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夺人之美》 1、第 1 章 刚过了冬,正值春寒料峭之季。 积雪已经褪去,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冷意。 隐香寺半山环绕,寺院里种了不少杏花树,正是早春时节,树枝上的叶子还嫩,浅粉色花刚刚开出,裹挟着凉意的风带过,纤细的枝条微微晃动,不胜娇弱。 柳凝站在一间禅房檐下。 她纤细的身子裹在一袭淡紫烟罗纱裙里,似乎是畏寒,外面还罩了件素锦银纹刺绣斗篷。 柳凝身子骨弱,迎着风,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眉目泛上一丝温柔的水色。她看上去就像早春新发的柳枝条,一样的羸弱,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倒。 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扬起。 明明身子虚弱,不宜受寒,柳凝却还坚持依在门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婢女匆匆赶来,低着头走到柳凝面前。 “人找到了么?”柳凝问。 “……没有。”芳菲有些沮丧地垂着头,“连后山都派人找过了,怎么也找不到绿萼姐姐……明明不久前还和奴婢们待在一处的。” 柳凝低眉敛容,她靠着门,又轻轻咳了咳,眉眼间隐隐露出一丝忧色。 芳菲吓了一跳,连忙搀住她:“少夫人……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屋歇着,找人的事情,让奴婢们来做便是。” 绿萼是少夫人的贴身婢女,一向最得信任,今日却莫名其妙在这寺庙里失了踪,也难怪她会着急。 芳菲扶着柳凝进屋,回想起她刚刚那抹忧虑的神色,不禁感叹,府上人人皆道二少夫人柳氏温柔和善,待下人极好,当真不是假话。 哪还有这样的主子,会把奴婢们的贱命挂在心上? 芳菲心里有些感动。 她搀着柳凝坐到塌边,又将梅花手炉点起,温热后放在了柳凝手里:“少夫人好好歇着便是……奴婢再出去找找,若有了绿萼姐姐的消息,定会赶回来知会您一声。” 柳凝轻轻地“嗯”了一声:“去吧。” 她看着芳菲离开禅房,将门关上。 门扉合上的那一瞬间,柳凝眼里的担忧,消失了。 她倚在榻上,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温柔安静,只是眸子里却多了冷冽的光,好似春日刚化开的浮冰,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香雾顺着手炉鎏金盖的镂空里蔓延开来,淡淡的沉水香沾上了柳凝的衣襟,她垂首,瞧着手炉璧上雕刻一朵小小绿梅,忽然轻笑了一声。 绿萼么? 她们当然是找不着的。 此时的绿萼,已经葬身在后山的断崖下,恐怕血都凉透了。 是她亲手推下去的。 那处山涧极深,搜寻的人到不了那里,十天半月地过去,就算有人偶然发现绿萼的尸身,恐怕也很难辨认出那是谁。 柳凝抚着手炉,看着袅袅升烟,心中一点负罪感也没有。 奴婢叛主,败露后还想着要害她。 不该杀么? 她最多就是有点可惜。 当时推绿萼下崖,却被那贱婢反手抓住了裙角,前些日子新做的烟罗裙,一处裙角竟给扯坏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只好用斗篷遮改起来。 柳凝把手炉放到一边,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裙身,这是云霓坊最新出的式样,她还挺喜欢的,今日还是第一次穿…… 手拂到腰间,却是一顿。 柳凝猛地低头,看到腰间丝绦处空荡荡,瞳孔微缩,愣住。 回过神后,她细细的眉瞬间蹙起,皱得极深。 没有了! 她的玉佩丢了! 那是极重要的信物,她一直贴身保管着——可是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柳凝站起身,将斗篷脱去,顺着衣裙上下仔仔细细又搜寻了一遍,还在禅房里找了一圈。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柳凝当机立断,将斗篷披起,将禅房的门推开一线,四下无人,她悄悄出去,朝后山山崖处走去。 柳凝快速地整理着自己脑子里的线索,她行动素来端庄谨慎,那玉佩又是贴身放置,没那么容易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落在了后山。 绿萼掉下去的断崖就在那里,想来她推绿萼的时候两人拉扯,没留心,玉佩便在那个时侯弄掉了。 柳凝匆忙上了山,来到先前与绿萼拉扯的地方。 断崖边上是一片杏花林,乱花迷眼,柳凝却没有那赏花的闲心思,她在周围细细找寻,几乎把整个杏花林翻过一圈。 还是没有。 转悠了这么一大圈,柳凝觉得疲惫不堪,她身子本就娇弱,这么一番折腾,几乎快要虚脱无力。 她靠在杏花树干上,轻轻喘了喘。 几瓣杏花落在柳凝发间,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难得逸出了一丝焦虑。 那玉佩对她重要至极。 是她宁愿赔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柳凝咬了咬唇,低下头,闭着眼靠在树干上,在睁开时,眼里已恢复一派从容。 她很快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 也许……也许杀绿萼那时候,有人就躲在暗中,瞧见了一切。那人不仅捡到了她掉落的玉佩,还目睹了她杀人的场面。 柳凝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她。 那目光时隐时现……最强烈的时候,就像是冰冷的蛇,慢悠悠爬上来,缠缚在她身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收紧,却迟迟不下口,仿佛是在残忍地玩弄着猎物,想等到她表现出惊惧惶恐的那一刻,才开始享用这道佳肴。 柳凝扶着树干,警觉地将四周环视了一圈,可除了娇弱纤细的杏花枝条,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她太紧张了些。 柳凝攥了攥衣袖,暂时按下了心头的不适感。 谨慎起见,她没有再这里逗留,将身上的衣衫简单理了理,便匆忙地赶下山去。 她没有回头。 也因此,柳凝没能看见,在她离开后,一个年轻男子从隐蔽的角落里转了出来,慢悠悠走到杏花林里。 枝叶繁花遮挡着男人的脸,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眸子里蓄着幽幽沉沉的情绪,满是兴味,若有所思。 男人手指正勾着一根素色丝绦,上头沾染着淡淡的沉水香,丝绦编成细密的结,下面固定着一枚精致的羊脂玉佩。 他定定朝柳凝离去的方向瞧了半山,才收回目光。 男人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玉佩,唇角轻轻翘起,勾勒出一抹轻慢的笑意。 “……倒是有趣。” 2、第 2 章 柳凝疲惫地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马车晃晃悠悠驶着,回到忠毅侯府时,已是晌午。 车驾停在侯府正门前,两头石狮子相对微侧着,日光照在上头,石像不怒自威。门上方匾额上,朱底烫金题着四个大字。 忠毅侯府。 卫家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忠毅侯卫穆在朝中官居要职,长子受封虎威将军,长女入宫为妃,满门恩耀,深得皇帝宠信。 柳凝嫁的,是忠毅侯的嫡次子卫临修。 卫临修身体不好,不像他父兄那般身居要职,他只在翰林院挂个闲职,做些修书编著的清闲差事。 柳凝回香雪院时,卫临修还未回来。 她自是乐得轻松。 她对卫临修本就没什么感情,本就倦了,不必花工夫与他虚与委蛇,自然是最好的。 柳凝回到房里,把扯破了的衣裙脱下来,换了件藕荷色滚雪衫,正要除去钗环,却听见婢女匆匆来报。 “少夫人,夫人唤您到正厅去……听说是要带您一道入宫,去谒见意妃娘娘。” 柳凝取下青玉簪的手顿了顿,半晌,轻柔地点点头:“知道了。” 婢女退下后,柳凝凝神思索片刻,将玉簪放回妆奁,然后慢慢挑拣了一会儿,选了一支镂花四蝶步摇,重新将发绾起,端端正正地插在发里。 她婆母李氏,今日竟要带她入宫……这着实让柳凝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李氏素来不喜她,嫌弃她家世低微,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之女,配不上卫家的门庭。 奈何当初卫临修铁了心非柳凝不娶,李氏素来怜惜她这体弱多病的幼子,拗不过他,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也因此,李氏对柳凝观感极差。 她们婆媳间感情异常生疏,李氏虽未曾刻意为难,但也几乎没正眼瞧过柳凝。 今日要带着她进宫拜见意妃,倒还是头一次。 柳凝也不去多想其中原因,等下见了李氏,自然就能见分晓。 她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妥当,才姗姗起身,去了正厅。 李氏正靠在梨花木交椅上,柳凝进门,她皱着眉冷眼瞧过来,手里的茶杯“嗒”一声搁在桌边。 “怎么这么久?”她冷冷地问。 “第一次进宫谒见贵妃娘娘,总得收拾得妥当些。”柳凝轻轻一礼,起身,“……若是丢了侯府的脸面,媳妇可担待不起。” 她笑得温婉,却偏偏有理有据,一句话便把李氏未出口的责备堵了回去。 柳凝的装扮恰到好处,符合侯府少夫人的身份,端庄温柔,却也不失年轻女子的灵韵。 当真是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李氏脸色沉了沉,末了,只是冷声吩咐下人把车驾备好,一言不发地带着柳凝出去。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侯府,不久后便停在了宫门外。 -------------------------------------- 翠微宫。 宫殿内香雾缭绕,意妃歪在榻上,身边的宫女正给她捶着腿。看到李氏带着柳凝进了殿内,她笑着迎起身。 “来了?” 意妃说着挥散一众宫女,坐直了身子瞧过来。 她还未言语,目光却是越过李氏,直直地落到了柳凝身上。 柳凝微笑着福身,礼数丝毫不差:“臣妇见过娘娘。”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听闻你与二弟琴瑟和鸣,本宫早想一见。” 意妃轻柔地扶起她,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当真是绝色……恐怕这阖宫里,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你相比。” 她倒不似李氏那般疏远漠然,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对待柳凝却像是姐妹一般亲热。 “娘娘谬赞。” 柳凝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心中却是清明一片。目光落到意妃的小指上,那里戴着錾花金制护甲套,又尖又长,闪着冰冷的光泽。 李氏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入宫,如此反常……想来背后是意妃的主意。 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柳凝也不急着去试探,反正耐着性子聊下去,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果然,没过多久,意妃便忽然将话题一转,说起了御花园新开的绿梅,说着还将贴身宫女夏蕊唤了进来,也不管柳凝意向如何,便吩咐夏蕊领着柳凝去园中赏梅。 这番作态未太刻意了些。 柳凝微微一笑,意妃到底还是没沉住气,这般急吼吼地把她往御花园引,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意图来? “那臣妇便去御花园采两枝绿梅,献给娘娘。” 柳凝柔柔一笑,没有拒绝意妃刻意的提议,跟着夏蕊出了翠微宫。 她们沿宫道往西,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柳凝没打算乖乖上当,路过一座八角亭时,她心思转了转,忽然停下脚步。她虚弱地按住额头,晃了晃,最终脊背靠在亭柱边,羽睫微垂,一副不堪体弱的模样。 当然是装的。 不过那小宫女似乎当了真。 夏蕊赶紧过来扶着她,有些慌乱:“……夫人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点累。”柳凝温柔地瞧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在这儿稍微休息一下,好么?” 夏蕊为难地咬了咬唇:“这……” 柳凝一眼便看出来,这宫女事前显然是被意妃指示过什么,想来不仅是要确保把她带到御花园里,还得卡着时辰。 可惜这宫女和她的主子一样,似乎都不太懂变通的道理,全身都是破绽。 柳凝轻轻提了提唇角,笑意微讽,声音却愈发温柔:“就一下下,好么?” “刚刚道边有几朵茶花开得很美,簪在发里一定好看……去给我采一朵可好?”她继续道,“你采完,我们就走。” 最后一句很有诱惑力,再加上她的声音好似春风拂面……夏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按柳凝说的去做。 只是她刚一走远,柳凝便敛了眉眼,转身横穿过路边的树丛,快步走到另一边,把夏蕊甩掉了。 衣衫上沾了几片花叶,她漫不经心拂去,然后隐约听到夏蕊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惊惶焦急,似乎正在找她。 柳凝不理不睬,径直朝前走,夏蕊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完全听不见了。她脚步不停,还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她倒是要瞧瞧,意妃在那里究竟布置了什么。 即便是没有宫女引路,这宫里的布局,柳凝大致也有些印象。 当年先皇后还没有死。很小的时候,先皇后曾带着她到御花园玩,园子种满了各种牡丹名品,开得极艳。 当时母亲也在。 那段日子她总是愁眉不展,柳凝想逗她开心,便在花园里挑了一朵最好看的魏紫摘下,小手兴冲冲攥着,递到母亲面前,却反而引得她流了泪,好似触到了她的伤心事…… 到了。 柳凝把自己从过去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看着眼前的梅花林,小心翼翼地踏进去。 她当然不可能傻乎乎地踏到陷阱里,只是隐在层叠交错的花枝后,透过枝叶缝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御花园内的情景。 早春的御花园里还有几分颓败的气息,花大多含着苞,不过梅花却是开得极好,雪海宫粉、金线绿萼……名贵的品种好似不要钱一样,布满了卵石路边。 远远有一道人影,柳凝的目光落在上面,先是惊讶了一瞬,仔细想了想后,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明黄龙袍,此时在御花园里的人,是当今圣上。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意妃的目的。 皇帝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柳凝也不多待,冷静地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梅花林。 宫中偶有妃嫔为了固宠,搜罗美人献上去,以此讨得皇帝欢心,也借此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事情柳凝听说过,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能把主意打到自家的弟媳身上……像这么没有底线,恐怕意妃还是头一个。 只是柳凝不懂,为什么意妃非要选她。 翠微宫不乏有姿色的宫女,况且凭忠毅侯府的势力,要寻民间美人也不是难事……任凭哪一个都比她好拿捏。 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以这样的身份献上去,说不定还会引得皇帝恼怒成羞,降罪下来,整个忠毅侯府都会有灭顶之灾。 意妃再蠢,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些道理……可还是将她召进宫来,精心设计,恐怕这里面有些极特殊的原因,竟让意妃不惜冒险,也要试一试。 到底是因为什么? 柳凝微微蹙眉,一边思忖,一边漫无目的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她沿着小路,分花拂柳,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竟到了一块陌生的地方。 这里看着像是妃嫔所居之处,却与寻常宫室大相庭径——花木掩映在宫室外,清幽偏僻,却又精致异常。 梅树错落有致地排布着,层层叠叠将一座小院围起;一栋楼阁从围墙边探出头,仿的是玲珑宝塔的形状,楼角飞檐高高翘起,每一层都坠着一只精致的檐铃,琉璃所制,在日光下熠熠生彩。 楼阁牌匾上题着三个字:摘星楼。 柳凝微怔,没想到她竟到了这里。 传说这里是辰贵妃所居之地。 听说辰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却性子清冷,长年累月不问世事,只整日幽居在摘星楼里……她从不出来,即便是宫里的老妃嫔,也没一个知道她的长相与来历。 坊间传闻很多,人人都心神向往——到底何等风姿,才能让坐拥后宫三千的帝王,独独把她放在心上? 柳凝本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不过此时瞧着那座异常精美的楼阁,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丝冲动,想要去推开那扇院门,瞧一瞧里面住着的女子。 连她都觉得这想来得莫名其妙,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朝前走去。 然而柳凝才刚迈出两步,身后却传来了制止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前面是禁地,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声音低沉柔和,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瞬间止住了脚步。 柳凝一怔,倏地转身。 映入她眼帘的,是春水微澜,一个年轻男人正立在水边,唇畔弯着笑意,清雅柔和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散漫。 他一身杏色衣袍,玉冠束发;身上的服饰虽简洁,却是通身的清贵气派……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形状优美,一派澄澈里映着天光水色,干净温和。 好似画中人,只是往那儿一站,便将周围的清波寒梅悉数比了下去。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俊美无俦的男子。 但她没工夫欣赏,因为落进她眼里的,只有男人衣袖边的金丝蛟龙纹样——这人是什么身份,一目了然。 柳凝默了一会儿,缓缓屈身,对着男人拜了一礼。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景溯,由先皇后沈氏所出,行三,虽不是长子,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素来行动谨慎,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出现在她身后的。 景溯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瞧了眼她盘起的妇人发髻:“夫人是……?” “臣妇柳氏。”柳凝起身,头还低着,声音温柔恭谨,“……夫君是忠毅侯次子。” “原来是卫学士的夫人。”景溯点了点头。 他的语气温和,柳凝却是一怔,总觉得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她抬头望了眼,男人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润而得体。 “卫夫人怎么会在此处?” “臣妇迷路了……” 柳凝状似羞怯地低下头,柔柔弱弱地编着谎,“第一次进宫,误入此地……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孤带你出去便是。”景溯微微一笑,“来。” 他说着转身,示意柳凝跟上他。 柳凝迟疑了一下,她的本意只是想让景溯给她指个方向,就此分开,谁知他竟要带着她一起走……若是被往来的宫人瞧见,难保不会对她的名声有碍。 “放心,这附近有条近路,平时没有宫人经过。”景溯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补充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凝再犹豫,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柳凝微微抿起唇,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跟了上去。 穿过摘星楼北面的梅花林,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小道,蜿蜒幽深,杂草荒芜地生长着,道路两边横斜着树枝藤蔓,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柳凝缓步跟在景溯身后,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柳凝瞧了瞧他的背影,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多想了。 眼前男子位高权重,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矜贵,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梦中良人。柳凝想象不出像景溯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失仪的举动,更想不出他有什么害她的理由。 林间小道异常幽静,只能偶尔听见鸟雀低鸣、树叶轻轻摩挲的声音,但柳凝却觉得愈发憋闷起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在她身边若隐若现地笼罩着。 她神色不变,只是手稍稍攥起了衣袖,警惕着周围的情形。 然而身后却没留神,裙角勾在了斜出一截的枯枝上,拉扯之下失去平衡,竟绊了一跤。 柳凝一惊,却最终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落在了身前男人的怀里。 她整个人被转过身的景溯搀住,半伏在他衣衫前,杏色衣襟边的金丝暗绣在她眼前蓦地放大,上面还散着极淡的荼蘼香气,几乎微不可闻。 这样的姿势颇有些暧昧。 柳凝的心跳加快了些,抬起头,却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睛。 目光短短对视一瞬后,她低下头,推开他站直,指尖把发间步摇稍稍拨正,然后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 “失礼了。”景溯笑了笑,放开她的衣袖,“夫人可有受惊?” “怎会?臣妇还要多谢殿下……” 柳凝低着头,正要道谢,然而垂眸的一瞬间,却突然噤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块羊脂白玉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质地上佳,冰丝为穗系在玉下,玉面上雕刻着浮云浩月、寒梅落雪……正是她先前在隐香寺丢了的玉佩。 似乎是刚刚景溯搀扶她时,从袍袖里掉出来的。 原来这玉佩,竟是被他捡去了。 柳凝感觉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去,全身血液几乎要凝结成冰。 她霍然抬头,盯住了景溯的脸。 3、第 3 章 景溯的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弯下腰,将玉佩捡起,重新放回了袖袋里。 “等……”柳凝伸出手,忍不住出声。 “怎么?”景溯微微侧头,“夫人还有事?” “……没什么。”柳凝顿了顿,收回手,指尖轻轻搭在手腕上。 她不能贸然询问。 不知道的情况太多,或许他是无意间捡到……也或许,他目睹了她杀人后,才将那枚玉佩捡起来,扣在身边。 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在尚未明确是哪一种时,她不能打草惊蛇。 景溯唇角微勾:“那我们便继续走吧。” 他转过身,柳凝跟在他身后,将心里翻起的滔天巨浪平息下去,默默思量起来。 如何才能将那玉佩拿回来? 柳凝心中无数个念头转过,最后决定先试探一下。 “刚刚那枚玉佩……”她斟酌着措辞,“样式甚是好看,不知殿下是在何处购得?” “夫人喜欢?” “那上面刻的寒梅落雪图,意境极好。”柳凝轻声道,“让人眼前一亮。” 她的声音柔柔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自己对这玉佩的喜欢,也不会失了分寸与礼节。 这位殿下性子温柔和缓,看上去很好说话,左不过一块玉佩,说不定他会愿意赠送给她。 可是景溯拒绝了。 “夫人既然喜欢,本应相赠。”他转过身,“只是男女之间赠玉,往往有定情之意……恐怕有些不妥吧。” 柳凝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微微一惊,朝后退了半步。 然而景溯并没有什么动作,他的眉目还是那般温和有礼,似乎并不会对她做什么。 柳凝正疑心自己看错,却又听他继续道: “何况……这玉佩是一个极重要的人所赠。”他含笑,“孤不能割爱。” 如果说刚刚柳凝还只是疑心景溯在调戏她,那么现在这情形,就只能用荒谬来形容了。 他说谎。 她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不记得有把这块玉佩送给他。 柳凝不知道景溯为什么要这样说,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只是在讲述事实。他一脸诚恳,柳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将那玉佩看错了。 毕竟当时只是草草一眼,景溯便将那玉佩收了起来……柳凝目光下移,盯着他垂着的杏衣袍袖,恨不得把他的袖子翻起来,将那玉佩取出来好生看一遍。 但眼前这人,是储君。 她只是臣子之妻,于情于理都不能做这样的事。 “殿下说笑了,臣妇哪敢向您讨要玉饰。”柳凝的心思未泄露半点,弯了弯眉眼,“只是瞧着样式好看,也想寻一块送给夫君……叫殿下误会了。” 景溯本打算转身,听到这话却是顿了一顿,半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夫人与卫学士情深意笃,倒是真叫人羡慕。” 他声音轻飘飘的,说完便转过身去,带着柳凝继续往前走。 柳凝觉得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却不知原因,她也不去细想,只是瞧着景溯的袍角,满心思全放在她的玉佩上。 正琢磨着如何再引那玉佩掉出来,景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光亮:“到了。” 柳凝顺着方向一瞧,果然已经到了小径的头,出去后便能走上宫道。 “等出去后,再往东走一段,就能到翠微宫了。”景溯提醒。 “殿下怎知……臣妇要往翠微宫去?” “夫人入宫,想必是来探望意妃的。”他笑笑,“难道不是么?” 这样猜测倒也没错……只是柳凝还是免不了多想,他会不会是早已掌握了她的动向。 柳凝在原地踌躇片刻,原本是巴不得避开太子,可现在知道玉佩在他身上,她便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还没把玉佩拿回来,就这么走了,总归是心有不甘。 “夫人还不走么?” “臣妇……”柳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臣妇告退。” 她还是不清不愿地离开了。 左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贸然急进,搞不好会起到反效果。 柳凝朝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景溯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唇边带着几分飘忽的笑意。 她愣了愣,心头一紧,匆匆撇过头去。 -------------------------------------- 柳凝重新回到了翠微宫,却没再见到意妃,只是在门口碰见了李氏。 “你去哪儿了?”李氏不悦地瞧着柳凝。 “适才和夏蕊走散……在宫里迷了路。”柳凝敷衍着,瞧了眼紧闭的宫门,“意妃娘娘呢?” “她歇下了,我们回府。” 李氏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柳凝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确定她并不知道意妃的计划。 倒也合乎情理,李氏向来疼爱卫临修,又顾及脸面,就算再不喜柳凝,也断不会允许意妃拿她当作邀宠的筹码。 车驾晃晃悠悠回府,这一天下来,柳凝累极了。 草草用过晚膳,入了夜,柳凝换了衣衫,在镜前去了妆容,将发间钗环一一卸下。 她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景溯和玉佩的事情。 正思考着下一次接近他、将玉佩悄悄拿回来的法子,肩头却忽然被人拢住。 柳凝回头,卫临修正站在她身后,满脸笑意地瞧着她。 他把她发间没摘完的步摇取下来,轻轻搁到桌上:“有心事?” “……没有。”柳凝缓缓起身,烛火映在眉眼里,分外温柔,“只是在想夫君……今日怎回得这么晚?” 卫临修的职务素来清闲,像今日这么晚回来,倒是少见。 “本来下午是要回来的,却在翰林阁门口偶遇了太子殿下。”卫临修拉着她到塌边坐下,唤来婢女将红泥火炉摆上小几,温了一小壶梅花酒。 他说得随意,落在柳凝心里,却仿佛激起了千层浪。 有这么巧? 她不信。 “……阿凝?” “嗯?”柳凝回过神,抬头,“怎么了?” “你脸色看起来有些差。”卫临修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舒服么?” “刚刚头确实晕了一下……不过没什么大碍。”柳凝柔弱地笑了笑,“老毛病了,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笑着,拿起桌上的玉杯,饮了一小口梅花酒,细细密密的睫毛垂下,遮去了心事。 “对了……殿下与夫君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柳凝搁下酒杯,状似无意地问起。 “太子殿下一向是好脾气,哪里会做什么刁难人的事情。”卫临修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倒是一见如故,聊了不少修书注经之事……我瞧着殿下对我,似乎颇有赏识之意。” 他对景溯的印象,看上去不错。 卫临修饮了些酒,絮絮叨叨与她讲起今日在翰林院修撰的书目典籍,柳凝对这些一点兴趣没有,只是在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心思却早就飞了出去,琢磨起景溯那些令人难以索解的行径。 这样让她看不透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屋里的烛火熄灭一半,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柳凝洗漱好,穿着中衣,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她走到了床榻边,却看到卫临修还没躺下,只是坐在床沿边,模样有些紧张,看到柳凝过来,脸色微微一红。 他手里攥着个小药瓶,柳凝瞧了一眼,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厌恶,面上却不显,只是轻轻一笑:“夫君怎么还不睡?” “我前两日得了一味药……今日不妨试一试。” 他吞吞吐吐,耳廓几乎烧起来,从瓷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灯烛熄灭,床帐垂落到地面,他的吻落在她颈间,呼吸有些急促。一片漆黑里,柳凝也懒得再装那温柔贤淑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床顶纱帐,任由他去折腾。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果然,连衣衫还没解开,卫临修便从她身上下去,颓然躺倒在她身边,掩住脸,低低叹息一声。 他还是不行。 卫临修家世显赫,又生得一副不错的相貌,汴梁京中不少贵女暗暗倾慕于他,却无一人知道,他身患隐疾,不能人道。 柳凝也是嫁过来后才知道的,出嫁近一年,尚未圆房,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不过,这对她倒是好事。 她嫁进这忠毅侯府,别有目的,本就没有与卫临修相亲相爱的想法,更没打算为他生儿育女……这阖府上姓卫的,都是她的仇人,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部除掉,哪可能会愿意与卫临修亲热? 所以大婚当日,卫临修告诉柳凝他不行,这对她来说,简直意外之喜。 尽管她早就不在乎这具身体,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不用跟厌恶的仇人亲热,总归是省去件麻烦事。 柳凝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安静地躺在床上,身边传来卫临修呼吸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似乎在这药上寄予了很大希望,最后却还是落了空。 他似乎大受打击,然而柳凝心里对此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 不过戏还是要做足。 柳凝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头,无声地抚慰着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总是很清楚。 卫临修的肩膀单薄,手臂也不是很有力道,柳凝手搭在上面,莫名其妙就想起下午她跌倒时,景溯搀扶住她的场景。 他看上去也并不魁梧,接住她时手臂却很有力,双手抓在她的衣袖上,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她的衣袖上现在还留着两道褶皱。 黑暗里,柳凝的思绪沉沉浮浮,净想着白天的事,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入了睡,却又梦见了景溯,梦里他把她压在一处亭柱边,五指掐在她的脖颈上,越收越紧,她呼吸不上来,泪珠逼在眼眶边打着转儿,嘴里只能发出些破碎而无意义的音节,想要呼救,四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能任由男人摆布。 柳凝眉头愈蹙愈紧,最后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冷汗浸湿了小衣,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她皱眉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4、第 4 章 柳凝往身边看了一眼。 床榻上空荡荡的,卫临修已经走了。 他平日不会那么早离开,想来是昨夜失了脸面,起来后不好意思直接面对柳凝,便匆匆离去。 柳凝起了身,时辰还早,她身上发了汗,在婢女的服侍下先沐了个浴,才将衣服换上。 头发半湿地搭在脑后,婢女细心地为她擦干……柳凝靠在塌边,手里捏着把素面团扇,想起先前做的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情景? 说起来当日不过就见了一面,景溯也算温文尔雅,并没有对她有什么越轨的举动。 可能是她这两日太紧张了……柳凝自嘲地一笑,轻轻摇了摇团扇。 再这样下去,她都不像平时的她了。 柳凝阖着眼冥想了一会儿,等着头发干透,这才起身去用膳。 膳后,她去了香雪院西侧的书阁,屏退下人们,随意挑了本书册,坐在绣榻边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面看书,一面思考着与景溯的下一次见面。 柳凝都想好了,左右意妃有算计她的想法,迟早要再次召她入宫……只要进了宫,自然就有再遇到景溯的可能。 这法子冒险了些,但只要能把玉佩拿回来,她情愿一试。 柳凝慢悠悠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不愁没有机会,现在唯一需要想的,就是如何与景溯周旋,让他把玉佩拿出来,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的东西。 实在不行就骗过来。 柳凝垂眼,看着话本子里书生小姐花前月下,心里却满是冰冷的算计。 手段下作些也不要紧,管用就好。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总不至于为了一枚小小的玉佩,跟她过意不去……就算真的计较,那也是同卫家计较,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很愿意看到卫家被景溯记恨上,最后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就像当年,忠毅侯踩着她家满门尸骨,踏上了如今的高位一样。 不过这样的场景柳凝也就是想想而已,想要挑拨两方反目成仇,哪有那么容易……她的仇还有的是时间报,当务之急,还是把玉佩先找回来。 柳凝决定先多了解一下景溯这个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摸清楚他的性子,投其所好,到时候下手成功的几率总归会大一些。 府上恰好有一个人,或许会对景溯有些了解,是柳凝的大嫂沈氏。 沈氏是先皇后的幼妹,也是柳凝在这忠毅侯府里,唯一珍视怜惜的人。 沈氏身子不好,终日卧病在床,柳凝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去探望她,盯着她按时把药服下。 她瞧了瞧窗外天色,快到了沈氏喝药的时辰,便将书本搁下,嘱咐芳菲去取一袋樱桃蜜饯过来,带着去了东院的棠眠院。 沈氏最喜海棠,不过这棠眠院里,却一株海棠也无。 听说一年前,沈氏的夫君卫临齐命人将这里的海棠树全部砍去,现在这院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子,还有病歪歪的沈氏。 沈氏与卫临齐感情不睦,又不得忠毅侯和李氏的欢心……这棠眠院里冷冷清清,下人怠惰,能维持基本的日常,已经是柳凝暗中打点过后的结果。 柳凝向棠眠院的婢女通报后,不一会儿便被请进了屋里。 屋里弥漫着汤药的苦涩,青纱素帐掩着一具瘦削的身体,妇人面容憔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像是灵魂已被抽干。 她今年才二十六,鬓边却已经泛白。 柳凝记得家中未生变故前,沈氏时常会来府上玩,那时她还是鲜活的姑娘家,最爱明艳的打扮……她骑术精湛,总是穿着一身樱红色绛纱裙,拿着鞭子坐在马上扬头一笑,整个汴京城所有的贵女们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半的明丽光彩。 哪里是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你来了。”沈月容低咳两声,微微坐起,倚在床头。 她看上去身子不太爽利,却还是望着柳凝,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把药喝了。”柳凝从一旁端起药碗,用银勺散了散热气。 “可以不喝么?”沈月容了无生气地看了药碗一眼,“就这么病死,也挺好。” 柳凝的手顿了顿,随后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就算不为了自己,想想阿嫣……她还这么小,就这么撇下她一个人,你舍得么?” 沈月容原本还无动于衷,听了这话,眼皮却是忽地一颤,终于张开唇,把药喝了下去。 这药似乎极苦,沈月容眉头紧紧皱着……药碗终于见了底,柳凝搁到一边,将樱桃蜜饯取出,放了一颗在她嘴里。 沈月容的表情舒缓了些,她倚在床边,歇了好一会儿,苦笑:“其实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了,这药对我……没太大用处。” 原来她知道。 药方是柳凝找人去开的,当时大夫直摇头,只说她那是心气郁结,已是病入膏肓,用药只是吊着一口气……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看命。 柳凝不甘心这样的结果。 她的仇人一个个活得太平滋润,而她亲近的那些人,却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只是生死由命,任凭她再怎么算计,也救不了沈月容的性命。 柳凝垂下眼,她很少会把情感直接表露出来。 可沈月容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但凡能多活一天,我自然会努力地活下去,为了阿嫣……也为了你。” 柳凝霍然抬头,听着沈月容喃喃自语。 “我恨这忠毅侯府上的人,除了你和阿嫣……说来也怪,在你嫁进来前,我们从未见过,可我第一次瞧见你时,却觉得异常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旧识一般。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也许……是吧。” 柳凝轻轻地应了一句,低下头。 沈月容果然还是没认出她来。 不过也对,过去了这么久,她的形貌早已发生了巨变,换了身份,改了姓名……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早该死在了十三年前那场祸事里,成了具枯尸,草草埋在乱葬岗里。 沈月容不知道她的身份更好,毕竟,柳凝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去背负一切。 她思绪回笼,今日除了监督沈月容喝药,还有正事要办。 “对了,大嫂可曾见过当今太子殿下?”柳凝斟酌片刻,假作好奇,“昨日在宫中偶然撞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沈月容愣了愣:“见倒是见过,那时长姐也还活着……不过也没见过几面,后来长姐去世,就更没了来往。”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 沈月容沉吟着,还未回答,屋外的门却忽然被推开。 两人一惊,柳凝站起身,看见芳菲站在门口,皱着眉轻斥:“怎么如此没规矩,可是要我罚你?” “少夫人恕罪……只是府里出了大事。”芳菲赶忙跪在地上,神色惶恐焦急,“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意妃娘娘,殁了。” 柳凝一惊,示意芳菲起来:“说清楚些。” “是宫里刚刚传来的急报,说是意妃娘娘昨夜暴病身亡。”芳菲哆哆嗦嗦,“夫人得了消息,当场便晕了过去……侯爷和少爷们都不在,阖府上下只等着少夫人您来拿主意……” 芳菲说着,偷偷觑了沈月容一眼。 李氏病倒了,本该由大少夫人沈氏主持家计,只是她身子不好,又不得宠爱,和李氏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是以这责任最后,还是落到了柳凝的肩头。 沈月容没什么表示,只是一开始惊讶了一瞬,很快恢复到漠不关心的表情。 柳凝点了点头,吩咐芳菲先下去,安排大夫给李氏诊治,并派府里小厮去官署,将消息递到忠毅侯那里。 明面上该办的事,总是得办得妥帖,叫人挑不出是非来。 芳菲下去后,屋里一片寂静。 半晌,沈月容轻轻嗤笑一声:“死得好……这就是报应,我瞧这卫家的好日子,恐怕也是快要到头了。” 柳凝勉强扯了扯唇角。 她对意妃的死当然不会有什么悲伤,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比起高兴,她更多的感觉是惊诧与困惑。 昨日下午,意妃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拉着她假作亲热……仅仅隔了一个晚上,就死了? 她是怎么也不信的。 柳凝的心情颇有些复杂……她本来还打算借着意妃进宫,得到与景溯接触的机会,借机将玉佩拿回来。 现在看来,倒是得另想办法了。 -------------------------------------- 意妃的死讯,搅得忠毅侯府一团乱,到了夜里,才渐渐消停下来。 李氏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性命无碍,可整个人却是瘫了,只能躺在床上,恐怕日后很难下床走动。 香雪院里,柳凝懒洋洋地靠在塌边,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才起身,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迎了上去。 卫临修进了门,双唇紧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忧郁。 “怎么样了?”柳凝替他脱下披风,关切地问。 “大夫说,母亲她的身子……没个三年五载,恐怕很难恢复。”卫临修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郁结,“父亲下午便进了宫,倒现在还没回来。” 忠毅侯府步步高升、登上现在的地位,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这么些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危机,府上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卫临修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多想也是无益,先睡吧。”柳凝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温柔地拍了拍卫临修的肩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妾身会一直陪在夫君的身边。” 卫临修转身抱住了她的腰,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好一会儿,才低低叹道:“……幸好有你在。” 柳凝轻轻抚摸着他的发,像是诱哄着小孩子。 她神色柔和,眼睛却是望向虚空,心头冰冷一片。 意妃的死只是个开头,她期待着看到更大的动静闹出来,将忠毅侯府一点一点推向覆灭,大厦倾塌,屋檐下这些姓卫的人,都尸骨无存。 把欠了她的,都干干净净地,还回来。 5、第 5 章 第二日早上,忠毅侯才从宫里回府。 他没见任何人,只是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闭门不出,谁也不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凝私下打听到,忠毅侯唤小厮拿了活血祛瘀的药酒,敷在了膝盖上。 看样子,是在皇帝殿里跪了很久,也不知是请罪,还是皇帝降罚——但总归说明一点,意妃的死,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暴病。 这里面一定有些文章。 柳凝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意妃的情形,不知怎么,脑海里竟忽然浮现出了景溯的身影。 莫非跟他有关? 但柳凝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她从未听闻意妃和太子有什么宿怨,意妃无子,也不站队,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景溯根本没有除掉她的必要。 而且景溯一向有温良仁厚之名,恐怕也不会莫名对一个宫妃下手。 柳凝摇了摇头,说到底她根本不关心意妃是怎么死的,她在乎的,只有这件事能给她带来什么。 意妃若还活着,柳凝能借着她的由头,接近太子……可惜她死了。 不过她的死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因为这件事,李氏病倒了,不能理事,这府上的中馈大权,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柳凝的手里。 而且,她也进一步得到了府里的信任,尤其是忠毅侯卫穆的。 卫穆在府里休息了一日后,将柳凝唤进了书房里,他先问了她当日见到意妃的最后情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起那日李氏病倒后,柳凝稳住府里人心的事,夸赞了几句。 卫穆一向冷肃严苛,极少称赞于人,能得他的夸奖,说明柳凝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与信任。 府里几名大管事很快与柳凝接洽,李氏身边的管事嬷嬷也被派过来,教导柳凝接管府上诸项事宜。 柳凝很快忙碌起来,整日埋头于账本与名册之间,要办的事情有很多,除了把林林总总的事务搞清楚,她还得计划着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名下铺面、庄子的管事都换成自己的人,培养自己的势力,将整座侯府的管理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要不被察觉,还需谨慎行事,尤其忠毅侯性子多疑,她更得小心几分。 如此劳碌钻研,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月,柳凝闲下来时,才发觉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她的玉佩还是没有着落,这些日子繁忙,倒是暂时抛到了脑后。 柳凝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腰间,心里有些发堵。 偏巧她又没有接近景溯的法子,在他那里的玉佩,至今不知是不是她的,悬而未决,晃晃悠悠地挂在她心上,好生磨人。 柳凝靠在美人塌边,正思忖这要不要冒着风险,通过卫临修搭上景溯,一瞥眼却瞧见芳菲走过来,捧着张烫金请帖,杏花纹描边,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样子像是什么贵女间的赏花宴。 柳凝很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觉得这纯属浪费时间,正要命芳菲以她身子不好的理由推拒掉,目光却忽然落在了素花笺左下角那个小小的“沈”字上。 “沈家递来的?” 芳菲点头称是。 柳凝来了兴致,坐起身,将那花笺拿在手里,展开细细瞧了瞧。 梁国都城里的豪门望族,姓沈的独此一家,在汴京屹立数十年不倒,历经三代皇帝,出过数代名臣,两任皇后,当今太后姓沈,先皇后也是沈家嫡系……这也是沈月容的娘家。 沈家辉煌一时,然而自从十二年前沈皇后去世、沈老丞相辞官后,这个家族的光芒便渐渐暗淡了下来,沈家后辈多是平庸之才,无人在朝中官居要职,这十年来,风头反被卫家这些新贵家族盖过。 不过沈家再无人,也不至于就此没落,毕竟,还担着一个太子母族的名头。 这也是引起柳凝兴趣的原因。 她正愁没机会碰见景溯。 虽然柳凝并不觉得景溯会出现在沈府,但若是能套得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是聊胜于无。 -------------------------------------- 赴宴时间是三日后,下午。 柳凝用过午膳,提前安排好府里的诸项事宜,便乘了府里的车驾,去了沈府。 她今日打扮得偏素净,却又不失贵妇人的端庄雅致,前不久意妃刚暴毙在宫里,若是花枝招展地去参宴,反倒落人口舌。 柳凝在沈府门前下了车,府里安排好了婢女引路,领着柳凝穿过亭台花木,最终来到后院一处杏花林,林前一片空地,铺着柔软的长毯,上面摆桌设座,桌案上摆满了鲜果、茶盏,还有偶尔落到案上的浅色花瓣。 沈皇后最爱杏花,这片杏花林便是她未出阁的时候亲手所栽……如今人已仙逝了多年,这片杏花林却依旧繁华美丽,年复一年。 柳凝的位置是左侧首席,她落座时,四周贵女们的脸色都变了变。 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座间位次按照家世来排,凭着忠毅侯府的门第,自然可以坐到前面……但柳家门庭却不高,她养父只是一介小小知府,在这汴京城的贵女眼里,自然是不够看的。 她们被柳凝压了一头,心里难免不忿。 然而柳凝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她言笑晏晏,与主座上的沈夫人闲聊,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却是端庄优雅到了极致。 当真是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众人心中酸涩,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柳凝是那么完美,根本无可指摘。 赏花宴在颇有些微妙的气氛下进行着。柳凝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饮茶,听着年轻女子们细细碎碎的闲聊,指望能打听到一点景溯的信息。 可根本就没有什么太有用的消息,全是些零零碎碎的八卦逸闻。 这期间,也不知是谁在席间提出了才艺比试的想法,说是以杏花为诗、为画、为曲的比法……柳凝微笑地看着贵女们兴致勃勃,心里却对此不屑一顾,只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无聊玩意儿。 她耐着性子,只打算在一边看看就完事,可谁知麻烦却自己找上了她。 “听闻卫学士学富五车,诗画琴曲无一不通。”一位浅粉衣衫的夫人掩着唇笑,颇有些阴阳怪气,“……想来卫夫人也定是得了夫婿真传,不如露两手给我们开开眼?” 柳凝侧头瞧了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原来是冯翠英。 当年,冯家小姐仰慕卫临修的事情满城皆知,冯卫两家甚至还差点许了婚约……可惜最后卫临修却偏偏瞧中了柳凝,拒绝了与冯翠英的婚事。 冯翠英似乎以此为耻,深深记恨上了柳凝。 柳凝倒也是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痴情,都嫁了人,居然还对卫临修这般念念不忘……以至于到了现在,还要百般与她作对。 当年就不是她的对手,难不成现在嫁了人,长本事了? 柳凝看着冯翠英那张有些跋扈的眉眼,她一向不爱搭理这种蠢人,冯氏却偏偏硬缠上来,当真让人生厌。 她向来吟诗作画的兴趣,正打算随便找个由头推掉,目光一瞥之下,却忽然瞧见远处,花木掩映的回廊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杏袍玉冠,虽然只见过一面,柳凝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景溯站在回廊里,似乎正朝着这边看过来。 既然他在,柳凝也就改了主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借口收了回去,她起身遥遥一拜,笑得温柔:“那妾身便献丑了。” 柳凝不喜张扬,但既然景溯就在这附近,她也不妨引人瞩目一下。 听闻太子殿下素喜音律,若能借此让他留意到她,或许便能多上了几分接触的机会。 柳凝派人取了玉笛来,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上面,引宫按商,舒缓优美的乐声如流水般静静流淌……她吹的是一曲《杏花微雨》,颇为应景,与身后的丛丛杏花相映成趣。 有粉白色的花瓣落在了她的发间,簪头垂落的珠坠轻轻晃动,柳凝眼眸低垂,纤长的睫毛在雪肤上投下一层浅浅的弧影,看上去好似春日里轻轻飘浮的飞絮,温婉孱弱,让人想要捧在手心里,好生怜惜起来。 便是女子也不禁心旌摇荡……席间女子们屏息凝神,都静静地欣赏着柳凝的笛音。 再是瞧不起她的出身,却也都无法否认,她的确有令人心折的资本……难怪卫二不顾门庭,也要推了婚事娶她,放在府里百般娇宠。 柳凝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玉笛,席间静了一瞬,很快响起掌声,还有低低的惊诧与赞赏。 她没有理会这些骚动,只是低调温顺地坐了回去,当然,她没忘了用余光望了眼廊下。 景溯似乎靠在栏杆边,头微微侧着,花枝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脸,柳凝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不知笛声有没有清楚地传过去,引起他的兴趣。 6、第 6 章 廊边的花枝轻轻颤动了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除了柳凝。 她看见景溯折下一枝杏花,簌簌落了几瓣,男人把花枝搁在了阑干上,又朝这边望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柳凝轻轻捏了捏茶杯。 他那是什么意思? 是夸赞?暗示?……还是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无心之举? 柳凝不动声色地转着心思,正想抽个空当离席跟上去,偏偏冯翠英就是不放过她。 她并未被柳凝的笛声折服,甚至听完以后颇为气愤,手指着柳凝:“你……你说谎!” 席间的夫人们都面面相觑,只有柳凝知道,冯翠英指的是什么。 当时为了勾引卫临修,柳凝曾假装不通诗乐,好叫他手把手地教她,增进感情……冯翠英见过这场景,当了真,还真以为她什么都不会。 本想把柳凝推到众人面前出丑,倒时候连带着她的家世,好生嘲笑一番。 谁知最后反倒成全了她。 冯翠英气得脸色通红,柳凝虽心知肚明,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赵夫人在说什么?” 冯翠英夫家姓赵。 说起来柳凝也有很久没见到她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和当年一样的刁蛮莽撞。 “你少给我装!”冯翠英忿忿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 “赵夫人——” 坐在正席上的沈夫人皱了皱眉,劝阻道:“今日邀诸位来府上赏花,都是贵客……何必坏了彼此赏花的兴致?” 她显然对冯翠英有些不满,而席间其他人也纷纷窃窃私语,侧眼瞧着冯氏。 众人都知道那些旧事,冯翠英曾倾慕于卫临修,故而今日见了柳凝分外眼红……只是她已经嫁做人妇,还这般明晃晃地记挂着人家夫婿,总归是有失分寸。 是以夫人们看向冯翠英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些讽刺。 “既然赵夫人不喜,那妾身便不留在这儿碍眼了。”柳凝起身,淡淡地向沈夫人施了一礼,“妾身头疾似乎有些犯了,想下去歇一歇……倒是扰了姐姐的雅兴。” 沈夫人的脾性有些尴尬,看向冯翠英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气恼。 这一幕落进了柳凝眼里,背过身时,她略略弯了弯唇,却没有停留,也没有接受沈夫人的挽留,径直离开。 她看上去好像生气了。 凡事讲究个体面,冯翠英出言不逊,她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嫁进了忠毅侯府,又怎会任由冯氏将她的脸面踩在脚底。 席间的贵妇人们虽然不喜柳凝,却也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过她们不知道的是,柳凝却是有意借着这个由头离开。 柳凝以前见过冯翠英几次,对她的性子还算了解,都不需多做什么,言语轻巧地激一激,便能把冯翠英的火勾起来。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让冯氏落了众人口舌,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离席理由。 她运气不错,既然已经在沈府里见到了景溯,那就不必载待在那无聊至极的赏花宴上了。 柳凝支开婢女,顺着景溯离开的方向,一个人沿着回廊往下走去。 然而走到了尽头,却依旧没有景溯的影子。 柳凝顿了顿,穿过一处偏僻的院落,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走下去,却在拐过墙角时,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 她一惊,抬起头,看到景溯对她弯了弯唇。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唇边噙了淡淡笑意,头稍稍低下,柔和地望着她。 柳凝后退一步,垂头:“原来是殿下……好巧。” “夫人又迷路了?”景溯的语气里,带了丝打趣的味道。 “臣妇还是第一次来这沈府。”柳凝微微羞赧,细声道,“无意间碰见……倒是又让殿下见笑了。” “怎么会。” 景溯靠在墙边,一枝杏花横斜在他头边,他轻轻睨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柳凝怔了怔,望进他眼里,可是除了温柔随和,什么也没有。 但心头那瞬间涌起的奇异感,却始终没有消退。 柳凝指尖搭在腕上,心思转了转,正打算开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还有男子的劝哄声,也一道钻进了耳里。 那声音耳熟得很,很容易分辨,似乎正是冯翠英的声音。至于那男子,柳凝不知他是谁,不过十有八九是这府上男丁……总归不会是冯翠英那位姓赵的夫君。 冯翠英和沈府的男人偷情,竟被她撞见了。 想来是她离开后,冯翠英被席间的夫人们排挤,气闷之下也离了席,竟跑来找情夫诉苦。 柳凝不知这算幸运还是倒霉,若是一个人,她自然无所谓,甚至还能将此事作为威胁冯翠英的把柄……但偏偏此时,景溯就站在她的身边。 若是被人瞧见了,难免落得个瓜田李下的名声。 柳凝轻轻咬了咬唇,正打算劝景溯离开,手腕上却忽然一紧。 景溯捉住了他的手,牵着她进了旁边一间屋子里,将门合上。 “唐突夫人了。”他彬彬有礼,“暂且在此处避一避。这里是母后未出嫁前的居处,不会有人过来。” 这里竟是沈皇后出嫁前的居所。 柳凝顿时感受到温暖的熟悉感,不过她当然不会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恭谨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殿下替妾身考虑。” 说着,她抽了抽手。 景溯还握着她的手腕,他像是才发现一样,瞬间松开,笑了笑:“抱歉……” 柳凝摆摆手,正打算客气两句,却听见冯翠英和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透过窗棂空隙间,她看到冯翠英被男子半抱在怀里,两人竟是正朝着这间屋子走来—— 她指尖微凉,转头看着景溯。 他刚刚不是说不会有人来这里的么? 柳凝这下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若是在外面被发现,尚且可以用偶遇的借口敷衍过去;可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旦被人瞧见,那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将房间里的陈设匆匆环视一圈,正打算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躲藏,却忽然看见景溯打开一座紫金檀木衣橱,拽着她的衣袖,将她塞了进去。 “还请夫人稍稍委屈一下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自己也躲了进来,从里面关上了门。 下一秒,屋门便被一把推开。 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柳凝透过衣柜的缝隙,看到冯翠英身上的衣裙被男人解开,一件件落到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 那男人似乎是沈家子侄,眉目与卫临修有两成相像……柳凝微微摇头,她没想到,冯翠英居然已经到了这般走火入魔的地步。 两人痴缠在一起,不过没过多一会儿,男人却忽然放开冯翠英,笑容里带上一丝淫邪,从怀里拿出一只香炉,点了起来。 香雾缓缓从炉盖镂空处氤氲开来,缓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微甜的气味钻进了柳凝的鼻子里,她身子有些发软。 外面两人的呼吸声渐渐加重,缠抱着滚上了床榻,消失在柳凝的视线里。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低低的□□,还有床板“咯吱咯吱”的声响。 柳凝对这种事一知半解,倒也不觉得有多尴尬,她只是觉得衣柜里有些燥热,或许是因为空间太过狭小。 她和景溯挤在一起,整个人贴在他的背后,下颌几乎能搭在他的肩头。柳凝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顺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他的肩头、前襟、还有宽大的衣袖。 他的衣袖拂落在她的膝上,柳凝目光落在上面,她记得那枚玉佩,当时就是被放进了这一侧的袖袋里。 近在眼前。 外面的动静丝毫影响不到柳凝,她从景溯身后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毫无所觉,便悄悄伸出手,往他的衣袖里探去。 隔着袖袋,果然摸到一块坚硬的玉坠,大小与她那块一样。 柳凝屏息,小心翼翼地拆开袖袋上的丝绦,却不防他忽然动了一下,手背碰触到他的手肘。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他反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柳凝身子一僵,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她挣扎起来,可景溯的手却并未松开,他侧过头,唇几乎快触上柳凝的耳廓。 “别动。” 景溯的声音又轻又慢。 可是他挨得那么近,呼吸洒在柳凝的耳边,细细密密,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衣橱外的香气袅袅散着,味道似乎比刚刚更浓重了些,她的手腕被身边的男人握在手里,灼热的温度顺着肌肤,一寸一寸往上蔓延。 柳凝觉得身体愈发无力起来,她轻轻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可眼里却好似沁出了泪花,沾在眼睫上,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她眼前一黑,最终倒在了景溯的怀里。 7、第 7 章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冰凉的东西塞进她的唇齿间。 柳凝再次醒来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衣柜里,而是靠在墙边坐着。 桌案上的香炉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床榻还凌乱着,但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她刚刚晕过去了,想必在此期间,那两人已经离开,之后景溯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到了这里。 柳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衣衫完好,纹丝不乱,稍稍放下心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晕过去,想来是那熏香太过厉害。 “好些了么?”景溯靠在一边,轻声问。 “嗯……已经没什么大碍。”柳凝起身,将裙边的褶皱抚平,低下头,“多谢殿下。” 刚刚那朦胧之间的冰凉,想来是他给她喂了药。 坐怀不乱,不乘人之危,倒是个正人君子。 是君子就好,好骗。 柳凝垂眼,遮去眸中的算计,正打算设计着接近他,把他袖袋里的玉佩取出,却见景溯忽然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地笑道: “夫人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 柳凝心头一跳,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刚刚在柜子里,夫人这么快忘了?” “不小心而已。”柳凝弯唇,抱歉地笑了笑,“臣妇那时候有些紧张,不慎错抓了殿下的衣袖……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刚刚偷偷摸到他袖口的事,柳凝之前就想好了说辞。 柜子里那么黑,她一时害怕捉住了他的衣袖,完全合乎情理……无心之失,想来他不会计较。 景溯静静地瞧了柳凝一会儿,才开口:“原来是这样。” 他微微含笑,指尖却忽然伸到袖口,拆开了暗袋,取出一枚玉佩,握在手里:“孤还以为……夫人是为了这枚玉佩。” 冰丝流苏坠在玉下,随着他手心的动作轻轻晃荡。 柳凝呼吸一滞,攥紧了袖角。 景溯继续笑道:“刚刚还想着,若是实在喜欢,送给夫人也是无妨……可惜,看来是孤会错了意思。” 他说着把玉佩收回去,柳凝情不自禁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嗯?”景溯顿了顿,尾音拖长,“夫人这是……?” 柳凝没说话,却也没松开手,只是定定地瞧着他手里的玉佩,无计可施。 他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就很难再打着偷偷摸摸的主意;而他身份又摆在那里,强取更是毫无可能。 难道就只能这么放弃了? 这枚玉佩是父亲亲手所刻,当年家破人亡,留给她的只有这玉佩,陪着她这么多年,是她追思过往的唯一念想。 柳凝有点不甘心,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甚至她还不能将情绪表露出来。 柳凝深深吸了一口,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维持住一贯的温婉笑意。她正要松开手,手腕却忽然被抓住,冰凉的羊脂玉贴在了她的掌心。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 景溯温柔地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把玉佩放在了她手心里。 柳凝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沉甸甸的玉佩搁在手里,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柳凝心中涌起了一丝欢喜。 然而她并没有开心多久。 柳凝很快发现,手里的玉佩成色很新,根本不像是十多年的旧物。 她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匆匆将玉佩翻到另一面。 果然,上面雕刻图案完全不一样,不是寒梅,却是几枝纤细的杏花,沾水而开,不胜柔弱——不是她丢的那一枚。 “这是孤前些日子所雕,如何?”景溯一笑,清清淡淡地开口,“孤觉得与夫人,很是般配。” “殿下……好手艺。” 柳凝勉强笑了笑,五指收紧,捏着玉佩有些用力。 她怀疑这个男人在耍她。 可偏偏景溯还是那副清雅温和的表情,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一切都能自圆其说……好像所有违和微妙之处,都只是她的错觉。 “夫人谬赞。”景溯笑道,“这枚玉饰,比起孤所仿照的原品,还是相差得太远了。” 柳凝知道他所说的原品,或许便是她丢失的那枚玉佩。 “上次匆匆一瞥,倒是没能看清。”她不肯放过每一次机会,定了定心神,试探道,“也不知那原品到底好在哪里……竟让殿下如此欣赏。” “夫人想看?” “嗯……不方便么?” 柳凝很讨厌他事事询问,就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故意点出来要她难堪一样。 可她终是有求于他,也只能暂时忍耐。 “倒也不是不行。”景溯一哂,“只是孤见那玉佩有些陈旧,送去了如意轩护养……不知夫人明日可有空闲,愿意到那玉器轩坊观赏一番?” 如意轩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玉楼,似乎是沈家名下的铺面。 景溯约她在这里见面,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柳凝现在没有入宫的机会;而这沈府里又是人来人往,她和景溯待在一起,难保不会被什么人瞧见。 柳凝垂眸掂量了一会儿,觉得可行,最终点了点头。 -------------------------------------- 柳凝与景溯约在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她就起了身,梳洗打扮整齐,穿了身雪青色的烟纱裙,外面罩了件月白色外裳,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素净。 她有意装扮得素气些,景溯总归是男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有勾引之嫌。 柳凝不想另惹麻烦上身。 两次接触下来,景溯一直很有分寸,从未做过什么逾礼的举动……然而不知为何,柳凝每次和他待在一起时,总会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像是有猛兽环伺的压迫感。 可是景溯一直温和体贴,柳凝也觉得他没必要伪装。他是天潢贵胄,钱权珍宝,想要什么都会有大批人趋之若鹜地奉上……她不过一介妇人,从她这儿又能得到什么? 难道是为了拉拢忠毅侯府? 柳凝心头转过几缕思绪,却也懒得去深究,她今日去如意轩,只是为了她的玉佩而已。 等把玉佩取回,也就不必再与景溯见面了。 柳凝并不打算和他染上过多牵扯,本来也只是见过两面的关系……她已嫁为人妇,与外男过多接触,对她只有坏处。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柳凝随便编了个借口,敷衍完卫临修,便撑着伞出门去了。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雨丝交织成雾,濛濛一片,偶尔飘进伞底,牵扯出一丝朦胧清冷的味道。 柳凝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微微提着裙子,避免裙边被地上的积水沾湿。 时间充裕,不会迟了约定的时间。她不着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一边思量着稍后的计划。 然而快到如意轩时,却忽然听到一声低弱的猫叫。 柳凝侧眼,看见一只猫正蹲在路边,狼狈地在雨里缩成一团。 那似乎还是只幼崽,不过巴掌大小,身上稀疏的毛湿淋淋搭着,瘦弱的四肢颤颤巍峨,几乎立不住,圆圆的眼里满是水泽,可怜巴巴地望了过来。 柳凝执伞,漠然瞧了一会儿。 她素来心冷,凡事皆要权衡一番利弊再行动,没好处的事情,她从来不爱多此一举。 柳凝抬脚就走。 可是那幼猫凄凄切切地叫着,声音又轻又细,像是使不出力气……她的心最后还是软了软,停下步子弯腰,把那湿透了的猫咪抱进了怀里。 左右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她想。 柳凝走到一处铺面前,把猫放在屋檐下。 她正转身要走,却被那小可怜悄悄咬住了裙角,似乎对她颇为依恋。 柳凝无奈地把裙角抽出来,摸了摸它的头:“乖,你就待着这里……等会儿雨就停了。” 她瞧着屋檐下的幼猫,却恍然不觉,自己正落在了楼上人的眼里。 景溯坐在二楼窗边,他刚做完一张画,等着笔墨干涸,一边欣赏窗外雨色。 然后便在重重雨幕里,瞧见了她。 她素手执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斜斜攲出花枝,错落缀着淡粉杏花,花下人面如画,一身雪青色轻纱复裙,仿佛要隐没在雾蒙蒙的细雨里。 这人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却偏偏在一只湿漉漉的野猫前屈身,末了还抱在怀里,也不嫌脏。 她的温柔总是作伪,像是戴着精致完美的面具……此时倒是难得,沾染上了一丝人情味。 真是的,他本来不过是想随便逗一逗趣,便放过她的。 现在可好,她这么一撩拨,竟叫他……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景溯轻轻笑了起来,握在窗栏的手,缓缓收紧。 8、第 8 章 柳凝走到如意轩檐下,收了伞,立在墙边。 店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掌柜一人,见到柳凝来了也不惊讶,像是事先得到了吩咐,恭敬一揖:“贵客在二楼雅阁里等着夫人。” 柳凝轻轻颔首,顺着一处隐蔽的楼梯,往二楼走去。 鞋底踩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不过表情没什么变化,不慌不忙地上到二楼,从廊间转过,进了雅室。 雅室里窗户半开,雨丝微微落进来,室内燃着熏香,清冽的空气里混着一丝淡雅的气息。 屋里空无一人,通往内室的房门掩着,柳凝不确定景溯是不是就在里面。 现在时辰还早,或许……他还没有到。 柳凝没有去推那扇门,只是在外间等着。 这里布置得颇为雅致,地面由湘妃竹整整齐齐地铺就,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毡毯,踩上去柔软温暖;墙边立着一排博古架,黄花梨木材质,上面摆着些瓷瓶玉器,错落有致,每一件看上去都是稀世珍宝。 想来这间房间,是专门为景溯提供的。 柳凝的目光匆匆扫过一圈,很快被不远处的桌案吸引。 那上面摆着一副画,熟悉得很,纸上画的是隐香寺,群山环抱,被层层叠叠的杏花掩映起来,日光半照其上,淡淡的香火缭绕在上空,看上去一片安宁祥和。 这副画构图着色都是极为精妙,即便是与当世大家相比,也不遑多让。 画上没有落款,也不知是不是景溯所作。 下面还有。 柳凝随意地揭开,然而看到下一张的瞬间,却是突然僵住,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冻结成冰。 下一张也是隐香寺,却是在后山的花林里,画面里多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裹着素锦斗篷,身影看上去颇有几分羸弱,却是伸手将另一个绿衣婢女往悬崖下推。 画面正好定格在推下崖的一瞬间,绿衣婢女的脸上满是惊恐,而病弱女子的脸却刚好侧过去,表情没有画出来。 柳凝浑身发冷。 那画中女子的脸虽然没画出,可是衣着却被勾勒得精细异常,与她那天去寺庙时,穿得一模一样。 她木然地翻到了下一张画。 这回画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寺院后山的杏花林,她娇弱地靠在一棵树边,擎着斜支出来的花枝,脸上浮现着一抹焦虑的神色。 原来那个时候,他也在。 他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玉佩也是被他拿走,故意扣在手里,不肯还她。 柳凝脑子里乱糟糟的,明明四周一片安静,她却觉得耳边像是有一片片惊雷,接二连三地炸开,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事情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吱呀”一声,内室的门被推开,柳凝猝然转头,看到景溯正瞧着她,唇角勾着一抹笑意。 “夫人到了?” 他见她手里正拿着桌上的画,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笑道:“孤画得如何?可有画出夫人的几分神韵来?” 他语气随意,就像是在春游赏花之时,偶遇一处美景,问她好不好看。 他越是这样,柳凝越觉得可怕。 这样费尽心机地与她做戏,诱她入网……他究竟想要什么? 柳凝勉强冷静下来,正要开口,手却忽然被他捉住,被他拉进了内室。 “孤画了四张,还有一张搁在里面,刚刚画好……夫人来品鉴一下?” 景溯把她扯到里屋的桌案边,那里正平摊着一张画纸,墨迹尚未干透,颜色比先前那几张秾丽得多,整张纸上没有多余的景物,只有她一人。 画的是昨日,她吸了香,晕过去后的情形。 画纸上檀木衣橱门半开着,年轻女子娇弱无力地靠在窗边,发鬓微乱,眼眸轻轻阖着,眉头半蹙微蹙,颊边虚浮着两抹病态红晕……她衣衫都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却颇有一番旖旎动人的味道,引人遐思。 他的笔触极精细,连睫毛上沾染的泪珠也画了出来。 柳凝盯着画,她素来淡漠自持,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这副靡丽娇媚的模样。 她缓缓抬头,对上了景溯的双眼。 他冲她弯了弯唇:“如何?” 柳凝手指攥住了衣袖,声音却毫无波动:“殿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景溯眸色染上兴味,把玩着她的手指:“孤说了……你肯给么?” 柳凝侧过头,睫毛颤了颤:“殿下可不可以先把玉佩还回来,别的事情……” 她话还没说完,他却凑了过来,唇附在她耳边,掠起些许痒意。 “孤推了公务,等了你一早上……你心里就只有你那枚玉佩?”他语气轻飘飘,带着一丝调侃,“本来是想还你的……可你待孤这么冷淡,那枚玉佩,还是暂时由孤保存比较好,你说对不对?” 他不装了,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凝呼吸一滞,本来她还想稳住景溯,把玉佩拿回来再抽身而退……可现在看来,恐怕是没这个希望了。 她当机立断,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然而没走出两步,就被他从身后揽住。他手臂揽在柳凝腰间,力道不小,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 景溯靠在她颈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孤准你走了么?” 柳凝侧过头,看到他眸子里幽幽暗暗,欲念像是从漆黑的地狱里爬出来,丝毫不加掩饰。 她身子轻轻颤了下,而景溯的手却抚上了她的脸颊,分外温柔。 “你怎么敢跑呢?”他低低笑起来,“这么多把柄落在我手上,你跑又有什么用?” “夫君还在府里等着臣妇……”柳凝想避开他的手,整个下颌却反而被他捏住,“臣妇答应他……” 她的脸被他半强迫地仰起,对上他幽深的眼睛。 “所以呢?”景溯轻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让孤一同前去忠毅侯府,当着卫学士的面与你亲热?……喜欢这么刺激的?” 柳凝骇然。 她只是想暗示她有夫之妇的身份,希望景溯能良心发现,或者干脆因此嫌弃了她……却没想到他是这般百无禁忌,竟连一点底线也没有。 她这是惹上了什么样的人。 他的发丝垂落在她脖颈间,触得她有些痒,柳凝被困在他怀里,不得而出,她不喜欢这种亲密的接触,更讨厌被桎梏住。 她心烦意乱地咬住下唇,景溯的拇指却把她的唇瓣拨弄出来,掐住她的脸:“别咬——” “你不知道你咬唇的时候……勾人得很么?”他的碧玉扳指冰凉,压在她唇边,有些用力,“就这么想我在这儿动你?” 柳凝被他钳制着,说不出话来。 景溯的指尖在她唇角处摩挲了一会儿,往上轻轻一提:“你笑一笑,又不是什么坏事……孤难道还比不上卫学士么?” “哄得孤开心了,自然把那玉佩还你。” 他说着,松开柳凝的下颚,将她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想要什么都行。” 刚刚一番折腾,柳凝的头发散了大半,景溯干脆把她发间的簪钗都拔了下来,一头柔顺的青丝如瀑垂下,他信手把玩着她的发丝,一边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 雨停了。 柳凝回到香雪院的时候,卫临修正倚在门口等她,看上去有些担忧。 “怎么去了这么久?” “说好了要给夫君买杏脯的,结果去的时候铺子里缺货。”柳凝提着一袋蜜饯,“就走远了些,去另一家买的。” “你真是。”卫临修摇头,“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行……又何必跑那么远。” “总是妾身的一番心意。”柳凝笑了笑,“妾身高兴为夫君做事。” 她笑得温柔,可心里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若是平时,她倒还肯与卫临修敷衍两句,可是今日柳凝实在是心力交瘁,她烦得很,只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柳凝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卫临修支走,然后屏退下人,一个人坐在了梳妆镜前。 她颊边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红痕,是先前景溯捏着她下颌时留下的,她用头发遮了一下,才没有被发现。 景溯今天没有动她。 但他却也没有放过她。 柳凝耳边又回响起他低低的嗓音,她离开时,景溯约她第二日再见。 9、第 9 章 想了一整晚,柳凝终于冷静下来,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也不算太糟。 他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劲,既然无法回避,顺着他来便是……估计用不了多久,景溯便会腻了。 若是刻意反抗,很可能会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反倒不好收场。 柳凝想明白这些,心态也就平缓了下来,景溯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由着他去便是。 反正躲也躲不开,不如顺其自然,慢慢等他的兴趣淡下去。 第二日,她梳洗好,便去了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推开门,男人正坐在桌案前,拿着一本书卷细细瞧着。 倒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可惜柳凝已见识过他的真面目,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认清这个人,现在反而被他桎梏住。 “来了?” 景溯听到响动,放下书卷,对着柳凝,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柳凝柔顺地在男人身边坐下,然后被他扯到怀里,景溯低下头,阴影投在她的脸上。 “你来晚了。” 明明没晚多久……柳凝避开他的目光:“府上临时有些事情,臣妇……” 话还没说完,唇瓣被男人的指腹按住,景溯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还自称‘臣妇’?” “妾身……” “你我相称便可。”景溯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衣襟上,“怎么穿得这么素气?” “府里没有太浓艳的衣服。”柳凝解释。 她已嫁做人妇,卫临修又最喜欢她清新素雅的装扮,所以柳凝的衣橱里,都是清一色的淡色衣裙。 “你还年轻,何必成日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景溯随意把玩着她的发丝,“不喜欢鲜亮些的衣裙?” 柳凝低头。 她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反正很久以前,她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喜好了。 “你这样不上心,倒是可惜这副好相貌。” 景溯戏谑地说了一句,忽然伸出手,摇了摇桌案上的一只铃铛。 不一会儿,有婢女进了屋,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叠着几件衣裙,颜色明亮,织工精致,裙身上的花纹繁复华丽,一看便是宫里的上佳之品。 景溯命婢女把托盘放下,待婢女离开后,转头看着柳凝:“你选一件换上。” 好端端地换什么衣服…… 柳凝心中不情不愿,脸上却半点不露,正打算随便挑一个敷衍过去,景溯却忽然伸出手,捞起一件芙蓉色的散花绫罗裙,递到她面前。 “这个不错……你换上试试。” 绫罗上覆着浅紫色的轻纱,用银丝绣着萱草蝴蝶,点缀在裙面上,很是精巧。 柳凝接过来,有些迟疑。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她猜不透景溯到底在想什么……他总不至于这么无聊,大费周章威胁她来,就是为了给她换一身漂亮裙子。 “还不去?”景溯撑着头,笑得意味深长,“……可是等着孤给你换呢?” 柳凝自然不希望这样,她站起身,匆匆去了内室,把裙子换上。 这身裙子的腰带颇有些复杂,她花了好一会儿系好,正要出去,景溯却已经推门进来。 他定定地瞧着她,眸色似乎泛深了些,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景溯只是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便走过去,按着她坐在一面妆镜前。 柳凝这才发现他在这里安置了妆台,想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自己瞧瞧,如何?” 柳凝瞧了眼镜子里,这身衣服极衬脸色,她本就偏白,此时更是欺霜赛雪;一对黛眉细细弯着,眼眸雾濛濛的,像是云泽弥漫的湖,配上这身芙蓉色,便好似日头从浮云里露出来,映在水波上,生生潋滟了起来。 她五官生得精致,却又不失温柔的味道,穿上这样鲜明的颜色,也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反倒平添了一丝贵气娇弱,让人联想到易碎的精美瓷器。 景溯轻轻按在她肩头,目光深染:“真是绝色……难怪意妃为了邀宠,竟会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柳凝听到“意妃”,心头微微一跳,犹豫片刻,开口问:“意妃……是怎么死的?” “她犯了忌讳,被圣上秘密处死。”景溯微笑着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不过……是我害的。” 他说得轻轻巧巧,口气就像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柳凝回头,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这真相惊讶,还是因为他的态度。 “你……”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我看上的人。”景溯温柔地笑了笑,声音却是泛冷,“她想从我这儿抢东西……我怎么能由着她乱来。” 原来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柳凝想起第一次见到景溯时,他温和如玉的样子,有些不寒而栗。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她肩颈处,丝丝吐着信子。 -------------------------------------- 景溯没有继续逗留在房间里,他带着柳凝去了望仙楼。 望仙楼是汴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 屏风绘着墨竹,将雅座与外界隔离开来。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围着中间一壶竹叶青。 景溯在杯中倒满了酒液,递到柳凝面前。 柳凝推拒:“……妾身不善饮酒。” 这男人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不好对付,她可没有在他面前喝醉的打算。 然而又哪里那么容易逃过去。 白玉杯沿压在了柳凝唇边,景溯轻轻诱哄:“就一口……我想看看你饮酒时,是什么模样。” 他力道不轻,柳凝双唇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说出话,酒液便灌了进来。 说好只是一口。 他却把整杯全灌了进去,柳凝的嗓子顿时热辣辣的,像针扎一般刺痛,猛地推开他的手,剧烈呛咳起来。 眼泪呛了出来,浮在她眼眶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眼圈微微泛红。 景溯从袖子里拿出一方丝帕,亲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动作轻柔,仿佛有多怜惜她似的。 “怎么娇气成这样?”他摇摇头,语气是叹息的语气,眼中却是兴味正盛。 柳凝隔着水雾,看着眼前的男人兴致颇高,终于明白过来。 景溯并不是喜欢她。 他不过是把她当玩物一般戏耍——与其说是要得到她,倒更像是在豢养宠物,时而娇宠,时而逗弄,试探着她的底线。 柳凝低下头,喘息平复后,一言不发。 “生气了?”景溯唇角翘了翘,抬起她的脸端详。 然而柳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睛柔和澄澈,好像不曾受到什么委屈,只是安安静静地瞧着他。 景溯一怔,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松开了手。 柳凝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人心思恶劣,翻着花样刺激她,只是想看着她失态的模样取乐罢了。 他大概想要惹她哭,惹她生气。 但她偏偏就是不喜欢落泪于人前……连装也不想装。 柳凝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糖醋藕,小口小口地吃着,压去嗓子里的辛辣。 “这藕片做得极好,殿下不尝一尝么?”柳凝吃完藕片,用丝绢擦了擦唇边,淡淡问。 “你喜欢便好。” 景溯随口一应,眼睛却是仔细地审视着她,藏着晦暗的情绪,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柳凝便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菜品依次品尝了一遍。 这家酒楼的菜点都异常精致,味道也是极好,不过她食量不大,没吃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景溯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她吃得太少。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见她不再动筷,便起身推开屏风,牵着她的手腕,往楼下走去。 然而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楼上却有几声交谈传进了柳凝耳中,其中一个声音分外耳熟,明明音量不高,落在她耳里却有如一记惊雷。 那语音似有些中气不足,时而伴着微微的咳嗽……柳凝悄悄侧头,看见卫临修和几名友人正站在楼梯边,说说笑笑。 她瞬间想起,今天早上,卫临修同她说要与几位友人一聚……谁知竟这么巧,也在这望仙楼里,还前后脚撞上了。 他们也朝着楼下走来,越来越近。 在这样下去,卫临修就会发现她了。 她什么都可以无动于衷,唯有这个不行……若是让卫临修发现了她和景溯的事,那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柳凝心跳如鼓,反过来扯住景溯的衣袖,想拉着他快些走。 可一切偏偏就是不肯如她所愿。 景溯原地停了下来,他轻轻低笑一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10、第 10 章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柳凝寒毛几乎快要竖起来,她用力抽出手腕,想挣脱景溯的束缚。 可是他抓得很紧,凭她的力气,根本没可能逃脱。 “殿下何必如此。”柳凝小声说,“这般羞辱忠毅侯府,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区区一个忠毅侯府,还动不了孤。”他轻嗤一声,“你就拿这来威胁我?” 柳凝紧紧地咬起唇,她哪里敢威胁他……明明是他步步紧逼。 她的模样落在景溯眼里,眼里掩着一丝焦虑,眉头轻轻蹙着……即便这个时候,她还是拼命压抑着情绪,一点也不肯显露在脸上。 就像是习惯一样。 景溯皱了皱眉,抬头瞧了一眼,看到卫临修等人已经下了楼,低声附在柳凝耳边。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他说,“不想被卫学士发现……就抱紧我。” 柳凝一怔,随后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 她身子前倾,两手搂在他的腰间,伏在他怀里,将整张脸深深埋在他胸前,遮了起来。 “……殿下?” 下一刻,卫临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凝背对着他,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讶异。 他似乎只是惊讶于在这里碰到景溯,和其他人一起施礼,却被景溯摆了摆手止住。 “原来是卫学士。” 景溯对着卫临修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几人,一一唤出他们的官职,似乎这汴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他都在心里有数。 他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语气温和,气度高雅……只是怀里却抱着一个娇弱的女子,样子格外违和。 卫临修目光落在女子身上,看了一眼,尴尬地扭过头去:“倒是打扰殿下……” “爱妾一向怕生,趴在孤怀里不肯出来。”景溯轻轻一笑,“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他没有与卫临修等人多聊,当着几人的面,把柳凝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她的脸始终贴在他胸前,没有露出半寸。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把她放下。 “你好轻。”景溯把她轻轻放到软座上,像是放置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平日里也不多吃点。” 他语带调侃,可柳凝心有余悸,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 她把衣衫理了理,抬头淡淡地瞧了身边人一眼:“……殿下是故意的?”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他偏偏就挑了望仙楼,偏偏就遇上了卫临修……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人为安排的结果。 柳凝盯着景溯看了一会儿,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证据的事情,你可别乱讲。” 他表情无辜,语气却含着戏谑,这似是而非的腔调,不像解释,倒隐约像是在与她逗趣。 换了常人早该生气了。 然而柳凝却只是垂着头,一副安静柔弱的模样,好像无论景溯怎么做,她的脸上也不会出现一丝波澜。 当真是乖巧温柔到了极致。 可是景溯却一点不信,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什么单纯可欺的角色,此时一定在谋划着些什么。 马车本来正往回驶着,景溯却忽然出声,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往城南驶去。 车驾最终缓缓停着一处河堤边,四周没什么人,只有两堤边的杨柳葱葱茏茏,微风轻拂起柳絮,纷纷扬扬似初雪飘落。 柳凝被景溯拉着下车,环顾了一圈,心中微微升起些警惕:“……为什么到这里来?” “时辰还早,难得与你出来一天,就这么回去,未免可惜。” 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微微吹拂起的发丝,温柔地别到耳后。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擦过她的耳垂,激得柳凝轻轻颤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稍稍侧过身去。 这个人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却偏偏装出一副体贴多情的样子……很有趣么? 柳凝不知道景溯到底在想什么,总之,他带她到这儿来,不会是真的只为了看看风景。 景溯吩咐随身侍从在河岸边铺上了一层坐毯,拉过柳凝坐在上面。 “你的手好凉。”他握着她的手,眉头微蹙,“怎么身子弱成这样?” “先天不足而已。”柳凝随口敷衍。 她屏息,默默防备着他,但景溯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按着她的头,搭在他的肩头上。 “孤与阿凝无冤无仇,甚至还颇为喜爱,何必如此戒备?” 他一声“阿凝”,让柳凝心头微跳。 原来他知道她的名字。 闺名被男人用如此轻柔的语气唤出来,很难不让人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不过柳凝心里更多的感觉还是别扭。 她实在不想跟他过多牵扯。 在马车里,她想了一路,似乎除了慢慢拖着,依旧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摆脱他。 愁人。 脸颊被冰凉的手指抚上,柳凝抬起头,对上景溯略弯的眉眼。 “想什么心事呢?” 柳凝犹豫了片刻:“殿下看上我什么了?” “绝色而又有趣的女人可不多见,孤不能看上你么?”景溯轻轻一笑,“何况,孤很好奇,你这张脸上除了这种温温婉婉的微笑,还会不会有别的表情。”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正在把她的婢女推下去,明明杀了人,却还是一副温柔羸弱的模样,慢悠悠整理衣裙,半点慌乱也没有。 她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可杀人的时候,又稳又准。 当真是矛盾到了极致。 景溯本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见了她后,却忍不住期待起来,她那伪装柔弱的面具破碎后,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原来殿下只是想拿我取乐。” “你像猫。”景溯捏了捏她的脸,“那天孤在如意轩,看到你抱了一只猫,当时孤便想,你和那小家伙,还真是同类。” 柳凝微怔:“……?” “你没逗过猫么?” 景溯笑着,从袖袋里取出玉佩,冰丝玉穗垂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柳凝呼吸一滞,下意识想伸手去夺,只是被理智苦苦压抑住,动弹不得。 他是在逗她。 柳凝偏过头去,恹恹道:“殿下这样做……我会讨厌你的。” 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娇弱,嘴上说着讨厌,其实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赌的就是这个男人对她的一点点心思。 说不定他一时怜惜,就会把这玉佩还她。 这手段有些下作,但柳凝本就不在意什么尊严气节,管用才是最重要的。 而她的策略也似乎起了一些效果,柳凝悄悄抬眼,看到景溯微怔,然后低笑了一声:“就这么想拿回去?” “可是孤若还你,以后就没有控制你的筹码了。”他说,“你之后不肯与孤相见,怎么办呢?” 这正是柳凝的打算。 把玉佩拿回来后,她就不会再见景溯了。 只有这玉佩是最重要的,不仅是父亲的遗物,更暗藏着她的身世,万万不能落在他手里……至于他目睹了绿翘的事,左不过一个婢女,就算真的暴露出来,顶多是形象受损,对她倒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柳凝按捺下心思,与他耐心周旋:“若是殿下愿意把玉佩还我,我愿意答应殿下任何条件。” 她语气诚恳,景溯似乎被她打动,微微思忖了一会儿,笑道:“好吧。” 柳凝心中微喜,却见他促狭地弯起唇。 “不是白给你的……你能从孤手里抢去,才算你的。” 景溯略略松手,只用指尖勾着玉佩丝绦,在柳凝眼前晃荡着,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11、第 11 章 “抢到就归你。”景溯笑道。 她抢得到么? 柳凝盯着他手里的玉佩,半晌,叹了口气:“我恐怕抢不到。”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只有一点点,情绪几乎没有什么波动,还是原先那副样子。 “你连试都没试,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殿下会让我抢到么?”柳凝有些委屈,“不过就是戏耍……” 她说到一半,忽然眉头紧紧蹙起,弯下腰,手紧紧地抓住胸口前的衣襟。 景溯面色微变,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心疾犯了。”柳凝痛苦地皱着眉,眼里水光涟涟,“殿下……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腰间的药囊……” 她语气断断续续,难受到连话都说不完整。 景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下头,伸手去解她腰间的药囊。 可是指尖还没碰上那药囊,另一只手里却是忽然一空,景溯侧头,原先手指上勾着的玉佩,一转眼间,已经到了她的手里。 柳凝把冰凉的玉佩握在手里,失而复得,心里很是欢喜。 不过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微微勾唇,看向景溯:“殿下说话算数?” 抢过去,就归她了。 柳凝身子坐直了,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她眉眼轻轻弯着,纤长的睫毛微垂,遮去眸中浅浅喜色。 景溯怔了怔,收回手,懒散地笑了笑:“也罢,归你了。” 他似乎没有强夺的意思,柳凝便放下心来。 论力气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若真要硬夺回去,那也是没有办法,幸好他总算还有些底线,不屑于强抢她的东西。 “我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柳凝拿到了东西,就没了再与他耗下去的心思,“家里人还在等我……恕妾身先失陪了。” “心口不疼了?”景溯挑眉。 “……好多了。”她刚刚不过是做戏而已。 柳凝理了理衣裙,正要站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头。 “急什么?”景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她身后的方向,“喏,卫学士来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 卫临修?! 柳凝一惊,倏地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有半道人影? 她心头一沉,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果然再一回头,羊脂玉又重新回到了景溯手上。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阿凝现在还急着走么?” “……”柳凝手指揪住了裙边,“殿下明明说好的……” “是说好了。”他慢悠悠道,“可是你自己不当心,孤又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来,倒是怪她咯? 柳凝从没遇见过这么无耻的人,抢了她的东西 ,还振振有词。 景溯唇边勾着一抹轻慢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好像在看戏一样。 可不就是拿她当个玩物取乐来着? 柳凝倒不觉得屈辱,这个男人怎么对她,她根本就无所谓,唯独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东西,转眼又回到了他手上。 若是再慎重些,不轻易上他的当…… 柳凝有些责怪自己,正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补救一下,忽然起了一阵风,风里带过来丝丝柳絮,飘进了她的鼻子里,微痒。 她一惊,才想起自己有喘症,最是不该靠近这些东西。 正打算避开,却已经来不及,她呼吸窒住,渐渐喘不上气来,身体软软地往旁边一歪,生生倒在了垫子上。 景溯看着她,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笑了起来:“同样的当,孤可不会上两次。” 柳凝说不出来话,像一条搁浅的鱼,只觉得胸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她挣扎着想要去取腰间的药囊,可是身上无力,手竟连半寸也伸不出去。 景溯就冷眼在一边瞧着,她心中苦笑,看来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还有好多没有做完的事,她的仇还没有报。 柳凝脸色涨红,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憋出来的泪珠沾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景溯瞧着她这副痛苦模样,最终还是心头微动,握住了她的手。 一握之下却发现她手心冰凉,满是冷汗,他皱眉,扣住她的手腕,发现脉搏已有了渐渐减弱的趋势。 景溯神色一凛,收起了散漫的微笑,看上去分外严肃。 他看她的模样像是喘症,想来身上应该会备着药物……他很快想起她腰间的香囊,匆匆解下,放在她的鼻端。 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景溯把她抱在怀里,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着柳凝的脸。 苍白、纤弱,皮相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情与意志,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矛盾,他才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地调戏着她。 不过再冷静,终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她的身体甚至比寻常人更脆弱……景溯望着她紧闭的眼,沁着冷汗的额头,心头竟慢慢涌上一丝奇异的情绪。 似乎是怜惜。 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这么多年过来,他的怜悯之心早就半点不剩,谁能想到竟会因为她,匆匆浮现出来。 或许是美人薄命,更容易叫人分外怜爱些。 香囊在柳凝的鼻端下放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终于缓了下来,脸上的红潮也渐渐褪去,脉搏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柳凝睫毛颤了颤,睁开双眼时,她正被景溯抱起,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他衣衫上的银丝纹饰贴在她的脸边,泛着些许凉意,柳凝心思微微恍惚,但并没有放任自己呆愣太久。 她面对景溯,总是下意识戒备起来的。 这次算是他救了她,不过如果景溯不带她到这柳堤边,也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柳凝心情微感复杂,但还是抓住了他的衣袖边,轻轻道了声谢。 “多谢殿下。” “不必。”景溯把她放在车厢里的锦榻上,“欠了我的,慢慢还便是。” 柳凝一怔。 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感激,不过是嘴上客套而已。 然而这人却顺势下坡,拿话拴住她……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柳凝本来对这个男人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厌烦,只想着快点摆脱他。 偏偏不知为何,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缕怜惜。 柳凝疑心这是错觉,却听见景溯唤来随从,取来一件银狐裘,轻轻罩在她肩头。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寂寥单调,景溯替柳凝拢了拢裘衣,将胸前的绦带系好。 夕阳透过车帘缝隙,映在他的侧脸,清隽却薄情的五官间,悄悄染上了一丝温柔,不掺作伪,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柳凝注意到了,却只是冷眼瞧着,心静如水,半分波澜未起。 12、第 12 章 马车最后把柳凝送到了卫府附近。 柳凝疲惫地走进了香雪院,她身上还披着景溯给她系上的那件银狐轻裘。 这是极贵重的东西,她自然没打算收下。然而景溯却坚持让她拿回去,柳凝拒绝不得,只好一路上避人耳目。 就跟做贼似的。 柳凝好不容易安全地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银狐裘脱下来,妥善地藏在柜子深处。 这一看便是宫中的珍品,若是被人发现,顺着挖出她与景溯的关系,那她的处境便危险了。 柳凝把东西藏好后,长吁了一口气,在梳妆台前坐下,慢慢将发间钗环卸下,放进了妆匣里。 这些都是当时景溯给她的,比起她平日所戴,繁复华丽了不少,与她一贯的风格不符……若是到时候被卫临修发现,解释起来还费一番功夫。 青丝柔软地披在她身后,不加任何装饰,整个人却还是比往常多了一丝娇媚。 柳凝目光落在衣襟上的芙蓉色繁花,双唇轻抿,这衣服略过于亮眼,还是换下为妙。 然而门廊外却响起了脚步声,还没等柳凝解开腰间丝绦,卫临修便进来了。 柳凝的手顿了顿,从腰间移开,走上前对着卫临修温婉一笑:“夫君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晚?” “与友人吟诗作赋,一时上了兴头,不知不觉到这个点才回来。” 卫临修脱去外衣,拉着柳凝在桌边坐下。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婢女们端着菜肴上桌。卫临修吃得一向清淡,用具器皿却都精致,银碟玉盏一一摆开,盛着别致的小菜,放在两人面前。 卫临修似乎不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只是看着柳凝进食,一面含笑与她讲述与友人见面的那些趣事。 柳凝对这些事情素来没什么兴趣。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而卫临修说着说着,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在望江楼,居然还遇到了太子。” 柳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那还真是巧。” “可不是。而且难得,我今日居然还见到了太子与他的妾室一道,看样子似乎颇为宠爱。”卫临修微微思忖着,“说起来……以前倒是未曾听说东宫有这么一位贵人,也不知是谁。” 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景溯被封为太子至今,已有七年,然而尚未娶妃,也未曾在东宫后院里置过一房妾室。 柳凝看着他寻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岔开:“或许是民间女子……左不过是天家那些事情,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还是少掺和为妙。” 卫临修点点头:“阿凝说的是。” 他似乎不再纠结此事,柳凝松了口气,正要转开话题,却发现卫临修的双眼,正直直地盯着她身上的衣衫。 柳凝还没放下去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把这衣衫换掉……只盼着卫临修眼神不好,没有注意到。 然而老天就像在跟她作对。 卫临修看着柳凝身上的芙蓉色衣裙,有些疑惑:“倒是没见你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你早上穿的是这件?”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而且这件衣裙,好生眼熟……” 卫临修欲言又止,柳凝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想起来望仙楼的碰面,心跳略快了些,但还是能保持冷静,不紧不慢地扯着谎。 “我今日新买的衣裙,好看么?”她唇边弯起温柔的笑,“这可是当今最时兴的款式,我回来也没舍得脱下……就是想等着给夫君瞧瞧。” 卫临修怔了怔,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柳凝,慢慢露出了笑意:“很好看……不过你平日一向喜欢素色衣衫,倒是难得会选这么明艳的服饰。” “夫君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卫临修吞吞吐吐,“就是有些……不太习惯?” 其实她穿着这身衣服极美,自有一番娇柔动人的风姿,然而卫临修却觉得这样的柳凝有些陌生。 就像他不曾认识过她……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隐隐心慌,就好像要失去她一样。 “夫君不喜欢,那下次便不穿了。”柳凝低头,“本也不想买的,偏偏上次去沈府,沈家夫人还打趣我穿得太素气……阿凝不想失了夫君和侯府的颜面,这才——” 她低眉顺眼,流露出一丝忧愁。 卫临修慌了神,执起她的手:“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看上去有几分自责,先前的事情早就抛到了脑后,只是关心起她的情绪来。 柳凝任由他握着手,唇角暗暗挑了挑。 一切都能自圆其说,还博得他的愧疚,这便是她想要的效果。 -------------------------------------- 许是在河堤边受了风寒,当晚柳凝发了低热,浑身无力。 她的病不重,好的很快,但柳凝却不怎么想见到景溯,干脆以病为借口窝在府中,没去赴他的约定。 她在府里待了半个多月,没再见到景溯一面,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是忠毅侯府,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能轻举妄动地进来,强行把她带走。 柳凝消消停停地待在香雪院里,把府中诸项事宜安排好,不让人找出一点错处;她又暗中把铺面、庄子的人事微微做了调动。 在做了详细的调查后,柳凝把素有积怨的人安排在一起,还有那些不堪重用的管事,统统提拔起来。 她别有安排,或许这对于卫家来说,暂时还不算什么打击,但千里之提,溃于蚁穴,时日一长,她精心安排的效果便能慢慢显露出来。 柳凝没有太强大的力量,能从外部击垮这个家族,但她有足够的的耐心和毅力,一点一点挖空内部,等待一个可以一举击溃卫家的机会。 窗外的画眉啼叫了几声,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花枝上,柳凝翻完最后一页账本,轻轻按了按肩头,望着院子里的几株芍药,微微有些出神。 说起来,她有段日子没往柳家写信了。 当年家中逢祸后,她死里逃生,最终被柳家收养,保下一条命来。 柳家远在江州,她嫁过来后见不到柳家夫妇,却也没断了联系,每隔两月便会寄一封亲笔信过去……距上次寄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柳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短短两个月,倒是发生了不少事,遇见景溯后,她平静的生活几乎天翻地覆。 好在躲在这府里,便可以暂时避开他。若是冷上一段时间,他找到新的目标,将她抛到脑后……那就更好了。 柳凝慢悠悠研好墨,展开信纸,正要提笔写信,却有婢女进来禀告,说是卫盈来找。 卫盈? 她把笔搁到一边,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清秀少女推开门,有些踌躇地站在门边,轻轻唤了声“二嫂”。 卫盈是忠毅侯府上三小姐,与意妃不同,却是庶出。她在府上素来不受宠爱,生母又早亡,只守着一方偏僻小院度日。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胆小慎微的模样,对谁都怯生生的,唯独和柳凝谈得来,她似乎对柳凝颇为依恋。 原因很好理解,在这府上没有谁看重卫盈,只有柳凝待她最是温和体贴……尽管毫无真心,但她待这府上任何人,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柳凝并不讨厌卫盈,但这姑娘姓卫,她自然不可能一片真心。 她把信纸叠起来,放到一边,温温柔柔地冲着卫盈一笑:“又来找我学针线?” 卫盈腼腆地点了点头:“最近想绣一个青竹纹样的香囊,但怎么都不得其法……二嫂能不能教教我?” 她期期艾艾递上一个青色香囊,样式不似女子所佩,柳凝了然一笑:“可又是给你那未婚夫婿准备的?” 她的声音柔和可亲,卫盈面红过耳,羞涩地低下头:“二嫂……” 就在年前,卫盈的婚事定下了,是当年的新科进士,虽出身寒门,学问却做得不错,很得忠毅侯赏识,便做主将卫盈许配给了他。 以忠毅侯府的门第,即便卫盈是庶出,也是低嫁……但她本人似乎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对此还算满意。交换庚帖后,她便安心在家里备起了嫁妆,不忘替她的未婚夫也绣几件小物。 卫盈虽是害羞,唇角却弯着,一副待嫁娘的欢喜,看上去很是幸福。 柳凝微微恍惚,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一身凤冠霞帔上了花轿,一点欢喜也没有,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下,只有冰凉冷酷的算计。 嫁人就这么开心么? 她恐怕是没有机会体验了。 “二嫂……二嫂?不舒服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这花样子该怎么改。”柳凝回过神,笑了笑,指着香囊上的图案,“你绣得还算用心,但这竹枝的构图一开始便错了,所以瞧着有些生硬……府上西南面有片竹林,不如我们到那儿去瞧瞧,临摹几枝当花样子做?” 卫临修喜梅,柳凝平日里绣得多是梅花,对这竹饰倒也不太了解。 今日阳光不错,她闷了这么多天,出去走走,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柳凝与卫盈一同去了府里西南面的幽篁亭,精致的八角亭被竹海环绕,四周竹枝轻晃,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胜雅意。 石桌上摊着画纸颜料,柳凝与卫盈说说笑笑,一边提笔勾勒着青竹图样,耐心给卫盈做着指导。 一阵风过,亭子檐角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绘了竹样的小纸片被风卷走,是柳凝刚刚完成的,墨迹还没有干透。 她微微皱眉,起身正要去将那纸片捡回来,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便生生僵在了原地。 竹林掩映间,不远处正走来两人,一个是卫临修,另一个是景溯。 柳凝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13、第 13 章 景溯的出现,完全出乎了柳凝的意料。 她怔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 “……二嫂?”卫盈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没什么。” 柳凝让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回石凳上,“刚刚也不知怎么,头晕了一下……别担心。” 她勉强弯起微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他还是来了。 也不知刚才站起身时,有没有被他看见。 柳凝期盼着不要与景溯碰面,但事与愿违,很快,她就听到了卫临修的说话声,还有景溯温和清朗的笑。 连卫盈也被惊动了,有些不安地看了柳凝一眼:“是……二哥的声音?” 柳凝低头,默默攥紧袖口。 竹林小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竹叶轻擦过衣衫,两道人影从道口转出来,卫临修正跟景溯说着什么,侧头望了眼幽篁亭,看到亭子里的人,愣住。 “阿凝?” 卫临修顿在亭子边,有些讶异:“你们怎么在这里?” “教三妹绣竹纹香囊,在这儿临摹些竹叶样子。”柳凝起身,低着头,“夫君今日有客人?” 她没有抬头看景溯一眼,却能感受到他幽幽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冰凉的蛇,慢慢顺着她的脚往身上缠绕。 “是贵客。”卫临修郑重地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 柳凝抬头,那张脸再熟悉不过。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眉眼虽轻轻弯着,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讥诮。 “见过殿下。” 她抿唇,和卫盈一道行过礼,然后垂着头,默默听着卫临修向景溯介绍她们两个。 “原来是卫三小姐,还有……”景溯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凝一眼,“卫夫人。”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又轻又慢。 柳凝心跳快了几拍,瞬间想起幽暗的房间里,他的指腹一寸一寸蹭过她的脸颊,玉扳指凉凉地硌在她唇边的情形。 卫临修就在旁边,若是他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那就糟了。 柳凝收紧手指,正想着如何抽身,却听见他轻笑一声,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片:“这是夫人落下的么?” 上面画着竹枝样子,是刚刚被风卷走的那一张。 “是……多谢殿下。” 景溯把纸片放到她的手心里,冰凉的指尖顺着她的掌纹悄悄划过,柳凝身子一僵,睫毛颤了颤,下意识侧眼朝卫临修的方向看了一眼。 卫临修倒是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景溯的小动作。 她放下了心,回过头来,又对上了景溯似笑非笑的双眼,忍不住退了半步,捏紧了手里的纸片。 柳凝心中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可是之后景溯却没再为难她,反倒生疏客气起来,就好像与她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他与卫临修相谈甚欢,柳凝见状,便顺水推舟,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吩咐下人在亭中备好茶水后,带着卫盈离开了幽篁亭。 离他自然是越远越好。 -------------------------------------- 将卫盈送回去后,柳凝沿着小路,快步往香雪院赶。 一想到景溯在府上,她就打算尽快回房,免得与他碰上,徒增烦恼。 然而路过一座假山边,那人却从另一边转了过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柳凝心脏猛地跳了起来,看着景溯,半晌才开口:“殿下……怎么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还和卫临修在一起的。 “孤跟卫学士说,丢了东西,出来找找。” 柳凝勉强弯了弯唇:“那殿下……找到了么?可需要我唤下人……” “找到了。”他低笑了一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孤要找什么……阿凝难道不知道么?” 他步步紧逼,柳凝退无可退,最后脊背隔着衣衫,抵在了坚硬的假山壁上。 景溯今日穿着是一件浅青色的衫子,上面银线绣着隐隐竹纹,仪态翩翩,看上去温和而不失矜贵。 可是他眼睛里却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欲念刻进了骨子里,像是食人的兽。 四下安静,只能听见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 “这几日开心么?”景溯按着她的肩头,轻笑。 “我……前些时日病了。”柳凝声音轻柔,“这才违了与殿下的约定。” “病了?”景溯打量她一番,冷笑,“可孤看,你的气色倒是不错……都闲到在竹林里描图样子,愣是没工夫到孤这里来?” 柳凝沉默。 她本来就是不想见他,这才打着生病的幌子,待在府里这么长时间。 可是谁能想到,他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不仅来了侯府,还在这府里的假山边,与她这个已婚妇人,明目张胆地纠缠。 这地方偏僻,但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殿下……今日先回去吧。”柳凝轻声敷衍道,“等改日……” “改日又是什么时候?”景溯低低笑了起来,“孤今日来,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你上回脱下的衣裙首饰,还在孤那里搁着呢。” 柳凝一惊抬头,看见他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拿出一支银蝶步摇,正是她平日里常佩戴的款式。 “若是把这步摇交给卫临修,也不知他认不认得出来。” 步摇握在景溯手里,垂下的银色蝶翅闪着冰冷的光。他语气漫不经心,柳凝却觉得指尖发凉。 “殿下……还真是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只有你的。”景溯慢悠悠把玩着,“想拿回去么?让孤高兴了,就归你。” 又是这样。 柳凝厌烦极了他这副腔调,但总不能任由他把这步摇拿去给卫临修,只好耐着性子,低下头:“殿下……想要什么?” 估计又是些奇怪的要求,左不过是作弄她取乐罢了。 然而她却没等到景溯说话,只是听到几声珠坠撞击的清脆响声。 柳凝不解地抬起头,看到景溯似笑非笑,捏着银蝶步摇,在他的侧脸颊上,轻轻地点了点。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14、第 14 章 他在索吻。 柳凝看着他好整以暇的笑意,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逗她,还是真的要她这么做。 四周寂静得很,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行么?”景溯笑道,“对你来说太难……那真可惜。” 他作势要将步摇收回到衣袖里。 柳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揪住他的衣襟,轻轻踮起脚,唇按在他的脸颊边,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匆匆掠过。 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心中毫无波澜:“这样……殿下满意么?” 景溯没有说话,怔怔地瞧着她,似乎对她刚刚的行为感到意外。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真的会亲上来。 “……殿下?”柳凝皱了皱眉,“可以把步摇还给我了么?” 她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步摇,然而他却没松手,反而箍住了她的肩头,身子前倾,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幽暗:“你以为……这就够了?” 柳凝垂下眼。 这人有完没完。 “殿下明明之前说好了……”她忍不住开口,“难道要反悔么?” “反悔又如何?” 柳凝一愣。 倒也是,她又能把他怎么样,反不反悔,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景溯抬起她的脸,唇越来越近,他周身淡淡的荼蘼香气将她笼罩起来。柳凝知道躲不开,反抗也无用,便干脆恹恹地闭上眼睛。 然而吻并没有落下来,鼻尖却是微微刺痛。 柳凝一惊,睁开眼,看到景溯只是轻轻咬了咬她的鼻尖,便松开了她。 “罢了,这次先放过你。”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扶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步摇,在她发间找了个好位置,慢条斯理地插了进去。 他动作轻柔,好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柳凝怔怔的,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如此轻易地便放过了她。 “明日辰时,到隐香寺来。”景溯勾了勾她步摇下的珠坠,发出一阵清响,“孤在后山等你。” -------------------------------------- 定下了第二日的约定,景溯便离开了。 柳凝摸了摸发间的步摇,看着他走远,一张脸也冷了下来。 她有些疲惫地靠在假山边。 每次与景溯周旋,都是精疲力尽……原本指望着他兴趣慢慢淡下来,现在却被他找上门来,纠缠得更紧了。 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柳凝蹙着眉头,正思忖着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景溯,余光却忽然瞧见一只绣着小花的鞠球从假山洞里滚了出来,骨碌骨碌地滚到她面前。 她瞳孔一缩,寒意沿着脊背窜了上来。 这假山洞里有人。 “谁?”柳凝厉声道,“谁在里面?出来。” 一只小手慢慢探出来,小小的身子裹在樱红色的裙子里,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爬出来,扁了扁嘴:“婶婶……” 柳凝一愣:“阿嫣?” 卫嫣是长房所出,她大嫂沈月容唯一的孩子。 沈月容缠绵病榻,无暇顾及卫嫣,反倒是柳凝嫁过来后,常带着她玩……因此这孩子反倒与柳凝极为亲厚。 柳凝松了口气,然而想起之前在假山边的事情,心又提了起来:“阿嫣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婶婶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在一起。”卫嫣抱起鞠球,天真无邪,“……婶婶你还亲了他。” 柳凝心头一跳,连忙捂住了卫嫣的嘴。 见四周没有人,才松开手,慢慢蹲下身,认真看着眼前的小孩子。 “阿嫣今天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跟告诉任何人……能答应婶婶么?” “为什么?”卫嫣好奇地看着她,“连娘亲也不能说么?” “不能说。”柳凝严肃地说,“谁都不能说……不然,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也不会再领着你玩了。” 卫嫣连忙摇头:“阿嫣不说。” 小女孩奶里奶气地揪出她的裙角,柳凝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 她抱着小孩子有点吃力,不过棠眠院离这里并不太远,她将卫嫣送了回去,又好生嘱咐下人们看好这孩子,免得在府里乱跑,出了意外。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小孩子忘性大,过不了两天或许便会把这事忘了。 真正麻烦的是景溯。 只要他还对她感兴趣一天,她就没法得到安宁。 第二日柳凝早早就起来,没惊动卫临修,悄悄将自己梳妆打扮好,上了去隐香寺的马车。 到了寺庙,她装模作样地祈了一会儿福,便支开婢女,一个人往寺庙后山的方向走去。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山崖边有一片杏花林,她在那里杀了她的婢女,自以为做得隐秘,结果反而招惹上了景溯这个大麻烦。 倒也是因果报应。 柳凝裹着轻裘上了山,山上的杏花已经完全盛开,花色也从原先的娇粉色渐渐转白,层层叠叠交织出一片雪色,如梦如幻。 等着她的人正站在崖边。 景溯背对着她,正朝着远处望去,他背对着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 柳凝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挪过去。 她的绣鞋踩在柔软的花瓣上,没有发出声响,不动声色地接近景溯的身后。 就这么轻轻一推……她的一切烦恼,就全部解决了。 但若是没有成功,她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谋害储君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然而指尖才堪堪触上他的后背,景溯便霍然转身,手腕被紧紧攥住,她动弹不得。 他眉峰轻轻挑起。 “你想杀我?” 15、第 15 章 柳凝心跳一顿。 对上他的眉眼,却辨不出他幽深的双眸里,藏着什么情绪。 她抽了抽手,平静地叹了口气:“殿下误会了。” “哦?” 他稍稍松手,柳凝轻轻揉了揉手腕,在他面前展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朵柔软的杏花。 “沾在殿下的衣衫上了,在背后。”她柔声说,“……我帮您取了下来。” 景溯盯着她掌心里的杏花,半晌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他把花瓣从柳凝掌心拂落,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过你就算真的要推孤下去,孤也不会太意外。” “……这个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柳凝当然不会忘记,绿萼就是在这里,被她亲手推下去的。 她看了景溯一眼,他眉目间弯着笑意,看上去颇为轻松。 果然她料想得没错,景溯怎么可能把后背大刺刺地亮给她,站在这么微妙的地方,不过是试探她罢了。 “走吧。” 柳凝被景溯拉着,从崖边离开,穿过杏花林间一段小径,来到一座禅房门前。 这地方甚是隐蔽,重重花影遮挡着,从外面很难看见。然而这里却可以透过花枝,清晰地看到断崖边的一切。 柳凝瞬间就明白了,当时她杀人,景溯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切。 禅房的门被推开,里面与前山一众禅室不同,房间更宽阔些,室内的陈设布置也更加清幽雅致一些。 “这是专门为殿下准备的房间?” “这是寺内僧人为母后保留的禅房。”景溯说,“你总该听说过,这座隐香寺,是由先皇后出资修建的。” 柳凝愣了愣,想起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面对景溯的时候,她很少会联想起先皇后。 在她的印象里,沈皇后正直宽仁,很难想象她会生出景溯这样的儿子——虚伪乖戾,做事毫无底线。 柳凝微微出神,忽然感觉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发什么呆?随孤进来。” 他指着里面一间内室。 柳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来不是要作弄她,便是与她亲热调戏……来来回回不过是这么几出,哪一件她都不喜欢。 但又违抗不了。 她敛起情绪,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桌,桌案前坐着一个老人,发须尽白。 老人正低头在书卷上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人来了?” 柳凝还有些愣怔,景溯却已经按着她的肩头坐下。 “烦请您替她瞧上一瞧。” 他语气里熟稔间又不失敬意,似乎与这老头有些渊源。 那老人“嗯”了一声,转向柳凝:“把手伸出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药草味,柳凝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位老人是位大夫。 是景溯找来的,给她看病。 柳凝伸出手腕,搁在桌案上的脉枕上,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她上次在他面前犯过一回哮喘,他便记下了,找来了名医为她看病。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便是卫临修,也做不到这样的体贴。 柳凝心中微澜,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对她好又如何。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她看,他身居高位,收买人心的手段,想必早就用滥了。 “夫人脉象浮虚,气血不畅。”老大夫收回了手,提笔写了副药方,稍稍风干,递到柳凝面前,“按此方每三日服用一次,好生休养,切勿忧思过重……半年后,喘症可稍作缓解。” “半年?”景溯挑眉,“这么久?” “多年沉疾,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老人摇头,收拾起药箱,看了柳凝一眼,“夫人待自己也要上心些,如此不注重调养,恐怕日后于子嗣上会有艰难。” 柳凝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将药方叠成小方,装进荷包里。 老大夫走后,景溯把禅房的门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静默。 柳凝抚了抚衣袖,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要感恩戴德一番。 “今日……多谢殿下。” “孤不喜言谢之语。”景溯从门边回来,在她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阿凝不如给点实际的东西,以表谢意?” 柳凝抿了抿唇。 这个人就是这样……人家难得对他生出点感激,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倒回原点。 她没说话,只是略微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算做些什么。 “这么戒备做什么……孤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景溯失笑着摇摇头,从桌底抽出一面棋枰,两罐玉制棋子摆到桌面上:“陪孤手谈一局就好。” 他神态和煦,不过柳凝知道,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景溯把一罐白子推到柳凝面前:“下棋总会分个输赢,不如立个彩头,若你赢了,可随意向孤讨要一件东西。” “若我输了呢?” 景溯唇角轻轻翘起:“那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 “留下来……做什么?” “你说呢?” 景溯眉眼间氲着温和的笑意,双目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凝,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柳凝垂下头,“我……棋艺不精,可以不比么?” 她担不起输了的后果。 这具身子倒是毫不稀罕,若是能让他失了兴致,柳凝不介意他拿去。 只是坏就坏在卫临修不行,她未曾圆房,左臂上还留着那一点守宫砂,若是与景溯成了事,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 柳凝一脸为难,可景溯却像是颇欣赏她为难的神情,微笑着从玉罐里取出一枚黑子,“嗒”地一声,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也可以不比。”他支着额,慢悠悠地道,“那……孤就当阿凝你直接认输了。” 这她还有不比的余地么? 柳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罐子里取出一枚白子,斟酌片刻,落在棋盘上。 彼此来往几轮,盘面上黑白连成片,景溯望着棋局,轻轻摩挲着棋子:“这就是你说的‘棋艺不精’?” “如此心思缜密的对手,孤倒是很久没遇到了。” 景溯笑着瞧了柳凝一眼,又落下几着,却与先前和缓的风格不同,陡然一转,步步杀机。 其中颇有几分狠辣的意味。 柳凝握紧了手中白子。 前些日子她听说,冯翠英和沈家子侄偷情的事被挖了出来,两人按通奸罪处置,冯氏被浸了猪笼,男人则移交给官府,去了势,外加流刑三千……最后死在了半路上。 本来若是重金贿赂,倒也未必会罚得这么重……然而他们在沈皇后的旧居偷情,犯了景溯的忌讳。 他除掉了他们,就像除掉意妃那样,言笑晏晏,手段却毒辣雷霆,没有半分容情。 他的棋路也一样,是他一贯的风格。 景溯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下的棋子却是步步紧逼,压得柳凝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勉力相抵。 无论如何,这一局,她不能输。 16、第 16 章 柳凝棋艺并不差。 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才堪堪与景溯打成平局。 和棋。 “孤许久没杀得这么痛快了。”景溯看着桌上一盘残棋,笑道,“可惜未能分出个胜负来。” “是殿下高抬贵手。”柳凝轻声应道。 虽然没能赢他,但也没输,至少她不用留下来陪他。 柳凝对这结果还算满意,反正,她本来也没奢望能从景溯那儿把玉佩拿回来。 她瞧了瞧天色,快到晌午,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见景溯敲了敲玉棋子:“既然没分出胜负……不如再来一盘?” 柳凝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下棋耗时耗力,再来一盘……恐怕就要到晚上了。” “无妨,孤有的是时间。” 景溯微微一笑,开始收拾起棋枰上的棋子,将黑白分门别类,柳凝看着,暗暗焦急起来。 她自然不可能再跟他来一盘,浪费时间不说,她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上一局已经是她竭力而为,堪堪打成和局,若是再来一盘……恐怕就是输面占大成了。 柳凝按住了他的手,景溯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殿下……”她轻轻开口,“我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轻易分出胜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哦?说来听听。” 景溯流露出一丝好奇,柳凝鲜少主动发表看法,她忽然这样,倒是勾起了他的一丝兴致。 柳凝却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把桌上的黑白棋都分类放好,最后只留下一黑一白两枚玉子,静静躺在棋枰上。 “我两手各执一子,殿下来猜白子在哪只手里。”她指了指两枚棋子,看着景溯,“殿下觉得如何?” “靠运气?”景溯扬眉,“阿凝喜欢赌么?” “不喜欢。”柳凝摇头,“但这是最快的法子,我是留是去,不如全部交由老天决定……殿下愿意一赌么?” 景溯静静地瞧着她:“若是拼棋艺,下一局……你未必能再与孤打成平手。” 言下之意,他觉得柳凝的提议,对他来说并不合算。 柳凝抿了抿唇:“那这样如何?我与殿下赌一把,若输了,我留下来;若赢了,我不向殿下索取任何东西……无论怎么看,殿下都是不亏的。” 她退了一步,景溯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会儿,笑道:“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就来吧。” 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赌赢的概率一半一半,倒是与他下棋的胜率要高些。 不过,她就这么嫌弃他,一点也不想留下来么? 景溯心里微有些不虞,而柳凝则将两枚棋子分别握在手心,背到身后来回换了几次,伸到了他面前。 “殿下挑一个吧。” 景溯笑笑:“凭运气的事,我一向不是很在行。” 他说着,轻轻捏住柳凝的左手手腕。 冰凉的玉扳指搭在腕骨的瞬间,柳凝颤了一下。 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似乎在分辨她的表情。柳凝略显慌乱地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景溯提了提唇角:“看来是这只手了。” 他说着,放开柳凝的左手,指尖在她右手的手背上点了点。 柳凝眉头轻挑:“殿下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孤捏着你的左手时,你看上去有些慌。”景溯不以为意地笑笑,“欲盖弥彰……你一向沉得住气,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绪外露,想来是故意迷惑孤罢了。” 柳凝望着他,忽而一笑:“殿下真的很了解我么?” 她缓缓展开右手手掌,里面却是一枚黑子。 景溯表情微滞,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看向另外一只手:“可是孤确定,白子绝对不在你这只手里。” 如果白子在她的左手里,那他刚刚握上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异常冷静,绝对不会叫他看出端倪。 他对她的判断,不会有错。 柳凝倒是有些讶异地看了景溯一眼,伸开另外一只手,里面也是黑子。 她两只手握的都是黑棋,根本没有一枚是白色的。 景溯愣了一下,眉头浅浅拧起:“你戏耍孤?” “不敢。我先前只说各执一子,并未明确说过一黑一白。” 柳凝将两枚黑子放回去,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白棋。 景溯瞧一眼便明白了,她之前故意慢慢收拾桌上的棋局,悄悄夹带一枚黑子藏在袖中,然后两手在背后交换棋子时,将袖子里的黑子勾出,与手里的白棋调了包。 “好算计。”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孤先前,倒是小瞧了你。” “我之前就跟殿下说过,我不喜欢赌。”柳凝轻声道。 她不喜欢把她的命运、她的愿望,悉数交给老天来处理。 事在人为。 即便过程慢一点、艰难一点……也胜过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才感到安心。 当然这些话柳凝不会跟景溯讲,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只是将白子抛进了玉罐里,轻轻巧巧起身:“殿下输了。” 他输了,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拘着她。 柳凝行了礼,打算离开,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却被景溯握住了手腕。 她眉头轻蹙:“殿下要食言么?” “你该知道,就算孤真的要强留你下来,你也抗拒不得。” 柳凝心头一紧。 他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要使用强硬手段,她的力量,自然没有与他对抗的可能。 她苦笑了一下:“殿下……” 话还没说完,景溯却松了手:“不过难得你能戏耍孤一次,放了你也未尝不可。” 他放过她了。 柳凝对他如此好说话,微感意外,但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景溯从桌案边站起,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轻裘衣:“走吧,孤送你回去。” “……不必了。”柳凝犹豫了一下,拒绝,“等一下我要替夫君上香祈福,还得祈一张平安签,殿下可以先行——” “替卫临修祈福?” 景溯替她系绦带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沉。 “你每次来这隐香寺,都是为了他?” 17、第 17 章 柳凝愣了一下。 他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她每次来这隐香寺,都是为了卫临修,或者卫家祈福……虽然是为了获取卫家人的信任,装的。 不过她与卫家的恩怨,景溯没有知道的必要。 “是的。”柳凝点了点头,叹息,“夫君他身子不好,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 景溯盯着她半晌,忽地笑了一声:“倒是鹣鲽情深。” 他的笑容有几分古怪,柳凝微怔,轻轻启唇,他却淡漠了眉眼,背过身去,手负在身后。 “你回去吧。孤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就不送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 景溯的态度忽然转变,柳凝觉得莫名,但她也不是很在乎。 他不执意相送,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柳凝对着景溯的背影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轻轻合上了禅房的大门。 -------------------------------------- 回到侯府时,已是午后。 卫临修不在房里,柳凝揣着平安符,在书房里找到了他。 他在画画。 “回来了?”卫临修听到动静,抬头,搁下画笔微笑,“怎么今日去了这么久?” 平时她去寺里上香,总是会在晌午前回来的。 “今日香客多,等平安符的时间长了些。” 柳凝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一面将袖中的平安符拿出来,放在卫临修手里。 卫临修将平安符收进怀里,握住她的手。 “你待我真好。”他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得妻如此,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柳凝微微一笑:“我也是。” 她话里温情款款,却是不动声色地抽开手,睫毛轻垂,目光扫到桌案上的画,轻巧地岔开话题。 “夫君又在画梅?” 卫临修轻轻点了点头:“梅花都凋零了。”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染料,水墨枝干上开出簇簇红梅,花影交错间,有一个女子身影,披着雪白的狐裘,不胜娇弱。 柳凝点了点那身影:“这是我?” “如何?”卫临修眉目含笑,“阿凝与梅花最是般配……我便将你也放了进去。” 柳凝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是一片漠然。 她嫁给他将近一年,虽没有肌肤之亲,却也是朝夕相处。 不过看来他还是不太了解她这个枕边人。 柳凝不喜欢梅花,尤其是红梅,惨惨一片红色,总会让她想起当年在雪地上缓缓化开鲜血。 她看到血就恶心,连带着红色,也讨厌了起来。 “喜欢么?”卫临修搁下笔,欣赏着刚完成的画作。 “再喜欢,也不能让夫君劳累。”柳凝不去管画,只是盈盈一笑,牵起卫临修的手,“今日的药喝了么?” 卫临修一怔,柳凝便心领神会。 “想来又是作画忘了时辰,连药都忘了喝。” 她轻轻嗔了一句,便将唤婢女进来,吩咐收拾好书房,然后拉着卫临修回了屋,看着他将褐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喝下去。 这药苦涩至极,卫临修全程皱着眉头。喝完后,他将空了的药碗搁到一边,柳凝体贴地递上一颗糖渍梅子。 卫临修接过,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药吃了这么久……却总是不见好转。” 他愁眉不展,柳凝温柔地安慰:“那也得按时服用……我陪着你慢慢等,总有一天会好的。” 会好么? 当然不会。 这药通常由她亲自煎熬,每次少放那么一两味药材,拖着他的病,任凭怎么服药,也是好不起来的。 多亏了卫临修对她的信任……有了他这份信任,她行事便利了很多,不少事总能糊弄过去。 柳凝很自然地想到了景溯,斟酌片刻,轻声开口。 “夫君昨日……为何会与太子殿下在一起?” “昨日在翰林院门口偶然撞见了太子,与他聊了几句,提到前朝一本典籍,宫里没有,我想起家中书阁内尚有一孤本,便邀他回府一览。”卫临修解释,“本打算在幽篁亭共览,结果……却与你们碰上了。” 他语带笑意,谈到景溯时,似乎对他印象颇好,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完完全全被景溯设计了。 柳凝犹豫了一下,问:“夫君觉得……太子殿下这人如何?” 卫临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你问我如何……自是人中龙凤,谈吐见识都颇为不俗,品格亦是端正自持,若他能继位,自然是臣民之福。” 端正自持? 柳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担忧。 景溯与卫临修走得越近,她的处境就越危险……那男人不是善类,身份又摆在那里,抗衡不得,远远避开才是上策。 她不自觉地思忖起来,一抬眼,却见卫临修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怎么突然问起太子的事来了?”他好奇地问,“你以前对这些都不怎么关心的。” 柳凝微顿,随后一脸自然地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 “意妃娘娘去了以后,圣上对咱们府上的恩宠,又能维持得了多久?”她蹙着眉,一片忧思,“圣上的身体也日渐衰弱,早晚这皇位要传下去……咱们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卫临修一怔:“这……可是我瞧爹的意思,他还没有站队的打算。” “以前那是因为意妃娘娘还在宫里,若她能诞下皇子,自然无需支持其他人。”柳凝语气轻柔,“但现在……恐怕公爹他心里,也是有了打算,只是未来得及说明白而已。”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就像闲话家常般,但卫临修听完,却是沉思了起来。 柳凝看着他略有些凝重的侧脸,唇角微不可闻地弯了一下。 她不求自己几句话就能决定整个忠毅侯府的行动,但至少可以慢慢灌输这样的理念。 忠毅侯府如今的尊荣风光,全是皇帝给的,只有忠于皇帝,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自古人心不足。 柳凝不信忠毅侯会甘心新君上位后,整个卫家便就此沉寂下去——而只要他动了这样的念头,露出端倪,便是犯了君王最大的忌讳。 到时候,恐怕等不到新君继位,卫家便已经自断前路了。 -------------------------------------- 柳凝劝告了卫临修后,听说他与景溯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只是景溯没有再到侯府来,也没再逼她出来……这些时日,两人竟是一面未见。 柳凝自然乐得轻松,只是偶尔会想起隐香寺见过的最后一面,他脸色略显阴沉,望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是对她失去兴趣了么? 但愿如此。 只是心里始终萦绕着沉甸甸的感觉,柳凝觉得,想要彻底摆脱景溯的阴影,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总归是称她心意的。 春光正好,柳凝处理完府中事务,便挎着小藤篮在院子里折些花枝,打算插在轩窗边的琉璃瓶里。 然而才折下一枝蔷薇,便有婢女替卫临修捎了话来,说是午后有场宫宴,叫她稍作准备,随他一起入宫。 柳凝有些意外,但也只好收了篮子,回屋换了身玉涡色描花长裙,外罩雪青披帛,温柔雅致,却也不失端庄礼数。 她梳妆打扮好后,卫临修已等在门口。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缓缓驶离大门,柳凝坐定后,轻声询问:“今日这宫宴……怎么如此突然?” 卫临修苦笑了一下:“是宫中私宴,前些日子就定下了……只是最后才知会了忠毅侯府罢了。” 他无需多言,柳凝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与除夕正宴不同,宫中私宴只宴请一小部分朝臣,多是皇帝心腹之臣,设宴以示恩宠。 以往这等私宴,自会早早知会忠毅侯府,只是意妃暴亡后,忠毅侯府也不知犯了皇帝什么忌讳,渐渐被冷落起来,虽然未有降职捋爵的责罚降下来,却也不复最盛时的风光。 也因此,受到了今日的怠慢。 卫临修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虑,柳凝握了他的手,担忧地蹙起眉,心里却觉得多了几分快意。 这才哪到哪儿。 卫家踩着她亲人的尸骨,才登上这无限风光的地位,现在不过是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一点罢了。 刚刚开始而已。 柳凝心头划过重重念头,却听卫临修长叹了一声。 “也不知卫家是在何处惹了圣上生厌。今日我们还能参加这宫宴,想来……是太子殿下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听他提起景溯,柳凝心头微微一跳。 她与景溯已经有段时日未见了,等下宫宴上万一碰上……说不准又是桩麻烦事。 只盼这人对她,是彻底断了念头才好。 18、第 18 章 宫殿地面铺着暗红色的厚毯,墙壁边薄如蝉翼的纱帷垂下,乐师们引萧吹笙,合着靡靡乐声,舞姬们在中央跳舞,烟红纱裙的裙裾随着动作微微扬起。 柳凝和卫临修在一侧的桌案边坐下,忠毅侯已经到了,坐的地方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他们的位置,都离御座甚远。 平时都是离皇帝最近的那一个。 宫宴上的大臣们都彼此心照不宣,与卫家一向往来热络的官员,今日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忠毅侯一人坐在桌案边,低头喝着闷酒。 卫临修看了忠毅侯一眼,悄声叹了口气。 柳凝在桌案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她同宴会上其他跟随而来的夫人一样,谨言慎行,只是小口品尝着眼前精致的菜肴,一派婉约端庄的模样。 她低眉垂首,却忽然感觉有一阵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瞥,便与景溯的目光对上。 他坐在皇帝御座边,一身深杏色的蛟纹袍,玉冠绶带,想来是为了迎合宫宴,衣着较平时华贵些。 虽然预料到会与他相见,但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柳凝的心跳还是微微漏上了一拍。 景溯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很久,很快从她身上略过,他隔着太远,柳凝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阿凝……阿凝?” 卫临修轻轻地推了推她,“怎么突然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不舒服么?” 柳凝回过神来,对着他笑了笑:“没有,只是忽然想起府里有些琐事,还没来得及处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随意敷衍过去,而卫临修也没有再追究,只是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悄声:“你啊……这多思多虑的性子,和父亲还真是像。” 他们俩相视一笑,一举一动间皆是温情款款,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一对恩爱缱绻的夫妻。 柳凝余光又瞟了景溯一眼,远远瞧见他正闷头饮酒,似乎并未往这个方向看来 ,便松了口气。 想来是真的不在乎她了。 柳凝稍稍放下心来。 宫宴很快过去到一半,皇帝与臣子宴饮笑谈,觥筹交错间,却有内侍匆匆赶到皇帝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惹得皇帝脸色一变,竟透出些焦急,只吩咐了几句,让大臣们继续宴饮,自己却从侧门快步离开了。 众臣面面相觑,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便窃窃私语,甚至比皇帝在时还稍稍热络些。这些近臣们彼此之间皆有往来,互相敬酒,相处颇为熟稔。 唯独忠毅侯案边清冷。 柳凝也不与其他权臣夫人们来往,只是安静地待在卫临修身边,慢慢等待宫宴结束。 然而一道阴影却落在她面前。 景溯来到他们案边,端着一只酒杯,卫临修惊讶起身,受宠若惊:“太子殿下?” “只是来与卫学士共饮几杯,不必多礼。” 景溯微笑着将酒杯斟满,与卫临修手中的玉杯轻轻一碰,没有看旁边的柳凝一眼。 卫临修看着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 他的身体不适合饮酒,尤其是这宫宴上的酒,颇有几分浓烈。 但卫家已是如履薄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拂了太子殿下的脸面,恐怕以后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卫临修紧了紧酒杯,犹豫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他喝了半口,微微呛了一下,却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玉杯见了底,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然而景溯却好像没看见似的,执起酒盏,在他的杯里重新蓄满了酒。 再来。 卫临修不敢抗拒,第二杯饮下后,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喘了口气的工夫,第三杯又递到了面前,景溯将自己玉杯里的喝下去,含笑点头:“果然爽快,与卫学士共饮,孤之幸事。” 他似乎对卫临修颇为赏识,言语亲近,可柳凝却发现,他脸上虽带着笑意,目光里却是她所熟悉的幽暗,透着一丝冰冷的戏弄。 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用好话把卫临修架起来,逼着他进退两难,若是不陪着继续共饮,那便是不识抬举。 但柳凝却不明白景溯这样做的用意,刁难卫临修,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卫临修为不为难,她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了忠毅侯的注意,他朝这边看过来。 柳凝心念一转,觉得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便伸手握住卫临修正欲抬起的手腕。 “夫君体弱,不善饮酒。”柳凝从卫临修手中取过酒杯,“不如由臣妇待饮。” 她起身,执杯对着景溯虚虚一敬,撞进他幽深的眼眸里,心下微沉,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下去,烧了起来,感觉比当初在酒楼,他强灌着她喝下去的那杯更甚。 柳凝觉得泪花泛了上来,聚在眼眶边,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景溯的脸模糊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握紧酒杯,半晌轻笑一声:“夫人好酒量。” 柳凝双颊生晕,礼貌地笑了一下,以为他会就此收手,谁知景溯却又握起白玉壶耳,为她添上新酒。 他眼睛只是从她身上掠过,转而笑着看向卫临修:“卫学士与夫人情深义重,叫孤好生佩服……孤再敬两位一杯。” 卫临修担忧地看了柳凝一眼,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凝弯了弯唇:“多谢殿下抬爱。” 她没有犹豫,直接将酒强灌了下去,这酒刺喉,若是慢慢饮下,反而像是折磨,不如一饮而尽的短痛来得干脆。 “嗒”的一声,酒杯搁在桌上,柳凝掐了掐手心保持清醒,然而酒气上冲,泪花却是越蓄越多,最终凝聚成珠,沿着面颊落了一颗下来。 他这回总该满意了吧。 柳凝知道景溯找上卫临修,不过又是变着法子调弄她而已。 可是抬起头,她却发现男人拿着玉杯的手微僵,神色复杂,瞧着她的目光里,隐隐挟带着一丝怒气。 他为什么生气? 柳凝戒备地望着景溯,本以为他还要继续刁难,谁知他却淡淡地搁下酒壶,没再看她,只是与卫临修又客套几句,便转身去了别处。 她心头松了下来,坐回桌案边,这才感觉头有些泛晕,忍不住将指尖轻轻按在额边。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卫临修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你明明比我更不善饮酒……” “两杯酒而已,不算什么。”柳凝温柔地笑笑,“总不能任由夫君喝下去,伤了身体。” 虽然喝着难受,但她对自己的身体与感受,一向也不怎么在乎,两杯酒换卫家父子的信任与感激,也还算值。 卫临修不知柳凝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心里难受。 他当时本想拦住她的。 卫家已不复从前的光耀,若是再触怒太子……他最终还是没勇气替她回绝。 卫临修看着妻子唇边的柔软笑意,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 宫宴嘈杂,酒意迟迟不散。 柳凝在殿里待了一会儿,觉得愈发头晕胸闷,同卫临修知会了一声后,便出了大殿,打算在外面醒醒酒意。 她在廊下随意走动,往前走了一段,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片杏花林。 四月末的杏花已完全由粉转白,如细腻的初雪一般缀在枝头,风过摇落,几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她肩头的披帛上。 繁花入眼,倒是比宫宴上推杯交盏的缭乱,来得顺眼些。 柳凝惬意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却在不远处看到那抹深杏衣袍,正靠在树干边。 她心头一凉,酒瞬间醒了大半,正要转身离开,却已经迟了。 刚刚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景溯靠在花枝下,侧眼望了过来。 几片花瓣如雪,徐徐落在发间玉冠边,他眯了眯眼。 “你过来。” 柳凝脚步一滞,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站定,景溯瞧了她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花林深处带去。 柳凝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拖着她往里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殿下——” 景溯冷冷道,“不想把人招来,就闭嘴。” 他很了解她的命门在哪里,一语中的,柳凝收了声,看着他的背影,心绪纷乱。 景溯今天奇怪极了。 他骨子里再冰冷漠然,却也总会用一道虚伪的和煦掩饰,柳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不加掩饰的冷淡……还有烦躁。 她被景溯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杏花林最深处,那里建了座竹屋,玲珑清雅,与整座皇宫的氛围格格不入。 宫里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竹屋门前站着两名侍从,对着景溯弯腰施礼,见到他带着她进屋,脸上也毫无波澜,只是待命在原地。 竹门“吱呀”一声合上。 柳凝站在门边,景溯松开了她,拿起桌边的青瓷茶壶,倒了一杯茶。 “过来喝茶。” 柳凝思量片刻,在桌边坐下,却没动茶杯,只是任由它在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谁知道他在茶水里下了什么。 景溯注意到她眼中的警惕,皱了皱眉:“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体不适合饮酒……这茶解酒,快喝了。” 柳凝本来心里还绷着,听他这话,倒是微有些怒气涌上来。 他倒是惯会做好人。 那两杯酒喝下去,不正是拜他所赐? 柳凝握住了裙上的细纱,不紧不慢开口:“殿下不必替臣妇担心,两杯酒而已……虽不喜欢,但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景溯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撇过头去:“殿下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容臣妇先告退了……离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 她见景溯没有反应,以为他默许,起身正要离开,却听见一声脆响。 茶杯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茶水顺着竹桌缝隙淅淅沥沥滴下来,柳凝的衣袖被猛地拽住,往后一带,她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了一旁的竹榻上。 竹榻坚硬,肩胛骨磕在上面,她疼得眉头一皱,看到景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俯下身来。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景溯手撑在她颈边,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脸,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哪里好?”他问,“你就这么喜欢他?” 她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临修。 “我——” 柳凝正要开口,景溯却似乎不想听。 炙热的唇覆了上去,封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19、第 19 章 柳凝大脑里的弦“铮”地绷断,唇边温度滚烫,男人的呼吸羽毛般落在她上唇肌肤。 她整个人被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起来,里面混杂着一缕酒意微醺。 原来他醉了。 柳凝愣了一刻,很快挣扎起来,她下意识去推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身后。 她企图挣开他的禁锢,却反而招来景溯更凶猛的进犯——他近乎噬咬般,□□着她的双唇,像是欲壑难填的野兽。 柳凝觉得自己像陷入了藤蔓变成的网里,浑身被束缚得紧紧的,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不堪忍受地偏过头,忽然觉得唇瓣一痛,一股微腥的铁锈味在口中泛开。 景溯缓缓抬头,唇边沾上了一丝血迹。 是她的血。 柳凝看着那抹红,她晕血,脸色苍白了一瞬,与此同时,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慢慢从嘴边滑落。 他咬了她。 柳凝怔怔望着他的眼瞳,那里幽黑一片,只落下她的浅浅倒影。 景溯古怪地弯了弯唇,抬起手,用拇指指腹将她唇边的血迹拭去,玉扳指冷冰冰地压在她下颌的肌肤上。 “卫临修哪里好……孤难道比不上他?” 他的语气冰冷飘忽,渐渐转低,话问完,头便完全低了下去,埋在了她的怀里。 柳凝愕然,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醉得太厉害,借着她折腾一场后,就睡着了。 柳凝皱起眉,嫌弃地想要将景溯推开,他的手臂却还箍在她腰间,推不动。 竹榻窄窄只容得下一人,她被搂抱着,离不开,只能与他以这样纠缠的姿势相偎。 柳凝无奈,却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靠在榻上等景溯慢慢醒来。 然而经过刚刚一番折腾,先前饮下的酒又未醒全,倦意渐渐涌了上来,她没有等到景溯酒醒,自己却忍不住眯了过去。 睡梦里恍恍惚惚,依稀是景溯把她压在树干边,低头想要强行拥吻,双唇未触,却又忽然变成了一条蛇,紧紧缠绕在她身上,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柳凝一惊,猝然睁开双眼。 指尖下意识摸索,触碰到的却只是竹榻冰凉的纹理。 榻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醉倒在她怀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柳凝撑起身,她身上盖着件深杏色外袍,慢慢滑落到膝头。 那上面的金丝蛟龙纹饰,再熟悉不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酒气。 只是这外袍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柳凝双唇微抿,将外袍放到一边,戒备地将四周观察一遍。 竹屋里空荡荡的,矮桌上散着几卷书册,不远处的高几上置着一座小香坛,内燃三柱清香,散着朦胧的香雾,将后面的观音玉像缭绕在其中。 那白玉观音颇有些脸熟,柳凝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发现这观音的面容,与故去的沈皇后有些相似。 这竹屋隐在杏花林,看上去又颇有些年岁,恐怕是当年沈皇后还在时建造的。 柳凝望着那玉像,模糊记忆里,浮现出先皇后那张慈和温柔的脸,隐隐又与景溯那张脸重叠,令她心情复杂。 -------------------------------------- 柳凝没有在竹屋继续逗留。 她在这里被景溯拖住,离开宫宴太久,恐怕卫临修要开始四处找她了。 柳凝提着裙边,穿过重重杏花林,匆匆外边赶,然而拐了个弯,却迎面碰上一个少女。 她堪堪止住脚步,没有撞上去,而眼前的少女擎着花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粉蓝色的宫裙,华贵却不失轻盈,乌发固定成双鬟,丝绦松松绾就,两边各缀着一枚宝珠蝴蝶簪,看上去一派天真烂漫。 不远处几名宫婢守着,见到柳凝突然出现,其中一名护了上来,叱道:“何人?竟敢冲撞公主!” 柳凝定了定神,瞧着眼前娇小的少女,抚了抚衣裙,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臣妇柳氏,见过六公主殿下。” 少女眉头一扬,挥退了宫婢,饶有兴趣地瞧着柳凝:“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说话没什么架子,天真和气,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光彩照人。 柳凝瞧了眼她的发边的蝴蝶簪,那簪头下缀着的宝珠是藩国特贡,一颗便价值连城,今年一共只贡上来两颗,却全部做成簪子戴在了这少女发间……除了皇帝最为宠爱的琼玉公主,还能是谁? 但她不便明说,只是淡淡一笑:“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想来公主是忘记了。” 柳凝本打算着随便说两句,将这公主敷衍过去便是。 然而琼玉却偏了偏头,满是好奇地望着她:“我们真的见过么?你生得这么美,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有印象的。” 这让她怎么接? 柳凝扯了扯嘴角:“……公主谬赞。” 她盼着赶紧抽身,然而琼玉却似乎对她一见如故,亲热地执了柳凝的手,将她拉到不远处的石桌边。 那上面摆着笔墨,正中间一张素宣,上面画着几枝横斜的杏花枝,还未填色。 “夫人来品品如何?”琼玉指着画中花枝,有些苦恼地皱眉,“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瞧了一眼,画中那几枝杏花形状尚可,但比例不对,远近搭配得也不甚协调,因此整幅画看上去颇为生硬,不似真物那般自然和谐。 不过这画好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柳凝正打算夸赞一番糊弄过去,却听到琼玉叹了口气:“听说母后最爱杏花,这幅画是要画给母后的……已经反反复复画了好几张,却总是不得其法。” 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柳凝斟酌片刻:“公主说的是先皇后娘娘?” 琼玉点了点头:“今日是母后忌辰。” 柳凝一怔,顿时想起那件沾染了酒意的杏袍。 原来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宫中却群臣欢宴、轻歌曼舞……难怪他会喝那么多酒,脾气古怪得不同往常。 “虽然我不是母后亲生,但三哥哥平日待我极好。”琼玉坐在石桌边,撑着小脸,“我也需得尽一份心意才是。”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柳凝自是不信,甚至觉得虚伪。 但琼玉的神色,却是半分伪色也无。 琼玉是皇帝最宠爱的辰贵妃所出,虽然长在深宫,却是如掌上明珠般疼爱长大,没叫她见着半分污秽诡谲,是以心思纯善剔透,竟有如白纸一般。 柳凝并不爱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这小公主是为了沈皇后作画……她瞧着素宣上还未来得及填色的杏花,想到今日是沈皇后的忌辰,终是有些唏嘘,最后还是提笔,将琼玉的画细细改过。 也算是为故人,间接尽上份心意。 柳凝指点完琼玉后,天边已经微微染上些暮色,她不再作耽搁,寻了个由头脱身后,便匆匆往大殿内赶。 宫宴刚刚结束,群臣三三两两散去,夕阳映衬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渲染出几分萧条。 卫临修正站在石阶一侧,神色间透着几分焦急,左顾右盼间忽然瞧见柳凝,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 “阿凝,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本在这附近醒醒酒意,谁知却遇上了琼玉公主。”柳凝将发丝勾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解释,“被公主拉着一起研究画艺,到这个点上,她才肯放我回来。” 与琼玉的偶遇虽耽搁些时间,却也为她长时间的离席,找了个最妥帖的借口……倒省去了她胡编乱造的工夫。 卫临修一向好糊弄,闻言也没多怀疑什么,只是轻轻执了她的手:“天色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牵着她走到宫门外,上了侯府的马车。 柳凝靠在车座的绣垫上,双目微阖。 今日饮了酒,外加在那竹屋里与景溯纠缠了好一阵子,直到此时,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略略松下来,倦意后知后觉地往上涌。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后一口气还没透完,唇边却被指尖抚上,带起些许刺痛。 柳凝倏地睁眼,看到卫临修正微微前倾着身体,触着那处被景溯咬破的伤口。 他目光里带着询问,有些迟疑。 “这里……是怎么回事?” 20、第 20 章 那处伤口并不深,她也抿唇略作遮掩,可还是被卫临修注意到了。 柳凝侧了侧头,避开他的触碰,指尖轻轻按在伤口上,状若无意:“先前不慎绊了一下,牙齿磕到了唇上……误伤而已。” 卫临修怔了怔,收回手:“是么。” 柳凝垂下眼,不知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卫临修一向信任她,但也难保不会多疑,她不能任由他有一丝的怀疑出现。 “当时陪公主作完画后,急着回来找夫君,就不小心被裙边绊了一跤。”柳凝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幸好当时公主在身边扶了我一把,不然恐怕脸都要破了相。” 她说得煞有其事。 将琼玉公主说成是目击人,这话可信度便一下子上去了——虽是十成十的谎话,柳凝却笃定,卫临修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特地向公主求证。 卫临修果然皱起眉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没受重伤。” “可不是,多亏了公主在。”柳凝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忽然问,“对了,夫君可有见过琼玉公主?” 卫临修摇头:“公主长于深宫,我也未曾随父亲入过宫,哪来的机会见她?” 柳凝自然知道他没见过。 她故意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罢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当真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性子也讨人喜欢,被圣上那般宠爱着长大,却不见半分骄纵,倒是难得。”柳凝轻轻笑起来,“说起来,她似乎与我颇为投缘……明明只是第一次相见,却待我异常亲近,好似姐妹一般。” “哦?还有这等事?”卫临修挑眉,随后紧了紧她的手,款款一笑,“不过我家阿凝,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任谁见到你,都会忍不住一下子喜欢上的。” 他语气温柔,满含情意,柳凝的手被他握着,亦是满眼含笑地回望过去。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对她再好,也只是仇人的儿子,她一向清醒,心冷如冰,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打动。 “不过与公主走近些也好,卫家如今……”卫临修喟叹一声,“琼玉公主素来最得圣上宠爱,若是能替卫家进言几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也得讲究机缘,今日能见到公主是运气,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遇上。”柳凝摇头叹息,“想要搭上琼玉公主的人那么多,岂是容易的事?” 她状似忧虑,实则是借此打消卫临修的念头。 卫家被皇帝冷落,是柳凝很乐意看到的景象。 她又怎能让他们攀上公主,东山再起? -------------------------------------- 在宫宴上与琼玉的见面,柳凝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当是一个小插曲,然而宫宴没几天后,却有一封花笺递到了柳凝手上。 是琼玉托人送来的,邀请柳凝入宫,替她一解画艺上的疑惑。 柳凝将那花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不解。 她虽然还算擅长作画,但比起京中大家自是不及,更是比不上景溯那一手水墨工笔……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没道理非要她这么一介臣妻指点画技。 何况她和琼玉也谈不上熟,不过一面之缘。 但总归是公主之命,她没有违抗的余地。柳凝依着笺上约定之日,乘着马车进了宫。 琼玉公主所居的华珍宫,与辰贵妃的摘星楼遥遥相对。楼阁精巧,掩映在精心打理的花木间;殿内摆设着各种奇珍异宝,恢宏华贵间又不失精巧雅致,比寻常宫室的设计用心得多,足以彰显皇帝对这位公主的荣宠。 宫婢执着琉璃尺撩开柳凝面前的垂珠帘,琼玉正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琢磨着眼前的画卷。 她今日画的是寒梅图。 “夫人瞧瞧这幅如何?”琼玉把画给柳凝看,娇憨一笑,“母妃最爱梅花,我想画一幅最好的送她。” “公主要送画给辰贵妃?”柳凝挑眉,“今日可是什么重要日子?” “那倒不是。”琼玉叹了口气,“只是前日母妃不知为何与父皇闹了脾气,成日郁郁寡欢,我便想着画些她最爱的梅花,让她能高兴起来。” 她身量只比柳凝矮了半个头,再过两年便要及笄,却因平素被保护得太好,还是有一番单纯稚嫩的感觉。 柳凝今年也不过十八,只大了四岁,却瞧她像个孩子。 尤其她说起皇帝与贵妃口角时,还微微流露出些许委屈,柳凝望着她那双圆圆可爱的眼,竟一时有些恍惚。 隔着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年也是,冬天,母亲总是在偷偷的哭,眼睛成天肿得像桃,像是在害怕着什么……柳凝记得自己便去后园折了一枝红梅,送给母亲,盼着她能开心些。 可是母亲哭得更凶了,寒梅枝掉到地上,她被母亲抱在怀里,脸上沾满了她的泪,咸咸的。 过去的片段在脑海里匆匆闪过,柳凝早就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回忆这些。 她甚至可以一面应付这些画面,一面提起笔,在宣纸上渲染开笔墨,轻言细语地向琼玉讲述作画的技巧。 谁也看不出一点异样。 柳凝挑了几种梅枝的笔法,细细地给琼玉讲解了一番。 她教得耐心,琼玉也不算太笨,但时间却也不知不觉过去,等琼玉能熟练掌握几种起笔后,已经到了正午。 柳凝看了看日头,本打算今日就教到这里,然而琼玉却似乎很喜欢与她相处。 琼玉把柳凝留在宫里用了午膳,还要请求柳凝下午也待在宫里,将梅花梅叶的画法也一并教给她。 柳凝不好反驳。 她也就顺着这小公主的意思来……左右是皇帝最娇宠的女儿,若是结交好了,将来扳倒忠毅侯府,没准还能派上用场。 琼玉有午睡的习惯,午膳后便在宫婢们的服侍下就了寝,而柳凝则被安排在这华珍宫里随意赏玩。 她身边没有宫婢跟着,一个人在这华珍宫的后花园里,慢悠悠地散着步。 柳凝沿着中间卵石铺就的小路,一路往下走,花园里各路芳菲争奇斗艳,她对着小径两边的繁花欣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生出了几分倦意。 恰好不远处有架精致小巧的秋千,她走过去,在上面坐下,稍作休息。 这秋千群花环绕,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飞舞,柳凝的手随意搭在膝上,一只浅蓝色的蝶掠过,在她玉一般的指尖上稍作停留。 想来她刚刚抚弄过一丛芍药,手指沾染上了香气,这才引得蝴蝶驻足。 柳凝饶有兴趣地瞧着指尖上的蝶,可惜睫毛一颤的功夫,它便飞走了。 她正兀自惋惜,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 “你倒是悠闲。” 这声音分外耳熟,语调不高,柳凝耳边却好像炸雷似的,猝然握紧了裙边,回头看去。 景溯正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秋千吊绳上。 他没看她,只是轻轻摩挲着绳索,玉色长衫融在微醺的风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凝唇边的伤口隐隐刺痛起来。 那日在竹屋,他醉后与她那荒唐的一幕……明明她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偏偏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勾起那不堪的回忆。 柳凝咬了一下唇,当机立断打算起身,景溯的手却按在她肩头,隔着薄薄的春衫,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的力度。 “难得春光正好,”他轻声道,“就这么急着走,也不怕辜负了?” 21、第 21 章 景溯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扶着秋千缆绳,慢悠悠地推着她。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 和煦的风里夹杂着花香气,带着一丝慵懒的意味。可柳凝却紧紧握住垂在裙边的披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没心思与他客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华珍宫的后园,来往宫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柳凝没有想到景溯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这里招惹她。 “孤与琼玉的关系不错,能自由出入她的宫室。”景溯低眉道,“这很奇怪么?” 柳凝看着他唇边的微笑,先前困扰在心头的疑问,也就有了答案。 “我被公主请到这里,是殿下安排的?” “孤只是随口提了两句而已。” 随口提了两句? 他的话哪有什么准头。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的,哄得琼玉公主将她邀进宫来。 “无论如何,殿下就算想见我,也不该选在这里。”柳凝叹了口气,淡淡道,“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被宫婢瞧见……” 景溯却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断了她的话:“你怕了?” 这叫什么话? 柳凝微微皱起眉,看了男人一眼:“殿下难道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和你比起来,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景溯轻轻推着秋千,语气随意,阳光透过花枝缝隙,洒落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 一派安详静谧,可柳凝却丝毫也享受不起来。 景溯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若真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又何必强按她在这儿为难? 一旦被人发现,景溯顶多是名誉受损,可她却难了,不仅蛰伏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连性命恐怕也保不住。 柳凝眸中透出一丝焦虑,景溯瞧她一脸心不在焉,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放心吧,孤来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此处……不会有人发现。” 他语气笃定,柳凝听到后神色微松,一面又不免暗暗心惊。 他在这宫里,究竟埋了多深的势力,竟连公主的宫室,都能插得进去手来。 景溯心平气和地瞧过来:“现在可有心情,好生陪着孤么?” 柳凝自是不愿。 就算他早已安排妥当,不会被人发觉,她也不愿意与他干耗着。何况,万一他安排有失,叫人不慎发现,那便是满盘皆毁。 她一向行事谨慎。 “公主午睡,恐怕不久后便要醒了,”柳凝试着说服景溯,“不如改日再——” 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景溯的手握紧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在背后用力一推,秋千连带着她整个人,高高地荡了起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柳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秋千绳。 秋千飞快地荡到半空,倏地回落,最终在景溯身前停下。 他伸开手,柳凝便落进了他怀里,心怦怦直跳,后颈的肌肤与他腰间玉带相贴,凉意透骨。 景溯弯腰,凑在她耳边:“吓了一跳?” 柳凝从一时惊吓中回过神来,听着他在耳边低低的笑,一丝恼怒涌上心头。 “捉弄我就这么有趣?” “这个么……” 景溯搂她在怀里,慢条斯理将她微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正笑着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到她唇角边细微的伤口处,顿了顿,敛了笑意。 他半天不说话,柳凝蹙着眉望过去,看见景溯正静静盯着她的唇角,很快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 见面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提上次宫宴之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忘了最好,省的徒增尴尬。 空气略有些焦灼,艳阳下繁花乱眼,柳凝在景溯怀里侧过身,想说些什么把话题岔过去,然而口还没张开,他却屈了食指,指节轻轻按上了她的下唇患处。 “还痛么?” “……已经好了。” 其实他指节触上来时,还是轻微有些刺痛。 但柳凝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也不喜欢他的触碰,只是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敷衍地应了一声。 “那日,孤在宫宴上多饮了些……”景溯沉默了一会儿,却没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后来遇到琼玉,她将你画的杏花送到了东宫……画得不错,孤在母后冢前烧了,想来她会喜欢。” 柳凝一怔。 那日在杏林里第一次教琼玉作画,时间仓促,哪有那么快见效,因此最后的杏花图上,大半是由她把着琼玉的手,代笔所绘。 他竟看了出来。 不过更令柳凝吃惊的,是景溯的后半句话……听他的意思,先皇后似乎并未葬在皇陵,反倒像是在别处有一座坟冢,置骨安魂。 这其中必有些隐秘的缘故。 柳凝虽好奇,却还是忍住没有问,而景溯也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没继续往下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青瓷小瓶,指尖上蘸了一点点半透明的药膏,轻轻点在她的伤口上,小幅度地画着圈。 他动作很温柔,羽毛一般落在她唇上,可柳凝却悚然一惊,暧昧的酥痒从唇边泛开,丝丝缕缕蔓延到耳根处,染上了一层温热。 她受不了这样的挑逗,一把推开他的手,略微侧过头。 景溯动作一顿:“怎么?”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柳凝垂下眼,低声:“我自己来就行。” 景溯没有强求,将药瓶递到她手里,青瓷瓶沁得手心微凉,柳凝取了一点药膏,均匀地涂在唇边。 药膏是半透明的,涂在唇上也看不出来,里面还夹杂着浅浅的荼靡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相似。 柳凝上完了药,用丝帕清理了一下指尖,将药瓶盖好还给景溯。 “不必了,这药就送给你了。”景溯说,“你的伤,似乎愈合得比寻常人慢些。” 确实是这样,她的身体比寻常女子虚弱,就连伤也恢复得更慢。 “上次去隐香寺,大夫给你开的药,有按时服用么?” “喝了。”柳凝面不改色地撒谎,“每三日服用一剂……身体感觉比之前有了些起色。” 她本就不信任他,再加上对这身体也没那么在乎,当日从隐香寺回府后,她将那药方束之高阁,便就此忘到了脑后。 景溯点了点头,柳凝见他并不怀疑,心下微松。 她望了望日头,正打算随意找个借口离开,却见景溯从她身后转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颀长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裙身上,挡住了一部分阳光。 “孤要去江州巡察一段时日。”他低头看着柳凝,“三日后便要动身了。” 柳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 “那……预祝殿下诸事顺利。” 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心里却盼着他越早动身越好,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回来。 “孤会把卫临修也带去。” 柳凝心里一突,这才抬起头,犹豫了片刻:“夫君体弱……殿下带他去做什么?” “自然有他的用处。”景溯冷冷一笑,“怎么,提到他就来精神了?” “……我哪有。” 柳凝垂下双眸,景溯好像误会了她对卫临修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正好,她就算真的喜欢谁,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景溯沉沉地瞧了柳凝一会儿,上前一步,抬起她的脸:“怎么不说话了?” “……殿下想听什么?” 柳凝的声音细细柔柔,鸦翅般的发盘成随云髻,垂落下两缕发丝,颊边的肌肤细腻得宛如新雪,耳畔两枚小巧的明珠耳坠,晃晃荡荡,落着清浅的光晕。 她是那样温柔沉静,半分火气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可景溯却觉得情绪莫名在心底生根蔓延,让他胸中渐渐闷仄起来。 他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只是指腹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下颌,声音微沉。 “江州之行,你也跟去。” 柳凝没有惊讶,自从听到景溯说要把卫临修也带上,她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她也一道带上。 柳凝心乱如麻。 这个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22、第 22 章 柳凝决定再挣扎一下。 “殿下去江州有要务在身,带上我……恐怕于理不合。” “这又何难?”景溯略微松开对她的钳制,嗤笑一声,“听说卫临修对你一向疼宠,江州又是你父亲任官之地,思乡情切,求你夫君带着你一块儿去,他总会心软。” 他对她的事,还真是了解。 柳凝揉了揉颌下肌肤,他刚刚力道有些大,那里恐怕已被他揉捏得有些泛红。 “若夫君不肯答应呢?” “他会的。”景溯拢了拢衣袖,抚着袖边的竹纹,“就算他一开始不同意,你也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对么?” “这……” 柳凝面上有些为难,心里却早开始算计起来。 她的确有说服卫临修的能耐,可她一点也不想去江州,景溯与卫临修都在,若是一路跟随去,无疑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去做一件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柳凝心思转了几转,最后决定先暂且答应景溯,横竖说服卫临修的人是她,她自然有把握搅黄这件事。 反正景溯总不能越俎代庖,强行要求卫临修把她带去。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刚弯起一个温柔诚恳的笑,脸上却贴上一个冰凉的物事,凹凸不平的纹理硌在脸颊边,冰丝穗在下面微微晃荡。 她的玉佩。 这枚玉已经被景溯扣了许久,柳凝一直想拿回来,当初被他所胁迫,也正是因为这个。 景溯漫声道:“只要你这回跟过去,这玉就还给你。” 柳凝一愣,随即心头恼恨起来。 “殿下还打算拿这玉佩,来逗弄我?”她压抑住怒气,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几分嘲讽,“被戏耍了这么多次,妾身虽愚钝,却也不会再上当了。” 景溯偏了偏头:“你生气了?” “可这次是说真的。”他微微皱眉,“只要三日后你跟着来了,这玉佩当日便可还你……不是戏言。” 他的表情难得认真,似是在郑重地承诺。 “当然你不想要这个机会,也行。”景溯把玉佩收回了袖袋,淡淡道,“那一路上便只有孤与卫学士相伴……难保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惹他生疑。” 利诱不成,就开始明晃晃地威逼了。 事已至此,柳凝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去劝夫君,带我同行。” “这才乖。”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柳凝垂下双眼,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她与这个男人无冤无仇。 可是她觉得这个男人讨厌到了极点,比卫临修更甚。 -------------------------------------- 应付完景溯,柳凝精疲力竭地离开秋千,往前面的宫殿走去。 算算时间,琼玉应该已经快醒了。 柳凝抚着左手腕上的白玉镯,也不知刚刚她与景溯,有没有被这华珍宫的宫婢瞧见。 看样子像是没有。 这个时候宫人们都围守在琼玉的寝房附近,现在正来来回回各忙各的,端着水盆的,捧着清口竹露的……想来是公主刚醒。 柳凝被宫婢请到了书房里,在里面候着。 墙角高几上的鎏金香炉里缓缓升着香雾,是梅花香,清气馥郁,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熟悉的感觉。 旁边立着一座书架,摆着各类画册书籍,还有几卷画卷,绕着画轴用绳线缠好,放在空当处。 其中一支画轴突出一截,瞧着颇有些别眼,柳凝伸手想把它摆正,却不慎碰了下来,掉在地上缠绳一松,画卷便铺开展现在了她眼前。 柳凝弯腰捡拾的手停住了。 画上是个男人,眉眼清淡里,带上了一丝柔和与病态。 再熟悉不过。 竟是卫临修。 柳凝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不得了的隐秘,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那画卷从地上拾起来,拂落灰尘,打算重新卷起来放回原处。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她还没把画完全卷好,琼玉已经跨进了门。 空气似乎凝固了。 琼玉站在门边,呆呆愣愣地朝这边看过来,她注意到了柳凝手上的画,似乎认了出来,脚步顿在原地。 柳凝微微握紧画轴,躬身请罪:“臣妇一时不慎,将公主的画碰落下来……还望公主赎罪。” 她没有惊慌,态度不卑不亢,就好像她从未窥见这隐秘,只是单纯地将一幅不值钱的画碰落了而已。 柳凝很清楚,只有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未触及到琼玉的隐私,她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她将画卷卷好,递给琼玉。 琼玉将画卷展开,来回看了片刻,确认没有任何损伤后,松了口气,对着柳凝粲然一笑:“夫人无罪,不必自责,这画完好无损。” 卫临修的面容又在那画卷上出现。 柳凝瞧了一眼,状作不经意询问:“公主如此珍惜这画,这画中……可是什么重要之人?” 琼玉似乎有几分扭捏:“我……”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可是公主的意中人?” 眼前的少女双颊生晕,一派天真娇羞地点了点头。 柳凝噙着微笑,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真麻烦。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琼玉公主竟然对卫临修有意。 她自然不会吃卫临修的醋,只是本还想能利用这小公主削弱卫家,现在情势却倒转过来——搞不好,琼玉还因为卫临修,反过来对付她。 柳凝沉默不语,瞧着琼玉对她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 “我与他只见过一面。”琼玉握着画轴,幽幽叹气,“去年民间灯会,我偷偷溜出宫,遇见了他……至今不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心事总是千奇百怪,琼玉面上浮着憧憬欢喜,柳凝却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只见了一面,却就此情根深种,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柳凝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她运气还不错,琼玉不知道这画中男子是卫临修,更不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省去了些麻烦,虽然只是暂时的。 柳凝瞧着那张男子画像,虽然特征都能与卫临修对上,却并不是十成十的相像,画像的笔法异常生涩,一看便出自琼玉之手,想来是她仅凭着脑中印象所绘。 她沉思片刻,柔声问:“公主不曾凭着画像,寻访过此人么?” 琼玉原本还微笑着,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落寞:“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母妃不许……她说父皇已为我挑了一桩极好的婚事,不该再招惹别的男子。” 柳凝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 年前,皇帝便为琼玉定下了驸马人选,是新科探花郎,生得斯文隽秀,学问也做得极好,家世也是恰到好处,不复杂,没有寻常世家间的弯弯绕绕,也不会卷入朝堂风波,很适合琼玉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 能寻到这样一桩婚事,足见皇帝对琼玉的疼宠,竟是像寻常人家中的慈父对待女儿,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只盼着她能觅得良人,终生幸福。 前面几位公主不是与外邦和亲,便是以姻亲笼络重臣,只有琼玉是特殊的。 但她似乎并不太满意。 “我觉得嫁人这事,还是应该我真心喜欢才好。”琼玉抱着画轴叹气,“可惜父皇决定好的事情,几乎不会改变……就算我有心想寻访这画中男子,在这宫里圈着,也跟聋子瞎子似的,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 柳凝抿了抿唇:“公主何必如此执着,万一……他已经有了妻室,就算找到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琼玉愣了愣,看样子似乎并未思考过这件事。 不过她也没有愣太久,很快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又如何?如果真的能知道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会去求父皇替我做主,就算……就算他已经成家,我也不介意以平妻的身份下降。” 她言之凿凿,柳凝看着她高高扬起的眉头,心下叹息。 终究是金枝玉叶,性子再怎么天真烂漫,骨子里也始终有皇族的骄傲与任性。 柳凝垂下双眼,收敛起满腹思绪。 现在琼玉还不知道卫临修,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只要不让两人碰面,还是能持住这平静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就算再竭力阻拦,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柳凝看着琼玉手里的画卷,头隐隐作痛起来。 她该怎么办才好。 23、第 23 章 柳凝在琼玉宫里留到申时,将后面的一些笔法简单讲完,才回了忠毅侯府。 她回了房,在妆台前坐下,卸下发间钗环。 一同卸下的,还有脸上温和的微笑。 柳凝闭上眼,指尖按在双眉之间,轻轻揉了揉。 这段时日她总是很容易累。 烦心的事太多,景溯那里还没有完全摆平,现在……又多了个琼玉。 她对卫临修的倾慕来得莫名其妙,柳凝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初春尚未解冻的湖面上,或许一下刻冰面就会碎开,她将被冰冷蚀骨的湖水吞噬。 不过比起琼玉,还是景溯的胁迫来得更紧迫些。 柳凝稍稍歇了一会儿,指甲尖掐了掐手心,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换了一身浅绿色家常裙衫,淡妆微施,对着镜子琢磨片刻,又在发间斜斜点缀了支青玉簪,看上去好似春雾朦胧间的湖堤细柳。 与景溯不同,卫临修最喜欢她这般素净的打扮,她要去说服他带上自己同行,总得投其所好。 这种小心思用在卫临修身上,总是得心应手。 柳凝收拾妥当,便出了屋,亲手端了卫临修每日需饮的药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他果然在。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册,卫临修正来回挑选,旁边竖着一个小小的箱笼,里面摆着些日常所用的物件。 想来是在为出行作准备。 柳凝假作不知,只是缓步走到桌边,将药碗搁在卫临修面前,温柔地笑了笑:“夫君在忙什么?” 她脚步又轻,踩着绒毯上过来,卫临修似乎正思考着什么,竟未察觉到她的到来。 直到柳凝出了声,他才恍然初醒:“阿凝?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提醒夫君喝药。”柳凝微笑着搅了搅汤药,目光却落到桌上那几本书册上,假装不经意地问,“夫君这是要出远门?” “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不是如此。”柳凝笑吟吟地瞧着他,“就是个书痴……每回与同僚出游,也不管去哪儿赏玩,只在意要带哪本书路上看。” 卫临修听着也是一笑:“好像真是这样。”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柳凝稍稍思量一下,状似随意地拿起一本诗册,状似随意:“夫君这回要去哪儿?” “江州。” “竟是江州?” 她将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惊讶,随后眉眼间带上一丝淡淡的愁绪,“江州啊……说起来,距我离开,也过去一年多了。” 柳凝当年正是从江州嫁过来的,卫临修叹了口气,安慰地执起她的手:“阿凝这是想家了?” “有一点。”柳凝回握住他的手,低眉顺目,“许久未见爹娘,前些日子还梦到来着。” 她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思乡之情,三分真心,七分却是假意,只盼着男人下一句,便提出带她一道同行。 然而等来的,却是卫临修的一声叹息。 “若是此行,能带上你便好了。” 柳凝心一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能带上她了。 她默不作声,听到卫临修接着道:“这次江州之行,是奉了太子之命跟随公办。” 去江州是公干之行,他再爱妻子,也不能带她一道——若是让太子瞧见,恐怕会以为他是个轻浮浪荡之辈,不堪重用。 卫临修有些遗憾地垂下眼,他也许久没去过江州了,若是能与她携手相伴,游山玩水,自是再好不过。 可惜这次不行。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柳凝额角隐隐作痛,可脑海里浮现出景溯那张脸,以及他最后威胁的语气,只能耐着性子周旋。 “虽是公办,但按以往旧例,也未曾说过不能带家眷同去。”她轻轻道,“听说太子殿下素来温和良善,极好相与,就算夫君带我随行,想来殿下……也未必会多做计较。” 何止是不计较? 她这般绞尽脑汁,本就是景溯所授意。 柳凝自觉这番话合情合理,可卫临修却摇了摇头:“殿下再良善,却也不是愚蠢之辈,公办之行,我若带着如花美眷同去,定会被殿下轻视。” 他语气坚决,竟是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柳凝咬了咬唇,侧过身去,低声:“旁人的目光,原来比我更重要么?” 她把手抽回来,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不悦,卫临修惊讶地看着柳凝:“你……怎么能这么说?” “如今卫家渐失圣心,处境如履薄冰,唯有牢牢跟随着太子殿下,才算是出路。”卫临修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有些不悦,“就算你再想念江州,大不了等我回来后再陪你同去,又何必在这种时候——” “在夫君眼里,原来我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子?” 柳凝眉头挑起,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思乡固然是有,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夫君。” 卫临修一怔,柳凝眼圈微红。 “你的身体平日多由我亲自照顾,极少假手下人,此去江州近千里之远,你身体弱,又极少出这样的远门,路上若是没人照顾……我一番心意,竟被你看轻至此。” 卫临修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想的,神色有些动容:“阿凝,我……” 他想拉住柳凝的手,却被她避开。 柳凝拢起衣袖,淡淡地开口:“既然夫君害怕失了颜面,那便只当妾身未曾提过此事。” 她一脸漠然,与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大相庭径,令卫临修觉得分外陌生,还没来得及拉住,柳凝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自打柳凝嫁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与卫临修口角。 柳凝最后出门时,分明瞧见了男人眼里的愧疚与自责。 但她独自回房后,卫临修却并未找上来道歉,听婢女说,他在书房里呆呆坐了半宿,才心不在焉地回屋歇息。 他不来哄她回心转意,柳凝倒也不觉得意外。 卫临修身体虽孱弱,却也是男子,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书里教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然早就烙印在思想里。 他被她落了脸面,就算再喜欢她,又怎肯放下尊严,屈尊俯就? 男人都是这样。 柳凝无所谓他如何行事,她当时故作冷漠,不顾他挽留拂袖离去,本就有激他的用意,至于最终能不能达成她想要的目的,还得看运气。 她不喜欢赌运气。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她苦苦央求,磨得卫临修没了脾气,说不定他也会松口。 但柳凝不愿意。 她不在意耗费心机,也不在意天天作伪,维持着虚有其表的假象,甚至连自己这具身子也不怎么在乎——唯独低下头去央求仇家,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 就算面对景溯的威胁,也是一样。 三天很快过去,第三日清晨,柳凝早早起来,正修剪着青瓷瓶里的花枝,婢女却急急忙忙地进了屋,传了卫临修的口信,说让她简单收拾一下,他在侯府门口的马车上等她。 柳凝动作一顿,却很快回过神,纤细的手指扣着银剪子,不慌不忙,将最后一根枯枝妥善剪去,才慢悠悠起身。 她赌赢了。 可是柳凝一点也不开心。 只要景溯还在,这样磨人的赌博就会不断重演。 她换了衣衫,一身天青水绿,着婢女简单收拾一下细软,便离开了香雪院,往侯府门口走去。 柳凝并没有耽搁太久,她带的东西不多,也不需要带太多物件,左右她会一直待在卫临修和景溯身边,断不至于缺少什么。 人去了就行。 柳凝带着婢女,迈过了侯府大门,车驾停在门口,却不止一辆。 除了卫府的马车,正前方还有一驾,离得不远,紫檀木车厢四角缀着白玉铃铛,随风发出轻微的响动。 车窗边锦帘被缓缓掀起,露出了景溯的半张脸。 他视线直接定在她身上,唇角轻轻往上一提。 柳凝与他的目光相对,对上一瞬,便匆匆撇过头去。 24、第 24 章 柳凝匆匆偏过头,没再朝景溯的车驾看一眼。 她低着头,在芳菲的搀扶下,上了卫府的马车。 因为前日闹了别扭,柳凝独乘一辆,没有与卫临修坐在一起。 马车行了快一整日,快马加鞭,最终在广陵城停下。 这一次江州之行,目的地是江州,但路途遥远,会在几个途径城镇短暂停留。 广陵城便是其中之一。 景溯派人包下了当地的一家客栈,几位随行官员同他一道入住,也包括卫临修与她。 广陵富庶,依山傍水,气候也宜人,杨柳依依,青墙灰瓦栉比鳞次,酒楼旅舍高悬的旗子迎风飘扬,像是舞女回旋间温柔拂过的水袖。 然而柳凝却无暇欣赏这美景,已近黄昏,日薄西山,她的心也跟着晦暗起来。 她手里捏着张字条。 刚刚景溯身边的随从给各房间送去糕点食盒,送到她这间房里来的,是一盒桃心酥,里面隐蔽地夹着这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出自景溯之手。 “酉时,后门。” 他留得简洁,意思却在明显不过,他要她在酉时,去客栈的后门等他。 柳凝轻轻咬了咬唇,他指令下得轻松,她却难了,她与卫临修住在一间房里,偷偷与景溯溜出去,又不被察觉,哪有那么容易。 可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柳凝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顶帷帽戴上。 无论如何,同景溯在一起时,总不能叫人认出她来。 半透明的素纱垂下,遮住了柳凝的脸,她打开房门,正要走出来,却撞上了要进屋的卫临修。 她脚步一顿,卫临修也似乎有些惊讶,眉头微微挑起。 “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话音落下,空气有些凝滞。 两人还没有完全和好,卫临修碍于颜面不好意思低头,柳凝的态度也一直淡淡的,既不冷脸相对,却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柔,让人捉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之前来的一路上两人分坐两车,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妾身嫌闷,出去随便逛逛。”柳凝撩开面纱,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夫君是要回房休息么?” 她刻意使语气冷漠些,只盼着这个节骨眼上,卫临修别给她多添什么乱子。 卫临修似乎感受到她的冷淡,表情一滞,似乎有些尴尬。 尴尬就对了。 她虽然需要和卫临修和好,但并不是在这个时候。 柳凝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将面纱轻轻巧巧地放下:“我要出门了,夫君没什么事……就先让开吧。” 她推开卫临修,抬脚就走,可是没走出两步,却被他握住手。 “我……陪你一起。”卫临修沉默了片刻,开口,“天快黑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凝一怔,随后想要将手抽出来,他却难得握得有些紧。 “你还在生气?”卫临修声音有些低落,“让我陪你……总该给我个机会。” 他终于还是服了软,她在他心里,总归还是有些地位的。 柳凝本该为此感到满意,并善解人意地就着他给的台阶下来……可却偏偏碰上了这不赶巧的时候。 景溯还在后门等她,如果失约,她不知会沾染上什么样的后果。 但卫临修的态度也很坚决,他握着柳凝的手腕,还没等她开口反驳,便拉着她离开房门。 -------------------------------------- 他们走的是前门,没有与景溯撞上。 柳凝看着天边落日一寸一寸西沉,她被身边的男人抓着手,根本抽不开身。 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而且,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脱身。 与景溯的约定,是彻底去不了了。 柳凝心慢慢沉下去,但与此同时,也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本就是景溯自作主张,强行逼她出来,又算得了哪门子约定。 她受他挟制这么长时间,心中积怨已久,本就不愿与他单独相处,现倒是有了推脱的借口。 反正卫临修也在,她时时与他待在一起,景溯再无耻,也总不至于当着一众随行官员的面,对着有夫之妇下手。 柳凝心头的紧张感渐渐消散,她放松下来,指尖也不再紧绷。 卫临修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变化,松了口气:“你终于不生气了。” 他不知道景溯那些事,还以为一路上柳凝沉默不语,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 柳凝哪里有气可生,她对他没什么真情实感,顶多是算计而已。 但她也没否认,只是轻柔地笑了笑,反握住卫临修的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温柔和气的神态。 就好像前两天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小性子偶尔使使或许是情趣,但分寸过了,那便反倒显得面目可憎。 他已经低头,柳凝也不会清高地端着,她唇边含笑,主动搭起了话:“夫君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难得到广陵来一趟,自然要沿着这街巷逛逛。”卫临修低眉含笑,“我们就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码头,再泛舟赏月,可还算风雅?” 这很符合他的作风。 柳凝对这种吟风弄月的事没有太大兴趣,但自然也不会反驳他,毕竟在卫临修眼里,他们是一对志趣相投的知己夫妻。 他们五指相扣,穿过日暮沉沉的楼阁街巷,漫步到湖边时,已是华灯初上。 卫临修包了一条小舟,两人靠在船舷边,相对而坐。 广陵繁华,虽是入了夜,酒家客舍却都支着明亮温暖的灯笼,高高挂在门前,灯色映在水面,顺着波光粼粼,浮光连成了一条曲折漫长的线。 “好看么?”卫临修轻轻问。 “好看。” 柳凝温顺地应和他,一边欣赏起湖中的月色灯影。 确实好看,尤其今天还是满月,皎洁月色落在水里,合着春日微醺的暖风,的确令人陶醉。 可惜一同赏景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再好看的风景,也勾不起她的心思。 柳凝靠在船舷边,垂下眼,漫不经心抚着衣袖上的萱草绣纹。 气氛不错,她决定从卫临修嘴里套点消息。卫家如今圣心渐失,但她不信卫穆那只老狐狸会坐以待毙,此刻定是在谋划其他退路。 柳凝斟酌好语句,还没开口,却被卫临修抢了先。 “阿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他望着湖面,表情有些怔忪。柳凝也是一愣,脑子里仔细搜刮起来。 今日不是大婚,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再仔细,也不可能把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放在心上。 好在卫临修没有让她猜太久。 他很快转过头,注释着柳凝,唇边泛开微笑,却隐隐带上一丝落寞:“还记得两年前么?那时候我正在江州友人家暂住,那日我独自在茶楼二层雅间,外面下着雨,正觉得有些无聊,却看见了你……” 那日窗外暴雨如注,她撑着伞在楼下走过,本来还没太在意,然而接下来,他却看到她将伞送给了没带伞的孩童,而自己则冒着雨,匆匆躲到了对面的屋檐下。 他这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明明淋了雨,衣衫头发都湿了,整个人却不显狼狈,好似出水芙蓉般清丽柔和,又隐约带着一丝先天不足的羸弱,惹人怜惜。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曾在诗中读到过这一句,当初没什么感觉,见到她以后,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原来夫君是说这一天。”柳凝盈盈笑开,“我自然记得,那日,我的伞送了旁人,自己却没伞撑回去,只好躲在屋檐下……幸好遇上夫君从对面出来,撑伞送我回了府里。” 这一日她印象还是挺深的,那时候她早就打听好卫临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他心软,又知道他总会去那家茶楼,便在一个下雨天,精心设计了这场戏码。 然后一切如她所料,卫临修送她回去,知道了她的身份,此后几次“偶遇”,她样样都踩在他的喜好上,最后如愿以偿地嫁进了忠毅候府。 哪有那么多偶然? 柳凝款款微笑:“夫君怎么突然想起那一日?” 灯光水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沉静温柔。 卫临修望着她柔和清丽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安,最终低下头:“我也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梦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每次梦刚开始,都是最初相遇的情景,她湿淋淋地躲到屋檐下,他从二楼看到,下楼,撑开伞去接她……可到了屋檐下,她却好似原地消失般没了踪影,站立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朵被雨水打湿的五瓣杏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撑着伞,怅然若失,然后梦醒来,心中总有一种空落落的寂寥。 这梦卫临修反复做了几次,之前不愿让她跟来,也有他的私心在。 这一路上随行多男子,她那样美丽纯善,好似一块纯粹无暇的白玉,难保不会落尽他人的眼里。 他体弱,更有久治不愈的隐疾,连一个孩子也没办法给她,除了忠义侯府的门庭,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若是有一日门庭败落,连这最后一份依托也失去,他拿什么护住她? 卫临修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五指微收,稍稍握紧了眼前女子的手腕。 他最近总有些心慌。 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似的。 -------------------------------------- 柳凝与卫临修并没有在湖上留太久,相对在船上坐了一会儿,便请船夫划回岸边。 卫临修的身子虚弱,受不得风寒,不宜长时间待在水边,而柳凝也懒得把时间耗在他身上。 泛舟游湖,赏月夜话,这种事只适合有情人。 而对于她这样虚情假意的人来说,不是雅事,反是负担。 两人携手原路返回,入夜后的广陵也不清冷,街边有小摊贩卖些小玩意儿,五花八门,游人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烟火尘世的气息。 一整日舟车劳顿,柳凝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负了景溯的约,心中总有些不安。 夜长梦多,她打算快些回客栈,然而卫临修却似乎不愿那么快就回去,他走得慢吞吞,边走边瞧,甚至还在一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些民间的东西,倒也挺有意思。” 卫临修养尊处优,因为身体缘故,平日又鲜少出门,最多也就是去茶室饮茶,或是到同僚府上赏花阅书。 因此这些民间小玩意儿对他来说,还算新鲜。 他从摊子上拾起一枚雪青色的绒花,往柳凝发间比去。 柳凝笑得温婉,微微含羞,心里却已有些不耐烦。 此处离客栈不过几步之遥,她正琢磨着如何劝卫临修赶紧回去,不经意扬头一瞥,却看到客栈二楼回廊处,立着个人影。 景溯正靠在阑干边,朝这边望过来。 柳凝浑身泛起凉意。 他一身藏青色衣衫,夜风吹着灯笼,正盯着她的脸。 光影从他脸上晃过,不似往常温和清隽,平添了一丝阴沉。 25、第 25 章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她负了景溯的约,却和卫临修在一起,现在……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就算卫临修在,景溯或许不便对她做什么,但每多激怒他一分,只会给她的处境,多增添一分的危险。 柳凝的微笑僵在唇边。 “……阿凝?”卫临修手顿了顿,见她心不在焉,将绒花放回了小摊上,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他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顺着她望着的方向,扭头瞧了一眼。 那里什么都没有。 景溯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檐角便孤零零的纸糊灯笼,随着夜风打着旋儿晃荡。 “……没什么。”柳凝收回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衣襟,“出来这么久了,我觉得有点冷。” 虽然是春天,夜里的风却还是微微浸着些凉意,卫临修想把身上的外衣披给她,柳凝却摇头拒绝:“还有几步路便是客栈,回去便是。”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进了屋,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景溯的房间就在隔壁,安安静静的,倒也没有什么动静传过来。 之前她和卫临修上楼时,也未与景溯碰面。 柳凝盯着桌上微微跳动的烛焰,他没有主动找上来,真是谢天谢地。 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与卫临修解释。 但她终究是失了约,就算不是出于本意,也算是拂了景溯的面子,柳凝自认还算有些了解这个男人,她不觉得他会对此置之一笑,轻轻放过。 更何况,他还看见了她和卫临修在一起。 满脑子思绪纷繁,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望着烛火有些出神,却没意识到这一幕正落在卫临修眼里。 “阿凝,你……有心事?” “嗯?”柳凝眉头一抬,侧头看了卫临修一眼。 她看到他眉目间隐隐有探询的意思,心头一凛,打起精神笑道:“哪有……只是今日奔波一天,有点累了而已。” 她的处境已经够为难了,若卫临修再搅和进来,就永无宁日了。 柳凝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却并未打消卫临修的疑虑。 “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次了,之前还在府上便是。”他认真地瞧着柳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不妨跟我说说,两个人解决问题,总比一个人硬撑要好。”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坚定,似乎不问出来,便不肯罢休。 柳凝头更痛了。 卫临修这个人,在某些事上会有些固执,比如当年娶她……再比如现在,若是她说不出什么,反倒可能让他觉得,她是在刻意对他隐瞒。 这不得了的好奇心万一被勾起,后果不堪设想。 柳凝隐在衣袖下的手默默攥起,表情却一派平静,微微敛眸的工夫,她便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再抬眼时,眼波里染上了极温柔的怜惜与愁绪。 “不是不能告诉夫君,只是……”她看上去有些犹豫,“……只是害怕夫君会难过。” 卫临修一怔,随后看到柳凝低下头,面色露出几分哀婉。 “前些时日去沈府赴宴,瞧见了沈夫人刚满月的小郎君,很是喜欢,可惜阿凝福薄,此生怕是与子嗣无缘。” 她说得很轻,像一片缓缓飘落的羽毛,可是落在卫临修身上,却像是一块巨石,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才嘶哑开口:“是我的错。” 卫临修脸色惨白,眉眼黯淡如一片死灰,柳凝见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也就没有再继续戳他的痛处,而是宽慰地握住他的手。 “不是夫君的错。”她柔和似水,“能嫁给你,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气,付出点代价,也没有什么。” 她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之后的时间里,便不咸不淡地安慰着他,直到入睡。 床榻上,卫临修将柳凝拥抱在怀里,他闭着眼,虽不言语,隔着肩膀却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 她温顺地伏在他肩头,心却冷硬如冰,一丝一毫的怜悯也没有。 他值得她同情么?忠毅侯府建在她亲人的骨血上……没在睡梦里杀了他,不过是时候未到。 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声声入夜,卫临修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 可柳凝却愈发清醒。 身边的男人睡得极沉,她把他的手臂轻轻挪开,没有惊醒他。 刚刚睡不着,她思绪翻涌,又想起当年家中逢乱的情形。 精致的花草被践踏得七零八落,到处充斥着下人和女眷们惊叫哭泣的声音,官兵们手里的刀折出刺眼的光,手起刀落,她没看到父亲与伯父被刺死的表情,只看到他们缓缓倒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像是正怒放的红梅。 她从此反感血与梅花,对红色生厌。 不过这些柳凝都能很好地隐藏起来,她早已习惯平淡应对,就好像这一切惨剧都未曾发生过。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想起过去那些事情,竟微微生出一丝心烦意乱;再一睁眼再看到枕边的卫临修,更是几欲作呕。 她不愿再躺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取了件衣衫,虚虚披在肩头。 卫临修睡得正沉,柳凝漠然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轻轻推开房门。 夜深了,客栈的灯火都已熄灭,月色却分外皎洁,透过窗子映照进来,倒也能清楚视物。 柳凝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胸闷,想换个地方透透气。 她把房门合上,刚走了几步,脚下却如生了钉子一般,僵立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前方。 人果然不能太任性。 她睡不着,极难得放纵了一回性子夜游,却还没开始,便惹了祸事上身。 几步之遥的前方,景溯正立在窗边,原是背对着她,听到动静转身,与她对了个正着。 窗外月色如洗,清澈得连尘埃也看得见,柳凝无处遁形。 他却正好逆着光,脸色沉在一片幽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感觉到周身的威压逼仄,暗沉沉地将她包裹,与明亮轻盈的月光割裂开来。 相顾无言,一片死寂中,柳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可是心脏的跳动,她把握不了。 柳凝竭力冷静,正打算施一礼便回屋,可男人却一步步踏着月光走进,近到她能看见他藏青衣襟上的暗金绣纹。 “今夜月色倒是好。”景溯盯着她,“玩得开心么?” “我……不是故意失约。”柳凝垂下眼,“本来正要去找殿下,却被夫君突然拉走,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柔柔地解释着,故意示弱,只盼着他能看在她低头的份上,将今天这事揭过去。 “可是孤在后门,等了你一个时辰。”景溯嗤笑一声,语气泛冷,“你说,你要如何补偿?” 柳凝心中烦不胜烦,这本来也不是她的错,他又何必非得跟她过不去。 但眼下还是脱身要紧,她只好随口敷衍:“待过几天,我找个合适的时间,主动邀约殿下……可好?” 她说得含糊,景溯看着她,眸中的情绪幽幽沉沉氤氲着,凝结成化不开的阴霾。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稍稍推开一步:“已经很晚了,我也该回房歇息,万一夫君——” 她本想说万一卫临修醒了,发现他们两个在这儿,谁也不好看。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被他一把扯过去,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柳凝生怕卫临修醒来,死死咬住下唇,才将没出口的惊叫咽了回去。 可她整个人却被景溯扯着,她企图反抗,双手却都被他制住,强拉着她进了他的房间,后背靠在门边,后退时将两边门缓缓合上。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房里点着好几支烛火,顺着屋外带进来的风,倏地颤了一下。 适才挣扎,柳凝披在肩头的外衫落在了地上,本就宽松的寝衣,领口也散开了些,从一侧肩头滑落一寸,露出一小截雪白玉臂,一枚小红点在衣衫里半遮半掩。 景溯微微一怔,抬手将她左臂边的衣衫又略略往下移了些。 那是一枚守宫砂。 颜色接近春日里初开的蔷薇,略淡,点在雪白上,却自有一番活色生香的滋味。 玉扳指压在肌肤上,微凉,而他的指腹更冷,按在那枚浅红小点上,动作虽轻柔,柳凝却忍不住颤了起来。 26、第 26 章 景溯的指尖, 在她臂上的守宫砂上,轻轻打着旋儿。 他没说话,卧房里烛火慢悠悠摇曳着, 暖光映在墙上,透着私欲语还休的暧昧。 柳凝的心怦怦直跳, 她抽了抽手臂, 可被男人抓着,挣不开。 景溯的眼神略有些幽暗,半晌他启唇,低低笑了一声。 “卫临修不行?” 柳凝抿了抿唇:“夫君身子不好……殿下可满意了?” 她推开他的手,将滑下肩头的衣衫提上去, 轻轻福了福身。 “夜色已深, 既然殿下满意了, 我也该回去了。” 柳凝匆匆转身,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手却从身后伸过来,抵在门边, 将她困在怀里。 “急什么。”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今日你抛下孤, 和卫临修出去玩了这么久, 今夜月色正好, 不如……就在此刻补上。” 他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 柳凝皱眉:“你——” 她话还没说完,却低低惊呼一声, 整个人忽然被他拦腰抱起, 放到了不远处一条窄窄的软榻上。 头一歪,发边的玉簪掉在了地上,断成两截。 柳凝背陷在柔软的榻垫里, 肩头被他按着,仰起脸,对上头顶男人的视线,眉头皱得更深。 “你疯了?” 她咬牙,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隔壁的卫临修。 “急了?”景溯轻笑,“我就爱看你这副表情。” 她总是那副温柔婉约的模样,就连杀人也是,第一次在杏花林见她时,她杀了她的婢女,毫不手软,唇畔却还挂着微笑,眼睑柔顺地微微垂下,好似菩萨慈目低眉。 他当时都有些分不清,她是勉力装出来的镇定,还是本性如此。 又如何能不引人心动,想将这假面具撕下来。 景溯弯起唇,盯着身下女子的脸,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胛处,另一只则缓缓下移,搭在了她的腰间,把玩起那里垂下的衣带。 柳凝被困在他落下的阴影里,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回她没再示弱,纤细的手腕抵在他胸前,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着。 挣扎间无意扫落了一边小柜上的青瓷茶杯,“铛”一声碎了一地,茶水沾湿了景溯一侧的衣袖,但他只是瞧了一眼,便满不在乎地移开目光。 刚刚茶杯碎裂的声音不轻,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 柳凝屏住了呼吸,听到隔壁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随后她又听到了“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卫临修醒了。 她心头一片冰凉,手无力地垂下,浑身僵硬。 景溯低下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激得她浑身一颤。 “你可以把动静再闹得大一些。”他凑在她耳边低语,另一只手慢悠悠解开她的衣带,“这样卫临修就能发现你在这儿了……你猜,他会不会救你?” 柳凝咬住下唇,一声不吭,可景溯的双眸却是一暗。 他从她腰间快速抽出散落的腰带,再将她的手臂高举过头,一圈一圈绑在她的双腕上。 烟紫色的丝锻,缠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越发晃眼——也彻底断了柳凝的后路。 这下她动弹不得,只能在男人身下,任他鱼肉。 景溯不紧不慢地褪着她的衣衫,柳凝看着他的动作,同时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恳求之意:“殿下……” “嗯?” 柳凝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求殿下……今日先放过我吧。” 她从未这般哀求于他。 可也只能如此,她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放低姿态,便要承受他的肆意妄为。 “放过你?”景溯见她求饶,倒是新奇地挑了挑眉头。 他伸出指尖刮了刮她的鼻尖:“要是放了你,那孤岂不是什么都没得着?除非……” 柳凝听他语气随意,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开口:“除非什么?” “除非你说两句好听的,让孤满意。”他指尖卷着她耳边发丝,轻声道,“今天晚上就不动你。” 甜言蜜语? 柳凝垂下眼:“殿下……” “还叫什么殿下?”他温柔地按住她的唇,“阿凝不懂该怎么叫我么?” 柳凝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确不懂,除了一句“殿下”,还能怎么称呼他。 难道叫夫君么? 又不曾三书六礼,连两情相悦都不是,不过只是他强迫,她勉力应付的关系。 柳凝迟迟未曾开口,景溯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他唇边还挂着微笑,却泛着一丝阴冷的意味。 “叫不出?” “我……”她手被绑在了头顶,没办法抓住他的衣袖,只能勉强柔顺地望着他的眼睛,“哥……哥哥。” 她在江州长大,江州多戏楼,也曾去看过几场,未婚男女情浓缱绻,便是这样的称呼。 不过柳凝心里毫无情愫,只觉得别扭。她声音有些僵硬,将不情不愿小心地隐藏起来。 即便是与卫临修相处,她也未曾说过这样肉麻的话。 景溯手一顿:“你叫我什么?” 这羞耻的称呼柳凝不想再重复一遍,她抿了抿唇,头微微偏到一边,可却又被男人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殿下明明已经听到了。” “你再说一遍。” 景溯眼中兴味浓厚,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颌下肌肤,触感细腻如雪。 柳凝咬唇,迫不得已又轻轻唤了一句,然后看见他笑了起来。 “这是你们江州的称谓?” 她乖顺地点点头。 他笑了便好,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愿意放了她。 “殿下……可以放我走了么?” 柳凝见他眼睑微敛,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忍不住轻声试探道。 她一面微微抬起身,却又被他按了回去,阴影重新把她笼罩起来。 景溯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似笑非笑:“你既然唤孤一声‘哥哥’……孤总得承你的情,满足你不是?” 她身上素白色的寝衣被掀开,露出月白色的小衣,上绣并蒂缠枝莲,周围的肌肤在融融烛光下,泛着细腻晶莹的光泽。 柳凝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俯身下来,要将她颈上的系带解开,终于忍无可忍,近乎本能地撑起身子,对准他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景溯微惊,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抵抗,他反应很快,堪堪避开,但还是被她的牙齿擦破了皮肤,一缕温热慢慢顺着颈边曲线淌下。 她是下了狠口。 明明之前还在温言软语,明明表情还是那样柔顺安静。 景溯眼中升起一抹阴鸷,他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当初杀人时,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手软的。 血流得不多,映在柳凝眼里,却始终是触目惊心的红,她瞧着有些发晕,表情勉强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她唇瓣上还沾了一滴血,景溯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拇指□□般按在她唇上,将那一抹血迹擦去。 为了防止再被咬,他取出一张素白丝帕,团起来塞进了她嘴里。 小衣的系带被扯开,却没有完全褪去,和其他衣物一样,凌乱地堆在她臂间和胸前,半遮半掩,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敏感部位。 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肌肤裸/露在外面,与微凉的空气接触,泛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景溯定定地瞧了她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指尖移开她的唇,沿着垂直线向下,划过她的下颌、脖颈、锁骨……最后停在了心口的位置。 柳凝的心脏有力跳动着,一下一下,撞击着他覆于其上的手指。 “原来你这儿也跟活人一样,会跳的。”景溯轻嗤,语气来凉凉,“刚刚那一下,你是想咬死孤来着?” 柳凝浑身无力:“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没想让他死,不过是出于本能自卫,本想是弄伤他,叫他歇了心思,知难而退放她走——可惜失败了。 现在她退无可退,已是败卒。 自打遇到他,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现在更是……很快就要被他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柳凝恹恹地闭上双眼。 她想眼不见为净,他却连这点也不满足她。 “把眼睛睁开。”景溯冷冷道,“否则,孤现在就在这里要了你。” 柳凝睁开眼,有些意外。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不会对她怎么样。 然而也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惊讶,柳凝看到景溯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细长的锦匣,很快回到她身边。 他先从里面拿出一只青瓷瓶,取了点药膏,均匀地抹在柳凝心口处的肌肤上。 药膏刚敷上去时微凉,随后又渐渐辛辣起来,柳凝不适地蹙起眉。 她不知道景溯要玩什么把戏,只是看见他随后又取出一支又细又长的笔,似乎在匣子里蘸了些什么,然后朝着刚刚敷过药的地方,提笔点了上去。 柳凝下意识一缩,却被他按着,动弹不得,于是那笔尖便正正好好地触在了她皮肤上。 笔尖看着柔软,可一接触到肌肤上,却像是星火燎原,灼热感一层层蔓延开来,而且随着笔尖的移动,像是有一根根牛毛小刺,狠狠扎进她的皮肉里。 她比常人对痛更敏感,本能反应抑制不住,她嘴里塞了东西,叫不出来,眉头却几乎一瞬间紧紧地扭了起来。 眼眶里泛上了泪花,心口处的感觉越发强烈,好像有千万只蚁虫聚集在那里,肆意啃噬。 原来他还有折磨人的癖好? 可又不像。 柳凝视线微有些模糊,却也能看到大概,景溯屈身在她身前,提着那支细细的笔,似乎在勾画着什么,神情难得专注,哪里是折磨人时的样子。 有几缕发丝从玉冠中松散,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正在描画的东西,但透过缝隙,还是能看见一抹幽蓝色,盖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心口处的刺痛仍未消失,柳凝被缚住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甲陷在了掌心里,似乎被掐破了皮,冷汗慢慢从额头处沁了出来。 “很快就会好了,再忍忍。” 景溯此刻似乎已不计较她先前的冒犯。 他语气缓和,带着一缕淡淡的怜惜,似乎还颇为体贴她,用衣袖轻轻拭去她额边汗渍。 但他并没有停手,笔尖似乎在匣子里又换了一种颜料,重新点在她皮肤上。 心口处的痛与灼热反反复复,好生煎熬,柳凝看着胸口那一抹晕染开的幽蓝,脑子还算清醒,有点明白过来景溯在做什么。 她在书上看过,有刑罚名黥,以墨刺字于人面上,水洗烧灼皆不能除去,用剃刀刮开皮肉,能发现墨迹已入骨三分。 景溯用的笔与染料,似乎与黥面所用还有些区别,颜色更鲜亮些。 柳凝看不见他究竟画了什么,嘴被堵着,也问不出口,只能忍耐着心口的刺痛麻痒,还有心底渐渐涌起的屈辱感。 过了好久,肌肤上不适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景溯将笔放回锦匣,妥善地收到了柜子里,然后又拿出一只玉色药瓶,用丝绢勾了点药膏出来,一圈一圈划开,动作耐心而轻柔。 好像他有多怜惜她似的。 柳凝嘴里的锦帕被取了出来,她透了口气,却像是长时间搁浅在滩涂上的鱼,浑身脱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景溯将她的衣服拢起来,又解开她手上的束缚,撩起长衫,在她身边闲闲坐下。 “感觉好些了么?” 柳凝没回答,只是虚弱地撑起身子,盯着景溯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朝他脸上挥去。 她没什么力气,自然得不了手,不过下手又快又狠,景溯虽然抓住了她的手,眼角边却还是被她尖尖的指甲划破了一点。 景溯似乎没料到她真能伤到他,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嘴角紧紧抿起。 他似乎有些不悦,不过目光落在柳凝苍白的脸、泪水微沾的睫、还有手腕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心头还是稍稍软了些,没有发作出来。 也不知为何,对着她的耐心,总是比旁人要来得多些。 “你的爪子倒是够利。”他沉声道。 榻上狭小,柳凝被他攥着手,身体与他紧紧挨在一起,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虚弱:“折辱我,就真的这么有趣?” 景溯一愣:“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他有些怔忪,却很快恢复了寻常神情,从边上取了面铜镜,一边撩开她松散拢起来的寝衣,露出心口的位置。 他刚刚勾画的图案,映在镜子里,一清二楚。 是一只蝴蝶,翅膀是冷幽幽的蓝,上面轻盈地点缀着黑纹白斑,停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带着一丝诡异而暧昧的味道。 那里还隐隐作痛。 这蝴蝶他勾画得很美,她却觉得厌恶,比起装饰,更像是奴隶身上的烙印,盘踞在她胸口,强调着占有与所属,逼得她喘不上气来。 柳凝瞧了一眼,隐去眼中的厌恨,匆匆撇过头去。 -------------------------------------- 景溯折腾完后,已经过了三更天,许是考虑到时间太晚,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柳凝疲惫至极,却还是把寝衣整理好,掉在地上的外衫披了起来,整张脸除了眼角有些红,看上去分外平静。 她悄悄地回了房间。 客房里的灯亮着,卫临修躺在床上,听到柳凝推门的动静,翻身坐起,定定地瞧着她。 “……你去哪儿了?” 柳凝把外衫紧紧地裹在外面:“我睡不着,生怕惊扰夫君……便去外面逛了一会儿。” 她没有说确切去了哪里,刚刚在景溯房中,她听到了他出门走动的声音。 若是对不上,便露馅了。 卫临修满脸犹疑,正要继续追问下去,柳凝却吹熄了烛灯。 “已经很晚了,快睡吧。明日……若有时间,再与夫君细说。” 房里顿时暗了下来,她摸黑上了床,钻进锦被里,将身体如虫蛹般裹了起来。 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若是灯继续亮着,叫卫临修发现了她手腕上的红痕,那就一点糊弄的余地也没有了。 卫临修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轻轻叹息了一声,翻过身去。 他似乎也累了,很快柳凝耳边就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自己却是久久难眠,明明已经累极,可是一闭上眼睛,黑暗里就浮现出景溯那张脸,还有他在她心口上刺出的蝴蝶,闪着磷火般的幽蓝色,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恍恍惚惚到了天亮时,才终于睡着,再醒来时,客房里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卫临修不见了踪影。 问了随行下人,说他似乎被临时安排了什么事情,起来后便赶去了广陵官署。 他们在广陵只是暂留,哪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派卫临修去……柳凝微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十有八九是景溯巧立名目,将他特意支开。 柳凝心头幽幽沉沉,在妆镜前坐下换衣,寝衣褪下,胸前小巧的蝴蝶纹样显露在镜子里,提醒她昨晚并不是一场梦。 她没有多看,匆匆将衣裙换好,把胸前遮得严严实实。 这印记断不能让别人瞧去。 柳凝换好衣裙,又唤了随行的婢女替她将头发绾好,拈起一支青玉宝簪,漫不经心固定在发间。 她把自己收拾妥善,随时准备好出门。 想也知道,景溯既派了卫临修出去,就绝不可能会让她安安分分待在房里。 果然没多久,景溯身边的随从又送了食盒过来,柳凝接过,挥退了婢女,打开盒盖,是一盘红豆酥。 她拿起最上面一块,掰开,里面又夹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简短干脆。 就像昨日那样,景溯还是在后门等她。 她不能再拒绝。 柳凝把纸条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扔到窗外。 纸屑纷纷扬扬,如小雪般被风吹走,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柜子里取出素纱帷帽。 柳凝把脸遮好,谨慎地去了后门,一辆青帐马车正等在不远处。 这辆车驾与景溯一路所乘的不同,看上去更朴素些,就像是寻常富商所用。 柳凝提着裙角,踏上马车,轻轻撩开车帘,淡淡的荼蘼香扑鼻而来。 里面布置得倒是舒适,角落里的鎏金炉一圈一圈晕染开香雾,锦榻软垫间,景溯正坐在那里,一袭浅素色长衫,衣襟袖角边杏纹点缀,一身打扮就像一个平平常常的富家公子。 他见到她,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来。 柳凝垂下眼,匆匆放下车帘,坐在了他侧边的软榻上。 她没去碰景溯的手,他却不依不饶,干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下,另一只手取下柳凝带着的帷帽,随意地丢到一边。 马车慢悠悠行驶起来,景溯捏着她的手:“这回肯乖乖过来了?” 柳凝低头不语,手被捏紧了些,才勉强开口:“殿下的吩咐,我怎敢……” 她没说完,唇瓣被他伸着食指点了点:“今日外出,需得瞒着身份,你换种叫法。”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似乎有些期待,柳凝微微侧过头,淡淡地道了一声:“公子。”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懒得应付。 景溯眉头一挑:“这么生疏?” 柳凝瞥了他一眼:“……少爷?” 她就是不肯说句亲热的。 景溯目光沉沉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中不悦……然而见她靠在塌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疲惫,时不时还伴着两声低咳,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认心肠一向冷硬,唯独对眼前这人,倒是多了一分不曾给过旁人的温柔耐心。 难道他竟对她生了情愫? 景溯轻轻抿唇,他自然不会承认这点,当初接近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动心……哪有那么容易。 马车晃晃悠悠,忽然像是转个了弯,柳凝本来安静地靠在车壁边,一下子没稳住平衡,整个人一头撞进了身侧男人的怀里。 姿势暧昧,她有些尴尬,想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他的手臂却环紧了她。 柳凝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没有继续抵抗下去。 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温和,其实一身恶劣反骨,与他对着干,最终的结果只会背道而驰。 倒不如省点力气。 柳凝安分地靠在他怀里,景溯低头,见她神色恹恹,目光又顺着往下,落在了她胸前,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还在闹别扭?” 柳凝抬起眼:“我没有。” 他怎么会觉得她在闹别扭? 她只是实打实地讨厌他的玩弄而已,却又身不由己,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就这么不喜欢我的画?”景溯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你可知旁人千金难求一幅?就连琼玉多次来讨,我都没有给她。” “可我很疼。”柳凝皱起眉,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她不喜欢随便发问,但心中疑惑重重,始终解不开。 昨夜他对她做的种种,分明早有准备,恐怕在来江州之前,便已经盘算好了。 这哪里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柳凝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景溯的表情倒是一派轻松,他微微勾唇:“本来也不是一定要画的,可谁叫你不安分……我只好在你身上做个标记,以防他人染指。” 他说得理所当然,话里却是不由分说的掌控。 当时也不是没有机会睡了她,可景溯觉得这样做低级而无趣,他很贪婪,瞧中了她,要的便是她的全部,身心归一,才算圆满。 所以还不如先做个小小的标记,她身上先刻上了他的烙印,然后一点一点,把她完整地掌握在手里。 反正来日方长。 柳凝对上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心慢慢沉下去,像是陡然浸在了一片冰湖里。 原本还有一丝期盼,盼着景溯只是贪图新鲜,纠缠归纠缠,过了劲儿便丢到一边,还她个清净。 可现在看来,他竟是要密密结起网,非得将她困死在里面,才肯罢休。 柳凝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他对她,就像是在集市上看见了一件珍品,未必有多喜欢,却偏偏是别人的东西,便想方设法也要到手。 他执念很深,行事肆无忌惮又没有底线,似乎还颇为享受这份刺激感……这样下去,被卫临修看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柳凝指尖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招惹上这样的疯子。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竟是停在昨日与卫临修来过的湖边,一艘小舟已经准备好,停泊在岸边的垂柳下。 景溯下车,拉着她到船上去。 “今日天气好得很,泛舟湖上,再舒服不过了。”他站在船舷边,笑着看了眼柳凝,“你喜欢么?” 柳凝弯起有些僵硬的唇,若无其事地与他敷衍两句,心头却是一片烦乱。 她哪有心情游湖。 一想到自己多年的计划,即将被景溯彻底毁掉,柳凝就觉得心乱如麻,湖上春景虽好,却是一点也入不了她的眼。 湖边浅水处长着水生植物,还没入夏,荷花只堪堪露了个尖角,荷叶却已是讨人喜欢的模样,一片片翠绿铺天盖地,桨在水面上掀起水花,小舟在荷叶间灵巧地穿过,往湖心驶去。 越靠近湖心,荷叶就越少,最后周围只剩下蓝澄澄的湖面。 这里□□,若是掉下去…… 柳凝看了一眼景溯,他站在她身边,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远处绕湖的山影叠翠。 她身边就是木桨,若是拿起来,只要角度找好,趁景溯不注意挥上去,他下一刻就能掉进这深不见底的湖里。 柳凝不确定景溯会不会凫水,但这湖水冰凉,若是人骤然掉下去,恐怕手脚生寒,还来不及游动,身子便会率先沉下去。 风险很大,但得手的机会,也并不低。 尤其是景溯对她,似乎并不怎么防备,她体质柔弱,估计在男人眼里,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但焉知鹿死谁手? 上一次在隐香寺后山,柳凝没有推他下去,除了顾虑他试探,心里也没有下定决心要杀他——可这一次不同,景溯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她的计划,即便冒着再大的风险,她也得想办法除掉这个祸患。 现在小舟上只有他们两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正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柳凝默默思量着除掉他的步骤,余光一瞥,却忽然看到景溯朝她伸出手。 她心中一惊,还以为她的想法被他看破。 可景溯只是把柳凝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别到耳后,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他似乎兴致很好,侧身拿出一支玉笛,立在船舷边,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婉转轻柔,听得耳熟。 柳凝恍然记起,当初在沈家,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在花宴上吹得就是这一曲,曲罢,他在回廊的阑干边,搁下一枝杏花。 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来月,却好似过了许久——短短时间内,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想到竟会和他纠缠至斯。 柳凝打量着景溯的侧脸,他吹得专注,似乎是觉得日光有些晃眼,他双眼微微阖上。 这是个好机会。 她无暇欣赏他的演奏,只是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木桨正横在一边,她接近后,轻轻蹲下身,手要去取那船桨,却忽然觉得眼前暗了暗,心口憋闷异常,胃里翻滚着不适的感觉,直冲喉口。 柳凝诧异,但想来恐怕是昨夜没休息好,身子有些虚弱。 她没放在心上,只是咬了咬牙,将木浆握在手里,慢慢站起身。 本是要直接冲上去,给景溯来个措手不及,可是刚一站起身,先前那烦闷恶心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甚至小腹还生出了隐隐的下坠感,紧接着,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冷汗从她鬓角边沁了出来,明明风和日丽,柳凝却觉得浑身泛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阳光照在头顶,落在她眼里,变成了虚虚晃晃的光晕,色调暗沉,渐渐模糊。 柳凝有些站立不稳,手上失了力,木浆“铛”一声掉到了甲板上,笛声戛然而止,男人转过身来。 他似乎有些诧异,柳凝看着他过来,虚弱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子在往后仰,失控地坠下去。 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最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柳凝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最后还清醒的一瞬,她看到景溯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忧虑。 他这是……在担心她? -------------------------------------- 柳凝在黑暗里困了很久,意识飘飘荡荡。 她下意识地沿着光亮处走去,最终来到了一处庭院,再熟悉不过,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还好好的。 柳凝在轩窗外,看到了屋里的情景,小小的女孩子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蛋潮红。 她好像病了。 窗外正在飘着细雪,有些冷,不过屋里烧着银炭,却是温暖如春。 她也不是一个人,她的爹娘都陪在她身边。 美丽温柔的少妇轻轻吹着碗里的汤药,一勺一勺喂到小姑娘嘴边,她却嫌苦不肯喝,床边的年轻男人便拿着一颗蜜饯,温柔宠溺地哄着,哄了好半天,她才终于肯张开嘴,将母亲喂的药喝下去。 柳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 原来她还有过这样娇纵的时候……和现在,一点也不像。 细碎的雪花落到她肩头,却一点不冷,柳凝在窗外,还想要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象却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狼藉的府宅,刀尖滴着温热的血,好像要把整片雪地全部染成红色。 柳凝脑中的弦“铮”地绷断,她霍然睁开眼睛。 没有旧宅,也没有鲜血,她在一间屋子里醒来,正躺在床上,头顶是朴素的青纱帐。 “醒了?” 柳凝眉头一跳,侧过头,看到景溯嘴角紧紧抿起,盯着她,目光有些阴冷。 他好像很生气。 看来她想要除掉他的意图,被发现了。 柳凝垂下眼,静静等着他问罪。 她知道,景溯本来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拿她当作一件新鲜的玩意儿解闷……现在她威胁到了他的性命,定是活不了了。 柳凝对此倒也无所谓。 她做这件事之前,早就料想好了失败的后果——她谋害太子,犯的是谋逆大罪,绝不会仅仅处置她一人,到时候咬住卫家,一道拖下水,倒也不算太亏。 也算死得其所。 柳凝闭上眼,默默等待狂风骤雨的到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她的手腕被景溯抓住,他动作隐隐带着怒气,但又像是怕弄疼她,握上去的瞬间,又松了力道,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景溯冷笑一声,“之前开的药方,为什么不用?” 柳凝讶然,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过去。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之前他曾带她看过大夫,开了一张药方,嘱咐柳凝按时服药,可她信不过景溯,始终没有照做。 景溯端详着她的表情,脸色微沉:“你觉得我会害你?” 柳凝摇头,想开口,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醒来后她依旧体虚,只能靠在床头,静静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景溯见她如此,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训斥便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端起旁边的药汤,银勺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唇边。 “……先把药喝了。” 他语气凉凉,不过银勺里的药汤温热,似乎是在不久前刚煎出来的。 汤药氤氲着热气,还没沾唇,便有浓重的苦味钻进鼻子,柳凝眉头蹙了蹙,嘴唇抿着,不肯张口。 景溯见她无声婉拒,挑眉:“不想喝?” 他话语里隐隐带着威胁,柳凝不敢直言,只好委婉答道:“怎么好劳烦殿下照顾?不如先放到一边,等我好些了自己来……” “等你自己去倒了?”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张嘴。” 柳凝见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轻启朱唇,药汤顺着流进来,苦得她瞬间拧眉,眼睛紧紧地闭起。 她的体质本就比常人更敏感,怕疼,也怕苦。 “娇气。”景溯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手里动作不停,一口一口舀起药汁喂她。 他表情淡淡的,但动作有些生疏,但还算温柔。 喂完药后,他拿出丝绢,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药渍,然后在她嘴里放了一颗杏脯。 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开来,柳凝一怔。 当年她不爱吃药,父亲也是这样哄自己的。 柳凝心绪微澜,但瞬间就平静下来,父亲是温润君子,景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同他比? 她眨了眨眼,敛去眸中情绪,目光缓缓移到景溯身上。 他这样屈尊纡贵地照顾她,还有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他眼中微微闪过的慌张,也许……她在景溯心里的位置,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低。 柳凝本来是想除掉他的。 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更好的选择。 若景溯真的对她动了真心,她又何必非得与他相抗——只要让他多喜欢她一点,慢慢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何愁不能利用他扳倒卫家。 不过景溯心思诡谲,不似卫临修那般好糊弄,若是意图太过,恐怕会适得其反。 究竟如何,还需试探一下。 柳凝正斟酌着如何试探他的心意,却忽然听见“嗒”一声轻响。 景溯把空了的药碗搁在一边,回过身,微微前倾,食指指节屈起,不轻不重地抬起了柳凝的脸。 “药喝完了,咱们也该算算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大肥章!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感谢在2020-10-19 16:57:23~2020-10-22 17:0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第 27 章 景溯托着她的脸庞, 话里带着隐约带着一丝压迫。 “之前为什么不喝药?” 柳凝能闻到他指尖沾染上的淡淡药味,混着荼蘼香,单薄的脊背靠在床头, 脸被迫仰着,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若是照平时, 她可能也就随便编个借口敷衍过去——但如今她既存了试探的心思, 想知晓他的心意究竟如何,那便不能再一味回避。 柳凝抬起眼,直直对上男人那双幽深的眼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问。 “殿下是在关心我么?” 景溯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顿, 本来正打算听她如何扯谎, 没想到她却反问起他来。 他还没言语, 女子柔软细腻的手忽然握在他的腕上,柳凝的脸颊虚虚贴着他的掌心。 “若不是殿下, 恐怕我便要丧命于今日。”柳凝声音低柔,“我……很感激。” 她语气里特意带上一丝羞赧, 若有若无的情愫藏在其中, 睫毛垂下, 像是羞涩, 实则是为了遮住审视的目光。 她悄悄观察着景溯。 从前总是他进她退, 如今她难得主动剖明些心意,他若心中有她, 情难自禁, 总会从神情间流露出些许来。 然而景溯却只是瞧了她半晌,古怪地弯了弯唇,竟松开了手。 “你感激别人, 一向只有口头上的表示么?”他倒也不再兴师问罪,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不来点实际的?” 他似笑非笑,柳凝竟看不透他到底是真有所求,还是一时兴起的恶趣味。 也或者……景溯和她一样,也在试探。 说不定他也想知道,她态度的忽然转变,是不是别有图谋。 几个念头在心间匆匆转过,柳凝敛起眸子,轻轻启唇:“那好吧。” 景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凝的唇却忽然凑到他脸边,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 转瞬即逝,就像幻觉一般。 景溯看着柳凝,她第一次这样主动,竟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凝目光一片澄澈,就好像刚刚的亲吻,完全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若不是他亲眼瞧过这女子的本性如何,恐怕还真会以为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 柳凝轻轻地笑了笑:“殿下……还满意么?” 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冷淡,却也不过分热情,像是抛进深潭里的鱼钩,不紧不慢地随势而动。 景溯没有愣很久,他轻轻抚了抚她刚刚吻过的地方,忽然轻笑一声:“就这?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唇,暧昧地看了她一眼:“……这里才对。” 柳凝笑容微滞。 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以情相诱,打算抛弃那无谓的矜持,可他不要脸的程度,还是超出她的想象。 柳凝心中恼恨,但脸上还是那副柔和婉约的模样,她小心地捉住了景溯胸前的衣襟,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朝他唇边接近。 她轻轻闭着眼,睫毛微颤,碰上了他的唇。 景溯的唇瓣干燥,微有些凉,她短暂触了一下,很快退开。 肩头却被他揽住,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兴味,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开口:“你就是这么吻人的?嗯……卫临修他没教过你?” 景溯语调戏谑,好似她做的这些事情在他眼里,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夫君是正经人,哪里比得上殿下。”柳凝偏过头,语气轻柔散漫,“难不成殿下……想教我?” 她不信他心里,没有一点波动。 果然这话说完,景溯不笑了。 他眸色深染了些,定定瞧着眼前柔弱清丽的女子,慢条斯理凑近,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让柳凝觉得有些痒。 “教你……这有何难?” 男人嘴上说着不难,呼吸却略急促了些,他有些用力地握住柳凝的肩头,将她按倒在卧榻上,匆匆低下头去,好像压抑了很久。 然而他还没碰到她的唇,却忽然被推开,柳凝侧过头去,捂着嘴呛咳了起来。 她咳得有些厉害,泪盈羽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 这么一打岔,景溯身上的热度瞬间褪了下来。 他一向自持,本来只打算逗她玩一会儿,却不知怎么的,竟被她牵得越了界。 景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冷静地抽身退开,不过瞧见她眼角边的泪花,还是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替她揩去。 “差点忘了你还病着。”他淡了语气,“先好生休养着,今日欠我的……改天再还上,倒也不迟。” 他说完便出了门。 门扉合上,柳凝手掌从唇边移开,脸颊边的淡红渐渐褪去后,唇角弯起凉凉的弧度。 她是故意的。 她的目的只是试探景溯,并不想假戏真做……何必真的送上去,让他占尽便宜? 柳凝慢慢地坐起身,回想着景溯适才的表现,他被她吸引着,却又提防着她,要他完全敞开心扉,对她予宇欲求,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能让他短暂地失去冷静,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让他把整个人也搭进来,任她驱使。 -------------------------------------- 柳凝与景溯是上午离开客栈的,现在已近黄昏。 看来她晕过去的时间不短。 景溯离开后,柳凝又稍稍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便掀开被子下了地。 原先在床上时还没发现,起身后她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被换了新的,旁边榻上搁着的衣裙,也不是原来那件,似乎是新买来的裙子。 一看就是景溯的口味。 他还和之前一样,不喜她衣着寡淡,偏爱看她锦衣华服、明媚娇俏。 柳凝瞧着绫罗裙上明艳繁复的花纹,她名义上终究是嫁了人的,穿得这样招摇,难免有些…… 不过也没有其他能穿的,最终还是换上了景溯为她准备的裙衫,走出房门。 这里原来是城中一处医馆的后院,房间供以待客留诊。 倒也是,当时景溯在舟上看到她骤然晕倒,除了医馆,还能把她往哪儿送? 柳凝沿着后院的小径慢慢地走,推开前屋的门,一个年逾花甲的老郎中正理着药材,听到动静,转头瞧了一眼。 “可好些了?”老人问。 柳凝轻轻点头:“多谢先生诊治,现在已经可以走动了。” 老郎中摆了摆手:“老朽无用,要谢,便谢你那夫君,他当时抱着你进来,二话不说便递了张药方过来,重金着我们按药方抓药煎药……亏得他够利落,不然时间再耗下去,夫人你体质太虚,恐怕撑不过去。” 他似乎将她当作了景溯的夫人,柳凝怔了一下,不过也没有辩驳,只是低声询问了自己的身体。 “我的病……很严重么?” 老郎中叹了口气:“夫人本就体质孱弱,气血瘀滞,近日似乎又忧思过重,这才病情加重……凡事还需看开些,执念过重,最终亏的,还是自己的身子。” 他句句踩在点子上,直接指出她这是心病,与之前景溯请来的大夫不谋而合。 “不过尊夫提供的药方倒是极好。”郎中接着道,“若按照那方子服用个一年半载,想来情况便会好上许多。” 原来那药方是真的。 而且他居然还随身带着。 柳凝心头一动,但这微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她也不去深究。 老郎中又在日常饮食上叮嘱了她几句,柳凝起身道谢,随后离开了医馆。 医馆门前有一棵花树,正值春日,繁花堆满枝头,在夕阳映照下带着一丝厚重。 景溯就站在树下,手掌微抬,簌簌繁花落在他掌心里。 他头微微低着,似乎若有所思,不过背着光站,柳凝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不想惊动他,但还是被察觉到。 景溯回转过身,掌心里的花瓣拂落,漫不经心。 他刚刚掬着花瓣的模样,似乎沾染着几分温柔,丢掉时却也轻慢随意,眉眼浸着几分凉薄的味道。 就好像什么都如玩笑一般,进不了他的心里。 她能么? 柳凝对上景溯望过来的视线,停住了脚步,想起他适才低头沉思的模样,轻声开口。 “殿下……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2 17:03:00~2020-10-23 21:5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228263、2513323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看看 5瓶;陈陈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第 28 章 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你。” 景溯拉起柳凝的手腕, 唇角轻轻弯起:“在想你……怎么忽然就对我温柔了起来。” 他语气柔和,但眼睛里却是一片清明,看着她的目光里, 微微带上了思索与审视。 他在怀疑她? 或者说,他在探索, 她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柳凝对景溯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不似卫临修那般单纯,甚至比寻常人来得更多疑些。 “殿下救了我,总归是……欠了殿下一份恩情。” 柳凝说得含糊,一双眼睛看向景溯,带着一丝感激, 似乎态度的改变, 只是因为他救了她。 景溯注视了她一会儿, 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一哂, 拂去她发间落下的花瓣,拉着她的手腕, 从树下离开。 柳凝看了看天色, 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要回去了么?” “不急。”景溯拉着她沿街而行, 慢悠悠地开口, “那么早回去做什么?” 柳凝面色迟疑, 景溯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又在担心卫临修?” “我……哪有。” 她抿了抿唇, 没再继续说下去。 说了也是无用, 虽然她担心卫临修回来发现她不在,但提起他,景溯反而会更起劲……说不准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没有就好。”景溯刮了刮她的鼻尖, “放心,不会太久,我们只是去吃个饭。” 他牵着她,来到一家临江的酒楼,江平水阔,带起湿润温暖的风,吹动酒楼檐角边的旗帜,上面写着“云水居”三个大字。 三层的雅座临窗,可以看见天边孤雁,被夕阳晕染开的江水,还有江上星星点点的小舟。 “这里的淮扬菜很不错。”景溯微笑,“你身子虚弱,该好好补补才是。” 他点了一桌子菜,皆是淮阳名品,烫干丝、平桥豆腐、松鼠桂鱼……林林总总摆在八仙桌上,分量很足,摆盘却又不失精致。 不过柳凝对美食一向没有太大欲求,加上身体刚缓过来,胃口也不是很大。 桌上摆得多是荤菜,她瞧了没什么兴趣,便只是拿着筷著夹了两根青菜,然后用调羹舀了一碗鱼汤,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这回还好,他没点酒。 柳凝还记得上次景溯带她去酒楼,点了壶酒强灌着她喝,然后拿她狼狈呛咳的模样寻开心……这回总算是体贴了些,没再强人所难。 她慢慢把一碗汤喝完,就放下来调羹,没再动其他的菜品。 景溯撑着脑袋看她,皱眉:“你吃得也太少。” “我平时都是这样的。”柳凝轻声道,“我对吃食什么的……素来也不怎么上心。” 没兴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吃多了会变胖。 时人以纤柔婀娜为美,卫临修欣赏的,也是清瘦柔弱的类型,她还对卫临修有所求,自然不能肆意放纵自己。 景溯捏了捏她的脸:“可是我觉得你太瘦了……再丰腴些,会更好看。” 他说得随意,柳凝心里却是微感意外。 正开口要说些什么,却见景溯忽然夹起一颗狮子头,塞在她嘴里,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蟹粉狮子头是淮扬一绝,蟹膏炖成高汤,清蒸入味,鲜美而不腻人。 一颗狮子头有如婴儿拳头大小,卡在柳凝嘴边,吞不下去,直接吐出来又不雅……她行事一向优雅得体,此时咬着个狮子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有几分平时难以瞧见的天然可爱。 景溯低低笑了起来:“多吃点,你胖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很难说他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又在拿她寻开心。 柳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夹住狮子头,咬下一口,剩下的搁到盘子里。 她把食物细嚼后咽下,然后拿出丝帕把唇边沾上的汤汁擦去,微微有些不满:“殿下怎么也不事先讲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若是事先跟你说,”景溯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你肯定又要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想方设法糊弄过去。” 他好像挺了解她的,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简直了如指掌。 柳凝低头不语,景溯伸指在她盘边敲了敲:“快点吃完……还想我继续喂你?” 他指着那剩下一大半的狮子头,柳凝瞧了他一眼,默默拿起筷子。 这人管得还真宽。 她用筷子将狮子头绞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吃得很慢。 细品味道还是极好的,不愧是这云水居最拿得出手的招牌,就算柳凝向来不好口腹之欲,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但她食量本就不大,这白嫩嫩软糯糯的狮子头就反倒成了负担,尤其是被景溯迫着,心不甘情不愿,美味便大大打了折扣。 柳凝勉强将狮子头咽下,看着景溯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心头更是闷闷。 她侧眼瞥见一盘凉拌鱼肚,酸辣口味,是店家赠送的开胃菜,之前景溯其它菜都尝过,唯独这道碰也没碰,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记得这人似乎嗜甜,那么酸和辣呢? 柳凝状似随意地夹了一块鱼肚,也不吃,就在面前搛着,翻来覆去地看着,景溯见她这副模样,挑了挑眉,正要开口,那鱼肚却冷不防地塞进了他嘴里。 突如其来的滋味让他瞬间皱紧了眉,景溯不喜酸味,更讨厌吃辣。 但他似乎也觉得把食物吐出来不雅,强行咽下去后,掩着唇呛咳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杯灌下去。 看来是真的很怕辣呀…… 柳凝收回筷子,唇角忍不住掀起,但很快有些后悔。 还是任性了些……她向来谨慎自持,鲜少这般随着性子来,刚刚冲动捉弄了他一下,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她行事稍稍放开,无非是仗着景溯对她有些意思——但柳凝心里也清楚,这男人心里对她的好感,也不过是芝麻绿豆那么点大,无论如何,也没到包容宠溺的程度。 她刚刚逾礼,也不知后果如何。 柳凝把筷子搁在盘边,抿唇抬头,对上景溯的眼睛,他喝完了一杯茶,眼睛被辣呛得有些微红。 他看过来,眼睛里颇有些恶狠狠的恼怒,不过落到她脸上时,目光却似乎微微一顿,不悦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 柳凝不明白景溯为何变了情绪,只见他微微倾身。 “你再笑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像刚刚那样。” 刚刚? 简直莫名其妙,刚才怎么笑的,她又没在意。 不过柳凝也不去忤逆他的意思,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平时笑得多了,信手拈来,随意弯起唇,勾起温柔款款的弧度,恍若春风拂面。 然而景溯却好像并不满意,挥了挥手:“算了,假惺惺的,你自己留着吧。” 他嗓子里余辣未消,又灌了几口茶水,慢悠悠瞥过来,看见柳凝安安分分坐在桌前,没有再动筷的打算,问:“你吃好了?” 柳凝点头,随后见他起身,带着她离开。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以为这便是要回去了,可谁知景溯却拽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刚刚还有心思戏耍我,看来也不是那么急着回去。”他说,“那不如再陪我逛逛。” 柳凝叹了口气……景溯好像总是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她想早些回去,他便反着来,报复她之前的戏弄。 明明是一国储君,却这样小气。 柳凝想起未识得景溯之前,也曾听过些传闻,都说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宽仁纯良……如今看来,传言大多是当不得真的。 眼前这人,哪有一条是沾得上边的? 夜色渐深,华灯缓缓点起,柳凝被他带着,不知不觉穿过一个小巷子,走到头一拐,却是一片豁然开朗。 河堤边植着一排花树,枝头上错落挂着精致的花灯,在地上落下浅浅的光与花影,街边有小摊贩吆喝着,也有些热闹,却不似城中主干那般喧哗。 昨日与卫临修夜游,这里不曾来过。柳凝瞧了一眼景溯,他似乎对这里还挺熟悉。 “殿下来过这里?”她问。 “以前办事来过几次。” 他信口回答,一面握着她的手腕,拉她从花树间穿过,来到河岸边。 河上有一座小桥,看上去有些年代,铺桥的青石板斑斑驳驳,两边是花树,树枝上系着红绸与木符,随风轻扬,边上立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 离人桥。 柳凝念出了石碑上字,看了景溯一眼,笑笑:“这名字倒是奇特。” “在这座城里,将士出征,举子赶考,都在这座桥边送别,”景溯笑道,“送的是离人,不叫离人桥,叫什么?” 原来如此。 柳凝看了眼树上飘舞的红绦带,绦带下悬着一枚枚相思笺。 听说在广陵,女子们习惯用茜草汁将薄薄的木笺染红,写上喜爱之人的姓名,然后临行前用丝绦悬在树下,在桥边依依惜别,或是归期定时立在树下,等远行人归来。 枝梢上的花开谢几重,相思入骨,皆浸在这满树的赤绸红笺上。 水红色的丝绦垂下,几根搭在柳凝肩头,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落下朦胧清晕,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婉约。 景溯看着她立在树下,一派柔和静美的模样,忽然生出一丝错觉,就好像在离别前,她也会亲手染相思笺,将他的名字写在上面,悬挂在枝头,静静地等在桥边,等着他回来。 这样温柔的场景入脑,他便是再冷酷恶劣,也禁不住心头一动,轻轻拉起身边女子的手,半开玩笑地问了起来:“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你会愿意在这里一直等着,直到我回来么?” 柳凝一愣,不明白景溯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他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虽说现在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可真要让她选择,她宁愿从未遇见他,从未踏过这淌浑水。 柳凝当然不可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但若直接说愿意,又未免显得太假……她斟酌了片刻,最终干脆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却是抬头望着景溯,目光盈盈:“如果换了殿下呢?”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殿下会在这里,一直等着我么?” 她说完,盯着景溯的双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景溯先是一愣,随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么?” 她虽然很合他的心意,但也只是一个女人,还没有那么重要。 他可以怜惜她,甚至给她一定的宠爱——但他不会信任她,更不会为了她付出一切。 何况他心里也清楚,柳凝只是空有一张温柔的皮相,她只是屈于他的权利,被迫相随……她不会为了他而停留,更别提等待。 但否认的话一出口,他还是觉得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低头去看面前女子的表情,见她既不委屈也不恼怒,心间更是多了份莫名地空落感。 柳凝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唇边还挂着微笑,他的态度如何,似乎浑然不挂在心上。 他们从树下离开,两人沿着街边摊贩闲逛,景溯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越是不在意,他心中异样的情绪,却越积越多。 柳凝似乎对摊贩上的小东西很感兴趣,她停在边上,伸手随意挑拣着,最终拈起一朵浅色绒花,在发边比了比。 这场景颇有些熟悉。 景溯很快想起,昨夜她和卫临修回来,也是这样,当时卫临修在她发间比着绒花,他在客栈楼上,正好瞧见这一幕。 当真是夫妻恩爱。 明明那个男人不行,她却还对他死心塌地。 若是桥边的离人换了卫临修,她恐怕就愿意等了吧? 景溯看着柳凝付钱买下了挑中的绒花,素色毛绒绒的饰物别在她发边,竟比平日多了一丝生动狡黠的味道,让他想起宫苑里曾养过的小雪狐,瞧着温顺可人,眉眼一转间,不知藏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偏偏又惹人怜爱。 但这样的女子,虽然此刻在他身边,却并不属于他。 景溯眸色一暗,压制住心头不明的异样感,然而她却似恍然不觉,朝他款款走来,还指了指发边的绒花,问他如何。 如何? 他没用言语答她,却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进边上无人的巷子里,按在墙边,俯下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你觉得我会等你?你很重要么? 凝凝:坐等打脸(手动微笑) 感谢在2020-10-23 21:57:47~2020-10-25 20:5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羊、幽兰、奶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竹瑾墨 40瓶;月白 30瓶;啊啾 26瓶;嘻嘻哈哈 6瓶;鄢尧 5瓶;liss 4瓶;安呈 3瓶;梦里什么都有、Ay、秀丽山河 2瓶;修羅場賽高、Yana、小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第 29 章 无人的窄巷, 昏暗,安静,仿佛与外头热闹熙攘的街市隔绝。 柳凝背靠着墙边, 隔着薄薄春衫,能感受到石墙上斑驳的纹路, 光线微暗, 是景溯的影子落下来,遮挡在她的眼前。 他俯身,慢慢靠近,耳边落下一缕发丝,垂到她肩头, 两人鼻尖相碰, 呼吸相触。 柳凝没有闭上眼, 却是直勾勾看着景溯的眼睛,那里隐藏着幽暗的情绪, 正中心是她的倒影。 他是怎么想她的呢? 柳凝无法准确猜到他的心事,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像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 景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边, 痒痒的, 唇越来越近。 她双手轻轻抵在他胸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他却先停了下来。 柳凝看到他的眼神渐渐淡澈, 不再被欲念深染,他盯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冷静审视的味道。 看来……还是没有那么容易让他迷失。 这人平日里对她,总是肆意轻慢,倒差点忘了, 他也是同样的多疑警惕。 这样的人,不容易失控,也不太容易被引诱。 柳凝垂下眼,以为他要抽身而退,却冷不防肩头一紧。 景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瞧了她好一会儿。 他似乎原本打算松开她,可目光落到她发边的绒花上,却又是一顿,随后唇角凉凉翘起,没退后,反而更进了一步,欺身上前,侧头埋在了她的肩颈处。 他张口咬了下去。 力度不轻不重,不会让她太疼,却也刚好可以留下印记。 柳凝没料想到他竟会这样做,颈边传来轻微的刺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惊讶更甚于疼痛。 她颈边怕痒,最是敏感,指尖触上去都会觉得生出些异样感,更不用说被人忽然咬上一口。 ……还是以这样暧昧的姿势。 柳凝一把推开景溯,捂住脖子,指腹按在刚刚他啃咬过的地方,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牙印子。 “你发什么疯?” “我仔细地想了想……”景溯撩起她耳边的碎发,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咬你一口,更有趣些。” 他不动声色地将真实情绪压下去,只留了一抹随意的微笑在唇边,漫不经心,却又不失温柔。 本来倒是想亲上去,但最终景溯还是制止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关系,更加安全。 只是感兴趣而已,这样简单的关系最好……陷下去,对他可没有好处。 不过想虽是这样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景溯却还是觉得可惜,便干脆折中,在她娇嫩的颈边咬上一口,倒也不算辜负了此刻这份旖旎。 还能在这女子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月光清冷一片,落在柳凝身上,白玉耳坠缀在她微红的耳垂边,泛着莹润的光泽,再往下便是她优美纤长的脖颈,被咬过的地方用手捂着,但还是露出牙印的一角,微微泛着红意,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景溯倒也没料想到她肌肤这样细嫩。 不过对于这痕迹的效果,他还是颇为满意。 好像这样做,这个人就是他的了。 只是她头上那朵绒花还是有些碍眼,一瞧见,就总能想起那晚卫临修与她在一起的场景……景溯皱了皱眉,抚上她鬓角,把那朵素色绒花取了下来。 这下总算称心如意。 柳凝蹙起眉头,想要拿回来,他却随手丢到了一边。 “这东西衬不上你。”景溯轻慢地挑起眉,“难道你喜欢这种这种小儿科的玩意儿?” “喜欢也谈不上,但总归是……” 柳凝正想说她好歹也是花了银子的,那绒花却被景溯踩了上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素色的绒布上沾了黑印子,扭成一团,她顿了顿,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的必要。 “改日送你个更好的。” 景溯攥着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从巷子离开,柳凝手被他握着,瞧了一眼地上残败的发饰。 他跟一朵绒花别上了劲……是因为卫临修么? 他在吃醋? -------------------------------------- 这之后景溯没再强行让柳凝作陪。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客栈,从后门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卫临修已经在房里了,不过似乎也没有到太久,坐在桌边,身上的外衫还没有脱下。 他见到柳凝回来,忍不住起身,看上去松了口气:“阿凝……你去哪儿了?” 柳凝早有准备,之前在云水居剩下的点心,她请店家装在食盒中带了回来,轻轻放在桌上。 “想着夫君劳碌一天,说不定还没吃上饭。”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便去这城里的酒家带了些小吃回来,还顺着河边闲逛了一会儿……不想竟这么晚了。” 她说着,一边把食盒打开,拿出一碟藕粉糕放在卫临修面前。 卫临修的确还没用饭,今日他忽然被景溯派去了广陵州府,去看一看一下当地地方志的编撰,他一忙就是一整天,此时已是精疲力尽。 他草草吃了两块糕点,便宽衣就寝。 柳凝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灯火熄灭几盏后,她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将衣领放下,不用担心卫临修会发现她颈边的咬痕。 就算她决意要笼络住景溯,情况也并不比以前轻松。 事实上她发现景溯愈发变本加厉,原本仅限于搂搂抱抱的暧昧,现在却总爱玩些新的花样。 胸前的蝴蝶,还有颈边新添的痕迹……这人似乎是要将她全身上下都打上他的烙印,才肯罢休。 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没等景溯为她所用,她先被他一步步蚕食了个干净。 可事已至此,柳凝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耐心周旋,走一步看一步。 之后景溯倒也没再来找她,他似乎也有公事忙了起来,柳凝不清楚他的公办是什么,不过他们在广陵也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又重新启程。 毕竟江州才是最终的目的地。 走走停停,又过了快半个月,车驾终于进入了江州境内。 柳凝与卫临修共乘一架马车,进了江州城门,她忍不住掀起车帘,瞧了瞧窗外的景象。 江州不似广陵那般热闹繁华,却多了一分清稳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赖于江州知府柳承思的治理。 卫临修见她往外面瞧,微笑:“好久没回来,可还算熟悉?” 柳凝弯唇:“其实也不过一年而已……不过街市边,倒也变化不小。” 从前她常去的几家铺子,不少都整修了门面,街市也比之前更井井有条了些,想来为了迎接储君巡视,她养父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好生整顿了一番。 江州是她长大的地方,从五岁开始,柳凝就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嫁人才离开。 虽不是她的故土,却也有一丝感情在。 到达江州后,也不知是不是景溯有意安排,他们没再住客栈,而是由柳承思安排,住进了柳宅的客房里。 柳凝原来的闺房则也被收拾了出来,以供她和卫临修住下。 柳府还是一如从前那般熟悉,除了后院的花圃翻新了,其他倒也没什么变化。 前厅设了接风宴,接待太子大驾,还有随行几位东宫属官,其中也包括了卫临修。 宴上有政事要谈,家眷皆不上座,柳凝正好也不愿参与这等宴席,乐得轻松。 但她也没闲着,后院花厅里,陈氏设了一桌菜,请她过来。 陈氏是柳承思的夫人,她的女儿柳倩坐在柳凝另一边,与柳凝甚是亲热。 柳倩今年不到十四,柳凝刚来那一年,她才刚出生,柳家夫妇也未曾将柳凝的身世说与她听,因此柳倩只当柳凝是亲生姐姐,对她很是依恋。 柳府里人口清净,柳承思与其夫人只有一子一女,也未曾纳妾,柳凝出嫁后,便只剩下柳倩一个姑娘家,好生寂寞,是以柳凝这次回来,她高兴了许久。 柳倩性子活泼,叽叽喳喳拉着柳凝,好奇地问起了她在京中的生活,还有到江州一路而来的见闻。 柳凝一一耐心地应了她,最后还是陈氏拉开柳倩,轻斥道:“好了……你姐姐一路奔波,恐怕也累了,她日后还要留上一段时间,今日呀,你还是先让她好好歇息才是。” 陈氏教训完柳倩,又转过来温柔地关切了柳凝几句,让她好生休息,缓一缓这连日来的舟车劳顿。 一顿饭吃完,日头已过了晌午,陈氏下午要理账,柳倩也安排了习琴课,柳凝便不再叨扰。 她与陈氏之间的相处,总是带着些生疏客气。 她们的关系并不是不好,这么多年来,陈氏很照顾柳凝,柳凝也很感激她的恩情。 但她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虽然柳凝唤陈氏一声“母亲”,但终究陈氏也有自己的子女,将柳凝视如己出,并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疏离,小时候还会偷偷羡慕柳倩,现在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中庭的花园里盛开着粉白色的芍药,娇嫩的花瓣迎风微微摇摆,柳凝沿着小径一路往下走。 她朝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却忽然看见中庭的月门洞边,正站着一个男子,一身深色长衫,朝她这边望过来。 柳凝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柳重明,他们已经快两年没见。 当年她与卫临修的亲事定下之后,他便孤身离了家,去江州大营参了军,陈氏急得团团转,写了好几封书信催他回来,却都是石沉大海,一封回信也没有寄回来。 当年他书读得好好的,师从江州名儒,考中进士的希望极大,却最终投笔从戎,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无人知晓其中因果。 除了柳凝。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骤然重逢,柳凝并不觉得喜悦,只觉得分外尴尬,静默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 “……大哥。” 她以兄长之名唤他,语气轻轻的,只盼着他能冷淡地点一点头,两人如陌路人一般分道扬镳。 但柳重明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盯着柳凝,眉眼里浓浓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似是百感交集,默然许久,最后化成一声低叹—— “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抱歉,今天临时有些事情,晚更了 作为补偿,蠢作者肝一肝,明天加更一章QAQ 感谢在2020-10-25 20:57:16~2020-10-26 23:3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近爱吃荔枝 10瓶;爱吃萝卜的兔叽、淑飞 5瓶;梦里什么都有 2瓶;钢琴10、peggyou2000、织田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第 30 章 近两年未见, 柳重明与柳凝印象里的样子,变了很多。 在她印象里,他虽不似卫临修那般文弱, 却也是满身的书卷气,柳凝曾见过他执着书卷与先生侃侃而谈, 端是一派清朗浩然的模样。 如今相见, 他晒黑了不少,眉峰似剑一般聚拢,边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瞧着有些陌生。 唯有他望过来的眼神,和从前相似, 勾起了一丝熟悉感。 柳凝依稀记得, 当年她与卫临修定下亲事时, 他也这样看着她。 气氛僵滞。 柳凝不愿与柳重明继续相对,徒增尴尬, 打算随便找个借口离开,却被他抢先开口。 “你在卫家过得还好么?” 他问得平常, 可是语气却透着不甘,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蔑视…… 柳凝知道他看不起的是她。 那日柳重明得知她答应了定亲的事, 也是这样的神情, 在他眼里, 恐怕她就是个庸俗肤浅的女人,瞧中了卫临修的家世, 便巴巴地凑上去。 但其实本质上也没差太多, 她确实心怀鬼胎,所以那天柳凝大大方方受了他的指责,她本也不在意柳重明怎么看她……本就欠了柳家的, 随他怎么说都好。 然而最终换来的,却是柳重明的失控。 他抓着她的肩说了很多,最终颓然离去……那是柳凝见他的最后一面,这之后,只听说他一声不吭地参了军,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 柳凝回想起那段往事,没有答话,柳重明皱了皱眉:“……卫临修待你不好?” 她回过神来,笑笑:“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夫君他,分明待我很好。” 柳重明没有吭声,不过就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并不满意。 “我过得很好。”柳凝轻笑一声,“大哥不替我高兴么?” “不要叫我大哥。”他终于开口,眼中带了些怨恨,“你我本无血缘关系——”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柳凝失去了耐心,深深地皱起眉,“我姓柳,名字亦是父亲亲自所取,父亲当年把我带到你面前,是怎么说的……你难道忘了么?” 柳重明一怔。 他怎么会忘。 那是第一次见她,她不过五岁,一双眼睛却清清冷冷,看谁都浑不在意,当时父亲将小姑娘领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妹妹,以后要好好照顾。 那时他八岁,唯一知道的妹妹,是娘亲刚生下的阿倩,并不认可眼前这个,不过出于父亲的要求,还是去拉她的手。 结果却被她冷冰冰地甩开,她一脸警惕地瞧着他,活像只生人勿近的刺猬。 柳重明不喜欢这个妹妹,但她还是在这府上,以柳家长女的身份待了下来,十年过去,当初的满身尖刺悉数收敛起来,出落成了如今的温柔婉约。 而他的感情,也慢慢变了。 一开始还不愿承认,直到传出了她与卫临修的消息,心里的情感才溃不成军,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了下去。 柳重明看着眼前眉目宛然的女子,指节收紧:“可你也该知道,我不曾把你当过妹妹。” 这话他之前说过,柳凝觉得头痛,眉头蹙得更紧。 “那又如何?”她冷了语气,“无论你怎么想,你我的身份不会变,何况一直以来,我也只把你当做兄长,就算没有卫临修……嫁的人也不会是你。” 这话踩在了柳重明的痛脚上,他咬着牙,一把抓住了柳凝的手腕:“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一提?” 柳凝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跟上次一样,她说的已经很清楚,除了兄妹之情,她对他没有别的情感。 她不懂柳重明到底在跟什么拗着劲,过去这么长时间,还在纠缠。 “你松手。” 柳凝被他握得手腕有点痛,往回抽了抽,然而他却握得更紧,大有一副她不继续说下去,就不肯放手的意思。 中庭时常会有人经过,若是有下人经过,看见这副情景,难保不会传出去什么谣言。 若是传到柳家夫妇耳中,柳凝不知道到柳承思会怎么想,但陈氏……一定会怨上她。 柳凝不想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她又挣扎了一下,可还是被柳重明攥得死死的。 微风拂过,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飘到了柳凝鼻端。 想来柳重明也在那接风宴上,喝多了酒……结果醉后来找了她的麻烦。 柳凝心中厌烦,从发间拔下一支簪子,尖利的簪头对准他手背,想刺下去迫使他放开,然而挥到一半却堪堪停住,没再刺下去,反将簪子顺手收进了袖口。 另一边有人来了。 是景溯。 柳凝与他有段时日没接触,见他骤然出现,微愣,随即心头稍稍一松。 此时看到他竟觉得有些轻松,来的是他,总比其他人要好些。 柳重明原本还昏昏沉沉,见到另有人来,也是悚然一惊,侧头见到景溯,慌忙松开了柳凝的手腕,对着景溯长身一揖。 “见过……殿下。” “柳校尉。” 柳凝心头微讶,柳重明参军两年,已经升至校尉,不得不说确实有些本事。 景溯抬手,示意柳重明免礼。 他唇边噙着温和的微笑,目光扫了柳凝一眼,在她手腕上的红印子上顿了顿,唇边的笑容僵硬一瞬,却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向了柳重明。 “柳校尉刚刚是在……?” 柳重明见到景溯,酒醒了一半,想起适才气血上头时的举动,微有些尴尬地看了柳凝一眼。 “与舍妹起了些争执……叫殿下见笑了。” “无碍,孤在宫中,偶尔也会与妹妹们绊上几句。”景溯弯着唇,看了柳凝一眼,却像是初识一般礼貌,“卫夫人不如回房去瞧瞧卫学士?他适才在酒宴上醉倒了,想必正需要夫人照料……” 他语气款款,举手投足一派温文尔雅,竟叫柳凝一时有些适应不来,略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着景溯施了一礼,也没瞧柳重明一眼,就匆匆离开。 景溯当然没那么好心,会去关心卫临修的情况。 他似乎与柳重明有话要讲,支开她,却也正好替她解了围。 柳凝提着裙角匆匆回了房,想起先前柳重明攥着她手时的情景,有些烦躁地抿起唇角。 她在柳府这些年,自觉与他相处也没有什么异常,也不知他究竟看中了她什么,这般纠缠。 偏偏他是柳家人,柳家待她恩重如山,柳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个景溯已经够让人头痛了。 现在又多了柳重明,她距离身败名裂,恐怕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柳凝去内室看了一眼,卫临修正躺在床上,已经沉睡,她便反手合上了内屋房门,在外屋的桌案边坐下。 她心绪不宁,通常这种时候,她会练字,迫使自己从容下来。 柳凝让屋中的下人们都退下,然后铺陈开纸笔,慢慢研开墨,提笔比照着一本典籍,慢慢依次将字句抄录。 她一手小楷清隽秀致,落在白宣上,好似一朵朵清雅的小花开出,如此写过几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心里竟平静了不少。 遇事冷静从容,这才像她。 自从景溯掺和进她的生活后,她的性子也变得有些浮躁,这样下去,徒然拖累了自己,事情却并不会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停笔,打算将这些天纷乱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下,却忽然听到侧边窗棂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像是有人从外面叩了三下,不紧不慢,一派悠然自得的意味。 屋内窗户没开,隔着窗纸隐约能看到外面一团朦胧人影,瞧着像是男子。 凭借着轮廓,外面是谁,柳凝心里大致有了数。 她不是很想开窗。 但放任他在窗外,更容易生出事端……柳凝低低叹了口气,搁下笔,伸手将窗户板支开。 窗外春光一片,各色花卉簇在一起,俏生生地伸展开花瓣,日光洒落其上,花影绰绰,是一派明媚生动的风光。 景溯站在窗外,只露出上半身,眉眼含笑。 他近在咫尺,窗框却将两人分开,一内一外。 柳凝在内侧,瞧见窗外的年轻男子,他微微偏着头,手中拈着一枝凝露芍药,慢悠悠递了进来。 “给你的。”景溯微笑,“名花赠美人,刚好般配。” 这芍药是栽在她院子里的,他折了她的花来送她,倒是很会慷慨。 不过柳凝无暇顾及,比起这花,她更惊讶于他的肆意妄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凝蹙起眉,压低了声音,“快出去,被下人们看见了……” 他站的地方隐蔽,有花木遮挡,也亏得她适才为了清净,已经挥退下人。 但难保不会有路过的瞧见。 柳凝盼着他快点从她眼前消失,但景溯却还是靠在窗框边,手指还拈着那枝粉白色的芍药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喜欢?” 真是白费口舌。 她只好从他手里接过,潦草地插在案边的空花瓶里。 这下可以了吧。 然而景溯却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两手轻轻撑在窗框上,稍仰起头:“你看上去不开心,因为柳重明?” 柳凝一顿。 她就知道,刚刚那一幕被景溯瞧见,事后肯定会被他问起。 她与柳重明的关系,若是说明白了,她不是柳家女的秘密也就泄露了出去,以景溯的能力,难保不会查出她的真正身世。 “我没有……” 柳凝斟酌了一下,想说自己没有不开心,把柳重明的事岔过去,但还没完全出口,却被他一声轻笑打断。 “不想说,不说就是了。”景溯笑意盎然地看着她,“我也没有那么好事,再说今日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柳凝垂下眼,默默警惕起来。 景溯主动上门,从来都没什么好事。 手被他忽然拉起,冰凉触到她掌心,柳凝看见景溯把一只白玉小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是你的药,我按着之前的药方,着人配成了药丸,每日服用三次。”他说,“比起日日煎煮汤药,更省事些。” 柳凝微愣,这些时日不见,她以为他只是公事繁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却也将这件事惦记在了心上。 她握着药瓶,怔然不语,景溯瞧了眼日头:“现在正好是服药的时间,你吃一颗试试。” 柳凝点点头,从瓶里倒了一颗在手心,就着茶水喝下。 她之前一直按药方服用药汤,味道甚苦,然而景溯给的药丸,苦味却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还有一丝微甘。 柳凝看向景溯:“这药……好像与之前不同?” “还是一样的药材,不过我写了封信,托先前给你诊治的郎中,帮忙平一平这药里的苦味。”景溯解释道,“然后新写的药方里,又添了一钱白芍药,两钱甘草,缓和了味道,于药效也并无太大影响。” 他连她不喜苦味,也考虑了进去。 柳凝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肆意妄为,令她厌恶抵触,可偶尔却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心细的一面,就像是把她放在心尖上一般呵护。 这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顺手给的好处,可之前,从未有人这般心细如发地体贴过她。 卫临修没有,柳重明也不曾有过。 柳凝将药瓶收到袖子里,敛眸:“多谢殿下。” “不用客气。”景溯指节轻轻敲了敲窗框,“与其谢我,倒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还是第一次到江州,人生地不熟,你总该带我逛逛。” 他又是这副得寸进尺的德行,柳凝心中才掀起的一点波澜,很快平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夫君他还在里屋,万一等下醒了……”她不想去,为难地看着景溯,“要不改天,等他不在的时候,我再陪殿下出去?” 景溯低笑了起来:“管他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每次都应付过去了?” 柳凝嘴唇抿起,他说得倒是轻巧,却不知她每一次都如履薄冰,绞尽脑汁地圆回来,卫临修又信任她,这才糊弄过去几次。 卫临修心思单纯,但却也不是傻瓜,若真叫他发现了端倪,又哪里能遮掩得住。 柳凝决定再拒绝得坚决一点。 左右这里是柳府,她不答应,他也总不能强拐了她离开。 可景溯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手伸进袖口,拿出了她那枚寒梅玉坠,摊在她面前,凉凉的冰丝扫过她手背。 柳凝以为景溯又要故技重施,拿这玉佩威胁她,但他没有,竟是直接将这玉放在了她手里。 “之前来江州前,答应过要还你。”景溯挑眉,“今日我送了你药,还把玉佩也给你了……对你这么好,还不乐意陪我出去走一圈?” 柳凝的确不乐意,药的事情另说,这玉佩原本就是她的东西,如今他不过是物归原主,怎么反而成了人情? 但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佩,是真品,景溯肯这么轻易地还给她,倒也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不打听她与柳重明的事,还这么干脆,将扣了许久的玉佩还给她。 柳凝满腹疑窦,但还是先将玉佩妥善地收好。 收起来的一瞬,她难免有些感慨,所有祸事皆因这块玉而起,若是当初她没有将绿萼推下山崖,也未曾丢失这块玉佩……说不定便不会被景溯盯上。 而现在玉佩重新回到了她手里,可是与眼前男子的纠缠,却是越来越深了。 景溯立在窗外,他身后的花枝随风轻轻晃动,他不走,似乎还在等她做决定。 柳凝权衡了一下,最终觉得拂了他的意思,说不定还会惹上什么麻烦,便改了主意,答应下来。 不过是陪着走一圈,时间还早,日落前总能回来。 “殿下能不能在柳府后门等我一会儿?”她终于点了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她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和他走在一起。 景溯见她顺了他的意思,唇角一翘:“可别让我等太久。”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终于从窗边离开,只留下一地树影斑斓。 柳凝望着窗外,静默了一会儿。 今日的他,总感觉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哪里违和,却让她心里微微生出一丝不安。 柳凝思索半晌,却也没有什么头绪,末了只好回过身,将桌上的笔墨收好,换了一身衣裙,沿着府里隐蔽的小道,朝后门走去。 -------------------------------------- 柳府后门对着一条清冷的街,景溯在街角处等着。 柳凝不一会儿便到了约定之处,她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一身蜜合色织锦纱裙,裙边绣着银丝蝴蝶,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翻动,像是要从裙面上飞出来一样。 景溯眼前一亮:“这身倒是不错。” 柳凝笑笑,应承了他的夸赞。 她特意穿得比平时精致些,以防景溯嫌弃她穿得素气,又找来更打眼的衣裙逼着她换上。 “殿下要不要去看戏?”她问,“江州的戏曲班子乃是一绝,我知道有一家戏院,离这不远,每日上演的曲目不多,却都是精品。” “也好。” 景溯似乎颇感兴趣,柳凝见他这般好商量,虽然疑惑更深,但也松了口气。 她提出去戏院,倒不是因为有多爱看戏,纯粹是待在室内,被人认出的风险会更小;而且看上一出戏,也比在街市闲逛更省时间,看完就可以早点回府。 他答应便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柳凝领景溯进了一座戏楼,高高的戏台立在中央,上面布着栩栩如生的景物,戏台被茶座围着,而二楼则是一间间雅座,人坐在房里,朝着戏台的方向有一扇窗可以打开,可以将台上的戏,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包下一间雅座,柳凝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精致的江州小点。 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刚开始唱,她瞥了眼戏单子,是《玉蝴蝶》。 她对这出戏有些印象,简单来说就是一对痴男怨女相恋,却最终发现彼此是世仇,不得善终的故事。 两人情感不为世俗所接受,双双殉情,鲜血滴在昔日的定情信物玉蝴蝶上,故得此名。 当年她还没离开江州,这是最叫座的戏,在各个戏楼风靡一时,直到现在,依旧还很受欢迎,几乎是去江州戏楼的必点曲目。 不过柳凝倒是没觉得这戏哪里好,除了配奏的乐曲与布景还算可圈可点,故事本身并没有特别吸引她的地方。 所以景溯专注地瞧着戏台时,她有些无聊地撇开目光,拿起碟子里一块小小的芙蓉糕,吃了下去,然后拿起茶杯,轻轻吹着茶汤上浮起的一丝茶梗。 她轻轻啜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一抬头,却忽然对上景溯的视线。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正瞧着她,指了指戏台:“不喜欢看这个?” 柳凝一怔:“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这般心不在焉……分明心思不在上面。”景溯笑道,“我听说女孩子都爱看戏,尤其这种爱恨纠葛,阿凝为何偏偏不喜欢?” 他说得肯定,似乎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景溯说得也没错,她的确不喜欢。 “我喜静,从前也不怎么爱看戏,而且这出戏讲的故事……”柳凝顿了顿,还是把真实想法讲了出来,“也确实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她看了一眼戏台,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明明肩头上承担着责任,还负着未尽的义务,却为了男女之爱,自说自话地卸下这一切——在我看来这不是情深,只是另一种自私懦弱的表现而已。” 这戏里的男女彼此世仇,却最终相爱,还以爱之名逃避所该面对的一切……柳凝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世人皆感慨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可是她觉得一个人存于世间,本也不是独独为了一个‘情’字活下去。 还有些更重要的事。 而那些错误且不必要的事,就应该从开头掐灭。 柳凝说完后,忽然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景溯说这些话。 明明柔柔弱弱的否认一下,糊弄过去便好,何必这样认真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她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模样,这样冷冰冰的话,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或许是她下意识觉得,只有景溯能够认同这话的意思。 不是他们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她信任他,也许纯粹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冰冷凉薄,不懂爱也不会爱,只在乎得到了什么……像她一样。 景溯静静听柳凝说完,不似往常那般随意,而是难得认真地望着她。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好像对柳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 “不过你不喜欢这出戏,我大概还能猜到另一个原因。” 柳凝微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不过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身负家仇,却最终爱上了仇人之子。”景溯盯着她,语气轻柔,“……你看到她,总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是不是?”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柳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僵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似有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嗡鸣声萦绕在耳边,她浑身冰冷,力气瞬间抽干。 柳凝无意识地松了手,手里的茶杯直直坠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二合一奉上~ 感谢在2020-10-26 23:30:29~2020-10-27 22: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奶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20瓶;喝奶茶了吗、浮灯 10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1、第 31 章 柳凝脑中轰鸣一片, 时间静默,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却仍强自镇定地看着眼前男子, 只是声音木然虚浮,就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景溯微微一笑:“还跟我装傻?你不姓柳……姓萧。” 柳凝瞳孔一缩。 原本还未出口的辩解, 突然间便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她在他面前,早已是无处遁形。 柳凝沉默不语,听那人继续道:“未获罪前,萧家是汴京第一豪族,若我没记错, 当时萧家分为两房, 长兄萧征为武将, 受封镇国公,其弟萧哲从文, 任国子祭酒,掌管太学……你是二房萧哲之女, 我猜得对么?” 萧哲。 柳凝听到父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 心脏猛地一缩。 他说得没错, 她父亲在家中行二, 镇国公萧征是她大伯。 他们都死了, 那年雪落寒夜,萧家除了她, 一人不留。 “听闻祭酒大人膝下有一小女, ”景溯慢条斯理地看了柳凝一眼,“当时萧府逢祸,似乎还不到五岁……” “这些事情,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柳凝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她声音淡淡的,可心里却是拧成一团,既有身份暴露的无措,也有旧事重提的苦涩。 过去那些事情,柳凝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可此时却被景溯提及,轻轻巧巧地回到她的脑海里。 “多亏了你那枚玉佩。”景溯轻笑,“那枚玉佩并非凡品,雕工也绝无仅有,当初捡到后,便起了心思查一查——前后派人查了许久,竟发现是前祭酒大人的手笔。” 知道了萧哲,事情便有了些许眉目,再加上柳承思也曾与萧哲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虽不能完全肯定她的身份,但大胆猜测一下,却也不难。 柳凝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前的玉坠,轻轻叹息一声。 原来还是它惹的祸。 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却未曾庇佑过她,一再招致来的,总是祸事。 事已至此,她索性不再多说什么,最后的秘密都被景溯知晓,任凭她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景溯见她敛起眉目,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略略挑眉一笑:“这么沉得住气?就没什么想说的?”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柳凝抬头瞧了他一眼,“想听我求你?倒也不必,你想要什么,自己来拿就是……我能反抗得了?” 她说话一向温婉得体,凡事留三分余地,便是之前对景溯再不耐烦,也能控制得了自己,从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可此时却像破罐子破摔般,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这话柳凝早想说了,兜圈子这么久,他乐在其中,她却早就厌烦了。 “瞧你,我哪有让你求我。”景溯被她直言相撞,倒也不恼,弯了弯唇,“比起听到你哀求,其实我更好奇你和卫临修的关系。” “当年萧家通敌叛国,罪状证据,都是由忠毅侯卫穆一纸呈上去的,真要论起来,卫家是你仇家——可你却嫁了卫临修,成了卫家的少夫人。” 景溯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父亲在天之灵,若得知此事,是作何感想。” 柳凝本以为自己能足够冷静,可是所有的克制,在他这一句话出口后,全部溃堤而出。 她浑身抖了起来,盯着景溯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在殿下看来,我够贱的,是吧?” 柳凝声音一开始有些颤,慢慢说了几个字,才归于平稳。 “为了报仇,不顾廉耻去侍奉仇人。”她说,“是挺贱的,不怪殿下看不起。” “可惜生而为女子,不能如男子般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堂堂正正地报仇雪恨——只有以色为刀这条路,我没得选。” 景溯一愣,看着她眉目淡漠,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过她病时羸弱,灯下温柔,唯独这样冰冷的讥诮是第一次见,她眼中满是厌倦,好像是厌了自己,也像是在厌整个世界。 景溯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正想说他并没有看不起她,可却见眼前女子缓缓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殿下看不起我,觉得辱没了先父的气节,那便由得你。”柳凝说,“你的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景溯也不是柔软的性子,先前要安抚的话止在唇边,面色陡然一沉。 他揭露她身世,也不过是想瞧瞧她什么反应。 本也没打算当作胁迫,甚至还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给她,她却先来了脾气。 可是这些日子待她太客气了些? 景溯目光升起一丝不虞,柳凝却毫不顾忌,反正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若他有了宣扬出去的想法,她做什么也是无用。 他什么时候顾及过她的感受? 地上的茶杯碎片泛着冷光,茶水沿着碎裂边缘缓缓滴下,像是女子的泪,浸湿了她的裙角。 柳凝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他轻而易举地说出她的秘密,勾起了她最难堪的心事,搅得她脑子一团乱麻,几乎快要炸裂开来。 她已经失去了冷静,此时的表现,已是勉力克制的结果。 若再继续待下去与他相对,怕是要崩溃,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柳凝提了裙角,当眼前的男人不存在一般,便匆匆往门口去,景溯却也霍然站起,拦在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柳凝往他身前拉去。 “你放肆,孤准你走了么?” 他声音冷冷的,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 这些时日景溯与她交谈,总是你我相称,相处随意,并不摆储君的架子。 此时却又重新自称起“孤”,还斥她放肆——可见是当真动了怒意。 柳凝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恼怒从怦怦直跳的心头升起,用力把袖子扯开:“你松手——” 景溯见她如此抗拒自己,唇角抿成一条线,眼中划过一丝阴鸷,用劲再往前一扯,她便撞进了他怀中,他紧紧捏住她的下颌,刚想训斥,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血滴了下来,落在雅座的檀木地板上,还有几滴顺着他的手背,沾染在她的手腕与袖口边。 柳凝握着碎瓷片,是刚刚打破的茶杯,不知何时她竟藏了一片。 看见鲜红的血液,她头晕了一下,但很快抓紧手里的碎瓷,棱角刺破手心,让自己清醒起来,趁着景溯吃痛松手的工夫,推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扶着阑干跌跌撞撞,一口气出了戏楼,见景溯并没有追过来,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心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着,柳凝眼前有点花,但还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进戏楼之前,天还晴着,此时却阴了下来,落下了绵绵细雨,沾在她的衣裳发间。 因为落了雨,街边的小贩都匆匆收起了摊,街头瞬间清冷起来。 柳凝不想回柳府。 她今日失了态,其实与景溯本人无关,只是旧事伤疤被□□裸地揭开,她一时受不了而已。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柳凝心中生出一丝轻微的后悔。 她还是没管控好自己,就算被景溯发现了秘密,他也未必会宣扬出去,耐心与他周旋便是,又何必露了情绪。 惹他不快,她又能得到什么。 可是景溯提到了父亲,还有卫临修的事情,柳凝没办法保持冷静。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她的父亲光风霁月,母亲善良温柔,可她自己却长成这副模样——她毫无顾忌地杀过人,说谎像吃饭一样简单,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枉顾廉耻。 若父母泉下有知,看到她变成现在这样,一定会失望至极。 她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柳凝心思纷繁,提着裙角,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顺着道漫无目的地往下走。 转过一个街角,却险些撞上人,柳凝见眼前的深蓝色衣襟有些眼熟,抬头看了一眼。 是柳重明。 她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见他目光沉沉望着她,心里很快明白,这并不是巧遇。 真烦。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不能让她静一静? “……大哥。” 柳凝低头轻轻唤了一声,手悄悄地缩回袖口。 她先前忘记把手里的碎瓷片丢掉,刚刚心态紧绷,一直抓在手心里,割出了伤痕。 若是被柳重明看到,难免又生出事端。 可衣袖边的血迹却掩饰不去,柳重明眉头一沉,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将她的手心扳开。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弄的。”柳凝若无其事地笑笑,“弄碎了杯子,本来想将这碎片丢掉,谁知却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我这就——” 她没说完,话被他沉声打断。 “别骗我了。”柳重明凝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你……被他欺负了?” 柳凝悚然一惊,骇浪掀过心头,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她和景溯的事……被他发现了? 柳凝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上柳重明晦暗不明的双眼,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在说谁?”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其实我没打算威胁她,甚至还准备了小礼物……但好像说错了话,老婆跑掉了QAQ 感谢在2020-10-27 22:49:34~2020-10-28 23:3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自遥远的世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马马 10瓶;爱吃萝卜的兔叽 5瓶;梦里什么都有 2瓶;稚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第 32 章 柳凝原本还指望着, 柳重明说的是卫临修。 可是他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我……看到你们一起从后门出来,去了戏楼。” 柳重明神色晦暗, 他之前在宴席上醉了酒,冒犯了柳凝, 后来清醒过来, 想找到她道歉。 谁知却正好瞧见她出了后门,与景溯相会。 她虽然当时带了面纱,他却还是能根据身形辨认出来。 柳重明一路远远跟着,发现他们进了戏楼……再后来,她跌跌撞撞跑出来, 遇见了他。 柳凝听到他这么说, 心头原本存着一丝侥幸,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指尖冰冷麻木。 千瞒万瞒,可她和景溯的事情, 还是被人发现了。 柳重明也打算威胁她么? 雨似乎越下越大,落在柳凝的身上发间, 她笑了笑, 双眼一派淡漠。 柳重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像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目光落到她手上的伤口, 叹息一声。 “先走吧。” 他说着拉着她的手,就近到了一家酒馆, 包了间雅座,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柳重明让柳凝在桌边坐下:“我先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碎瓷片早就被柳凝扔掉了,但手里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看到柳重明从怀里拿出药粉,熟练地洒在她伤口处, 药粉接触到破损处的瞬间,火烧火燎地刺痛起来,柳凝疼得颤了颤指尖。 不过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柳重明把药纱一层一层缠在她的伤口上,手法娴熟。 “没想到大哥还随身携带着伤药。” 她记忆里的柳重明,总是拿着书卷,手是文人墨客特有的纤细修长,如今却沾染上了沙场剑戟的粗粝。 “在军营里习惯了。”柳重明固定好药纱,抬头,“刀剑无眼,在外面受了伤总得会自己处置。” 听上去他像是受过不少伤。 值得么? 柳凝没有问,柳重明的选择有没有意义,不该由她来判断,也与她无关。 她更在乎另一件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在窗框上,沾湿了窗格间的竹篾纸,柳凝捧着温热的茶杯,默不作声间,听到柳重明开口。 “你怎么会招惹上他?”他终于问到了景溯,“他……逼你的?” 柳凝没说话,只是先抿了口茶,才淡淡道:“如果是,大哥会替我杀了他么?” 柳重明愣了片刻,眼神里露出一丝颓然,静默不语。 他做不到。 柳凝微微一笑,她早就料想如此。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柳重明对她有意,也很早就明白,他的那份情感并不是爱——只是过度的保护欲。 他好像很希望能一直保护她。 可惜力量有限,当初不能阻止她嫁给卫临修,如今也无法帮助她摆脱景溯。 他什么都做不到,却偏生将这份情感转移到她身上,好像对她多么情深执着似的。 柳重明真正愤怒不甘的,只是他本身而已,这是她一早就看明白的事实。 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对象——可惜柳凝不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安排好一切,并不需要谁的怜悯或是保护。 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明白,喜欢的只是虚妄的幻象而已。 “噗,我说笑的。”柳凝轻轻松松地笑了笑,“大哥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与太子殿下只是发生了些误会,不必担心。” 柳重明盯着她,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斟酌片刻,还想开口再问,却听柳凝冷声道: “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大哥不必再问……本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她这样的语气,柳重明心中一痛,但又想起自己却也无能为力帮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着她的心意不再多问。 他垂下眼,末了叹息一声:“卫临修知道这件事么?” “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柳凝弯了弯唇,轻笑一声,“……大哥会告诉他么?” 柳重明看着她唇畔的笑意,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他一直以为她柔弱内敛,孤苦无依,只能等着他来保护……可柳凝此时坐在他对面静静微笑,却好像离他很遥远,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柳重明沉默,头一次他觉得,他可能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似乎终于消停下来,柳凝喝完杯子里的茶水,缓缓起身。 她心态已经完全缓和下来,唇边挂着温柔恬淡的笑意:“走么?” “去哪儿?”柳重明一怔。 “我暂时还不想回府。”柳凝说,“随便去哪儿都行。” 她慢慢出了门,走到街市上,此时天气已晴朗起来,夕阳斜照在潮湿的青石板路面上,漫射着清浅的余晖。 柳凝沿街而行,柳重明跟在她身后。 她在江州待了十来年,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也还算熟悉,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窄巷,最终在一家陈旧的皮影馆前停下了脚步。 “这么多年,没想到这家还开着。” 柳凝似乎有些感慨,这皮影馆地方偏僻,她只有小时候来过,渐渐长大以后,忙于各项事务,也就没有到这里来过。 当时是柳重明带她来的。 如果能撇开其他感情,其实他是一个不错的兄长。 柳凝走了进去,皮影馆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她便和柳重明在最前头坐下,正对着影幕,随便点了一支来看。 皮影只为他们两人而演,暗室里灯光全聚焦在影幕上,一只小狐狸的影子慢慢出现在上面。 柳凝看过这个故事,讲的是狐妖化人报仇的故事,这里的几支戏中,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也最遗憾这个。 狐妖修炼成人形后,接近从前一个个仇人,将他们在睡梦中杀死,它报了仇,可最终却也因此受了天罚,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她喜欢这个快意恩仇的狐狸,也羡慕大仇得报的人生,唯独对结局不满意。 但柳重明却不喜欢这个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是在劝人放下仇恨,弃恶扬善,如此结局,纯粹是狐狸咎由自取。 柳凝看着白幕上的影子晃动着,又侧眼瞧了一眼柳重明,他神色沉重,似乎心不在焉。 她知道他还在想她与景溯的事,他帮不了她,恐怕正在自我厌弃。 其实没必要。 一开始的确是景溯勉强她,但后来他们的关系就很难再这样定义了……大概算是景溯禁锢着她,她却也欲拒还迎,心怀鬼胎地想要反过来利用他。 可惜她的身份已被他知晓,最大的把柄握在了他手里,她输了一局。 咿咿呀呀间,故事落下了结局,柳凝看着皮影慢慢落幕,忽然问柳重明:“你还和以前一样想么?” 柳重明一怔:“什么?” “就是这只狐妖。”她指着空空的皮影幕,“你还觉得她罪有应得么?” 柳重明神色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柳凝要这样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报仇不是正确的行为。”他说,“许多事情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柳凝顿了一会儿,起身,“我们回府吧。” 渴望保护她的人,未必知道她真的想要什么。 何况他也并没有真正的决心与能力,能为了她对抗一切。 柳凝忽然觉得庆幸,她从未被虚假的温暖所蒙蔽。 一直一个人走过来,虽然有时会累,但是起码可靠。 -------------------------------------- 回到柳府已经是晚间。 柳重明提着灯盏,亲自把柳凝送回她的院子。 然而拐过回廊,却瞧见垂花门边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卫临修靠在院门边,身上披着件素色外衫,头发散落未束起,模样微微有些凌乱。 他素来得体,注重仪容,鲜少有这副模样,柳凝看得心头一紧。 难道……景溯恼羞成怒,为了报复,竟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卫临修? 她脚步不由得一顿,柳重明诧异地看了柳凝一眼,随后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门口的卫临修,也是动作一滞。 卫临修也看到了他们两人,慢慢走了过来,对着柳重明施了一礼。 “大哥。” 柳重明脸色稍稍有些僵硬,他不喜欢卫临修,素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今日他发现了柳凝与景溯的事,看着卫临修,居然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没再冷面相对。 “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柳重明看了柳凝一眼,对着卫临修点点头,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他,“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改日再陪你们慢慢聊。” 他没有多作逗留,很快离开,留下柳凝与卫临修两人在院子门口。 卫临修提着灯笼杆,纸糊灯笼随着夜风晃晃荡荡,他看着柳凝,没有说话,半晌才从唇间一丝叹息。 “……先回房吧。” 他们一前一后进屋,桌上的灯烛发出微弱的光芒,两人影子模糊地映在墙壁上。 柳凝将一盒茶酥放在桌上。 “今日外出,正好在街上遇到大哥,他请我喝了茶,又看了场戏,这才这么晚回来。”她说,“本来只是想给夫君买些点心回来,倒是耽搁许久。” 这套说辞是一早就想好的。 若是放在平时,卫临修会对她温柔地笑笑,夸赞她的体贴。 可是今天没有。 柳凝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他没有笑,眉头微微蹙着,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异样的情绪。 卫临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柳凝指尖轻颤了一下,脑中下意识就浮现出景溯那张脸,牵手、亲吻、拥抱。 他们已经做过很多事情。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  额……关于更新时间,其实一开始是九点的,但最近三次元有点忙,而且我又有一丢丢强迫症,总是会把文不停地修改,改到满意为止才发出来,然后就导致每次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晚QAQ 不过可以拍胸脯保证每天0点前一定会有一更,不会咕咕的!我真的有超努力地在写! 抱歉又让大家等了,今天发红包,拜托原谅我啦_(:3」∠)_感谢在2020-10-28 23:31:53~2020-10-29 22:5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第 33 章 “夫君在说什么……?” 柳凝垂下眼, 悄悄握紧了衣袖。 她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又一向深得卫临修信任,景溯的事情, 应该不会被他发现才是。 至少不该这么快。 卫临修看了柳凝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在说柳重明。” 他待柳府中人一向亲近有礼, 可此时提到柳重明, 语气却透出一丝生硬。 柳凝听他说的不是景溯,悄悄松了口气,但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丝讶异。 她没想到,卫临修居然会对柳重明产生戒备。 柳凝微微挑眉:“……夫君为何要这样说?” 卫临修默然半晌。 “他……喜欢你。”他轻轻说,“并不把你单纯当妹妹看待, 你……发现这件事了么?” 柳凝看着卫临修, 烛影在他脸上晃动, 他还是那样温和的表情,却总觉得哪里有些陌生。 她当然知道柳重明的心思, 但她没想到,卫临修居然也会注意到。 而且他语气肯定, 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可成亲一年有余, 竟一丝半点也没透露给她。 他还知道些什么? 柳凝忽然觉得心里没了底, 她自忖很了解卫临修, 在她眼里,他一直是很好对付的。 “夫君真是的, 乱说什么。”她抿唇一笑, 偏了偏头,只当卫临修在开玩笑一样,“大哥一向人品贵重, 我是他亲妹妹,哪里会有这种事……难道夫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 卫临修摇摇头,默了一会儿才道:“……只是感觉而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宴饮后酒醉躺在榻上,又做了关于柳凝的梦。 梦里黑漆漆的,她被一个男人强行拉走,他拼命地去够她的手,但只能堪堪擦过她的指尖,错过后,很快她便消失在黑暗里,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醒来后,房里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他忽觉心中不安,披起外衣出了屋,到了院子门口,没待多久,便看到黑暗里柳重明提着灯,和柳凝并肩走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卫临修虽然很信任柳凝,但并不傻。 他喜欢她,自然也能分辨出其他男人对她的情感。 从很早以前,卫临修就感觉到柳重明对柳凝的态度诡异,但当时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测——直到此刻,他看见这一幕,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心中的感觉却终于肯定下来。 这是他的错觉么? 卫临修立在桌边不语,灯火明灭,映在柳凝脸上,将她的五官勾勒得分外柔和。 “看来夫君的酒还没醒全。”她温柔地笑笑,“怎么还胡思乱想——” 没说完。 最后一字卡在嗓边,没来得及发出,柳凝忽然被卫临修抱在怀里,他手臂揽得有些紧,与平常大相径庭。 他的反常让柳凝不安,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他却不肯放,将头埋在她颈边,看上去有些疲惫。 “……夫君?”柳凝轻轻唤了一声。 “我没事。”卫临修声音有些哑,“可能……今天真的有点喝醉了。” 他也不知,心里这些烦乱的思绪究竟为何而来。 只是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坏事很快要发生……但他却无力阻止。 -------------------------------------- 是夜柳凝辗转难眠,想到卫临修幽幽的目光,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自然不是内疚,她只是觉得心惊。 柳凝自以为对卫临修了如指掌,却从未发现他也有这样敏锐多疑的一面。 这次是逃过了一劫,他把注意力放在柳重明的身上,也许暂时还未察觉到景溯的事。 ……下次呢? 就像是强行用纸去包住一团火焰,她再怎么努力,最后好像都很难摆脱被火焰反噬的危险。 在反复的思量中,柳凝累了,慢慢地陷入睡梦。 梦里卫临修不再是那副温情款款的模样,他赤红着双目,平日里抚琴作画的手掐在了她的颈间,恨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背叛他。 柳凝张了张嘴,想说她嫁进来,就是为了背叛的。 但嗓子被掐得紧紧的,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如同溺水一般,呼吸不畅,寒雪夜里的刀戟与鲜血又似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她紧紧地蹙着眉,慢慢浮上水面,猛地睁开眼。 梦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伴着雀鸟清脆的鸣叫,轩窗半开,露出院子里的斑斓春色。 柳凝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在床边靠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 卫临修不在,听下人说,他一大早便跟着太子离开了柳府,外出公办。 柳凝听到景溯也不在柳府,稍稍宽慰。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她松一口气,那便是昨日惹恼了景溯,虽然并不是理智之举,却也阴差阳错,让景溯冷落起自己来。 否则还得在卫临修眼皮子底下应付他。 眼下他渐渐多疑起来,正该是避嫌的时候。 卧房里一片寂静,柳凝望着窗外春景,缓了口气,然后轻轻咳了两声,连忙把药瓶取出来,倒了两粒药丸在手里。 她看着手心里圆溜溜的药丸,有些怔神。 这是昨日下午景溯给她的,当时他还在窗外,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谁知没过多久两人便闹翻了,不欢而散到现在,没再打过照面。 不过柳凝也无所谓,反正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没什么意思。 但药还是得吃。 她还是得对自己的身子稍稍上点心,再不在乎,至少也得多活几年,看到大仇得报,才不枉她撑了这么多年。 柳凝和着茶水将药丸服下,入口一丝淡淡的清凉甘甜。 她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绪调整好,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换了一身家常衣衫,在桌案前坐下,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磨提笔,一页页翻看。 这是她从卫府带过来的册子,一直谨慎地带着,一到柳府便放进了暗格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里面记载了在卫府收集到的各项信息,账务、人事、在汴京的关系网……均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趁此时无人,柳凝提着笔尖沾了朱墨,一页页细细翻过,要紧处用红线圈画出来;边上还摆着另一支细笔,尖端蘸了靛青色,用作勘误修订之用。 她花了一大上午的时间,耐心地将这项工作做好后,把册子卷起,收进了袖中,然后去了正院书房。 柳承思今日休沐,应该待在书房里。 柳凝吩咐下人通传后,很快便被请进了房里。 昨日她回来得太晚,还没有好好和她的养父见上一面。 柳府清简,这书房里的布置亦是简单朴素,一如柳承思本人一般。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案边,形容清瘦,两鬓边微微霜染,房里燃着淡淡的松寒梅香,让柳凝瞬间想起幼时父亲的书房里,也总是染着这样的味道。 柳承思是她父亲的弟子,这习惯便随他而来。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年柳承思落魄时,曾受她父亲萧哲资助指导……后来柳承思中了进士去江州入仕,异地相隔,除了逢年过节几封书信,两人倒也没有太多联系。 可是萧家逢变后,昔日交好的世家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丁点关系,更有落井下石者———世态炎凉,唯有柳承思冒着风险,收养了独活下来的她。 她很感激。 柳凝慢慢地合上书房门,走到桌案前,施了一礼:“父亲。” 入了柳府后,柳承思为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柳凝”二字,亦是他亲自所取。 柳承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柳凝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卷册,递到了柳承思面前。 柳承思一页页翻过,她则在旁边,慢慢把卫府的情况讲了一遍,其中不少是她掌管中馈后发现的。 忠毅侯府私底下并不干净,柳凝曾一条条仔细核对账本,发现了不少猫腻之处,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倒叫她悄悄掌握了一些官商勾结、乃至与北国通信的证据。 这些都记录在了卷册里。 她一个女子,妄图扳倒整个卫家,无疑于蚍蜉撼树,好在她身后还有柳府,柳承思也决意为恩师报仇。 在小时候,柳承思便时刻教导柳凝时刻谨记家仇,他请人叫她各项技艺,女工书画雅乐,把她好好地培养起来。 南陈女子不能入仕,她要想报仇,只有亲自走进卫府,从内部击破,才有实现的可能。 虽然这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她苟活至今,为的也只是报仇雪恨,再渺茫也要试一试。 “做得不错。”柳承思翻看着她写的卷册,点头赞许。 “能给父亲派上用处便好。”柳凝轻轻道,“可惜这些罪行太轻,若真摆到明面上来,也未必能重创卫家。” 即便卫家如今失了圣心,经营十数年的关系利益却都还在,还不至于被这些小罪状一下子扳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柳承思冷冷一笑,“卫家怙恶不悛,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子罪行,想来都是握在卫穆那老狐狸的手里,轻易不叫人捉住了把柄。” 他顿了顿,又看向柳凝:“你已经做得很好,嫁进卫府不过一年,已经探知了这许多事,还将卫府中馈揽在手中……恩师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你欣慰。” 父亲真的会为她欣慰么? 柳凝不可置否,但面上却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抚了抚衣袖,安静地站在原地。 等柳承思把册子剩下的部分翻完,两人又对弈一局,一边商量着如何安排未来的计划。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柳凝把残局的棋子收好,看向柳承思。 “过几日便是秋姨的忌辰,许久没回来,我想去祭拜一下。”她说,“父亲可否为我安排车驾,送我到南音寺小住几日?” 这次回江州,除了要将消息递给柳承思,还有一位故人,她很是想念。 未嫁之前,柳凝年年都会去她坟前祭拜,嫁了卫临修后,便未再去过……如今难得回来,自然要去看一看。 柳承思答应了她的请求。 -------------------------------------- 几日后,柳府马车停在南音寺门外。 古刹清净,香雾袅袅升起,笼罩在佛寺顶端,颇有缥缈空灵之感。 柳凝下了马车,随身只带了两名婢女,她将婢女安排在禅房里等着,自己则从后门悄悄离开,往后山去。 她提着一只竹篾篮,里面装着镰刀楮钱,沿着山道一阶阶爬至半山腰,拐进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一株青松孤零零立在土堆边,前边立着石冢,看上去已有些年月。 有段日子没人打理,石碑上积了一层薄灰,柳凝拿出一方丝帕,将碑上的积灰仔细擦了去。 目光一瞥,碑下荒草丛生,她把手帕扔到一边,又从竹篮里取出镰刀,蹲下身除草。 山地间最爱长些蒿草,质地坚韧,清理起来很费事。 柳凝一手握着蒿草的顶端,另一只手用小镰刀的刀尖割下蒿草根部,可惜气虚体弱,割了几根手上便没了力气。 她觉得手腕有些酸,稍稍垂下。 正打算歇一会儿再继续,一道阴影却从侧边落下。 柳凝抬头,看到景溯正站在她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弯下腰身,取走了她手里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9 22:54:38~2020-10-30 23:2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lcet 5瓶;野宴 4瓶;果子狸安静听雨 2瓶;44608729、陈陈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第 34 章 刀拿在景溯手里, 柳凝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们之间已有很深的纠葛,她对他也算熟悉, 但至今心里仍会不自觉地抵触。 尤其是之前,他们还发生了矛盾。 柳凝稍稍退了一步, 不过景溯却只是瞥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轻轻撩起袍角蹲下身,把墓碑前的蒿草悉数割去。 他似乎还挺熟练的。 柳凝在后面看着男人,他头发用玉冠整整齐齐束着,一身墨灰色的衣衫, 上面暗纹点缀, 看上去颇有几番庄严之态。 她与景溯有些时日未见了, 此时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有些眼生。 景溯动作很快, 将除去的蒿草随意丢到一边,把镰刀放回竹篮后, 缓缓站起身。 他站定后侧头, 柳凝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溯没说话, 她也没有, 两人默默相对。 空气凝滞,柳凝垂下眼, 最终叹了口气:“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巧有些事。” 好一个正巧。 柳凝信了他才有鬼, 但也懒得去多问,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还有正事要做。 柳凝从竹篮里拿出一截树枝,一头削得尖尖, 在坟前除去蒿草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准备在篮子里的楮钱元宝堆在里面。 楮钱分黄白两种,上面皆印压着“冥游通宝”的纹路。 她从怀里拿出一只火摺子,将圈里的东西点着,小火苗窜起,很快渐渐燃了起来。 热气扑面而来,柳凝起身避开,看着燃着的纸屑纷纷扬扬,随着风与热气慢慢升腾起来。 景溯站在另一边,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上一次不欢而散,他记得她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缠枝裙,今日却寡淡素气了许多,一身天青色的罗裙,外罩素色披帛,乌发松松挽起,仅在鬓边用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固定。 她看上去有些单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谁?”景溯打破了安静。 他显然再问她正祭奠的人,柳凝抬起眼,指了指坟前墓碑:“上面有写,殿下看了便知。” 石碑上规规矩矩刻着隶体,先慈秋氏之墓。 “可孤记得你母亲姓林。”景溯似乎一早就看过墓碑上的字,眼皮都不抬一下,“令堂是前御史中丞林匡之女,对么?” 柳凝扯了扯嘴角:“殿下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当真是查得一清二楚,除了萧家,连她外祖林家的底细,也悉数挖了出来。 她语气淡淡,说完这句,就没继续下去,只是看着火势渐渐弱下去,坟前只余下清清冷冷的灰烬。 江州春季多雨,此时又下了起来,雨不大,雨丝轻盈地落在她的衣衫上,像是风无意间扬起的微尘。 柳凝侧头瞧了一眼,看到景溯正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他不多问也不多说,静默垂眼的模样倒是顺眼了许多,让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宫中相见时,他杏衣玉冠,看上去和煦良善,好似温润美玉。 柳凝忽然起了谈兴。 “这坟里葬的是秋夕。”她回答了刚刚的问题,“是我爹的侍妾。” 说是侍妾,其实只是通房丫鬟,听说是母亲嫁进萧家前,祖母给父亲安排的。不过父亲心中只有母亲一人,从未动过她,秋夕也从不以父亲侍妾自居,本本分分做着从前当丫鬟时该做的事情。 直到祸乱那日。 秋夕似乎受到父亲的嘱托,带着她出府避祸,她们乔装打扮,从墙边的狗洞里悄悄钻出去,避开了前后门的官兵,一路磕磕绊绊地逃离了萧府。 柳凝说完第一句,忽然有些后悔,她与景溯并不是这样推心置腹的关系,甚至她还厌烦着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听这些。 她并不希望他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但这些事,好像也只能说给他听,此时只有他在,也只有他知道她的过去。 柳凝叹了口气,第一句话已经出口,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 细雨如织,她慢慢回忆起来,当年秋夕带着她一路向北逃亡,投靠昔日曾受萧府之恩的故人,却都被拒之门外,更有甚者还欲捉拿她们送交官府,秋夕拼了命带着她逃走,才死里逃生。 一路上一个弱女子带着小孩,途径一个城镇,盘缠还被匪人抢了去,两人身无分文,饿着肚子沿街乞讨了几日……她没几日便发起了高烧,后来秋夕不知寻了什么法子,竟弄到了些银两,治好了她的病,然后一路往北至江州。 最后有幸得到了柳家的收容,可秋夕却死了,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温柔地摸了摸柳凝的脸,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柳凝后来才明白过了秋夕到底做了什么……她带着个孩子一路奔波,积劳成疾,送她最终至江州柳府时,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秋姨死后,就被安排在这座山上落葬。”柳凝简单地讲了讲逃亡后的事,望着石碑,“她一直深深恋慕着父亲,为了他的一句嘱托,便不辞艰辛地将我送至柳府,甚至还豁出这条命来……碑上刻一句‘先慈’也不为过。” 雨势似乎大了些,十二骨纸伞在柳凝头顶撑开,她看了一眼景溯执伞的手,慢慢上移,对上他的双眼。 他正有些认真地望着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抚在她的鬓发边,指腹轻轻擦去沾着的雨珠。 柳凝一怔,心头浮起一丝异样,随后忽然生出莫名的恼怒。 “殿下在可怜我?” 她冷冷地避开他的手,没等景溯开口,便继续道:“倒也不必,我只是想说说秋姨的事情,并非自怨自艾……殿下也不用心生怜悯。” 柳凝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她并不觉得自己悲惨,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正在努力去做,她只希望能在余生达成所愿,不留遗憾,而不是得到他人隔靴搔痒的可怜。 有什么用呢? 尤其这份怜悯来自景溯,她现在如履薄冰的处境,有一部分也着实是拜他所赐。 柳凝弯腰提起一边的竹篮,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也没必要再继续逗留。 竹篮上覆着的手帕已被雨水打湿,她揉成一团丢到篮子里,从里面抽出一把伞,钻出景溯的伞下,撑开,露出伞面上的杏花枝。 她没回头再看景溯一眼,径直提着竹篮离开,消失在濛濛雨雾里。 -------------------------------------- 回了厢房后,柳凝吩咐婢女打来热水,灌进浴桶里。 先前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脱下,她整个人泡进了浴桶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波绕在肌肤间,稍稍舒了口气。 房里安安静静,在宽衣前柳凝就将婢女们都屏退下去,只留她一个人。 不然被人瞧见心口处纹着的蝴蝶,她不知该作何解释。 柳凝低头瞧了一眼那处,很快又移开目光。 一看到这蝶纹,很快就会想到景溯,她这个时候只想清净些,并不愿让男人占据在她的脑海里。 南音寺地处偏僻,远不如隐香寺那般热闹,却很合柳凝的心意,她来之前,便与柳承思说好要在此多待两日。 还是一个人更舒服些。 若是在柳府,不仅要应付卫临修,对着柳家人也没那么自在——除了柳重明令人尴尬,柳承思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柳承思的确与她父亲交好,当初肯护下她,也确实出于情分道义。 但再好也不至于为她担下这么大的风险……柳凝在柳府这么多年,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柳家原本与卫家便有旧怨,除了报恩,柳承思也的确有利用她的心思在。 但那又如何。 柳凝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这事柳承思并没有刻意瞒她,何况她也从来没打算在柳家汲取什么温暖,当初柳家肯为她改换身份,保她下来,柳凝已经知足。 报仇光凭她一女子也成不了事,柳承思虽只是一个四品知府,柳家却在江州屹立多年,背靠江州大营,势力关系盘根复杂,也算是她的助力。 柳凝用手掬起水,轻轻在手臂上洒落,长发浸了水,粘在她脸颊脖颈间,像是柔软却坚韧的藤蔓。 她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好一会儿,直到感觉水纹渐凉,才起身出来,自己将身子擦干,把衣衫严严实实穿起来,遮住胸前印记,这才唤了婢女进屋收拾。 收拾干净后,柳凝靠在榻边,发间沾染着淡淡的皂荚香气,头发虽擦过,但还有些潮湿,便随意地搭在身后铺展开,慢慢自然晾干。 她用了寺中素膳后,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书消磨时间,再抬头时,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深夜。 外间能听见两名婢女轻轻的鼾声。 柳凝掩了书册,放到一边,也打算就寝,正要将半开的轩窗关掉,却忽然瞧见窗外一片星辰。 下午刚下过雨,此时晚间却是一片清朗,夜凉如水,清澈的夜空上繁星如斗,数也数不清,彼此交相辉映,落下一片清辉在房门前的阶前。 柳凝瞧了一会儿,收回了关窗的手,轻手轻脚地推开后门,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仰头望着天上星河一片。 她还小的时候,也曾见母亲坐在门前欣赏夜空,她过去,便会被抱在暖融融的怀里,母亲总会温柔地指着星星,在她耳边讲起它们的名字。 所以她也识得一些,虽然大部分忘了,但天璇玉衡、贪狼参商,这些总还算有些印象。 柳凝对着夜空,凭着印象一点点辨认,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周身泛起了一丝凉意。 她轻轻蹙了蹙眉,觉得身上微冷,正思考要不要回房歇息,一件外衫却忽然落在了肩头,罩在她身上。 柳凝熟悉这件外衫,青灰烟墨,上绣暗纹。 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景溯。 他站在她身后,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便在边上空着的石阶上坐下,怀里还抱着只卷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30 23:23:56~2020-10-31 22:3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 15瓶;叶子、、、来自遥远的世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第 35 章 他又出现了。 “殿下。” 柳凝已经不意外他的突然出现, 敷衍地唤了一声,便默默地转回头去。 她手撑着脸颊,继续凝望着夜空, 就好像景溯不存在似的。 但景溯似乎并不想让她清净下去。 “还在生我的气?”他问。 “我没有生气。”柳凝怔了一下,低声道, “我怎么敢。” 他并不是能让她肆意生气恼怒的人, 当然,对柳凝来说,这样的人也并不存在。 她没问景溯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之前……并没有可怜你。” 他语气温和, 没等柳凝开口, 又继续说道:“那天也是……我还没有说完, 你就走了,追也追不上, 还有东西没来得及给你。” 他说的是那天戏楼的事情,柳凝低头, 余光瞥见他的手背, 那里还残留着一道淡淡的伤痕, 是她当时为了挣脱, 用碎瓷片划上去的。 伤痕下五指收拢, 景溯握着一只卷轴,递到了她怀里。 “现在给你, 还来得及么?” 他语气清淡, 也没去看柳凝的神情,只是用余光扫到她肩头的外衫,衣角处的暗纹在星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一丝恍惚蔓上心头。 本来也没打算与她碰面的。 他知道她住在这里,此时夜深,他料想她应该已经睡了,本来只是打算从后门进去,将这画轴放在她枕边,便悄悄离开。 谁知她却没睡,就坐在这台阶外,漫天星辉洒落,笼罩在她身上,从背影看去,越发透出一丝单薄柔弱的味道来。 景溯本来想直接离开,却看到她双手环在肩头,似乎有些冷,最终还是没按捺住,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些,他也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自己居然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 遇见她总会渐渐破例,大概只有她是特别的。 柳凝看到景溯递过来的画轴,微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她兴趣不是太高,虽然景溯画技一绝,可堪比稀世珍宝,但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 不过出于礼貌,柳凝还是轻轻点头:“谢谢殿下。” 景溯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打开看看?” 柳凝微愣,心想这人当真是自恋到了极致,非得让她展开这画,好生观赏后夸赞几句,才肯满意? 但她也不愿在这等小事上过多计较,依了他的话,手指将丝绦拆开,两手各执卷轴一端,将画卷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柳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却是怔住,借着星光月色看了好一会儿,眼眶微微有些温热。 上面画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天边一轮满月泛着清晕,映照着地上一片皑皑雪色,梅枝随意生长,遒劲的枝上点缀着浅红色的五瓣梅花,中间包裹着鹅黄色的蕊,霜雪温柔地覆盖在上面,薄薄一层,与月色交相辉映。 画卷微微有些泛黄,笔触也与景溯惯用的不同。 是她父亲萧哲的手笔。 画卷左上配了落款,末尾处还有她父亲惯用的朱印。 “可还喜欢?”景溯轻轻问。 “……喜欢。”柳凝眨了眨眼,神色一派平静,唯有声音有些涩,“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原本就在东宫的宝库里,我查明了你的身世后,想到还有这一桩事,便取了出来。”景溯说,“不过现在它归你了……喜欢的话,就好好收起来。” 柳凝又盯着这画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不舍地移开目光,把画卷小心地卷起了起来。 她没有抱在怀里,而是重新将丝绦系好,还给了身边的男人。 景溯一愣,眉头扬起:“你不要?” 柳凝摇了摇头:“殿下可以暂时替我保管一段时间么?”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微微带上一丝不解,柳凝垂下眼,轻声解释:“这画是父亲所作,我不愿带进卫府,留在身边,也多有不便。” 这只是其一。 她也不愿意欠下景溯的情,权当是另一种拒绝。 她还想利用他来着,便应该拒绝任何能够打动她的事物,以免目的还没达成,自己却先陷了进去。 景溯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应了声“好”,把画轴重新拿了回去。 他将画轴用锦缎包起来,放在一边,打算再过一小会儿便离开,柳凝却把他披在她肩头的外衫也取了下来,双手奉还给他。 景溯看着她单薄的肩头,终于皱起眉。 他曾听东宫属官们闲谈时提起,家中妇人泼辣善妒时,总是令人招架不住……可此时却觉得,女子冰冷淡漠起来,更让人心中不虞。 眼前这人其实也算不上冷漠,眼角眉梢俱是温柔,可景溯总感觉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之间,虽然看得见她,却好像触碰不到分毫。 柳凝捧着他的外衫:“殿下还是穿上吧,小心着凉。” “你身子弱。”景溯语气沉沉,“又何必这么生分。” 她没说话,只是把衣衫放到他膝头,转过身去,慢慢理了理头发,将耳边碎发撩到耳后。 “那殿下……可以先穿上衣服,再抱住我。”她声音很轻,“这样就不会冷了。” 柳凝说完,抬眼对上了景溯的眼,看到他怔住,眸色陡然一沉,幽深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清辉落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脸愈发雪白,黛眉弯弯,眼睛里倒映着星辰万千,柔美空灵,再好的画师也很难将这份神韵落到纸上。 膝头的衣衫掉到了地上,无人搭理,景溯直接跳过了穿衣服这一步,把娇弱的女子扯进了怀里。 他扯得有些用力,柳凝失去平衡,倒在了他的大腿上,脸对着他衣袍上的锦纹,她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去引诱一个男人。 再是从容淡定,也未免会感觉有些羞耻,柳凝埋头在他的衣袍间,心情复杂。 从前勾引卫临修时,虽然也费了心机,但他一向喜欢含蓄清雅的,自然不需要如此直白。 哪像这个…… 柳凝感觉她的下颌被捏住,男人慢慢将她的脸侧过来,双臂愈发收紧,缓缓低下头,凑到她耳边。 “终于不记恨我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气息扑在她耳边,泛起一丝痒,很快又被一丝轻微的刺痛替代。 景溯咬上了她的耳垂。 一开始有些重,好似在惩戒,但很快又柔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 柳凝浑身一僵,睫毛轻轻颤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袍袖,那处被他轻轻噬着,异样的感觉泛起,呼吸不自觉地乱了几拍。 他的唇松开了她的耳垂,逐渐往下,柳凝肌肤上起了一阵战栗,定了定神,从他腿边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来开彼此的距离。 “殿下处处体贴,阿凝一直记在心里。”柳凝靠在他怀里,“怎么舍得一直记恨下去……” 区区甜言蜜语,她也是会说的。 那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不过指尖抚过她的一头青丝,动作温柔里透着一丝缱绻,柳凝就知道,他心里应该颇为受用。 柳凝弯了弯唇。 从景溯把衣衫披在她身上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在他的心里,还是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一块位置。 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清楚地意识到。 那日不欢而散,是她任性了些,好在一切上天眷顾,他先低了头,局面又慢慢地扳了回来。 柳凝靠在景溯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了双眼。 既然逃不开,注定要与他纠缠,那就只好继续利用下去了。 -------------------------------------- 到江州后,景溯似乎颇有些忙碌,那晚离开后,便再也未到寺里来寻过柳凝。 柳凝在南音寺里小住两日,很快到了回府的日子。 回柳府后,她身边还多了个婢女,鹅蛋脸柳叶眉,五官稍显寡淡,身形略瘦弱,但处起事来却颇有几分稳重之态。 用晚膳时,卫临修瞧见这婢女给柳凝布菜,觉得有些脸生,便问了一句:“这是新招进来的婢子?” “母亲给的。”柳凝微笑,“自打绿萼失踪后,身边倒也没个得用的人,母亲便把素茵给了我。” 绿萼当年便是从柳府出来的,自小便贴身服侍柳凝,可惜眼皮子浅,后来还是为了点蝇头小利,便想要将她出卖。 不过素茵并不是柳府的人。 柳凝刚刚说谎了。 素茵是景溯特意安排给她的人,他说她身边总是没什么得力的婢女伺候,来江州前便干脆从东宫带出来一个训练有素的婢女,供她驱使。 他说是这样说,柳凝心里却清楚得很,景溯只是想要在她身边安插个人,方便获悉她的一举一动而已。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几日观察下来,素茵做事确实妥帖得体,而且日后与景溯再有牵扯,有这婢女在,总归会方便些。 柳凝说了是陈氏拨给她的人后,卫临修便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如此又平平静静地在柳府待了数天,很快便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柳凝这些日子在柳府安安分分,景溯似乎也繁忙起来,没空找她,她便每日按时吃药,将身体调养起来,闲暇时看看书做做绣工,聊以打发时间。 这日,她与柳倩在后院的紫藤架下绣花。 四月末正是紫藤花期,藤萝缠绕在木架上,垂下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浅浅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架下石桌边,柳凝一面做着绣工,一面轻声指点着柳倩。 她对柳家夫妇的感情总有些微妙,不过对柳倩,却还是有些好感。 柳倩不知道她的身世,只拿她当亲姐姐,对她很是依恋,从小就爱缠着她玩。 这次回来也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姐妹两人待在一起。 尤其明日柳凝就要离开,柳倩更是不舍,几乎一整天都想腻在她身边。 此时两人正安安静静地绣着花,柳凝手上拿着一只竹青色荷包,上面用藕荷色的丝线,慢慢绣出并蒂莲花的纹样。 “这是做给姐夫的?”柳倩好奇地看着柳凝手里的荷包,问。 柳凝点点头:“夫君的荷包有些旧了,也该换一个。” 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总觉得卫临修可能有些怀疑她,做点东西聊表心意,也算是一种手段。 “姐姐和姐夫当真是琴瑟和鸣,好让人羡慕。” 柳倩似乎不耐烦了手里的绣品,扔到一边,只撑着头,专心瞧着柳凝手里的绣品,瞧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我的如意郎君又在何处?” 她看上去颇有些烦恼,柳凝想起她很快便要过了十四岁生辰,陈氏也要慢慢为她物色未来夫婿的人选了。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安抚小姑娘:“急什么,缘分到了,总会遇到诚心如意的人。” “可缘分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柳倩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忽然又似想到了一事,抬起眼看着柳凝:“对了姐姐……这些日子,你可有见过太子殿下?” 柳凝手下一顿,针线嵌在荷包里,停了下来。 “阿倩怎么这样问?”她笑笑,“我一个已嫁妇人,太子殿下的圣颜,哪里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听说殿下来江州,便是在柳府上借住。”柳倩似乎有些兴奋,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人都快走了,我还没有见过一面,听说殿下公务繁忙,几乎不在柳府,就算偶尔住下,也是在外客所居的院子……娘从来不让我靠近那里。” 这就对了,柳凝想。 陈氏是不可能让柳倩见到景溯的,若是产生了什么纠葛,以柳家家世,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嫁入东宫为侧妃……陈氏一向视柳倩如掌珠,又怎么可能舍得她作人妾室。 不过看柳倩的模样,难道是产生了什么心思? “阿倩……很想见太子殿下一面?” 柳凝观察着柳倩的表情,倒是瞧不出什么情愫萌动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谁不想呢?我还从未见过皇族之人。”柳倩撑着下巴,似乎有些神往,“尤其太子殿下,便是在江州也有传闻,听说不光芝兰玉树一表人才,人品也是贵重清雅……” 她悠悠叹息一声:“听说殿下还未娶妻,也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会落在哪家姑娘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比平时稍稍肥一点?(悄咪咪求夸奖) 感谢在2020-10-31 22:37:12~2020-11-01 21:5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中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花花花花花 20瓶;来自遥远的世界 10瓶;踩到一只柠檬有点酸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第 36 章 关于景溯人品贵重的话, 柳凝不敢苟同。 不过听柳倩这么说,倒也勾起了她一丝好奇。 她不知道景溯今年多大,但似乎比卫临修要年长些, 寻常弱冠之龄的男子,便是未娶亲, 也该订了人家……可却从未听说太子妃已定下了什么人选。 也不知是何缘故。 柳凝抿了抿唇, 心思并未表露在脸上,关于景溯的对话也点到为止。 很快到了傍晚,金乌坠地,柳凝与柳家人一起用了一顿晚膳。 用完回房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淡紫色与浅橘彼此交织融合, 在天边铺展成晚霞。 柳凝心里一片平静。 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情, 将她的生活搅得浪起千层……好在明日便要回去了。 其实回京也未必就意味着轻松,她还得继续与景溯纠缠下去, 但不确定的因素总归少一些,她也不必再像这一路上这般被动。 而且, 至少今晚, 她可以好好消停一下。 不过柳凝很快发现, 她高估了景溯的良心。 刚一回屋, 素茵就迎了上来, 对着柳凝稳稳当当施一礼,然后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 这纸条再熟悉不过, 之前几次景溯约她, 都是这样。 果然上面还是他的字迹,如往常一般,写上了约定时间与地点。 他邀她今夜出游。 怕不是疯了。 柳凝捏着纸条不语, 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明日便要离开江州了,偏生今夜还要拉她出去。 当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而且今晚卫临修在,她一个妇人,要单独出门夜游,无论用什么理由也很难说得通。 柳凝眉头微微蹙起,正想办法把其中难处告诉素茵,托她转达给景溯,婢女却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到柳凝手里,低声道: “这是殿下托奴婢交给夫人的蒙汗药,殿下说若是夫人有需要……尽可取用。” 他好像料到她可能摆不平卫临修这一关,连迷药都给她准备好了。 也不知是真为她考虑,还是想堵住她的嘴。 “……”柳凝盯着那小小的纸包,末了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接过,然后将素茵屏退下去,把之前约定的小纸条放在烛火边烧掉。 销毁完证据后,柳凝在桌边座下,打开小纸包看了一眼,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粉末,白色,闻起来没什么特殊味道。 景溯为她准备了迷药,可此时她与卫临修已用过晚膳,也不好随意掺进茶水哄卫临修喝下——迷晕他倒容易,但等他第二日醒来,难保不会想起自己昨夜喝了杯茶就晕过去,进而心生怀疑。 除非加在酒里,一杯一杯哄他喝下。 柳凝垂眸微微思索了片刻,吩咐下人取一壶青梅酒来,然后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缠枝纹镂空镯,套在手腕上。 这镯子内里有一部分设计成中空,最下方有一小孔,刚好可以把药粉填塞进去。 她差不多把东西准备好,下人也将酒送到,柳凝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端着托盘,去了房后的一处望月亭里。 听素茵说卫临修在此处。 柳凝悄悄走到亭边,帐纱被风吹得轻轻撩起,她看见卫临修正坐在亭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生得十分圆满。 倒是个饮酒的好气氛,柳凝便噙起微笑,自然走到亭子里,在卫临修的边上坐下。 卫临修乍然看见她,似乎有些惊讶:“阿凝怎么来了?” 柳凝把玉盏从托盘上取下,在他和自己面前各放一只,拿起长嘴酒壶往两个杯子里添了酒液。 “我瞧近日夫君郁郁寡欢,像是有些心事。”她柔声道,“也许久未与夫君把酒赏月,明天就要离开江州……今日月色正好,便陪夫君共饮。” 卫临修看着柳凝,月色落在眼里,神情一片温柔,但却也沾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也谈不上什么心事……”他回应柳凝先前那句,“只是……只是这一路上公办繁忙,有些累而已。” 卫临修说完,唇角轻轻抿起,低头看到地面上落下的一片溶溶月光,心里叹了口气。 他确实是有心事的,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在卫府里,柳凝只安安分分待在后院,极少与外男接触,他也没觉得什么。然而此行一路上随行男子不少,虽然他极力避免她抛头露面,但也被不少人瞧去了容貌。 卫临修自是知道柳凝容色极美,也未忽略别人看她时眼中闪现过的惊艳,这本就叫他心头发堵,到了江州柳府更甚——得时不时与柳重明相对,总让他有一种珍宝时刻被他人觊觎的不安。 是不安。 比起醋意,更多的是一种惶恐焦躁的心情,与其他男子相比,他羸弱多病,身带隐疾,怎么看也与她并不般配。 当年求娶时,他也怀着小心思,没有告诉柳凝他的隐疾……用一种卑劣的手段把她留在身边,原本还自我安慰身体会慢慢好起来,不算是欺骗。 可这么多年身体并没有好,连子嗣也无法留下,卫临修不知,柳凝有没有一刻曾经怨恨过自己。 他沉吟不语,想着乱糟糟的心事,忽然一杯酒递到了面前。 “这是柳府里特藏的青梅子酒,也算江州名产,不尝尝看?” 柳凝微笑着把酒盏递给他,酒里已下了药,而她自己手里不掺迷药的这杯,则自己慢慢地喝了下去。 她喝完,望着卫临修:“我瞧得出夫君心里有事,但既不愿说出来,那便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喝点酒,心里想必也能好受些。” 她还是这般善解人意,一如初见时那般。 卫临修怔怔然叹了口气,闷闷饮下杯中佳酿。他心绪不佳,也不似豪爽男儿一饮而尽,只是慢慢小口啜着,一杯酒磨叽好久才见了杯底。 喝完觉得有一丝丝晕意上头,不过并不明显,他只当是自己本就不胜酒力所致。 柳凝见他喝得极慢,瞧了瞧中天月色,指尖蜷缩了一下。 谨慎起见,她没有把迷药全放在一杯酒里,而是借用斟酒时玉镯敲在杯壁边的力道,均匀地洒出些药粉,分成几杯喂给卫临修,这样能让他有一个慢慢的迷晕过程,如寻常醉酒般,不至于太显眼。 但没想到他喝得这么慢……柳凝瞧了瞧月上中天,与景溯约定的时间是戌时三刻,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也就剩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了。 再这样慢悠悠下去,恐怕要迟。 柳凝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唇角弯了弯,不紧不慢地又把酒盏斟满。 “夫君好像兴致缺缺?”她笑道,“左右没什么事做,与阿凝玩一玩行酒令如何?” 卫临修一怔,随后笑了起来:“阿凝想玩什么?对句还是诗词?” “前些日子从阿倩那儿学了一种新玩法。”柳凝展开十指,“你我四只手,一起伸拳或掌,同时口中喊数,可有五、十、十五、二十之数,若是一人猜对,便算另一个人输,输者自罚三杯,若是都未猜对便算平局重来。” 她细细地把规则讲清楚,一边观察着卫临修的神情,见他似乎颇感兴趣,便放下心来。 比对联诗词,难保自己不会先被他灌醉。但这猜数字的玩法,虽说一开始全凭运气,但只要卫临修输了,三杯掺药的酒下去,他的思路动作也会越来越慢,到最后自然不会是她的对手。 事实也的确如柳凝所料,一开始各有输赢,到后面因为药力影响,他伸手越来越慢,开口总比柳凝慢上一拍,最后酒越罚越多,四五轮后,终于耐不住药力,沉沉倒在了桌上。 看上去好像自然醉倒一般,就算他转醒,也万万不会怀疑有下药这回事。 柳凝唤来下人,将卫临修扶回房,而自己也匆匆回了里屋,将沾染了酒气的衣衫换下。 青梅子酒不是烈酒,但甘醇绵柔间还是隐隐带着丝后劲,她刚刚与卫临修玩行酒令,不可避免地也自罚了三杯。 本就是不宜饮酒的体质,此时觉得身子有些热,头也略微晕沉,取了一粒景溯给的药丸服下,稍稍好些。 柳凝看了眼屋里的漏壶,没再耽搁,新取出件衣裙换上,不忘将面纱戴好,之后安排素茵打点好一切,匆匆出了门。 她沿着府中隐秘的小径,从后角门离开,拐到约定的巷子里,看到一辆孤零零的青帐车停在一边。 驾车之人有几分面熟,似乎是景溯身边常伴的侍从,见到柳凝后毫无异色,只是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上车。 素手撩开青帐,钻进去,里面灯烛莹莹,映在车厢绣壁上,一片暖色。 景溯坐在小几边,几案上堆着几本折子案卷,他对着灯火正专注阅览着,食指屈起,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点着。 柳凝平日里见他随意轻慢惯了,总是有一种“他很闲”的感觉,难得见他有这等严肃沉稳的模样。 不过也就这一刻,景溯很快抬起头,目光落到她身上,眉眼一舒,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灯火幽微间,他缓缓微笑,竟然有一种恍惚隔世之感。 “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1 21:54:42~2020-11-02 22: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中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萝卜的兔叽 9瓶;梦里什么都有 5瓶;uer、晋江啥时给网崩补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第 37 章 柳凝颔首, 对上他的目光,心跳稍稍漏了一拍。 虽说她对景溯并无情愫,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许恶感, 但此情此景却着实有些美好。 男子浅杏色衣衫,轻袍缓带,一头墨发也未像平时那般用玉冠规矩束起,而是松松散散散在身后, 分出一束用玉色绣带随意绑起。他偏头支靥,眉头轻轻挑起,眸中映着灯火色, 忽明忽灭。 柳凝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此时他的外表太有欺诈性,她再是冷静自持, 也终究是个凡人, 难免不会恍惚一下。 景溯把桌案上的卷宗折子收到一个檀木箱中,搁到一边,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当。 “过来坐。” 亲密的事已经做过不少, 柳凝也不再顾及什么矜持, 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下。 车轱辘缓缓在青石板路面上滚动起来。 柳凝身子微微晃了晃,手撑了一下稳住,正打算开口, 却忽然发现景溯倾身过来,附到她肩颈间, 呼吸羽毛般喷洒在她的皮肤上。 她眼睛睁大了一下, 下意识往后仰,却被他扳住肩头。 景溯在她颈间嗅了嗅:“你喝酒了?” 青梅子酒味甘甜清淡,却还是沾染着一丝淡淡酒味,即便她换了衣衫, 也还残留了一些在身上。 柳凝本来可以好好作答,不过他的气息乱拂,惹得她有些痒,睫毛颤了颤,将他轻轻推开:“……是喝了点。” “怎么又不听话?” 他好像是在关心她的身子,明明忌酒,却偏偏还喝,柳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还不是殿下的错……” 酒意还萦绕在脑袋里,虽清醒,却好像还是比平时稍冲动些,她白了景溯一眼后,才想起这举止略有些不知轻重,心生悔意。 不过景溯对此毫不见怪,甚至似乎还颇有些受用。 她平日里总是稳重得体,难得有这般娇嗔模样,倒像是未嫁人的小姑娘一般。 景溯忽然想起她虽已为人妇,今年却也不过十七,比自己还小了些,本就正当青春曼妙的年岁。 念及次,再看到她头顶上妇人发饰,便觉得心头有些堵,抬手将她固定盘发的素簪悉数抽出来。 一头长发蜿蜒而下,青丝如瀑,垂至杨柳枝条儿般的腰间,温软柔顺,也愈发衬得女子纤弱动人。 柳凝一惊,随后抿了抿唇:“殿下……?” 他总是莫名其妙,先前还好端端的,也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把她的头发都拆散了。 她想把簪子拿回,景溯却不给,随意往边上一扔:“难得出来玩,带这些累赘做什么。”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雪青色的丝带,从她身后抽出一绺头发,缠绕着系上,末了收尾时,还很有情趣地绑了个小巧的蝴蝶结,欣赏了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就很好看。” 柳凝看不见自己后面,只好任由他折腾。 好在和他共处在马车里的时间并不太长,很快就停了下来,景溯牵着她的手下车,青帐帘掀开,一片灯火交织映入眼底。 湖边有一处码头。 江州依山傍水,北面横亘青柏山,是南陈与北梁国境交界之处,淮水顺延国界,分流向南,其中一处支流便注入江州腹地的翠陵湖中——正是他们所在之处。 柳凝默默看了景溯一眼,没作声,心想这位殿下倒也是别出心裁,专拉人家大晚上游湖。 岸边停着一艘小小的画舫,景溯拉着她上去。 “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上次在广陵未能尽兴,临行前在江州找补回来也好。”他笑道,“你在江州待了十多年,对这翠陵湖可还熟悉?” “也不算太熟……”柳凝说,“从前就算游湖,也都是白日里出来,未曾夜间到这儿来过。” 她本就喜静,白日游湖通常也是江州官家小姐们设宴,她只偶尔参加,对此并不是特别热衷。 话说完,眉心被戳了戳,景溯笑着移开手:“泛舟夜游才有趣味……没见识。” 柳凝捂住额头,揉了揉被他指尖戳过的地方,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然后掉过头去,吩咐船夫划桨。 这回他不像上次亲力亲为,而是和她一起对坐在画舫舱内。 舱内同一间屋室没有任何区别,布置得很有几分雅致的味道,两边是纹花软塌,中间摆着一张檀木小桌,上面放置着玉瓷茶具,还有一个六格拼盘,里面摆着碧涧、芳蕊等名品茶叶,还兼有玫瑰酥糖、椒盐桃片等一众精致点食。 侧面的窗半支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景溯慢悠悠地吃了两块茶酥,见柳凝似乎对吃食没兴趣,只是一味瞧着湖面,便道:“去船头看看?” 他说着起身,拉过她的手,往船头走去。 船头的视野更为开阔,柳凝低头,万千灯火倒映在水里,随着波纹绞成一团,远处传来嬉笑与荡漾的笙歌。 不少画舫也同他们一样,在湖面上慢悠悠漂荡,泛舟夜游,确实别有一番热闹。 就是有点冷。 她穿得单薄,湖上夜风吹来,稍稍瑟缩一下,景溯瞥了一眼,便命人从舱中取了件雪缎披风,搭在了她肩头。 柳凝把系带系好,手移开,却被他握住。 “还是有些凉。”景溯感觉着她指尖的温度,眉头微皱,“最近没好好服药?” “每日都有按时服用,哪有这么快便起效,殿下也太心急了……” 她轻轻说着,可景溯却依旧看上去不太满意。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砰”的一声有东西撞上了船舷,船身剧烈地晃了晃,柳凝脚下不稳,险些失去平衡,幸好被景溯搂住肩头,才没有摔倒。 她头靠在他胸前,抬眼越过他肩头,看见另一艘画舫的船头顶在他们船边,船头支着的灯笼晃晃荡荡,灯晕里立着个华服男子。 他好像在笑,但具体也辨不清楚,嘴唇上挑成诡异的弧度,挺拔的鼻梁只露出一半,上半张脸被一张精致的金面具遮住,只露出两只眼睛,朝她和景溯这边望过来。 “倒是有缘。”男人缓缓开口,“泛舟游湖,居然还能与殿下碰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微哑。 借着船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柳凝发现这男人的眼睛有些怪,一只目光灼灼,另一只却看上去黯淡无光,只盯着一个方向,像是颇为僵硬。 她很确定没见过这人,但此时不知为何,心头却蓦然泛上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柳凝抿唇,正要开口问景溯,他却抓住她的袍袖,低头凑到她耳边:“把面纱戴上。” 他的声音有几分严肃,与平日不同。 显然他识得眼前这男人,而且似乎心存戒备。 这南陈境内,有谁敢与一国储君对上? 柳凝心头疑惑,但见他神情冷峻,还是低下头,拿出面纱,将自己的面容严严实实遮上。 景溯看着她戴上面纱后,这才转过身去,将她挡在身后,抬头望向对面的金面男子,微微一笑。 “顾大人,好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2 22:09:06~2020-11-03 22:2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第 38 章 顾大人? 柳凝轻轻眯起眼, 打量男子,可是映入她眼中的,只有遮去那人大半张脸的金面具, 灯火照映下,正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还是想不起来这是谁。 不过直觉告诉她,景溯此行到江州,恐怕与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柳凝默默思索着, 忽然身上一寒,发现那男子竟越过景溯,朝她瞧过来——一只眼仍木然平视前方, 较灵活那只则盯在她身上,目光像是一张细密的网, 把她罩了起来。 他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 右边那只,似乎不能视物。 但此时眼睛的问题也不那么重要……这素不相识的男人,好像对她颇感兴趣。 柳凝垂下眼, 稍后退了半步, 而景溯却往她身前迈了一步,挡住男人透过来的目光,唇边虽挂着微笑, 却透着些冰冷的味道。 “顾大人对孤的家眷……很感兴趣?” “岂敢。”顾大人双手负在身后,玄衫上金线纹泛着淡淡的光泽, 笑道, “只是顾某印象里,殿下温润庄重,堪比南陈美玉……谁知也有这等风流随性的时候。” 他语气调侃,带着一丝熟稔, 不过气氛却隐隐透着诡异,这两人自然不可能是朋友的关系。 “孤在顾大人眼中,便是这样无趣之人?”景溯轻笑,眼中却一片淡漠,懒洋洋伸手揽过柳凝的肩头,“今夜月色甚美,孤携爱妾夜游赏月……如此良辰,美人在怀,岂能辜负?” 顾大人又瞧了一眼柳凝,玩味地掀了掀唇:“倒是顾某孤陋寡闻……此前未曾听说过,殿下身边竟有这样一位宠妾。” 宠妾? 柳凝默然低头,这两男人一唱一和,倒是就这么把她的身份敲定下来。 不过她能感觉到此情此景的诡异,自然不会捣乱,只是垂着头,静静靠在景溯怀里,安安分分地扮演一个菟丝花的角色。 不远处传来甜腻婉转的歌声,姓顾的男子没再盯着柳凝,而是循声望去,指着对面一艘大型画舫,唇角弯起。 “早听说江州烟花之所不建楼馆,通常设于画舫之上,夜晚灯火通明,供以富家子弟寻欢作乐……顾某向往已久,殿下可愿带着美人,与我一道上去瞧瞧?” 他笑容有些轻佻,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而景溯却也没拒绝他的邀请,慢慢勾起一缕笑容:“这有何难。” 他应了男人的邀约,原先撞在画舫边的船头调转,顾姓男子立在船头,画舫朝着另一边的花船渡去。 景溯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他双眼平静无波,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来。 柳凝靠在他怀中,端详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那人是谁?” “顾曦。” 他只是随口说了个名字,却又像是没说一样,柳凝把汴京和江州两地所知的权贵一一过了一遍,确定并没有一个叫做顾曦的男子。 “他不是南陈之人?”她问。 景溯收回目光,低眉瞧着怀里的女子:“阿凝很感兴趣?” “……随口问问而已。” 柳凝见他如此,便不再问下去。 景溯偶尔对她不错,但并不是完全信任着她,涉及朝政之事,恐怕更不会跟她提起……她本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没必要刨根问底,反倒惹他不快。 只是顾曦带给她的那份熟稔感,终究是叫她有些在意。 柳凝把疑惑悄悄埋在心底,起身与景溯拉开些距离,看着不远处灯火绚烂的花船,微微蹙眉:“我们……真的要去哪里么?” “你不想去?”景溯看了她一眼,“那就留在这里等我。” 秦楼楚馆之所,女子有所顾忌,倒也合情合理。 他正想派人将她安顿好,柳凝却握住他的手腕,语气低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殿下还是把我一起带上……” 她说着,朝那花船的方向望了一眼。 虽然柳凝喜静,不愿去那喧哗骚乱的场所,但她还是想再与顾曦多接触一下,说不定能判断出那人是谁……再不济,也能掌握些消息。 景溯瞧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辨别她的真实想法,末了还是点点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就跟我来吧。” 画舫停靠在了花船的旁边,船舷边支起一座座木架子,上面悬着水红色的灯笼,排列整齐,垂下的流苏迎风招摇,像是女子伸出柔媚的手,邀请宾客入幕寻乐。 丝竹琵琶铮铮作响,夹杂着客人们欢呼声、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级级登上楼梯。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的面纱严严实实地戴好,这才掀起珠帘,进了花船大厅。 大厅里烟罗软红,锦绣迤地,金杯掷地在绒毯上染出石榴色的酒污。 舞女们披着轻纱丝帛,踩着乐点回旋起舞,正中间一个妙龄女子怀抱琵琶,手里拨子上下翻动,卷出一连串又快又急的琶音,好似晚来风急,一树红花卷落,徒留一地残红狼藉。 顾曦正坐在最近的位置,他看见景溯,手里拿着折扇,指了指对面两个空余的位置,似乎已经为他们包下。 景溯拉着柳凝坐到对面。 弹琵琶的少女刚演奏完一曲,舞女们也停下动作,场中暂歇,顾曦朝前倾身:“听说妙音姑娘是这里的头牌,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殿下没听到她完整的演奏,倒是可惜。” 他说着挥了挥手,招来鸨母,拿出一叠银票:“再请妙音姑娘奏一曲。” 这回只听妙音独奏,舞女退散开,露出中间眉目如画的少女,柳叶眉水杏眼,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间俱是柔婉娇媚;她怀里琵琶半抱,扫视了全场一圈,目光落在景溯身上时顿了顿,悄悄垂下双眼,隐约有几分羞涩之意。 琵琶声很快再次响起,不同于他们刚进来时昂扬激烈,这次温柔和缓,曲调比荡漾的春波般缓缓铺开,婉转回旋,是一首《碧云天》。 这曲子柳凝很熟悉,江州小调,当年她学笛子,也吹过这一曲。 碧云连天,芳草离离,少女在暮春乘车出游,偶遇翩翩郎君,却与他擦肩而过,深知没有再相逢的缘分,无限缱绻心事,只能尽付这落寞的春光中…… 这曲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少女心事,妙音一面拨弦,一面却频频朝景溯这边看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凝瞥了一眼景溯。 这人品性恶劣,只是生了张不错的面容,却总能引得不明内里的小姑娘暗许芳心。 不过他还是那副样子,唇边含笑,温柔多情,漆黑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无动于衷。 一曲终了,在场的宾客们无不惊叹,顾曦斜斜地朝景溯望过来。 “这女子如何?”他微微一笑,“比起殿下身边那位……” 他声音不高不低,意有所指,引得全场男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柳凝身上。 来此寻欢作乐的男子多是轻佻风流之辈,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暧昧探寻,其中还隐隐带着一丝下流的意味。 寻常女子被这么多男人如此瞧着,恐怕早就红了眼圈……柳凝倒是没羞赧,只是目光平静地垂下,眉头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比起被男人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更在意顾曦。 根据她的观察,加上之前他与景溯的对话,柳凝推断顾曦并非南陈人,且有极大可能是北梁官员……但就算如此,他对于景溯的态度,也未免太微妙了些。 说是挑衅,倒也不完全像。给她的感觉更接近于试探——不全然敌对,但也不友好,彼此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柳凝蹙着眉,正要继续思索下去,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景溯的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护在怀里,抬起眼,冰凉的目光里威慑隐隐。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男人们,本来还打着柳凝的主意,对上他的目光后,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似乎承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噤若寒蝉地立在原地。 男客里不乏官宦子弟,似乎有人认出了景溯的身份,却不敢声张,只能窃窃私语几句,偶尔与同伴交换一下眼神,示意对方极不好惹。 檀木座椅上,身份尊贵的男人轻轻揽着怀中女子,她看上去体态纤柔,素衣雪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不加任何点缀,却反而透着一丝出尘脱俗的感觉……脸被面纱遮着,看不清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丽柔婉的眉眼,眼中雾濛濛一片,好似隔雾看花,引人遐思。 谁都想知道这张面纱下,遮着何等容貌,身份尊贵如储君,竟会将她这般护在怀里。 不过没有人敢。 就连顾曦也敛了气息,有些警惕地盯着景溯。 一片安静中,景溯抬了抬手,把花船鸨母叫到跟前,从袍袖中取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般的夜明珠,扔到她面前。 夜明珠莹莹生辉,一看便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 “这……”鸨母没见过这等大手笔的珍宝,呆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结结巴巴,“公子可是要让妙音再弹一曲……?” “你说她?”景溯看了眼台上抱琵琶的少女,嗤笑一声,“就这等微末之技,也敢端到台面上显摆,还敢号称头牌……可笑。”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耗费我的时间。”他慢条斯理,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肯定,“我喜欢清净……这夜明珠归你,船归我,你带着珠子,和其他人都下去,全部。” 鸨母人都呆了,在场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空气一片死寂。 “还不走?”景溯微微笑了笑,一只手轻轻抚摸柳凝的发,“可是在等孤……派人将这所船围起来,才肯走?” 柳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是否形象有失,只是揽着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身份一出,场中骚动起来,却一个个都不敢大声,末了几个人先下了船,其余的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人去船空,大厅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水红色的锦绸逶迤在地,透着狂欢结束后的落寞。 顾曦还没走,挑眉看着景溯,随后目光移到柳凝身上,兴致盎然。 “倒是叫人越发好奇了……”他唇角微挑,“这面纱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祸国之姿,竟叫殿下如此抛不开手去。” 柳凝皱了皱眉。 她也不知景溯又在发什么疯,大喇喇地将身份暴露出来,还强行包下这条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仗势欺人来着。 顾曦说完最后一句,对着柳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朝景溯拱手作礼后,便也下了船去。 他玄色衣衫上的绣纹明灭,消失在珠帘外。 柳凝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却冷不防下颌被人捉住,脸被牵引着转了过去。 “看够了么?” 景溯看着她,凉凉一笑。 “孤一掷千金,将这画舫包下,可不是让你去瞧……别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3 22:26:24~2020-11-04 23:5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c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第 39 章 玉扳指触在她下颌, 他声音微凉。 柳凝回过神来,对上景溯的目光,牵了牵唇角, 轻声解释:“我哪有盯着人家一直看……不过是瞧他眼睛好像有些问题,一时好奇而已。” 顾曦右边那只眼,似乎是装上去的义眼。 景溯不语,眉头却微微挑起, 柳凝与他视线幽幽相对,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恐被他瞧破了真实心思,睫毛微颤了颤, 垂下了眼。 暖融融的灯光下,年轻女子长发及腰, 低眉垂目, 薄纱拂在面上,隐隐透出姣好的下颌轮廓,虽然看不清下半张脸, 却依旧能感受到如水墨般缓缓晕开的韵味。 宽敞的画舫上, 红纱绫罗逶迤在绒毯上,只有他们两人,安安静静。 “顾曦说你祸国之姿, ”景溯端详了柳凝一会儿,轻轻一笑, “我倒要仔细瞧瞧, 阿凝是怎么个‘祸国’法……竟将我的整个魂魄都勾了去?” 他借顾曦临走时的话调侃,随意地抬起手,拆开了面纱后的丝绦。 柳凝心中叹气。 祸国勾魂?她哪有这样的本事。 她知道景溯只不过是随口调笑而已,嘴上说被勾走了魂, 其实心里剔透得很——瞧着对她呵护备至,但涉及机密政务,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对她提起。 面纱缓缓落下,柳凝的脸完整地显露出来。 景溯对眼前女子的面容已是很熟悉,便是闭上眼,她的每寸眉眼,也能不差分毫地画出来。 不过这样细致地打量,还是第一次。 美人立于灯下,一身淡雪青色的衣裙,不加任何点缀,却是浑然天成的精致细腻,琼鼻菱唇,嘴角习惯性地微微翘起,是无限的纤弱温柔,堆叠在绣鞋边的十丈软红,也就此黯然失色。 眉眼不是那等张扬夺目的明艳,但看了一眼后,却会被深深吸引,很难再移开视线。 景溯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脸,不自觉便想起了月染清晕、新雪初降之景,雪色覆盖住一切污秽,是那样的纯净无瑕,好像一切罪孽都沾染不到她的衣角上。 不过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正是被这种深深的矛盾吸引,最初只是觉得有趣……如今却愈发陷进去,连他都有点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再是一片纯白,也得慢慢沾染上他的颜色,一起沉沦下去才好。 柳凝注意到景溯的眸色渐渐幽深起来,心跳微微快了些。 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人,难保他又忽然发什么疯,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轻声笑了笑,岔开话题:“刚刚殿下把其他人轰下船,身份都暴露了……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于殿下的名声有碍?” “确实。”景溯点了点头,握住她的肩头,“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该怎么赔我?” 柳凝蹙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嫌船上这群人吵闹,这才一掷千金,将这船包下。”景溯摸了摸她的脸,闲闲道,“美色惑人……可不是正是你的过错。” 歪理。 柳凝心里冷笑,她又不蠢,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有意造势自污,借着她一副色授魂予的荒唐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是顾曦,还是……? 额头被轻轻敲了敲,景溯嗤笑一声:“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 柳凝抿唇,无辜地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无论怎样腹诽,她脸上总是一副柔顺文弱的模样,正想再解释几句,他却忽然松开她的肩,往厅中央走了两步,拾起遗落在地上的琵琶。 “随你怎么想……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景溯哂道,“刚刚那个弹琵琶的,实在不怎么样,吵得人心烦意乱,还是都散了去才好。” 柳凝回想起刚刚那乐妓弹的曲子,音律中正优美,指法不乱,曲中情感意境也都到位,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她也曾在宫宴上听过乐师弹奏,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口味着实刁钻。 柳凝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一两声琶音。 抬眼一看,琵琶正横在景溯膝上,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则执着桐木拨子,宽大的浅杏色袍袖自然地垂下,木拨子上的流苏搭于其上。 他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弹了两声,然后微微凝眸,稍稍停顿了片刻,音律从琴弦下缓缓流淌出来。 弹的也是《碧云天》。 比起之前乐妓所弹,更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韵味,仿佛要将人深深地吸进去……柳凝安静地听着他弹奏,这才明白他适才的挑剔。 之前乐妓所弹固然不错,但与景溯一比,还真是不值一提。 柳凝被浅浅音律笼罩,一边望着景溯,他此时看上去专注认真,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悠闲,不像王储,倒更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闲散公子,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间,俱是才情与清贵。 不过很快这副模样就不见了踪影。 一曲终了,景溯慢悠悠抬起眼,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随性肆意。 他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坐塌上,朝柳凝瞧了过来:“怎么样?” “殿下弹得很好。” “只有这么一句夸赞?”景溯挑眉,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为你所弹……你不喜欢?” 竟是特意为她所弹? 柳凝微感意外,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却是专门弹给她听的。 不过他的话一向半真半假,自然不能轻信。 柳凝低头:“殿下……怎么忽然弹琵琶给我听?” “上次你请我看戏。”景溯慢条斯理一笑,悠悠道,“小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就只会弹几首曲子……权当是给姑娘的回礼。” 他眉眼间染着画舫里的锦绣灯色,杏衣散发,闲闲散散地抱着琵琶,自有一番风流之态,结合他刚刚的戏语,倒是有几分戏馆名倌的样子。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轻松肆意的模样。 又想起他那句“身无长物”……明明先前还颇为潇洒地扔下一颗夜明珠,将整艘花船都包了下来。 她低下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脸却忽然被抬起,景溯不知什么时候竟放下了琵琶,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笑了。” 柳凝愕然,但很快回应:“我一直都在笑。” “假笑也算?”他摇摇头,轻声道,“唇弯起来谁都会……跟开不开心,是两回事。” 柳凝微怔,他说得没错。 她虽然总是保持着浅浅的笑意,但这跟高兴与否,并不相干。 那只是她应该露出的表情。 柳凝没想到这人原来还是有些了解她的……她有些微妙,却也觉得讽刺。 毕竟景溯本身,也正是构成她烦恼的其中一环。 柳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脸却被他捧起,他两手拇指按在她唇角边,轻轻摩挲。 她心头一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用指尖往上一提,将她的唇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你还是多笑一笑……会更好看些。” 景溯离得很近,在她耳边低语,辨不出具体的语气,却隐约带着一缕淡淡的怜惜。 就好像把她放在心尖上一样。 他凑近,气息拂来,柳凝脸微微红了起来。 她对上景溯的双眼,他眸中映着她的倒影,还有室内一地的锦绣乱红。 窗外湖水泛着微澜,一轮明月高悬,偶尔隐藏在薄薄的云雾后。 他的影子投下来,先前提起她唇角的手指稍松,却不曾离开,只是轻轻托着她的脸,指腹从她唇上抚过,沾上了淡红色的口脂。 景溯看着柳凝,呼吸微微有些乱。 气氛暧昧纠缠,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勾了勾唇,阖上眼,朝着她的唇瓣慢慢靠近。 双唇正要触上时,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凉。 景溯睁眼,看见柳凝竖起食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她正静静地瞧着他,眼中一片清明。 “殿下……喜欢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4 23:58:21~2020-11-05 23:2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第 40 章 窗外月色如洗, 柳凝问完,便安安静静地瞧着景溯。 他似乎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直白,先是愣了一会儿, 随后缓缓笑开。 景溯笑得满不在乎:“你觉得呢?” 柳凝抿唇,她问这话,就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结果他又反问回来。 总是这般捉摸不定……当真令人生厌。 “不过就是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柳凝唇角轻轻翘起,“……殿下不敢直说?” 她语气微嘲,唇边笑意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 有意激他。 她难得露出这副表情,景溯似乎有些意外, 略略挑眉, 瞧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 “你就这么想听我喜欢你?”他轻飘飘道,“那好吧, 我确实……还挺喜欢你的。” 他说了喜欢。 但与其说是男子郑重的承诺, 倒是更像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柳凝心里大致有了数,景溯对她的在意,更接近于对一朵花、一只小猫、一件珍宝……那样的喜欢。 又或者比这再多一点——但距离她所需要的, 还远远不够。 这样轻飘飘、落不到实质的心意,他能为她付出什么?她又能借此得到什么? 柳凝掩下眼帘, 默然不语间, 垂落在肩头的发被男人撩起,缠绕在指尖把玩。 “你怎么突然在意起这种问题了?”景溯弯着唇,凑近,“……阿凝想利用我?” 他声音不高不低, 柳凝却心头跳了跳,又转瞬归于平静。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利用我端了卫家,帮你报仇。”景溯半搂着她,神色亲昵,“把我的心意视若无睹,只想着如何利用,还这般堂而皇之……你还是第一个。” 他看破了她的意图。 柳凝淡淡地掀起眼皮,并没有太意外。 这很正常。 她也算有些了解这个男人,看似随性,本质多思多疑——若他什么都不怀疑,一味痴痴傻傻地顺着她的套路来,那才是怪事。 柳凝没多辩解什么,只是从他怀里抽身,坐在一边的小桌前,拿起桌上还未动过的酒壶,在身边的空位前摆上酒盏,慢悠悠将酒液倒进去。 这是留给景溯的位置,他掀起衣袍坐了下来,两人并肩而坐,挨得很近。 曲颈玉壶上染着浅浅青花,里面盛的酒叫美人香,入口柔润缠绵,宛如美人周身的香气盈盈绕绕,故有此名。 是名副其实的花酒。 柳凝正要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却被身边的人按住了手腕:“你不能喝酒。” 亏他倒是时时记挂着,也许是特地分给她的一点耐心。 “这是第几回犯禁?”景溯看着她把酒盏放回去,握着她皓腕的手却没松开,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凝一眼,“就这样不听话……还指望着我帮你报仇?” 他话语里带着诱导的意思,好像在暗示,她乖乖听他的话,便能得到她想要的。 柳凝对他这样的做法,再熟悉不过,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拿着她想要的东西吊着她,引诱她一步一步陷下去。 然而到最后,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只是陷得更深,独独成全了他。 故技重施,柳凝自然不可能再如上次一般……就算怀着利用的心思,那也是在她握住主动权的情况下。 花船上除了酒,还有些果浆,不会醉人。 柳凝取了一盏桑葚果浆,琉璃杯盏里盛着紫澄澄的汁液,闻起来自带淡淡的花果香气。 她小口啜饮着,入口泛起一阵酸甜。 柳凝没有回应景溯的暗示。 他明知道了她的目的,却还跟她这样耐心地纠缠,说白了,不过也是对她有所图谋罢了。 若是早早地交了底,反倒失了价值,这场博弈,也就失去了先机……此后极可能只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柳凝不说。 但凡他有所图,总会先开口。 果然,她没有沉默太久,便听到景溯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怎么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明日便要返程,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办?” “照常。”柳凝说,“从前怎么过,之后还是怎样。” 景溯皱眉,对她这份淡漠的态度不是太满意。 “那我呢?”他问,“你就没什么打算?” 回到汴京后,东宫与忠毅侯府两地相隔,京中人多眼杂,他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总和柳凝待在一处。 若是她再不上心,整日窝在侯府里,恐怕更难相见。 本想用报仇勾着她,引得她自己主动凑上来,可如今柳凝一副淡淡的模样,对他肯不肯帮忙,似乎根本无所谓。 这就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 没得到意想中的反应,景溯心里微微有些闷。 他侧眼盯着柳凝,想看出她的真实想法,却见她只是安静垂首,手里端着琉璃杯盏,慢慢喝着里面的桑葚浆汁。 夜色已深,风渐渐大了起来,湖上掀起了浪潮,花船颠簸了一下,柳凝没防备,杯盏歪了歪,果浆洒了些在景溯的衣袍上。 她自己也呛了一下,咳了两声,一滴汁液滑落,顺着唇角流到脖颈,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缕淡紫色的细痕。 明明什么也没做,看上去却分外诱人。 柳凝看着景溯染污的袍袖,道了声歉,正要从怀里拿出丝帕擦拭,他却忽然欺身上前,扳住她的脸,唇印上了她的嘴角。 他似乎情绪不对,一开始亲上她唇角时,略微有些粗暴,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很快恢复了克制,唇顺着那道淡紫色的水痕往下移,逐渐温柔起来,其中又夹杂着浓重的贪欲,舌尖品尝酸酸甜甜的桑葚汁,将那残余的痕迹舔舐干净。 柳凝感觉到颈边湿润的感觉,一瞬间身子软了下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从足底升起。 被景溯紧紧箍在怀里,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荼蘼香气,之前印象里总是清冽淡雅的,此时晃晃悠悠暗下来,好像素白色的荼蘼花,骤然被欲念染黑,散着一种幽泠泠的诡异。 还有炙热。 柳凝呼吸微微促起来。 她再冷静理智,却也从未被男人这样……亵玩过,身体敏感的反应油然而生,由不得她控制。 柳凝恍惚了片刻,隐约感觉他的唇停下来,顿在细腻的颈边,心中猛地一跳,一下子清醒过来。 上次他在这个位置,咬了一口。 她肌肤敏感,留下印子后,总是没那么快消去。 之前好不容易瞒过了卫临修,若是再被咬一口,回去一路同车,难保不被发现。 柳凝抓紧了景溯的衣衫,头靠在他肩头,稳住了呼吸,声音里却还是难免带上了一丝颤意。 “你……别咬。”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今天三次元有些事耽搁了,很晚才回了QAQ 明天是周六,会争取多更一点的! 41、第 41 章 别咬。 柳凝的心怦怦直跳, 颊边渐渐染上一丝绯红,却不是享受,而是难堪。 以往她与卫临修的相处, 大多是相敬如宾,比起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更多时候是待在一起吟诗作画……每每被景溯这样对待,总是有些无措。 尤其是, 他愈发变本加厉。 一次次越来越亲密,就好像在试探她的底线。 偏偏男女力量悬殊, 她总是很难拒绝。 柳凝头靠在景溯肩头,感觉到他的唇在她颈畔游移,原本要张口咬下去, 临了却又好像还是听了她的话, 没有下口。 她稍稍松了口气。 但随后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景溯垂下的发丝拂在她颈前,痒痒的。 他没咬她, 却也没离开她的颈边, 唇印在上面, 轻轻启开, 对准雪一般的肌肤,在上次咬过的地方,深深吸吮了一口。 柳凝寒毛倒竖, 蓦地睁大了双眼。 她再也忍不住, 一把推开了身前的男人。 这回他没再用力箍着她,轻轻松松就被她挣了开,柳凝指尖触在颈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心头讶异,却不是因为景溯, 而是对自己感到惊讶。 从前与这人,也不是没有过亲近的接触,被他抱过、被亲过……然而之前的反应,都不如现在来得强烈。 也许是因为来之前饮了酒? 鼻端还萦绕着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柳凝捂着脖子,抬头怔怔看着景溯。 灯色下,他眼睛微眯,轻轻舔了舔唇。 “味道不错。” 他说得又轻又慢,柳凝反应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说得是她,还是她唇边残留的桑葚汁液。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人面红耳赤。 柳凝避开景溯的目光,不想让他看出她心里的轻微异样,不过却还是听到他低笑一声。 “这样就受不了了?” 他抬起柳凝的下颌,看着她微红的脸,随后又暧昧地笑了笑:“对哦,我差点忘了,阿凝虽然嫁了人,却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 “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她当然不喜欢。 倒也不是矫情到不能忍受他的触碰,只是她实在不喜欢那种心慌意乱、脱离控制的感觉。 柳凝顿了顿,委婉道:“殿下总该等我心甘情愿……” “不喜欢也没办法。”景溯温柔地搂住她的腰,“你早晚是我的人,总该先慢慢习惯起来。” 他点了点她颈边新添的红痕。 上次留下的咬痕散了,这次新换上玫瑰色的吻痕。 景溯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觉得有些满意。 她看着像只羸弱的蝶,却总是飘忽不定,有时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有种离他很远,伸手也抓不住的错觉。 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女子,更无法容忍这种错觉……只有在她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才能令他心安。 景溯沿着那抹红痕,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脖颈往下。 他还想再她身上添上更多痕迹,让她整个人都沾染上他的颜色与气息。 不过现在好像还不是时候,得再耐心一点,多等等她。 景溯看着怀里人单薄的肩膀,心头动了动,疯狂的欲念稍稍散去一些。 他不是圣人,一开始动情之时,倒也不是没想过强取……只是认识她越久,这样的想法便越淡。 一方面他有自己的骄傲,不屑用这种低级的手段得到她;另一方面,他似乎对这女子,也逐渐产生了一丝怜惜。 从前也有下臣往东宫送过女子,其中不乏姿容妍丽的美人,还往往能歌善舞、善解人意。只是景溯不喜欢将就,任凭这些女人才貌双全,看不上就是看不上。 他没碰过任何一个,都私下处理掉,分配给心腹臣属与随从们。 许是天性凉薄,景溯看着这些女子梨花带雨、苦苦哀求的模样,心里却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但到了柳凝这里,却不一样。 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真情流露的模样。 除了病痛使然,她几乎很少流泪,更不用说哭泣,唇畔边总是挂着浅浅微笑,柔和却疏离。 总是那种精心修饰的温柔,真正的情绪永远留在面具后面,谁也触碰不到。 他很想撕开她的面具,可是另一方面,又不知为何,每次对上她的双眼,心肠又会情不自禁柔软下来。 上一刻还想掠夺一切,沉浸在她目光后,下一刻,就只想把她柔柔软软地抱在怀里,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享受体温相接的片刻暖意。 虽然她的身体多数时候泛着凉意,就像他一样。 柳凝靠在景溯怀里,见他眸中渐渐清浅起来,想来不会再做些出格的事,心下稍松。 她摸了摸颈边的吻痕,浅浅蹙眉,只盼着不要被卫临修发现才好。 柳凝想起适才的情景,又想起上次的咬痕,忍不住道。 “殿下是属狗的么,总是这样……” 她说得很小声,景溯只能模糊不清地听到几个字,还有她似叹非叹的语气。 “你说什么?” “……没什么。”柳凝低头,“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里不好么?”景溯瞥了她一眼,“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待在他身边太危险,再继续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江州了,今天合该好好歇一歇。”柳凝眨了眨眼,轻声道,“殿下不困么?我倒是有些倦了……”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随后伸手掩住唇,好像真的困倦了一般。 “困了就睡吧。”景溯靠在软塌上,一手搂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在我怀里睡,也是一样。” “……” 柳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再好的理由,他随便几句,就能轻易带偏过去。 她当然不可能听了景溯的话,就这样在他怀里躺一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7 00:15:34~2020-11-08 00:0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满与春分 10瓶;无边风月 5瓶;陈陈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第 42 章 柳凝稍稍推开景溯, 正斟酌着说些什么,劝他回心转意。 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脸颊被他轻轻捏了捏。 他现在触碰她, 似乎越发自然起来了。 “呵,逗你的。”景溯收回手,“至于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柳凝一怔,摸摸脸。 她的表情应该控制得很好, 不会露出什么异样才对。 “再待一会儿,我们就下去。”她听见男人叹息一声, 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等回了汴京,再见你……就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 这人就是这样奇怪, 对她的态度时而随心所欲, 时而却又像现在这样,好像爱她爱到骨子里, 一刻也割舍不下似的。 连她都不知道, 究竟那边是真的。 柳凝从他怀里起身, 理了理凌乱的发, 还有身上叠出褶皱的衣裙,低头盯着景溯的脸,想辨别出他的真实心意。 “殿下舍不得和我分开么?” “你难道舍得么?”景溯慵懒地靠了一会儿, 随后也站起身, 理了理衣袍,“就算对我无意,总也存了利用我的心思……不牢牢地抓住我,你甘心么。” 听他的语气,好像笃定了她只能依靠他完成复仇一样。 柳凝觉得这男人也太过傲慢, 本来就算没有他,她也自有计划。 只是他偏偏出现了,还给她的生活造成了不小困扰……就算她顺手利用一下下,也该是他欠她的才对。 不过柳凝当然不会就这一点,跟景溯做无谓的争论。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我虽有我自己的打算,但对殿下,也并非全然无情。”她心中淡漠,唇角却勾起温柔的弧度,“您对我的好,我自然都记在心里。其实每次同殿下出来,我……也都很开心。” 柳凝越说越轻,好似有些羞赧,违心之语,说出来却像是真的一样。 不过其实这也不完全算是假话。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和卫临修虚与委蛇舒心一些,还是应付他更快乐一点。 让她高兴的事实在太少,只能说,各有各的烦恼。 柳凝这一番剖白,景溯似乎不可置否,他好像看透了她的虚情假意,但也懒得说破,只要她陪在他身边就行。 窗外传来了清脆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摇晃着铃铛,景溯转过脸来,淡淡道:“我们该回去了。” 这摇铃声似乎是他安排的。 柳凝点点头,正要跟在景溯身后离开,身子却忽然腾空,被他抱了起来。 她一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累了?”景溯怀抱着她,慢悠悠从船舷一边的木楼梯走下去,踩着踏板,走到先前那艘小画舫上,“我待你这般体贴,现在是不是更开心一点?” 他话里带着微微的讽意,似乎在回应之前她说的话。 柳凝无话可说,只能暗自腹诽景溯捉摸不定、行事无常,一边把脸转过去,深深埋进了他衣襟前。 船上有他的随从在,虽然知道这些人半句闲话也不会传,但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样亲密地抱着,她还是难免会不自在。 好在很快就进了画舫里,景溯放下她,将门关上,阻隔了外界的视线。 被他这么一抱,先前理好的头发又乱了,室内的博古架上正好有一面琉璃镜,柳凝走到前面,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一侧头,就看见颈部那处暧昧的红痕。 她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留下痕迹。 “叹什么气,你该庆幸才对。” 景溯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她肩头,看向镜子里的两人,轻笑一声。 “我其实还想多做些事情,但……这次就先算了。” “暂时放过你,还不知足么?” 他咬重了“暂时”两字。 船舷边的潮汐声沙沙作响,时轻时弱地传入她的耳中,伴着男人的低语,柳凝心中难以平静。 不知道下次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 柳凝下船后,被景溯送回去,摸着黑回了柳府的院落。 有素茵帮她遮掩,很多事情就顺利了不少,回到了寝房后,她将衣衫匆匆换下,一面看向素茵,轻声开口: “他醒过么?” 素茵心领神会,知道柳凝指的是谁,摇头:“二公子一直睡得很熟,未曾中途醒来过。” 她这样说,柳凝便放了心,换好寝衣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迷药的作用还在持续,卫临修毫无任何反应,窗外的月光映照在他熟睡的脸上,分外安详。 柳凝盯了一会儿,确保没有任何异常,终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陪景溯到这么晚,她也确实有点累了,躺下后一觉到天亮,再起来时,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要离开这里,柳凝并没有太多不舍,对于柳府的态度,她一直是既无恶感也不依恋,她能理解柳承思想要利用她的心理,也不否认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恩情。 当年肯冒着风险保她下来,她已知足,何况这么多年来,柳府在衣食用度上,也没有苛待于她,甚至还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将她好好培养成人。 只是没有爱而已。 没有就没有罢,又有什么关系。 柳凝和卫临修的东西早就由下人收拾妥当,她拜别了柳氏夫妇,临行前还去看了柳倩一眼,这个便宜妹妹倒是哭红了眼,颇为不舍,送了个香囊给柳凝,作为饯别礼。 这香囊绣得歪歪扭扭,上面的纹样似乎是柳凝前些日子才教的。 柳凝哭笑不得,不过心头还是泛起一丝暖意,将香囊收好,摸了摸柳倩的头,柔声叮嘱了几句,真就像个温柔的亲姐姐一般。 她没有血亲的妹妹,也幸好没有,不必叫她吃那份家破人亡的苦头。 安抚好柳倩后,也快到了出发的时候,柳凝离开了柳倩的小院,往柳府正门走去。 才出了大门,她停住脚步。 柳重明正立在树下,朝她望过来。 自从上次他撞破了她与景溯的事,无力保护她,似乎心中有愧,就再也没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大哥。”柳凝走过去,对着他微微一笑。 “……要走了?” 柳重明沉默地望了柳凝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跟她说的。 上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面对她的质问,他无话可答,他无法从景溯手里把她救下,甚至连勇气也提不起来,内心最深处的怯懦自私,就这样明晃晃地撕裂出来,把他最想隐藏的一面,表露在她眼前。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徒惹尴尬。 柳重明最后只能叹了口气:“……你多保重。”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子车驾,转过头来,轻轻道:“对不起,大哥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你……那人位高权重,不是寻常能惹得起的,你也小心些,切莫冲动,也切莫陷得太深。” 柳重明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对上柳凝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之后的话便收了回去。 她还轮不到他来叮嘱。 他一直都很想保护她,可其实心里却也一直清楚着,柳凝并不需要他来保护——她的内心远比他要更强大,更坚定,谁也无法撼动,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成就。 真正想要寻求保护的,到底是谁呢? “大哥的教诲,我记住了。”柳凝看着柳重明有些颓丧的眉眼,心下叹息,轻轻施了一礼,“我要走了,也愿大哥身体康健,觅得真正合意之人……保重。” 她说完最后两个字,没有再多看他,径直转身离开,上了马车。 柳重明本就与她的人生毫无干系,他曾经莫名其妙的情感让她苦恼,不过好在由于景溯的缘故,他终于不再执着下去,今日还应了她这声“大哥”,叫柳凝微感欣慰。 麻烦的事当然越少越好,柳凝想起柳重明,又想起景溯……也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稍稍摇头,将这两人都从脑海里赶出去,在素茵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撩开车帐,卫临修已经在车里等她。 他好像刚刚看到她和柳重明一起,面上似乎有些不安:“你刚刚和……” 柳凝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卫临修却忽然止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想问柳重明的事,但不知为何又不问了,只是默默地顿了一会儿,轻声道:“算了,没什么。” 最近的卫临修总是有些古怪。 柳凝也想知道他到底在在意什么,但谨慎起见,她没有问,只是保持着一贯的温婉柔顺,坐在他的身边。 车驾缓缓动起来,离开柳府大门,望着江州城外的方向,渐行渐远。 昨夜与景溯待得太晚,没睡够,此时仍有些困倦,柳凝靠在绣垫上,听着车轱辘一声声碾过石板路,终于耐不住困意,阖上眼憩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撩开她的头发,她轻轻皱了皱眉,车驾又忽然颠簸了一下,打断了睡意,使她瞬间转醒。 柳凝霍然睁开眼。 刚刚并不是错觉,她的头发被拨到一边,露出雪白纤长的颈,还有……上面那处红痕。 卫临修盯着那处痕迹,随后慢慢抬起眼,望向柳凝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43、第 43 章 柳凝心头一跳。 他发现了她颈边的痕迹。 今日早上起来, 处理了不少临别前的事务,一时忙碌,竟是没顾上将这处痕迹用珍珠粉遮掩去。 小小的红痕印在雪白的颈上, 分外明显,被卫临修瞧见了,再想糊弄过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 越是要镇定下来。 柳凝恍若不觉,只是抬眼望向卫临修, 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怎么了?” 她表现得很自然,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卫临修的举止, 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 卫临修默了一会儿, 指尖点了点她颈上的痕迹,收回手:“你这里红了一块。” “哦?”柳凝摸了摸颈边, “怎么回事, 是蚊虫叮咬的么?” “摸上去不太像。”他说。 “那是怎么搞的……”柳凝轻轻蹙眉, 好像在思索一般, 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 “我知道了。”她笑着叹口气,“昨夜入睡前, 我忘了摘下耳边珠坠, 想来是侧躺时,硌了一晚上,竟是红了一块。” 卫临修知道她肌肤娇嫩,硌一下便会留下痕迹。 他看了眼她耳边珠坠,银线下悬着莹白润滑的珍珠, 随着车驾轻轻晃动着,在她颈边投下淡淡的阴影,正好对上她肌肤上拿出痕迹。 大小也差不多。 看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可卫临修总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微微皱起眉:“你一向谨慎仔细,怎么会睡前忘了摘耳坠……” “这还不是怪夫君?” 柳凝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笑盈盈地睨了他一眼:“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夫君还记得么?” 卫临修一怔:“昨天……我们一起饮酒来着。” “后来呢?” 卫临修摇摇头,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好像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也难怪夫君不记得。”柳凝微笑,“昨天夫君喝醉了,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喝……据说我们两个都醉得迷迷糊糊,是被下人搀着回房,直接睡下的。” “我的衣服是素茵帮着换下的,可惜她只顾着帮我换了寝衣,却忘了摘下我的耳坠。” 柳凝点了点脖颈的红印:“我猜大概就是这样?”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也不怕卫临修会发现什么破绽。 昨夜搀扶卫临修回房的,皆是柳府中的下人,如今已经离了江州,他就算再怀疑,也找不到人对证。 至于素茵这边,更是不用担心,她是景溯的人,自然懂得该如何帮她遮掩。 卫临修点了点头。 他对柳凝这番话没什么质疑,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胸口闷闷的,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柳凝忽然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 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荷包,才绣了一半。 柳凝把荷包拿出来,穿针引线,见卫临修怔然望着自己,微微弯唇:“我瞧你用的荷包旧了,便新绣了一只,路上也没什么事做,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卫临修对上她温和柔软的目光,心中滞了滞,很快,愧疚感从心底慢慢升起。 她这么好。 他怎么可以产生怀疑她的念头。 卫临修低下头,陷入自责的情绪里,怔忡不语,直到柳凝连叫了两声“夫君”,才回过神来。 “不舒服么?”柳凝担忧地看着他,“夫君你脸色很差。” “我……”卫临修苦笑一下,“头有些痛,可能昨晚喝多了。” “那就好好歇一歇,路程还长。” 柳凝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柔声劝哄,“睡一觉吧。” 卫临修听了她的话,缓缓阖上眼。 马车驶在官道上,道路平整,颠簸不多,在车驾有规律的摇晃里,卫临修沉沉睡去。 柳凝垂下双眸,先前眼里的担忧,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只是静静打量着卫临修的眉眼。 这次终于蒙混过去了。 可是她并不觉得开心。 因为卫临修已经开始对她起了疑心……之前种种蒙混过去,除去她费心遮掩,更主要的,还是赖于他对她的信任。 现在这种信任在慢慢瓦解,虽然卫临修没有直言,可柳凝却能感觉得到。 怀疑一旦种下,就很难消除——终有一天这份信任会彻底破裂开来,到了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柳凝轻轻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绣起了手里的荷包。 恐怕回了卫府后,日子也不会太轻松。 -------------------------------------- 数日后,马车驶入了汴京。 卫家的车驾没有先回忠毅侯府,而是先随着太子的车驾,一路送至宫门,恭送太子回宫。 随行官员皆下车相送,景溯也一一礼待褒奖。 日光下,年轻男子玉冠华服,眉目温润,却亦不失威严庄重之气,自有一国储君的气度。 柳凝从车窗外看去,总觉得这样的景溯有些陌生。 他与她在一起时,就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更随性肆意些,与庄重扯不上半点关系。 对于这虚伪的一面,她觉得新鲜,多看了两眼,却冷不防他也朝这边看来,眉头浅浅淡淡地一挑,对着她微微牵唇。 他好像只是很正常地在笑,一面与各级官员对答,可柳凝却分明看出了几分轻佻之意。 似乎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日头变得晃眼起来,柳凝匆匆放下车帘,阻断了他的视线与笑容,生怕被卫临修发现。 她靠在绣垫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车帘被撩起,卫临修回到了车厢里。 “送走殿下了?” “嗯。”卫临修点头,模样似乎有些疲惫。 他这样子也是正常的,平日里在学士阁和府里多是清闲度日,这次江州之行,舟车劳顿,加上景溯为了支开他,总是时不时给他安排些闲杂公事去办……出去一趟回来,竟是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总算可以回府了。” 柳凝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手却被他反握住,她也没挣扎,任由他一言不发地抓着。 他起了疑心,她总得比平常再多几分耐心,将这份怀疑慢慢消除。 马车在午后驶到了忠毅侯府门前,两人下车回了香雪院,歇了一时半刻,柳凝便起了身,收拾妥当后,便出了房门。 离开侯府这么多天,府中一些事务都暂时脱手给了管事,如今回来了,自然要赶紧重新接回手上。 照惯例,她先去看望了卧病在床的李氏,将从江州带回的些许特产放下,然后便去了账房,查看这一个月来的各项开支收入,还有庄子铺面的营收与人事安排。 她先处理完了一部分,随后看到窗外日暮西垂,便将账册收了起来,起身去了侯府西院。 棠眠院。 她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沈氏的,也不知她身子好些了没有。 柳凝让素茵把从江州带回来的礼物拿上,随着她一同去了沈氏的小院。 院子里传来嬉笑声,阿嫣正在和几个婢女玩蒙眼捉人的游戏。 柳凝刚进院子,就恰好被这小孩抱住,阿嫣笑嘻嘻地扯下眼罩,看到捉住的是柳凝,先是一怔,随后惊喜地抱得更紧。 “二婶婶!” 阿嫣这般天真热情,柳凝又好笑又无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从素茵那里取了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玉质九连环,价值不菲。 “这是二婶从江州带回来的,特地给阿嫣的礼物,去玩吧。”她说着,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娘亲还在里面休息,阿嫣安安静静地回屋玩,好不好?” 阿嫣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九连环,被婢女带了下去。 她一走,柳凝便收了微笑,看着周围几个陪阿嫣一起玩的婢女,目光泛冷。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道理,这些人却不一样,明知沈氏还在屋里养病,却还这般在院落里喧闹,也太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想来是看着沈氏病重,又不得宠爱,便把钻营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嫣身上。 这院子里的人还得再换一批,柳凝心中有了数,此时却无暇计较,从素茵手里接过食盒,让她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了沈氏的房间。 沈氏的房间清清冷冷,沈月容卧在床上,比上一次柳凝见到时,更加瘦削、苍白。 床头小柜上摆着刚煎出来的药,还未动,热气慢慢升腾起来,触到房梁顶上,戛然而止。 沈月容转过头,看着柳凝,虚弱地笑了笑:“回来了?” “我走的这几日,你是不是没好好喝药?”柳凝看着她一脸病容,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药碗,“快趁热先喝了。” 柳凝舀起汤药递到沈月容唇边,见她有些痛苦地皱着眉,知道她怕苦,便又指了指食盒,哄劝道:“我从江州带了各式各样的蜜饯回来,喝完药,挨个尝点,就不苦了。” 这话说出来,沈月容还没作什么反应,她却先愣了一下。 她想起了景溯,在广陵城的医馆里,她怕苦,他也是这般哄她喝药。 男人含笑喂她喝药的情景历历在目,柳凝心中泛起微澜,不过很快抛到了脑后,目光重新回到了沈月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8 00:03:19~2020-11-08 23:0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青北 4瓶;九月桂花糕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第 44 章 沈氏终于还是喝完了药, 柳凝与她简单聊了几句,便不再打扰她,离开了屋子。 病人最重要的是休息。 不过出了屋后, 柳凝并没有很快离开。 沈氏的状态比上次见到,要差了很多,眼睛里也是一片黯淡,像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胸中。 想来问了她也不会直说, 所以柳凝没直接问,而是将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唤了过来。 简单问了几句, 才知道,果然是出了问题。 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信,说是大公子卫临齐——也就是沈氏的丈夫, 快要回来了。 这两人是一对怨偶, 彼此相看生厌,只是卫临齐大多时候不在府上, 日子倒也算太平……如今他要回来了, 也难怪沈氏心绪不佳, 病也就越发重了。 真是愁人。 柳凝如今虽然管着府中中馈, 权力不小,但无论如何也管不到卫临齐头上,大房夫妇之间如何相处, 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她只能盼着卫临齐回来后, 两人能彼此放过,相安无事。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卫临齐回府后,没过几日,还是惹出了事情。 -------------------------------------- 柳凝是在半夜被吵醒的。 婢女跌跌撞撞闯进了香雪院,虽被拦了下来, 却也惊动了她,起身去看了眼,发现竟然是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 翠芳是当年从沈家随沈月容一道入府的旧人,很受器重,后来沈月容病倒,也多亏了她细心服侍,才能吊着口气。 柳凝一见是她,心里一惊,再看翠芳狼狈不堪,脸上满是泪痕与惊恐,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棠眠院出事了,夫人她……” 翠芳慌慌张张地讲清原委,听得柳凝心惊肉跳,毫不迟疑地回了房,匆匆披上件外衫,便要往外走。 适才一番喧闹也惊醒了卫临修,他也起了身,有些惊愕地看向柳凝:“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柳凝摇摇头,“总之又是大哥与大嫂之间……” 她无需再说,卫临修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沈氏与卫临齐不和,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情。 柳凝不再与卫临修多说,唤来素茵,匆匆忙忙往棠眠院赶去。 今日是卫临齐回来的第三日,她虽然知道这两人的恩怨,但却没想到,才短短三天,就闹出了事情来。 但也不是没有端倪。 先前府里才刚办完家宴,为卫临齐接风洗尘。沈氏没到场,卫临齐的脸色也不好看,宴饮上的歌舞他看都不看,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饮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临齐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酒喝得不少,醉意上头,碰上冷漠倔强的沈氏,难免会发生摩擦。 不过柳凝还是高估了卫临齐的脾性。 到了棠眠院里,先是听到一阵瓷器摔破的声响,她一惊,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进屋,就看到沈月容衣衫凌乱,被人高马大的男人压在床上。 卫临齐长年从军,体格健壮,此时他双目赤红,一只手按着沈月容的肩,另一只手则掐在她脖子上缓缓收紧。 沈月容被掐得上不来气,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整个人看上去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柳凝耳边“轰”地一声炸开,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流到了脑子里。 她浑身颤抖起来。 如果是别人,她完全可以漠然以待,理智地做出下一步判断。 但沈月容不一样。 她是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里,柳凝最在乎的那一个,她不允许沈月容在她的眼皮子下,就这样失去生命。 柳凝没有多想,几乎是凭本能冲了过去。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像是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崩裂,被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驱使着她的动作。 再回过神时,一只金簪狠狠扎进了卫临齐的手腕上,血蜿蜒流下,沾在了柳凝的手上、素白的衣袖上。 她胃里瞬间涌起一阵恶心,视线从血迹上移开,只是将沈氏抱进怀里护了起来,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卫临齐。 “大伯。”柳凝声音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夫妻之间再是有什么矛盾,也不该做到这个份上……你是要杀了大嫂么?” 卫临齐有些愣怔地看着柳凝。 他在府里的时候不多,对于这个弟妹更是鲜少接触,只隐约有些印象,是个柔弱如菟丝花般的女子,深得自家二弟的宠爱。 可刚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冲过来时护住沈月容,拔出发簪扎向他,动作又准又狠,带着寻常男子也没有的果决雷厉,实在难以想象出自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手下。 手腕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卫临齐的脸上,恼怒混杂着惊异。 他听了柳凝的话,脸色更加阴鸷:“你知道什么!” 长年累月在沙场上调兵遣将,卫临齐的气势比寻常人来得更强。 但柳凝似乎并不畏惧他,只是偏过头先将素茵唤进来,让她把沈月容先带到香雪院去。 沈月容本就是病弱之躯,适才那么一番折腾,半条命都快过去了,得先请大夫诊治才是。 她见素茵和另一名婢女搀着沈月容离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余光扫视了一地的碎瓷片,目光泛冷。 “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少。”柳凝弯了弯唇,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温柔可人的模样,只是语气微冷,“我阻止了大伯,也是为了大伯好。” “若凭一时之怒,错手杀了大嫂……大伯你也会后悔的,不是么?” 她声音不高,却似乎一语中的,直截了当地戳中了卫临齐最隐秘的心事。 卫临齐脸色一变,定定地看了柳凝一会儿,最后忽然像是泄了气,整个人颓丧起来。 刚刚脸上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尴尬、难堪……还有隐约的痛苦与矛盾。 卫府里的人都知道卫临齐与沈氏不和,可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柳凝则知道得更多。 其中大部分,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弟媳适才也是无奈之举,为的是让大伯冷静下来。”她看了眼卫临齐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安歇……大嫂那边,等她身子好全了,自当好生送回西院。” 柳凝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便没有再去理会卫临齐,只是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句,命他们将屋子收拾好,便离开了棠眠院。 面对卫临齐时,她还能很冷静地思考,但是出了院子,想起先前半死不活的沈月容,心里便又微微焦灼起来。 此时夜半,柳凝却全无睡意,脚下不停地往沈月容那处赶去。 沈月容如今被移去了香雪院的客房里,她步履匆匆,回到院子时,素茵已经请来了大夫,正在给沈月容诊治。 床上的女子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雪,双眼紧闭,牙关死死咬着,似乎还定格在晕过去前,对于卫临齐厌恶、抗拒的那一刻。 沈月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整理好,可是透过衣领,还是能看到半遮半掩的青紫印记,还有脖子上那一圈鲜明的指印,触目惊心。 一定很疼。 柳凝手指收紧,隐在衣袖下,攥成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 可她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平静。 这府里暗处的眼睛不少,她与沈月容不过是相处一年都不到的妯娌,哪来那么多情分……于情于理,都不该流露出太多的私人情绪。 可是看着沈月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柳凝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从前,她一身绛纱骑装,坐在马上明艳肆意,她总爱把自己抱到身前马鞍上,然后看向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少年,笑盈盈地招手。 沈月容的眉头动了动,唇角似乎轻轻弯起,好似也陷在甜美的梦境里。 床畔的老郎中却转过了头,看了柳凝一眼,拈着山羊胡,沉重地叹了口气。 “夫人节哀,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章出来~感谢在2020-11-08 23:03:08~2020-11-09 23: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曲水流觞 5瓶;你的胖次穿反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第 45 章 沈月容要死了? 柳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又要再一次目睹亲近的人, 从她身边离开么? “大夫。”她开了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郎中收拾着药箱,看上去有些为难:“老夫学艺不精,只能用银针暂时吊住夫人的一口气,至于能撑多久, 只能看造化了。” 这郎中是从邻近医馆里找来的,三更半夜, 想延请什么名医前来诊治,无异于痴人说梦。 柳凝看着老郎中又开了副参汤方子,着下人速速煎来, 喂沈月容服下。 可这些终究是只能拖住一时, 时间一点一点耗过去,沈月容会越来越虚弱, 恐怕还撑不到天亮, 便会先咽了气。 柳凝深知不能再拖下去, 狠了狠心, 终于做了决定。 她有救沈月容的办法,可是风险也很大——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满盘皆输。 但她还是下了决心。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月容就这样死去。 柳凝把素茵叫到隔壁的书房里, 四下无人, 她提笔写了一张字条,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一道交到了素茵手里。 “素茵,你有法子能联系得上东宫的人,对么?”她轻声道, “把这两件东西替我送到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柳凝说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她现在手里的玉佩,正是当时景溯捡走,用来威胁她的那枚,许多麻烦事都由此而起。 然而谁能想到,如今出了事,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居然是他。 素茵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原态,沉稳地接过了柳凝手里的东西。 “尽量不要被府里其他人看见,快去快回。”柳凝又叮嘱了一句。 素茵是景溯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她一早就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婢女,做事沉稳老练,恐怕还有些武艺在身,更清楚如何能避人耳目,将东西交到景溯的手里。 柳凝看着素茵消失在夜色里,缓缓呼了口气,心里的弦却依旧紧紧绷着,没办法松弛下来。 她在字条上简单把府里的事交代了一下,然后恳求景溯请太医来侯府替沈月容诊治。 宫中太医署人才济济,不乏妙手回春的圣手,若是景溯,定能立刻调出一名来,拨给忠毅侯府暂用。 这样沈月容或许还有希望。 但这其中也存在很多的问题,且不说太医来了以后的麻烦事,单说景溯,柳凝都不能确定,他是否会愿意出手相助。 在江州他待她很好,处处体贴,百般温存……不过柳凝很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会为她付出些什么。 然而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此时此刻,她只能赌,只能等。 柳凝回到了沈月容的房间里,坐在床边,看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女人。 当年萧沈两家交好,长辈做主,沈月容与她的堂兄早早便定下了媒妁之约,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当时柳凝虽小,却早已认定沈月容是她的长嫂。 后来世事无常,萧家满门屠戮殆尽,长兄死了,沈月容也被迫嫁进了卫家。 兜兜转转,还是成了她的大嫂。 柳凝想起从前往事,握住沈氏冰凉的手腕,神思微微有些恍惚。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动静,柳凝一惊起身,朝香雪院门口望去。 门口婢女提着灯笼,引着两三个老头子往屋里来,柳凝一眼瞧见太医署的官袍,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身子一软,险些坐倒在床上,扶住床边立柱让自己站稳。 沈月容有救了。 柳凝唇边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恍若劫后余生,于此同时,心中缓缓升起一缕复杂的情绪。 景溯最终还是帮了她。 她形容不上来此时的心情,不过也没有太多的空去想,只是恭敬地将太医们请进来,然后目光落到最后,目光微微一滞。 忠毅侯卫穆,也来了。 太医署官员奉太子手谕,深夜造访忠毅侯府,这事想不惊动卫穆都难。 卫穆这个人,多疑多思,不似他的儿子们那般单纯……若是追究起来今晚这事,恐怕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但柳凝也并不惊讶,这一点,在她下定决心向景溯求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卫穆脸上带着和缓的微笑,将太医们引进来,待便与柳凝一起退到外间。 门帘阻挡了里面的情形,卫穆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公爹。” 柳凝镇定地施了一礼,察觉到卫穆审视的目光,自然地垂下双眼,避开他的视线。 沈月容有了回生的希望。 而她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 太医们轮番上阵,沈月容最终还是被救了回来。 她虽然还在昏迷,可是整个人脸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呼吸也顺畅平稳起来。 柳凝见沈月容这样,心也终于安定下来。 虽然招来了卫穆的怀疑,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幽幽地舒了口气,然后一抬眼,才发现外面已经天亮了。 居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夜。 卫穆见沈月容脱离了危险,便先回房去了,他第二日早上还要上朝会,不能耽误了时间。 但柳凝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果然,又过了一天,柳凝正照看着刚醒来的沈月容,便有下人传话,说是卫穆请她到书房去,有话问她。 来了。 柳凝若无其事地起身,却被沈月容轻轻扯住了衣角,似乎不想让她离开。 “公爹有话要跟我说,想来不会太久。”柳凝微微一笑,“大嫂等我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说是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没底,卫穆到底会知道多少。 若是他知道了她与景溯的私情…… 柳凝摇摇头,想来不至于此,到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一天多,若卫穆真的知道了这种失德之事,怎么会容忍这么长时间。 她慢慢跟着书童往前走,快到卫穆的书房时,看到卫临齐正好从里面出来。 他看上去一脸颓丧,手上被戒尺打得伤痕累累,显然是被卫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整件事情说到底因他而起,他酒后失了理智,险些掐死沈氏。 虽说自先皇后死后,沈家势微,没有什么实权在手,但终究宫里还有太子和沈太后在,若是沈月容死在了卫临齐的手下,卫家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柳凝看着卫临齐走远,转身进了卫穆的书房。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卫穆抬头,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并没有立刻开口。 当年卫临修一门心思要娶她,卫穆虽不像李氏那般反对,心里却也是不赞同的。 在他看来,柳氏门庭太低,卫临修娶了她,于卫家并没有太大助力——但耐不住卫临修强求,他心中也确实怜爱这个体弱多病的幼子,便成全了这桩亲事。 柳凝嫁过来一年多,行事大方妥帖,把一切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又将卫临修照顾得很好……这些卫穆都看在眼里,觉得当年同意这桩婚事也算是正确之举。 除了身份低了一点,其他都堪称一个完美的主母。 然而前夜的事情,却来得蹊跷。 卫穆沉沉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太子是怎么知道卫府之事的?” “是媳妇派人传信至东宫,恳请太子殿下派太医相救。”柳凝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传信这件事,她必须认下,毕竟这府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有动机做这件事。 卫穆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 但他也没有立刻问责柳凝,而是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情况紧急,本想找夫君帮忙,他却又不在香雪院内,媳妇只好自己修书一封,仿了夫君的字迹,还用了夫君的印鉴,向太子递信求助。”柳凝声音平稳,好像在诉说真实发生的事一样,“这次去江州,夫君颇得殿下赏识……借此事,顺便也是试探太子对卫家的态度。” 卫穆本来还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目光却是亮了亮。 “再者,大嫂姓沈,若是死在了卫府,难免惹怒了沈家。”柳凝低头,“不过总归是媳妇自作主张……还请公爹责罚。” 她先将利害悉数分析出来,摆在卫穆面前,说明自己是为卫府着想的立场,之后再稍稍放低姿态,亦不失女子贤淑温顺的一面。 果然卫穆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边也带上了微笑,似乎颇为满意。 “你能想到这些,倒是不错。”卫穆点头,“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不然沈氏不明不白地死在卫府,倒是麻烦。” 他提起沈氏时冷漠无情,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 “这次找你来还有另一件事。”卫穆语气一顿,唇角古怪地弯了弯,“太后过些日子要去行宫避暑,特意吩咐,要将沈氏一同带上。” 柳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沈氏在卫府里的情况,宫里的人怕是已经知道了。 沈月容是太后侄女,此行太后去避暑行宫带上她,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替沈家立威,打卫家的脸。 这是柳凝乐见其成的事。 “你也跟去。”卫穆缓缓道,“她大病初愈,府里总该有个人陪着……你与她关系最好,到时候便陪在她身边。” “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明白么?” 卫穆的安排,柳凝没有借口拒绝。 不过她也的确不太放心沈月容的身体,跟着去行宫,也不算什么坏事。 春末,天气渐渐炙热起来,柳凝与沈月容乘着一辆马车,随着宫里的队伍,抵达了夏宫。 到了行宫,柳凝在自己的房里还没待上一会儿,便被传唤去见太后。 太后所居的慈宁殿位于行宫西侧,半面临湖,一片碧波微漾的景象,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最是温和宜人,白色的水鸟三三两两栖居在湖心岛上,时而掠水低飞,一派安详。 柳凝进殿的时候,沈月容已经在殿里,坐在太后下首,言笑晏晏。 她状态比前两天好多了,但眉宇间仍透着一股子虚弱,说话声音也很轻,中气不足。 柳凝被宫女领到了太后面前,施礼。 “见过太后娘娘。” 她跪在地上,以为片刻便会被叫起,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上面都没有动静。 柳凝抬起头。 太后正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怔然,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掺着些微妙的厌恶。 总之不是好情绪。 柳凝心中微惊,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触怒了这位贵人……今天是第一次面见太后,她自忖衣着端庄、礼仪不错,没理由只看一眼,便会被厌恶。 这是怎么回事? 宫室内的地砖微凉,沁得她膝盖有些刺痛。 “你——” 太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可才堪堪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宫室的门“吱呀”一声。 景溯推门而入。 他似乎没料到柳凝竟在这里,看到她跪在地上,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9 23:49:45~2020-11-11 00:0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ice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第 46 章 柳凝匆匆抬眼, 与景溯的目光相对一瞬,又很快低下头。 这一幕被他看到,竟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与此同时, 她心里也微微紧张起来,生怕他会流露出什么异态,被在场的人瞧出端倪。 好在景溯的愣怔只是一瞬间,几乎微不可觉, 他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目光, 走进殿内。 “皇祖母。”他恭敬地朝沈太后施了一礼,仪态优雅,然后微微一笑, “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意有所指, 沈太后也回过神来,开口将柳凝叫起来,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刚刚被打断的话, 太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命人给景溯赐了座, 自己则靠在了椅背上,悠悠道:“平日不见你,今日到了行宫, 才想起来看望哀家?”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怪, 却是笑着,脸上的细纹开出花来,似乎对景溯颇为亲切。 这也难怪,皇帝膝下众多子女中,只景溯一人身上, 流淌着沈家的血脉,总是要比旁人亲近些。 景溯弯起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前些日子去了江州一趟,之后又堆了不少公务,才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行宫……皇祖母还不够满意?” 他说着,抬了抬手,命随从将一个箱子抬进来。 “这里头都是特意从江州带回的名品,专门留给皇祖母的。”他笑道,“尤其有两幅工笔画轴,皆出自一位江州大家之手,花了好些心思才得来,想必定会得您喜欢。” 太后一听倒是来了兴趣,她最喜书画之作,尤爱工笔,当下便命人将里面的画轴取了出来,直接展开来看。 两张均是工笔描画的花枝,笔触细腻,色彩秾丽,似乎隔着画卷,便能触到画中的一树花色。 一卷是梅花,另一卷是杏花。 沈太后先展开的是杏花那卷,抚摸着画上图景啧啧称赞,随后展开另一卷,发现是梅花,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了柳凝一眼。 先前太后的注意力都在景溯和画卷上,此刻却又忽然转到她身上。 柳凝微感莫名,但太后神色平淡,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 “听月容说,柳二夫人精通六艺,尤其以画道见长。”太后执着画卷,看了柳凝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替哀家品鉴一下这两幅画,孰优孰劣。” 太后突然要求她来品画,背后也不知藏着什么深意,但柳凝自然不能拒绝。 沈月容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腕,抬眼看过来,似乎有些担忧,柳凝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忧虑。 从前沈太后与萧家也有些往来,印象里似乎并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己奇怪的态度因何而来,但只要谨慎行事,一举一动皆端庄无错,想来太后也不至于当面就给她难堪。 柳凝轻轻拍了拍沈月容的手背,便恭谨上前,接过太后手中的画卷,细细看去。 白雪红梅,杏花微雨,两幅图景色彩与构图颇为精巧,意境亦是空濛灵动,单从技艺上评价,都是珍品,不分伯仲。 但太后的本意,想来并不是仅仅要她品鉴画作本身。 柳凝不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先前她留意过太后的表情,似乎对那副寒梅图有几分微妙的情绪,心下便有了成算,先假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杏花画卷。 “臣妇觉得,这副更好些。”她轻声道。 “哦?”太后淡淡地挑起眉,“为何?哀家倒是觉得,那副寒梅雪景图也不错,意境更上乘一些。” “娘娘说得不错,论意境清远,的确寒梅更胜一筹。”柳凝温声道,“只是梅花终究过于凄寒,不比杏花绵柔温雅……臣妇一向盼着能成为古书里柔嘉守礼的女子,对后者倒是好感更多一些。” 女子温柔敦厚的品格,一向最讨老一辈的喜欢,她借品画寓意,带出这样的论调,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危险。 柳凝不卑不亢地说完,抬头看了眼沈太后。 太后似乎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轻轻颔首:“虽然年纪轻,倒是个稳重知礼的。” 语气平淡无波,但目光中隐隐有些赞许,似乎对眼前的女子颇有改观。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柳凝暂时松了口气。 她看着太后命人将画收起来,施礼后回到座上,途径景溯身前偶然一瞥,却发现男人正瞧着她。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但柳凝对他的各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从那略挑起的眉,还有微微上弯的弧度里,看出了几分揶揄。 柳凝想起刚刚关于杏花的那一番赞美,又看了看景溯衣衫边的杏色云纹。 她差点忘了,这人总爱穿杏色衣袍,似乎对杏花颇有偏好……先前一本正经的言辞,此刻对上他,却像是多出了几分隔空传情的意味。 还有几分微妙的讽刺。 她嘴上说着要成为温善守礼的女子,背地里却早已和不是丈夫的男人纠缠了许久……虽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也与贤良淑德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凝与景溯眸子里的促狭对上一瞬,心中微动,随后匆匆撇过头去。 -------------------------------------- 赏画之后,沈太后又向柳凝关于卫家,简单地问了几句。 之后没多久,沈月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太后作别,与柳凝一道离开了慈宁殿。 太后与太子似乎有些体己话要说,她们需要避嫌,再者,沈月容也担心柳凝继续待下去,又会被沈太后为难。 虽然同样出身沈家,沈太后却与沈月容隔了一房,并不算太亲厚,这回肯将她带到行宫,除了有怜惜的心思在,更多的是存了抬举沈家、打压卫家的心思。 所以柳凝身为卫府的儿媳,为太后所不喜,在沈月容看来,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沈月容长年卧榻养病,体虚孱弱,在慈宁宫仅是待了一会儿,却已觉得有些乏力,柳凝陪着她回了房,嘱咐婢女照料好沈月容后,便也回了自己房中,歇息了一会儿。 斜靠在榻上,她满脑子却是之前太后的种种举止,最后得出的解释是太后对卫家不喜,连带着对她也生不出好感。 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无从索解,叹了口气起身,看了眼窗外,满眼都是碧树繁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婆娑生香。 她看着明艳的花朵,忽然想起阿嫣来,这次行宫之行,沈氏将阿嫣也一起带了过来。 柳凝记得从江州回来后,她送了一个玉连环给阿嫣作礼物,本想闲暇时陪着她一起拆解着玩,谁知碰上了卫临齐闹出来的这一场乱子。 此时才想起来这桩事,也正好有空,柳凝便往阿嫣的房里去。 谁知阿嫣却不在。 问了婢女却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房中小轩窗半开,显然是小孩子嫌闷,爬窗偷偷溜了出去。 柳凝心里一突,她去慈宁殿前,曾嘱托好婢女看好阿嫣,哪知人却还是不见了。 这行宫依山傍湖,难保一个不小心,阿嫣就失足掉进水里。 她心中焦急起来,却又生怕惊动了沈月容,徒惹她担忧,只得命房中下人赶紧去找,且不许声张出去。 柳凝也没闲着,沿着屋子后窗的一条小径往下,步履匆匆地寻找了起来。 正是春深日暖的好时节,先前还觉得阳光和煦宜人,此刻却是有些晃眼,惹人心烦。 柳凝一路上没看到阿嫣的影子,又仔细地寻了几处花丛,却还是一无所获。 真要命。 她心里像绑了秤砣一般,闷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若是阿嫣在这行宫里出了意外……她如何与沈氏交代。 柳凝走到了湖边,看着碧莹莹的湖水,沿着左边的小径走下去,心头愈发沉重。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换一条路寻找,却忽然听见几声拍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 是阿嫣的声音。 柳凝眉头一跳,连忙循声快步往前,穿过一处灌木丛,分花拂柳,看到了一座小巧的八角亭。 里面有两个人,一大一小,小女孩穿着海棠色的绫裙,梳着双丫鬟,正噶乖乖巧巧地待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男子轻袍缓带,白玉簪束发,衣角缀着浅色杏纹,再熟悉不过。 景溯侧身坐在亭中,膝头上放着玉连环,慢条斯理地拆解着,此时已拆去其中八个,只剩下最后一组还未解开。 他轻拉浅提,指尖勾着玉环,旋转了半圈,然后往前勾了些许,很快便找到了衔接处的暗扣,干脆果断地一扯,玉环便与上面的提钩断开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阿嫣又是一阵欢呼,兴高采烈地拍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景溯,满眼都是崇拜。 “这种版本的连环扣还不算太难。”景溯微微一笑,对着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表哥家中还有几款,难度更高一些,改日找出来,便送给你。” ……这两人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柳凝见到阿嫣,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看到她跟景溯待在一块儿,心情又不免有些复杂。 尤其是景溯自称“表哥”,更是让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但……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沈月容是先皇后幼妹,真要论起来,确实可以说是太子的长辈。 柳凝隐在花间,正犹豫着是否要出来,却正好被阿嫣瞧见,小姑娘眼睛放光,兴奋地挥了挥手。 “婶婶!” 这下她不出来也不行了。 柳凝叹了口气,迎上景溯望过来的目光,提着裙角走出来。 先前待在花丛间,沾上了一身花瓣,此时随着她的步履簌簌落下,裹卷在烟罗裙的裙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1 00:03:52~2020-11-11 23:0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兰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第 47 章(修)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修改,后面加更了1000字,内容更完整一点~ 感谢在2020-11-11 23:08:09~2020-11-13 00:0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默看书g 8瓶;陈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柳凝微低着头, 走进了亭子里。 “二婶婶——”阿嫣亲昵地凑过来,小手揪住她的衣裙,一面指着景溯手里的玉连环, “你看, 表哥好厉害。” 柳凝抬眼,对上景溯略带戏谑的目光, 施了一礼。 她只轻轻唤了声“殿下”,作全礼数, 便没了下文。 当着小孩子的面, 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凝只想带着这孩子赶紧回去, 然而阿嫣却放开了她的衣角, 又坐到了景溯身边,略微扬起头, 一脸好奇。 “如果是表哥的话,该怎么叫二婶婶呢?”阿嫣问得单纯,“也叫婶婶吗?” 这话一出来, 空气顿时沉默了。 景溯显然没料到会被小孩问这种问题, 愣在原地,柳凝则握住阿嫣的肩头, 有些无奈地掩住她的唇。 “阿嫣, 这是太子殿下,不得无礼。” 她说完,又瞧了景溯一眼,语气轻柔:“小孩不懂事, 不敬之处,还盼殿下勿怪。” “无妨。”景溯已经回过神来,唇角略略上挑, “其实她说的么……倒也没什么错。” 他语气温和亲切,但微微扬起的眉头、还有带着促狭笑意的眼里,却分明透露出几分挑逗的意味。 ……似乎又在暗暗地调戏她。 柳凝假装没有注意到,敷衍了几句,便向景溯别过,拉着阿嫣匆匆离开。 倒不是畏惧与他相处,事实上,若只有两人独处,她还有些话要同他讲……但阿嫣在这里,总归是不方便,也不适合让她看见。 再者,若是回去迟了,叫沈氏发现了阿嫣失踪之事,恐怕又生波折。 柳凝牵着阿嫣的手,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此处偏僻,四周没什么人,柳凝想起适才阿嫣坐在景溯身边的场景,心里有些不踏实,便问她:“阿嫣,刚刚太子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表哥吗?”阿嫣摇头,“没有,我正在亭子里玩,就看见他过来,说是阿嫣的表哥。” “之后表哥就帮阿嫣解开了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玉连环,眼里亮晶晶的,“他真厉害,这个连桃叶都解不开呢!” 桃叶是平时贴身服侍阿嫣的婢女,与她关系最近。 柳凝得知景溯没在小孩子面前提什么不该提的事情,便安了心,随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忧心得也太过了些,景溯那样心思玲珑,又怎么会在小孩子面前露出端倪。 说不定这回接近阿嫣,还是他刻意为之。 柳凝又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想起先前发现她不见时的担忧,略有些责备地揪了揪了揪阿嫣的耳朵:“下回不能再这样偷偷跑出来了,若是叫你娘发现,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 沈月容身子弱,平时在府里也不问世事,唯一上心的就是阿嫣,对这孩子的管教颇为严格。 若是让她知道了今日之事,恐怕阿嫣免不了一顿家法。 平日里阿嫣受责罚,柳凝多有回护,是以这孩子对她很是亲近。 柳凝教训完后,见小姑娘似乎有些后怕,又摸了摸她的头:“行了,这次婶婶先替你瞒下来,之后几日便老老实实呆在房里,不准一个人出去。” 她说完,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刚刚见过太子殿下的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 “因为……”柳凝语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不过阿嫣很快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这又是一个秘密,对不对?” 又……? “这是第二个。”阿嫣认真地说,“上次婶婶亲了表哥的秘密,我谁也没有说。” “……” 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没想到那件事阿嫣居然还记得。而且被小孩子用这样单纯的语气说出来……生生多了几分禁忌的不伦感。 她沉默半晌。 “那阿嫣……要替婶婶保护好这两个秘密。” 柳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现在还小,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将来懂事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想她。 恐怕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近她了吧。 柳凝想了想,最后忍不住微微一哂,眼下就波折频生,“来日”这种东西,又哪里是她能想得了的。 她将阿嫣送回房时,另一边屋里传来些轻微的动静,似乎是沈氏醒了过来。 刚好没被沈氏发现。 柳凝待阿嫣进屋后,又将侍奉的几位婢女叫了来,多叮嘱了几句,确保不能再出差池。 如此这桩事情便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柳凝看看日头。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和煦,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四下没什么人,思索片刻,便抬步朝反方向走去。 她没回房,却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湖边柳堤边的八角亭里。 景溯还在原地,没有走,看到柳凝回来,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他背靠一片花丛,荼蘼花开得正盛,带着春末最后一缕缱绻,浅色衣衫,杏纹绣带,一朵素白色的荼蘼被男人拈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 “来了?” “殿下知道我会来?”柳凝见四周静悄悄的,也就不再顾忌那么多,轻轻提起裙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玉佩还在我手里。”他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她,“不就是来向我讨它来着?” 这的确是目的之一。 先前将这玉佩作为信物,请求他救沈氏,自那之后他们未再单独相处过,玉佩自然还在他那里。 柳凝将玉佩收好,却没急着走,瞧着眼前的男人,问:“殿下刚刚……怎会和阿嫣在一起?” “偶然碰见而已。”景溯说,“怎么,阿嫣与我在一起,你不放心?” 柳凝摇摇头:“怎么会……只是有些意外,殿下对小孩子,居然还挺有耐心的。” 他看上去温和雅致,但她心里却清楚,这人并不是什么良善仁慈之辈。 除了担心他泄露他们的关系,其实柳凝也确实有些惊讶,当时景溯会耐着性子陪阿嫣玩耍。 虽然不是合格的情人,但将来做了父亲,或许还算不错。 景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没有很喜欢小孩子。 只是阿嫣与柳凝有关,听说是她颇为疼宠的小侄女,看在她的份上,这才多出一两分耐性,与这孩童相处一会儿。若是获得了这小姑娘的好感,说不定眼前这女子也会对他软下些心肠。 她虽瞧着温柔和煦,实则骨子里淡漠无心,总是对人怀着戒备。 他与她相处也不算太久,却好像始终没怎么走进她心里去。 “你我难得相见,就只有这些和我说的?”景溯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感慨道,“你也太绝情了些。” 柳凝垂下眼眸。 这次她主动过来,除了玉佩和阿嫣的事,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还欠殿下一声谢谢。”柳凝低声道,“那夜殿下愿意帮我,我……很感激。” 这不是假话。 柳凝确实心中感念,不管他心中存了什么目的,终究是帮了她,否则此时,沈月容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景溯手里拈着花,瞧着她勾了勾唇:“只有感激?” 柳凝微怔,她虽因此对他稍作改观,但也不至于就此生出情意。 “……担忧也是有的。”她巧妙地将话题转开,“殿下帮了我,可有被宫里的人知道,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 “麻烦当然有。”景溯牵唇一笑,“你以为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么?从江州回来后,朝中就有了弹劾我的折子——说我流连风月之所,贪慕美色,以权压民。” 柳凝回忆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被弹劾的缘由,应该是在江州为她一掷千金,将整艘花船包下来,还把上面的人都赶下去那件事。 奏折上说的本也没错。 但这是他一厢情愿将船包了下来,与她有什么关系。 “殿下怎么能把这事赖到我身上。”柳凝说。 “若非为博美人一笑,我又怎会如此。”景溯微笑道,“由你而起,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才是?” 这种问话再熟悉不过了。 一开始他这样说,柳凝还会小心翼翼去揣摩,现在则根本懒得问,他根本不是要什么补偿,只是想给她开些难为人的条件,满足恶趣味而已。 她叹了口气:“殿下要我怎么做,直说就是。” 罢了罢了,左不过逢场作戏,引他尽兴便是。 景溯见她如此配合,满意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你平日总是端着,瞧多了也无趣,偶尔有些女孩子家的娇气才更鲜活些。” “让我瞧瞧你撒娇时是什么模样。” 柳凝愣住。 她没想到他会提这样古怪刁钻的要求,心里为难至极。 脸面什么倒是其次,主要是她根本不会。 小时候或许还曾跟爹娘撒娇卖痴过,可是时隔太远,她早就没了印象,到柳府……再到卫府,她没有可以撒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了。 虽然见别家小姑娘向自家长辈娇痴过,但柳凝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 不过她会别的。 “可以用别的替代么?” 柳凝也不拘束,抓住他的衣袍,微微前倾身子。 她比他矮大半个头,唇在他下颌上轻轻印了下,点到为止。 反正亲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柳凝也没什么好矜持的,若这一下能打发了他,总比什么为难人的撒娇强。 “殿下可还满意?”柳凝轻声问。 景溯摸了下被她触碰过的位置,有些怔忡,但很快回神,幽深在眼眸中慢慢聚起来,像是欲行风雨前的沉云。 “当然……不。”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主动捧起她的脸,唇凶狠地印叠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不容置疑,不容拒绝。 48、第 48 章 景溯倾身俯就。 柳凝被他按着, 脊背和肩胛骨抵在亭边围栏,硌起轻微的刺痛感,但比起唇间触感, 却几乎可以被忽略。 双唇相接不是第一次, 却与先前不同。 上回是他醉酒,那次的吻来得猝不及防, 她最多有些惊愕,却并没有太多感触。 毕竟那时他们才认识不久, 还没有熟悉彼此。 现在呢? 柳凝觉得, 她对景溯, 好像也不是十成十的了解。 但从江州回来后, 有些事,还是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唇上传来刺痛。 男人捧着她的脸, 对着柔软的唇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好像在对她的心不在焉, 表示不满。 他咬了一下后, 稍稍退开些许,唇又重新落下。 这回不像先前那样情难自已, 他自持了些, 少了先前的掠夺,多了几分温柔,唇齿间轻轻研磨,像是对待一件稀有却易碎的瓷器, 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地寸进蚕食,循序渐进, 一点一点撬开她的齿关。 不凶狠。 却更磨人。 这样温存细腻的亲近,柳凝不是很习惯。 若他如往昔般轻慢随意,她最多心里反感,却依旧能保持清醒。 不像现在这样,好似浸在一潭温水里,在这种缥缈的柔和里,慢慢沉下去。 柳凝紧紧攥着景溯的衣袖,她一开始还双唇紧闭,却不知是何时一恍惚,双唇微张,被他闯了进来。 他拥她拥得很紧,身上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唇齿。 柳凝一开始还企图抗拒,拒绝这种陌生的感觉,但神思却像是被风吹散的云,聚不拢,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 微风拂过,有花瓣从亭边树上飘落下来,落在柳凝衣襟与发间。 但她毫无所觉,只是放空,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先是被浪潮轻轻抛起,然后沉下去,一点一点水面没过头顶……渐渐的,胸中空气仿佛被抽空,她无法呼吸,头脑开始泛起一阵阵轻微的晕眩。 好在他的唇在此时移开,恍若大梦一场。 柳凝虚弱地靠在亭柱边,呼吸紊乱,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感受着紧锣密鼓的心跳。 适才呼吸不畅,她雪白的双颊泛起病态红晕,黛眉似蹙非蹙,羽睫沾了几分泪意,落在男人眼中,活生生便是一朵被骤雨蹂躏过的娇花。 景溯平复了喘息,眸中的幽深却并未散去,看向柳凝的目光,带上了一缕贪婪。 从江州回来后,与她有好一段时日没再这般温存过。 与她亲近的感受,竟是比先前更加强烈——仿佛沾染上了阿芙蓉的瘾,情难自已,欲罢不能。 先前手里拿着的荼蘼花,在刚刚两人忘我的纠缠中落在了一边。 景溯余光瞥见,只觉得那柔弱莹白的花色,与眼前女子双颊的浅绯色颇为般配,顺手取来过来,一手固定住柳凝的头,另一只手将花枝轻轻送进她的发间,只留花冠簪在鬓边。 “名花赠美人。”他轻轻抚了抚柳凝的脸颊,暗哑低语,“……小婶婶可还满意?” 柳凝一怔,原先脸边散去的热度又笼了回来。 先前阿嫣问景溯如何称呼她,他当时未答,却在两人亲热后懒洋洋地唤了句,暧昧里掺着禁忌感,意犹未尽,惹人徒增心慌。 柳凝别过头去:“别这么叫。” 风拂过她脸边,热度渐渐降下去,她冷静下来,想起刚刚的情形,一丝陌生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 不是心动,是恐惧感。 最开始被景溯挟制,她厌烦过,忧虑过,但从未惧怕过。 柳凝许久没有这样惶恐过,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而是因为她自己……失控了。 她总是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再是痛恨卫家,她也能把自己的表情管理得很好,伪装出一副完美无缺的面容——她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可就在刚刚,有一些让她无法捕捉到的东西一闪而过……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因为未知而感到惶恐。 下颌被景溯勾转回去,他轻哂:“干什么转过去……害羞了?” 柳凝抿起唇,神色看上去还算镇定,她自然不可能向景溯吐露心事,便顺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容易害羞的。”景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不过是一个吻而已,以后若是再做些别的事……那可怎么办?” 他语气调侃,双眼瞧着柳凝,似乎心情很不错。 柳凝却是心中微微有些烦乱,她此时不想听他说话,更不想看见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不久便要日落西山。 景溯虽还想再和柳凝多待一会儿,但手头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见时候不早,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些许不舍,从靠椅上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他说,“你回去么?” “等一下就回去。” “不一起走一段?”景溯说,“我今日便要回东宫了,恐怕之后也很难抽得出空再到这里来。” “我不能,殿下。”柳凝轻声道,“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对我不好,更是有损殿下您的名声。” 景溯怔了怔,沉默片刻后,他开口。 “那么……你想与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么?” 柳凝霍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殿下的意思是……” “你想么?”他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口,“你要想,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让你伪作假死,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卫家。” 柳凝原先还震惊着,听到最后一句,心绪却是平静下来。 她没有回答,也就是婉拒。 景溯似乎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惊讶,他没强求柳凝回答刚才的问题,也没再问第二遍。 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一言未发,走了。 柳凝靠在亭栏边,想起景溯适才的问话,漠然地扯了扯唇角。 看来他还是不太了解她。 大仇未报,就这样离开卫家,躲得远远的,她怎么可能会答应——报仇昭雪,这是在柳凝心里最要紧的事,什么也比不上。 就算没有卫家这档子事,柳凝也不会甘愿去当他的笼中雀,享受男人的一时恩宠,最后落得个色衰爱驰的下场。 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至于适才亲吻时的恍惚,那或许只是,她在贪恋唇齿相接时的片刻暖意。 柳凝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之前与他拥吻时的情形从脑中排空,确保自己心静如水时,才站了起来。 也不早了,她该回去了,不然出来太久,若是被沈氏发现,又得费心思编借口隐瞒过去。 柳凝简单地理了理头发,将景溯簪在鬓边的荼蘼花取了下来。 本打算直接丢掉,可是这花开得又实在好看,她拈在手里瞧了瞧,最后还是没扔。 罢了,反正春天很快也要过去了,不如带回去放在瓷瓶里插起来,想来过不了几天,就会枯萎了。 柳凝于是就将荼蘼花枝拿在手里,走出亭子,沿着原先草木掩映的小径返回。 然而她才刚拨开遮在小路边的花木,便愣在了原地。 这条小径幽僻,一向没什么人走,柳凝以为足够安全。 可现在这里有人,沈月容正站在那里,看着柳凝,一只手紧紧地擎着身边的花丛,指掌被尖利的灌木丛划伤,却恍若未觉。 柳凝耳边一声嗡鸣,手一松,花掉到了地上。 整个世界好像万籁俱寂。 “你……” 柳凝本想开口问沈月容,有没有看到她和景溯的相处,但一看到沈月容脸色发白,眼中满是震惊,双唇轻颤——便知道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答案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到了这个时候,柳凝反倒镇定了下来。 她看着沈月容,轻轻叹息一声:“大嫂都看见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3 00:00:42~2020-11-13 23: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第 49 章 事已至此, 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景溯的事,都被沈月容看见了,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 沈月容已经很清楚她与景溯的关系。 柳凝静静地望着沈月容,等待她开口。 可是沈月容什么也没说, 只是脸色发白地看了柳凝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拉过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冷。 柳凝被瘦弱苍白的女人拉着, 沿着花草小径回去, 进了药味浓重的房间里。 这是沈月容在行宫所住的宫室, 她把屋里的婢女全部挥退, 然后关上厚重的门,插上木栓, 确保谁也无法进来,谁也无法听到里面的谈话。 做完这些,沈月容看着柳凝, 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叹了口气。 “是……他逼你的么?” 她显然不信柳凝会主动招惹景溯。 事实的确如此,可柳凝却摇了摇头, 轻声道:“不是。” “我与殿下两情相悦。”她说, “他没有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柳凝说完,抬头看了眼沈月容,她愣愣地瞧着眼前平静自若的女子, 似乎有些呆滞。 “你明知道这样是……”沈月容好像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又何必为了情爱……” “情难自禁的感觉,大嫂知道么?” 柳凝说完这句, 沈月容便不再说话了,她神色怔忪,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感慨些什么,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沈月容说,“心……哪里是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人去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活在她的心里,即便嫁进了卫府,依旧夜夜入梦,那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在她的记忆里,从未褪过一分颜色。 从此再看不进别的人,也因着他,无法抑制对卫府的恨意。 沈月容也曾尝试过忘记,放过自己,但她做不到。 “冤孽。”末了,她叹道,拍了拍柳凝的手,“你走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着沈月容进了内室,她成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在休养,现在本应也是歇着的时候。 若不是之前恰好在窗外看到柳凝,觉得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心中担忧,沈月容不会跟上去,更不会看到她和景溯在亭中缠绵拥吻的那一幕。 既然瞧见了,那现在彼此相对,就只剩下了尴尬。 柳凝见沈月容回了内室休息,也不便再打扰她,转身出了房门。 她到了外面,先前平静安稳的面容,才终于出现了松动,双眸中流露出一丝轻微的内疚。 她说与景溯两情相悦,是骗沈月容的。 只有这样说,才能唤起沈月容心中同样的情感,甘愿为她保守秘密……同时,柳凝也不希望沈月容知道真相,因为自己徒增烦恼。 若是沈月容知道了自己和景溯纠缠的这些事,恐怕会替她担忧,甚至会直接找上景溯替她做主——沈月容已经病成这样,柳凝不希望她为自己如此耗费心神。 何况,景溯又哪里是好招惹的? 柳凝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将荼蘼花随手放在瓶里,望着那洁白的花,景溯与沈月容的脸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怔怔出神。 这回所幸碰上的是沈月容,她愿意包庇。 若是别人呢? ------------------------------------- 那日过后,沈月容待柳凝依旧如往常一般,她决口不提景溯的事,只是每天好好休养,偶尔与柳凝在行宫赏花观景,或是参拜各宫妃嫔。 皇帝不在行宫,与太后共赴行宫的,大多是些老太妃,或是不受宠却得太后赏识的妃子,以及几位公主。 这些公主里,没有琼玉。 柳凝一开始还觉得诧异,但很快从他人的闲谈中侧面了解到,琼玉公主虽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沈太后却不喜欢她。 其中缘由无人知晓,只听说太后喜静,欣赏稳重淑静的女子,琼玉活泼莽撞的性子,惹了太后的厌。 柳凝却觉得琼玉虽活泼开朗,莽撞却不至于,她记得那位公主,虽是皇帝娇宠着长大,有金枝玉叶的骄傲之处,性子却没也那么刁蛮,更谈不上莽撞,言行举止虽没有那么端庄,却也远远说不上失礼。 太后不喜欢这个孙女,恐怕另有缘由。 琼玉对柳凝倒是友好至极,自从回江州后,又邀请柳凝进宫两次,不过柳凝已经知道她心仪卫临修,生怕惹出什么别的麻烦事,便不愿再与这位公主过多接触,都以府中事务繁忙为由,推拒了。 这行宫琼玉来不了,不用与她打交道,倒也是好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来这行宫也有了十来日,来的时候赶上春光尾巴,花还开着,没几日便匆匆谢了,荼蘼花也不例外,当柳凝偶然再经过那湖边亭台时,看到那莹白如玉的花瓣已泛枯黄,像垂老之人的皮肤般皱缩起来,孤零零地落在泥土上。 春天终于过去了。 夏天在一场倾盆大雨中如期而至,闪电劈开墨染般的天空,一封信送至行宫,骤然打破了暮春的悠闲平静。 从沈府寄来的,丧信。 沈月容与先皇后的父亲、景溯的外祖父,沈家家主永安公沈固,薨。 当时柳凝和沈月容正待在一起绣花,接到这个消息后,沈月容当场晕了过去,柳凝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赶紧找来太医救治沈月容,等她稳定后,两人便向太后请辞,带着几名婢女,匆匆忙忙乘马车离开了行宫。 她们到沈府时,整座府宅已经挂满了丧幡,放眼望去到处惨白一片,柳凝亲自搀着沈月容进了灵堂,巨大的楠木棺材横在厅中,后面的桌案上摆着牌位香烛,还有白纸黑字上的“奠”字。 沈府子弟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中,沈月容也换了一身丧服,跪在地上。 她一路上已经哭了许久,眼边红肿起来,此时看着父亲的棺木,在周围低低的哭灵声中,又不禁落下泪来,身子颤抖着,摇摇欲坠。 柳凝在一边看着,有些担心,但这种时候她也无法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对着木棺与牌位拜了三拜,全了外客吊丧的礼节。 这之后她便在门外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容才被婢女搀着出来,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前些日子在行宫养出来些的精气神,全部一耗而空。 柳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从前以为沈月容是恨永安公的。 当年先皇后宫中暴毙,沈家亦在前朝受到弹劾,被翻出与萧家交往过密的旧事,当时还是丞相的沈固急流勇退,自请辞官,断了沈家的权势,却也保全了阖族性命,皇帝也不再追究过往之事,还赐了沈固永安公之爵,以明态度。 沈家自此势颓,卫家成新起之秀,之后卫临齐求娶沈月容,不顾她抗拒,永安公亲口答应了这桩亲事……这么多年来,沈月容心中一直有怨。 可是真到了临了时,却还是免不了悲恸。 柳凝陪着沈月容回了她旧时闺房,吩咐婢女们照料好她,然后离开了房间,打算去替沈月容买些喝完药后吃的蜜饯。 这些事本是由下人代劳,但这府里上下一片白茫茫,看得人心里发堵,柳凝不爱看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便想着干脆出去逛一圈。 外面下了雨,淅淅沥沥,柳凝撑开油纸伞,沿着府中石板路走过。 途径一处小院,她脚步微顿。 院墙内植着杏花树,此时早已不是杏花开花的季节,花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雨点打在枝头上,更添了几分凄清。 这曾是先皇后的闺房,柳凝有印象。 与景溯的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后来,他们还一起躲进了衣橱里。 这院子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似乎景溯不愿让其他人靠近,现在也是如此,四周不见奴仆的影子。 视线穿过月门,柳凝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却彻底停住了脚步。 屋舍前门柱边,正站着个男人。 似乎是景溯。 柳凝有些惊讶,宫里并没有传出太子来沈府吊唁的消息,但随即一想,他避开宫中耳目,独自至沈府,也不成问题。 景溯一个人立在院中,任凭雨水浇在他身上,柳凝站在墙外,他没有发觉。 本不应招惹麻烦上身,但……柳凝还是撑着伞走了进去。 他好像全身都湿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最终归结于——这男人还有些利用价值,若是病了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雨点打在伞骨边,打着旋儿如玉珠般弹跳开,开出晶莹的小花,柳凝执着伞柄,慢慢走到景溯面前。 他一身素白衫,湿得一干二净,头发由青玉簪束着,此时也全部浸了水,雨点从青玉簪头滴滴答答落下,像是正在往下流的泪。 他的脸上也布满雨水,眼中情绪淡漠,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不远处一个方向,略有些失神。 他在看西面的藏书楼,这是沈府最高的建筑,此时隐在烟雨里,朦朦胧胧。 听说永安公年轻时是状元,嗜书,这栋藏书楼,似是他当年亲自设计而建成的。 景溯比她高,想要替他挡雨,得把伞再举高些。 柳凝走近一步,抬起手腕,将伞面斜过景溯头顶时,他也正好转过头,向她这里看过来。 “你来了。” 他声音不高,柳凝一下子想起在行宫时,男人斜靠在亭子里,眯着眼等她,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不过下一句话完全不同。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景溯说,“孤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柳凝淡淡地挑起眉,他这冷冰冰的态度,她还是第一次见。 本想就这样离开,可不慎碰到了他的手,手背冰凉,她又抬头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眼中微微泛起的红丝,握着伞柄的手指动了动。 这雨一时半刻估计停不了,再这样继续淋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人,恐怕身子也承受不住。 柳凝思忖片刻,将手里的伞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对她戏弄居多,可也并非没有好的时候,在江州他给她喂药,回来后又帮她救了沈月容,且不论居心是什么,她总归从中得到了好处。 柳凝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这个人的……迟早有一天要和他斩断关系,那么现在,就不应该再让这份关系更加混乱。 她决定把伞留给他,至于她自己,可以快点跑回房中,再取一把伞,反正离得也不远。 柳凝把伞交出去后,便不再打扰他,钻出伞下匆匆跑开,雨点从天上砸下来,很快沾湿了她的发与衣衫。 她没离开几步,很快手臂被用力拽住,伞面重新回到了她的头顶,遮去大雨滂沱。 柳凝回身。 景溯举着伞,沉下脸:“你疯了?” “这边离客房不远。”柳凝说,“我再去取一把就行。” 她的解释,景溯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眸色沉沉地看着柳凝,半晌,轻轻用指腹抹去她额头和眼边的雨渍。 “平日总是淡淡的,今天却……” 他声音很轻,掩在雨里几乎听不见,不过好像也没打算让柳凝听清楚,很快抿起唇,一边撑着伞,一边拉着柳凝的胳膊,进了室内。 柳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屋里,她衣衫半解,景溯则从衣柜里找出件鹅黄色的女子裙衫,递了过来。 这衣服似是先皇后年轻时穿过的故衣,不过料子上佳,这些年又保存得很好,柳凝将湿衣换下,穿上这件,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柳凝看着衣角上的杏花纹,抬头看了景溯一眼,他此时将青玉簪拆了下来,潮湿的长发散落在素衫上。 “这裙子……我真的可以穿么?”她问。 她知道景溯对先皇后留下来的东西都很在意,这间屋子,屋子里的陈设与物品,都数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原样……当初有男女误入此地欢好,最终被他设计,都处以极刑。 现在他让她穿,若到时候又变了卦…… “你的话,没关系。” 景溯说完,在屋里的软塌上坐下,就坐在柳凝身边。 他看上去好像状态不算太好,有些恹恹地靠在软垫子上,柳凝先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背,犹豫了一下,抬手触了触他的额头,感觉到灼人的热意。 他发烧了。 可身上的衣服还是湿哒哒的。 “殿下也换件衣服吧。”柳凝轻轻说,“这样长时间湿着,对身体也不好。” 景溯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关心之语,怔了怔摇头:“这里没有男子衣衫……我身体康健,偶尔淋淋雨,也没什么。” 他进这屋里来,本就是为了帮柳凝找件替换的裙衫,她体弱多病,若是淋雨后惹了风寒,会严重得多。 “可是你已经烧起来了。”柳凝说,“殿下不妨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出去,寻个婢女送件干衣服过来。” 一来他有必要换上干燥的衣服,再者,这个借口合情合理,她可以借此离开房间,不必与他共处一室。 景溯没说话,柳凝以为他是默许了,可正要起身,腰却忽然被男人抱住了。 “你别走,”他说,“再陪我一会儿。” 柳凝惊了一下,以为他又要对她做些什么,今日沈府大丧,又在先皇后房中,若是在这里发生些什么,也太过了。 她身体微微绷紧,不过景溯只是抱住了她的腰,然后弯下身,头靠在了她的胸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他似乎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微微阖着眼,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点点脆弱。 他将这副样子展示在她面前,还是第一次。 听闻沈皇后死后,年幼的太子曾在沈府待过一段时间,由外祖父沈固授业教导,他教太子经史子集,也教他待人接物——既是亲人,亦是恩师。 在柳凝的印象里,景溯是凉薄之人……她总觉得似乎什么都入不了他心里,没想到,心中原来还是有牵挂之人。 窗外疾雨如瀑,冷冰冰地拍打在窗框上,他倒在她胸前,一言不发,脸埋着,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神情。 柳凝觉得有些滑稽,他们亲吻与拥抱的时候很多,但好像现在这样,才是他们最接近彼此的时刻。 起码对她来说,是这样。 ------------------------------------- 那天下雨,景溯没有对柳凝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躺在她怀里,待了好一会儿,几乎快等到雨停,才慢慢起身。 他头发是湿的,于是柳凝身上刚换好的衣裙,胸前又湿了一大片。与景溯分开后,她便匆匆回了房,在其他人注意到自己衣服变了之前,将衣裙换下来。 这是先皇后的裙衫,不可乱放,柳凝让婢女洗干净后,便妥善地收了起来,打算留着什么时候还给景溯。 景溯回宫了,他不在沈府。 而柳凝还要再小住一段时日,陪着沈月容度过永安公的头七。 七天很快过去,本应离开,但沈月容身体状况不太好,便在沈家新任家主沈弈的挽留下,又继续住了下去,期间沈弈延请名医,入府替沈月容诊治。 柳凝也觉得沈家的环境更适合沈月容养病,若是她以这副状态回了卫家,恐怕是雪上加霜。 于是又在沈府消磨了几日,这日入了夜,柳凝躺在床上,温温柔柔地讲着故事,哄阿嫣睡觉。 在行宫时阿嫣都是自己睡,可来了沈府这几日,却总是睡不踏实,抱着小被子来找柳凝,床铺宽敞,柳凝便让阿嫣与自己同睡,每天晚上花点时间哄她。 阿嫣很好哄,通常她柔声讲完一个故事,小孩子便已经沉沉睡着,今日也是。 柳凝看见阿嫣已熟睡,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刚熄灭桌上最后一盏亮着的灯,却忽然听到窗边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声音不轻不重,柳凝微惊,看了一眼睡着的孩子,悄悄走过去打开窗。 明亮清澈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景溯的眉眼。 柳凝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窗外,只是想起房里还有阿嫣,心里便忍不住微微一紧。 他也太胆大,居然趁着夜找了上来! “阿凝,你出来。”景溯站在窗外,微微仰头看着柳凝,“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大家久等了! 50、第 50 章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 映照在景溯脸上。 他的表情与平时相比,多了一分认真。 柳凝心头一动,原本想拒绝的话, 便没有说出口, 手搭在窗框边,微微低头:“……是什么话?” “你先出来。” 柳凝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 现在这个点,外头通常会有值夜的下人。 “太晚了, 出去不方便……会被人看见。” “那就从这里出来。”景溯指了指窗户, “我接着你。” 他好像今夜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也不知到底要跟她讲什么。 柳凝回头看了眼床榻, 阿嫣正熟睡着,对周围一切毫无所觉,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提起裙角,从窗框边翻了出去。 她从窗边跳下, 被景溯稳稳当当地接在怀里, 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气息。 景溯把她放下,柳凝在树下站稳, 却没听到他说什么, 只是手被轻轻牵起,沿着一处偏僻的小径往下走。 偶尔能看到巡夜下人手里提着的纸糊灯笼,散着悠悠的光,柳凝生怕被发现, 下意识紧了紧景溯的手。 景溯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别紧张,这里是沈府……就算被发现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语气胸有成竹,显然很肯定在这沈府里不会出什么差错,柳凝见他这副笃定的样子,也渐渐少了几分担忧。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 “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卖关子,不肯直说,只是先拉着她到了先皇后的旧居,从那小院的后门出去,匆匆穿过荒草丛生的小路,拂开遮住视线的花木,来到了一片寂静的池塘边。 附近没什么人,只有池中睡莲静静开放着,在夜里发出幽暗馥郁的香气,莲塘边有一座小巧的水榭。 柳凝被景溯拉着走了上去,面朝着莲花盛开的池塘,坐了下来。 她一头雾水,正想开口问景溯的目的,却忽然感觉肩头搭上了一件外衫,带着男人身上浅浅香气,随后,她被身后的男人拥进怀里。 “这里怎么样?” 柳凝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这片莲塘平平无奇,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致,她心里没什么感觉,正打算敷衍过去,却忽然瞧见水面上有点点荧光升起。 是萤火虫。 现在已入了夏,萤火虫喜潮湿腐草,在这荒草丛生的水榭莲池边,竟聚集了不少流萤,忽明忽暗,和着淡淡月色,好似漫天星光入怀。 这样的景致,柳凝还真没见过几次,怔怔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 “听说母后未出嫁时,很喜欢这里,时常在这莲池边练琵琶……可惜自她去后,这水榭也荒废多年了。” 他有些唏嘘,又有些怀念,对着柳凝,似乎也稍稍敞开心扉,不再刻意将情绪掩饰起来。 柳凝看着满天飞舞的萤火虫:“那殿下……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重要的话,当然要在重要的地方说。” 柳凝屏息,听着远处草丛里一两声悠长的虫鸣,半晌,景溯打破了这份安静。 “我想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了我吧。” 柳凝愕然回头,景溯的表情郑重,好像并非在开玩笑。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让你离开卫家,到我身边来。”景溯说,“我要光明正大地拥有你。” 他其实有些厌烦了现在的情况,不能时时相见,即便相处也得背着旁人,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一开始还没有这样的念头,最近这想法却渐渐在脑中成形。 他对她已经放不开手,更不想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名正言顺地相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抢过来,让她与从前那些事割裂开,再无瓜葛。 这样,她就只能是他的。 柳凝懵懵地看着景溯。 他突然说这样的话,满腹思绪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柳凝才轻轻开口:“殿下……想让我和离?” “这个看你。”景溯说,“无论你和不和离,我都有让你留在我身边的办法。” 他好像势在必得。 类似的话,上次在行宫的亭子里也说过,但那时更像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不像现在,他说得认真,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景溯看着眼前的女子低头,一语不发,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你不愿意?”他沉声问,“来我身边不好么?每日与仇家待在同一屋檐下,不觉得煎熬?” 柳凝原本还沉默不语,听到这话,却霍然抬起头。 “原来殿下也还记得,我与卫家的仇。”她笑了笑,“那殿下就该清楚,我好不容易嫁入卫家,蛰伏一年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跟你走了,我的仇怎么办?” “我帮你报。”景溯说,“你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柳凝愣住。 她确实有利用景溯报仇的意思,可此时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柳凝心中却并没有目的达成的满足感。 就这样简单? “报仇”两个字,他就这样轻轻易易地说了出来? “殿下打算如何帮我?什么时候帮我?”柳凝问。 “我总归有办法。”他微怔,“既然答应了你,总会做到。” 卫家也算南陈权贵,卫穆受封忠毅侯,就算如今渐渐失了圣心,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非重罪,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扳倒。 其中不可预计之事太多,在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前,景溯不想做太多承诺。 他只能答应她去做。 可柳凝见到景溯如此,心头却是一沉。 其实,她是有一点点动摇的。 每日对着仇家强颜欢笑,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她也不例外……若是有更轻松的方式,何乐而不为。 可是,景溯真的可以信任么? 或许他会替她报仇,但也或许不会——从她答应下来的那瞬间开始,决定权就在景溯手上,她只能作为依附于他的存在,而无权做任何选择。 也许他现在所言是真,他喜欢她,愿意为她复仇。但人心易变,或许在得到她以后,他很快便会厌腻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若我不愿意……”柳凝思索片刻,望向景溯,“殿下会怪我么?” “你不愿意?” “不是……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柳凝靠在景溯的怀里,语气轻柔。 其实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她暂时,不会答应景溯这个要求。 但话不能直接拒绝,柳凝不想拂了他的脸面,而且话说得太死,难保他会不会哪根筋搭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强逼着她就范。 那到时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长发被男人轻轻抚摸着,柳凝微低着头,看向莲池上微光闪烁的流萤,还有静静盛开的莲花,听到景溯轻轻说。 “那你就慢慢考虑几日。”他说,“你放心,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 两人又在莲池边,欣赏了一会儿萤火虫。 夜深了,有凉风吹起,景溯生怕怀里的女子着凉,便不再留她在这里,而是沿着原路将她送了回去。 柳凝回了房,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衫。 其实景溯还算体贴,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也没什么人能像他这般,把她放在心上……时间长了,就算柳凝未生情愫,对于这样的温柔,也很难不去贪恋。 但他今天提出的事,关系重大,她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温暖,就把自己搭进去。 她谨慎,不愿意去赌一个男人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有可能会因此错过一个绝佳的复仇机会。 柳凝决定暂时再观望一下。 她不直接拒绝景溯,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若是能以此为引,两相博弈间,说不定最终的结果不是她先成为他的女人,而是他先入了瓮,助她扳倒卫家。 还需从长计议。 夜深了,柳凝出去了这一趟,觉得有些疲乏,悄悄回到了床上,小心翼翼,没有吵醒阿嫣。 门窗紧闭,她睡得很沉,自然也不会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现在已是子时,整座沈府的宅邸都熄了灯,陷入了黑暗里,唯有一间房中还亮着微弱的光。 室内立着缠枝灯烛,烛头上的火焰轻轻跳动,微弱的灯光里,两个人影映在房中的墙壁上。 景溯和另一个男子相对而坐,中间是桌案,上面摆着一盘棋,边上支着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温着酒。 两人下棋对饮,景溯对面坐着的,是沈府新任家主沈弈。 “如何?”沈弈笑着执起白棋,落在一处棋盘上,“你说的话,她应下了么?” “还没有,她说她要再想想。” 景溯落下黑子,抬眼看了沈弈一眼:“怎么,你很好奇我们的事?” 他与沈弈是多年好友,如今在这沈府中为求方便,与柳凝之事,景溯没有刻意瞒着。 “那当然。”沈弈叹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而且居然还是……” 他本想说已嫁之身,但还是堪堪止住,景溯似乎对这种说法,颇为不喜。 沈弈顿了顿,又接着问:“你到底看上她哪里了?” 那卫家的二少夫人柳氏,他也在沈府见过几面,相貌清丽绝俗,的确是个十成十的美人。 但景溯贵为太子,单单美色仅是繁花过眼,又怎能引他如此心动? 可沈弈瞧柳氏的性子,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顶多算得上是个温柔良善的妇人,处事规规矩矩……他不明白这样的女子,到底是何处,吸引了面前这一向眼高于顶的男人。 景溯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两手执着棋子轻敲桌案,半晌道:“她……很特别。” 对他来说,她就是很特别。 特别到……览遍众生,就单单她一人,入了他的眼。 可沈弈显然不能理解景溯心中所想,无奈地看了故友一会儿,叹息一声。 沈弈与他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知道这人从小就精明警惕、心思狠戾深沉——可此时景溯想起那女子的神情,虽未明显外露出来,却与平素情态有些许不同。 人动情后,便生贪嗔痴怨,徒增烦恼。 沈弈瞧他这样,总觉得不太妙,生怕他哪天恐怕会栽在柳氏身上。 “唉。”他不再多言,倒了杯茶,推给景溯,“若她最后不肯答应你,你怎么办?” 景溯不假思索:“那就硬抢过来。” 硬抢过来,此后强留在身边,朝夕相对……总之她这个人,他要先得到。 就算一开始她不愿意,只要他待她很好很好,总能等到两情相悦的那日。 所以,柳凝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景溯都不会责怪。 因为结果从一开始,已经注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5 23:26:54~2020-11-16 23:5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兰、桑青北 10瓶;陈小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1、第 51 章 柳凝在这沈府, 又待了快半个月。 这段日子里,沈月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比在卫府时更差, 几乎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 之前在卫府, 已经掏空了沈月容的底子,如今她父亲去世, 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病情,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就连宫中来的太医也束手无措, 只能开些寻常的方子, 吊住她的一口气。 这下连柳凝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 其他事固然还有周旋的余地, 唯独人命,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日日祈祷,剩余的时间大多陪在沈月容身边,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枯槁下去。 这样的结果, 柳凝不是未曾预料过, 其实从很久以前,还在卫府的时候, 她就知道沈月容每天喝的那些药, 只能勉强维持着现状——却留不住她。 药石能治体疾,却医不了心病。 沈月容迟早会走,只是这一日比她所预想的,来得还要快。 柳凝每日陪在沈月容身边, 两人交谈的话语却也寥寥无几,沈月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些, 也是昏昏沉沉,提不起说话的力道。 不过这日,她状态比往日都好了些,甚至能借着婢女搀扶下床,对镜理装。 沈氏从前在卫府,一向也不怎么打理自己,今日却似是来了兴致,着人将做姑娘时的旧衣翻出来,挑了一件海棠红的石榴裙换上。 自打嫁入卫府后,她总是一身暗淡的青衣,如今换上了红裙,薄施粉黛,即便依旧难掩病容,却也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柳凝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心里却泛开一丝酸涩。 她深知沈月容不是病愈,只是回光返照,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月容好像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好像不怎么在意,她拍了拍床沿,示意柳凝坐到她身边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月容轻轻握住柳凝的手,“我怕是不行了……说起来,临了不必瞧见卫家那些人,还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柳凝睫毛颤了颤,低下头,强笑道:“你别这样说,按着大夫开的药,好生养一段时日,说不定……” “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不过。”沈月容微弱地叹息一声,打断了柳凝的话,“说起来,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此刻还有一项心愿未了,你可以替我实现一下么?” 柳凝点点头。 只要她能做到,无论多难,她都愿意去试一下。 然而沈月容提的事情却很简单:“我想拜托你为我做一幅画,我说,你替我画出来。” 柳凝微微诧异,但还是令素茵替自己取来纸笔,在一边的桌案上铺陈开来。 她研好墨,然后听着沈月容缥缈的声音慢慢散开。 “我想你帮我画一个人,还有我。”她慢慢道,“我就是这身衣服……而他,当年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最爱穿宝蓝色的骑装,腰上挂着银钩玉带,头发只用锦带简简单单地一扎;最爱的骏马叫踏云,是一匹通体全黑的烈马。” 柳凝提着笔的手微顿,瞬间就反应过来她在说谁。 “那日我们两家正商议亲事,他嫌府里闷,便带我去了马场,比试骑术。”沈月容轻轻道,“平日总是他赢得多些,可那日却是我赢了,我们策马跑进一片花林里,周围的海棠花开得正艳……我赢了比试,忍不住得意地挑衅他,他却也不恼,只是用鞭子随意勾了一朵海棠花下来,从马上探身过来,戴在我鬓边。” “我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月容说着说着,忍不住回忆起了从前的事,她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光彩,但没过多久,便又重新归于寂灭。 “算了,别画了。”她对着柳凝,苦笑一声,“你没见过他,光凭我几句话就让你画出来,也太为难人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很多细节,她也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沈月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放弃了想要柳凝为她作一幅画的念头,可却还是能听到笔尖擦过纸面的细细声响,她有些讶异地看过去,发现柳凝仍坐在桌前,低着脑袋,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画。 “你不必……”沈月容想再劝,可柳凝就在这时搁下笔,拿着墨迹还未干透的画,走到了她面前。 这样短的时间,还来不及上色,只是用笔尖勾勒出了少年与少女的轮廓。 可是沈月容拿着画纸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画间男女只是黑白色,眉目神态却鲜活,她轻轻抚摸着画纸,神思透过纸面,那些情窦初开的往事,一下子就清晰地涌了上来。 “为……什么。”沈月容看着柳凝,“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他叫萧长熙,萧家大房长子,十四随父亲从军征战,十六岁便立下军功,可在他十七岁那年,萧家逢乱,他死了。”柳凝指着画上的少年,轻叹一声,“……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他,是我的大哥。” 最后一句,柳凝很平静地说出来,然后她看到,沈月容倏地睁大双眼,呼吸急促起来,死死盯在她身上。 沈月容就快死了,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原来……是你。” 沈月容呆了半天,才挤出这四个字,紧紧抓住了柳凝的手腕,话一说完,眼泪就从发红的眼眶边落下来,似悲伤,又似欣慰。 “你还活着。” 她哽咽起来,随后伴着一阵剧烈的咳,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望着柳凝,泪水盈眶。 这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柳凝坐在沈月容身边,慢慢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很慢,只盼着能多留沈月容一时半刻,可还是看到床上的女子渐渐失去生气,终于到了灯枯油尽之时。 太医没有再进来,这回已经是束手无策,他们很快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柳凝和沈月容。 “好好活着,别太为难自己。”弥留之际,沈月容气若游丝,“……若有机会,就和他好好在一起。” 这是沈月容的最后一句话。 柳凝一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景溯。 沈月容直到最后,依旧不知真相,以为柳凝与景溯是两情相悦。 柳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匆匆点头,然后看着女子瘦弱的腕垂下,彻底没了生气。 ------------------------------------- 沈月容死在了沈府,可终究是卫家的大少夫人,棺木与入殓皆在沈家安排好,然后送回了卫家。 忠毅侯府的门庭上挂起了丧幡,为沈氏设了灵堂,所有丧仪该准备好的事物,一应俱全。 不过为她真正悲伤的人,却并不是太多。 柳凝跪在灵堂里,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将浑身缟素的阿嫣搂在身前,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 卫临齐得知沈氏去世的消息,始终不肯相信,他像癫狂一般,寻了工具,要将封上的棺木打开,非得亲眼见证沈氏的死亡,才肯相信。 他被下人们阻拦,便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拉扯起来。 柳凝厌恨他死后还搅扰沈氏清净,便冷冷开口:“大嫂去了,我最后守在她身边,亲眼看到她咽气。” 这话一说出口,卫临齐的身体便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他死死盯着灵堂中央的棺木,双目赤红,半晌握紧双拳嘶吼了一声,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好像很伤心。 真是笑话。 柳凝敛了眉眼,卫临齐与沈氏之间的纠葛,她都知道。 他心里一直装着沈月容,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月容这么多年始终记挂着她堂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卫临齐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与沈氏彼此折磨。 可当年这桩婚事,却也是借着卫家权势得来,卫临齐强求,最后事情不顺他心意发展,又怎能怪得了沈氏? 沈月容之死,与他也脱不开干系……此时做出这份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柳凝心底冰冷,看着灵堂里的闲杂人都散去,低头瞧了眼阿嫣,眸底的冷意才渐渐化开,多了一丝柔软。 “二婶婶。”阿嫣红着眼圈儿,哽咽道,“娘亲不在了……是真的么?” 四五岁的小孩子,对死亡还没有太多的概念,但她已经明白,沈月容不会再醒来对着她笑,也不会再温柔地拥抱住她……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很残忍的事。 可是柳凝不能骗她,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小女孩,闭了闭眼:“……是真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对阿嫣说,也在对自己说。 外面天色阴沉,微微下起了雨,怀里的小姑娘哭累了,迷迷糊糊地就在柳凝的怀里睡去。 柳凝派人把阿嫣送了回去,吩咐婢女好生照顾,又在灵堂待了一会儿,自己也回了香雪院里。 卫临修去照看他大哥去了,房里只有她一人,柳凝靠在塌边,想着沈月容生前的音容笑貌,怔怔出神。 一声“吱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素茵从外面推门进来,衣衫被雨水淋了半湿,却直接匆匆到柳凝面前,递上一张字条。 “殿下请夫人一聚。”她说。 现在么? 柳凝心头一片淡漠。 “我不想去。” 她把字条随手丢掉一边,恹恹地靠在塌边,看着窗外的雨冷冷落下。 今天,她不想去应付那个男人。 素茵知道她因为沈月容之事颇为伤怀,没心思做这些事,也不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施了一礼后,转身退下。 然而她还没走出门,却忽然又被柳凝叫住。 “等一下。”柳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榻上撑起身,沉默片刻,淡淡松了口,“帮我准备一下……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6 23:51:17~2020-11-18 00: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第 52 章 雨滴落在杏花伞的伞骨边沿,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柳凝握着伞柄,往前走着,脸上神情淡漠。 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是如意阁二层雅间, 之前已去过好几回,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景溯第一次向她暴露出真面目,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 柳凝推开房门, 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当时就是在这里,他拿玉佩威胁了她……如此反复纠缠暧昧至今, 她依旧未能斩断这份孽缘, 挣脱出他的掌控。 房里没人, 景溯把她叫过来, 自己却不在。 柳凝便先在一边的软塌坐上,盯着铺在地面上的白色绒毯, 微微出神。 先前在灵堂待了许久,她身心俱疲,此时就算在这里, 眼前好像依旧有一片片的白幡, 目光这些透过晃动的丧幡,仿佛能看到沈月容还活着时的音容笑貌。 柳凝幼年时关于沈月容的印象, 已经渐渐模糊, 记忆里更多的,是嫁入卫府后的沈氏,她好像从未开心过,鲜活气在深宅大院里被一点点磨干净……直到临终前回光返照, 才终于有些做姑娘时的影子。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是悲伤多一点,还是对卫府的恨意更多一些。 不过无论是什么情感, 都很快戛然而止。 柳凝感觉到发间落下了一片轻盈的布料,忍不住抬头一看,景溯正拿着一方丝帕,站在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替她擦拭着头发。 她来时雨下得很大,撑了伞也难免淋湿,头发到现在还有些发潮。 景溯的动作很轻柔,柳凝默默瞧着眼前的男人,她刚刚沉溺于心事,连他进来也未曾察觉。 “……殿下。”被他这样对待,柳凝总觉得不太习惯,想让他停下,可正欲开口,唇瓣却被他按住。 “嘘。” 景溯制止了她,只是在一室静谧里,继续将她的头发擦干,柳凝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随后被一声“吱呀”的推门声打断。 有婢女目不斜视地进门,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放到桌案上,那碗里盛着淡黄色的汤汁,冒着层层热气。 是姜汤。 婢女很快躬身离开,景溯将那玉碗端起,银勺轻轻翻搅几下,递给柳凝:“趁热喝了。” 这是临时准备的,他刚刚不在房中,便是到楼下去吩咐下人现熬一碗姜汤,为她驱寒。 柳凝还未走进这如意阁之前,景溯便在二层窗边看到了她。 雨下得不小,她又好似心不在焉,手里虽拿着伞,却也不好好挡雨,头发和衣衫都湿了,却还恍然未觉。 她身子不好,却还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他有些生气,但想起今日是沈氏忌日,知她难过,心里的气便也消了,只是无奈地吩咐人为她熬了碗姜汤,然后又替她寻了件干净清爽的衣衫。 “把衣服换好。”等柳凝喝完,景溯把一套衣裙递给她,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停下来,柳凝把换下的衣衫放到一边,低下头,将身上的衣带系好。 衣服很合身,而且不似往常他寻来的那些绫罗锦裙,似是考虑到她府中丧事,送给她的,是素色衣裙。 柳凝把最后一根衣带在腰间系好,手垂下放在膝头,抬起眼时目光无意间落在空了的碗上,忽然心头漫上一丝酸痛。 空了的药碗,银勺斜支在玉碗沿……从前给沈月容喂了那么多次药,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 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景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来,引入眼帘的,便是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柳凝换上了他准备的素衫,未干透的发垂在腰间,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脸色也是同样苍白,双唇轻轻抿起,细细的黛眉下,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看上去一片平静,实则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没哭。 女子总是分外柔弱的,遇到伤心事,垂泪掩涕总是在所难免……她却不。 景溯知道所有的事,也因此,他能明白沈月容对于柳凝,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再看着眼前单薄纤弱的女人,心中怜惜之意愈盛。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拥抱住她。 柳凝被他忽然抱住,呆了呆,随后挣扎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她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推开,毫不掩饰拒绝之意,“……可不可以改天?” 沈月容尸骨未寒,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他这般温存……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 景溯一愣,松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情,本意只是想抚慰,却被她解读得这般不堪。 从前虽与她时时纠缠,但他行事也一直有分寸与底线,至今未曾逾越过最后一层,不甘下流,也算是对她的尊重……哪知在她心中,自己却落得像是寻常的急色之辈一般。 景溯看着柳凝,本想开口再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拂袖去了外间。 柳凝看着他出去,指尖握紧了紧衣袖,想起他先前的拥抱,确实与往常不同……那动作中毫无欲念,似乎只是想单纯地抱一抱她、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她好像错怪他了。 柳凝心头泛起一丝异样,随后低叹一声,也不知现在是去是留。 她惹恼了他,留下来也徒增尴尬,不如离开。 柳凝正欲站起,可景溯却又从外间返身回来,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她见他进来,便歇了要走的心思,又乖乖坐了过去。 “你以为我叫你来,只是为了图这一时之欢?”景溯把盒子摆到柳凝面前,“你自己看吧。” 柳凝不解其意,然而打开盒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却是猛地怔住。 那里面东西不多,放着几支色泽陈旧的簪子,簪子下压着几枚海棠红花笺,上面摘录着诗句,字迹娟秀,再熟悉不过。 这是沈月容的东西。 花笺下还有书信,是当年沈月容与她堂兄彼此往来的信件,最下面,还有一只玉色香囊,上面绣着鹊登花枝的图样,却只绣完一半,便没了下文。 想来是当年,她正为着心上人绣香囊,结果才完成一半,便传来了萧家满门处斩的噩耗。 “她在沈府留下的东西不多。”景溯说,“除了这些,还有几件旧衣,到时候我叫沈府着人给你送去……” “不必了。” 柳凝看着手里泛黄的香囊,紧紧捏了捏,然后靠在景溯肩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也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景溯却觉得先前盘踞在心头的不忿,瞬间烟消云散。 他本也是很骄傲的人,可对上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景溯原本只打算把东西交给她就离开,可现在却不由得改了念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 柳凝闭上眼睛,听着窗外雨声,在他怀里汲取温暖。 她喜欢他么? 大概不喜欢。 但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他知道她的过往,也因此能明了她的心事;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令她反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为她做了很多。 在活着的所有人里,只剩下这个人,他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柳凝不会因此轻易地喜欢上他,可是,她也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她孤独了很久,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感动。 尤其是沈月容去世以后。 “你想哭就哭吧。”景溯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鬓边的白色珠花,叹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样把情绪都压抑起来,强撑下去,只会倍增痛苦。 可是柳凝并不熟悉哭泣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柳凝埋在他胸前,“让我靠一下就好。” 景溯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从前难过时,似乎也曾如这般,在她的怀里寻求过安慰。 他也同她一样,遇到这种事,不会流泪,只是觉得疼痛到深处,会蔓生出一种麻木的无力感,让人提不起劲来。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该流泪。 那么女子呢? 他从前只觉得女子柔弱敏感本是常理,可如今瞧着柳凝,似乎也不尽然……流不流泪这种事,本就与性别无关。 就像他心悦于她,本也不因为她是个女人,不是因为贪图她的容色。 “那就不哭,好好歇着。”景溯回过神来,拥紧她,“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 平日里,他总是轻慢中带着强横,不容她拒绝……然而却也有这样细腻温柔的时候。 柳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拥抱,但只有这次,她觉得靠在他怀里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人脆弱的时候,好像往往会丧失一部分意志力,她现在似乎就是这样……前些日子他想带她脱离卫家的提议又浮现在了脑子里,柳凝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拒绝这个提议,可现在,却又稍稍松动了起来。 沈月容死了,卫家就只剩下那一团丑恶,待在景溯身边,总会比留在卫家舒心一些。 他比起旁人,可以稍稍理解她,对她也算体贴,还说过要替她报仇……这样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柳凝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说出妥协的话,但万幸,话只是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脸颊触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玉钩,冰冰凉凉一片,让她瞬间惊醒。 不该是这样的。 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利用他可以多些便利,那也绝不是她回避自己责任的借口。 她无法保证这个男人可以永远对她好,更无法确定他得到她以后,还会不会履行当初说过的话——总之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此后必须依附他而存在。 柳凝从景溯怀里抬起头,终于清醒过来,眼中原先积聚的脆弱渐渐消失,被另一种坚定与冷静所取代。 她也很快想起来时的目的。 “殿下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柳凝斟酌了片刻,轻声问。 “你说。” “大嫂去后,还留下了阿嫣。”她缓缓道,“若有一日卫家倒了,能否请殿下施恩一二……保全这个孩子?” 53、第 53 章 柳凝说完, 一双眼睛直视着身前的男人,安静地等待他的答案。 她与卫家有仇,若是顺利, 终有一日能看到卫家坍台, 看到她的仇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是阿嫣也姓卫, 是卫家的孩子,到时候恐怕难逃一劫。届时柳凝自顾不暇, 很难有保全她的能力。 所以她想到了景溯。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景溯似乎没想到柳凝会说这个, 沉吟片刻:“那你呢?” “卫家倒了以后, 你打算怎么办?” 柳凝怔了怔:“我?” 她没想过报完仇以后会怎么样, 更准确来说,是不怎么关心——她活着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完成了这件事,也就了无夙愿。 而且她早就与卫家绑在了一起,卫家出事, 她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柳凝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纯白无辜之人,她说了无数的谎言, 手上还沾过人命——若拿自己这条命, 与仇家拼得个同归于尽,也不算是太亏买卖。 反正,她对这人世,本也没有太多留恋。 柳凝微笑了一下, 什么话也没说,景溯见她这样,掩在衣袖下的手, 忍不住收指成拳。 她无需多说什么,他便明白了她是怎么想的,无非又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那一套。 景溯觉得有些恼火,想斥责她两句,但望着柳凝雪白的脸色,还是止住了。 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她一贯只秉持自己的想法,很难被改变,倒不如什么也不说,直接由他来做主便是。 原本还想再等等她的意思,但现在,景溯心意已决。 当初要将她强行从卫家拽出来的想法,这些日子,便安排起来罢。 ------------------------------------- 景溯最后答应了柳凝的请求,承诺若有一日卫家获罪,他会确保阿嫣无恙。 柳凝一桩心事落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禁涌起了一丝极淡的内疚。 她无法回应景溯的情感,只能利用他。 但这份愧疚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柳凝想,当初与他纠缠在一起,本也不是她所愿,他使了各种手段胁迫强求,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她的错。 柳凝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有些变了,从前不会在意的事情,如今会多想,心肠似乎比起从前,也也软了许多。 这不是什么好事。 柳凝悄悄叹了口气,抛去心头的一丝隐忧,又陪景溯坐了一会儿。 他答应日后帮她照拂阿嫣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神中却透着些许异样的情绪,好似心不在焉,又好似在思索着什么更深远的事情。 柳凝直觉跟她相关,但又看不出景溯具体在想什么,旁敲侧击无果,见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便将疑惑先放到一边,起身与他告辞。 她出来有一会儿工夫了,卫临修今日还在府里,被他发现了,怕是又要费心思遮掩过去。 景溯没有再挽留她,柳凝也就撑着伞匆匆回了忠毅侯府,进了自己的小院,将身上的衣裙换下,收了起来。 卫临修不在,听说是安抚他大哥去了,柳凝想起灵堂上卫临齐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虽不是作伪,却依然让她觉得厌憎无比。 连带着卫临修也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一丘之貉而已。 沈氏的棺木在灵堂停了七日后,落土下葬,与这尘世再无纠葛。 柳凝身子本就羸弱,这些日子为沈氏的后事操劳,再加上悲痛郁结于胸中,无处排解,终于积劳成疾,病倒了。 所幸先前景溯总是迫着她吃药,经过那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身体好上不少,这次发作了风寒,却也没有那么严重,由郎中诊治后,卧床休息了十来日,便也好得差不多了。 当她完全康复时,夏天已经过去了,树叶渐渐被霜染红,入了秋。 按南陈惯例,每隔三年,入了秋后,宫中将设行猎宴,由皇族牵头,带领群臣赴汴京西郊秋山,祭拜天地先祖后,行猎设宴,君臣同乐。 今年正好到了行猎宴的年份,九月初,柳凝与卫家众人随行,去了秋山。 山脚下扎了一座座行帐,随众官员上山祭拜完后,卫临修便回了营帐中,他身体不好,不善骑马射猎之道,便没有跟着京中权贵子弟们上山游猎,而是回了帐中拿了本书看。 柳凝没在营帐里陪着他,她带着素茵,挎着一只小篮子,上了山。 此处风光甚好,天高云淡,山溪绕谷淙淙流过,因着山上气候比山下更凉些,密林里的叶子比外边红得更早,层林尽染,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红艳艳的晚霞。 柳凝大病初愈,许久没到外界走动,乍见这样的美景,不由心旷神怡。 她来这边是有事要做,从前时常听沈月容和堂哥提起,这座山上的枫树林甚美,尤其是到了秋天,是像火燃起来一样热烈明亮的颜色……柳凝想摘一些回去,放在沈月容的坟前。 她带着素茵穿过林子,正打算挑几片色泽形状都好看的,却忽然听见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柳凝好奇地往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景溯正坐在马上,微笑着与几名皇族子弟谈论着什么。 他今天穿了件黑底赤纹的骑装,背后背着箭筒,坐在马鞍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尊贵威严的气势,不过脸上倒还是那副虚伪的温润,他言笑晏晏,一边与身边人谈笑,一边引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中一只野鹿,又准又狠。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赞美,柳凝隐在树枝间,趁着众人奉承之时,小心地往后退去。 她不想被景溯发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有什么牵扯。 柳凝往林子另一边走,人声渐消,四下寂寥无人。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忽然险些绊了一下,稳住脚步,一回头,看到自己的裙角正被人笑吟吟地抓在手里。 素茵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和景溯。 原来刚刚已经被他瞧见了。 “怎么看见我就跑?”景溯说,“有段时日没见了,一点也没想我?”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前些时日病了,可好些了?” 柳凝点点头,然后看见景溯身后,随从将他的马牵来,目不斜视地离开。 景溯没上马,只是牵着缰绳,走在柳凝身边,见她气色不错,便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又想起刚刚射中的那只鹿,笑道:“我刚刚射箭,你看到了么?” “看见了。”柳凝说,“殿下好箭法。” 她的夸赞倒是真心实意,景溯刚刚那一箭,就是比起她伯父与堂兄,也不遑多让。 景溯弯唇一笑。 适才那许多人围着他阿谀赞美,他内心都毫无波动,唯独夸奖从眼前这人嘴里说出来时,才令他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他一高兴,便起了兴致,把弓箭从背上取下来,递到柳凝手里:“学过射箭么?” 柳凝摇头,她力气小,连弓都拉不开,哪里有能耐学这个。 景溯好像也是这样想的,握着她的手搭在弓弦上,站在柳凝身后半环住她的身躯。 不远处正好有一只小狐狸,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通体雪白,眼睛如黑玛瑙般,圆溜溜地嵌在尖尖的脸上。景溯目光落在白狐身上,便握着柳凝的手,将箭尖对准了那小东西的身上。 柳凝觉得这白狐瞧着很是可爱,她不嗜杀,对于这毛茸茸的小动物,更是心中更是多一分怜惜与柔软,便挣了挣景溯的手。 他没料到她乱动,手一松,箭便斜着飞了出去,直直插进一边的树干里,尾羽颤了颤。 白狐听到动静,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可惜。”景溯放开柳凝的手,“这小东西毛色不错,本可以给你做一条围领。” 柳凝倒没什么可惜的,她也不缺这些东西。 她看了看景溯手里的长弓,虽然刚刚被他把着手,可是拉起来还是有些累,她生怕他又继续教她,便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弹弓:“殿下不用教了……我虽然不会射箭,不过弹弓玩得还不错。” 弹弓小巧,使用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小时候她总跟着兄长一起玩,力气小撑不开弓箭,兄长便教她如何使用弹弓。 景溯似乎有些意外,兴趣也被柳凝转移过去,他把弓箭收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打一个,给我瞧瞧?” 柳凝取了一枚圆弹石,放在绳套里,手腕使力反拉弓弦,朝上对准了一根树枝上的红叶。 她力气不大,不过手上使的劲头稳稳当当,准头也瞄得很好,一松开弹弓弦,弹石便飞了出去,准确地击打在树枝上。 柳凝想要击下的那片红叶从枝上脱离,晃晃悠悠飘下来,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她顺手递给了景溯,随后才想起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红叶寄相思,在南陈,是男女互诉衷情之物。 想要缩回来,却又被他握住。 “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景溯取走了她手上的红叶,郑重地收进了怀里,笑道,“你……是我的了。” 柳凝双唇轻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子倏地一轻,被他抱到了马背上。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9 00:41:36~2020-11-19 23:1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月、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竹瑾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第 54 章 骏马穿过层层密林, 一树树红叶从视线里向后掠去。 景溯一勒缰绳,从一侧山道转过去,骑着马往上走了一段, 带着柳凝来到一座亭子前。 这亭子建在半山腰上, 地处险峻,一面对着山壁, 剩下三面悬空,从围栏外可以俯瞰见峭壁山崖, 以及远处隐在云雾间的山峦。 “这里如何?”景溯将马拴在一边, 牵着柳凝到了亭子里, 笑道, “比起在林子里乱转悠,还是这里更适合观景些。” 柳凝到这山上来, 本也不是为了欣赏美景,但她也没反驳,这里视野开阔, 正如景溯所说, 非常适合一览秋景。 从半山腰往山脚看,谷底溪流成了一条银色细线, 绕山而行, 两边红叶树连成一片,看不清细致的景象,只能看到一片火焰般的红,与天边湛蓝相接。 看着这样的美景, 人的心境也不由得开朗起来。 柳凝目光往远处眺,很快看到一处与众不同的山峦,孤峰突起, 却又不失绵延之态,水流沿着山脚绕过,将整座山峰环起来,好似一条银蛟,盘踞在山峦底下沉睡。 景溯见她目光落在那处山峦上,微微一笑:“那是皇陵。” 柳凝对此并不意外:“巍峨祥瑞,倒的确是长眠的好地方。” “你看得上便好。”景溯轻轻一笑,“百年之后,我大概也是要葬在这里,到时候,少不了要与你合葬在一处。” 柳凝心里一突,转过身来瞧他,对他刚刚的话感到不安。 明明只是在谈论风景,他却忽然提到这等煞风景之事……柳凝自忖对景溯,并没有到那种生死同穴的情感,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他的话。 好在没等她回答,景溯先笑了起来:“瞧你,随口一句玩笑话,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真的在开玩笑么? 柳凝垂首不语,又听景溯慢悠悠道:“说起来,那日你托我照顾沈氏之女,我回去后又思考了几日,现在觉得有些不妥。” “为什么?” 柳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天他分明答应了她,如今这是要反悔了? “我觉得有些不划算。”景溯说,“我给了你一个承诺,你是不是也该还我一个,才算公平?” 原来是这个意思。 柳凝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能让阿嫣得到他的保护,谈谈条件,倒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她心里,还能轻松些。 “殿下想要我承诺什么?”柳凝微微仰起头,忖了忖,“只要我做得到的,都可以。” “放心,不是太难的事。” 景溯朝前走了一步,离柳凝很近,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 “在我走进你心里之前……不准让其他人进去。” 他声音很轻,几乎快要融入柔和的风里。 柳凝低下头,怔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心前:“……就这样?” “就这样。”他点头,“你能做到么?” 柳凝想了想,给出了答案:“好,我答应你。” “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本就对情爱没什么想法,就算不喜欢景溯,也断然不会让其他男人走进她的心里。 虽然她不明白景溯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但为了阿嫣,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反正也吃不了什么亏。 景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随后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他第一次觉得,承诺从女子之口说出,也是如此动人——即便,她也许还没有喜欢他。 但只要其他人走不进她心里,那这个位置,便只会是他的。 景溯想,等把柳凝从卫临修手里夺过来后,就不会让她再见到其他男子,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他,最后,也只能将他放在心里。 一想到她此后余生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风姿百态都只能入他眼中,兴奋便按捺不住,慢慢从景溯的心底蔓生出来。 他握住了柳凝的手腕,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景溯凑在柳凝耳边,低声道,“藏起来,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其实也不是不行,今日行猎,给她制造一场假死,便可以让她顺理成章地淡出众人视线。 但漏洞太多,难免露出端倪,他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将心思压抑起来。 耳边痒痒,男人低语时带着灼热的气息,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柳凝如坠冰窟。 原先相对时旖旎的氛围,瞬间消失,柳凝周身泛起一片寒意,指尖冰凉,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来真的。 但无论哪种都很可怕。 这些日子景溯待她太体贴,事事周全,以至于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 话语真假不论,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这人先前让她考虑什么的都是假的,对她的去留,怕是早就生出了要强行插手的心思。 柳凝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这局面。 现在四下无人,若是他趁这个机会强行将她掳走,她是没什么办法反抗的。 被困在景溯的怀里,柳凝心怦怦直跳,正思忖着脱困之法,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有人来了。 景溯听到声音,似乎也愣了下神,柳凝趁着这机会推开他,与他隔开距离。 一匹胭脂马沿着山道跑下,琼玉公主坐在马鞍上,一身鹅黄色骑装,头发如少年般扎在脑后,腰间系着铃铛饰物,随着马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脆响。 她似乎是路过,但却留意到了亭子里的两人,眉眼一抬,果断地一拉缰绳,将马停下后,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跑到亭子里,神情好似颇为欢喜。 “三哥哥!” 琼玉先看到了景溯,高兴地挥了挥手,随后看到他身边的柳凝,愣了愣,脸上泛起了更欣喜的笑容:“柳姐姐也在?” 这位公主总是待她亲热,也不怎么在乎尊称敬称。 柳凝庆幸,在一听到铃铛响动的瞬间,她就从景溯的怀里钻了出来,没叫这小姑娘看到令人尴尬的一幕。 但,她与景溯两人独处的事,还是被琼玉看见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处?”她有些好奇地问。 柳凝先看了景溯一眼,又匆匆撇过头去,镇定地笑了笑:“臣妇偶然与太子殿下遇到,便聊了几句……现在正要下山去呢。” 她临时编的借口,实在算不上巧妙。 但琼玉似乎很相信她,也没生出疑心,只是笑着挽住了柳凝的手腕:“我正好也要下山去,不如同柳姐姐一道?” 她这样提议,柳凝求之不得。 这样正好能借机摆脱景溯。 这些日子柳凝其实已经不再如最开始那般,反感这个男人,甚至心中还多了一丝微妙的情感。 但刚刚他拥着她时,却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眼里的执念毫不掩饰。 明明是被拥抱着,柳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甚至比初识那会儿他的胁迫,还来得更重一些。 ------------------------------------- 在琼玉面前,景溯自然不可能强行把柳凝留下,于是她便跟着琼玉,顺利地下了山,暂时摆脱了他。 其实柳凝也并不愿与琼玉有太密切的往来。 自从知道了琼玉的心上人是卫临修,再与她相处,便像是时时埋了炸雷,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她发现了真相,便会引火烧身。 柳凝打算一下山就与琼玉分开,但小公主缠得她有些紧,非要柳凝继续作陪。 琼玉屏退了贴身宫婢,只与柳凝两人一起,沿着山脚的清溪边往下走,走进一片溪谷,山径边植了不少枫树,枝头上缀满了红叶,日光透过叶片间缝隙落下来,落得一地温柔的水红色。 她们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柳凝望着水里的倒影,听琼玉在一边将自己最近学画的心得。 “柳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陪我?”她幽幽叹了口气,靠在柳凝肩头,“我最近又新做了几幅画,还等着你来看看呢。” “最近府中事务繁杂,恐怕没什么时间……”柳凝面露为难,推脱道,“其实,关于画技之事,宫中画师比臣妇高明得多,太子殿下更是精于此道……其实公主平日里也可以向他们求教,说不定进步会更快一些。” 她觉得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是琼玉却是一怔,眼神黯了黯。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学画不可。”她轻轻说,“我只是想要你……多陪陪我。” 柳凝本来还想再敷衍下去,可是见小姑娘略显脆弱的神情,心里却是微微一软。 虽然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却好似也有自己的心事。 “虽然父皇很宠我,可其实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至于母妃……”琼玉靠着柳凝,顿了顿,“母妃她有时对我很好,有时又好像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其他的朋友,整日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柳姐姐教画的时候,最开心。” 趋炎附势之辈不少,可琼玉并不傻,这些人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得出。 唯有对柳凝一见如故,第一次在宫中花林里偶然相见,便生出了说不出缘由的亲近之心。 柳凝对琼玉这莫名其妙的亲近,也是深感不解。 但她没有打断琼玉,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么?”琼玉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你……” 她正说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柳凝下意识回头,看见有人走了过来。 旁人倒也无所谓,偏偏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卫临修不知为何,竟沿着小径走到这里,他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转过头来看到柳凝,不禁露出欣喜的神情。 “阿凝。” 他语气温和,朝着柳凝挥了挥手。 然而柳凝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琼玉听到声音,也回头望过来,正好就看到了卫临修站在枫树下,轻轻挥手,眉目是朝思暮想的熟悉。 她震惊地站起身,望着卫临修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缓缓地转到了柳凝身上。 “柳姐姐你……认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9 23:10:20~2020-11-21 00:4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竹瑾墨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第 55 章 柳凝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 琼玉看着柳凝,眼神慢慢地黯了来。 卫临修却不知这两人关系,只是匆匆走到柳凝面前, 吁了口气, 拉住她的手腕。 “原来你在这儿, 我找了好久。” 他说完, 抬头看了对面的琼玉一眼, 微愣:“这是……” “琼玉公主。” 柳凝淡淡地介绍了一句, 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抽出。 琼玉身边没有婢女跟着, 看不出来身份,卫临修有些意外,但也很快反映过来,恭敬地施了一礼:“见过六公主殿下。” 他弯下身, 但却迟迟未听到公主出声, 等了好一会儿,略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公主?” “……啊。”琼玉如梦初醒, 目光从卫临修脸上移开, 垂下眼, “免礼。” 她声音很轻, 隐藏着复杂的情绪, 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可否先回避片刻, 本宫还有些事情,要和柳……夫人说。” 卫临修看了柳凝一眼,目光中略带隐忧,但还是听了琼玉的命令,躬身退到了远处。 溪边又只剩下了柳凝与琼玉两人, 相对沉默,只听得见空气中低低的鸟鸣,还有叮咚作响的流水声。 “他……是卫临修?”半晌,琼玉打破了沉默,“你的夫君?” “是。” 柳凝并不奇怪,琼玉本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卫临修,正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再去狡辩掩饰,也是徒劳。 琼玉握紧了拳头:“你曾经见过我的画……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柳凝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知道。” 她话音刚落,肩头就被用力地抓住,琼玉一双眼红红的,声音颤抖。 “我视你为挚友……你拿我当傻子?” 琼玉勉强压抑住语调,不让自己哭出来。 若是旁人,治罪便是,可她一直如此信任柳凝,却被她蒙在鼓里这么久……简直成了笑话。 小姑娘身量不高,力气却出奇地大,柳凝的肩头被她攥得很痛,皱了皱眉。 “告诉了又如何?”她说,“难道等着看公主如何把臣妇赶出去……与夫君另结良缘么?” 琼玉愣住,手上失了力,柳凝将她握在肩上的手拂开,退了一步。 她看着琼玉,心中冷冷的。 她从未刻意去获取过琼玉的信任,甚至避之不及,这小公主相信她,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和她有什么关系。 若琼玉不知道卫临修的事,那还能和平相处下去。 但现在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她们就已经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上了。 柳凝与琼玉接触的次数不多,却对她有些了解,虽是天真直率的性子,但却也和她的兄长有共通之处。 景溯一贯是强硬霸道的性子,琼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这些皇族的观念里,看上的东西,就算暂时不属于自己,也定要抢过来,占为己有。 更何况……柳凝看过琼玉给卫临修画的画像,那么多张,画技虽不够精致,却是笔笔入情,相思刻骨。 她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放过。 所以也无需多言,与琼玉再怎么交流,都不会有任何意义。 柳凝轻轻施了一礼:“公主,夫君还在等我……先告退了。” 她没再看那失魂落魄、却又心有不甘的少女,只是站直了身子,绣花鞋踏过一地落叶,慢慢地走出了溪谷。 沿着山道走出去,视野立刻开阔起来,但柳凝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麻烦事更多了。 她叹息一声,看到了卫临修正在路边等待着,见她出来,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 “如何?公主可有为难你?” 刚刚琼玉与柳凝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他担忧,见柳凝此时毫发无损,才稍稍把心放了下来,但还是问了一句。 柳凝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卫临修那张清隽秀气的脸,默然不语。 说到底,这事还是他惹出来的。 “为何这样看着我?”卫临修对上柳凝的目光,困惑地笑了笑。 “我在想……夫君当真是俊雅至极。”柳凝说,“若是当初没遇到我,有公主愿意下嫁,夫君可会答应?” 卫临修一怔:“这……我倒是没想过。” 他顿了顿,随后又缓缓握紧了柳凝的手:“可是我觉得,还是遇到你更好一些……金枝玉叶固然高贵,但我想娶的,却只是你而已。” 柳凝静静地看着卫临修,半晌,才弯了弯唇:“是么。” 他现在这样觉得……等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以后,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阵风过,树上的红叶被拂下几片,在空中慢悠悠打着旋儿,缓缓落在地上,被行人踏过。 平静的日子总是这样短暂,柳凝想。 ------------------------------------- 华珍宫。 宫人们守在宫门口,噤若寒蝉,自从琼玉公主从行猎宴回来以后,心情便一直不太好。 她倒也并未作出苛待宫婢的举动,只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内,不许任何人进去,也没吃什么的东西。 殿内画室里,乱糟糟一片,地上躺着被摔坏的花瓶碎片,还有好几幅画,安静地躺在地上。 画上都是卫临修,在画纸中间,琼玉席地而坐,身边是一坛子酒。 她随意拿起身边最近的一幅画,是她前不久做的,与柳凝学了一段时间的画技,她已经可以把画中人的眉眼勾勒得相当细腻,他身后的街市灯火,也可清清楚楚展现出来。 一如当日初见那般。 那天上元夜,父皇大宴群臣,母妃闭门不出,也不愿意见她……她一个人寂寞无聊,便找准了空当,和宫婢换了身份,偷偷溜出了宫。 外面街市热闹非凡,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她好奇地东瞧西瞧,最后在一处灯笼摊前停了脚步,挤进了围观的人群里。 她瞧中了一只兔子灯,便伸手取了下来,却被摊主当作了贼,出来时又恰好没带银钱,误会更深,那灯笼摊主便招呼了壮丁来,要将她扭送到官府去。 那时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然后一只修长的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递给那摊主一张银票。 “是家里的小姑娘偷跑出来,不是什么贼。” 他笑着对摊主解释了几句,化解了矛盾,然后将兔子灯提了起来,弯下腰递了过来,琼玉在接过灯笼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 那人穿着一身素衣,手却很暖,悠黄的灯光映在他的眼里,也很温暖。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他语气温和,像是对着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快些回家去,不然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琼玉第一次见到这样柔和温暖的男子,与宫里人都不同。 她愣愣地提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等再一抬眼,他已经走了,只能纷繁的人潮与灯色。 她最后回了宫,被父皇重重责罚了一顿,可是心里想起那盏兔子灯、还有那个人,却是觉得心里有一丝甜。 琼玉回想完从前的那些事,从满地画纸间站起,走到一座上锁的橱柜前,打开,把里面的灯笼取了出来。 兔子灯已经微微泛黄,琼玉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她曾经很信任柳凝,但是却被欺瞒了这么久……那张近来新作的画像,她原本想拿去给柳凝看,现在反倒成了笑话。 不过,也不算太差,起码终于知道了,她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到底是谁。 琼玉抚摸着兔子的长耳朵,原先还有些犹豫,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些东西,失去便失去了,她至少应该抓住,真正想要的东西。 “进来帮本宫准备一下。”她稍稍提高声调,将外面的宫婢唤进来,“等下出宫,去卫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1 00:46:15~2020-11-22 01:1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碧玺玉玉、跳跳妈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虞君 30瓶;22378451 20瓶;月饼 9瓶;小天使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第 56 章 卫临修今日下值, 却未来得及回府,便被人请到了附近的一家茶舍。 请他来的下人,面容陌生, 只是见他亮出了宫中令牌, 然后便被带到了茶楼二层的一间雅座门口。 房门紧闭, 也不知是哪位宫中贵人在里面相候, 卫临修推开房门, 看到里面坐着的少女, 微微一愣。 “……公主殿下?”他怔怔看着琼玉, “……是您?” 卫临修心中的惊讶着实不小,他原以为是景溯有什么密务找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在这里的,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六公主。 卫临修记得上次行猎与这位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只这么一次, 连认识都算不上。 她为什么在这里,等着他? 南陈男女之防虽不至于太严苛, 但私下两人相对, 卫临修还是难免尴尬, 握拳低低咳了一声:“公主……可是找错了人?” “我没有找错。”琼玉抬起头, 望着眼前的男人, 起身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从外面合上,卫临修一惊回头, 视线再转过来时,琼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将手中卷轴递给了他。 卫临修顺手接过,虽不知琼玉的意思,但还是缓缓展开。 画里是灯火夜, 男子微笑而立,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 卫临修握着画轴的手微微一紧,画的是他,他自然已经认出。 他对画艺也还算有些钻研,这画中人笔触细腻,色彩铺陈讲究,显然是作画人细细勾勒,极用心完成的作品。 “我画得如何?”琼玉仰头看着他的脸,问。 “……”卫临修沉默半晌,轻声反问,“公主这是何意?” “只是让你品鉴一下这幅画。”琼玉说,“你的画像,我画了很多,只有这幅最满意。” 空气一阵沉默。 琼玉看着卫临修,见他缄默,也不强逼他开口,只是自顾自问下去:“不喜欢么?” 卫临修抿了抿唇,把画轴卷起来,还给琼玉:“公主……卫某已有妻室,还希望公主能……收回去。” 他希望她收回去的,当然不仅仅是这幅画。 卫临修心里乱糟糟的。 琼玉表现得这样明显,就差没直接剖明心意,他没那么迟钝,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把画递回去,琼玉却没接,只是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抓住了他宽大的袍袖。 “你……不记得我了啊。”她好像有些失落,“你不记得了?去年上元夜,你还送过我一盏灯笼。” “公主许是认错人了。”卫临修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欠了欠身,“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我不会认错人。”琼玉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倔强,又好像有些受伤,“就这么……让你不屑一顾么?” 卫临修本是要离开,听到这句顿了顿,忍不住叹了口气:“公主,我已有妻室,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您又何必勉强。” “这个无妨。”琼玉说,“我不在意这些。” “可是我在意。”卫临修说,“我与我夫人情深意笃,我不会休妻,也不希望公主您硬生生插进我们之间。” 琼玉的脸色白了白:“你……” “抱歉。”卫临修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其实臣也没有公主想的那么好……望公主迷途知返,别再做无谓的纠缠。” 琼玉的情愫来得莫名其妙,他除了惶恐不安,并没有太多感觉。而此事也不应再继续纠葛下去,否则只会越理越乱。 卫临修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正要伸手推开门,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 “情深意笃?”他看不见琼玉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略显嘲讽的声音,“好一个‘情深意笃’,你这样想,你夫人……柳氏也是这样想的么?” 卫临修脚步一顿:“她定也是同我一样。” “恐怕未必。”琼玉说完,停了一下,缓缓道,“你知道么,那日行猎宴,我看到……她和我三哥待在一处。” “……太子殿下?”卫临修推门的手垂下来,转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可能,阿凝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你,也不屑靠说谎来离间你们。”琼玉回到桌前,把画慢慢卷起来,收好,“只是不想你也如我一般,被她愚弄。” 她并不笨,当初在半山亭看到柳凝和景溯待在一起,心中也不是未曾闪过一丝怀疑……但她最终还是相信了柳凝,相信她品性高洁,断不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可现在,琼玉已经发现柳凝对她有所隐瞒,再也提不起信任来,从前无意间被忽略的各种细节,也就重新被翻了出来。 桌上沏好一壶香茶,琼玉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座位,对卫临修说: “我可以跟你详细讲一讲……愿意坐下来么?” ------------------------------------- 夜渐渐深了,柳凝望着窗外,眉头微蹙。 卫临修当的差事清闲,平日这个时候早已回来,此时却连人影也没见到。只有先前小厮递了消息回府,说是卫临修下值后去见了什么人,要稍稍耽搁会儿工夫。 柳凝也不知他见了谁。 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生怕是景溯直接找上了他,但又觉得景溯不至于做得这么明显。 他就算想要得到她,也不至于从卫临修这里下手。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柳凝微有些心神不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她吩咐下人将桌上的饭菜去温一温,自己则坐在软榻的一边,拿着萧家传下来的玉佩,轻轻抚摸,指尖漫不经心地绕在冰丝流苏上。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并不少,琼玉对她失去了信任,而景溯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隐隐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柳凝伸出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忽然感觉一片阴影落在面前,抬起头,看见卫临修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穿着青色文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 柳凝一愣,很快把表情调整过来,温柔地说:“夫君回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卫临修默然,随后道:“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没让下人们通报。” “晚膳还没用过,休息什么?”柳凝笑笑,等重新温好的饭菜上了桌,她便拉着卫临修坐下,“夫君怎么今日回来得那么晚?” “路上正好碰见了一位友人。”卫临修没有多说。 柳凝知道他说的定然不是实话,但也就是体贴地弯了弯唇,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只是陪着他一道用膳。卫临修原先神色有些郁结,可是见她等自己等到这么晚,连饭也没吃,脸色又稍稍和缓了些。 他神色间微小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柳凝的眼睛。 看来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柳凝试着旁敲侧击,看他能不能透露些什么出来,可卫临修今晚话不多,吃饭也是心不在焉,用饭后更是直接去了书房,避开了她。 直到就寝时,他才回来,与柳凝共卧一榻。 黑暗里,柳凝握住了卫临修的手:“……夫君有心事?” 她声音低低的,很轻柔,透着无限的关怀之意,卫临修好似愣了一下,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 他安静了半天,忽然问:“你认识太子么?” 柳凝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刹。 “因为夫君的缘故,见过几面,也不知算不算‘认识’。”她说得模棱两可,庆幸黑暗里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勉强笑笑,“夫君怎么忽然这样问?” “也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阿凝如何看待太子殿下的?” 他没放弃这个问题,柳凝也提高了万分警惕,心中仔细斟酌,语气却是柔和而自然:“这……我可是没仔细想过。” “我整日惦记夫君还来不及,哪有工夫顾及他人?”她轻轻一笑,“你我夫妻一体,你怎么看他,我便也怎样看。” 这才是正确答案。 柳凝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一直绷着,此时才微微松下来些。卫临修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似乎情绪有些复杂。 “睡吧……” “好,夫君也再多想,明日还要去当值呢。” 她柔声嘱咐了一句,便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呼吸均匀起来,似乎已陷入沉睡。 卫临修却迟迟没有睡着,看着窗外投下来的月光,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琼玉告诉他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不该相信这些的,可心里还是像生了一根刺似的,搅得他不得安宁……最后还是轻轻拥被坐起,点亮了桌边的一支蜡烛。 烛光幽微,却将柳凝的脸清楚地映了出来,她双眼安详地合着,呼吸匀称,卫临修轻轻唤了她两声,也没有反应。 看来睡得正熟。 卫临修看着柳凝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慢慢抽开了她的寝衣衣带,素衣慢慢滑下,露出雪白的肩头与颈窝。 那里一干二净,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 卫临修的目光又落到那件月白色的小衣上,上面绣着并蒂莲纹,简洁却不失雅致。 他微微有些羞赧,虽然柳凝是他的妻子,但他们几乎从不做这样亲近之事。 卫临修本想到此为止,可忽然看见那小衣下,靠近心口的位置,透着有一抹蓝色,似乎隐约勾出了一个蝴蝶,若隐若现。 他愣了愣,随后眉头微皱,伸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多请了一天 不多说了,发红包给大家补偿吧……感谢在2020-11-22 01:12:38~2020-11-24 22:0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叽叽歪歪唧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第 57 章 卫临修的指尖落在并蒂莲纹上, 移到一边,正要掀开,却被女子冰凉的手按住。 他对上她睁开的双眼, 猝不及防。 “夫君……这是在做什么?”柳凝握住了他的手, 眉目婉然。 “我……” 卫临修哑然, 不知该作何解释, 深更半夜偷偷脱去她的衣衫, 本就与他的道德理念相悖。 一时冲昏了头脑, 做下了这种事, 还被她抓了个正着,他只觉得无比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了。”柳凝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夫君是又弄来了什么秘药……想要与我试上一试?” 她声音很轻, 烛光莹莹下, 长发披在雪白的肩头,颊边染上一丝似羞非羞的红晕。 卫临修看了一眼, 便不敢再看, 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随后忽然想起她先前说的是什么, 又有些慌乱地摇摇头。 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我……我只是一时兴起。”卫临修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 硬着头皮道,“现在没那个念头了……睡吧。” “哦,这样啊。” 他听到柳凝温柔的笑声,似乎对他的任性十分宽容,原本梗在心头的怀疑, 开始动摇起来。 然而伴着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卫临修却又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枚幽青色印记,目光又不禁移了回去:“等一下。” 柳凝手顿住,看着卫临修的指尖点上了自己的心口处:“这里是怎么回事,是……蝴蝶么?” 还是没避过这个问题。 柳凝低头看了一眼,握住他的指尖,轻柔地提了提唇角。 “是青蝶,特殊染料印上去的。”她解释道,“这次去江州,母亲为我印上的……她见我嫁过来这么长时间,依然未能有孕,也不知从哪本古籍里寻到了这样的古怪法子,说是能祈佑女子多子多福。” 柳凝神色坦然,面带微笑,好像是在说一件及其寻常的小事,可卫临修的心却忍不住揪了起来。 她未孕,不是因为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 这件事柳家人都不知道,就连柳凝也是嫁过来才知道这件事……他欺瞒了她,她却从未怨怼,也未将此事透露给她的家人。 可现在,他却偷偷地怀疑她,甚至在半夜做出这样的事来。 柳凝自从胸口被景溯纹上那蝴蝶,便早就做好了东窗事发的预案,她编了一套说辞,足以将前前后后的疑点圆回来。 身上散落的寝衣被卫临修穿好,他沉默着,随后将她拥进怀里,柳凝抬眼,看到他眸中浓浓的愧疚之意,便知道她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灯烛被重新吹熄,她静静地躺在卫临修身边,殊无睡意。 之前卫临修动她衣服时,她就醒了,却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先看看他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没想到他疑她,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从前的卫临修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他从不对柳凝隐瞒任何事情,但是从江州之行开始,似乎就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到了现在,愈演愈烈。 尤其是今天,他竟是把怀疑藏在了心里,连问都不问,趁着她睡着悄悄探查。 防不胜防。 看来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第二日起来时,卫临修已经走了,柳凝拿着绣花绷子,坐在软榻边绣着纹样,她心中有事,手上虽飞针走线不停,却是漫不经心。 她思索着卫临修反常的举动,以及破局之法,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什么眉目之前,却先是见到素茵匆匆进了屋里。 她又带了景溯的指令来,柳凝眉头一蹙,第一反应是拒绝。 现在卫临修已经对她有了相当的怀疑,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她怎能与他相见。 “可是殿下已经等在侯府后门附近了。”素茵低声向柳凝解释,似乎也有些为难。 “什么?” 柳凝霍然起身,愣神片刻,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绣花绷子,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猖獗到了这种程度。 若不是知道他的心意,柳凝简直怀疑……他是来故意为难她的。 不过既然他到了这附近,柳凝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指定的地点,看到那辆熟悉的青帐马车,登了上去。 \来了?” 眼前人眉眼含笑,似乎见到她非常高兴,柳凝想起上一次相见,还是在满山红叶簇拥的半山亭里。 她微微恍惚,随后抿了抿唇:“殿下……有什么事?” 景溯皱了皱眉,似乎不喜欢她这样的生疏,马车动起来的同时,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没事就不能来见你?” “但这□□的……” “哪又如何?”他笑道,“我想见你,就要过来。” 柳凝本想说为了稳妥起见,近期不要再见了,可听他这肆无忌惮的语气,又忽然觉得有些泄气。 说了也是白搭,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凡事只按着自己喜好来,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达成目的,半分退让也不肯。 “你见到我不高兴么?”景溯幽幽叹了口气,“我昨夜可是熬了半宿,将今日的事提早做完……就是为了空出时间见你。” 柳凝听他语气里带上一丝轻微的委屈,抬头瞧了一眼,见他眼底青黑微染,愣了愣。 他这样煞费苦心……她到也不是一点动容没有。 但他太过太过强横的作风,又实在令她难以忍受,柳凝不喜欢这种威压的感觉,他待她的心思她能感觉到,然而每次隐隐升起一丝好感,很快就会被他这种肆意强势的作风给重新压回去。 既然出来了,柳凝也就不再浪费口舌,只是随手撩开车窗边的帘幕,看了一眼外边:“殿下这回要带我去哪儿?” “告诉你就没意思了。”他狡黠地笑了笑,“你很快就会知道。” 确实很快,马车驶出城门,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柳凝被景溯带下马车,见车驾停在一座宅邸前,不免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景溯是要带她去郊外逛逛,却不想到了这座陌生的府邸来,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人住在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下人,正侍弄着园中花草。 这宅子不小,地处偏僻,内里清冷,却也是柳凝从未见过的别致:亭台流水、楼阁曲径,掩映在花木间,虽是人为设计,却于精巧间不失天然,清雅里不乏意趣……在柳凝看来,竟是不输宫中景致。 这园中景物建筑都是新的,似乎前不久才刚刚布置好,错落丛生的花木皆是名贵品种,却也并不烦乱,以杏花居多,若是赶上春日,想来便是一片飞花漫天、春光葳蕤的美景。 花枝簇拥着几座楼阁,琉璃作瓦,檐角微微翘起,下面缀着制成莲花样式的金铃,莲花半开围,中间坠着铃舌,风动铃响,清脆的敲击声悠悠响起,让柳凝不禁联想起辰贵妃那座精美的宫室。 她的手被握在景溯掌中,被他领着沿小路在宅中逛了半圈,金铃响动间,他笑着回头看她:“这里怎么样?” “好看。”柳凝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一处私宅。”景溯微笑,“你喜欢么?” 这话问得就很微妙,柳凝垂下眼:“这是殿下的宅邸……为什么要问我。” “当然要问你。”景溯柔声道,“我要把你安置在这里,总得合乎你的心意才是。” “这座宅子最近全部翻新了一遍,按照我亲手所绘的图纸布置的。”他指着此处的楼阁花木,顿了顿,“我对待我自己居住的宫室,都还没有这么上心呢。” 这是实话,景溯想,若只是他自己,倒是对居所没什么太多要求。 但她不一样,他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让她从此便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边。 柳凝愣了愣,随后弯起唇:“没想到殿下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她虽是笑着,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果然景溯带她到这里,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如今连安置她的宅子都准备好了,想来距离他带走她的时刻,也差不了多久。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住到这里?” “快了。” “那……殿下打算如何将我带走?” 这是柳凝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她从未问过他,可是今日已经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 诈死?失踪?还是派人硬夺……这些做法都有漏洞,如果能提前从他嘴里套出来,未必不能阻止他的计划。 可是景溯却没有回答,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牵着她悠悠来到回廊边坐下,廊柱上雕着精美的纹样,头顶的架子蔓生着紫藤花,一簇簇垂落下来。 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景溯坐下后,这才笑吟吟地看着柳凝:“你呀,安心地等着我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柳凝看着他从廊柱边摘下一朵小小的紫藤花,拈在手里把玩,然后听他接着说:“这里不好么?你我在此,便有如神仙眷侣一般……不快活么?” 快活么? 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无需考虑,只要安安分分地囿在这宅子里,便能万事大吉。 真的是这样么? 柳凝没有回应景溯的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花架。 那里垂着几只金丝鸟笼,正随风轻轻打着旋儿,里面还是空的。 “殿下打算养鸟?” “等你住进来,便养几只金丝雀,给你解解闷。” “原来是这样。” 柳凝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那金笼子,虚虚浮起一个微笑。 快活么? 倒也不见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4 22:01:25~2020-11-26 01:1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莫成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歌 23瓶;陈陈爱宝宝、琪琪、腱小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第 58 章 在景溯的私宅中逗留了许久, 他才终于放了柳凝回去。 午后的日光洒落下来,车轮碾过路面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忠毅侯府附近。 柳凝被景溯送下来, 微微斟酌片刻,虽知用处不大,但还是委婉劝诫:“这段时日,我们……还是少见些面吧。” “为什么?” “卫临修起疑, 对你我都不是好事。” 柳凝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却没能引起他的反思, 只听见他满不在乎地笑了几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担心这个?” “最近不大对劲。”柳凝犹豫片刻, 将昨夜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昨晚, 他已经脱了我的衣衫检查过, 他……大概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说者无心, 听者却皱起了眉。 “他脱你衣服了?”景溯目光陡然一沉, 语气不善,“……都碰了哪里?” “……” 柳凝本意是想借此提醒他情形紧张, 近期不要再与她行过多牵扯。 哪知他根本没关注她的本意, 还把重点歪到了一边。 “他……什么也没干。”柳凝微感尴尬,“就只是脱了衣服而已。” “那你就任由他脱下去?” 他好像看上去不太高兴,柳凝微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总不能打草惊蛇……况且, 无论如何, 在名分上他也是我夫君,这种事,我总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她有条不紊地解释着,阐明她所作所为的道理, 但男人的眉峰却是深深敛起。 “名分上的夫君……”他呵了一声,似笑非笑,没等柳凝再说出什么,便将她推到墙边,以吻封缄,堵住她未出口的话。 柳凝背靠冰冷的石砖墙,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唇瓣被凶狠地碾磨啃噬,突如其来,令她呆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他并没有吻太久,很快抽离,低头望着面前女子,看到红意从两处白玉耳珰逐渐往上蔓开,心中的烦躁微微疏解开来。 虽然知道卫临修根本对她做不了什么,但那份“名正言顺”的名头,却还是如一块大石般盘踞在心头,令他没来由的气闷。 “好一个‘夫君’,”景溯喘息微平,目光灼灼盯着柳凝,“他这样对待过你么?” 他的气息扑在颈边,柳凝回过神来,对上他的双眼,触及眸底那份轻微的不甘、不忿、还有……滚烫到极致的占有。 她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身前的男人见此,心头的最后一丝烦躁终于烟消云散,唇角弯起一丝笑意。 “这就对了,只有我才能对你做这种事。” 景溯说完,又重新俯下身,将刚才戛然而止的吻继续下去。 不同于之前的狠戾与强势,他这次的动作细致而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缱绻怜惜……好似令人置身于风和日丽的春日,微风拂过,周身的三千繁花都失了颜色。 柳凝从不惧他强硬肆意,只怕他温柔。 比起疾风暴雨般的打压,她更怕这种温吞的蚕食,好似在深沼中被藤蔓缠身,挣脱不得,只能渐渐地陷下去……带着她平素的冷静与理智一起,慢慢跌进深渊里。 唇齿缠绵间,原先清醒大半的思绪又慢慢蒙昧起来,她软软贴在景溯胸前,失了力气去抗拒,任他将自己圈在怀里,为所欲为。 迷迷糊糊间,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似乎有一束目光,隐隐落在她身上……柳凝半睁开眼,下意识地朝感觉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是瞬间惊醒过来,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成冰! 她的感觉不是错觉,真的有人站在不远处,看了过来。 不是卫临修,却更加要命—— 是卫穆。 卫穆站在不远处,除了眼睛睁得有些大,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唯有颌下胡须似是微微抖着,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震惊。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她与景溯私通,却被公爹抓了个正着……柳凝指尖冰冷到僵硬,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任何补救之法。 景溯被她骤然一推,脚下微一踉跄,朝后退了半步,也瞧见了呆立在不远处的卫穆。 他却一点也不慌乱,甚至唇边还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松开了柳凝的肩头,朝卫穆走去。 “倒是巧。”景溯神色如常,“卫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 忠毅侯府,绿萝缠绕在回廊木架子上,柳凝坐在下面,心乱如麻。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好长一会儿,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就好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梦——但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她与景溯的事,被卫穆瞧了个正着,不同以往,任凭如何抵赖,也决计混不过去……然而后面的事却出乎了柳凝的意料。 景溯竟像没事人一般邀卫穆相谈,而卫穆居然也没说什么,没有愤怒,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太子请进了府里。 两人此时便在不远处的书房里,房门紧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天边飞过一排大雁,柳凝抚着袖口,怔怔出神。 这事早晚有暴露,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被卫穆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理,但恐怕很难再继续留在卫府……最好的结果,大概是因私通外男被休弃,景溯得偿所愿,而她先前为了融入卫家而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此后她便会如景溯安排的那样,住进他精心布置的金丝笼里,然后需得像个玩物一般讨好他,日日夜夜企盼着他指尖漏下来的些许垂怜——唯有如此,她才有安身立命之处,才能指望着他为着她端了卫府,替她报仇。 这还是最好的。 也没准,他过不多久便厌腻了,届时将她抛在一边,这仇报不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天潢贵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各色繁花入眼,仅凭男人一时心意,又能指望得了多久? 柳凝怔然许久,忽然听到不远处“吱呀”一声,门开了,卫穆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了出来。 景溯似是低声说了什么,卫穆便没再相送,只是拱手垂礼,任由景溯离开,沿着门前回廊穿行而过。 他从柳凝面前经过,停下了脚步。 “害怕了?” 景溯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可柳凝却向后一缩避开,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收了回来。 柳凝抬眸,默然注视他片刻:“你故意的,对么?” 虽是在问,但语气却是一片漠然的笃定,很快,她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 “这样不好么?”景溯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 这人便再是肆无忌惮,也不会愚蠢到在卫府附近便与她亲近缠绵,他岂会不知有被人撞破的风险?如此作为,不过是有意放纵此事暴露出来,釜底抽薪,逼得她只剩一个选择:顺从他。 柳凝之前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总觉得这人也还是要点脸面得,身为储君,与臣妻私相授受,又哪里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不想他当真明目张胆地摊开在卫穆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挑衅。 “殿下觉得这样很好?”柳凝缓缓说,“就算不考虑我,殿下也不考虑下自己的名声……若是忠毅侯一纸御状告到圣上跟前,觊觎臣妻,不顾人伦,恐怕便是殿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嗯,确实,挺危险的。”景溯笑道,“不过只要能得到你,这种风险,冒一冒倒也无妨。” 他笑得一脸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身败名裂的后果。 可柳凝并不会被他迷惑。 她知道这个男人疯归疯,却并非鲁莽之辈,行事间还是能把握好合理的分寸……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如今正赶上忠毅侯府失了圣心,苟延残喘之时,意妃暴毙后,宫中投靠无门,眼看着便要败落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紧紧抱住太子这块浮木,方能维持得了这侯府门庭的繁华。 而她只是侯府的少夫人,家世不显,嫁过来也不过一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姓女子,若能用来维系侯门尊荣,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所以景溯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 而卫穆则不会阻止,也不会质疑——他不敢,甚至没准乐见其成,只要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府里的大好前程。 柳凝发现自己果然是小瞧了这个男人,也许从最初,景溯主动接近卫临修那刻起,他便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他掌握的时节点恰到好处,对卫家这些人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如此滴水不漏,终于是将她彻底地网了起来。 是死局。 她只能认命地依附于他了么?从此是生是死,皆仰人鼻息? 明明是在忠毅侯府,景溯却毫无顾忌地在她身边坐下,旁若无人,伸手揽住了她,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温柔,不似做伪。 “你生气了?”他问。 生气? 生气有用么? 柳凝知道,这个人有时候可以很温柔很体贴,他也许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里,若是发现她不高兴,他会使出百般解数、千般耐心地将她哄回来。 但也仅限于此。 他不会因为她的感受,改变他的想法,更不用说做出什么退让。 因为景溯是很骄傲的人,外表再怎么伪装,骨子里依旧是自大到无法无天,他坚信他为她安排的选择,一定是最好的。 “我没有生气。”半晌,柳凝摇了摇头,平静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带我离开……现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6 01:11:15~2020-11-27 01:1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01685 10瓶;叽叽歪歪唧唧 6瓶;月下弦歌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第 59 章 景溯愣了愣:“不是今日。” 她这般平静, 毫无抗拒的表现,令他有些意外,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 他虽是用手段迫了她,但也是为了他们彼此好。 除了难以忍受她继续顶着卫二夫人的名头,景溯觉得自己也有为她考虑:她身子本就不好,成日待在仇家里谋图报仇, 思虑过重、郁气结心, 于她的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个柔弱的女子, 报什么仇呢? 仇他来报就好,至于她, 安安心心做他的女人便是。 柳凝点了点头, 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继续问:“那么殿下, 打算何时带我离开?” “不会太久。”他凝视着她的脸, “你安心等着便是。” 现在还不行, 虽与卫家做了交易,但对方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恐怕要等到银钱两讫, 切实的好处到了手,才肯放人给他。 其实本来倒也不必这么麻烦,设计她假死、强行劫走, 远比这样来得更快——只是景溯觉得, 女子大多看重名分,若是能让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他,多费些事,等上一等倒也无妨。 但总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景溯思及此处,望着身边女子的目光越发幽深起来,热切与温柔混杂在一起,却丝毫不显矛盾,揽着她肩头的手,不禁又添了几分力道。 “你可要等好我。”他顾虑她等得不耐烦,又道,“若实在无聊,不妨给我绣点东西……就绣只香囊吧,玉色底杏花纹,然后等到了离开那日,你可要亲手系在我腰上。” 柳凝头微低:“……好。”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提议都没什么意见,景溯看着她沉静的面容,便安下心来。 她应该也是愿意的,他想。 景溯宫中还有事处理,也没有在卫府继续耽搁下去,与柳凝话别后,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 柳凝没有跟上去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边。 日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男人的背影消失后,她便垂下了双眼,唇角边微微带着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此后数日间,景溯未曾出现,更令人意外的是,卫穆竟也未曾找过她,府中平静如常,就好像她的事未被发现过一样。 柳凝对此有过不解,但很快想明白了此中缘由。在景溯与卫家的交易中,她只是作为筹码一般的存在……而她的想法与意见,本就无足轻重,只需要人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就行了。 景溯曾告诉她,最迟不超过年底,他就会带她离开。 而现在已经入了仲秋,卫府中庭的桂花都开了,清香馥郁,和着秋日凉风,一派宁静祥和。 柳凝在房中由婢女装扮好,出了府门,卫临修一身深绿色官袍,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现,眼前蓦地一亮。 “阿凝今日当真好看,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柳凝微微一笑,搀住了卫临修伸过来的手,上了卫府车驾。 她今日一身浅芙色罗裙,裙面上金丝银线缠绕成蔓草花卉,花蕊草叶处有细小的珍珠璎珞点缀,外面披着一件不薄不厚的丝锻罩衣,上绣银蝶纷飞之景,白玉珠簪挽起青丝成鬓,步摇坠花斜斜点缀于其间,映着车帐中灯火点点,灯下人玉容雪肤,人美如玉。 如此盛装,自然非她所想——乃是卫穆派下人传来的授意。 今日是下元节,宫中办下元夜宴,邀众臣携家眷入席,卫家也在受邀之列。 往常宫宴,卫穆从不会管柳凝穿什么,此番特别派人提醒,不过是借此举讨好那人。 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驶去,轴轮转动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步摇垂下的簪花在颊边晃荡,流光明灭,柳凝裹在华美的衣袍里,脑中浮现出景溯的脸,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像只精心包装起来的礼物,正等着被上位者笑纳。 “阿凝有心事?”卫临修见她沉默不语地靠在一边,问。 “没有。”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夫君怎么这样想?” “你这几日总是出神,晚上也好像总睡不踏实。”卫临修叹道,“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主意,总好过一个人独扛。” 他说得诚恳,不过柳凝觉得,若是她真的讲出实情,恐怕卫临修就很难保持现在这般从容的模样了。 显然卫穆并没有把她与景溯的私情告诉卫临修,他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必受此烦扰。 “也许这段时间只是有点累?”柳凝笑着握住了卫临修的手,“我好得很,成日与夫君相伴,又哪来什么心事。” 她这一番粉饰太平的话,似乎并未让卫临修心安,但他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双唇轻轻抿起,审视着柳凝,一语不发。 若是从前,他定会刨根问底,但如今两人之间似乎架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好像有事瞒他,他也总按捺不下心头的怀疑……于是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待的时候。 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抵达宫门,两人在内侍引领下入席,柳凝坐下后,环视四周,很快视线穿过了觥筹交错,一眼望见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景溯玉冠华服,宫灯映照出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正好看了过来,目光与柳凝碰上,薄唇瞬间掀起一缕笑意,隐约透着几分惊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暧昧。 柳凝匆匆转开眼,假作不识。 好在今日场合正式,他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两人隔得远,景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拿着酒盏假仁假义地过来,借着卫临修调戏她。 他今日自有要应付的对象,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他下首,朱袍玉冠,半张金面遮了上半张脸,此时正举着玉盏,与景溯含笑对饮,推杯交盏间,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这人柳凝有印象,是当时在江州画舫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曦。 “听说今日宫宴,还宴请了北梁使臣。”卫临修顺着柳凝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想必就是那位?” “瞧着年岁也不太大的样子。”柳凝说,“听闻以往来使都是北梁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年怎么换了这么个年轻人?而且模样……还甚是古怪。” “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听闻那位顾大人,是北梁近些年崛起的新贵。”卫临修说,“据说也没什么可靠的家世背景,却深得朝堂重用……倒也是个神奇人物。” “且听说他面容丑陋,又曾经在战事中瞎了一只眼,故而常年以金面蔽容。” 柳凝听得卫临修缓缓介绍,又远远瞧了一眼顾曦,见那人一身深红色官服,上面绣着北梁特有的瑞兽祥纹,未被金面遮盖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锋芒暗藏……单看这下半张脸,也不见得如何丑陋。 顾曦似乎若有所觉,不经意往他们这桌撇了一眼,柳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玉盏,饮了几杯酒以作掩饰。 这酒是宫中酿造的梅子酒,不醉人,滋味酸甜,口感甚佳。柳凝一直在服用景溯给她的药,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也能稍饮几杯。 然而无意间多喝了几盏,还是微微有些上头,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宫宴嘈杂,以及和其他官家夫人们虚伪客套,便趁着歌姬舞女换场的工夫,接着醉意躲了出去。 宫里的路她还算熟悉,沿着小径走到一清净处,分花拂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 沿着桥再往下走,便是辰华宫摘星楼,她曾无意间涉足于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宫中禁地,辰贵妃的居所。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那个人。 柳凝靠着白玉桥栏,看着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灯火虽不及宫宴上华丽,却也散着淡淡的微光,银铃缀在檐角,叮叮咚咚,像是她曾经在画里见过的琉璃宝塔,里面供着宝相端严的慈悲神佛。 她对这里面住着的那位贵妃,总是忍不住心生好奇。 明明最受皇帝宠爱,却始终不曾踏出过这摘星楼。今日宫宴亦是,皇帝身边分明也有好几位宫妃陪侍在侧,而这位最受荣宠的贵妃,却好似与这等热闹的场合毫无缘分。 大概最喜爱的宝物,便要好生藏起来,一分一毫也不肯给别的人瞧见。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柳凝很快又联想到景溯为她安排的那座金笼子,眸色忍不住一沉,任凭华灯万千、流彩入眼,也挥不去她心头的阴霾。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倒影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风过,觉得身上微凉,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甫一转身,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凝扶住玉桥栏杆,抬起头,半张金面直直撞进眼底。 金面具上镂空处,露着男人的两只眼,左眼一动不动,是僵硬的冰冷,而右边那只则灵活得多,流转间带着些许戏谑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下再来一更……感谢在2020-11-27 01:17:23~2020-11-29 20: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腱小宝、云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第 60 章 柳凝很快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轻轻施了一礼。 “顾大人。” “卫夫人。”顾曦薄唇轻轻弯起, “怎么不在宫宴上欣赏舞乐,反倒在此处一个人待着?” “宴上多饮了几杯, 出来醒醒酒。”柳凝虚虚扶额,随后垂下手,目光盯在那金面上,“顾大人呢?跟着妾身一路而来, 不知可有替君分忧之处?” “怎么就是‘一路跟来’?”顾曦笑道, “不可以是偶遇么?” “大人在宫宴上便注意到妾身, 又在这等偏僻之处撞见,说是‘偶遇’, 未免太过牵强。”柳凝微笑, “想来大人诸事繁忙,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倒也省去这彼此试探的工夫。” 她不欲与他多费口舌, 语气虽婉转有礼, 却单刀直入,直白地问明他的来意。 顾曦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怔了片刻, 随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卫夫人心思玲珑,当真是个妙人……难怪贵国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 柳凝听到他提及景溯,眼瞳微微一缩, 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罢了, 这事被顾曦发现,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而景溯也根本没有很认真地去遮掩此事,不被人察觉才是怪事。 她与景溯的事, 该知道的人,也都差不多知道了……除了卫临修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想要什么?”柳凝平静地问,“妾身只是一介女子,恐怕帮不了大人太多。” “能让景溯如此上心,又岂是寻常女子?”顾曦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瞧着夫人也不是水性杨花之辈,与他在一起,多半是被胁迫威压所致……难道夫人不想摆脱此人挟制?” “我可以帮夫人一把,只要夫人愿与我合作。” 合作? 柳凝眉头微微扬起:“你想让我做什么?杀人么?” “怎么会……”顾曦失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这样危险的事,不过是请夫人借着枕边人的便利,从太子殿下身边,为顾某取一件东西而已。”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却只是递了一块玉牌过来,悄声:“若夫人有意,可改日到顾某府上详谈此事。” 看来关系重大,柳凝低头看了眼玉牌,顺着往上,看到男人苍白的手背,上面有一道疤痕,半寸不到,色泽极淡,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她顿了一下,移开目光,从他手中接过玉牌,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边角雕了些花纹,几乎微不可见。 “这便是信物。”顾曦微笑,“夫人回去仔细探查,自可发现其中玄机。” 柳凝把玉牌收进衣袖中,正欲再问两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草木间传来一丝耸动声,虽然极轻微,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怎么了?”顾曦见她神情有异。 “没什么。”柳凝摇头,随后施了一礼,“只是离开宴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该回去了。” 顾曦听她提起“夫君”,神色微微一滞,天色太暗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表情,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并没有阻止柳凝离开。 如此最好,柳凝想。 不管顾曦对她有没有用,至少目前不应该过多接触,这里是皇宫,若是叫人瞧见她与这北梁使臣在此独处,指不定就会被扣个私相授受、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绕过来时小径,再回头时,顾曦的身影便被草木遮挡住了,柳凝这才稍稍放慢脚步,目光往边上一瞥,看到树丛间隐约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边传来。 柳凝不知道是不是宫里头的野猫,夜里在这树丛里窜动,可瞧着那点光源……又觉得这野猫的眼睛,也未免太亮了些。 她踌躇片刻,放轻脚步靠近,然而刚一接近那树丛,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树丛看着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似乎是一处假山背面,一阵天旋地转间,柳凝被推到假山边,后背隔着锦缎丝衣,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上。 她心头一阵狂跳,勉强克制才没叫出声来。 这一下子来得太突然,柳凝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熟悉的气息里,慢慢平静下来。 荼靡香混着淡淡梅子酒气,不用瞧她都知道是谁。 哪来的什么野猫,是景溯……至于那点点亮光,也不是什么猫眼,而是他手里提着的一盏宫灯。 宫灯此时被放在一边,烛火静静跳动着,景溯两只手按在她肩头,俊美无俦的半边脸被光勾勒出,另一半则埋在阴影里。 他唇角微微上扬,虽然是在笑着,不过笑容却泛冷,带着森森寒意:“和他聊得开心么?” 柳凝唇微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被他看到了,竟有一种被捉奸的错觉……不过说到底,明明她与眼前这个人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不清不楚。 结果现在反倒被他按在这假山边质问。 柳凝觉得这情景着实有些好笑,眼角微微弯了一下,落在景溯眼中,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手底下稍稍收紧,直到看见女子因疼痛微微蹙眉,才恍若所觉地松了手。 他还是不想弄疼她的。 不过远远瞧见她和顾曦站在一起的那一幕,还是刺眼得很。 “数日不见,你拈花惹草的功夫倒是愈见高明了。”景溯冷笑,“……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我没有。”柳凝垂眸,“只是碰巧遇上,他问路,我就答了两句。” 她也不确定景溯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不管怎么样,至少从始至终,她并未与顾曦有过什么暧昧的接触,总不至于因为讲了几句话,他便怏怏不悦。 “宫里宫婢内侍到处可见,他找你问什么路。”景溯皱起眉头,“这点道理你想不明白?就算他主动向你搭话,你也不该回的,谁知道他是不是藏着什么坏心思、居心叵测……” “……” 若论居心叵测,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个人,从第一次见她时便叵测,一直叵到了现在,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 柳凝心中叹了口气,原本编好的后续说辞也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讲,只是低头瞧了一眼脚边悠悠的灯光,想办法将话题转开。 “这宫灯倒是好看……不知道殿下是从何处得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将景溯的注意力从顾曦身上扯开,然而话一问出来,他却收了声,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复杂,竟让她一时辨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柳凝弯下腰,没等景溯制止,便将脚边那灯盏抱起来,与寻常轻飘飘的宫灯比起来,略多了些分量,原先没注意,细看才发现这灯大有异处。 不同于寻常木质灯盏,眼前这只,虽然形状与寻常的六角宫灯相仿,却是通体琉璃所制,上圈雕着飞鸟祥云,下圈刻着花卉瑞兽,再往下冰丝环绕,灯笼最下正中间,垂着一只绯线盘成的同心结。 而最夺目的莫过于正中间的灯体,细看是双层琉璃,中间空隙间插上了半透明的竹篾纸,最里面的烛火映出来,透着隐隐光亮;灯体六面,插着六张竹篾纸,上面各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栩栩如生,色调清艳。 笔触是柳凝熟悉的笔触,上面的画,她也不陌生。 杏花吹笛、雨中执伞、竹舍对弈、长亭簪花、水榭观萤、秋山赠叶。 他画得太生动,以至于这些过往原本在她脑中模模糊糊,可一看到这灯上图样,便瞬间鲜明了起来。 笔笔恰到好处,这些情景想必都入了作画人的心里,日夜思量,下笔时便多了灵动;又千般用心地勾勒了出来、添上了色彩,最终这精巧的图样,便与这琉璃灯一道制成,相得益彰。 柳凝轻轻拨了一下手里的灯盏,看着里面微弱的灯火透出,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将各面上的画影,投射在一边的假山壁上,看着光影如流水般缓缓流动起来。 当真是极美、极精巧的东西,做成这个,怕是费了他不少工夫、耗了不少心神。 柳凝也是女子,秉着天性,自然也会喜欢这样美丽精致的东西。 自然对这灯盏后蕴藏的心意……不会无动于衷。 但,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转动的琉璃灯盏,将它重新抱回怀里,指尖触碰到灯壁,明明是泛着微暖的灯火色,摸上去却是一片冰冷凉意。 同心结缀在最下面,流苏搭在了她的裙子上,柳凝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抬头望着景溯。 “这是殿下打算送我的灯么?”她微笑,“谢谢,很好看,我很喜欢。” 柳凝唇角上扬,胸中却莫名泛起一丝遗憾空虚,手里捧着精美的灯盏,心里想到的却是那座为她准备的私宅——是同样的精美别致,却密不透风。 要是……没有那座宅子,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感谢在2020-11-29 20:58:03~2020-11-30 00: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海里有银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1、第 61 章 琉璃灯抱在女子怀中, 发出柔美绚烂的光彩,倒映在她一双杏眸中, 比漫天星河还要来得璀璨。她斗篷上的银蝶也被光渲染,银丝溢彩,好似振翅欲飞。 灯美,人更美。 景溯看着她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心头动了动,之前积聚的不虞瞬间烟消云散。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手里的灯,这些天除了寻常要处理的公务,全部心思便扑在这上面, 画稿几经易改, 灯饰几经更换,这才到了如今令他满意的地步……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柳凝说的。 若是搁到从前, 他自是瞧不起这些灯啊花啊, 就算偶有欣赏,也断不可能花这么多工夫自己动手——他若是想要什么, 挥挥手便有人自觉地送上来, 又何必自己劳费那些个心神? 但不知为何,今年却还是动手做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日三夜,对着那琉璃灯座精雕细琢, 然后趁着这下元宫宴带过来,想给她个惊喜,结果却正巧看到她与顾曦言谈甚欢的背影。 虽然景溯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还是忍不住心中烦闷。 柳凝见他眸色沉了沉, 想必是又想起了先前之事,抱着灯盏叹了口气:“我跟那位顾大人,真的没什么……你别再想了。” 她语气温柔,眼神清亮,主动出言安抚,景溯自然不好再追究下去。 可想起她能和别的男人那样毫不避讳地往来,心头还是有气,末了俯下身,偏头凑近她颈间,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这次就先放过你。”他松开口,目光幽沉,“小惩大诫,下次不准再这样了,否则……” 他又开始威胁她,但语气里的胁迫感也没那么重,刚刚那一咬,除了不忿,更多倒像是情人间肆无忌惮的亲热缱绻。 柳凝捂住脖颈,微微皱眉。 他好像总喜欢咬这里,简直就是话本子里以人血为食的妖怪……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天上一轮寒月,夜色更深,琉璃灯里的火光微微跳动,她出来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若是卫临修见她迟迟未归,恐怕是要从宫宴出来寻她了。 柳凝便又花了些工夫,将景溯哄好,然后道了别。 幸好是在宫里,景溯也有所忌惮,没有强求与她一道回去。柳凝原路返回,脚下的小径被荒草树枝深掩,好在怀里抱着灯笼,不至于看不清回去的路。 怀里的灯火比寻常灯色暗些,却也多了几分剔透晶莹之感,随着她的步履,下面的流苏微微晃动,灯笼上的图案也都映在了树丛上成了影,颇有一番趣味。 柳凝指尖勾着灯底的冰丝流苏,慢悠悠地把玩。 这灯盏的确很得她心意,美丽的东西谁不喜欢?更何况,自打家中逢祸后,她好像便再未收到过如此用心的礼物了。 贵重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难得有人会耗时耗力、亲手做这样的东西给她。 这灯盏的来历,自然要好生编个借口,在卫临修面前糊弄过去……虽说卫穆已经知道了她与景溯的事,但卫临修目前既不知情,也就没必要横生枝节,让他再搅和进来。 他不比卫穆老奸巨猾,凡事都以卫府利益为先,又对她有一份感情在……若是被卫临修发现,很难说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柳凝缓缓在林间小径上往前,正编着借口,落在前方的灯光里,却突兀地横插入一段人影。 模样熟悉,她抬起头,看到卫临修背靠着一边的树干,正盯着她瞧。 他的出现令柳凝意外,双唇微启:“夫君……” 夫君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本想这样问,但目光触及到卫临修的眼底,便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里从来都是温和柔软的情绪,此时却是一片幽幽沉沉的颜色,里面混杂着各式各样的情绪:呆滞、惊愕、痛苦、悲哀…… 柳凝很难想象,有这么多的情绪,会同时在一个人的眼中出现。 但卫临修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沉默地望了柳凝半晌,才开口。 “他走了?”他平静地说,“……你们不一起?” 柳凝之前看到他的神情,便已隐约猜到,此时他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更是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侥幸。 她抱紧了怀里的灯盏。 说起来也怪,除了刚见到卫临修那会儿有些惊讶,她现在心中居然一丝波澜也无,虽然从前千防万防,但真到了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是她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早晚而已。 柳凝安静地看着卫临修,事已至此,狡辩无用,她只是要看他如何做,再见机行事而已。 但卫临修显然不想在这禁宫里将事情闹开。 他目光落在柳凝手里的灯盏上,眼中划过一丝痛色,手指紧紧扣在身后的树干上,树皮粗糙,很快鲜血沿着指缝滴了下来。 “宫宴结束了,先回去。”卫临修握紧了拳,勉强让声线保持平稳,“先回去再说。” ---------------------- 一路安静。 自打卫临修说完“回去”那句,两人之间便再没了其他的话,只是相顾沉默,一起离开了皇宫,乘了马车回府。 很快便回了香雪院,卫临修将全部下人都屏退,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他二人,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气氛沉仄,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柳凝看着卫临修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他脸上没有笑意,双目赤红,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 卫临修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高声呵斥她,更没有动手,只是低头看着她手里捧着的灯盏:“他送给你的?” 该看到的,他都看到了,只是离得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也不是很重要了。 卫临修知道这灯笼是景溯送给她的,可如今他脑子里又冷又木,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从何向她质问。 “是……他送的。”柳凝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 这是必然的答案,卫临修勉强扯了扯唇角。 他忽然觉得,又何必让自己这般痛苦,不如干脆视而不见,左右不过是一盏灯——送了一盏灯又如何?又能说明什么? 但很快他目光上移,落在她颈边,忽然发他已经不能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那里有一圈小小的牙印,微微发红,卫临修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却从未如此清晰过,就好像这痕迹上,还沾染着暧昧的气息。 他喉咙发堵,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卫临修牙齿打颤,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紧紧盯着着柳凝,突然像是疯了一般上前,夺下她怀里的琉璃灯,一把摔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华丽精美的灯盏成了碎片,狼藉横于地上,灯笼里的灯烛歪到了一边,轻而易举地,便将那绘着图样的竹篾纸烧成了灰。 一丁点儿不剩。 柳凝愣愣地瞧着,也不知心里是作何感想。 但也没什么时间让她再多想其他,因为下一刻,卫临修就一把提起了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掐在她的颈上。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他声嘶力竭,随后渐渐转向苦涩,“我待你如此,阿凝……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30 00:55:36~2020-12-01 00: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呃、霖曦 10瓶;来自遥远的世界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第 62 章 他的手环在颈间, 收紧,柳凝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她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拼命挣脱, 好在卫临修体虚,力气没那么大, 她猛地用力一推, 便挣脱开他的桎梏。 “啪——” 卫临修被她挣开, 还没来得及动作,随后脸上感觉一阵刺痛, 麻木感慢慢顺着一侧脸颊蔓延开去。 柳凝收回了手, 呛咳了两声,然后抬眼看着捂着侧脸、沉默不语地男人。 “你想要杀了我么?” 她雪白的脖颈上, 留下了一圈红印,触目惊心,烛火映着泪光,凝滞在微红的眼眶边上。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美感。 “那就来吧。”柳凝勾起唇角,“你杀了我吧,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适才拉扯间,衣衫从她一侧肩头微微滑下去些, 露出瘦削的肩头, 柳凝凄然一笑, 干脆顺着衣衫滑落的方向, 用力一扯,上臂的大片肌肤暴露在外面。 一颗殷红的宫砂点在玉臂上,卫临修目光落到此处, 愣了愣。 “枉我费尽心机与景溯周旋,为了不让他碰我,为了你守身如玉,吃尽了苦头。”柳凝脸色惨白,“可现在连你也这般轻贱于我……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说着,颓然坐倒在地上,泪珠缓缓滚落,似乎生无可恋,从一边摸起了一块琉璃碎片,就要往颈间抹去。 “不要!” 卫临修眼瞳猛地一缩,一把将她手里的碎片夺走,他夺得太急,手掌被琉璃片割破了一道,血珠顺着伤口滑落,在空气中蔓出血腥气。 柳凝晕血,如果说适才只是作假,那此刻又白了几分的脸色,便是真真切切的了。 她指甲悄悄掐进掌心,这个时候正是关键,自然不能就这么混沌过去。 不过好在她也不必再看着那往外渗血的伤口,下一刻,柳凝被卫临修拥住,头搭在他肩上,看不见他受伤的手,也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还有身上的一片狼藉。 “对不起……对不起……”他语不成句,似乎有些崩溃,“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理应如此,他知道柳凝从不是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可当时看到她与景溯处在一处,他的第一想法,却还是她背叛了他。 这样的念头已经积聚了许久。 柳凝样样都好,可他却……总之在意识深处,卫临修总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景溯的身份地位、容貌身体都强于他,他下意识便觉得柳凝会选择景溯,而弃自己不顾。 然而她却一直苦苦为他守着。 卫临修搂着怀里的女子,他觉得内疚、心痛,更觉得崩溃。 为什么,他们要遭遇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他收紧手臂,语调微颤,“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太子,又拿你和卫家来威胁我……我若想保全你们,便不得不从了他的意思。” 柳凝语声凄然,虚弱地靠在卫临修肩头,听到男人喉头逸出一丝微弱的哽咽,然后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执拗的孩子抱着玩具,死死不肯撒手……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得了她似的。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卫临修是一个很天真的人。 柳凝当然不会指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护下她,一开始只是避免被他掐死,但随着事情进展至此,她心里,忽然有一个计划成型,正悄然浮上水面。 当然这个计划现在还欠缺了不少条件,而且风险巨大,能不能成还得看运气。 若是成,诸般心愿皆能就此了断;若是不成,便一败涂地,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不喜欢赌。 但如今已被逼进了死角,再不搏上一搏,便只能当景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了。 受制于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她不喜欢。 柳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环上了卫临修的腰身,将自己更契合地靠在他怀里。 “我……其实很害怕……”她微微有些抖,对着卫临修小声说,“夫君,你会救我么?” “我……” “我只能依靠你了。”柳凝没有哭,声音却透着疲惫与绝望,“我只有你了。” 她看出了卫临修的犹豫,这个男人也许很爱她,但骨子里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优柔寡断的怯懦。 若是想要计划成功,她至少应该先让他坚定下来,忠心地站在她这一边,为她所用。 卫临修低头,柔弱的女子靠在他怀里,衣衫凌乱,上面沾着他刚刚流的血,鲜红夺目,让他不由得想起来她当年嫁进来的场景。 红衣胜火,凤冠霞帔,喜房里一双鸳鸯烛融融高照,他掀开喜帕,看着那张美如珠玉的脸,吞吞吐吐将自己的隐瞒告诉了她。 原以为她会愤怒或是失望,谁知她没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体贴,像是理解了他,一丝一毫的怪罪也没有。 从那一刻起,卫临修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对她不离不弃,将她护得万般周全。 “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他紧紧拥抱着柳凝,几乎要将她嵌进骨子里,“我会保护你的。” 夜晚,安静得屋室内两人相拥,在卫临修看不见的地方,柳凝勾起一缕笑意,微不可查。 ----------------- 翌日清晨,卫临修看了眼枕边熟睡的柳凝,没惊动她,悄悄起身穿衣,去了卫穆的书房。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就是寻求父亲的帮助。 今日是休沐日,卫穆正在书房翻阅公文,卫临修进去后将一众下人屏退,然后将昨夜发生之事向卫穆说明了来意。 过了一夜,他已经能冷静地把来龙去脉讲述清楚,可是衣袍下的指尖还是因为悲愤与羞辱,而微微发颤。 但卫临修还是咬咬牙,把全部情况都说了出来,父亲是卫家家主,家门遭受如此羞辱,想来他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卫穆听完,却没什么惊愕或是愤怒的神情,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卫穆摆了摆手,“你管不了。” “父亲,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卫临修一呆,不敢置信地抬头,“景溯羞辱我夫人,视卫府门庭如无物,这般轻慢践踏……我们就这样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卫穆搁下公文,拿起一边的茶杯啜饮一口。 “自然是进宫向圣上陈情申冤。”卫临修紧了紧拳头,“他做得出这种罔顾人伦之事,理应禀明圣上,对此做出惩罚。” 卫穆皱了皱眉,“嗒”的一声,将茶杯搁到一边:“这对卫家有什么好处?” 卫临修又是一愣。 好处? 他不明白,这事需要什么好处,景溯欺负了他的妻,他为她讨回来理所应当,又需要什么好处? “二郎啊……”卫穆摇了摇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他看着卫临修那张隐隐透着悲愤的脸,心下叹息。 他的儿子他最了解,自小受阖府宠爱,除了身体弱了些,万事无忧,未曾经历过什么挫折与不平之事。卫穆怜次子体弱,素来疼爱他,极少严厉管束,待他成年后,也只是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差事,从不曾让他插手朝堂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也因此,虽然卫临修已过弱冠,性子却绵软柔和,总爱将事情看得太过理想。 所以当初发现了那件事,卫穆隐瞒下来,没让卫临修知道一点风声……但没想到,这件事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也不是不体谅卫临修的心情,但为了卫府考量,这件事,着实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且不说柳氏这件事,圣上会不会在意……”卫穆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又道,“单说景溯,在储君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七年。这些朝中势力波澜诡谲,明争暗斗不休,他的位置却坐得稳稳当当,圣上膝下子嗣不多,也没有一个能与他的势力相抗衡……你当他是好相与的?” “这些时日,卫家又与圣心渐远,也总该顺应时势,谋得一条生路出来。”卫穆看着呆怔在原地的卫临修,继续道,“景溯只是看中了柳氏,无心与卫府为敌……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换得卫家一片大好前程,孰轻孰重,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卫穆语气和缓,可卫临修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可阿凝……她不是微不足道的女子,她是我的夫人。” 他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卫穆见如此相劝,他还转不过弯来,眉头皱得更紧,折出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 “你怎如此执迷不悟?”他沉声道,“柳氏再好,也不过是一女子,没了还能再娶。为父先前听太子提起过,琼玉公主对你一往情深,她出身高贵、又深得圣宠,就算没了柳氏,亦可迎得公主下降……” “够了!” 卫临修打断了父亲的话,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看着卫穆:“为了利益,父亲难道什么都可以出卖么?” “良心、情爱、义气……什么都可以放弃么?”他目光沉痛,“就如当年的萧家……” “砰——” 茶盏被卫穆猛地拿起,扔了过来,重重地在卫临修脚边炸开,茶汤贱了他一身。 “孽障!”卫穆额上青筋直蹦,“你这是在教训我?!” 卫临修的发梢上往下滴着茶水,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暴怒的模样。 萧家旧事,似乎是卫穆逆鳞。 “我背信弃义、不讲情义,任谁都可以唾骂——却万万轮不到你来教训。”卫穆余怒未消,用力抓着一旁的书简,“你以为你自小到大,这样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日子从何而来?若不是为父步步绸缪,当断则断……又哪里有如今这些风头无两的时日?” 他看着自小娇惯长大的次子,眼里聚起了浓浓的失望。 就算再不通俗理,却也不该天真至此,甚至扯着道义,指责到了他的头上。 “你就在这里跪着,把事情好好想清楚,”卫穆冷声道,“事关卫府前程,又岂能由着你任性胡闹?!” 他抛下这句,便怒气冲冲地离开,留下卫临修一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月白色的衣袍上满是茶渍,狼狈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1 00:58:51~2020-12-02 22:1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清、480631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3、第 63 章 卫临修去求卫穆的事情, 柳凝知道。 当然,他被卫穆罚跪的结果,她也早就料到了。 卫穆从一介微寒之身, 爬到如今的位置, 自然是有几分手腕, 能用柳凝换得卫府一篇前程, 本就乐见其成, 又怎会由着卫临修破坏这件事? 罚跪算是轻的。 但柳凝明知这样的结果, 却还是没有阻止卫临修去求卫穆,在她的计划里,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有将他渐渐逼到绝境, 才能更好地被她利用。 柳凝坐在妆镜前, 静静思考着,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面, 忽然瞧见一只同心结, 思绪微微一断, 将那绳结拿起。 绳结的顶端微微有些烧焦, 似乎是昨夜打碎的琉璃灯下的那只,红线编就, 看上去并不那么精致,似乎编结之人的手法有些生涩。 也许是他亲手编的。 柳凝微微抿唇,同心结握在手里,正寻思着如何处理这东西, 却忽然见素茵匆匆进了房里,向她低声汇报: “殿下来了。” “你说什么?!”柳凝惊异地站起身,“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到卫府来?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问题其实无需再问。 既然连卫穆都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无论是偷偷地来见她,还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便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柳凝默然坐回到椅子上,不再多问,只是让素茵退下,然后安静地等待景溯到来。 她并没有等太久,那人便出现在她眼前,直接畅通无阻地进了香雪院。 日光柔和,映得景溯那张脸愈发温和隽雅,隐约带着几分先皇后的影子。 明明生了这样一张脸,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截然相反的强势嚣张。 柳凝看着景溯推开门,走到自己面前,他唇边本挂着微笑,但随后视线在她的脖颈处停了一下,笑容便消失了。 “他干的?”景溯抚摸了一下她的脖颈,阴鸷眼里蓦地聚起。 他指的是她脖子上的掐痕,那是昨晚卫临修留下的,还没有完全消散。 柳凝轻轻地点了点头,微侧过脸,正想说些什么进一步激化这两人的矛盾,却忽然瞥见窗外一片素色衣角。 那是卫临修今日早上穿的衣衫。 看来他已经被罚完了。 “其实,夫君他也不是故意的。”卫临修既然在听,柳凝自然把他的情绪放在首位,“只是一时失手……也有我不对的地方。”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景溯冷笑:“他这样待你,你还在为他开脱?” 他背对着窗外,看不见那片衣角,听这样说,只当她是真心实意地袒护卫临修,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柳凝知道景溯这样的神色意味着什么,生怕他一怒之下,说出一些不该让卫临修听到的话,便伸出手拽住他腰间玉带,稍稍用力,将他朝自己拉过来。 景溯本来有些烦躁,没料到柳凝居然这样做,脚步不稳往前倒。 她正好坐在软榻边,他跌在她身上,若是从窗外的角度看,察觉不到柳凝的小动作,只能看到景溯扑倒她的背影。 这一幕,从卫临修的视角看,也许更像是她忍辱负重、为景溯所迫的场景。 本就是做给他看的。 “我只是不想让殿下再管卫临修的事了。”柳凝凑在景溯耳边,“相处时间难得,又何必将心思放到旁人身上?” 她温言软语,传不到窗外,却也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身前男人的情绪。 景溯也不多话,直接吻在柳凝唇上,唇瓣上沾染着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两人在榻上耳鬓厮磨,纠缠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柳凝发间的簪子掉了下来,鬓发松松散开,脸色微红地将景溯推开些,然后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的窗边看去。 那里早没了卫临修的身影。 想来也是,但凡是个男人,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今日怎么这样主动?”身边的男人忽然出声,将柳凝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侧头,看见景溯手指伸了过来,将她唇边花了的口脂抹去,然后轻轻嗦了一下指尖。 柳凝把目光转开,他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做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依偎在他胸前,景溯只当她是害羞。 他轻轻抚摸她散开的长发,柔软得像是天边的云。 她难得肯这样温柔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连带着他的心一道软和起来,之前短暂的不愉快,也就渐渐抛到脑后去了。 窗外间或响着几声鸟鸣,景溯揽着柳凝,只觉得心头一片安宁,享受般地微微阖眼,却忽然听到她轻轻开口。 “殿下为了我……答应了卫穆什么?” “一些好处而已。”景溯微怔,随后道,“我答应他会帮着撮合琼玉与卫临修,还有些涉及朝堂上的利益。” 当然这些都只是些暂时的甜头,不过是利用一下卫家,等将柳凝带走后,能给出去的,他自然也能悉数收回来。 他并没有忘记柳凝与卫家的仇怨,要替她报仇,自然也不是简单说说。 但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在景溯看来,这种事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比起解释,他更习惯掌控一切,左右她乖乖等好他的安排便是。 他总不会害她。 柳凝听他讲完这句,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温顺地闭上双眼,将眸中的情绪掩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景溯才放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柳凝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香雪院的月门外,收了脸上温柔的笑,漠然转身,将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同心结还在妆台上,柳凝盯了一会儿,忽然拿了起来。 他明知道她与卫家的仇恨,却还肯许给卫穆好处……这犯了她的禁忌。 那么这东西,她也不需要了——虽然她曾犹豫过,要不要将它妥善地收起来。 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应该再作动摇。 柳凝同心结从窗外扔了出去。 然后她回身,换了套低调的衣裙,带好面纱,悄悄出了卫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很忙,因为是学医的,每天几乎都排满了课程,作业很多,还有各个科室的轮转见习,每天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所以之前能用来写文的时间,基本上都是从睡眠时间里挤出来的。 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卖惨,只是想说,对于这篇文,并没有不上心,也没有敷衍糊弄大家的意思。 虽然写得不好,但我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写的故事、以及我创造出来的角色,我有很认真地在对待这篇文,没有不上心。 但我一天能拥有的时间只有24h,时间不够,精力也不够,而且最近因为长时间的缺少睡眠,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所以我想暂时缓一缓,之后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调整身体,并准备期末考试。 放寒假后(大概在一月中旬,十五六号的样子)会日更,多更一点。这篇文不会弃坑,也不会砍大纲or烂尾,会认认真真地写完40w字,然后复更以后,会争取在过年之前将整本完结。 唉,总之抱歉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阅读体验,愿意等的小天使我很感谢,弃文也完全可以理解,无论如何,都感谢大家曾经的支持和陪伴。 感谢在2020-12-02 22:16:41~2020-12-07 03:2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踩到一只柠檬有点酸 10瓶;4806315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第 64 章 顾曦之前给的玉牌内另有玄机, 里面藏着一张路线图,通往的是他在南陈的一处私宅。 柳凝跟着图的指引来到一处小院,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将一封信由下人递了进去, 在门口稍稍等待片刻, 然后才被正式地请到了宅院里。 她跟随婢女穿过庭中小径, 院子不大, 却布置得颇为精巧, 假山曲渠错落相间, 自成一番雅趣。 柳凝听说过关于顾曦的一些传闻, 这人出身来历颇为神秘,鲜有人知,前些年却有若横空出世一般, 受到北梁当政者的重用,位极人臣——不过比较明确的是,顾曦是靠军功立身, 数年前北梁与邻国的一场战役令他声名大噪,继而渐渐活跃于北梁朝堂,是实打实的武将起家。 然而这院子的布置, 却也独有文趣匠心, 与一众以风雅自居的文吏们相比, 倒也不遑多让。 柳凝被领着进了一座小亭子, 亭边有流水环绕,叮咚作响, 顾曦正在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在下看了夫人的信。”婢女告退后,亭中只剩他们两人, 顾曦点了点桌上的信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没有想到,夫人竟然有这样的打算……真是叫人吃惊。” “我也是迫不得已。”柳凝摇摇头,“顾大人,愿意助妾身一臂之力么?” “先下局棋如何?” 顾曦“哗啦啦”将棋盘上的棋子取下来,收拢到棋盒里,柳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头看向那张金面具,往他露出的一双眼里看去,只是那黑眸里一片幽深,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但她也并不慌,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来,挑了黑子,先行一步落在了棋盘上的小目处,对方白子咄咄攻过来,她也只是不疾不徐地围地守势、见招拆招,一盘棋下得有条不紊,而她的神情也从未露出一丝焦急或是慌乱。 最后半子惜败。 顾曦好似完全忘了柳凝是来干什么的,也不提她的请求,只是兴致勃勃地指着棋盘一角:“卫少夫人,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知道。”柳凝伸出指尖,点了点左上角星位的一枚黑子,“这里若是肯冒险突围,整盘棋便做活了,足以反败为胜。” “说得不错。”顾曦点头,“夫人既然知道,为什么当时还是选择‘固守’这条路?” 柳凝这回却笑了,将棋盘上的黑棋慢悠悠收拢回去:“妾身是来求顾大人的,自然是让大人开心最重要……更何况,妾身刚刚,正是在通过这盘棋,来告诉大人,妾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冷静而慎重的人。 这是柳凝对自己的认知,也是她借着这盘棋,想要向顾曦表明——因为她知道,想要与顾曦合作,需要的不是她有多么聪明多么有胆识,而是冷静、不为感情所左右的能力。 不过柳凝看着眼前这盘棋,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与另一个人对弈的场景,那是在隐香寺后山的竹舍里,两人对坐,距离更近,因为一个无聊赌约而下的另一盘棋。 她垂下了眼,一向自恃的理智里,也不免多了丝烦躁,不过很快还是整理好了心虚,将那个人完完全全地抛到了脑后。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柳凝选定的路,决不会允许自己回头。 顾曦的反应就像她想的一样,比起险中取胜,他更欣赏她的沉稳,两人收拾完棋局,在亭中又聊了许久,确定了彼此所需,最终达成了一致。 柳凝与顾曦交涉完后,已近日落,她不再久待,离开了顾曦的私宅,悄悄回了卫府,一如从未离开过一般。 ------------------------------------- 此后的几日里,柳凝安安分分地待在卫府,看账本,绣花,写字,除了偶尔应对景溯,日子好似从前那般安宁。 但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 卫临修在府里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柳凝几乎很难看到他,而香雪院里的下人们,多数也不知道二少爷去了哪里。 卫临修在醉梦楼,汴京城里最繁华的烟花乐舞之地。 欢场里丝竹笙歌靡靡缭绕,被厢房厚重的木格门挡了大半,只剩下些细细碎碎的声响,好似一场隔世的梦。 房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东倒西歪的酒壶,锦缎桌布上被酒液洇染开一片。 卫临修本不是嗜酒之人,此时却醉得像一滩泥,倒在一团狼藉的桌上,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有边上的一两声泠泠的琴弦声,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卫临修身边,面容姣好,细眉下一双眼如秋水般明亮温柔,眼角微翘带起一丝媚意,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轻浮可鄙。 她的一双手尤其好看,玉指纤纤,正轻轻拨弄着怀里的琵琶,音调一转,一曲清冽的小调从琴弦间流淌出来,像是冰冽的清溪,让卫临修从昏昏沉沉里瞬间抬起头来。 他只是坐直了身子,并不说话,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停了下来,面颊上有柔软的触感传来。 是丝绢,被少女拿着,在擦他落下来的眼泪。 妙音将丝绢收了回来,眼里满是担忧,又带着一丝惶恐:“是奴……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么?” 伤心事倒谈不上,只是有些耳熟,卫临修怔然片刻,终于想起来,那是定情之时,柳凝用玉笛吹给他听的曲子。 卫临修吸了吸鼻子,掩去了窘态:“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妙音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奴……是江州人氏,这曲子,是我们那地方的民谣小调,最是轻快,奴瞧公子愁眉不展,便想着弹一曲为公子解忧……” 她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有些自责,卫临修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能力保护我心爱的人。”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卫临修没有回府,他不愿意见到景溯堂而皇之地出入卫府,不敢见到柳凝,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能做的只有逃避,在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卫临修现在忽然很想回府,想回到香雪院里,去看看柳凝,他这段时日一直避着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再见她。 外面正下着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竹窗上,卫临修一把推开酒盏,起身夺门而出。 他没带伞,回到香雪院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卧房里还有一盏孤灯亮着,柳凝坐在床边,见他愣愣地站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了布巾,仔细地替他擦干头发和脸颊,卫临修低头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本想问柳凝是不是一直等他等到这个时候,可是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她发间一支发簪,银蝶戏花式样,做工精湛,绝非凡品……他从未送过她这样的发饰,是谁给的,不言而喻。 卫临修侧过身,声音有些僵硬:“……我去了醉梦楼。” 柳凝的手顿了顿:“我知道。” 卫临修紧了紧拳,没有说话,柳凝低下头,轻声道:“我不怪你。” 她的声音似叹非叹,而卫临修心里像是有瓷瓶打翻,碎了一地。 他忽然紧紧拥抱住柳凝,浑身颤抖,像受伤的兽般哽咽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很低,柳凝皱着眉,必须很留神才能听清卫临修在说些什么 “……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抱歉让小天使们久等了~ 感谢在2020-12-07 03:28:50~2021-01-18 22:4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264583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钮祜禄青青 40瓶;糖糍粑粑 16瓶;曲水流觞 10瓶;48114801、游水小鱼 5瓶;灯火阑珊 3瓶;小鲤鱼哒哒哒、来自遥远的世界、桑青北、半阙 2瓶;peggyou200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第 65 章 雨声间或伴着隆隆雷声, 柳凝推开卫临修,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刚刚的话只是一时冲动,卫临修怔忡片刻,握紧的拳最终还是松开了:“……没什么。” “我有些累了, 就寝吧。” 卫临修没再多说什么, 将湿透的衣衫换下, 翻身卧在床上。他背对着, 柳凝看不到他的表情, 却能从他紊乱的呼吸声里, 得知他一夜都没能睡安稳。 第二日柳凝起身时, 卫临修已经走了。 今日是休沐日,他不用去上值,想必是又到了醉梦楼买醉, 逃避现实。 柳凝不仅知道他去醉梦楼的事,还知道他和一个名唤妙音的乐妓走得近。不过,她对此并不是很在乎, 她对卫临修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烦恼。 天气渐渐冷了,难得有这样日光和暖的一天。 香雪院的角落里几丛木槿花开得正好。 柳凝坐花间的石桌边, 闲闲地对着花丛描花样子, 然后理出淡紫色的丝线, 绣针穿引, 在素白的缎面上一缕一缕耐心地穿缀着。 眼前忽然一片阴影落下来,遮住了日光, 柳凝停下针线,盈盈抬起眉眼。 景溯出现在这里,她早就不意外了。 “绣给谁的?”他取过她手里的花样子。 “没有谁, 只是随便绣绣,打发时间而已。” “既然这么闲,就不知道主动来找我?”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要我亲自到府上来看你?” 柳凝慢慢理着手里的丝线:“我以为……殿下是很乐意主动来看我的。” 景溯一怔,柳凝便在这时将他手里的绣样拿回来,继续绣那未完成的花样。 她一身浅衫坐落在花丛间,头微低,两指拈着绣花针,穿针引线的姿势颇为好看,端是一副优雅静美的模样。 景溯瞧着她,也不再多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欣赏。 他们二人,难得有这样静谧而温馨的相处。 柳凝绣工熟稔,很快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开在了素缎上,她拿起小银剪,将多余的线头减去,瞧着手里的绣品也似乎很满意:“做个香囊倒是不错。” “做好了送给我。”景溯在边上说。 柳凝微感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正打算拿起针,继续在这素锻上补些纹样,手却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握住:“过几日,我便要带你走了。” 风吹过花丛,带起一阵草木摇落的簌簌声,柳凝的指尖蜷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本来其实没这么快,不过景溯也腻烦了成日来卫府见她。 她本该待在他精心准备的屋宅里,仅由他一人欣赏……这香雪院的一草一木,总是在提醒他,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夫人。 “欢喜傻了?”景溯伸出指尖,在柳凝眉心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怎么不说话?” 柳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 “两三天后怎么样?” “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 柳凝说完,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将她揽了过来。 她倒在他腿上,仰着脸,对着正上方景溯垂下来的视线,他把玩着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人跟我走就好……我什么没有?” 柳凝怔了怔,随后微微一笑:“也对。” 也对,在这件事里面,从来就没有她能选择的余地。 ------------------------------------- 景溯说的是真的,没过两日,一封花笺送至卫府,交到了柳凝的手里。 花笺上写着约定的时间,午后。 柳凝铺开纸笔,正要回信,房门忽然被推开。 卫临修走进来,见到柳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花笺上,还没等她收好,便拿了起来。 花笺上字不多,意思也再明显不过,卫临修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放下了花笺:“你……等一下就要走了么?” 他不再像昨日那样激动,然而一举一动都毫无生气,像是只剩下一具空洞而麻木的躯壳。 柳凝低头:“我也没有办法。” 卫临修:“是我不好,没有保护你的能力。” “只能说有缘无分。”柳凝叹息,“夫君,以后阿凝再也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自己……多珍重。” 卫临修是背对着她的,柳凝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只是瞧见他的脊背好似轻轻颤了一下。 也只是隐约瞧见,很快他就快步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柳凝知道,他大概又去醉梦楼买醉去了。 她其实还算了解这个人,清朗隽秀的皮下,是一副软弱又糊涂的性子。他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本该当一辈子平平顺顺的官家公子。 可惜遇见了她。 刚刚和卫临修那一出,竟有些像戏台子上常演的苦命鸳鸯……柳凝本来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之后很快要发生的事,她的唇角便平了,随后唇缝间逸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拿起笔,匆匆将回信写了,似是又忽然想到什么,补了几句,这才封好交给传信人。 现在距离午后还有一段时间,柳凝提了个食盒,将今天早上新做的糕点装了一盘,放了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盖上盒子,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肉手伸了过来,似是想要拿一块糕点尝尝。 柳凝握住那只小手,另一只手把盒盖盖上,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阿嫣,这个不能吃。” 阿嫣嘟着嘴:“为什么……” “这是做给别人吃的。”柳凝说,“厨房里还有一些多做的,我叫人给你拿来。” 她唤来婢女,去香雪院的厨房将剩下的糕点拿来,用丝帕兜着递给阿嫣。小姑娘原本有些怏怏,这下又高兴起来,捧着糕点吃着,两腮鼓鼓的像只胖金鱼。 自从沈月容死后,阿嫣就被柳凝养在了香雪院里,如今她要走了,这孩子自然也该有个去处。 柳凝耐心地等阿嫣吃完点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阿嫣……想不想去太子殿下那里玩几日?” “太子表哥?” “嗯。”柳凝点头,“想去么?” 她知道阿嫣对景溯观感很好,果然话音刚落,阿嫣就兴冲冲扬起脸:“好啊。” “好,等一下我就叫素茵将你送过去。”柳凝微笑,“等去了太子殿下那里以后,阿嫣要乖乖的,不惹祸不添乱。” 她柔声叮嘱了几句,然后打算去阿嫣的院落里,让婢女将她的日常衣物收拾一下,一道带过去。 谁知走了两步,裙角却被拽住了,柳凝回头,阿嫣软软糯糯地问:“婶婶不一起去么?” 柳凝微怔,摇头:“我不去。” “真可惜……”阿嫣说,“婶婶就不想见表哥么?” “……为什么这么说?” “二婶婶不是喜欢太子表哥么?” 柳凝愣在原地,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随后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这样复杂的问题。 这个问题柳凝没有回答,只是随意地岔开话题,牵着阿嫣的手回到院子里,着人将东西收拾好,然后,她目送素茵领着阿嫣上了马车。 柳凝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缓缓舒了口气,她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就是……她低头瞥了眼手里的食盒,就快到了与景溯约定的时间,她也该出发了。 信笺上约定的地方是江边,柳凝按时到了地方。 这个时辰游船的人不多,江边停着一艘孤零零的小画舫,柳凝一眼看到站在船舷边的男人,一身杏色浅衣,玉冠束发,手里拿着把描金折扇,正背对着她,似乎在远处眺望。 像是若有所觉一般,景溯收起折扇,回过身,瞧见柳凝,微微翘起唇角:“这回你倒是守时。” 柳凝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上来。” 她没动,景溯也没开口催她,只是手仍然伸着。不过也没过多久,柳凝就将指尖搭在了他的玉扳指上。 她的手指一触到他的手,就被紧紧地握住。 柳凝被景溯拉着上了画舫,进了舱室里,然后从窗格外看到船桨荡开縠纹,渐渐远离江岸边。 上了这艘船,有些事情就不能回头了。 不过她本也没有回头的打算。 柳凝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解了披风,挂在一边,再回头时,景溯正坐在软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柳凝在他身边坐下:“殿下,阿嫣到东宫了么?” “嗯,我已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她。”景溯说,“不过,虽说她是我的表妹,但终究姓卫,你把她带离卫家,托付给我……这样对她好么?” “若殿下都护不住她,还有谁值得托付?”柳凝说,“至于卫家,早晚是要覆亡的,我只是……早做打算而已。” 她语气略有些沉重,景溯揽住她的肩头:“好了,不要再想别的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该聊聊我们的事才对。” 柳凝微仰起头:“什么事?” “自然是和我在一起以后的事。”景溯笑道,“如今你离开了卫家,再也不用见到你憎恨的那群人……高兴么?” “……高兴。”柳凝说,“只是,卫家的仇我还没报。” “我不是说过,你的仇,我会替你讨回来的。”景溯叹了口气,“你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哪有什么报仇的能耐……跟了我之后,安心地等我为你报仇才是。”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上了船后她不再戴着那些做人妇时的发饰,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不添任何装点,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像极了一只柔软乖顺的猫。 景溯温柔地顺着柳凝的头发:“说实话,有些时候,我真的看不太懂你……明明头脑也还算清楚,怎么唯独对报仇的事情这样天真,会觉得靠你一个人,就能把一整个家族颠覆过来?……那并不是小打小闹、略施小计就能办到的事情。” 虽说如今卫家势微,但卫穆仍在朝为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里是一个女子便可以轻易毁去的存在? 景溯说话的声音很轻,不过柳凝还是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她敛眸微笑,轻轻靠在男人的肩头:“殿下说得有道理……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柳凝知道,她这个样子,应该很讨他的喜欢。 她闭目靠在他怀里,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刚刚所说的话。 为什么只靠一个人? 因为她只有自己,别的人,她谁也不信。 就连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一样,尽管他对她很好,可那也是有所图谋的——他只是想要得到她。 也许得到她以后,他很快就会厌倦,那么所谓的誓言和约定,也就都成了空谈。 江上浪迹,船身颠簸了一下,柳凝睁开眼,忽然抬起头,对着景溯微笑了一下:“差点忘了。” 她从他怀里起身,将放在一边的紫檀木食盒取了过来。 景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靠在塌边,瞧着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精致的点心到面前。 “这是……?” 碟子上的点心小巧玲珑,模样精致却又新奇,就算他尝遍了宫中珍馐,也不由得眼前一亮,拈起一枚:“你做的?” “嗯,我学了许久,总算做得像样些。”柳凝说,“这本来是荷花糕的做法,不过我把外形改了改,就费事些……殿下觉得像什么?” 浅白色,五瓣,中间点了几点淡绯,有如花蕊一般。 景溯瞧了瞧:“怎么用这个形状?” 柳凝拈起一块:“殿下不是喜欢杏花么?” “哦。”他唇角弯起,“特意为我做的?……阿凝什么时候肯对我这么好了?” “等到了新地方,我就是殿下的人。”柳凝轻声道,“总得慢慢学着……如何去侍奉殿下。” 景溯盯着柳凝,忽然笑了起来,搁下了手里的杏花糕。 “殿下不喜欢么?” “我不吃这个。”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我要你手上那个。” 柳凝看了眼手上的杏花糕,递了过去。 然而景溯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斜斜倚着榻上的软枕,笑而不语。 柳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思,指尖顿了顿,脸上瞬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朝景溯挪近了些,将手里的杏花糕递到他唇边,目光对上男人那双略微弯起的眉眼,低下了头。 她还是不太擅长,或者说不太习惯这样亲狎的举止。 就像有意作弄一样,景溯吃得很慢,气息喷在她的指尖,带起一丝微痒。柳凝抿着唇,好不容易等他吃完,正要收回手,手腕又被他捉住。 “我还没吃完。” 他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唇沾上她指尖,将剩余的糕点残渣舔去。 柳凝没料到他这样,睁大了眼睛,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巧劲一带,倒在榻上。景溯摸了摸她滚烫的侧脸,低低地笑起来:“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女人么,就这样……就不行了?” “不是说还要学习如何侍奉我……不如……我来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随后就像陷进了一场幻梦里,两个人在榻上滚作一团,衣衫凌乱,柳凝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听到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忽远忽近,随后似乎有丝竹琴弦之音传来。 柳凝清醒了些,稍稍推开景溯。 “怎么了?”他问。 “嘘。”她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瓣上,“你听,好像有乐声。” 乐声和着波涛声,越来越清晰,除了绵柔的琴声与萧曲,还夹杂着一串清冽的琵琶声,曲调婉转轻快,好似玉石轻敲、流水潺鸣之声。 食指指节上传来轻微刺痛,景溯轻轻咬了咬,移开唇:“什么曲子,这么入神?” “这琵琶曲,弹的是江州的曲调。”柳凝说。 她从榻上起身,站在窗边,朝不远处的花船望去,景溯也慢悠悠地理了理衣冠,走到柳凝身边:“想家了?” 江州并不是她的家,不过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景溯知道她对那里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 “既然喜欢听这曲子,把人叫过来便是。” 他替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出了舱室,到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艘小舟便载着一个清秀娇怯的少女,上了画舫。 少女抱着琵琶坐在景溯与柳凝正前方,用拨子轻轻拨弄着丝弦,弹奏着江州小调,一双手生得极美,玉骨冰肌,弹奏的技巧却也不俗,灵活而迅速,像是一尾难以捕捉的游鱼。 一曲终了,少女放下琵琶施了一礼。 “弹得真好。”柳凝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头:“……奴婢名唤妙音。” “妙音,当真人如其名。”柳凝微微弯唇,然后侧头睨了景溯一眼,“可惜……离殿下的水平,却还是差了些。” 景溯挑眉:“阿凝想听我弹?” 他似乎也颇有兴致,没等柳凝开口,便招了招手,将妙音叫过来:“琵琶给我,你下去吧。” 妙音将琵琶递到景溯手里,他伸手拂了拂丝弦,似乎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斜斜抱在了怀里,抬眼看到妙音还在面前:“你怎么还在?” 妙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奴婢……忘记把琵琶拨子递给殿下了。” 景溯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女将拨子递上,他伸手去接,然而琵琶拨子却未落到掌心里,反而寒光一闪,从拨片里抽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刀刃,直直冲着他过来。 刺客。 这场面景溯并不是第一次见,惊诧之余,也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往另一边躲开。 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不听使唤似的,麻木了一般,行动迟缓了许多,眼前这一刀便没有躲过去,刀锋狠狠地嵌进了肉里。 景溯闷哼一声。 妙音将刀片猛地抽出来,正欲刺下第二刀,手腕却被景溯用力攥住,他一把将她整个人往下扯,然后另一只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往旁边干脆利落地一拧,那少女便像是被掐断脖子的小麻雀,歪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他似乎是硬撑着一口气,做完这些便失了力气,怀里的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景溯虽避开了要害处,伤得却也不轻。他似乎很痛,脸色苍白,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额头上沁满了冷汗。 他慢慢从榻上滑落下来,靠在塌边,鲜血在伤口处晕染开来,顺着指缝渗出,一点一点滴在地面上。 刚才那番争斗,桌上的杏花糕也掉到了地上,沾了血,柳凝看到浅白的颜色被慢慢染红,很快移开了视线。 她晕血,有些想吐。 景溯的目光也落在那被血沾染的糕点上。 他神色难辨,柳凝看不清这里究竟蕴含了几种情绪,只看到最后,他唇边勉强弯起一抹薄薄的讥诮,虚弱地抬起眼,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很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闭上了眼,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二合一~ 感谢在2021-01-18 22:40:29~2021-01-19 21:5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来自遥远的世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隐 20瓶;糖糍粑粑、阿斯斯 10瓶;来自遥远的世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6、第 66 章 他在她面前, 总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肆意掌控着她的生活。 柳凝还是第一次看见景溯如此脆弱的样子。 他再也没办法掌控她了。 柳凝本该为此高兴,但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 她只是觉得胸口略微有些发闷,还带有一丝酸涩感……不过这样的感觉很轻微, 她摇了摇头, 很快将这样的情绪甩开。 适才发出的响动招来了船上的侍卫与婢女, 景溯在这座画舫上安排的人不多, 只有寥寥几名亲信, 柳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将刚刚发生的刺杀告诉了他们。 船很快掉头回了岸边, 昏迷的景溯被抬了出去,上上下下瞬间乱作一团。 柳凝最后看了一眼那昏迷不醒的男人,然后匆匆转身, 提起裙角,顺着一处窄巷子离开。 她今日穿的衣裙是素色的,有一角溅上了血迹, 像极了星星点点的红梅花。 巷子尽头有间茶室,柳凝推门而入,进了雅座, 顾曦正在那里等她。 他慢悠悠地在茶杯里倒上茶汤, 推到柳凝面前:“成功了?” “嗯。” “他死了?” “没有。”柳凝垂下眼, “不过, 我本来也没想杀他。” 顾曦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柳凝抬眸看了他一眼:“杀了他, 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虽然不愿意被他桎梏,但也不至于恨他到要死的地步。” “我真正的目的是卫家。” 这才是柳凝真正的打算。 那日去顾宅,她只是向顾曦借了妙音, 并没有再提别的要求;然后,在她的安排下,妙音进了醉梦楼,与卫临修搭上了关系;妙音善于伪装,又得柳凝指点,很快便获得了卫临修的信任。 这之后,柳凝便不断激化卫临修对景溯的憎恨,以此激发出他心中的杀意,然后再由妙音在合适的时间提出刺杀计划……剩下的,只是赌卫临修会不会选择这条路。 他会不会为了她,与妙音合作,去刺杀景溯? 凭着她对卫临修的了解,赢面是一半一半……输了的话,柳凝就只能乖乖成为景溯的笼中鸟。 不过她赢了。 如今的局面是太子遇刺,刺客虽然已死,醉梦楼却还留存着大量的证据,能证实卫临修与刺客曾有过频繁的接触;若将卫临修抓起来拷问,最终便能确定下来——正是他指使妙音,刺杀了景溯。 恐怕连卫临修都会这样认为,完全想不到这一切,实则是在柳凝的诱导下,一步一步完成的。 除了在杏花糕里下了迷药,她看上去是完全清白的,一切的罪责都能转嫁到卫临修的身上——而这,也正是她最终想要的效果。 柳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露出微笑:“你说……行刺储君的大罪,够不够灭了卫家满门?” “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顾曦理顺了她的安排,叹服道,“不过,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在糕点里下了迷药?” “景溯若是毫发无损,这个计划的意义也就没有那么大了。”柳凝说,“只是保险一点。” 景溯被刺客重伤,朝堂才会震荡,卫家的罪名才更难洗脱。若是他毫发无伤,难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顾曦笑着看了柳凝一眼:“好狠的心肠。” 能报仇就好,至于是善是恶,又有什么关系。 “顾大人不也一样么?”柳凝唇角轻轻弯起,“虽然与妙音姑娘接触得不多,但妾身能看得出来,她对大人您情深义重,连命都舍得出去……如今她死了,大人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么?” “棋子一枚,丢了便丢了,有什么好伤怀的?”顾曦笑道,“你不也是一样的?” 确实,在物尽其用这方面,他们没什么不同。 顾曦将茶水续上:“你还打算回卫府么?你要想要走高飞,我可以帮你。” “大人已经帮过我一次了。”柳凝说,“为什么还肯再费力帮我?” “因为卫家也是我的敌人。”他说,“我可以带你去北梁,到了那里,南陈的人便谁也管不了你。” 现在回卫府,等同于送死;就算侥幸逃过牢狱之灾,也免不了日后被景溯追责。 可柳凝还是拒绝了顾曦的帮助。 她当然是要回卫府的。 “好不容易报了仇,我怎么能不亲眼看着他们灭亡。”柳凝轻笑一声,“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愉快么?” 她也不欲再耽搁,站起身打算离开,然而衣袖似是不慎被桌角勾了一下,掉出一方丝帕,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正好掉在顾曦跟前,他拾起来,看到边角上绣的棠花纹样,微微顿了一下。 “你喜欢棠花?” “不,这是我大嫂沈氏留下的遗物,我随身带着,做个念想。” 柳凝说这话时,盯着顾曦的脸。 只是他大半张脸都被金面遮着,很难看出什么异样的神情。 她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是个很熟悉的人,上次去顾宅,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不过此时他没露出什么破绽,柳凝便将心底的猜测暂时放下,接过了顾曦手里的丝帕,出了茶室的门。 她回到卫府时,一切还风平浪静,不过没过多久便有宫中的卫兵赶到,将卫府团团围住,堵住了前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想来景溯已经转醒,在醉梦楼搜出了妙音与卫临修交涉的证据后,便命人将整个卫家率先控制住……至于要判什么样的罪名,恐怕还需等到明日上朝时,由皇帝裁决。 但无论如何,卫家都是在劫难逃。 自官兵围府后,卫家上下早已乱成一团,下人们有如惊弓之鸟,惶然无措,卫盈也慌慌张张地来找柳凝,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凝温言安抚了她,然后得知卫临修和卫穆正在书房,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她敷衍完卫盈后,便去了卫穆的书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响声,还有卫穆愤怒的吼叫声。 她知道卫穆一向沉稳持重,不过此时卫家面临灭顶之灾,饶是卫穆也冷静不下来。柳凝不用看,也知道书房里一定是狼狈混乱的场面。 她推开门,看到一地的瓷瓶碎片和书简,卫临修跪在地上,身上鞭痕累累,卫穆手里拿着鞭子,浑身颤抖着,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卫穆看到柳凝进来,一把恶狠狠揪住了她的衣襟:“贱人,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景溯遇刺之事。柳凝还没来得及开口,卫临修就挡在她身前:“不是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孽子!卫家都被你毁了!” 卫穆怒气攻心,抡了卫临修一巴掌,随后像是力气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刺杀储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哪里还能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也只有他这个愚蠢的儿子干得出来……卫临修从小体弱,他一向格外疼宠这个孩子,谁知却养出了这样不计后果行事的孽障。 卫穆万念俱灰地瘫倒在椅子里,想不出任何能脱困的法子,柳凝端了杯茶放在他手边,他无力拂落,最终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柳凝轻声劝道,“府外已经被官兵围住了,不过想来,总不至于连一个空当也没有……不如等入夜后,想办法逃出去。” “想逃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卫穆不耐烦地皱起眉,但很快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不过我想起来了,后院的梅花林里有一处密道,似乎能通往外面……你们两个,快回去将东西收拾一下,带些值钱的,等用完晚膳,入了夜,咱们便从那里逃出去。” 逃出去后便北上去梁国,这些年卫穆与梁国人也有些交涉,想要图个安身之处,应该也不至于太艰难。 柳凝搀着卫临修回了香雪院,平时来来回回忙活的婢女们,此时早就不见了踪影,整个院落空荡荡的,草木凋零,平生出一丝颓败冷清的感觉。 他们回去后,匆匆用了几口晚膳,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卫临修身上伤痕累累,看着甚是可怖,但实则都是皮外伤,卫穆终究不忍心下重手打他。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架子上珍贵的藏书孤本,犹豫着要不要拿几本带着上路。 “我们这回逃亡,只能收拾些细软上路。”柳凝说,“夫君……这些,还是别带着了。” 卫临修回头看着柳凝:“你……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那位女刺客,是夫君找来的?”柳凝低声说,“景溯遇刺的时候我看见了,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死了,是不是?”卫临修叹了口气,“妙音姑娘是个好人,我有一次喝醉了酒,向她诉苦,然后她就说,她与景溯也有仇,她愿意替我去杀了那个畜生……我一直犹豫,直到你要离开的那一天。”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屈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被他人掳走,那日他离开卫府后,便去醉梦楼找了妙音,一同制定了杀掉景溯的计划。 直到妙音离开后,他才意识到闯了祸,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阿凝,你当时是不是吓坏了。”卫临修低头看到她裙边的血迹,摸了摸她的脸颊,“对不起,最后还是连累你了……不过,我并不后悔。” “你不后悔?”柳凝看着他,“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让别人瞧得起的男人,身有隐疾,也没什么大本事,甚至别人明目张胆地来夺走你,我也无力阻止。”卫临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软弱了这么久,到了最后,好歹也该把你保护好。” “……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他眼眶发红,落下一滴泪,随后很快用袖子抹去,柳凝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瞧了许久,叹了口气,轻轻环抱住他。 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卫临修慰藉,他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稍稍平息他心里的恐慌与痛苦。 她的头发柔顺地拂在他脸边,唇凑在他耳边,好像在轻声说着什么。 她说,夫君,有些许多事情,后不后悔,并不是当下就能判断的。 卫临修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她,正想要开口问,后脑勺处却猛地传来一阵痛感。 柳凝看着卫临修软软地倒在地上,然后将手里的玉瓷砚台放回了桌案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唔……简单来说,就是阿凝设了个局,让卫临修去刀了男主,然后让卫家获罪,达到报仇的目的。 男主受伤只是附带效果,并不是她的目的。 然后通过这件事她可以把仇报了,顺便不用被男主囚禁起来 当然阿凝也可以选择乖乖和男主在一起,等着男主为她报仇,但是从她的角度来说,男主并不值得信赖,而且她觉得男主可能只是图一时新鲜,报仇什么也就是随便说说哄她的,还不如自己趁这个机会把报仇的事解决了……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_(:3」∠)_ 今天也是两更,等下还有一更~ 67、第 67 章 柳凝垂眸注视着晕死过去的男人, 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不会后悔,唇边弯起一个轻微的嘲讽。 若他知道了一切真相,这样的话,还能说得出口? 她没再管卫临修, 任由他倒在地上, 自己则坐在桌案边, 盯着角落里的漏钟,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 这才拿起包袱, 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香雪院。 外头已经入了夜, 然而灯却没有掌起来,整座府邸陷在一片漆黑里。 柳凝提着一盏灯笼,背着包袱到了梅林, 她到的时候,密道的机关已经被打开,卫穆正等在密道入口处。 “怎么就你一个人?”卫穆皱眉, “临修呢?” 柳凝说:“夫君说他落了件重要物事,叫妾身和公爹先走,他很快便会赶上来。” 卫穆眉心皱得更紧, 但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于是点了点头, 走进密道, 柳凝提着灯笼跟在后面。 他这回逃亡,只带着卫临修和柳凝, 至于其他人,他的庶女卫盈以及妻妾,这些就全留在府里, 任其自生自灭。 卫穆原本连柳凝也不想带着,虽说是卫临修犯了大错,但他心里更恨柳凝,只觉得这女人是祸水,生生将卫家门庭搅成如今这副局面。 可若是不带着她,却难保卫临修又犯那股子轴劲儿;况且在卫穆看来,她与景溯关系匪浅,若将来被景溯为难,说不定将她交出去,可以换得一份平安。 可预见逃亡的路上也并不太平,卫穆背着包袱,心事沉沉,没走几步,却忽然看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去路。 是一排酒坛子,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枯枝。 “这是怎么回事?”卫穆讶异,“这密道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弯下腰,打算将这些杂物移开,然而还没伸手,柳凝却先一步触上那酒坛子,轻轻一推,瓷坛倾倒,连带着其他的坛子一同滚落,碎了一地。 酒液汨汨流出来,顺着地上的裂缝蔓延,浸湿了一旁的枯枝堆。 卫穆被她突然的举动给弄愣了。 “柳氏,你干什么?” “想你忠毅侯也算有过风光权柄之时,如今却落得这样狼狈夜逃的下场。”柳凝将灯笼打开,笑盈盈地取出里面的灯烛,“不过呢,现在你就算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她执着蜡烛,有几滴蜡泪滴落在指尖上也全然不管,只是盯着卫穆惊恐的表情,像是欣赏一般,神情愉悦。 密道阴森,幽幽的烛火边,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清丽温婉,眉眼轮廓好似工笔描摹出来得一样。 然而卫穆的表情,却像是见了鬼。 “你疯了?!把蜡烛放下!” 柳凝轻轻嗤笑一声,卫穆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将手里的蜡烛往远处一抛,正正好好落在枯枝堆里。 火焰瞬间燃了起来,“呼”的一声窜得老高。 火势往密道深处蔓延,形成一道火墙,阻碍了去路,浓烟渐渐弥漫。 卫穆慌不择路往回跑,所幸离入口处还很近,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又回到了那片萧条清冷的梅花林。 “噗,你跑什么?”柳凝在他身后笑道,“刚刚那场火,没有要烧死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最后一条退路也断了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 “疯了?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卫穆气得咬牙切齿,扑上来想要掐住柳凝的脖子,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使不上力气一般,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整个人靠着树干,跌倒在地上。 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要站起来,却做不到。 “别白费力气了。”柳凝说,“你先前用的晚膳,我动了手脚。” 之前给景溯用的迷药,还剩下一些,以备万一,她便下在了卫穆的晚膳里。 柳凝低头俯视着卫穆,当了这么多年的忠毅侯,平日里卫穆总是端严肃穆的样子,此时却软软地靠在树边,一脸惊恐地望着她。 “柳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卫穆提不起力气,恨恨地看着她,“我卫家分明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柳凝冷笑了起来,“卫穆,你知道么,你卫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踩在我家人的骨血上建立起来的!” 卫穆一愣,随后看到柳凝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慢慢打开。 那本该是逃亡的行李,可里头却没有什么金银细软,静静躺在里面的,是两尊檀木牌位。 卫穆看到那牌位上的字,脸色瞬间变了:“你、你居然是——” “是不是很惊讶我还活着?”柳凝把两座牌位抱在怀里,朝他走近了几步,“萧家当年只活了我一个人,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她语气缓慢,可卫穆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想要往后退。 然而背靠着树干,退无可退。 “何必露出那样的表情,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柳凝笑道,“卫临修行刺储君,这样的大罪,你猜等着你们的,是车裂还是凌迟?” “我现在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柳凝抱着萧氏夫妇的牌位,看着卫穆面如死灰的一张脸:“卫穆,当年我父亲对你不好么?” “你当时不过一介寒微书生,父亲他出资解你困厄;后来你中了进士为官,父亲也曾多次帮你、接济你——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这小人,以怨报德,捏造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陷害了萧家!” 卫穆看着檀木牌位上的“萧”字,面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连带着胡须也发着颤。 她的父亲萧哲,他当然记得。十数年前的萧家,是南陈第一世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文武人才辈出。 而萧哲是萧家的嫡次子,上有战功赫赫的长兄,自身亦是才学不俗之辈,年纪轻轻便任了国子祭酒一职,气度高华,人品贵重,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人物。 萧哲乐善好施,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书生,连饭都吃不起,机缘巧合认识了萧哲,得到他的多次接济。后来他进士及第,也曾念着要报答他的恩情……可官场水深,即便他寒窗苦读多年,为官后兢兢业业,也及不上那些出生于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们。 而萧哲与他,更是天壤之别;萧哲待他很好,可是他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却越来越重。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机会,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出卖萧家,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与地位。 “世道本就如此,我若不出卖萧家,到现在仍旧是一个清贫低微的闲官。”卫穆沉默良久,忽然开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给我妻儿更好的生活,让他们不必再吃我曾吃过的苦头……这有错么?!” “所以你就毁了我的家?”柳凝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这就是你恩将仇报的理由?” 卫穆本就没什么力气,被她一掌扇倒在地,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仰头看着柳凝,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对了,当年也是如此,汴京城中,他被几个纨绔子弟按在地上殴打,萧哲救下了他——当时也是这样,他只能趴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高高在上,而自己活像一滩卑贱的烂泥。 他当然不想恩将仇报。 但他更渴望能成为身居高位的那个人,当这样的机会来到面前,他根本无法拒绝。 卫穆看着柳凝,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毁了卫家,就算报了仇么?” “什么意思?” “萧家权高位重,萧哲又对我有恩。”卫穆慢慢道,“你说,我闲着没事,为什么要去诬陷他们?” 柳凝抱紧了怀里的牌位:“是谁指使你的?” 可是卫穆却缄口不语。 柳凝抬起脚,鞋底用力地踩在了他的指节上:“不说么?” 她渐渐加重力道,卫穆疼得满头都是冷汗,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直到最后,脚下的人没了声息,卫穆因为剧痛而晕了过去。 泠泠的夜风刮过,柳凝心里空落落的。 卫穆背后的人是谁?她脑中瞬间出现几种可能,但无论是那一种,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无论如何,卫穆至少是明面上的仇人,他陷害了萧家,是不争的事实。 她至少把这个仇人解决了。 柳凝寻了根绳子,将卫穆捆了起来,随便丢到一间房里关了起来。然后,她去了卫府的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卫家先祖,她把供桌上的牌位全部扫落到地上,将怀里的檀木牌位放上去,点了三支清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坛里。 先考萧哲,先妣林氏。 几缕香雾冉冉飘起,柳凝的眼睛有些模糊。 她端端正正地跪好,磕了三个头。 然后柳凝就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等着三炷香燃尽后,才起身到桌案边,取回父母的灵位,小心地收起来。 这两座牌位,是她当年嫁到卫府时带进来,一直仔细妥善地藏着。 家破人亡十五余载,到了今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柳凝收好了牌位,又顺手取了盏灯笼。 夜已经深了,可是她既无睡意,也不想回屋,便提着灯笼,在静悄悄的卫府里四处游荡。 卫家的府宅,一草一木,她都再熟悉不过……不过,这里对于柳凝来说,还有一层别的意义。 这里在十五年前,曾是萧家的府邸。 萧家获罪后,人去楼空,这座宅邸便被赐给了检举有功的卫穆,成了忠毅侯府,楼阁景物悉数翻新。 而柳凝对旧宅的记忆,也早已被漫长的时间磨平。 她恨卫家,也深深恨着这座面目全非的府邸。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片梅花林,此时一朵梅花也没有开,只有干秃秃的枝丫,和呼啸的夜风。 柳凝在这里驻足片刻,用手里的灯笼,燃着了眼前的梅枝。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似是要将整座卫府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感谢在2021-01-20 14:57:27~2021-01-20 22:0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凶噢 10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8、第 68 章 是夜, 卫府燃起了一场大火,很快引起了府外官兵的注意。 火很快被扑熄,也没什么人伤亡,不过卫府大半的楼阁房屋都毁了, 后院那片梅花林也烧得一干二净。 空气里弥漫着焦味, 微微发苦, 在卫家最鼎盛时, 这座府宅也曾辉煌过, 门庭前挤满了宾客, 院落里婢女仆从来来往往……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 朝堂上对卫家的处置议论纷纷, 没什么人为卫家辩白,讨论的不过是流放还是抄斩,而随后从江州又加急呈上一道奏折, 里面详细列数了卫穆这些年的罪行,除去卖官鬻爵这些勾当,与北梁还有多年的金银情报交易。 刺杀储君本就是无可赦免的大罪, 与北梁通信,叛国通敌,更是罪加一等。 皇帝原本还对卫穆的处置有些迟疑, 等看完了江州呈上的奏折, 便没再多想, 直接下令抄了卫府满门, 卫家众人下狱,十日后除以极刑, 以儆效尤。 这些朝堂上的风波,柳凝并不是十分清楚。 那夜卫府大火后,卫家人很快都便押着下了狱, 她身为卫家次媳,自然也逃不了干系……此时,柳凝穿着囚衣,待在一间狭小的黑牢里。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三日多。 这里关的都是死囚,卫家的其他人应该也都在,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喊声传过来。 柳凝坐在干草堆上,靠在墙边,看着一只老鼠从她脚边爬过。 灰老鼠毛茸茸的,一双眼精溜溜,显然黑牢里伙食不太好,这老鼠瘦得干瘪,四处乱窜时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女孩子家都怕老鼠,不过柳凝没什么反应,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老鼠。 当年萧家逢祸,一路流亡,该见过的都见过了。何况……人心之险恶龌龊,还未必及得上这些畜生。 柳凝自打进了黑牢,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干草堆上,没有什么恐惧或是惊惶的情绪。 这样的结局她早有预料,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从决意复仇的第一天起,柳凝下定了决心,为了完成复仇,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命在内。 以一个人换整个卫家的命,也算值了。 唯一令柳凝有些遗憾的,是卫穆最后说的话,他说他背后有人指使,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会是谁呢? 关于这个人,柳凝有过几种猜想,但都无法确凿;当年的萧家树大招风,在明在暗的敌人都不少,而她当年年纪还小,一些朝堂局势的细节也都不大记得……几乎无从确证她的猜测。 甚至也可能单纯是卫穆信口胡说,他想要报复她,才故意有此一言。 柳凝思考得头有些痛了,便舒了口气,闭上双眼。 虽然周围只有干草和潮湿的黑墙,但她知道外头很快就要到冬日了。 她小时候最爱冬天,萧府的冬日总是很美,雪落在古朴的亭台和桥栏边,覆盖在后院的花枝上,银装素裹一片;她可以在烧着银炭的屋子里,窝在母亲怀里,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着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而等到雪晴后,偶尔会有别家的小姑娘来府上玩,当时女孩儿家们常玩一种鞠球,彩锦金丝编成,缀着银铃铛,高高抛起来的时候,总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丁零当啷。 柳凝耳边也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过比记忆里的沉重许多,那不是银铃声,更像是锁链冰冷的敲击声。 她睁开眼,看到黑牢的门从外面拉开,两名狱卒走了进来。 “有人要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谁?” 柳凝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她的手被绑起来,双眼也用一块黑布条蒙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带着走出了牢房,出去,随后被推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颠簸了许久,再下来时,又被领着穿过重重回廊,门“吱呀”两声,像是被推开,又合上。 遮眼的黑布被取下来,柳凝睁开眼,又闭上,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的亮度。 她知道是有人要见她,下了命令,将她从黑牢带出来。 本以为睁开眼就能见到,谁知并没有,她现在所在之地,似乎是一间净室,四周的装饰精美雅致,中央是一座圆形浴池,玉砖砌成,水面上漂着花瓣,还向上冒着腾腾热气。 只有两名侍女立在池边,她们低着头上前,将柳凝身上的衣衫褪去:“请姑娘入浴。” 柳凝踏进浴池,任侍女们替她洗浴……这两名侍女动作轻柔,神态恭谨,但当她问起这里的主人、她们受何人差遣这些问题时,却都沉默不答。 柳凝见这样,也就不再多问,任由她们摆布,左右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她洗浴完后,又被侍女引着更衣梳妆。 柳凝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刚被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裙,上面是烟花缠枝的纹样,衣料是又轻又薄的纱,穿在身上微微能透出内里细腻的肌肤,压根儿就不像是良家女子穿的衣物。 身后的侍女擦干她的头发,用一支银蝶步摇装饰在上面,然后将她送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花檀木床,床幔拢在床柱边的小银钩上,柔柔地垂到地上。 侍女们把柳凝送进屋后就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柳凝站在床边,闲着无事,指尖轻轻撩起床边的幔帐。 没过多久,一阵推门声传来,她应声回头,一下子就看到男人站在门边上,正朝她望过来。 看到景溯,柳凝并不意外。 她看着他合上门,一步一步走过来,深色的衣裾拖在地上……她记得他一向更偏爱颜色浅淡的衣服,现在穿深衣,衬得他脸色瞧上去有些发沉。 敛容肃穆,不怒自威。 柳凝行了大礼:“见过殿下。” 她跪在地上,看着景溯在面前站定,他没叫她起来,只是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让她的头抬起,低头瞧进她的眼睛里。 “这两日,过得好么?” 说的是关心问候的话,可是他的语气冰冷而阴森,几乎能结出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码第二更~不过可能会有点晚,大家就不要等啦,可以明天早上起来再看~~~秋咪~感谢在2021-01-20 22:08:24~2021-01-21 22:2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瓶;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第 69 章 “……还好。” 柳凝沉默片刻, 回答了他的话。 “就这么喜欢待在牢里?” “我报了仇。”柳凝说,“在哪里都是心安。” “就算要跟着卫家陪葬,你也愿意?” “既然决定做成一件事,就该准备好付出代价。”柳凝垂眸, “这样的结果我想到过, 也不是不能接受。” “代价?”景溯忽然嗤笑一声, “那么我呢?我也是你的代价么?” 柳凝不语, 他手下的力道加重:“我问你, 那天, 你是不是下了迷药?” “是。” “那个刺客, 是不是你的安排?” 柳凝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殿下派出去的人, 没有查明白么?” “一切证据都指向卫临修。”景溯冷笑,“不过卫临修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孤问你, 这个局,是不是你设计的?” 他不再以“我”自称,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 柳凝抿起唇, 思忖了片刻,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坦诚道:“是的, 是我做的。” 这句话说完,钳制着她下颌的手, 松开了。 景溯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她跪坐在地上,他站着, 低头俯视着她。 他遇上的刺杀,其实是她精心设计的局,为的是引卫临修入瓮,然后作为攻击卫家的利刃……景溯在事后将一切细节串联起来,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 可他还是再问了她一遍,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并不觉得开心。 “柳凝。”景溯唤了她的名字,“你把我的命,当作什么?” 他的语气让柳凝怔了一下,她抬起头:“……我没打算让你死。” 在她的计划里,他只是其中一环,他必须受伤,甚至重伤,以此堵死卫家的退路。 “那杏花糕里,我下的迷药分量是有分寸的。”她慢慢道,“这些分量只是会稍稍限制你的动作……但应该不会妨碍你躲开要害。” 景溯看着她轻言细语解释的模样,就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刀剑无眼,若是孤死了呢?” 柳凝不答,直到他蹲下身,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眼,开口:“那么……就是我欠殿下的,只好等下辈子杨雀衔环,偿还我欠殿下……” 她还没说完,双肩上的手用力收紧,有些痛,她眉头微微蹙起。 柳凝身上的纱衣,随着他的动作有些歪斜凌乱,露出了半边肩头,景溯的指尖顺着锁骨与脖颈往下,点在她心口正中。 那里画着一只磷蓝色的蝶,色泽明亮,是当初去江州公务时,他替她点上的。 当时不过是存了有趣的心思,戏弄于她。 然而如今,景溯再触摸上此处时,心境却全然不同,他盯着那冰凌凌的蝶纹,仿佛想看透她皮下那颗心脏。 “你这里,真的有心么?” “孤对你不够好么?千般用心待你,却换来你这样的背叛!” 柳凝本来不想多说,可听到“背叛”二字,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殿下你呢?你又把我当作什么呢?“ “你明知道报仇是我最在乎的事,却还是要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禁脔;你明明知道我对卫家恨之入骨,却还是与卫穆商谈,许以卫家利益……殿下,你不曾考虑过我的心意,我也不必忠于你,我们之间,谈什么背叛?” “殿下,你不过是把我当作玩物,图一时新鲜而已。”柳凝不再跪坐在地上,站起身,“我只想报我的仇,又有什么不对呢?”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景溯轻声道,“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不是?” 柳凝没有回答,他顿了顿,也没有再等她的答案。 “好,你想当玩物,孤满足你。” “你之前不是说,你欠我的,要下辈子来还么。”景溯忽然笑了起来,“不必等到那时候,现在就可以——你总该知道,孤肖想于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床幔,纱幔轻轻地飘了起来,柳凝躺倒在床上,身上的衣裙半褪未褪。 他身上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在她周身。 她既不迎合也没拒绝,只是安静地躺在景溯身下,看着他俯下头,唇落在她的脸颊边,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 景溯没有吻她,只是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细腻纤长的颈边,他张口,毫不留情地咬下。 柳凝痛得哼了一声,抓紧了落在手边的床帐。 他们虽然交缠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浓情蜜意,他噬咬在她颈边,几乎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仿佛恨之入骨,要将她拆分入腹。 柳凝眉头蹙着,随后又慢慢地舒展开来。 罢了,说到底她还是欠了他的。 虽然他想要将她囚禁起来,她讨厌这一点……可有些东西,却也并不全是虚假的。 柳凝看到景溯的手移到她腰间,要将缠在上面的衣带解开。 她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等了许久,身上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柳凝睁开眼,看到景溯两手撑在她的头两边,低头注视着她。 “为什么……你的表情是这样?” 她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羞愤,也没有悲伤。 她的表情是那样平静,近乎无动于衷,甚至景溯能从她波澜无惊的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到底是谁在羞辱谁? “你心里……”景溯看着她,“一点想法也没有么?” 柳凝望着上方的男人,双唇微启,正要开口,脖颈处却忽然一紧。 他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脖颈上,用力收紧。 “你知道么,孤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景溯掐着她的脖子,眸色沉沉,“如果得不到,孤……宁可毁掉。”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杀意。 柳凝被他掐着,发不出声音来,脸颊涨得通红,耳边渐渐起了嗡鸣声,眼前也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逼出,顺着侧脸滑落下去。 冰凉的泪珠滴在了景溯的手背上,他眸子颤了颤,如梦初醒般,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柳凝剧烈地呛咳起来,喘了几口长气后,抬眼看着他。 景溯从她身上起来,站在床前,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有眼角微微发红。 他伸出手,轻轻抹去残留在柳凝脸颊边的泪,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原来你的眼泪,也像寻常人一样……是咸的。” 景溯说完这句话,静静地看了柳凝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滚。”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可却没等柳凝下床,自己率先出了屋子,消失在她眼前。 门没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 柳凝走下床,拥起身上单薄的纱衣,觉得有些冷。 她正迟疑是否要从这屋里出去,门却又忽然合上,随后响起轻微碰撞的声响。 似乎是从外面上了锁,将她困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1 22:26:32~2021-01-22 01:4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热干面香豆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xiu 10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第 70 章 柳凝被锁在房里, 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放了出来。 虽说是放了出来,但活动范围其实也只局限在这座宅邸,门外有侍卫驻守, 不允许柳凝外出, 而她身边也常跟随着两名婢女, 其中一个是素茵, 另一个名叫岚芷, 想来一样也是景溯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所在的这座府邸并不陌生, 名为朝暮居, 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金丝笼,在离开卫府前,景溯曾带她来过一次。 几经波折, 最后还是到了这里。 朝暮居依山傍水,景色雅致,内里所建的雕梁画柱、亭台水榭皆是一等一的精巧华美。宅邸正中央是雪霁院, 院内花树草木环绕,中间是一座二层小楼,檐角缀着护花铃, 是柳凝住的地方。 这里人不多, 很静, 她日日无事, 便待在小楼二层远眺,或是拿本书随意翻翻。 景溯一直没有来过,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柳凝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直到七日后, 素茵和岚芷将她带了出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朝暮居的大门口。 景溯坐在里面,柳凝撩开车帘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只锦盒。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等她坐下后,打开了锦盒:“把这个戴上。” 那锦盒里装着一对手镯,约摸一指宽,纯金制成,上面镂空雕刻着繁复工巧的花纹,还散落着细小的玛瑙璎珞。柳凝将两枚金镯子取出,发现上面各有一个锁孔,扣上容易,再打开却需要与其相配的钥匙。 镯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链子将两者连在一起。 原来是副制作精美的,镣铐。 柳凝抬眸:“一定要这样么?” “你没得选。” 景溯冷冷地抛下一句,一把攥住她的手,略有些粗暴地将镯子扣在了她的腕上。 手腕纤细、雪白,金色镂空的花纹,配上浅瑰色的璎珞珠宝,晕染出一丝活色生香来。 景溯目光微顿,随后匆匆移开视线。 他没再看她,只是沉声吩咐马车驶动,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碾过朝暮居门前的石板路。 柳凝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反正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一路上车里安安静静,两人曾多次同车共游,唯独这次相顾无言,景溯一身暗青色蛟纹直,外罩鹤氅,靠在车壁边,摩挲着玉扳指,闭目不语。 他似乎不愿意看到她。 这也那怪,无论如何,他还是险些死在她手上。 柳凝靠在坐塌边,眉目轻敛,表情虽然安静,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既然不愿意见她,又何必将她叫出来折腾……她抚了抚手上的镣铐金镯,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马车晃悠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座酒楼门口。 望仙楼。 这座酒楼她不是第一次来,当初与景溯相识不久,他曾半强迫地将她带到此处,轻薄戏弄。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景溯捏住手镯之间的细链子,牵扯着柳凝往前走,她必须紧跟着他的步伐,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望仙楼有三层,他们上到了最高层,凭栏处的一间雅座,往下看可以看到楼对面熙熙攘攘的街景。 此时街上热闹至极,百姓们拥挤着、吵闹着,似乎在围观着什么,而从三层楼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们挤着要看的是什么。 行刑。 被绑在刑柱上的人,柳凝再熟悉不过,是卫穆、还有卫临齐,不过并未见到卫临修的身影。 她心里有疑惑,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去,目光定在上刑的那两个人身上。 卫临齐曾是将军,如今有气无力地靠在刑柱上,早没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卫穆更是苍老得令人心惊,发须尽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活像一具骷髅。 卫家父子受的是剐刑,一百二十刀,示众。 此时刑罚刚开始没多久,然而两人前胸、腿上却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黏黏答答地糊成一团,不似人样,一开始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弱……四周人群里,也时不时发出抽气声,有些柔弱的姑娘家见不得这场面,看到一半,甚至忍不住弯腰在地上呕吐起来。 柳凝一向也见不得血,她晕血,可此时却冷静得出奇,双目一瞬不瞬,瞧着那残忍血腥的场面。 店家小二很快将菜肴呈了上来,瞧了眼外面,颤声问了句要不要替他们将帘子遮上,景溯说了句不用,随后挥挥手叫他离开。 八仙桌上的菜点琳琅满目,杏仁豆腐、红烧狮子头、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满满摆了一桌子。 景溯扫了眼面前的菜肴,抬眼看向柳凝:“吃吧。” 他自然不是好心请她吃饭,柳凝心里明白,不过还是端了一碗芙蓉鱼羹到面前,用银勺轻轻搅拌着,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异样,食欲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如平日里进餐的模样。 景溯掀了掀唇:“看着这种场景,亏你还能吃得下东西。” “这没什么。”柳凝面不改色。 她用小银勺舀起鱼羹的姿势,温婉而优雅;一双杏眼即便无情,也是温柔和煦的形状。 景溯盯了她半晌,笑道:“蛇蝎心肠。” “是,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女子,殿下不知道么?”柳凝放下勺子,轻轻颔首,“……看上我这样的人,后不后悔?” 后悔么? 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景溯想,她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 生了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温柔纤弱得好似芙蓉花,实则却是偏执狠毒到了骨子里,一颗心又冷又韧,不逊男子,半分女孩子家的柔软也没有。 “殿下待我真好,能让我亲眼看着仇人受尽酷刑而死。”柳凝说,“可惜,不能由我亲自动手,手刃卫家父子……解我心头之恨。” 她受过的苦、她阖族亲人的含冤枉死,如今都化作千刀万剐,报在卫家父子的身上——这正是天理昭昭,因果报应。 她怎么会怕呢? 高兴还来不及。 柳凝忽然拿起桌边的铜铃,摇了摇,唤来小二:“烦请上一壶酒。”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酒?” “拿你们店里最烈的来。” 柳凝没有理会小二诧异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很快一壶烧酒端上了桌,她倒了一杯,然后看向景溯:“殿下要来一杯么?” 景溯冷冷地看着她:“你自己喝。” 柳凝也不在意,看了眼窗外的行刑,随后饮了一口杯中酒。 烧酒入喉,像是刀子一般,刮割着她的喉管,炙热而刺痛,柳凝极少饮酒,更没喝过这样烈的酒,一入口,便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她平息片刻,想要再饮一口,手里的杯盏却被景溯一把夺过。 他泼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掷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看上去有些愤怒。 “你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我高兴。”柳凝笑道,“殿下恨我入骨,难道还在乎我饮不饮酒?”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景溯的心思,明明已经不打算在意她,可却还是见不得她饮酒,见不得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对自己毫不怜惜。 “你——” 景溯拽紧了连在她手腕上的细链子,发出细细碎碎的脆响,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雅座边的珠帘却忽然被掀开了。 “太子殿下好雅兴。” 顾曦站在门口,目光落到柳凝身上,金面具下的薄唇微微翘起:“这位夫人……倒像是……” “顾曦。”景溯冷声道,“之前行刺孤的那名刺客,虽然已经死了,但想要找到她究竟来自何处,也并非难事……如今你代表北梁来本国谋政议事,想来也不愿横生事端,毁了两国盟好。”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对妙音的底细有了一定把握,虽然没有揭发,却拿过来作为把柄,威胁顾曦不要多事。 顾曦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睛盯了景溯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殿下的提醒,臣记下了。” 他说完,瞥了柳凝一眼,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没办法救她走了。 顾曦收拢折扇,用扇骨掀起珠帘,他离开后,垂下的珠帘相互敲击,发出清脆圆润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柳凝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转头,看到景溯勾着手里的链子,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 “真是好手段,连顾曦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他说,“……是不是但凡是个男子,你都不会放过?” 柳凝皱了皱眉,没答话,景溯也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各坐一边,望着窗外刑场,卫家父子被缚在刑柱上,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能看的地方。 “没什么意思了,”最后景溯开口,“走吧。” 柳凝被链子带着,出了酒楼,两人穿过人群,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忽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人群中一阵窜动,乱了套,推搡拥挤间细链从景溯的手中滑落,他倏地转身,看见柳凝被人流裹挟着往另一边去。 景溯急忙伸手,没抓到,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再挤开重重人群时,柳凝已不在原处,彻底失去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晚上还有一更~感谢在2021-01-22 01:44:00~2021-01-22 17:1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xiu 10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1、第 71 章 柳凝并没有主动逃跑。 她是被人掳走的。 当时拥挤的人群将她与景溯分开, 随后被人从身后抓住,她双手被镣铐镯扣着,无法挣扎,只能任由人捂住她的口鼻, 迷晕了她。 柳凝再次醒来时, 是在一间整洁干净的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旁人, 她身上的衣衫完好整齐, 柳凝慢慢从床上起身, 刚站起来, 就听见“吱呀”一声,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她没想到的人。 柳凝微愣,很快敛了惊讶, 施了一礼:“……公主。” 琼玉与在宫里的打扮完全不同,一身素衣,外罩一件简单的斗篷, 看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她,更不明白琼玉派人将她掳到此处的用意。 琼玉合上门,上前一步。 柳凝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琼玉见状, 顿了顿:“柳……你放心,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把你带到这里, 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卫临修。” 柳凝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扬起:“是你救了他?” 难怪她在刑场只见到了卫穆和卫临齐, 却不见卫临修……原来,他一早就被琼玉救走了。 琼玉没有回答柳凝的问题,只是低声道:“算是我求你, 去看一看他。” “为什么?” “他不太好,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琼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他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发呆,你……你能劝得动他,对么?” 卫临修吃不吃东西,说不说话,关她何事。 柳凝本是这样想,但心念微动,便没有立刻拒绝琼玉的请求。 “公主将我掳到此处,还要求我与卫临修见面。”她问,“太子殿下知道么?” 琼玉的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时间,等你见完他……我立刻送你回去。” 她的神情变化,柳凝尽收眼底,看来,琼玉很清楚她与景溯的事。 “不,公主不必送我回去。”柳凝说,“我可以答应去见卫临修,但还要请公主帮我另一个忙。”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轻微的声响。 “太子殿下不顾我意愿,将我囚了起来……等我见完卫临修,公主能否替我解开这镣铐,助我离开?” “……” 琼玉迟疑,似乎并不太愿意得罪景溯,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好,只要你去劝他,我就帮你。” 当真是情深义重。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为了卫临修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她也并不关心别人的想法,得了琼玉的承诺,柳凝就跟着她出了屋。 这是一座三进小院,她们来到西侧厢房,琼玉指着紧闭的房门,低声:“他……就在里面。” 柳凝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房门。 也好,她正巧有些话要对卫临修说。 卫家倒了,卫穆与卫临齐都死了……与卫临修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 柳凝推门而入,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的屋舍,椅子翻倒在一边,桌上摆着的饭菜未动分毫……卫临修靠在床头,面容憔悴,双眼涣散。 柳凝知道卫临修最爱整洁,然而此时他窝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里,头发乱糟糟的,曾经那样讲究喜净的一个人,此时邋里邋遢,好似天上皎月掉进了泥潭里,染上了满身污秽。 他还活着,可是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直到柳凝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一潭死水才泛起波澜。 卫临修干裂的唇轻轻张开,一开始没发出声音来,适应了一会儿才嘶哑道:“……阿凝……你还活着……” 他好像很高兴,伸手去握她的手,然而却触到她腕上冰凉的镂花金镯。 “这是……”卫临修愣了愣,“他干的?” 无需多做解释,柳凝自然明白他指的是景溯,点了下头,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卫临修感觉到柳凝好像不太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阿凝……我之前见过景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告诉我,是你害了卫家。” “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我不计后果犯下了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卫临修干笑了两声,“可是他非说那是你设计的一个局,他胡说的,他想要离间我们的感情对不对?他——” “是真的。”柳凝说。 卫临修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景溯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是我害了卫家。” 柳凝声音轻轻的,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到卫临修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不信。” “妙音会弹的江州小调,是我教她的。”柳凝说完这句话,看到卫临修忽然变了的脸色,又接着道,“当然,她也是我特意安排在你身边的。” 柳凝用不疾不徐的语调,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完整地讲了一遍,她每多讲一句,卫临修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最后柳凝停了下来。 卫临修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不……可……能。”他浑身颤抖起来,“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为什么……” “你错了,我有理由。”柳凝说,“我和卫家有仇。” “我并不姓柳,‘柳凝’也不是我的本名,我也不是江州人士……当初接近你、嫁给你,都是别有用心,只是为了能离报仇更近一步。” 她说的话并不多,只是寥寥几句,卫临修却仿佛听不懂般,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你……骗我。”卫临修摇头,喃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江州,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你把伞给了别人,躲在了屋檐下,我在楼上看到,撑着伞送你回去……这些,怎么会是……” “那都是我精心设计的。”柳凝轻声道,“卫家的二公子到江州来,稍稍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最常去西街到头的那家茶楼,最爱坐二楼临窗的位置,心肠温软,最是怜柔惜弱……所以大雨里我将伞赠了旁人,在屋檐下等着,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个接近你的机会。” 柳凝此时此刻的语调依旧温柔,可卫临修却是一脸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许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干涸的声音,语不成调,像是痛苦的呜咽,又像是愤怒的嘶吼。 柳凝的袖子被卫临修一把攥住,他双目赤红,却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死死捏紧手里的布料:“那些誓言,我们曾对彼此许下的誓言都是假的!是不是!?” 誓言?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oM 柳凝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些。 大概是成亲那日,他们饮罢合卺酒,对坐结发时许下的承诺——不负此情,白头偕老。 可本来就没有情,又何来的“不负”? 柳凝把衣袖从他的手里用力扯回来,卫临修体虚无力,倒在了床边,她慢慢抚平被他抓皱了的袖口。 “我既然知道你是仇人之子,又怎会对你动情。” 柳凝淡淡地说完,看到卫临修眦目欲裂的表情,眉头微微挑起:“后悔么?恨我么?” “有力气恨我,不如好好活下去……我并不介意你来找我报仇。” 她抛下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男人绝望的声音。 “就算卫家与你有仇……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话让柳凝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也没回答他的绝望,只是微顿了一会儿,又匆匆朝前走,离开了这间闷仄的屋子。 他确实什么错也没有……可惜遇上了她。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复仇,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不是为了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恨”字,让她支撑到了现在。 所以她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也不留余地。 即便明知他无错,柳凝却依然做不到轻松放过……她放不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 柳凝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碗碟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宣泄着无边的愤怒与恨意。 她知道这样就可以向琼玉交差了。 人最怕的是了无生趣,只要他还会愤怒、还会恨,就没那么容易死——就像她一样。 柳凝从门边离开的时候,一边玩味地想,这果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她分明是因为爱意与期待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却也能在只有恨的土壤里歪歪扭扭地生长起来、开花结果。 有的人能因为爱死去,而有的人,却能因为恨意苟活多年。 她脑子里思绪联翩,像是天空里散开的云,漫无目的。 但很快一切戛然而止。 柳凝听到不远处有一阵骚动,似乎是在小院的门口,有侍卫将这座三进小院团团围起。 她走到阴暗处,将自己暂时隐蔽起来,然后看到琼玉急匆匆地跑到门口,神色慌乱。 景溯从门外大步迈进来。 他见到琼玉并不客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底透出一丝阴沉狠戾,令人心惊,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 “她人呢?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2 17:14:25~2021-01-22 23:4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ies 12瓶;兔子毛毛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第 72 章 “太子哥哥在说谁?”琼玉脸色发白, 干笑,“琼玉这里……可没有哥哥想找的人。” “装傻?”景溯眼睛微微眯起,“琼玉,你这是要跟孤作对么?” 琼玉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低下头。 她虽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可那也仅限于深宫之中……与景溯作对, 她不敢, 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琼玉默不作声, 景溯也不再理会他, 只是漠然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小院,然后抬了抬手,命令身后跟随的卫兵, 将这间小院彻底地搜查一遍,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负手站在院子里,没再开口, 却自成一派气势,令人胆寒。 柳凝知道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搜出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从阴影处出来, 慢慢走到了景溯面前。 她走动的时候, 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景溯闻声转头,见柳凝走到面前, 眼眸微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琼玉, 你自作主张藏匿孤的人,孤该怎么罚你?” 琼玉的手紧紧抓着裙边,不吭声。 她虽然强自镇定,但终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更没见过景溯这样的神情,心里还是慌乱的。 “不是公主的错。”柳凝说,“是我……与公主在街边偶遇,随后来了这儿,她没有藏匿我。” “偶遇?”景溯轻嗤。 他显然不信这副说辞,沉着脸正要对琼玉发难,然而衣袖却被柳凝牵了牵。 她唤了一声“殿下”,语气低柔,似是在为琼玉求情,景溯微微一愣,随后毫不留情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他本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只是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卦。 “琼玉,这次孤暂时放过你……下不为例。”景溯警告地盯了琼玉一眼,将卫兵召回,转身,“走。” 他离开时,自然没忘了抓住柳凝,一只手箍着她的腕,力道很大,像是防着她再跑了一样。 直到上了马车,锦缎车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景溯才松开她的手。 都捏红了。 柳凝揉了揉微微发红的手腕,抬头,对上景溯的视线。 马车晃晃悠悠,景溯冰冷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半晌轻笑一声。 “还跑么?” 柳凝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摇摇头:“殿下误会了,我没有逃跑,是被人掳走的。” 景溯:“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替琼玉公主解围而已。”柳凝说,“我不愿看到殿下与公主为了我,起了嫌隙。” “你觉得孤会信么?” “殿下信与不信,事实都是如此。”柳凝叹道,“当时人群拥挤,与殿下分开后,我便被人迷晕……醒来后,就在公主的院子里了。” 她的神情并不似作伪,景溯虽然不打算再相信她,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偏信了她的解释。 他从上至下打量了柳凝一番:“在琼玉那里……受伤了么?” “没有,公主未曾伤我。”柳凝垂下双眸,“她只是拜托我去见……卫临修。” 她轻轻吐出“卫临修”三个字,看了景溯一眼,他神色未变,半分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这让柳凝有些意外,她以为卫临修被琼玉带走,景溯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显然他不仅知道卫临修还活着,甚至连他的去向,也甚是清楚。 “殿下……知道这件事?” “卫临修么?”景溯瞥了她一眼,“知道,是孤把他从黑牢里带出来的。” 柳凝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是殿下救了他?为什么?” “他活着不好么?”景溯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孤想杀就杀,想留,当然也可以留下他一条命来。” 他没让卫临修受剐刑而死,自然不是出于什么善心。 景溯一直不确定柳凝对于卫临修,究竟怀着怎样一种情感;若她心里有卫临修的影子,卫临修死了,无疑于成全了他们。 活人哪里能争得过一个死人? 何况琼玉后来也求到了他面前,他便放了卫临修,做了个顺水人情给她。 “孤把卫临修送给了琼玉,很快琼玉会带着他回宫。”景溯说,“当然,他已受了宫刑。” 柳凝一怔。 难怪适才见到卫临修,他的脸色那么憔悴,说起话来总是欲言又止……她以为他是因为卫穆和卫临齐受刑之事悲恸过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在里头。 也难怪景溯没杀他——这样活着,未必比死去更好。 景溯见柳凝沉默不语:“心疼了?” “怎会。”柳凝靠上榻边的软枕,“我是什么样的人,对卫家人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殿下不知道么?”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心疼的样子,指尖闲闲玩弄着手腕上的金镯镂空花纹,神容沉静,双目波澜未起。 景溯平时最恨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此时却觉得,她这般模样,也是能瞧着顺眼的。 她不属于他,也不会属于其他人。 马车驶回了朝暮居,两人回了雪霁院的双层楼阁,景溯没待多久便要离开,柳凝却叫住了他。 “殿下。”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可以帮我把这副镯子拆下来么?” 景溯不语,似乎也没有要替她解开的动作。 “殿下派人对朝暮居严加把守,又派素茵和岚芷跟着我,还不放心么?”柳凝慢慢道,“我不会逃走的……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随时等待着殿下的到来。” 她声音柔和,景溯却知道不能轻易信了她,眼前这女子,最擅长以温柔羸弱的姿态作伪,说些糊弄人的话。 可是她轻轻揉捏着手腕,似乎腕上的镯子对她来说负累不堪……景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钥匙,替她拆下了这副镣铐。 他将金镯随意地塞进胸前衣袋里,转身欲离开,衣角却再次被轻轻拉住。 “还有事?” 景溯转身,冷淡地看着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难得她主动挽留。 柳凝:“殿下……我可以见一见阿嫣么?” 景溯愣了愣,原本生出的期待感瞬间消失,一股恼火的情绪取而代之。他隐而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她手里的衣角抽出来,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殿下——” 柳凝提着裙子朝前疾走了两步,景溯站在门边,停下脚步,回头。 “见什么?”他说,“她死了。” 柳凝怔在原地:“你说什么?” “卫嫣死了。”景溯一字一顿,“孤把她杀了。” “……不可能。”柳凝脸色有些苍白,“你不会这样做,阿嫣是你的表妹……你们之间,是有亲缘关系的。” “那又如何?”景溯微微挑起眉,“在皇族,你以为亲缘是多珍贵的东西么?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阿嫣虽然与孤母族有亲,但终究姓卫,孤依照大陈律令处置一个卫家余孽,有什么问题么?” 柳凝表情怔怔的,双唇微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鲜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唯有此时,瞧着才像个寻常人,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嗔痴。 可惜这真情,却并不是为了他而流露。 景溯望着柳凝好一会儿,最后拂袖而去,而柳凝略有些虚弱地坐在榻边,静默了一会儿,才将脑袋里的空白缓了过去。 她不知景溯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希望是假的,然而她却也清楚景溯的行事作风,那是与他外表完全不符的狠戾独断、肆意妄为,他之前对她所说的话,仔细想想,并不是不可能的。 柳凝揪紧了手里的丝帕,又松开,沈月容留下的丝帕,被她揉出了褶皱。 她在小楼里枯坐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晚霞浸染天边,门忽然被推开了。 粉妆玉砌的小姑娘跑进来,见到柳凝,欢叫一声,像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 “婶婶——” 是阿嫣。 柳凝一愣,随后忽然拥住怀里的小姑娘:“你没事。” 她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想起景溯,也生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阿嫣身上穿的着一件藕粉色的锦缎小袄,头上扎着两个丸子,用宫绦扎上蝴蝶结,缀着葫芦样的琉璃铃铛。 她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瞧着还胖了些,愈发玉雪可爱。 柳凝低头看着阿嫣,她不知道这孩子清不清楚卫府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孩子是否能明白这些……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阿嫣从袖袋里拿出一只孔明锁,兴冲冲地拿给柳凝看。 “这是表哥送给我的。” 阿嫣提起景溯,语气里是自然流露出的亲近与孺慕。 他们似乎关系很好。 柳凝搂着阿嫣,听她絮絮叨叨讲着在东宫的见闻。 小孩子说话时常东一句西一句漫天乱跑,阿嫣刚讲完东宫里的松鹤亭和九曲桥,忽然停下来,仰头看着柳凝:“婶婶,表哥今天好像生气了。” 柳凝顿了顿:“是么。” “嗯,就在刚刚,他叫人把我送过来,脸色看上去好吓人。”阿嫣往柳凝的怀里缩了缩,悄悄说,“太子表哥生气了……是因为阿嫣么?” 柳凝无奈地摸摸她的头:“怎么会?” “以前也是这样,明明玩得好好的,我一提起婶婶的事,他就好像不高兴。”阿嫣糯糯地叹了口气,“表哥还说,我不该叫婶婶,这称呼迟早要改过来……可是阿嫣不知道要叫婶婶什么,叫别的,总感觉怪怪的。” 她说了一连串,柳凝哭笑不得:“阿嫣喜欢怎么称呼我、怎么顺口,就叫什么。” 阿嫣笑盈盈:“那还是‘婶婶’最好。” “那就继续这么叫。”柳凝点头,将怀里的小姑娘搂紧。 她与卫家有仇,可这孩子却是故人唯一的血脉,沈月容临终前将阿嫣托付于她,柳凝不会辜负她的遗愿。 还有卫穆曾经提过的幕后之人。 她既然如今活了下来,自然也要弄明白那话的真伪,将十五年前的真相,彻彻底底地调查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2 23:42:40~2021-01-23 22:5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了个呵呵哒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第 73 章 虽然还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但柳凝没办法出去。 朝暮居被卫兵团团把守,连一丝溜出去的空隙都没有,柳凝被困在这里,连迈出大门都不被允许。 她成了囿于华美牢笼的雀鸟, 不过把她拘在这里的人, 却几乎不来看她。 景溯不来, 她也出不去, 便只好整日待在雪霁院里, 同阿嫣在一起。 阿嫣已经六岁了, 正是需开蒙读书的年纪, 柳凝隔三差五便从藏书阁里取本书来,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前些日子教了广韵,今日她则取来了一本旧诗册。 瞧着像是颇为珍贵的孤本。 柳凝和阿嫣一起坐在桌案前, 将诗册翻开,本是想挑一首寓意简单的小诗,适合小孩子理解, 然而翻开书页,却自动跳到了中间。 一枚红叶映入眼帘。 是枫叶,似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保存, 除了略有些褪色, 模样几乎完好无损, 此时被当做书签夹在这诗册里。 柳凝拈起红枫叶的叶茎, 轻轻转动起来,来回看着, 觉得有些眼熟。 “婶婶,这是什么叶子?” “红枫叶。”柳凝回答,“秋山摘的。” 她说完, 不由得愣了愣,垂下眼,有些诧异自己竟能一眼看出这叶子的来源。 秋山与皇陵遥遥相对,常作为皇家狩猎与祭祀的地方,柳凝只去过一次。 当时半山腰上偶遇景溯,被他带着进了一片红叶林,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取了一把弹弓,击落了一片红叶,落在手心里后,鬼使神差地送给了他。 她以为这叶子不是被扔了,就是慢慢枯黄死去,哪成想却被那人保存了下来,夹在了一本诗册里。 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柳凝低头去看诗册,夹着红叶的两页,拼凑起来是诗经里的一首旧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阿嫣指着这几句,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柳凝说,“就是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弹琴鼓瑟,到老了一辈子。”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是隽永含蓄的诗句,竟被她解读得毫无风情,一点美感也没有。 柳凝打算将这页翻过,哪知阿嫣似乎对刚才那首诗念念不忘:“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一定得很喜欢才行……就像阿嫣和婶婶那样。” “这个……”柳凝失笑,“以后,阿嫣应该会遇到更喜欢的人。” “才不会。”阿嫣仰起小脸,“我最喜欢婶婶,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 柳凝哭笑不得地摸摸她头上的两只丸子,这孩子还弄不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待再过几年,想来便能明白过来了。 但究竟什么是喜欢,她自己到现在,也未能全然索解。 这些年来,她凡事皆将自己束缚起来,只念着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究竟喜欢什么,却早就忘到了脑后,同幼年的自己一道埋葬在了萧府的断壁颓垣里。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柳凝把红叶小心地放回原处,瞧了半晌,然后翻页。 情诗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她在后面挑了几首,慢慢吟诵,而后解释给阿嫣听。 柳凝的语气温柔而平缓,与平日无异……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底适才泛起的微澜,迟迟未能散去。 午后风轻轻拂过,小楼檐角的垂铃叮咚作响。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下午。 天色暗下来以后,雪霁院掌起了灯,阿嫣被婢女领着回了自己的房里,而柳凝用晚膳后,仍旧待在楼里。 被囚禁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 不过柳凝心静,该吃的时候吃,该走动的时候走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将空着的时间安排妥当,写字画画绣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有失沉稳的境地。 然而今夜与往常不同。 景溯踏着月色走进屋里时,柳凝正坐在塌边绣花。 她有些吃惊,将手里的针线搁到一旁的小几上,站起身:“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这里是孤的私宅。”景溯说,“孤想来,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不敢,殿下恕罪。” 柳凝施了一礼,低声道。 自从拘进这朝暮居后,景溯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冷若冰霜,讲话带刺。 她倒不至于为此伤怀,也没什么难堪,只是不明白明明憎恶于她,又何必不辞劳烦地从东宫趁夜赶来。 难道就为了用话刺上她两句? 柳凝与景溯寒暄了几句,然而见他阴寒着一张脸,兴致缺缺,往往说三句只答一句,便也不再强行交流,重新坐回了塌边,拿起尚未完成的绣品,继续绣了起来。 景溯在她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展开来细细地看。 两人明明坐得很近,却毫无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凝余光瞥见烛芯边结了一圈灯花,并蒂双蕊状,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记得小时候,母亲将她抱在怀里,与父亲在灯边闲话,那时烛灯也曾结出这样的形状来。 那是冬日,雪夜,窗外细雪静静落下,屋子里灯火通明,母亲说灯花结出是喜兆,尤其是这并蕊双花,极是难得,兴冲冲地拿起银剪子要将灯花剪下来,父亲则在一旁微笑瞧着,柔声调侃……两人相视间是说不尽的情浓与默契。 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柳凝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就完全不一样,明明挨得很近,却好像又相隔甚远,以至于这灯烛结出来的并蒂花,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凝知道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伤了他;但若他不曾用那样专断独行的手段,将自己的意愿硬施加到她身上,其实结果也本不至于如此。 总之谁是谁非早已经分不清,乱成一团,再往前追溯,或许连最初的相遇都是一个错误。 柳凝心思纷繁,忽然指尖一痛,下意识“嘶”了一声。 她分了心,没留意手里的针,结果不慎扎到了手指,指尖上有红血珠冒出来。 柳凝看到血有些发晕,面色发白地撇开眼,正想着拿什么处理一下,受伤的手却忽然被握住,随后指尖出传来濡湿温暖的感觉。 他把她扎伤的指尖含进了口中,轻轻吸吮。 男人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不虞,像是在责备她为何如此不小心。 虽然他表情不善,可这动作终究是暧昧至极……柳凝脸颊泛起红晕,剪瞳若水,双唇微微张开,犹豫着是否要将卡在嗓子眼的那声“殿下”唤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景溯却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指,一副怔怔然、如梦初醒的模样。 他倏地站起身,“啪”地一声将手里散开的卷宗合上,塞进袖子里,匆匆转过身去。 “殿下。”柳凝见他像是要离开,开口唤住他,“等一下。” “干什么?” 他语气冰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与……羞恼。 他没转过身,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深衣背部的银蛟纹。 “事到如今,殿下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柳凝静默片刻,轻声道,“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下去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3 22:55:21~2021-01-24 23:2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阙 6瓶;仙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第 74 章 她说完这句话, 屋里又是一片安静,随后景溯转过身来。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 “那要看殿下的心思是什么样的。”柳凝淡淡道,“若欢喜,便好生待我……若憎恨, 殿下也可顺从自己的心意, 杀了我, 一了百了。” 景溯神情阴鸷, 唇间却逸出一声轻笑:“你是觉得, 孤不会杀你?” “殿下若想杀, 我又岂能反抗得了?” 从卫家获罪开始, 柳凝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是死在狱中、死于刑罚、还是被景溯杀死,均已做好了觉悟。 柳凝当然也想活下去……只是被禁锢在这里, 生死完全掌握在景溯的手。 她的命,她决定不了。 “殿下想让我死,我怎敢苟活。” 柳凝柔柔地说了一句, 闭上眼睛,随后下颌传来一阵剧痛,又迫使她睁开眼, 蹙起眉。 “你放心, 孤不会杀你。”景溯举止暴力, 神情和语气却是无比缱绻, 凑近了她耳边,“孤一向觉得, 死人总是比活人更舒服的……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孤要折磨你。” “你不是曾说,孤将你当作玩物么?” “现在如你所愿, 你就永远在这里待着,做孤的禁脔——一直到老,到死。” 景溯低声说完,一把推开柳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室内一片沉寂,灯火幽微,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粉墙上晃动,柳凝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 下颌边留下两道指印,泛着红,余痛未消。 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却不是柳凝叹的气,她从铜镜里,看到素茵站在身后。 素茵是景溯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与岚芷不同,她跟在柳凝身边的时间更长,柳凝也更习惯她的服侍。 每日就寝前,她都会替柳凝除去发间钗环,今夜也是如此。 柳凝对着镜子,瞧着身后动作稳重的婢女:“你刚刚,是在可怜我?” 素茵的手顿了顿:“奴婢不敢。” “那为什么叹息?”柳凝微笑,“素茵,你跟随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 她寡言内敛,办事却又妥帖周详,虽然是景溯派来的人,却并不妨碍柳凝欣赏她的沉稳与能力。 这样的情绪外露,她几乎从未在素茵身上看见过。 “奴婢并不是在同情夫人。”素茵沉默片刻,道,“奴婢只是不明白,夫人与太子殿下明明彼此般配,却为何非要相互折磨?” 相互折磨? 柳凝微微摇头:“我没有折磨他。” 素茵安静了一会儿,轻轻道:“奴婢服侍太子殿下多年,对殿下的性子也算有些了解,他面和心冷,平日里虽瞧着和善有礼,但实则没有什么人能走进殿下心里。” “唯独对夫人,是特别的。” “夫人若是肯服个软,或许……殿下会回心转意,不再与夫人为难。” 柳凝微微挑眉。 想来素茵并不清楚刺杀之事的内幕,她恐怕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症结在于何处,只当是情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柳凝还是点了点头,微笑着接受了素茵的提议。 事到如今,除了一点一点软和景溯的态度,别无他法。 她毕竟还需要取得景溯的信任。 只有他卸下心防,这朝暮居才不至于像密不透风的囚牢一般,让她一点逃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入了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 雪霁院里草木摇落,枝头上最后的花叶褪去,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秃枝。 约摸半个月后,柳凝才再次见到景溯。 这日是他的生辰,宫里头办了生辰宴,柳凝本以为他不会来,谁知入了夜素茵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朝暮居门口。 她便匆匆披了一件雪绒斗篷,提着一盏灯笼出去,等在雪霁院门口。 结果等来一只醉鬼。 景溯身上满是酒气,混着荼靡花香,幽幽绕绕缠在她鼻端……柳凝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总之整个人完全不对劲。 他倒在柳凝怀里,险些将她压趴下。 柳凝皱着眉唤来婢女,将他带进屋,安置在榻上,又命人去煮一碗解酒茶来。 仆从悉数退下,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床幔低垂,柳凝坐在床边,静静瞧着床榻上的男人。 她是第一次见到景溯喝醉的模样,他酒品似乎不错,并不像寻常酒鬼那样胡言乱语,只是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也正常,唯有耳廓处较平日红一些,能隐约从中看出一丝醉意。 他醉了后,反倒比清醒时省事得多。 柳凝用浸湿的面巾轻轻替他擦了脸,心里正感慨着这人还是醉了的时候更讨人喜欢些——谁知他却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呢喃,然后睁开了双眼。 “……” 柳凝的手顿住,两人对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酒。 “殿下既然醒了,我去给殿下端碗……” 她本想说去给他端一碗醒酒茶,然而景溯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又出现了?” 柳凝一怔:“我……” “孤不想见到你,”他皱眉,“你不要总是来,孤不想梦到你。” 柳凝:“……” 原来还是醉的,偏偏语气和眼神那么唬人,她几乎以为他清醒了。 他盯着她,指了指门口:“你出去。” “好……我出去。”柳凝叹了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屋子便让给他,她决定到楼上的软榻上将就一晚,然而刚站起身,手腕却又忽然被他攥住。 他一把把她拽到床上。 “我让你走,你就走?” 景溯语气忽然凶狠,“什么话都不听,只有让你走的时候,才这么干脆。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他好像很生气,但随后渐渐平息下来,眉头皱着,俯视着身下的女子。 柳凝看着他的双眼,那里似乎蕴藏着别样的情绪。 与清醒时的冷漠阴鸷不同,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来描述他的情感;恼怒、温柔、怨恨、怜惜……像是统统揉碎了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眸子里。 随后化成一丝叹息。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就一点都不欢喜我么?” 柳凝心跳漏了一拍,怔怔看着景溯:“我……” 她如梦初醒,伸手想将他推开,然而手腕却被按住,没等柳凝说完,他便俯身低头,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 自从被关在这里以后,景溯还是第一次吻她。 其实说“吻”也并不确切,他的举动更接近凌虐,双唇先是轻柔的相接,随后紧跟上了噬咬……柳凝下唇刺痛,似是被他咬破了,温热的血沁出,顺着唇边留下一丝血线,随即又被他贪婪地舔去。 淡淡的铁锈味和男人身上的气息混在一起。 柳凝脑袋里一片眩晕,一连串措手不及,连她也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直到景溯移开唇,新鲜的空气回到胸腔,柳凝才拢回了心神。 而男人已经阖上了眼,倒在她颈侧,沉沉睡去。 即便是睡着了,他的手臂也没有放松对她的钳制。 柳凝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侧头看了一眼景溯的睡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反正她在他面前,早就不剩什么清白。 柳凝缩在景溯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绪万千,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柳凝睁开惺忪的眼,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一下子对上了景溯的双眼。 他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4 23:25:08~2021-01-25 22:4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隐形友人b 5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第 75 章 景溯醒了。 一丝怔忪浮现在他脸上, 随后眸色一沉,抱着柳凝的手松开。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柳凝从他怀里离开,整理了一下衣衫, 慢慢道:“昨夜, 殿下好像喝醉了。” “殿下不记得了么?” 景溯看着面前的女子,粉黛未施, 青丝如瀑, 模样神情瞧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下唇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像是被啃噬过的痕迹。 他目光一顿, 随后匆匆转开,从床上坐起, 将略微凌乱的外袍脱去, 扔到了一边。 那外袍上沾染着昨夜的酒气, 还掺杂着淡淡的沉水香……他抱了她一整夜,衣衫上尽是她的气息。 柳凝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杏色外袍, 递给景溯。 “殿下昨夜……怎么会来我这里?”她轻声问。 这也是景溯正在思考的问题, 他只记得昨夜宫中办了生辰宴,他在宴饮上多喝了几杯,之后的事情就模模糊糊,像是梦一样,醒来后便了无痕迹。 “孤不记得了。”景溯语气淡漠,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否则, 也不会到这里来。” 昨日是他的生辰,该高兴的日子,又怎会到这里来, 惹上一身的不痛快。 景溯将柳凝递过来的衣袍换上,扣好银钩玉带,正打算离开,腰带垂下的流苏坠被她轻轻抓住。 “还有事?” “昨晚殿下醉得厉害……我有话还没跟殿下讲。”柳凝说,“殿下若是没有要紧事,有空听一听么?” 景溯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袍袖,不以为然。 她怀揣的那些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知,无非就是想从这宅邸逃出去,以此为目的,游说或是欺骗。 不过他还是好奇,这回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你说。” “好像有点晚了,不过……”柳凝静默片刻,唇边泛起温柔的微笑,“殿下,生辰快乐。” “愿殿下平生喜乐,万寿无疆。” 和暖的日光从木格窗外映射进来,一束束落在地上,微尘悬浮在半空,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像是无声飘落的细雪。 她的语气柔和轻快,阳光映在她的眼瞳里,晕染成温暖的浅棕色。 景溯望着柳凝唇边微笑,怔忡不语。 昨夜的一些记忆,忽然就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宫宴上群臣敬酒,笙歌靡靡,他得体地应对着臣下的奉承与祝贺,面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酒却一杯又一杯地喝,强行压制内心的烦躁与阴郁。 他不喜欢这生辰宴,表面热闹内里空虚,这里并没有真心替他道贺的人。 他也不喜欢这座皇宫,自从他的母后过世后,这宫墙里,再也没什么值得惦念的存在。 他最后喝醉了,宴散离席,本打算回东宫,最后却还是牵了一匹马,独自踏夜而来。 大概是醉得厉害,明知道她不曾将他放在心里,却还是很想见她——想看见寒夜里,那人提着一盏温暖的灯笼等他,然后真心实意地道一声“生辰快乐”。 现在他听到了,虽然迟了些,虽然他辨不明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波澜。 景溯定定地看着她:“虚情假意。” 他说完后便匆匆离开,柳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无奈地笑了一下。 男人总喜欢把她的假话当真……然后当她说真心话时,又偏偏认定她在作假。 柳凝摇摇头。 她不再理会景溯的阴晴不定,而是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布鞠球,去了雪霁院后的一片空地,陪阿嫣一起玩耍。 朝暮居的大部分时光都很闲,闲得人无聊,柳凝便自己用锦布缝了一只鞠球,闲暇时教阿嫣玩,也借此打发时间。 鞠球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小花,高高抛起时,金线折射日光,鞠球上的花纹熠熠生辉……柳凝提起裙边,绣鞋尖轻轻勾起飞过来的鞠球,往上一顶,球便灵巧地调转了方向,朝着阿嫣那边飞去。 她玩鞠球时,发间步摇晃动,身上的裙裾与雪羽斗篷随着动作扬起,裙身裙角上绣着的银蝶,也跟着一道舞动起来,在日光下星星点点,几乎振翅欲飞。 柳凝一向喜静,少有这样鲜活明亮的时候,日光微晃,整个人仿佛都流光溢彩起来。 她本来玩得投入,然而生性警惕,不一会儿便隐隐感觉有一束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微微分神,冷不防鞠球滚落到脚下,柳凝被绊了一下,轻呼一声。 脚似乎崴着了,先是一痛,随后整个人朝后倒去,却没倒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柳凝有些吃惊地看着景溯,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不过景溯没让她吃惊太久,淡淡地瞥了柳凝一眼,随后将她拦腰抱起。 他低声吩咐,命周围的婢女们照顾好阿嫣,然后自己则抱着怀里的女人,往雪霁院里走。 柳凝耳廓腾地烧了起来,虽然抱一抱没什么……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就算是她,也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尤其是,还被阿嫣看到了。 她头埋在他胸前,脸颊贴着冰凉的丝缎衣料,进了屋,被他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景溯蹲下身,撩起她的裙角,取下她左脚上的绣鞋。 罗袜解开,脚踝处肌肤泛着红,肿了一大块,瞧着触目惊心。 榻边小几上摆着一只木匣,景溯从里面取出一瓶药酒,抹在她的伤处,用掌侧轻轻按揉起来。 柳凝受宠若惊,雪白的足忍不住缩了缩:“殿下……还是请郎中来……” 话没说完,伤处被重重地按了一下,牵带起一片疼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其实很怕痛,一痛泪花就不自觉地往上涌,盈在眶边,沾染在睫上,抿着唇低头,目光莹莹地瞧着裙边的男人。 “踝伤若治得不及时,会留下足疾,终身难愈。”景溯说,“等郎中?你想变成残废么?” 柳凝还未作答,他又接着道:“就算你想,孤也不准。” “这朝暮居,孤花了不少心思所建成,”他说,“可不是为了养一个废人。” 他语气不善,手下的动作却渐渐轻柔起来,涂完药酒,指尖沾了些药膏,涂抹在她细腻光滑的踝部。 药膏一点一点晕开,浸入肌理,原本疼痛灼热的扭伤处,慢慢泛起清凉的感觉。 最后将伤处用药纱封好、缠绕,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他上药不错,但打的结……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柳凝瞥了一眼脚踝,药纱层层包裹,活像个粽子。 “……”她没忍住,悄悄弯了一下唇角,随后又迅速抹平,斯斯文文地垂下双眼,“谢谢殿下。” “怎么这么不小心?” “……还不是殿下偷偷看我,”柳凝看了景溯一眼,轻轻说,“害我分了神,被鞠球绊了,这才扭了脚。 ” 景溯一怔,矢口否认:“孤没有。” 他没有偷偷看她,只是从门廊下经过,看见她和阿嫣玩鞠球的样子,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她平日里总是端庄沉静,像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温婉淑女,景溯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鲜活明亮的模样。 他语气微微异样:“你和阿嫣玩得倒是好。” 柳凝抬眼:“阿嫣是殿下的表妹。” “表妹?孤看你们才是一家人。”景溯不可置否,“平日里对着孤低眉敛目、惺惺作态,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时却喜笑颜开——就那么喜欢她?” 柳凝怔然:“殿下……阿嫣是小孩子,本就该多一些疼爱才是。” 这人居然还吃小孩子的醋,她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听见他问:“你喜欢小孩子?” 柳凝还没回答,他又道:“你这样喜欢小孩子……若是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会溺爱成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口,房里的空气滞了滞,柳凝看着景溯,呆住。 景溯自己说完,也不由得一愣,他本是就事论事,却没想到这话里自带一层暧昧……简直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似的。 两人沉默不语,窗外寒鸦低鸣了两三声,末了,柳凝低声开口。 “殿下之前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本来是要回东宫。”景溯抬眸,“不过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又回来了。” 柳凝微微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能让他去而复返。 “你先前祝孤生辰……孤想了想,还是决定看看你的诚意。”景溯伸出手,漫声道,“生辰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晚上的~ 感谢在2021-01-25 22:45:08~2021-01-27 12:4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姜姜 6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6、第 76 章 生辰礼? 哪有这种东西。 柳凝迟疑未答, 随后便听景溯语气凉凉:“没准备?孤就知道。” “……殿下的生辰,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她解释道,“哪里来得及准备礼物,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殿下厌憎于我。”柳凝轻轻瞟了他一眼, “就算送了, 殿下也不会珍惜。” 景溯似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谁说孤不会珍惜。” 他这话近乎耳语,说得极轻, 柳凝只听到了前几个字。 他说完, 似是有些悔意, 微微偏了偏头:“罢了, 左右孤也不稀罕你那些东西。” 不稀罕,却偏偏又去而复返。 柳凝看着他略显阴沉的脸色, 眉眼轻轻弯了弯, 从榻上站起身来。 她先前崴了脚, 被他用层层药纱包着脚踝,行动不便, 只能撑着一旁的小桌慢慢地站起身。 景溯见她行动迟缓, 似乎有些艰难,垂在身侧的手臂抬了抬,但最终还是没有去搀扶她一把。 他看了一眼她受伤的脚踝,“坐得好好的,站起来干什么?” “请罪。”柳凝说。 “罢了。”景溯挥了挥手, “孤……本来也没期待过。” “无论殿下信不信, 我为殿下贺生辰的那几句话, 都是出于本心。”她说。 他们离得很近,柳凝站起身、低下头时,几缕长长的发丝偶然搭在他的衣衫上, 沾染着微凉的沉水香,绕指成柔,欲说还休。 貌慈而心冷,无情却动人。 景溯最头痛她这样,辨不清真情假意,却温温柔柔地拉着他往下堕……却不知下面等着他的,是温柔乡还是陷阱。 他是吃过大亏的,肋下至今留了道一寸来长的疤痕,此时正隐隐作痛,像是警告。 景溯往后退开一步,想要拉开与柳凝的距离,然而她忽然“嘶”了一声,似乎不慎牵动了伤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她两边肩头,慢慢地引着她重新坐回到锦榻上。 他对她的怜惜,总是很难抑制。 景溯松开她的肩,手掌却被纤细的手指握住。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她温声细语,“我为殿下奏一支曲子,当作贺礼,好么?” 他低头凝视着她的脸,最终没有拒绝,在她身边坐下。 柳凝着人取来一架古瑟,放于膝上,凤凰木为身,体中空,冰蚕丝架于其上,五十弦平行排开。景溯看着瑟尾上雕刻着的兰花纹路,眉头微扬:“你会这个?” 他只听过她吹笛子,还是第一次见她摆弄这样的乐器。 她不语,只是莞尔一笑,袖子往上挽一点,十指指尖触在弦上,慢捻轻挑,空泛泛的乐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一开始是皓月浮动、云卷云舒,随后指法渐渐繁复起来,音调陡然一转,好似置身于繁花鸟鸣间,一派春和景明……最后乐声又逐渐转低,以一串揉音所为收尾,恍若低低的叹息声。 曲调指法不算太难,但韵律间自有一番婉转意趣,耐人寻味。 “这是什么曲子?”安静以后,景溯问。 “羽鹤衔花。” 柳凝答了他的话,轻轻一笑:“不是什么名曲,想必殿下没有听说过……这是父亲曾经谱的一支曲调。” 景溯不由得一怔,她在他面前,几乎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 “瑟是父亲教的,可惜我当时还小,只会了些皮毛。”柳凝继续回忆着,“萧家覆亡后,我便几乎未再碰过,直到住进了这里,才重新捡起来……若是弹得不好,殿下勿怪。” “这曲子,你只弹给孤听过?” 柳凝点点头:“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起殿下。” 景溯不想被她的花言巧语迷惑,但神色还是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这支曲子,可是有什么故事在里面?” “有,是一个神话故事。” “天界司掌琴瑟的素女下界,动了凡心,与一男子结缘厮守……然而这违反了天界条律,两人最终被天帝分开,永生永世不能再见。” “素女知天命难违,便请求天帝让她见那男子最后一面。她化形为一只羽鹤,嘴里衔了旧日初见时的花枝,交到男子手上,并遗落下一根洁白的鹤羽。” 柳凝讲到这里,便停下,景溯却正听到入神处:“然后呢?结局是喜是悲?” “没有结局。”柳凝眼里盈着丝丝笑意,“这故事是我编的……哄殿下开心而已。” 景溯愣,随即微沉了脸:“你……放肆。” 他的斥责并没有什么力道,更像是被她戏耍后的恼羞成怒。景溯不虞地甩了甩袖子,却被柳凝牵扯住。 “谁叫殿下非要觉得这曲子里有什么故事?我只好现编一个。”她柔柔地望着他,“其实我觉得这故事还不错,你……不喜欢么?” “这故事没头没尾的,谁会喜欢。” “结尾无非就是皆大欢喜么。”柳凝说,“比如天帝被他们的深情所打动,废除了禁令,两人最终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戏本传说的结局,大多都是这样,想想也知道。” “假。”景溯淡淡道,“帝王无情,天帝又怎么会被轻易打动。” “是啊。”柳凝从善如流地点头,“我本来就不擅长编故事,不如殿下来将这结尾续上。” “……” 这种荒诞诡异的故事,他也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正语塞时,忽然见素茵进了屋,说琼玉公主造访朝暮居,指明要见柳凝。 景溯不禁皱起了眉:“她来干什么?” 他似乎是想起了上回琼玉私下劫走柳凝之事,面色不善:“让她回去。” “等一下。”柳凝挽住景溯的手臂,“殿下,我想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景溯问,随后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你要问卫临修的事?” “……不是。” “不用遮掩。”他冷冷道,“孤不会拦着你,去吧,和琼玉见上一面,正好替孤问候一下……卫二公子对宫廷内侍的生活,可还习惯。” 景溯拂袖而去,柳凝叹了口气,他每每提到卫临修,就是这副样子。 琼玉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原先好好的气氛,倒是让她给搅和了。 她轻轻抚摸着古瑟丝弦,直到“嗒嗒”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个身披锦毛裘衣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琼玉走的很急。 她进了屋,一眼便看到柳凝,也不迟疑,直接上前一步。 “你躲在这儿,倒是挺逍遥的。”琼玉冷笑一声,“柳凝,我有话问你。” “正好。”柳凝站起身,正色道,“我也有话要对公主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7 12:47:21~2021-01-28 23:4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乐泡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第 77 章 景溯从雪霁院离开后, 本要回宫,但最后还是没有走。 他在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背靠着亭柱,望着眼前那栋双层楼阁。 等了一会儿, 便看到琼玉从雪霁院出来, 路过亭边,景溯将她叫住。 “琼玉。” “……三哥哥。” 琼玉在这里看到景溯, 并不意外。她知道他们的事, 也不曾对外人说起, 因为景溯会用卫临修的性命来威胁于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景溯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扳指, “关于卫临修的?” 琼玉低下头,没有否认。 “她说了什么?” “她问了问卫临修的近况。”琼玉说, “然后把卫临修的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 事无巨细? 景溯目光冷下来, 他差点忘了, 卫临修曾经是她的夫君,卫临修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从来都是记挂在心里, 分毫不差。 “她还说了别的么?” 琼玉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有了。” “琼玉。”景溯说,“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到这里来。”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威压,琼玉看了他一眼, 垂下头:“我没有把她怎么样, 来找她说说话也不行么?” “不行。” “你就打算这样, 让她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见外人么?”琼玉问,“这样对她真的合适么?三哥你既然喜欢她, 就该……” “你在胡说什么。”景溯打断了她的话,轻笑一声,“你管好卫临修便是,不要——插手孤的事情。” 琼玉听他语气不善,便收回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她不喜欢柳凝,但在这件事上,她却还是希望景溯能放柳凝离开……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无名无分,不见外人,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景溯见她面色有异,警告道:“你若要妨碍这件事,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知道了。”琼玉低声应了。 “走吧,回宫。” “三哥不留在这里?” “不了。”景溯说。 他本来确实想再看柳凝一眼,但与琼玉说完话后,又不那么想见她了……若她此时在想着卫临修,他过去,那便是自取其辱。 琼玉迈出朝暮居的大门,回头望了眼那栋小楼,双唇轻轻抿起,最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柳凝站在二楼,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宅邸外缓缓驶离的马车,直到彻底看不见时,才收了回来。 景溯又走了。 下回再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柳凝坐回锦榻上,古瑟重新置于膝头,她凝神不语,将先前弹给景溯的那支羽鹤衔花曲,又不疾不徐地弹了一遍。 景溯近来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但朝暮居外的防卫并未撤下,她也依旧不能外出,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 天气愈发寒冷,三九一过,便入了腊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略晚,柳凝看着雪如轻絮般落下,无声地覆在亭台楼阁的玉瓦之上,檐角边缀着的铃铛,也被雪色掩盖起来。 阿嫣看到下雪,似乎有些兴奋,穿着珊瑚红色的锦衣小袄,在雪地里滚起了小雪球。柳凝看着她玩了一会儿,然后也在她身边蹲下,将拳头大的雪球上下叠起,用红豆当作眼睛、枯枝当作双手,搭成了一只小巧可爱的雪人。 阿嫣爱不释手,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喜悦,柳凝也忍不住逸出笑意,摸了摸她发上的两只丸子。 不远处一阵“沙沙”的踏雪声传来,打断了这温馨的场景。 柳凝看到深色的蛟纹靴,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一连串脚印,目光慢慢往上,看到景溯青衣玉带,踏雪来到她的面前。 他肩头罩着一件水貂裘,鸦青色的绒毛簇在他的颈间下颌处,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微微垂下,与柳凝的视线对上。 景溯命婢女将阿嫣带走后,朝柳凝走近一步。 柳凝站起身,随手扫落斗篷上的雪:“殿下怎么来了?” “今天是腊月初二。”景溯说,“你过生辰,是不是?” 柳凝一怔,随后笑了笑:“好像是今天来着。” 过生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自从家祸之后,生辰对柳凝来说便是可有可无:柳家虽收养了她,但总归亲疏有别;而嫁进卫府后,由仇人为她庆生的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景溯却记得。 “谢谢殿下还记挂着。” “孤也不是刻意记住的。”景溯移开了目光,“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这才过来瞧一眼罢了。” 他轻描淡写,柳凝却知实则他是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临湖水榭:“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水榭三面环湖,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阑干上亦是积了雪,柳凝与景溯坐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只红泥火炉,炉芯燃着小火苗,正温着一壶杏花酿。 杏花酿是淡酒,不醉人,柳凝倒了一杯饮下。 她饮了一盏酒后,脸边很快泛起桃花色,淡淡的,景溯见状,伸出手指,对她比了个“三”。 “只准喝三杯。” “殿下真是严格。”柳凝低低地笑了一声,“今天可是我生辰,难得高兴。” “也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否则一杯都不行。”景溯睨了她一眼,“你很高兴么?” “嗯。”柳凝点点头,又饮下一杯,“其实过生辰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高兴,是因为殿下来了。” 景溯:“……”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略微恍神,但很快将心收回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样谄媚的话,你还是省省吧。”景溯说,“光凭这,是打动不了孤的。” “这可是真话。”柳凝弯起唇,温柔地看着他,“你找不到比这更真的了。” 十数年来,这个生辰她最高兴。卫家已倒,不必虚与委蛇,不必强颜欢笑,憎恨厌恶的人都不在眼前。 至于身边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算不算喜欢。 但一定是不讨厌的。 他知道她的过去,见证了她对卫家的复仇,陪伴她到了现在——没有人还会像景溯这样了解她,也没有人会像景溯这样,用心记挂着她的生辰日。 柳凝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然而事实上,距他们初识,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多么奇妙。 景溯只许她饮三杯,她把最后一杯喝完,玉盏倒扣在桌上,头偏了偏,发间簪着的环佩步摇轻撞,叮咚作响。 “殿下……”饮了酒后,柳凝的声音微哑,“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景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本名?” “不错,‘柳凝’二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她说,“我其实叫……” 她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景溯听到她轻轻说了三个字,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怔忡,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我降生之时,也如今天一样,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柳凝神情悠远,轻声回忆着,“曾听母亲说,我出生那日,父亲很是高兴,信手画了一幅寒梅雪景图,并提笔写下‘新雪初降,琴瑟和鸣’,纪念我的出生,也纪念他们举案齐眉……后来,便从这句话中取出两字,作为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景溯说,“你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是的。” 柳凝对幼年之事,记住的不多,但仅凭微末的印象也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妇,郎才女貌,情深意笃。 “他们本该终生相爱,白头偕老。”柳凝轻叹,“可惜最终被奸人所害。” “但如今,你已报完了仇。”景溯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卫家除了卫临修,其他人都死绝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报完了仇? 柳凝还不太确定,她原本也以为,卫家覆灭,报仇的事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事情却好像还没有结束。 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卫家只是在地面之上露出的树干,而地下还缠绕着错综复杂的根系,十三年前的旧事,到如今变得扑朔迷离……未查明的真相、卫穆口中的幕后之人,还等着她去查清楚。 “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柳凝微笑,“不过左右我也离不开这里,以后,便长伴于殿下身边,为殿下活下去好了。” 景溯怔了怔,半晌,伸出手,落在她的发间。 “孤不要你这样。”他缓缓道,“孤不想看见你为了别人而活,或是为了过去而活着……你不觉得这样很累么。” “阿凝,你该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本心而活着。” 他好像有很久没这么唤过她,而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与温和。 柳凝原本不过是编话哄骗他,此时却怔怔的,思考仿佛停滞,脑子里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空茫茫一片白。 不知何时他们彼此相拥。 耳边是簌簌雪落声,她头埋在他身上柔软的貂裘毛里,感受着他怀里的温热,闭上了双眼。 原本准备好的无数谎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医院里……关于那个欠了大家的更新,我记得的,这几日有空一定会补上QAQ 78、第 78 章 湖面上泛起一阵寒风, 穿堂而过,柳凝睁开了眼。 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溯,景溯也低头看她, 最后慢慢松开了手。 杏花酿温在红泥炉上, 冒着丝丝白气,柳凝静默半晌, 问:“殿下不再记恨我了?” “……”景溯给自己倒了一盏杏花酿, “你想多了。” 柳凝轻轻一笑:“殿下总是言不由衷。” 景溯面色微沉, 放下玉盏朝她看过来, 柳凝没等他开口,又道:“今日是我生辰, 殿下送我的礼物呢?” “你还好意思问孤讨要?”景溯微微挑眉, “之前拿一支曲子来敷衍孤, 还指望孤会跟你礼尚往来?” 他说着,拢了拢衣袖。 其实为她备好的生辰礼, 就藏在衣袖里, 带了过来,却偏偏并不想给她。 景溯盯着柳凝的表情,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只是弯起唇角:“那支曲子,我只弹给殿下一人听过……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心意, 殿下原来不喜欢么?” 他自然是喜欢的, 只不过不想当着她面承认罢了。 柳凝又说:“既然殿下没有准备生辰礼, 那么,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么?” “你要孤放你去?”景溯问 “不。”柳凝摇头, “我只是想,能在新年的时候,到外面的街市上逛一逛就好。”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要求,景溯答应了。 他们又在水榭边坐了一会儿后,景溯起身,离开前从袖中取一支卷轴,放在柳凝面前。 “给你的。”他说,“生辰快乐。”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柳凝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见水榭外静静飘落下来的雪。 又是这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面前的卷轴打开。 是一幅画,从笔触上能看是他亲手描摹,画上是一片杏花林,粉白娇嫩的花簇在枝头,四周云雾缭绕,一只白羽黑颈的鹤,喙间衔着一枝杏花,张开翅膀停落在花林间。 是羽鹤衔花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当时讲给景溯听时,他分明表示不喜欢……却最终还是记在心里面,将她所言描绘下来,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柳凝指尖轻轻抚摸着画卷,唇角不自觉扬起,随后又渐渐平了下去。 她当时跟景溯说,鹤衔花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但,其实是有的。 在她刚开始说起那个故事的开头时,结局就已经很清楚地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素女对人间男子动情,天律却将两人分开,素女化身为白鹤,衔着最初相见时的花枝,去见男子,并落下身上的一支鹤羽。 男子拿着花枝和鹤羽,做了一场两人厮守的美梦,然后梦醒,他再也记不起任何与素女有关的事情。 素女消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她回了天上,向天帝请罪,闭关修炼二百余年,再关时,那凡人早已不知过了几世轮回,而素女也未再去找过他。 前尘种种于她,不过是命里需历的一场情劫。 这场情劫历完,此后便应当恪守太上忘情之道——却不是因为天条严苛,而是因为,她有她应尽的职责。 神女司掌万物生灵,受万民香火供奉。 又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肩上的责任悉数卸下。 神也好人也好,与情爱相比,往往还有些事情更加重要,被等待着去完成。 柳凝觉得这结局合情合理,只是当着景溯的面讲来,恐怕是有些煞风景。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鹤喙衔着的那枝杏花上,浓墨重彩入眼,忽然有些想知道,在景溯的眼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不过他是怎么想的,终究也是与她无关。 柳凝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收在袖子里,然后望向水榭阑干外,看着雪花温柔而冰冷地降落。 此后的一个月里,隔三差五便会下雪,素白将这座朝暮居裹起来,处处皆是琼楼玉阙,一派祥和安然。 景溯偶然会来,但随着年关将近,似乎也繁忙起来,来这里不如之前频繁。柳凝也不觉得寂寞,只是不急不躁地待在宅邸里,时而弹琴鼓瑟,时而教阿嫣读书写字。 剩下的时间里,她便用来绣一件外衫。 外衫是男子式样,厚棉材质,即便是贴身穿也很舒适;浅杏色的底上,柳凝用银线绣了杏花与云纹,然后黑白丝线穿插,在袖袍与下裾上绣上振翅欲飞的鹤,做工精细,雪鹤翅膀上的羽毛,皆根根可数。 她赶着在除夕前做完,剪掉留下的线头,然后将衣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景溯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柳凝见他进来,微讶:“殿下这么早便来了?” 她知道他今日要来的,他之前应了她,要陪她外逛逛。 但今日宫中亦有宴饮,她以为,他怎么也得到了深夜,等宫宴结束后再来找她。 “宫里的除夕宴,本也没什么意思……孤以醉酒推脱,提前离了场。”景溯说,“既然应了你,自然是要说到做到。” 他说着,目光落到柳凝手里的衣衫上:“这是什么?” “给殿下补上的生辰礼。”柳凝说,“殿下不是觉得我敷衍么,我便亲手缝了一件衣衫,不过可能比不上宫里……” “给孤看看。” 景溯打断她的话,将她手里的外衫拿过来,展开瞧了瞧。 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流露,但细看却可发现眉眼较平日略有舒展,想来,他应该是欢喜的。 柳凝走到他面前:“我替殿下换上,好不好?” 景溯没有拒绝,将身上原本穿着的外衫除去,然后任由她将新做的衣衫穿在他身上。 柳凝替他穿好衣服,将他胸前的衣襟理平整,然后围上玉带,用银钩扣好。 她正要收回手,却忽然被他的手一把握住。 柳凝慢慢抬起眼,望进景溯略显幽深的眼里,心头微微一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直到从门外传来几声檐铃响动,景溯才微微回神,松了她的手,将目光移开。 “走吧。”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下雪,空气里泛着凉意,两人各披了一件毛绒斗篷御寒,景溯黑色,柳凝白色。他们坐着马车离开朝暮居,然后在最繁华的街市下车,并肩而行。 汴京城的除夕夜,一如往年的热闹。 街边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灯色流转,火树银花;游人穿行于街市,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欢声笑语。 景溯与柳凝来到河边,水面上有画舫行过,还有河灯,三三两两地散落着。 在除夕夜,百姓们常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塞进莲花河灯内特制的空槽里,然后放进水里,顺着水波漂远,以此祈祷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一旁便有摊贩售卖河灯,柳凝买了两盏,递给景溯一盏。 她提笔要写心愿时,却听到他忽然开口。 “你知道,这河灯最终会流到哪里么?”他指着远处的河道,“顺着那边往下,一直沿西南方向漂流,最终会落入一处深潭,慢慢沉下去,沉到水底,和鱼虾的尸骨一起烂在淤泥里。” 柳凝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想靠这东西许愿,没用。”他把莲花灯里的纸条展开,“所以,应该在张纸上,写上想要忘记的事……这些事最终沉没下去,一笔勾销。” “然后,就可以重新开始。” 柳凝心念一动,景溯捧着手里的莲花灯,也朝她看过来。 空气好像瞬间静下来,只能听见水面上细细的波纹声,柳凝听到他问。 “重新开始,你愿意么?” 79、第 79 章 柳凝手里托着河灯, 听到他的话,似是有些愣怔,半晌微微一笑。 “重新开始。”她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本是我想要问殿下的。” “之前的事情, 虽非我本意, 却也还是害得殿下重伤……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殿下原谅。” “殿下……愿意不计前嫌, 重新来过?” “总念着过去的事情, 也没什么意思。”景溯说, “倒不如你我将彼此心结写在纸上, 顺水漂走,从此一切既往不咎。” 他语气平淡, 心中却百转千回, 隐隐有些期待, 也有一丝不甘的叹息。 折腾了这么些时日,最终的结果还是轻轻放下,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着她, 他总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怜惜,即便她做了那样伤他的事,他也无法狠下心、伤害她。 于是说好的折磨她,最后却看上去像是在自我折磨。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那些耿耿于怀的旧事抛却。 景溯在纸上将想要忘记的事写下, 笔递给柳凝:“如何?” “好。” 她点点头, 在纸上写下一串字, 卷起来塞进灯里。 两只莲花灯顺流漂远,到了远处与其他光亮连成一片,柳凝望着河面上灯火明灭, 心绪复杂。 身边传来衣料簌簌声,景溯站了起来,她侧头,看到他朝她伸出手。 他唇边泛起一丝久违的微笑,虽然极淡,几乎微不可见。 柳凝怔忡片刻,最终搭上了景溯的手。 她好像许久没有看到他笑,可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对着她时,总是会带着那种温雅而轻慢的笑容……且不论真心假意,起码还是很动人的。 “殿下也该多笑一笑。”柳凝反握住他的手,“这些日子总是阴沉着脸,真的很吓人。” “可孤没见你怕过。”他微微挑眉,“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怕,借刀杀人、欺君罔上,样样都熟练得很。” “殿下……” “罢了,从前那些事,孤不会再提。”景溯低声说,“你以后……还会不会骗孤?” “……”柳凝双眼垂下,“不会了。” 她心绪微微有些乱,好在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执着她的手,走到了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道路两边挂着一排排灯笼,在寒夜里散着暖红色的光,灯盏下坠着的流苏随着夜风轻轻飘荡。街边各式各样的小贩正叫卖,新奇的小玩意儿摆在摊位前,路过的行人时而驻足挑选。 有摊位前竖着木架子,上面挂了一排排面具,柳凝饶有兴趣地挨个瞧着,忽然有什么罩在她脸上,遮住了眼前光亮。 她把面前的遮物取下,是一只白狐花面。 “……殿下?” “这个跟你很配。”景溯把钱给了摊贩,“给你了。” 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银狐裘,乌发缀着青玉簪,若是再配上这白狐面具,倒确实有几分话本子里的狐仙模样。 两人继续沿街走着,柳凝拿着白狐面具,指尖抚摸着面具上的花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笑了一下。 景溯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柳凝问,“殿下,你小的时候,有偷偷溜出宫来玩么?” 景溯一怔,随后点点头:“当然有。” 柳凝抿唇一笑:“我也有。” “小时候,我身子弱,娘亲管我管得严,不许我随意出府。”她说,“可是我贪玩,又不服管束,便时常趁着府里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景溯看着她弯起的唇角,也笑了:“你还会□□?” “萧府后墙边有几棵杏树,顺着往上爬,便能从墙头翻过去。”柳凝说,“不过有一次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结果被娘亲抓住了现行,狠狠地训了一顿。” “听说萧夫人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淑……还会训你?” “娘亲她平日里,确实是温柔和气的性子,但若我做错了事,也会教训我。”柳凝回忆着,“通常是爹爹更宠爱我,就算是我做错了事,也只是耐着性子同我讲道理……” 她一开始还眉开眼笑,此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景溯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那些伤心事。 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最终却失去,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 两人走到一间小巷口,边上是一家酒馆,屋檐斜斜地支出来,而他们就站在檐角下。 景溯不欲让她再想起那些旧事,岔开话题:“我们站在这儿等着,过一会儿,能看到烟花。” 柳凝眼睛亮了亮:“烟花?” “嗯,今天可是除夕夜。”他说,“怎么,也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瞧殿下您说的。”柳凝笑道,“我也是女子,自然也会喜欢这种绚丽美好的东西。” “可孤只当,你是个无趣的女人。”景溯微笑。 柳凝一愣,眼睛略微睁大了些。 “……无趣的女人?” 她似乎不太赞同他的话:“殿下,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针黹女红亦不遑多让,就算称不上十全十美……也万不该沦落到‘无趣’的地步。” “可是女孩子家贵在鲜活灵动,哪像你这样,就算是笑,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样子。”景溯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呢……心思重,不解风情,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活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姑,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 “说你‘无趣’,孤可有说错?” “……” 好像也没说错。 柳凝心里有些闷,低下头,小声:“可就算这样……殿下你,不还是很欢喜我?” 空气一滞,安静了下来。 柳凝心头微微一紧,怀疑她是不是太自信了些,试探地抬起头,与景溯的目光对上。 他沉默不语,半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是啊,我确实很欢喜你。”他说,“……简直欢喜到了骨子里。” 他的声音很轻,柳凝却愣在了原地。 明明没有风,心里却像是有旌幡摇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天边一声炸响,火光窜起,随后在夜幕里炸裂成一朵璀璨夺目的花,一串串火星划过,明明灭灭,转瞬间又如同星星坠落,堙灭在黑暗里。 “殿下,是烟花——” 另一簇更盛大、更明亮的烟花升起,柳凝指给景溯看。 可他却没有转头,只是低头瞧着眼前的女子,最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唇温柔地覆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31 00:53:48~2021-02-01 00:2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c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第 80 章 唇齿厮磨, 周围的景象与声音仿佛渐渐消失,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 天上盛放着的烟花没有人去看,地上两道人影紧紧挨着,柳凝阖着眼, 感受着身前人的气息, 呼吸紊乱。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睁开了眼, 景溯也松开了她。 柳凝侧过身, 看到琼玉站在巷子口, 冷冷地瞧着他们。 “琼玉。”景溯微微皱眉, “你在这里干什么?” “路过而已。”琼玉说着,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顿了顿, “三哥哥, 我有话,要单独跟她讲。” 景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显然认为琼玉又是在无理取闹, 正要训斥,然而柳凝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让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她朝琼玉走了几步,两人从巷子口拐出来,站在随风招摇的酒旗下, 柳凝倚在墙边, 对着琼玉点了点头:“公主。” “你倒是玩得开心。”琼玉说, “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卿卿我我,真是不知羞耻。” 她脸色有些微红, 似乎对看到了他们相拥而吻的场面,有些羞恼。 “那巷子里本也没有别人,公主瞧见了,也只是误打误撞。”柳凝也不生气,只是眉头略微扬起,“再说,若是卫临修这样做,你也会说他‘不知羞耻’么?” 琼玉一噎,柳凝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罢了,不跟你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琼玉撇过头,伸手,“喏,你要的东西。” 一盏暖红色的灯笼递到了柳凝手里,正是琼玉先前提着的那盏,样式与市面上卖的没什么两样。 可柳凝却小心地接过来,提在手里,然后弯唇看了琼玉一眼:“公主,多谢。” “各取所需而已。”琼玉说。 她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与柳凝继续聊下去,柳凝笑了笑,对着琼玉略施了一礼,然后提着灯笼往回走。 “等一下。”琼玉在身后将她唤住,停顿了一下,“你……真的想好了?” “当然。” 柳凝没有回头,径直回到了原来的小巷,景溯背靠着青石砖墙,侧眼望过来:“说好了?” 他视线扫在她手里的红灯笼:“这是……?” “琼玉送的,”柳凝慢悠悠拨弄了两下,灯光在地上投下浅浅光晕,“说是送给我的新年礼。” “是么。”景溯挑了挑眉,将她手里的灯笼拿过来,“你们不是关系很差……好端端的,她给你送礼干什么?” 他把那红灯笼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确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灯笼。 柳凝把灯笼取回来,笑着看了景溯一眼:“殿下,其实我和琼玉公主的关系,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糟。” “她喜欢卫临修,我不喜欢,本来也谈不上什么矛盾。”她说,“再说她终究是殿下的妹妹,又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身份尊贵,我又怎会刻意去找她的不痛快。” “但难免她找你的不痛快。”景溯沉声道,“你也不必因着琼玉的身份,便对她百般忍让——若是她欺了你,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去教训她。” 他讲得一本正经,柳凝忍不住笑了起来,挽住了他的胳膊:“殿下……这是在教我恃宠生娇呢?” 景溯一愣,随后有意敛了声线:“你以为我会时时宠着你?想要恃宠生娇……那可由不得你,还得随我的心情而定。” “哦……?”柳凝稍稍拖长了音调,“是么?” 景溯抿了抿唇,总觉得她语气语调里,颇有几分嚣张意味,正要开口压她两句,却忽然见她伸出手,几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到她的掌心。 “下雪了。”柳凝看着景溯,莞尔一笑,“殿下,我们回去吧。” 她提着红红的灯笼,与身边的男人相携而去,上了来时的马车,晃晃悠悠回到了朝暮居。 雪霁院的正屋里,缠花铜炉里正烧着银炭,室内温暖如春,两人只着薄衫,各坐软塌一边,中间摆着一只黄花梨木小几,将两人隔开。 “殿下,饮酒么?”柳凝笑吟吟道,“听说前些日子府里备了几盏青梅酒,不如温一壶对饮?” “也好。” 他难得没有拒绝,柳凝便吩咐下人将酒送上,取过来开封,亲自倒在两只白玉杯盏里,端过来,放在景溯面前。 景溯拿起酒盏,移到唇边,还没喝却又放下:“光是饮酒,也没什么意思。” “那不如来一局双陆?” 柳凝从柜子里取出双陆棋盘,摆在小几上,棋盘紫檀木制,上下十二道,两边各摆黑白琉璃棋子十五枚,棋盘边有一道凹槽,里面放着两只玉骰子,还有算筹若干。 “阿凝双陆下得好么?”景溯问。 “还行。” “那就是下得不错的意思。”景溯沉吟,“既然如此,你我下一局,博个彩头如何?” 柳凝顿了顿:“殿下想赌什么?” “一时也想不到……不如输的人,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好了。”景溯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柳凝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但玩双陆棋是她提出来的,自然不好临阵脱逃。 两人掷了骰子,景溯点数大些,执黑棋先行,他根据掷出的点数,沿斜上方走了相应的步数,然后骰子又递到了柳凝手里,轮到白棋行步。 柳凝自觉双陆下得不错,当年在江州罕逢敌手,然而今日运气似乎不佳,掷出来的点数屡屡不顺,虽绞尽脑汁力挽狂澜,但每每总是棋差一着。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计算着棋盘上的得失,用一边的算筹摆出来,一炷香过后,大局已定。 景溯微笑:“阿凝,你输了。” 柳凝看着棋盘:“殿下也只是险胜而已……我不过运气逊了一筹。” “不服气?” “怎敢。” 她轻轻一抛,手里的玉骰子滚落在棋盘空槽里,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景溯坐在对面,含笑望着她:“刚刚的赌约,可还作数?” “愿赌服输,自然算数。”柳凝点头,“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你先过来。” 他往后坐了些,拍了拍腿上,似乎在示意她坐过来。 这样的动作也太暧昧了些……柳凝怔怔然,但随即又想起,他们之间早已做过更离谱的事,眼下这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于是她也不再扭捏,起身走到了对面,扶住他肩头,坐在了他的腿上。 景溯揽过她的腰身:“我要提要求了,你……准备好了么?” 他像是有意在吊人胃口。 柳凝看到他唇边浅浅弯起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移开目光。 她心跳得有些快。 景溯见她不语,伸手按在她心口,低低笑了一声:“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你怎么样。”他笑道,“只是想让你改个称呼,不再唤我‘殿下’罢了。” 柳凝对这样的要求有些意外:“那……该叫什么?” “称呼我的字。”他说。 “我的字,没告诉过你,是不是?”景溯说,“那么你听好,我的字唤作‘子霁’,子丑演卯的‘子’,云销雨霁的‘霁’……阿凝可记住了?” 子霁。 霁者,雪后初晴。 柳凝将他的字在心头绕了两圈,略有些愣神,景溯瞧见她的神情,微笑:“我的字,和你的名字,是不是很般配?” 他指的是柳凝的旧名。 她旧名里有一个“雪”字,雪与霁,正好天生一对。 “我的字告诉你了。”景溯点了点柳凝的脸颊,“来叫一声听听?” “……子霁。” 他笑容渐深:“阿凝,再唤一声。” “……”柳凝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想笑。 正要再叫一次,忽然听见鸣钟声,打断了她的开口。 柳凝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过头,看向景溯:“新的一年到了。” 桌上倒好的酒还未动,柳凝拿起两杯,其中一杯递给景溯:“子霁……敬你一杯。” 景溯接过酒杯,笑着睨了她一眼:“敬酒不带祝词?” “愿郎君千岁,妾身常健。”柳凝想了想,道,“……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手执白玉杯,神情温雅,景溯凝眸瞧她,最后一笑,手里的酒杯在她的杯壁上碰了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凝不想与我分开?” “……不想。” “只要你不想,那便好办。”景溯轻轻抚摸着她的侧脸,“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灯火在柳凝的眼里微微跳动,晕染开一抹暖色。 她的脸贴着他的掌心,呢喃:“……好。” 景溯弯起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随后神情一滞,似乎有些恍惚。 他眼皮耷拉了一下:“……我好像有些困了。” “已经很晚了,”柳凝说,“确实该睡了。” “嗯……” 景溯好像真的很困,没再说些什么,眼睛就闭了起来。 他的头轻靠在柳凝的胸前。 睡着了。 桌边的灯火晃动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映照在墙上,柳凝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 复杂的神色在她眸中涌动,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从她唇齿间逸出。 “子霁。”柳凝温柔抚了抚他的鬓角,“对不起……我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欠的补上~ 感谢在2021-02-01 00:28:37~2021-02-01 15:2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荔枝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1、第 81 章 柳凝把手里的白玉杯搁到一边, 从景溯身上起身,将好生安置在榻上。 她不必担心惊醒他,之前的酒里下了迷药,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柳凝取来一张毯子, 盖在他身上, 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 琼玉送的红灯笼搁在一边, 此时被她拿起, 掀开灯罩, 里面还剩大半截蜡烛, 烛火却已经熄灭了。 柳凝把蜡烛取下来,倒转, 从烛底可见中间空了一截, 里面嵌着一只小巧的铜管, 她将铜管拿出,取出里面的绢布条, 展开。 丑时一刻, 朝暮居后院西北角。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时刻,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柳凝需得加紧动作。 她没什么需要带走的,除了阿嫣。柳凝摸黑去了阿嫣的住处,将小姑娘摇醒, 阿嫣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婶婶?” “嘘——” 柳凝比了手势, 压低声音, “阿嫣乖,别出声,跟我出来。” 她把小孩子抱了起来, 出了屋门,穿过隐蔽的树丛,来到宅邸西北角的墙边。 除夕夜,侍卫和婢女们多聚在一起守岁迎新,宅邸守备最是空虚,她又早已将这里的地形布局摸得一清二楚,一路畅通无阻。 围墙外此时无人把守,最适合逃跑。 墙边有一棵树,柳凝先托着阿嫣上去,然后自己跟上。在树杈上往外看,这一块地方没有守卫,她便放下心来,带着小孩一道翻到了墙外。 “婶婶……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阿嫣小声问。 “出府。”柳凝说,“阿嫣不想出去玩玩么?” “想。”阿嫣看上去有些高兴,但随即又有些困惑,“可是……我们不带上表哥一起吗?” “……”柳凝双眼微微垂下,“不带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牵着阿嫣的手,往墙外的树林深处匆匆走去,走了百十来步,面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一名婢女请她们上去。 朝暮居半面环山,为了稳妥起见,车驾沿着山背侧绕了半圈,从另一条小路下了山,入了街市,在江岸边停下。 江岸边站着个少女,带着帷帽,听到车轮声响,她转过身,撩起垂在面前的纱。 “到了?”琼玉问,“顺利么?” 柳凝轻轻颔首:“多谢公主相助。” “我不是助你,只是欠了你一个承诺。”琼玉说,“我虽然不喜欢你,但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琼玉曾许下承诺,若是柳凝能劝说卫临修,她便会助柳凝离开景溯的身边。 前些日子她来朝暮居,柳凝旧事重提,琼玉最终应允了她的要求,关于这点,柳凝并不意外。 琼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深宫里备受宠爱长大,爱憎分明……琼玉或许讨厌她,但却也会有自己的原则。 时间紧迫,柳凝不再多说,牵着阿嫣的手,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船。 “你真的决定好了么?”琼玉忽然出声,“三哥他那样宠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柳凝静默片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 “我不明白,女子最重要的事,难道不该是觅得良人,终生为伴?”琼玉摇头,“不过罢了……你的事,本与我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当然是不会懂的,父母双全,备受宠爱长到十四五岁,唯一的烦恼大概也就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她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家破人亡,什么叫丧亲之痛。 “你之后要去哪里?”琼玉问。 “自有我的打算。”柳凝答,“无论如何……还是感激公主,愿意遵循心中道义帮我。” “柳凝,你最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三哥找到,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琼玉沉默片刻,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卫临修似乎恨你入骨……若是下次再见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柳凝温柔地弯了弯唇:“好。” 她带着阿嫣进了船舱,小船晃晃荡荡地漂向对岸。 琼玉看着小船渐渐远去,低头,轻轻咬了咬唇。 其实,她帮柳凝,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承诺。 她曾将柳凝当作朋友,可惜柳凝骗了她……琼玉因此讨厌着这个女人,可每每面对她时,心里除了反感,却也会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法避免地被柳凝吸引,甚至愿意出手相助。 夜里风浪湍急,小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柳凝坐在舱室里,抱着阿嫣,万千思绪翻涌。 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若是醒来以后发现她不见了…… 柳凝摇了摇头,她不该再想下去。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还有尚未完成的执念,就算他爱她入骨,也不能阻止她要做的事情。 她不会因为他的爱,而甘愿留在金笼里作茧自缚;也不会因为区区情爱,便将她执着多年的心愿,轻易放弃。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远比男女之情来得更为重要。 船慢慢靠岸,颠簸了一下,柳凝从沉思中回过神,戴上一顶帷帽,将面容悉数掩盖在白纱后。 对面的岸边,似乎隐约可见火光点点,像是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分外热闹……柳凝不确定那是不是景溯醒来后,派出来捉拿她的侍卫。 如果是,那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 柳凝将阿嫣抱起来,匆匆地穿过小巷,匆匆地拦了一辆马车,车驾沿着街巷往西,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处简朴的宅院前。 门前有侍卫把守,见到来人,持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烦请通报一声。”柳凝说,“妾柳氏,求见顾大人。” 女子领一孩童深夜造访,怎么看都是很诡异的情况,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通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骚动声,像是有官兵到了这附近,柳凝握着阿嫣的手微微收紧。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边角绣着海棠纹,递到侍卫手里:“劳烦将此物交到顾大人手里,再替妾身带一句话:‘长夜漫漫,秉烛为熙’。” 她语焉不详,可又确是一副与顾曦旧相识的模样,侍卫不再耽搁,接过了锦帕,回身进了府邸。 身后的官兵熙攘声越来越近,柳凝神色镇定,手心却悄悄沁出几滴冷汗。 好在她终于幸运了一回,顾宅的大门先一步打开,侍卫从里面急匆匆地赶出来:“姑娘……大人请您赶紧进去。” 柳凝松了口气,领着阿嫣跨过门槛。 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合上的瞬间,有官兵从另一条街拐进来,脚步声沉沉,正好从府宅前经过。 进了顾宅后,柳凝先托管家将阿嫣安置好,然后被下人领着,去了顾曦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未熄,油灯上跳着微弱的火焰。 顾曦手里捏着海棠纹锦帕,遮了半张脸的金面泛着冷幽幽的光,他一只眼睛木然无神,而另一只眼里则布满了血丝,似是隐隐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他转过头,沉默地望了柳凝一会儿,然后开口。 “你是谁?” “柳凝。” 顾曦不语,而柳凝的话也还没有说完,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我本不姓柳……我姓萧。”柳凝看到顾曦的右眼猛地睁大,顿了顿,继续道,“我的父亲名叫萧哲,母亲姓林,闺名霜落;伯父是先镇国公萧征,他的长子姓萧名长熙,是少年英雄,也是我的大哥。” “我的家族覆灭于一场莫须有的罪名,父亲死了,母亲死了,伯父也死了。” “我原以为大哥也死了,但……他好像还活着。” 柳凝说完,抬头望了眼顾曦。 顾曦,萧长熙。 他霍然起身,走到了她面前,素来镇定的神情间像是出现了一道裂纹,右眼直直地盯着她,似是不敢置信。 最后化成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早该猜到的,你是……”他叹了声,“你呢?我的身份,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熟悉。”柳凝低声说,“后来,你举止的细节处、还有这间院子……最让我确定的,是你看到沈姐姐遗留下来的锦帕时,流露出的表情。” 其实,她到最后也没有完全肯定顾曦的身份,刚刚说的那些话,既是亮明自己身份,也是试探。 万幸她的感觉是对的,她脱离了险境,而且,还找到了唯一留下来的亲人。 他们秉烛谈了一整晚,将这些年的经历悉数向对方道出,直到天边微泛起鱼肚白,顾曦才恍然惊觉,安置柳凝好生歇息。 这栋宅子是顾曦的私宅,由死士暗中护卫,柳凝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隔日,顾曦匆匆回府,拿着一张画像,进了柳凝的房间。 那画上画的是她,工笔描摹,笔触细腻堪比大家,柳凝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听到顾曦开口。 “他在找你。”他说,“官兵将全城翻了个遍,似乎是定要将你搜寻出来,才肯罢休。” 柳凝低下头,顾曦叹了一声:“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他虽知她与景溯有一段渊源,却只当是那南陈太子的一时新鲜,万万未曾想到两人竟纠缠至斯。 顾曦又叹了口气,见柳凝迟迟未言语,神色亦是难以捉摸,心下一惊,握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对他……?” 柳凝抬起眼,眸中浮着些许怔忡,半晌,摇了摇头。 “哥哥,我没有。”她轻声说,“也许……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这一切也不重要了。 二月初,冰雪消融,全城缉捕的风头渐渐过去。 也到了顾曦返回北梁之时。 拜别了南陈皇帝,车辆人马的队伍沿着御街缓缓而行,顾曦骑马走在前头,而柳凝和阿嫣则坐在后面的青帐车里。 车轮缓缓转过,随后忽然停了下来,柳凝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顾曦面前,停着一匹青骢宝驹。 玉鞍上是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 她只瞧了一眼,便没有再看,却已让能在青帐车里,听见他的声音。 “顾兄。”景溯语气平和,“此去北梁,万望珍重,也莫忘了代孤向北梁圣上问好。” “这个自然,”顾曦说,“也望殿下保重玉体,福寿安康。” 两人客气疏离地客套了几句,随后安静了一会儿,柳凝听到景溯问:“这青车帐里是……?” “是臣在南陈的家眷。”顾曦说,“此行返梁,便将她们也一同带上。” “哦?” “殿下对车帐内的人感兴趣?”顾曦笑道,“可要掀开帘子,一瞧究竟。” 一阵沉默,车帘外,传来景溯一声轻笑。 “在顾兄眼里,孤就是这等孟浪之人?”景溯声音淡淡,“罢了,东宫尚有要务,孤不便相送,便遥祝顾兄北上平安,一路顺遂罢。” 顾曦谢恩,然后马蹄声嗒嗒扬起,青骢驹从车帐边经过,带起一阵风,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是表——” 阿嫣刚想叫表哥,柳凝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别出声。”她附在阿嫣耳边,“我们……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 阿嫣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很乖顺地点了点头,柳凝松了手,垂落在膝头,余光往车帘外瞥了一眼。 景溯骑着马,与她擦身而过。 他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 只是先前被掀起的帘已平稳落下,遮挡住了车帐内的女子,车驾越驶越远,最后消失在汴京城的拐角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慌,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82、第 82 章 御书房里的地面由玉砖铺就, 两边的立着半人高的狻猊兽金炉,静静吞吐着龙涎香。 “太子。”皇帝合上奏折,淡淡道,“如此大费周章, 为的是什么人?” 景溯沉默片刻, 弯唇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儿臣宫内的一名逃妾。” “女人?”皇帝皱了皱眉,“你何时竟也被女色所惑……简直胡闹。” 皇帝话里带着轻斥的意味, 但双眼却审视着立在面前的太子, 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难得遇见一个中意的, 不过……罢了, 是儿臣一时鲁莽,叫陛下忧心了。” 景溯轻轻一哂, 躬身请罪, 皇帝瞧了他半晌, 挥了挥手。 “也罢,你知道错了便好。”皇帝说, “朕不降罚, 只待你回了东宫,好生反省便是。”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里头有不少皆是弹劾太子耽于美色、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折子,不过皇帝却并未提起,也未施以什么惩戒, 似乎对太子颇为纵容。 这自然不是出于什么父子亲情……景溯心里清楚得很。 明面上是优待, 实为“捧杀”。 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然而鲜有人知,内宫和朝政的大半势力,实则悄悄掌握在太子景溯的手里。 内监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出御书房, 此人亦是他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之一,内监将袖中的纸条悄悄递交给景溯后,便躬身离去。 景溯表面上也是毫无异样,只是绕道往宫里的西北面去,立在春池边,将手里的字条匆匆一览,随后撕碎,如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水里。 皇帝竟是与北梁暗中定协,借由北梁的势力,来对付太子与外戚沈家。 有趣。 他心中冷冷,然而脸上却仍挂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有宫婢抱着梅花枝经过,见到景溯急忙弯身施礼,景溯和气地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两名宫婢皆脸色微红,走远了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似乎是对偶遇太子而兴奋。 杏袍青冠,正当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的温柔谦和、高贵风雅,很难不让女子心折。 不过无人能窥见他心底的冰冷与躁郁。 景溯看着两名宫婢往宫池对面的小楼走去,眸色微微泛凉,那里是摘星楼,宸贵妃所居的地方。 宸贵妃宠冠六宫十数年,她最喜爱的梅花也因此遍布宫墙内各个角落,如今正是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梅花盛放的景象,暗香疏影横斜交错,清凌凌地开放于枝头,尤其以摘星楼的四周为盛。 景溯不喜梅花,这花开得再好,也只是乱纷纷惹他不虞。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忽见角落里有几株杏树,枝头上没开花,只有新叶里夹杂着几枚花骨朵,粉嫩嫩的,尚未开放。 景溯凝眸瞧着,神色有些怔忡。 杏花开得如此遮掩,十多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是他母后最喜爱的花。 沈皇后还在时,每逢初春,阖宫上下便满是粉白色的杏花,蘸水而开,杏花虽无香气,但枝条花叶映入水中,却也能勾勒出一番别样的温柔意味。 后来皇后崩,十余年来宫中亭台草木几经整改,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旧影不再,人人只知道摘星楼里的贵妃,却少有人还记得昔年那位温婉端庄、笑意盈盈的皇后。 景溯当然还记得,他低下头,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容貌肖母,尤其是一双眼睛。 他在宫池边静静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宫廷,却没回东宫,而是乘着车驾往隐香寺去。 隐香寺是沈皇后在时捐资所建,寺内的香火菩萨与皇后眉眼颇有相似之处,住持亦是沈家旧交。景溯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登上了后山,那里有一间竹禅房,是他的私人居处。 房内供台上,摆着一尊玉像,是以沈皇后的容貌所刻,云鬓素挽,低眉慈目,双手托着一只净瓶,瓶中所插却不是寻常的观音柳,而是一枝芙蓉玉雕成的杏花。 景溯点了三支清香,插在玉像跟前的香坛中,拜了拜。 祭奠完母后的玉像,他从后门出去,禅房后院立着木碑,是沈皇后的衣冠冢。 景溯立于冢前,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此处祭拜。 先前本是要等出了元月,带上那女子同来祭拜,让母后也看一看他瞧中的人——但她走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为什么要离开? 景溯想不通,但好像又隐隐有一些明白。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景溯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杏花林,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隐蔽,被山石遮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花林里发生的一切,而别人无法看到他在这里。 约摸一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来隐香寺小住一段时日,某日在花林中,无意听见女子的谈话声。 循声看过去,本以为只是恶奴欺主的戏码,谁知那柔柔弱弱的女子却伸出手,将刁钻害主的婢女推下了山崖。 那女子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也难掩病态,纤弱得就像是初春岸边的柳枝条儿。她杀了人,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杏眼里无辜而温良,时不时低低地咳两声……景溯几乎要以为,适才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她还是不小心遗落下了一枚玉佩,上刻寒梅雪月,一瞧便不是凡品。 那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不一会儿又见她匆匆上山来找寻,这回,她的表情丰富了不少。 景溯隐在花林里,一边摩挲着刚捡来的玉佩,一边欣赏着女子,她找寻了半天,最终却一无所获,温柔镇定的脸上出现了挫败、焦虑的情绪。 他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弯唇,心里隐隐起了些兴奋,与其说是一见钟情,倒更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迫不及待地想到拿在手里把玩。 待那女子走后,他便也下了山,向寺中僧人打听了一圈,得知了她的身份。 是忠毅侯次子卫临修的夫人柳氏,闺名为“凝”,柳凝。 是已婚妇人,不过他并不介意,左右只是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待满足了兴致,他自然会放手。 这是景溯第一次见到柳凝。 那个时候,他并未想到,此后,她会慢慢地走进他的心里。 毕竟他向往的,是像他母后那样温婉良善的女子,而柳凝徒有一张温柔清丽的脸,心却又狠又冷,与良善压根儿沾不上边。 他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情开始,用捡到的玉佩,像逗弄猫儿一般,如愿以偿将她一步步诱到自己身边。 春日微雨,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来赴第一次邀约。他站在二楼楼阁边,瞧见她抱起一只淋湿的野猫放在屋檐下,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微微动了动。 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怜弱之心。 原本只是想玩一玩便作罢,此时却忽然脱不开手……那日景溯向她开诚布公,将她掌控在手心里,也未曾给过她拒绝的权利。 此后便是种种纠缠,从汴京到江州,他与柳凝纠葛愈深,对她的怜惜也就愈盛。 他心冷,从未怜惜爱护过什么人,唯独对她时,心肠总是免不了柔软几分——尤其是知晓她的身世后,她一切的漠然与决绝,也就都有了解释。 他不知不觉地就陷了进去,开始做一些从前想也不会想的事情:他忧心她的病情,为她延请名医、叮嘱她用药忌酒;他一掷千金包下画舫,弹琵琶只为博她一笑;他与她共赏夏夜萤火、秋山红叶;他们一同分享着喜乐忧痛,互相对彼此许下承诺…… 后来,他想着要把她从卫家带出来,便精心建造了一座宅邸,命名为朝暮,取的自是朝暮共处之意。 但她住进来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并不多——她为了陷害卫家,对他安排了一场刺杀,本意虽不是要置他于死地,但却还是实打实地伤到了他。 他将她囚在朝暮居,想要借此折磨于她,却更像是在折磨自己。就算下定了决心,在面对她的时候,却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防,无法抑制住被她吸引,无法控制心里深深的怜惜。 爱意入骨,终究还是无法自拔。 最后他们还是和了好,他放下了过去,决定重新开始。 可她却又在此时离开。 景溯收回神思,回了禅房内,在竹桌边坐下。 桌上有一张画像,画中人是她,一身雪青色衣裙,青丝如瀑垂下,一双眉眼如水波,氲着柔软的笑意,看向画纸外,仿佛正在瞧着他。 景溯抚摸着画中人的轮廓……她总会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但他却不清楚,她这样的温柔里,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若是有,又怎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 画纸边是一面旧铜镜,静静地立在桌上,那是沈皇后遗留下来的旧物。 景溯能从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但很快,这张脸就幻化成柳凝的,眉目如画,眼波柔和。 景溯微微挑眉,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他们都擅长作伪蛰伏,都喜欢将心事深藏,都不习惯退让……他们是那样的相似,以至于他看着镜子,里面就能浮现出她的倒影来。 他们内在的尖锐是那样相似。 以至于他们无法对彼妥协,却又深深地相互吸引着。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一章番外作为过渡,主要讲讲男主喜欢上女主的过程~ 番外好像有点点虐? 不过本文结局绝对是HE!HE!小景和阿凝会有一个很圆满的结局的~ 83、第 83 章 柳凝恍恍惚惚地从梦里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她起身坐起,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外头庭院里的锦簇繁花。 日光微微有些晃眼,她眼睛轻轻眯了眯, 适才做过的梦, 还尚有些留在记忆里。 黑漆漆的一片江水,水上浮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 舫中红绸横斜、金杯坠地, 男子一身杏衣, 轻慢慢地拨弄出一曲琵琶调。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 却不知何时乐声戛然而止,他执着一盏葡萄酿, 递到她的唇边, 半强迫地让她喝下去。 酒液顺着她唇角往下淌, 划至颈边,男人随即笑着倾身, 一口咬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柳凝就是在这时候惊醒, 残余的梦境萦绕在脑海里,似真似幻,她指尖顺着下颌抚过颈侧,那里一片光滑。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起身, 将寝衣换下, 从柜中取出一件裙身换上。 穿衣脱衣这些小事, 柳凝从不假手婢女,一是不喜,二来她心口处纹有一只蓝蝶, 若是被他人瞧见了,反倒徒生是非。 这是她的秘密。 柳凝换上了一件浅紫色的纱裙,裙边绣着西番莲纹样,纱是烟罗纱,样式轻薄,是适合夏日穿的裙装。 如今已是六月末,距离她离开南陈,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她从朝暮居离开,在顾曦的庇护下顺利来到北梁燕京,住在顾府,以顾曦义妹的身份,结识北梁的一众勋贵们。 柳凝梳好妆后,便穿过垂花廊到了前厅,顾曦正坐在桌边,用着一碗糖蒸酥酪,见到她过来,面具下的唇扬一扬:“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着坐在他身边,“等下可是要去上朝?” “今日是大朝会。”顾曦说,“燕京的文武百官均需参加朝会,而且今日尤其不同,还有……”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柳凝略微好奇地看着顾曦,然而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将面前的糖蒸酥酪饮罢,便起身离开,与柳凝道别。 顾曦形容有异,她自是注意到了,不过也没多问,她从不追问别人不愿意吐露的事。 尤其是顾曦,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柳凝信任着他,他不说,或许自有他的理由。 碗里的酥酪柳凝只用了一半,这是燕京名产,她却觉得过于甜了些,有些吃不惯。 柳凝慢吞吞地搅动着银勺,忽然想起那人嗜甜的口味,若是他在,这样的美食定会称了他的心意。 嗳……她又想了些没由头的事情,柳凝摇了摇头,将碗推到一边,起身出了府门。 今日赏荷宴,是由泰安长公主所办,宴邀北梁贵女,她也收到了帖子,推脱不得,便只好乘着马车前往。柳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回想着这几个月里,参加了不少这样的宴会,倒是像极了清闲无事的贵族小姐。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闲,也对这些宴会兴趣不大,但还是得参加,这样才能与北梁的势力中心搭上些许关系——若是能探听些消息,也算对顾曦有所帮助。 所以柳凝通常入了席后,便安安分分地待着,少说多听,若是有主动与她攀谈的,那她便温柔以对,语未启唇先笑,一派温雅纯良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片片荷花围绕着水榭亭台,柳凝静坐在席间,看着中央舞姬乐妓的表演,一边留神听着身边贵女们的交谈。 小姑娘们语声嘈嘈切切,聊的多是些女子们感兴趣的八卦逸闻,鲜有涉及朝政的消息,柳凝听得正有些无趣,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起了今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在北梁每年举办两次,多在春秋之季,由星官观天象择吉时,大朝群臣,除了议政,还通常连带祭祀、大赦等国政……然而今年的大朝会却选在夏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确实不同往常,但倒也并非毫无缘由。”丞相家的小姐说,“听说今儿是有南陈使臣到咱们北梁来,故而圣上才将大朝会改了期,百官为列,以迎接陈使到来。” 柳凝听到南陈,微微顿了一下,她倒不知,今日竟有陈国的使臣到来。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太大干系……柳凝耐心地听下去,然而接下来却没什么朝政相关的消息,反倒是女子们细碎碎地谈论起南陈来,觉得南陈人多孱弱体虚,比不得北梁崇尚的强劲之美。 北梁先祖乃游牧民族,民风较南边更粗犷些,但数百年下来受中原礼教浸润,除了日常习惯,贵族间的风气倒也与南陈接近,也都爱纸醉金迷、红袖软香的放荡……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贵女们对于南陈的看法,柳凝不感兴趣,她只顾思索着南陈来使,琢磨着此时陈国派使臣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但麻烦却不经意找上了她。 舞乐散去,一只四方长颈的铜壶搬了上来,颈口两边固定两个铜圈为壶耳,上面雕刻着三足金乌、后羿射日等纹样。 有两名婢女立在边上,手里捧着竹筒,竹筒里装着的,是若干支无矢箭杆,萑柳制,杆末缀着孔雀蓝羽,华贵异常。 是投壶,北梁宴会上,贵族惯爱用来解闷的游戏。 柳凝见她们玩过,自己未曾上过手,也不愿做这样出风头的事情,今日她本也打算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却冷不防有人忽然出声唤了她。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红衣,柳凝知道她,是郑御史的次女郑玲。 “柳小姐,可愿与我玩上一局?”郑玲起身,走到了铜壶前,扬着眉头看向柳凝,随后又像是失言般掩口,“哦对了,险些忘了,柳小姐自小在南陈长大,恐怕是从未见过投壶,又怎么玩得了这样的东西?” 她语气嘲讽,柳凝不知道这位郑小姐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素来镇定,面对这种小打小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起身。 “确实,这样的游戏,在南陈少见。” “不过——”她浅浅笑道,“瞧着好像也不是太复杂……与郑小姐切磋切磋,也未尝不可。” 柳凝不疾不徐地走到郑玲面前,虽说她不爱引人注目,却也不会任由旁人践踏到自己头上来。 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似乎对柳凝应了郑玲的挑衅颇为惊异,郑玲玩投壶虽谈不上精湛,却也是一把好手,她从未接触过投壶,又如何能与郑玲相比。 然而柳凝却恍若未闻,只是微笑地立在一边。 侍女将钟漏摆好,细沙缓缓漏去,计时开始,郑玲抽出第一支羽箭,对着壶口抛了出去,羽箭在空中划过,“叮咚”一声,正正巧巧地落在铜壶里。 “有初,得十筹。” 婢女清清脆脆地报了一声,代表郑玲第一箭投中。 郑玲得意地笑了一下,看向柳凝,目带挑衅,而柳凝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箭杆轻抛出去。 她动作生疏,一看便是未曾接触过此类事物,箭杆“咣当”一声,触到了壶口,却弹了出来,最终只落在了一旁的壶耳里。 “噗。”郑玲轻嗤了一声,“就这样,你也敢轻易应战?”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凝含笑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手里拿着羽箭,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孔雀羽,好像在抚摸一把宫花锦簇的团扇,一丝火气也没有。 郑玲瞧着柳凝这副模样,自己反倒心头冒起火来,再投的时候,手下也失了些准头,箭杆落在了右边的壶耳里。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似乎有贵女在笑话与她,郑玲有些尴尬,却也就此凝了心神,不肯再有一星半点的失误。 投壶讲究的是准头和力道,力道讲究对距离的把握,而准头则是对于心态平稳的考验。柳凝虽从未玩过投壶,但弹弓玩得却很不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又颇具悟性,稍稍上手,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游戏的技巧。 第一第二箭只中壶耳,从第三箭开始,便正中壶心,一路连中下来,手里的羽箭只剩下最后一支。 两人都发挥得非常稳定,不过柳凝失了先机,落后于郑玲一箭。 这最后一箭,若是郑玲投中,便是柳凝输了。 郑玲忍不住露出笑容,在她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她抬起手,正要投出最后一箭,忽然听柳凝轻飘飘地笑道:“郑小姐的投壶术当真了得……也不知与六皇子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她提了句北梁的六皇子,郑玲脸色却是一红,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凝,然后抬手将箭杆投了出去。结果力道过猛,箭杆从壶口弹出,连壶耳也没入,便直接落在了地上。 投壶最忌心浮气躁。 人人皆知郑玲爱慕六皇子,柳凝在话里提及,分明是要乱她心绪。 郑玲脸色白了白,怒目看向柳凝:“你——” “嗯,我知道,该我了。”柳凝弯了弯眉眼,笑得一脸温良,将手里的箭杆抛出。 郑玲表情很不好看,可是却有口难言,看着柳凝投出箭,勉强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罢了,反正就算柳凝这局投中,计筹的时候也该是两两持平,她虽然没能踩下柳凝的脸面,却也不至于把自己赔进去。 然而周围却忽然响起低低的赞叹声,郑玲从心思里抽出,抬头往铜壶看了一眼,也不禁呆住。 倚杆倒中。 像这样投中的结果,极其难得,可算加筹……若由此计算筹数,那便是柳凝反超了郑玲。 竟是她赢了—— 郑玲脸色惨白,而柳凝却依旧只是微笑,面无惊澜,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她稍稍侧过身,正要开口,水榭长亭外却忽然传来了抚掌声。 被轻纱帘遮挡着,只能隐约瞧见一道人影,正朝着水榭内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有点事晚了…… 下章男主出现~ 感谢在2021-02-03 23:58:52~2021-02-05 00: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第 84 章 那人一边抚掌一边笑, 笑声轻铃铃的,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纱帘掀起,走进来一位高挑明艳的少女,金步摇在发边轻晃, 一身百褶花夏裙配烟纱丝帛, 同穿绯色,却比一旁的郑玲多了几分气势。 柳凝轻轻弯唇, 施礼:“九公主。” 北梁皇帝第九女赵如意, 封号长乐。 周围贵女们纷纷起身, 向公主施礼, 而长乐轻轻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 然后转头看向柳凝, 笑道:“阿凝, 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下回投壶, 倒是可以和六哥比试比试。” 她口中的“六哥”, 便是先前柳凝提到的六皇子,为人温雅端和,诗书礼射六艺皆通,投壶技艺亦是精湛。 柳凝摇摇头:“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怎敢与六皇子相提并论。” 婢女们将铜壶与箭杆撤了下去, 柳凝则与长乐入席, 周围女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下来, 都朝柳凝这桌看过来,似乎是纳罕她与公主之间的关系。 其实柳凝与长乐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前些时日认识的, 彼此各有所需,便一拍即合,只是旁人瞧着亲近而已。 她本就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 更何况,长乐与她“交好”,图的也不过是柳凝与顾曦的联系。 顾曦是北梁新贵,深受梁帝赏识,手握兵权,而长乐与六皇子一母同胞,自然是渴望获得顾曦的支持。 不过与长乐相交也有好处,一来可以从她公主的身份上获得便利,再者,待在长乐身边,距离北梁的权利中心更近,也更方便探听到各种消息,为顾曦所用。 柳凝与长乐坐在一起,细细品着果酿,中间的空地又重新安排上了表演,绡纱飞动,歌舞升平。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长平笑盈盈拈了一颗葡萄:“这些歌舞也太没意思了些,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柳凝想了想:“也好。” 她确实也觉得这些歌舞无趣,便找了个合适的借口,退了宴席,与长乐一道出了泰安长公主的府邸,然后上了长乐的马车。 “公主是要带我去哪儿?”柳凝问。 “临风楼。”长乐笑道,“上回说好了要请阿凝吃那里的杏仁佛手,自然不能食言。” 上回? 柳凝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长乐将她带出来,恐怕并不是单单请她吃食这样简单。 她靠在车壁边,微微垂下眼。 长乐坐她在身边,侧眼看着柳凝,瞧见她神容静美,眉目温婉,忽而笑了一下:“阿凝这样温柔似水的性子,也会和郑玲起上冲突,倒真是出人意料。” 她提起适才宴上之事,柳凝莞尔:“也谈不上冲突,只是郑小姐有意刁难,我自也不能丢了顾府的颜面……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那位小姐。” “哦?”长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哪儿得罪了她,你当真不知道?” 其实柳凝知道,但她还是柔柔地笑了笑,像是困惑:“不知。” “其实事情很简单,郑玲她恋慕六哥,但六哥他——”长乐顿了顿,“中意的却是你。” 柳凝眉头微挑:“这话,公主可不能乱说。” “我又怎会乱说,虽然六哥他从未说过什么,我是他亲妹妹,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长乐弯起眉眼,摸了摸柳凝的侧脸,“阿凝生得这样美……我记得,六哥他第一次在顾府见到你时,眼睛都看直了。” 六皇子赵承和,第一次见面似乎是在刚到顾府没多久,那时柳凝正提着竹篮子,收集庭院里的蔷薇花枝,赵承和和顾曦言谈甚欢,顺着小路并肩走着,正好与她碰上。 当时赵承和瞧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惊艳与痴迷,似乎对她颇为倾心。 但柳凝却清楚得很,一个皇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更遑论赵承和一向有温雅自制之名,又怎么会毫不避讳地去瞧一个女子。 不过是演给顾曦看的一场戏而已。 他的目的,大概是想与顾家缔结姻亲关系……于是便想从她身上下手。 所以当马车停下,长乐领着柳凝上了二楼雅座后,看到赵承和就坐在桌边,她并不是那么吃惊。 “六殿下。” 柳凝瞧见他,佯作讶异,随后施了一礼,而白衣玉冠的年轻男子则连忙起身,搀了她一把:“与我多礼什么?” 他手搭在柳凝的腕上,柳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避开,在桌边坐下:“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赵承和温声:“今日碰巧无事,便来此处打发时间,哪成想竟碰上了柳小姐。” 好一个碰巧,柳凝笑而不语,轻轻瞟了一眼长乐。 长乐却一脸无辜,只是将盛着杏仁佛手的小盏推到柳凝面前:“我也不知道六哥哥在这里……喏,阿凝,这便是临风楼名气最大的点心,尝尝看。” 玉瓷盏正中间盛放着佛手果,金灿灿的,花瓣一般张开,上面沾着细细研磨的杏仁粉,好似一层霜,盏底一层浅浅的汁,似是青柑加蜜调成,散着一股酸甜诱人的气息。 柳凝尝了一小口,滋味着实不错。 她品了几口便放下银著,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心底涌起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前在南陈,那个人也总爱带着她去酒楼,他似乎格外喜欢窗边的雅座,她每每从窗外收回目光,再一侧头,便能瞧见他倚着窗框,执杯冲她一笑的模样。 柳凝神情略有怔忪,赵承和看在眼里,皱了皱眉:“柳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了神,指着窗外,“只是有些奇怪,今日外面的街道,与往常不太一样。” 往常街边都是热闹的摊贩,今日却悉数清了空,街道上显得整洁而空旷。 “今日有使臣入京,来时队伍届时便会从这条道上经过,直达皇城。”赵承和解释。 柳凝点了点头,南陈来使之事,她之前在宴上便听说了。 有使节入梁,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凝本不是多事之人,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事竟隐隐存了些兴趣。她知道赵承和定了解此事,若要打听,他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她思忖片刻,正欲开口询问使臣是何人,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骚动。 马蹄声“嗒嗒”,似乎是从街角传来。而周围也热闹起来,不少客人都从雅座里出来,顺着一边的门去了楼阁外的回廊,阑干前很快便挤满了人,遮挡住了柳凝窗前的景象。 长乐对这样的热闹似乎也颇感兴趣,拉着柳凝也去了二楼回廊。 柳凝知此处鱼龙混杂,不愿抛头露面,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面纱,将双目以下的半张面容遮住。 她被长乐拉着,来到回廊栏杆前,朝下看去是空荡荡的街道,以及不远处扬尘而来的车队。 四周人声嘈嘈,从他们的话里,柳凝得知,眼前行来的这列队伍,正是南陈使臣入梁的车队。 她手搭在栏杆上,微微伸出头瞧。 那是一列长长的队伍,最前方的是乐师,奏着南陈清雅柔和的鼓乐,随后四周由黑甲卫兵围起,中间则是此行所至的使臣团,数十名官员,按照品阶不同穿着对应颜色的官服与纱帽……而最中央的男子跨坐于青骢马上,一身暗红色的官服,衣袍猎猎,在一众官员中尤为醒目。 柳凝目光落在男子脸上,心跳仿佛漏了拍。 她无意识地攥住身前的栏杆,食指指甲嵌进了木栏杆的缝隙里,半截折断。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以至于隔着老远,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景溯。 队伍又近了些,从临风楼二楼的廊下经过,柳凝怔怔瞧着,那男人更加清晰了些。 他穿着使臣服,她第一次见。 外袍是暗红色,整齐妥帖地穿在身上,露出一丝素色内襟,腰身用玉带规规矩矩束着,金银作饰,泛着泠泠光泽。他的头发也极规整地束起,用白玉冕固定,左右各垂两串白旈珠,顺着侧脸线条下至胸前。 景溯的面容本就是极俊朗的,如此华服,更是丰神如玉,又较平日里多了一分肃穆端严之感。 他坐在马上,平视着前方,而两边楼阁上围观的女子们则忍不住低声赞叹,赞的自然是他不凡的仪表与气度。 北梁好武,崇尚力量之美。景溯体态谈不上壮硕,却并不羸弱,腰间佩剑,周身隐隐散着气势;白玉冕冠下容貌清隽,举止间所流露的,却仍是不可小觑的威严与贵气。 柳凝看着他越来越近,心跳得也更急了些。 她生怕他抬头,看见她的所在,便想着悄悄从栏杆边退下去。 然而四周人群为了能更清楚地瞧见景溯,竟推搡起来,柳凝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赵承和也不知是何时在她身边,伸手一把将她搀住。 “没事吧?” “……没事。” 柳凝勉强弯了弯唇,随后眼睛忽然睁大。 原先遮着脸的面纱,被刚刚那么一挤,系带散开,轻飘飘滑落下去,被风一带,飘出了回廊外。 薄薄的纱飘在半空,轻巧地打了个旋儿,然后落下。 像一只轻盈的蝶,正巧落在景溯面前。 他伸手一抓,微怔。 面纱上有杏花流纹,沾染着淡淡的香气……是苏合香。 景溯指掌忽地一紧,随后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车队停在临风楼下,贯穿街市,似一条静默的长龙,楼阁上看热闹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何事,瞧着下面停滞的使臣队伍,语声渐渐小了下去。 寂静里,咚,咚,咚。 柳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见景溯侧过头,慢悠悠地抬起眼,朝楼上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人不是男主,今天才是~ 太子殿下的再次出场,当然要隆重一点_(:3」∠)_ 感谢在2021-02-05 00:33:25~2021-02-06 02:5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鲤鱼哒哒哒 2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5、第 85 章 柳凝被身前的人群挡着。 她不确定这样, 景溯还能不能发现她的存在。 她的手腕被赵承和握着,脉搏一下一下打在他的指腹上,赵承和有些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临风楼下的队伍依旧停滞着,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 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殿下?” 良久, 一旁的青衣官员出声提醒。 景溯微微抿唇,将目光收回, 重新平视了前方, 淡声开口。 “无事, 继续前进吧。”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南陈鼓乐又重新响起,使臣队伍缓慢地往前行进着, 最终队尾从楼前离开, 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 没了热闹, 人群悉数散开。 柳凝亦是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腕, 还握在赵承和手里。 “……六殿下?” “你好像很紧张。”赵承和说, “怎么了?” “没有。”柳凝矢口否认,随后目光落到手腕上,瞬间有了借口,“六殿下这样握着我的手……还是第一次,有些不大适应。” “哦?”赵承和弯了弯唇, 悄声, “那……阿凝该早些习惯才是。” 他松了手, 指尖却恍若无意地划过她的手背,柳凝胃里翻涌了一下,抽回手, 微微低下头。 她不喜欢这种暧昧的举止,更反感“阿凝”这样亲昵的称呼……从别的男人嘴里唤出来。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心头乱得很,也不想与这赵承和再相处下去,寻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去,赵承和瞧着她的背影,弯了弯唇,回了雅座。 长乐已经坐在桌边,啜了口玉杯里的普洱,笑道:“哥哥,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 赵承和给自己添了杯茶,想起适才柳凝的举止,唇角又是一弯。 他自是不知柳凝心中真实所想,只当她先前种种表现,是女孩子家的羞窘……想来她对他,倒也并非无意。 “那你打算何时将人娶进府里?”长乐托着腮,“照妹妹看,这事还需快些办妥……父皇的身子越来越差,这些日子听说在召集心腹商议立储之事,若是储君之位落到了他人头上,那便麻烦了。” 赵承和兄妹的生母是谢贵妃,背靠北梁大族谢氏,虽说也算显赫,却并无兵权,且谢家有欲成外戚之势,颇遭梁帝忌惮。 若要立储,这储君的位置,未必能落到赵承和头上……他需要更有力的支持,而手握兵权、又深受皇帝信任的顾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自然也希望快一些,能将她娶进府里。”赵承和叹了口气,“顾曦只忠于父皇,又无其他亲眷,唯有与他这妹妹结亲,才有可能让他站在我们这边,这样的道理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她……” 他想起柳凝,心中不免染上一丝阴郁。 赵承和虽然表面上温润如玉,实则心中自有一番倨傲。他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外加容貌俊朗,总能受到女子青睐。他很少讨好于什么人,如今为了搭上顾曦,向柳凝献殷勤,却总是讨不得什么实在的好处,着实令人气恼。 那女子总是一副笑容款款的模样,瞧着温柔可欺,实则行事却极有分寸,每次与他的相处都是进退有度,半分拿捏不得。 这若即若离的态度,恼人至极,却也偏生让人心痒得很。 赵承和想起她今日羞涩离去的情形,心觉这女子应该是已动了心,只是表面端着不肯承认,十有八九只是要他反过去哄她罢了。 也罢,他就再耐些性子……等将人娶回府后,他自是要好生磋磨一番,让她夜夜臣服于自己身下,再也笑不出来。 赵承和身上微微有些燥热,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瞥眼看到长乐坐在一边沉思,开口:“在想那位南陈太子?” 他与长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时常待在一处,看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长乐也不掩饰,只是斜斜抬起眼:“都说南陈人孱弱,那位南陈太子倒是龙章凤姿,便是翻遍整个燕京城,恐怕也寻不出一个比他更加俊逸的郎君。” “如意这是动了心?”长乐公主闺名如意,赵承和唤了她的名,打趣道。 “我这也是为哥哥着想。”长乐笑着说,“父皇那样重视与南陈的缔约,若是我能与南陈联姻,岂不是为哥哥又添了一份筹码?” “哪有你想得那样容易。”赵承和好笑地摇摇头,“就算你能嫁得了他,又焉知他能不能活着回南陈,你可知那南陈皇帝——” 他忽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这临风楼人多耳杂,自然不是说这种私密的地方。 使臣队伍离开后,街市上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摊贩们重新出现在了街边,车马如流,从道中驶过。 柳凝坐在香车里,拈着丝帕,将先前被赵承和握过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后把帕子丢到了一边。 她半阖着眼,心中仍有微悸的感觉。 在一旁侍候的婢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柳凝睁眼,对着她柔和地笑了笑:“无事,只是有些乏了,无须担心。” 她潦草地宽慰着婢女,胸中却思绪翻涌,乱糟糟缠成一团。 香车很快停在了顾府门口,柳凝穿过庭前小径,目光无意扫过两边花木,落在前些时日谢了的荼蘼花上,顿了顿,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 “婶婶。” 柳凝恍过神,看见阿嫣朝她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个花花绿绿的事物。 是毽子,雉羽和银砣制成,羽毛尖随着风微微抖动,阿嫣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笑意甜甜地瞧着她。 柳凝心中稍定,摸了摸她的头:“阿嫣要婶婶陪你玩?” 阿嫣点点头。 柳凝又看了看日头,正赶上用午膳的时候,便好言哄了小丫头几句,先用了膳,然后再陪着她在树影下玩儿一会儿。 阿嫣和她一起到了北梁,住在顾府,若是平时有闲空,柳凝也会陪着阿嫣玩耍,或是教导她读书写字。 不过今日柳凝兴致缺缺,总有些心不在焉。 从前在朝暮居时,她也和阿嫣踢过毽子,玩得还算不错,能连着近百个不断,然而今日只连上十几个便掉了下来。 她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叹一声,把雉羽毽从地上捡起来。 阿嫣看着毽子,忽然道:“我……有点想太子表哥了。” 柳凝手一松,刚捡起来的毽子,又掉到了地上。 “阿嫣……怎么这样说?” “表哥以前教过我扎毽子,还有孔明锁、如意扣……好多好玩的东西。”阿嫣哀叹了一声,“如今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而且,顾叔叔还总是很凶。” 柳凝怔了怔,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无奈。 “婶婶,顾叔叔是不是很讨厌阿嫣?”小女孩皱着细细的眉头,“他从不跟阿嫣说话,也不笑,还成日带着个怪面具……我、我有点害怕。” “他……”柳凝想到顾曦,轻叹一声,“他不是讨厌阿嫣,可能……只是不太习惯。” 顾曦对这个孩子,一直怀着很复杂的情感,她是知道的。 阿嫣是沈月容的孩子,那是他曾经恋慕过、有过媒妁之约的女子;可阿嫣体内也流有卫家的血脉,那是令他深通恶绝的存在,也是耻辱的象征。 他不像柳凝与阿嫣有着长时间的感情积累,也不像景溯与阿嫣有着纯粹的亲缘关系,自然无法像他们二人那样,用正常而亲切的态度,对待这个孩子。 柳凝是理解的。 但眼前这个孩子却也早熟,虽整日贪玩爱笑,实则也像敏感的小兽,能察觉到身边人对她的喜恶。 “阿嫣,顾叔叔虽然不怎么对你笑,但……”她语气怜惜,“如果有一天,阿嫣陷入危险,我相信,他定会舍身护你周全。” 阿嫣瞧着柳凝,一脸似懂非懂,而柳凝则轻轻揉了揉她发顶上的团子。 正打算再说些安慰的话哄她,却忽然有婢女匆匆赶来:“小姐,大人他回来了。” 婢女指的自然是顾曦,柳凝还未开口,阿嫣却噌的一下溜开,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显然是怕极了他。 柳凝哭笑不得,显然她刚刚说的话,这孩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把地上的毽子拾起,交由婢女收好,又问:“哥哥他现在何处?” 婢女答在前厅,柳凝便轻轻颔首,往前厅去。 到前厅时,顾曦已经除下官服,换上了一身天青水碧的直,坐在桌边喝茶,举止虽闲暇,眉心却隐隐含着一抹忧虑。 柳凝观察了一会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顾曦见她来也不意外,温和地笑了笑。 “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大朝会结束了?” “嗯,结束了,我这便回了家来。”顾曦说,“站了一上午,倒也有些乏了。” “一切可还顺利?” “自是顺利,万事无忧……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顾曦捧在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柳凝指尖无意识地缠了缠腰间丝绦,犹豫片刻,开口。 “那南陈使臣……” 茶盏“叮”的一声轻响,柳凝一顿,看到顾曦把茶盏搁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阿凝,你究竟想问什么?” 86、第 86 章 顾曦审视着她, 柳凝心头一紧,随后又缓缓松弛下来。 “哥哥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缓缓道,“早知道那南陈来使,是什么人。” 他早就知道景溯来使北梁, 却对她只字未提。 顾曦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开口:“你见过他了?”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柳凝说,“我没有与他见面, 至于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不确定景溯往楼上瞧的那一眼, 有没有看到她。 “他知道了又如何?”顾曦冷笑一声, “这里是北梁, 就算他在南陈呼风唤雨,如今到了北梁的地界, 又岂能由着他肆意妄为。” 柳凝双唇轻抿, 无话, 顾曦看着她,半晌轻叹一声。 “阿凝啊, 你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之前已经跟哥哥说过了。”她低头, 轻声道,“我,不想再多说。” 其实究竟如何作想,她也理不清楚,也不想理。 左右这些事, 这辈子与她都没什么缘分。 “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情, 只是有一件事苦苦思索无解。”柳凝说, “这些年来,梁陈两国或战或和,但总归是北梁略处下风。就算需要使臣访梁, 南陈朝堂之上,有的是人选可担当此任……又何须他一国储君亲来访。” 这正是她奇怪的地方,历来出使他国,就算以示敬重,通常派遣的,也多是不受宠的皇子,派太子出使他国,更是鲜有前例。 只因这本就是一件风险难料之事,皇帝又怎会拿一国储君冒险。 “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顾曦摇头:“我只知道来使是他,具体缘由却不清楚,确实怪了些……不过,说不定只是他己想来,便刻意领了这出使的差事。” “刻意?”柳凝蹙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翻遍南陈找不到你,说不定便猜到是我将你带回了北梁,于是便到了这儿,要将你找出来。”顾曦语气有些烦躁,“谁知道呢?他本就是个疯子,能做出这样的事也不稀奇。” 柳凝默了默:“……他不是疯子。” “他怎么不是?”顾曦怒,“当年你还在卫家时,便肆无忌惮地纠缠于你;后来又将你囚起来作了禁脔,还在你手上扣了镣铐镯……他干了那么多荒唐事,你怎么还为他说话?” “……我没有为他说话。”柳凝叹了一声,“罢了,不提他。” 她实在不想跟顾曦讨论景溯到底疯不疯,有些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何况顾曦对景溯成见已深,很难去改变他的看法。 若是真如顾曦所说,景溯是只是为了寻她而来,那她反倒稍稍安心。 总比他被卷入什么阴谋中,要好得多——至少,她是不会害他的。 柳凝微微出神,顾曦见她这样,眉心忧色更重。 他不怕景溯来硬抢人,就怕她这样,瞧着一副理智而无情的模样,实则心中有意却不知。 顾曦眉间折出一道皱痕,看来还是应该早些将她安定下来。 他本想在这燕京城中,仔仔细细挑一个好郎君,将柳凝托付给他,照顾她一生安稳喜乐。 但如今景溯来了,便打乱了他的计划,只好加快动作,为柳凝寻一个好的归宿。 家世过得去,人品须得贵重,最重要的是要真心喜爱敬重于她……顾曦思来想去,忽然有一个人选暂时浮现于他脑中。 “阿凝,景溯的事,你也无需多操心,有为兄替你解决。”顾曦站起身,袖摆垂下,“你呢,就好好待在府里,深居简出,别被他发现,也莫要想着去见他……明白么?” “……知道了。” 柳凝点头应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之后几日柳凝听了顾曦的话,没出过门,只安安分分地待在顾府里。 她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均与景溯有关,梦谈不上好坏。 与其说是噩梦,她感觉更多的……是微妙。 她梦到一些过去的事,也梦到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某日午间小憩,还梦到了些羞耻而隐秘的事。 闷仄的午后,柳凝从梦里醒来,双颊生晕,身上起了一层细细薄汗,回想起梦中种种,只觉得心乱如麻,羞愤得抬不起头来。 她怎么可以做这种梦…… 衣衫粘腻在身上,难受得很。 空荡荡的净室里,柳凝脱了衣裙沐浴。她泡在浴桶中,指尖从心口的蝶纹处划过,总觉得己像是沾染上了什么魔怔。 沐浴完后,她换上一身浅杏色的裙衫,头发半干未干地垂在脑后,在桌案边坐下,取出纸砚,研开笔墨。 窗外是骤雨忽至,她和着雨声,提笔将金刚经抄录了一遍,末了,视线在那句“如梦幻泡影”上停了一停。 心下稍解。 所谓的梦都是假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大概只是因为她欠他多了,总想着还,这才叫他钻了空子,屡屡入梦扰她。 雨停了,柳凝将笔搁到一边。 正打算多找几本佛经瞧两眼,忽然有婢女进了屋,手里捧着一只檀木盒:“小姐,大人从外头带了口信回来,说是让您去一趟六殿下府上,将这盒子交给他。” 赵承和已成年,虽未封王,但也不住在宫中,而是在燕京立了皇子府。 柳凝接过盒子,一时弄不清楚顾曦是什么用意,里头到底装了什么重要物件,竟得由她亲送过去。 打上回被赵承和握过手后,她就并不是很愿意再跟他多作接触。 不过柳凝想顾曦有他的用意,说不定还有拥立赵承和为储君的想法,毕竟这六皇子除了母族为皇帝所忌惮,其他实力综合起来看,倒也不是不能够一够储君这个位子。 若是顾曦有这个意思,她倒也不能总避着赵承和。 柳凝乘了府中香车,很快就到了六皇子府宅门前。 她捧着木盒下了车,看见门另一边也停着一架车舆,锦盖华帐,马匹上置了玉鞍和银蹬,微微有些诧异。 “府中可是有其他客人来访?”柳凝进了府,问了领路的婢女。 “确实有贵客拜访主人。”婢女答,“听说是什么太子殿下……从南陈来的。” 柳凝脚步停下,觉得己来得真是不巧。 她捧着檀木盒,鞋尖转了转,决定先出去,等避开了景溯,再将东西交给赵承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有两道人影从一侧的月门转出,并肩慢行,似乎言谈正欢。 是赵承和……还有景溯。 她还是碰到他了。 景溯一身宝蓝色轻袍,金蚕丝绣着龙首蛇身的纹样,他偏过头,看了柳凝一眼,脚步停顿了一下。 “阿凝。” 叫她阿凝的却不是景溯,而是他身边的赵承和。 赵承和见到她在这儿,似乎颇有些惊喜,快步赶来。景溯也跟上来,柳凝先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平静,对于赵承和的那声“阿凝”,只是微微挑了眉,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阿凝,你怎么来了?” 柳凝本应将盒子交给赵承和后便离开,少言慎行才是理智的做法。 不过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握着檀木盒的手紧了紧,斟酌片刻开口:“六殿下,还请不要这样叫我……若是被旁人误会了你我关系,那便不好了。” 赵承和唇边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但他语气却温和,连声致歉:“是我太过惊喜,一时失了分寸,还望柳小姐莫要责怪。” 他说完,见柳凝往景溯那边看去,以为她不知景溯身份,便替她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南陈的太子殿下,此行作为使臣,出使到咱们北梁这儿来。”赵承和说,“阿……柳小姐,听说你幼在南陈长大,不知可有见过这位殿下?” 何止见过。 柳凝看着景溯,他也看着她,两人目光撞到一起,最后柳凝先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没见过。 赵承和想她也应该是没见过的,他微微一笑,又指着柳凝,介绍给景溯。 “这位柳小姐,是顾将军的妹妹……顾将军的名声,太子殿下可有听说过?” 景溯含笑点头:“北梁战□□声,早在南陈便听说过,先前顾将军代表北梁出使,孤还有幸与他推杯交盏过几次。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柳凝抬起头。 “既然是顾大将军的妹妹,怎么是姓柳呢?” 景溯轻轻地眯起眼,话是闲聊散漫的语气,眼睛却盯在柳凝身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也没什么稀奇的理由,只是小时候便与兄长失散,长在南陈,被一柳姓的人家收养,又取名柳凝。”柳凝说,“一时再改其他名字,听起来也怪怪的,兄长便说倒不如干脆将这名字用下去,既方便,也算是时刻念及着柳家抚养的恩义。” 景溯颔首:“看来顾将军,对柳小姐这位妹妹,很是宠爱。” 这话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柳凝却总觉得这话里有话,语气更是平静里暗藏汹涌,叫她遍体生寒。 她只好笑着应了两声。 景溯倒也没再借着刁难她,只是笑着对赵承和说:“柳小姐匆匆而来,想来是找赵兄有要事,孤不便叨扰,下回再到府上与赵兄论经对弈,如何?” 赵承和是和气地应了声“好”。 景溯走了。 柳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想起刚刚他管她叫“柳小姐”。 认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最开始初识时,他唤她“夫人”;之后纠缠得深了,便就叫她“阿凝”;后来惹恼了他,生气时,便连名带姓地喊她“柳凝”。 柳小姐。 感觉……怪怪的。 柳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漫不经心,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柳小姐”,侧过头来。 是赵承和唤的。 他也瞧着景溯离去的方向,问:“柳小姐,觉得南陈太子如何?” 柳凝一愣,慢吞吞道:“我一女子,怎能妄议此事。” “女子也有女子评判的法子。”赵承和笑道,“这南陈太子入梁不过数日,坊间却传了不少传说,连说书排戏的都将他现编了进去,夸他神姿玉容,我北梁不少女儿家,也对这太子生了倾慕之心……柳小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有说书的将景溯编了进去? 柳凝隐隐有些兴趣,倒是想听听是个怎么样的说法。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该回答赵承和的问话才是。 柳凝说:“今日才见了这位太子一面,倒也很难生出什么想法。” “南陈太子这般姿容,柳小姐不心动?” “姿容等等,不过皮相罢了,任其是美是丑,百年后也不过是一躯白骨。”柳凝说,“我心不心动,又怎么会只拘泥于区区容貌。” “柳小姐这番话,倒是颇谙佛法之理。”赵承和似乎颇为认可,顿了顿,又问,“也不知……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叫小姐动一动心。” 不仅仅是探她喜好,其实赵承和也确有些好奇。 这女子,他总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一张脸生得眉目如画,总是带笑,看着虽赏心悦目,却又总像是少了些鲜活气儿。 她遇事总是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 像她这样的人,这世间可否有男子,能入得了她心里,乱她心池,潋滟生波。 赵承和觉得,是人皆有癖好,女子择郎君亦是如此:有人爱千金,有人喜俊容;有人恋慕高岭白雪,有人偏好红尘浪客;还有那清风高节的文人、风流倜傥的雅士、气吞山河的将军、万民朝拜的帝王…… 总该有一样,是她所喜欢的。 只要摸清了她的偏好,赵承和信能装得八九不离十,让她一点点掉进瓮里。 “柳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喜欢什么样的? 柳凝想了许久,最后缓缓开口。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轻轻说,“知我懂我,一片真心,便可。” 作者有话要说:  知她懂她,一片真心,这就是阿凝想要的东西。 唔,她其实是那种心思繁重,但情感上特别单纯的女孩子? 我好像更了不少?下一更就是在晚上12点左右啦~ 87、第 87 章 知她懂她, 一片真心。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可真要实现,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就算真的遇到了,也未必能有缘分。 赵承和笑了笑:“柳小姐的心愿原来这样简单, 我……” “六殿下, 这是兄长托我带过来的东西。”柳凝打断了他的话,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 “似是什么要紧的事物, 还请六殿下收好。” 赵承和挑了挑眉, 接过盒子。 他似乎也不知道里面能装着什么要紧之物, 也不避讳,当着柳凝的面, 便将盒盖打开。 檀木盒里铺着锦缎, 上面躺着一枚圆滚滚的珠子, 折射着日光,五彩耀目。 柳凝一愣, 没想到顾曦让她送来的东西, 竟只是一颗舍利子。 这东西虽说珍贵……但也着实没必要赶着送来,又何必让她专程跑一趟。 “顾将军倒是有心。”赵承和取出舍利子,拿在手上欣赏,“许是知道我近日痴迷佛法,竟送了这样贵重的礼物给我。” 他把舍利子放回盒子:“柳小姐平日里会读佛经么?” “只是偶尔。”柳凝摇摇头, “我对佛法什么的, 钻研并不是很深。” 她并没有兴趣与赵承和在这里谈佛论经, 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便以府中事物为由,离开了皇子府。 出了府门, 门边只剩下顾府的车,另一辆却不见了踪影。 景溯已经走了。 他没有在这地方堵着她……柳凝略微松口气,上了香车,回府。 她心情谈不上太好,不是因为景溯,而是因为顾曦托她送的那颗舍利子。 初时她还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事后稍稍一想,柳凝便了然。 一件贵重的礼物,本可托下人送去,偏偏要她送去……顾曦想要送过去的并不是礼物,而是她。 他想撮合她与赵承和? 柳凝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顾曦并不会害她,但赵承和这人,她既不喜欢,也直觉他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类型。 与之相交,弊多利少。 若是顾曦当真有意与六皇子联姻…… 柳凝握紧了手里的丝帕。 她觉得有必要和顾曦谈一谈,回了顾府后便等着顾曦,然而却只等来了他外出公办的消息。 归期未定。 此事便只好暂时耽搁下来,柳凝待在府里,深居简出,一转眼就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乞巧节。 柳凝按北梁习俗,用桂木浆和兰花沐了发,擦干,然后一头长发便松松散散地垂于脑后。 她没带步摇发簪,只用一根浅色丝带作装饰,便出了门。 柳凝先前已经推拒了几次赵承和的邀约,今日长乐公主约她游乞巧,她自然不好再拒绝。 夜幕低垂,半边明月挂在天际,街市上灯火通明,两边挂满了织女灯,浅浅的光晕落在石板地面上。 锦楼上有舞乐表演,两边竖着锦布扎成的仙女人偶,还有香线结成的小桥,似是在模拟神话故事。在锦楼下不少人驻足围观,充斥着姑娘家清脆的笑声,水粉胭脂的香气,悠悠荡荡地飘散在风里。 柳凝也停下来瞧了一会儿,然后才穿过重重人群,到了一座廊桥边。 长乐正在桥上等她,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人。 柳凝看到景溯,双眼微微睁大了些,直到长乐朝她挥了挥手,她才若无其事地上了桥。 “这位是南陈太子,此行来北梁的使臣。”长乐介绍道,“见过他么?” “上次在六殿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柳凝说,“公主与太子殿下……” “偶然在街边遇上了,便邀来一并同行。”长乐抿着唇笑道,“左右太子殿下还未领略过北梁的民间风光,今日乞巧,比往日热闹些,倒也是个好机会。” 她说着看了景溯一眼,笑意更深,景溯亦是微微一笑。 柳凝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有传言,说是北梁皇帝有意挑一位公主,许配于南陈太子,以结两国之好。 长乐么。 如果是这样,她倒不应当待在这里。 柳凝忖了忖:“既然公主正领着太子殿下游览,我便不打扰两位……” “无妨。” 没等长乐说什么,景溯却先微笑着开了口,“本就是乞巧佳节,多些人同行,倒也热闹些,公主说是不是?” 长乐看了一眼景溯,又看了一眼柳凝,弯了弯唇:“正是呢,阿凝,你又何必见外……等六哥哥处理完了手上的公事,他也会赶过来与我们会和的。” 赵承和也会来。 柳凝看着眼前的长乐和景溯,只觉得局面愈发乱了起来。 她跟着他们,一道沿着廊桥往下走,长乐笑盈盈地搀住了柳凝的手:“阿凝,这几日六哥哥多次约你出游,为何总是拒绝于他?”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这才闭门不出。”柳凝略垂下眼,“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六殿下,那便我的罪过了。” “原来是这样。”长乐笑道,“我还当阿凝你瞧不上六哥,这才屡屡躲避。” “六殿下是这燕京城中一等一的郎君,我怎敢轻视。”柳凝理了理袍袖,“只盼六殿下能早日觅得良缘,六皇子妃……想来定是燕京中最貌美多才的女子。” “阿凝这样说,六哥哥怕是要伤心了。”长乐惋惜叹道,“可怜六哥的一片真心,尽付流水……太子殿下,你说呢?” 她转头看向了景溯,柳凝心头一顿,也抬眼看向他。 明明不是清冷之人,月色落在他脸上,却映出了几分凉,景溯淡淡一笑:“孤不太懂男女之事。” “不过么。”他视线从柳凝脸上扫过,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河流,“一片真心,倒是难得——不正是柳小姐所求之物?” 柳凝步子停顿了一下。 一片真心。 那日她与赵承和的谈话……他听见了? 柳凝双唇轻轻启开,想说些什么,但当着长乐的面,又不好开口。 于是最终又归于沉默,而景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听见长乐夹在他们中间,语气柔柔地介绍着沿途的民间景象。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承和来了。 他先与景溯互相见过礼,然后目光落在柳凝身上:“柳小姐,好久不见。” 柳凝轻轻施了一礼,客套了几句。 四个人继续朝下走着,沿着桥对岸往下去,在河边散着步。 桥对岸亦有不少游人,熙熙攘攘穿街而过。他们四个亦走在其间,景溯和长乐走在前面,柳凝走在他们身后,身边是赵承和。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柳凝低头,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一双手却递到了她面前。 手里托着一枚小小的绳结,五彩绳编就,样式精致。 “柳小姐。”赵承和唤了一声,将绳结递给她,“我亲手所编,送给你的。” 乞巧节在北梁,亦是定情之日,时有男女互赠五彩绳结,系于腰间,以结同心。 柳凝看了眼他手里那枚绳结。 比景溯编的,倒是要好看许多。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收下,轻轻推开赵承和的手,以示拒绝,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死心,直接将五彩结系在了她腰间的衿带上。 这举止便有些唐突了。 柳凝皱起眉:“六殿下,你怎能强求我收下。” “柳小姐,这是我真心实意为你所做。”赵承和说。 他的话并不能打动她,她只觉得厌烦。 柳凝生出手指,想要拆掉腰间的绳结,但指尖碰了碰,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也罢,一个绳结而已,又能代表的了什么。 回去拆下再扔不迟,倒也没必要为此与他撕破了脸。 柳凝往前瞧了一眼,景溯并没有回头,估计也不知道她与赵承和发生的事情。 他与长乐似乎言谈颇欢,织女灯垂落在他们身上,微微有些刺眼。 柳凝唇角轻抿,抚了抚腕间的白玉镯,然后听到赵承和的声音:“快看,河灯宴开始了。” 她手腕被赵承和拉着,到了河岸边,身前是矮矮的木围栏,再往前是映着月光的河面,此时漂浮着不少河灯,多是做成鹊鸟形状,烛芯燃着淡淡的光,一盏盏顺着水流往下漂。 “这是民间的百姓们所扎。”赵承和解释道,“听说这鹊灯常寄托着有情人的心意,顺水漂远,心愿便可达成。” “可是我却听说,这种河灯,最后都会沉下去,烂在淤泥里,与鱼虾尸骨为伴。”柳凝默了片刻,道,“与其寄托心愿,不如寄托想忘却的烦恼。” 赵承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柳凝说完,心头也是微讶,侧头对着赵承和,抱歉地笑了笑:“真是,我竟说了这样煞风景的话……无心之言,还请六殿下莫要怪罪。” “不会。”赵承和好脾气地道,“我只有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新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凝转过头,“我不记得了。” 她望向平静的河水,鹊灯落在眼里,好像变成一盏盏莲花灯,与那夜相同。 正怔忡间,不知为何附近的人群拥挤了起来。 柳凝打算从河边离开,却好像有人猛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不怕,但此时掉进河里,麻烦事却会很多。 她轻呼一声,脚下不稳,一下子往前栽去。 前面是河,围栏不高,她这样倒下去,势必会掉进水中。 柳凝会凫水,倒是不怕,但若掉进河里,势必会生出一堆麻烦事来;此处人多,她湿漉漉地游上来,被人看去,便算失了名节;若赵承和再掺和进来,说不定就柳凝就只能嫁给他。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下坠之势忽止,柳凝腰间一紧,低头,看到有一双手揽在她的腰上。 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上面配有青玉扳指,再往上看,是绣着金蛟纹的深色衣袖。 柳凝后背贴着身后的男人,微微怔然。 他明明走在前面,怎么会来得及救她。 腰间的手掌微有些炙热。 他没有立刻松手,指尖沿着衿带,划过她的腰间,触到那枚五彩结,轻轻一转,恍若无意间将那绳扣解开。 五彩结掉进了水里,“噗通”一声微弱,几乎很难让人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6 09:34:45~2021-02-07 15: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芋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第 88 章 景溯掐着她的腰, 将她扶起,然后松开了手。 他朝后退了一步,半身落在灯色里。 “柳小姐,没事吧。”景溯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语气生疏, 面色如常, 似乎与柳凝并不熟稔,而刚刚的举止, 也只是顺手帮了一把,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愫在。 腰间被他掐过的余温, 却还在。 “……我没事。”柳凝轻声说, “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这话她从前好像说过。 毕竟救命之恩,也不是第一次了。 柳凝道完谢, 然后看见长乐站在他身边, 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担忧, 似也是被吓了一跳。 而她身边的赵承和,也担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刚刚吓了我一跳, 怎么会突然……” “现在没事了, 多亏太子殿下救了我。” 柳凝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看了一眼景溯。 他原本在瞧着他们,见她看过来,目光微微一触,便转过了头去。 柳凝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险些落水一事, 倒是可当作借口——她以受了惊吓为由, 告辞了长乐与赵承和,回了顾府。 景溯没过多久也离开了,留下了赵承和兄妹二人, 在河边面面相觑。 他乘着马车回了府邸。 出使他国,使臣多住在使馆,但景溯身份特殊,可不受这些条律约束。他只是偶尔去一趟使馆驿站,多数时候,待在自己在燕京城的私宅中。 他下了马车后,穿过花木丛生的庭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另有一男子,一身松青色的衫子,手里持着一把山水写意的折扇,见到景溯进来,弯唇一笑:“回来了?” 景溯“嗯”了一声。 这人是沈弈,曾是景溯的伴读,两人交情还算不错,此次入梁,沈弈也是随行的官员之一。 比之常人,沈弈与景溯的关系更近一层,算是东宫的心腹之臣。 “那长乐公主如何?”沈弈将棋盘铺开,欲与景溯对弈,“听说是这北梁一等一的美人,可入得了你的眼?” “不过尔尔。”景溯在棋盘边坐下,“长什么样,已经忘了。” 他执黑棋先行,取了一枚棋子,点在棋盘一角,沈弈执白棋走,一边落子,一边摇了摇头。 “你总是如此。”沈弈笑着叹息一声,“谁也瞧不上,除了柳——” “沈弈。” 景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沈弈从善如流地收了声,不再多说,专心下棋,心里却直摇头。 但凡提到那女子,他便总是不同平日……只能说,陷得太深。 柳凝与景溯之事,沈弈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他还知道,此行来北梁,虽说是有要务在身,但也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女子而来。 一盘棋安静地下完,景溯赢了半子,沈弈看着棋面,却摇了摇头。 “你平日总能赢我二到三子,今日是怎么回事?”沈弈说,“心神不定?” “没有。” “可是又见到她了?” 景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沈弈笑着将棋子收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她带回来?” “……”景溯偏过头,起身,“我不会再管她了。” 他正色说完,便到一边取了本卷宗,自行翻看,显然是不想再就此事多言。 沈弈无奈地看着景溯,每次聊到这种话题,他都是这样的反应。 上回也是。 那次是从北梁六皇子府里回来,似乎也遇到了柳凝……他记得当时景溯虽没有说什么,却面色阴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外人,直到一整日后才出来。 真是。 沈弈摇了摇扇子,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在搞些什么名堂。 夏日里雨多急骤,半夜又下起了雨,又猛又急地敲在窗棂。 雨下了半宿,直到第二日晨间才放晴。 柳凝坐在顾府的回廊边,看着檐角慢悠悠滴着水。 廊边的蔷薇花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还没入秋,便凋零了。 她便将几朵蔷薇绣在了绷子上,淡粉色的花瓣,带刺的茎,落在素绸缎上栩栩如生。 大小差不多适合做一个香囊。 柳凝想起,自己似乎曾答应过景溯,要亲手绣一只送给他。 她便继续绣了起来,绣了一上午,香囊堪堪完成。 然而柳凝看着手里的香囊,随即又想到,她好像也没什么机会送出去。 景溯如今待她生疏冷淡,恐怕不会收下……她也不可能不顾颜面自尊,觍着脸贴上去,自讨没趣。 柳凝将香囊丢到一边,觉得自己果然是太无聊了些,竟做起了这些多余之事。 她懒懒地靠在廊边,想起婢女来信,说是这两日间,顾曦便会回来。 正好,她要将赵承和的事情,好生与他谈一谈。 她是不会嫁给赵承和的。 柳凝微微阖眼,比之从前,她好像有些变了。 她只对报仇坚决,从不在意其他事,也不在意其他人。 至于和什么人在一起、嫁给什么人……只要有利,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曾期待过姻缘,觉得无所谓,就算到了如今,对嫁娶之事,也没存过什么憧憬或是幻想。 但她终究学会了拒绝。 至少,她知道了她不喜欢什么。 柳凝在廊边靠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忽然有婢女匆匆赶来,将一封花笺递了过来。 是长乐公主送来的帖子。 柳凝拆开看了一眼,竟是约她午后到她私宅中参宴,说是府里新进了几品天竺睡莲,要与一众贵女品评欣赏。 她把请柬捏在手里,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应了长乐的邀约。 反正顾曦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把话讲清楚便无事,又何必拂了这北梁公主的脸面。 一架香车载着柳凝到了长乐的私宅。 她由府中婢女领路,穿过重重庭院,发现长乐府上除了贵女,也有几名男客。 赏花宴设在临池的水榭中,纱帘降下,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长乐坐在主位上,柳凝则坐在她下首左位。 她来得尚早,此时水榭里只有她们两人。 柳凝问起府中男客之事,长乐掩着唇笑:“六哥哥也在,他也带了几位朋友来。” 柳凝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如此。 却又见长乐持着一把团扇,掩住半边脸,悄声道:“南陈那位太子殿下也来了……阿凝你,高不高兴?” 长乐的声音只容她一人听见,柳凝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难道长乐发现了什么? 她不觉得她露出了什么破绽,景溯那边对她的态度也是生疏冷淡……或许这只是长乐的试探。 “公主说笑了,我也就见过那位太子两面,能生出什么心思来。”柳凝轻轻说,“听说陛下有意选一位公主,嫁至南陈,也不知道最终是哪位公主……能与那位太子结下姻缘。” “确有此事。”长乐点点头,“只是人选,父皇还未定下来。” 柳凝问:“若选的是公主您呢?” 长乐一愣,随后低头笑道:“那……自然是顺从父皇的安排,梁陈缔盟结好,我身为皇女,自然责无旁贷。” 她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有一丝羞涩无意间从语气里流露,两颊也升起一抹淡淡绯色。 似乎对景溯本人,也是颇为中意的模样。 柳凝将她的反应收进眼底,只是反试探一小下,这公主便将心意流露了出来。 至于刚刚长乐向她提起景溯,恐怕也未必知道他们关系,不过是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她是不是也对景溯有意。 “公主与太子殿下,可谓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柳凝弯起一抹笑意,柔声道,“阿凝就在此,祝愿公主能达成心中所愿。” 这话说得颇为熨帖,长乐也不免笑了起来。 那夜她见景溯抱着柳凝,还以为他二人有什么纠葛……然而此时,柳凝却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大方,看着就不像对景溯有什么情愫。 看来是她多虑了。 长乐眼里的猜忌慢慢褪去,随后她取了桌上酒盏,对着柳凝举了举:“是我误会了……承你吉言,来。” 柳凝持了杯盏,却没喝,只是沾了沾唇,随后放下。 “阿凝怎么不喝?”长乐问,“这是特制的莲花酿,青莲入酒,整个燕京城,独独我府上有,就连宫中,也是没有的。” “我身子不好,饮不得酒。”柳凝解释道。 “瞧我,竟忘了这一着,罪过、罪过。” 长乐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命婢女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托着木盘上前,将一杯蔷薇露放在柳凝面前。 “阿凝既然喝不了酒,尝尝这蔷薇露倒也不错。”长乐说,“这亦是我府中特制,未掺酒水,尝尝?” “那便承了公主美意。” 柳凝将面前杯盏拿起,一阵清幽的香气入鼻,味道不似寻常花酿那般浓重,别有一番清冽之感。 入口则是恰到好处的甘甜,确是难得的珍品。 柳凝饮罢,微笑:“确实是好东西。” “我府上好东西可不少,六哥哥府中也是。”长乐轻轻笑道,“阿凝,若是你能成为我的六嫂嫂……” “六殿下天潢贵胄,自有名门淑女相配。”柳凝没有让她说下去,“殿下定能觅得良缘,还请公主……莫要再提此事。” 长乐摇头,长叹一声:“阿凝啊,我六哥的好处那般多,为何你就——”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无益。”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也罢。”长乐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你既然话说得这样明白,以后我也不会再强行撮合你与六哥……你也不必总是找推辞,避着我们。” 这样最好,柳凝想。 她本也不打算得罪这兄妹二人,没打算交什么朋友,只要不替顾曦结仇便可。 不一会儿贵女们也都到了水榭,纷纷入座,场面顿时热络了起来。 莲池上有一座戏台,正对着水榭,距离不远,上头安排了歌舞与戏曲。 柳凝对歌舞兴趣不大,戏却瞧得津津有味,长乐特意请了燕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排了一出《目连救母》,此时正在那浮水的戏台子上演着。 这是个天竺传说,她从前在杂书上读到过,是个孝子成佛之后,救助度化其母的故事。 这戏里的母亲,却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死后入地狱,本就是她该有的报应。 这个故事总是给柳凝很微妙的观感。 大义灭亲是正道,孝悌忠信却也并非无理……若是这样的事情叫她碰上,恐怕也是难以抉择。 鼓乐琵琶吹吹打打,水袖缠绕着花腔,正唱着那句“彼苍梦梦,我佛昏昏”,柳凝却忽然头晕了一下。 她伸手扶额,晃了晃,觉得眼前有些花。 89、第 89 章 柳凝身体轻晃, 离她最近的长乐,先发现了异样。 “阿凝?”长乐有些担忧地看过来,“你……怎么了?” “我……可能有些累,没什么事。”柳凝勉强弯起一抹笑, 尽量不使异态流露出来。 “还说没什么事?你脸色白得吓人, 声音也不对劲。”长乐语气关切,“可是这几日没睡好?……不如我叫人扶你下去歇歇。” 柳凝这几日的确睡得不好。 她身子向弱, 从前在南陈时, 偶尔也会头晕, 后来景溯为她请了郎中医治, 服了段时间的药,才渐渐好转了许多。 如今这是旧疾复发? 柳凝被婢女搀扶着, 晃晃悠悠起身, 隐约听到长乐命人将她送至客房歇息, 她想要拒绝,可是声音却微弱, 谁也没听见, 便被府中婢女搀扶着,离开了莲池边的水榭。 她被搀着,往后院去,进了栋双层的小楼阁,婢女把她扶上了楼, 送进了间屋子里, 安置在床上, 便躬身退了出去。 柳凝在婢女走后,迅速撑着起身,身子再虚弱, 却也咬牙下了床。 她自然发现,此刻的情形不大对劲。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异常考究,桌椅帘帐都不是凡品,就算是长乐公主奢靡成性,间小小的客房,也万不该如此讲究。 柳凝勉强走到桌边,看到桌上摆着青玉酒壶,提起来轻轻晃了晃,又闻了下。 是新酒,满满壶。 这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柳凝知道,自己大概是被算计了。 她目光落在酒壶边的两只玉盏上,灵光现,前后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落进了个何等恶毒的圈套里。 门就在这时,“吱呀”声开了。 如她所料,赵承和走了进来。 随后门口传来了阵清脆声响,似乎是……落锁的声音。 赵承和掀起珠帘,款款走进来,见到柳凝站在桌边,愣了下。 这似乎与安排好的不样。 当初定下的计划,是长乐在酒中下药,然后将柳凝送到此处,他再借着药力与她纠缠番……如此这般,她除了嫁给他,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现在看来,情况却好像不太对,她本该好好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才是,谁知竟生生站在桌边,朝他看过来。 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赵承和却不知,其实他们兄妹的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唯一算漏的,是柳凝的忍耐力。 她的意志力很强,从前疾病发作之时,身子再弱、头脑再混沌,亦能强撑着拼出一丝清明,留给自己冷静思考的余地。 她也不会就此认栽,就算被逼入绝境,也要绞尽脑汁,求丝逃生的希望。 先前被长乐算计喝下的药,效果越来越强,柳凝的脸色愈发苍白,看着赵承和走近,心跳渐渐加快。 倒不是因为慌乱。 而是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让药效有如浪涛般迭起。 柳凝咬了咬唇,她本以为是迷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这兄妹两人好歹也是北梁皇族,对付她,竟用上了这般手段。 当真是……下作。 赵承和离得很近,他也终于看出来柳凝神色不同以往,伸出手先探了探她的额头,再顺着往下,碰了碰她的肩头,最后握住她的手腕,把将她带进了怀里。 柳凝自是没力气拒绝。 赵承和终于笑了,看来,他们的计划,并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她还清醒着……左右也反抗不了,倒也无妨。 说不定还另成情趣,他终究也是个男人,待到敦伦欢好之时,自然也不希望身下人是一条死鱼。 柳凝觉得身体有些热。 赵承和也感受到她肌肤上传来的情热,便也不再耽搁时光,抱了温香软玉在怀,便要往床榻走去。 然而柳凝却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 赵承和低头,看到女子脸色苍白,眸中浮起层薄薄的雾。 她看上去好似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即便是他,心中也不免起了丝怜惜之意,便稍稍松开手。 听听她要说什么,倒也无妨。 “六殿下……”因着中气不足,柳凝的声音显得格外柔软,“你和长乐,给我下了药,是么?” “阿凝,我也是没有办法。”赵承和倒也没否认,点了点头,“你总是百般拒绝我的好意……我求而不得,想要得到你,也只好出此下策。” 他副情深款款的模样,柳凝却觉得胃中翻涌。 她捏紧了左拳,隐在宽大的袍袖下。 “六殿下,就一点也不顾我的想法么?”柳凝低头,声音却依旧柔和,“其实我对于殿下,也未必点无情,您又何必……” “阿凝啊,如今说这样的话,可不管用。”赵承和牵起她的衣带,拿在手里把玩,“这话若早些说,或许尚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今日你我之事必成,多说无益,你若乖顺一下,兴许等下我还会稍稍怜惜你些。” 他似乎并不被她的温言软语所迷惑,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今日将两人之事做实。 手中衣带一抽,柳凝腰间的衿带便松落下去,身上的外衫散开,露出里面的素白中衣,还有抹细细的雪颈。 柳凝拢起外衫,手指抓紧了衣袖:“你这样待我,不怕兄长他——” “顾曦又如何?”赵承和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届时你成了我的人,他除了乖乖把你嫁给我,还能怎样?” “我劝你莫把顾曦看得太重,就算父皇赏识,却也终是外姓之人——又如何能与皇族相提并论?” 赵承和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终于没了声息,似乎是认了命。 他目光微微柔和了些,虽说主要是贪图顾曦手里的兵权,但对于柳凝……除去利用,倒也并非丝情意也没有。 乌发雪腮,眉目若画,温温婉婉间,性子又是那样捉摸不透……如此美人,整个燕京城中,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与他倒也算般配,只要她乖顺些,日后他自不会亏待了她。 待他在顾曦襄助之下,登上帝位,此后便是有再多女人,也只尊她一人为后。 这样,倒也算弥补了她现下的委屈。 赵承和这样想过后,心里本还存着丝愧意,此时也堪堪抹平。 他又要将柳凝抱起,可是衣袖被牵住,他眉头不禁皱了皱,耐心渐渐消失。 “又怎么了?” “今日之事,既然已无法避免……那还请六殿下应阿凝个请求。” “你说。” “请六殿下……陪我共饮杯。”柳凝声音微弱,“权当是……交杯酒。” 赵承和听她这样说,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她要求什么名分或保障,万万没想到,只是一个交杯酒的请求。 到底是女人。 “也好。”赵成和没有拒绝。 桌上正好有现成的酒,他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也算是成全自己。 赵成安身份高贵,自认风流而不下流,像今日这样的苟且之事,她肯服软妥协自是最好,共饮交杯,倒也算将这桩丑事,化作美谈。 何况美酒亦是助情之物。 他看了眼漏壶,觉得不差这点时间,便应了下来,扶着柳凝坐在桌边,将两杯玉盏斟满酒,递了杯给柳凝。 酒液清澈,带着丝特殊的幽香,是长乐府里特制的青莲花酿。 柳凝抬起酒杯,手有些抖,似乎虚弱到了极点,脸色也反适才的苍白,渐渐泛上绯红,显然药效在她体内,已发挥开了作用。 赵承和看着她面生红晕,心跳快了些。 酒还未入口,人已经有些熏熏然。 他们手肘相互挽住,摆了对酒交杯的姿势,赵承和将杯中酒饮而尽,抽出手,将空了的玉盏放到一边。 柳凝也将玉盏放下,赵承和扫了眼,皱眉。 玉盏里酒液盛得满满,竟是一滴未少。 “你怎么没喝?” “我为什么要喝?” 柳凝的声音依然虚弱,却与先前的语气陡然不同。 仿佛匕首的刀锋,尖锐而冰冷。 赵承和大惊,尚未想明白她为何态度陡转,阵昏沉感便袭入脑中,猝不及防。 他眼前黑,从凳子上倒了下去。 男人仰面摔在地上,动不动,柳凝刚好默数到五。 她冷冷地哼了声,将桌上酒盏拿起,杯斜酒倾,悉数洒落在赵承和的脸上。 在赵承和未进来前,她曾先步揭开过酒壶盖子,待脑海中理清了事情的原委,便当机立断,将身上携带着的迷药药粉洒了进去,盖上壶盖,这之后,赵承和才推门进来。 她一直很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深知女子柔弱,遇上些什么事难以自保,所以柳凝从不空手出门,宽大的衣袖下,总是隐藏着防身救急之物。 她右边袖袋里,常备着包迷药药粉。 而左边的袖袋里,则是一根短短的银簪,头磨得尖尖,堪比利刃。 柳凝不会贸然出手伤人,然而此时银簪却也排上了用场。 她左手直呈握拳状,此时缓缓张开,血从手心里滴落下来,像是一粒粒红豆。银簪的尖头则扎在掌心肉里,嵌得很深。 她不想被药物控制,便用疼痛为自己留出一丝清明神志,与赵承和耐心周旋,终于诱着他喝下了掺药的酒,为自己搏得了线生机。 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那迷药药效迅速,持续的时间却也不长,也就一盏茶。 她若再磨蹭下去,等到赵承和醒过来,那便是真正的无计可施了。 柳凝先去推了推门,果然从外面锁上了,出不去。 不过她也没有慌,冷静思索了片刻,想起来时被婢女搀扶着,隐约看到楼阁边,有棵花树,约摸两三层楼高,若是能从窗边够到,便能顺着树爬下去。 她按着模糊的记忆,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窗,推开了条缝,露出一线天光。 之所以只推开条缝,是因为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没有。 助情药物在她的体内愈演愈烈,像是顺着血管燃出一片烈火燎原,又像是柔韧的藤蔓牵拉着她的肉骨,想拉着她下坠,坠到一片黑暗的温柔乡里。 到此为止了么? 不。 柳凝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将左手张开,右手握上了嵌在掌心的银簪,用力拔。 她痛得缩。 血流出来,她看到鲜红的颜色,有些晕,却也比刚才清醒了些。 柳凝要的就是这份清醒,她手下没有迟疑,用簪子在掌心又重重划了道,虽然痛得发抖,却也暂时摆脱了被药物控制的模糊。 她咬牙将窗户完全推开。 窗边是花树,她向下看,愣住。 她看到了景溯。 他像是刚好赶来,要往楼阁上去。步履匆匆间似有所觉,抬头看眼,怔之下,也停住了脚步。 景溯站在花树下,仰头望过来;而柳凝则扶着窗栏,低头看着他。 时间像是静止了般。 直到手心的疼痛跳动起来,柳凝如梦初醒。 心脏咚咚直跳,她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涌起了些力气,把着树枝翻过窗框,鞋底踩在花树的树杈上。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树干,点一点往下去。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脑袋亦是昏沉起来,抱着树干下到一半,手松了松,整个人便滑落着往下坠去。 风在耳边呼啸,树枝晃动,摇落簌簌花瓣,落了景溯衣襟,而她,则落在了沾满花瓣的怀里。 他低低地闷哼一声,为了接住她,似乎抻伤了只手臂。 不过他并没有放开她。 柳凝靠在他怀里,终于安定,同时,心脏轻轻抽动了下。 酸酸涩涩。 她被下药、被轻侮,依旧能冷静思考对策;掌心被银簪扎破、疼痛入骨,却依旧能忍耐……然而面对这些时,她的心里却未曾有过太大的波动。 直到此时。 明明是被拥抱在怀里,却觉得心里泛开了酸痛,眸中则雾气凝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但柳凝不喜落泪,也从不在人前哭泣。 她最终只是眨了眨眼,伸手搂住了景溯的脖颈,靠近,将侧脸贴在了上面。 她现在很热,浑身快要烧起来似的,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肌肤,汲取片刻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万字√ 感谢在2021-02-07 20:52:22~2021-02-07 23:4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莹火虫、小鲤鱼哒哒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第 90 章 他微凉的肌肤, 还有胸前衣襟上的银蚕丝纹,贴在柳凝的脸颊边,如甘霖一般, 稍稍浇灭她血液间流窜的业火。 但, 好像还不够。 她双颊烧红, 靠在他怀里, 人轻松下来以后, 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柳凝最后感觉身子一轻, 似乎被他抱了起来。 她羽睫颤了颤。 她自是不想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下, 失了清白。 但若是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柳凝无心抗拒, 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任由景溯搂抱着。 她没听见他开口说一句话。 她双眼微阖,神思像缠绕的香雾,慢慢引着她,陷入一个亦幻亦真的梦境。 梦里好像是一座亭台, 男人将她放在座上,后背抵着栏杆……她觉得有些渴,近乎本能地凑近那对丰润的唇,却被他有些狼狈地躲开。 他往后, 却偏偏两人发丝绕在一处, 缠成了结。 男人只好先伸出指尖, 将两人的头发分开……谁知却叫她钻了空子,柔软的唇覆上来, 贴在他微凉的颈侧。 他似乎僵了一下, 呼吸促了促,随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停下。”他的声音, 隐约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然到时候,可别后悔。” 柳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后悔。 不过下一刻,她确实有些后悔。 他的手抚上她耳边,取下了一粒珍珠耳珰,然后倾身,重重地咬在她的耳垂上。 又痛又麻。 柳凝抽了口气,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快慰。 她感受到唇顺着耳垂往下,逐渐移到颈窝。 微微战栗的感觉沿着脊柱向上,她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他指尖拂过她的唇瓣,似乎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嘴里,舌尖瞬间泛起凉意,带着一丝辛辣的感觉,钻入鼻腔。 她呛咳起来。 亭边临湖,湖水泛着微波,映得日光粼粼。 当柳凝再次睁开眼时,低垂的日暮将湖水染红,已是黄昏。 她所在地方是十字亭,距离长乐公主宅邸不远,此处人烟稀少,寂静得很。 亭子里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旁人,柳凝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景溯的影子。 唯有身上披盖着的一件深杏外衫,提示着他曾经在这里过。 然而许多细节之处却想不起来,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如今只剩一些绰绰影影的片段,从脑中一晃而过。 竟像宿醉一般,她现在有些头痛。 柳凝吁了口气,不再去多想什么,只是将披在身前的外衫取下,叠好,捧在怀里。 她伸手时微微愣了一下,看到左手被药纱裹了起来。 之前为了自救,她用银簪扎破了自己的手,流了不少血……如今手腕、手背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一点痕迹也没剩下。 左手掌被白纱重重叠叠包着,结打得歪歪扭扭,活像只臃肿的白粽子。 是他一贯的风格。 柳凝看着粽子一般的左手,忍不住笑了一下。 湖边渐渐起了风,天色也越来越暗,她没有再多作逗留,走到附近街市上租了辆马车,回到顾府时,庭院里已经掌了灯。 顾曦还没回来。 柳凝也就无需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她泡在浴桶里,水里浮着茅香叶,心口的蝶纹隐在水下若隐若现。 柳凝将今日被赵承和碰过的地方,揉搓了几遍,心头的不适感消失后,手指慢慢抚上耳边。 她回府后才发现,左耳边的明珠耳珰不见了。 想来是被他拿走了。 柳凝心中微澜,随即又很快想起,当时为了从树下接住她,景溯的手臂,似是受了伤。 虽说他们不该相见,但……他也算救了她。 无论如何,应该当面道一声谢。 于是第二日,柳凝将他的外衫放进竹篮子里,还带上一壶药酒,便提着去了景溯的私宅。 他的宅邸位置,并不难打听。 她下了马车,拎着篮子走到府门口,通报了一声,很快便一个身着松绿袍的年轻男人,出了府门迎她。 来人不是景溯。 “柳小姐,好久不见。” 男子文文雅雅地施了礼,柳凝一怔,只觉得此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大人是……” “在下沈弈。”沈弈笑了笑,“从前在沈府有过数面之缘,柳小姐不记得了?” 柳凝这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她曾与沈月容在沈府待过一段时日。 当时沈弈是新任家主,对她们也算是颇多照顾……后来沈月容病故,丧葬之礼亦是由此人亲自操持,办得极是周到。 柳凝对沈弈,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柳小姐到这儿来,可是来见太子殿下的?”沈弈笑了一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柳凝觉得这个人好像是知道她与景溯之事,微微有些不自在。 “……昨日承蒙太子殿下搭救,今日特来道谢。”她解释道,“殿下他昨日似是受了伤,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殿下他昨日回来,由医官诊治过后,便一直待在房中,谁也不见——便是臣,也未能知悉殿下情况。”沈弈执着折扇柄,轻轻敲了敲手心,“所以……恐怕还需柳小姐您,亲自去瞧一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柳凝引进府中。 沈弈的话虽是一本正经,柳凝却还是听出一丝调侃之意。 “沈大人就这么带我去,不需要向殿下通报一声么?”她抿了抿唇,“殿下不见外人,若是不经通报便贸然拜访,岂不是要吃个闭门羹?” 沈弈侧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殿下来说,柳小姐怎会是外人?” 柳凝没想到他话说得这样直白,脚步猛地一顿。 她发边的银蝶步摇晃了晃,默了片刻,哂笑道:“沈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与殿下,并非是大人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解释了两句,又觉得稍有些词穷,毕竟她与景溯的关系,着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哦……是臣失礼了,还请柳小姐莫怪。” 沈弈朝柳凝躬身,致歉请罪,可唇边却仍挂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显然她是越描越黑。 柳凝决定不在此事上多作辩驳。 她安静地跟在沈弈身后,直到他在一处幽静的院门前停下,折扇斜斜一指:“此处便是殿下的居所了。” “柳小姐,请进去吧。” 沈弈笑了笑,便摇着扇子离开,只留下柳凝一人在院门前。 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踏了进去。 这院落不大,布置颇有些古意,青绿色的地锦爬满了墙,夏日艳阳下,彰显出清清爽爽的翠意。 此处没有婢女执守,不合常理,柳凝怀疑是沈弈事先将人全部屏退了去。 真是…… 她摇了摇头,明明她只是来正常探望,顺便道个谢——此情此景,倒像是她与景溯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奸情。 柳凝来到房门口,门虚掩着。 她微微迟疑,最终推开一半,探身进了屋里。 屋里很静,鎏金香炉里吞吐着沉水香,沁人安神,榻上和桌边都没有人。柳凝目光一转,最后落到一侧的拔步床上。 景溯身上盖着锦被,双目阖着,似乎正沉睡着。 柳凝微怔,暗怪自己莽撞了些,她不该就这么贸贸然进来,若是惊扰了他的休息,那便是罪过了。 她轻轻地将竹篮子放在桌上。 景溯没醒,呼吸匀净,似是睡得很沉,柳凝见此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之前他抻伤的是右手臂,此刻这只手垂落在锦被外,寝衣袖内隐隐有包扎起来的痕迹。 应该是上过药了。 柳凝这便安了心。 她凝视着他的面容。 明明是那样肆无忌惮的一个人,闭眼沉睡时却是这样安静,甚至透着几分温顺可爱的感觉。 温顺可爱,用来形容男子,本是极不恰当的。 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听说……老虎眯着眼睡着时,也会有些像一只大体格的猫。 柳凝看了一会儿,忽然惊觉她已经耽搁得太久。 她不能在待下去了。 她轻轻迈开步子,转身,足音微不可闻。 柳凝没有回头。 若是她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在她转身的瞬间,床榻上的男人便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7 23:41:38~2021-02-09 12: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护花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1、第 91 章 景溯是装睡的。 他一向眠浅, 一点动静就能让他醒来,先前柳凝和沈弈在院门外说话时,他便听到了。 之后, 他听到门被推开, 她周身的香气慢慢靠近。 景溯很想睁开眼, 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还不知道, 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来面对于她。 来北梁已经有一段时日, 也零零散散见过她几次, 可他们终究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他拿捏不准, 该如何对待这个女人。 景溯慢慢撑起身, 他的伤不重,已经好了许多,他站起,步行到桌边, 翻看着竹篮里的事物。 那是她带来的,里面放了他先前留下的外衫,还有一瓶药酒。 外衫上的银丝纹,有添补过的痕迹。 先前他接住她时, 不慎勾坏了一角……想来是她回去后, 又重新缝补上的。 她绣工精湛, 又独具匠心,破损处并未还原原先纹样, 而是在其基础上添了几朵银丝勾勒的杏花, 瞧上去极自然,不显分毫突兀。 景溯贵为太子,喜精舍爱华服, 虽谈不上娇贵,衣食住行却也颇为讲究——如这般钩破了边角的衣衫,也无需缝补,直接丢掉便是。 然而眼前这件,他却没扔。 他指尖从银丝花样上轻轻划过,瞧了片刻,末了,收进了衣箱里。 景溯合上竹皮衣箱的盖子,随后朝窗外望了一眼。 院落里几株绣球花开得正好,粉白浅紫一片,有蜻蜓偶尔停留在上面。 她离开时,春天还没到,而现在却是快到了夏末。 柳凝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沿着来时的路,分花拂柳,出了宅邸的大门。 她拐进宅邸一侧的巷子里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瞧了一眼。 以后大概是不会来这里了。 她本不该主动见他,这次来是为了送药致谢……可惜他睡着了,她想要道的谢没有说出口。 不过她想,他看到那件缝补过的衣衫,还有药酒,应该能领会她的心情。 柳凝低下头,理了理衣袖。 东西送过去了,他们之间的事也就到此为止……她不该再多想这些无用之事。 她定了定神,沿着空无一人的窄巷子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前方有阴影透露。 柳凝抬头,顾曦正站在她面前。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不少侍卫,手中执着剑戟,在日光下幽幽闪着寒芒。 顾曦沉着一张脸,盯着柳凝,幽黑的瞳仁里浸满了怒意。 他没说话,柳凝却知他为何而怒,低低叹了口气:“哥哥,你回来了。” 没想到顾曦竟是今日回来,若她知道,就不会走这么一趟了。 “我是回来了。”顾曦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在府里……果然,是在此处。” 柳凝不语,顾曦眉头皱起:“多久了?” “……什么?” “你们这样见面,有多久了?” “……” 柳凝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她与景溯前前后后见过几次,但都有旁人在,唯独昨日他救她的那次,还有的……就是今日。 “不是你想的那样。”柳凝轻声道,“昨日他救了我,还受了伤。我今天来,也只是为了道声谢,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然而顾曦却好像不太相信。 “救你?”他冷笑一声,“他不害你就不错了。” 柳凝一怔,随后摇摇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有害过我。” 这话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说完后她才觉得微有些不妥。 此时她该保持沉默才是,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恐怕顾曦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觉得,她是被景溯迷惑了。 顾曦的反应确实就像她料想得那般。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先退了下去,窄窄的小巷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阿凝,那人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竟说出这样的话。”顾曦又气又怒,眼中带着一抹沉痛,“你难道还想被他捉住,继续做他的禁脔么?他从前……那样折辱于你,你都不记得了么?” 柳凝垂下眼:“我记得,也没有要继续做他的禁脔。” 其实,他只是关着她,并没有把她当什么禁脔。 在朝暮居时,他再愤怒、心里再是恨她,也并没有强迫她做些什么……那段日子,其实比在柳家、在卫府,都要快活许多。 但柳凝并没有再多辩解什么。 “哥哥既不愿我多见景溯,以后我避着他就是。”她淡淡地抬起眼,盯了顾曦一会儿,“那六皇子呢?” 顾曦一愣:“什么意思?” “哥哥不是打算把我嫁给六皇子么?”她问,“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么?” 顾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原来早就被她瞧破了。 他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赵承和是北梁一众皇子中,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个——虽说目前谢家颇受皇帝忌惮,但赵承和本人却文武双全,且礼贤下士,是一众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由他鼎力相助,赵承和便能坐稳这储君的位子,之后再继承大统……柳凝若嫁了他,便能成为北梁的皇后。 顾曦沉默良久,算是默认了这个想法。 柳凝点点头,问:“哥哥是觉得,储位最终会落在六皇子手里,所以这才决定联姻,将我嫁过去,以示支持的诚意?” 顾曦吃了一惊,随后脸色沉下来。 “你是觉得……为兄在拿你的婚事,当作筹码?”他冷声道,“阿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意牺牲妹妹的兄长?” “那为何一定是六皇子?”柳凝问。 “我看中六皇子,是为了你好。”顾曦深深叹了口气,“阿凝,你嫁给六皇子,若将来他承了帝位,你便是皇后……也只有这样,才有能力与景溯抗衡,才能护得住你。” 其实他也不愿柳凝嫁入宫中。 若是将她嫁入平常人家,或许能一生顺遂——但那南陈太子屡屡纠缠,寻常男子,又哪有能力护得住她? 他长年征战,难保有朝一日便命丧沙场,思来想去……唯有让她成为皇后,身居高位,才能保护得了她。 而六皇子是最好的人选。 “阿凝,六皇子为人温和有礼,对你一往情深。”顾曦说,“那一点不比那景溯强上许多?” 柳凝原本还在思考,如何将六皇子算计她的事情,委婉地告诉顾曦。 此时却听到他这样说,心头却是陡然一沉。 “哥哥,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吗?”她不再思索,直接开口,“六皇子与长乐合谋,给我下了药,然后……他企图非礼于我,就是为了强迫我嫁给他。” 顾曦一愣。 “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柳凝缓缓道,“幸好我早有防身的准备……可即便如此,却也很艰难才逃脱。” 她把手上的药纱解下,掌心有两处还未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 顾曦怔怔地看着她手上的伤。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怎会如此,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柳凝手里的药纱,掉到了地上。 “哥哥不相信?”她静默半晌,忽然一笑,“也对,在哥哥眼里,我早已和景溯同流合污……这件事,说不定是我编出来的,只为了能摆脱与六皇子的婚事,好和景溯双宿双飞。” “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她语气温温和和的,唇边也带着一丝微笑,可是眼里映出来的,却是尖锐和冷漠的情绪。 顾曦心头颤了一下:“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柳凝却转头就走,她脚步匆匆,沿着反方向离开。 “阿凝——” 顾曦着急地跟上去,从身后喊了她一下,可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她匆匆跑了起来。 顾曦跟着她转过街角,然而人却已经消失,找不到了。 他有些着急,派带来的侍卫搜寻,可在街上查了一圈,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晚上,柳凝依旧没有回顾府……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传回来。 她好像,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9 12:32:13~2021-02-10 23:1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第 92 章 深夜, 顾曦在府里急得团团转。 他心焦如焚,也有些悔恨。 无论如何,他下午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他知道柳凝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她是他这世间唯一还存活着的亲人, 他们共同承担着恨与怀念, 是彼此相依为命的存在。 就算他对事情的真实性有质疑, 也不该流露出不信任的态度。 但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已无可挽回, 他现在不知道柳凝在哪里, 也没有任何能找到她的头绪。 顾曦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深深叹了口气, 看向窗外。 窗外夜沉如水。 这么晚了, 她究竟会去哪里? 同样的夜晚,顾宅是一片安静的死寂,而燕莺楼里,却是笙歌笑语、灯火流璨。 这里是燕京最大的烟花之地。 热闹多集中于华美的厅室里, 而楼阁下的花园里,却清冷许多,只悬着几盏幽幽的灯笼,散着朦朦胧胧的光。 花园里种着不少花, 然而夜色幽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 月色和灯光倒映里头,泛起柔和的波光;池塘上有座廊桥, 檐角翘起, 一根根立柱等距排开,连结这桥栏与桥身。 整座桥都上了朱漆,颜色很是鲜亮, 有些像月老庙门前的姻缘桥。 不过这里是青楼,大多是逢场作戏的女子与恩客,欢愉尚且来不及,又有谁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到这红桥上走一遭? 所以这朱色桥,异常的清冷,华美楼阁上传来的琴音与笑声,仿佛离这儿很远。 只有柳凝坐在这桥栏上,背靠着廊柱,静静望着桥下水面。 她手里提着一壶杏花酿,已经喝了一半,双颊微微有些烧红。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柳凝侧过头,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男人一身杏色衣衫,朝她走过来。 他停在面前,低头瞧着她。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柳凝略微仰着头,轻笑着叹了一声,“我躲在这里,你都找得到。” 景溯半张脸浸在夜色里,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打量着她。 她现在的打扮,与平常很不一样。 乌发高高地束起,用玉簪别好;细细的眉似是用黛笔描粗描深了些;身上穿的,也不是先前的裙衫,而是一身男式锦缎直,墨色,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纹。 竟是做男子打扮。 她此时斜斜靠着廊柱,抬头瞧着他,灯光晦暗不明,将她染出一丝雌雄难辨的美感。 她这副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有暗探来报,说你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景溯看了一会儿,偏过头,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然后就猜,你十有八九是要扮男装,躲进烟花之地,好让顾曦找不到你。” 他猜的完全正确。 无论躲在哪里,都有被顾曦找到的可能,唯独这里——顾曦洁身自好,从不涉足这样的风月之地;他也不可能想到,柳凝竟会躲在这里。 柳凝看着身前的男人,轻轻一笑。 他是真的很了解她。 她只消做一件事,他便能将后续全部猜出——不得不说,他们之间确实很有默契。 至于他话里提到的其他事……柳凝没有问为什么会有暗探跟着她,也没有问他为何会了解她与顾曦的事。 她今天什么也不想问。 只想喝酒。 柳凝轻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抬起来饮了一口。 身边传来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景溯掀起衣摆,跨过桥栏,在她身边坐下。 “顾曦惹你伤心了?” “其实也谈不上伤心。”柳凝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罢了。” “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了这里?”景溯声音微沉,“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可我现在这一身,谁也瞧不出我是女子。”她唇角弯了弯,转换了话题,“我作这样的打扮……殿下觉得怎么样呢?”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素来矜持,眼下竟问出这样的话。 宽大的墨色衣衫,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即便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亦难掩清艳之色。 ……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别样的韵味。 景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怎么样。”他说,“不伦不类的样子,滑稽得很。” “是么。”柳凝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会哄我两句。” “哄你?”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凉凉,“是谁跟顾曦说……以后要避着孤,再也不扯上关系了?” 她是这样说的? 柳凝晃了晃酒壶,杏花酿带来的醉意微微上头,脑袋空荡荡,早已不记得先前跟顾曦说过什么了。 不过反正也无所谓,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打算等着身边的男人来哄一哄她。 就算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即便醉了,她也断不会把这种小心思表露出来。 柳凝抬起酒壶,再饮了一口。 她脸颊微微有些红,景溯辨不清是灯色所映还是醉态,便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侧脸。 略有些烫。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你喝了不少。” “也没有,不过半壶杏花酿。”柳凝偏了偏头,“也许,我本身便不太适合饮酒。” “你也知道。”他语气凉凉,“你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 “偶尔一次没关系。”柳凝笑了笑,“即便是我,有些明知不能碰的事情,却也还是会忍不住犯禁。” 她不是无情无欲的草木,是人。 偶尔也会有想要放纵一回的冲动。 可是景溯显然并不想让她继续醉下去,他扫了眼她手上还未痊愈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朝她伸出手。 “不准喝,酒壶给孤。” 柳凝无奈地看着他:“殿下……” 她自然不肯乖顺地交给他,将白玉酒壶抱在怀里,景溯见状,便探身去夺。 柳凝下意识地躲开,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廊桥木栏上,虽然没叫景溯夺了酒壶去,却也因为适才那一躲闪,失了平衡。 她身子晃了晃,外加酒醉,没稳住,从木栏杆上往前栽下去。 “扑通”一声,白玉酒壶落进了池塘里。 而柳凝则被景溯拉住了手腕,悬在半空,墨色的外衫随着夜风微微飘动。 “你快抓住我的手。”他一手抓着身边木栏稳住身形,一边俯着身,攥住她的手腕,“我拉你上来。” 柳凝仰头看着他,抬起另一边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景溯深吸一口气,拉着她的两只手,将她往上提。 偏偏他适才一时情急,伸出的是右手,运力往上提时,牵扯到了伤处……他痛得闷哼一声,手上一下子撤了力道,整个人反倒被柳凝连带着,一起坠了下去。 他们两个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浸在冰冷的水里,酒意散了不少。 柳凝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却没见到景溯。 她很快想起,景溯似乎不会凫水,心中一紧,又匆匆屏气潜进了水下。 柳凝很快就看到了他。 景溯的衣角似是被池壁边的水草勾住,挣脱不开,似乎又呛了水,嘴边冒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水泡……柳凝快速地游到他身边,替他解开缠绕的水草。 水草缠得杂乱无序,很难顺着解开,柳凝便用力将水草连根拔起,好使他摆脱桎梏。 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看上去有些难受。 柳凝想起曾在书上看过渡气之法,似是可对溺水之人救急。 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她没多想,将最后一绺水草扯掉,便凑近,唇瓣覆了上去。 景溯感受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看到她双目微微阖起,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在他耳后,托起他的脸。 睫毛纤长,可惜水下昏暗,数不清有多少根。 柳凝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撬开他的唇舌,渡了两口气,便很快离开,转开脸。 她没有去看景溯,而是拉着他往上游动。 池水不深,很快柳凝带着景溯,重新露出了水面。 她拉着景溯勉强游到岸边,上了岸后,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他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0 23:13:11~2021-02-15 22:1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仲景的书童 6瓶;宇宙甜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第 93 章 景溯猛烈地呛咳了几声, 终于顺了气息。 柳凝侧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襟,她抬头,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 杏色衣衫上还缠着墨绿色的水草。 一只活生生的落汤鸡。 原来他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脱离了先前的紧张, 她现在只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唇角却只是勾了一勾, 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 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先前她饮了酒, 本就半醉, 之后又在水里这么一番折腾, 拉着景溯到岸上, 已是精疲力尽。 她倒在他潮湿的怀里……这是柳凝最后的印象。 再睁眼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周围皆是熟悉的陈设。 是顾宅,她自己的房间里。 柳凝坐起身, 有些惊讶,有婢女端着药碗进来,见她起来了,赶忙过来服侍。 她有些不明白状况, 询问了婢女后, 才得知当夜有一辆马车将自己送回了顾宅。 她昏迷着, 还发了烧,顾曦赶紧派人将她安置好, 并请来府里郎中诊治。 此后她昏迷了一天一夜, 直到现在才转醒。 “哥哥呢?”柳凝理清事情后,问。 “大人他临时有些急务要处理,刚刚离府。”婢女说, “说是很快就会赶回来。” 柳凝点点头,吩咐婢女退了下去,然后自己缓缓站起来,穿好衣衫。 她出了门,慢悠悠沿着廊道走,脑中却是思绪万千。 毫无疑问送她回来的是景溯。 她原以为他会把她带至他的私宅里,或是直接送回南陈关起来……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将她直接送回了顾曦这里。 为什么呢? 柳凝站在廊下,瞧着一丛丛浅紫色的木槿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身后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你还在病里,为什么不好好在自己房里歇着?” 柳凝倏地转身,看到景溯正在不远处,倚着廊柱,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她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快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顾府。 她没想到,景溯竟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孤入梁数日,还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淡淡地说,“今日递了拜帖前来,顾将军却不在,府里的下人便先请了孤进来。” 他与顾曦势同水火,拜访什么? 不过柳凝并没有多问,只是轻轻一礼,然后领着他沿着回廊往下走,在一处美人靠坐下。 身后是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病好些了么?”景溯瞧了她半晌,问。 “烧已经退了。”柳凝说,“殿下知道我病了?” 他当然知道。 那日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后,她便晕倒在了他怀里,手上的伤口有些发红,额头亦是发烫。 他匆匆将她抱起来……本想带回自己的宅子里,可最后还是派了府中车驾,送她回了顾府。 “殿下为什么送我回顾府?”柳凝默了默,轻声开口。 “你不想回这里么?” “也不是。”她低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还以为殿下会……” “你以为什么?”景溯眉头微挑,打断了她,“你难道觉得,孤是非你不可么?” 他语气微讽,柳凝怔了怔,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过,微凉里带着花粉气息,激得她胸腔有些痒,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景溯眉头一紧,看了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你穿得也太少了些。” “……没事的,殿下。”柳凝摇头,“我的病已经好了。” “回屋去加件衣裳。” 柳凝却靠着身后木栏,没有动。 她看到男人眉心蹙得更深,眼里盛着薄怒,他盯了自己一会儿,忽然将外衫除下。 肩头蓦地一暖,鸦青色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荼蘼花气息。 他替她拢紧襟口,宽大的衣衫完完整整地将她裹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景溯低声开口。 柳凝抬起头,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没松开手,也没有等她回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她的双眼,停了半晌,又问。 “孤对你不够好么?” “……”柳凝避开他的目光,“殿下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重逢多日,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柳凝安静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话转到了嘴边,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顾曦从拐角边转过来,看到两人,脚步猛地一滞。 “你们在干什么?” 他眼中浮起怒气,但目光在柳凝身上停了停后,还是勉强将怒火压了下去。 “太子殿下。”顾曦冷冷地看着景溯,“大驾光临至顾某府上,可有要事?” “也没什么,只是孤来北梁这么久,面见了陛下和诸位皇子,却还没亲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站起身,轻笑一声,“去年将军来访南陈,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相识……如今孤来北梁,理应探望将军一下。” 顾曦怒极反笑:“你那是探望我么?你分明是——” 他扫了一眼柳凝,没继续说下去,沉默片刻,最后行了一礼:“在下一切安好,无需挂怀……且府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还请殿下离开。” “既如此,那便不再多做叨扰。” 景溯原本也只是来看看柳凝,见她并无太大异样,也就安了心,没再多留,便沿着垂花廊离开了。 柳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身上还披着他刚刚留下的外衫。 顾曦瞧着她肩头披着的鸦青色外衫,一看便是男子款式,皱眉:“阿凝,你……”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似是担心她再失踪一回。 末了,顾曦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凝,你当初从景溯身边离开,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我记得。”柳凝轻轻颔首,“当年萧家祸乱尚有疑点,我需要弄清楚其中缘由,若是被困在他身边,便没办法去办这件事。” “你当时的确是这样跟我说的。”顾曦道,“但这只是其一,那时候,你还说了另一个理由……你忘了么?” 另一个。 她当然没有忘。 柳凝微微低头:“没错,对于萧家之祸的幕后真凶,我有过几个猜测……而南陈皇帝,正是其中之一。” 自从卫穆说了另有幕后之人后,她便开始思考起这人是谁。 当时萧家正值鼎盛,能与之匹敌的少之又少——她脑子中很快就浮现出几个与萧家势力相近的家族,以及,帝王。 若是主使者是皇帝,以卫穆作为棋子捏造通敌叛国的罪证,再示意其他官员阻断伸冤平反的路子,继而使萧家覆灭……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这正是柳凝离开景溯的另一个原因。 若是其他人,她想要寻找真相,完全可以接受景溯的帮助——可当他的父皇也在她怀疑范围内,那就不能这么做了。 若皇帝真的是当年指使卫穆之人,她继续留在景溯身边,想要调查便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她可能还会陷进不应该发生的情愫里。 所以她走了,跟着顾曦一起来了北梁。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景溯见面了。 他来北梁才没过多久,他们便像两根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成一团,剪不断、愈理愈乱。 有婢女送来了斗篷,顾曦扯下她肩头披着的男子外衫,丢到一边,然后将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你还记得你离开的原因就好。”顾曦说,“阿凝,你素来清醒,难道看不出来——景溯他并不适合你,你不该被他的虚情假意迷惑。” “他若是虚情假意,那反倒是好事。”柳凝笑了笑,低声说,“可惜……他不是。” “你——”顾曦一噎,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可知——”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开口。 “你可知,你的猜测……是对的。”顾曦沉沉地望着她,声音里生出一丝恨意,“当年害了萧家的,正是那南陈昏君!” 他说完这句话,空气一下子陷入死寂。 柳凝身上披着斗篷,她却还是觉得冷。 明明对于这样的事实,并不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可此时听到顾曦这样说,凉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脊背往上窜去,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5 22:17:00~2021-02-17 14: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的胖次穿反啦 8瓶;はる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第 94 章 柳凝的手指捏紧斗篷边缘, 随后又慢慢松开。 她没有愣怔太久,很快便冷静下来,看着顾曦:“你说是南陈皇帝害了我们全家……有证据么?” 顾曦冷声:“你觉得我在骗你?” “不是不相信哥哥。”柳凝缓声道, “只是报仇之事, 本就该慎重行事、谋定后动……我亦不想牵扯无辜。” 她并非仁善之人, 却也不喜杀戮。 何况要向一国之君复仇, 本就是一件及其困难的事——若认错了, 不过是徒惹是非, 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那南陈狗贼狡猾得很, 当年的事情, 半分把柄也未曾落下。”顾曦说, “我代梁国出使南陈时,也曾暗中寻访线索,但并没有找到什么,调查卷宗亦是一无所获。” “如此不留痕迹, 背后必是执掌大权之人……不是那昏君,还能是谁?”他冷笑一声,“就算有其他可能,到时候只需灭了南陈——谁也逃不出去!” “灭了南陈?”柳凝一惊, “你打算这样报仇?” “不错。”顾曦说, “如今我已是北梁的大将军, 也颇受梁帝重用……北梁欲攻伐南陈久矣,届时我助梁灭陈, 无论仇家是谁, 都将覆灭在战乱之中。”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打算。” 柳凝微微低头,当初顾曦带她去往北梁时,曾让她放心, 说他早已想好了替萧家报仇雪恨的办法。 竟是这样的法子。 “阿凝,你是不是觉得不齿,萧家历代皆是忠臣良将,到了我这里……却成了叛国通敌的小人。”顾曦说,“可是除了如此,又能如何呢?萧家世代忠君,却最终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我们未曾负过任何人,可南陈,又何曾对得起我们过?” 四下无人,静得只能听见草木摩擦声,他伸出手,取下了鎏金面具,露出了上半张脸。 “我流亡时,曾遭人追杀,左眼被流矢射中,这是后来换上的义眼。”顾曦指了指僵硬无神的左眼,然后指尖又移到了右眼下方的暗蓝色花纹上,“至北梁后,又遭奸人出卖,流落到黑市上成为奴隶,这里被印下了奴纹,终生无法洗褪。” 他身上还有无数道伤疤,是大大小小的战乱里留下的,到如今位极人臣,全部是用命换来的。 别人的命,还有他的命。 “阿凝,如果可以,我早就能死上千百回了,可是我一直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看到南陈覆灭的那一日。”顾曦右眼微微发红,“南陈确实曾是我们的故土,可是它不曾厚待过我们,只留给我们痛与恨,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毁掉它?” “北梁水深,朝中亦是暗潮汹涌,哥哥你虽受梁帝赏识,未来却福祸未定……想要借力覆灭南陈,谈何容易?”柳凝叹了口气,“更何况……” 更何况,南陈有的不仅是皇帝和朝臣,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她不是不能理解顾曦的感受,也从不是什么大义凛然之人。 只是先前听到顾曦说起灭陈的计划,忽然就有一段记忆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那似是她三四岁的时候,上元夜,父亲将她裹在厚厚白狐裘里,抱着她登上城楼。 石栏上浮着一层积雪,往下是千人攒动、万家灯火,再往外则是绕城的河水与山川,还有更远处的一轮明月。 父亲搂着她,微笑着说,这便是南陈的江山,萧家世代所守护的东西。 她好奇:“我们守护的,不是陛下吗?” “陛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撑不起来一个国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悄声说,“囡囡要记住了,立国之本在民,没有万民支撑,何来这大好河山?” “我们萧家所忠,永远都只是这片江山上的万千黎民。” 父亲说了很多,她当时都似懂非懂。 如今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惜却未如父母期待的那般,成长为一个仁善忠义的萧家后人。 她大概成了截然相反的那种人,自私凉薄,唯利是图。 柳凝想,或许她与卫穆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毁了卫家,可说到底也只是一种以恶制恶。 卫穆死有余辜,而她手中亦是沾满血腥。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她,心里却依旧不希望南陈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那是她父亲所坚守的东西。 “阿凝,你不认同我的做法么?”顾曦问。 “我还是觉得,应该将真相调查清楚,然后再作打算。”柳凝低下头,轻声说,“何况,就算一切如哥哥所愿,借得北梁之力,南陈国力强盛,也未必胜得了。” “这你不必担心,我既然想要完成这个计划,自然会做一些布局。”顾曦叹了口气,“阿凝,其实这些事你也无需多操心……你只需要相信哥哥,我会将你照顾好的。” 柳凝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可以一起报仇么?” “你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是艰难,又能有什么能力报仇雪恨?”顾曦摇头,“阿凝,当初你扳倒卫家,走的是一步极凶险的棋路……我不能任由你继续冒险,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眷,我只要你好好的,觅得良人,幸福美满,明白么?” 他只要她好好的。 柳凝知道,顾曦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好,只是可惜,他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不是置身事外,不是安安分分在后宅苟且偷生,真相未明、家仇未报,横在她心间的结尚未解开,又怎能幸福圆满? 寻常女子出嫁生子的幸福,她是没办法感受到的。 “报仇之事,我本也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今日告诉了你,其实也就是盼你能清醒过来。”顾曦叹息一声,“阿凝,不要再与他纠缠下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柳凝觉得这动作有些熟悉。 她很快想起来,小时候在萧家,他总会偷偷带着她出去玩,带她骑马游街、射狐猎兔……她唤他一声大哥哥,而他则通常会摸一摸她的脑袋,笑嘻嘻的,眼睛清澈得仿佛一片晴空。 那赤诚开朗的少年英雄,早就随着萧家的覆灭一同消失。 他遭了很多罪、受了一辈子也没受过的羞辱,昔年意气风发的棱角早已被磨平,为了一个“恨”字,苟延残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柳凝看着他右眼睑下的黥纹,心里微微有些酸涩。 她从他手里取过金面具,替他戴上。 其他的话没有多说,柳凝知道自己无法劝说顾曦放弃计划。 而她也并不会顺从于顾曦的安排,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 既然道不同,便就此分道扬镳。 她来了北梁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7 14:58:26~2021-02-18 16: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72483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第 95 章 不知不觉入了八月, 白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了些。 北梁人好骑射,天气凉快起来后, 宫里便由星官择吉日, 开坛祭祀, 并邀群臣前往燕京西面的狩山, 举办秋狩宴。 此次秋狩大会尤其盛大些, 只因南陈太子也在贵客之列。 顾曦身为重臣, 自然也受到邀请, 狩宴当日, 他将柳凝一并带了过去, 希望她在能在狩山上四处转转,宽解一下心情。 柳凝其实心绪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苦闷的情绪。 她本不想参加这样的宴会,但后来想到景溯十有八九会出现在这里, 便还是跟着过来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狩宴,南陈也有行猎宴,与之类似,她那回参加时, 身份还是卫家的少夫人。 如今卫府只剩断墙颓垣, 一切都飞灰烟灭了, 至今连一年还没到。 柳凝与几名贵女搭伴而行,沿着山路说说笑笑, 温柔地谈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 行至一片山谷口, 便要往西边绕去,柳凝本与其他贵女们一路,忽然瞧见一抹绰绰影影的红, 便停下了脚步。 “柳小姐,怎么了?”有贵女见她往山谷里瞧,关切地问。 “没什么,似乎瞧见了熟识之人。”柳凝微笑,“我过去看一看,和各位暂时别过。” 她与几名贵女们道了别,便调转了脚步,往那山谷里走去。 那山谷里寂寥寥,之前提到的旧识,不过是柳凝随便编的。她只是看到了一片红叶林,想一个人欣赏一会儿而已。 红叶林不大,植的是黄栌树,与南陈多见的槭树略有区别,不过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红火,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燃烧正旺的火焰。 柳凝走到一棵树下,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她发上,她伸手取下,摊在手心里瞧了一眼。 卵圆形的叶片,颜色比胭脂更深一些,上面可见细细软软的绒毛。 柳凝看着这叶子,便莫名想起被景溯夹在诗集里的那片红叶。 也不知那片红叶,是不是还夹在先前看到的那一页。 她微微有些出神,指尖捏着叶茎悠悠转着,忽然见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柳凝下意识以为是景溯,然而抬起头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手里的红叶落到了地上。 她唇角略微抿紧,眼中的柔和悉数卸去:“六殿下。” 竟是许久未见的赵承和。 “柳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赵承和微笑道,“可是与顾将军走散了?可需要我……” “我怎么样,恐怕与六殿下没什么关系。”柳凝没等他说完,便轻轻笑了一声,“六殿下倒也是个人才,之前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居然还能像什么也没发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笑得轻蔑而讽刺,并且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赵承和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他盯着柳凝,目光染上一丝阴冷。 “柳凝,那日我虽与长乐算计了你,却也并未成功。”他恨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后来又何必陷害于我,竟让那我与那郑玲——” 柳凝微怔,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显然是发了一些事,而且,这件事对赵承和影响很大……他素来以和气示人,如今竟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我怎么陷害你了?”柳凝顿了顿,问。 “装傻?”赵承和表情扭曲起来,随后忽然笑起来,“也罢,你承不承认,都无妨,左右你我是一定要娶到的……当不成正妃,这可是阿凝你自找的。” 他倏地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似是想要将她往红叶林深处拖去。 柳凝大惊,没想到他竟还不死心,甚至欲在此处行那不轨之事。 但她并没有太慌乱,很快就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她左手腕上装着一套袖箭,隐在宽大的衣袍下,是来狩山之前装备上,以作防身之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柳凝装上那袖箭之前,曾演练过数回,熟知袖箭射出的轨迹,她不动声色将手腕翻转,袖箭口被衣袖遮挡着,她却知道,一旦她牵动机括,那黄铜细箭便会窜出,钉在赵承和的喉管上。 如果要出手,杀了赵承和并不难。 难的是如何善后……她余光环视了一圈,四下无人,而赵承和将她带到的红叶林深处,更是偏僻。 柳凝曾看过狩山的地形图,她记得再往下走,会有一片深潭,若是将赵承和的尸身沉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处理办法——但无论如何,刺杀北梁皇子始终是一个极冒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事情便会败露,甚至还可能连累到顾曦。 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赵承和侮辱。 柳凝被按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她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人,最终下了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嗖——” 箭矢破空声响起,然而柳凝却惊讶,那不是她的袖箭,她还没来得及引动机括。 那是一支长长的羽箭,通体漆黑,尾部缀着白羽。长箭从赵承和的身后凌空而过,贴着他的发顶穿来,最后箭矢嵌进树干,尾羽轻晃,离柳凝的头顶只差半寸。 “咣当”一声,赵承和发上的玉冠碎成两瓣,掉到了地上。 赵承和束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呆呆看着头上的羽箭,人似乎被吓傻了,脸色煞白,随后竟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他倒在了地上,柳凝用鞋尖踢了踢他的侧脸,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微微仰头,将头上的乌金羽箭拔了出来。 细长的羽箭横在她手掌上,随后不远处有马蹄声穿来,景溯坐在马上,似是从山谷另一侧绕转而来。 他驾着马,慢悠悠到了她面前,柳凝仰起脸,将手里的羽箭还给了他。 “谢谢殿下。” “不必,孤不是为了救你。”他将羽箭收回,信手放到了身后的箭筒里,“本是想猎一只白狐,谁知竟射偏了方向。” 柳凝微微一笑,这红叶谷里哪来的白狐? 她知道他箭法很准,就连刚刚击碎了赵承和的玉冠,也绝非巧合,他就是故意瞄准了那处,才射出的箭。 “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路过。” “那殿下等一下要去何处?” “往这红叶林里再走走。”景溯说着,低头睨了柳凝一眼,“一道么?” “好。” 柳凝说完,看见他朝她伸出手,她握上了去,然后被他一把拉到马上,坐在他的身前。 “你答应得倒是爽快。”景溯说,“顾曦不是告诉你,不要多与孤往来么?” “他说了,我就一定要听他的?”柳凝侧过头,“在殿下眼里,我就是这么听话的人么?” 她眉眼弯弯,景溯瞧在眼里,唇角也不禁往上提了提。 她只是长了一张温柔和顺的脸罢了,其实谁的话也不听,心里最有自己的主意。 他曾痛恨她这一点,却也深深爱着这一点。 骏马载着两人,从昏死的赵承和身边经过,柳凝瞥了一眼,忽然想起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问景溯:“你……对赵承和做了什么?” “孤没有做什么。”他悠悠道,“只是来北梁后,偶然听说郑御史家的次女对六皇子痴心一片,深受感动,便使了些手段,玉成这件美事……也算是给自己积些福德。” 柳凝一愣,随后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应该是设计陷害了赵承和,然后迫使他不得不与郑玲定下婚事……此事并未传开,想来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赵承和一直希望得到兵权的助力,故而不择手段地想要搭上顾曦。然而郑玲的父亲却是清流文官,且郑家与赵承和背后的谢家素来交恶,便是结了姻亲,恐怕也不会给予什么实际的帮助——如此一来,赵承和想要借结亲巩固势力的路子,也就基本上废了。 也难怪赵承和看到她,便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里可是北梁,殿下这样算计赵承和,就不怕他报复回来?”柳凝问。 “这有什么。”景溯轻笑一声,“不过是个连储君都当不上的皇子,孤为何要惧他?他想报复,也得有那个能耐才是。” 他正说着,忽然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眉峰一凝,立刻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搭在漆黑的弓弦上。 柳凝也微微警惕起来,眼见那树丛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不一会儿,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头,忽然从树丛里冒了出来。 原来只是一只兔子。 她失笑,一面拍了拍景溯持着弓箭的手:“殿下,只是兔子而已。” “喜欢么?”他瞧了她一眼,没放下弓箭,“要是喜欢,猎一只送你如何?” “殿下……我更喜欢活的。” 柳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下了马,朝那兔子走去。 那小兔子通体雪白,唯有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上好的玛瑙珠子;三瓣唇一颤一颤抖动着,像是受了惊,似是想逃离,却又没动弹。 柳凝将它抱了起来,才发现它似是瘸了一条腿。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一开始害怕的很,柳凝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仿佛感受她的温柔与善意,不一会儿,那小家伙慢慢地安静下来。 “殿下,你看。”柳凝走到马前,将怀里的小白兔指给景溯看,“它多乖……要不要摸一摸?” 景溯对这兔子没什么兴趣。 不过她唇畔弯着的笑意,颇是美丽动人。 他怔了怔,半天才从她脸上移开,慢慢抬起手,去触碰她怀里那毛茸茸的小东西。 指尖还没触碰到,他的眉眼却忽然一凛。 “小心——” 忽然有几支箭从四方飞出,朝着他们射过来,景溯立刻将柳凝捞了起来,重新坐回到他身前,一边抽出腰间佩剑,将飞来的箭矢挡下。 他没有片刻犹豫,猛地驱策骏马,带着柳凝往红叶林深处驰去。 柳凝伏在他怀里,看到身后树丛里出来几名持着弓箭的死士。而前面也有几个黑衣人,执着明晃晃的长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先前一片寂静的红叶林里,竟暗伏着刺客,想要取他们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8 16:22:54~2021-02-19 18:5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第 96 章 不, 更准确来说,这些刺客们要的,是景溯的命。 柳凝很快反应过来, 她只是被卷入了这场刺杀, 而景溯, 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羽箭纷飞, 有两支堪堪从她身边划过, 景溯将她按在怀里, 护住了她。 柳凝靠在他怀里, 抬头往上瞧了一眼。 他看上去神色凝重, 却也并不怎么慌乱, 手轻轻搭在她的发上,低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话音没落下多久,另一侧便又有一拨死士蹿出来, 与先前那些持剑引弓的刺客们缠斗起来。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早就安排好了死士,暗中跟随保护。 两方斗得激烈,兵戈相交声不止。 景溯也没有闲着,他将手从柳凝发间移开, 重新拿起弓箭, 对准不远处拉满弓松手, 很快便有几名刺客应声倒下。 局势显然是他们更有利一些,景溯派出的死士似乎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 各个皆是精锐之士, 很快刺客们便成了一团散沙,丢盔卸甲。 然而刺客中却也有几个悍勇之辈,身上都是血, 却依旧红了眼似地厮杀着,想要突破重围,靠近他们这里。 景溯继续搭弓引箭,对准那剩余几个的刺客。 然而柳凝却忽然注意到,有一个刺客悄悄躲进了一边的树丛,拉开弓箭,从另一侧对准了景溯。 箭矢射了过来,突过了重围,来势凌厉,而景溯此时正拉着弓,恐怕也无暇抽出佩剑来回挡。 柳凝没来得及多想,直接将身体往旁边一挡。 景溯的箭又射中了一个刺客,剩余之人也被死士们解决得差不多了,他收回弓箭,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背滑下。 是血。 景溯愣了愣,往怀里看去。 羽箭插在她的左肩上,血色在素衣上晕染开来,他感觉心口处猛地跳了跳。 “阿凝——” 他素来冷静自持,便是自己受了更惨烈的伤势,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此时却心慌得厉害,明明是伤在她身上,他自己的左肩却也感同身受地痛了起来。 最后留下几名刺客,没杀。 死士们将其制服,活捉后等着景溯继续下令,然而却见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子,什么也没说,便策马离去。 马被驱策得极快,不一会儿出了红叶谷,回到了营帐。 景溯下马,抱着怀里的人,也不顾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便匆匆进了自己的帐中。 他将柳凝轻轻放在了床上,挥退下人,取出伤药与药纱放在一边。 柳凝脑子是清醒的,只是痛得有些厉害。 她用力咬着下唇,唇边微微渗出些血丝来。 “痛就叫出来。”景溯见她隐忍的样子,蹙起眉头,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唇,“为什么要忍着?” 之前受伤时也是这样,她明明中了箭,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柳凝垂下眼,适才情况危急,不容有失……她虽中了箭,却也知道伤得不重,只是痛了些,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又何必叫出来,分了他的心思? 此时脸颊被他捏着,合不上嘴,一声轻轻的□□便不受控地从唇齿间逸出。 “等一下会疼……不许再强忍着。” 景溯松开了手,看着她苍白的脸,眼中似是有一丝痛惜划过。 他指尖抚上她的额头,将上面的冷汗轻柔拭去。 然后他解开她的衣带,褪下半边衣袖,露出左肩伤处,羽箭还插在上面,连带着被血迹沾染的衣衫。 伤口有些深。 景溯皱了皱眉,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架在烛焰上烤了一会儿,然后薄刃切开肌肤,将伤处微微扩大,以便于带着倒钩的箭矢拔出。 “唔……” 柳凝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她整个人伏在景溯膝头,半边肩颈赤/裸,一只手臂无力地搭下来,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捉住他的袍袖。 景溯见她这样,手顿了一下,唇角抿起,却没有再迟疑。 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很快,将箭矢取出扔到一旁,用药粉止住了血后,便将药纱覆在伤处,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 如此这番折腾下来,虽然没用多长时间,柳凝却依旧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汗湿透了衣衫。 她虚弱地躺在景溯身前,而他将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她身上,然后双手环住了她。 他搂得有些紧:“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柳凝眨了眨眼,“如果你被箭射中了,受伤了,我也逃不了的。” “……你傻么?”景溯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声道,“来北梁后我处处提防,死士暗中跟随,金丝软甲也从不离身……又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他原来身上穿了护甲。 这倒也不难想到,事实上柳凝中箭后,很快便想到,也许自己只是多此一举。 但这也不是她的错,那样的情况下,她来不及去想他有没有护甲、是否做足了防备;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去挡那一箭。 甚至柳凝自己也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如她这般自私自利的人,也会有这么一天,奋不顾身地挡在另一个人的身前。 若偏一点,她就这么死了,她的仇怎么办? 柳凝埋在他胸前,微微苦笑了一下,声音却是镇静得四平八稳。 “殿下救了我那么多回……我怎么也得回报一二。” “阿凝,”他默了片刻,开口,“你对我的感情……就只有报恩么?” 97、第 97 章 柳凝埋在他身前, 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她也没有抬起头。 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呢? 她什么也没说。 景溯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似乎认为她睡着了, 便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 盖上毯子, 然后在一旁的香炉里, 点上了一支沉水香。 沉水香助眠, 香雾晕晕绕绕间, 柳凝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她坐在一架香车里, 身后是软软的靠垫,顾曦则坐在她身边。 这似乎是顾府的马车,柳凝支起身,随后觉得肩头猛地一抽痛, 不由得“嘶”了一声,蹙起眉。 “还疼?”顾曦放下手里的卷宗,看了过来,眼中难掩关切。 “……有一点。”柳凝看了一眼左肩, 随后微笑了一下, “不过只是皮肉伤, 没什么大碍的。” “你……”他脸色不是太好看,“非要与景溯搅在一道, 还将自己弄伤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柳凝没有出言反驳, 只是轻轻巧巧开口:“是他送我回来的?” “有人看见你被他抱进了营帐里,我过去讨人,他便将你还了回来。”顾曦说着, 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你肩膀上的伤,是谁给你包扎的?” “……殿下请女医官为我包扎的。” 柳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便不再多说。 北梁男女之防虽没那么严苛,但也并非毫无忌讳……她若是跟顾曦说是景溯脱了她的衣衫,亲自为她上药包扎,恐怕又要惹出不少是非来。 车驾缓缓驶回顾府,如今距离她受伤已经过了大半日,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顾曦因着柳凝受伤,提早便辞了狩宴,带她回府。 但狩宴也并未继续进行下去,南陈太子在狩山遇刺的事很快传开,虽然有惊无险,梁帝却依旧震怒,当场终止了狩宴,并下令彻查此事。 谋害他国使臣,尤其还是一国储君,是重罪,一时间北梁朝堂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柳凝一边养着伤,一边将留意着此次行刺事件的结果。 但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指使整场刺杀行动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认罪时自言与南陈皇室有仇,故而精心设计了这场计划,只为让南陈太子埋骨狩山,报仇雪恨。 过往卷宗倒也对得上,确实与南陈积怨极深。 这副将最终被凌迟处死,行刑数日后,柳凝的伤口也差不多好全了。 此时局势又恢复到了先前的风平浪静,可柳凝总觉得这平静的表象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涌动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 萧瑟的风卷扫过,顾府庭前的树叶纷纷摇落,她养伤养了一个多月,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入了秋。 今日是霜降,天气渐冷,顾府在贫民巷子里支起了几座粥棚,施粥接济些贫苦百姓。 平常府里做这些善举,柳凝也都会过去,施粥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披着一身浅蓝色的斗篷,戴着顶白纱帷帽,出了门,正欲登上马车,却被不远处另一辆车驾吸引了注意。 那车驾柳凝眼熟,帘帐斜斜挑开,果然是景溯下了车。 他见柳凝站在门口,顿了顿:“你要出门?” “今日是顾府施粥的日子。”柳凝点了点头,随后迟疑了一下,“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想必心里也很清楚,顾曦并不欢迎他到这儿来。 现在恰巧顾曦出了门,否则要让他见到景溯,两人又是一场剑拔弩张。 “也没什么,只是马车恰巧从这里路过,便在此处停了停。”景溯目光在她左肩上落了落,“你的伤……好些了么?” “已经没什么事了。”柳凝说,“殿下当时处理得很好,如今伤已经好全,只剩下浅浅的印子,想来再过一段时间,这痕迹也能消去。” 她说着,垂下双目,也不为别的,只是忽然想起那日他替她包扎完伤口后,问的那句话。 她对他……是否只存了报恩之情? 这答案在她心里,实则也是一团乱麻,她也不愿去想,左右只是一些没什么结果的事。 不过此时面对着他,柳凝心跳还是微微促了些。 她生怕他再问一遍,她无法说出绝情的答案,也没办法再用装睡蒙混过去。 好在景溯也不提这事,只是瞧了一眼停在顾府门前的马车:“听说顾府施粥是在东德巷那边,你可是要到那儿去?” 柳凝颔首,他知道得倒是很清楚。 “走吧,与孤一道。”他朝她伸出手,“正巧也去那儿附近办些事。” 柳凝犹豫,景溯却也没让她继续想下去,径直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上了马车里。 “殿下……”她脸上染上一层浅绯,似是有些窘迫,“顾府的人都看着呢……” 若两人私下里牵个手,柳凝倒也不觉得怎么样。 但此时因着她要出行,不少顾宅的仆从婢女正在附近,适才他拉过她的手、两人亲昵的姿态,恐怕已经入了这些人的眼中。 柳凝从最初认识景溯伊始,他们的纠缠就是见不得光的……她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在大庭广众之下稍有亲近,便会觉得不自在。 “无名无分的,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她轻声说罢,却见景溯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似是生出浅浅光晕般,令人顿生目眩之感。 “你不知道么?”他捉着她的手腕不放,轻轻摩挲,“我们的事,整座燕京城也差不多传遍了。” “……?” 柳凝惊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日你受伤,孤抱着你回营帐,共处许久……许多人都看见了,流言便也很快传了出去。”景溯说,“如今燕京街市上的赌坊,也都纷纷开了盘口。” 柳凝怔怔:“赌什么?” “赌我什么时候娶你。”他说。 “……” 柳凝有些懵怔,没想到只是被他抱了一下,却引得整个燕京城都风声传遍。 但也在情理之中,景溯身份贵重,兼又容貌俊朗,入梁以后,本就颇多传闻流传,备受关注……她此前也是听说过一些流言,诸如他与长乐公主的婚事,或是与丞相之女的逸闻。 柳凝从来没相信过这些传言。 而如今这传言里的女主角换了她……可见有的时候,流言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景溯见柳凝愣怔的模样,眉头微挑:“这些事情,顾曦没跟你说过?” 柳凝摇头,却也恍然大悟。 难怪前段时日,顾曦的脸色总是黑得跟锅底似的,每每看着她欲言又止,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坊间赌市开的盘口,定的是明年开春前,你我结姻亲之好。”他说,“阿凝,你怎么看?” “这个……”柳凝低头,“殿下也知道,我不太擅长打赌,前几次与殿下作赌,每次都是我输。” “那你就押‘否’。”景溯说,“这样,在来年春天之前,我就能娶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0 19:43:32~2021-02-22 21: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护花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8、第 98 章 柳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怔怔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真的想娶她。 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映照进来,尘埃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然后静静地飘落下来。 柳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她嫁过人, 当初在江州,卫临修也曾带着聘礼上柳家求娶, 当时她只说了句“不负君心”,便用团扇遮去半边脸, 一副娇羞而温柔的模样。 但那一分一寸皆是算计好的, 她只是戏子,按着事先准备好的戏谱子走便可。 然而对着眼前这个人, 却不行。 她不想再装假作伪地骗他, 却也不能就头脑一热地答应他——父母之仇未报, 灭门的真凶尚未彻查清楚, 她做不到抛下这些,像寻常人一样成亲生子。 尤其是,他的父皇, 还极可能是致使萧家覆灭的背后之人。 柳凝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望着眼前的人。 她想要说出拒绝, 可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什么似的,话梗在喉头, 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景溯见她不语, 再看她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他眼中原本盛着的笑意淡了淡,唇间逸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与你说笑的,婚姻大事,怎会如此草率。”景溯抚摸着她的发顶, 轻声道,“阿凝,我不逼你,我们可以慢慢来。” “……只是,你不要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柳凝望进男人眼里,那里不沾欲念,只带着淡淡的怜惜与耐性。 她觉得自己像是溺在一汪深水,慢慢沉下,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车驾缓缓停靠在路边,柳凝将帷帽重新戴回发顶,垂下的素纱遮住面容,也将眼里的波澜一并遮去。 顾府的粥棚已经事先支好,有仆从正忙里忙外地准备着碗勺,组织着贫民排队的顺序,几口大锅架在棚前,锅盖掀开,里面的汤粥正冒着腾腾热气。 她从仆从手中接过汤勺,舀一勺米粥,盛到面前贫民捧着的瓷碗里。余光则瞥见景溯也下了车,靠在一旁墙边,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 柳凝手抖了一下,险些将米粥洒出去。 面前排着的长龙越来越短,忙活了近一上午,终于施完了第一轮粥,粥棚暂时关闭了起来。 柳凝用丝帕拭了拭额边的汗,偏过头,看到景溯还在那里。 “殿下不是还要办事么?”她收起帕子,走过去,问。 “不急。”景溯说。 他分明是一副很闲的样子,哪里是有什么要事的样子…… 柳凝哑然,瞧着眼前的男人,唇角先是微微抿起,随后又忍不住朝上弯了弯。 午间日光正盛,她笑容不大,却也晃眼。 “笑什么?” “没什么。”柳凝说,“就算没什么要务,殿下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 景溯在这里,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最开始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烦恼,每天思虑重重,想的全是如何摆脱他、甚至连杀了他的念头都动过。 如今竟掉了个儿,当真世事难料。 柳凝正在心里感慨,忽然觉得身下有些沉,低头一瞧,竟被两三个小孩揪住了裙角。 其中一个瘦巴巴的孩子仰着脸:“姐姐,糖——” 是来要糖吃的小孩子,前几次来施粥的时候,也遇到过。 小孩脏兮兮的手印沾在了素色的衣裙边,不过柳凝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从袖间取出一只小袋子,将里面的蜜饯果取出,一人发了一颗。 孩子们欢呼雀跃地捧着蜜饯,离开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景溯说。 他知道她并不好甜食,却随身带着一袋蜜饯,应该是专程带给这群小孩子的。 “倒也不是有多喜欢小孩子。”柳凝说,“只是他们的幸福那么容易就能满足,一颗蜜饯就能让这些孩子高兴上一整天……我带些过来分给他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 “哦。”景溯斜睨她一眼,笑道,“原来阿凝竟是个良善的姑娘。” “殿下又在笑话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该是最清楚的。” 给这些贫苦孩子发些蜜饯,并不是出于道义,只是为了自己高兴……她这个人根本与良善沾不上边,这些年为了报仇没少害人,并不是给小孩子施舍些小东西就能弥补的。 “我当然是最清楚的。”景溯说,“别的不说,你对小孩子这样好,将来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景溯语气是很郑重的,但他先前才提过成亲,如今又说这样的话……让柳凝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借机调戏自己。 袋子里还剩下最后一颗蜜饯,柳凝拈起,塞进了景溯嘴里。 “我记得殿下嗜甜。”她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吃吧,少说两句。” 景溯似是没料到她这样,甜丝丝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他略怔了一下,然后眉眼轻轻地弯了弯。 他没说话,柳凝也安安静静,只是站在他身旁,同他一样地靠在墙边。 过了晌午,很快粥棚又开了一轮,柳凝正要走过去,景溯却拉住了她:“我替你吧。” 她体弱,忙活了一上午,恐怕是有些累了。 柳凝想了想,点头:“好,那就劳烦殿下了。” 她又靠回了墙边,看着景溯走到粥棚下,将袖子挽起些,拿起勺子,从桶里舀起米粥,分发给排着队的贫民们。 柳凝其实也并不是很累,只是很想看看他施粥时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景溯最多也就做做样子,没想到他态度并不怎么敷衍,反倒是耐心和善,也没什么趾高气昂的架子摆出来。 又一轮施完,景溯把袖子放下、抚平。 “怎么一直站在这儿?”他走过来,“要不要去车里歇一会儿?” “我还好,不怎么累。” 柳凝看了一旁正喝粥的贫民们,笑了一下,“没想到殿下施粥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殿下对北梁的百姓,不会存着什么体恤的心思。” “施粥而已,也谈不上什么体恤。”景溯说,“不过,国是国,民是民,这两者我还是区分得开的。” “纵有一日南陈踏足此处,我要夺的,也只是北梁的传国玉玺,而不是这些黎民百姓的性命。” 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心头微微一动,忽然想起父亲当年抱着她立于城楼,眺望江山明月,然后告诉她萧家所忠是民,世代为保护这片国土上的子民而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怔忡起来。 景溯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所言,甚是有理。”柳凝摇摇头,“我父亲也曾说过——” 她想把父亲说过的话讲给景溯听,但只开了个头,不远处却忽然骚动起来。 黑烟滚滚冒起,似是哪处失了火,贫民们失声叫嚷,四下逃窜开来,瓷碗纷纷落到了地上,片片碎开,搭好的粥棚也被冲踏了,棚顶的布料被扯碎,场面乱作一团。 柳凝大惊,这样下去,恐怕将发生踩踏,酿成惨祸。 她欲将顾府的仆从唤来,组织好贫民们的秩序,疏散开来,但场面太乱,她身边的仆从们都被冲成一盘散沙,只有景溯还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柳凝回握住那只手,冰凉的玉扳指贴着她的掌心。 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靠在墙边,退无可退,随时都有可能被冲散、推倒、被受了惊的人群踩踏。 人越涌越多,景溯拉着她,贴着墙壁匆匆往另一侧移动,柳凝朝着人群瞥了一眼,敏锐地扑捉到不对劲的地方。 这群人看上去横冲直撞,实则却像是有人在暗中引导方向,冲着他们这边拥来。 她定睛瞧了几眼,发现几个人混在人群中,虽然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一副邋遢潦倒的模样,眼睛却锐利而冰冷,流露出的气质,与平民百姓完全不同。 柳凝转头,看了景溯一眼。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就发现了这些异常之处。 99、第 99 章 贫民们乱糟糟地涌动着, 而景溯带来的护卫皆在马车那边,挤不过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 景溯也不怎么慌乱,只是拉着柳凝的手, 沿着石壁贴行, 匆匆拐进一个小巷子里。 “先躲一躲。” 他们行至窄窄的巷子里,终于离骚乱的人群远了些。 两人对视了一眼, 均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巷子狭窄, 无处躲藏, 这里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那儿有一扇窗。”柳凝指着民居小楼的二层,“不如去哪儿暂且避一避。” “好。” 墙边堆了些杂物, 景溯快速地攀上去, 翻窗, 然后将站在竹箱子上的柳凝拉了上去。 二楼民居空无一人, 柳凝暂且舒了一口气,然后将身形隐在窗框边,和景溯一同观察楼下的动静。 果不其然, 在他们没上去多久,便有几个贫民打扮的人走进了巷子里, 四下寻摸着,眼神锐利, 手里的匕首淬着明晃晃的寒光。 他们在此处转悠了好久, 将犄角旮旯都翻遍,一无所获,见巷子往下还有路,便追了上去。 “他们中计了。”待那几人走远,景溯微笑道。 这小巷是个通巷, 可以通往外头的街市上,但柳凝却还是提议到这空民居里来,一则是防止巷子外有人把守瓮中捉鳖,二则在这民居中隐藏身形,敌明我暗,也更方便观察那些刺客的动向。 景溯也是一下子就明白她的用意,两人不谋而合,无需多作一言解释。 景溯靠在窗框边,轻声道:“巷子外我先前安排了人,想来能将这几名刺客捉住。”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安排。 柳凝这才相信,今日他到此处来,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确实有要事在身。 但难以索解的事还有许多,种种疑窦浮上心头,柳凝沉吟片刻:“殿下上次捉到的那批刺客呢?” 上次在狩山,她虽受了伤,意识却清楚着,那回景溯下令命死士剿灭刺客,却最终也留下了几个活口,想来是带回去审问。 她忽然问这个,景溯微讶,不过还是告诉了她:“全部自尽了。” “自尽前就什么也没吐露出来?” 景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阿凝,你到底想问什么?” 柳凝迟疑了一下,开口:“先前狩山行刺之事,最终归罪于北梁的一名副将身上……但我觉得,此事显然另有蹊跷。” “哦?说来听听。” “首先,狩山那批刺客,虽然不比殿下身边的死士,却也绝非普通流寇,显然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其次,当时射伤我的那支箭,箭矢是乌金倒钩,比起寻常羽箭要昂贵上不少。”柳凝语气徐徐,分析着,“虽说被定罪的副将与南陈有宿怨,但他官职不高,家世不显,又哪来的财力势力,安排这样一场行刺?”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她不信景溯没有发现。 “那阿凝觉得,幕后真凶是谁?” 景溯唇角轻轻弯着,似乎很喜欢她这样不疾不徐分析事情的模样。柳凝对上他的双眼,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忍不住腹诽几句。 她在跟他说正事,他却这样漫不经心,只顾着调戏于她。 “看殿下的样子,心里恐怕早已一清二楚。”柳凝偏头往窗外瞧,“问我作甚?” 景溯拉起她的手腕,笑道:“怎么还不高兴了?我也不过是想多听你说两句而已。” 他顿了顿,渐渐肃了神色:“你说的没错,狩山行刺,那副将只是个替罪羊。” “那背后之人是谁?” “六皇子赵承和,还有他背后的谢家。”景溯说。 原来是他。 柳凝也不算太意外,原本她就猜测过此人——当时在山谷里遇到赵承和本就不是偶然,他并不是为她而来,而是为了往深谷里去,检查那些埋伏在树丛里的刺客。 那日她本动了杀心,然而赵承和却先被景溯射来的箭吓晕,此事才不了了之。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杀了他。”她喃喃道。 “傻姑娘。”景溯摇摇头,“这些事情,我自有解决的办法……阿凝,我不想你因为我,手里沾染上血腥。” 她总是说她并非良善之人,但他也深知她不是嗜杀之辈。 她晕血,又怎么会喜欢杀人? “听说此次殿下来北梁,商议的是两国交界处的榷场置办,如今似是已谈得差不多了。”柳凝说,“那不如早些离开北梁,回南陈去,赵承和与谢家自是鞭长莫及。” “你以为南陈就是安全的?”景溯说,“阿凝,你知道我为何要来出使北梁么?” “或者换个问法……南陈朝中明明大有更合适的人选在,为何皇帝非要遣我入梁?” 因为皇帝要他死。 柳凝觉得脊背一寒,看向景溯,他脸上没什么悲哀或是怨怼的表情,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显然与皇帝没什么父子情分。 她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这个人,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曾知晓过。 若当真是南陈皇帝与赵承和里应外合,便相当于在北梁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算回了南陈,得到一时苟安,也同样是网中的猎物。 如果她是景溯,她定会选择留下来——只有毁掉网,才算破局。 柳凝没再提回南陈的话,而景溯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笑:“你果然懂我。” 柳凝轻轻叹了一声:“可是我不明白,你是皇帝亲立的储君,为什么他一定要——” 她还没问完,却忽然被景溯掩了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咚咚咚,夹杂着说话声,似是有人正朝着这间屋子走来。 难道刺客去而复返,竟是想到了这里?柳凝与景溯对视一眼,随后很快达成默契,两人一道躲进了一旁的竹床底下。这是这间陋室唯一能躲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听说话声是一男一女,话里夹着方言俚语,柳凝听不大懂,不过还是隐约明白过来,他们并不是追杀而来的敌人。 这她便暂且放了心,但眼下却也出不去,只能与景溯一同窝在竹榻下,空间逼仄,两人挤在一起。 柳凝在竹榻下只能看到两人的下身,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不过很快她听到男女的喘息声,心里一惊,暗暗觉得不妙。 男女的粗布衣和襦裙被甩落在地上,竹榻上“咯吱”一声,似是两人上了床。 喘息声加重了些,透过竹榻缝隙可以看见女人垂落的青丝,还有白花花的肌肤,她愣愣地瞧着头顶,忽然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手挡住。 “不许乱看。”景溯的声音就在耳边,压得极低极低,带着一丝炙热喷洒在她的耳边。 柳凝忍不住颤了一下。 她被他搂在怀里,眼前一片黑,听觉和触觉却也因此倍加灵敏起来。头顶上令人羞涩的声音穿进耳中,而身边人的温度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贴着她的身体,僵硬而滚烫。 顶上的动静越来越剧烈,柳凝脸颊有些烫,与景溯的侧脸紧贴着,不禁有些窘迫,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殿下……” 她小声开口,却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声音竟软成这样,隐隐像是有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你……别说话,也别乱动。”他隐忍地叹了口气,语气压抑,“不然,我会忍不住对你——” 柳凝心头怦怦直跳,好在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似发泄一般,不轻不重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她唇齿间逸出一丝□□,只觉得又酥又麻的感觉沿着被他咬过的地方迅速传开……整个人好似脱了力一般,跌进令人迷醉的梦里。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云消雨歇,那一男一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正经关系,完事后也不在此久待,匆匆理好衣衫,便一起离开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 柳凝慢吞吞地从竹榻底下爬出来,站起来时腿软了一下,被景溯一把搀住。 “你平日里也倒是冷静自持,先前不过听个声,怎么羞成这个样子。”他调侃道,“若日后……” “殿下。”柳凝打断他,“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赶紧离开这儿吧。” 她知道他那句“日后”要说什么,不甘心就此被调戏;况且不知道之后会再进来什么人,还是应该早些回到安全的地方才是。 景溯笑着拧了拧她微烫的脸,依了她的话,不再多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多更一点~二更三更敬请期待 100、第 100 章 他们原路返回, 之发生骚动的地方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贫民散去,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粥棚倒在地上, 证实着之那场动乱曾经存在过。 景溯的人捉住了几名刺客, 命人带回私宅审讯。柳凝则没跟他一道,而是领着顾府的仆从将现场收拾好, 然后回了顾府。 她坐在正厅的桌,给自己沏了一盏茶。 清澈的茶汤里映着她的倒影, 柳凝用杯盖刮了刮茶沫, 绪微沉。 先被那对男女一打岔,最后忘了问景溯他与南陈皇帝之间的事……不过除此之外, 还有不少尚未解开的疑虑, 等着她去探清谜底。 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珠帘撩开, 顾曦走了进来。 “阿凝,有没有受伤?”他快步上,将她上下打量, 脸虽被面具遮住,却难掩关怀之情。 显然他是听说了今日施粥的变故。 “没有, 哥哥不用担心。”柳凝轻声说,“是殿下保护了我。” 顾曦原本要伸出手, 听到这话却是一顿, 手慢慢收了回去。 “你……还是跟他混在一处。”他冷声,却又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阿凝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自打他来了北梁,跟他在一起, 你哪次是没有受伤的?!” “原来哥哥也知道,我跟他在一起,就会受伤。”柳凝将茶盏搁到一边,缓缓站起身。 顾曦面具上泛着冷冷的光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 “我先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狩山之行,明明赵承和晕倒在,没能按计划到达地点,可行刺还是照常进行了,一丝差错没出;还有今日,景溯与我去施粥只是一时兴起,除了顾府下人,没有其他人看见,可是刺客却还是出现了。” “你想说什么?” 柳凝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却直直盯着顾曦:“哥哥,在这些事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柳凝说,“你也可以拿出证据,来反驳我的猜测。” 她是希望他能反驳的,最好将这些事撇清得一干二净。 可是顾曦却笑了起来:“阿凝,为什么非要看得这么透……偶尔装一回糊涂不好么?” 柳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的猜想,终究还是不幸地印证了。 刺杀之事,是赵承和与谢家主谋,但顾曦也同样掺和了进来。 “你明知道赵承和对我做过什么,还要与他合谋么?”她静默片刻,开口,“只要能除掉景溯?” “景溯虽只是太子,在南陈却势力不小,连皇帝也颇为忌惮……若能除掉此人,我的计划里便会少了最大的威胁。”顾曦冷冷道,“为此,我在所不惜。” “阿凝,我知道你厌恶赵承和,不过眼下的合作只是暂时。”他说,“待得除掉景溯,我自会反过来对付他……届时我会扶持新君上位,待得赵承和成了阶下囚,我就把他交给你,任凭你处置。” “哥哥一定要除掉景溯么?” “当然。”顾曦说,“先是他,再之后率北梁之兵攻破南陈汴京,取那昏君的命。” 柳凝静默不语,然后听到顾曦问:“阿凝,你会跟我作对么?” 她摇摇头:“哥哥也是为了报仇……在家仇面,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说得好,这才当得起萧氏一族的血脉。”顾曦似是松了一口气,“你能想开就好,景溯……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北梁,有我护着你,总能遇见更好的郎君,只要不是那人,你看上谁都可以。” 顾曦也不愿意让柳凝为难,只盼着她能回心转意,与他同仇敌忾,免得兄妹之间生了罅隙。 毕竟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是实打实珍视她的。 “其实,我与景溯的关系,也并非哥哥想的那样。”柳凝淡淡地说,“这些时日与他在一起,也有试探的意在,既是试探他,也是试探于你——哥哥,你要做这些事,本不该瞒我。” “报仇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为何非要将我排挤在外?”她说,“景溯身边护卫重重,寻常刺杀根本起不了用处。但他对我有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设局将他除去?” 顾曦有些愣,设美人局他不是没想过,但…… “你舍得?你能狠下心来这么做?” 柳凝抿唇笑了笑:“当初除去卫家也是这么做,如今换成景溯,也只是故技重施而已……至于我狠不狠得下心,哥哥你不清楚么?” 顾曦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倒也没错。 他把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妹妹看待,只怜惜她体弱多病,却险些忘了从还没认亲的时候,她同样也是个冷酷而心狠的女人。 或许他真的想错了,柳凝对景溯并非有情,只是为了接近他而伪装的手段而已。 毕竟她从对卫临修,也是那样的体贴温柔,好像深深爱着他一样。 若是有她相助,计划便能顺利很多……顾曦虽然不喜景溯,却也并不否认,他对待柳凝,确实是一片真心。 最终顾曦点了头,同意将柳凝考虑在计划之内。 不过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景溯终究是南陈太子,岂是说除去便能除去?这派人行刺的担子最终还要安排在赵承和身上——由赵承和除掉景溯,届时他再将这罪行抖露出来,反将赵承和与谢家一军,也算是报了他之轻薄于柳凝的仇。 这便是顾曦眼下的计划,一箭双雕。 而柳凝不再顾念旧情,愿意与他一同复仇,也令他倍感欣慰。 是夜,顾曦书房灯火通明,约摸夜半,门才被推开。 赵承和从里面走出来,柳凝正提着灯笼靠在廊边,他见到她,挥退了下人,走到她面:“柳小姐,别来无恙啊。” 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握她的胳膊,柳凝冷冷避开,却还是被他用力地攥住手腕。 “柳小姐,我劝你还是乖顺些。”赵承和也不再装那端方君子的模样,狞笑一声,“你那兄长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也不怕告诉你,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脱身,叫你们兄妹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趁着我还对你有几分兴趣,你最好把你这拒人千里的态度收起来。”他像条毒蛇般,在她耳边嘶嘶道,“虽然正妃之位已经许了郑家,但也不是不能赏个侧妃之位给你……届时只有好好侍奉我,才有你兄妹二人的平安在,懂么?” 柳凝体质偏寒,夜里天气又冷,手腕触上去就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 赵承和有些爱不释手,却偏偏她像是根本没听进去他的威胁,用力收手,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开。 “六皇子仰仗的,可是与南陈皇帝的一纸契约?”柳凝看着赵承和面色一变,笑得温柔,“倒也不必就已因此张狂起来,汴京千里之远,远水救不了近火……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说罢,也不于赵承和多废话,提着灯笼施施然离开。 计划敲定得很快,第二日一早,顾曦就将大致的情形与柳凝讲了,并要求她写一张花笺,将景溯一个人邀约出来。 她将花笺写罢,顾曦特意拿出来通读一边,见一字一句都是按照他的指示所写,并没有任何向景溯泄密的意,也就暂且放下心来。 看来她还是向着他的。 顾曦拿着花笺,正准备着人送到景溯府上,柳凝却忽然说了一句“且慢”,又将信笺取了回来。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素色信封,上面工笔勾勒着浅浅杏花纹,模样甚是精美:“他喜欢杏花……用这个装起来,更显诚意。” “你倒是挺了解他。” 顾曦将那信封也来回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异常,这才将那花笺装进杏花封里。 信里约了九月十三,邀景溯往相庙一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101、第 101 章 南陈人好佛学, 北梁却偏重道教,尤其是当今梁帝,尤痴迷于炼丹长生之法, 道学在燕京城大肆风靡, 是以佛寺少见,道观庙宇却随处可见。 相思庙却又与寻常宫观不同, 为情而设,常有情投意合的男女来此求姻缘、测算八字, 到庙里拜会月老, 未有意中人的许愿能觅得良人,有意中人的许愿能百年好合。 庙里风水不错, 来客常络绎不绝。 只是今日却没什么人, 许是因为天气不佳。 柳凝等在相思庙门庭前时, 撑着一把油纸伞,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伞面,似落珠碎玉。 她比起约定时间,提早了很多在这儿等着, 而景溯也是提前来此,并没有让她登上太久。 他一身暗青色轻袍, 上缀银丝葫芦纹,隐在烟雨里, 看上去清隽而雅致。 景溯撑伞走来, 两人的伞骨搭在一起,近不了身,他便叫她收了伞,躲到自己的伞下。 她收起的伞交给了婢女,放回了香车上。 伞下, 景溯微笑着看过来:“怎么忽然要约我到这儿来?” “相思庙也算是燕京一绝,平日里慕名而来的客人可不算少数。”柳凝说,“我到这里半年多,也从未来过,想来殿下也没有,不如借此借此机会同游。” “可惜天气不好。”景溯说。 “这雨也不大,雨中观景,自也有它的妙处。”柳凝轻轻一笑,“若是大晴天的,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倒也是。”他笑,“那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是第一次来,不如咱们信步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柳凝说。 说实话这庙宇也并不大,起码比起隐香寺的规模差了不少。但却也胜在别有野趣,一景一致都极富韵味,庙宇楼阁的设计都颇为巧妙,独具匠心。 尤其是月老庙门庭前的相思树。 相思树生得极大,似是有百年之龄,树干似要四五人合抱方能围起。树上开的花如同细细碎碎的红羽,还未凋谢,被细雨沾湿徒增一丝楚楚动人之感。横生的树干上缠满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红绸,随风飘荡着,上面似是写着些什么。 他们两人在树下,撑着伞,一条红绸的下端飘到柳凝手里,上面写的是一男一女的姓名,丝带上绣着“百年好合,永结连理”的字样。 是求姻缘的符带。 “北梁这风俗倒也有趣。”景溯说,“不如我们也求一符来挂上?” “好啊。”柳凝松了手,红符被风吹开,在雨中飘飘荡荡。 姻缘符要在月老庙里求,庙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名为“连理”。 他们牵着手从连理桥上走过,进了月老庙的门,桃木朱台上立着彩色泥塑,正中间是红衣老头,白发长须,一脸慈善面相;两边各立一尊道童,一男一女,手执红线两端,中间一段则垂落在空中,弯成自然的弧度。 柳凝与景溯对着彩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到了一侧的桌前,从上取下一枚姻缘符,将各自的名字写于其上。 木桌前坐着一位发须尽白的老道,见两人写好姻缘符,开口:“今日庙里来客稀少,与两位倒是有缘,可需老道为两位卜一卦?” 卜的自然是姻缘,那老道先测算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又请柳凝从签筒里取一枚签子出来,上面用小字书着四行诗。老道人眯着眼看签文,眉头渐渐皱紧,摇头叹气。 “是大凶。”老道也不避讳,直言,“就这签文上看,你二人,乃是有缘无分的命格。” 两人对视一眼,景溯则眉头微挑:“怎么说?” “你瞧这签文,前两句倒是好意象,讲的两人相遇相知、情深意笃。”老道指了指前两句,手指下移,“这后两句却是不妙,大意就是说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作他人妇,饱受相思离恨之苦……唉,冤孽。” 那老道忍不住叹了两声,这相思庙里大部分签文都是上签,再不济也有中签,这下签大凶是唯一一枚,竟就被他二人抽到了。 他心下也不免有些遗憾,眼前这对男女,分明是郎才女貌,登对得不得了……偏偏命数不淑。 老道长叹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对有情人。 然而抬头一瞧,却惊讶地发现,那女子神色温柔平静,似是并不怎么在意;而那男子也只是轻轻松松一笑,拈着竹签,忽然将其对半折断。 他将后半求而不得的签文扔回了签筒,只留下前两句。 “这上面说咱们情深意笃,好兆头。”景溯侧过身,将半截签文放在柳凝手里,“你可收好了,待到大婚之时,可要你亲手把这签交给我。” “好。”柳凝应了。 她倒未必觉得他们能有大婚那一日,不过却还是将这半截签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两人拿着姻缘符相携而去,留下老道坐在原处,目瞪口呆,显然是从未遇见过如此不讲理的香客。 柳凝与景溯又回到了相思树下,挑了一处最合心意的枝干,将姻缘符系在上头,看着红绸顺风飘舞,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景溯在一边撑着伞,问。 “刚刚殿下也太孩子气了些。”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感受到那半截竹符的轮廓,“签文不好就不好嘛,何必这么较真……我还之前还以为,殿下压根儿就不会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我是不信。”景溯睨了她一眼,“但我怕你信。”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柳凝安静了一下,微笑,“跟殿下讲件事,我十六岁那年,在嫁入卫家之前,也曾在江州求过签……不过求的可不是姻缘,而是复仇大事。” “我手气总是不太好,那回抽的也是大凶,签上说我是‘忙忙碌碌一场空,到头来白费功夫’……那天我消沉了一整日,可最终还是按原计划嫁给卫临修。”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报了仇,一把火烧了卫府,终于祭了我爹娘的在天之灵。” “可见命数之理本非绝对,妄想用几句话定了一个人的一辈子,更是无稽之谈。” 细雨里,相思树下。 柳凝微微仰头,而景溯则执伞低头,空着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阿凝说的很对。”他说,“我折了那支签,就是想同你说——” “便是将来真有命数阻隔,我也会将其尽数折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4 16:33:52~2021-02-24 18:3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叶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第 102 章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打得雨伞摇摇晃晃,两人的肩头都被雨水沾湿了些。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去哪里避一避?”柳凝提议, “月老庙后院里似是有厢房, 不如就去哪儿?” “也好。”景溯点了点头。 两人躲在一把油纸伞下,征得了庙里道长的同意后, 便匆匆往后院的厢房里去。两人进屋后,景溯将伞收起, 见柳凝肩头湿了一片, 不由道:“你去换件衣衫?” “好像也不是湿得太厉害。”柳凝瞧了一眼,“再说, 这里也没什么能换的衣衫啊。” “柜子里有道服, 我瞧着还是挺干净的, 你换上便是, 免得着凉。” 她拗不过景溯,便进了内室换上,一身青蓝色大襟罩在身上, 领口缀着素色道纹,宽袖收祛, 腰间用布带收束,简朴却也不失温雅。 柳凝一身清凌凌转出来, 景溯眼前一亮, 笑道:“这衣衫还挺衬你的。” 美人不愧为美人,雪肤玉貌,便是一身青灰道袍上身,也能穿出清丽脱尘的美感来。 “还差一柄拂尘。”景溯托着下巴,调侃道, “那样便是个如假包换的女道长了。” “殿下果然又在戏弄我。” 她就知道,他非要她去换道袍,不过是自己想看而已。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是真的关心你。”景溯无辜道,“真是不知好歹。” “行吧。”柳凝坐下,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既然殿下非要我去当什么道姑,那我就应下,戒断情爱之念,换得个六根清净……贫道遥祝殿下在红尘广厦间,早日另觅佳人,修成正果。” “胡说八道。”景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出家当女冠,我上哪儿去觅我的佳人?” “是殿下先戏耍于我的。” “小气。” 柳凝不禁弯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景溯见她笑意盈盈,眼中带着些许促狭,微怔,随后自己也笑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对坐相视,气氛渐渐起了些旖旎。 但很快被打断。 门从外头被“吱呀”一声推开,赵承和从门外踏步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死士,各个手执精锐,剑尖上泛着雪似的寒光。 景溯拉着柳凝的手,慢慢起身,看向赵承和:“六殿下,这是何意?” “不妨问问你身边的柳小姐。”赵承和笑道。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浮起一丝嫉恨,也不等柳凝开口,便冷笑一声:“想来柳小姐也说不出口,我便替她说了罢——她出卖了太子殿下您,特意设了一个局,好叫我瓮中捉鳖,今日你孤身前来,也没有侍卫随侍在侧,恐怕也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有惊无险了。” 景溯看了柳凝一眼,又侧头,目光淡淡落在赵承和身上:“是么。” 他的反应出人意料,瞧上去不显丝毫慌乱,似乎颇为镇定,反倒令赵承和惊了一下,心中有些犹豫起来。 但他很快将这些念头抛去,景溯今日没带随侍的确是事实,孤身一人前来,绝无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只是强作镇定,唱空城计糊弄人罢了。 然而这样子终究是有些可恨——赵承和虽与景溯无冤无仇,可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的表情很有几分相像。 尤其是这种不慌不忙的姿态,总是会将他衬得活像个跳梁小丑。 “上去杀了他。”赵承和抬起手,咬牙下令。 他吩咐的自是身后之人,这些人都是由谢家培养出来的死士,有着以一敌百的能耐,他不信就凭景溯一人,能从这重重包围下逃出去。 然而他抬手施令后,却并没有预想之中的一呼百应。 没有一个人上前,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赵成和惊愕地回过头,才发现身后原本站着的死士,如今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每个人喉头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精钢羽箭,还没来得及发声,便见血封喉。 外头雨还下着,血顺着雨水漂开,一抹红触目惊心。 柳凝看到血,微微晃了一下,被景溯搀住,她却摆了摆手,从他怀里站直:“没事……先不要管我。”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赵承和。 不过他看上去似乎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呆呆地愣着,看着满地横尸,声音止不住颤意:“这……这是怎么回事?” “孤虽说没有带侍卫前来,此处却早就备下了埋伏。”景溯牵着柳凝的手,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你自以为是瓮中捉鳖的好算计,殊不知孤早就先一步设下陷阱,就等着你跳进来,反捉你入瓮。”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赵承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余光捕捉到他身边的柳凝,“是你!是你泄露了机密,你背叛了我们——” 他咬牙切齿,状似癫狂。 柳凝却只是轻飘飘地看着赵承和,凉凉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我既没说过忠于你,更不是你什么人,”她说,“谈何‘背叛’?” 赵承和一噎,怒道:“你就不怕顾曦——” “我们兄妹的事,还轮不到六殿下来操心。”她慢悠悠地一笑,侧过身去,嘲讽道,“六殿下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 赵承和怒目圆睁,再也不见平日里那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似是想要扑上来掐柳凝,却被先前埋伏在四周的死士制住,绑了起来,封上了嘴,发不出声来。 景溯命人将赵成和带下去,又令剩下的人将一地残尸处理好——这些尸体自然不是随意丢弃,而是保存起来,作为指证谢家的证据之一。 私造兵器、豢养死士,无论哪一条,对于世家来说,都是重罪。 厢房门庭外很快被收拾干净,死士们悉数退了下去,此时这里才真正只剩景溯与柳凝两人。 一只白鸽扑棱棱从窗外飞进来,落在窗框上,羽毛上沾了雨珠,景溯从它足上的解下铜管,取出里面的密信,忍不住露出微笑。 “找到了?”柳凝见他唇边笑意,问。 “嗯。”景溯点头笑道,“这赵承和做事疏漏百出,他带着死士从谢家出来时,果然满是破绽……这回我的人不禁查到了他们暗通消息的几座赌坊,还抓住了赵承和与谢家通信的亲信,这人骨头软得很,还没上刑拷问,便将什么都招了,甚至还将谢家这些年与南陈朝堂往来的交易,也尽数说来出来。” 至此证据确凿,赵承和与谢家,几乎毫无翻身的余地。 景溯看上去甚是高兴,北梁与南陈暗中勾结的势力,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斩断了谢家这条线,回南陈后,便不再有后顾之忧。 “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柳凝轻轻弯起眉眼,“恭喜殿下。” “也多亏了你。”景溯说,“若不是你将赵承和的计划透露于我,又怎么会进展得如此之快……我本以为,至少要在北梁再耗上个一年半载,谁知竟就此抓住了他们的破绽,一网打尽。” 厢房内有笔墨,他提笔在字条上写了回信,重新塞回铜管里,系在鸟足上,将白鸽放了出去。 雨声潺潺,景溯看着飞远的白鸽,目光又落回到桌上的纸笔,轻轻一笑。 “你也倒是厉害,竟能想出那样的法子向我传讯。”他叹道,“以明矾水为墨写下讯息,却最终做成信封包在花笺外……你就不怕我注意不到,到时候真的成了人家瓮里的猎物?” “那信封上我特意画了杏花,就是为了引起殿下注意,信笺上又有‘明’‘凡’两字作为藏头,便是作为提示。”柳凝说,“殿下素来明察秋毫,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用意?” 那封信笺被顾曦检查得很仔细,是绝对不能透露出什么消息,她也不允许往府外递任何东西。 于是她便想到以明矾水为墨,用笔蘸取写下要传达的消息。初写下时为蓝色,待干涸后颜色便会消退,与寻常素笺无二,若想要看上面的字迹,只需将纸张浸泡入草墨汁中,便会再次显形。 这还需要感谢阿嫣,柳凝曾听阿嫣说过,在东宫时,景溯曾教她用明矾水画画显形玩儿,可见他也知道这种传递密信的法子。 所以她最终还是放手一搏,因为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将赵承和他们的计划告知景溯。 但这法子风险还是很大,若景溯真的没留意,那反倒就是害了他——所以她今日早早便等在相思庙门口,就是要看他有没有带着侍卫过来。 若是景溯孤身一人前来,那就说明他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想来应该已经提早备下埋伏;若是他带着几名侍卫而来,那就说明她没有将消息传达给他,届时,她便要另想办法救他脱困。 好在一切顺利。 他们彼此默契,在没法互通消息的情况下,却能各自领会对方的意思,最终联手反将了赵承和一军。 “阿凝,你为什么要帮我?”景溯看着她,问,“还有,你这样做,顾曦那边要如何交代?” “我也不是在帮殿下……赵承和此人,曾轻薄于我,还存了要害顾家的心思,我自然不会放过他。”柳凝避开他的视线,“至于兄长那边,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不久后我便会离开北梁,之后恐怕也不会再见。” 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出于一时情绪所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打算。 她与顾曦,虽是彼此最后的亲人,各自选择的道却不同——他坚持他的道,她亦有自己的路要走,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柳凝不喜欢做决定时黏黏糊糊摇摆不定,既然想好了要走哪条路,便是非黑即白,不如趁早做个决断。 “你要离开北梁?”景溯看着她,“那正好,如今谢家与赵承和的事尘埃落定,我也该回南陈去了,你便与我一道,如何?” 柳凝忖了忖,点头:“也好。” 跟他一起也是不错的,且不管将来如何,起码回去一路有人护送,而且他在她身边,她总会感觉安心一点。 “那今日你便不要再回顾府了。”景溯牵过她的手,领着她从后门出去,“到我府上来,待到我们返程,怎么样?” “今日便过去?”柳凝挑眉,“会不会太突然了些?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那你难道还打算回顾府,等着顾曦找你算账么?”景溯说,“放心吧,我宅中专门留了一间屋子为你备着,里面衣裙用具一应俱全,你只要人过去就行。” 柳凝步子一顿,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此时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天开了晴,地面略有些潮湿,草木花叶上有残留的雨水,正慢悠悠地滴着。 “你那么惊讶做什么?”景溯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她的眉心,“这北梁我也不是非来不可,虽是有铲除谢家的目的在,却也着实有一部分,是为你而来……你不明白么?” 他入北梁,除去摆平谢家与赵承和,自然也是要将她也带回去的。 如今第一件事已定,该轮到第二件了。 “能不能带她走,你说了不算。” 一声突兀的冷笑声响起,柳凝一惊,侧头看到不远处,顾曦正带着几名近侍,冷冰冰地朝这边看来。 他带着人走近,几人将他们围起,分别从背上抽出弓箭,对准了中间二人。 “原来是顾将军。”景溯略惊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冷静,“将军这是何意?先前贵国六皇子也曾似将军这般做法,已被孤命人拿下,随后便要押至梁帝面前……将军也是要重蹈六皇子的覆辙么?” “太子殿下说笑,怎能将在下与六皇子比较。”顾曦微微眯起眼,“六皇子与谢氏一族,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诛;顾某不同,只是见殿下要拐走舍妹,出于情急无礼,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哥哥,他不是要拐我走。”柳凝说,“我这就跟你回顾府,你把他——” “闭嘴。”顾曦厉声道,“你还有脸叫我这个兄长?” 柳凝停下来,唇角微微抿起。 “顾曦,孤一向敬你英雄了得,对你自是不会见怪的。”景溯轻笑一声,“只是等下孤的侍卫与死士便会赶来,他们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孤听说,你能在北梁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吃了不少艰辛,当真要与我作对,落得与赵承和一样的下场么?” “孤一向惜才,不愿见英雄末路之景。”他说着一顿,看了柳凝一眼,“也不愿阿凝为此难过……你当真要让她夹在你我中间,两相为难么?” “殿下威胁我?”顾曦笑了一声,“只是不知殿下的死士,和我部下的箭,哪一个到得更快。” 此时景溯和柳凝被围着,几枚箭矢对准两人,若是真要比,当然是顾曦的箭更快。 景溯环视一圈:“顾将军今日,是要孤葬身此处?” “也不是,在下还有话要问殿下,不会这么急着杀掉。”顾曦笑道,“只是烦请殿下跟在下回一趟顾府。” 他语气温雅客气,可柳凝却知道,顾曦是定要杀了景溯才肯罢休的。 她不知道顾曦要问什么,但却清楚,若是景溯去了顾府,恐怕就很难再活着出来。 “殿下,拔剑。”柳凝轻声说,“围着我们的只有几人,不难突围……只要你将我带在身边,想来他们也不敢贸然出箭。” 这几人柳凝都认识,皆是顾曦的亲信,平日里在顾府也曾打过照面。 他们围在四周凝箭不发,只是摆个阵势威胁景溯,实则并不敢随便出箭,以免误伤了柳凝。 柳凝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虽然无耻,但只要能逃脱出去,便是好办法。 景溯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有些迟疑,他何尝不知这是他们突围的最好办法,但始终还是不想拿她冒险。 “殿下,”柳凝见他不为所动,心下有些着急,“快一点——” 她想说“拔剑,冲出去”,但话只说了一半,一只乌金箭从耳边呼啸而过,断了她半缕发丝,激起一身寒意。 箭矢深深地扎进她身后树干,柳凝怔怔,抬眼看向面前。 顾曦适才从部下手里,将弓箭夺了过来,对着柳凝射了一箭,堪堪从她耳边擦过。 先前被拉开的弓弦弹了回去,却仍兀自震动,似乎余怒未消。 “阿凝,你也未免太托大了些。”弓弦发出细碎的嗡嗡声,顾曦静静看着她,开口,“就算他们不敢射箭,你以为,我也不敢么?” 柳凝看着他,弯了弯唇:“哥哥是要杀了我么?” “若你非要护着他,与我作对,那我也不得不如此。”顾曦缓缓道,“我凡事皆以复仇大业为重,连自己尚可不顾,又有何人不能舍之?” “好。”柳凝点点头,“既然如此——” “够了。” 景溯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打断柳凝的话,柳凝停顿住,侧头看向他。 他温柔地笑了笑,没对她说什么,却径直走到了顾曦面前。 “何必为难于她。”景溯轻声道,“孤随你同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更奉上~这章还挺肥的,算二合一啦 感谢在2021-02-24 18:33:08~2021-02-24 23:1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大肥兔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第 103 章 顾曦见景溯竟自愿降服, 眼里流露出惊讶,但很快眉峰一敛,将这份情绪遮掩了去。 “多谢殿下配合。”他沉声道了一句, 招来一边的亲信, “将他绑起来。” 绳索套在景溯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将他桎梏住。 柳凝紧紧皱着眉, 只觉得这些人一个个怕都是疯了。 她迈步上前,想要阻止景溯,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 便觉得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顾曦不愿她再生出事来, 索性出手将她打晕。 一行人从相思庙离开, 回了顾府, 顾曦将景溯关了起来, 却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匆匆入了宫,先将赵承和与谢家欲刺杀来使、通敌谋逆的罪证, 向梁帝呈上。 证据确凿,梁帝震怒, 当即调动禁卫军,将谢家府邸围起, 捉拿谢氏满门下狱候斩, 谢贵妃与其子女赵承和、长乐公主,则全部废为庶人,幽禁起来,等着随后的发落。 办妥这些事,顾曦回府时已是深夜, 他没顾着休息,而是去了关押景溯的密牢。 对外声称南陈太子因谢氏谋害,暂时失了踪,除了当事人,绝不会有人想到,景溯此时竟被关在这里。 他旋动机关,打开了密门,密牢里空荡荡,只有正中间的座椅上,用镣铐缚着一个人。 光线幽暗,顾曦将手里的灯烛抬高了些,照亮了景溯的脸。 他衣着整洁,脸上身上也没什么伤痕,顾曦虽憎恶于他,却最终还是没让人对景溯施加拷打折磨。 他们固然有仇,可先前他为了柳凝,竟毅然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甘愿被囚……即便冷硬如顾曦,也很难不为此动容。 “你与阿凝,也算得上般配。”顾曦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若你不是南陈的储君,将她许配于你,倒也未尝不可。” 景溯闻言,眉头抬了抬:“你与南陈有仇?” “灭族之仇。”顾曦说,“终有一日,我会率北梁大军攻陷汴京,踏平南陈山河,血祭我满门亡魂。” “原来如此。”景溯笑了笑,“所以,在你挥军南下前,要先除了孤这块拦路石。” “不错。”顾曦颔首。 “那么,你现在是来杀我的?” “暂时还不,在杀你之前,我还需要你把南陈边境的布防、朝中势力分布等,悉数告知于我。”顾曦缓缓道,“若你愿意配合,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甚至还可以再退一步,不杀你。” 最后一句很有诱惑力,不过景溯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 “若孤不说呢?”他笑道,“将军可是要施刑?” “倒也不会,若是抛开仇恨之见,其实我倒也欣赏你的为人,至情至性……若我还是少年时,未必不会交你这个朋友。”顾曦道,“所以我也不折辱你——限三日,你若能想明白开口,我便奉上食物与水……否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你应当也清楚。” 他的办法很简单,以食物和水作威胁,三日内若滴水不进,几乎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殿下金枝玉体,从下生长于内宫,可知道渴与饿是什么滋味?”顾曦轻笑,“在下流亡之时,这样的苦头吃了不少,殿下若是想不开,也可好生体验一把。”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眼睛盯在景溯身上。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惊慌,也没有受他威胁的打算,只是悠悠闭上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顾曦心头火起,却按捺着不发作,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他出了密牢,又到了院子外,堪堪透了口气后,有婢女来禀告柳凝的情形。 “她醒了?” “小姐下午就醒了。”婢女应声后,有些犹豫,“只是……不肯进食,晚膳端上去的饭菜一口未动,醒来后到现在,连水也未曾动过。” 顾曦拧眉,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冷:“随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得了多久。” 好得很,他不给景溯食物,她竟也不谋而合地同那人一起受罪。 顾曦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外出公办,晌午后才回府,却听婢女来报,柳凝依旧是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她本就体弱,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顾曦坐在书房里,听着下人来报,久久不语,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罢了……我去瞧上一眼。”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理了理衣摆,微顿片刻,又似乎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坐回了桌案前,“我不过去……去着人将她带到这里来。” 顾曦虽然心软了些,却也没有昏了头脑。 他知道柳凝素来诡计多端,极有成算,绝食未必是任性赌气——说不定只是做戏给他看,实则早就布下陷阱,等着他去探望她,然后跳进去。 谨慎起见,顾曦决定还是在书房里见她,此处日夜皆有人把守在门口,绝不可能做什么手脚,最是安全。 顾曦在书案前翻阅着卷宗。 不一会儿,书房的门从外推开,柳凝被婢女搀着进来,他抬头,眸色不禁一黯。 她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苍白至极,身形与步伐略带病态,唯有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似乎只靠着清醒的意志来支撑身体行动。 柳凝叫婢女先退下去,自己则一步一步朝顾曦走过来。 她好像很虚弱,一个没站稳竟绊倒在地上,不慎撞到了一边的兽首鎏金香炉,万幸她力气不大,香炉没翻倒,只是炉盖骨碌碌在地毯上转了两圈。 柳凝慢吞吞地把炉盖捡起,放回原位,慢慢站起身,香雾缭绕间,她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顾曦原本一直冷眼看着,此时听她低咳,终于忍不住软下心肠:“阿凝,你又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柳凝摇头:“……我没有。” “你非得这般气我么?”顾曦皱眉,“不管怎么样,先把东西吃了。” 他拉过一只凳子,让她坐下,然后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盘盘珍馐。 这是他特意让厨房新作的饭菜,皆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然而柳凝坐在桌前,却只是环视了一圈菜品便作罢,一旁的筷著都没拿起来。 她似是在抗拒。 “不吃?”顾曦脸色蓦地沉下来,“你信不信,我叫人来,强行塞进你嘴里?” 柳凝眉头轻轻挑了挑:“哥哥,我们兄妹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你问我么?”顾曦笑了一声,右眼冷酷地盯在她身上,“这话你该问问你自己……你心里只念着他,全然不顾兄妹之情,否则我们又何必闹成眼下这幅局面?”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呢?”柳凝摇头,“我不懂,家仇固然要报,却只要找到仇人索债便是,又何必非要挑起战火,拉上一国之民陪葬。” “你不懂便算了,我也不需要你懂,只要不妨碍我就行。”顾曦说,“就算退一步来讲,景溯也是仇寇之子,为何杀他不得?” “仇人是不是南陈皇帝,目前还没有证据,我还是认为应当查明真相后,徐徐图之。”柳凝说,“何况,就算皇帝真的与当年祸乱相关,那要灭的也该是皇帝……和景溯有什么关系?” 顾曦不怒反笑:“既然如此,卫临修也是无辜的,你不是也害了他?” 柳凝怔了怔。 “这不一样。”她沉默半晌,说道,“卫临修与卫家本就是一条心,但景溯和他父皇好像不是,他们——” “够了,你也不必多为他辩驳,其实本没有那么多借口,只是因你动了情。”顾曦蹙眉而叹,“阿凝,你既能对卫临修毫不留情地利用,又为何不能干脆果断地放下景溯……从前那个清醒的你,到哪儿去了?” 柳凝低下头,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顾曦见她如此,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末了,还是退了一步。 “阿凝,不要再跟哥哥怄气了。”他说,“吃点东西,我或者会考虑留下景溯一条命在。” 柳凝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看重于他,我若杀了他,便会使你我反目成仇。”顾曦说,“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 “我可以废了他的手脚,将他幽禁在你身边……只要他当不会南陈储君,不再妨碍我的计划,便可。” “这么说……是认真的?”柳凝愣了愣,似是对这番话有些意外,“哥哥的意思,竟是让我将景溯当作禁脔,养在身边?” “你若不愿,让他死也行。”顾曦沉声道,“阿凝,这已经是我最后的让步了。” “若他恨我怎么办?” “届时他生死皆由你一手掌握,就算恨,又能如何?”顾曦说,“若他对你的爱,还抵不过这恨,你又何必对他执着至此?” 柳凝垂下眼,一语不发。 末了,她拿起桌边筷著,握在手里:“也对,本就没什么两全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补昨天的~ 等下还有一更~感谢在2021-02-24 23:13:22~2021-02-26 18:1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子毛毛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第 104 章 她好像认可了顾曦的做法。 柳凝拿着筷子, 夹了一块莲蓬豆腐,细嚼慢咽起来。 顾曦见她终于不再执拗下去,总算开始吃东西, 稍稍松了口气, 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然而柳凝动了两口菜,没吃多少, 又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 “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我没什么胃口。”柳凝说, “我想饮酒。” 饮酒不是什么大事, 顾曦顺从她的意思,欲唤下人取酒来, 却又被柳凝止住。 “不必, 我房中存了一壶上好的杏花酿, 一直没来得及喝, 不如叫人拿过来。”她说,“先前与哥哥多有龃龉,如今你我言归于好, 不如就用它来庆祝一下。” 顾曦点了头,依她的意思, 叫人取了那壶杏花酿来。 确实是上佳的酒,启封后淡雅却浓醇的香气飘出来, 柳凝给顾曦倒上一杯, 然后又将自己的杯里添满。 小玉杯里酒液澄澈,看上去颇为诱人。 柳凝抬起酒杯,敬了顾曦一杯,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 顾曦没有一饮而尽, 只是先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面色泠泠一变,像是晴日骤雨,瞬间便阴鸷了起来。 酒杯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咣当”一声,酒液横洒四溅。 “你在这酒里,下药了?” 顾曦好像在问柳凝,语气却是确凿十足的肯定,柳凝不知他为何能如此清楚地分辨出来。 但她知道,若不是提了十成十的戒心,防备着她,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发现这酒里下了迷药。 柳凝见事情败露,微微低头,却也没什么惊惶的表情。 “你叫人拿酒来,我便心中存了警惕,你这些伎俩,糊弄得了他人,又如何能瞒得过我?”顾曦冷笑,“阿凝,我为了你这般退让破例,甚至不惜违背心中所愿——你就这样待我?” “也罢,看来你是不赞同我的提议。”他冷冷开口,“既然如此,景溯那条命,倒也不必留着。” 顾曦说着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原位不动的柳凝。 他大概还是小瞧了她,本以为会安分一些,却没想到她依旧不死心。 他打算叫人来,将柳凝带回她的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偏偏起身后,却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提不起力气发声。 竟像是中了迷药一般。 顾曦心中大惊,那杯酒他本就防备着,没有喝下去,按理不该如此。 他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待得摇晃着倒下,余光瞥见一角的兽首金香炉,才恍若所觉。 她哪里是力气不支绊倒了香炉,分明是故意做戏,将炉盖放回去的时候,趁机将迷香掺在了香里。这书房宽敞,香雾弥漫充盈需要一会儿,她假意顺从他的话,又取来装了迷药的酒水作障眼法,以拖延时间。 好算计。 顾曦虽很快想通,却也无力回天,很快就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柳凝见他无声无息地倒下,终于缓缓舒了口气,紧攥着衣袖的手松开。 她从书案上取了茶盏,起身到香炉前,掀开炉盖,将凉了的茶水倒进去,熄灭了还在燃着的熏香。 酒里她固然下了药,这香炉里,却也以防万一地添上一笔,毕竟事关重大,她不能把筹码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绝食自也不是为了什么赌气,只是以苦肉计引顾曦入她的局。 如今成功了,可柳凝低头看着昏迷过去的顾曦,却也很难高兴起来。 不过也没有多少时间供她消磨,柳凝在书房里匆匆转了一圈,很快在博古架上发现一只金樽与众不同。旁的古器珍玩都积了一层灰,唯有这金樽光泽依旧,似是被人经常抚摸把玩一般。 她伸手去拿,那金樽却像是黏在了架子上,取不下来。 柳凝心念一动,试着往边上旋了旋,果然听见“咯吱咯吱”的机括声响起,博古架从两边抽开,中间露出一扇密门,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她唇边弯起一抹微笑,走进密门后的暗室里。 …… 约摸半柱香后,书房的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 女子是柳凝,男人则一身玄衣,外罩披风,鎏金面罩遮去半张脸,俨然便是顾曦的模样。 书房院外有顾曦的亲信把守,但兄妹俩是此处的主人,出入自由,自然不会有人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大门,上了顾府马车。 马车疾行起来,柳凝吁了口气,靠在榻垫上,而男人则微微解开身上的斗篷,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顾曦已经被她用药迷晕了,现在在她身边的,自然是景溯。 为了瞒过府中顾曦耳目,她让景溯换上了顾曦的衣服,戴上了面具,所幸两人身形体态相近,匆匆一过间,不至于败露了行迹。 “你怎么会知道,密牢在顾曦的书房里?”景溯问。 “我之前曾在他身上,隐约闻到阵荼蘼般的气息,想来是他到密牢时,沾染上了你的衣香。”柳凝说,“再说顾府上下,守卫最森严的就是书房,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果然找到了密牢的机关。” “若是没找到,那该怎么办?” “那就没找到,尽力便是。”柳凝微微一笑,“何况,我相信,就算没有我,殿下恐怕也自有化险为夷的法子。” 景溯却笑着睨了她一眼:“若是你不救我,恐怕真要像你哥哥打算的那样,手脚被废,去当你的禁脔了。” 柳凝瞧了他一眼,没想到那密牢隔音效果如此差,竟叫他听到了。 他自然是在开玩笑,柳凝本欲解释当时只是与顾曦虚与委蛇,但好不容易摆脱了险境,也生出了一丝玩笑的心思,便轻巧地弯起眉眼。 “若我真的答应了哥哥,殿下该怎么办?”她问,“会恨我么?”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这个人,对于别人的情意都是巴不得往外推的,又怎么可能强行把什么人拘在身边。”景溯说。 他总是这样了解她,一语中的。 “万一呢?这个说不准的。”柳凝微笑。 “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那我还是会恨你的。”景溯忖了忖,说,“可能会恨得想杀掉你……但可能也就是恨一恨,真要杀你,事到临头还是会舍不得。” “哦,原来殿下对我这么好。” “你现在才发现么?”景溯说,“孤什么时候薄待过你?” 他以“孤”自称,语气里略带上了一丝不满,不过柳凝知道他不会拿她怎么样,也不怕他,只是盈盈笑开。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殿下明明就待我很差。”她说,“总是迫着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殿下怕是都忘了……可惜,我却是一个很记仇很小气的人。” 景溯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微怔了怔:“原来,你还记恨着那个时候的事。” 在没遇到她之前,他似乎也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知道若是喜欢,夺过来,据为己有便是。 如今时过境迁,方才觉得开窍了些,心系一人便该如字面意思上一般,将这人捧放在心上便是,无需强求。 “阿凝,对不起。” 他道歉了。 柳凝提起从前之事,本来也只是随口打趣,他却道了歉,反倒叫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只是这句话欠了你许久,本就该早些说出来。”景溯说着,又自嘲般笑了一下,“我以前那样对待你,还曾把你囚禁起来……或许你本不该从顾曦手里,把我救出来。” “若是换了别人,我自然是不会费这个心的,说不定还会帮着补上一刀。”柳凝说,“唯独殿下,是不一样的。” 景溯抬头,凝望着她,双唇微微启开,似乎有些动容。 “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是对她最好,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他们的最开始不是那么好,却也没有那么差。 后来他因爱生恨,虽困住了她,却也并没有对她做出伤害——相反,那段时日,他们一起看过雪、放过河灯,除夕夜并肩游街,共赏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她拥有的幸福并不是很多,除了幼年父母尚在时,再有,便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不过,她给不了他什么承诺。 她的情感总是很淡很淡,有的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何况,总是有着比情爱更要紧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因为……”柳凝默然片刻,开始回答景溯的问题,“因为,我欠了殿下很多。” 车厢里静了一瞬,只能听见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细碎声响。 景溯眉头浅浅蹙起,似乎并不认同她的答案:“你不曾亏欠我什么,我也不想听你说‘亏欠’。” 他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眉头一敛,忽然从后抱住柳凝,将她的身子朝下压去。 冰冷的箭矢贯穿了车壁,羽箭从他们头上破空而过,最终钉在了马车前的横栏上。 身后是凌乱的马蹄声。 景溯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放下,平静地看了柳凝一眼。 “他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二更来了,本来想赶在12点前,祝大家元宵节快乐的(可惜我手速太菜了orz 迟到了,不过还是把祝福补上 祝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呀~ 105、第 105 章 迷香的作用时间短, 可柳凝也没想到,顾曦竟这么快就醒了。 他骑着马,带着一众精锐之士赶上来, 若是再继续待在车上, 迟早会被追上。 身后羽箭一支支划空而来,钉在车壁上, 驾车的车夫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呆了。景溯撩起车帘, 走出车外, 将那车夫推到一边,自己则骑到了马上。 “上来。” 他朝柳凝伸手, 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而柳凝亦心领神会, 抽出袖间防身的匕首, 干脆利落地割断马与车厢相连的绳索。 “驾——” 景溯留了一段绳索在手,作为驱使马匹前行的鞭。 这马上没装马鞍,有些滑, 好在他骑术还算精湛。景溯一手执鞭握缰,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把在柳凝腰间, 防止她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车厢被远远甩在后面,他们也终于与顾曦的人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箭矢来得更快, 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羽箭射过来, 从他们身侧擦过,景溯松开缰绳,用长剑挡下来势汹汹的箭雨,羽箭被剑身弹开,悉数落到了地上。 然而还是有一支箭, 扎在了马的后臀上。 骏马长嘶一声,失控地狂奔起来,险些将背上的两人甩下去。 柳凝紧紧地抓住骏马的鬃毛,而景溯亦将佩剑回鞘,重新牵住缰绳,控制住马匹,保持住两人的平衡。然而受惊的马实在难以控制,横冲直撞间早已偏离了路线,竟将两人带至一片山林,疾行间穿过树丛,树枝将两人的外衫微微划破。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渐渐消失,而身下的马匹也似乎力竭,往一边倒去,将柳凝与景溯甩了下来。 有景溯护着,跌下来时,她也没受伤,只听见背后一声细微的闷哼。 柳凝从他身前爬起来,正要探看他的情况,却忽然觉得背后右肩处传来一丝濡湿的感觉,她伸手一摸,手掌上便沾上了一抹红,触目惊心。 是血,不过并不是她的。 柳凝猝然回头,看见景溯一张脸苍白得过分,他穿着顾曦的黑色外衫,血迹不显,可背上却分明插着一支箭。 想来是先前就受的伤,她却一直没能察觉半分。 而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一撞之下,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伤势,箭矢从他的右肩胛前冒出一个尖尖的头,整支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看起来就痛得很,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柳凝觉得心有些慌,适才被顾曦追赶,尚没有那么慌乱,此时却觉得手足无措。 这荒山野岭里,自是没有医师可寻,身后又是顾曦的追兵,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景溯见她一脸焦急,唇角勉强弯了一下,似是安慰道:“我……” 他似乎想说“我没事”,可惜伤重得说不出话来,柳凝生怕他逞强开口,反倒更将伤口撕裂,按住了他的唇。 “殿下……别说话了。”她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安歇下来。” 柳凝说着,抬起景溯一只完好的胳膊,环在自己的颈侧。 她搀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没几步看见一条清溪,沿着溪流往下走,在山谷中发现了一处山洞。 柳凝将景溯带进山洞里,让他侧着身靠在石壁上。 他一侧肩头紧挨着石壁,另一边则被长箭横穿,柳凝看着他身前洇开的一片,眼睫轻轻颤了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深知两人安危,此时全系在她一人之手,越是这种时刻,越该冷静下来,方有一线生机。 柳凝拿出匕首,用刀刃小心地割开箭矢周围的衣料,然后将景溯的外衫褪下,看到了素色中衣上血染一片。 她晕血,脸色白了白,手却只是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他的中衣、里衣褪去,完整地将伤口暴露出来。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他裸着上身的样子。 他肤色偏白,穿着衣衫时看上去略显清瘦,然而此时却完全不一样——他腹壁与胸前的肌肉紧张,线条流畅,与羸弱沾不上半分关系。 他腹上胸前布着几道旧伤痕,有剑伤、刀伤、还有箭矢伤的痕迹。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凝怔怔看着,最终还是移开目光。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处理他眼下所受的箭伤。 她先细细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最终决定,先把从肩前穿出的那端箭头割去,再从他背后将整支箭抽出来,上药、包扎。 逃亡前她备了伤药在身,以备不测,想不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柳凝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的指尖拈住箭矢,将箭矢切割下来——她手里这把匕首极锋利,是能削金断玉的珍品,做成这一步,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她将切下来的箭矢扔到一边,提前备好伤药,正准备从景溯背后将长箭的剩余部分抽出,耳边却忽然传来马蹄声,似是有人靠近了这里。 柳凝顿了片刻,将黑色外衫盖在景溯身上,起身到了山洞边,悄悄朝外看去。 果然是顾曦的人马。 此时他们就在不远处,顾曦坐在高高的骏马上,似是正指挥部下搜山;他带来的人不多,却皆是精锐之士,若是被发现,在劫难逃。 若就让他这么查下去,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毕竟他们藏身的这处山洞,并不是什么隐蔽之所。 死局。 柳凝心头暗叹了一声。 她回头看了景溯一眼,他伤得太重,似是陷入了昏迷……柳凝瞧了一会儿,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收回目光,紧了紧手里握着的短匕。 她走出了山洞,没闪躲,直接来到了顾曦面前。 顾曦原本正指挥部下搜查四处能藏身之处,却没想到柳凝竟自己走了出来。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兵士瞬间静了下来。 他下了马,静静朝前走了几步,却在两人还隔着一小段距离时,便停了脚步,没再靠近。 顾曦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他人呢?” 柳凝摇头:“我不会说的。” “看来不是回心转意。”顾曦短嗤一声,“那你跑出来做什么?生怕我找不到你们?” “哥哥说笑了,这山里本就没什么好躲的地方,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柳凝轻声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僵持……不如与你正面遇上,将此事了结。” 顾曦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肩头血迹上,顿了顿,眼中似有一丝波动。 但当他目光下移,看到她手中匕首时,眸中那丝波动便瞬间失了踪影。 “这把银匕首,我记得还是我送给你。”他温和开口,话里却透着一丝冷意,“阿凝,你是要用我送你的刀,亲手杀了我么?” “我虽非良善之人,却也不是六亲不认的禽兽……虽然你我意见不合,可是你永远是我的兄长。”柳凝缓缓道,“我怎么会杀你。” 她举起银匕首,刀锋猛地一转,寒刃对着的不是顾曦,却是自己的颈间。 顾曦怔了一下,瞳孔微缩:“你这是什么意思?” “求哥哥放过他。”柳凝说。 “呵。”顾曦冷笑一声,“你傻么?你屡屡背叛,此时还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觉得我会在乎么?” “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与哥哥抗衡。”她笑了笑,“这样是不是很卑鄙?可是我走投无路,也只能试试这个法子。” 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以死相迫的手段,她觉得这不是刚烈是诡计,明知道亲人对自己的爱,却还是将之化作剑戟,用来对付他们。 可她如今也别无选择,她不可能下狠手杀死顾曦,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景溯死,唯有用这样的办法放手一搏,寻一条两全的出路。 “我不贪心,也不求哥哥你改变观念。”柳凝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我只要你一个承诺——只此一次,放过我们。” “不可能。”顾曦冷冷道,“你不要以为,你摆个姿态就能吓住我,我——” 他忽然收了声,双眼睁大,看到柳凝手里的匕首,真的往前进了一寸。 刀尖划破皮肤,一丝血线顺着伤口滑下。 柳凝疼得眉头蹙了一下,却更加握紧了匕首,堪堪停在此处。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顾曦,双眼一片坚决,好像在说,她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你——”顾曦的脸色沉下来,“你先把刀放下来,其他的事再说。” 柳凝不为所动,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一旦放下,情势便会立刻被动起来。 “你先答应我说的。” “你非要跟我杠到底,甚至不惜残害自己的性命么?!”顾曦怒道,“好,既然你如此不在乎自己,我又何必在乎你——你自管去死,且看我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柳凝闭了闭眼,刀尖往深了些,更多的血流了下来。 再深一些就是动脉,若是划破了那里,只要短短几秒,她就会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她本来只是想逼顾曦就范,并没打算死。 但若就此死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不必在再夹在景溯和顾曦之间,也不必再去考虑报仇雪恨的事情……这些事总是像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若是死了,也算得上某种解脱。 柳凝抿了抿唇,忽然捏紧了匕首柄。 不过她还没有进一步动作,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疲惫的叹息。 “你放手吧。”顾曦好像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眼中满是颓丧,“我……答应你就是。” 柳凝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放过你们。”颓败只会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冷肃与果断,道,“只此一次,此后不会再破例……我也不会再见你。” 顾曦是重诺之人,他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柳凝慢慢放下了匕首,手有些颤。 终于还是赌赢了。她心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之余,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顾曦说以后不会再见她,其实就是对他们的兄妹之情做了一个了断——他大概也不愿意再受此挟制。 她好不容易找到仅存的亲人,却是以这样的局面收场。 “多谢……哥哥。” 柳凝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她谢他终于容情一回,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他。 “不必多言,快滚。”顾曦不再看她,背过身去,“你们最好逃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碰见——下次,我绝不手软。” 他背影决绝,柳凝望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匕首。 这把银匕首,是初来北梁之时,顾曦送给她的。 北梁有旧俗,兄长会在妹妹及笄当日,赠一把匕首为礼,即可作为防身之物,亦是表达兄长对幼妹的守护之意。 相认时她已十九,早过了及笄之龄,可顾曦还是费尽周折,寻来一把珍贵的银匕首,送给了她。 如今兄妹情断,这匕首也不能留在身边。 柳凝盯着匕首半晌,挑起一小绺长发,用刀刃割下一截。 她看着顾曦的背影,以及寂静肃穆的兵士,蹲下身,将那截头发轻轻放上,银匕还鞘,压在那绺发丝上。 “保重。” 柳凝轻轻道完一句,转身离开,很快身形便在山林间隐去。 一片寂静中只听山风声,将衣袖猎猎鼓起,顾曦许久后回身,看到匕首下压着的头发,正轻轻飘舞。 他瞧了半晌,最终极轻地叹一声,将匕首与那绺头发收起。 “阿凝。”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感谢在2021-02-27 01:31:50~2021-02-27 21:1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到处看看、云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6、第 106 章 柳凝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 景溯的伤势还等着她来处理。 她匆匆回了藏身的山洞。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柳凝先简单收集木材,点了一捧火, 忽明忽灭的光映照着整个山洞, 亦衬得景溯的脸色苍白如雪。 他陷入昏迷里,毫无知觉。 柳凝将他身上罩着的外衫移开, 看到他肩头横穿着的羽箭,箭矢已被她砍去, 如今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箭杆, 陷在他的血肉里。 她提了一口气,手伸到景溯背后, 握住露在外面的羽箭, 慢慢地往外抽。 景溯伤口渗血本不多, 然而将羽箭□□后便开始血流如注, 柳凝手上沾了血,看到鲜红一片,脸色发白, 手有些抖,最终闭上了眼。 她还记得景溯伤口的位置, 闭着眼摸索着将药上好,然后从自己中衣袖边撕下长长一条, 作为临时的药纱替他包扎起来。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 当柳凝终于舒了一口气,将伤药悉数收起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柳凝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糕点,慢慢咀嚼。 他们本来是打算驾车回景溯私宅,谁知半途遭追兵追击, 马偏了方向,竟拐到了这一片山林中来。 如今再想回去,却是做不到了。若沿途返回,极可能会遇上顾曦的人,他们兄妹情义已短,恐怕不能再如此这般全身而退。 何况,景溯伤得还那样重。 柳凝坐在他身边,脊背依靠着石壁,影子被放大在身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昏暗里。 此时静下来,她不禁想起先前割发断义之举,微微有些失神。 身侧传来了一丝轻轻的呻/吟声,柳凝瞬间回神,侧头看去。 景溯眉头不自觉皱了皱,额上沁了细汗,似是伤口有些痛,火光融融中,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双眸中有些迷茫,张了张唇,发出微哑的声音。 柳凝将身边的水袋取来,替他润了润口唇。 景溯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幽深的瞳仁里映着火光,虽依旧苍白虚弱,整个人却看上去坚实而可靠,就算伤重,依然带给她些许安心感。 他慢慢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圈,见是一个山洞,低声道:“此处应是狩山东南侧的余脉。” 柳凝点头,她自然不质疑他的推断,北梁山壑地形的舆图,想必早就印在了他脑子里。 “往回走想必会遇到顾曦的伏兵……待我休养两日,我们可以沿着山路往山南走,约摸一两日,便可抵达狩山南面的关仪镇,到了那儿以后,便可联络我的人。” 他声音虚浮,低低地咳了两声后,又道:“今日怕是要在此处将就一晚……阿凝,我外衫袖袋里有一小包驱兽粉,你将它洒在洞口周围,以防夜晚有野兽进来。” 洞里虽生了火,但保险起见,确实应当再洒些驱兽粉。 柳凝依言照办,将一包姜黄色粉末均匀地洒在洞穴周围。 洞外夜色沉沉,夜风呼啸着,黑魆魆的林木肆意摆动着,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 柳凝瞧了一眼,又重新坐回了景溯身边,此时他已经勉强撑着身坐起些,可以借着光,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脸。 他迟疑了片刻,双唇轻启:“你……哭过?” 柳凝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分明没有泪珠:“……哪有。” “傻瓜,泪痕都没有擦干净。”景溯淡淡蹙起眉,目光里透着怜惜,“是谁欺负了你,顾曦么?” 柳凝心下叹了一声,他当时明明晕了,却好像比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轻一句,便能准确无误地踩在她的心事上。 她没说话,景溯右臂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手来,替她将脸颊边的泪痕抹去,但最终却是牵动了伤口,痛得嘶了一声。 “别乱动。”柳凝说,顺便将先前的话题岔开,“也别说话,好好养伤最要紧。” “我的伤……” “嘘,先睡吧。” 柳凝伸手掩住了他的唇,景溯看了她半晌,最终闭上了眼睛。 山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几声,洞外隐约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似乎离他们的距离很远。 一天下来,柳凝也有些精疲力尽,她略感困顿,头一歪,靠在景溯未受伤的肩头,眯了起来。 柳凝眠浅,也不知眯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她有些迷糊地睁开了眼,看到景溯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低声梦呓着什么,听不清楚,凑近些,她才听明白他念叨的是什么。 是母后。 柳凝恍然,他大概是做了噩梦,梦里头见着了沈皇后。 可是景溯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比起先前的苍白,此时竟还添了几分青灰,连洞内的熊熊火光,也照不亮他的脸。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如炭火般,柳凝眉头一紧,从怀中取出内服的祛热药丸,用指尖碾碎,借着水喂他吃了下去。 水滴从他唇边滑下,不过好在药是喂了下去。 然而药效却并不明显,他的烧稍退下去些,却仍泛着低热,状态也不见好,眉峰间紧巴巴聚拢着,神情似是痛苦。 他断断续续的梦呓也没停,不过内容却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她的名字。 阿凝。 柳凝微怔,眉目间泛起一丝动容。 她一直知道他待她很好,是世上为数不多待她真心实意之人——却没想到,他是实打实将她放在了心里,竟同他的母后一样记挂着。 他无意识地低唤着,柳凝垂了垂眼,慢而轻地依靠在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身。 “殿下……”她顿了顿,轻声道,“子霁,我在的。” 他像是在迷梦里听到了她的回应,完好的那只手臂搂住她,像是溺水之人,抱着身边唯一的浮木。 朝暮居元夜时,他曾将表字告知于她,她只唤过那么一次,如今是第二回。 她一直尊称他为殿下,却并不代表她忘了他的字;明明他只说过一遍,她却记到了现在,却从不说,只在此时才能温柔地唤上一句。 柳凝伸手将他额上的汗拭去,两人相拥而眠,他语声渐消,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他终于消停下来,可情况却并不容乐观。 低热一直没退,景溯昏睡了许久,当他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火边有滋滋的声响传来,他循声望去,柳凝正把着根长长的树枝,上面挂了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在烤着什么。 待她听见响动,连忙起身走过来,而景溯此时才看清了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一条鱼。 模样惨不忍睹,半边烤成了焦炭,干巴巴缩着。 景溯从未见过这样寒碜的烤鱼,忍不住想笑,唇角刚提了一个弧度,却牵动到伤口,只好作罢。 “这个……我第一次烤,看上去不是很好。”柳凝难得有些尴尬,咳了咳,“不过把外面烤焦的部分去掉,应该还能吃?” 她用尖尖的树枝将焦皮剥掉,露出里面的鱼肉,一点一点剃下来,喂到景溯唇边。 他虚弱之下,本就没什么胃口,这鱼不加佐料、烤得又不均匀,滋味也是一言难尽……不过景溯还是强撑着全部吃了下去。 他目光落到她的衣裙上,裙摆一圈潮湿未干,想也能想得出,她为了捕一尾鱼,得花多少工夫。 若是当日不救他,她现在仍可以安心待在顾宅里,何必受这个罪? 景溯神色微微有些异样,柳凝看在眼里:“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沉默片刻,却又抬头问她,“我昨天说的地形,你可还记得?” “记得,你说此处是狩山东南余脉,若绕山往南走,约摸一两日,就可以抵达南边的关仪镇。” “不错,关仪镇有水路通行,沿江南下便进入南陈的地界。”他声音虚浮,语气却有条不紊,“阿凝,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顾曦身边,想来只要你舍了我,他便会不计前嫌待你;但若你实在不愿留在北梁,照我说的路线走,也是可以回到南陈的。” “我发上的白玉螭纹簪,是信物,若你回了南陈无处可去,便拿着这簪子去沈家,我相信——” “够了。”柳凝淡淡打断他的话,“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么?” 景溯微微一笑:“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你照顾了我一天一夜,我已是心满意足。” “何况就算你离开,我也未必会命丧于此。”他说,“我不是第一次受伤,之前也遇见过比这更恶劣的情况……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你走后,我的部下会找来,或许也会有其他化险为夷的机缘。” 他知道他的情况不太好,他们身上也几乎没什么粮食;她素来体弱,若是再照料于他,难免积劳成疾。 最后将是两个人一起葬身在这荒山野岭,谁也走不出去。 “阿凝,你素来清醒缜密,该知道这并不是能共存的局面。”景溯笑了笑,轻声道,“该如何取舍,难道不明白么?” 沉默。 最后,柳凝缓缓开口。 “明白了。”她低着头,“殿下说得对,既不是两人存活之局……我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还有未查明的真相,未报完的家仇。 又怎会傻到为他人陪葬? “我休息一下,等下便会如殿下所愿离开。”柳凝在一边坐下,淡淡道,“殿下,睡吧,一觉醒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她看出他是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跟她交代这些事,内里早已是虚弱亏空。 听了她这番无情之语,景溯也不伤怀,反而目光中微有些欣慰,似乎是解决一件心头大事,他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 其实,也不是一点遗憾没有。 从前情浓时,他也想过,若是将来下了地狱,定也要拉着她作陪——他们谁也不是好人,正好一起纠缠着入那阿鼻炼狱、踏过那红莲业火。 然而真到了此时,却又觉得,她还是活生生的样子最好、最令他心安。 景溯没再中途醒来。 而柳凝呆坐了片刻,瞧着眼前的男人,探了探他的鼻息。 鼻息微弱滚烫;她又搭脉,脉象虚浮不稳,她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再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应当赶紧找郎中替他诊治;可关仪镇离此有一两日的路程,若是她带着景溯同行,速度恐怕更慢,食物与水也不够……真就如他所说那般,不是两存之局。 她一个人走,的确是最好的出路。 可柳凝还是将景溯的一只胳膊还在自己颈间,将包裹系在身上,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撑着他,朝洞外走去。 她带着他乘夜而行,两人身上洒了剩余的驱兽粉,又有火把在手,想来野兽也不敢接近。 若是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最终结果还是叫柳凝失望了,她带着景溯走了一宿,却仍离南边的关仪镇遥遥无期。她没有食物与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捉鱼,大概真就是两人在山林里慢腾腾挪动,等死。 更要命的是,柳凝发现就算自己的意志还能撑,身体却已近乎力竭。 远处好像有隐隐的炊烟,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将林雾看错……但就算是真有人家在此,她也没有力气再朝前迈一步了。 倒下的时候,柳凝觉得荒谬而可笑。 为了报仇雪恨,她几乎搭进了一生,想过自己会不得好死,或许会死在卫家,又或许会死在牢里……万万没想到,还有眼下这一种可能性。 她竟会倒在这山岭间,和荒凉的草木鸟兽葬在一起。 柳凝转过头,看到景溯也毫无声息地倒在她身边,当真应了他的话,他们会死在此处,谁也出不去。 但,好像也不算太糟。 她身边有他,谁也不是什么好人,搭着伴一起下地狱,总不至于太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7 21:16:13~2021-03-02 01:1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ci 6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第 107 章 柳凝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再次醒来时, 映入眼中的是锦被与青竹床,还有洒落一室的柔和光线。 她发现自己躺在竹床上,坐起来些, 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正迷茫间,门口的传来了响动。 门被推开, 一个老妇人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坐起身, 微微有些惊讶:“你醒了?” 老妇人将药碗搁在一边, 在床沿坐下,关切地问:“身子感觉好些了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柳凝轻轻摇头。 她除了略感乏力, 倒也没什么不适之处, 比起身体上的感受, 她更多的是困惑。 “请问夫人, 这里是……?” “这里是春山居,是我与夫君隐居之所。”老妇人微笑道,“我夫君姓林, 三日前他入山间采药,见你与另一人倒在山林间, 不省人事,便将你们带回了这里。” 柳凝怔住, 原来她已经昏迷了三日。 “那另一人呢?”她有些紧张地问, “与我同行的那名男子,现在在何处?” “放心,他现在在另一间房里,夫君正在为他诊治。”林夫人说,“似乎性命无虞……不过伤得有些重, 到现在还没醒来过。” 柳凝听到“性命无虞”,便稍稍放了心,松了口气,靠回到床边。林夫人瞧着她的神情,轻轻笑了笑:“你与他,是夫妻么?” 柳凝愣了一下,否认:“不是。我们是……” 她不由语塞,说到底其实她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停顿了片刻,最终道:“我们是主仆关系,我只是公子的侍女。” 她没有称景溯为殿下,道理再明显不过:此处仍是北梁的地界,这里的主人好心救了他们不假,但若是知道了景溯的身份,难保不会惹出什么是非来。 不过虽是怀有戒心,但柳凝也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若不是林夫人与她的夫君相救,她与景溯,怕是真的难逃劫数。 “多谢夫人相救。”柳凝声音不高,语气却颇为郑重,“此再造之恩,必将铭记于心,眼下无力回报……待来日有机会,定将重重酬谢于夫人与尊夫。” “说什么酬谢?不必。”林夫人摇摇头,“我与夫君隐居于此处,本也是厌倦于碌碌红尘,金银名利皆非我们所求……能救得了你们,也不过一桩缘分。” “我那夫君性子孤僻清冷,最怕麻烦,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那日他将你二人带回来救治,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不过后来细想想,倒也能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二人生得好看,这样一对金童玉女就这么死在荒山里,任谁都会觉得可惜。”林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她,拿起药碗,“好了,别想那么多,先把药喝了……待养好了身体,你才能去看看你家公子如何。” 这春山居的主人救他们,真的就只因为这么肤浅的原因? 柳凝自是不太相信的,看林夫人的模样,似乎是隐瞒了什么,故意叉开话题——莫非,他们已经洞悉了景溯的身份? 但这位林夫人看上去温柔慈祥,救了他们,又悉心照料……她实在不愿意去怀疑。 不过眼下也并没有什么不利的情形出现,无论如何,还是应当先把身体养好,然后探明了景溯的情况,再做打算。 柳凝顺从地将药喝了,滋味比寻常汤药苦上许多,她不禁蹙起眉头。 “这是夫君亲自所配的药方,他惯爱下重剂,大概味道是难喝了点。”林夫人慢悠悠叹了口气,“不过,只有喝了药身体才能好起来,只好先忍耐着些。” 她唤来婢女,拿了一小碟蜜渍青梅来,放在小几上:“实在怕苦,便吃两颗。” 林夫人说完便离开了房间,柳凝看着小碟上的青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取了一颗来尝。 酸酸甜甜,她的心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林夫人待她关怀,又如此体贴,她本不该再生猜忌才是。 只是这世上,当真会有人无条件地对另一人好? 尤其她与这位老夫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先前服下的药里似是加了安神的药材,她躺下后很快便入眠,沉沉睡了一夜,再醒来时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吵醒,窗外天光大亮。 柳凝经过一夜的休息,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那苦药确实见了效,昨日她撑起身还觉得费力,今日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有了。 负责照料柳凝的婢女见她起了身,按林夫人的吩咐,将准备好的衣衫交给她。是一件淡鹅黄色的雪缎襦裙,腰间两边缀着长长的丝绦,盘成如意结的样式……看上去是有些年代的旧衣,却也干净整洁,穿上去合身且舒适。 早膳是鸡丝粥,配上几道野味小菜,柳凝用完后,觉得精神更好了些。 她推开门,沿着十字路往外走,这春山居不大,布局精简,陈设与景致也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铺张,却也于简朴中另有一番意趣,一看便是出自胸有沟壑之人的布局。 是那位林老爷么? 柳凝昨日瞧那位林夫人,虽然衣着简朴,双手也不似贵妇人保养得那般细腻,但观其谈吐举止,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斯文教养……她与她的丈夫,绝不是碌碌之辈,或许大有来头。 石子路两边种着的多是药材,略微散着清苦的气息。柳凝见惯了小径边植的牡丹芍药等名贵品种,第一次发现药草开出来的花,竟也是别有情致。 不过她没有多瞧,只是加快步子,沿着石子路往下走,很快到了另一间房门前。 门虚虚掩着,里面悄然无声。 她轻轻推门而入,移步到床边,挑起遮挡视线的素帐,看到竹床上躺着的男人。 景溯确实还没醒,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到来,只是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几处穴道插着又长又细的银针,活像只刺猬……让柳凝觉得既好笑,又有些心酸。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醒。 柳凝伸出手,落在他微凉的手腕上,想要去探一探他的脉。然而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略显清癯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在原地略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你怎么在这里?” 他语气冷硬,整张面相亦是生人勿近般的严苛寡淡,柳凝知道这位应该就是林老爷。 她想起林夫人那张温柔可亲的脸,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听林夫人说过她夫君性子古怪,却也没想到这两人竟相差得这么远。 “赶紧出去,不要妨碍我的诊治……不然,你便等着替他收尸吧。” 林老爷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淡淡地下了逐客令。柳凝也不恼,只是最后又看了景溯一眼,便从善如流地离开。 门从里面合上,柳凝从屋前石阶上走下,看着小径两边高高低低的药草植株,略微有些出神。 这林老爷诊治时不喜为外人打扰,在景溯完全醒来前,她大概没办法见到他了。 不过刚刚瞧了一眼,他的脸色确实比好上许多,她也就放了心。 柳凝便又在她自己的房里休养了两三日。 不得不说这春山居位置选得极好,山林环绕,面南,晨间起来能看见远处林雾慢慢升腾,在五彩朝霞间缥缈而过;日头升起来后,雾气便彻底散去,然而山里的日光却也不刺眼,被居所四周的松柏遮挡去一部分,便只留下了几分温情。 柳凝闲着,没什么事可干,便帮着林夫人在园中采摘些草药。春山居没几个下人,不少事仍需要林老夫妇亲力亲为。 同她一起采摘草药的还有两名婢女,一个叫霜花,另一个叫落霞。这几日劳作间,柳凝也与她们熟络了些。 从这两名婢女口中可知,林氏夫妇曾是官宦人家,尤其林老爷,年轻时颇具才干,似乎还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辞了官,在这深山里建了这春山居,隐居于此。 两位老人对过往避而不谈,似乎也无子女后嗣,只两个人守着这片方寸,相依为命。 柳凝对此也是颇为好奇的,听林夫人讲话的口音,夫妇俩应该都是南陈人,当年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林老爷辞了官,带着林夫人背井离乡,到了北梁境内的山林间隐居。 不过这些是他人密辛,她自然也不好多作打探,只能将好奇埋在心里。 又过了两日,天气渐渐寒凉起来,柳凝体虚畏寒,每到秋冬便手足冰凉,林夫人便安排她每日辰时去后园的温泉池中泡上一个时辰,作为调养。 这温泉是从山间引来,水中加了调养气血的当归与白芍药,散着一股药香气。柳凝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滑滑嫩嫩的温泉水裹在周身肌肤,只觉得无比的惬意。 她泡在水里,微微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事情。 也不知道景溯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若是他醒来后,问她当日为何不独自离去,她又该怎么回答? 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柳凝睁开眼,看了眼日头,泡泉的时间应该还没过才是。 不是提醒她出来的婢女,那身影更像是男子,她心头一紧,莫不是下人误闯此地。 然而那人从假山边转过来时,却让柳凝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是别人,是景溯。 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件大氅,似是醒后便匆匆忙忙出了屋。 景溯从假山边绕过来,见到她,步子一顿。 柳凝下意识要站起身,忽然想起自己还泡在温泉里,身上什么也没穿。 她瞬间止了动作,心有余悸地往温泉里埋了埋。 “你……你先转过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2 01:13:10~2021-03-03 23: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瞳剪水 9瓶;桑青北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第 108 章 柳凝设想过很多种他醒来的情况, 却没想到是眼下这样尴尬的局面。 她身子埋在水里,仰着头,看到景溯脸上也有些愕然, 似乎没想到她正在泡温泉。 “……快转过去。”柳凝又说了一遍, “有什么话,等我换好衣服再说。” 好在景溯并没有为难她, 反应过来后便转过身,退到了假山石后, 柳凝趁此机会从水里走出, 将身体擦干便匆匆换上衣裙,腰两侧的结扣胡乱系了一下, 便绕过了假山石, 来到了景溯面前。 他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除了脸色还略显苍白, 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清明,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柳凝微微仰头望着景溯,他也在低头看她。 她刚从水里出来, 衣裙微潮地贴在身上,一头长发更是湿哒哒的, 像是柔软的水草一样贴在脸边,透着一丝清凌凌的味道来。 美是很美的, 不过天气寒凉, 他更担心她再惹了风寒,便道:“先回屋吧。” “好。”柳凝应了一声,又想起上回去屋里看他,被林老爷赶了出来,便又改了口, “去我房里吧,近一些。” 景溯没拒绝,又她在前头领着,穿过药香气隐隐的小路,进了她这几日所居的房里。 柳凝进屋后,回身将门合上,景溯则打量了一圈四周,取了一块干净的巾布,盖在了她发上。 他想替她把头发擦干。 但这样的举止太亲密了些,柳凝微觉得有些不自在,虽说一同经历了生死患难,可她还是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止。 也谈不上抵触,更像是害怕沦陷,便不由自主地推开。 柳凝轻轻推开他的手:“殿下……我自己来吧。” 景溯停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略微抿了一下唇角,便将手里的巾布递到了她手里。 柳凝坐在桌边,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发;而景溯重伤初愈,体力似有些不支,也在她身边坐下,瞧着拭发的女人,若有所思。 柳凝被他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气氛也因静默而略显尴尬。 她匆匆擦了两下,便将巾布放到了一边,抬起头,正好对上景溯的双眼。 “殿……”她想开口唤他,却又忽然想到一事,微微正了神色,轻轻说,“我向林夫人隐瞒了你的身份,之后一段时日,暂时不能唤您为‘殿下’了。” “嗯。”景溯本对这尊称也无所谓,不过眉梢还是微抬,流露出一丝好奇,“那你打算叫我什么?” “叫公子。” 柳凝把对林夫人编的身份,又对着景溯说了一遍,只见他眉头越扬越高,表情里透着一丝古怪。 “亏你想得出来。”他神情有些复杂,“说什么身份不好,非说主仆……你一看也不像个当婢女的人,人家会看不出来?” “我也没有很认真地隐瞒,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柳凝倒是很淡定,“若是林夫人真追究起来,再把话圆回来就是。” 她随口编瞎话的本事还是有的,景溯相信,若她真心想编,还是能编个圆满合理的故事的。 他只是有些气,明明有大把合情合理的理由,遇难的小夫妇、私奔而逃的情人……哪一个都比主仆合理多了,他不信她想不到。 却偏偏避开——景溯怎会不知,她这是要与他拉开距离的意思。 在山林里的那两日,他虽然绝大部分时候都昏迷着,但隐隐约约还残留些印象,她替他疗伤,在火堆边将他抱住,还带着他翻山越岭……如今醒来,却反倒像是一场虚假的梦。 景溯沉默片刻,问:“那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柳凝一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为什么不听他的,抛下他独自离去。 他还是问了,而她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妥善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当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想着若是抛下他一个人,他必死无疑;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想要与所谓的“定局”争上一争。 “你其实……”景溯见她不语,斟酌了一下,“你其实还是有些在乎我的,对么?” 是这样么? 柳凝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救你……也只是因为你还有用。” 这话有些诛心,不过景溯却也没什么受伤的表情,只是问:“有什么用?你还要做些什么?” “现在不就起了用处?”柳凝弯起眉眼,“公子曾说‘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能另有机缘化险为夷……我信了,把你带在身边,果然得遇贵人相助,这岂不正是托了公子的福分?” 她不肯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偏又一口一个“公子”,温温软软的,将他哄得生不出一丝愠怒的情绪。 “你说托了我的福,倒也未必。”景溯说,“我虽得那位林老爷施针相救,却总觉得他像是觉得这是桩麻烦事,颇为嫌弃,怎么看也不像是乐善好施那一挂的。” 柳凝抿着唇笑了一下,瞧他的样子,这两天应是吃了不少苦头。 那林夫人菩萨慈目,林老爷却是刻薄冷漠的面相,若真要凭面相论之,大概就是那种瞧着路边乞丐饿死冻死,眼皮也不带抬一下的那类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只是面冷心热。”柳凝说。 “确实。”景溯赞同,“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这春山居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他们大概——” 他没说完,忽然收了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是林夫人,她看到景溯在,略有些惊讶,但随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也在,正好,你们两个跟我一道去用午膳吧。” 先前两日他们还下不了床,饭菜都是送到房里用,如今好得差不多了,便没了这样的优待,不过大伙儿一块儿用饭也热闹些,柳凝并不讨厌。 饭桌上不似寻常世家那般讲究规矩,颇为随意,婢女仆从也一道围坐在桌边。林夫人言笑晏晏,热情地给柳凝与景溯添菜;而林老爷则冷着脸,似乎对景溯不好好休养、自作主张离开房间有些不满。 景溯似乎也没碰见过这样刁钻坏脾气的老头儿,碍于救命之恩,便好脾气地任由林老爷训斥。柳凝在一旁瞧着,觉得有趣,忍不住悄悄露出一丝微笑。 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林氏夫妇的底细,但这里,倒让她生出一丝亲切而温暖的错觉。 用过午饭后,景溯被安排回屋休息,而柳凝闲着,便和林夫人一同待在药房里,帮着她处理一些药材。 林夫人将焯过的木姜子晾干,一枚一枚摊开摆在竹帘上晾晒,柳凝在她身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根青石药杵,将药缸里装着的红豆蔻捣碎成末。 她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认真且耐心,眼睫微垂,在眼睑处落下柔和的弧度。 柳凝将药材捣碎得差不多后,觉得手腕有些酸,便将手里物事稍稍放下,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略有些怔忡瞧向自己。 “怎么了……夫人?”柳凝微微一笑,“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 林夫人回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只是觉得阿凝捣药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样美丽温柔的姑娘家,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伙子。” 柳凝愕然,随后失笑:“夫人谬赞,我哪有那么好?” 容貌如何暂且不谈,“温柔”二字却有待商榷,她的温柔大概只是浮于表面的习惯,真要细究起来,与心肠柔软根本沾不上边。 “我说的可是事实。”林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眼里带上一丝促狭,“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到我……你和你家那位公子,当真只是主仆关系?” “……不是。”柳凝叹了口气,“也不是有意要瞒夫人,只是我与他……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这关系总有些见不得光,对外也不好说。” “哦?你们为何私奔?” “我父母早亡,家中只剩长兄。”柳凝低头,“兄长与他有旧怨,对他甚是不喜,自然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难怪。”林夫人唏嘘道,“然后你兄长发现了你们私逃,便派人追赶,将你们逼进了山中,还受了伤……可是如此?” 大体就是这样,柳凝点点头。 “那你还打算回家去么?”林夫人问。 “我已经惹恼了兄长,回不去了。” “哪你要去哪儿?”林夫人叹了一声,“我看你的样子,虽是与那位公子逃了出来,却好像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打算。” 柳凝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她心中所想,竟被这笑眯眯的老妇人一下子看穿。 “那么吃惊做什么?”林夫人笑道,“你自认为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我也是过来人……姑娘家想要全心全意托付于郎君时,哪是你这副样子的?” “只是我不懂,瞧你的样子,也并非对他无心……为何却总把他往外推?” 柳凝垂下眼,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他,但若是两人距离近了,又会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她好像就是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是习惯于算计——知道趋利避害,知道如何去选择最好的解决方案,却不清楚她真正喜欢、真正向往的是为何物。 她被灌输着复仇的思想长大,好像除了报仇,她的一生再没有别的事——这一点,若放在从前,柳凝绝对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却隐隐有些困惑起来,她也为这种困惑而担忧,担心这是她动摇了的表现。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直是为着报仇这一件事而活着——岂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 “你心里可有难处?若是方便说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的地方。”林夫人见她久久不语,叹道,“明明是有情人,也历过生死相许的劫难……还能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的呢?” 柳凝默了片刻,随便说了个借口:“终究是私奔,有悖礼法。” \礼法规矩于不过圈地为牢,循礼虽非坏事,却也不必过分拘泥,何况你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林夫人声音低柔,“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背负太多、思虑太重……苦的是你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阿凝,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与夫君作主,为你们准备一场婚事。”林夫人似是思忖片刻,道,“虽不至于太盛大,该有的却也断不会缺……你可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3 23:49:45~2021-03-04 18:0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大肥兔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第 109 章 柳凝没想到林夫人竟会这样说, 惊讶道:“这……我何德何能?夫人您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我与夫君虽隐居于山林间,却也有几分余财,置办个成亲礼不算什么难事。”林夫人说, “我年纪大了, 见不得离愁恩怨,只希望能瞧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图个圆满……春山居从未沾过这等喜事,你二人又与我夫妻有些缘分, 促成这一番姻缘, 热闹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的。” 柳凝怔怔地看着林夫人, 真如她所说, 只是为了图个喜庆? 她总觉得这事有悖常理, 她与林夫人虽然相处了几日, 却也谈不上那么熟络……若是换了别人,柳凝定要疑她是别有用心。 然而偏偏对着面前的老妇,不知为何, 她却起不了猜忌之心。 明明林夫人说的话有些唐突,柳凝却还是觉得, 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的。 “谢夫人美意,只是, 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柳凝弯了弯唇, 声音轻柔,“终究是人生大事,怎能如此草率便做了决定,况且……我也实在是有我的苦衷。” 她何尝不想放过自己,做一个太平无忧的姑娘家, 什么也不用想,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 但她不能。 有些事情早已与她的一生相缠绕,或许能一时放下,却永远不能彻底摆脱——唯有一了百了,方能心安。 “唉,你这孩子。”林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罢了,也是我唐突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她语气略有些遗憾,却也不是温柔关怀,柳凝听得心弦微动,犹豫了一下,开口:“夫人,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便是。” “恕阿凝冒昧……夫人为何对我这么好?”柳凝轻声问,“当真的只因为‘有缘’这两个字么?” 林夫人静静看着柳凝,没有立刻回答,唇微微启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确实只因‘有缘’。”她缓缓道,“看见你,便总让我不禁想起从前一些事。” 她神情微微复杂,悲喜难辨,柳凝则有些好奇,自己与这位夫人的过去究竟能有什么联系,毕竟,她印象中,似是从未见过这位夫人。 但林夫人最后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反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柳凝自也心领神会,不再提这一茬,继续捣药。 如此又过了几日,景溯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算算日子,他们在这春山居也待了十日左右,这山中居所固然宁静安好,却也不能无休止地待下去。 这日上午,柳凝要与景溯商量离开的事宜,便到了他房里去。 然而景溯却并不在房里,她去的时候,他正站在屋后檐下,一身青衫斜斜靠在墙壁,怀里正抱着一只猫咪,轻轻逗弄着。 猫一身姜黄色的皮毛,在日光下呈现出油光水滑的波纹,眼睛轻眯,尾巴慢吞吞摇着,似乎对景溯的怀抱颇为享受。 景溯听到脚步声,微微侧头,见是柳凝,情不自禁地一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殿……你恢复得怎么样。”柳凝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可打算好了?” “这么急做什么。”景溯神态悠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急着走,“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再待上几日也无妨。” “但再这么耽搁下去,你在北梁失踪的消息传回去……” “这也正合我意。”他说,“南陈可有人巴不得我死在这儿,消息先传回去,之后我们再回去,岂不是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说这话时,唇边微微带着促狭的笑意,柳凝却觉得心里有些复杂。 有人要他的命……亏他还开得出这样的玩笑。 “再说,我也想把身体养好些,再做离开的打算。”景溯接着说,“我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安排,与其回南陈,倒不如在此待着,届时好好酬谢两位老人家便是。” “……好吧。”柳凝点了点头。 她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的,毕竟这里的一切都甚合心意,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那么快离开。 景溯见她点了头,眉头舒了舒。 其实他的身体已无大碍,若是要走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些天,柳凝在这山居里住得很好,不仅旧疾得以调养,身心似也颇为放松——她好像在这里过得很愉快,他也便希望她能多待一段时日。 忽然听见“喵”的一声,柳凝视线垂下,落在景溯怀里。 “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猫。”她瞧着他怀里的胖猫,眉头挑了挑,“从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你不是也喜欢?” “谁说的?”柳凝怔了一下,“我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偏好的……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口不对心。”景溯微微摇头。 “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没多久时,有一回叫你到如意楼来找我。”他慢慢回忆着,“当时正下着雨,你撑着纸伞赶来,途中遇到一只淋湿的猫,还特意抱起,将它放在屋檐下,将衣裙都沾湿了。” “我都看到了……那时,我正站在二层楼阁上看着你。” 柳凝微怔,没想到还曾有这样的事,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毕竟最开始和他相处那会儿,她总是敷衍了事,从不走心的……也是到了后来,才将他的一言一行,渐渐置于心上。 景溯凝眸瞧着她,轻声问:“阿凝,你真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柳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放在那只胖猫身上。 它的皮毛温暖、柔软,摸上去让人觉得莫名心安……她想,大概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对于自己的喜好方面,总是有些迟钝的。 “万一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抚摸着胖嘟嘟的猫,忽然开口。 “那我就帮你留意着,然后慢慢教你便是。”景溯说,“反正呢,我有的是耐心。” 柳凝抚着猫咪的手一顿,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似酸似甜。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瞧了瞧日头:“待在这屋檐下也太闷了些,天气不错,不如到外头走走?” 明明这屋檐下一点不闷。 不过景溯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怀里的胖橘猫放到地上,与柳凝一同出了屋,去了前院。 他们绕着春山居,并肩而行。 不得不说两位老人家很会挑地方,竹篱茅舍远处是隐隐青山,近边则有清溪环绕,叮咚作响,水底可见狡猾灵活的游鱼,岸边则盛放着黄澄澄的一片野菊,肆意生长,不拘一格。 柳凝与景溯慢悠悠沿溪流走着,绕到了春山居的东南角。 前面的路被山石阻住,不太好走,正打算原路返回,柳凝却忽然看见了一个清瘦老态的背影。 是林老爷。 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蹲在地上割着野草,面前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石碑。 瞧着像是个墓碑,走近些却发现这碑颇有些古怪——碑上无字,却又不像是天然的石块,做工精整,边角也有被精心修补过的痕迹。 这空白的石碑像是在此屹立多年,碑上爬着不规则的青苔,且被野蒿子掩盖了一部分,林老爷所清理的,正是这些东西。 鞋底踩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声音细微,但还是惊动了老人,他回身,见是柳凝与景溯,放下了手里的镰刀。 “你们怎么在这里?”林老爷微微皱眉。 “无意中逛至此处,看到了老爷,便上前瞧了瞧。”柳凝温声说着,看向他面前的碑,“冒昧问一句,这碑……” “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林老爷站起身,身形挡住了石碑,淡淡道,“这里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他脸色有些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柳凝知道这老爷子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却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因此虽被他的话堵了回去,倒也不觉得冒犯,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拉着景溯的衣袖原路返回。 “这林老先生的脾性,也真叫人捉摸不透。”景溯摇头,“听说他隐居前曾在朝为官,想来也是清流之辈。朝堂水深湍急,多是结党营私之辈,孤臣直臣难为——也不知他辞官归隐,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也可能他实在不想让人发现那座石碑?”柳凝若有所思,“不知那无字碑是做什么用的……若是用来祭奠故人,又为何不在那上面写上姓名氏族?” 碑前空荡荡,不像是有香火供奉的样子;可林老爷却又不辞辛劳地除去荒草,像是对此碑颇为在意的样子。 怎么看都有些矛盾,而柳凝也暂时想不出能解释的理由。 “我记得曾在书册中看过,立无字碑大抵有两种原因。”景溯忖了忖,说,“其一,墓主人功过集于一身,其生平是非难以用寥寥数语蔽之,碑文不好撰写,便干脆空着,任由后世评价——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便是提前预留了碑文的空当。”他说,“碑上无字,自然是因为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比如,这墓碑的主人还活着。” 110、第 110 章 柳凝微微愣住, 但回过神来后,又很快提出质疑。 “这不合常理。”她说,“为什么不能等死后……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立碑, 不是很不吉利?” “确实, 所以无字碑本也不常见,这其中我也觉得有些古怪。”景溯沉吟道, “不过也不能只局限于我说的那两种情况,据说按某些地方旧俗, 在特定方位立下石碑, 也有镇宅安居之效……说不定,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些。” “再说, 这事本也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他又道, “何必为此劳心费神?” “……也是。” 柳凝虽认同了景溯的话, 心里却还是会不自觉想起那块诡异的石碑。她本不是好奇多事之人, 却也不知为何,偏偏对这无字碑里藏着的秘密有些兴趣。 但林老爷绝不可能替她解惑。 后来她与林夫人闲聊,无意间提起屋后的无字碑, 林夫人却也是面色一变,没有作答, 只是匆匆将话题转了过去。 这晚,夜色如水。 已经过了亥时, 柳凝却没有回房安歇, 而是坐在屋后的石阶上。 她手肘置于膝上,双手撑着下颌,仰头,静静望着天上繁星如斗。 她看得出神,以至于连景溯来到她身边, 也没发现。 “这么晚还不睡,”他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她身畔,“还在想之前那块无字碑?” “没有,我早就不想了。”柳凝摇头,随后指了指夜空,“你不觉得,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好看么?” 今日是初一,朔月日,空中无月,星辰却也因没了争辉的对象,愈发璀璨起来,林间夜雾轻轻飘起,更染出一分清丽脱俗的光晕来。 “确实很美。”景溯仰头瞧了一会儿,侧过头来微笑,“我帮你记着了,你喜欢看星星。” 柳凝轻怔,随后想起他先前说过要替她记着喜好的话,不由得失笑,心间也蓦地一暖。 “其实呢,我也谈不上多喜欢看星星。”她轻轻道,“只是幼时母亲总爱抱着我一起观览星辰,给我讲这些星宿之间的传说故事……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想看星星,还是只想借此怀想母亲。”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景溯说,“人的喜欢本就复杂,顺其自然便好。” 人的情感本就掺杂着许多要素,有时甚至连道理都不讲。 他的目光从柳凝脸上移开,又望向夜空,笑道:“你说小时候总听你母亲讲这些星宿的故事,都有哪些,也给我讲讲?” “早就不记得了。”柳凝摇摇头,随后却又忽然弯了弯唇,“不过呢,我下午从林老先生的书房里,借了些有趣的东西出来,倒是可一起研究研究。” 景溯凑过去看,是一沓星象图,几本零零散散的书册,还有一支竹筒制成的千里镜。 这千里镜做得颇为精巧,两节粗细不一的竹筒套叠,可伸缩,镜片则是由磨得薄薄的石英组成。 他将开口略小些的竹筒贴在一只眼上,漫天星星点点,瞬间在眼前放大。 “林老先生倒也是个奇人,竟做出了这样的东西。”景溯看了一会儿,放下千里镜,归还到柳凝手里,“不过你潜到书房里,不告而取,就不怕人家教训你?” “我可是经过林夫人同意的,就算林老先生知道了,也说不了什么。”柳凝说,“那书房里有趣的东西很多,除了星象图,还有许多珍奇书册……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这里,再留得久一些。” 她说的是如果可以。 “其实再多留几日,也没什么关系。”景溯看着她,“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是打算离开了。” 柳凝嗯了一声:“我们明天就离开吧。”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了,也该到了启程的时候。”柳凝说,“我知道你特意在此耽搁,是为了我……但再拖下去,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要回南陈就更麻烦了,左右也是要走,不如趁早。” “好。”景溯点了点头,“不过,你真的舍得这里么?” “有什么舍不舍得,我们本就不属于这里。”柳凝说。 “但你很喜欢这里。” 柳凝听他这样讲,愣了一下,随后慢慢说:“有这么明显么?” “你自己觉得呢?”他问 “这里的生活很轻松,什么都不用想,林老先生和林夫人……”柳凝顿了顿,“他们也都是很好的人,我喜欢也无可厚非——但这终究不是我们的全部,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责任,我们注定只能路过这里,不是么?” 柳凝说完,静静望着景溯,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都很清楚这个道理。 景溯抚了抚她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眼里盛着星光,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你说得很对,但……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的私心是她。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能忘掉所谓的责任,偶尔自私一回,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可惜这样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柳凝身上。 春山居岁月静好,如果离开这里,她还会像现在这样么? 不过景溯并没有把他的忧虑说出,正如柳凝所说的那样,离开是必然的选择,他和她一样,也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们对视了一眼,最后,彼此露出默契的微笑。 既然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剩下的时间,好好享受便是。 柳凝将一盏灯笼放在两人中间,夜寒露重,灯笼却散着暖暖的光,他们低头看着一张张星象图,喁喁低语,时而抬头望向夜空,去找天上与图纸上所对应的星曜与天轨。 两只影子被灯色拉长,映在身后的石阶上,不知不觉间融了起来,像是交颈,又像是彼此依偎。 一夜过去。 柳凝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景溯怀里,头枕着他的膝。 “几时了?”她慢慢撑着爬起来。 “辰时一刻。”景溯微笑道,“刚刚林夫人来过,我已与她说了离开之事。” 柳凝一怔,随后脸色浮上一层薄薄的烟霞色,她睡得太熟了些,以至于连林夫人来过都没察觉。 明明她一向眠浅,睡着时轻微的响动都能惊醒……或许是因为靠在他怀里,这才睡得沉了些。 柳凝抹去心中的一丝不自在,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丝:“林夫人怎么说?” “她挽留我们再多住几日,不过我婉拒了。”景溯说,“然后她便去跟林老先生说一声,为我们准备些出行的物资。” 柳凝眼中微微泛起一丝波动,神情略有异样,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从石阶上站起身,与景溯暂别,回屋换了衣衫后,带上之前借来的星象图与书册等物,朝书房走去。 柳凝走进书房时,林氏夫妇二人都在。 林老爷坐在书案前,而林夫人则站在他身边。他们二人似是正在谈论着什么,见她进来,便止了声息。 林老爷先开了口:“来还书?” “是的,也多谢先生和夫人这些时日的照顾。”柳凝一边说,一边将借来的书册图集奉上,“此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从那些归还的书册里,抽出一本,指尖轻轻从泛黄的书扉上划过。 “这本诗册……先生与夫人可否赠我?” 林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而林老爷却神色平静,只是问了句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觉得喜欢,也想籍此纪念与两位前辈的缘分。”柳凝从发间取下一支杏花琉璃簪,放在书案上,“我可以……用这个交换么?” 这琉璃簪成色极好,是上好的珍品,用这样一支簪子,去换一本陈旧无名的诗册,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然而柳凝却知道,她手里这本诗册,对这两位老人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对她也有。 柳凝微有些紧张,不知脾性古怪的老人是否能答应她的要求。 林老爷把琉璃簪往前推了推:“不必换,这书也算与你有些缘分,就当饯别礼送你了。” 柳凝悄悄松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而林夫人则把簪子重新插回了她发间,待林老爷又淡淡叮嘱了几句后,便送柳凝离开了书房。 行礼已经全部准备好,多是林夫人为他们备好的衣物和食物,还有一架马车,正停在春山居的大门口。 景溯已经提前拜别过两位老人,此时正等在马车前。 柳凝远远就瞧见他的身影,与林夫人再次郑重道别后,便要朝他走去。 手腕却忽然被林夫人握住。 她轻轻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这一走,日后恐怕就很难再见了。阿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他也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知道么?” 柳凝望着林夫人的双眼,那里是毫无作伪的真诚与温柔。 她轻轻眨了眨眼,低下头:“夫人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类似的话之前也问过,当时林夫人说是因为缘分,再问一遍,恐怕也还是一样的答案。 林夫人没有说话,柳凝弯腰施了一礼,转身朝春山居的大门走,直到快到了门口,才听见风吹来隐隐约约一句。 “因为你和她长得很像。” 柳凝脚步一顿,手覆在门框上回头,然而只看到林夫人转过身去的背影,看到她慢慢地进了屋,消失在门后。 林夫人身上总有一种精神矍铄的风采,可她的背影其实与其他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样,白发满头,脊背微驼,步伐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 柳凝失神地瞧了一会儿,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摇摇头,跨出了春山居地大门。 她与景溯一起上了马车。 青帐车沿着平整的盘山路往下,朝山脚驶去。柳凝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听着木轱辘碾过松针的沙沙声,将膝头的诗册一页页翻过。 里面多是些咏梅的诗词曲赋,集词之人似乎颇为爱梅,不嫌麻烦,一首首摘录下来,最终集成了这本《落梅集》。 “怎么讨要了这本?”景溯问,“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柳凝没回答他的问题,翻过一页,却问:“在春山居待了这么多天,殿下可有猜到,那两位老人家是什么人?” “听说话的口音,是南陈之人;老先生与夫人虽不拘小节,但仪态举止细节处却掩盖不了,似是出自官宦人家。”景溯思忖道,“我还留意过屋舍的廊柱与木纹,推测春山居约是十余年前建成……待回了东宫后,按时间查一下当时官员的名录,想来便可知晓。” “不需要查。”柳凝抚摸着书页上的簪花小楷,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我有跟殿下说过……我母亲的姓氏么?” 她的母亲姓林。 就算很多事柳凝都不记得了……但还是会记得她的母亲叫什么,还有,那一手清丽隽秀的字迹。 景溯怔住,双眼微微睁大了些:“你是说——” “不错,他们正是我的外祖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5 20:54:22~2021-03-07 22:4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第 111 章 柳凝看上去很平静。 景溯惊讶了一会儿, 回了神:“……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书房里借了这本《落梅集》,翻了一下,便知道这是我母亲的字迹。”她说着, 将书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指着一枚朱红色的篆章,“你看, 这里是她的名字。” 景溯看着那枚小小的印章,终于恍然大悟。 “我原本也觉得两位老人态度有异, 本打算回去调查一番, 却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叹道,“如此一来, 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林氏夫妇救了他们, 待他们好, 一切都是因为柳凝。 或许他们不知道柳凝的身份, 也不知这一层亲缘关系,但仅凭着她与她母亲那张相像的脸,就足够了。 “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过这些。”柳凝摩挲着手里的诗册, 低声说,“也是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书, 才明白过来。” 机缘巧合他们被林氏夫妇所救,又是阴差阳错, 她发现了这本书, 揭开原本与她无缘的谜底,获知了自己还尚存于世间的亲人。 “那么,为什么急着走?”景溯看着她,问,“你不想与他们相认?” “他们已经隐居在山林间, 与世俗无牵扯,我不想再打扰他们。”柳凝说。 这话并不完全是她的真心话,除了不想将林氏夫妇卷入麻烦,她也深知,若是自己与景溯的身份暴露,他们是断不会让她与景溯一起回南陈去的。 甚至他们很可能会阻止她的复仇。 所以倒不如暂且放下。 “血亲就在面前,却不能相认。”景溯叹息一声,“你不会觉得难过么?” “我知道他们好好的就足够了,反正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柳凝说,“再说……殿下不是说过,您会一直陪着我的么?” 她浅浅微笑,景溯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一丝温柔的意味,心中却无太多喜悦,他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温柔总是会与谎言相伴。 这次跟着他回到陈国,目的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马车悠悠荡荡地驶下了山,约摸过了半日,到了山南面的关仪镇。两人入住了镇上的客栈后,景溯亲笔写了一则密函,卷装进细管中,固定在了信鸽足上,放飞在低垂的日暮里。 他在北梁自有一套与臣下通信方式,即便不在附近,也能互相传递消息。数日后有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停在客房窗轩上,似是沈弈递来讯息,说是已经率一众精锐之士南下,不日便会至关仪镇迎接景溯。 等待的日子里,两人都闲着,偶尔会在关仪镇附近随处闲逛。 这狩山南面的镇子不大,人也少,戏馆茶楼之类虽有,却也破败而冷清,不过镇子西面的一处郊外却颇有几分野趣,大多数时候,柳凝与景溯会在此处打发时间。 郊外,景溯靠着树边,双手背在后脑勺上;而柳凝则稳稳地拿着一根竹钓竿,鱼漂浮在水面,一只红蜻蜓静静停在竿头。 手里的竹竿动了动,蜻蜓受了惊吓似的飞走。 柳凝将钓竿高高地提起,鱼钩上却没有鱼,就连原先安上的鱼饵也悄无踪影,她偏了偏头,瞧了身边的男人一眼——他闭目阖眼,似乎靠在树边睡着了。 这钓鱼还是他教的,也就这两天刚学会。 但今天似乎手气不太好,一上午竟一无所获,柳凝懒懒地将竹竿抛到一边。 现在是秋天,但今日的天气出奇得好,天空澄澈得像镜子一样,阳光明媚,枯黄的枝叶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金。枯叶像是蝴蝶一样飘落在景溯衣角,他睡得安详,似乎对此毫无所觉。 柳凝盯着他的睡脸,瞧了一会儿,忽然起了一丝促狭心思,随手从边上揪了根狗尾巴草,毛茸茸扫了扫他的鼻下,景溯鼻子皱了皱,眉心忽地一蹙,“阿嚏”一声,醒了过来。 他睡眼怔忪,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了清明,坐起身,挑着眉看她。 “殿下睡得这样舒服。”柳凝手里的狗尾草摇摇晃晃,“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景溯一顿,他确实做了个不错的梦,梦里洞房花烛、红帐暖香……俗气得很,但却也是实打实的美满。 以至于他醒来,竟生出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不过现在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笑意浅浅,也不坏。 景溯也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撑着下颌,朝空鱼篓里瞧了一眼:“你的鱼呢?” “钓不上来。”柳凝微妙地叹了口气,“它们都不肯咬钩。” 景溯唇角勾了勾。 他见惯了她样样通晓的样子,似乎还是第一回见她不太擅长于某事。 然而却也有些可爱,竟使她整个人,沾染上了一丝鲜活气。 “那就再教你一回。” 他撑起身,靠近她身边,把住了她的手,缠了鱼饵的钩子高高抛起,“扑”的一声落进水里,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这回鱼却很快上了钩,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往上一带,一条草鱼带着水花窜起,最后落进了竹篾编就的鱼篓里。 柳凝盯着竹篓里的鱼,又瞧了一眼景溯,眼中浮起一丝怀疑。 “我可没使什么手段。”景溯对上她的双眼,笑道,“钓鱼这个事情呢,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缠饵、抛竿、提起来的时机和力道,可都得讲究清楚了,才能钓上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喏,你自己再来试试。” 景溯又靠回了一边的树干,瞧着柳凝持竿垂钓。 他手里却也不闲着,拔下身侧草丛间的桔梗花,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柳凝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手下传来的力道,她学着景溯刚刚的动作,果然将一条草鱼划带出水面。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正捏着草鱼肥嘟嘟的身子,朝着景溯晃了晃,却看见他正低头,手里编弄着什么。她便将鱼扔进竹篓里,走到他面前,他正好停下手指,抬眸看了她一眼。 景溯手里拿着一只刚编好的花环,淡紫色的花一串串缀着,与草叶穿插得颇为巧妙。柳凝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伸手,将这桔梗花环轻轻放在了她发顶。 他则靠在树边,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挺不错的。”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这花环。 柳凝眨了一下双眼,对着清溪瞧了瞧倒影,却被流动的水纹所扰,看不真切。 她又伸手,摸了摸发顶,感受到花瓣柔软细腻的触感,再收回手时,指尖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桔梗香气。 柳凝侧眼看着景溯:“原来你会编花环。” 可是他打结却打得那么难看。 “嗯,从前母后教过我。” 景溯很少主动提起先皇后,柳凝眉头抬了一下,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教你这个?” “她自己从前就爱在宫里编着玩,顺便教了我……本也不是什么难事,耳濡目染几次,也就会了。”他缓缓回忆着,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母后总是说,花环意禹着美满幸福,若是——” 若是戴在心仪女子的发上,便寓意着两人能携手一生,圆圆满满。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头顶上有扑棱棱的声音,一只雪白的鹰隼落在他肩头,鹰爪上缠着细铜管。 景溯将密信拆开,读完后,看向柳凝。 “沈弈已带人到了关仪镇上。”他说,“阿凝,我们该回南陈了。” 112、第 112 章 关仪镇离南陈国境只有几日的车程, 在车马护送下,柳凝与景溯回了陈国,随后乘船顺流而下, 最终回了汴京。 这次安置柳凝的地点不再是朝暮居, 景溯直接将她带回了东宫。 他的宫室不似朝暮居那样精致奢华,却也颇为讲究, 比起私宅更多了些庄严恢宏的气势,却又比宫里那种闷仄感好上太多, 流水亭台的布局, 隐隐透着一丝风流缊藉之感。 柳凝被安排在西侧的小院里,离他的宫室不远。 这宫里除了婢女, 也没有其他女人, 景溯尚未婚配, 也没有什么侍妾, 皇宫里或臣下偶尔送来的美人,也被他转赠他人,是以这宫里清净得很, 只她一人,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婢女们纷纷私下猜测着柳凝的身份, 好奇得很,毕竟这么多年来, 景溯从未往东宫里带过什么女人。 尤其她还生得那样好看, 清丽温柔,便是同为女子,也免不了心折。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景溯问。 “什么都行。” 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东宫里,并不是柳凝所能决定的,而且她对此也没那么在意, 在南陈除了这里,她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 然而景溯眉头浅浅一皱,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柳凝只好思忖了一会儿,道:“那便请殿下将我安排在书房,作为侍奉笔墨的女官好了。” 这个身份是目前来说最适合她的,还能接触到不少宫政方面的消息。 景溯盯了她一会儿,脸上倒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那便如你所愿吧。” 东宫里没设过什么女官,至于书案间笔墨伺候,则通常由内监负责,不过景溯还是顺了柳凝的意愿,将她安置在了书房里。 她平时要做的事不多,只在偶尔景溯批阅公文时替他磨墨,闲暇之余,还能捧着书楼里拿来的书册看看,很是清闲。 然而好景不长。 这日柳凝挎着花篮,在书房不远处晃荡,正值仲秋,桂花开得极好,她打算折下几枝,插在书房里的白玉瓶中。 她折下两枝放在竹篮中,手指攀在枝梢,正打算折下第三枝,忽然听不远处有声音传来:“站在哪儿的,是什么人?” 听上去似是中年男子之声,话也不是对她说的,因为很快她又听见内侍尖细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对答:“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柳姑娘,这两日在殿下书房间担任女官,伺候笔墨。” 那中年男子“哦”了一声,似是饶有几分兴致,柳凝在这时转过身,看到了那男子的模样。 一身浅色绸衣,肩头罩着月白披肩,看上去不算太张扬,然而腰间悬着一枚金令,上面精雕细刻着一条蟠龙,昭示着面前这人的身份。 柳凝将花篮子放在一旁,施礼跪拜:“见过陛下。” 这人是景溯的父亲,当今南陈的皇帝。 她回南陈是为了查明当年真相,种种证据指明这个人是揭开谜底的关键,然而她还没将计划思虑周全,却先在东宫与皇帝碰上了。 皂靴一步一步挨近,上头绣着的龙纹张扬舞爪,柳凝低着头,看到那双靴子停在了自己的跟前,微微屏住了呼吸。 “抬起头来。” 柳凝抬头,皇帝垂眸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伸出手托住她的下颌。 他没叫她起来,瞧了她好一会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凝。” “凝水为冰的‘凝’?” “是。” 柳凝答得简短,语气平稳却也不失恭敬,她扫了一眼皇帝的脸,很快垂下双眸。 他与景溯长得并不太像。 皇帝托着柳凝的下颌,指尖轻轻摩挲着,似有些玩味地盯着她。柳凝抿了抿唇,勉强抑制住蹙眉的冲动,试探着开口:“陛下……” “唔,起来吧。”皇帝收回手,叫柳凝站起身来,一面微笑道,“适才朕恍了些神,倒叫你跪了这么久。” “……没有。”柳凝低下头。 她跪也没跪多久,但是,皇帝打量她的眼光,却着实让人不安。 “听内侍说,你在太子身边侍候笔墨?”皇帝似乎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问道,“做了多久?” “十来日左右。”柳凝说,“殿下也是前不久,才将我带进东宫的。” “那在之前呢?他是在哪儿遇见你的?” “在北梁,殿下遇困,奴婢正巧碰上,出手相救,殿下便将奴婢带了回来。”柳凝说。 她编的是谎,生怕皇帝细问,脑子里不断填充着细节。不过皇帝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点点头。 “朕听闻太子在北梁遇上了刺客,九死一生才得以回国,原来是多亏了你。”皇帝笑道,“甚好,待朕回宫,定要好好赏你一番。” “谢陛下。”柳凝福了福身,低声道。 皇帝没再多留,很快就离开了东宫,柳凝本以为他是来探望景溯的,然而现在看来,却好像不是。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 是夜,景溯一时兴起,作了一幅山水画,柳凝在一边替他磨墨,望着灯烛上跳动的烛火,微有些心神不宁。 书房门忽然被叩响,外头有内侍传信,说是宫里头来了密旨。 柳凝手下一顿,景溯亦皱了皱眉,将笔搁到一旁,唤内侍将密旨呈上。 内侍离开房间后,他将密旨打开,匆匆读过后,面色变得异常难看,“啪”地一声,狠狠将那密旨掷到了地上。 他许久没有动过这样大的怒气。 那密旨摊开在地上,柳凝一低头便看见了里头的内容,明黄色绸缎上书着墨色篆文,最左侧还印着皇帝宝印,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密旨上要柳凝入宫。 “你见过他了?”景溯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下午。”柳凝将墨块放到一边,“无意间碰上的,我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他。” 她将事情的经过同景溯讲了一遍,景溯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静默片刻,忽然开口:“阿凝,你回南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么?” 景溯不提入宫之事,却偏偏问这个。 柳凝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她不想伤害他,但更不愿意骗他,坦诚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来,我回来……是为了真相。” “卫穆曾经告诉我,当年萧家之事,另有幕后之人。我想要搞清楚当年的事,真正完成报仇。” “那想来你已经有了猜想,是皇帝么?”景溯看着她,“跟着我回来,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因为更方便报仇?” 他语气淡淡的,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悲哀,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柳凝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我也不是……” 她只说了四个字,便停住,随后闭上了嘴。 她想说她也不是利用他,她的的确确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就算不为了复仇,她也不想离开。 但这些话说出来显得又虚伪又空洞。 入宫虽非她本意,却也是最快达成目的的方式,这样的机会,她不应该拒绝。 何况旨意已经递到了景溯手里,若是不遵,那便是公然抗旨。 柳凝知道景溯有一定的势力,或许能跟皇帝抗衡。 可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笼络势力、蛰伏多年,定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柳凝也不想他为了她,冒险打破局面。 “所以,你决定入宫?”景溯问。 “这是拒绝不了的事。”柳凝将繁杂的心思抛开,无情地说,“也没必要拒绝,我入宫,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她不是不喜欢他,也曾幻想过长相厮守的日子。 但这些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她被太多沉重的东西束缚着。 带着这些,她无法去无所顾忌地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因此,成为她所爱之人的拖累。 柳凝手指碰了碰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一截硬硬的木片。那是在北梁相思庙里求来的签,大凶,道士说两人有缘无分。 她虽不想信命,却也由不得她不信,兜兜转转,竟还是顺着那签文走到了这一步。 柳凝轻叹一声,将掉在地上的圣旨捡起来,放在书案上,然后轻轻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想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然而她没走两步,腰身却猛地往身后一带,景溯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两臂在她腰间收紧,似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一般,头埋在她肩头,声音低低哑哑,像是在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若我不放你走呢?” 113、第 113 章 腰间被紧紧箍着, 柳凝背靠在男人怀里,望着摇曳的烛火,有些失神。 良久, 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皇帝已经降旨……你能怎么做?” “他下什么旨令, 是他的事,我并非不能忤逆于他。”景溯沉声说, “就算再退一步,我也有办法将你悄悄送出东宫外……” 他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收了声, 苦笑:“但你不会答应的,对不对?”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了解, 才会如此肯定, 她不会乖乖听他的话。 明明是那样温柔静好的一个人, 唯独在复仇这件事上,坚定得就像一块石头,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可如果不这个样子, 那就不是柳凝了,也就不会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柳凝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靠着他,微微仰头, 后脑勺枕在他肩头。 他发泄般地啃噬着她的脖颈, 疼痛里带着酥酥麻麻的感觉,柳凝没有抗拒,指尖冰凉地搭在他手腕上,似乎心甘情愿地任他妄为,好像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柳凝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就算景溯今晚要了她,她也不会拒绝。 毕竟她就要入宫了。 与其委身于衰老的皇帝,不如把她最珍贵的东西,给他。 但景溯只是缠绵片刻,便松了手,放开了她。 “你……”柳凝转身,注视着男人晦暗不明的脸,末了轻轻摇头,“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想问他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或是有没有觉得爱错了人……但这些问题既矫情又多余,她既然已做了选择,问这些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柳凝最终还是离开了书房,这次景溯没有再拦住她。 她回了自己房中,对着灯烛枯坐了一会儿,目光缓缓落在妆台上,那上面放着一只干瘪的环。 是从关仪镇带回来的花环,过了这么多日,花叶早已褪色枯萎,干巴巴缩成一团,然而她舍不得扔,便就一直搁在桌上。 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也不能就这么放着。 柳凝最终找来一个小匣子,将干枯的花环轻轻放进去,瞧了一会儿,上了锁。 这之后她便熄了灯,上床安歇。 她身无长物,除了从林氏夫妇那儿讨来的一本书,便是景溯送她的几件首饰,因此倒也省去了收拾行李的麻烦。 入宫的吉日定在十月三十,秋雨泠泠里,一顶小轿将柳凝接进了宫。 她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入宫的,因此也无需走采选秀女那些繁琐的程序,当日由宫中嬷嬷检查了身子后,便住进了皇帝安排的洄雪阁里。 柳凝受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她入宫那日,整座后宫都骚动了起来。 原因无他,皇帝已经许久没有纳妃,宫里五六年没有过新人进来,柳凝打破了这个局面,甚至一入宫便受封高位,令人不禁好奇是何等姿容,竟将君王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听说不是世家出来的贵女,而是由太子从北梁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美人,身世经历一概不详。 柳凝第二日入熙华宫请安时,宫妃们窃窃私语的便是此事。 这熙华宫是淑妃的寝宫,宫中无皇后、太后,虽有宸贵妃压在上头,却又是个不理世事的,因此治理六宫之事的担子便落在淑妃身上。 淑妃性子温婉和顺,治宫手段也没那么严苛,晨昏定省只逢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柳凝正好赶上初一,还未见过皇帝,便先见了宫里的诸位嫔妃。 正厅里,最上首的位置空着,淑妃只坐在下首第一位,再往下嫔妃们按品级入座。 柳凝行礼见过淑妃,瞥了一眼她上首空着的位置。 “这是宸贵妃的位置。”淑妃微笑着解释,“贵妃娘娘体弱,平日里只待在摘星楼里休养,便由本宫越俎代庖主持宫务……但礼不可废,这位子便替她留着。” “原来如此。”柳凝点点头,又瞧了那空荡荡的梨花木椅一眼,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在淑妃身侧坐下,这宫里除了淑妃,竟只剩她的品级最高。 平日里众人们拜见完淑妃,略略闲聊几句也就离开了,前后用不了一盏茶地工夫,然而今日却一个个都不急着走,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视线却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柳凝身上。 宫里久不添人,她们好奇倒也正常,不过令柳凝微感意外的是,这些妃嫔们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敌意,似乎只是实打实地感到新奇。 她没想到宫里头,竟是这样的氛围。 话头渐渐引到柳凝身上,众人追问她的来历,更不得将她整个族谱都刨出来,柳凝一一耐心应答,当然,回答的那些都是编的。 还有宫妃对于太子颇有些好奇,问了几句,柳凝提了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其他一概以“与太子殿下不甚相熟”糊弄过去。 “若是你能一直留在东宫,便好了。”适才提问的宫妃是宋才人,一张脸圆圆的,瞧着跟柳凝差不多大,“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哪像……” 旁边年长些的宫妃便掩了她的唇,没让宋才人把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全了,淑妃也轻轻咳了两声,有些责备地看了宋才人一眼,随后将话题岔了过去。 柳凝一直觉得这宫里的气氛违和得很,却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到此时终于确定下来。 这宫里的妃嫔们,瞧着都没什么斗志,没人妒忌也没人争宠,一个个都佛性得很,似乎只打算在这宫墙里头混混日子便知足了。 她从前还是卫家夫人时,也曾听说过那些后宅里的腌臜手段……不想到了这里竟是一反常态,令柳凝有些哭笑不得。 但不必分心思在后宫争斗上,对她自是再好不过。 熙华宫的请安结束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去,淑妃则友善地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初入宫闱,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便是……其他姐妹们也都没什么坏心思,平日若是闲着,也可常去她们宫里坐坐。” 柳凝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了淑妃的话,微一沉吟,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臣妾确实有几处困惑,想向娘娘求教。” 她扫了眼淑妃上首空着的位置,淑妃心领神会:“你是想问宸贵妃?” “听说陛下对贵妃娘娘甚是宠爱,十数年如一日,荣宠不衰。”柳凝弯了弯唇角,“宫外也有这样的传闻,臣妾听了不少,对此总有些好奇。” “此言不假,贵妃娘娘入宫也快二十年了,地位却一直未曾动摇过。”淑妃说着,忽然告诫道,“不过你好奇归好奇,万万不要靠近摘星楼,也不要轻易提及贵妃娘娘……这两者,在宫里头是禁忌。” 柳凝眉头一跳:“这是为何?” “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能问、也勿要追究。”淑妃摇摇头,低声说,“曾有宫妃机缘巧合下,见过宸贵妃一面,后来还将她画了下来……没过几日,便暴毙在宫里,身边的宫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去。” 柳凝心头一动,隐有所感,而后听淑妃继续道:“那是前两年的事情了,那位宫妃当时背靠侯府,也曾风光过一时,还封了妃位,若是不掺和这档子事,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她去了后,那卫家没过多久也败落了,后来还犯了事,整个儿都给端掉了。” 果然是意妃。 柳凝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白玉镯,当年她曾困惑过意妃的意图,但如今整条线索却渐渐浮上水面,若是串联起来,一起便合情合理了。 淑妃幽幽叹了口气,又温声叮嘱几句,柳凝见她对宸贵妃之事也不甚了解,也就起身施礼,离开了熙华宫。 入宫这几日里,柳凝过得还算太平,白日里跟着教养嬷嬷学些宫中礼仪,闲暇时则去附近的宫室拜访,与其他宫妃闲聊几句。 正如淑妃所言,这宫里的女子都极好打交道,没什么人争风吃醋,反倒是经常几个关系好聚在一起,编花绳、摸骨牌,嘻嘻哈哈地打发时光。 柳凝在洄雪阁附近的宫里,与几个嫔妃打了几圈骨牌,收获颇丰,除了一小堆金叶子,还有些宫中的小道消息。 她少言多听,从她们的话里得知,早些年宫中并不是像现在这般太平,亦有那些进了宫想要搏一搏的宫妃,然而最终却大多莫名其妙地暴亡,后宫又久不填充,便只剩下她们这些想要安分度日的。 再加上皇帝对方术炼丹极其沉迷,除了摘星楼那里,这两年几乎鲜少踏足后宫。久而久之众人也都歇了心思,反正大家都无宠,没什么好斗的,倒不如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柳凝捏着骨牌,轻轻叩在桌边,若有所思。 看样子皇帝并非重色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下旨令她入宫呢? 她暂时想不通皇帝的用意,不过也很快不必去想。 洄雪阁院门前挂上了红澄澄的灯笼,这一夜,皇帝将摆驾于柳凝宫里。 114、第 114 章 皇帝摆驾, 柳凝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左不过两个字,侍寝。 柳凝由着宫婢沐浴、梳妆打扮, 换上一身烟罗色的纱裙, 乌发高堆明珠为冠,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清丽间隐约带上了一丝妩媚。 她是第一次侍寝,之前验身时也仍是处子之身, 故而宫中有教导姑姑为她开蒙, 指导她侍寝时需注意之处,并拿了本画册, 叫她观摩学习一下。 柳凝对此毫无兴趣, 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把教导姑姑应付过去后, 便随手丢到了一边。 那些淫艳露骨的画还留在她脑海里,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倒不是多清高,纯粹是一想到要这般去侍奉皇帝, 便想要作呕。 她从前是不太在意这些的,当初就算卫临修没有隐疾, 她也会嫁给他,为了达成目的,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 然而现在却与那时不同,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心里装了人。 有了那个欢喜的人,就会希望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能与他般配起来……虽然她也未必能再有与他般配的机会。 窗外寒夜重重,有冷风透着窗户缝儿钻进来, 柳凝将轩窗严严实实地合上,下一刻,便听见内侍又尖又细的嗓音:“圣驾——” 柳凝带着宫婢迎了出去,皇帝披着一身黒裘袄,低低咳了两声,免了她的礼。 宫婢与内侍悉数退下,合上门,宫室里只剩下两人,皇帝与她在床榻边坐下:“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一切安好。”柳凝微微一笑,“宫中的姐妹们,也都甚好相与。” “那便好,这两日政务繁忙,没到后宫里来,倒是冷落了你。”皇帝拍了拍她的肩头,“待得明日起来,朕便着人带你去宝库里转一圈,喜欢什么,尽管叫人搬到宫里头来。” 柳凝弯着唇:“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她温温柔柔地望着皇帝,可是眸子深处却只是一片寒凉。 皇帝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俊朗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纪,虽然眼角唇边生了细纹,朦胧灯色晕染一番,却也还算能看得过去。 然而他与景溯,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神态也不相像,景溯总是会很温柔地注视着她,而皇帝虽然脸色和气,眉宇间却仍隐着几分戾气,像是怨气与愤怒缠绕了他许多年,即便想要和颜悦色,也难以发自内心地表达出来。 总之皇帝与景溯不怎么像,这一点让柳凝有些失望。 若是他眉眼像一些,说不定等一下会发生的事,她还更容易接受一点……届时意乱情迷,将他当作她的意中人,也许能少些痛苦。 “朕有些乏了。”皇帝揉了揉眉心,看了她一眼,“不如就此安歇罢。” 柳凝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替他宽衣,然后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只剩下一件寝衣。 灯烛被吹熄,床幔轻轻飘起,又稳稳地垂落到床边,柳凝躺在了皇帝身侧。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悄悄地捏紧了拳。 她枕头下有一根银簪,一头磨得尖尖,若是能扎中身边男人的脖颈,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他毙命。 但柳凝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她现在拥有的,只是线索,没有任何证据指明皇帝是害了萧家地凶手……她必须先确认宸贵妃的身份后,才能确定下一步的动作。 柳凝安安静静地躺着,听着旁边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皇帝似乎很疲惫,没有碰她,一夜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去。 不知下一次会如何,但起来时柳凝已经心满意足。 她还是有一点点幸运,最讨厌的事没有发生。 皇帝早上离开后,很快就有内监领着她去了宝库,皇帝应了昨晚的许诺,宝库里东西任她随意挑选。 库里有一人多高的珊瑚树,荧荧发亮的夜明珠冠,还有金樽玉马、古珍狐裘……柳凝转了一圈,却也没太大的兴趣,直到走到中间一座架子边,才堪堪顿住了脚步。 正中央的木架上,摆了一只花冠,纯金铸就,两个金圈作底,像是绕成环状的枝条,上面缀满了金箔攒起来的杏花,花瓣薄薄一片,做工精细到纹路也历历可数,中间花蕊处则穿插了珠坠。冠下一串串旈珠垂落,尾部则是一只凤鸟,凤尾处有长长两条丝绦,上头缀着璎珞与琉璃攒成的花。 华美而精致,只是像是放置了多年,上面落了一层灰,反倒不如其他宝物来得亮眼夺目。 柳凝招来内侍,指着这花冠:“帮本宫把这个带回去。” 内侍瞧了这花冠,似是迟疑了一下:“这个……” “不行么?可有什么来历?” “这是先皇后昔日旧物,当年皇后娘娘殡天后,她的一部分东西,也就收到了这里。”内侍解释道,“这只凤冠,似乎是皇后娘娘当年成亲时所用之物。” 这是皇后曾用过的东西,若拿回去,倒像是有悖逆的野心,何况还是死人之物,也不吉利……内侍想着这位柳昭仪定会就此搁下,令求它物。 然而却见她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就这个了,劳烦中贵人送到洄雪阁去。” 这是沈皇后用过的东西。 柳凝知道景溯很是怀念他的母后,如果有机会,她想要将这东西送给他。 内侍无奈地将东西捧起,放到了盒子里,送去了洄雪阁。而柳凝则提着裙角,走出宝库,慢悠悠地沿着宫中小道往下走去。 这些时日里,没打听到与宸贵妃有关的消息,这宫里谁也没见过她。 若是想要再深入些调查,恐怕就只能亲自潜入摘星楼里,当然,这也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情。 但这一步险棋,她迟早要走。 柳凝慢悠悠地踱着步,挑着隐蔽的路线走,很快便来到潋滟生波的春池边,隔着小木桥,能看到对面的小院,还有青墙里那座静静矗立的小楼。 摘星楼。 她一年多前也曾踏足于此。 这里,也是她与景溯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他们相逢时是春日,如今却是隔了一年的深秋,草木枯黄,树枝光秃秃地伸展着,恍若隔世一般,令柳凝微微恍惚了一下。 当年的情景她依旧印象深刻。 不过现在并不适合回忆,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摘星楼上,抬起脚,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鞋履踩过木桥,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刚过了桥,正想离那小院更近一步,忽然听见身后有男子清朗的声音传来。 “不能再往前走了。” 柳凝一顿,这话好生熟悉——当年她第一次踏足此处,景溯也是这样说着,阻止她往下走。 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 桥对面站着个男人,却不是她脑中浮现的那个人。 他青袍灰冠,一身内侍的打扮,脸却熟悉得很,柳凝曾经在许多个日夜里,对着那张脸。 “柳昭仪。”卫临修隔着木桥,对她施了一礼,“这是禁地,禁止外人踏足……还请昭仪离开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地评论我看到了,那么就在这章简单解释一下吧~ 1首先前提是:女主并不是主动要求入宫,是无意间撞见了皇帝,然后被皇帝要求着入宫,那么此时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入or不入。 2而阿凝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要求她入宫,那她就入,因为冷静地思考一下,入宫比不入宫的好处多太多了,进宫,她可以离她要追查的事情更近,而且不必牵扯到景溯。 3那么有不进宫的方法吗?当然有,正如景溯提出的那样,直接拒绝,但这样一来其实风险就转嫁到了景溯身上,他能有一定的把握扳倒皇帝,自身不受任何伤害么?作为上帝视角的我们知道他是男主,所以最终的结果一定会是男主把大boss干掉,他当然会胜利——但是阿凝是没办法预知到这些的,她在遇到问题地第一反应也通常只是自己抗,她不会希望景溯因为她去承担任何风险,毕竟复仇只是她自己的事而且篡位造反这种事其实变数很多,也不是说一句造反就能立刻起兵什么的(万一皇帝先把男主抓起来呢?)……综上在柳凝看来,不进宫的弊端很多很多,而且会把景溯带到危险里,所以她选择入宫,是很自然的选择,相反如果她非要男主保护她,逃避自己的责任,那么这个人设可能就会有点崩了。 4为什么两个人不能一起直接扳倒皇帝?正如之前所说,谋反需要时机,景溯刚刚回国,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将皇位给篡了;而从阿凝的角度,她目前的认知是:她觉得宸贵妃可能是她的母亲,皇帝当年是为了宸贵妃才指使卫穆灭了萧家——但这真的就是全部真相么?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指向这一点,她想的只是她的猜测,所以她必须先把当年的事情搞清楚了,再做复仇,不然万一最后的结果宸贵妃不是她娘,皇帝不是凶手,那么她的复仇到底算什么呢?(而且前文我也曾多次强调,阿凝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她不喜欢赌,所以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还没弄明白就先下手的事情) 5其实我知道道理大家都懂,就是进度有点慢感觉着急,很想快点看到阿凝解决完大boss和景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而现在女主又入了宫,感觉好像还要好久才能完结……但其实入宫篇就是最后一个大篇章了,离结尾已经很近了,因为这个故事讲的就是阿凝复仇、收获爱情的事情,当她的复仇落下尾声,和她心爱的人共结连理时,就是这个故事的尽头,至于他们生了几个孩子,怎么教育孩子,婚后怎么怎么样,这些应该是放在番外,而不应该出现在正文~所以大家离大结局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了啊~ 6这个故事我决定按照我最初的设计把它写完,也许未必讨喜,但至少曾经打动过我自己,它已经是一个定了型的故事,而我也不希望成为一个会随随便便把自己故事推翻的作者(虽然我还没有那么好,但是可以努力啊,唯独对于故事的初心这一点,我觉得不应该改变)。 7作话有点长,感谢看到这里,放一两天会删,主要是写给追连载的小天使们看的……追连载确实是一件很焦心的事情,尤其是遇上我这种隔三差五咕咕的家伙,所以大家的感受我都能理解,在此非常感谢小天使们可以追到这一步~以及看文图的是个消遣,如果实在不喜欢那就悄咪咪地离开吧,有缘可能再见? 8再次感谢各位天使的陪伴,祝大家天天开心万事如意~ 115、第 115 章 柳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卫临修。 但仔细一想, 也不算太意外,当年卫家覆灭后,卫临修被琼玉公主救走, 除了这宫墙里头, 也确实没别的地方可去。 柳凝再次见到卫临修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慨。 她只是望了他一会儿, 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然后转过身, 缓缓走上了木桥。 “别来无恙。”她说。 “一切安好, 多谢娘娘挂念。”卫临修低着头,嗓音清清淡淡。 他的声音里没有恨意, 脸上也未曾露出半分失态, 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仇人, 仅仅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柳凝淡淡地看着面前之人:“为什么阻拦我?” “摘星楼是禁地。”卫临修说, “宫中有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我死了不好么?这样你就算报仇了。”柳凝弯了弯唇, “当年我害得卫家满门凋零,害你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你就一点也不恨我?” 她语气温婉, 却是一语道出当年之事,半分遮掩也无, 直接将血淋淋的旧事撕开, 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将眼前之人激怒。 卫临修沉默了。 一阵风过,再抬起头时,他却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无法改变什么,何况……我对你, 也始终没有办法放下。” 最后一句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 柳凝注视着他,眉头微抬:“是么。” 再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心动……然而柳凝却无动于衷,只觉得荒谬而可笑。 爱上灭了自己满门的仇人,他对得起他死去的父兄么? 柳凝再一次确定,就算她与卫临修之间没有仇恨相阻,也无法成为眷侣。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又如何能彼此吸引、心意相通? 叮咚作响几声,是摘星楼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动,柳凝又回头瞧了眼那栋小楼,随后过了桥,到了春池对岸。 她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来这里只是为了先探查一下摘星楼附近的地形,以及守备情况,又怎会傻到真的闯进去。 然而卫临修的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再耽搁下去,也就没有意义。 柳凝走到卫临修面前,忽然想起一事,问:“既然摘星楼是禁地,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附近来?” “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到摘星楼送点东西。”卫临修垂目道,“本已经离开,却见娘娘往这边来,便想着跟过来提醒一句。” “他们让你进去?”柳凝问。 “公主是贵妃娘娘的亲生女儿,自然与旁人不同。”卫临修说,“我替公主办差,将公主的金令奉上,便能进入摘星楼。” “那你可见过贵妃娘娘?” “未曾,贵妃娘娘深居简出,诸事均交由身边的掌事姑姑处理。”卫临修顿了顿,看着柳凝,“昭仪娘娘对贵妃感兴趣?” “宸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又从不露面,这宫里头哪个会对她不感兴趣?”柳凝笑盈盈地看了卫临修一眼,又接着道,“你接下来呢,可是要回华珍宫?” 华珍宫距离摘星楼不远,是琼玉所居的宫室。 卫临修点头称是。 柳凝抚了抚腕间玉镯,又道:“说起来入宫后,也未曾去拜访过琼玉公主……公主曾于本宫有恩,理应当面致谢才是,不知你可否替本宫通报一声?” 卫临修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应了柳凝的要求。 他们在小道上分道而行,柳凝则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望着那青袍灰冠消失,若有所思片刻,然后匆匆赶回了洄雪阁。 先皇后的凤冠已经送到,柳凝先命人将珍宝妥善收好,然后又令宫婢备礼,一同带去了华珍宫。 华珍宫正殿里,一身烟纱粉裙的少女正靠在软塌间,指挥着宫人将柳凝赠送来的礼物收起来,然后屏退宫婢,目光落在侧座的女人身上。 她目光似有些复杂,半晌,轻哂一声:“上回见你,你还是太子哥哥的禁脔……如今,倒是成了我们的母妃,我该如何称呼你?” 柳凝微微笑了笑:“公主可随意。” “你为什么要入宫?” “陛下看中了我,皇命如天,我又焉能拒绝?”柳凝说。 “不必拿这等理由哄骗我,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你本事大得很。”琼玉冷笑一声,“只可惜了太子兄长的一片真心,竟被你这样的女人,反复践踏,实在是不值。” 她的话锋利如冷刃,柳凝却似乎毫无反应,唇边依旧弯着微笑,一片沉静。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琼玉的眉眼,仔细地瞧着少女五官的轮廓,试图找出一些相似来;然后,目光慢慢下移,又在琼玉腰间悬着的金令上,略微顿住。 琼玉见柳凝不语,面色一派安然,暗中也觉得有些泄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罢了。”她摇摇头,不再提起景溯,转了话题,“你来我宫里,所为何事?” “卫临修没有告诉公主么?”柳凝挑眉,“只是感怀公主昔日之恩,如今入了宫,备下谢礼来访……虽然不是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却也算是表达我的一番心意。” 琼玉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不可置否。 “你少来这一套。”她说,“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也不必假惺惺,你真正相求什么,讲出来便是。” 柳凝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琼玉长高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容貌似乎与皇帝更像些,唯有双眼隐约带给她熟悉的感觉。 性格倒是没怎么变。 “那我便直说了。”柳凝道,“我想知道宸贵妃的事情。” 琼玉一愣,随后眉头跳了跳:“你想干什么?” “好奇而已,听说贵妃娘娘深得宠爱。”柳凝笑道,“我如今亦是宫妃,总也该学一学如何讨得陛下欢心,好在这宫里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公主可愿帮我?” “果然是这样。”琼玉又是一哼,“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就算你与母妃有几分相像,但性格喜好方面却完全不同……我与母妃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顶多初一十五之时托人送些贺礼过去,你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什么。” 柳凝微忖:“我和贵妃娘娘长得很像?” “也就五官有些相似,父皇看中你,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个。”琼玉咬了咬唇,“你很高兴么?要用自己的容貌,去取悦一个足以当你父亲的人,明明——” 琼玉讨厌着面前这个女人,却又总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不值。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柳凝没有说自己高兴,也没有因为琼玉的话黯然伤神,她神情如故,与琼玉又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来华珍宫,是为了宸贵妃的消息。 琼玉透露的信息虽不多,却也稍稍印证了她的猜想;此外,那枚可自由进出摘星楼的金令,也就悬在那小公主的腰间,贴身携带。 再多的恐怕也探查不出了,她迟早,是要往摘星楼里走一趟的。 无论多冒险都得去,否则她入宫,毫无意义。 柳凝满脑子都是摘星楼的事,出了华珍宫的门,沿着小道往宫苑外走去,然而途经一处秋千,步子却忽然一顿,满脑子的思忖也暂且散去。 这木秋千她曾经坐过。 那时候她还是卫临修的夫人,来宫里教琼玉画画,午间曾坐在这架秋千上,身后是景溯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当时他威胁她,陪他一道去江州公办。 她顺从了,却是万般无可奈何,心里头又抗拒又惶惑。 然而现如今看着这架木秋千,忆起往事来,柳凝却只觉得那时春光极好,正是三四月份的时候,绿草如茵,鲜花满地,就连他的袖袍上,也沾染着温暖和煦的香气。 倒是难得的好时候。 她微微出神。 刚刚琼玉说的话,她虽面上无动于衷,可并不是没有听进去。 琼玉替景溯不值,柳凝觉得这一点她没说错,虽说她入宫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景溯,可终究还是斩断了两人的可能性,辜负了他。 自从她决定入宫后,直到离开,景溯都没有再见过她。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气,又或者干脆放弃了她——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取舍之理,不会在她这棵毫无希望的树上吊死。 这是对的。 他那样好,值得与更好的女人相配,她既然做不到放弃一切去爱他,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柳凝这样想着,思维上是绝对的清晰与冷静,可是心尖某处,却还是悄悄地酸涩了一下。 “娘娘……”身旁的宫婢出声提醒,“要不要回宫?” 她在这边站着出神,宫婢们不解何意,都面面相觑。 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吧,本宫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等一下就会回去的。” 理该回宫安分待着,但她心绪纷繁,还是想一个人散散心……与景溯纠缠深了,她好像也比从前任性了些。 柳凝一个人从华珍宫的宫苑里走出去,沿着小道,慢悠悠地朝偏僻的地方去,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她手指漫不经心地绞着衣带,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心事。 四周草木掩映,偶有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日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过,碎金般洒落在地面。 在这样的环境下,果然平静了许多。 柳凝深深呼出一口气,心安稳下来,正思考着是否要返回,忽然见一道阴影延伸到脚下,她往前的脚步没来得及收回,一下子撞进了面前的胸膛上。 玉冠,杏衣,熟悉的荼蘼香。 柳凝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起来。 抬起头,正是多日未见的太子殿下。 116、第 116 章 微风徐动, 树叶婆娑。 柳凝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半晌,轻轻退开一步:“太子殿下。” “柳昭仪。” 他知道她的位份, 循礼称呼, 语声虽不怎么冷,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柳凝看着景溯, 他不再亲切地唤她“阿凝”,从前那些亲昵而温存的时光, 竟像是场触不可及的梦一样。 “怎么, 不满意么?”景溯见她久久不语,唇角扯了一下, “非要孤唤你一声‘母妃’?” 他说“母妃”这两个字时, 又轻又慢,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禁忌感。 柳凝心怦怦跳了两下, 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宫人嬉笑之声,似乎正离着此处越来越近。 这条小道偏僻, 却不代表没有人走,偶尔也会有为了抄近道的宫人途径此处。 若是让人看到她和景溯……宫妃与太子独处, 那便说不清楚了。 柳凝想也没多想,牵起景溯的手, 便朝着一边的树丛走去。 她拉着他匆匆穿行到另一边。 四下无人, 柳凝微微平了喘息,见他一脸冷漠,心头黯了黯。 他恐怕是不想再与她多生纠葛。 她也觉得这样最好,趁着眼下四周无人,正好分道扬镳, 此后尽量注意些,少在他面前出现。 柳凝打算离开,便松了手,手正要收回,腕子却被他一把攥住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被他带进了旁边的假山洞里。 假山里头光线很暗,空间亦是狭窄,最多由一人通过,两人进去,便只能侧着身紧紧相贴。 柳凝贴在男人身前,呼吸声清晰地洒在耳边,他玉带上的浮纹,隔着衣衫,硌在她腰间的肌肤上。 “……殿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将她带进这里。 昏暗里,景溯的表情看不真切,唯一双眸子亮得发烫,柳凝直直地望进他眼里,耳边浮着他低低的声音。 “就这么想避开我?” 柳凝一怔,她没有想避开他。 她只是觉得,他还在生气,气得不想理她,不想见到她。 “我现在这么抱着你,感觉如何?”黑暗里,景溯的手环在她腰上,“我是太子,你是皇帝新封的柳昭仪……我本该恭恭敬敬地唤你一声‘母妃’,可这幽暗间没有第三个人在,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你。” 柳凝感受着身后炙热的掌心,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不是惶恐,也不是羞耻。 她有点兴奋。 她从来都是温柔而矜持的样子,可那只是一层假象,她的本质,从来与那些美好的品质无关。 她向往的是肆意与无束,因为她在现实里总是背负着太多。 狭窄的山洞里,光照不进来,两人像一对藤蔓一样,放肆地缠绕在一起,柳凝头靠在他肩颈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到糖吃的孩子。 禁忌与危险带来的紧张里,带着一丝甜蜜的感觉。 柳凝情不自禁地回拥住男人。 黑暗里她顾及不了理智,只想顺着本能,抱住她想要拥抱的人。 明明先前在小道上撞见,两人还是疏远地客套,此时在这幽暗狭窄的环境里,却像是双双失了控。景溯的唇贴在她脸颊边,一点一点摸索着她的唇瓣。 柔软两相触碰,便似开了闸的洪流,不可抑制。 假山外是浸满凉意的深秋,洞内却是炙热如夏,柳凝睫毛轻轻颤着,衣裙下的肌肤微微沁出汗意。 她身体像是受冷般战栗着,却又恍若架在火上,全身快要烧化了一般。 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只是一个吻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溯近似□□般在她唇瓣上咬了两下,移开唇,沉默里交织着两人的低喘声。 这算是和好了么? 柳凝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跳如雷,轻轻喘息,她既觉得欣喜,又觉得有些忧虑。 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罢了,一时放纵而已,她总是绷得紧紧的,放纵一回也好。 他想做什么她都陪他。 景溯的额头与她的额间相抵,他平复了呼吸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 “在宫里头过得还好?”他问。 柳凝点点头:“我没有……” 她本想说她没有侍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改了口:“我没有什么事,殿下呢?” “殿下还怨恨着我么?”柳凝幽幽叹息一声,“我选择这条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对于我们来……最好的选择。” “我尊重你的选择。”景溯凑在她耳边,低声,“我只是恨你,竟走得那么干脆,连一点留恋也没有。” 那日她入宫,他在书房里等着,潺潺雨声听上一天,却没等来她与他话别。 自从决定入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不想将他卷进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们早已密不可分,她的事也是他的,怎么可能冷眼看着,置身事外。 这些时日他已开始着手安排起来,虽有些仓促,却也不能任凭她在宫里无休止地待下去。 假山外是一条清溪,叮咚作响,景溯默然不语,柳凝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明明两人先前的相处生疏而别扭,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幽狭的山洞里,靠得这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爱欲从心生,半点由不得人做主。 柳凝双眼微阖,直到隐约听到一两声“柳昭仪”从附近传来,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 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宫婢的声音,正在四处寻她。 若是寻到这儿来…… “殿下,我该回去了。”柳凝轻声道,“宫人们已经找过来了。” 景溯低头注视着她,没松手。 柳凝呼吸滞了滞,又轻轻唤了声“殿下”,他这才从她腰间移开手,淡淡开口:“你去吧。” “殿下保重。” 她又看了他一眼,匆匆转身,沿着另一边的洞口离去。 柳凝出了假山,深深呼吸了一下,对着山后清溪简单理了理衣衫头发,然后慢悠悠地绕到假山前,假作无意间与寻她的宫人碰上。 是洄雪阁的宫婢,一见到柳凝,便急急上前,说是皇帝摆驾宫中,正等着见她。 怎么一早上就过来了? 柳凝问了几句,然而宫婢对此也毫不知情,她便暂且按捺下心中疑窦,回了宫,看到皇帝正坐在软塌边,静静翻着一本书册。 柳凝心头一惊,下意识以为是她带来的那本《落梅集》,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本寻常的诗册。 皇帝从书册上抬起眼:“回来了,去哪儿了?” “去拜见了琼玉公主,与公主闲话了一会儿。”柳凝施了一礼,随后笑吟吟地在皇帝身边坐下,“这之后又在华珍宫附近逛了一会儿,却没想到陛下圣驾……叫陛下等了这么久,还望陛下恕罪。” “无事,朕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 皇帝将手里的书册卷起,在手心轻轻敲了敲,忽然凑近柳凝,在她肩颈侧流连片刻:“你今日身上的香,倒是与往日不同。” 柳凝一顿,随后想起,她刚刚与景溯待在一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荼蘼香。 然而她也不惊慌,只是稍稍弯唇:“新换的香料,陛下喜欢么?” 皇帝抽身,微微一笑:“朕对香料没什么讲究,你自己随意便好。” 他将手里的诗册递给柳凝,翻到适才看的那一页:“朕看得有些乏了,你念给朕听。” 柳凝接过诗册,目光落在他翻到的那一页上,微顿。 竟然是《长恨歌》。 是首长诗,她启唇,语声如珠玉落盘,又似泠泠丝竹,颇为动听。柳凝慢慢吟念着,而皇帝则靠在塌边,双目微阖,似乎很是享受。 这首诗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之事,柳凝念完,皇帝睁开眼,目光悠悠落到她脸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昭仪觉得这诗怎么样?” “诗句中正平和,简朴中却蕴含隽永之意。”柳凝答,“不愧为流芳百世的绝作。” 她只说文字上的精妙处,绝口不谈诗中所含典故,偏偏皇帝不肯放过她。 “那昭仪觉得,这诗中所讲的唐明皇与贵妃,如何?” “有悖人理伦常。”柳凝思忖片刻,道,“不过世人皆道唐明皇昏聩,强夺儿媳入宫……可历史上的事又有谁说得清,说不定两人是你情我愿,又何必非要将骂名栽到一人头上?” 她觉得皇帝大概是在试探她,措辞谨慎。 这番话不知是哪儿戳中了皇帝,他竟哈哈大笑起来,许久才平息下来,意味深长地瞧着柳凝。 “你很像一个人。” 柳凝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陛下是说……?” 皇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北面的摘星楼:“你可知,哪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117、第 117 章 心跳紧锣密鼓, 柳凝攥了攥衣袖,慢慢踱步到窗边,朝摘星楼望去。 远处的楼阁沐浴在日光里, 琉璃瓦折射着光辉, 像是水波间熠熠生辉的鱼鳞。 摘星楼和宸贵妃,在宫里头是禁忌, 她没料到皇帝竟会主动提及。 是试探么? 柳凝望了会儿,转头对着皇帝微微笑:“听说宫里的姐姐们说, 那是贵妃娘娘的居所。” “不错, 她最爱漫天星辰。”皇帝说,“朕便将她安置在摘星楼, 赐她封号为‘宸’。” “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柳凝缓缓道, “听说贵妃娘娘的事, 是这宫里的禁忌。” “因为朕口中的相像之人, 指的便是她。” 这是柳凝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她和宸贵妃相像之语。 不过比起琼玉,皇帝的目光里, 含着些更复杂的意味。 他好像知道更多。 “臣妾与贵妃相像。”柳凝斟酌问道,“这就是……陛下召臣妾入宫的理由么?” “其实你与她的性子, 并不大相似。”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悠悠说道, “眉眼处虽有几分相像, 但终究是你青春年少,更美些。” 他的手慢慢抬起,像是条冰冷滑腻的毒蛇般,盘踞在柳凝肩头。 柳凝却像是毫不在乎这样的亲昵,甚至还能对着皇帝微笑。 “陛下是说, 臣妾比贵妃娘娘更美?”她柔柔笑,大着胆子,“既然如此,陛下可愿将摘星楼赐给臣妾?” 这话大不敬,然而柳凝却还是说了,只因她很敏感地察觉到,皇帝对她怀有种很特殊的宽容。 所以她出言试探,就是想试试,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柳凝说完,便安静地打量起皇帝的神情,他也正审视着她,缄默不语,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或是恼怒的神情。 “你喜欢摘星楼?也不是不行。” “只是十四年前,贵妃曾立下过誓言,她终生不会踏出摘星楼步。”皇帝看了柳凝眼,唇边弯起古怪的弧度,“她不会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想搬进去,朕就只能杀了她。” 他轻轻易易地就将杀人讲了出来。 即使对象是宸贵妃,是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枕边人。 柳凝无论再怎么猜,总觉得皇帝对宸贵妃应当是腔情深,可今日这么看,帝王薄情寡恩,最是难测。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皇帝的试探。 “臣妾本就是随意开个玩笑。”柳凝虚虚扶着窗框,笑道,“若陛下处死了贵妃娘娘,倒成了臣妾的罪过……还是罢了。” 皇帝只是轻笑了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在洄雪阁里只是坐了会儿,没到晌午便离开了。柳凝待他走后,唤婢女准备好热水沐浴。 她浸在水中,将皇帝适才碰过的肩头好生擦拭了番,才缓缓舒了口气。 皇帝对她似与寻常宫妃不同,他从未叫她侍寝,赏赐却件不少,就连谈论起宸贵妃来,也似乎没什么禁忌。 皇帝对她容忍度很高。 这是为什么? 原本柳凝以为,因为她与宸贵妃相似,所以才颇受优待;然而刚刚与皇帝那番对话后,她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真的爱着宸贵妃么? 若是爱,又怎能轻易说出杀了她的话;若是不爱,又为何将她困在摘星楼这么多年?又何必将她作为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来宠爱? 柳凝想得有些头痛,便干脆不再继续琢磨下去。 等见到宸贵妃时,切都会真相大白。 她从浴桶里出来,穿衣拭发,头发尚未干全,还潮湿地搭在脑后,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新选出来的批宫人,分配到了洄雪阁,任她挑选几名。 送来的宫人里有两张熟面孔,个是素茵,还有两三位也颇有些眼熟,似乎是曾经在朝暮居见过的侍女。 是景溯送进来的人。 柳凝心头蓦地暖,原来他还是挂念着她,入宫前虽没有与她见面,却还是暗中打点好了切。 有了他安插的宫人,就方便了许多,还可以籍此与景溯通信。 柳凝状若无意,将面熟的几个宫人留下,然后又特地点了素茵,做洄雪阁的大宫女,随侍左右。 日子天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凉起来,身上的衣衫也渐渐增厚。 皇帝涉足后宫的频率不多,即便来了柳凝宫中,也只是坐坐,极少留宿;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同榻共眠,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柳凝不知其中原因,但也乐见其成。 皇帝不在后宫的时候,她便继续打听宸贵妃的消息,并暗中去摘星楼附近打探了圈,发现摘星楼附近守卫森严,确实如卫临修所说,只有凭琼玉公主的金令,才进得去。 看来还是得从琼玉身上下手。 直接偷取肯定不可取,若想要得到那枚金令,还得另谋他法。 柳凝又到琼玉宫中拜访了几次,那枚令牌直都挂在腰间,从不离身,她仔细瞧了几次,便将这令牌的形状、花纹、质地悉数记了下来。 她回宫后,便将令牌正反两面描摹在纸上,并在旁标注好细节之处,然后密封在信笺里,托素茵送至东宫。预防起见她用明矾做了墨水,字迹干透后看上去便只是张白纸,若是不慎被发现,也透不出什么机密来。 之前在北梁时,她也曾这样与景溯通信,助他脱险……她相信景溯能明白她的用意。 她拜托景溯找人,替她按照信中图纸仿制枚金令,然而消息递出去几日,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似乎正忙着什么事,没有回应她的时间。 柳凝约摸等了半个月,依旧没有回信,也没在宫里偶然碰上他。 反倒是几日后,从其他宫妃的口中,再度听到他的消息。 赏梅宴上,众嫔妃言笑晏晏,东句西句闲话日常,也不知怎的,突然提起前朝之事,说近日皇帝召见世家贵女,为太子殿下择选正妃。 他已二十又二,早过了弱冠之龄,却仍是孤家寡人个,早些年钦天监占卜星轨命数,得出太子克妻、不宜婚配之象,是以拖再拖,他至今尚未娶妃。 “听说这回虽是选妃,但太子妃的人选,其实早就内定好了。”宴上,徐才人边吃着酒,边神神秘秘地道,“说是王丞相家的小姐,心仪太子殿下多年,非君不嫁,也不怕那些克妻孤寡的传言……待在闺中拖再拖,年岁渐长,陛下和太子感念其情深不移,便默许了这桩婚事。” 柳凝端着白玉杯的手顿了顿,慢慢放下。 真的么? 她其实不太相信的。 但她确实许久没得到景溯的回音,若是说他被选妃之事耽搁,也能解释得通。 再说她现在已经入了宫,身份相隔,两人本就没什么在起的可能……景溯向皇帝低头,娶了丞相家的小姐为正妃,也算是理智的选择。 他就算深爱于她,现实如此,也不得不妥协。 “柳昭仪,可是身子不适?”淑妃坐在旁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柳凝,“你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啊……臣妾无事。”柳凝怔了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柔地笑道,“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等会儿就好了。” 为了把适才的失态掩盖过去,她端起酒杯,将里面的玉酿饮而尽。 她喝得有些急,放下玉杯时,脸上浮起层薄薄的红晕,却也终于不再显得那么苍白。 随后柳凝若无其事地加入了宫妃们的谈话,她们直在聊丞相小姐的事,她少说多听,偶尔微笑着附和两句。 据说王小姐闺名玉琴,是汴京城里数数二的美人,性子温柔贤淑,琴棋书画精通。 最难得的是腔深情,她推却了无数求上门的婚事,只是痴痴等待着,有朝日能成为景溯的妻子。 柳凝听得越多,便越觉得那女子爱景溯极深。 痴心苦等数年……这样不计后果的爱,正是她给不起他的东西。 宴会散去后,柳凝慢慢往回宫的方向走,夜幕低垂,素茵手里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夜间寒凉,她将身上的狐裘斗篷裹紧了些,想着适才宫宴上的话,微有些出神,直到感觉冰冰凉凉的东西从脸边擦过,才抬起眼。 是雪。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场雪。 雪花轻盈地落下,落在她发上、衣衫,落在透着昏黄光线的纸灯笼上。 柳凝无声无息地看了会儿,随即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日,总是新雪初降之时,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她自己也懒得想起——印象深刻的唯有去年,是在朝暮居,和景溯起过的。 今年与她相伴的,只有寂寥深深的宫廷,和盏孤灯。 不过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伤感的。 柳凝定了定神,将飘落的雪花攥在手里,冰凉沿着手心向上蔓延,寒意彻骨,她觉得自己又能重新坚韧起来。 然而阵夹雪的风吹过,宫灯里悠黄的光荡了荡,眼前忽然站着个男人,杏衣外披着水貂氅。 他鬓发被风吹得带起缕,眉眼却是轻轻弯着,对着她微微笑。 柳凝疑心自己眼花,揉了揉眼。 他却没有消失,反倒更近了步,之前跟在身边的素茵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宫灯歪在地上,散着暖融融的光。 “生辰快乐,阿凝。”景溯说。 118、第 118 章 景溯站在宫道边, 除了他们两个,四下无人。 柳凝怔怔望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晚了, 他就像凭空冒出来一般, 出现在自己眼前,简直就像一场梦。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景溯笑道, “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为什么要等我?” “你说呢?” 柳凝想起最开始那句“生辰快乐”,瞬间了悟。 他趁夜入宫, 在必经之处等着她, 只为了祝她生辰。 他还记着。 可是这么晚逗留在宫里,他会不会太危险? 何必就为了这么一句话, 以身犯险。 柳凝抿了抿唇, 正犹疑着要不要劝他赶紧回去, 可眼前的男人却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唇角轻挑,颇有些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一边走去。 “殿——” “嘘。”他朝她比了个手势, “不想被人发现,就跟我来。” 他带着她穿过树丛, 避开夜巡的宫人,七转八转, 来到一座废宫门前, 荒草掩映,无人看守。 “吱呀”一声,腐朽的宫门被推开。 景溯合上门,簌簌抖落肩头浮雪,也替柳凝拍了拍。 废旧的宫室里光线极暗, 又几分阴森,只有提进来的宫灯发出悠悠光亮,两人席地而坐,被圈在灯色里。 “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哪有。”柳凝摇摇头。 “你总是这样,瞧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事却重得很。”景溯叹了口气,“连我也不能说么?” “……”柳凝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我听说,你最近正忙着娶正妃之事,王丞相家的小姐……” 问这种事总是难免尴尬。 她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闭了嘴。 景溯看着她,一开始有些愕然,半晌弯唇:“原来如此,你……” 他低低笑了起来,柳凝心头微恼,伸手去拍他,却被他反握住手。 “我不会娶妃的。”景溯说,“除了你。” “那王小姐……” “那是与你我无关的人。”他说,“怎么,你希望我娶她么?” 王小姐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她本人贤良淑德,又对景溯一往情深……怎么看,都是很合适人选。 可是,柳凝不希望。 明明在一起那么难,她却还想霸着眼前这人……私心里希望他不婚不娶,好在这见不得光的黑暗里,陪着她。 除了复仇,她本该无欲无求,可如今,也有了刻骨铭心的愿望。 柳凝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一点更好。”景溯轻声说,“你多自私一点,我才能感受到,你也是在乎我的。” 柳凝目光怔忡,看到灯影晃动,他微微侧过身,将边上一个包裹拿过来。 那物件似乎是他提前就准备在这里的,上面蒙着块黑布,看不见下面藏着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情。”景溯微笑道,“猜猜看,我要送你什么?” 黑乎乎一团,她怎能猜到是什么。 柳凝猜了几个,但景溯都摇了头,最后她看到他从宫灯里取了蜡烛出来,一边掀开了蒙着的黑布。 像是一盏奇形怪状的灯。 柳凝看不出这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却见景溯轻轻将灯罩似的东西揭开,点燃里面的灯芯,随后将手中的蜡烛吹熄。 光线暗了下来。 可当他合上灯罩时,星星点点的光,又瞬间洒满了整座宫室。 这满室光点错落排列着,三三两两交织成行列,竟是模拟天上繁星如斗,三垣四象、七政九曜、以及二十八星宿,皆是历历在目……景溯扭了一处机关,篾纸罩缓缓转动起来,满室星辰也跟着转动起来,光影洒落,悉数映入了他的眼中。 柳凝怔然看了一会儿,侧过头:“殿下,为什么送我这个?” “在春山居的时候,我说过,你喜欢什么,我会帮你记着。”景溯说,“怎么样,喜欢么?” 柳凝望着眼前缓缓转动的星辰灯,眼前却渐渐浮现过往种种。 最开始相遇时,他轻佻肆意,总是迫着她做不喜欢的事。 她厌烦,总想着摆脱他……却不想到了最后,他却成了这世上最珍重她的那个人。 她从未留恋过什么,唯有这次,舍不得放手。 “殿下的礼物,我很喜欢。”柳凝抚摸着星辰灯的木质底座,眉眼轻轻弯着,“礼物我收了,殿下可还有什么祝愿之语,一道赠我?” 景溯想了想,轻巧道:“祝你身体康健。” “……就没了?”柳凝一愣,随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 “初识之时,殿下可是个八面玲珑的郎君,怎么如今倒反而笨拙起来。”柳凝笑吟吟,“只一句‘身体康健’?怎不多说几句女孩子家爱听的话?” “祝愿说多了,就不灵了,我心里盼着的,只有你身体健健康康,平安无恙。”景溯正色道,“只有你平安康健,我们才能白头偕老。” 白首之约。 柳凝慢慢低下头:“我们……还有可能么。” “只要你还在,我也在,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我还可以等你很久很久,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融融灯色里,他的眼里满含温柔。 柳凝与他对视,似风过旛动,心旌不止。 面对这样的他,她还能有什么样的理由逃避呢。 “子霁。” “嗯?” 景溯有些意外,柳凝总是唤他“殿下”,拉来两人距离,鲜少用字唤他。 而她也只是唤了一声,更像是毫无意义的呢喃,随后伸出微凉的手,从眉眼处,一寸一寸往下游移,托住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窗棂外雪落无声,废宫内满室清辉,柳凝微仰起脸,唇轻轻点在男人的双唇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他的唇微有些凉,像是窗外柔软晶莹的雪,但随后两相摩擦,很快变得炙热起来。 柳凝本想着点到为止,亲一下就抽身。景溯却在短短的愣怔后,拥住她,不许她离开。 于是两人慢慢往深了纠缠,浑噩忘我,渐渐失控。 玉钗坠地,鬓发松松散乱开,肩上披着的白狐裘慢慢滑落下去,景溯拥着她的双手越发用力,吻也深深浅浅地下移,像是羽毛般落在肩颈,拂得她痒痒的。 他的眸色逐渐幽深起来,染上了一丝欲望,柳凝能感觉他身体微妙的变化。 她并不抗拒这件事。 他们之间无名无分,不过柳凝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这世上能被她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本就不多,何况前路未卜、风险重重,她不知究竟会遇到什么。 不如纵情此刻,起码不落遗憾。 柳凝身体靠在塌边,顺着他的动作。 可景溯只是与她厮磨了一会儿,便稍稍退开身,平复了一下呼吸,替她理好凌乱的衣衫,并拣起掉在地上的狐裘,将她裹了进去。 柳凝能感觉他身体的僵硬,迟疑:“你……为什么不……” 景溯笑着抬起手,顺了顺她的长发。 “我不是说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将玉簪重新簪回她发间,说,“我们会有一场盛大的成亲礼,我骑着青骢迎你,牵着你的手敬告天地,然后洞房花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不想轻贱于你……阿凝,你值得最好的。” 柳凝紧紧握着他的手,慢慢靠在他怀里。 两人沐浴在灯色与星辰里,彼此依偎,窗外的雪依旧下着,飘落时投下的影子从窗纸上划过。 他们享受着这一刻静好。 殊不知废宫外的角落里,窗格纸被戳出一个小孔,有人正悄悄地看向屋里。 卫临修身上覆满了冰雪,他注视着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恨意。 119、第 119 章 卫临修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 察觉到有宫人沿着废宫巡逻,便放轻了脚步,隐退到身后的树丛中, 悄然离开。 这废宫周围有景溯安插的人, 他能混进来,窥到屋内情形, 纯属运气。 若是再久待,难免被发现行迹。 卫临修默不作声地回了华珍宫, 他回去的时候, 琼玉正捧着一本书册,见他回来, 忙放下手中书册。 “外头正下着雪, 怎么没打伞。” 琼玉走到卫临修面前, 用丝帕替他拂落身上霜雪, 雪水濡湿了丝绢,冰冰凉凉传到指尖,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卫临修见状, 将她的手用两手合住,轻轻揉搓。 他的手也暖不到哪儿去, 这样的动作与其说是暖手,暧昧的成分倒是更多一点。 其他宫人们早已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琼玉与卫临修的关系, 这华珍宫里人人都心知肚明。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空荡荡的宫室里只剩他们两人,琼玉看着卫临修,小声问。 “只是随便逛了逛,公主恕罪。” 可他的神情分明与往日不同, 眉目虽温和,却隐隐显出一丝狠戾与怨气,琼玉知道他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事,轻轻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又碰见了柳——” 她没说完,就被卫临修掩住了唇,整个人亦被他搂在了怀里。 “嘘,公主,不要问了。” 琼玉心怦怦直跳,双目失神地被他拥抱着。 宫殿里烧着银炭,温暖如春,很快两人的举止渐渐出格起来。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越界,从卫临修入宫后没多久便是如此……两人在幔帐后纠缠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起。 靠得虽近,心却离得很远。 起码琼玉是这样认为的。 她一心痴恋于卫临修,他好像也在回应着她的情感,既像是在报恩,又像是在通过这样的行为,发泄着什么。 “我的眼睛和她的,似乎很像。”琼玉仰头躺在榻上,忽然问,“你把我当作她的影子,是么?” 她说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卫临修怔了一下,沉默良久,开口:“我早就不爱她了。” 这短短一年,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一切皆拜柳凝所赐。 怎么还可能爱着那个女人。 只有恨——尤其是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时,他的整颗心都几乎要被恨意吞噬。 为什么她把他害得那么惨,却还能得到幸福? 为什么那个男人比他来得更晚,却能得到她最真挚的情感? 卫临修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可这些问题不会有人答他,只能淤积在胸中,深深地折磨着他。 他很痛苦,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琼玉——只有与她纠缠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被爱着,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彼此交换体温,以此造出温暖的假象,填补心头空缺的那一块。 宫外雪还在下着,这第一场新雪愈下愈大,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下来。 柳凝将景溯赠的生辰礼小心地珍藏起来,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令。 这正是先前她托景溯帮忙,伪造琼玉那枚令牌,正反两面做工精致,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稳妥起见,她不打算直接用这枚假令进摘星楼。 柳凝只是将令牌贴身收好,打算瞄准一个合适时机,实施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她挑了除夕夜。 除夕宫中举办夜宴,朝中公卿大臣皆会参宴,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盛大的夜宴上,觥筹交错歌舞乱眼,最是守卫稀松、人心涣散之时。 柳凝去宫宴的路上,恰好碰到琼玉,两人撞到一起,不慎扯落了琼玉腰间的金令。 她就趁着这个机会将两枚令牌掉了包。 真正的金令落进了她手里,以确保她进入摘星楼的计划,万无一失。 夜宴上灯火辉煌,乌压压坐满了人,宫人端着金盘献茶,另有宫廷乐师鼓瑟吹笙,靡靡之音一片。 皇帝坐在上首,臣子与宫妃分席而坐,中间用纱帘挡住彼此相见。 喧闹中,柳凝隔着纱帘,能隐隐约约瞧见景溯的轮廓。 他坐在最上席,似是穿着特定的太子正服,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朝着她这边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隔着帘子,彼此望着对方的剪影。 明明也瞧不太分明,甚至连他的神情也看不清楚,柳凝却还是定定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将杯中甜酒饮罢。 她与周围的宫嫔们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见时机差不多,便微微扶额,以不胜酒力离席。 离席后,柳凝匆匆回宫,将事先准备好的宫女裙衫换上,又对着铜镜将鬓发理成宫人规定的样式——这些她都提早做好了准备,可以确保不出纰漏。 做完这些,她提着一盏宫灯,捧着一卷画,朝摘星楼走去。 柳凝知道,琼玉平日里托宫人去给宸贵妃送的赠礼,多是自己所绘的画卷……为此,她还特地模仿琼玉的笔触,画了一幅寒梅图,带着假作礼物。 宫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她穿过小道,踏过春池上的木桥,很快就来到了摘星楼前。 前日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尚未消融,堆积在墙头砖瓦上,琉璃瓦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与雪色,整座小楼寂静无声,似乎与桥对面张灯结彩的宫宴,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柳凝来到小院门前,便被阻住了去路。 她不慌不忙,道明是琼玉公主所遣,交出金令,侍卫们接到手里,细细验过后,收起了手中的兵刃,恭恭敬敬地请她入内。 居然如此顺利。 柳凝把金令放进了贴身的袖袋内,紧了紧怀里的画卷,跟随着摘星楼内的宫婢指引,进入了小楼的第一层。 她头微低着,神态恭谨乖巧,模仿着宫人的姿态,几乎滴水不漏。 便是楼里的管事嬷嬷也未曾疑心。 宋嬷嬷从她手中接过了画轴:“好了,会呈给贵妃娘娘,你可以回去了。” 画上落款处的诗词里,暗藏玄机,若是宸贵妃当真是她所想的那个人,一定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回去,这本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已经到了这里,若不亲眼看一看那人的脸,柳凝终究是不甘心。 她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用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 “公主殿下吩咐,要奴婢亲自将这副画交给娘娘。”柳凝低眉顺目地说,“公主专门为娘娘准备了祝寿词,却在夜宴上吃醉了酒,故而托奴婢相代,亲口说给娘娘听。” 宋嬷嬷看了柳凝一眼:“公主竟是这样说的?” “奴婢怎敢伪造公主的话。”柳凝低声说着,将金令给嬷嬷看,“这是公主给奴婢的信物。” 宋嬷嬷接过去瞧了瞧,点头:“确实如此。” 她似乎信了柳凝的话,这也难怪,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琼玉抽不开身时,便托宫人为贵妃亲口送去贺词。 柳凝正是打听到了这一消息,才敢放心地以此编造谎言。 宋嬷嬷将画轴交还给柳凝,嘱咐道:“贵妃娘娘喜静,你跟我上去,步子轻些,切莫惊扰了娘娘。” 柳凝点头称是,宋嬷嬷又补充了几句摘星楼的规矩,然后便带着她往楼上走。 两人一前一后挨着,步履踏上窄窄的松木楼梯,咯吱作响。 这楼梯很短,可在柳凝看来却又是这样漫长。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心脏却咚咚跳动着,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一丝汗意。 紧张,却又带着微微的兴奋。 事到如今,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若一切当真如她所料,那么当见到宸贵妃后,也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宸贵妃的居所似是在三楼。 柳凝到了第二层,抬头朝着楼上望了一眼,正要继续跟着往上走,宋嬷嬷却忽然转过身,寒着脸紧紧盯着她。 “你不是华珍宫的人,你是谁?” “……嬷嬷在说什么?”柳凝强自镇定。 可宋嬷嬷却忽然冷笑一声,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一边一个将她两边的手臂禁锢住。 “你掩饰得很好,我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宋嬷嬷走近,“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灵敏,你虽然掩盖住了身上的气息,还特地洒了华珍宫宫人常用的桃花露,可我还是从这其中,闻到了一缕沉水香的气味。” 沉水香是名贵的香料,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宫人用得起的? 柳凝抿了抿唇,她来之前自然考虑到了熏香这一点,费尽心思掩盖,可还是折在了这小小的细节上。 “是哪个宫的人派你来的?所为何事?”宋嬷嬷拿起架子上的藤鞭,厉声问。 柳凝不答,藤鞭便刷地一下落到了身上,她痛得一抽,整个人挣扎起来,企图甩脱身边两名婆子的钳制。 她瞧上去柔柔弱弱,处事行动却带着一股狠劲,两名婆子其中一名被她抓伤,另一个则被她猛地往边上甩,撞倒了一旁的琉璃钟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而宋嬷嬷瞧着眼前一片混乱,怒不可遏,正打算再唤几个人制住她,忽然楼上传来响动。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又轻又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伴随着一句淡淡的责备。 “你们在吵什么。” 一名宫装丽人从楼上慢慢走下来,莲步轻移,腰间环佩玎珰,宋嬷嬷和几名婆子连忙低头请罪,退到了一边去。 先前挨了一鞭子,又挣脱桎梏,柳凝早已精疲力尽。 她头脑有些发晕,浑浑噩噩间,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气,只隐约看到绣着梅花银纹的裙裾靠近,便恍惚般地沉进了梦里。 120、第 120 章 冬日, 整个萧府笼罩在一片雪色中,银装素裹,恍若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府宅后院是一片梅园, 天寒地冻里开得正热烈, 一簇簇烈焰般的红梅盛放开在枝头。 花枝下,三四岁的小姑娘裹在锦袄里, 颈边围着一圈毛领,粉扑扑的小脸儿仰着, 踮着脚尖儿, 颇有些费力地从树上攀下一束花枝,紧紧握在手里。 她脚边是歪歪扭扭的雪人, 巴掌大小, 是刚刚好不容易堆起来的。 她从梅枝上揪下来两朵梅花, 按在雪人的双眼处, 随后手里的梅枝充当雪人的手臂,斜斜地插在雪球的一侧。 小姑娘打量了一眼亲手完成的作品,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 然后像捧着个宝贝似的,往梅林的另一边走去。 梅花林深处有一个石桌, 清疏缭绕,桌边坐着个女人, 一头青丝绾着妇人发式, 仅露半张侧脸,便可窥得那清丽绝俗的容色。 “娘亲。”她一溜小跑到女人面前,抬高手里捧着的雪人,“看——” 她唇边弯着天真无邪的笑,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女人, 只盼着能从女人眼角眉梢间,挖掘出一丝笑意——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口便是深深的叹息。 她最后笑了么? 不记得了。 那已经是离着柳凝很远很远的事情了,时隔多年,能想起来的,只剩这么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 柳凝睁开眼时,她正躺在锦榻间,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在她身上,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她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甚至身体牵动时,会泛起一丝隐隐的痛楚……她很快想起,先前偷偷潜入摘星楼,百密一疏,叫楼里的嬷嬷捉了现行,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 她失败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凝不知道她现在所处何处,但肯定不像是败露后应有的下场。 一阵轻响传来,似是慢慢翻动书页的声音,柳凝循声侧头,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到香炉缭绕,不远处正坐着个浅浅的轮廓。 是女子的轮廓,剪影上能看到她发间的步摇垂下,还有身上那套宫装,她螓首微垂,似乎正专心于手里的书册。 柳凝勉强撑起身,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然而起身时锦被窸窣,惊动了坐在那儿的身影。 她好像合上了书册,稍着床榻这边走过来。 纤细的指尖掀开纱帘,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完全展现在柳凝面前。 柳凝靠在床头,呼吸屏住,呆呆仰着脸,瞧着宸贵妃那张脸。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刚刚见过,在梦里。 时间并没有给她的面容添上多少褶皱,仿佛还停留在过去,就连脸上的神情也不差多少,哀愁的、复杂的、悉数敛在眉眼间,好像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 宸贵妃在榻边坐下,沉默地望着柳凝,柳凝亦回望着,定定瞧着她的脸。 如此结果她不是没料到,甚至正是抱着这样的猜想,才凭着一腔孤勇闯进这摘星楼,险些丧命。 可是当真相真的摆到她眼前时,一切却又不为她所控。 柳凝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眸中浮起一层雾,双唇微张,却像是有什么卡在了喉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问起。 “……你是谁?” 她最终问出,却是和眼前的女人异口同声,宸贵妃盯着柳凝的脸,眼眸亦是微微颤动着。 两人问了一样的问题,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末了,柳凝率先开口。 “我是前些日子入宫的柳昭仪。”她语气缓缓,“不过,我不姓柳。” “那你姓什么?” 柳凝却不答,只是瞧了眼窗外还在下的细雪:“我出生在冬日,降生时恰逢一场新雪……我父母恩爱异常,对我的诞生颇是欣喜,又觉得瑞雪新降是好兆头,便以‘新雪初降、琴瑟和鸣’这两句话,作为我名字的由来。” “降生那日,父亲还特意选了一块羊脂玉,亲手雕成寒梅雪月的图景,作为我的诞生礼。” 她声音很轻,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柔美满的故事,可宸贵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唇瓣轻轻颤着,眼角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凝。”柳凝说,“还有一个名字,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宸贵妃身子前倾,柳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三个字,她身子猛地一抖,脸埋在柳凝颈边,一双手也慢慢环在了柳凝肩膀上。 她的脸很凉,寒玉一般,却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顺着柳凝的脖颈往下,打湿了衣襟。 宸贵妃浑身颤抖,双手也不禁拥紧了她,柳凝被紧紧抱着,头微微仰起,眼圈微红,拼命咽下卡在喉头的哽咽。 这是重逢的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问“她是谁”,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怀抱还是透着淡淡的冷香,是柳凝怀念的味道,小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抱着她,有的时候是看天上的星星,有的时候,是轻言软语地哄她入眠。 她的母亲林氏,与眼前的宸贵妃,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林氏哭了许久,才终于将头从柳凝颈边抬起,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她几乎不敢想,她爱如珠玉的女儿,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逃出……长成现在,又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当年父亲身边的侍女秋夕带着我出逃。”柳凝低声道,“我们离了汴京,几经辗转,去了江州。” 短短几句话,却是付出了极惨烈的回忆。 她们无人可以依靠,萧家昔日故交冷眼相拒,又有仇寇追杀,几乎每天都在逃亡……短短几个月里,她们讨过饭、和落荒的流民挤在一处、吃过沾过泥水的馊馒头,她小小的身子承不住这样的生活,发了高热,病得奄奄一息,是秋夕一路不离不弃地护着她,以命换命,拼死将她护送到了江州。 柳凝心头颤了颤,鼻腔间涌上一丝酸楚。 不过她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尽量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讲给母亲听。 好不容易重逢,她不希望母亲再为她过去的经历落泪,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柳凝从被江州柳家收容开始,拣了些重要的事讲,包括后来遇到卫临修、嫁入卫家复仇、以及再后来与顾曦到北梁、见到了外祖父母种种事情。 唯独没提到景溯。 柳凝实在不知道她与他的事,该如何同母亲说,只好先暂且略过。 她想待时机成熟了,再一道告诉她。 柳凝说得轻松,林氏却又怎会听不出其中辛酸,她紧紧握住了柳凝的手,眼圈儿又红了起来:“你……受了不少苦。” 柳凝拿起一边的丝绢,轻轻替林氏拭去眼泪,自己眼中也悄悄盈了泪光,唇边却弯着微笑。 “都过去了。”她说。 当年那场祸乱并未毁去全部,她曾找到兄长与外祖,如今还找到了母亲……她最亲最亲的人还活着,上天总算是优待了她一回,不叫她只剩孤零零一人,满腔遗憾。 曾经受过的哪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痛得又何止她一人,这些年,林氏想必也受了不少痛苦。 柳凝没有去问林氏为何成了贵妃,当年的事想想也知,她母亲被皇帝看中,强抢入宫,囚禁在摘星楼中,甚至还为此,毁去了整个萧家。 她不愿向林氏再提及此事,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不过当年的血海深仇,还是要向那昏君讨回来。 柳凝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安抚着她。 林氏终于平静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事,神色复杂地看着柳凝:“你之前说,你现在是皇帝的昭仪,他……” 她自然知道柳凝是为了寻她,这才委屈入宫,可心中还是泛起一丝疼痛。 然而却见柳凝弯了弯眉眼:“不过是担个虚名头而已,他没碰过我。” 她将肩头一侧的衣衫扯下些,雪藕般的臂上一点宫砂红,林氏见此,才舒了口气,红着眼替她将衣衫整好,慢慢搂住了她。 柳凝静静靠在母亲怀里,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温馨感。 然而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有宫人匆匆上了摘星楼三层,见到眼前的情景一呆,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慌张张唤了一声“贵妃娘娘”。 林氏皱了皱眉,松开柳凝:“什么事?” “夜宴上,太子拥兵谋反,宫里……宫里已经乱作一团了。”宫人带着哭腔,颤颤巍巍道,“娘娘……我们……该如何是好?” 林氏惊得站起身,柳凝亦是惊讶地抬起眼:“你说谁谋反了?” “……太子殿下。” 柳凝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她虽知景溯有逼宫的想法,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到底准备好了没有?若是……若是…… 柳凝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不敢去想那“若是”的后果。林氏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容颜失色,不知道她与景溯那层关系,只当她是听闻宫变遭受了惊吓,拍了拍她的肩头。 “别怕,变乱一时应涉及不到此处……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先出宫去。” 林氏说完,对着眼前的宫人吩咐几句,待宫人下楼后,又转头看着柳凝。 谁能想到,才刚重逢不久,便要再次分离。 “我们一起走。”柳凝说。 按眼下的情况看,她确实该出宫去,以免留下来成为威胁景溯的把柄。 可她才与母亲相认,又怎能丢下她不管,柳凝握住了林氏的手腕,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娘,我们一起逃出去。” 林氏摇头:“我不能离开摘星楼,何况两个人一起逃,行迹太过,万一被发现,谁也逃不了。” “现在宫中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留意到我们。”柳凝没有松开她的手,“我入宫就是为了找到你,如今找到了,我不可能再放手……我们一起出去。” 她入宫有一段时间,对这宫中的布局大致有数,知道有几条隐蔽的小路,顺着往外跑,十有八九能成。 宫人按照吩咐送了宫女服上来,柳凝又拜托她再取一套上来,递到林氏面前。 林氏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咬了咬牙:“好。” 她们不再耽搁,迅速换上低调的宫人服饰,鬓发散开,绾成宫女式样……准备完毕后,柳凝拉着林氏的手,匆匆沿楼梯走下。 她们到了摘星楼二楼,正要往楼下走时,柳凝却听到了朝上来的脚步声。 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步子听上去沉滞,零零散散似乎好几人,与之前慌张上楼来的宫人不同。 柳凝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紧了紧林氏的手。 楼梯口冒了头,歪到一边的冠冕,随后是皱巴巴沾了血的明黄龙袍,皇帝带着近卫和内侍,慢慢走到了楼上。 他发间沾了落雪,一身装束也狼狈至极,可唇边却弯着一缕极狰狞的笑,让柳凝不禁寒毛倒竖。 眼前的男人,不像人,像兽。 像那种在黑暗中窥伺着,瞅准时机,上前紧咬住猎物喉管的野兽……越到濒死的时候,越是嗜血而疯狂。 皇帝靠在楼梯口不远处的墙边,微微喘着气,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不过他很快平息下来,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颇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 “母女重逢的话,说完了么?” 柳凝眉头一跳。 原来他早知道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遮掩。 “听说宫中大乱,太子率兵谋逆,已将这宫城团团围住。”柳凝漫声道,“我知道一条隐蔽的路线,要与母亲从这儿逃出去,陛下可要同我们一起?” 她似是友善地向皇帝发出邀约,实则为了解眼前之围。 皇帝带着近卫至摘星楼,定是来者不善,不如先假意逢迎,诱着皇帝答应了跟她们一起出逃,等脱离危险后,再杀他也不迟。 若是他不同意……柳凝隐在袍袖下的手,攥紧了手里的银簪。 若是他执意不肯放人,她便赌上命带着林氏下去,至少,至少一定要带她的母亲,离开这里。 她的母亲被困在摘星楼这许多年,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她要带林氏出去,无论多难。 柳凝屏息等着皇帝的回答。 然而出乎她意料,皇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提到了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柳凝。”皇帝微笑着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与你的母亲久别重逢,高兴么?” 柳凝顿了顿:“……陛下何意?” “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而已。”皇帝笑道,“因为接下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更高兴的事情。” 更高兴的事? 柳凝忽然看不透皇帝的心思。 她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愈发刻毒起来,其中还藏着一丝隐隐的愉悦。 她没说话,直到皇帝开口。 “你知道么,宸贵妃,你的母亲,她其实……是个贱人。” “你是不是以为,朕灭了萧家,是为了强行得到她?” “你错了,当年,是你母亲先勾的朕。”皇帝的笑容渐渐残酷,“说起来,萧家之祸,固然有朕一份,却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他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 柳凝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在说什么?” 她语气冷静,就好像在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脑子里嗡嗡一片空白,像是倏地浸入一片寒潭,僵掉了。 “你胡说。”柳凝忍着心头的战栗,轻嗤一声,“陛下想离间我们,用这样幼稚的办法,未免——” “朕骗没骗你,你问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皇帝抬起手,指了指林氏的方向,柳凝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脸色惨白,对上柳凝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低下头,慢慢将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 柳凝脑中的弦“铮”的一声,崩断。 原本紧攥着的簪子,随着她手无意识一松,掉到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滚落到林氏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6 23:46:02~2021-03-20 01:4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兰 60瓶;你的胖次穿反啦 22瓶;。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1、第 121 章 银簪滚落在绣鞋边, 柳凝顺着裙边往上,目光落在林氏的脸上。 她扯了扯唇角:“他乱讲……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没有勾引他, 是他强迫你的, 对不对?” “你又怎么会对不起萧家?他污蔑你,是不是?” 柳凝紧紧盯着母亲, 像是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 只要她出声反驳一句,说一句“不是”, 甚至摇摇头, 柳凝都觉得自己能立马得救。 可是她只看到林氏的脸色越来越白,手紧紧地抓着裙边, 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林氏双唇轻颤着,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最终却还是一语不发。 她连一句简单的“不是”, 也说不出口。 柳凝看着她的样子,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 在她的心里,轰然倒塌。 她像是失控一般, 忽然伸出手,钳住了林氏的双肩, “你说话, 说话——告诉我不是你!告诉我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你说啊!” 林氏在她手下摇摇晃晃,泪水慢慢从眶边滑落,柳凝在她哀哀戚戚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失了力气, 松开手,颓然坐倒在地上。 皇帝抬了抬手,命身边一个青袍墨冠的内侍上前,制住柳凝。 柳凝跪坐在地上,双眼失神,粗糙的布条捆住了手腕,耳边则传来熟悉的低语:“原来,你也会像这样失魂落魄。” 是卫临修。 她呆呆地看着他,明明脑袋什么都不想思考,却还是瞬间反应过来。 卫临修投靠了皇帝。 她虽不知卫临修跟皇帝说过什么,但若是顺着她与卫家的仇恨往下挖,获知她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困难——何况,皇帝正是当年的始作俑者,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 也许召她入宫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柳凝脑子里乱糟糟的,皇帝却不闲着,调出身边两名内侍,挟持着宸贵妃下了楼,随后又命令禁卫将摘星楼守住。 “卫临修,你看好她,朕留着还有用。” 皇帝吩咐完卫临修,便带着贴身近侍上了楼,他似乎受了伤,要到楼上去包扎休息。 窗外还是暗沉沉的夜,距离先前喧闹繁华的除夕宴,也就过去了几个时辰,竟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宫宴上,她还曾与景溯隔帘相望,他好像还对她笑了一下,哪里能想到,他竟谋划着这样一场骇人听闻的,逼宫。 他有没有受伤? 柳凝想到景溯,木愣愣的眼中,终于重新涌现了一丝情感。 摘星楼的二层全黑了,卫临修把所有的灯火都吹熄,只拿着一支蜡烛,走到柳凝面前。 豆大的烛火轻轻跃动,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墙上,他在柳凝身边坐下。 “我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就将灯全灭了。” “哦。”柳凝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是你新养成的习惯么?” 从前在卫家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他还尤其喜欢各式花灯,喜欢把深夜点缀得灿若白昼。 他是一个很天真的男人,她记得。 “算是吧。”卫临修席地坐着,懒懒地靠在墙边,“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一盏灯不点,就渐渐适应了黑暗……所以后来,我也就不太适应光亮,宁可待在没有光线的地方。” “你只想跟我说这些么?”柳凝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省省吧,我觉得,我们不是那种可以亲切闲聊的交情……还是你觉得,你说这些,我会内疚不成?” 就算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卫家当年也确实害了萧家。 那的的确确是她的仇人,她报仇理所当然,又怎会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 卫临修面色一寒,轻轻眯了眯双眼。 “你说的也对,我们的确没必要如此。”他忽然笑道,“不过我也没有指望你良心发现,忏悔你做过的事……我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就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真相是不是很残酷的东西?就像你当年亲手向我揭露的那样。” 卫临修轻声感慨着,“不过你比我更可悲一点,我好歹还拥有过短暂的快乐,你呢?你报的是什么仇?守护的又是什么东西?” “真相如此,是不是很可笑。” 烛火幽微里,柳凝盯着身边的男人,短短一年,他长进了不少。 起码他终于知道了,说什么,才能戳到她最深的痛处。 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林氏的事,荒谬又可笑。 她看到了光亮,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走到出口,可最终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堵冰冷的墙,是死路。 不仅令人绝望,还诛心。 她有过那么多不甘,有过那么多恨,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柳凝觉得她应该大哭一场,才对得起自己的委屈。 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连发泄和抱怨都觉得累,她现在就是很疲惫,想找个暖和点的东西靠着,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永远也不要面对横在眼前的真相。 这里没什么温暖的东西,只有一堵冰冷的墙,暗淡的烛火,还有身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的人。 柳凝闭上双眼,但很快又因为下颌的痛楚睁开。 卫临修捏着她的下巴,阴沉地看着她,他好像因为没有看到她绝望哭泣的模样,而感到恼怒。 可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却又令他心里蓦地刺痛了一下——不是因为怜悯她,而是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具灵魂游离而去的躯壳,只为了恨意勉强撑着一□□气,像飞蛾扑火般草草葬化剩下的一生,何等可笑,又何等悲哀。 他缓缓松开了手。 “你睡吧,省着点力气也好。”卫临修也闭上了眼,“等一会儿,还有场更好的戏,等着你去演。” “你指的是什么?” “陛下留着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明知故问。”他冷冷一笑,眼睛却也没睁开,“我不信,你猜不到。” 柳凝没了声息,卫临修也不再搭理她。 昏暗的室内,他阖着眼,不知不觉眯着了一觉,再睁眼时,柳凝却已经不在身侧。 卫临修倏然一惊,抬眼望去,才发现柳凝还好端端地被绑着,委顿在地上,只是离着他先前的距离,远了些。 想来是趁着他小憩之时,悄悄往旁边移动过去的。 就这么厌憎于他? 以至于连待在他身边一时半刻,都不愿? 卫临修心中一窒,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就涌现出废宫那夜,他立在寒夜风雪中,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相互依偎,尽情拥吻。 他霍然起身,走到柳凝面前,蹲下身,一把捏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手慢慢收紧,她雪白的脸颊上,渐渐浮起红晕,卫临修瞧着,心头忍不住涌起一丝迷醉。 这多像她含羞带怯的样子,就连眼里被逼出的泪意,也梨花带雨般动人。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不放,却又一边慢慢低下头,想要去触碰她的唇。 唇齿将触未触,忽然楼梯上传来响动,卫临修迅速松开手,从她身前退开,看到皇帝沿着楼梯走下。 灯火被重新燃起,柳凝倒在一边,泪水涟涟地呛咳着,皇帝扫了一眼,见到她颈间触目惊心的掐印,皱了皱眉。 “朕不是说了,还留着她有用。”他瞥了一眼卫临修,“朕允诺过你,待事成后,便会将她交给你,任你处置……君无戏言,何必急于这一时。” 皇帝语气淡淡的,却自有一股威压气势。 卫临修面色一变,连忙叩首谢罪,皇帝简单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暂且到楼下去。 空荡荡的摘星楼二层,还是只有两人,只不过这回柳凝面前的人,换成了皇帝。 皇帝俯视着她,先确认了一眼她缚着的手腕,随后目光落到她脸上。 “你与你母亲长得虽像,性子却不太相同。”他说,“柔中带刚,坚韧而倔强,你其实更像——”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语气里虽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却也并没有与柳凝分享心事的打算。 不过她也不感兴趣。 “你把母亲……”柳凝默然片刻后,问,“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就算知道了真相,还惦记着她?”皇帝似笑非笑,“你放心,她好歹也是朕宠爱多年的贵妃,朕也不至于对她下什么狠手……比起她,你不妨操心操心其他人。” 他在“其他人”三字上咬重了字音,柳凝心间一突,眼前忽然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容来。 “朕知道,你其实还有一个想见的人,朕带你去见他,如何?” 话是征询的语气,可动作却不容置喙,皇帝一把揪起柳凝的衣领,拉着她跌跌撞撞往前,来到了窗边。 夜色依旧沉沉,但各处宫殿楼阁却全部亮着灯火,恍若白昼,兵士们手中的火把随着步伐而动,远远看去,仿佛一簇簇流星划过。 战甲与寒刃折射着出泠泠的光,将摘星楼一圈圈围住,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兵士们整齐地让出一条路来,男人缓缓走到兵列最前方,身上的银甲灿若月华,上面溅上了点点血迹,好似雪中怒放的红梅。 柳凝在窗边,低头,怔怔望着他。 他们只是低头与抬头的距离,却好像又隔得很远,她被皇帝禁锢着,只能在这里看着她,无法动弹一步,到他身边去。 “看到了么,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轻哂一声,只用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他也算有些本事,将朕逼得节节败退,好在,朕手里还有你这个筹码。” “你说皇位和你,他会选哪个?” 柳凝没说话,神色也毫无波动,只是定定看着楼下。 景溯的发丝被寒风带起一缕,他仰头望着摘星楼上的两人,目光先在柳凝身上停顿了一下,察觉到她无恙,眉头略略一松,随后又将视线移到了皇帝身上。 “放了她。”他寒声道,“你已经走投无路。” “三郎,你又何尝不是?”皇帝轻笑道,“你弑君夺位,名不正言不顺,朝堂人心可服?日后史册又当如何评价你这乱臣贼子?” “朝堂上我自有平定的办法;至于史册上如何记载,与我何干?”景溯道,“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评价,我想要的只是此生圆满——想要什么,就尽力去夺取来,不落遗憾。” “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景溯这回不再只是说说,他从背后取了弓,搭上箭矢,对准了皇帝。 他箭法很准,箭射出去,皇帝很难有生路。 “三郎,你当真要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你若不放开她,我便只能如此。”景溯稳稳持着弓箭,语气冰冷,“更何况,你觉得你配做我的父亲么?” 皇帝低低笑了起来,似乎对这忤逆之语毫不在意。 可是柳凝却感觉他钳制着自己的手,陡然一紧,随后她被皇帝猛地一拉,挡在了他身前。 “那你就试试看。” 他用一只手将柳凝制住,随后亮出一把匕首,比在柳凝的颈间。 “三郎,你现在依旧可以杀了朕,不过,这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皇帝慢悠悠道,“朕的命,她的命,你选一个吧。” 122、第 122 章 匕首抵在柳凝颈间, 贴在肌肤上,触感冰冷。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毫无挣扎的可能。 景溯仰头望着, 脸色微微一变, 良久,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 “你想要什么?” “把战袍脱下、卸下刀剑, 到楼上来。”皇帝道,“你一个人上来。” 柳凝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趁机提出放行的要求, 反而要景溯上来……不过景溯却没有考虑太久, 很干脆地将兵刃卸下,脱去厚重的战甲, 抛到一旁。 他身上穿的, 还是先前那一身杏色织锦, 好似刚从喧闹华美的夜宴上归来。 “去不得。”身边的沈奕拉住他, 劝阻,“不知对方藏了什么诡计,还望殿下三思。” 景溯却摇了摇头:“就算是陷阱, 孤也得去。”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将部下安排好,低声嘱咐了几句后, 便转过身,正要往摘星楼上走去, 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声。 是皇帝发出来的。 皇帝的手腕被一根银簪狠狠扎了进去, 手上失了力道,匕首“铛”的一声掉到地上,被柳凝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 她没有犹豫,很快,一刀扎进了皇帝的腹部。 “你……”皇帝倒在地上, 双眼因为惊恐睁大,“你什么时候……” 她的手本应该被绑着,此时用于捆绑的布条却落到了地上,皇帝看了一眼,很快明白过来:她应该早就挣脱了束缚,是伪装被绑着而已。 柳凝之前趁卫临修睡着时,便悄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对着尖锐的那一头,小心地将布条磨破后,便将两截断端藏在手心里,装出一副还被捆绑着的模样。 这降低了皇帝的戒心,当皇帝用她威胁景溯时,她抓准了时机,趁其不备,猛地用簪子刺了他的手腕,夺过匕首,一下子将局面扭转过来。 宸贵妃的事情令虽她失魂落魄,却并不意味着她就会自暴自弃,任由皇帝摆布。 血沿着寒刃流下,慢慢滴到柳凝的掌心与手腕,一片鲜红入眼,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拿着刀的手却是稳稳当当,透着一丝坚决的恨意。 无论当年事实如何,眼前这个人,都是害了她全家的元凶。 柳凝紧紧握着匕首,又捅了一刀。 这次中了要害,皇帝很快倒了下去。正如他先前所说,这匕首上淬了毒,他的皮肤上很快泛开一片青紫,面部肌肉似乎也因为痛苦,剧烈地扭曲起来,模样异常骇人。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一个柔弱女子的手中,双眼中布满了血丝,眦目欲裂,手上还剩下一丝余力,拼着一口气攥住柳凝的手,将匕首调转,咬着牙朝柳凝脖颈的方向缓缓压去。 垂死挣扎下的力道不小,柳凝本就精疲力竭,此时更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刀刃一点一点逼近自己。 要皮肤被划破一点点,她就死了。 柳凝屏着呼吸,看到皇帝眼中迸发出一丝疯狂般的快意,他死于她手中,也定要将她一倒拖下地狱去。 刀尖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森森寒意贴上肌肤。 柳凝认命地闭上双眼,在这里死去,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是还有遗憾。 她好像没办法遵守和他的约定了。 柳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然而一口气还没叹完,耳边忽然“砰”的一声响起,匕首被踢到了一边,打着旋儿,落到远处的地上。 皇帝双瞳一缩,手臂垂下,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最后弹了一下,不动了。 他死了。 不过景溯连看也没看一眼,直接蹲下身,将柳凝抱进怀里。 她手上、身上沾满了斑斑血迹,他却像浑然不在意似的,是拼命收紧双臂,心有余悸。 “阿凝,没事了。” 柳凝听到这句话,脑中绷紧的弦倏然松下来。 原本还能冷静地拿着匕首,现在靠在他怀里,却觉得浑身失了力气,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失神的目光落到皇帝因中毒而微微发黑的尸身上,忽然生出一丝反胃的感觉,几欲作呕。 这人该死,她杀了他,大仇得报,并没有丝毫的内疚或是后悔。 可她也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觉得空虚……一想到宸贵妃,她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去逃避。 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皇帝 可是,她的母亲呢? 柳凝蹙着眉,紧紧埋在景溯的胸前,闻着他衣衫上淡淡的气息,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没说话,景溯也颇为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最后,他轻轻抚了抚她松散开的青丝,归拢梳理。 “这里不宜久留,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将柳凝抱起来,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丝阴恻恻的冷笑。 “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狗男女。”卫临修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字一句道,“谋逆弑君,还想着全身而退?” 他缓缓走到景溯面前,手里拿着烛台,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视线直直地落在柳凝身上。 烛影摇曳,犹如黑黢黢的鬼魅。 景溯皱眉,伸手护住柳凝:“先前孤看在琼玉的脸面上,曾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皇帝已死,你无所倚仗,还要与孤作对么?” 他想赶紧带着柳凝离开,不欲多生枝节,然而卫临修却挑着眉头,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曾放过一条生路,不错。”他眼中映着火光,笑声中透着浓重的悲怆,“可卫家满门尽数毁在你二人手里,如今剩一人……你们还想要感恩戴德?” “没有人要你感恩,你如何想,与们没有关系。”不等景溯开口,柳凝淡淡道,“至于卫家,你父亲站在萧家忠烈的尸骨上飞黄腾达,享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他当初既做得出那等不义之事,便该想到被反噬的下场——你想恨管去恨,但们,并不欠你什么。” 她的语气漠然而冰冷,卫临修紧紧攥着手里的灯烛,又忽然松开,唇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也对,早该知道,你一点儿也不会在乎怎么想。”他轻笑一声,“因为,从来都没有走进你心里,对么?” 柳凝没有说话,是握紧了景溯的手。 卫临修看着他们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不过,你一定会记住的。” “要杀了你,你死了也忘不了,对不对?” 卫临修低低笑了起来,景溯面色一沉,将他猛地推开,然而楼上却忽然间轰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焦味传出来,短短一眨眼的工夫,火舌席卷了四周的廊柱,滚滚浓烟冒出。 摘星楼结构特殊,由松木料建成,各层之间廊柱贯通,一处起火,火势初起时难以察觉,等到被发现为时已晚,顷刻间便可蔓延到各层之间,将里面的人团团困住。 卫临修手里的蜡烛滚落到一旁,烛火燃着帘帐,加大了火势。 浓烟钻进鼻腔,柳凝呛咳了两声,不敢置信地看向始作俑者:“你疯了?” 他设计了这场大火,自己也会葬身其中。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么?”卫临修笑道,“卫家、萧家、的恨、你的恨,理不清楚又放不下,倒不如干脆全葬在这场大火里,一干二净。” 他笑得有些疯癫,像是痛苦,又好似解脱了一般。 柳凝怔怔瞧着,觉得自己或许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他疯了,没必要与他耗着。”景溯在耳边匆匆道,“阿凝,带你逃出去。” 二层的火势虽不如楼上强烈,但再等上一会儿,横梁坍塌,那就谁也出不去了。 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路朝窗边奔去。 这里火势小些,且窗沿下的墙边绕着几株藤蔓,若是抓住了顺着往下,尚能抢得一线生机。 景溯跨坐在窗框上,小心地避开着火处,一手去扯外面的藤蔓,另一手拉着柳凝。 柳凝大口喘息着,正要像他一样从窗边翻过,然而裙角却被猛地向后一拽,险些朝后栽倒。 她回头,看到卫临修冷笑地望着她,死死揪着她的衣角。 火苗窜得很快,距离他们所在的越来越近,就连卫临修袍摆上,也窜起些小小的火苗,他毫不在意地踩灭,眼睛却定定盯在柳凝身上。 柳凝与他相持不下,热浪扑面,眼前出现了朦朦胧胧的重影。 再这样下去,连景溯也会葬身火海,柳凝侧头看了一眼,刚想开口,他却好像一下子就看出她要说什么。 “别说什么让先走的话。”景溯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们会一起逃出去的。” 他说着,抓紧了她的手,整个人带着她往窗外一翻。 凌空翻跃的力道,一下子将裙边布料扯开,景溯箍住柳凝的腰身,一手虚虚握着藤蔓,两个人的衣衫被风带起,像是一双蝴蝶,轻飘飘地朝下坠去。 卫临修的手心里剩一块绸缎,他咬牙,企图伸到窗外去捞,烧焦的廊柱却在此时轰然倒塌,将他压在了下面。 楼下的兵士们见着了火,纷纷到春池边舀水救火,喧闹声中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乱作一团,好大一番折腾过后,火终于灭去,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此时恰值破晓。 一缕雪光从云层中破出,仿佛劫后余生,屹立了十数年的摘星楼,在一场大火后灰飞烟灭,精美繁华不复,留下一摊黑漆漆的废墟。 123、第 123 章 先皇殡天, 太子继任为新帝。 关于先皇的死因,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除夕宴上有刺客行刺, 一路追杀至摘星楼, 太子带禁卫赶至摘星楼救驾,未果, 最终刺客与先帝在一场大火中同归于尽。 也有说法是太子篡位谋逆,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压下去, 新帝上位, 手段杀伐果决,凡有不平之处, 一律大刀阔斧地剪裁整治, 没多久朝中浪潮便消停下去, 重新恢复了平静。 新帝继位没多久, 便翻出了十数年前一桩旧案,命大理寺重新审理。 是萧家那桩案子,当年判的叛国通敌, 满门抄斩,一家数十口人死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旧事重提, 朝臣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当萧家是沈家的旧交, 想要借着翻案, 来提一提沈家的尊荣。 萧家之案疑点重重,卷宗上亦有不少囫囵马虎之处,案子推翻重来,很快得出结论——当年萧家叛国通敌之罪,纯属子虚乌有, 是冤罪。 尘封了十数年的冤罪终于重见天日,新帝下令为萧家建碑,同时追封国公之爵,以表追思。 翻案昭雪这日,景溯去了东宫。 一场动乱过后,宫中建筑尚在重建,柳凝便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休养。 他把萧家翻案的卷宗递给柳凝,她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双眼有些湿润。 “……谢谢殿下。” 良久,柳凝才说出话来,随后忽然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新帝,正要改过称呼,却被景溯按住了唇。 “别谢我。”他轻轻说,“萧家历代忠良,就算不出于私情,我也会为其昭雪平反。” 柳凝站在屋檐下,静静抚摸着手中的卷宗。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家人不必再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可以安安心心地合上眼了。 树枝上挂着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他们在回廊边坐下,这些时日景溯忙于朝堂之务,与柳凝聚少离多,几乎没怎么见过。 之前摘星楼那场大火里,她受了些许轻伤,如今十来日过去,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她的精神却不是太好。 此时亦是,她靠在廊边,瞧着温柔平静,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郁色。 景溯知道症结在何处。 “太妃现在待在隐香寺,”他静默片刻,道,“想见她一面么?” 柳凝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太妃”,是指从前的宸贵妃林氏。 先皇殡天后,嫔妃们皆被放出宫外,其中有不少尚是完璧之身,只因皇帝这数年来求神问鬼、服食丹药,伤了身,早已失去了宠幸后妃的能力。 这件事还是从景溯口中得知,想来其中不乏他的手笔。 宫妃们按照个人意愿,放归本家或是入道观佛堂清修,而对于宸贵妃,景溯则安排到了隐香寺中,派人看守起来。 现在他问柳凝,要不要去看她。 柳凝沉默不语,半晌笑了笑:“去看她,又能如何?我不想见她。” “你真的不想见她么?还是在逃避?”景溯望着她的双眼,“你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是不是?” “……” “你在害怕。”他叹了口气,“可是阿凝,凡事总该有个了断。” “了断?”柳凝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当我知道她还有可能活着的时候,是有多高兴么?我想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也吃了很多苦……我发誓要带她出去,要好好照顾她,要弥补她的缺憾。” 她曾幻想过她们的未来,各种各样的……唯独不是现在这种。 她猜对了开头,却不料结局如此。 “现在却告诉我,害萧家满门覆灭的,也有她一个。”柳凝说,“我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面对我自己?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机,究竟算什么呢?”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溯知道她这份情绪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发泄出来,也不打扰,只是静静揽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尽,收了声,才取出一方丝绢,慢慢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温柔,带着丝怜惜的意味。 她又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却生生止住,低下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景溯低头看着她纤弱的肩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也希望她不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可他也深深清楚着,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查明真相,即便头破血流,即便面对的,是这样令人心碎的事实。 景溯不再多说,只是拥抱着她,这个时候本无需再说什么,他只要陪着她就好。 至少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雪一连停了数日,天气却依旧寒冷,这日,柳凝披着一身银狐裘,独自前往了隐香寺。 她带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禅房,推开门,蒲团上坐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似是听到声音,灰袍素冠的女人转过头,静静地望着来人。 “你来了。” 林氏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柳凝会来,又或者说,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柳凝来这里。 是指望她还念着母女之情么? 柳凝将门扉合上,看了林氏一会儿,即便穿得如此寡淡,她的容貌却还是美得惊人,只在眉宇间蕴了几分疲倦与悲哀。 她扯过一只蒲团,坐在林氏对面:“我有话问你。” 林氏苦笑一声:“事到如今……连母亲也不愿意叫了么?” “你配么?”柳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想聊别的,只想问你,当年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氏慢慢垂下眼帘,半晌,唇间逸出一声叹息。 “先皇说的没错,我确实害了萧家。”她缓声道,“我对你父亲不忠,与先皇有了首尾,甚至还在萧家时,便怀了孩子。” 所以琼玉只比她小四岁,原来是那个时候的事。 柳凝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林氏说的这些事,她大概都猜到了,可是从林氏口中亲口说出,她还是感觉既荒谬又可怕。 她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却勉强抑制住。 “为……什么。”她握紧了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你们不是……” 柳凝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她实在没办法说出“感情很好”这几个字。 那些温馨而美好的记忆,它们曾支撑着她走下去,可现在,她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林氏:“你很爱先皇么?” 林氏一愣,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爱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也不爱我。”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我很恨他……明明他心里怀念着别的女人,又为什么要娶我?” 当年萧家二公子萧哲,是惊才绝艳的翩翩郎君;林氏那时却也正值青春年少,是誉满汴京的第一美人。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该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眷侣。 然而萧哲心中实则别有所爱,虽待她也算温柔体贴,但终究只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她本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怎甘心受此折辱,恼怒之下,心心念念想着要报复回去,却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将整个萧家逼上了绝路。 此后余生便在忏悔之中,她自囚在摘星楼,终日念佛吃斋,盼望着能偿还自己的罪孽。 柳凝怔怔看着林氏,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摇头:“即便如此,萧家几十口上下终究是因你而死,父亲、伯父……这些无辜之人的命,你偿还不起,我也不会因此原谅你。” 情字难解,却也并非毫无解法——她却选择最偏激的那一条路,伤人伤己,让整个家族付出了代价。 她不会原谅林氏。 窗外有轻飘飘的影子划过,雪停了数日,似乎又重新下了起来,夹带着风声,轻轻敲到在窗框上。 柳凝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林氏曾经抱着自己在雪地里玩,萧府后院红梅成林,她手把手地教自己一起堆雪人……那些回忆遥远而模糊,却也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东西。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彼此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让人手足无措。 当年她的母亲美丽动人,十数年过去后,林氏容颜依旧,可是乌发间却也夹杂了几根白发……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柳凝瞧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册,交给了林氏。 “我曾机缘巧合见过外祖,得赠此书。”她看着封皮上的《落梅集》,道,“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这是林氏亲手所抄的诗册,如今物归原主。 她实在不想再留着这样的东西。 林氏听她提及林家外祖,双眸中出现了一丝波动,最后却又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抚摸着书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似喜似悲。 “你……要走了么?” “嗯。”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剩下想说的,也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柳凝披上银狐裘,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一丝凉风钻入,裹挟着几片霜雪,扑面而来。 她站在门边,定了定。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此生不会再见……保重。” 柳凝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完,便离开了,她没看到林氏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回头。 她下不了手杀掉林氏,却也无法面对她。 所以最后来看她一次,将该问的、该说的,一口气全部倒出,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是为“了断”。 霜雪在风中打着旋儿,来得又急又密,柳凝来时没带伞,只好抬起手来,稍稍遮挡些风雪。 不远处的枯枝下站着个撑伞的人,身影颇为熟悉,她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匆匆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 “……我能有什么事?” “这不就没带伞。”景溯微微弯唇,“我若不来,你难道要一个人冒雪回去?” 他将伞面往她那边偏了偏,遮去风雪,一边替她拍了拍落在狐裘上的霜花,唯独只字不提林氏的事。 “走吧,我们回去。”景溯说。 “回哪儿?” “回家。” 柳凝怔怔地看着他,伞下人面如画,眉目里盈满了温柔缱绻之意。 她微蹙的眉舒开,唇角轻轻弯起一丝弧度:“你说得对,我们回家。” 家这个词对她总是有点陌生,寻寻觅觅得而复失。 然而此时由景溯说出来,却是一丝违和也没有。 有他的地方,当然就是她的家。 他撑着伞,她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披着一黑一白的裘衣,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脚印,相携而去。 这大概是这场大雪里,唯一温暖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4 21:00:46~2021-03-24 23:0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ul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大结局(上) 是夜, 隐香寺传来了消息:林氏自尽。 柳凝当时正在写字,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不自觉停住, 笔尖上的墨浅浅淡淡晕染开一片。 整张字都看不了了, 她摇摇头,将写满字迹的纸张对着灯烛燃尽。 毕竟已经下定决心和林氏断绝关系, 所以她看上去很冷静,一举一动无不妥善沉稳, 好似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入眠后, 幼年的那些事还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似真似幻, 她沿着一幕幕走过, 夜半醒来时, 泪水已经不知不觉落满双颊。 林氏的死讯, 让柳凝消沉了一段时日。 她成日待在烧着银炭的室内,谁也不见,只是翻着从藏书楼中借出来的书册, 日复一日……直到冰雪消融、芳草生芽的初春,才渐渐从旧事里走了出来。 河堤边的垂柳生了新絮, 飘飘绵绵的,在微雨里, 仿佛一场晕不开的浅雾。 柳凝撑着伞立在木码头边, 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素衣白裙,鬓边别着一朵白珠花,珠花一半被宽大的竹笠遮去,有细如尘埃的雨丝落于其上。 “你想好了么?”柳凝问。 “想好了,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宫城中。”琼玉说,“我早就厌腻了宫里的日子,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前些日子,新帝忽然下旨,将琼玉公主放逐至宫外,离开陈国境内,终身不得返还。朝臣都颇感讶异,不知这位公主如何触怒新帝——然则,这其实是琼玉自己亲自请求来的结果。 乍看匪夷所思,可柳凝却也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河堤边停着的乌篷船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半张脸皆在大火中烧伤,早已看不出原本那张清隽柔和的面貌。 他靠着船轩边坐着,手里捧着个面人,呆呆愣愣地瞧着,对周遭不理不睬,仿佛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一心专注着手上的玩意儿。 琼玉是为了他。 她想带他离开。 “我到现在依旧不明白,”琼玉顺着柳凝的目光瞥了一眼,幽幽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痛恨卫家,他还放火企图烧死你,为什么——” “因为我腻了。”柳凝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很多事情已经没什么所谓……我放下了。” 当时卫临修从火场中被救出,奄奄一息,宫中御医却均对此束手无策。 本该是救不活的人,不过柳凝最终书了一封信寄到春山居,托外祖父寻了位名医入宫,将卫临修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但也仅仅是保住一条命,他身上多处烧伤,面目全非形如鬼魅,脑袋也出了问题,似是将过往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天真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 所以琼玉打算带着他离开南陈,沿着江流到东面城镇,从东海换海船出航……她想找到古书里所提到的瀛洲岛,同他安居下来,一辈子不再回来。 这对任何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就快要出发了。 此去一别,隔着茫茫海域,她们以后恐怕不会再见。 柳凝看着琼玉那双与她颇为相似的双眼,略微瞧了一会儿,从边上折下一段柳枝,递给琼玉:“一路珍重。” 她们之间的情感,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甚至曾经还有过敌对的时候。 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她们对彼此确实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大概就是血缘相牵的力量……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不想再纠结于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折一枝新柳,既是赠别他们,也是告别过去。 琼玉接过柳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抬起眼。 “听说朝中催得紧,皇兄正在准备立后的事。”她轻轻一笑,“你们的婚宴我是凑不上热闹了,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好像不太擅长说这样亲切的祝福话,尤其是对着柳凝,说完便持着柳枝,匆匆转身上了船头。 船绳从木桩上松开,乌篷船顺着水流渐渐漂开。 “保重……姐姐。” 琼玉最后的话被风吹散,飘到柳凝耳边时已是支离破碎,犹如幻觉一般。 柳凝看着小船最后消失在了天边水色。 萧家旧案已经昭雪天下,而与这旧事有牵扯的最后两人,也离开了。 纠缠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在这一刻,与她再无瓜葛。 柳凝在河堤边驻足了一会儿,撑着伞往回走,待回到东宫时雨已经停了,她甩落伞面上的雨珠,收起伞骨,斜斜立在门边。 温暖的屋子里,男人正靠软塌边,慢悠悠翻着她先前看过的书册。 “回来了。”景溯听到响动,抬起眼,“人送走了?” 柳凝点点头。 “琼玉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件要紧事。”柳凝慢悠悠道,“听说陛下你……正在准备婚事?” 景溯的神情似是僵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有些不自在地将书册合上,掩唇低咳了一声。 “陛下要娶哪家的小姐?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也好去喜宴上,凑凑热闹。” 柳凝语气淡淡,唇边却弯着一丝稍显促狭的笑意,景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在她眉心处,轻轻弹了一下。 “你说呢?”他抿了抿唇,“本是想着过段时日,再跟你说。” 柳凝一怔,见他眸中略带隐忧,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知道若是提了婚事,她一定会应下来……可是他却担忧她未能走出先前心结,便强颜欢笑地嫁了他。 他不想逼迫她,顺其自然最好。 因此他也就未曾提及此事,只是默默准备好了一切,然后耐心地等她走出来。 柳凝心头微微悸动。 她眨了眨眼,将动容在眼眸中隐去,唇畔却轻轻泛起微笑:“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就要嫁给别人去了。” 景溯眉头挑起:“……你难道瞧中了谁?” “再过一年,我就要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柳凝偏头故意笑道,“世上好郎君多得是,我又所求不多,一片真心即可……慢慢找,总能觅到一个如意郎君。” “哦。” 他淡淡应了一声,眸色沉沉,对她这番真假难明的说辞,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但想来是不太高兴的。 手里的书册卷起,随后又被松开,景溯将书册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瞧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也不忍再继续戏耍于他,便也站了起来,略微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继续说下去。 “也许我慢慢找,能找到一位不错的郎君。”她说,“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子霁更好?” 她声音是悄悄的,说完自己也不免脸红,这样令人羞涩的话,他还是没听到比较好。 但他好像还是听到了。 一抹浅浅的红顺着他耳垂处泛开,如星点之火燎了整片荒原。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凑近,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柳凝脸色微红,不语,直到被他轻轻掐了一下,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靠在他肩头,顺着窗外看去。 门庭前的几棵花树已经生了新叶,枝上结了花骨朵儿,沾着晶莹的露水,正含苞待放。 再等上几日,便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景象。 柳凝忽然想起,在北梁时,她曾与景溯,有过一场赌约。 那时他们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街市上大小赌坊争相开了盘口,赌他们能否在来年春日喜结良缘。 景溯赌能,柳凝赌不能。 而这场赌约的结果,如今终于见了分晓,她似乎输了。 不过,她还挺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4 23:05:24~2021-03-25 21:2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隐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大结局(下) 新帝登基后, 后位空悬,朝中臣子议论纷纷,无一不在揣测究竟哪家贵女能被选中, 凤袍加身, 成为南陈名正言顺的国母。 然而皇后人选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竟是一位姓柳的女子。 据说这女子是萧家后人,身份来历模糊, 有传闻说她曾经嫁过人,亦有传闻提及, 她曾是先皇亲封的昭仪……然而这些谣言虚实难辨, 谁也说不清楚,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只知道新帝甚是看重于她, 非此女不立后, 拒绝了其他朝臣的进谏。 新帝面相温雅柔和, 行事风格却狠辣果决, 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背后有沈家大族支持,自身又颇具才干, 初登基时扫除旧党余孽的威慑尚在,臣子大多惧怕于他, 因此也无人敢进一步劝阻。 于是婚期很快敲定,由钦天监夜观星辰, 挑选吉日, 最终拟定于三月初六大婚。 各项事宜早已提前准备好,日子定下后,柳凝只需要安心等待便是。 宫殿已经修缮完毕,尤其是椒房殿,更是焕然一新, 柳凝从东宫中搬了出来,却没直接入宫,反而是被安排到了朝暮居,离皇城的距离更远。 她不知道景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她想到时候自然谜底会揭晓,也就不再去管,安生地待在朝暮居里度日,侍弄些花草,或是弹琴看书,打发闲暇的时光。 景溯一直没来看她,按南陈习俗,定下婚期后,直到大婚前,男女不能相见。 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个晚上。 傍晚,华灯初上,柳凝正闲闲翻着一本书册,忽然听侍女禀告,说有客来访。 她有些意外,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人会找到这儿来,怀疑可能是景溯偷偷来见她。 然而等人进来后,她手里的书册险些落到地上,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是她的两位外祖。 林老爷撑着拐杖,林老夫人则慈爱地望过来……柳凝愣愣瞧着,眸中渐渐浮上一层薄雾。 上次离别时,还是在梁陈交界的山中小居,隔着千里之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再次见到他们。 “我——” 柳凝启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林老夫人却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不用解释什么,你的事,陛下大致都在信里同我们说了。” 她说着,口中逸出一丝叹息,蕴着复杂的情绪,似喜悦,也似唏嘘。 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之后发生的事,宫变、摘星楼、林氏自缢……柳凝默然不语,林老夫人见她神色异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孩子,她的事,应的是因果之理,当年你外祖父立下无字碑时,便已料到,她最后难得善终。”她提起林氏,似是有些黯然,却很快摇了摇头,“罢了,旧事不提……今日是你出嫁前,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到这儿,是为了给你送嫁来的。” 柳凝微怔:“……送嫁?” “傻孩子,大婚出嫁前,怎能没有娘家人送你一程?”林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她,“今日不要想别的,好好歇着,明天可有你忙的。” 柳凝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暖意。 出嫁时有至亲送行,实在是她意外的惊喜。 这一晚柳凝本来还有些紧张,但因为林老夫妇的到来,冲淡了不少,她晚上和林老夫人睡在一起,听着外祖母慈爱温雅的声音,安安稳稳地入了眠。 一觉天亮,她早早起了身,坐在铜镜前,由林老夫人和侍女替她盘好繁复的发髻,由乌木簪固定;耳边垂下明珠坠,唇上轻轻点一抹胭脂,然后换上凤鸾纷飞的赤朱色婚服。 凤冠最后戴上。她没用宫里送来的,却从匣中取出一顶鎏金杏花冠,稳稳当当安戴在发顶,一串串杏花状的攒珠金箔垂下,栩栩如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簌簌摇落着。 这是她先前在宫中宝库所得,是先皇后的旧物。 当时选了这件,便是想着将来有一日能将这件珍物交还给景溯,今日正是最适合的时机。 妆容上完,柳凝垂眸坐在镜前,林老夫人含笑看着她:“阿凝真美,将来你的夫婿,定然极疼爱于你。” 柳凝微有些羞涩地弯了弯唇,心里却也暗暗有些期待,景溯到时候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吉时快到了,一片红纱蒙在她头上,眼前一片影影绰绰,她似乎是被林夫人牵着,往门外走去。 快到朝暮居的大门口时,柳凝听见说话声,是林老爷和景溯。 她微微一惊,景溯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时日,她将帝后婚典的章程认真过了一遍,正常流程应该是她坐鸾车入宫,与皇帝先一同祭拜天地,再面见朝臣共饮,最后再共入椒房殿礼成。 他本该在皇宫里等她,为什么到了这儿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跨过朝暮居的门槛,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林老爷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些。 “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敢有负于阿凝,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林老爷淡淡道,“若她受了委屈,我们会带她离开南陈,以后你休想再见到她。” 他语气又冷又硬,颇有不敬之处,然而景溯却毫不计较,反倒躬身一鞠。 “我不会负她。” 他浅浅的声音传到耳边,柳凝看到林老爷似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来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去吧,和他好好的,若是不高兴,便写信告诉我。” 老头儿总是古怪清冷的性子,此时依旧说不出什么软和之语,可柳凝还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他关怀与珍重的意味。 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拼命点了点头。 她当然会幸福。 林老夫人松了手,柳凝的手落到了景溯的掌心里,他手指微微收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她上了鸾车,木轱辘缓缓转动,向皇城的方向驶去,前面是禁卫和礼乐仪仗,后面则由朝暮居的侍卫们跟着,抬着嫁妆,铺开十里红妆,场面繁华极盛。 景溯骑着青骢,似乎在她的鸾车边,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 柳凝掀开车帘,模模糊糊看过去,听到他笑了一声:“紧张了?” “……才不是。”红纱恰到好处地遮去神情,她瞧着他所在的方向,小声,“你为什么来了?” “民间不都是如此?郎君亲自上门,将新娘子迎回家。” “……可你是皇帝。” “既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他笑道,“宫里那套规矩太过死板,与其按章程来,我更想看你风光大嫁的样子。” 宫中册后之礼固然要办,但今日,他们并不是帝后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迎娶心爱之人的新郎官。 柳凝的手搭在窗轩上,灼灼红衣衬得肌肤玉质天成,景溯伸出指尖,颇有些坏心眼地从她的手背上划过,痒痒的。 她被激得颤了一下,匆忙缩回手。 车帘重新垂下后,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略微忙乱的心跳。 这出嫁时的鸾车,柳凝不是第一次坐。 她第一次嫁人,是从江州嫁到汴京卫家,路途漫漫,她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车里,盛装与礼乐一样不少,唯独心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总是难以理解女子出嫁时的心情,直到今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的动人之处。 他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才不惜打破常规,大费周章地迎娶她,只为将她的缺憾补上。 鸾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柳凝走下来,由景溯牵着,慢慢登上殿前一级级台阶,终于到了正殿内。群臣朝贺献礼,他们站在上首,各执一只兽耳金樽,将酒水轻轻弹撒于地,以祭天地鬼神。 祭祀之后,便是互行大礼,礼成后本该与群臣宴饮,然而景溯只是简单走了个过场,便带着柳凝退了席。 他还是那般随性肆意,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也是如此。 可若不是这样,那也就不是她所喜爱的那个人了。 天色此时微微暗了下来,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柳凝握身边男人的手,与他一同进了椒房殿。她在喜床上坐下,听到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玉如意轻轻挑起她面前红纱,灯火摇曳,美人如玉,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柳凝仰着脸,对着景溯抿唇一笑。 他眉眼中有惊艳之色恍过,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她对上男人渐渐幽深的眼瞳,心跳如鼓,眼睛慌乱地往边上一瞥,看到桌上摆的合卺酒,像是发现了救星一般。 “我们……还没饮合卺酒呢。”柳凝轻轻推了景溯一把。 他也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两人一同在桌旁坐下,拿起酒杯对饮。 饮过酒后,柳凝觉得有红晕借着酒意,浮上双颊,温热发烫。 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袖,却不慎将袖中荷包落了出来,捡起来摸了摸,触碰到里面包着的坚硬之物。 倒出来,是半截桃木签。 桃木签上刻着签文,只有一半,柳凝指尖从字痕上划过,很快想起来,那是在北梁的姻缘庙,求来的一枚凶签。 当时,解签的老道士说,他们两个有缘无分,姻缘好似镜花水月,转瞬即空。 然而景溯听到这话,却只是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这桃木签折断,只留下那美满的一半,叫她好生保存起来。 他曾说,若是真有命数阻隔,他也会亲手将其斩断。 他们曾几经周折,分分合合数次……却也当真如他所言,最终得了如今美满的局面。 柳凝握了握手里的桃木签,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将先前紧张的情绪冲淡了些。 “当时你曾叫我把这签文好生保留着,等到大婚时交给你。”她轻轻一笑,说道,“想不到真的有这么一天。” “喏,还给你。” 她用指尖拨开景溯的手心,将半截木签放在他手心中,想了想,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一道放在他掌心上。 景溯低头瞧了一眼,是一枚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寒梅雪月之景。 他对这枚玉佩再熟悉不过,两人纠缠伊始,便是源于此物。 “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柳凝认真地说,“今日大婚,送给你。” 她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有些含蓄,但景溯却很清楚,这枚玉佩对她有些极重要的意义。 她把这个交给他,便是在向他表达自己最真挚的心意。 景溯唇边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将玉佩珍重地收好,嘴上却轻飘飘地说:“只有这个?” “那……你还想要什么?”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你肯定知道……再好好想想。” 今日可是大婚。 “哦。”柳凝眨了眨眼,悄声,“那……再加上一个我?够不够?” 她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没等景溯应声,便倾身凑到他身前,靠近,蜻蜓掠水般,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她的吻转瞬即逝。 主动做这样的事,还是难免羞涩,柳凝垂下双眸,移开唇后,便想着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腰身却被他一把箍住,后退不得。 “就这样?”景溯轻轻点了点她的唇瓣,“一点诚意也没有。” 她略有些无辜地望着他:“怎样才算诚意?” “我慢慢教你。” 他说着,摘下她发顶的凤冠,然后轻轻将红烛吹熄。 ………… ------------------------------------- 帝王新婚,罢朝七日。 这期间北梁有使节来臣,恭祝新帝大婚,备了厚礼相赠。 其中有一个小木匣,是专门交给柳凝的。 里面装着一封信,她拆开信封,略显稚嫩的字迹入目,是阿嫣寄来的。 她的字比以前有模有样了不少,虽然还只会些简单的字句,却也还算通顺……柳凝将短短的信笺读完,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阿嫣在北梁过得很好。 她当年与景溯离开北梁,有不舍,有遗憾,却从未担心过阿嫣——她虽与顾曦理念不合,却从未怀疑过他的担当。 阿嫣在顾曦的庇护下,定会平安无虞。 放置信笺的木匣子里,还有一层活动的暗格,柳凝有些好奇地掀开,看到匣底静静躺着一把银匕首。 是顾曦送给她那把。 北梁有旧俗,女子及笄之日,兄长常以匕首作为赠礼,即可作为防身利器,亦表达了对幼妹的责任与守护之意。 当初决裂时,她曾将这把匕首归还于他。 如今又回到了她手里,虽然顾曦一句话也没有,可她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原谅她了,并且,真心实意地祝愿她幸福。 柳凝抚摸着银匕首,轻轻弯了弯唇,随后重新放回匣中,珍重地收好。 她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再搁下笔时,朝窗外瞥了一眼,恍然发觉院子里的花全开了。 春深日暖,光景正好。 罢朝前最后一日,景溯换了一身寻常素衣,带着柳凝出宫,去了隐香寺后山。 他们沿着后山石阶往上,到半山腰处,穿过一片杏花林,来到一处禅房的后院,院落整洁干净,角落里竖着一块木碑。 “这是母后的碑。”景溯说,“……我想让她见见你。” 柳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木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看向景溯:“……母后葬在这里?” “这里只是衣冠冢,她的尸身我不知道在哪儿。”他轻轻抚摸着木碑,“不过,害死她的仇人已经死了,我想母后若泉下有知,也应该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是谁……害死了她?” “先皇。”景溯说,“他亲手将她掐死……我亲眼所见。” 柳凝身上一阵发冷。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景溯与先帝彼此恨之入骨的情感,父子成仇,原来当中隔着这样一桩旧事。 若按沈皇后逝世的时间推算,那年,景溯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七八岁的孩童,原本在宫室的一角玩耍着,或许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拿给母亲看——却正巧在暗中撞见,父亲将母亲亲手掐死的场面。 多么残忍。 他偷偷发现,却还得忍着,不能说,不能表现出来。 从此佩戴上一副虚假的面具,温润守礼,暗地里却悄悄积蓄着力量,收拢势力,一点点羽翼丰满起来,然后将权力从凶手的手中,夺过来。 原来他们一样。 都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柳凝忽然伸手,拥抱住身边的男人。 他低头,愣愣地瞧着她,听到她轻轻出声。 “子霁,一切都过去了。” 景溯感受着她的怀抱,慢慢伸手回拥:“是的,都过去了……你也一样。” 春三月,冰雪消融殆尽,温暖和煦的日光洒落,柔弱温软的花缀满枝头,整座隐香寺皆陷落在一片杏花疏影里。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相似的场景。 两年时光,兜兜转转又最终回到了这杏花烂漫处,而他们身上背负着的那些前尘旧业,也终于可以尽数放下。 此后只剩他们两人,相携而行,白头偕老。 不辜负这否极泰来的圆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HE~ 番外会在随后陆陆续续掉落,敬请期待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省略号部分请自行脑补,我尽力了orz) 感谢在2021-03-25 21:26:13~2021-03-26 02:0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沄沄一水间 6瓶;宇宙甜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6、番外·旧事(1)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开始~ 《旧事》部分的番外主要交代一下上一代人的故事,目前这章是从皇帝(景桓)的事情开始讲起 景桓是庆元帝的第十四个儿子。 身份虽是皇子, 命却和草芥没什么区别。 他生母是庆元帝出巡时带回来的一个乡间村女,不过是一时兴起,回宫后很快便抛到了脑后, 连个封号也没有。村女不懂宫里的弯弯绕绕, 在深宫里被人当了枪使,很快被赶到了最偏远的废宫, 万幸肚子争气,怀了龙种, 十月怀胎诞下了一个皇子。 不过宫里不缺孩子, 生了皇子也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只草草得了个末等更衣的位子, 依旧守着废旧的宫室, 度日如年——皇帝不曾想起过她。 因此景桓在幼年时, 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 伴随着他最多的,是废宫边的断墙颓垣,荒芜的杂草, 势力的宫人……还有病恹恹、郁郁寡欢的母亲。 饭食饥一顿饱一顿,他生得比寻常孩子瘦弱, 因此成了倍受欺凌的对象。 不过景桓并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他骨子里自带一股子狠劲, 打起架来像只疯狗一样, 紧咬着不放。有一回他的三个皇兄一起欺负他取乐,最后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一个被踢伤了腿,还有一个手腕被他咬得渗血,留下了深深的齿印。 当然他也付出了代价。 他被宫人用棍子打得奄奄一息, 几乎没了气,母亲抱着他发冷的身体哀哀哭泣着,他却觉得烦躁而无力。 好在他命硬,终于撑了过来,伤渐渐痊愈了,他吃了教训,整个人阴郁沉默起来,不再惹是生非;而其他皇子们似乎怕了他的凶狠,没有再来寻他的晦气。 于是景桓在无人问津的废宫里慢慢长大,无人招惹,也无人在意。 他六岁那年,母亲病逝,起因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他们无药可医,也找不到太医诊治,所以越拖越严重,最后她死了。 不过对她来说也算解脱,只是,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尸身被宫人抬走,也不知道送去了哪里……景桓也不想知道,只是在空荡荡的废宫后苑,立了一块小小的衣冠冢。 他知道,这个宫里除了他,不会再有人悼念那个可怜的女人。 同年死去的还有皇后的独子,因为一场疾病死在十二岁,帝后悲恸,举国大丧,为小太子尽了死后哀荣。 沈皇后悲伤欲绝,病倒了,直到第二年春日,身子才好了些。 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孕育一个儿子,所以庆元帝命人将宫里生母地位低微的皇子们聚集起来,带到了皇后面前,让她挑一个作为继子。 景桓也在其中。 这对于皇子们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择选当日,年长些的皇子们表露才学才干,年幼些的,则表现出一片拳拳孝心……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只盼着能被皇后选中。 沈皇后最终选了景桓,原因无他,只有景桓对小几上那盘栗子糕感兴趣。 他那日什么也没说,只是乖巧地向沈皇后讨要了那盘糕点,可沈皇后当时眼圈便红了。 那是先太子最喜爱的糕点。 景桓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她不仅仅是皇后,更是一个痛失爱子的女人。 被沈皇后认下后,景桓很快便从偏远的宫室,搬进了沈皇后的寝宫,吃穿用度皆换成了最好的,整个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宫里最尊贵的皇子。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曾经冒犯过他的宫人,当然,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不能让沈皇后发现这些,毕竟他还要扮演好先太子的角色。 先太子喜好素服,他便永远是一身白玉长衫;先太子喜欢读书,他便强忍着不耐烦,将书册一页页翻过;先太子喜欢栗子糕,他便也养成了吃栗子糕的习惯——然而他对栗子过敏,一吃背上就会泛起小红点,痛痒难耐。 不过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从前像野狗一样自生自灭的日子,景桓觉得好太多了。 反正他只要一步一步来,讨得沈皇后的欢心,将太子之位握在手里,等最后坐上那至尊之位,就不必再忍耐下去。 景桓做得很成功,几年过去,几乎所有宫里人一看见他,就能立刻联想到翩翩如玉的先太子,太傅夸他谦逊好学,沈皇后疼爱于他,就连曾经从不正眼看他的庆元帝,也渐渐对他赞不绝口。 而那几个曾经殴打过他的皇兄,被他暗中设计,失了圣宠,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 幼年时的经历,就好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他想要报复的人,都报复得差不多了。 不过景桓并没有感到多么满足,他觉得日子一天天无聊起来,扮演着无趣的角色,去取悦那些他不得不取悦的人们。 他们没有人看见了他,只是瞧着他竭力伪装出来的幻影而已。 他也不能让他的真实流露出来,没有人想看到他卑劣的本质,他们怀想的,只是那个温厚却早逝的先太子。 不过先太子真的有那么完美么? 也未必,当年他被几个皇兄欺凌,先太子路过,也不制止,就站在一旁微笑瞧着,像是在瞧着什么新鲜有趣的戏码。 景桓当时就恨极了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仿佛众生皆是卑微的蝼蚁,无论生死都只是一条贱命。 所以后来,他偶然找到了机会,便偷偷在栗子糕里掺了有毒的草汁。 然后,他取而代之。 十四岁,景桓被封为太子,册封礼上,庆元帝亲自为他戴上旈冠。轻袍玉冠,眉眼温善,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尽的风流与雅致。 他好好地扮演着众人期待的模样,但也会有疲倦的时候,偶尔有空时,便会一个人往偏僻的废宫逛去。 废宫荒芜如昔,衣冠冢被杂草掩盖,宫殿旁歪歪斜斜生着一株花树,他时常会靠在树边,折一些野花野草,编织成环。 这是幼年时母亲教他的。 她出身乡野,什么也不懂,唯独会编些小玩意儿,几枝简单的野花野草,在她手里,很快便能变成一只美丽别致的花环。 他编这些,倒也不是怀念故人,纯粹是打发无聊时间。 往日通常是安安静静地度过,但这日,景桓编着花草,忽然听见头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往上瞥了一眼,看到一条丝绦从枝叶间垂下,沿着往上,似乎有个人影藏在花树里。 看样子,像是个女子。 景桓不动声色,手上仍拿着刚编好的花环,似乎无所事事,然而另一只手却悄悄拾了一枚小石子,估摸好方向,对着往上一抛。 石子打中了人,头顶上轻轻惊呼了一声,一团浅杏色的影子落下来,正好落到他怀里。 是个身着杏色裙衫的少女。 她像是受了惊,惊魂未定地看着景桓,景桓也打量着她。 “你偷看我?” 少女正欲伸手揉着自己被打中的小腿,闻言顿住,涨红了脸:“不是……我……” “不是?”他眉头微挑,“那你待在树上做什么?” 那少女脸红得几乎滴血,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声解释着自己是偶然捡到了只摔断腿的云雀,本已经将它送回到树上的鸟巢里,谁知树下却坐了男子,她不好意思下来,便一直蹲坐在花树里……直到他用石子把她打了下来。 景桓漠然地看着她,对她扯的理由不可置否。 偷看就偷看,非要用这样蠢的理由,说什么捡到一只断腿的鸟……他才不信会有这么闲的好心人。 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也懒得装出一副温善得体的模样,将怀里的少女推到一边儿,继续手里没编完的活计。 那少女也不走,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瞧着他慢悠悠编织着草叶。 他编完一只完整的花环,放在膝头,侧头扫了眼身边:“你怎么还在?” “在看花环……你编得真好看。” 她眉眼弯弯,似乎压根儿就没察觉到他的嫌弃。景桓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她却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花环上柔软的花叶。 “你为什么要编这个?”她问。 “打发时间。” “哦。”她点点头,又问,“……可以送给我么?” “为什么要这个?” “好玩啊,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 少女脸上扬着无邪而纯粹的笑容,宫里人从来不这么笑,也不会这么没有眼力价儿。她身上衣衫虽不张扬,却是上等料子,还染着名贵的淡香——一看就是那家娇生惯养的贵女。 景桓最讨厌这种人。 因为她所受到的娇宠与呵护,是他从来所没有的,他嫉妒。 所以他言笑晏晏地站起身,将手里的花环戴在她发顶,只虚虚沾了一下,很快又拿起,随手一抛,就将花环丢进了一边的春池里。 少女愕然地瞧着他,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眸中浮起了一丝委屈。 不过她没哭。 景桓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便耸耸肩离开,将她丢在了原地。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少女,谁知第二日,却在沈皇后的身边,再次见到了她。 景桓这才知道,她是沈皇后的亲侄女,沈家家主的长女,沈月初。 他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就好像第一次见一样。 127、番外·旧事(2) 沈月初似乎并没有将当日的事情告诉皇后。 景桓不知道其中原因, 不过却也松了口气,毕竟欺负女孩子这样的事,有损于他苦心经营的形象, 昨日一时任着性子来, 其实他已经有一些后悔。 沈月初入宫,是作为福安公主的伴读, 她长时间待在宫里,与公主皇子们一道出入书院, 他经常能够看见她。 姑娘家的事情, 他从不感兴趣。 不过对于这位沈家小姐,却也不知为何, 每次见到, 总会多留意两眼。 许是因为她比旁人, 多了几分傻气。 其实她也不是傻, 景桓知道,书院里的功课数她做得最好,平日里接人待物也是温柔大方, 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人,就连坏脾气的福安公主, 也对她赞不绝口。 明明出身高贵,却从不流露出盛气凌人的感觉;明明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儿, 一双眼睛却澄澈明净, 不染世故。 景桓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或许正因此,他对她的关注,总是比旁人要多上几分。 他也快到了该婚配的时候,帝后为他物色起太子妃的人选, 不出意外,沈皇后定是要为他配一位沈家女为妻,以此巩固沈家的地位。 景桓很早就知道这样的事,对此毫无异议,也没什么期待。 他很清楚他的婚配,更多是世家与皇权的博弈——凡事利益至上,他并不介意他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若太子妃的人选是沈月初……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趣。 春末,景桓躺在废宫繁茂的花树上小憩,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沙沙作响。 来人似乎刻意放轻了脚步,不过还是惊动了他,他睁开一只眼,透过树叶缝隙,看到她慢慢靠近树下,抬着头往上看。 秋水剪瞳,眉裁如月,一身杏色缠花枝罗裙。 不是沈月初是谁?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靠近这里,本来也没打算理她,可鬼使神差下,还是侧过身,朝树下伸出手。 “你要上来么?” 沈月初一愣,犹豫了片刻,抓住他的手,爬到了树上。 景桓坐在树杈间,她则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一旁的鸟窝里,瞧着几只叽叽喳喳的幼鸟。 原来她是为了这几只小家伙而来,他还以为,她是有意要接近他。 沈月初微笑着抚了抚幼鸟的羽毛,见她之前救的那只安然无恙,才放心的转过头,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手上。 他又在用草叶编着什么。 这回不是花环,隐约像是个草蚱蜢,他指尖灵活,柔韧的草叶折叠翻转,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跃然掌上。 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随后抬起手,似是要扔到不远处的池子里去。 他总是有这样的习惯,无论编了什么,好像都只是为了最终打个水漂,过一过瘾而已。 沈月初见他又要扔掉,下意识伸出双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景桓看过来,瞧不出是什么情绪,她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别扔呀,扔了多可惜。” 草蚱蜢被沈月初拿走,握在手心里,她感受着那冰凉坚硬的玩意儿,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行为颇有些不敬。 “殿下……”她讷讷开口。 景桓被抢了东西,却也不和她计较,只是侧过头瞧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你喜欢,那就给你了。” 他说得很轻,她却还是听到了,唇边瞬间弯起笑意。 “谢谢殿下。” 景桓唇角轻抿。 他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好像根本不记得上一回的事情,他那么恶劣地对待她……她居然一点仇都不记么? 不过一只草编蚱蜢将两人的关系拉进了些,沈月初似乎原本有些怕他,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了什么顾忌。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悄悄洒落在两人身上,她手里捧着蚱蜢,语声活泼地与他闲聊着。 不过与其说是闲聊,更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他靠在枝杈上,双手枕在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听她说着。 此后每次到废宫附近,总会有她的陪伴。在他孤寂的日常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个人。 偶尔她不来,他便觉得冷清了许多,竟还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明明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来着。 夏天过去了,他过了十八岁生辰,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沈皇后递给他一本册子,集了各家贵女的画像与介绍,他匆匆翻览过,没见到他所想的那个人。 “这几人如何?”沈皇后点了几页,均是沈家女,又特地将其中一页翻到他面前,“这姑娘是本宫四哥的女儿,容貌无可挑剔,性子更是温柔贤淑,识大体能容人……你瞧如何?” 看样子这位便是沈皇后最中意的人选。 景桓从不忤逆皇后的意思,若照平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可这次却只怔怔瞧着画中人,始终开不了口。 这画像上的人,应该是她的姐妹……可瞧着却一点不像。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画册,起身,跪在了沈皇后面前,主动说出了自己希望求娶沈月初的心愿。 他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唯独这次。 沈皇后有些惊讶,看着他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古怪,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静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阿初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当太子妃……更不适合未来的皇后。” 景桓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知道沈皇后并非不中意沈月初,相反,她太过于疼爱这个侄女,以至于不愿将她嫁给他,被这深宫困住。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呢? 他既然主动相求,自然是下了决心,会好生护住她的。 “母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儿臣会好好待她的。” 沈皇后见他垂目跪在地上,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罢了,你……让本宫再想想。” 她没松口,却也没完全拒绝。 景桓等了数日,好在最后,终于还是如了他所愿。 像是枯枝逢春,开出了新鲜生动的花……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赐婚的圣旨下放到沈家,连带聘礼文书。他再次见到沈月初,是在婚事定下之后。 她再次与他相见时,是在宫苑里,繁花似锦簇拥在身边,她看上去好似有些羞赧,毕竟此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不再是玩伴,而是未婚夫妻。 景桓乍一见她,心中也涌起几分喜悦,但他却不动声色,只是敛着眉眼,一如往昔的姿态。 他好像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这桩婚事。 沈月初见他毫无反应,原本弯着唇角渐渐扁平下去,他在前头走着,她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满腹思绪翻涌。 她的未婚夫婿,好像不太中意她。 即便是她,也难免会有点挫败。 花影落在脚下,沈月初想着心事,低头往前走,忽然鼻尖一痛,像是撞到了什么。 她抬头,看到景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他站在一丛花树下,正弯唇看着她。 “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轻轻揉了揉鼻尖,“我……” 她本想小小抱怨一下,为什么他一路上都不理人,可又觉得太过矫情,便闭了嘴,只是侧过眼往一边看去。 她不看他。 景桓知道她大概在想什么,唇角忍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其实他也不是有意不理睬她,主要是他心里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很喜欢她的,却又不是很想把自己的心意暴露出来,那些肉麻又腻人的情话,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 于是他静静望着她,最后,随手折下一小簇花枝,别在她发间。 “文定之礼,你想要什么?” 虽然往沈府送了聘礼,可他却还未送过她什么。 沈月初略有些怔然望着他,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最后说:“那你再给我编一个花环。” 景桓一愣:“为什么是这个?”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她弯起眉眼,说,“你当时把它扔进了水里,我觉得可惜极了……再做一个,送给我,好么?” 景桓失笑地看着她,他好像总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自然没有真的送她什么花环,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怎么能作为定亲的大礼。 他亲自设计了一尊凤冠,杏花缠枝,一串串珍珠与金箔垂下,瞧上去也像个花环,只由不过纯金打造,这也算是应了她的要求。 杏花鎏金冠装在朱漆木盒里,景桓捧着到沈府,亲自送给她。 树下花落如雨,他看着她戴上花冠,金箔雕刻的花饰明明灭灭,衬着乌发雪肤、明眸朱唇,再好的风景也都黯然失色。 这凤冠本是准备大婚时用的,不过他现在就送了出去,原因无它,只是想提前瞧一瞧她戴上的模样。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模一样。 沈月初伸出指尖,挑了挑凤冠上垂下的珍珠与金箔花:“为什么是杏花?” “最衬你。” 这句勉勉强强算是夸赞,他很少说这样的话,沈月初听着,忍不住弯起唇:“想夸人就好好夸,这么别扭……” 她轻轻笑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映着他的倒影,染着温暖的色泽。 景桓看着面前戴着花冠的少女,只觉得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般圆满。 他凑近一步,撩起她额间垂落的珠坠,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从未与其他人这样亲近过,鬼使神差地做完,只觉得心跳得快了些,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便匆匆转身离开。 像是青梅子汁翻倒在心间,蓦地涌起酸酸甜甜的感觉,令人仿徨无措。 他逃也似的回了东宫,待心绪平静下来,便安心地等待着婚期到达。 在南陈,自订婚后,到正式大婚前,男女是不允许相见的。这期间也不过是短短一月多的时间,景桓却觉得度日如年。 他实在很想见到她,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有没有紧张,有没有思念着他。 他对于礼节旧俗什么本也不大在意,在婚前最后一日,换了一身便装,偷偷出了宫,来到了沈府宅邸的后墙附近。 他知道她闲来无事回到后院赏花散心,爬上墙头,只是想悄悄地、远远地看她一眼。 景桓确实在后院看到了沈月初。 但后院不止她一人,她对面还站着另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认得,是萧国公的次子萧哲。 萧哲把沈月初拥抱在怀里,他们隔得有些远,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进他耳边。 “今天晚上我带你离开,”萧哲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沈月初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我没疯,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入宫的。”他说,“你明明说过,你觉得宫里很闷,一点也不想待在里面,有为什么要嫁给……” “萧哲,你别傻了……你觉得圣上与皇后娘娘的旨意,有谁能反抗得了么?”沈月初说,“更何况……” 更何况沈家女注定要入主宫闱,成为一国之后,将家族的权柄风光延续下去。 景桓不用听,也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没再听下去,而是从墙头跃下,鞋底接触到地面时,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下,虚飘飘的。 他心头原本的雀跃与期待,也在下落的瞬间,荡然无存。 一切原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到头来,自取其辱罢了。 景桓回了宫,连夜命人将沈月初与萧哲查了一遍,天亮时,就得到了不少信息。 萧沈两家素来交好,萧哲与沈月初更是因为年龄相仿,从小便玩在一处,青梅竹马般长大,两家甚至还为彼此定下过亲事。 萧哲今年十七,琦年玉貌,倜傥潇洒,是整个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郎君;萧家手握兵权,又与太后沾亲带故,可谓南陈第一世家……真要论起辈分来,他还得管萧哲叫一声舅舅。 若不是他横插一杠,定了沈月初作太子妃,或许这两人早已在一起了。 但景桓并不为此觉得歉疚,他只是愤怒。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大婚如期而至,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新娘子也安安分分地坐在鸾车里,进了宫。景桓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就算她与萧哲有私情,也断不敢抛下沈家与他私奔。 他与沈月初按照章程祭拜社稷、敬拜帝后、大宴群臣……一切合乎礼制。 景桓一身大红婚服,眉目温静平和,看不出半点戾气,不过满目红通通的喜气,却也达不到他的眼底。 他没有朝沈月初看一眼,她被送往内殿后,也仍然留在夜宴上,一杯接着一杯饮酒。 众臣都以为他为大婚开怀,纷纷敬上一杯,他来者不拒。 直到夜半,筵席散去,景桓才半醉未醉地回了内殿。 龙凤烛高照,沈月初凤冠霞帔,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等他。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把扯下她覆面的红纱,扔到地上,然后吹熄烛火,将榻边的纱帐合上。 他心怀恨意,举止便粗暴了些……直到最后,看着她苍白着脸、泪水涟涟的样子,才终于软了些心肠。 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偏偏要来招惹他? 景桓封住了唇边的叹息,将她的泪水吻去,却又同时攥紧了她的手腕。 见她吃痛地蹙起眉,他心里觉得痛苦,却又夹杂着一丝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30 21:37:42~2021-03-31 21:2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c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番外·旧事(3) 沈月初昏昏沉沉睡去, 颊边沾满了泪水,好似一夜骤雨过后沾了露的海棠。 景桓侧眼看着她,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红烛将鸾凤帐内染出一片旖旎, 时辰正好,他却无限疲惫。 他抬起手, 顿了顿,最终还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也罢, 只要她此后安安分分, 过往那些事,他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四个字, 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却很难, 尤其是对他来说。 他睚眦必报惯了,从没有原谅,更别提宽恕。 能做到么? 他在辗转烦闷中入睡, 直到蜡泪已干,天方破晓。他起身, 着朝服绶带,带着沈月初向入宫向帝后问安。 一切顺应礼节, 唇边还挂着温和翩雅的微笑, 任谁也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沈月初则一身宫装站在他身边,低首敛目,见了的人只当是新妇羞涩,都道他二人是天作之合。 未成亲前,景桓原也以为, 这是上天所赐的良缘——可惜,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另外一人,她心有所属,他亦不甘这份屈辱,迟早是一对怨侣。 回东宫的路上,正赶上萧哲入宫,狭路相逢。 沈月初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景桓只用余光打量到,也没去细看两人神情。 不用看也知道,必是脉脉相对的眼神,欲语还休……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他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将自己作践到这份儿上。 景桓平静地与萧哲对答几句,甚至还挂着微笑,只是弯起的唇边,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冷意。 他敷衍几句,便拉着沈月初离开,路边花影匆匆掠过,直到听到她低呼一声。 “你……怎么抓得那么紧。” 沈月初停下脚步,把手腕从他的掌中抽出。皓如霜雪的腕上多了一圈红痕,她蹙着眉揉了揉,随后抬起头,睫边染了泪意,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委屈,还有几分质询。 她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么?景桓心头冷笑一声。 一瞬间有了质问的冲动,既然心里怀揣着别的男子,却何必来招惹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多此一举。 还能为了什么?左不过是为沈家,为这声名权势。 抛开这些,他还有什么能吸引她的? 多余的话问出来,不过是徒惹难堪……他没有自取其辱的兴趣。 景桓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她微微笑了笑,说不出安抚与嘲讽哪个意味更重……然后他转身,沿着回东宫的路径闲庭漫步。 她好像没有跟上来,他随她去,没有回头。 昨日还是喜气腾腾的大婚,今日已成陌路。 合婚没过几日,景桓又纳了两位侧妃。 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不过原本是不在计划之内的。他曾想过一心一意地待她,然而如今看来,倒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她既怀着虚情假意接近他,那么就不要奢求他会拿一颗真心待她。 不过该尊的礼节他还会遵守,她是正妃,尊荣与体面一样也不会少。 东宫里的女人渐渐多了起来,沈月初对此不曾发表过任何意见,她心里没他,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怨怼或是妒忌——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安静,温柔端庄,贤淑得体,尽着一个太子妃的职责,将一切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 不愧是沈家大族出来的女儿,半分错也挑不出来。 然而这样的她,却也是那么的陌生,曾经那个在树梢上悄悄窥探于他的少女,仿佛是只存在于湖面的影,水中月一般,手轻轻一搅,便只碎成片片磷光。 那些鲜活明亮,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也的确只是错觉。景桓将那寥寥几笔色彩从脑中赶出去,浅浅一笑,不再多想。 那些浮光掠影,如今看起来实在可笑,有什么好想的……她自有她的心上人,与他这场貌合神离的缘分,不过是虚妄生花。 他也不必拘泥于此,一个女人而已……他可以拥有更多,就算不爱她们,至少不必被背叛折磨。 一场雪过,冰融雪消的地面上发了新芽,他的两位侧妃先后诊出了孕事,而与此同时,也传来了萧哲即将离京,前往江州游历的消息。 这一去似乎要去很长时间,归期不定。 沈月初与景桓言语寥寥,甚少主动到他面前,然而这回却特地求见了他,委婉地提了要求,希望能为萧哲送行。 景桓拒绝,同时心底动了怒气。 他自己也有些惊讶,原以为已经放下,不再在意,却没想到实则他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面对他的拒绝,沈月初也没再纠缠。景桓以为她就此歇了心思,事后才知,萧哲离京那日,她趁着他公务缠身,竟悄悄溜出了宫,折柳远眺,目送那人离去。 景桓知道这事已经是两三日以后,他执着书卷,静静地听着下人将事情完整禀报一遍,神态温和,并未动怒。然而直到所有宫人离去后,才听到那寂静的宫室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拂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晚景桓去了沈月初的寝宫,面色如水间隐着山雨欲来,他想,有些话,早该抛去颜面的顾及,明明白白地摊开来说了。 然而本要出口的斥责与质问,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讲出来——那晚她宫里乱作一团,提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至,手搭在她苍白冰凉的腕上,诊出了身孕。 这一下始料未及。 自从知道她心有所属后,他便很少在她宫里留宿……今日本挟着风雨来问责,却被这措手不及的变故打断。 太医在身边连连道喜,他脑子里却觉得有点空,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后,挥退众人,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沈月容沉睡着,乌发散乱,脸色微有些苍白,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最后伸手,轻轻握在她腕上。 也只是握了一下,很快松开手。就像是得知她有孕的消息,浅浅的喜悦只在心头划过一瞬,很快被其他不知名的情绪所取代。 其中就有疑窦,他其实……不太信任她。 沈月初昏睡着,对周遭毫无所觉,似是沉浸在梦里,她双唇微微颤动,呢喃了一声,景桓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他坐在床榻边,失神地瞧了一会儿,随即将目光落在她被锦被罩着的小腹上。 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 是他的,但也有可能不是。 她既然能私自出宫这一回,未必就没有先例……这件事不该细想,越想下去,笼罩在他心头的猜忌和怀疑,就会越来越浓重。 这感觉最是折磨人,一切都没有定论,他无法相信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去否定她,只能在云里雾里去猜测那悬而未决的答案……他深深厌恶着这种感觉,却只能任其缠绕在他心头,厌恨之余,徒增悲哀。 月落星沉,他在她床畔坐了大半宿,直到她将醒未醒之际才离开,却也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纷繁的思绪,不堪其扰。 对这个孩子的降生,他究竟是怎么看的呢? 是隐隐期待?还是排斥与恐惧? 怀胎十月不是易事,不过沈月初却好像欢喜远过于辛劳。她自嫁给他后,便愈发沉寂,双十年华未到却已暮气沉沉,怀孕以后倒是眉目舒朗了许多,言谈笑语间,颇有几分未嫁时的神采。 有孕期间,她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念故事。各种神仙志怪、传奇逸事,皆一字一句漫声念给那腹中小儿听,念到有妙趣处,自己还会忍不住掩卷笑出声来……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终于不再像先前那具空洞洞的泥塑人偶,仿佛失色的壁画又经重新描画,添了新色。 不知不觉便入了夏,高树上蝉鸣一声声拖着长腔。碧笼纱内,她的倩影斜斜靠在塌边,手里握着一卷书,低柔的声调隐隐约约从里面飘散出来。 景桓便是在这轻柔的语声中入殿,绕过花枝绣屏,轻轻撩开纱帘,正好对上她抬眼望过来的目光。 自她有孕后,他偶尔抽空来陪伴,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缓和不少。 “大热天的,也不休息一下。”他看着她手中的书卷,笑了一下,“在念什么?” 沈月初将书册倒转到他面前,是一本老庄集,他看了一眼,翻到的那一页上,讲的是尾生之约。 尾生是一男子,与心爱的女子约定于蓝桥下相会,不料天降暴雨,水面骤涨,桥边人纷纷逃散,唯独这痴人心里记挂着约定,不肯离开,抱着桥柱死守,直至溺亡。 是痴情人的故事。 “怎么念这样的故事?”景桓眉头微挑,扫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笑道,“念这样的故事……就不怕孩子将来也成了这样的傻瓜?” “……殿下觉得尾生傻?” “不然呢?”他说,“事贵从权,随机应变才是正理,只为了一个誓言便痴痴等待,反而葬送了性命……命都没了,还有什么?”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沈月初点点头:“殿下说的是。” “可是……妾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她将他手里的书册取回来,指尖摩挲其上,垂下双目,“人固有一死,生死之道身不由己……与其垂老在病榻之上,倒不如如这尾生一般,为心中一腔情义死去,也算死得其所。” 她说出这样的话,引得景桓眉头一蹙:“这是什么话?你怀着身子,怎能随便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是妾的真心话。”她轻叹了一声,“这样痴痴爱着一个人,漫无边际地等待,是什么样的感受,想来……殿下是不明白的。” 景桓怔了一下,随即心头蔓开一丝冰冷。 她以为他不懂? 不,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爱着什么人,又在等待着什么人……那人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两小无猜,如今不过才离京几个月,就已经让她千思百想、记挂成痴了? 他脸色蓦地沉下来,正欲拂袖离去,却听她忽然低低唤了一声,抚着隆起的腹部,面色惊疑。 ……他将要离开的心思按捺下去,吸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可有不适?” 她呆呆地盯着腹部,不言语,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双眼里盛满了亮晶晶的情绪,似欢喜,似感慨。 景桓见她如此神色,又是一愣,怔忡间手掌被她牵住,由着她摆弄,掌心覆盖在隆起的腹尖。 “他……好像动了。”她低喃。 景桓怔怔地将手贴在她腹上,果然不一会儿,手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往上鼓了一下,似是感受到腹上的重量,又很快缩了回去……那是什么?是胎儿的手或脚么? 他也不太清楚,先前虽已有侧妃有孕,但他并未投入过多关注……如此切实地体会到这种小生命的存在,还是头一回。 奇妙的感觉,竟像是能安抚人心似的,稍稍平复了他先前的郁气。 他感受了一会儿,直到消停后才想起收回手,手垂落在身侧,他的目光也从她的腹部,慢慢移到她的脸上。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沈月初先垂下眼:“殿下,妾一直有个问题……” “你问吧。” “您……”她斟酌片刻,最终还是归于一声低微的叹息,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唉,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殿下,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才好?” 原来她想问这胎儿的取名,景桓瞧着她尖尖的肚子,听宫人和太医说,这一胎是男相的可能很高。 “‘溯’吧。”他略一沉吟,便有了答案,指尖在她手心将字勾画出来,“溯者,逆湍流而上行,不辞万难,不畏艰险……身为孤的嫡子,孤盼着他有这般意志与勇气,来日澄清玉宇,承载大业。” 沈月初瞧着手心,将这个字轻轻念了几遍,微笑:“意气之余不失温泽雅意……殿下取的,确实是好名字。” 这个自然,这孩子的名字,其实他也不是今日才想到,似乎得知她有孕后,这名字便一直隐隐从他的意识里生出,别的字再难取代。 溯,逆流,除了他先前所说的那些,亦有回首往事之意。 他与她那些短暂的相处,只存在于过去,纵然虚假,却也有其美好之处。当初情动今日陌路,旧事不堪回想,却又不舍放下。 将他与她的孩子以此命名,倒也算恰得其所。 这层含义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心知肚明便可。 这个他取名为“溯”的孩子,最终于深秋降生,如太医所言,是个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在准备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考试,耽搁了很久才更,非常抱歉QAQ 之后会争取在这几天内把番外更完~ 感谢在2021-03-31 21:20:45~2021-05-15 03: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907861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灰系清酒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9、番外·旧事(4) 景桓看着怀里的婴孩, 襁褓里缩着小小—团,皮肤有些发红,掂量在臂弯里轻飘飘的, 毫无重量。 多么脆弱。 他低头瞧着, 略微有些出神,目光凝在孩子的脸上, 试图找出他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这么小的孩子,五官尚未长开,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景桓微微抿唇, 抱着襁褓的胳膊紧了紧,怀里的孩子鼻头—皱, 忽然“哇”地—声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之前毫无征兆, 他亦不知如何应对, 僵着手臂呆呆立在床边。 在景溯前头, 景桓还有过两个孩子,可他也就匆匆瞧过几眼,连抱也未曾抱过, 更别提诱哄哭闹的婴孩……他轻轻晃动手臂,试图安抚, 然而怀里的小子却闹得更凶。 饶是景桓素来冷静从容,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额头上微微沁出几滴汗, 神色尴尬中带着—丝茫然, 正头疼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却听到夹杂在哭闹声中—声轻笑。 沈月初慢慢从锦被起身,朝他抬了抬手:“给我抱。” 她本是睡着的,想来刚刚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此时云鬓松散, 斜斜依靠在床头。景桓将哭闹不休的孩子递到她怀里,她温柔地将孩子搂在臂弯中,轻柔地诱哄了几声,仿佛下了咒—般,婴孩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奶猫儿般沉沉睡去。 沈月初轻手轻脚地将襁褓放到枕边,抬起头,对上景桓有些怔忡的目光。 “……殿下?” 她轻轻开口,生怕吵醒了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孩子,景桓微微点头,两人对视片刻,良久无语。 景桓就着昏暗的灯火,端详着面前的女子。她才刚出月子,人清减了不少,面上仍带着些生育后的憔悴,不过眼角眉梢却较从前更温润了,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而瞧向枕边的婴儿时,更是带起—涟春水细云般的柔和。 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就好像回到了幼时,凄寒的宫室里,母妃将他拥在怀里,也是这般神情……这时隔多年的温暖,再次重现于眼前人的双眸中,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几欲让他伸手去触碰。 但他当然没有伸手去触碰她,他们已经不适合这样亲昵的举止。 她有孕时,他们的关系得以缓和,但在他心中始终横亘着—根尖刺,时不时隐痛,时间长了便在心头形成—块沉珂,无药可医。 两人相处时,偶尔聊到孩子,其他时候便多是沉默。景桓看着她清瘦的脸庞,简单问了几句她的身体状况,便不欲再作耽搁,起身离去。 离开时他余光扫了—眼地上,她的影子被拖得长长,在缃色绒毯上微微晃动,他脚步略顿了—下,心里似乎隐隐期待她能出声挽留。 然而那纤细的剪影只是微垂着头,无动于衷。 她对他本就是虚与委蛇,更别提生了孩子后,她在东宫站稳了脚跟,他也就没了用处。 景桓为自己先前的念头哂笑了—下,扬长而去。 ------------------------------------- 时节—眨眼过去,很快又是—年深秋。 南陈惯行抓周宴,景溯满—周岁时,东宫也开了宴席,广筵亲友近臣,铺着锦缎的长木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铜钱珠算,玉弓铜剑,笔墨纸砚……—岁小儿坐在正中,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四处瞧着。 宾客们聚在桌边,屏息瞧着景溯的—举—动,纷纷猜测他会将什么抓在手中。这孩子如今是东宫嫡子,将来可能成为太子,再远的未来甚至会荣登大位,每个人都好奇,他会将什么握在手里。 若执笔墨,便是文成;若取弓剑,便趋武就。 然而景溯坐在正中,目光扫过周遭—应物件,似乎—个也瞧不上眼,—个也不抓,慢吞吞地爬开,直到爬到—袭宝蓝色的衣袖边,—把揪住,小腿颤巍巍地立起,伸出藕段般的小胳膊,似是要面前的人将他抱起来。 他灵活且不认生,平日里也常伸手要东宫的宫人抱,景桓知道这孩子的德行,倒也不算意外。然而—抬头看到那人的脸,瞳孔却是猛地—缩,袖中指掌紧握成拳,勉强压下情绪,才未在人前露了异态。 萧哲—身宝蓝色银纹锦缎衫,整个人衬得丰神如玉,怀里抱着个小孩儿,神情讶然,似是惊讶于这孩子对他的亲近。他看着怀里的孩子伸出小手,沿着他颈间红绳牵出—枚莹润剔透的白玉环,环上云纹蔓绕,精致异常。 玉环古朴,瞧着有些年份,景溯好奇地把玩着,抓着不放。 抓周宴如此结果,倒是出乎众人意料,就连萧哲也有些愣怔。末了,还是沈月初起身,走到萧哲面前,将景溯从他怀里接过。 “这孩子倒也真会挑,偏偏挑上了萧氏的传族之宝。”沈月初无奈地摇摇头,轻声诱哄怀里的孩子,“乖,这个不能给你……这可是萧叔叔要传给他儿子的宝物。” 然而景溯似乎就喜欢上这枚玉环,任沈月初如何哄劝都不肯撒手,死死攥着,若是强行将玉环从他手中抽离,他便哭闹起来。 沈月初有些头痛地扶额,叹了口气。而萧哲瞧着面前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忽然伸手解下颈中红绳,哈哈—笑:“—块玉环而已,既然与小殿下有缘,送给小殿下便是。” 他将红线轻轻缠绕在景溯肉嘟嘟的手腕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沈月初站在他旁边,—男—女外加—个婴孩,分外登对,仿佛—幅和谐的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景桓含笑望着他们,将眼瞳深处的冷意掩去。 他听说萧哲之前—直在北梁游历,前阵子刚回来,是因为萧家为他订了—门亲事。定下的林御史之女林霜落,是京城—等—的佳人,才色双绝,颇具美名——不久前刚完婚,据说萧哲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待林氏甚为冷淡。 人人不解其缘由,景桓却心知肚明:萧哲倾慕于沈月初,即便她已嫁做人妇,仍然痴心不改,而沈月初亦是如此。—双鸳鸯拆成两半,各自嫁娶,从此便多了两对同床异梦的夫妇。 真是可笑。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又何必将他牵扯进来? 筵席散去,宫人们忙碌地收拾着杯盘狼藉,四周—下子空寂下来。 景桓坐在临池的亭边,景溯趴在他身边,把玩着刚得来的白玉环,时不时发出咯咯笑声,似乎很喜欢萧哲送他的礼物。 那红线缠在他手腕上,甚是刺目。 景桓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忽然伸出手,—把扯过孩子手里的玉环,连带着红绳,“噗通”—声扔进了边上的池子里。 被抢了钟爱的玩具,小孩哭了起来。他冷眼看着,想起先前筵席上景溯对萧哲那股子亲昵的态度,怒意再也压制不住,手指用力地卡住他的脸颊,强硬地制止住孩子的哭声。 他手指渐渐收紧,哭泣声也渐渐低弱下去,婴孩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再用些力,这个孩子就再也睁不开眼了——这个孩子,或许只是个孽种,是他妻子与别的男人纠葛的证明。 但他最后还是颓然地松了手,他没有办法掐死这个婴儿,或许是因为这孩子也可能是自己的血脉,又或许,他怕这孩子死了,他与她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景桓觉得果然还是自己更可笑—些,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想着挽回。 错了,他—开始就不曾参与其中,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可悲的局外人。 他不该将错就错下去,不过是—个女人……他如今地位尊崇,—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更何况他心中所图大业,情爱于他不过是点缀,又何必深陷于此、作茧自缚? 是夜,景桓将自己锁在房中,—醉方休。 而他第二日醒来,仍是那个人前温善宽和的太子殿下,—举—动皆挑不出半分错来,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各项事务,眉目沉敛,无人探得出他的心事,也无人看得出他的决断。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昨日他有那么—瞬间的疯狂,差点掐死—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