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郎悔》 第 1 章(奔丧) 第1章 清早带露时分,晨曦还透着浅金色。 靠近湖的地方,水汽尤其重。林嘉一路踩过草地,绣鞋的边沿处隐隐有湿意。 湖上烟气渺渺,连对岸的水榭都时隐时现,仙境似的。 凌家这园子造得举世闻名,传了许多代,据说还曾有皇帝巡幸时便下榻于此处,还留过御笔的。 不愧是金陵望族,书香世家,底蕴就在这里。 一抬眼,斜斜的小径上,走来了六房的粗使丫鬟喜鹊儿,一路打着哈欠。 林嘉垫上两步,笑盈盈先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她肌肤白玉似的,眉眼殷殷带笑。喜鹊儿拍着嘴应道:“小林啊,早啊,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们两个,一个挎着篮子装着剪刀,一个怀里抱着瓷瓶小心翼翼。一个是负责给六夫人剪花插瓶,一个是殷勤给三夫人采露水烹茶。 两人时常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面,倒熟得很。加之喜鹊儿只是个三等丫头,没什么架子,不像一等二等的姐姐们那么难亲近,是林嘉很喜欢的熟人。 “怎么眼下都黑了?”林嘉瞧着喜鹊儿眼底发青,精神萎靡,关切地问了一句。 “嗐,别提了。”喜鹊儿打开话匣子,“昨个夜里,九公子的东西运回来了,昨天搬了一晚上。” 林嘉讶然。 九公子是凌家四房的独子,他的父亲凌家四爷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刚刚过身了。这位九公子听说从京城赶回金陵奔父丧了。 “不是早就回来了吗?”她忍不住问。这些天府里很忙,前面在办白事。她听下人们议论了几耳朵,道是凌家九郎回来了。 “先赶回来的只有人。”喜鹊儿抱怨说,“大件的箱笼昨个天黑才下船,一件件往里搬。又怕惊扰了老太太,又怕惊扰了四夫人,就从我们院子这边绕。四房的人都忙着,我们夫人谴了我们去帮忙。真是,九公子多金贵的人,他的东西怎会让我们碰。那边只许我们帮着搬些粗笨物件,可累得我腰酸,一晚上没睡好。” “喏!”她随手一指对岸水榭,“就是那里,以后你不要随便过去,九公子以后要常在家了。” 林嘉以前也听说过,对面水榭是四房九公子的书房,当年老太爷亲自给的。后来九公子去游学,又高中了探花,没再回来,那水榭空着也不给别人用。 四房的九公子,凌家九郎,是金陵凌家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 十六岁中探花,入翰林,年纪轻轻便御前伴驾,备咨询,参机要。 皎皎如明月一般,这样的儿郎,谁家长辈能不爱。 喜鹊儿好心提醒她,林嘉十分地知趣:“姐姐放心,我素来不乱跑的。” 六夫人屋里喜欢鲜花插瓶。喜鹊儿隔个两三日就要趁着清晨来剪花。不敢多闲聊,怕耽误了时间,六夫人前面忙完了回来看不见新鲜的插花,屋里的姐姐们怪罪下来,她可要吃排头了。 喜鹊儿点下头,匆匆过去了。 林嘉跟她交错而过。她们两个要去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林嘉是要去湖边梅林。 三夫人雅好茗茶,林嘉得她庇护生活在凌府,好的茶叶肯定是供不起,那就另辟蹊径——供水。她常常早起,夏日里采叶上露水,冬日里集枝头花雪。 梅乃四君子之首,这梅上无根水烹茶,是极有品格的,供给三夫人,能讨她的欢心。 林嘉就依靠三夫人这点庇护过日子呢。 叶上露珠一颗一颗的,收集起来最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好在这种雅事,求一个精致,并不求量。林嘉在梅林中忙碌了一个早晨,额头微汗,掂量着瓷瓶也差不多满了,塞上了塞子。 抬眼看了眼水对岸,烟气散了很多,没有先前那么浓了,精巧的水榭仿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隐隐有忙忙碌碌的身影穿梭。 不关她的事。 林嘉只瞧了一眼,便小心捧着瓷瓶往三房去了。 三夫人是孀居妇人,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但如今四爷新丧,不同于往日府里红事她要回避,现在前面在办白事,她反而可以露一露面帮帮忙的。 三夫人果然不在,接她这一瓶露水的是三夫人的贴身妈妈。 这妈妈点评了一句:“有孝心。”便打发她回去。 林嘉刚才进门时听看门婆子说了一嘴,因为四爷的丧事,三房的十二郎也从书院回来了。她知道三房的忌讳,便道:“这几日府里忙,我就先不过来给夫人添乱了。待事情都办完了,我再去给夫人多采点。” 妈妈这才正眼看了她一眼,目露嘉许,点头:“去吧,告诉杜姨娘,这几天不用过来请安。” 林嘉应了,又问候了三夫人康健,奉承了妈妈两句,便匆忙离开。 便是这样有心回避着,半路上还是遇到了凌家三房的十二郎。 三房只有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 这十二郎是在凌三爷身故后,由凌老爷做主从族中过继过来给凌三爷续香火的嗣子。他只比林嘉大两岁,如今才十六。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林嘉本来是跟着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的,直到十二郎开始频繁“偶遇”她。三夫人知道了之后,就让她从三房搬出去了。 听到少年郎一声带着欢喜的“林家妹妹”,林嘉睫毛颤了颤,然而回自己的住处就是这个方向,躲也无处躲,只能硬着头皮行礼,唤了声:“十二公子。” 十二郎身边只带着一个小书童,那喜悦是能从眼睛和笑容里透出来的,上前一步:“叫我十二郎就行。妹妹怎么在此?” 这条路就是她如今的住处通往三房的必经之路,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她日常时不时要采集露水孝敬三夫人,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又是一次“偶遇”。 “我去给三夫人送露水。”林嘉屈膝行个礼,不给凌十二再说多余话的机会,以攻为守,“倒是十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前面为四爷办事,大家都在忙呢。三夫人也去了。” 十二郎顿时语塞。 他会在这里,自然就是为了“偶遇”林嘉。他和府里的兄弟们一样在族学里读书,日常住在那边,旬日才能回府。平时在家管得也严,难得趁这几天忙乱,三夫人一时顾不上他,当然趁机想见一见林嘉。 他支吾道:“前面人多,我抽空回来歇一歇。” 林嘉正色道:“十二公子还是速速回去吧。这办事的是你亲四叔,叫人知道你中间溜出来,着实有违孝道,不是为人子侄的道理。” 十二郎本是凌家远支血脉,跟凌府这一支已经出了五服了,过继过来的时候也懂事了,跟凌府诸人并没有太深的亲情。凌四爷病逝,他的亲侄子侄女或许会伤心难过一下,十二郎跟他不熟也不亲,要说难过就有点勉强了。 但林嘉说的是正理,既然已经过继,礼法上凌四爷就是他的亲叔父了,十二郎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说:“你说的是,这就回。” 嘴上说着回,脚底下还跟扎根似的,只盯着林嘉,想多看她两眼。 这会儿日头稍高了些,日光也明亮了些。 林嘉一张精致面孔,皮肤被照得净透,不施脂粉也眉目如画,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十二郎平时住在族学里,难得见她,哪舍得就回去呢。 这么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已经算是轻薄了。林嘉心中又羞又恼。袖子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抬起眼轻声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也回来了?” 十二郎巴不得跟她多说几句话,忙道:“正是,九兄回来奔父丧。一路快船快马换着来,才这么快就赶回来的。” 那你还敢溜出来。 林嘉深觉得这位十二公子有些不着调。下人们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三夫人也后悔过继他,该过继另一个孩子的。以前林嘉只是听听,不往耳朵里去,如今她是觉得或许三夫人是真的后悔了。 因有了话头能跟林嘉多说两句,不必立刻就离开,十二郎十分高兴,正要多说两句,不意林嘉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很了不起,是少年探花。咦,他中探花的时候,好像就是十二公子你这年纪?十二公子今年是不是还要下场?四爷的事不影响十二公子参加院试吧?” 犹如一盆冷水扑面,顿时把十二郎的遐思全浇灭了。 这个府里的人,不说人人都是才子,但大部分人读书都在水准之上。 偏十二郎,本来嗣子的身份就比旁的人差上一层,虽也姓个“凌”,也有凌氏祖先的血脉,可读书上天赋着实有限。 当时凌老爷是想让三夫人从自己的亲孙子里挑一个。三夫人却怕过继来的孩子跟妯娌们亲过跟她,坚持要从族人中挑一个。 族人闻听消息,好几家日子过得清贫儿子又多的人家都巴巴地把孩子送过来给挑选。凌老爷看中了一个资质还不错的。偏十二郎眉眼生得有几分肖似凌三爷,被三夫人一眼看中,非要取他。 孀妇以后要依靠嗣子,找个自己看上的终究比个强扭的好。凌老爷便顺了她。 三夫人过继了他之后发现他读书不太行,的确后悔了。但族谱都上了,又不能退回去,只能严厉鞭策着他用功。 读书这种事,九分汗水比不上一分天赋,他天赋就是普通的水平,虽也算用功但到现在还没拿下秀才功名,还在考童试。 他这个年纪考童试,在寻常人家自然正常,但三夫人盼子成龙。不是亲生的就盼得更厉害,总是拿他和别的房优秀的子弟比较……便被比得有些平庸了。 林嘉上来就用凌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金鳞儿凌九郎来跟他比,可不就是一泼冷水,浇得人心都凉了。 被戳了痛处,十二郎顿感意兴阑珊。这是他一点都不想聊甚至想回避的话题,与旁人都是如此,何况面对林嘉。他勉强敷衍了两句,匆匆折回前面去了。 林嘉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么说话会让十二郎不高兴。但得罪凌十二总比得罪三夫人强。 她受凌府庇护,仰仗的是三夫人,不是十二郎。 三夫人不乐意她多跟自己的嗣子接触,她便尽量避开,很识时务。 但凡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寄人篱下,身如飘萍,都会这样有眼色又识时务。 外院一片凄冷白色,下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灵堂里许多人按着身份年纪站列。十二郎悄悄溜出去,又悄悄溜回来。 时辰虽然还早,却已经来了很多吊唁的宾客。凌家四爷虽然数年前就辞官赋闲在家,但凌家是金陵世家,凌四爷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有一个儿子金殿之上点了探花,少年成名,前程可期。几十年后,凌家怕是又要出一位阁老。 宾客端的是络绎不绝,哀戚中又透着一种车水马龙的鼎盛。 十二郎溜回来,原觉得宾客繁多,自己又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会被人注意到。不想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便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 抬眼,正和那人对上视线。他打个寒噤,忙垂下头去。 他礼法上的九兄,这场丧礼的丧主——方才林嘉口中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凌昭,淡淡地收回视线,抬手躬身向吊唁的宾客回礼。 礼仪上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无可挑剔。 原色的麻衣披在身上,风度刻在了骨子里。 第 2 章(窥视) 第2章 时人讲究厚葬,凌四爷一场白事也办得辉辉煌煌。及至下葬,入土为安了,才算终于结束了。 宾客散尽,亲朋归家。凌家在金陵的府邸终于回归了宁静。凌昭也才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这一觉睡得沉沉,可他已经在京城为官七载,常要伴驾,养成的作息已经改不了,第二天依然是天未亮人便已经醒了。 睁着眼盯了帐顶片刻,他起了身。 母亲也劳累了多日,昨日里看起来十分虚弱,想来今日必要晚起。凌昭洗漱完毕,便去了书房。 身边的书童唤作南烛,挑灯为他研墨。这僮儿年纪不大,手却很稳,研出来的墨汁浓淡正合凌昭心意。 舔饱墨汁,凌昭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奔父丧,自然要上表丁忧。 这是公文,于他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笔走游龙,片刻间便书就一份申报丁忧的文书。 他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点为探花,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偏这一份文书朴实到堪称制式公文,既无哀婉凄惨,也无华丽辞藻。 至哀之处,哪有那许多卖弄。 丁忧的表文写完,接下来是给在京城的大伯父的信。 必得要给大伯父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且在京城得到消息走的时候太匆忙,为父守制要二十五个月,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商量。 想起临行前大伯父反复叮咛,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祖母,老人家第二次丧子,务必要小心安抚劝慰。也要给大伯父交待一下祖父、祖母如今身体、精神的情况。 公事、家事都细细写完,窗外已经大亮了。南烛吹熄了蜡烛。 凌昭将几封书信文书都封好交给了他。看着南烛揣着书信离开,他肩膀才放松下来。 这些天的累,从身体到心里。接下来,要面对长达二十五个月的丁忧。 凌昭揉揉肩膀,起身走到到窗边。 推开嵌着明瓦的雕花木格窗,便是开阔的湖景。六月的晨光洒下来,湖面上的烟气淡了却还没散尽,有些缥缈之意。 水的对岸,是一片梅林。 凌昭多年未回金陵了。 他自幼有神童之名,早早取得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及第,比旁人更早入仕,久居京城。 如今望着老宅湖边梅林,勾起了许多少时的记忆。 夏日里,他喜欢在梅林摆上书案背书练字,喜欢在竹轩里调香抚琴,喜欢在湖边垂钓……人一旦开始回忆往昔,便颇觉岁月逝去,一时不由生出许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新经父丧,又忆少年,偶生怅然罢了。 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转身,只迈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对岸梅林望去。 迟了几日才跟着大件箱笼一起从京城赶回来的婢女进来换茶,忽听自家公子问道:“去看看那边是谁?” 婢女微诧,不知道凌昭说的“那边”是哪边? “对面,梅林里。”凌昭冷淡地说,“有个女子,去看看是什么人。” “赶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岁,在京中颇是见过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与他“偶遇”的闺阁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传情的青楼美人,亦有府邸里心怀野望的丫鬟婢女。 他是十分讨厌应付这等事的。于他看来,十分地浪费时间和生命,还败坏心情。 这个时间,纵各房堂妹们已经起了,也该是用早饭、去给长辈请安问候的时间,断不会出现在对面梅林里。 对面的必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书房的婢女是十分知道他这脾气的,虽然透过窗户瞧了一眼,什么人影也没看到,还是快步出了水榭书房,绕着湖边亲自往对面去了。 只是这么大一圈绕过去,梅林里哪还有什么人?转了一通也没看见什么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去复命。 凌昭却已经不在水榭里,一问,已经去了四夫人那里。只能等他回来再汇报了。 这几天凌府里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缩在自己的住处做绣活,根本没出来。 待到府里的丧事办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她才又早早起来,趁着清晨露重的时候,赶来梅林收集了梅露。 梅露虽轻,采集却是个极细致需要耐心的活儿。要特别小心看叶片上是否有尘土或者小虫。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事看着轻松,实际上集满一瓶颇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头望了一眼对岸,正看见水榭有人推开了窗户。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咦,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对府里的年轻公子们没有野望,很识趣地尽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于一个符号,令人仰望的那种。 别看戏文里、评书里,动不动便是中状元、点探花,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幸。实际上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税都不一样了,还有米粮领。 到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中金鳞凌九郎,但谁不想见识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举在额上,向那边张望。 那个男子似乎也在看这边,好像又扭头说话。远远的,只能看见个身形,看不清脸。 既看不到什么,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过去越新鲜越好。 虽然三夫人在凌府只是一个守寡孀居,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隐形人。但对林嘉来说,她就是凌府里最重要的人。 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着瓷瓶,殷殷地给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对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举手张望,以为她在窥视水榭,心生了嫌恶,侧头对身后婢女说:“赶她走。” 婢女匆匆离去,他的另一个僮儿飞蓬赶过来禀报:“夫人的院子有动静了。” 听到母亲已经起身,凌昭离开水榭,往父母……现在是母亲一个人的住处去。 凌四夫人着一身雅淡素服,虽有了年纪却依然不失美丽。只新丧了夫君,眉目间都是凄婉郁郁之色。见到儿子来请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问一声:“可休息好了?”那声音听着,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只是四房媳妇,不是长房宗妇。 凌昭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恭敬地给母亲行礼问候,又回答了她的问题:“家乡气候宜人,休息得很好。” 其实并没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干燥惯了,回来金陵会觉得潮湿。 这还是梅雨季已过,太阳灿烂的日子。若早些时候,那雨淅淅沥沥的,一个月不停,才叫人难受。 凌昭问候完母亲,建议道:“我陪母亲一道去给祖母请安。” 四夫人还不能从悲伤的情绪里抽出来,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 话未说完,便看到儿子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看过来,那目光有种凉凉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气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眸睃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说:“祖母自然慈爱宽和,只我们做晚辈的,岂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亲为父亲伤心悲痛,只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比我们哀毁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围侍宽慰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母亲与祖母,皆是世间儿至爱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亲保重身体,侍奉身前,替父亲尽孝。” 压迫感扑面而来,四夫人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羡慕她生了个金鳞儿,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妻凭夫显,母以子贵,她自然也是以这儿子为骄傲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儿子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从来看不上同龄人,从小就被他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稍长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 公公便送他去京城游学,受他大伯训导,一路便到他进士及第,只在中间考乡试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 这些年,这儿子都是在他大伯身边,跟亲生父母一别便是许多年。 先祖父,后大伯。凌昭是受着凌家两代家主的亲自培养长大的。他自然是处处都好,处处都强,唯有一点缺憾……便是与自家父母不是那么亲近。 这一点,四夫人也只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对别人宣之于口的。 如今儿子就在身边了,四夫人非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还莫名有些惧他。 她的丈夫凌家四爷,和凌家大爷、三爷一样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爷实际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儿。幺儿自有幺儿的娇宠,被娇宠出来的幺儿自然和要撑门立户的长子不一样。 凌四爷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这夫妻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还琴瑟和鸣,性子十分相投,都有几分娇气。 眼前这儿子明明是亲生,气度神情却像极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爷,没一点像他那闲散逍遥的父亲。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样孀居,就能过得十分闲在,每日里作诗品茶,也并不是日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问安了。故她想去的时候才去。 这亲儿子怎就不能体谅一下,让她像他三伯母那样过日子呢,做什么非要用这些孝道和大道理来压她。 四夫人怏怏,却无法反驳,凌昭话说到这里,她反驳一句都是不孝了。只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 四夫人含怨看了他一眼。 你说他疏离不孝吧,他又一副至恭至孝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四夫人悲伤地意识到,凌四爷这一去,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会那样宠着她,凭她任性了。 她轻叹一声,把手搭在凌昭伸出的手臂上:“走。” 凌昭垂着眼睛,声音温柔而恭敬:“母亲小心脚下……” 第 3 章(指望) 第3章 四夫人不知道,她想像三夫人那样过日子,凌昭恰是不愿意她像三夫人。 凌昭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与大伯父一家生活在一起。他欣赏的女性便是他的大伯母孙氏。 孙氏是与凌家门当户对的孙家嫡长女,是经过了凌家老夫人多方考察精心挑选出来的长媳,是以后凌家的宗妇。 孙氏其人,对外,撑得起凤冠霞帔,能按品大妆从容进宫奏对;对内,掌得住一府中馈,雷厉风行,处理亲族事务,周到严谨。凌氏族人从来没人说过她的不好。 凌昭不求自己这位母亲能成为大伯母那样的人,但至少他的母亲凌四夫人不能成为一个像三夫人那样的人。 这已经是他最低的要求了。 他真的十分讨厌那种既无担当也无勇气、毅力或任何一种他认可的优秀品质,只会柔柔弱弱、摆弄胭脂水粉,又或是唱和一两句诗词镇日里伤春悲秋的女子。 凌四爷的去世,比凌三爷当年更让凌老夫人哀痛。 因为她的年纪比当年更大了,也因为凌四爷是更受宠的幺儿,辞了官之后这些年也一直承欢膝前。 三儿媳是个没有心的,四儿媳稍强一点,却是个娇弱的。她原是没指望她什么,就跟对待三夫人一样,许了四夫人以后不必晨昏定省。 却没想到四夫人竟来了。 老夫人诧异,待见了扶着母亲一同进来的凌昭,顿时便明了了。 老四家的啊,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干什么什么不行,唯独生的儿子很行,非常行。 四夫人也看出来老太太眼中的欣慰之意,心中一突,忽然庆幸儿子的强势。 待坐定,问候完毕,提起凌四爷,婆媳俩都勾起了难过。她们二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唯独在追念凌四爷这件事上完全一样的。婆媳俩又对着哭了一场。 凌昭也不劝,只垂首,在一旁沉默地陪着。 待哭完,婢子们端来水盆,伺候着为老夫人和四夫人重新净了面。 收拾干净了,老夫人对这个最出息的孙子说:“你虽丁忧在家,也莫要耽误在我等妇人这里。去吧,去你祖父那里,他定有话要对你说。” 凌昭是成年已出仕的男子,原就不必像内宅妇人一样晨昏定省。得了老夫人的话,且也看着四夫人虽娇气一些,行为上却也没有什么大差错,比传说的那位三伯母强不少,遂放下心来,给两位长辈行礼告罪,转身去了。 去到祖父的书房,凌老爷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 “陪母亲去给祖母请安了。”凌昭意简言赅地解释。 凌老爷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凌昭默然。 老来丧子,人生三悲之一。 但老夫人的悲痛必定远胜于凌老爷。因为血缘上来说,凌老爷有六子,六去其二,他还有四子在世。 而老夫人血缘上只有三子,如今凌三爷、凌四爷都先后病逝,唯有凌家大爷一个亲子在世了。凌家二爷、五爷、六爷这些庶子终究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一对比便能明白其中的不对等。 凌老爷退居金陵多年,在金陵的六部里任尚书。 相对京城,金陵的六部等同于是个副朝廷。虽也是尚书实际上并无实权,只是体面地养老而已。 但凌老爷这样曾经在朝廷叱咤风云过的人物,便是养老也不会真正撒手。他叹了片刻,收拾了情绪,便与凌昭说起他的事:“不过二十五个月而已,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要守住。” 多少人家,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纰漏。或丝竹宴饮,或让姬妾有了身孕,日后都成为了对手攻击他们的把柄。 虽然外人常用“人才济济”来形容凌家这种世家。但其实,每一代子弟中,能出现一个能掌舵的人物,家主就非常欣慰了。 这一代里,长房嫡孙不能说差,但也只是普通的优秀,离凌老爷期盼的那个“领头人”还差了一些。 直到四房的九郎凌昭开始渐露头角,凌老爷这颗为家族操碎了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九郎一路过关斩将,十六岁金銮殿上点了探花。 便是他的嫡长子凌家大爷,也承认了九郎下一代掌舵人的身份,对他悉心培养。 凌昭前程光明,偏正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从繁华京城、权力中心归来,凌老爷恐他守不住,给人落下把柄,影响以后。 凌昭完全明白祖父的意思。长辈的期盼自然是好的,只凌昭心中却微哂。 祖父想得太多了,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但不管内心什么感受,凌昭还是得恭敬地深躬行礼,领训:“是,祖父放心。” 凌老爷看着孙儿不动如山的眉眼,十分欣慰,问他:“这两年,可想好了怎么安排?” 今天早上,凌昭睁开眼睛望着帐顶的那段时间,就已经想好了。 “不必沽名钓誉地去结庐守孝。今上并不喜欢这样的。”他平静地说,“打算断酒食素,做个平常人即可。” 实际上,孝期里真能做到不吃肉的,已经不是平常人了。 甚至关上门乐呵乐呵,小宴一番,只要不被人抓到就也没什么事。 礼法是礼法,生活是生活。要真全按着古书里的礼法行事,怎么守孝只守二十五个月,不守满三十六个月呢? 到底人是会喘气儿的活物,知道变通。 “父亲这些年赋闲在家,文稿很多,都在他的书房里。”凌昭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整理出来,为父亲出个集子。这样,后世人也能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凌昭自十六岁入仕,一直伴驾,说话间自有气度。虽眉眼间也有哀戚,却并不会乱了分寸,一看就知道是个心中有主意的人。 凌老爷十分欣慰:“好,这是孝道正途。老四做官不行,诗文小品倒颇有几分文采。你好好的归置归置,以后印出来,也收进咱们凌家的文集里。” 老人家想起那个闲云野鹤文采风流的儿子,忽又悲伤,流下了眼泪。 凌昭再次躬身:“祖父,保重身体为要。” 自此,凌家九郎凌昭开始了麻衣素食的寡淡日子。 而在凌府后宅西路外缘位置一溜低矮排院里,林嘉正在为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她在绣花。 杜姨娘接过来,凑近窗户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碎碎念:“这边针扎得还是松散了,要再紧凑一些,拉线的时候要用巧劲……” 杜姨娘二十来岁,是已故的凌三爷的妾室。当年林嘉的娘带着林嘉就是来投奔她来的。 林嘉的娘也姓杜,是杜姨娘的堂姐,小时候带过杜姨娘,姐妹俩感情很好。后来当姐姐的以良家子入选秀女去了京城,姐妹自此分别。妹妹后来做了凌家三爷的妾,原以为和这个姐姐此生再没机会相见了,不想隔绝多年,姐姐突然带着孩子来投奔。 这姐姐自称曾在宫里待过,后来又给分到了贵人府里,再后来蒙贵人恩,放出来嫁了人。丈夫死后,她带着女儿千里迢迢回了娘家住了两年,却被兄弟们觊觎那点私房,还差点被嫁卖了。 这姐姐没办法,打听到到堂妹在金陵与人做妾,一咬牙逃出了娘家来投奔了堂妹。 林嘉母女来投,孤儿寡母地看着可怜。 这等亲戚一般是打发到老宅后巷那一片街上去的,那里的宅子都是凌府的产业,养了不少这样打秋风的穷亲戚。只有少数一些特别的,才在凌府宅子里有住处。 其实妾室的亲戚根本算不上亲戚,比凌府后巷那些人还不如。但三夫人自己也是孤儿寡母,她养的也是女儿,不免心生怜悯。一时心软,破例让林家母女俩跟着杜姨娘一起住了。 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虽比不上正房的院子,却也十分敞亮。 那知道林嘉的娘福薄,住了不到两年便忽染了急症去了。走之前似有许多话要交待,却来不及交待了。她喉头都堵着,说不了话,只紧紧地一手抓着杜姨娘一手抓着林嘉。 杜姨娘当时明白,便答应了她:“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林嘉的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满眼都是不甘和焦虑,就这么去了。 从此林嘉跟着杜姨娘过活,一起住在跨院里。直到三房的嗣子凌十二郎对林嘉的态度渐渐不对,三夫人决定将他们隔绝开,将杜姨娘安排去了一处偏远冷清的院落。 好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姨娘的份例,并未曾克扣过。 而且林嘉凌府是按着接济亲戚的份例走的,每月还有她一份米粮。 杜姨娘自己没有孩子,觉得这是跟林嘉有缘分,当着自己的闺女养的。两个人在凌府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带着一个小丫头一个粗使婆子,过着安静的、清而不贫的日子。 其实还挺知足的。 只是,林嘉一天天大了。 杜姨娘指点她:“这里换个颜色的线,咱们尽量做到又鲜又不显得艳……” 林嘉听得很认真,选线也认真,分线也认真。 小丫头换了新茶。 杜姨娘看着阳光里生得娇艳如花朵的女孩子,心里软得不行,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以后,你的事都要靠着三夫人呢,再多用些心思。” 林嘉抬起头,光线里甜甜一笑:“我晓得的,姨娘。” 她越大越明白,凌府不是她的归宿。她迟早得有个归宿。 她和杜姨娘几乎不出垂花门,什么人也不认识,以后她寻归宿,还是得靠着三夫人。 这就是寄人篱下,人生飘零的状态。 林嘉在透窗斜入的光线里小心分着丝线,内心里,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真正有个家。 全要指望三夫人,明天早上早点起,去给三夫人集露水。林嘉也知道,在她为三夫人做的所有事情里,这件事是最讨三夫人欢心的。 林嘉万万想不到,这个事竟然也会惹出麻烦。 第 4 章(梅林) 第4章 南方多水。凌家园子的这个湖据说是在天然湖泊的基础上扩大出来的,面积颇不小。夏日里垂钓荡舟,都是极好的。 水榭建在湖上,不仅安静,还比岸上清凉了好几分。 那可是个好地方。 林嘉取完了梅露,一手握着瓷瓶,空出来的手便抡抡胳膊——这里的梅树生了许多年,繁茂高大,一直踮脚举着手臂收集露水,也是很累人的。 她这么做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是面朝着开阔的湖面,面朝着水榭。 抡完手臂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额上,往那个传说中探花郎作了书房的地方张望了一下。 纵然赋闲在家,凌昭的作息依然是惊人地规律,天不亮就起。 这时候四夫人还未起身,他就先到自己的书房。水榭里已经多出了许多箱子,都是凌四爷的手稿。南烛点亮牛油蜡照明,凌昭一边吃着手边素油点心,一边慢慢翻看父亲的手稿。 待天大亮了,南烛便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 混着水汽的清新空气便涌进了水榭里。凌昭捏捏内眼角,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父亲的手稿,也站了起来伸了伸腰。 同样自然而然地走到窗边,面朝着湖面,揉了揉后颈。 一抬眼,又看到了对岸窥视的人。 对,一定就是昨天那个人。 虽然隔得挺远,看不清面孔,但那窈窕纤细的身形是一样的。凌昭书画双绝,这点眼力肯定是有的。 顿时脸就沉下来了,唤了婢女来:“怎地那人又来?” 昨日里实在太忙了,婢女本想着等凌昭回来就向他汇报没找到人的,结果后来又去收拾四爷的手稿,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见凌昭不快,婢女忙惶恐低头:“昨日过去,已找不到人。” 不敢说自己忙得忘记了回报。错了就是错了,凌昭是不听理由和借口的。 凌昭凝目,对岸那个窈窕身形已经转身消失在梅林中了。这时候再派人过去,肯定也是找不到人的。 他觉得很烦人。 若是以前,作为探花郎被一些女子窥视其实也无所谓。但这是孝期,这是自己家里,自己书房,这就令人非常之不舒服了。 他忽又凝目望向那片梅林。人虽讨厌,梅林可不讨厌。是他书房窗外的风景,也有许多他少时的回忆。 婢女垂着头,看不到凌昭脸上的线条因这些回忆柔和了起来。 “明天去对面收集些露水烹茶。”凌昭吩咐,顿了顿,心想,顺便把那个人赶走。 太讨厌了。 婢女福身:“是。” 取露水这件事就得早起。要不然太阳一高,阳光温度起来,叶片上就只空留水痕,不见水珠了。 林嘉睡得早起得也早,穿上薄薄的夏衫。这料子都是杜姨娘从自己的份例里匀给她的:“我一个守寡姨娘,穿新衣给谁看去。” “只可惜没什么鲜亮料子。”她又遗憾。 林嘉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该穿得鲜妍才是。但三房都是孀妇,供给三房的料子特意避开了。三夫人的衣料都素淡,妾室们的沉暗些。 虽然颜色花纹不鲜亮,但料子的确是好料子,裁出来的衫子袖子窄窄,裙子纤腰一束。腰带颜色配得娇艳些,整个人看起来轻盈。 林嘉一路脚步轻快,走下了石子铺就的甬道,踩着草地抄近路往梅林去,路上还遇到了六房的喜鹊儿,眉眼轻快地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喜鹊儿随口说了一句“梅林那边有人”,林嘉也没在意。这么大一宅子人呢,有人有什么稀奇。 孰料,去到了梅林,果真有人。 衣着精致素雅的婢女执着玉瓶将她拦住了,隐约看到梅林里还有别人的身影晃动,不止一个人。 那婢女将林嘉打量一番:“妹妹是哪一房的?” 林嘉的衣裳料子不算差,却没什么首饰,肯定不是家里的姑娘。说是丫鬟……又总觉得不太像。婢女有点拿不准。 林嘉寄人篱下惯了,见人先赔笑脸,说话声音也是又清又软:“我是来为三夫人收集梅露的。姐姐脸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看了看婢女手中的玉瓶,补充了一句:“姐姐也是来采梅露的吗?” 婢女没回答她,反问:“那你是三房的……丫头?” 林嘉道:“我是三房杜姨娘的亲戚。” 三房长辈的一个守寡姨娘和四房的凌九郎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林嘉这样一说,婢女就明白了。姨娘的亲戚,这是比凌家正经打秋风的穷亲戚还远一层、低一等的关系。 但凌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观、家主思维,他是不可能纵容自己身边人趋炎附势或者嘲笑贫寒、狗眼看人低的。 他御下颇严,婢女倒不会因为林嘉的身份便看不起她。但她当她问林嘉“前两日你是不是这个时间都来了”而林嘉回答“是”的时候,她便知道眼前这少女便是公子口中那个偷窥的。 公子身上有重孝呢,还因为这个人不高兴了。婢女便不由有些气恼,问:“是三夫人叫你来的吗?” 林嘉依靠三夫人生活,但三夫人在凌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在这明显很有气势的婢女面前,林嘉不敢扯大旗画虎皮,老实地承认:“不是,是我自己……” 婢女已经明白了——三房一个姨娘家的亲戚,寄居在这里,自然是要想办法讨好取悦自己依靠的人。 她绷起脸来,告诉林嘉:“以后这个时间不要到这边来。” 林嘉便懵了。 “姐姐,”她软软地说,“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姐姐明示。” 遇事先低头、先认错,是杜姨娘的在凌府的生存之道。她一个做姨娘的,连夫主都没了,没人撑腰,自然得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林嘉受她影响,虽没有她那般身段灵活,但是胜在年纪小,生得美,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模样易让人心生怜惜。 婢女见她漂亮娇软,十分可爱,神情稍缓和了些,道:“我们是四房的。我们公子以后清晨要在这里练剑,他不喜人打扰。姑娘以后不要在这个时间过来了。” 林嘉傻住了。 四房只有一个男丁,就是传说中的凌九郎。 探花郎以后要日日清晨在梅林练剑,不许旁人来扰?那她还怎么采梅露? 采集露水就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啊,日头一高露水就蒸干了。 林嘉额头微汗。 “姐姐。”她侬声软语地恳求,“我自是不敢打扰九公子的。我就在林子外沿不进去行吗?三夫人最爱用梅露烹茶了。” 三夫人是个敏感的人。她怕旁人背后指点她守寡还多事,不叫自己的丫鬟来采露水。 杜姨娘察觉出来,才叫林嘉替三夫人做这件事。 这样,便叫旁人知道了,也是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自发的讨好,不是三夫人矫情。 也是因讨到了三夫人的好,林嘉和杜姨娘一直以来过的日子没有克扣排挤,其实还挺舒心的。 凌昭的婢女也不是不明白林嘉的处境。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看着怪惹人怜的,但对婢女来说,凌昭的指示就如同圣旨。她铁面地摇摇头:“不行,我们公子,最喜清静,最厌人扰。” 其实梅林面积不小,林嘉觉得只要小心,根本扰不到凌九郎。 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 这是人家家的园子,这人是人家家里的金鳞儿、探花郎。人家就不乐意你来、不让你来,你怎地? “姐姐,”林嘉软语恳求,“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公子约略什么时辰来?我早起些避开他可好?” 那怎么行。早起晚起这种事总会偶尔有疏漏,只要撞上一次,公子就要不高兴。撞上两次……婢女觉得自己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在凌昭跟前伺候了。 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要不是赶上丧事,大概今年就会把她配人。要失去了大丫鬟的体面,婚事肯定会很受影响。 “不行。”婢女坚定地拒绝。凌昭还在梅林里呢,他今日想以梅露烹茶,她还得收集梅露呢。林嘉耽误了她的时间,待会公子怪罪下来,她可扛不住。婢女把脸一板:“嗅雨轩西边不是有片金镶玉竹吗?你不如去那里采竹露。” 竹露不是不好的,但三夫人想要的就是梅露。 不仅因为梅乃四君子之首,杜姨娘还悄悄告诉过林嘉,其实三夫人颇为孤芳自赏,常以雪中孤梅自喻。她就想要梅露。越是压着不让丫鬟们去采,越是说明她心里真地想要。 这都是杜姨娘说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边好几年了,对三夫人很了解。而林嘉凭自己的感觉,也觉得杜姨娘是把住了三夫人的脉门了。 又或者,倘若一开始林嘉供给三夫人的就是别的露水,其实也没什么。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半路换了货的“降级”之感。 搁着谁都会觉得不快吧。 林嘉更不敢以别的露水欺骗三夫人说是梅露。撒谎这种事,就没有拆穿不了的。只要被别人看到一次、发现一次,以后就再没法取信于人了。 这也是杜姨娘说的。 所以杜姨娘身段这么灵活的一个人,三夫人给她的评价竟是“敦厚”。盖因杜姨娘在三夫人面前就从来不掉花枪、不耍小聪明。 四房的婢女非常脸生,从没见过,应该是从京城回来的。去过京城的人真的是不一样,其实也并非特别跋扈——凌府规矩、家教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也避免不了一些得宠的下人骄纵跋扈,但四房这婢女虽板着脸,给人的是一种不盛气凌人却很有气势的感觉。 林嘉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凌九郎的丫鬟争执,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越而冷淡的声音响起:“谁在吵闹?” 婢女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屈膝福礼:“公子。” 谁?凌九公子?探花郎吗? 婢女的转身闪出了空间,视线没了遮挡,林嘉憋住惊慌的泪意,抬眼向梅林深处望去。 老梅树下那个白衣孝服的公子反手握剑,拨开头顶疏欹斜横的梅枝低头钻过来。 后来林嘉回忆此时,总觉得凌昭抬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有那么短短的片刻,像画中谪仙一样凝固住了。 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一下脚步。 林嘉总是觉得,这定是因为凌九郎光华太盛,过于逼人,给她造成的错觉。 第 5 章(允许) 第5章 人与人的印象,常常不相通。 林嘉觉得传说中的凌九郎光华迫人,只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垂下了头去。 自从因为凌十二郎的缘故,三夫人让她和杜姨娘从三房跨院移出去之后,杜姨娘是反复地叮嘱她一定要回避开凌府这些年轻公子。 “除非你想做妾。”杜姨娘说。 林嘉寄人篱下,没什么大志向,但的确是不想做妾的。 虽然杜姨娘吃穿用度比府外的普通老百姓强了太多,但杜姨娘其实是没有“家”的。纵她是个良妾,身份比婢妾好一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没有家。 丈夫死了,正妻就可以全权处置她。要遇到不好的人家,正妻正好趁着死了丈夫把妾发卖了解恨,也是常见的。 杜姨娘就是运气好,凌家是要脸的人家,并不作践妾室。 对杜姨娘来说,凌家就是一个养老之地,并不是“家”。一个人若在自己的家里,该是主人。但在这里,她永远都不是主人。 凌昭拂开梅枝钻过来,婢女闪开身,他抬起眼看到林嘉的时候,差点以为梅花修成了人形。 细碎晨光穿过枝条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初雪般的肌肤,有种干净到极致的感觉。 但是下一刻,凌昭就知道这只是错觉。因为梅魂雪魄是该有傲骨的,这少女没有。 少女脖颈纤细,腰肢一束,若着一件广袖衫子再配个披帛,或许也有几分欲仙之姿。 但她穿的是最家常的窄袖衫子,最普通的单幅裙子,眉间带着娇怯,含着泪光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像小兽受惊,彷徨无依。 理论上来说,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的类型。 凌昭顿了顿,没有上前,站在梅树下问自己的婢女:“怎么回事?” 婢女口齿伶俐简洁:“这位姑娘是三房的亲戚,经常这时候来采集梅露,前两天都是她。我正与姑娘说,公子以后要在梅林练剑,请这位姑娘回避。” 凌昭目光投向那微微垂首的纤弱少女。 “是什么亲戚?”他问。他这话是问林嘉的。 林嘉将头微微抬起,但视线还是斜向下的,轻声细语地回答:“三房的杜姨娘是我姨母。” 姿态还好,在男子面前算是守礼。倒不似是那等心有野望不顾廉耻的女子。 但闻听是姨娘的亲戚,凌昭不禁一哂。 他又打量了林嘉一眼,觉得她应该还没及笄,问:“你一直住在我们府里?” 所以凌府哪怕她已经住了好几年,也不是她的家,这里是人家的家。 “是。”林嘉又将头垂下了一些。 凌昭问:“每天都来采梅露吗?” 林嘉道:“也不是每日,天气不好的时候也不来。刮风下雨的时候,露水味道不好。” 这几日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凌昭明白了,若林嘉说的是实话,她做这个事已经很久了,早在他回金陵之前就在做了。那她昨日和前日就不是特意在窥视水榭。更可能是长期空置的水榭忽然有了人,好奇张望一眼罢了。 原来是场误会。 虽然杜姨娘从没指责过林嘉红颜祸水,但林嘉如今一日大过一日,经过了凌十二郎的事,内心中很有几分明白的——她自己这张脸,实在有些招人。 她是很自觉地想跟凌家年轻的公子们都保持距离,但今天的事凌昭是正主,婢女做不了主的事,他能做主。 而这个事,对林嘉很重要。 林嘉鼓起勇气又抬起头,恳求:“九公子,蒙三夫人仁善,收容我在府里。我身无长物报答,独这梅露是夫人最爱的一点雅物,也是难得我力所能及可为夫人做到的一点小事。还望九公子大人大量,宽宥小女子的惊扰。若九公子允许,我定只在梅林外沿安静采集,决不吵到公子。” 纵抬了头,也不抬眼,视线始终保持斜向下。脖颈有一弯弧度,带着谦卑和恭顺。 跟凌昭欣赏的那种脖颈挺直、气度沉稳、眼含锐气的女性美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了。 甚至她连这番话说出来的声音都如蚊蚋一般,又细又柔,让人听了觉得耳朵不舒服,总想揉。 凌昭把手负在背后,反手握剑。 “你有孝心,不错。”他微微颔首,又用下巴向某个方向支了支,“你去林子南边吧,我在北边,以后就这样,别过来吵我。” 刚才婢女铁嘴铜牙寸步不让的,林嘉真的以为没希望了,恳求凌九郎完全是最后的尝试罢了。万万想不到凌九郎这么简单就许了。 林嘉惊喜抬头。 眸子中有不敢相信,有意外惊喜,还有刚才着急急出的泪意,水洇洇的。 倒唯独没有羞怯了。 不管是多大方、多贵气的年轻女子,到凌昭的面前,多少还是会有几分羞怯的。 有情才有羞。眼前这个似乎还小没开窍,反正是对他无情无羞便是了。 这一点反而令凌昭舒服。 林嘉已经开了笑容,轻盈福身:“多谢九公子。” 这回声音大了些,像小鸟啾啾。凌昭只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梅林里。 婢女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林嘉生活在凌府里,深暗这个道理,也不敢表现得太高兴,小心地说:“那……姐姐,我去那边了?” 其实婢女神情异样倒不是羞恼或者迁怒,而是心中愕然。什么时候公子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作为书房婢女,她实际上比院子里伺候衣食住行的婢女对自己主人的性子更了解一些。所以今天格外地惊讶。 公子明明最讨厌被这样的年轻未婚女子靠近,而且……婢女深沉地看了林嘉一眼,这女孩子还是公子最讨厌的那种娇娇弱弱的类型。 公子身边的婢女没一个敢摆出这种柔弱之姿的,大家都竭力在公子面前表现出利落、能干的模样。 这才是公子喜欢的样子。 新经父丧,婢女还以为凌昭只会比从前更严厉,没想到反着来了? 婢女心里嘀咕着,脸上却还是一派持重高冷,点点头:“嗯,姑娘请记住我们公子的话,不要往北边来。”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丫鬟呀,林嘉心想,刚才没怎么敢抬头,但惊鸿一瞥那探花郎也是这般冷冷冰冰的,这主仆还真是一脉相承。 她忙带笑福身:“多谢姐姐提醒,未知姐姐怎么称呼?” 婢女道:“我叫桃子。” 林嘉卡了一下壳。 灶房里烧火的丫头也有个叫桃子的。 不是说这名字不对,只是这名字太普通,在书香门第的凌府里,甚至一听就知道是粗使丫鬟名字。因为高等的丫鬟能到主人面前,通常都能被赐个更好听更有文采一些的名字。 但眼前叫桃子的婢女举止利落,谈吐清晰,说话有节奏,明显不是喜鹊儿那种粗使丫头。 或者……是凌九公子身边连粗使丫头都这么有气派? 那也说不定就是呢!毕竟是探花郎啊。 “原来是桃子姐姐。”林嘉忙掩饰说,“我姓林,姐姐们都叫我小林。” 她卡壳这一下虽过去得快,桃子也看出来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她能怎么办呢,当年老太太把她给公子的时候,她名字叫作月云。公子硬是给她改成了桃子! 桃子! 她当时就麻了。 这可是传说中被凌老爷称为“我家金鳞儿”的九公子啊。你敢想他给身边丫鬟起名字这么接地气的? 好在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这么接地气,公子身边……李子和柿子,还有芫荽和菘菜。大家难姐难妹,一起接地气着,接着接着也就麻习惯了。 反正她家这谪仙公子用那磁性嗓音唤她们这接地气的名字时,没人能生出一丁点绮思,只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先想公子交待的事情有没有做完做好,再想想本职工作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特别能让人清醒。 “林姑娘是吧,我也正要为公子采梅露,一起吧。”桃子现在就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公子许了这个姑娘以后可以在这边继续采梅露,意味着以后可能会经常碰面。桃子就得把她的情况摸清楚,这样等公子问起来的时候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林嘉跟着杜姨娘讨生活,跟着她学会了做人低调,然后尽量结善缘的那一套处世方法,桃子说要一起,她立刻欣然应约。 人若长得好看还年纪小,再带着笑,的确很容易给人好感。何况林嘉生得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好看太多,桃子就看她挺顺眼的。 凌昭不喜欢柔弱娇怯的女子,桃子这种利落能干的大丫鬟对年纪小又生得好看的少女却反而有点怜香惜玉。 两人便结伴在梅林南侧采梅露,尽量压低声音说话。林嘉虽有些眼色,到底年纪小没出过府,不像桃子跟着凌昭颇有些阅历,没一会便被桃子弄清楚了出身来历的详细情况。 被套完了话,林嘉问了一句:“九公子也喜欢用梅露烹茶呀?那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姐姐?” 桃子刚才冷脸冷面的时候看着还挺吓人的,但林嘉心细地注意到,她始终称呼她为“林姑娘”。而实际上在凌府里,因为她是妾室的亲戚,就连喜鹊儿那样的粗使丫头都仗着比她大唤一声“小林”。 而且四房九公子出现后,实际上驳回了桃子先前的决定,桃子也没有对她翻白眼或者冷言冷语。 人的内心里是有感觉的,林嘉自然而然地对桃子生出好感,觉得如果以后能经常跟桃子结伴一起采集梅露,也挺好的。 “不会。”桃子甩甩发酸的手臂,“我们公子也就是偶尔。” 其实昨天凌昭会动了心思让她来采集梅露,都还是因为昨天早晨隔岸看见了林嘉在梅林里瞎晃才触发了念头。 “这等事虽雅,看着不需要花费银钱,但骨子里何尝不是另一种穷奢极欲?偶为之尚可,常为之便是造作。”桃子说。 桃子说这话的时候,竟凛然有种难以描述的威严。 林嘉完全被震惊了。 她一直都知道梅露烹茶是一件极雅的事,也是三夫人极爱的事。只是她天长日久为三夫人做这事的时候,内心里总是有那么点说不出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刚刚,桃子简直就是把她内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感受给挑开了,让她一下子敞亮起来。 “桃子姐,你一定见过很多世面。”她惊叹道。 年纪小的漂亮妹妹眼睛里全是发自真心的崇拜,做不得假。桃子“咳”了一声:“这话是我们公子说的。” “原来是九公子,不怪他是文曲星,能说得这么通透。”林嘉眼睛弯弯,“桃子姐你在探花郎身边都沾了一身的书卷气呢。” “只是……姐姐,这话公子说也就罢了,我们就不要说了。”林嘉顿了顿,贴近桃子,小声提醒道,“我是常常给三夫人采梅露的……” 所以三夫人,便是那看似风雅,实际造作之人。 九公子这话肯定不是排揎三夫人,但在凌府里恰好就落在三夫人身上了。就是九公子这晚辈自己说都不合适,何况桃子只是个下人,更不能乱说。 桃子只是离开金陵老宅太久了,对现在府里的情况有些不太熟悉。但她一点就透,看林嘉的眼神就柔和起来,谢道:“知道啦,我以后不会乱说。”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对方是个说话让人舒服的人。 而此时,梅林中传来了琴声。 琴音自来深沉悠远,与别的乐器不同。在这清晨微凉的时分,于老梅枝桠间漫过来,那悲伤之意让林嘉觉得衣衫都穿得薄了。 “是九公子吗?”她问。 桃子点了点,轻轻叹了口气。 林嘉怔怔听了片刻。 好难过啊。 九公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啊。 他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第 6 章(收起) 第6章 凌昭在书房里坐定,翻阅着父亲的手稿。 晨光照进房间里,反射着映在他脸上,俊美的面庞仿佛会生出光辉。 桃子在汇报她一早上打听来的那小姑娘的情况。 “……丈夫死了就投奔了娘家,娘家兄弟想将她再嫁,她不愿,就带着女儿来投奔堂妹,就是三房的杜姨娘。”她汇报说,“后来她也过身了,林姑娘就跟着杜姨娘过日子。但她现在不住在三房,跟着杜姨娘住在府里西边的排院里。” 那一排院子凌昭知道,整齐低矮的一排院子,是给府里有体面的仆妇住的。也住着一两个来投奔的孤儿寡母。 凌昭点点头,道:“幼失怙恃,生存不易,倒也不必把旁人的路都堵死。” “她老老实实,就随她。她若生事,就撵她走。” 桃子松了口气。 内心里觉得凌昭今天的“好说话”都有了解释——他虽是成年丧父,那也是失去至亲,看到一个丧父又无母的孤女,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怜悯之心,也很正常。 桃子平日里并不多话的,但林嘉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姑娘,让人心软,她也难得地帮她说了句话:“看着十分懂事的。对了,公子抚琴的时候,她还听得掉眼泪了……” 凌昭翻页的手指顿住,视线抬起,看了桃子一眼。 桃子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忙告退了。 凌昭唤了南烛进来:“把那张琴收起来。” 南烛有点困惑。那张琴是凌四爷的,昨晚上公子才从四爷的书房里取出来,今晨抚了一曲便要收起来了? 他不敢多问,低头应道:“是。” 飞蓬匆匆进来,垂手汇报:“夫人那边有动静了。” 凌昭放下手稿,起身往凌四夫人那里去了。 他这母亲实在娇气,他担心她没有恒心,还是得多看几天。 不料去了,四夫人已经打理好了,见着这儿子来,也不意外。甚至隐约有点“我都料到了”的无奈,说:“你也不必日日都来的,我这就去给你祖母请安。” 凌昭点点头:“母亲纯孝。” 四夫人嘴角抽了抽,对这儿子全无办法。 凌昭来都来了,到底还是陪着一起去给老夫人请安。 在老夫人那里与已经请完安的六夫人打了个照面。六夫人掌着府里中馈,她每日来得最早,问完老太太安回去,整整一个上午都要忙碌。 老夫人念叨凌昭:“你做你的事去。” 凌昭道:“我也没什么事,祖母和母亲都安好,就是我最大的事了。” 老夫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却看了凌四夫人一眼。 待凌昭告退,老夫人对四夫人道:“熙臣是有大志向的人,我等后宅妇人,给不了他什么助力,也不要拖他的后腿,让他分心在后宅。我们呀,最好就是安安稳稳的,什么事都没有。” 熙臣是凌昭的字。 当年他点探花的时候还未及冠,还未有字,皇帝在御殿之上赐了他“熙臣”为字。 凌四夫人满面通红。 因凌四爷就是出了名的操心后宅,有事全给她兜着。 只不过以前,有凌四爷挡着,老夫人这些话也说不到她脸上来。但以前在凌四爷那里,她是妻子,在凌昭这里,她却是母亲。老夫人可以容忍儿子的妻子娇气,却不能容忍孙子的母亲不成器。 说话间,婢女进来禀报三夫人也来请安了。四夫人松了口气。 凌老爷已经去衙门了,并不在家里。凌昭回了自己的书房。 而这时候,林嘉也从三房回来了。 她十分高兴,拿了一匣子点心给杜姨娘:“三夫人赏的。” 杜姨娘问:“她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你见着她了?” “见着了。”林嘉道,“我瞧着像是歇过来了,脸色很好。见我送了新鲜的梅露过去,就赏了我一匣点心。” 杜姨娘这里也有茶,三夫人倒也不克扣她,该有的都有。 两个人也煮了茶,开心在晨光里吃起点心果子来了。 “三夫人还说,其实陈记的点心吃得多了,也腻了,总觉得还没有咱们做得合口味。”林嘉道。 杜姨娘微微一笑:“那就做。” 杜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以前颇得三爷青睐。三夫人也是爱吃的,只总端着架子不肯表现出来。 杜姨娘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做点心这手压箱底的好活自然是要用来讨好三夫人的,但吃食这种东西又不同于别的,吃得多了就不稀罕了。故杜姨娘并不常做,总是等到三夫人又想吃了,才做一回。 这样三夫人吃完才会总念着。 林嘉又道:“今天见到了四房的九公子呢。” 杜姨娘一惊:“九公子?” 九公子如今二十有三,府里传说他半年前刚刚推掉了他老师郑大学士递过来的姻缘枝,至今还未订亲。所以他虽然年纪老大了,依然在杜姨娘给林嘉列出来的“不可靠近,遇见绕着走”的名单上。 林嘉忙解释:“湖边的水榭又重开启了,九公子清晨去梅林里练剑,就遇上了。” 又将桃子先开始不许她再去梅林,凌昭又出来许了的事都告诉了杜姨娘,道:“我害怕桃子姐姐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桃子姐姐也并没有给我脸子看,实是个可亲的人呢。” 杜姨娘见她神色一如往常,才放下心来,道:“那以后就小心点,不要去惊扰九公子。” 说完,到底是好奇,忍不住问:“九公子生得什么模样?” 林嘉说:“姨娘以前没见过九公子吗?” “见过,”杜姨娘说,“只隔了好些年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 “可好看呢。”因为凌昭很宽容地允许她继续使用梅林,她对凌昭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他穿着一身素服,比穿锦衣还让人觉得光华耀人的。我都没敢多看,赶紧低头。说话也好听,声音不大,也不急,可是听着很有威严,跟府里别的公子们都不太一样。” 还留在府里的公子都是凌十二郎这样年纪小、还在读书的,除了凌十二之外,都是五房、六房的孩子。 他们的父亲本身也不是什么很有才学的人。凌五爷只有举人的功名,以举人出仕,在应天府辖下的一个县里做官;凌六爷更不济,只是个秀才。 但凌六爷十分精于庶务,凌老爷把凌府的庶务都交给他打理。 不仅如此,因为凌家长媳在京城,二夫人也随凌二爷在外,五夫人跟着凌五爷,虽离得近但老夫人也许她跟着五爷身边,夫妻不分离,所以留在金陵老宅的媳妇只有三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三夫人孀居已经数年,按理该四夫人掌中馈。但四夫人天生性格便不喜这些,她嫁妆又厚,并不看重掌中馈捞的那点油水,凌府的中馈便落到了六夫人的手中。 “别看四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杜姨娘念叨,“可他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就是不一样。” “唉,我们三爷要不是去得早,说不定也能中个进士的。毕竟和大爷、四爷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差不了的。” 这却是三夫人的心头憾了。杜姨娘也只是念叨一下而已,其实三爷就算中了进士那诰命也落不到杜姨娘身上。 “六个儿子,三个进士。”林嘉赞叹道,“真是了不起。” “可不是。”杜姨娘也道,“这到了孙辈里,又好几个,这最出色的啊,就是九公子了。要服二十五个月,九公子这婚事一下子就得耽搁两年,也不知道要落到哪家闺秀的头上。” 林嘉道:“不管哪家,肯定也得是祖上出过阁老、学士的人家。” 杜姨娘:“那是肯定的。” 两个人不过是吃着点心闲话而已,这些事与她们都不相干的。待收拾了榻几,便取出了绣活,一起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做活。 这院子不仅没法跟三房的正房比,甚至也没法跟杜姨娘以前住的跨院比。院子扁而长,不是个正经院子,其实是几进院子的后罩房改的。封了通往前面院子的角门,单独开了朝外的门,就成了独立的院子。 但这里是真放松。对杜姨娘和林嘉这样不想生事就想安静生活的人来说,反而比从前住在三房跨院里,活在三夫人这样细腻敏感的人眼皮子底下的时候还自在呢。 毕竟那时候,杜姨娘见天地要在三夫人跟前伺候。反而是搬出来之后,三夫人就免了她这些,对她说:“好好把你甥女养大送嫁就是了。也是咱们凌家做的一件善事。” 当然她是不想让杜姨娘带着林嘉在她的嗣子面前晃。后来林嘉来送梅露她还提防着,待见林嘉十分有心,都是拣着十二郎去书院的日子才过来,刻意地避开,才渐渐放了心,对她又有了笑脸。 林嘉手上的绣活分为三种。 一种是孝敬给三夫人的,用的是上好的料子,最好的线。 一种是放到外面铺子里寄卖,攒些银钱的。 还有一种是绣得最慢,但是慢工出细活的。杜姨娘虽没明说,林嘉也明白这是让她给自己攒嫁妆呢。 女孩子到这个年纪,就是该慢慢给自己绣嫁妆了。 只不知道将来自己又会落到哪家? 婚姻之事讲究个门当户对,如自己这般的孤女,又能匹配什么样的人家呢?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林嘉起来洗漱过了,便揣了瓷瓶去梅林。这时候天还没亮呢,走到梅林的时候,天才刚亮。 林嘉很规矩地,只在梅林南边活动。 倒没看见那位桃子姐姐,她今日只在外缘走动,没有进到梅林深处,隔着许多高大虬结的老梅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道四房的九公子今天有没有在那边练剑? 凌九郎那样的文曲星,林嘉想象不出来他练剑是什么模样。 但林嘉的内心里还挺期盼着凌昭练完剑之后再抚琴一曲的,他的琴音实是动人。 林嘉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没什么乐趣,凌府有什么喜事唱个堂会她也不敢往前凑。前面都是衣衫华丽的贵客,她往前凑很容易被人当成丫鬟使唤。 她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凌府的管事妈妈却不许。 因她到底不是真正的丫鬟,没有受过丫鬟的训练,忙碌起来做错事,旁人哪知道她是谁,只会留下凌府下人管教得不好的坏印象。 她便只能远远地,隔着一两进院子听个余音。 府里的几个没出阁的闺秀日常里调琴弄香地小聚,倒是会喊她一声,让她做个评判。 她们与她倒是认识的。因凌府里有有家学教小姐们读书识字,以前杜姨娘求了三夫人把她塞进去一起蹭着学了。曾与几个未嫁的小姐们做过两三年同窗。 除了读书识字,琴也碰过,香也知道。只是都学得浅。因她自己没有琴,杜姨娘那里也只有日常的普通熏香。那些课上学的特别的香方子自然没处练习去。 “不实用。”杜姨娘说,“于她们,或许是有用的。于咱们,以后也用不上。” 第 7 章(点心) 第7章 林嘉觉得姨娘说得对。 她将来不可能嫁入那种可以让她闲坐调香的人家,倒不如把娘亲去世前教她的如何算账如何管家好好练练。那才是对她有用的东西。 只是,九公子的琴让人听了忘不了。 便是昔日家学里那位教琴的女琴师都没他弹得好。林嘉昨天只是听了一小会儿,便忍不住落泪。 可惜今日里九公子却没有抚琴。倒是传来了脚步声,林嘉回头一看,原来是桃子。 林嘉对桃子印象很好,又见到她不免高兴,唤了声“桃子姐”。 见桃子在唇前竖起手指,她又忙掩住口。 那眼睛瞪得溜圆,受了惊吓似的往桃子身后看,惹得桃子想笑,告诉她:“倒也不至于,别太高声就行。” 林嘉也是一乐,道:“好。” 她见桃子空着手,问:“姐姐今天不用采梅露吗?” “不用。”桃子甩手,“公子没吩咐。你采多少啦?” “姐姐再不来,我就要走了。”林嘉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包递给桃子。 “这什么?”桃子问。 “是陈记的点心。”林嘉说,“昨天三夫人赏给我的,我给姐姐留了两块。” 桃子一乐,道:“谢谢你啦。我好几年没吃到陈记的点心了。京城也有,但我们公子总说味道不地道。” “其实,我姨母教我做的点心味道更好呢。”林嘉道,“一点也不输给陈记。今天我们就要做,明日我拿来给姐姐尝尝。” 陈记是金陵很有名的点心铺子。敢放出话来说不输给陈记,那定是在这方面有两把刷子的。桃子是个爱吃的,当即便笑着应道:“那你别忘了呀。” 林嘉道:“一定。” 才说完,林子里隐约又有声音,桃子回头瞅了一眼:“我得赶紧过去了。” 两个人就匆忙道别,林嘉往三房去,桃子瞧了她的背影一眼,往梅林北边去了。 凌昭还剑入鞘,南烛接过剑递上帕子。 凌昭接过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桃子回来了。 “林姑娘很规矩,一直只在南边,都没往北边探一眼。我瞧她采的差不多了,才出去跟她打了个招呼,让她知道咱们在这边。”桃子汇报道。 原来桃子一直隐身在梅林里观察林嘉。 凌昭道:“知道了。” 转身把帕子扔给南烛,转头却看到桃子手里的东西。先前她手里可没有这东西。 “拿的什么?”他问。 桃子忙道:“是陈记的点心。” 按凌昭的作息安排,他该是练完剑后回书房再用早饭的,所以这会儿正是空着肚子的时候。 陈记也是小时候爱吃的,但京城里的陈记不地道,他觉得不是那个味。 便伸出了手。 桃子:“……” 桃子敢说什么,只能乖乖地上缴了自己的零食。 那点心用帕子包得严严整整的,帕子洗得非常干净,还打着精致可爱的结。 凌昭解开帕子,捏起块点心放进嘴巴里,品了品,微微蹙眉,待咽下去,道:“不新鲜了。哪来的?” “林姑娘给的。”桃子如实招供,“昨天三夫人赏了她一匣子。” 凌昭顿了顿。他这辈子,除了皇帝赐下的之外,从来只有他赏人,还没吃过别人赏下来的食物。 但肚子正饿,还是把第二块也填到了嘴里。吃完,皱眉说:“金陵的陈记也不如从前了,味道没有我小时候吃的好。” 金陵陈记的味道怎么样,桃子好久没吃了,不能置评。但桃子其实一直没觉得京城的陈记味道不地道,那都是凌昭说的。 桃子觉得凌昭就是嘴刁。 凌昭吃完,见那帕子上有绣花,顺手展开看了看。 帕子很素,只在一角绣了一丛小草。凌昭在大内见过许多刺绣精品甚至孤品,这绣工也只是普通,还入不了他的眼。 只胜在那从草绿色用又杂了嫩黄色的线,看着很像春天才钻出泥土的嫩草,竟有一分童趣。想起这是林嘉给桃子的,自然这帕子是林嘉的帕子。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凌昭随手把帕子扔还给了桃子,又道:“明日你不用跟着来了。” 婢女原只是房中伺候的,凌昭在外面的时候,都是小厮跟随。在内宅里,他有南烛和飞蓬两个供使唤跑腿,够了。 桃子的本职工作原就是打理书房。昨日让她过来是采梅露,今日让她过来是让她再看看林嘉是不是守规矩。 既然都无事,以后就不需要她日日清晨都跟着了。 清晨梅林里露水重,容易湿鞋子,其实桃子也乐得不来的。 只才乐完,又想起来林嘉说明天给她带自己做的点心。便等凌昭去沐浴,扯着南烛托给了他:“明天那个林姑娘给我带她做的点心,你去帮我拿一下。再把帕子还给她,哦,等我洗了再给她。” 些许小事,南烛一口答应了。 凌昭沐浴完,书房的婢女们已经将早饭摆好。 凌昭为父服孝,食无肉,都是素食。因为素食,所以他现在一顿就需要比从前吃得多些才能饱腹。 今日却剩得多了些。 果然还是不该在正餐前瞎用点心,凌昭想。 这其实不符合他一贯的养生之道。只是早上练完剑、打完拳,就是容易肚子饿,点心在眼前,自然而然就吃了。 林嘉回到自己院子里,和杜姨娘一起用过饭,到了下午开始做点心。这院子虽狭小,但以前住过寄居的亲戚,有独立的灶房,很是方便。 杜姨娘念叨:“你也不小了,这做点心也该出师了。这可是门好手艺,以后可以讨婆母喜欢……” 杜姨娘无儿无女,把林嘉当成亲闺女养。她受了堂姐的遗托,满心想的就是给林嘉找个合适的人家稳稳当当地嫁出去。 凡她会的,女红也好,厨艺也好,都手把手地教林嘉。 林嘉心中暖,往她身上蹭:“真是的,老说什么婆母不婆母的,不听!” 杜姨娘气笑:“别蹭了,面粉弄我衣服上了!” 两人嬉笑着,一起做了点心。 待出炉,尝过一个,林嘉点头:“就是比陈记的好吃。” 杜姨娘道:“要记住,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让人一直吃,吃得多了便腻。也不止是吃食,旁的事也是。” 对男人也是。 只林嘉还小,这话不好明说。待以后再教她便是。 又见林嘉将要孝敬给三夫人的装了匣子,却又另包了几块,便问:“给谁?” 林嘉道:“给新认识的桃子姐姐。” 桃子是跟着九公子见识过京城的人,林嘉觉得她就透着股大气干练的劲,很喜欢她。 多个人总多条路,下人也有下人的门路,杜姨娘愿意林嘉多认识些人,点头:“好。” 林嘉想跟桃子打听打听京城呢,她一辈子都没去过京城,实在向往。也不知道桃子跟着探花郎,有没有见过皇帝爷爷和皇后娘娘。 孰料第二日却没有见到桃子,见到的却是个半大小子。 “林姑娘是吧?我是九公子跟前的伺候的南烛。”南烛笑嘻嘻地,“桃子姐今日不过来,特地让我来还你帕子的。” 帕子一看就是洗过的,桃子姐果然是个利落人。 见不到桃子林嘉心里略感失望,但还是笑着接了帕子,谢过南烛,又道:“我给桃子姐说好了要给她带点心,可能麻烦小哥帮我带给她?” 南烛其实就是来拿点心的,自然是道:“不麻烦,只管给我便是。” 心里还打算待会给桃子之前,自己先偷吃一块。嘻嘻,最多挨桃子姐一脚丫子,反正他跑得快。 凌昭还在梅林中,南烛接了点心便撒丫子回去了。 他掐着时间溜过来的,回去凌昭一趟剑式还未走完,待凌昭练完,他接剑递帕子上茶水,什么事都没耽搁。 只是凌昭眼睛一扫,看到茶盘上又多了个帕子包的小包,跟昨天那个看起来有点像。 凌昭纳闷:“是什么?” 南烛道:“林姑娘给桃子姐的点心。” 凌昭啜了口茶:“陈记吃多了腻。” 南烛却道:“说是林姑娘自己做的,号称是不比陈记的差。” 茶水下肚,运动之后的饥饿感恰在此时升起。 “……”凌昭道,“拿来我尝尝。” 南烛心道,得,轮不到他偷吃了。不过这也怪不到他头上,桃子姐要怪,就去怪公子吧。只要她敢。 当即便把帕子的结解开,还说:“这结打得精致。” 凌昭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略一品,便顿了顿,就势便在湖石上坐了下来。 梅林中这片空地,就是为着作画吟诗、抚琴舞剑预留的。 几块大湖石,看似天然奇巧,随意地搁置。其实就是作几、凳用的,十分地方便。 南烛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坐在湖石上,慢条斯理地……将属于桃子的几块点心都消灭掉了。 吃完,他潇洒地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一声“走吧”,便负着手沿着湖边往水榭去了。 南烛看着一块只残留点心屑的帕子,再看看他家公子,认命地背上剑、收拢了茶器,拎着提梁箱跟了上去。 是公子吃的,又不是他偷吃的! 反正不能怪他! 第 8 章(饮食) 第8章 桃子瞠目结舌:“都吃了?” 南烛两手一摊:“是。”还把沾了点心屑的帕子递给桃子,说;“只剩这个了。” 桃子扶额。 书房的另两个婢女李子和柿子撤了碗碟下来:“公子用完了。” 桃子看了一眼:“剩这么多?” 李子道:“公子说不怎么饿。” 毕竟吃了四块点心了已经。 桃子把帕子往怀里一塞,进去伺候茶水去了。 研墨的是飞蓬。 他手不如南烛稳。因为南烛年纪大些,飞蓬才留头呢。两个小厮也是排着年纪的,等以后南烛年纪大了不能进内院了,飞蓬就要顶上去,现在就得把他练出来。 凌昭停下笔,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字,又对比了一下父亲的字。 父亲的字更疏狂,笔锋间便透着一股子舒展与随性。而他正相反。犹记得少年时自己也爱写这样的字,但入仕后多拟公文,笔锋渐渐收敛,重筋骨而少逸情,偶尔小酌后笔锋才会狂放些。 这两天读父亲的手札,多是些日常小品,闲情散文。 夏日湖边的蛙声,秋日温热的菊花酒,冬日里在梅林里烤肉被祖父笑骂是焚琴煮鹤之辈,又或者是和朋友喝酒忘记亲自去宜生堂买母亲指定的胭脂,叫了小厮去补买,却被母亲生气扔掉。 时光仿佛扑面而来。 这些年他人在京城,一心扑在仕途上。总觉得比起大伯父、二伯父的勤勉,父亲不求上进缺乏担当。 现在又觉得似乎人生错过了什么,可已经追不回来了。 但凌昭这片刻的怅惘在桃子进来换热茶的时候便被打碎消散了。一切又归于眼前的现实。 他跟父亲到底是不同的。 父亲是祖父许多儿子中的一个,是祖母溺爱的幺儿,上面有得力的兄长们。而他,却是四房唯一的男丁。 因这不同,父亲便可以闲云野鹤,他却不能。 凌昭重又坐下,将父亲的手稿收起,又执起笔,给京中几位同僚好友写信。 待再次放下笔轻揉手腕的时候,桃子又一次进来换茶,轻声提醒:“公子走动走动吧,再过两刻钟,又该用饭了。” 久坐亦不够养生,人就该是动静结合的。凌昭果然站起来略略舒展腰背,又走到窗前观赏湖景——眼睛用得时间长了,须得多看看远方,否则易得“能近祛远”的眼疾。 这一看,看到了梅林,再转头,又看到桃子端着茶盏退出去的背影。 “桃子。”他便唤住了婢女。 桃子转回来。 凌昭道:“姓林的小姑娘拿来的点心不错,不能白吃人家的,你给她准备些回礼。” 顿了顿道:“以你的名义。” 虽是以桃子的名义,但既然是凌昭吩咐让给回礼,那自然是走凌昭的账,不必桃子自掏腰包。 桃子爽利地答应了。私底下又扯着南烛问:“是不是很好吃啊?”要不然怎么能都吃掉呢。 南烛说:“我又没尝到!” 桃子有主意:“明天你把回礼带过去,就跟她说我爱吃,请她再做一些。” 南烛大为赞同:“那我也要尝尝。” 今天早上看着公子没停直接吃光,南烛就觉得这点心肯定难吃不了。 林嘉给桃子送了点心,自然更要给三夫人送。 把梅露和点心一起送过去,正好方便三夫人烹茶用点心,却没想到过去的时候,三房不似平时那般安静。三夫人似起得比平时更早,屋子里有动静。 林嘉过来送东西,平时都送到三夫人的贴身妈妈手里,今日里出来接东西的却是婢女。妈妈还在正房里。 林嘉小心地问:“静雨姐姐,三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要不然怎么一大早折腾。 静雨呸道:“别胡说!”向房里瞧了一眼,似有些无奈,道:“不干你事,少问。” 但三房的婢女一向都被林嘉“姐姐、姐姐”地哄得都还不错,静雨压低声音道:“这两天先别过来了,省得……” 她话未说尽,但林嘉明白,自然是省得被迁怒了。 林嘉扯住她袖角,亲昵地小声道谢:“我回头给姐姐绣个帕子。” 静雨一乐,又赶紧肃然,压低声音:“赶紧回去吧。” 这屋里正发脾气呢。 林嘉沿着回廊往外走,一路竖着耳朵,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赶紧告诉杜姨娘:“三夫人生四夫人的气呢。” 杜姨娘惊讶:“怎么了?” 三夫人孀居已久,四夫人才新寡,按说应该是三夫人同情四夫人,或者欣喜以后有人作伴才是。 林嘉把听来的告诉了杜姨娘:“四爷下葬后,四夫人这两天每日照旧给老夫人请安,没耽搁过。” “……”杜姨娘扶额,“这……” 杜姨娘就是三房的人,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年三爷过身,三夫人悲痛欲绝,老夫人怕她哀毁过度,免了她的晨昏定省。那之后,三夫人只不定期地才去给老夫人请安。 日常只说自己是个孀居之人,不宜多行走露面。她也确实低调,府中的热闹都不参与。节日家宴也几不出席。保持着成为府里一个十分令人怜惜的存在。 四夫人这一下子,把她这份理所当然享受的特别待遇给打破了。 好像被猫抓破的脸似的,特别难看。 但你要说四夫人做错了什么?又没有。儿媳给婆婆请安,自古天经地义,并不因为儿子不在了就可以不做了。 恰好相反,儿子没了,做母亲的岂不是更该有媳妇来宽慰服侍? “那三夫人今天……?”杜姨娘问。 “不知道呢。”林嘉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纠结要不要去呢。” 不去吧,让四夫人比衬得好像愈发地错了。去吧,又太打脸。 所以三夫人早上才在屋里发脾气,妈妈在屋里劝,婢女出来接林嘉的东西。三房一大早就气氛阴沉沉的。 杜姨娘哂道:“这以后,且有得气呢。” 以前可以自怨自艾,道一句命苦。 如今大家都是寡妇了,还都有儿子,看似起点一样了。 可细品,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嗣子,一个进士及第,皇帝钦点的探花,连字都是皇帝给赐的,另一个还在考童试。 三夫人全线落了下风,以三夫人那个心性,怕是要难受死了。 “静雨姐叫我这两天不要过去。”林嘉道。 “那就不过去。”杜姨娘道,“咱们不去上赶着找气受。等过了这几天再说。” 林嘉笑得眼睛眯起来:“嗯!” 第二日南烛揣着桃子准备的回礼,趁凌昭练剑的功夫往梅林南边转了一圈,却又揣着回来了。 凌昭正一剑刺出,抬眼看见他,问:“怎么了?” 南烛挠挠头:“今天林姑娘没来。” 凌昭只微微颔首,并不再多说话,凝神屏气,专心练剑。 待用早饭,吃得并不多。 因他为父亲服孝,餐餐茹素。听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几日嘴巴里便淡出鸟来。人都跟着没了食欲。 李子、柿子把碗碟撤下来,桃子上前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但公子没胃口她们也没办法,也不敢多劝。 再一日,南烛还是揣着桃子的回礼去了,林嘉依然没出现。 回去跟桃子说:“是不是就不来了?” “那不会。”桃子已经把林嘉的情况基本套出来了,“她依附着三夫人过日子呢。不急,什么时候看见什么时候给她就行了。” 如今桃子着急的是凌昭的饮食。青壮男子突然断了肉食,短短几日好像就消瘦了。桃子如今哪还有心思惦记自己没吃到的点心。 第三日南烛又往梅林南边转了一圈,终于是见着林嘉了。 “林姑娘可来了。”他喜道,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林嘉,“这是桃子姐姐托我带给姑娘的回礼。” 林嘉意外。 往日里也做过点心给别的人的,吃就吃了,大家知道她须得讨好众人,也就是嘴上倒个谢,夸一句便过去了。少有因为几块点心就给她回礼的。 林嘉有点受宠若惊,忙道:“桃子姐怎么这么客气。不过是几块点心,不当什么的。” 想要推辞,南烛却已经机灵地塞给了她,嘻嘻笑道:“还不是因为姑娘的点心好吃,桃子姐还想吃呢。姑娘什么时候再做了,可要记得我们才是。不说了,公子还在那边,我过去了。” 撒丫子就跑了。 这里也不好拆开来看,林嘉先塞进怀里,采满了梅露,给三夫人送过去。 回到自己院子,杜姨娘问:“怎么样了?” 林嘉道:“三夫人不在呢。” 这个时间点不在,那定然是给老夫人请安去了呗。 杜姨娘捂嘴一笑。 林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四房的桃子姐今天让南烛小哥给我带了回礼。” 杜姨娘好奇:“是什么?看看。” 林嘉打开看,却是一包茶叶。杜姨娘嗅了嗅:“好茶!”又道:“这可不便宜。” 这茶叶的档次高出了杜姨娘份例里的茶叶好几条街,价值着实超过了几块点心。林嘉不安:“太贵重了吧。” 因为她以为这是桃子给的。若是桃子自己回礼,大概也是回个荷包、帕子就抵了点心的人情。 岂料在桃子那边来看,这其实算是凌昭赏的。既是凌昭赏,自然不会出手寒酸。但因为凌昭说以桃子的名义个,桃子这才收敛着,只包了这么一小包茶叶给林嘉。 杜姨娘也意外。虽说对方是凌九郎身边的大丫鬟,这出手也太大方了吧。 她沉吟了一下,问:“对方可有说什么?” “只说点心好吃,还想吃。”林嘉老实回答。 杜姨娘这下倒是放下心来,因她对自己做点心这门手艺实在很有信心,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慌,再给她做便是。” 大人说能留下,林嘉心里就踏实了,道:“今天就做!我来动手,姨母指点我!” 杜姨娘失笑:“你真的很喜欢四房的人呀。” 林嘉只眉眼弯弯地笑,不说话。 桃子这样的大丫鬟,自始至终都称呼她“林姑娘”,不像旁的丫鬟婢女,张口便叫她“小林”。 南烛这样的小少年,也是张口“姑娘”闭口“姑娘”的,不像凌十二身边的僮儿,张口就是“林姐姐”。 凌九郎身边的人始终视她为凌府的客人,不像许多旁的人,将她与奴婢仆役等同视之。 这微妙的差异,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这不能告诉姨母,姨母若知道了,定会难过。 妾的孩子不能管自己的生母叫娘,妾的亲戚也不算是亲戚。 便是说妾室也是半个主子,可终究……还是低人一等。 第 9 章(胃口) 第9章 南烛替桃子送了回礼,桃子说:“她可算来了?你有没有跟她说再给我们做些?” “哪能说得这样白。”南烛道,“我就说姐姐给的回礼是因为她的点心好吃。” 桃子啐道:“把我描成了个吃货!” 又道:“她若机灵……你明天记得过去瞧一眼。” 因他们若不过去,林嘉也是不会往梅林北边去的。 南烛第二日果然又往南边溜达一趟,果不其然林嘉给了他一个匣子:“给桃子姐姐。” 南烛掂了掂匣子的分量,这次肯定有他的份了,高兴地向林嘉道谢。 林嘉忙摆手:“可别。跟桃子姐说,真不值担当什么,莫要再回礼了。” 南烛嘻嘻笑:“那就偏了姑娘的东西了。” 林中空地上,凌昭擦了汗,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便看到放在湖石上的匣子。 “……是什么?” 南烛忙答道:“林姑娘给桃子姐的点心。” 凌昭点点头。 正餐前吃点心是不好的,不养生。 两杯茶下肚,饥饿感升起……凌昭想起了前几天吃的那几块点心,的确,比陈记的更合他的口味。 嘴巴里莫名便分泌出了唾液。 南烛于是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家公子在湖石上坐下,神色自然地打开了那个匣子。 上次帕子包了四块,这一次给的多,匣子里装了十块。 这些天实在是口中寡淡,凌昭取了一块填进嘴巴里,与上次吃的是不一样的,但舌尖和味蕾都瞬间愉悦了起来。 南烛眼看着匣子里的点心一块一块地减少……好在凌昭只吃了四块便停了下来。拍拍手上的点心屑起身:“回去。” 真好,还给他们留了六块! 南烛欢欢喜喜带着六块点心去给桃子献宝:“这次公子只吃了四块,咱们还有六块。” 桃子惊讶:“吃了四块?” 南烛道:“可不是嘛。这点心是不是特好吃?快让我尝一块……哎哟!小气!” 桃子拍开南烛的手,打开匣子看了看,果然只剩下六块。 她拈了一块给南烛,自己也拈了一块放进嘴巴里。两个人一品,都诧异,竟真的比陈记的还好吃! 怪不得公子能一口气吃掉四块。 南烛吃了还想再吃,桃子只肯再给他一块,剩下的收起来:“我的!” 很快便到了正午时分,午饭是精致的素斋。 凌昭用得肯定比早饭要多些,但也有限。与他该有的食量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的。所以书上记载的孝子,说是为父守孝,茹素三年,都面有菜色了。 没肉吃,能没菜色嘛。 凌昭在水榭里歇了个午觉,醒过来便觉得腹中又有了饥饿感。 婢女们奉了茶上来,又上了点心攒盒。戗金红漆的六边形攒盒打开,里面分了六个格子,摆着六种点心。 桃子小心地说:“公子午食用得少,怕您饿了,特意准备的。” 凌昭点点头。 放下茶盏,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顿了顿,把手中这块吃完了。却没有在桃子殷切的目光中拿第二块,反而在帕子上蹭蹭手指,翻起书来。 桃子不免失望。 过了一会儿,凌昭又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了点心攒盒上。 他又拈起了另一种点心,慢条斯理地吃完,擦擦手指问:“咱们府里自己做的点心吧?” “是。”桃子答道,“是大厨房的卢旺家的做的。” “卢旺家的还在厨房?”凌昭道,“我记得祖母是很爱吃她做的点心的。” “她是咱们灶上的点心娘子,府里的点心都出自她的手。”桃子笑道,“我尝过了,还是从前那个味。” 对味道凌昭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只落在书页上。却没有再吃第三块。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只有翻书页的声音。书桌旁便放着冰盆,丝丝的凉意特别舒服。 安静中忽然响起了凌昭的声音。 “早上的点心还有没有了?” 桃子本来大脑都放空了,一个激灵,道:“有,还有。” 凌昭微微撩了下眼皮:“怎么不上来?” 桃子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那是我的”,只能乖乖一低头:“这就去取。” 她匆匆回屋取出那只匣子,却只剩下两块了。 原本凌昭剩了六块给她,她和南烛吃了三块,还有三块,给了飞蓬一块,就只剩两块了。 又喊李子拿了只叶脉纹的玉瓷花口碟,将点心摆了上去,稳稳端着给凌昭送了进去。 凌昭专注地看着书,伸出手拈起一块咬了一口,缓慢地吃完,又伸出手拈了第二块。 当凌昭第三次伸出手,桃子嘴巴张了张,没敢出声。 凌昭的手摸了个空,才抬眼看了一眼空空的碟子。没说什么,擦擦手指,说了声“都撤了吧”,便继续看书。 桃子将碟子和攒盒一并撤下,交给了李子,又叫柿子在书房听唤。 她自己匆匆去次间打开由她掌管的钱箱,取了两个小银锞子给了南烛。 “林姑娘和三房的杜姨娘一起住在西边那一排院子,你知道吧,挺矮的那一排。”她说,“我也不知道她住哪一间,你过去打听一下。” “找到了,就跟她说……” 桃子踌躇了一下,道:“就说我爱吃她做的这点心。” 隐去了凌昭的存在。 “问问她还会不会做别的样的,还是就会这两样?若她们会得多,请她帮忙每日里做些不重样的,这算是预付一个月的钱。” 南烛也是机灵小子,问:“是公子爱吃吗?” “就你知道。”桃子拧他耳朵一把,“心里明白就行了,别嚷嚷,快去。” 南烛吐吐舌头,飞快地跑着去了。 他惯常跑腿的,速度很快,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就跑过去了。 西边这排院子明显低矮朴实了许多。南烛往第一间去问,得了指点,很快便找到了林嘉的院子。 林嘉却不在,她和杜姨娘的丫头一起往门子上去了——日常的绣活,都是托门子上的婆子送到外面铺子里寄卖的。府里许多仆妇丫鬟都是这么做的。 杜姨娘院子里几个人的绣活也都是这么处理的。 杜姨娘接待了南烛,听他说是凌九郎身边的小厮,颇是吃惊。待听了他的来意,心里划拉一番,便应下了。 等林嘉回来,杜姨娘给她看了银锞子,说了四房的人托付的事。 林嘉略有不安:“合适吗?” 杜姨娘道:“若只是三不五时地送一些,倒不用。但他们要的是日日,这种天长地久的事若不是事先谈好了报酬,仅凭一时脑子热便答应了,时候长了怎么可能坚持的下来?少不得要受累还落埋怨。似四房这般明晓事理,银货两讫的,大家都欢喜,反而干净利落,不容易有事。” “既是点名要你做的,这银子你收着,攒着作嫁妆。” 也许是被杜姨娘拎着耳朵灌“嫁人”这件事灌得多了,林嘉也很喜欢攒嫁妆。 衣裳料子也好,刺绣也好,银钱也好,那种慢慢变多的感觉特别让人安心。 她收了银锞子,脆脆地应道:“好!” 既接了这差事,两个人就认真研究起来。 杜姨娘道:“说是只要素点,不要有肉馅的,也不要用猪油。” “好。”林嘉拿了描花样的炭笔,把这些要求都录下来。 因为对方还要求尽量不重样,两个人就凑一起研究点心谱子,把六月剩下的半个月每天的花样给定了下来。 定好了,林嘉问:“这便动手吧?” 因南烛说每日早上便要。干点心保存时间长,只要不是梅雨时节,放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 杜姨娘却道:“我想着,不若早上现做,人家既掏了钱,便给他们最新鲜的。” 四房的人出手大方,杜姨娘从接下这事的时候起,就决心把这事做好、做长久了,好好地帮林嘉赚这笔外快。 实是比做绣活来钱快,还轻省。绣活一做做一天,眼睛手指腰背都累。做点心也就是忙活半个时辰就能搞定了。 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啊。 南烛回去给桃子复命:“我说让飞蓬去取,那位姨娘听说飞蓬是个才留头的,怕飞蓬不稳妥,摔了磕了什么的。她说反正林姑娘日日早晨能看到我,就让她捎过来。” “也行。”桃子说,“反正梅林那里你去接。别让林姑娘和公子碰面,惹公子不高兴。” 南烛道:“我瞅着林姑娘从来不往北边去的。” 桃子点头:“她是个心里有数的。” 这些衣食住行的小事,自有身边的婢女操心。 凌昭身边桃子就是个能做主的,不需凌昭说什么,便把这事安排好了。 若没有这点眼力和行动力,又怎么能成为凌九郎身边的大丫鬟。 翌日一切顺利。 凌昭练完剑,茶已经煮好了,当作几案使用的大块湖石上除了茶盘,还摆了碟子。碟子里摞了四块点心,摆了个造型。 凌昭拈起尝了一口便赞了一句:“今天的点心不错。” 南烛邀功:“是今天早上新鲜现做的。” 凌昭又尝了一口:“这不是厨下做的吧?” “是三房的林姑娘做的。”南烛禀道,“桃子姐使了钱的,讲好先做一个月试试。哦,我们只说是桃子姐爱吃。” 凌昭咀嚼着,点了点头。 第 10 章(对岸) 第10章 转眼就过了七八天。 林嘉当然不知道这些日子做出来的点心是入了凌昭的肚子。 往日里若只是为着自己吃,倒不至于日日都做,如今是为着人家托付的差事,头一晚准备好食材,每日里晨起上锅,半个时辰不到就能出锅。 这笔钱赚得委实轻松,她和杜姨娘还能日日都有新鲜的点心入腹。 小心地将新出笼的糕点装了食盒,林嘉喊了声:“我去了!” 杜姨娘隔窗应了一声。小丫头正伺候她洗漱。 杜姨娘本就手把手地教林嘉做糕点很久了,只以前做的次数少,练习就少。如今日日做,林嘉的手艺日益娴熟,早不需要她亲自指点了。 林嘉拎着食盒到梅林,没多久四房的南烛就从梅林深处穿行而出:“林姑娘。” 林嘉看到他眼睛就笑弯起来:“南烛小哥。” 两个人交换了装了新鲜点心的食盒和昨日的空食盒。林嘉嘱咐道:“这个原本是该放肉馅的,替换成咸蛋黄了,我尝过了,很可以。桃子姐若是吃不惯这个味,下次就不做了。” 林嘉在做点心这件事上,颇是继承了杜姨娘的天赋,做出来的东西哪怕用的不是常规的食材,调出来的味道都是不错的。 这些天她送来的点心,凌昭都吃得很干净。 南烛对她很有信心:“姑娘说可以,必定是可以的。” 林嘉深觉得九公子的人真是好说话。 真的,从九公子本人开始,到婢女到小厮,都这么好。也不是说别的房的人就不好,但的确九公子身边的人给人感觉特别的好。 “那我回去啦。”她说。 南烛道:“咦,姐姐今天不采梅露吗?” “不采。”林嘉解释道,“你看今天天色阴沉沉的,三夫人说阴天里的露水草腥气重,她不喝的。” 南烛抬头看看,的确今天阴云多,空气也有点闷。 不过三夫人也真讲究。 待回到梅林空地里,煮好了茶,凌昭也结束了晨练,过来吃喝茶点。 姓林的小姑娘送来的点心不仅合口味,也看得出来十分用心地钻研过配方。桃子这事办得颇让他满意。 如今晨练之后享用茶点成为了他清晨的一段闲暇时光。 这些天看父亲的手札小品,窥视到的是跟京城官场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轻松,闲散,又愉悦。真个是悠然垂钓,看云卷云舒。 他忽然觉得释然,或许不该仅仅以上进、不上进便擅自给父亲的人生下定义。 “林姑娘已经回去了。”南烛手脚麻利地给他添茶,“今个阴天,三夫人嫌阴天的露水有草腥气。林姑娘今天就不用采梅露了。” 凌昭嘴角抽了抽。 他从前是不关心后宅和妇人的事的。但最近可能是太闲了,也是因为涉及到自己的母亲,多少还是关心了一下。 这位三伯母真是…… 从前三夫人孀居,四夫人过着神仙日子,两妯娌是不大搭界的。忽然四夫人也没了丈夫,众人还以为二人的关系会比从前好一些,毕竟三夫人是过来人,多少会同情四夫人一些,四夫人如今亲历了,也该能体谅三夫人一些。 不料如今三夫人跟着四夫人一起日日跟老夫人晨昏定省的,却比从前对四夫人更冷淡了。 凌昭缓缓咀嚼口中食物,望着眼前湖面。 晴日里有晴日的美,阴天里有阴天的意境。水的颜色都变得不一样。 和父亲诗里写得一样。 凌昭站起来:“走吧。” 美景使人有画兴,待回到水榭,他铺开了纸,望着窗外湖景,动笔作画。 一副画一天里自然是画不完的。凌昭一上午的时间都用来干这个。午后歇了个觉,天色愈发阴郁了,空气潮湿。 凌昭刚醒,有种懵然的感觉,一时混不知岁月。 闲在家里,便是这样。京城的紧张节奏,仿佛那么遥远。 桃子来上茶点,凌昭揉揉脸:“到露台上坐会儿。” 桃子道:“是,屋里有点闷,露台上好点。”忙去张罗。 水榭书房外面还有个露台,直接接着水。 婢女们安置了躺椅,凌昭觉得浑身骨头都让她们惯得懒了。躺在躺椅上看着婢女煮茶,吃着点心。 明明书房里还有大堆的父亲的遗作等着他看,等着他分类、甄选、整理,可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就这么躺在躺椅上发呆。 内心里又觉得不行。 这简直就是父亲的生活。这不该是他该有的样子。 可实在舒服,就这么躺着,什么都不干,整个人放空,看天看水看梅林。 莫名一下午就过去了。平日里晚饭都是回院子里去用,今日里不回了。 白日里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人精神了,告诉婢女:“今天歇在这里。” 掌了灯又开始夜读。 桃子颇是无语。 天黑了,杜姨娘这边却准备了一篮子东西给林嘉。有香烛,有纸钱。因今日,是林嘉的娘亲、杜姨娘的堂姐的忌日。 “小心点看路。”杜姨娘悄声嘱咐林嘉和小丫头,“等走过去了再把灯笼点起来,别让肖晴娘看见……” 走过去指的是走过前面的几个院子。 院子里都住着人,大部分都是孤儿寡母这种。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前面院子里住的都是跟凌家沾亲带故的,都觉得自己才是凌家正儿八经的亲戚。林嘉这种姨娘的亲戚算什么。 偏杜姨娘虽然守寡,却是正经有个姨娘的名分,吃穿用度是姨娘的份例,比这些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更好些。林嘉跟着受益。难免叫人不忿。 便总有眼睛盯着,想在人家凌府里私祭?叫那些眼睛发现了,便等着被人说道吧。 隔壁院子有个拖儿带女的妇人,她女儿叫作肖晴娘,跟林嘉年纪差不多。因是差不多,格外喜欢盯着林嘉。杜姨娘便是嘱咐林嘉小心她。 日落而息,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少有费灯油熬夜的。若在院子里祭,火光和烟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杜姨娘就让林嘉悄悄去远的、没人的地方设祭。 去哪呢,梅林最合适。大晚上的不会有人去那边,不容易被发现。又临水,也好灭火,不容易出事。 这个时间粗使婆子已经躺下了。虽是个粗使,却是凌府的家生子,杜姨娘不太使唤得动她。便自己亲自帮林嘉开门:“我守着门,早点回来。” 林嘉低声应了,带着小丫头溜着墙根摸黑夜行。 待小心过去了这一排院子,才晃着火折子将灯笼点起来,照着路,小心往梅林去了。 去年是在梅林那片空地上祭的。 如今那块地方是凌九郎晨练之地,林嘉怕明早被发现了纸灰,惹凌九郎不快,今年不敢再在那里了。 梅林这里她熟得很,带着小丫头去了靠近水边的地方。 娘亲的家乡也是有很多水的地方,离金陵其实也不算远,坐船几日便能到的地方。 但林嘉隐隐记得,娘亲还活着的时候,想念的不是家乡,是京城。 小时候哄她睡觉,别人的娘亲讲的都是小猫小狗小羊羔的故事。她的娘亲给她讲京城,讲皇宫,讲年老的皇帝、美丽的妃嫔,讲新年夜里的火树银花…… 小丫头“噫”的一声打断了林嘉的回忆,她道:“对面怎么还亮着灯?” 林嘉遥遥看去,果然水榭还亮着灯。她迟疑了一下,道:“许是书房的姐姐们?” 灯油是钱,蜡烛更是钱。对面那光的颜色明显是蜡烛。小丫头咋舌:“主人不在,丫头晚上也敢这么点蜡吗?” 前年杜姨娘身边的丫头到年纪了,发出去配人了,才换了这个小丫头。一个守寡姨娘,这样的冷灶哪有人愿意来烧,能来的自然不是什么伶俐出色、见过世面的。 身边的婆子也是这样。 杜姨娘也不愿意把银钱浪费在这俩人身上,宁可攒着,以后多给林嘉留点,也不怎么给丫头婆子打赏。所以丫头蠢笨、婆子疏懒,杜姨娘也无所谓。 林嘉道:“四房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莫说林嘉和杜姨娘,便是她们两人所倚靠的三房也没法跟四房比。 虽然都姓凌,但十二郎是什么样子,凌九郎又是什么样子,瞎子也看得明明白白。 但不关她的事,林嘉找个合适的地方,摆好香烛果子,烧纸的盆不好携带,便用小铲子刨了个浅浅的土坑,点着了火。 林嘉知道自凌九郎回来后,水榭书房重新启用,因此会有灯光。但她没想到,此时在书房里点着蜡烛的,却正是凌九郎本人。 凌昭上午作画,下午放空了半天,晚上才又翻开了凌四爷的文稿。 待桃子小心提醒他该就寝了,他只挥挥手,眼也没抬。 桃子安静退出去,却跟南烛抱怨:“自到了家里,吃饭也不正常了,睡觉也不正常了。” 公子以前是个多么严谨自律的人啊。 南烛道:“那也没办法。” 别说公子,就连他这些天都觉得骨头有点松散了。从前在京城,他每天要为公子跑多少趟腿啊,现在几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了。 连他都这种感觉,突然赋闲在家的公子肯定难受,且得适应呢。 凌昭不知道贴身的人在外面小声担忧地议论他。 他放下手中稿子,隐隐有点明白自己这几天不对劲的状态是怎么回事了。 是父亲的文笔太好了——那些生活的细节栩栩如生,那些字里行间的情绪像指尖拂过琴弦,带着余音,硬是把他拉进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里。 强烈地代入了。 但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就从中挣脱了出来,又回到了现实里,成为了他自己。终究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凌昭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伸了伸腰。 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却是一片漆黑。 憋了一天,都以为要下雨,雨却没有下下来。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些阴云散了,空气也变得爽朗起来。 抬头能看见月亮,半遮着,欲语还休。映在水中,有种凉意。 凌昭独自消化情绪。 他原不是这种看个月亮就伤春悲秋的人,还是父亲的文字对他造成了影响。 驱散了这些情绪,正准备转身,凌昭的目光忽然凝住,唤了声:“南烛。” 南烛和桃子都在外面听唤,闻声麻利地进来:“公子可是要就寝?寝室都收拾好了。” 凌昭却背着手,道:“你过来看看,对面怎么有火光?” 南烛咦了一声,走过去张望一下:“真的?怎地有火光?好像有人?好像还有灯笼?” 凌昭负手沉默了片刻,问:“对面的人在干什么?” 南烛不确定地瞎猜:“……烤地瓜?” 丫头婆子嘴馋了,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烤地瓜吃,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性,南烛是个机灵鬼,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说。怕触了主人的霉头,想含混过去。 凌昭凝视了片刻,却十分肯定地说:“有人在私祭。” 凌昭自己说了,南烛便道:“我去看看?” 府里正经的主人想祭谁都不必遮掩,正正经经请高僧来做法事都是可以的。 会私祭的,自然都不是正经主人。或者丫鬟婆子,或者寄居的亲戚。不管哪个,未得主人家允许,在人家家里干这个,多少都会招些不快。 但其实也不是大事。让小厮过去呵斥走便是了。 但凌昭却轻声说:“打上灯笼,我过去看看。” 南烛有点吃惊。但凌昭下了指示,他便立刻去打灯笼去了。 走在夜色里,凌昭抬头看看墨蓝色的星空。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亲自看看。 仿佛这一天的阴云都是为着夜里这一点火光铺垫。总还是父亲那些文字在影响他,总觉得彩云蔽月,水波清冷,对岸该有一段哀思……和一个与这哀思相称的人。 他想去看看。 其实也可能就是,睡不着,又太闲了。 第 11 章(月下) 第11章 月光清冷,水光泛着凉意,火光却易让人陷入回忆。 娘亲走的时候林嘉已经很懂事了,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的惶然之感。从此就彻底是无父也无母的孤女。 拭去眼角的泪,林嘉将最后一叠纸钱也填进去,看着火焰忽地旺了一下,转头叫小丫头去水边打水。 小丫头提着灯笼,拎着竹筒往水边去。 林嘉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便在此时,安静的夜里忽传来枯枝踩断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地清晰,也惊悚。林嘉一个激灵,霍然回头。 大晚上的,梅林竟来了人。 身形矮的那个提着灯笼,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实不该有人的。夜幕,水边,香烛……这些凑在一起再加上看不清的人影,着实让人有些害怕。 “谁?”林嘉颤声问。 对面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有些诧异:“是林姑娘?” 这个声音最近太熟悉了,每日清晨都要打交道的,可知是人不是鬼,林嘉舒了口气起身:“南烛小哥?” 但南烛怎么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了?林嘉随即僵住。 南烛打着灯笼,隐约能照出他的脸。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人,身形颀长,看不清面庞,只被微弱的光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但除了凌九郎还能是谁呢。 林嘉紧张地看了眼地上的香烛贡品和没烧完的纸钱,怯声问:“可是……九公子?” 南烛没再说话,微微侧身让开,他身后的那个人影开口了:“在祭谁?” 那声音低沉冷清,果然是那位凌九郎。 私祭被主人家捉个正着。林嘉垂下头:“今天是我娘亲的忌日。” 那个冷清的声音却问:“那是你的丫鬟?” 林嘉转头看去。远处有一盏灯笼停在那里,自然是小丫头打了水回来却发现有人来了,吓得不敢过来了。 她道:“是我姨母身边的。” 月色冷而朦胧。 月下的少女眉眼映着火光,一分紧张,两分怯怯,三分惶然,有一种无凭无依的单薄。年纪还小,还称不上人间绝色,但绝对是对得起这一分月色了。 只远处吓呆了不敢上前的小丫头,丝毫的护主之心也没有,让人心中生出不喜。 但她一个失怙孤女,还能怎样?给她片瓦遮风避雨,给她衣食不至流离失所,凌府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这一刻,凌昭觉得“娇弱”两个字似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 或者该说是,这种无所倚仗的单薄感终究和那些炊金馔玉养大的造作的娇弱是不一样的,凌昭觉得可以给予一分宽容。 “少失怙恃……”他轻声呢喃,似有似无地叹息,“待会记得将火灭干净。” 林嘉肩膀都松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感受到凌九郎的善意了。 她感激地福身:“多谢九公子宽宥。” 月色下那个看不清脸的影子好像点了点头,似乎又看了她一会儿,翩然转身而去。衣袂拂动,仙人似的,和她好像隔了人间。 南烛看了她一眼,追上去给凌昭打灯笼。 他们走了,林嘉才真的放松下来。小丫头也巴巴地跑过来,害怕地问:“那是谁啊?” “是四房的九公子。”林嘉低声说,“别声张,小心把火灭了。” 两个人把火烛都灭了,又小心把坑填平了,掩盖了焚烧的痕迹,匆匆往小院去。 路上林嘉跟小丫头说:“就不要跟姨母说了,省得她又提心吊胆。” 因凌府的人若要怪罪,自然不会去怪罪林嘉一个孤女,自然是要怪罪到杜姨娘头上。 小丫头答应了,又说:“那就是咱们的探花郎呢,可惜我没看清脸。姑娘,你不是见过九公子?他生得是不是特别好看?” 林嘉道:“是的吧?” 小丫头奇道:“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怎么还“的吧”? 林嘉道:“我没敢看。” 小丫头懂了:“也是,换我也不敢看。” 林嘉道:“小声些。” 两个人轻手轻脚绕过前面几间院子,回杜姨娘的小院了。 杜姨娘还给她守着门呢,等两人回来了,才栓了门。问了问,林嘉自然说无事,便叹一回逝去的堂姐,摸了摸林嘉的头,一起洗漱歇下了。 清晨起来一看,天空里已经一丝云也无,今天可见是个好天气。 杜姨娘才起,林嘉已经麻利地做了点心。 这些事,杜姨娘也不刻意使唤婆子和小丫头帮忙。林嘉未来不知道会落到哪里呢,杜姨娘十分没有信心。因为她实在没什么能力给林嘉找个像样的婆家。若是日后要过着小门小户的清贫生活,没有奴婢使唤,要日日亲自操劳,不若让她现在就习惯。 杜姨娘的心思林嘉也是明白的。所以虽然院子里有婆子有丫头,但她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也不怎么使唤她们。 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杜姨娘推开窗,正看见林嘉提上了食盒。 林嘉看见小丫头正给杜姨娘梳头,一乐:“你手轻点。” 才说完,杜姨娘就哎哟一声按住头皮,无奈地回头嗔了小丫头一句。 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其实不太会梳头。但杜姨娘已经没了夫主,三夫人作为正妻还会梳发髻抹脂粉修饰自己的形貌,杜姨娘这样的寡妾已经完全不打扮了,日常就是梳个老气横秋又简单的圆髻。所以丫头手笨手巧倒也没什么关系。 小丫头缩缩脖子,其实倒也不怕。这两位主子没什么油水,但胜在脾气也好,都是和善人。不说打骂罚跪,便是掐啊拧啊这种小动作也是没有的。 最多嗔两句。 林嘉隔窗一乐。晨光照在她脸上,淡金朦胧。 长大了必是绝色。 看着她步履轻盈地走出去,杜姨娘失神许久,又叹息。 自己那堂姐也不过是中人之姿,还不如自己,怎地生出这般美貌的孩子来? 这般美貌,又无依无靠,以后又落到哪里?夫家可能保得她一生平安? 想来想去也无解,因为自己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妾室罢了,唯有叹息。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梳篦,缓缓梳理一头长发。 按照规矩,林嘉是不往梅林北边去的,她把食盒放在一棵老梅树张开的枝杈上。只要等一会儿,南烛小哥就会来取。 果然没一会儿,南烛就来了。 只是今日他脸色不太对,眉头也拧着疙瘩,还捂着肚子。 林嘉奇怪道:“小哥怎么了?” 南烛揉着肚子哭丧着脸:“一大早肚子就咕噜噜地,好似有个老鼠在窜。” 分明是拉肚子的前兆,林嘉“噗”地一声,忙捂住嘴忍住,问:“是不是吃坏什么了?” 南烛正想回答,忽然面色大变:“啊哟!不行了!我!” “姑娘帮个忙!”他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公子要是唤我,你替我应一声……告诉公子我去哪了!” 一边说,一边捂着肚子飞快地跑掉了。那个方向,正是园子里一处净房所在。 林嘉手里还捧着食盒没递出去呢,目瞪口呆地看着南烛一溜烟就没影了。 看看南烛消失的方向,再低头看看手中的食盒,又扭头看看梅林北边…… 九公子是个金贵的人,他不喜欢被打扰。南烛小哥也是说“如果公子唤”就帮他应一声,那九公子没有唤人的话,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林嘉想清楚,还是把食盒又放回老梅树手掌般撑开的枝桠上,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是不能像之前那样专心了,总是忍不住朝南烛消失的方向看两眼。担心他有没有带草纸,担心他肚子闹得厉害不厉害,担心他还不回来会不会被九公子责备…… 担心了半天,南烛也没回转来,身后却传来了凌九郎的声音:“……可曾见到我的小厮?” 林嘉一惊,倏地转身,忙行礼:“九公子。” 林嘉和凌昭没有亲戚关系。凌昭不仅身份上是凌府的公子,他还是身有功名的朝廷官员。其实理论上来讲,要到秀才的级别才可以见官不拜。 不过人们日常里倒没那么讲究罢了。 凌昭剑反握在身后,额头微汗,对林嘉点点头,重新问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除了三夫人之外,林嘉其实没跟凌府其他正经主人打过交道,或许是因为凌昭身上光环太盛,林嘉遇到他就莫名紧张。定定神,才回答:“南烛小哥闹肚子,他去净房了。去得匆忙,不及报与公子,叫我等公子唤的时候替他说一声。” 南烛确实一大早就说肚子不太对劲。他说昨天夜里口渴,起来灌了半壶凉茶。 人有三急,这种事没办法。 凌昭瞥了林嘉一眼:“会不会沏茶?” 跳跃有点大,林嘉有点懵,磕磕巴巴地回答:“啊?……会,会的。” 声音小得像蚊子,毫无底气,让人听了耳朵痒,总想揉。 凌昭记得第一次听这小姑娘说话也是这样的。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林嘉忙取下枝桠上的食盒,跟上他。 采了一半的梅露也只能先搁下,反正也不是必须日日给三夫人送的,先把眼前的对付过去才是紧要的。 只是九公子……话真少。 一路跟着走到梅林靠北的空地上,凌昭随意伸手一指:“那里。” 最大的那块湖石上摆着茶盘,有精致的茶具,地上还有红泥小炉,上好的银丝炭。 林嘉捧着食盒看了凌昭一眼,凌昭已经走到空地上,挽了个剑花,剑锋的光芒晃动,如青龙出水。 一直说九公子练剑、练剑的,林嘉只想象不出来文曲星怎个练剑法?如今见到了,只咋舌。那剑锋游走间隐有破空声,竟不似寻常的花拳绣腿,带着力量感和锋锐感,像是真功夫? 林嘉不敢多看,还记得凌昭唤自己过来是为了帮他煮茶,将食盒也放在湖石上。小心拨弄泥炉炭火。 林嘉烧上水,将杯盏都准备好,这才抬眼看去。 晨曦里剑光映成了一片,有点晃眼。 林嘉是外行人,自然是不懂剑法高低,但能感受得到速度和力量。更能感受得到其中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林嘉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哪见过这个。她不由看得痴住了。 第 12 章(好看) 第12章 林嘉可以说是就在凌府的内宅里长大的,她极少见到凌家的男子们。偶见,也是隔得远远的。几个年轻的凌家公子,更是尽量避开。 她其实可以说长这么大,几乎没接触过什么及冠了的男子。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至少这一点上,也和闺秀们差不多了。 说起来,林嘉和凌昭已经碰了几次面了,甚至昨晚还见了一回,但这却还是她第一次不回避地将凌昭看清楚。 若从杜姨娘那里论起辈分,林嘉和凌昭算是同辈。但林嘉这个年纪看凌昭,总会觉得他年纪很大,好像与自己不是一辈人。尤其凌昭少年便出仕,才二十三却已经为官多年,身上的气质与凌府里那些还在读书的少年公子们截然不同。 莫名给人一种仿佛大了一个辈分似的威圧感。 林嘉下意识地就把自己往小辈里靠,内心里把凌昭看作了凌老爷、凌五爷、凌六爷那一辈的人。当日初见,她对凌昭尚存有对十二郎那样的回避的心态,如今却全没了。 总觉得凌昭与她,纵然就在眼前,其实也隔得很远。不用像躲十二郎那样地回避他。 两个人之间,本就有一层看不见的壁,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水滚了,咕嘟声拉回了林嘉的注意力。 小泥炉放地上,林嘉忙蹲下,隔着布巾将水壶提起,将沸腾的水注入茶壶和杯盏中温壶温杯。待冲了茶,还要稍待片刻,等茶出了香味再提壶斟茶。 现在可不是冲茶给自己和姨母,是给凌九郎。林嘉也没用过这么好的茶具和茶叶,再不敢看凌昭练剑,全神贯注地沏茶。 待茶斟好,凌昭收了剑,走过来端起了茶盏。注目一看,汤色有些稠暗,香气也老了。这沏茶的手艺,比南烛、桃子都差远了。 凌昭眉头微蹙,看了眼林嘉。 小姑娘正怯怯等着他开口批评,紧张是看得出来的,显然是知道自己沏茶的手艺不行。 凌昭顿了顿,那到了舌尖上的点评就又吞了回去,什么也没说,撩开衣摆在矮一些的湖石上坐下,抿了一口茶汤,颔首道:“不错。” 林嘉虽不算聪敏,也知道凌昭这话水分很大。 守寡的三夫人喝茶都精致成那样,金贵如凌九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觉得她沏的茶能“不错”。这不过是九公子人好心善罢了。 就像一个宽容的长者。 嗯,昨晚也是这样。捉到她在他的家里私祭,他也没生气,只叮嘱她小心火烛,一定要仔细灭火。 紧张和局促褪去,林嘉的心里放松了起来。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甚至还对凌昭感激地笑了笑,蹲下去拨弄小炉里的炭,继续烧水。 凌昭坐在湖石上,能看到她的头顶和肩膀,很单薄,蹲在那里,小小的感觉。 他啜了一口茶,静了片刻,问:“刚才发什么呆?” “啊?”林嘉懵然抬头,看到凌昭的侧脸,先是茫然,而后忽然醒悟过来,凌昭问的是她看着他发呆那一会儿。 他明明在练剑,怎么竟还会看到! 林嘉脸上微热,想搪塞过去,又不想对凌昭说谎。 从第一次见面,九公子就一直在释放善意。林嘉不想对对她好的人撒谎。 “我在看九公子练剑。”她顶着发热的脸颊,鼓起勇气说,“九公子,真好看。” 凌昭转头,视线投到林嘉的脸上。 小姑娘抱着腿蹲在地上,仰着脖颈迎视他。 那一句“真好看”让她有些脸颊发热,眼中却是一片赤诚。 她身无长物,对一直对她释放善意的人无以为报,只能奉上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赞美。 无关男女。毕竟年纪还小。 凌昭微微一笑。 “你也很好看。”他说。 林嘉蹲在地上仰视着凌昭。 类似这样对她容貌的称赞,十二郎也说过。他眼带痴迷说,“你生得真好看”。 当时林嘉又羞又恼。还得忍气吞声,先敷衍再逃跑。 但九公子说出来,与十二郎全然不同。 他握着玉瓷杯盏,在晨曦中微笑,眸中一片清明,只是简单地做一个陈述。算是对她那句“真好看”的回应。 光风霁月,无关男女。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美而不自知”。林嘉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但被另一个外貌气度都如此出色、又是公认的才华横溢的人这样坦诚赞美,还是令人说不出来的愉悦。 林嘉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快乐又带了点羞怯的笑——是被称赞而生出的羞,非是因情愫而生出的羞。娇嫩的脸颊上好像染了朝霞一样。 凌昭把视线移开,投向放在一旁的食盒,道:“点心帮我装在碟子里。” 林嘉一怔,道:“那个是桃子姐……” 是桃子给过钱的。 已经被撞见了,也就不遮掩了。凌昭抿了口茶汤,道:“给我的。” 林嘉明白过来,捂住了嘴。 凌昭横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行?” 林嘉慌张摆手:“不是不是!” “要知道是给九公子的,我就该请姨母亲自下厨做的。”她懊恼地认错。 但凌昭这些天一直吃着点心的味道不错,他挑眉:“你做的不行吗?” 林嘉嗫嚅:“但是,我、我做的没有姨母做的好……” 凌昭吹了吹茶汤的热气,抿了一口,道:“以后说话大声些。” 林嘉:“……?” “似你这般说话,”凌昭转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简直就是在告诉别人,你是个好欺负的,快来欺负你。” 每次听她说话,都觉得耳朵发痒难受。 “我……”林嘉脸涨红,“我……这是天生的。” 真的,就这么大点声音,没办法。 林嘉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虽然在凌昭面前总会有些紧张,那是因为九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谁在他面前能不紧张啊。但在别人面前,林嘉也是很会说话,嘴巴很甜的。 只这声音大小,天生的,她有什么办法。 凌昭侧头看她。 “下次说长句子前,”他说,“吸气,收腹,气沉丹田。发声的时候缓缓吐气。气息不绝,音量便绵绵不绝。不至于越说声音越小,到句尾吞了尾音,给人一种中气不足的感觉。” 林嘉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丹田。 凌昭看着地上蹲着的一团,挑眉道:“站起来试。” 他说话自有威压,林嘉乖乖地就站了起来。手按丹田,吸气,收腹。 “缓缓吐气,跟我说话。”凌昭问,“今天的点心是什么?” 林嘉试着照他说的吐纳:“是荷花酥,早上现烤的。” 这样吐气,果然气息绵长了许多,声音听起来不“虚”,“实”了许多。 凌昭手掌勾了勾。 林嘉眨眨眼。 凌昭看了眼食盒。林嘉反应过来,忙开了食盒。再一看,茶盘里有一只和茶具配套的玉瓷竹叶纹的碟子。 刚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这只空碟子是做什么的,现在知道了,是给凌昭装点心的。 林嘉小心地用帕子又擦了擦手,才将荷花酥一块一块摆在碟子里。 凌昭道:“四块就够了。” 林嘉“哦”了一声,便将四块荷花酥摆成了菱形,将竹叶纹的碟子往凌昭面前挪了挪。 荷花酥绽开花瓣,一层层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层。看得出来做的时候是用了心的。 凌昭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清甜,不腻。油和糖都把控得特别合他的意。 他把一块吃完,道:“以后你做就行,不用换人。”停了停,又道:“若缺什么食材,到水榭那边找桃子或者南烛。” 转头见林嘉一直看着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有很多好奇。 凌昭拈起第二块荷花酥,顿了顿道:“我守孝茹素,胃口不太好,正经饭食用得少了便易饿,所以用些点心。” 真多余,为什么要跟这个小姑娘解释。 果然解释完,便看到她那种眼神。就跟很多人一样,带着一种怜意。 凌昭淡淡地移开视线,咬了一口点心。 万幸那女孩子只低声应了一声“好”,旁的什么都没再多说。 凌昭是极为讨厌妇人们围着他抹眼泪的。让人打心底里烦躁。 小姑娘这样安安静静地就很好。 有脚步声快速地接近。还以为是南烛回来了,结果来的是飞蓬。 “公子。”他唤着,三步两步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 凌昭奇怪道:“怎地是你,南烛呢?” 飞蓬嘿嘿一笑:“他闹肚子呢,一时半会消停不了。他怕公子跟前没人听唤,给扫园子的婆子塞了个大钱,叫她去书斋喊我,叫我赶紧过来顶上呢。” 凌昭嘴角抽抽,一瞥间见到林嘉又蹲在地上拨弄小泥炉里的炭,她抱着膝盖把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显然也在忍笑。 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许多。 “过来。”他唤了飞蓬上前,“去替了林姑娘。” 林嘉忙又站起来,将拨火用的小火钳给了飞蓬。 飞蓬眼睛一扫,湖石上有茶水点心,凌昭已经在用,立刻嘴巴甜甜地道:“多谢姑娘。” 凌昭也颔首:“有劳你了。” 林嘉道:“九公子不必客气……” 凌昭:“吐气。” 林嘉肩膀一板,吸气吐气,道:“九公子不必客气。” 果然声音听起来洪亮了些,气足了,比那蚊子似的声音好多了。 凌昭微微颔首。 第 13 章(下人) 第13章 林嘉抱着半空的瓷瓶和空食盒,开心了一路。 她做的点心原来竟然是给凌九郎的,凌九郎还很喜欢吃。 她是做梦都想不到凌九郎是这么可亲的一个人。她以为文曲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接人气呢,万万想不到凌家九公子竟然这么地接地气。 回到小院的时候,婆子在门口嗑瓜子,杜姨娘带着小丫头开着窗子在榻几上描花样子。见到她回来,杜姨娘隔着窗棂奇怪地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三夫人留你了?” 林嘉张嘴想说她今天跟凌九郎说话了,还给凌九郎煮茶了,凌九郎还喜欢吃她做的点心,还叫她说话大点声。话到了舌尖上打了个转,变成:“南烛小哥闹肚子,我等他来着,耽误了时间,就没去三夫人那里。” 杜姨娘不许林嘉跟凌府的年轻公子们有瓜葛,刚回到府里不久的凌九郎自然也在杜姨娘“不许”的名单上。 林嘉没法跟杜姨娘解释,其实凌九郎和其他那些年轻公子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如十二郎和其他的年轻小公子,可以说他们是和林嘉年纪相当的“少年”。 但九公子,他……他是一个及冠了的“大人”啊,根本是不一样的。 但林嘉内心里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这种感觉没法跟别人说得清。 在杜姨娘的眼里,凌九郎和其他公子一样是个年轻、未婚的男子,是要重点回避的对象。 林嘉更不敢让杜姨娘知道,原来她收的是凌九郎的钱,做的点心是入了凌九郎的腹。若杜姨娘知道了,必会感到烦恼——无论是继续跟凌九郎打交道还是结束这笔交易,都叫人好生烦恼。 还是不要让她烦恼吧。 林嘉和杜姨娘相依为命,还是第一次对杜姨娘有所隐瞒,心脏怦怦直跳,只怕被她发现了。 幸好杜姨娘的注意力都在花样子上,隔着窗说:“那就明天再去,正好明天多做些点心,也给三夫人一并送去。这两天暑气盛,三夫人一定没胃口吃饭……你过来看看这个花样子,这是个新样子,我们描下来,你给三夫人绣一副鞋面。” 三夫人虽守寡却也是嫡子媳妇,她过的是精致日子,用的都是好东西。 林嘉和杜姨娘没有足够好的大块料子孝敬她,给她做的绣活都是鞋面、帕子、荷包、袜子这些小件。 见瞒过去了,林嘉松一口气,忙应道:“哎!” 进屋一起描花样子去了。 凌昭回到书斋,继续昨天未完成的画作。 涂抹几笔,忽然顿了顿。看了看窗外,一个大晴天。再看看昨日动笔的画,原是想画一副烟雨湖景的。 凝目了片刻,凌昭又落下笔,在景的上方添了一弯月亮。若隐若现地藏在云彩后。 笔尖向下移动,落在湖对面的林中,微动……片刻后,林间便有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对月跪拜。 寥寥几笔,烟雨湖景便成了月下湖光,而那藏在林中的纤细身影,若不把鼻尖贴近了,或者不拿着海运贩来的外藩的水晶放大镜,根本看不到。 凌昭欣赏片刻,满意地一笑。 杜姨娘掐着日子,觉得该给三夫人做一回点心了。孰料阴了一天没下来雨,晴了一天阳光灿烂,等杜姨娘想早起亲自给三夫人做点心的这天早晨,竟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杜姨娘便道:“算了,明天给她做。” 又问林嘉:“桃子姑娘那边还要做吗?” 这还是桃子给了钱之后第一次遇上下雨天。当时也是疏忽了,没有对这个做出约定。 林嘉道:“我来做,你接着睡。” 杜姨娘道:“当时该多问一嘴的,我没想到这一茬。我觉得倒也不必,当时那小哥跟我说,顺带手捎到梅林就可以,这下雨想来九公子也不会去梅林了,也就没有捎带手了。要不然别做了,大不了明天做双份。” 但林嘉非常清楚这点心其实是给凌昭的。她道:“答应了人家的,不太好。” 杜姨娘问:“那你还要冒雨给她送过去?” 林嘉不答,只一笑。 杜姨娘嗔道:“唉,行吧,反正也是收了人家的钱的。” 林嘉道:“明天又是旬日了。三夫人的那份我也一并做了,待会给她送去。” 杜姨娘:“噢,对。” 林嘉催她:“你快去睡。” 阴雨天气,被窝有种说不出的诱惑。杜姨娘打个哈欠,又睡回笼觉去了。 丫头婆子也都懒着,连个影子都不见。林嘉一个人在小灶房里鼓捣。 食材前一天晚上就弄好了,还有原本给三夫人准备的,量还多了。 林嘉麻利地生火、烧水、上锅,蒸了一锅凉糕出来。虽是凉糕,刚蒸出锅自然是热腾腾的,林嘉自己剜了一块,趁热吃了。 才散了热气装了食盒,正取伞,院子口有人叫门。 院子就这么小,听得清清楚楚,林嘉忙去开门,果然是南烛。 “小哥怎么过来了。”林嘉忙请他进来。 南烛收了伞,站在院门檐脚底下跟林嘉说话:“姑娘今日可做了点心吗?” “当然。”林嘉与他心照不宣,“正想给桃子姐姐送过去呢,小哥来得正好。” 南烛眼睛笑弯,觉得林嘉十分地上道。 昨日他回来,飞蓬说他赶到的时候是林嘉在给公子煮茶,公子在吃点心,还和她说话。想来林嘉都知道了, 公子其实也不想声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茹素胃口不好,又不喜欢吃老太太喜欢的卢旺娘子做的点心,还另找了人做。 她这样知趣最好。 待接了食盒,南烛还向林嘉道谢:“昨日多亏了姑娘。” 林嘉想起他昨天的窘态,忍笑:“后来可挨骂了?” “倒没有。”南烛嘻嘻一笑,“我们公子平时严厉,若做错了事会挨罚。但生病闹肚子的事不会。” 林嘉诧异:“九公子很严厉吗?” 林嘉真的没觉得。 最开始只觉得有些冷,可毕竟刚经父丧,便是冷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是这样,还一次两次地对她宽和包容。 她长在凌府里,涉世不深,可也见过下人间的人情冷暖。 在她心里,凌昭就是个很和善心很好的人。 南烛眨巴眨巴眼。 昨日里,飞蓬说,林姑娘沏茶的手艺真不怎么样,上好的老君眉都给烫老了,公子竟然也不嫌弃。他想给公子重新弄过,公子竟然说“不用了”。 可公子是一个对身边人要求多么高的人啊。 “嗐。”南烛笑道,“严不严地,我们做下人的,都得尽心尽力才是。” 不但回避了这个话题,还眼睛一扫,视线扫过空空的院子:“林姑娘这院子里……没人吗?” 这个“人”自然不是指杜姨娘。 林嘉也不尴尬,她反正本就不是正经主子,只笑道:“都还在睡。” 南烛笑了句:“真是的,下雨天就是想睡觉。” 林嘉笑:“可不是。”送他走了。 转回来自己再取了伞,给三夫人也送点心去了。 南烛打着伞,提着食盒回到了书斋。 便是这样令人困顿的阴雨天,凌昭也不曾晚起。他的作息还是一如既往地规律。 既不能在外晨练,便在书房里打了两趟拳,舒活筋骨。待收势,桃子已经煮好了茶,南烛回来的正是时候。 两趟拳还不足以出汗,桃子还是殷殷递上手巾,凌昭也接过来抹抹额头,习惯使然罢了。 见南烛拎着食盒进来,他把手巾扔还给桃子,问:“今天是什么。” “是凉糕。”南烛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林姑娘特别嘱咐了,今天阴雨,她便没敢把热气全散透了,温热着吃其实最好,应今个的天气。公子若是不喜欢,就再放放,凉吃有凉吃的爽口。” 凌昭只招招手。 南烛换好碟子端过去了。 普通的米糕,用一种米、两种米的都有。凌昭打眼一看,林嘉这米糕,用了四种米。浇的汁、杂的馅料又不同,显然是分了咸甜口。 道是昨天至少下午以后采的,要保持这种鲜绿的色泽,就得用沁凉的井水澎一个晚上。 小姑娘真的是很用心。 还可能,知道是给他的之后,更用心了。 想起那个蹲在地上拿着火钳仰头看他的女孩,凌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其实只要没那么多心思,女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家中的妹妹们就都挺可爱的。 只要,没那么多心思。 凌昭生就一副利眼,又官场磨炼七年,最腻歪那些一眼就看破,当事人还要遮遮掩掩的小心思。 想来,对林嘉的好感很大程度就是来自她的简单吧。 那女孩子生了一副好眼,纵脸上绷着,一双眼睛也仿佛会说话。惊吓、惶急、担忧、惊喜、感激、欢悦……统统都写在了眼睛里似的。 银匙剜下一块填进嘴巴里,味道是林嘉一贯的清淡风格,十分地合凌昭的脾胃。 舌尖细细品着,却听桃子道:“我还担心她今日不做了呢。也是我疏漏了,当时并没有跟她说好刮风下雨的日子怎么处置。” 南烛道:“姐姐真是多虑了,我去的时候林姑娘已经起早做好了,我瞧着她有自己送过来的意思。” 他道:“我还以为得有人给她搭把手呢,哪知道都是她自己动手。丫头婆子,俱都还没起呢。” 银匙刚刚又插入凉糕中,凌昭撩起眼皮:“府里的下人,这么懈怠了吗?” 第 14 章(想法) 第14章 南烛和桃子都一个激灵。 凌九郎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意了,动作起来,就要有人遭殃。 “哪能呢。”南烛忙找补,“咱们府里,向来规矩分明的。” 凌昭又填了一口凉糕到嘴巴里,缓缓咀嚼。视线却没有离开南烛,耐心地等他的说辞。 “就是,嗐,杜姨娘一个孀居的姨娘,住得也偏些……”南烛绞尽脑汁,“林姑娘,我看她也十分习惯了,想来不是一天两天这般了。毕竟她身份也……” 凌昭缓缓垂下眼。南烛和桃子都松了口气。 凌昭却在想,那个女孩子的身份的确十分尴尬——妾的亲戚,委实算不上正经亲戚,比之打秋风的亲戚们身份都差了一层不止。 下人们慢待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她自己也硬不起来腰杆,就连说话都是那样声如蚊蚋。不知道她来到凌府几年了,本就是未及笄的年纪,想来就是在这样的自我认知和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种娇怯的气质。 凌昭又剜了一块凉糕,这一次换了一种味道。 很用心,味道很好。 凌昭咽下去,又撩起眼皮:“杜姨娘为什么不住在三房?住在那里?”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当时没在意。现在莫名有点在意,想知道原因。 然而桃子和南烛都不知道。南烛只是个半大小子,桃子跟林嘉打交道的时间短,只来得及打听一些必要的信息。 “去弄清楚。”凌昭道。 南烛和桃子一起低头应道:“是。” 身份是一回事,使唤不动下人还有一层原因是钱没到位。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的糕点做得很好。”凌昭吩咐,”下个月多给她些报酬。” 桃子应道:“是。” 能在凌昭身边贴身伺候,南烛自然是个脑子活的人。 但他到底年纪小,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公子为什么要管杜姨娘为什么住在那里”? 只他当然不敢问。头垂着,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只看见桃子的衣角和一截鞋面。 待两个人退出来,他悄声问了一句。 桃子“嘿”了一声,突然拧住了南烛的腮肉。 南烛吃痛也不敢叫出声,唯恐惊扰了里间的凌昭。被桃子拧着腮肉拎到了外面屋檐下。 淅淅沥沥地还下着雨呢。桃子借着雨声掩盖,低声教训南烛:“就你聪明是不是?公子做什么需要你去问‘为什么’?” “嘶~姐姐快放手!”南烛低声求饶。 桃子放开了手,呵斥:“公子叫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做该做的,闭好嘴巴。公子的心思,别猜,别问,不是你该管的。“ 南烛揉着被拧红的腮肉,缩了缩脖子:“姐姐别骂了,我知错了。这就去。” 说完抄起廊下的伞,一溜烟地就跑了。 桃子隔着雨帘笑骂了一声。 哪知道不用南烛打听,凌昭第二天就知道为什么了。 却说林嘉送走了南烛,拎上另一个食盒,撑着伞去给三夫人送点心去了。 府里的老太太宽容慈爱,凡这种天气,都免了儿媳们的请安。三夫人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她贴身的妈妈接下了点心,还夸了林嘉:“正说着这两天没胃口呢,还是杜姨娘想得周到。” 林嘉自然要嘴甜地客气两句,顺带恭维一下这位在三房里有实权的妈妈。 今天看样子反正是见不着三夫人了,待想要告辞离开,妈妈看看天,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啊。明天又是旬日了。” 林嘉心中明白。这也是她为什么提醒杜姨娘明天是旬日,今日赶着给三夫人把点心做出来的原因。 凌氏一族在金陵城外聚族而居,族学设在那里。未取得举人功名的族中子弟都在那里读书。 金陵凌府里的十二郎和兄弟们也都在族学读书,还有一些亲戚故旧家的子弟在那里附学,譬如住在林嘉隔壁的肖晴娘的弟弟。 金陵城凌府的这些少年们日常并不回家的,一总都住在城外族学里,旬日才回。明天便是旬日,十二郎大约今日傍晚时分就会回来了,明天会在家休息一天。 又是林嘉该回避的日子了。 林嘉乖巧地说:“姨母得了新的花样子,我赶着要给夫人做副新鞋面。明日里先不去采梅露了。” 明示了自己会老实在院子里待一日,明日不会过来三房的院子。 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她:“记得鞋面的线选好了,颜色不要太亮了。” “妈妈放心。”少女笑靥如花,“我晓得的。” 三夫人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其实若没有十二郎这破事,留林嘉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女在身边解闷也挺好的。 可到底还是嗣子更重要。 妈妈回头再看一眼林嘉离去的背影,暗青的裙子,鹅黄的伞,纵衣裳的颜色沉暗了些,也挡不住青春窈窕的感觉。 若真是亲戚的孩子这妈妈也就不想了。但林嘉不是正经亲戚,妾室的亲戚罢了。 妈妈便忍不住想了一想。 待三夫人起来了,慵懒梳头,望望外面的天,想起从前自己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如今被四夫人带得又重新过上了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日子,不由心中生了怨气。 下雨的日子得看心情。心情好,那便是听雨饮茶;心情不好,那便是没有胃口。 好在妈妈端上了精致的米糕,用了四种不同的米,还有馅料,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三夫人尝了一口就十分确定地说:“杜姨娘做的。” 妈妈赞道:“夫人这舌头真灵。” 三夫人叹道:“还是她做的合我脾胃,卢旺家的做的,就是老太太喜欢。” 妈妈道:“她是咱们的人,夫人想吃,使唤她做便是了。” 三夫人白她一眼:“显得我是个什么缺嘴没见过好东西的似的。” 妈妈掩口一笑,打发了婢女,跟三夫人说私房小话。 “小林那孩子,真是出落得愈发有模样了。”她道,“年初看着还像个孩子似的,这暑气才消了点,看着竟仿佛大姑娘了。” “可不是。”三夫人也感叹,“要说杜姨娘,也不是不好看,只小林也生得太漂亮了些。” 也难怪十二郎会惦记。 “说起咱们十二郎……”妈妈小心斟酌着说,“也是到了该订下来的年纪了。” 三夫人的脸拉了下来。 “订什么。”她恼道,“不立业怎么成家。”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十四郎。十四郎比他还小,都有了秀才的功名了。他到现在还没有过院试。” 三夫人这一恼起来就头疼。 妈妈忙端茶给她,又帮她顺气:“莫生气,莫生气。也就是咱们家眼光高,旁人家里这个年纪考院试那才是正常的。别说十几岁,二十几三十几四五十还在考的都有。” 三夫人更幽怨:“你也说了那是旁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你看人家九郎……” 这下轮到妈妈头痛了。 “我的夫人啊,咱们换个人比行不行?”她无语道,“凌家这一辈,也就一个九郎。便是从大郎到八郎,也没一个能和他比肩的。按说大郎才是承重孙,都没九郎受看重。” 三代中有一个凌九郎这样的,就又能旺三代。 好说歹说,把三夫人劝下来了。妈妈道:“十二郎如今大了,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你再压着不给他订下来,怕他心里有怨……” 三夫人也有苦衷:“我非是存心压他。只凌家旁的儿郎都有父亲撑腰,他没有。身上没有功名,纵是去说亲,又拿什么去说?又能说到个什么样的?他虽不是我生的,我也拿他当个亲儿子看的,自然希望给他说个好的,可你知道……” 妈妈劝道:“你的这份慈母心,苍天可表,可也不能藏着掖着,不若与他摊开了说。人呐,就怕话说不明白反落了埋怨。” 这是良言,三夫人纳了,叹息一声道:“你说的对,我与他好好说说。” 要这个嗣子,于凌三爷是有香火,于她是后半辈子的倚靠。原就是想要个与自己亲近的,否则为什么舍了凌三爷嫡亲的侄子们不要,要从旁支里过一个。 若反养出了怨恨,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妈妈话还没讲完,她凑近三夫人,放低了声音:“还有一个事,十二郎对小林……” 三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她不行!不成的话,打发她出府。” “先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却笑了,“我想的正相反。” 妈妈说:“十二郎看上小林那是明明白白的,也不必我多说了。” “她自然配不上做你的媳妇,十二郎的正妻。”她鬼鬼祟祟地说,“可要是做妾呢?” 三夫人顿住。 妈妈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还小呢,还不急。她和杜姨娘连垂花门都出不去,想给她说亲事除了咱们再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寻思着,等十二郎过了院试,便好给他说门好亲事,尽快给他完婚。成了家才能真正在你身边扎根。” “小林呢,压压她,反正她小,压两三年也没事,等十二郎成亲了,咱们把小林给他做妾。” “咱们这般掏心掏肺地对他,我不信十二郎能不把你当亲娘看。” 嗣子终究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不管怎么掏心掏肺催他上进,总是不得他亲近。三夫人一直心里也明白。 此时听了身边妈妈这一番谋划,三夫人不由怦然心动。 “这主意好。”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若现在就告诉他,想要小林可以,先给我考过院试,拿下秀才功名。若拿不到,什么都别想。” 今年院试的时间官府已经张贴发布,定在了七月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妈妈十分有信心:“这么大的饵吊着他,不怕他不用功。” 第 15 章(躲避) 第15章 十二郎果然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凌府。先和兄弟们一起去拜见了祖父、祖母,再去给他礼法上的母亲凌三夫人请安。 哪知道就被这天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十二郎声音都颤了:“母亲说的可当真?” 三夫人正色道:“这等事,我岂会拿来开玩笑。” 十二郎只觉得晕眩。他这母亲,竟许诺将来可以为他纳了林嘉为妾! 十二郎睁大眼看他这位母亲,他被过继来数年了,平日里对这位母亲,只觉得严厉。知道她望子成龙,时间久了不免又倦又惧,始终与她亲近不起来。 此时此刻再看她,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大方慈爱。 十二郎还不过是个少年,这些内心的变化都具现在了脸上,被三夫人和妈妈瞧得清清楚楚。 妈妈给了三夫人一个眼神。 三夫人回了她一个“别急”的眼神,轻轻地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于水汽中满意地瞧了十二郎的呆样一眼,放下茶盏,冷下脸来:“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刚才便说了,这事是有前提的……” “儿知道!”十二郎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向三夫人深深揖下去,“若不考取功名,怎敢劳母亲为儿的婚事操劳。儿、我今次定要拿取功名回来孝敬母亲!” 三夫人也是第一次对这个嗣子这么满意。她微微颔首:“该说我都说了,我的一片心你懂就行。读书的事我也帮不上你,只你记着,你父亲若不是身子不好不能长途跋涉参加科考,绝不会止步于乡试。他若是能去京城科考,定不会输给你大伯、二伯和四叔的。” 以前十二郎最怕三夫人给他念叨这一套。他又不是凌三爷亲生的,凌三爷再满腹才华也传不给他。 现在听着,却只觉得满耳都是激励。以前还是误会这母亲了,她终究是个好的,这一番安排,实在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了。 十二郎心中又激动又感动,当即便指天立誓,一要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二要全心全意孝顺母亲。 说到动情处,母子两个都红了眼圈。自过继以来,头一次这般心心相贴,互相满意。 十二郎出了三夫人的正院,只觉得恍恍惚惚,实在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回到自己的跨院,按说就该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才是。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嘉的精致眉眼、娇靥桃腮。 哪看得进去书。 终于把书狠狠扣在了桌上,站起来,喊了自己的僮儿要出门。 大丫鬟问了一嘴,他知道这都是三夫人放在他身边的眼线,只道:“太热了,静不下来,我走走。” 糊弄了婢女,却带着僮儿一路悄悄地来到了凌府西外路那一排低矮的院子。还好下午雨停太阳又出来,已经把土地都晒干,路上倒不滑。 到了那里,叫僮儿去叫门,无论如何想见林嘉一面,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十二郎这样骚扰林嘉也不是第一次了,僮儿跟杜姨娘的婆子很熟。 僮儿爬在墙头朝婆子的窗户上丢小石子,丢了四五颗,婆子果然出来了。鬼鬼祟祟地开门探出个头,见到十二郎,顿时头痛:“十二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僮儿上去就塞给婆子一把铜钱,十二郎低声道:“我想见见林妹妹。” 婆子吓得直往外推:“那不行!我们姨娘下了死令的!再说了,叫三夫人知道了,也得打断我的腿。” 杜姨娘为什么会从三房的跨院里搬出来,婆子可是清楚得很。要说起来,这里面还有她的掺和。要不然,十二郎怎么就那么容易知道林嘉的行踪,造出那么多的偶遇。 做下人的,若没有赏钱,就得想办法赚外快,否则单靠那点月钱哪够呢。 “妈妈再疼我一次。”十二郎低声央求,“就帮我喊她出来。” 婆子无奈道:“我是能去喊,可也得人家肯出来啊。林姑娘最怕的就是十二公子你了,喊是决喊不出来的。” 那钱不敢收,可实在是温热诱人,推得便也不是那么坚决。 十二郎把钱又推回去,恳求:“妈妈想想办法,我就明天一日待在家里,有什么办法能见上她一面?” 他一回来林嘉就躲着他这件事,十二郎还是有点自知的。最近一次与林嘉见面,还是因为林嘉以为他在前面凌四爷的葬礼上不能脱身,他却悄悄溜进了内宅才拦到林嘉。 正常情况下,每到旬日他放假回来,林嘉就缩在这院子里守着杜姨娘不出来。她们姨甥两人对他是百般提防。 但那是因为以前三夫人不同意。 现在三夫人都把林嘉许给他了,杜姨娘和林嘉若知道了,一定会改变态度的! 想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嘉,十二郎就浑身发热。 婆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如今四房一个贪嘴的大丫鬟使钱在林嘉这里订点心的事,婆子也是知道的。 大丫鬟们在内宅里便是下人们的顶层,她们不仅体面,手面还阔绰。一个个都过得跟副小姐似的,舍得花钱买好衣裳料子或者胭脂水粉、吃食都不稀奇。 为这个,林嘉不管要不要给三夫人采梅露,每日里都要往梅林那里去。 婆子把钱抓紧,不动声色道:“这样吧,且看明日天气。只要不下雨,我想办法哄着她去梅林那里。但公子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十二郎不知道婆子把林嘉每日必去梅林偷梁换柱成她哄她过去,只千恩万谢:“妈妈恩德我记得!来日定报!” 婆子道:“小声些!快快回去,明日看天,若下雨我也没办法。” 又告诉了他大概的时辰。 十二郎欢欢喜喜地回去了,一夜好梦。梦里中了状元,着了喜服拜天地,左手是妻,右手是妾。 那妾抬起头,明眸含水,清丽娇美,不是林嘉是谁。 第二日醒来,见是个好天气便精神一振。换了干净的亵裤,一番捯饬,想打扮得好看些去见林嘉。 三夫人这个人生活中有许多矫情,银钱上却并不吝啬,对十二郎这个嗣子一应的待遇都比照着凌家其他的公子来。 作为嫡子媳妇,她嫁妆颇厚,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十二郎的日子甚至比五房、六房的兄弟们还更宽裕一些。 他兴冲冲在衣裳中挑拣一番,若不是打理衣物的婢女提醒了一嘴“还在四爷的孝期里”,他差点就选了一件粉色绣花的鲜亮衫子。 最后好歹挑了件燕尾青的罗杉,虽然鲜亮些,却不是红、粉色调,不忌讳。 束上丝绦,悬上玉佩、香囊、荷包、金五事,头发用油膏子抿得一丝不乱,对丫鬟说“给母亲请安去”,便带着僮儿急匆匆地出门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 林嘉把今日份的点心交给了南烛。南烛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林嘉:“这是下个月的。” 林嘉一入手便微讶——这分量压手。她忙道:“这太多了。” “不多,毕竟是给我们公子的。”南烛道,“原先也不是存心欺瞒姑娘的,只公子守孝呢,不好叫外人说嘴,才用了桃子姐的名义。如今姑娘既知道了,还请尽用好材料,缺什么尽管与我们说。” 这么说就合理了。毕竟这个府里哪一个主子不是炊金馔玉的。 林嘉立刻保证:“一定都是上好的食材。” 南烛龇牙一乐,转身北去。 林嘉也转身向南,准备回去了。 哪知道才踏出梅林,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就看见十二郎朝这边来了。 林嘉当时就僵住,脑子一转就猜出来,不是小丫头就是老婆子,总之是院子里这两个中的一个卖了她。此时此刻顾不上气恼,先回避才重要。 十二郎一旬才回来一次,这要还能跟她见上面说上话,要让三夫人知道了,她有嘴说不清。 林嘉转身就往回跑。 远远身后听着十二郎喊她。林嘉非但脚下不停,还加快了速度。 回头看一眼,有梅树挡着,影影绰绰地似看到十二郎已经进入梅林,也在跑着追她。 林嘉快跑几步,回头察看,再转头,眼前豁然开朗,竟跑到凌昭晨练的空地上。 南烛正在煮茶,手里还拿着茶盒、茶器,吃惊地瞪着她——林嘉素来守规矩,除了南烛闹肚子那次被凌昭亲自带过来之外,她一直都恪守约定,只在梅林南侧活动。 更何况,她今日说了不需给三夫人采梅露,刚才不是也转身要回去了吗? 林嘉慌不择路闯进来,惶惶地看了凌昭一眼,心里乞求凌九郎万不要因此生气。 她想赶紧借道过跑去。可凌昭收势,转过身来看着她。长剑斜斜指向地面,身周释放的威压仿佛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壁,让她不敢越界。 身后远远传来十二郎唤她的声音,若叫十二郎追她追到这里,在凌昭的面前纠缠,实在难堪。 林嘉慌张回头看了一眼,转回头想求凌九郎放她过去,嘴唇动了动,却开不了口。 这等事,世人只会笑叹男子风流,却鄙夷女子不守规矩,羞耻得无法开口。 林嘉常笑靥如花地面对别人,但素来是一慌张泪意说来就来。一回头间,眸子里已经有了泪花,泫然欲滴。 凌昭的目光却越过了她,投向了她身后的梅林。他清晰地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在唤她。 她到梅林来,一是为三夫人采梅露,一是为他送点心。有他在这边,她若是要私见什么人,也不会傻到约在此处,更不必慌张逃避。 所以,她是正在躲什么人。 凌昭长剑一挽,反手握在了身后。左手抬起,向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招了招。 那堵挡住了林嘉让她不敢上前的无形的壁忽然就消失了。林嘉感激地看了凌昭一眼,低下头从他身边匆匆跑了过去。 凌昭任她从身侧跑过,没有看她,却看着她来的方向。他想看看什么登徒子这么大胆,竟敢在凌府里公然追逐年少美貌的姑娘。 他瞥了南烛一眼。南烛会意,放下手里的茶器,追着林嘉去的方向去了。 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近,一个衣衫鲜亮的少年奔出梅林闯进空地,还张嘴欲喊:“林……” 凌昭手腕一抖,剑鸣声起,冰冷的剑锋指向了来人! 第 16 章(了然) 第16章 十二郎只觉得眼前一片青光闪烁,寒气逼近,吓得他魂飞魄散。 那剑尖停下的时候离他的咽喉也就数寸的距离而已。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刹住了脚步,那明显是开了锋的剑是不是会真的刺穿自己? 十二郎整个人吓傻了。 凌昭眯起眼,看着自己剑锋指着的少年:“十二弟?” 看清了他是谁,十二郎冷汗下来了,磕磕巴巴地:“九、九兄,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晨练。”凌昭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散发着寒意的长剑还指着他的咽喉。 十二郎现在正面临着林嘉刚刚经历的情况——眼前这个人气场全开,宛如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阻挡在这里,再不敢动了。 “我、我……”十二郎鼻尖冒汗,“刚才好像看到一个我们三房的人,我过来,又不见了。” 他也不敢问凌昭有没有看到“那个人”,实际上他心里烧香拜佛地乞求林嘉刚才是从侧面跑掉,而不是穿过这片空地。 希望没有被凌昭撞见。 但是好像不问一下又不合适,十二郎弱气地问了一句:“九兄可看到什么人?” 凌昭终于收了剑转身,淡淡道:“没有。” 十二郎大大地松了口气。 想来林嘉也是不愿被人撞到的,可能发现这边有人就改了方向也说不定。这梅林的梅树都有年头了,枝干粗大错杂着,刚才追的时候也看得不是太清楚。 十二郎放松下来,抬手揖礼,就想跟凌昭告辞赶紧去追林嘉去:“那……” “待会去祖父那里吗?”凌昭背对着他朝湖石走去,状似随意地问。 今天是凌家公子们从族学回来休息的日子,也是凌老爷休沐在家的日子。按照惯例,公子们都会去给凌老爷请安,并接受凌老爷在学问上的考教。 但那还早呢,是在早饭之后的事了。 十二郎答道:“是。九兄,我……” 他火急火燎,想赶紧去追林嘉。 偏凌昭先还剑入鞘,再拿起手巾擦汗擦手,一边还语速不疾不徐地问:“祖父那边今天的考教,可准备好了?” 一下子把十二郎着急上火的这个火给浇灭了。 十二郎顿时拘谨起来。 其实在族学里,他也不算是差生,顶多只是普通学生。只是凌家各房的堂兄弟们着实读书是有些灵气的。就怕货比货。 待到了凌老爷面前,一家家主,两榜进士,他又是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公子里唯一一个不是凌老爷亲生的血脉,自然而然地就头一低,脖子一缩。 凌昭擦完了手转过身来就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蹙起眉头。 十二郎过继过来的时候,凌昭已经人在京城。十二郎是直到今年他丁忧回家,才跟这位传说中的九堂兄打了照面,对这位堂兄,既敬且畏,一心只想高高供起,远着便是。 但显然这位九兄不这么想,他双眸清炯,目光冷淡而犀利,没有凌老爷看他时的一分慈爱和宽容,却有如凌老爷一般的威压。 十二郎下意识地就并紧双腿,肩膀绷起来,如对凌老爷那般回答:“也没有特别准备,如往时一般,未曾敢懈怠。” 水已经沸了。 凌昭道:“过来坐。” 他自己先在一块湖石上坐下。十二郎没办法,只好过去在另一块湖石上坐下。 这些湖石堆叠巧妙,宛似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两兄弟隔桌对坐。 “祖父昨日与我说,反正我丁忧在家,让我指点兄弟们读书。”凌昭温壶温杯,放茶,“以后学问上有什么问题,到书斋来找我便是。” 十二郎唯唯:“有劳九兄。” 凌昭也不抬眼,专注地沏茶。这等事需要静心,十二郎也不敢打扰他。待凌昭将茶盏推到十二郎面前,道:“喝茶。” 十二郎还能怎样,只能道声谢,端起茶盏。 才抿了两口,那边凌昭缓缓问:“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这就考教上了? 这位堂兄不是普通人,乃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他亲自来考教,十二郎两股一紧,头皮发麻,直比被凌老爷考教还紧张。 他战战兢兢地答了,凌昭点点头,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十二郎哪还有心情喝茶,怕是在族学上课的时候都没这么专注。 两个人一问一答,南烛回来的时候,十二郎额上全是汗。 凌昭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南烛,终于放过了十二郎,颔首道:“去吧,待会祖父那里不必紧张,认真作答便可。” 其实经过了凌昭这一场考教,十二郎恍惚竟觉得凌老爷的考教都没什么可惧的了。 听到凌昭的话,他如蒙大赦,忙起身谢过凌昭指教,匆匆行个礼,赶紧逃去。 凌昭把视线从这位过继来的堂弟背影上收回来,看向南烛。 南烛凑近,低声说:“林姑娘绕个圈回去了。” 凌昭颔首,道:“杜姨娘的事不用打听了。” 南烛乖巧地低头。 凌昭被十二郎耽搁得肚子也饿了,拿起点心果子缓缓吃着。 杜姨娘的事一看即明。十二郎是三伯母的嗣子,是三伯母未来的倚靠。林嘉寄居三房,是那么漂亮却又身份低微的一个姑娘。 十二郎觊觎林嘉。不管是不想让林嘉分散十二郎读书的精力,还是不想让林嘉坏了十二郎的姻缘,三伯母定然都容不得林嘉接近十二郎。 所以杜姨娘带着林嘉搬出了三房的院子。 但林嘉显然是无辜的。 对于她自身来说,哪怕做不成正妻,给十二郎做妾都不失为未来的一条好出路。她若是有这个意思,大可以于无人处与十二郎勾搭。可她却仓皇逃避,显然是没那个意思。 想起刚才林嘉从梅树间奔出,惶急、羞耻又无助的模样,凌昭垂下眸子,咬了一口点心果子。 林嘉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还有点气喘吁吁,杜姨娘讶然:“怎么了?” 林嘉看看杜姨娘身边的小丫头,再看看正在扫院子偷偷瞥过来的婆子。反正不是小丫头就是老婆子,总归是有一个人卖了她,婆子的嫌疑更大。 她看了杜姨娘一眼,杜姨娘会意,打发小丫头去打水,自己和林嘉回了屋里。 没了旁人,林嘉这才把早上又被十二郎堵的事告诉了杜姨娘。 杜姨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准是她院里的人又跟十二郎勾搭了。她叹了口气。 虽是给她使的丫鬟婆子,她也没什么法子。只是给她使唤而已,她们的人身所有权乃是属于凌府的。她既不能提脚卖了她们,也无力责罚她们——丫鬟婆子就连月钱都是从三房管事妈妈那边统一领,不经过姨娘们的手。 就这一手,三夫人和她的妈妈,就把妾室的丫鬟婆子都扣在手心里了。 当然别的房的姨娘也有作威作福的,那都是有男人可以倚靠的,杜姨娘没有。三爷在和不在,人情冷暖差别太大了。 林嘉忽然后悔告诉她。 其实不说也没什么。说了,姨母也没有什么法子解决,徒增烦恼。 林嘉不由自责起来,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这等事没必要拿来让姨母烦恼。 杜姨娘问:“可被什么人看到?” 林嘉犹豫了一下。 杜姨娘岂能看不出来,顿时紧张起来:“是什么人?” 涉及的是凌九郎,那是比十二郎更沾不起的人物。林嘉不敢说实话叫杜姨娘担惊受怕,只说:“南烛小哥正在那呢,我从梅林跑过去,没见十二公子再追过来,想来是被他拦下了。” “唉。”杜姨娘叹道,“希望他是个嘴巴严的。” “再忍两年,”她摸着林嘉的头说,“想办法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平头正脸地做夫妻。” 可林嘉虽是良家子,却父母双亡,也没什么嫁妆。什么样的人家算是门当户对呢。 她若生得丑陋些,或许还好。杜姨娘看着林嘉因害羞低垂的精致眉眼,心里实在是没有底…… 十二郎今日算是格外地倒霉。林嘉没有见到不说,还一天经历了两场考教。 凌昭离开金陵多年,凌老爷有意培养他和金陵这边的堂兄弟的感情,特意今天让凌昭来考教和指点兄弟们。 到了十二郎这里,凌昭问了几个问题,其中有两个是在梅林里问过的,两个中还有一个是他给十二郎讲过的。 十二郎答得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十二郎自己也十分忐忑。记得清晨在梅林里,凌昭就对他的回答不满意,指点过他。但当时他心里还惦记着林嘉,又有些惧怕凌昭,总而言之心神不宁,真正听进脑子里的也就五六成。 此时颇后悔。 九兄考他才考过的题,摆明了是给他放水。他却没有抓住机会。 便更加不敢去看凌昭的脸了。 待凌老爷将十二郎和五房、六房的孙子都放走,只单独留了凌昭,问他觉得兄弟们如何。 凌昭道:“十四郎颇有天分。” 又点评了其他兄弟,最后道:“十二郎资质普通,若肯用功,也不会太差,三十岁之前,总能拿下个举人功名。只我看他,心思太重。” 资质平平是早上就试出来了。但他早上点拨过的地方,拿出来重考,他居然才听进去五六分,就不由得凌昭内心里对这位过继过来的堂弟的评价又降低了几分。 心思太重四个字点评到位。 凌老爷也道:“十二郎是嗣子,难免想得多些。对他可以宽宥些。” 凌老爷自然是希冀子孙努力上进的。但他儿子孙子都多,也就不在乎一个过继过来的嗣子了。这种心思重的人,与其严格地压着他刻苦读书反落了埋怨,不如让他安安稳稳,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就行了。凌老爷对十二郎的期望就是老老实实、不作奸犯科、不给凌家抹黑即可。 凌府里,真正对十二郎满怀期望的就只有三夫人。 而三夫人,这时候已经从十二郎的丫鬟那里收到消息。 十二郎一早就出门说给她请安,可时间不对。 十二郎的丫鬟当然是三夫人的人,清早就觉得十二郎出门的时间不对。特特地在上午过来跟三夫人的妈妈通了个气。妈妈一问十二郎出门的时辰就知道有问题。 十二郎出门的时间可比他过来请安的时间早了太多。中间这么长的时间他都干嘛去了? 第 17 章(倚靠) 第17章 十二郎这一天真的很倒霉。 离开了凌老爷的书房就被叫回了三房,三夫人开始还挺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毕竟母子俩昨天因为达成了纳林嘉的协议,感情被促进了一大步。 十二郎想不到他在正房里说话的功夫,三夫人的妈妈把他的僮儿提溜到耳房里审问去了,并且十分神速地就审出了早上的事。 十二郎只看到当妈妈走进来在三夫人耳边耳语了几句之后,三夫人的脸就拉下来了。 三夫人简直太失望了。 从前凌三爷若是立了什么目标,哪怕是身体不好,也会很专注地为着这个目标而努力。所以照她的理解,许诺给十二郎纳林嘉,十二郎应该以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来回报她才是。 然而这个人跟凌三爷真的差太远了。 三夫人当即手就按在心口上了。 妈妈忙给她顺气,还偷眼看十二郎。 十二郎作为儿子,当即吃惊站起来:“母亲怎么了?” 三夫人顺了顺气,才睁开眼睛,严厉地质问她:“你今个早上又去找小林了?” 十二郎不意是这个事被识破。心中暗恼丫头告密,又恼小厮嘴巴不够严。只低头唯唯,也不敢直接承认。 三夫人更气。 “你现在找她是想做什么?”她厉声道,“满世界宣扬给别人你功名还未取,亲事还没订,就要纳妾了吗?” 她声色俱厉,十二郎立刻就弯腰认错:“儿子知错了。” “你知道你错在哪?”三夫人实在失望,“我昨晚便跟你说了,我答应你的都有前提。你若不好好努力,取不下功名,什么纳妾,什么小林,都是水月镜花一场空罢了。” “小林如今还没及笄,她这事原就不着急,院试才是眼前你真正该放在心上的事!” “你倒好,本末倒置!” “你去找她,又是想怎地?告诉她要让她做妾吗?” “她若是有那个心,就不会时时躲着你。你这一惊一乍地将事情先嚷出去,就不怕打草惊蛇,她姨母抢先将她订给旁人?” 三夫人一掌拍在榻几上,怒道:“小林这个事,若没有我为你筹谋,你以为就凭你自己能办得成?你要是这般扶不上墙,我看也就罢了。我们这一房薄有资产,也够你混吃等死。只什么美人什么功名,干脆都不要想了!” 十二郎慌了,一撩衣摆,噗通就跪下了:“母亲息怒!儿子真的知道错了!” 三夫人只把手肘撑在榻几上,闭着眼睛捂着额头,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 妈妈赶紧两头劝,这边给三夫人顺顺气那边搀着十二郎往起抬。十二郎只不肯起,低头认错。 好说歹说地,三夫人终于又睁开眼转过头,冷声道:“我话撂在这里,考取功名之前你什么都别想。你若是一年又一年地考不上,小林年纪大了,我就给她说门好亲事,平头正脸地与人做夫妻去!” 十二郎叩首在地:“母亲息怒,儿子知错,再不敢乱来了。这就回去念书。” 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院子,瞧着婢女们小心相迎,又见僮儿唯唯诺诺,这全都是三夫人的人,遇到事只会卖他。十二郎心下气恼,只觉得身边无一个真正可用之人,可偏又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在书桌前坐下,可心情烦躁,哪里就能静得下心来读书。 没能跟林嘉见上面说上话,可被三夫人吓得也不敢了。是真的怕林嘉不愿意做妾抢先订给别人。 神思恍惚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下午和五房六房的兄弟们一起回了族学。 天黑了,第二日的食材都准备好了,林嘉盘算了一番明天早上做果子需要的时间,又清查了一遍食材,见每一样都稳妥了,才回房吹灯躺下。 只是一直睡不着,总想着早上发生的事。 她其实在凌府里见的人不多。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下人,以婢女仆妇居多。 男子尤其见得少,只见过五房、六房几个公子寥寥几面,也都隔得远远的。成年的男性几都没碰过面。 接触得最多的反而就是十二郎。 十二郎其实生得不错。他就是因为眉眼肖似凌三爷才被三夫人取中。而凌家的人生得都不错。但他于林嘉来说却是平静生活的烦扰。 而凌九郎,实在是个不一样的人。 林嘉翻了个身,回想今早,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上。但是凌昭收剑招手的那一刹那,安全感瞬时充满了林嘉的心间。 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明明没有看她,却又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过去吧,这里有我。 林嘉从他身畔交错而过的时候,就知道不用再担心身后了。 这是一种从没有有过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或许有过,那是在娘亲的怀里。从亲娘去后,就几乎没有了。 越是长大,越是明白姨母的无力,越是明白自己其实毫无倚靠,人生好像浮萍一样踏不到实地上。 而从凌九郎身边跑过去那一刹生出的不用怕、不用担心、被保护的感觉……可真好啊。让她忍不住反复地回想,细细地品味。 林嘉按住心口,在被窝中蜷缩起身体。 这就是及冠了的成年男子给人的感觉吗? 可惜,凌九郎不会成为她的倚靠。她能得到的也只能是这片刻的同情和保护。 在这种遗憾中,林嘉慢慢入睡。 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很自然地梦见了凌昭,梦见自己成了凌昭身边的小跟班,什么时候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凌昭的身后,仰望他的背影。 有这个背影挡在身前,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了。 在梦里,真安心啊。 凌昭洗了澡,换上干净熏了香的寝衣,在次间的榻上听南烛汇报今天打听来的情况。 “十二公子和五房的十三公子、十六公子,六房的十一公子、十四公子、十五公子一并都在族学读书。按家里的规矩,只有秀才功名或者还没有功名的公子们都住在族学里,旬日才回来。” 凌昭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只是他很早就取得了秀才的功名。他这样的资质待在族学里显然不合适了,凌老爷就把他送到京城去,在凌家大爷身边读书,往来交游的都是学士、翰林一级的人物。 在京城待了两年,再回来就是参加乡试。原是想拿下解元,考官却是他家故交,怕他年纪太小成就太早,少年骄狂不利未来,故意压了压他,把解元给了旁人。 没有拿到解元的的凌昭甚至没有在金陵摆酒庆贺中举,直接就回了京城备考第二年的会试,一举中了会元。 殿试原是奔着状元去的,奈何长得太好看,皇帝钦点了他做探花。 直接就入了翰林院,自此常伴圣驾,没再回过金陵,直至丁忧。 “十二公子至今仍住在三房的跨院里,并未单独分出院子。老夫人也曾与三夫人提过这事,但三夫人不愿意,这事就搁下了,一直没有再提起来。”南烛口齿清晰地把打听到的情况都交待给凌昭。 烛光里,凌昭手肘支在榻几上,斜撑着头,垂着眼听南烛汇报。 听完,他摆摆手,让南烛退下了。 烛心发出哔啵的爆裂声。 凌昭在烛光里抬起眼,想起了林嘉的单薄、无措,和十二郎的急慌慌,不由眸光微凉。 梅林在水边,清早很少有人出现这里,十分幽静。 林嘉院中只有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妪供杜姨娘驱使。不像凌家的姑娘们在自家宅院里行走也至少随身带两个丫头,林嘉自己并没有专属的奴婢,她在后宅里常常是独自一人行走。 他这位十二弟,是想对人家小姑娘干嘛? 今晨倘若他没有在梅林,又会发生什么事? 凌昭的神情,在烛火中冷峻了起来。 林嘉一夜的好梦,只清晨醒来的时候,那梦就在瞬间模糊远去了,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只记得是一场很好很好的梦。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伸个懒腰,麻利地起床洗漱。 林嘉和杜姨娘一起住在小院的正房里。 这种三间的正房,通常都是中间作明堂,西边作寝卧,东边作宴息起居用。 但杜姨娘一个守寡的姨娘,又离开了三房的院子,几乎没有什么社交。而且林嘉也大了,正房的东西两个里间就一人一间作了卧室。 林嘉每日的作息十分稳定,睡得早也起得早。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正房的时候,天还没亮,摸着黑进了灶房,把火先生了起来。 待系上了围裙,又用胰子再净了一次手,这才开始用干净的手处理食材。 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快,点心果子装进食盒里的时候,杜姨娘刚刚也起身了——说起来还是托了林嘉的福,自搬出三房的院子,三夫人就免了她的请安。她隔三岔五地才过去请安,竟比旁的姨娘过得更闲在。 反正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姨娘的份例是固定的。凌家是体面人家,也不会苛待守寡的人。她的下半辈子一眼看得到头,也就这样了。 林嘉隔着窗跟她招呼了一声。 老婆子也才刚起,还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地过来给林嘉开门。 林嘉提醒小丫头:“该去取早饭了。” 婆子“嘿”一声:“去得再早,也得给别人让路。” 取餐的时间,大厨房里人声鼎沸地,宛如市集一般吵闹。 各房都想早点拿到自己那一份。但似杜姨娘这样的,便是小丫头去早了,后面哪个正经主子的丫头来了,厨房也会先紧着给人家,把杜姨娘的往后排。 婆子的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杜姨娘这院子的三餐领回来,常是凉的。好在院子里有小灶房,可以自己热一热。 林嘉没再说什么,拎着食盒往梅林去了。 她没办法让杜姨娘吃上新鲜的热早餐,可得保证凌昭吃上新鲜出炉的点心果子,到底是收了人家的钱的。 踏入梅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竟紧张起来。明明跟四房的人打交道都有半个月了。 梅林里安静如昔,林嘉照旧把食盒放在梅树的枝杈上,她自己也找了一根低低的又粗壮的枝杈,坐上去等着南烛出现。 昨日里被十二郎惊吓了,虽然知道他昨个下午就和旁的几位公子一起回族学去了,可今天林嘉依然不想过去三房。 那便不用采梅露。南烛小哥要先把小炉生上火,把水烧上才会过来,也还得有一会儿。 林嘉坐稳了,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没打好的络子继续打。 一个络子快要打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林嘉还以为是南烛来了,回头一笑:“小哥你……” 声音戛然而止,一句“来啦”卡在了嗓子里—— 那拨开梅枝抬眸看她的人,颀长而清隽,眸子深邃,唇线抿着一抹冷淡。 凌九郎。 凌昭还抬着手臂,指背还撑着挡住了头顶的梅枝。 他也没想到,拨开枝叶会看到林嘉脚悬空着坐在那里。 碎碎的晨光打在她脸上。 凌昭的视线也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刻,林嘉和凌昭四目相交,不知道时光到底是为谁而凝滞。 总之晨风是停了片刻。 露珠也没有从叶片上滑落。 但下一刻,林嘉惊慌失措,从枝干上跌了下来。 凌昭身形一晃,已经纵身过去! 第 18 章(不为) 第18章 林嘉后悔死了! 早知道过来的是凌九郎,她怎么也不可能让他看到自己坐在树上! 太不像样子了! 她本就拧着身子,慌张之下失去重心,一下子歪了下去。 这斜斜横伸的枝干并不不高,这么掉下去大概不会受伤……但一定会跌得很难看! 林嘉在跌下去的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而!后背和肩膀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拦了一下!林嘉顺势反身抱住那一根横伸的东西,脚先落了地,人也站住了,没有趴在地上吃泥。 林嘉脚下踩实了,懵懵地一抬头,对上的是凌九郎一张冷淡的脸。 再定睛一看,自己抱住的是什么? 吓,凌九郎的手臂为什么这么硬? 凌昭并没有张手去扶林嘉,他只是握着拳,把手臂直直伸出去,拦住了林嘉的跌势,让她有物可扶,有力可借。 林嘉反应过来,忙松开手后撤。因为太慌张,这后撤的一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蹦的。 凌昭收回手臂,负在身后,移开视线望着身侧的梅枝,淡淡地道:“在突发情况中,即便一时无法解决眼前的事件,也要尽量保持冷静的姿态面对。” 才算丢人没丢到家。 正慌张弯腰整理裙摆的林嘉顿了顿,扑啦啦几下把裙摆拍平,站直了,两只手互相攥紧,深深地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来,屈膝福身:“九公子。” 凌昭这才把头转回来,看了她一眼,觉得十分满意。 这是一个十分受教的女孩子。上次教她运气发声的时候就发现了。受教的人总会让人愿意多指点一二,遇到那种你明明提前给他讲过了,他才只听进五六分的,譬如十二郎,就叫人十分懒得再搭理。 凌昭扫视了一下四周,问:“这边会有人过来吗?” 林嘉一愣,指了一个方向,照实回答:“偶尔有去那边采花的。” 凌昭原本光风霁月,想着自己过来和林嘉说两句话就完事回去的。没想到意外发生了肢体接触,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心态成熟,于他眼里,林嘉自然还是个小姑娘。于十二郎这样的少年眼里,林嘉已经是个可以被求偶的少女。于旁人譬如仆妇婢女眼里,大抵也是这样。 与林嘉说话若被人看到,他是没关系,对林嘉不好。 所以他加问了这样一句,待知道真的会有人偶尔经过,他改了主意,对林嘉道:“你跟我来。” 倘若是旁的男子这般,先问会不会有人,再叫林嘉跟他走,林嘉极可能拔脚就跑了。 但这是凌九郎,这是昨日这个时间帮她拦下了十二郎的凌九郎。 林嘉虽心中微感忐忑,还是低低地道了声“是”,过去伸手从树杈上端起了食盒。端下来换了只手提着。跟着走了两步,凌昭转身看了她一眼,忽然折回来,弯腰要把食盒接过去。 林嘉忙握紧,道:“九公子,我提得动。” 凌昭原没想过要替旁人拿东西。他身边长随、小厮、婢女跟惯了,通常都是仆婢们做这种事。只正巧回头,看到林嘉提着食盒,不由一怔。 点心果子不沉,食盒本身却有些分量。虽只能看见她的手腕,却能想象得出她细胳膊细腿的模样。 “弱不胜风”四个字不期然地就浮上了心头。 其实也不至于。林嘉的眼睛肤色都是看得出来的健康,但纤弱实则是一种姿态,并非是健康状况。有人天生便是这样,有人不是这样刻意想装成这样。 凌昭一直觉得,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刻意的,都是他不喜欢的。 但当他不假思索地便弯腰握住林嘉手里食盒的提手,听见林嘉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却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自我认知可能是有着些微的偏差的。 但这也没什么,有些人就是对了眼缘,易生好感。 很正常。 他不在意地道:“我来。” 林嘉根本不敢让他这般屈尊,但他显然没打算放手,林嘉更不敢跟他争夺。 林嘉一直都是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她便赶紧松开了手,道:“有劳九公子。” 凌昭连客气话都懒得说,只支支下巴,便提着食盒转身往北边那片空地去。林嘉紧步跟上了。 南烛正在烧水,抬头见到凌昭自己提着食盒踏进空地,不由一愣。站起来要去接,又见到跟在凌昭身后踏入空地的林嘉,更愣了。刚才凌昭叫他烧水,自己离开,他还奇怪公子做什么去呢?这怎么把林姑娘带进来了? 脑子转动着,身体已经习惯使然地过去要接过食盒。 凌昭却没给他,反而道:“去旁边看着点,有人过来知会一声。” 凌昭若与人谈重要的事,也会让人在书房外守着,以防被偷听或者被打扰。南烛会意,收了手机灵地离开,把这片空地留给了凌昭和林嘉。 林嘉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微微垂下头。 果然,凌昭把食盒放在大石上,转身坐下,问:“你和十二郎,怎么回事?” 林嘉看着草地,轻声道:“我以前和姨母住在三房,与十二公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因此相识。后来我们年纪都渐长,三夫人觉得不合适,令我和姨母搬到府院西边的排院。平日十二公子上学的时候,我才会过去给三夫人请安。昨日,我没打算过去的。” 昨日南烛拎了食盒回来,的确是说了一嘴,说“林姑娘今日不采梅露,已经回去了”。紧跟着林嘉就仓皇闯进了空地…… 可知她所言非虚。 凌昭微微颔首,道:“坐。” 林嘉于是坐在了昨日十二郎坐过的石头上,比十二郎还紧张不安。 泥炉上小壶里的水微沸,凌昭提起来,问她:“你沏茶的手艺是谁教的?” 林嘉本以为他还要继续追问昨日的事,不想他话题跳跃这么大,只得顺着他的话题道:“是我姨母。”顿了顿,又道:“也没有特别教过,只饮茶的时候顺道说一嘴罢了。” 茶是世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品茶则是士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林嘉沏茶的手艺实在很一般,凌昭觉得是那位姨娘没有用心教她。他揭开茶壶的盖子往壶中注水,垂眸道:“看着。” 林嘉赶紧定睛细看。 水流凌空而下,并不急。 “要缓不要急,水要渐入。”凌昭温了壶又换了杯子,“温杯亦然。” 水汽蒸腾,白烟袅袅。林嘉掌握了要义之后,便忍不住飞快地睃了凌昭一眼。他眉形修长,垂着眼睫,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信服感。 凌昭开始放茶叶了,林嘉忙凝神屏气认真学。 “最重要的是对水的热度的控制和浸泡的时长。”凌昭说。 其实杜姨娘以前也说过,但她没特别郑重说,林嘉也没特别用心学。毕竟水是府里的井水,茶叶是份例里的普通茶叶,不过是个解渴的东西罢了。 从前杜姨娘伺候三爷自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但自三爷去后,杜姨娘再摸不到那些好茶叶了,也觉得林嘉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尝到那些好茶叶的。泡出来的茶,能解渴就行,不必讲究。 “以我饮茶的习惯,你心里默数三十息即可。”凌昭道,“水若沸腾太过,浸泡时间太长,都会把茶烫老捂老,汤色浓混不清亮,香气闷钝不醇正。 浓混闷钝,林嘉心想,那不就是那日里她给凌九郎泡的茶吗。 好在林嘉在三房别的没练出来,这脸皮虽然称不上唾面自干,但一定程度的难堪还是可以承受的。当下便一低头。 凌昭瞥了她一眼。待茶沏好,香气四溢,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林嘉微微倾身谢过了,才端起杯子。那香气清冽,汤色清澈,果然和她那日泡得很不一样。尝一口,味道淳厚,过了两息,都是回甘,没有一丝涩的味道。 当真是好茶。 正想细品,却听凌昭握着茶盏缓缓道:“十二郎虽是过继过来的,对我们凌家来说也与旁的儿郎一般无异的。将来三房由他来继承,并不是一个空壳子,三房的资产都会给他。寻常人家女儿,与十二郎做妾,以我们凌家的家世,也不算辱没了……” 林嘉愣住,抬起头来。 凌昭也抬起眼,直视着这女孩子。他看起来非常有耐心,等着林嘉的回应。 但他的神情并没有说媒的意思。 林嘉明白了。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咬了咬唇:“十二公子前程锦绣,我愿他早得功名,姻缘美满,妻妾满堂。也愿三夫人康健长寿,平安多福。我姨母立了佛龛,待我回去,定为他们二位祈福。” 愿意为十二郎祈福,不愿意给他做妾么? 凌昭凝视了林嘉片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道:“你还小,或许没想过,这于你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做妾这个事,杜姨娘也提过的。 那时候,因为三夫人不喜,杜姨娘悄悄告诫她离十二郎远一些。 “除非你想做妾。”她说。 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凝视着林嘉,目光与此时的凌昭十分相似。他们都在审视她,或者说试探她。 这话一出,林嘉那能扛得住许多难堪的面皮也泛起了微红,这却是着急生气而起的。 “九公子,我没有这个想法。”她抿唇道。 说这话的时候,竟还记得用凌昭教她的气声法吐气发声,声音竟比刚才还洪亮了几分。 凌昭只注视着她不说话。 林嘉知道,得给凌昭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的话,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她给十二郎做妾,对一个无父无母又没有嫁妆的孤女来说,竟真的是个不错的出路。不选这条路,反倒不合理了。 林嘉抿了抿唇。 当初杜姨娘试探她的时候,她只仗着年纪小糊弄过去了。 如今在凌昭面前,糊弄不过去,得说实话。 “是我娘。”她低声道,“我娘一再地嘱咐我,不可以做妾。” “我娘带着我来到凌府的时候,三爷已经不在了。姨母每日里只穿得十分老气素淡。可有一次她收拾箱子,我看到了许多好料子的鲜亮衣衫。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很羡慕,就与娘亲说了。” 她的娘亲,在杜姨娘看不到的地方,握着她的小手谆谆告诫—— 不要羡慕你姨母。 你,不可以给人做妾。 第 19 章(衣裙) 第19章 “这件事,我姨母也心中有数。”林嘉道,“我们两个都绝没有那个意思。” 若一个人没有合理的动机、明确的目的和说得通的逻辑,凌昭是不会简单地相信一个人口头表达的想法。 但若是母亲的遗志,做女儿的铭记在心,恪守遵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合理了。凌昭可以接受。 他相信了林嘉是真的不愿意给十二郎做妾。 “好。”他放下杯盏,许诺,“我是想,若你有心,我便不多管闲事。若你无心,十二郎再纠缠于你便是我们凌家子弟的不对。他若再敢这样,你来找我。” 林嘉做好了被凌九郎质疑和质询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惊喜从天而降。 只林嘉惊喜过后,不敢轻易接,小心翼翼地反问:“九公子……为什么要帮我?” 以前曾经有一回十二郎想堵她,便是凌十三郎帮他打掩护。兄弟帮兄弟,不才是他们会做的事吗? 居然小看她了。 凌昭抬眼。林嘉一双妙目正紧张地凝视着他。 凌昭拿起火钳弯腰拨拨小炉里的炭:“兄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二也是我凌家的子弟,我身为兄长,看到弟弟做错事,难道不该管?” 林嘉的肩膀放松下来。眉眼不再紧绷,一瞬灵动了起来。 凌昭刚好放下火钳,直起腰握住大石上的水壶手柄,恰恰捕捉到她这一刹那的生机盎然,握着壶柄的手顿了顿。 林嘉已经站起来,对他蹲身行礼。 “多谢九公子。”她感激地对他道,“不敢多劳九公子,只希望日后再有十二郎的事,能借九公子的力躲一躲就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只请九公子……千万不要因为我让十二公子挨长辈训斥。我、我寄居三房,受三夫人的恩情,不敢令三夫人因为我郁气伤身……” 说什么郁气伤身,其实还是怕三夫人迁怒。 凌昭发现林嘉其实是一个挺会说话的女孩子。但她这种说话模式显然不是长辈指点调/教出来的长袖善舞,而是自幼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 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很羡慕”。 他们凌家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没规矩人家。三伯更是听说从前作风十分端重,因一直没有儿子,才纳的妾。一个姨娘便是再受宠,手里的东西也压不过正室去。 林嘉姨母的“漂亮衣衫”能有多漂亮,叫她羡慕? 凌昭的目光落在了林嘉的裙子上,但极快地就收回来,答道:“十二郎若是被责罚,定是因为他什么地方做错了,不会是因为你。” 这算不算是答应了她呢?林嘉不能确定,也不敢要求再多了。 凌昭不站十二郎而站她这一边,已经令她感激不尽。他实在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不同的。 当然,她这辈子到现在其实也没见过几个男子。 看凌昭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林嘉试探地问:“九公子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凌昭却没有让她告退,抬眸问她:“你每日早上往这边来,都有谁知道?” 林嘉立刻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微微垂头:“只有我姨母,和……院子里的人。” “知道了,”凌昭颔首,“去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令林嘉如释重负。院子里的小丫头和老婆子,都是她和杜姨娘没有办法解决的事。对这些无力改变的事,她的内心里倾向于回避不去面对。 许是因为凌昭承诺帮她躲十二郎的缘故,心里格外地轻松,林嘉连行礼的动作都轻盈起来,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也欢快。 这些外露的情绪都能被凌昭感知到,不由心想,眼瞅着差不多快是个大姑娘了,情绪起来的时候还是像个孩子。 然而这个年纪不正是这样? 堂妹们人前也一派端庄,私底下比只林嘉更加的天真烂漫。 比起她们,林嘉反而还有人情冷暖中打滚出来的一股天然的世故。不是精于算计,而是说话、做事前思前想后的小心翼翼。 幼失怙恃的少女,令人看到她情不自禁地生怜。 凌昭晨练回到书斋,吩咐南烛:“去找季白,让他查一下杜姨娘院里的人,再来回我。” 南烛飞快地跑去了。 到了下午,桃子引着一个干练青年来了。 这青年便是季白,大名原叫作凌四喜。他出生在九月,故而做凌昭书童的时候,凌昭给他改个名作凌季白。 他这个凌姓,乃是主家赐姓。他的爷爷正是如今凌府的大管家。他的父亲叔伯兄长,个个都领着差事,一大家子在凌府极是有体面的。 同样的,在仆人当中人脉也深,做事极是方便。 他也是像南烛一样从凌昭身边的书童小厮做起,跟了凌昭已经超过十年,是凌昭身边十分得力的长随。只是成年男仆没有主人召唤轻易不进内宅。他从前在京城也是跑外面的事,这一回到金陵,凌昭丁忧,他一下子也没了以往的忙碌,闲得要长毛。 忽然凌昭交待下事来,立刻打叠精神去办了。 “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都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只小丫头有个姐姐,在咱们夫人院子里洒扫。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他兢兢业业地汇报。 至于凌昭为什么突然去打听三房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的事。他像个葫芦一样闭紧了嘴巴,绝不多问一句。 该让他知道的,公子自然会让他知道。 果然,凌昭是有些信息必须与他通气才好做事。 “三房这位杜姨娘有个甥女傍着她过日子。”他告诉季白基本的情况,“十二郎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不免有些不当的举止。” “咱们凌家诗礼之家,不能出什么难看的事。林姑娘身边的人靠不住,给她换两个靠得住的。” “以免这些人姑息着十二郎做出糊涂事。” 林嘉今日明白表示她不愿做妾了,杜姨娘也与她早达成共识。 那十二郎怎么知道她的行踪的,怎么准确地堵到她的?要知道,凌府这大宅占地之大,若没有人通风报信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精准地逮到什么人的。 只能是杜姨娘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收了十二郎的钱,沆瀣一气地卖主。 当然,或许在她们心目中林嘉不是正经主子。但这种行为,依然让凌昭心中生厌。更是能理解林嘉这和妹妹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女,为何说话做事如此小心翼翼。 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又无人可用。 既然答应了帮她,凌昭决定给她能用的人。 当然这么做最终的目的,凌昭想,自然是为了阻止他那个过继来的堂弟做出什么有辱门楣的丑事。 还有就是,他乐意。 季白退下,桃子端着精致果盘进来,放在了凌昭手边,正要退下,凌昭却抬起眼,视线落在了桃子的裙子上。 桃子一身素衣衫裙。 四房居丧守孝,自然是上上下下都穿得十分素淡。喜庆颜色的衣裙都收进箱子里,等到除服才敢再拿出来。 但桃子的裙子依然很好看。因为她是凌昭用惯了的大丫鬟,常得赏赐,手里总是有好东西,尤其是好的尺头。 似她这种主人跟前得力的大丫鬟,甚至比一些不受宠的姨娘还体面。 凌昭想起了林嘉的裙子。 料子倒还好,花色却深沉老气,大概是杜姨娘份例里的。 早前南烛就打听清楚了,杜姨娘领着姨娘的份例,林嘉却是按凌府后巷那些人的标准,领一份接济。 接济的意思就是不让你饿死。每月给些米粮和油,赶上逢年过节还会有点肉,除此之外,没了。 少女哪有不爱漂亮的。 这次府中办白事,五房、六房的妹妹们作为侄女也要为父亲守孝,一个个都穿着素服。可就跟桃子一样,虽然素,也尽量素得漂亮。 衣裳料子够好,一身素服只会显得人淡如菊般的雅致。 不像林嘉的裙子,那颜色花样一看就是府里管事分拨的,专给无宠的老姨娘们的。 “桃子。”凌昭喊住了本来要退下的桃子,手肘支在书桌上撑着额头抬起眼,“你手里是不是有些尺头?” 桃子的职业素养十分之高,凌昭一喊她,她就已经全身都进入了随时接受指令的状态了。 不想凌昭问了个让她有点懵的问题。 “是有些。”桃心小心地回答,“都是往日里公子赏的。” 可不是偷的、昧的,是公子你亲自赏的,来路非常清白! 桃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原已经该配人了。只是赶上丧事,大概要往后拖一拖。 但她仍然是一个爱漂亮的年轻女子,肯定也知道林嘉那个年纪的少女会喜欢什么样的料子。 “你寻一块合适的,拿去给林姑娘。”凌昭道,“也不必说是我赏的,以你的名义就行,该怎么说自己看着办。” 桃子眨眨眼。 凌昭又道:“你给出去的东西,自己去我的库房里寻两块补上,不亏了你。” 桃子受命,就要出去,又听到凌昭喊:“桃子。” 桃子忙止住脚步转身回来,倾身聆听凌昭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指示。 凌昭斜撑着额头,视线只落在手中的书册上。 他翻了一页。 桃子恭敬地等指示。 他又翻了一页,淡淡道:“给她找块好看些的。” 第 20 章(换人) 第20章 梅林一面之后,林嘉每日里按时将点心送过去,但只能见到南烛,偶尔南烛不在,便是年纪更小的飞蓬。这几日,都没再见到凌昭。 林嘉的心里,竟生出了淡淡的失望。 她在凌府里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了。 原本她蹭着凌府的家学,跟凌府的姑娘一起上课读书。自六房的十一娘和五房的十二娘这两个跟她年纪相近的姑娘先后订亲不再去家学上课,在几个年纪偏小的姑娘里,她就显得突兀了起来。 林嘉和杜姨娘生活在凌府,不怕别人漠视,就怕引人注意。林嘉便也不再去上课了。 只是十一娘、十二娘不去上课,并不是就闲下来了。而是女孩子订亲之后要学习的东西已经超出了西席的教学范围,该由母亲或者女性长辈来教导了。 五夫人跟着五爷在县里,半个月一个月地才回来一趟。因离得也不算远,车马一日的路程而已,五房的孩子都没有像长房、二房的那样跟着父母在外,十二娘、十三娘和十三郎、十六郎都留在了金陵的家里,由祖父母看管。 十二娘母亲不在身边,就和六房的十一娘一起跟在六夫人身边,观摩、学习主持中馈。 这却是林嘉没有资格再蹭着学的了。 杜姨娘也曾安慰她道:“都是大家姑娘学的东西,于咱们也没什么用处。” 于杜姨娘的认知里,林嘉若与富贵人家做妾,妾室学这个有什么用武之地?若嫁与小门小户为妻,所谓中馈不过是过年裁一件新衣,水壶磕碎了换个新的。大宅门里的种种,都与她无关。 林嘉不遗憾学不到那些大家闺秀才有资格学的东西,她只是羡慕凌府的姑娘们,不论是还在家学里上课的年幼的,还是跟着学习主持中馈的年长的,她们的生活都是那么多姿多彩。 十一娘、十二娘其实在订亲前就频繁缺课了,或者老太太亲自,或者由四夫人带着,她们俩总会经常出席一些宴会、游园。见到许多人、许多事,渐渐地说话的气度都与年少的妹妹们不太一样了。 林嘉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走出垂花门。寥寥的几次上街,还都是蹭着凌府姑娘们。姑娘们也只图个人多热闹。长辈们怕丫鬟婆子在外面管不住小主子,图她年纪大些,会照应人。 林嘉曾经一时没走心,说出了心中羡慕。五房的十三娘吹出牛皮,说要带她见识外面的宴会。林嘉原也知道不该当真的,可内心里竟也生出了不该有的期盼。 只可笑眼看着日子近了,十三娘再也不提了。林嘉心中失望也不敢表达出来。 谁承想,“宴会”的当日,十三娘竟使人将她喊去,讪讪说她可以扮成她的丫鬟混进去。林嘉就是再对“外面”向往好奇,也硬压下去婉拒了。 十三娘牛皮吹破不能实现,本是有点难为情才出此下策,林嘉拒绝了,她觉得脸上挂不住,不免有点恼羞成怒,说话不太客气。 那一次,林嘉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作自取其辱。 后来才知道,十三娘所谓的“宴会”不是十一娘、十二娘被长辈带去的那种正式的宴会。她参加的不过是金陵的一些闺秀们的雅聚。 她是想带林嘉去的,被她亲姐姐十二娘知道了,训斥了一顿,才想了个馊主意,让林嘉扮成丫鬟混进去。 那种场合和人数,要真扮成丫鬟,可真真是可笑了。林嘉庆幸自己理智拒绝了十三娘。 好在十三娘小孩子脾气,几日没搭理林嘉,再看到就已经抛到脑后了,兴致勃勃地给林嘉讲她的新玩意了。 而林嘉,在失去了家学读书的资格后,生活日复一日变得更加平淡了。 凌四爷去世,林嘉知道凌府里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四房的夫人要守寡,比如四房的儿子要丁忧。但林嘉生活在宅邸西路边缘的排院里,一直觉得这些事都离她很远。 那时候林嘉没想到,四房的凌九郎会以一种谪仙般的姿态,落入她在凡间的生活。 先是桃子谴了飞蓬跑腿,给林嘉送了块尺头。 桃子做事有章法,凌昭让桃子以她自己的名义给林嘉送东西,显然就是不想声张,她这样的大丫头在内宅里行走也很显眼,不若谴了僮儿跑腿,不引人注目。 “桃子姐说,她身量高,这尺头做裙子短了,就想起了姑娘。也不值当什么,只当是谢姑娘日常做点心费心了。”飞蓬年纪比南烛小,嘴巴却很灵巧,把桃子教的话一个字不漏地转达了。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待他揣着杜姨娘塞的松子糖离开,林嘉才解开了包袱布,杜姨娘看了好生欣喜:“正好与你做条裙子。” 又夸:“不愧是公子爷身边的大丫鬟啊,出手这般体面。这样好看的尺头,我许久没摸到过了。” 又伤感:“跟着我,委屈你了。” 林嘉笑嗔:“姨母说什么呢,要没有姨母,我现在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瞧我如今,吃好喝好的,日子多好。” 她嘴巴甜,将杜姨娘哄住了。 两个人将尺头展开,比划着怎么裁剪。 杜姨娘一边用手比着尺寸一边道:“这桃子姑娘有多高?这样一块还不够她裁裙子吗?” 林嘉本来是没多想的。 因凌昭也说过,桃子为着他胃口不好十分着急,才找了林嘉托了她做点心果子。要说这个事也算是解决了桃子的为难,虽然付了银钱,但她若是因此得了主人的称赞或者奖赏,高兴起来送林嘉一块尺头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听了杜姨娘这无心的一句,林嘉不知道怎么地,心头忽地一跳。 只她曾经在十三娘那里有过不甚愉快的经历,哪敢自作多情,忙将心底那一丝异样强压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忽然来人通知小丫头被调到四夫人院里。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袱走了的时候,林嘉也没敢多想。 杜姨娘还眼巴巴等着给她安排新人,谁知道第二日里,老婆子也有了别的去处,也收拾包袱麻溜地跟着管事走人了。 扁平狭窄的院子一下子走了两个人,竟也显得宽敞了起来。 杜姨娘的脸色很不好看,已经在跟林嘉念叨:“快帮我想想,我这是得罪了谁?” 就她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忽然一下子调动了两个人,又没有给出接替的人,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杜姨娘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哪个有权势的管事妈妈? 可她一心想在凌府后宅养老,向来非常低调,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就想安安生生的领着一份妾室的奉养到死,怎么会去得罪别人,更不要提什么有权势的管事妈妈。 那些妈妈都眼高于顶,根本不屑的搭理一个守寡又无子的姨娘的。 好在婆子走了之后,下午管事又领了新人来:“这是给姨娘使唤的。这是王婆子,这是小宁儿。” 杜姨娘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了。其实新人旧人交接不过错开了一两个时辰而已,正常的。 再看新来的,王婆子身材壮实,头上身上收拾得干净,带着股麻利劲。小宁儿生得普通,可眼睛灵动,透着一股子机灵劲。 仔细观察了一下午,这两个,可比先前的惫赖婆子、粗笨丫头强了不少。 虽不知原先两个怎么走动的关系从她这个冷灶院子调走了,但看起来,受益的竟是她和林嘉。 杜姨娘又欢喜起来。既欢喜,自然要跟林嘉私下里念叨几句。 林嘉微笑着顺着她的话附和点头,但低下头垂下眼的时候,却露出了怔忡的神情。哪就那么巧,一个院子里的婆子丫头前后脚被调走,差的换成了好的? 林嘉终于不得不多想了,晚上睁着眼差点睡不着。好在她习惯不浪费灯油,晚上一直都睡得早,不耽误早上起床。 早上睁开眼,怔怔又了望着帐顶片刻,忽然下定了决心。 若搞错了,大不了她没脸罢了。若是真的,怎能不谢人家。 想通了就不犹豫了。一如往常一般早起一通忙碌,昨天虽然睡得晚了,依然精神抖擞往梅林去。甚至还特意去得早了些。 待等到了南烛,将食盒交给他,又把手中的瓷瓶递给了他:“这是今日采的梅露,请拿去给九公子煮茶吧。” 那日尝过了凌昭亲手沏的茶,后来仔细回想,除了茶好,应该是水也好的。九公子应该用的是泉水。 但三夫人好茗,亲口说过梅露还要胜过泉水的。 记得第一次碰到桃子,她就是在给九公子采集梅露。只不过九公子只偶尔行此雅事,并不在这种事情上靡费人力。 但这也正说明,梅露是好的,九公子是喜欢的。 南烛笑问:“姑娘今日不给三夫人送吗?” 林嘉道:“也不是日日都送的。” 梅露自然是好东西,公子也是爱的。南烛便收下了,屁颠屁颠地拿回去给凌昭献宝:“今晨的新鲜梅露,林姑娘给公子的。” 凌昭正拿着帕子擦剑,闻言抬起眼:“她说什么了?” 南烛道:“只说是新鲜的,叫给公子煮茶用。” 昨日里季白来回禀过,事情都办妥了。今日,她便奉上了梅露。 凌昭微微一笑。 南烛煮沸了梅露沏茶,凌昭晨练完,端起杯盏啜了一口。果然清香甘冽,与凡液不同。 只是品着品着,又想到林嘉。 她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连讨好三夫人都用了采梅露这个取巧的法子。 其实之前凌昭内心里对她做这件事隐隐有些看不上,总觉得类同于官场上那些总到上司面前跑动的官员,汲汲营营地,破坏了她的清丽美好。 让人有一种白璧微瑕的遗憾。 可谁能活得真如无暇玉璧?谁不是要吃饭喝水花销银钱?多少三尺男儿尚要为五斗米折腰,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 竟是自己假清高了。 凌昭再啜了一口,明明是新鲜的甘甜露水,不知怎地竟品出了淡淡的心酸。 第 21 章(旬日) 第21章 转眼就是七月初九了,傍晚时分,凌府的公子们都从族学回来了。各房有各房的热闹。 林嘉等了几日,没有收到任何“回礼”,甚至凌昭也没有令南烛道一声谢,内心里便十分确定院子里的人员调动是凌昭的手笔。 她与凌昭打的交道少,虽就寥寥几次,可内心里觉得他是个十分光风霁月的人物。她相信,若那件事不是凌昭做的,那他收了她的梅露,哪怕回一包松子糖或者让南烛谢一声,都一定会有个礼数的。 但他没有,因为他明白这是她给他的谢礼,既然是谢礼,自然不必再回礼了。 林嘉忐忑不安的心情忽然宁静下来了。 一瓶梅露虽轻,但却是她的感激之意。她想,像九公子那样满身灵气的人肯定是懂。 这几日她和王婆子、小宁儿相处,渐渐融洽。这两个一个麻利能干,一个机灵有眼色。 小宁儿打回来的饭多半都是热的。问她,她便笑嘻嘻地说:“我认识四房的青梨姐姐,我看到她也去提饭,就黏着她,她就带我先打饭,不叫旁人加到我前面来。” 替换了从前那两个蠢笨的,令杜姨娘十分舒心,竟也愿意摸出几文钱随手打赏了。小院子里气氛一派祥和。 林嘉的感受又不一样,她察觉出来,王婆子和小宁儿对她都很恭敬。要知道,其实只有杜姨娘才是她们的主子。林嘉是个十分名不正言不顺的存在。 这两个却把她当成个正经主子看待。 杜姨娘看见林嘉坐在榻上望着院子里洒满一地的阳光,托腮发呆,怪道:“怎么了?” “嗯?”林嘉神游中被唤醒,忙掩饰,“没事。” 杜姨娘道:“明明在发呆,想什么呢?” 林嘉躲不过,只好说:“在想,人和人很不一样……我们很为难的事,到了旁人手里,却轻而易举。” 从前院子里的人跟十二郎勾搭,让她十分烦恼,但她和杜姨娘都没有办法。九公子不过问了一句,明了了,抬抬手就解决了。 杜姨娘不知道她指的是这个事,还以为她指的是她自个的婚事,叹口气道:“那当然了。有人投得好胎,生来什么都有。有人胎投得不好,贱命一条。” 是只是投胎的问题吗? 可凌家这一代,没夭折的顺利长大的公子们,也就只有凌九郎一个少年探花啊。旁的公子难道投胎没投好吗? 怎地只有他一人眼睛里有着山泉寒潭般的透彻,什么事情都好像看一看就全明白了? “不过没关系,像咱们这样投胎不好又没本事的,倒也不用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听有本事的人的话就行了。”杜姨娘说,“你的事啊,再等等,等你及笄,我就去三夫人面前求。总不会叫你没着落的。” 林嘉知道自己在说的,和杜姨娘说的,根本是两回事。 她也不解释,只一笑低头。杜姨娘以为她害羞了,益发地指点她怎么去讨好三夫人。 林嘉都认真地听了。 晚上睡前回想起来,那些怎么讨好的方法先抛一边不说,杜姨娘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她一个孤女便是再操心又如何,不如该怎样就怎样便是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呢。 外面听着杜姨娘喊了一句:“谁在说话呢?” 隔着窗听见王婆子的声音:“给我送东西的,吵着姨娘了,是老婆子的不是,姨娘多包涵。” 然后杜姨娘嘟囔了句什么,渐无声息了。 林嘉没在意,慢慢睡着,又做了个梦,梦见凌昭变成了个巨人,吓,竟然能用肩膀扛着天。 却说十二郎今日傍晚回到凌府,吃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来偷偷见林嘉,却仍是谴了他的小厮来给林嘉送东西。 谁知道用小石头子砸窗户,引出来的是个不认识的婆子。 小厮不认识王婆子,却也机灵,当即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就要往王婆子手里塞。王婆子却直接推开:“你是哪个?黑灯瞎火来做什么?莫不是个贼?” 小厮忙低声通报了身份,求道:“都是三房的人,妈妈行个方便。这是公子买的胭脂记的香粉,妈妈帮着带给林姑娘。公子定记得妈妈的好。” 于时人来说,年轻男女若自行看对了眼,最坦荡的正途便是禀告父母,请媒人上门提亲。 这无媒无聘地私下往来的,便是私相授受。若说是从小相识,有些东西往来也不是不成。你送些吃食玩意皆还能说得过去。但一个年轻男子送一个花样少女胭脂水粉,它就不是正经人干的正经事。 王婆子当即便啐得一口,道:“咱们公子是读圣贤书的人,岂能做这等事,定是你们这些个着五不着六的坏坯子带坏了公子,待我回头禀告夫人去!” 小厮吓得不轻,忙苦苦哀求。 王婆子道:“快带着东西走,若叫人瞧见了……哼哼,夫人问起来,我也只能问什么说什么。” 小厮忙屁滚尿流地回去了。将情况禀告了十二郎。 十二郎傻了眼:“怎么换人了?以前的婆子呢?” 小厮愁眉苦脸地:“不知道,是个脸很生的。公子,这可怎么办?” 他可是在婆子跟前自报了身份的,万一那婆子真去夫人那里告状,公子不会怎样,他怕是要吃板子。唉,夹在夫人和公子之间,真难! 十二郎只以为是三夫人换了杜姨娘院子里的人,也想到了今晚的事可能又要被三夫人知道,当即吓得冷汗涔涔,一晚上没睡好觉。 这厢王婆子跟小厮对话发出些声音,杜姨娘隐隐好像听见人声,才隔着窗问了一句,叫王婆子含糊着糊弄过去了。 林嘉隔着窗听了一耳朵,也没在意,自睡了。 王婆子却趁着她们都睡下,悄悄出了院子,果然是去告密了。 只和十二郎想的大不一样,她不是去找三夫人,而是去找了四房的南烛小哥。 凌昭睡得没有这么早,这个时间他还在水榭书房没有回寝院。房间里还燃着儿臂粗的牛油蜡,亮如白昼,桌上还摊着书册,砚池里还有墨汁。 听了南烛的禀报,他撩起眼皮:“去跟祖父说,我已经和兄弟们说好,明日晨午都在我这里读书。再去各房与大家说,祖父叫他们明日都到我这里来。” 待南烛跑腿传话去了,凌昭才放下手中书册。 内心对他这位十二弟,生出了些莫名的厌烦。 想到自己答应过林嘉不会再让十二郎纠缠她了,凌昭沉着脸唤道:“桃子!” …… 第二日虽然是初十,虽然知道现在十二郎也在府里,但因有了凌昭的许诺,林嘉对于旬日比从前感到了轻松了很多。她打算好了,一大早赶紧给凌昭将点心果子送过去,就赶紧回来。反正梅林那里有凌昭在,以十二郎那个胆子,估计也不敢怎么样。 就算他敢,九公子也一定能制得住他。 便是林嘉与凌府的公子们都并不熟稔,也能感觉出来,凌昭与府里旁的公子们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哪知初十早上梅林里出来接她食盒的竟是桃子。 林嘉惊喜地唤她:“桃子姐!” 虽然跟桃子实际上才只见过两面,但在林嘉心里,桃子是个顶顶好的人。不仅没有看不起她的身份,还看重她做的点心果子,竟敢就拿去奉给九公子。也是因为这个,她跟九公子两个全完不搭界的人才这样蜻蜓点水似的,偶有接触。 于她,已经受益匪浅了。 桃子含笑喊了声:“林姑娘。” “今日怎是姐姐?”林嘉高兴地问,“南烛小哥呢?” “在水榭里忙呢,这不眼瞅着就快要院试了,今日几个公子都要到我们公子的书房来受公子指点,他今日且得忙呢。”桃子道。 桃子一边说,一边在晨光里打量林嘉,愈看愈惊。 之前只有短短的两次接触,桃子对林嘉的印象还停留在“生得漂亮、笑起来也甜的小姑娘”上。因为女子看女子,只要不心存恶意,或杂着什么烂七八糟的想法,便常常便是以这样的角度欣赏对方的。 但现在,桃子哪还能这样简单地看林嘉呢。她现在必须得将自己代入公子,才能揣摩公子到底到底在想什么。 这观察的视角一旦切换,看到的东西就全不一样了。 晨光里,那少女肌骨莹润,纤腰婀娜,眸子清漾,行动间如弱柳扶风,已经隐隐流露出一段天然的氤氲婉媚。 只因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年少的赤诚,才没那么明显,才让人觉得她仿佛年纪还小。 可其实,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十一娘、十二娘,都已经订了人家了。说话做事已经开始端着,便让人觉得是大姑娘了。 桃子以男人的视角审视了林嘉,内心之咋舌不必表了。但愈是这样,她反而愈发不敢去猜凌昭的心思了。 尤其讨厌自作聪明的人,桃子能被凌昭器重,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她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接过食盒,颔首道:“你跟我来。” 这一句意味着……今天又可以见到九公子了吗?林嘉的眸子忽地便亮起来。 她乖巧地跟在桃子身后,桃子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视线落在了她的裙子上,忽然道:“嗯?给你的那块料子怎地没用上?那块是给你做裙子的,别不舍得,以后我有了还给你。” “做了,没不舍得。”林嘉忙解释看,扯扯身上的裙子道,“我每日要过来,恐会撞见九公子。九公子还在居丧,姐姐给我的料子,实在太好看了些。” 其实那块料子也不是红色或粉色之类的喜庆颜色,但确实是十分亮丽,穿在身上便好像有什么喜事发生过似的。但九公子……还在守孝呢。 桃子多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其实……哎,你说的也对。便是我们,现在也不好穿些亮眼的衫裙。” 两人说着,就已经走到了空地。 凌昭没在练剑,他在练拳。练的是什么拳,林嘉这没见识的自然不懂。只凝眸看了几眼,隐隐觉得他动作明明不快,招式章法之间却隐隐有股流水之意。 桃子扯扯她袖子,两个人安静地溜着边儿走到大石旁。 林嘉不知道桃子叫她过来是干嘛,但她身为婢女,应该没有擅自带她到这边来的胆量,自然是凌昭吩咐的。 但凌昭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嘉看桃子已经蹲下去用火钳拨弄炭火了,便也提提裙子蹲下去,拿起小扇帮她扇火。 一边帮忙,一边悄声问:“姐姐,九公子唤我过来可是有事?” 哪知道桃子说:“没事,就是让你到这边待着。等我伺候完公子,我送你回去。” 林嘉顿时明白了。 她其实是想着,万一十二郎又来纠缠,她就往凌昭这里躲一躲绕开他就是了。她没想到凌昭竟还安排了桃子照顾她。 林嘉不知道这都是因为昨晚十二郎的一番动作惹得凌昭厌烦了。她在凌府过了数年被人漠视的日子,忽地被人这般小心看顾,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看了那专心练拳的男子一眼,满心的感激,也只能化作一句:“有劳姐姐了。” 第 22 章(打扮) 第22章 凌昭收了拳, 出了一身微汗。桃子连忙奉上干净的帕子。 待他擦完汗,林嘉已经将茶沏好,放在了凌昭的面前:“九公子。” 凌昭点点头, 端起茶盏。 茶香四溢, 光闻这香气也知道, 上次提点林嘉的要点她都已经掌握了。凌昭低头抿了一口茶, 内心里升起一种满意感。大抵就是……耐心老师遇上了好学生的那种满意。 但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林嘉的裙子上,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茶水也沏好了,点心果子也摆好盘了。按昨日凌昭对桃子的交待,这会儿就该送林嘉回去了。 桃子遂请示:“奴婢送林姑娘回去?” 凌昭却没有点头,反而对林嘉道:“两房的兄弟们都在我的书斋念书,今日你不要往那边去就行了。” 林嘉忙道:“平日里也从不过去的, 去三夫人那里不用走那边。” 这话在桃子耳朵眼里听着什么事都没有。凌昭闻言却顿了顿。 他是个品字如品画的人,最擅长咬文嚼字。一个人的话语, 不管是在纸面上写作书信还是当面说出来的,只要去细品,总能发掘出更深层的内容。 林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勾勒出了她的生活和困境——寄人篱下, 纵然寄居的这家的园子修得天下闻名, 她也只是乖巧地缩在自己那一方小院子里,不敢擅自去游赏。 凌昭点点头:“回去吧。” 林嘉也觉得自己再留下去不免打扰凌昭。她和凌昭之间,有事才有话说, 若无事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毕竟两个人毫不搭界。 她规矩地行个礼, 跟着桃子告退了。 桃子领着林嘉走进梅树间时, 还忍不住回身看了凌昭一眼。 她家公子坐在桌案一般的大石旁,正饮茶, 眉睫垂着,静若松间月。 看起来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桃子感到困惑。她是凌昭器重的婢女,对凌昭的情绪变化感知得十分敏锐。 刚刚,就刚刚,林姑娘说了句没什么不对的话,可公子身周的气息却发生了变化—— 他不高兴了。 桃子正是困惑于此,她是真的没听出来林姑娘的回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是很乖巧很听话的嘛,她是哪里说错了什么,怎么公子就不高兴了呢? 想不通的桃子带着困惑送林嘉出了梅林,继续往西走。 林嘉停住脚步,谢道:“到这里就好了,姐姐回吧,九公子跟前不能没人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没事,飞蓬在林子里呢。”桃子却解释道。 凌昭做事一贯缜密,他既安排了桃子带林嘉到空地去,自然会叫人在外围巡梭,以防被人撞到,引起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只不过飞蓬个子小,缩在梅林里看不见人影而已。 桃子既坚持,林嘉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一味拒绝,待回到了院子,便客气地邀请:”姐姐喝杯茶再走。” 林嘉原也只是客套。桃子是凌昭身边贴身伺候的,先前又说了凌府旁的公子们今日都要聚在水榭,她担心她会忙,所以真的只是客气一下。 不想桃子竟一口答应:“好呀。” 这小小院子,南烛来过,飞蓬来过,唯独桃子还真没来过。 她对这一片也不熟悉。她年纪不大就跟着凌昭了,很早就跟着凌昭去了京城,对金陵的老宅反而没那么熟悉了。 抬头细打量,这一排院子比正经院子都要低矮了一些,也没有那般轩丽雅致,看上去十分普通。 王婆子见了她,忙迎上来热情见礼:“桃子姑娘,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王婆子是个粗使婆子,她和大丫鬟之间的地位差着的不是一星半点。 桃子以前不过来,便是因为从前杜姨娘院子里的婆子和丫头都是三房的人。她一个四房的大丫鬟突然跟三房的姨娘来往,太扎眼了。 但如今,王婆子和小宁儿虽然归属上是三房的人,也的确是从三房拿月钱。但林嘉和杜姨娘不知道的是,她们两个都是凌昭安排过来的人。 要使人做事,特别是忠心地做事,自然不是白干的。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而人虽然是季白选的,但内宅里季白出入不方便,真正替凌昭管着两个的便是桃子。 昨晚上王婆子往凌昭那里报信,便是桃子给的赏钱。王婆子见着她,便格外地殷勤。 这一下把杜姨娘也给惊动了,忙出来迎进了屋里。 大宅里,得宠的大丫鬟甚至可能比不得宠的姨娘还体面。这一点在守寡的杜姨娘和探花郎的大丫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杜姨娘硬是要请桃子往榻上坐。 若只是一个守寡的姨娘,这榻上桃子也不是不能坐。 但林嘉搁这儿呢。 凌昭对林嘉是怎么个意思,桃子连猜都不敢猜。反正她是不会坐到榻上去就是了,最后把林嘉推上去,自己在旁边坐个绣墩。 杜姨娘上了最好的茶,那茶还是先前桃子给的。好在还有林嘉早上新作的果子留了几块,以及平日里杜姨娘巧手做的小食,一并端上桌,小心奉承。 桃子只笑道:“姨娘不必见外,我和林姑娘一见如故,瞧着姑娘就喜欢,只恨不得是在姨娘身边伺候的。” 喝茶说话,又吃点心。如今林嘉做的点心都进了凌昭的肚子,偶尔有剩的,才轮得到桃子。 桃子是个好吃的,自然没口子地夸。 “承蒙姑娘不嫌弃我们手艺粗糙,还肯给我们嘉嘉一条赚钱的路子。”杜姨娘真心实意地感谢,“要是哪做的不合口味,直接与她说就是。” 又谢桃子给林嘉的尺头。 桃子也想着这个事呢,道:“我问姑娘怎么没做个裙子,姑娘说做了,只太鲜亮了,想着府里才有白事,所以没上身。” “这怪我,我没想到姑娘年纪比我小,却想得比我周到。” “等我回去看看,寻块颜色轻淡些的拿过来。” “哎呀,姨娘别跟我客气。”桃子看了林嘉一眼,“林姑娘这容貌这年纪,原就该打扮得花朵一样才是。” 待送走了桃子,换成了林姨娘没口子地夸桃子了:“怨不得你喜欢她,这桃子姑娘通身都是气派,又大气又端庄,心好又会说话。” “哎,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婢。”她忽地叹口气,“所以外面人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 看看林嘉,又欣慰:“亏得我那时候厚着脸皮去求了三夫人,让你跟着府里的姑娘们一道读书,总不算是睁眼瞎。我呐,就怕你跟我学得一身小家子气。” 林嘉嗔道:“你怎么就小家子气了。” “我原也没觉得的。自从姐姐来了,我才发现的。”杜姨娘感叹着回忆起当初,“那年姐姐带着你忽然来找我,去拜见了夫人,夫人那样的人都吃惊,待听姐姐说从前入过宫,在贵人身边伺候过,才点头说是个道理。” “夫人私底下与我说过,说姐姐才是真正见过了世面的人。也是因为姐姐气度谈吐实在好,你又生得这般可爱,夫人才破例许你们跟着我一起住在跨院里。 “自姐姐走后,我常忧愁。我们这般与人做妾的,哪有什么气度谈吐可言,最得心应手的不过是做小伏低四个字罢了。叫旁人一说,便是小娘作派,上不得台面的。” 说着,又勾起了伤感。 林嘉道:“白日里又没吃酒,就胡说八道起来。” 半笑半嗔,撒娇卖痴地哄她。 杜姨娘看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娇艳明媚的外甥女,想起刚才那位桃子姑娘。桃子伸手取点心时,腕子上一对赤金虾须镯在日光里明晃晃地。身上的衣裳更不用说,料子比她的还好。 在这等深宅大户里,只要有宠,自能过得舒适体面。 便是她这等守寡无宠的姨娘,起码也能过得安安稳稳,衣食无忧。 若去了外面,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女子嫁人如二次投胎,若投得不好了,便是苦一辈子。 其实林嘉的婚事,杜姨娘实在还没个成型的主意。 她叫林嘉回避凌府诸位公子,特别是十二郎,是因为三夫人不喜,并非是因为她坚定地不想让林嘉做妾。 甚至现在,在见识了桃子这等大丫鬟的体面后,她内心里竟生出些想法。 可随即,想起了堂姐病重时对她的嘱托—— 【我若没了,她托给你,记着,万不可令她为妾。】 杜姨娘心中暗叹一口气。算了,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看看林嘉头上腕子上,只有一对小银钗和一只扁头银镯。衣裙用的是她份例里的新料子,是真心疼她,也是图个在凌府行走时体面些,却不免老气横秋的。桃子姑娘说的没错,这年纪,原就该打扮得花朵一样才是啊。 四房居丧其实不关林嘉的事,她又不姓凌,又不是凌家的亲戚。她只要不大红大绿地去四房的主子们眼前晃就是了。话说回来,四房就两个主子,哪一个是林嘉能随便见得着的人? 是该好好打扮一下。杜姨娘当即去妆奁里翻了翻。 无子的妾室守寡,向来夹着尾巴低调做人。杜姨娘很久不打扮了,从前的首饰一直都收着。以前林嘉年纪小,也没想着捯饬她。 现在在妆奁里翻了一通,太大的怕林嘉压不住,寻出了几支样子灵秀精致的金钗,又一只绞丝金镯、一对镂空雕花的玉耳坠。玉耳坠还好,金钗和金镯因收藏太久,都黯淡无色了。 “送去金铺子里重新炸一炸,给你戴。”杜姨娘开心地道。 林嘉从前对打扮这种事没什么兴趣的。 小姑娘家家在内宅里也没有什么可比,原就爱比个容貌、衣裳。因她生得出色,总会有人生出嫉妒。 她跟着杜姨娘学着低调做人,能避就避。只是内心里就对梳妆打扮这件事没什么心思了。 可现在也怪,林嘉不知怎么地竟也有了打扮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今天一大早桃子就问起了裙子,她会问自然是嫌弃她穿得不漂亮。 林嘉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衣衫老气的,只是以前不在意而已。 但现在,她忍不住想,九公子今天好像也往自己的裙子上瞥了一眼。她不是桃子,自然无法从这一眼上判断凌昭的情绪起伏、态度变化。 但她一想到,如果凌昭瞥那一眼后淡淡移开视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不好看”…… 林嘉就莫名地有点难过。 莫名地,很想以更好看的样子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第 23 章(抄写) 第23章 七月初十这天的上午于凌家的年轻公子们实在是疲劳的一上午。 除了年纪还小, 刚进学的十七郎,便是已经有了秀才功名的十一郎、十四郎都觉得辛苦,更不要说月底要参加院试的十二郎、十三郎、十五郎和十六郎。 从凌昭的水榭里出来的时候,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松口气归松口气, 十四郎还是忍不住赞叹:“九兄可比学里的先生强太多了。” “那肯定的。”十一郎道, “当年九兄便是会元, 若不是年纪太小生得太好, 说不得就要被点状元。再说,要不是当年乡试是秦大人主考,故意压了九兄一压,不让他做解元,说不定九兄便是三元及第。” 当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主考的秦大人与凌家是故交, 还特意向凌老爷来解释过。 凌老爷是过来人,知道人生漫长仕途跌宕, 早不在意这些考试的名次、虚号,还谢了秦大人一片爱护晚辈的心。 凌昭离家离得早,金陵的兄弟们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这个哥哥厉害。如今才见识到了他的一点皮毛, 便已经赞叹不已。 边走边说, 路上十三郎道:“十二哥,你是不是没睡好?” 十二郎十分萎靡。 昨天晚上担心一晚上,今早去给三夫人请安, 偷觑着她神情还算平静, 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上午在凌昭的高压之下, 不免格外地辛苦。 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然而还要陪三夫人共进午餐——他长期住在族学里,三夫人十分重视每个旬日这一顿午餐。力要尽善尽美, 让他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爱。 十二郎心里叹口气,只敷衍十三郎:“昨晚蚊子多,没睡好。” 十三郎奇道:“丫头们没提前点好熏蚊的香吗?怎敢这般懈怠?” 十二郎心不在焉地搪塞了两句,众兄弟在岔路口分手,各自回了院子。 十二郎陪三夫人用了午餐,上演一副彩衣娱亲。三夫人十分关心他,叮嘱:“九郎肯指点你们,定要用心。” 又道:“那孩子从小是个心高气傲的,他看不上的人,指点都不屑得指点的,你便是一时半会领悟不到的,也要作出认真的样子来。” 十二郎想起这一上午,凌昭的目光巡梭过来都带着威压,让人后颈发凉,哪里敢不认真努力。 已经出了仕做过官的人真的是不一样,这就是官威吗? 内心里不由得十分向往,想象着自己若也能考取功名出仕,或许便能自在许多,少受许多钳制。内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用功。 因为太累,下午补了一觉,醒来和兄弟们一起回族学去了。 倒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纠缠林嘉了。 却说桃子从林嘉那里回到水榭,能听见书房里答对的声音。 南烛在屋里伺候,飞蓬在外面听唤,李子柿子青梨红枣都在茶房里歇着。所以桃子也不着急赶回来干活,因凌昭明白表示了,各房小郎君们在这里聚集读书的时候,不让婢女们往跟前凑。 待公子们散了,婢女们才进去帮忙收拾。 南烛飞蓬捧着东西退下,桃子趁机回禀了自己的差事:“早上平安把林姑娘送回去了,还在杜姨娘的院子里坐了会子,聊了聊天。” 凌昭没有抬眸,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但他没有叫桃子闭嘴,就表示桃子可以继续说下去。 “院子可窄呢,说是以前的后罩房改的,单独开了个门。”桃子道,“杜姨娘人看着不错,对林姑娘也不错,让林姑娘住在东次间里……” “就是,”她话锋一转,“我问林姑娘给她的那块尺头可裁了裙子,林姑娘说,裁了,只是料子太亮了。想着公子还在孝期,就没穿出来,觉得不太好。” “林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周全。” 桃子正想说再拿块尺头给林嘉,不料一直垂眼看着手稿的凌昭忽然端起了茶盏。 “她想多了。”他说。“那就再寻两块合适的给她。” 不仅抢了桃子预备想说的话,而且非常地轻描淡写。仿佛他给林嘉些什么再正常普通不过了。 桃子不敢有半点异样神情,只道:“公子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她这片心意,我领了。”凌昭道,“叫她只管穿,我们家的事,和她没关系。”“看看你手里有没有合适的,没有的话,叫季白去办。” 不直接拿凌昭库房里的东西,是因为凌昭手里的东西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以杜姨娘和林嘉的身份,那些太好的料子不免太过扎眼。反倒是桃子手里的东西更合适些。 桃子反正不吃亏,她掏出去的东西,凌昭都双份补给她,当即便笑着应了,用眼睛瞅着凌昭,等着他示下,是否还有别的指示? 凌昭忽然想起来,昨晚上十二郎给林嘉送的是胭脂水粉。 林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开始用胭脂水粉了吗?这等女孩子的闺房事,凌昭不是很清楚。但他随即想起了林嘉的面庞,在晨光里那么柔美,无暇。 凌昭扯扯嘴角,在桌上铺了纸,用青玉镇纸压住,对桃子道:“退下吧。” 可笑,那样明净的肌肤用什么脂粉都是玷污了。 桃子却没退下。 凌昭已经执起了笔,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桃子小心地道:“今日还知道了林姑娘的名字。” 凌昭没说话,揭开砚台的盖子,笔尖探进砚池里舔了舔墨。 上好的湖笔落在纸上,行云流水地便是一行飘逸的字。文武双全的人,那笔力透过了纸背,洒脱又有风骨。 书房里很安静,桃子习惯了这种安静,只垂手垂首静等着指示。 过了片刻,凌昭问:“她叫什么?” “嘉。”桃子道,“我问过了,是‘珠树瑶林气象嘉’的嘉。” 凌昭道:“退下。” 桃子躬身退出去了。 许久,凌昭轻声地念了一遍—— 林嘉。 桃子手里东西不少,不需烦动季白,自己翻拣翻拣,便又寻了两块合适的尺头,第二日亲自给林嘉送去了。 前一日她说“改日再寻两块”的时候,杜姨娘以为是随口说的客套话而已,当时笑着应只是为了大家脸上都好看而已。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林嘉也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桃子是说到做到。 她说是来找林嘉玩的,杜姨娘便让林嘉请了她去东次间里坐,她自己很识趣地并不过去扰她们年轻女孩。 桃子在东次间掏出两块料子给林嘉,林嘉便是再傻也得知道不对。 “姐姐,姐姐先前给过一块,我仗着年纪小,厚颜收了。”她道,“只我脸皮再厚,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偏姐姐的东西,那我成什么人了。” 桃子的行为不合常理。凌昭给出这指示的时候不可能想不到。所以他给出这个指示,就表示他已经无所谓瞒不瞒了。 “我也不瞒你了,就跟你如实说吧。”桃子道,“这其实是公子给姑娘的。” 林嘉心里已有预感,得到了确认,还是有一瞬心跳好像快了一下。 “只是你知道点心的事我们公子不愿意声张,可若无缘无故地给姑娘东西,也叫人生疑,故而借了我的名义。”桃子道。 林嘉却道:“便是九公子赏的,也不必这样多。我也没做什么,九公子也不是没付酬劳。实不该……” 桃子道:“这算什么,姑娘习惯就好了。我们公子那里,只要合公子的心,赏赐从来不会少。我们公子呐,可不是吝啬的人。” 大概与自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吧。 这大概就是高个子的人。自己觉得“太多”的,在他的眼里可能真的不算什么。 林嘉微微垂眸,又抬眸,笑道:“那就有劳姐姐替我向九公子道声谢,这些,我就厚颜收下了。” “只是九公子有一点顾虑的确是对的,这些于公子和姐姐都不算什么,于我这边确实太过显眼了。”她轻声解释,“我们这边挨着住的,都彼此熟悉,哪个院子里有点什么,很难逃过别人的眼睛。” “我不过做些点心果子罢了,实没什么值得赏的,九公子怜我孤弱,姐姐不说,但我心里懂的。” 林嘉柔声说来,既无娇羞亦无惊喜或者算计,眸光始终清澈。 桃子却想,怜孤弱吗,或许是有一些吧,但……桃子觉得,凌昭对林嘉,肯定不止是怜她孤弱。 只这话,绝轮不到她来说。 “我的话,也有劳姐姐帮忙带给就公子。”林嘉忽然赧然,道,“其实我是想,九公子以后若想赏我,能不能换个法子?” 咦?桃子问:“林姑娘有什么想要的?” 林嘉道:“我想着,九公子那里应该是有很多书,我厚着脸皮想问一下,可否借阅一二?” 林嘉的生活太单调了,看书是她为数不多的娱乐了。 从前她都是从十一娘、十二娘那里借阅的。只从她们两个都订了亲之后,跟着六夫人学习主持中馈,变得非常忙碌,说话做派也仿佛和从前不一样了,后来好像也没买过什么新话本子或者游记了,至少没跟她提过。 凌昭那里当然多的是书。但桃子没有一口答应,只含笑道:“我回去问问公子便是。” 这事能成便成,不能成也无所谓。林嘉其实主要还是想堵住凌昭不要再随便赏她东西了。当下谢过了桃子,又给她添茶。 难得有这样单独和桃子闲聊的时光,既没有凌昭也没有杜姨娘,林嘉趁机问了一个她好奇很久的问题。 “一直想问,九公子不是探花郎吗?我以为这样的文曲星都是文文弱弱的,怎九公子还是文武双全的?”她道,“我瞅着九公子打拳练剑,那风声呼呼地,不像是花拳绣腿。” “当然了。”桃子骄傲道,“我们公子师从青城山乔真人,虽只是记名弟子,那也算是真人的俗家弟子,练的也是正宗的青城道宗的功夫。” 林嘉吃惊又好奇:“很厉害吗?” “公子说过,他的功夫对上真正专修武道的高手是不成的,但对上寻常人,他一个人剑挑四五个是没问题的。”桃子自豪满满。 林嘉瞠目:“那不就是很厉害?” 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十分可爱,桃子掩口噗笑:“当然。” 桃子回去了,林嘉知道这两块料子的事是瞒不住杜姨娘的,遂拿出来给杜姨娘看了。 杜姨娘有点诧异,觉得桃子未免大方过分了。 该说实话的,林嘉心里想,该告诉姨母这其实是九公子赏的。 可明明心里这么想着,张嘴却道:“其实是……四房的姐姐们都要帮着四夫人抄佛经,桃子姐姐知道我读过书,想让我帮忙……” 杜姨娘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不是什么事,你顺带帮她抄了就是了。” 三夫人守寡,也供奉佛龛,常要供佛经的。有时候也要身边的人帮着抄。 杜姨娘不识字,后来林嘉渐渐长大又读书识字,就撺掇林嘉来做。但三夫人眼光太高,那时候林嘉年纪小,手腕力量不够,字写出来入不了三夫人的眼。尝试了几次,发现不如采梅露能讨三夫人喜欢,遂不了了之了。 如今字虽然比从前好多了,但日常抄些佛经也只是给杜姨娘用来供奉,并不再给三夫人了。 但正好,拿来给桃子的行为做幌子。四房的婢女现在在抄佛经也是真的,桃子刚才闲聊时提起的,只是桃子并没有要求林嘉帮忙。 “想来是给四夫人的。”杜姨娘叹道,“你抄得认真些。” 林嘉低声应了。 杜姨娘翻看两块料子,十分欢喜:“足够做两条裙子了,剩下的料子,我看还可以给你做个半臂。小姑娘家家的,打扮起来。” 林嘉手指抚过两块漂亮素雅的料子,也绽颜一笑:“好。” 第 24 章(缓缓) 第24章 桃子回到水榭里, 向凌昭汇报:“……同林姑娘说了东西其实是公子赏的。” 又把林嘉的话如实转达了,偷眼看着凌昭,一如既往地从这张冰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 待说了林嘉的请求, 凌昭才终于给了点反应:“知道了。” 桃子感觉凌昭又不高兴了。 她发现最近也怪。以前凌昭若不高兴, 她好歹能捋得出来他是为什么不高兴, 不要去触霉头。可最近两回凌昭的不高兴来得全无原因。 莫名其妙他就不高兴了。 桃子想避开雷区都不知道雷在哪里。就只能更加战战兢兢, 小心翼翼了。 凌昭不高兴自然是因为林嘉。 知道她的处境不好, 但没想到会这样不好。他甚至都没直接赏赐她,特意借了桃子的手。不过是两块婢女手里的尺头罢了,就怕引人注意,扎了别人的眼。 不想于她,还是太扎别人的眼。 凌昭自幼一帆风顺, 除了乡试那回被主考官有意压了一压,还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 似他这样才华过人的人, 多少都有些恃才傲物,虽然经历过官场的打磨,但这份骄傲的心性从来没变过。只是做事手腕和风格变了罢了。 但大多数的时候,他想要做到的事, 就都能做到。 没想到在林嘉身上, 便是怜悯赏赐她一点点东西这么个小事,都做得这般不痛快。 直到凌昭花了几息的时间想明白——这非是我能力不够,乃是因为她所受束缚甚多。 而我, 也没有必要非要伸手替她挡住这些。 非是我做不到, 乃是她与我无甚瓜葛, 不值当我去这么做。 想通了这些, 凌昭才释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丁忧闲得,竟这么胡思乱想。 二十多日了, 他的奏表应该已经抵达了京城,甚至批复应该也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京城的消息以后半个月一次往他这边送,接下来的二十五个月,还要想着怎么维系帝心。 京城太后和皇帝剑拔弩张,皇后和皇帝貌合神离。然而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京城局势日渐微妙。 这种时候,他丁忧在金陵,也正好避开宫闱内的麻烦。 凌昭脑子里想着这些“大事”,人却站起来踱着步子绕过好几排书架,在戊字号书柜前停下脚步。 按照他的收纳习惯,戊字号书柜里收的都是闲书。自然不是所有的闲书都适合女子阅读,凌昭修长的手指掠过两层架子,指尖在第三层上略略停留,抽出了三本书。 都是些风物志、逸闻轶事集子。至于那些话本子,内里许多女子不宜的内容,男人看看取个乐罢了,断是不能给自家的女孩子看的。 但凌昭顿了顿,又放回去了两本,只将一本扔到了书桌上。 第二日早上,林嘉把食盒交给南烛的时候,从南烛手里拿到了这本书。 林嘉又惊又喜,忙接过来。 “姑娘只小心莫污损了。”南烛笑着提醒,“公子最不喜欢旁人弄污了书。” 书籍是贵重的东西。有些贫困书生买不起书,只能借别人的书手抄。林嘉立刻保证:“我晓得,我晓得。你请桃子姐姐放心便是。” 南烛心想,这关桃子姐什么事,这明明是公子叫我给你的。 林嘉得了新书,喜不自禁,回去了便开始读。 杜姨娘看到,问:“跟谁借的?十一娘还是十二娘?” 林嘉道:“桃子姐帮我从九公子书房借的。” 桃子一看就是得宠的体面婢女,人也好说话,还是林嘉的金主。杜姨娘乐见她与桃子结交,提醒她:“桃子姑娘这般照顾你,你要好好给人家抄佛经啊。” 抄佛经的事本是个糊弄杜姨娘的瞎话,但林嘉心中微动,觉得未必不可以做成实事。 她果真用心抄了佛经,过了几日还书的时候一并交给南烛:“这是我手抄的,若用得上,请桃子姐拿去用吧。小哥受累,帮我带给桃子姐。” 南烛龇牙一乐,道:“她肯定用得上。她昨天还说抄佛经抄得手腕酸了呢。” 林嘉莞尔一笑。 南烛莫名觉得她今日特别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待走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林嘉离去的背影,忽地醒悟了——原来林嘉今天穿了新衣衫。 新衣裙颜色亮,花纹也好看,与她以往穿的那种大婶颜色大不一样,映得她今日里特别漂亮。 果然是人要衣装。 南烛提着食盒回到空地,卡着时间,熟练地给凌昭沏茶。 凌昭结束晨练,提剑过来,看到了大石上的那本书。 “林姑娘说看完了。”南烛道。 凌昭蹙眉:“这样快?” 南烛比他懂,解释道:“可能因为是借的。” 因为是借的,不敢多耽误,怕人嫌弃。有种赶紧看完赶紧还的急促感。 凌昭眉头蹙得更紧。 书不是这样读的,书是该细细读,慢慢品。 他挑的是一本风物志,有讲山川秀丽,也有讲风俗人情。其中寄寓的情怀,要独自静坐,伴着一杯清茶去认真地品。 是他小时候很喜欢的一本书,不该被这样囫囵吞枣、粗糙地对待。 凌昭坐下啜了两口茶,视线再瞥过书册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露出边角外的一线纸页。 “这是什么?”他翻开书页,果然里面夹着东西。打开来,却是几页经文。 《僧伽吒经》,正适合为逝者祈福。 林嘉是帮桃子抄的。但抄佛经是四夫人布置下来的任务,择书写优美者供奉。这是婢女们该做的事。 要说出来,就成了林嘉帮桃子偷懒了。 下人有下人的生存之道,南烛才没这么傻去坑桃子。他道:“林姑娘知道咱们这边要供奉佛经,所以帮着(桃子)抄的。” 给她换了不听话的下人,知道送上梅露。 借她书看,知道奉上手抄的经文。 凌昭唇角微微勾了勾。细看那字,又挑眉。 过了片刻,轻轻地“哼”了一声。 南烛很困惑。 以他在桃子的指点下修炼出来的功力来分辨,这样的一声“哼”该是表示不快。 但……公子身周的气息,明明很轻松,甚至有些愉悦。 难道是他搞错了什么? 为了掩饰自己禀报时的春秋笔法,分散凌昭的注意力,南烛没话找话地跟凌昭说:“林姑娘今天穿了身新衣裙,看着特别好看。” 凌昭闻言,端茶的手顿了顿,轻轻地“哦”了一声。 晨练完了,茶喝了,点心果子吃过了。该回去的时候,南烛收拾东西,那本书却被凌昭拿在手中了。当然一并被拿走的还有林嘉手抄的佛经。 南烛也不敢说,也不敢问,闷头跟着回去了。 他觑了个空子告诉桃子:“林姑娘帮你抄了佛经。” 桃子没想到林嘉这样有心,她不过是在她面前提了一句,她竟放在了心上,十分高兴:“哪呢,给我呀。” 南烛老实道:“在公子手里。” 桃子直接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 “嘶~”南烛委屈:“不怪我,我还帮你遮掩呢。” 遂说了早上梅林那里的情况,又说了自己的困惑:“……搞不清公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咦?”桃子道,“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别多想,凭感觉说。” “凭感觉的话……”南烛道,“我感觉是高兴的。” 桃子若有所思。 凌昭一上午的时间用来整理父亲的手稿,中午歇了个午觉,下午醒来,天太热人有些慵懒。 扯扯禅衣的襟口回到书案边,看到早上带回来的那本风物志还放在书案的左上角。 这是他的习惯,用完了的书放在书案右上角,僮儿便会收回该放的地方。还要继续用的放在左上角,僮儿便不去乱动。 凌昭拿起那本风物志用拇指捋过一遍。 封面很干净,书页也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损。这很好,他喜欢做事情认真仔细的人。 再拿起那几页手抄的经文,就不怎么好了——她的字和婢女们的字水平差不多,帮母亲抄佛经供奉是可以了,但…… 凌昭的婢女都是精心培养的,识文断字,最起码也能写得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放到外面,普通的小家碧玉也比不了。 但终究只是婢女而已。 她怎么可以只和婢女的水平差不多呢,凌昭奇异地感到不快。 他走到戊字号书柜前,把这本风物志放回了原处,又抽出了另一本书。这是一本前人的闲散小品,娓娓道来,轻快有趣。 他又走到丙子号书柜,这一柜里有许多他收藏的字帖、碑拓。 指尖掠过许多字帖,稍作停留,抽出了一本。 翻开来,那字体婀娜笔锋秀丽,适合她。 凌昭忽然想起南烛说,她今天还穿了新衫裙……捋书页的指尖停了停。 小姑娘打扮起来,应该很好看吧。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如花苞含蕊,欲放还收。你觉得她还小,打眼一看,恍惚间就已经是大姑娘,已经到了该订亲的年纪了。 十一娘、十二娘都已经订了人家,她还没着落,不知道以后会落到谁家。 不过这些……凌昭淡淡地想,都不关他的事。 他将闲书和字帖,都扔在了书案上。 林嘉晚上睡觉前,将穿了一天的新衣小心叠好。因为穿得很小心,所以一点脏污都没有。吹熄了灯躺下,却睡不着,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今天早上送完了点心果子往回走的路上,内心竟有失望。 想什么呢,觉得自己穿身新衣就能见到九公子是怎么着?太可笑了。 林嘉隐隐有点为自己感到羞耻,也不敢细想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又穿了那身新衣裙。 清晨往梅林去,路上遇到了六房来采花的喜鹊儿,还被赞了一句:“小林今天怎么这么好看?”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有不爱漂亮的呢。林嘉的心情就飞扬了起来。那个人看不看得到也没关系。人若打扮漂亮了,天都变得更蓝了。 到了梅林,果然也没有见到凌昭。那些莫名的期盼果然是可笑的。 林嘉释然了。 南烛却递给她两本书册。 “公子说……书,细细读。”僮儿认真地转达了凌昭的原话,“字,慢慢练。” “不必急,不要躁。” 第 25 章(求教) 第25章 听完南烛转达的凌昭的话, 林嘉呆了呆:“我抄的佛经,被九公子看到了?” 给她字帖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忽地反应了过来,不由攥住了衣带, 讷讷地道:“是、是嫌我的字丑吗?” 她这两年一直坚持在抄佛经, 自己觉得字已经练得比少时好多了。因有这份自信, 才敢抄了佛经让南烛拿给桃子的。 脸上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呢?明明比这尴尬得多、难堪的多的情况都遇到过, 都笑着扛过去过。怎么这一回, 就觉得想用脚趾头抠地呢? 林嘉想,一定是因为被文曲星看到自己的一笔丑字这个事太过于羞耻了。 那可不是旁的什么人,是皇帝老爷在金殿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啊! “应该没有吧?”南烛挠头,“姑娘的字我瞅着还行啊,跟桃子姐她们几个的也差不多。我们书房里, 桃子姐的字是最好的,姑娘的字不比她的差。” 南烛的样子瞧着倒不像是说谎安慰她, 林嘉脖颈的热度退去了些,期期艾艾地问:“那……能用吗?” 三夫人那里也是拣好的才用,看不上的都团了扔纸篓里了。当年丫鬟倒纸篓的时候,她手脚勤快过去帮忙, 才发现自己辛苦抄的佛经都被三夫人弃了不用。 后来就放弃不给三夫人抄了。 南烛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呢。” 林嘉手抄的那几页都被凌昭拿走了, 后来南烛就没再见过,当然也不敢去追着问。 林嘉觉得……有很大的可能被凌昭拿去扔了,就像当年三夫人那样。但仔细想想, 三夫人可不曾给过她字帖, 还嘱她静心练字。 林嘉捏着那字帖, 羞耻和尴尬的感觉便都消散了。 有什么好羞耻的, 她一个小姑娘的字,还期望着能被当朝探花郎称赞是怎么地?那脸也未免太大了。 林嘉吐口气, 道:“那你帮我谢过九公子呀,跟他说我会好好练字。” 南烛干惯了跑腿传话的活儿,笑着应了,又强调:“书不必着急还。字帖更不必急,公子说,不练出些模样,就不要还。” 阳光明媚,晨风清新。 林嘉将闲书和字帖紧紧抱在怀里,一路回去的脚步轻快又富有节奏,心情也跟着跳动一路。 凌九郎说,书,细细读;字,慢慢练。 怎么会有九公子这么好的人呢? 林嘉以前向十一娘、十二娘借书,也想过借字帖。但字帖又和闲书不一样,要比闲书贵重得多。十一娘、十二娘能大方地把那些话本子、诗集分享给她,却不大乐意将字帖借给她。 因为话本子几日就可以看完,一个人练字却不是三五天就能练出来的。 也并不是不肯借的,凌家的姑娘还没这么小气。但是那种眉眼间、语言里偶流露出来不以为然的微妙态度,林嘉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住在小小的院子里,真的是一丁点秘密都藏不住。 一回去,怀里抱的东西就被杜姨娘看到了。 “桃子又借你书啊?”她问,“这个是什么?” 杜姨娘虽然不识字,也看得出另一册与这一册很不一样。 林嘉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桃子姐说我的字还得练,就借了本字帖给我。” 杜姨娘还记得从前林嘉对从十二娘那里借的一本字帖有多么喜欢,但也不敢长留,只借用了几日便赶紧还回去了。 “还是要多结交些人。”她感慨,“你瞧,识得的人多了就不一样了吧。” 林嘉胡乱应了,抱着字帖像揣着头会逃掉的小鹿似的,赶紧回房去了。 杜姨娘笑着摇头跟王婆子说:“瞧她,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么不稳重。” “嗐。”王婆子道,“在自家人跟前要什么稳重不稳重的,自在就好。再说了,姑娘家家的,统共能在家人身边待几年啊,多自在一天是一天。将来到了婆母跟前,有她稳重的时候……” 这一番话不免又引发了杜姨娘新一轮的叹息感慨。 南烛例常地回到空地,做他每日里重复为凌昭做的事。 凌昭晨练完,过来喝茶。 南烛趁机回禀:“书和字帖都交给林姑娘了,公子的话也带到了。林姑娘很高兴,我瞧着她往回走的时候,还蹦跳了两下。” 怎么描述得像个孩子似的? 凌昭听着,忍不住微微一笑。 桃子说,林嘉在家里和妹妹们一起读过书。看她的字,虽然尚不能入他的眼,但是看得出来是认真练过的。凡肯用功练字的人,怎么会不喜欢好的字帖。 果然被他料中了。 凌昭低头饮了口茶。 似南烛这等贴身的人,多少都修炼得跟主人有几分默契。很多时候,不需要主人发话,能凭气息判断主人是希望自己说话,或者希望自己安静。 凌昭坐如青松,饮茶的动作舒缓又有风仪。但南烛敏锐地感知到,凌昭在等着他说话。 可是该回禀的都回禀完了,还能说什么呢? 南烛搜肠刮肚地,憋出来一句:“今天林姑娘还是穿着新裙子,十分好看。” 他隐约记得,昨日里他说林姑娘穿新衣好看,公子的情绪似乎不错。 但凌昭唇边的笑意却消失了,面色淡了下来。 “以后这种废话,”他伸手拿起点心,“不必跟我说。” 南烛忙一缩脖子:“是!” 凌昭吃着点心,觉得自己这小厮简直不知所谓。 一次两次地跟他说起林嘉穿得漂亮了,是想干什么?他难道还会将林嘉唤到眼前欣赏一番不成? 荒谬。 他仰头看看碧蓝清亮的天空,低头啜了一口茶。 豆蔻年华的少女,打扮起来都会好看。 他想,何况是林嘉那样,冰肌清俏,秀靥皓质的殊色。 七月十九傍晚,还在读书的少年公子们回到了府里,各处院落又热闹了起来。 院试将近,十二郎迫切地感受到了压力。而且上一次回家,他那位九兄还布置了课业给他们,明日就要交。 这位堂兄给他的压迫感比族学里的先生还要强烈,让他丝毫不敢敷衍。这晚回到家里,都还要把凌昭布置的作业再拿出来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虽然明明在族学里的时候已经修改了十几遍了。 很自然地,凌昭加给他的高强度的学业压力使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去纠缠林嘉。 这个时间凌昭才洗浴过,婢女们正在用软布给他擦头发。 他套了一件轻薄透气的细麻禅衣,敞着襟口,露出一片脖颈胸膛。锁骨均匀,臂膀精实。修长的脖颈上,喉结的形状优美。 婢女们垂眸专心做事,目光不敢在他身上巡梭。 南烛进来了。 凌昭摆摆手,婢女们安静退下。 “十二公子还在改功课。他的小厮也在院子里老实待着。”南烛禀报,“林姑娘院子那边王婆子也没有动静。” 凌昭倚在榻上,道:“提醒她,守好门户。” 南烛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清晨林嘉起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另一条尚未穿过的新裙子上了身。 我不是穿给谁看,我自己打扮漂亮了,我自己开心,她想。只这说辞总有些欲盖弥彰的心虚,也不敢深想。 到出门前,到底还是把那条崭新的裙子换下来了,换了条半旧的。 旧裙子上身,心里反而平静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又觉得自己好笑,不知道之前脑子里在想什么。 今天可是七月二十,旬日。若遇到了十二郎,这一条簇新的裙子,仿佛迎接他似的。那个人牛皮糖一般,还爱胡思乱想,到时候有嘴说不清。平白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 还是得静心,心不静就容易办傻事。 但林嘉不想去想,为什么今天早上心中会不静。 她出了门往梅林去。路上没有碰到人,十二郎或者他的小厮什么的,顺利地到了梅林。 过来接她的是桃子。 两个人数日不见,分外亲热。 桃子道:“你跟我来。” 林嘉心头跳了一下,恍惚找到了自己今晨心里不静的原因。大概就是在等着一句“你跟我来”。 她低下头,掩去了一瞬的情绪,跟着桃子往里面走。 渐渐听到了青锋剑划破空气的声音,绕过一棵梅树,一旬未见,凌九郎清隽矫健如昔。 这么久了,林嘉也知道了,除了下雨的日子,凌昭的生活非常自律。这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凌昭收了剑转身,看到林嘉已经熟门熟路地蹲在那里帮桃子烧水沏茶。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裙,还是他从前见过的老样子。凌昭的心中,奇诡地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凌昭压下心底这一丝怪异的情绪,走到大石边放下剑,接过了茶,问林嘉:“书读得怎么样了?” 林嘉道:“就快读完了。” 凌昭告诉她:“不必急。” 林嘉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其实已经读完了,在读第三遍。” 她忙又道:“读完这一遍,就还回来。” 凌昭抬眼看她:“值得读三遍?” 林嘉微赧。 “读一遍,囫囵吞枣。第二遍,发现许多漏过的细处。”她道,“第三遍,才体会其意。” 凌昭微微颔首:“如此,也算真的读过了。” 就该这样,认真地读,细细地品,才不辜负了他为她选一本好书。 探花郎的眉眼,终于变得柔和起来。 林嘉的手忍不住按住了袖口,细细的手指摩挲再三,终于抽出了袖筒里的几张纸,双手奉上,赧然道:“这个……” “九公子可否看看?” “是我抄的……” 第 26 章(指点) 第26章 手腕纤细雪白, 那纸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 凌昭将几张纸在大石上铺开,就着晨光细看。 还是佛经。但她的字有了变化,自然是因为临了他给她的字帖。 看得出来下过功夫了。 凌昭凝视了经文片刻。 若这是弟弟们, 凌昭必定会指点一番, 哪处该怎么样运笔, 哪处该控制力道。但这是林嘉。 林嘉屏住呼吸。 凌昭却将几页纸按住, 微微一笑:“多谢。” 既是佛经, 自然是给四夫人用来供奉,用来给凌四爷祈福的。 婢女们抄,是分内事。于林嘉,却不是。 故而凌昭道一声谢。 林嘉微微感到失望。 除非天赋异禀,否则人不管学什么, 都是需要老师的。 从前在凌府的家学里跟着学习,实际上连附学都称不上, 就是白蹭课。练字的时候,女先生很耐心地指点各位凌府的姑娘和过来附学的亲戚家姑娘,对她和其他两个蹭课的女孩子就简单略过了。 林嘉其实很喜欢读书识字,一直很希望能有人好好地指点她。 这一点小小的期盼, 在晨光里幻灭了。探花郎怎么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好在林嘉很快调整过来, 赧然道:“字不太好,若能用便用,不能用也无妨的。” “比之前的已经进步了。”凌昭道。看出了她那一刹的失望, 他停了一息, 还是告诉了她:“上次的也用了。” 那几页经文后来南烛不知道去向, 其实凌昭拿去给了四夫人。当然是和他自己的婢女抄的混在一起给的。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旁人的, 挑拣了一番,凌昭亲眼看着林嘉的也被挑中了, 由婢女拿去供奉上了。 凌昭不信鬼神。但四夫人信,她这里日日不断地供奉,为凌四爷祈福,要祈福百日。 她自己能从这种白烟缭绕的信仰中获得安慰,那凌昭信不信也无所谓了,吩咐了下去,让身边识文断字的婢女们也帮着抄。 他自己也会亲自抄一些。四夫人最喜欢的就是他亲自抄的,让她有一种她和儿子共同为同一件事努力的亲近感。 很是安心,很是安慰人。 听到她抄的佛经真的被用上了,林嘉受宠若惊,忽然想起来,郑重地告诉凌昭:“九公子放心,我动笔之前,都有净手、焚香的。” 凌昭笑了。 他日常里笑的次数实在太有限,以至于桃子都看呆了。 他笑了笑,再次说:“好,多谢你。” 第一次他说多谢,林嘉以为他只是在客套。直到他说上次的经文也用上了,林嘉才明白,他说的“多谢”并不是客气话。 林嘉感到耳根升起一种热度。不是羞耻或者难堪尴尬,是一种欢喜愉悦。 很少有人真心地对她说“谢”。 那么殷勤地为四夫人采集梅露,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有孝心”的敷衍夸赞。 一个“谢”字让林嘉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而不是近乎透明的、被漠视的边缘人。林嘉内心里开心的感受,实在很难描述。 “我……”她表决心似的说,“我会好好练字的。” 有点傻傻的。 但凌昭心中明白她的认真。 讨好三夫人,要靠采梅露。得了他一些些好,想报答,要靠抄佛经。因为她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女孩子,她什么都没有。 凌昭的指尖拂过宣纸上的字迹,心终于还是软了。 “你过来。”他道。 林嘉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笔……”凌昭指尖点住一个字,告诉她,“要这样运笔……” 谁这样幸运,能得探花郎指点。 林嘉紧张得不敢呼吸,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凌昭说的不多,只指点了林嘉三个字。字之一道,在乎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不可能一蹴而就。指点三个字足够她练一阵子的了。 “这阵子不必去给三伯母请安了。”凌昭告诉林嘉,“没几日就要院试了,族学已经放了假,十二弟他们几个这几天都在家里备考,不回学里了。” 他说:“不要扰了他温书。” 谁想见十二郎啊,躲都躲不及呢。九公子这是给她报信,好让她避开呢。 林嘉眼睛弯起来,脆生生地应道:“九公子放心,我回去就告诉姨母,绝不过去扰了十二公子。” 她心中有数就行,凌昭微微颔首。 才指点过她书写,他的眉目间带着平和,没有平日那般疏离。林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九公子……十二公子这次,你看他能考中吗?” 凌九郎是探花郎,一甲进士及第,这是人尖子里的人尖子。以他的水平,看一个童生中不中得了秀才肯定还是能做得到的吧? 凌昭不置可否:“看他心境。” 十二郎资质一般,若用功些、专注些,考场上发挥稳定,就能过院试。 但他用不用功,专不专注,能不能稳定应考恰都是凌昭不能控制的因素。 林嘉问问题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年少的人特有的闪亮。 凌昭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这样闪亮的眼睛。 本来比起世人都称道的那种臻首微垂、含胸收肩的所谓女儿家该有的姿态,他一直也都更喜欢那些脊背挺直,富有生机和力量感的女子。 但她关心十二郎能不能中又是要怎样? 凌昭漫不经心似的反问:“你是希望他中,还是不中?” 林嘉根本想不到这问题里包含的诛心之处,她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希望十二公子能得中秀才。怎么会希望他不中?” 她寄身凌家,受凌家庇护,当然希望凌家兴旺。 另一个,则是杜姨娘念叨过,希望十二郎早取功名。 “他这个年纪了还没订亲,我想着三夫人定是想等他有了功名再给他说媳妇。”杜姨娘猜测说。 林嘉觉得杜姨娘说的有道理。 大户人家结亲,整个六礼的周期漫长。一步一步地要走好几年都常见。 早早地订下门当户对的人家,精心准备数年,待到亲迎,一方十里红妆大家闺秀,一方八抬大轿重金聘娶,结的是两姓之好。 十二郎这个年纪就已经该订下来了,三房却还毫无动静,很明显三夫人在等他过院试。 杜姨娘说:“他现在年轻,心思浮,等他娶了妻心定下来,就不会缠着你了。” 因为杜姨娘这个说法,比起旁的凌府公子,林嘉格外盼着十二郎早取功名,迎娶娇妻,最好从此跟她客气有礼,再无纠葛。 她才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少年人的真心或者假意都很难藏住。 凌昭看着林嘉眸子澄澈,目光清正,知道她说的是内心的真话。并没有因为十二郎给她带来了麻烦困扰就盼他不好。 她身受凌府的庇护,若还有这样的心思,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值当得他花心思了。 幸好不是。 桃子照例送林嘉回去。 路上林嘉有点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姐姐。” 桃子回头瞧了眼梅林,悄悄说:“可别这么说,托你的福,我起码清闲一早上。不用担心水榭那边,有南烛呢。” 原来如此,林嘉和桃子一起捂嘴偷笑,放心了。 到了小院见到杜姨娘,桃子也不遮掩:“今天公子们都聚在书斋读书,这种时候我们公子是不许丫头们添乱分心的,只让小厮们在跟前伺候。我偷出来找林姑娘玩。” 杜姨娘吃惊又好笑,又感慨:“马上又是院试了,这一年一年的。只盼公子们个个都能高中。” 桃子道:“可不是嘛。” 她们两个去了林嘉的房间。 桃子才坐上榻,就看到了榻几上的一本字帖。她一眼看去就感觉不对,翻开折页来看到印章,果然是凌昭的。 林嘉端上茶来,说:“我想早点还给九公子,可九公子说过‘不练出模样来,不要还’,我的字……还差得远。” 说起来,她有点愁。拿着人家的东西太长时间,总是心里不安。可一个人的字不会突然一下子变好,总需要个时间。 凌昭借给林嘉的书籍和字帖,都没有经过桃子的手。桃子听南烛提了一嘴,知道林嘉的请求凌昭许了,书借了,就没再操心。 她没想到凌昭会把字帖也借给林嘉。字帖和闲书,可不是一回事。 闲书才几个钱,字帖的价值没有定数。 她看看林嘉,分明感觉到她根本不知道这本字帖的价值。 想到刚才凌昭还指点了她三个字,顿时有一种明珠蒙尘、锦衣夜行的感觉——蒙尘的不是字帖本身,而是凌昭的这个行为。 桃子嘴唇动了动,内心里很想告诉林嘉这字帖价值几何,探花郎的指点又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但凌昭讨厌身边人轻浮浅薄。以一个东西的价格来衡量它的价值就是浅薄的一种表现。 桃子最终忍住了。 “既然公子说这话了,”她笑着说,“姑娘好好用便是。” 桃子说是来找林嘉玩,其实也不久待,喝了杯茶,吃了些干果、小食,偷得片刻闲,便也回去了。 凌昭给十一郎和十四郎两个秀才单独留了题目,把他们俩关在另一间屋子里。其他包括十二郎在内的几个这个月要参加院试的都在书房里受他指导。 桃子觑着南烛出来提水的功夫,揪着他耳朵把他揪到远处,低声骂他:“公子把那本宋夫人的《玉堂集》借给了林姑娘,你怎地不告诉我?” 宋夫人是前朝的书法大家,她的字以矜贵秀丽著称。 林嘉上过凌府的家学,或许知道她。 但林嘉肯定不知道,凌昭借给她的这本,是古籍真迹。 南烛不敢大声,好不容易挣出了自己的耳朵揉着,嘟囔:“不是姐姐日常里教我,公子吩咐做的事,做就是,不要乱说乱问吗?” 桃子一噎,给了他一个爆栗,悻悻说:“那是对别人,我是别人吗?” 揪着他问:“除了字帖,还有旁的什么没有?” 南烛说:“没了,就两本闲书,一本字帖。那字帖还是因为上次林姑娘帮姐姐抄的经文被公子看到了,才叫我拿了《玉堂集》给林姑娘。其他没了。” 桃子想起今晨凌昭还指点了林嘉写字,又细问了凌昭都说了、吩咐了什么。 南烛便把凌昭嘱咐林嘉的那些话都告诉了桃子。 南烛年纪小,还不甚明了男女事。而且以他来看,凌昭根本连林嘉的面都不见,连借她闲书和字帖都是经他的手,传话也是经他的口,公子和林姑娘哪有什么事,十分地光风霁月。 桃子可已经到了可婚嫁的年纪了,心里想得要多得多。她听完半天没说话,放了南烛去提水。 看着院子里洒了一地的阳光,桃子想起林嘉瓷白晶莹的面孔,心道,公子还没有正室,难道要……先出一位姨娘吗? 第 27 章(打算) 第27章 其实林嘉听凌昭说因为院试将近族学已经放假的时候, 心里就隐隐有一点期盼。 因为十二郎每次在家的时候,凌昭当日早晨都会把她叫进梅林空地里,然后让桃子送她回来。 所以如果这几日十二郎都在府里……那明天还能见到九公子吗? 第二日早晨林嘉犹豫了又犹豫, 终于还是穿上了那条没穿过两次的新裙子。这料子虽是借着桃子的名义给的, 但其实是凌昭的赏赐。林嘉觉得, 总该让人看一看, 你给的好东西, 我用上了。 临出门前她将昨日练的字里最好的一张揣进了袖子里。 果然梅林里出现的又是桃子。 桃子见她穿了新裙子,接过了食盒,没口子地夸:“这多好看,别老穿得那么老气。” 林嘉只赧然地笑,跟着她往梅林里面去。 凌昭晨练时余光感受到桃子带着林嘉进来了, 但他不愿意分神,还是专注练完一趟剑, 才收了势。 一转身,看到林嘉蹲在地上,一边帮桃子烧水,一边仰头看他。 她的裙子在草地上铺开了一些。鱼肚白虽是冷色, 但清浅明亮, 在晨光里映得她好像发光。见他转身,她站起来,裙子完全撒开来。腰如束素, 娉娉婷婷, 笑容明净地唤了声:“九公子。” 天气很好, 晨风也清新, 没有着急去做的事,没有需要缜密应对的情况, 没有复杂诡谲的勾心斗角。 只有炉上烹的茶,玉瓷碟子里堆叠的点心,和美丽的少女。 这似乎就是父亲一直以来过的生活。 凌昭在这一刻似乎领悟了这种生活的美妙之处。 但他的神情淡漠了起来,刻意地让自己与这轻松恬淡又宁静的生活拉开了距离。他终究是不能耽溺于这片刻的柔软美好中。 会消磨人的志气,软了人的骨头。 林嘉和凌昭没有那么熟悉,不能像桃子那样察觉出凌昭周身气息的变化。她其实一直都觉得凌九郎身上有一股威严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所以并没有觉出来凌昭这一刹那有什么变化。 在她看来,九公子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疏离又淡淡的。他身上的光环让人向往,想要亲近,她却又不敢。 这一日与往日也没有什么变化。 林嘉拿出了她昨日练的字,凌昭指点了她三个字,多一个也没了,就三个。 但林嘉很满足,她告退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笑意,笑意里全是雀跃,像是想回去立刻执笔试一试。 桃子陪着她离开的时候,凌昭握着茶盏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去,却发现林嘉比桃子纤细了一圈。 凌昭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没长开的缘故。 当然,她看起来也没有桃子矫健结实。 桃子其实也会两套拳脚功夫的——凌昭讨厌身边婢女娇娇弱弱,在她们小的时候就给她们请过女师傅练过拳的,虽然不过是花拳绣腿,当不得敌阵,但起码能起到强身健体的效用。 怎么都比林嘉这样好似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强吧? 她若是他身边的人,他定要押着她学两套功夫的。但她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任何关系的。她甚至连他的亲戚都算不上。 将林嘉从脑子里清理出去,算算日子,京城的回信也差不多该到了,就在这两天吧。 凌昭转了转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用功了一上午,十二郎等人从水榭里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廊下候着一个干练的青年。 送了他们离开,南烛拔脚奔回来:“季白哥哥,可是京城有消息了?” 季白拍拍袖口,袖子里显然有东西:“快带我去见公子。” 南烛忙引着他进去,禀告:“公子,季白来了。” 凌昭今晨才算过日子,觉得京城的回信该到了,果然就到了。 季白从袖笼里抽出几封书信双手递上。 凌昭先看公文。毫无悬念地,许了他的丁忧。 再看大伯父的书信,座师的书信,房师的书信,同年的书信……待都看完,一一收好,耐心等到傍晚,凌老爷从公房回来。 金陵的六部虽然是个养老之地,也还是要每日坐班的。 凌老爷回来,凌昭便将几封有用的信递过去。凌老爷举起了外藩的水晶镜子,将字放大了看。 “我离京后,太后生了一场病。皇后为这个,专门去永昌寺吃素祈福。”凌昭为老人家总结重点,“太后病愈后,频繁召见了宣平侯府的人。” “老师想将周师兄推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原以为杨元定要从中阻挠,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岂料杨元竟主动示好,愿意帮着推一把。” 宣平侯府就是太后的娘家,杨元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大太监。 太后问政多年,杨元权势最大的时候,堪称只手遮天。凌老爷会从京城退到金陵的六部,也跟此阉脱不了干系。 凌老爷嗤地一声:“仗女人势的阉竖,也有今日。” 他抬起头:“如此看来,太后的身体……” 凌昭点头:“太后凤体违和,宫闱里传了有一段时间了。只太医院捂得严,消息真真假假的。这次想来是更严重了,捂不住了。” 凌老爷点点头,问:“皇后如何?” 凌昭淡淡地道:“自然是想效法她姑祖母。” 皇帝的元后在皇帝登基后不久就病故了,现任的皇后出自邺国公府,她的母亲出自宣平侯府,是太后的亲侄女,她是太后的侄外孙女。若按亲戚叙辈分,她比皇帝还小一辈。但京中贵胄互相通婚,哪个不是亲戚连着亲戚的,这样错着辈分的结亲也是常有的。 凌老爷讥刺道:“心不小,可惜没有太后的运气。先皇可没有嫡子。” 太后和皇后都无子,然而先皇没有嫡出皇子,后来太后在皇子中选了位毫不起眼的宫女所出的皇子立为皇帝,就是今上。 皇后将来想走这样的路子却有个大阻碍——皇帝的元后虽然已经故去了,却给皇帝留下了嫡子,就是当今太子。 太子又嫡又长,又无过错,不立他做太子实在说不过去。宣平侯府和邺国公府联手压了几年,期盼皇后再生出嫡皇子来。谁知皇后一直无所出,终还是捏着鼻子立了皇长子做太子。 立了太子数年后皇后才有身孕,在两府的期盼下,却只诞下一个女儿。 算起来年纪比林嘉还小。 凌昭不知道林嘉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在他与祖父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从他脑海里闪过。他迅速地把那张清俏的笑靥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但陛下的身体也令人担心。”他道,“老师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凌昭所说的老师,指的是他的老师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郑谨郑中缜。 就在半年前,他想嫁一个女儿给凌昭,凌昭却没有接这姻缘枝。文华殿大学士担着教育储君之责,郑瑾近两年来却和邺国公府、宣平侯府走得都有些近,凌昭与自己这位老师,渐渐在政治上产生了分歧。 凌老爷摇摇头:“郑中缜想入阁的心太热,已经失了初心。” 纵然政见不合,但这说的是自己老师,凌老爷说得,凌昭作为学生却说不得,只能不置可否。 凌老爷道:“你如今丁忧避开他也好,你等得,他女儿等不得。也省得你们二人难看。” 他看了看自己这出色的孙儿,道:“你的婚事,可以先物色,待你出了孝……” 凌昭一直都明白他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更明白他的婚事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在凌家年轻一代中,便是上头的几位兄长对上他,都要退一射之地。凌昭的内心里,对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要担起的担子都清晰无比。 婚姻缔结两姓之好,不是光娶一个女子繁衍子息、主持中馈那么简单。 正妻为什么比妾贵重,因为她是带着嫁妆、带着娘家的人脉背景,来成为两个家族联结的纽带的。 甚至有时候在一些情况下,这个女子本身是什么样的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郑瑾的女儿不错,容貌、性格、学识,方方面面都担得起大家妇的责任,但凌昭仍然是拒了她。 凌昭微微颔首:“不急。” 待门当户对的、合适的姻缘到来时,凌昭认为自己会坦然地接受。 但现在,至少现在,这个话题不必着急。 怎能不急呢。别的孙儿不急,凌老爷也得急一急凌昭的婚事。 大郎他们几个年长孙子的孩子如今都进学了,他有几个曾孙比十七郎的年纪还大。九郎都二十三了,姻缘却还未落定。 原是想着趁凌四爷还在的时候定下,但因为郑学士的缘故到底耽搁了,凌四爷这一去,又要耽搁两年。 成家立业,成家还要放在立业的前面。凌老爷一直认为,男子只有有了家室,才能真正算是成熟了。他已经想好了,现在就悄悄地为凌昭物色,待选好了,就可以等凌昭一出孝就订亲。 二十五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第 28 章(爹娘) 第28章 傍晚林嘉和杜姨娘坐在院子里打着络子纳凉。 林嘉将她问凌昭的问题和凌昭的回答告诉了杜姨娘。只说是让桃子帮着问的。 杜姨娘到底多了吃了许多年的饭, 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说十二郎的资质就在那里,努努劲能上去,不努劲就上不去的意思。” “十二郎努不努劲, ”她道, “也不是九公子能管得了的。” 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己。 林嘉叹道:“希望他肯努劲。” 早日成熟, 早日娶妻, 早点不再纠缠自己。 杜姨娘安慰他:“爷们到了年纪, 自然知道该努劲。他若还是在原先的家里头,难说,可在这尚书府里,你看哪个公子敢不努劲?” 林嘉道:“姨娘念经的时候,帮十二公子也祈个福吧。” 杜姨娘却道:“还用你说。” 十二郎虽非凌三爷亲生, 承继的却是三爷的香火。三爷以后香火旺不旺,都要靠他。 杜姨娘这半辈子, 感觉对她最好的人就是这位三爷了。她常常念经为三爷祈福,自然捎带着也要为十二郎祈一下。 林嘉看杜姨娘眼睛失了神,望着院子里的空气,知她又在想念三爷。 她低下头去。 婚姻、感情什么的, 她不是很懂。她内心里, 既希望有那么一户殷实的人家、一个可靠的男子做她的归处,又对将来有一天要去一个陌生的人家里生活感到微微的惶恐。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父母, 没有娘家, 所以没有支撑从而没有底气。 不知道怎么地, 凌昭清肃的身影就浮现在脑海。 林嘉犹豫了一下, 抬起头问杜姨娘:“九公子老大年纪了,怎么还没成婚呢?” 凌昭这个年纪, 别人家都生过四五个娃了。他却还没定下婚事。 “九公子的婚事哪是随便定的。”杜姨娘道,“他这年纪多少人还在家里读书准备考试,他就已经做到了翰林院侍讲。这将来迟早要做侍郎、尚书,入内阁的。你可知道咱们夫人有多羡慕,夫人可不止一次说了,若有这样的儿子,便是公主、郡主的婆婆也做得。” 林嘉始终忘不了被十二郎追到梅林纠缠的那个清晨,凌昭摆手让她过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凌昭好像根本没有看她,他看的是她背后来的方向。 但那时候她心里感到多么踏实、安心啊。 不管是谁——公主也好,郡主也好,或者什么书香世家、显贵门第的千金闺秀也好,若是嫁给了凌九郎,就能一辈子都拥有这种踏实、安心的感觉吧。 让人羡慕。 但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林嘉自哂一笑,低下头继续打络子。 世间事不管有多难,其实大多人都还达不到拼天赋的那个水平,大部分的事都还是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 譬如林嘉得了好字帖,每日里得凌昭指点两个字、三个字,回到小院里再用心练习,她的字写得很明显地进步了。 七月二十七这日她去了梅林,凌昭看了她的字,第一次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句:“有进步。” 林嘉的心就雀跃了起来。 凌昭看了眼她闪亮的眼睛,心情竟也跟着好起来。 “明日我不过来,点心做好了桃子会过去拿,你也不必过来了。”他道。 林嘉脆生生应了:“好。” 又道:“明天就要考了吗?” 凌昭道:“正是。” 林嘉道:“我姨娘这些日子一直给十二公子烧香祈福来着,希望他能中。” 凌昭瞥了她一眼,扯扯嘴角,端起了茶盏。 院试算什么。当年县考,府考,院考三次末场,他都是案首,俗称“小三元”。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果真还是个小孩,虽然脸上冷着,其实心里也是骄傲的,并且抱着一定要大小三元都收在囊中,六元及第的想法。 乡试的时候遇到秦伯父主考,给他上了鲜活的一课。做不成解元,别说六元及第,连三元及第都幻灭了。那时候年纪还年轻,心里还忿忿,扭身就回了京城,想着定要考个状元证明自己。 皇帝又给他了上了第二课——只因为生得好看,所以点了探花。状元的梦也破灭了。 但他也是从那时候才真正成熟了起来,才明白人生路上有许多事根本无法抵抗外力的强行改变,原来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在京城官场上磨砺,宫闱里行走,御前伴驾,更是看了太多的事,心真正地沉静下来。 再见到秦伯父,想起他当年的爱护之心,早已经没了忿忿,全是感谢之心。 但即便如今的凌昭已经全然成熟,再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能改变院考不过就是院考的事实——就是那么简单的两场考试。考个八股与帖诗,再一个墨义,闭着眼睛写都能过。 十二郎若是过不了,都对不起林嘉……和她姨母。 在达不到拼天赋的程度上,人力就很重要。 十二郎好歹也先将林嘉放下,全心全力地拼院试。毕竟他想要林嘉,就得先过院试,有这么大的驱动力,想不努力也很难了。 再一个便是有四房的九兄把他们几个压在水榭里日日指点。在他的高压之下,一点点不专心都会被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得后颈发凉,谁个还敢不努力?不用功?不专心? 院试两场,正试和复试,七月底考,八月初才出案。 待复试也考完回到家里,让他们歇了半日,凌昭身边的飞蓬来通知他们第二日要把复试的题目文章都默出来交上去。 几个凌家子弟只好又爬起来,回想自己都写了什么,俱都默了出来。 第二日众人都聚集在凌老爷的书房里,连凌六爷都在,凌家凡在金陵的男人都聚齐了。 凌老爷、凌六爷、凌昭和十一郎、十四郎传看了十二郎、十三郎、十五郎和十六郎的文章。 待散去,凌昭去四房看望自己的母亲,四夫人也好奇问他:“如何?” 凌昭道:“十六郎差些,其他人没问题。” 四夫人绽开了笑容:“十六郎还小呢,他才是第一次参加院试。” 凌昭点点头。这个儿子话太少,有时候让四夫人颇头痛。格外怀念四爷还在的日子,成亲二十多年两个人还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多么开心,唉。 凌昭看出了母亲的落寞,不由皱起眉头。 他并非不孝,四夫人是他亲娘,他自然是希望她能过得舒心快乐的。只他这娘亲性子实在和他差了十万八千里,说不到一块去。 只能唤了南烛,把新抄的经文都拿过来给四夫人。 四夫人先拿起来的自然是凌昭亲自抄的。 “每次看你的字,总不舍得捐。”她道。 佛经是不能烧的,这些手抄的经文供奉完了,便捐给寺庙,也是替四爷攒一份功德。 凌昭道:“我多抄便是。” “那你爹爹可高兴了。”四夫人道。 人死如灯灭。凌昭赶回金陵的时候,四爷其实过身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多少的哀伤也淡去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四夫人如今常常陪伴凌老夫人,做了快三十年的婆媳了,如今反倒是她们婆媳关系最好的时光。 四夫人的日子从最初的悲痛欲绝,到如今也渐渐回到了正轨,面对儿子的时候,也能有笑容了。 四夫人翻了翻,忽然道:“这个字不错,是你书房哪个丫头的?用的纸不好。叫她们别在这上面抠索。” 凌昭听到“纸不好”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是谁了。接过来看了一眼,果然是林嘉的。 林嘉用的纸,没有他书房的人用的纸好,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林嘉一个三房的外姓人,好意为他的父亲抄写经文祈福,他怎能嫌弃人家的纸。故而一直没说。 凌昭微一沉吟,道:“以后不让她们自己乱用了,我自库房里取些纸派给她们。” 四夫人一辈子都是有福气的人,从来没抠索过,道:“不用你,我这里多的是。你爹不在了,我也用不上。拿去给你爹抄经文正好。还有他攒的那些好纸一并都搬到你那里去吧。他攒了二十张澄心堂呢,原就说留着给你……” 遂唤了丫鬟开库房去将四爷攒的那些好纸都取出来。 澄心堂纸百金难求。凌昭手里也有,都是宫里御赐的。不想凌四爷手里竟攒了这许多。 这两夫妻闲云野鹤的日子,过得又舒心又自在。 看着四夫人眼角的细纹,凌昭想起来,当年他中了秀才,祖父便送他去京城,那时候母亲的眼角皮肤光滑,哪有这些细纹。 那时候她十分不舍得他,又不敢违抗公公,只敢在背人处偷偷抱着他掉眼泪,眼睛都是红红的。 凌昭看着四夫人低头翻着那些手抄的经文,低低地絮语:“等月底,再去给你爹做一场法事,你好好给他抄十份经,用金泥写在瓷青纸上。封面封底找西长巷的刘驼子裱糊,他是你爹最爱用的裱糊匠……” 射进房间里的阳光都是温暖的。 他一颗在宫闱和官场上磨砺得冷硬的心忽然柔软了起来,内心里对母亲生出了一分愧疚,低声道:“好。” 四夫人顺口道:“待会在我这边用饭吧。” 他也道:“好。” 四夫人是个细腻的人,察觉出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凌昭低声问:“中午吃什么?”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仿佛小时候那个可爱的小小少年又回到她身边了似的。四夫人心头一酸,扭过脸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转回头来报几样菜名。 她瞧了眼门口听唤的婢女,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中午有鸭汤,要不然你喝点? 凌昭无语:“我在为父亲茹素。” 四夫人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有这个心就行了。” “你爹不在乎的。”看凌昭不信,她鬼鬼祟祟地告诉儿子,“你爹陪着你祖母礼佛的时候,都是我偷偷给他送肉的。” 凌昭:“……” 是的,凌昭知道这个事。 他那爹还把这事写进了手札里,感叹三天不食肉,浑身都没力气。 只凌昭不知道,原来偷偷送肉给他爹的帮凶,就是他亲娘。 第 29 章(盈盈) 第29章 当爹的可以不在乎, 当儿子的不行。 凌昭到底还是没有喝鸭汤,只吃了素菜。 四夫人心疼他:“大好的青壮儿郎只吃这点怎么行。” 凌昭无奈:“回去还会用些点心。” “卢旺家做的点心也就那样,就老太太爱吃。”四夫人转头招呼婢女, “今天新买的陈记呢?给九郎送过去。” “不必。”凌昭也不是那么爱吃陈记, 以前凑合吧, 现在不喜欢了。他顿了顿, 道:“我那有点心, 找人照着我的口味订做的。” 四夫人还关心:“哪里找的点心师傅?” 凌昭只道:“不出名的,只恰好合我的脾胃罢了。” 停了停,他道:“明日我送些来给母亲尝尝。” 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母亲爱吃什么,只好问:“母亲喜欢什么口味的?” 四夫人欣然一笑:“只要是你送来的,什么口味我都喜欢。” 凌昭从四夫人的院子出来, 吩咐南烛:“去问问母亲身边的人,她喜欢什么口味的点心。” 南烛人小机灵, 又是凌昭身边贴身的人,在四房行走无往不顺的,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回到水榭里,凌昭正和婢女们一起整理凌四爷收藏的那些好纸。 南烛过去将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给他。 凌昭道:“你去告诉林姑娘, 让她为夫人也做一些。问问她材料齐不齐, 若差了,叫季白替她补齐了。” 南烛得了差事,正要去办, 凌昭又把他叫住。 “这些纸给她。”他说。 给四夫人也做点心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 林嘉一口答应。 南烛递过去一个荷包:“这是八月的。” 林嘉一入手, 就觉出来比七月给的银子更多了。南烛多么机灵, 根本不给她推辞的机会,直接道:“要是我们夫人也喜欢, 以后就常要加做的。四夫人也不茹素,那包了肉馅的也是要的。” 那样的话,材料的成本就涨上来了。林嘉便不推了。 南烛又拿出了纸:“这是硬黄纸。过些日子我们夫人要给四爷做场法事,公子说希望姑娘能帮着抄些经,因是要供奉后捐到庙里的,最好是用硬黄纸抄。” 硬黄纸是专门用来抄经文的纸,但杜姨娘和林嘉没那么讲究,平时就用普通的绵阳竹纸。 是书生们常用的,比较实惠好用的一种纸。 因说了是为着做法事,林嘉本没多想的。但南烛给她的纸可不止是硬黄纸。 “这个是两刀连城宣纸。”南烛道,“公子说给姑娘练字用。” 林嘉想说我有练字的纸,南烛又是直接拿话堵她:“我们夫人啊就是讲究,特别挑字。桃子姐她们写废了好多纸了,姑娘不要怕费纸,只管写,用完了再跟我说就是。” 林嘉接过了那些纸,用指腹轻轻摩挲。能感受到纸的韧性,与她日常里用的普通竹纸的确不一样。 通透如林嘉,怎么会不明白——她为凌四爷抄经文,用的也是自己日常使用的普通竹纸,九公子没有嫌弃,转头却借着这样的机会,给了她更好的纸。 林嘉发现,每当凌昭给她些什么的时候,总是叫她没法回绝的。 那个人一身孝服,冷得如雪似冰,做的事情却如春风化雨一般柔润无声。 她抬起眼,觉得胸中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那些话都多余。 “哦,她收了?”凌昭提起笔,抬起眼,“她说什么了吗?” 南烛才刚回来回禀:“林姑娘只道了谢,没说别的。” 凌昭微微一笑。 翌日林嘉提着一个大些的食盒过来梅林, 凌昭练完剑过来,桃子蹲地上烧水不动弹,林嘉便打开食盒给凌昭看:“这是给四夫人的,这是给公子的。” 凌昭点点头,对桃子说:“你给母亲送过去。” 桃子麻利地起来,将给凌昭的点心分出来,单拎了给四夫人的去了。 空地里就只有凌昭和林嘉,但林嘉知道飞蓬一定就在梅林里。只是桃子走了,凌昭跟前没有伺候的人了,林嘉很自然地帮他沏茶、摆点心。 凌昭吃了一块点心垫了垫,擦擦手,问:“字呢?” 林嘉这才掏出昨天练的字铺在大石上。 她用了南烛昨日拿给她的纸,凌昭今日看就觉得顺眼了许多。因纸的吸墨性不一样,也会导致她运笔的力道。 她又不能像他少时那样,手腕上用丝绳悬了石头练字,练出来的腕力在什么纸上都能运笔自如。 本就力气小,些微的力气的差异就导致了笔锋的变化。换了纸,果然好多了。 凌昭心头甚至闪出念头:早些给她换纸就好了。 林嘉也是大姑娘了,虽两人年纪差得多些,但指点完了她,桃子不在,终究不适合两个人独处。 凌昭道:“十二郎他们已经回去上学了。你自己回去吧。” 十二郎不在府里,就不必专门派一个人“护送”林嘉回去,可以让她独自回去。 林嘉闻言一怔。 “这么快?”她忙道,“我还以为他们还得再歇几日呢。” “有什么好歇的,不过院试而已。”凌昭不以为然。 院试若通过了,取得了生员的身份,就是秀才了。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很大的事。 当然对文曲星下凡的探花郎不算什么就是了。 他岂能和旁的人一样。 林嘉抿唇笑笑,收拾了字纸告退了。 凌昭喝着茶用点心,隐隐听见梅林里林嘉和飞蓬打招呼的声音。 桃子不在跟前,飞蓬在林中,林嘉走了,空地好似比往日更空旷。 幸而没几息,飞蓬就哒哒哒地跑过来伺候,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桃子从四夫人那里直接回了水榭,向凌昭回禀:“夫人很高兴,赞了林姑娘做的点心果子,还赏了我一个银锞子。” 还打赏了,说明四夫人心情好。 凌昭心底也感到轻松起来。 父亲不在了,以后也该由他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 “我看夫人很喜欢吃呢,当着我的面就吃了两块。”桃子说,“要不然我过去再跟林姑娘说一声,明天也给夫人做?” “不行。”凌昭否决了,“别让她吃太多,影响了正餐。” 这当儿子的管着当娘的,管得可真严。 桃子暗暗咋舌。 林嘉回到自己院子,杜姨娘告诉她:“十三娘谴了人来叫你过去找她玩。” 林嘉讶然道:“她不是服孝?现在能玩什么?” 凌四爷去世,府里的姑娘们作为未出嫁的侄女,要为凌四爷服孝一年,不能出游或宴饮,亦不能喝酒行乐。 “十三娘那性子,能憋到现在就算不容易了。”杜姨娘道,“叫你去你便去吧,小姑娘家一起聊聊天便是,太闹的玩法你稍劝劝她,她若不高兴,也别劝得太过,关上院门玩也行。只别叫别人看了去就行,嗐,其实自己家里也没太大事,不传到外面去就行。” 林嘉应了,这便要动身过去。 杜姨娘却道:“今个怎地了?怎么不高兴?” 林嘉一愣:“没有啊。” 杜姨娘摇着扇子道:“往常送完点心回来,都是开开心心的。今个怎地脸上没个笑?” 林嘉心里一跳,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就感到心虚,搪塞道:“我这不是在想十三娘呢嘛。” 十三娘是五房的幺女,年纪比林嘉小,还有些任性。简单地讲,对林嘉来说陪十三娘玩其实是个有点头痛的事。 杜姨娘也没办法,只道:“十三娘就那样,你顺着她些就是了。也别真往心里去,不至于。” 林嘉道:“我晓得。” 待要出门,小宁儿对杜姨娘说:“姨娘,院子里反正没事,不如我陪姑娘去?” 这个小宁儿机灵又勤快,自她来了杜姨娘省心好多。杜姨娘以为她是想跟着出去玩,笑道:“去吧,你们互相看着点,可别惹了十三娘。” 林嘉便带了小宁儿一起去了五房。凌五爷读书资质不高,科举无望。凌老爷安排他以举人出仕,就在金陵附近的县城里任职。老夫人不是苛刻婆婆,放了五夫人跟着五爷在任上,夫妻不分离。 五夫人也放心地把孩子都留在金陵,交给他们的祖父祖母看管。 反正离得也近,平时一两个月也能回来一趟,或有急事,也可以临时赶回来。 林嘉带着小宁儿过去,十三娘都快无聊死了。 “你可来了。”她抱怨道,“天天关在家里不能出门,也不晓得找我来玩。” 林嘉道:“府里居丧,我怎么敢乱跑动。” 十三娘叹口气:“唉。我都两个多月没出过门了。” 林嘉眼皮就跳了跳,吓唬她道:“那肯定的,就算能瞒着长辈溜出去,到外面店铺里叫人看见你,说凌家的姑娘孝期里乱跑,一状告到老太太那里,可就糟了。不止你受罚,还要带累你姐姐,她可是都订了亲的人。” 五房只有十三郎是庶出,其余已经出仕的八郎、还在读书的十六郎、订了亲的十二娘,都和十三娘一样是五夫人所出。 十三娘尤其怕十二娘。 十三娘其实也不敢真的溜出去,孝期呢。她也不过就是抱怨抱怨罢了,叫林嘉一吓唬,彻底地偃旗息鼓,蔫蔫地说:“真的要憋死了。姐姐成日里跟着六婶婶忙,十四娘、十五娘什么也不懂,又不能逛街,又不能集会,我都要长出蘑菇来了。小林,你说说,家里有什么可玩的?” 还真是有点麻烦。 往日里家里的姑娘们聚一聚,整个席面,作个诗会什么的,也挺自得其乐的。但现在不行,那种聚集的、热闹的,有丝竹管弦的都不太行。 林嘉想了想,道:“不如,去钓鱼?” 十三娘以拳击掌:“对哦,可以钓鱼!” 姐姐揪着她的耳朵反复叮咛过,至少半年之内要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许干。但是钓鱼既无饮宴也无丝竹,可不犯忌讳。 虽然不是她喜欢的,总比闲得长毛强。 十三娘当即就吩咐下去,让丫头们给她准备钓鱼的家伙事,一时间十三娘的院子里就动了起来。 她原就是个好玩乐的,虽不常钓鱼,但东西是齐全的,很快就收拾停当,扯着林嘉带着丫头们往水边去了。 只是她选的位置正好可以同时遥望梅林和水榭,离水榭还要近一些。 林嘉其实从未去过水榭那边。 她在凌府生活了好几年了,真正足迹覆盖的范围是很有限的。寄人篱下,哪能到处乱窜。 之前水榭紧闭门户,她常从梅林隔水相望。但现在水榭有人气儿了,那里是凌昭的书房。 这位置虽不像梅林那样和水榭是正对岸,但实际上离水榭的直线距离比梅林要近。林嘉望过去,甚至还看到了接水面的露台上有婢女在洒扫。 当然不是桃子,是不认识的。 十三娘唤她:“小林,干嘛呢,快来呀,这边鱼多!” 林嘉收了心,到十三娘身边去帮忙。 说是两个人一起钓鱼,实际上是十三娘钓鱼,林嘉照顾她。 因为十三娘性子跳脱,常有异想天开的举动,颇叫人头痛。婢女仆妇们身份低微,常劝不住她。倒是林嘉,年纪比她大,以前又常跟十一娘、十二娘在一起玩耍,很是能哄得住她。 十三娘身边的人,也愿意十三娘在做什么的时候有林嘉这么一个沉稳人陪着,有事能挡一挡。 凌昭没想到大白天的还会见到林嘉。 他到窗边放松眼睛,先望的是正对面的梅林。梅林其实在府中的位置略偏,平时去那边的人少。也正是因为人少才是景,人若多起来,景就不成景了。 他的视线扫过水岸线,看到水榭斜侧的岸边时,忽然凝住。 有人在钓鱼。 数名婢女仆妇环绕着,应该是他的哪个妹妹。他与妹妹们日常并不相见,不熟悉。但这个妹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身量略高一些,窈窕娉婷。 纵她背对着水榭的方向,凌昭还是一眼看出来,那个人是林嘉。 这个距离望过去,常人只能看清身形,看不清五官。 但凌昭修的是道家的养生之法,十分注重保养视力。他目力过人,在这个距离上,也能看得清人的脸。 待那女子转过身来,他看得明白,果然是林嘉。 囿于男女大防,虽然他们两人年纪差得多些,在二人那些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凌昭也不会长时间将视线停驻在林嘉身上。 但现在,遥遥隔着水,隔着窗,身边亦无人。 凌昭凝目看去。 少女穿着小袖短襦,纤腰一束,更显得单薄。 一直以来,凌昭都觉得她这样弱质的女孩子该是被旁人时时照顾着的。他怜她孤弱,所以在不越线的前提下,愿意给予她一定的关照。 可现在凌昭遥遥地看着她,只看到她一直忙碌着照顾别人。 又妥帖,又温柔。 她的裙角在水边拂动,轻盈得像要凌波而去。 凌昭的视线定在了她的身影上,一直没移开。 第 30 章(意外) 第30章 窝打好了, 饵放下去了,就等着鱼上钩了。 十三娘和林嘉闲聊,给她看她新得的琉璃手串。 这手串其实也不算是新得的, 只是到手还没来得及显摆, 四伯父就去世了。然后一直拖到了现在, 才有机会给林嘉看。 林嘉惊呼一声:“怎么这样通透?” 琉璃珠子不稀奇, 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街上的货郎有时候挑着担子到后门卖货, 也有琉璃珠子卖。丫头们买来穿珠花、手串的也常见。 但十三娘的这串琉璃珠子透明度很高,不是寻常的琉璃珠子,这才值得显摆显摆。 这种有光泽半透明的东西对林嘉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她一看见就移不开眼睛,喜欢得不得了。 十三娘见她这么喜欢,摘下来给她看, 还说:“你戴戴看。” 林嘉忍不住试着戴了戴。 她手腕肌肤欺霜赛雪,彩色半透明的琉璃珠子戴上, 映着水光,竟好像有波纹粼动。 十三娘都看得呆了:“你戴真好看!” 十三娘是五房的嫡幺女,很有点小脾气,但于银钱上却素来十分大方, 从不吝啬。 她捏着林嘉的手越看越觉得好看, 性子起来,看林嘉要摘下来还她,十分豪气地摆摆手说:“别摘了, 送给你了!” 无功岂能受禄, 何况十三娘特地炫耀, 可见是自己也很喜欢的。又怕她年纪小, 一时兴起送给了她,热乎劲过去又后悔。林嘉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只笑:“怎能偏你的东西。” 说着还是摘了要还给十三娘。 偏十三娘这脾气上来,非要送:“你是不是又当我是小孩子!我说了给你就给你!” 林嘉说:“才不是,只这珠子我看着不像寻常物件,你还是好好收着。” “你倒是识货。”十三娘更高兴了,“这不是寻常货郎卖的琉璃珠子,这是海西国的琉璃。海西国做的琉璃很厉害,还能做得出全透明的,像水晶一样的。我这个是八哥哥叫人捎过来的。” 八郎是五房的长子,和五爷一样,也是以举人出仕。 这等世代书香之家,儿郎们的读书资质、什么水平是天花板长辈一望即知。若是一心想读下去,也不会不让,只是家族的资源肯定要朝像凌九郎这样的优秀子弟倾斜。 五爷是庶子,中了举之后选择出仕,八郎和他走了一样的路子。 五爷出仕尚离得近,八郎却已经数年没回来过了。他给十三娘的海货,林嘉怎么能要。 便是十三娘自己大大咧咧不在乎,叫五夫人和十二娘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当下更是坚定地推辞。 两个人推来推去,林嘉都交到十三娘手里了,十三娘手一滑,那手串掉进了水里。 两人齐声:“哎哟!” 桃子进书房的时候,看到凌昭负手站在窗前,挺拔如青松一般。 凌昭有望远物放松眼睛的习惯,桃子知道。只今天凌昭不像往常那样正面着窗外眺望梅林,他是斜身站着的,像是看着湖的侧面。 桃子把茶换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凌昭那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此时神情十分放松,眉眼间都似乎柔和了许多。 桃子不敢多看,正低头准备推下去听唤,凌昭的眉头忽然蹙了起来:“桃子!” 桃子停下:“公子?” 凌昭支支下巴:“去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哪边? 桃子往凌昭身边凑了凑,伸着脖子从窗口瞟了一眼。原来凌昭刚才眺望的那一侧岸边有人,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正乱着。 桃子退下去,唤了柿子来:“去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岸边,十三娘正抱怨林嘉:“掉就掉了,你做什么往水里扎,让我姐姐知道,又要骂我。” 林嘉讪笑:“不过是湿了鞋袜而已。” 琉璃手串掉落水中,十三娘只是惊呼一声,林嘉却一脚就踩进水里,弯腰把手串捞了上来。 手串虽没丢,林嘉一只脚的鞋袜和裙摆都湿了。好在紧靠岸边的位置湖水才到脚踝,好在现在是盛夏,虽一只脚不太舒服,人也狼狈,但总不至于染上风寒什么的。 只林嘉这样子,肯定没法继续陪十三娘钓鱼了。 十三娘也无奈:“那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吧。你还过来吗?” 林嘉说:“我就不过来了,还要帮姨娘做活计。你也别等我。” 林嘉太了解十三娘了。十三娘干什么都是一时热情高涨,随即这热情就悬崖式跌落。 你别看她现在支着鱼竿似模似样的。大概撑不到林嘉换衣服回来就会无聊,就会想回去了。 十三娘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毛病,咕哝了一句,道:“那你快回去换衣服吧。” 又有点心虚,催她:“快去,叫人看到了不好看。” 林嘉无奈笑笑,跟十三娘身边的妈妈和大丫鬟打声招呼,带着小宁儿转身去了。 小宁儿要蹲下给她裙子再拧拧水。 林嘉捉住她肩膀,低声道:“别在这儿,再走远点,别让十三娘看见。” 十三娘的性子就是压力太大的时候容易反弹。譬如明明就是她自己吹牛说带林嘉出席宴会,自己吹的牛皮自己圆不上了,反冲林嘉发起脾气来。 像林嘉踩了水弄湿了鞋袜裙子的事,林嘉要表现得没什么大不了,十三娘也才能没什么。若是林嘉表现得很难受很不开心的样子,十三娘压力一大,反而可能要反过来怪林嘉多事去捞手串了。 林嘉看看前面,低声道:“到前面树后再弄。” 她拎着湿哒哒的裙摆带着小宁儿走过去,躲到树后面里两个人才又拧裙摆。一下子又拧出不少水来。 拧得差不多了准备走的时候,忽听有人唤:“是小宁儿吗?” 两个人扭头一看,沿着岸边过来快步走过来一个丫头。 林嘉不认识她。若是见过的,多少会有点印象,这个完全面生,应该是从未见过的。 丫头青春貌美,不输给桃子。头上插着赤金的小对钗,身上的衣衫裙子也精致,一看就是个有体面的婢女。 她是沿着水边从那个方向过来了,林嘉忍不住望了一眼水榭。开着窗子,但窗边无人。这样精致美貌的丫头,是九公子的婢女吗? 果然,小宁儿喊了声:“柿子姐!” 又拉着林嘉给她介绍:“姑娘,这是九公子书房的柿子姐姐。姐姐,这是我们姑娘。” 柿子规矩行礼;“林姑娘。” 林嘉想还礼,柿子麻利地一把托住,不受她礼。上下打量,问:“这是怎么了?” 林嘉正是狼狈时,被凌昭的丫头看见,不由尴尬,含糊道:“脚滑了一下,一脚踩进水里去了。正要回去换衣裳。” 柿子忙道:“那姑娘快去。” 虽然这么说着,却仍然挽着小宁儿的手。 林嘉是多么识趣的人,便对小宁儿道:“我自个回去就行,你们说话。” 小宁儿也察觉到柿子是找她有事。好在林嘉只是一只脚和裙子下摆的边沿湿了,倒不是那么严重,便道:“裙子回去先赶紧用清水泡上,等我回去洗。可千万别放干了,再洗就该岔了颜色了。” 林嘉笑着应了,提溜着半湿不干的裙摆先回去了。 不料回到院子处,看到隔壁院子的肖晴娘在院门口跟王婆子正闲聊。见她回来,肖晴娘讶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跟十三娘去玩了吗?怎么搞成这样子?” 肖晴娘就住在林嘉前面的院子里。她外祖母与凌老夫人是闺中旧识,只是外家已经没人了。肖晴娘父亲去世后,母子三人受族人逼迫欺压,她娘带着她来投了凌老夫人。肖晴娘的父亲是举人,弟弟虎官儿当时也还小,老夫人便收留了她们在府里,也免得孤寡女子住在在外面易受人欺。 肖晴娘比林嘉还大一岁,她是个正经故旧相识的后人,身份上比林嘉是强太多了。只她却和林嘉一样,愁婚事。 林嘉一穷二白的,反而没什么念想,她和杜姨娘只盼着能找一户安稳人家就行了。 肖晴娘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比林嘉还难。拖到都及笄了,还遥遥无期的。 肖晴娘自恃身份,该比林嘉高一等。奈何比起她,凌府的姑娘们反而更喜欢带林嘉玩。肖晴娘便常到林嘉这边来窥一窥,看她是不是又背着自己跟凌家姑娘一块玩去了。 因为凌四爷的白事,凌家的公子、姑娘们最近一个多月都很消停,没什么玩乐。连带着林嘉这边也很消停了一阵子。今天十三娘才喊她,这边肖晴娘又过来窥视了。 肖晴娘其实是个挺麻烦的人,但林嘉本就寄人篱下,又足不出户几乎没什么朋友,这隔着一道院墙的同龄人,实在也没法断了来往。两个人一直也是冷一时热一时地处着。 林嘉知道她幸灾乐祸,无奈地解释:“和十三娘钓鱼,脚滑踩进水里去了。” 肖晴娘扑哧一笑:“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嘉拎着裙子:“你让一下,我赶紧把裙子先泡上。” 肖晴娘闪开身让出门来。 王婆子往前凑了凑。林嘉道:“我没事,麻烦妈妈帮我打盆水。” 王婆子道:“是,得赶紧泡上。”便去打水了。 林嘉跟院子里的杜姨娘打个招呼,快步进屋,听见院子里肖晴娘道:“不是五夫人都夸嘉娘会照顾人嘛,怎么没把自己照顾好?” 王婆子道:“瞧姑娘这话说得,谁还没个脚滑跌跤的时候?” 肖晴娘道:“嘉娘这裙子新裁的吧,怪好看的。” 林嘉穿的裙子是用凌昭给的料子裁的。 杜姨娘当然不知道背后是凌九郎,只知道是四房的桃子给的,但林嘉赚外快的事她不想外传。大家比邻而居,隔壁母女日子过得啥样她也门清,怕招人眼,只道:“我攒的料子,反正我是穿不着了,正好给她裁个新裙子。” 肖晴娘酸酸地道:“姨娘可真疼嘉娘啊。” “我无儿无女的,不疼我外甥女疼谁去?”杜姨娘笑着说,看看天色,道,“快晌午了,也该到饭点了。晴娘在我们这吃吗?” 若不使银子单独点菜,大厨房的饭是按人头和身份定量的,没有客人的量。 杜姨娘这是在逐客了。肖晴娘百无聊赖地说:“我就隔壁。” 回自家院子去了。 林嘉抱了裙子出来泡,杜姨娘问:“怎么回事?” 和十三娘在一起出状况,杜姨娘本能反应就是觉得肯定不是脚滑那么简单。嗐,反正大家都挺了解十三娘脾性的。 林嘉简化道:“没什么,就是十三娘给我看她的手串,一不小心掉水里了,我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捞。” 杜姨娘吁了口气:“那就好。” 忽然又发现:“咦,小宁儿呢?她不是跟你一起出去了吗?” 林嘉道:“她碰到熟人了,我就让她们说话。” 自己的丫鬟在府里有熟人,是个好事,说明有路子可以走。杜姨娘愿意小宁儿多有熟人,笑道:“她是个讨喜的。” 摇摇扇子,看门口已经没了肖晴娘的身影,她用团扇挡着半张脸靠近林嘉,压低声音说:“她瞅见你和小宁儿出门了,忙不迭地过来打听你干什么去了。” 肖晴娘就是这个习惯招得凌家姑娘不怎么待见她。她总是想和凌家姑娘一起玩,便总忍不住打听窥探凌家的姑娘在干什么或者要干什么。 十一娘、十二娘大了,不与她计较,只远着她。十三娘却有小脾气,烦了的时候给过她没脸。 肖晴娘又不像林嘉能忍能受。她羞得回院子大哭了一场,好多天都没出门,尤其是躲着十三娘。 听闻林嘉被十三娘叫去玩耍,她又想跟着一起,又盼着林嘉也能在十三娘那里没脸,也说不清哪个想法更重。 杜姨娘道:“可别学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大小姐,可行事作派又抠抠索索的。要只是抠索,咱们也不怕,反正咱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认清了就得了。” “就怕像她,心比天高。” 湖边。 柿子目送林嘉离开,对小宁儿道:“可算见着这位林姑娘了,她生得可真好看。” 早猜到了林姑娘必定好看,但凌昭身边婢女,哪个不是精致美貌的。柿子自己也是俏丽少女,没想到看到林嘉本人,还是为她容色惊了一下。“可不是。”小宁儿也道,“我去姨娘院子之前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柿子看了眼十三娘的方向,问:“那边是谁,咱家哪位姑娘?刚才怎么回事?林姑娘怎么就踩进水里去了?” 柿子奉命过来察看,要说来之前还不知道要察看什么,见着出事的是林嘉,就什么都明白了。 凌昭的身边,就没有蠢笨的人。 第 31 章(珠子) 第31章 凌昭离开了窗边, 继续做他的事。 等了没多久,桃子引着柿子进来复命了。 “那边岸上是十三姑娘。”柿子已经问清楚了,“十三姑娘有一条琉璃手串, 林姑娘很喜欢, 便试了试。十三姑娘大方, 便说送给林姑娘。林姑娘不肯要, 两个人推让间手串掉到水里了。” “林姑娘没多想就去捞, 一只脚踩进水里,鞋子湿了,裙摆湿了个边,别的没什么了。林姑娘已经回去换衣裳去了,也跟十三姑娘说了不再过来了。” “我回来的时候, 看见十三姑娘那边已经收拾东西也要回去了。 凌昭身边都是做事麻利、口齿也清晰的人。柿子将事情讲得明白,凌昭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情景来。他确实也亲眼看到了, 只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状况,这才让人去察看。 如今知道了,凌昭嘴角微扯,摇摇头:“小姑娘……” 重音咬在了“小”上。 桃子和柿子不约而同地想, 这个“小姑娘”指的是谁呢? 十三娘?还是林姑娘? 两个贴身的丫头正在发散思维, 凌昭问:“十三娘的琉璃手串,有什么特别的吗?” 虽然确认了并非是家里的妹妹对林嘉恃强凌弱,但凌昭总觉得为个琉璃手串不值当的, 便说当时是本能反应也总觉得不对, 正常便是出于本能伸手去捞, 倾到水边的时候也该急停住了。 远离水才是人的正常本能反应。 除非那东西有什么特别, 让她不顾了自己。 柿子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海西国的琉璃珠子。可能是因为好看吧。小宁儿说林姑娘特别喜欢透明的东西。” “但小宁儿说那串珠子只是半透, 照她说的,其实还不如公子的那盒琉璃珠子呢。” “公子的那盒珠子,可是全透的。” 柿子跟着凌昭在京城,眼界不一般。海西国的琉璃珠在她看来的确也没什么特别的。 琉璃珠子再好,虽然比别的东西贵一些,终究贵不到宝石的级别。 她要是不提,凌昭根本想不起来他还有一盒海西国的琉璃珠子。许多年前在京城西市淘得的。 海西国的琉璃做得十分精致。一起淘的还有琉璃花瓠、一套二十四头的琉璃碗碟、琉璃杯。都是因为透明度纯净度高才买的。 那盒珠子当时看到了,顺手一起买了。倒也把玩了一阵子,后来就收起来了。 凌昭哪会记得这些琐碎小事,都是婢女们负责收纳整理登记入册的。 凌昭傍晚回了自己院子,忽又想起这个事,问身边婢女:“我有一盒海西国的琉璃珠子,收在哪里了?去找出来。”事情交待给婢女,他自去沐浴。待沐浴出来,婢女已经将东西找出来了。 凌昭套着一件细麻禅衣,松松地系着襟带。上了榻,婢女用布巾帮他擦干头发。 凌昭打开巴掌大的檀木小盒,烛光下一盒透明的琉璃珠子闪耀着光泽。 看起来像宝石似的。也的确有些从海船上下来的二道贩子拿海外的有色琉璃假充宝石的,几可乱真。 但假的就是假的,海西国的琉璃做得再透明,它也不是宝石。 作为把玩的小玩意,它算是贵的,但也没贵到和宝石珠玉同价。终究就是个小玩意而已。 既是小玩意,送给她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待明日看看她的字,若写得好,就把这个奖励给她。 凌昭想着,小姑娘喜欢透明闪亮的东西,等她看到这盒珠子的时候,一定是十分欢喜的。 那双湿润晶莹的眼睛,也会像琉璃珠子似的闪亮起来吧。 婢女为凌昭将头发擦的半干,收了布巾准备退下。一抬眼,却看见凌昭在烛光下把玩着那些好多年没碰过的琉璃珠子,眉眼柔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世家公子俊眉修目,衣襟微敞,锁骨沟横,宛如画中的人。 婢女没敢多看,垂首退下了。 林嘉没想到,上午的事,到了傍晚十二娘就知道了。 天昏时,十二娘身边的大丫鬟就来了:“我们姑娘让来问问,林姑娘如何了,可有崴到脚?可有受凉?” 林嘉道:“不过湿了鞋袜而已,姐姐回去请跟十二娘说,没事的。” 丫鬟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姑娘晚饭时候才知道十三娘又淘气,已经训过了。” 林嘉失笑:“十三娘这排头可吃得冤枉,真不是她淘气,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她倒不担心十三娘,十二娘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十二娘温柔端庄,做事周到。她其实是五房的次女,但自长女九娘出嫁,爹娘、长兄又都在外面做官,兄弟姐妹几个都留在府里,她宛如一个长女似的,又能照顾哥哥,又能照顾弟弟妹妹,十分地贤惠。 在林嘉的心里,十二娘实在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只是十三娘是五房的宝贝蛋,十二娘对她的“训”也就是没人处揪着耳朵说两句罢了。十三娘撒个娇耍个赖就能对付过去,因此无须担心。 丫鬟放心了,掏出一只小匣子,笑道:“这是我们姑娘给你的。” 林嘉打开小匣子一看,竟是那串海西国的琉璃手串。 林嘉讶然,忙推还给丫鬟:“我都跟十三娘说了不会要的,这不是八公子给她的吗?” 丫鬟道:“就知道林姑娘会推辞,我们姑娘叫我跟姑娘说,琉璃只是玩意,不是珠玉。八公子买给妹妹们也是玩的。这挂不是十三娘的那挂,是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订了亲的人了,不太玩这个了。林姑娘跟十三娘差不多年纪,想来会喜欢,正好拿来给姑娘,就算是替十三娘陪个不是。” 林嘉道:“哪有不是,都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没关系。”丫鬟笑嘻嘻道,“但手串姑娘可得收下,要不然我没法交差。姑娘知道我们姑娘的脾气的。” 十二娘可不是十三娘那种小孩子脾气,她行事颇有几分言必践、行必果的气度。 林嘉与十二娘做过同窗,知道她这性子。 且十二娘说的没错,琉璃真不算是珠宝,就算海西国的琉璃做得格外地好,贵一些,也只是贵一些的玩意罢了。 十三娘年纪小,还能戴着炫耀。十二娘已经及笄还订了亲,已经不戴这种东西了。 自然是要戴珍珠、碧玺、水晶、玉石这些真正的珠宝的。 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 对十三娘,是不能夺人所爱,更怕她只是一时热气儿,凉下来会后悔,反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林嘉坚定不肯收。 对十二娘,林嘉就大方收下,嘱咐丫鬟:“那我就厚颜,偏了十二娘的东西,姐姐一定代我谢过十二娘。” “还有,”她正经道,“真不怪十三娘,真的是我冒失了。” 丫鬟掩袖而笑。 待丫鬟走了,杜姨娘来瞧稀罕:“跟夫人那几个海西国的琉璃摆件差不多透呢,你小时候可喜欢那个了,带你去请安,你看见了就走不动路,直勾勾地盯着。把夫人笑得。” 林嘉脸上发烧:“小时候的事别提啦!” 杜姨娘哈哈大笑,试着戴了戴琉璃珠串,又摘下来给林嘉戴上。 珠子映着油灯的光,把雪白柔荑映得如梅如霜的。 杜姨娘叹道:“真好看。你娘脸生得挺好,可一双手不如我,你怎生得这样一双好看的手?” 林嘉笑嗔:“我怎会知道,我会长呗。” 杜姨娘捏着她手看了好一会儿,又叹:“好好收着吧。在她们眼里不算什么,可搁在外面普通人家也是体面物件了。” “可不是,”林嘉赞同,“十三娘要给我,我都没敢要。这个是十二娘的,我才敢收。” 林嘉对透明、半透明的东西有一种痴迷,喜欢得不得了,在灯下反复看,睡觉的时候小心地收到自己那只装首饰的小匣子里,十分珍爱。 得了好东西的喜悦,冲散了明天将要有的一分失落,倒也睡了个香甜的好觉。 凌昭想不到,第二日他没见到林嘉。 凌家子弟都回族学去了,今日水榭无事,在凌昭身边随侍的便还是南烛。 他烧好炉子做上水,便去林外唤林嘉。凌昭这一趟剑没练完,余光便看见南烛自己回来了。 凌昭挽个剑花收了势,问南烛:“林姑娘呢?” 南烛提着食盒道:“林姑娘说既然府里没什么旁的人了,她可以自己回去,就不进来打扰公子晨练了。” 凌昭顿住。 的确,最开始他就是不许她进来打扰他的。后来是因为帮她避开十二郎才让她在十二郎在家的日子里进来的。前阵子天天都见面,也是因为十二郎在家备考没有去族学的缘故。 细一思量,日日都能相见才几天?还不到十天,怎地竟然就习惯了? 凌昭淡淡颔首,转身继续练剑。 南烛隐约觉得公子好像不高兴了,又不真切。他年纪还小,还没有桃子那样敏锐。且这段时间,因为诸公子都在水榭读书,他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早上都是桃子陪着过来的。 只是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看看凌昭,再看看炉子上烧的水。既然公子也没有别的吩咐,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待会再跟公子说。 待凌昭晨练完毕,用起点心,南烛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一一禀来。 “一个是,林姑娘问夫人那边对她做的果子评价如何,未得公子指示,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做。” “这个是林姑娘抄的经文,用的是硬黄纸。” “这个是林姑娘练的字,林姑娘说若公子有闲暇愿意看,还请再帮着看看……” 凌昭眼睛都不夹一下,拍拍手上的点心屑,只道:“回去再说。” 说着,端起茶盏喝茶,眉间冷淡。 那种压迫感一如从前在京城的时候。自从回来金陵,公子丁忧在家,连带着他们这些身边人的骨头都松软起来了。 南烛身体绷紧,垂首道:“是。” 待要离开,南烛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 提梁箱里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个盒子是早上南烛从院子里接公子的时候,公子给他的,说让他拿着一并带过去。 这盒琉璃珠子凌昭买了很久了。他拥有它的时间,几乎快赶上南烛的年纪了。南烛不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也不敢问,把东西都收进去,屁颠屁颠地跟在凌昭身后。 待回到水榭他得先放下东西归整,青梨红枣把茶具、碟子拿去清洗,柿子、李子把没吃完的点心收到柜子里。 南烛跟她们分完东西,这才拿起林嘉的东西,又将凌昭让他拿的盒子一并拿去。 柿子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南烛道:“不知道,公子让拿着的。” 柿子觉得眼熟。 东西都是造过册登记过的。之前从京城回来,收拾箱笼、整理归纳,凌昭的东西全从她们手里过了一遍,还有印象。 “好像是……”柿子从南烛手里接过去打开来,“果然。” 南烛没见过这个,咦道:“这可是刚玉?” “傻子。”柿子笑他,“你仔细看,这跟蓝刚玉可一样?” 南烛道:“让我再看看……噢,是琉璃吧?” 柿子道:“是琉璃,海西国的。” 南烛道:“这个更透呢,比公子以前用的那个琉璃花瓠好看!这是什么时候得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公子得这个的时候你还淌大鼻涕呢。”柿子笑他。 但笑完,她忽然想起来昨天回禀凌昭的那些信息。 林姑娘喜欢透明的东西。她为着捞十三娘一挂半透的琉璃手串,一脚踩进水里了。 今天公子就随身带着一盒海西国的琉璃珠子…… 柿子怔了怔。 第 32 章(落后) 第32章 她压低声音问南烛:“公子带着这个干吗?” “不知道。”南烛道, “一大早就交给我让我带着。” 柿子又问:“今天见到林姑娘没有?” 南烛莫名其妙:“见到了啊,这不是点心都拿回来了吗?”柿子问:“公子见到林姑娘了吗?” “那没有。”南烛道,“林姑娘还是跟往常一样, 不到公子这边来的, 怕扰了公子。” 这可与桃子跟她说的不太一样啊。 正好桃子从书房里出来了, 柿子把盒子盖好还给南烛:“快去吧。” 南烛哒哒哒地奔书房去了。 桃子瞅着柿子神情异样, 过来问:“怎么了?” 柿子把她拉到一旁, 低声跟她说了。 “你瞧,八百年没动过的琉璃珠子,昨日里才提了一回,今天就取出来了。”柿子道,“公子这是打算干嘛?” 桃子是书房几个丫头里领头的, 直接便伸出手指头戳柿子的额头:“公子想干什么,要你管!管好你自己。” 柿子攥住她手指, 低声道:“我是想着,公子要真……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该提前与林姑娘交好一下? 她用的是“咱们”,但其实主要指的还是她自己。 她比桃子小, 桃子已经到了要配人的年纪了, 基本上大家现在默认的就是将来柿子接替桃子的位置。 因为有这样的念想,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桃子抽出手指用力戳了她一下:“就你聪明是吧!无名无分地你想干嘛?咱们公子不娶妻啦?以后跟正头夫人跟前你还想不想得好了?” “公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公子没说让做的, 别多余瞎做。” 柿子反过味过来了, 吐吐舌头, 不敢再瞎想了。 南烛拿着东西进了书房。 鎏金的竹节香炉里, 袅袅飘散的是羯布罗香。凌昭眉眼垂着,伏案阅读。 南烛进去问:“公子, 这些东西要收起来吗?” 凌昭眼睛也不抬一下,只道:“放这吧。” 南烛看了看,凌昭的书桌上东西颇多,但多而不乱,十分整齐。他便小心地将林嘉抄的经文、练的字纸都放在桌子一角,再把装着琉璃珠的檀木盒压在上而,这才退了出去。 凌昭一直没管那些东西,任其堆在那里。 日头渐渐高了,书房里的冰盆也化了一大半了。 凌昭把手上的稿子放下、整理好,终于抬眼看了看桌角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才伸手过去,先拿起了檀木盒子。打开看了看,蓝色琉璃珠子晃动着,反着光,像宝石。 扣上盖子,收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再拿起抄写经文的硬黄纸。林嘉的字不仅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且看得出来她写得格外地用心。 想起来她严肃地告诉他,抄写经文之前都有认真地净过手熏过香,凌昭冷峻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一分。 再摊开她练字的纸看看,过了片刻,唤了南烛进来:“朱砂墨,一点即可。” 南烛麻利地滴水研磨,浅浅一点。 凌昭提笔蘸了红色墨汁,在林嘉练字的纸上圈圈点点。 批好了,南烛捧着吹干。凌昭了顿了顿,又拉开了抽屉,重新拿出了檀木盒子,从里而取出来一颗琉璃珠子。 对着窗子看了看,透亮得近乎水晶了。 “真好看,海西国的琉璃就是做得好看。”南烛赞完,又道,“咦,这珠子没孔的?” 他虽然没见过这盒琉璃珠子。但海西国的琉璃在京城颇受贵人青睐。 京城凌府凌昭的院子里,琉璃盏、琉璃花瓠都有的。南烛也不会为一盒子琉璃珠大惊小怪,只是看到珠子没孔才惊奇一下。 没孔就不能穿珠串了,做不了手串、项链或者珠花,那就纯是用来把玩的。 其实当时买的时候,也有带孔的琉璃珠。但凌昭当时还是个少年,对那些不感兴趣,特意选的没有孔的珠子。 他把手里那颗琉璃珠子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一颗用手指弹出去,两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南烛还是小孩,顿时心痒痒:“原来是这么玩的.” 凌昭想了想,收回去一颗,留了一颗给南烛:“明天给林姑娘。” 他平静地道:“告诉她,字有进步,奖励她的。” 就这样吧,前阵子不过是因为十二郎备考每天都在府里,才给了她特殊的待遇,日日许她入梅林。 如今生活回归正常了,她知情识趣,知道界线在哪里,这很好。他们两个原也就该这样。 外姓男女,没有什么理由该日日相见的。 南烛应了声“是”,把琉璃珠子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心想,公子这是把林姑娘当成小孩哄呢。 他自然不知道,或许初见时,凌昭想起林嘉还常会想,这是个小姑娘。可是现在,当他想起林嘉,脑子里已经下意识地将他们两人定性为“外姓男女”。 既是“男女”,又哪会是小孩子呢。 然而不止是南烛,其实连凌昭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反倒是把这事交待给了南烛之后,早晨淤塞在胸臆间那种不畅快的感觉消散了许多。 凌昭又想起来点心的事,交待南烛:“点心日常还是只做我一个人的即可。跟她说,需要额外做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她。” “还有……”他顿了顿道,“谢谢她抄的经文。” “九公子实在太客气了。”翌日清晨的梅林中,林嘉忙摆手,“不必回回都道谢的。我才要谢过九公子,还肯指点我写字。” “对了!”南烛掏荷包,“公子让我把这个给姑娘,说姑娘的字有进步,这是奖励。” 林嘉正想推辞,晨光里却见南烛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蓝色珠子,晶莹剔透的,顿时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快收回去!这不是刚玉吗?” 南烛扑哧一笑:“这哪是刚玉,是琉璃,海西国的琉璃。” 林嘉讶然,忍不住接过来细看,冰凉剔透,实在很像是刚玉。 刚玉常见红、蓝二色。三夫人因为守寡,从前的红宝首饰都不戴了,她现在的首饰多是青玉、白玉、祖母绿和蓝色刚玉。 她有个特别喜欢的蓝色刚玉的戒子,衬得她手背特别白皙,因此常戴。林嘉见过挺多次的,此时举起手中珠子抬着头对着晨光细看,还是不信:“琉璃怎能这么通透?” 她又看南烛:“你定是骗我。这我不能收。” 南烛要笑死了。 “真的不骗姑娘,这真是琉璃。”他道,“海西国的琉璃。”林嘉听到“海西国琉璃”,微怔,随即道:“瞎说,我前天才得了十二娘的一挂手串,是八公子给十二娘、十三娘的,也是海西国的琉璃,那也没这么透,你看。” 说着,她微扯袖筒,露出一点手腕。反正南烛还是小孩,给他看见也无妨。 “好看!”南烛从小在内院行走,与丫鬟们打交道,嘴上像抹了蜜,“姑娘戴这个真好看!” “但这样的不算是精品。”他又理所当然地道,“海西国琉璃在京城很受欢迎,全透的才是其中精品。有些世代簪缨的勋贵人家,用来嵌窗格,不用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屋里屋外呢。” 林嘉听到“京城”两个字,眼睛一亮,道:“我知道,我听人说过的。琉璃有颜色,光打进来,屋子里流光溢彩地。” 林嘉还记得呢,小时候娘亲常给她讲京城的繁华,讲贵人府里的精致。 阳光从那嵌了琉璃片的窗格里打进来,就染了颜色。贵人坐在榻上迎着光,雪白的脸庞上也染了颜色。 贵人美极了,贵人的娘亲年轻的时候也很美。美人才能生出美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娘亲停下来,温柔地摸林嘉的脸:【我们嘉嘉也生得美。】 “咦,没有孔的?”林嘉才发现这珠子没有孔。 “这是我们公子以前年少时买着玩的。”南烛笑嘻嘻地说,“姑娘拿着玩就是了。就可惜不能穿成珠串了。” 琉璃不同于玉石,拿去穿孔的话,匠人如果手艺不好,极易碎的。 要是有孔就好了,九公子给的,她想穿上丝绳挂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都好的。 同对十二娘一样,林嘉听到是凌昭年少时买着的玩的,又只这一颗,虽然看起来透净亮泽得极像刚玉,可它终究不是刚玉。 终究不是珠宝,只是个玩意。 林嘉眉眼都笑得弯起来:“那我就偏了九公子的东西,小哥帮我跟九公子说声多谢。” 收下了这颗琉璃珠子。 凌昭看到南烛回来了。 从前南烛生好小炉,做上水,出去从林嘉手里接点心盒子,再回来,凌昭早已经习惯了。从前,都平静无波。 今日,他剑锋刺出,抬眼看到南烛回来,心中却微起波澜。 她收下了那颗琉璃珠子了吗? 她是不是很开心? 她喜欢透明的东西,他给的琉璃珠够透明了吧。论起透明度,碧玺、水晶和刚玉都排得上号,他并非送不起,却不该送、不适合送。 琉璃不贵,却正适合她。 凌昭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摒除出脑海,让自己专心地走完这一趟剑式。 等练完,过去收了剑,喝了杯茶,捻起一块点心,才问南烛:“给她了吗?” “给了,林姑娘收下了。”南烛把几张纸摆上,“这是林姑娘新写的字,请公子指教的。” 凌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新写的字,问:“她收到珠子可高兴?” “高兴!还叫我跟公子道谢。”南烛道,“前日里十二姑娘送了一串琉璃手串给她,今日里公子又送给林姑娘珠子,林姑娘怎么能不高兴。” 凌昭顿住,抬起眼:“十二娘送了琉璃手串给她?” “是,也是海西国的琉璃呢,虽然没有公子的琉璃珠透亮,但林姑娘生得好白,手腕又细细的,戴着可好看啦。” “南烛!”凌昭的语气凌厉起来,“姑娘家的形貌是你能议论的吗?” 这些日子丁忧在金陵,凌昭的生活变得悠闲,连带身边人也不像在京城那样绷着了。凌昭这一喝,吓得南烛膝盖一软:“不是我、我,是……” 想说是林姑娘主动让让他看的,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公子最讨厌身边人没有担当、找借口推卸责任了,忙改口认错:“小的错了,请公子责罚。” 凌昭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年纪小,后宅的人看你是孩子,故不设防。但你长大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到时候,这些事回想起来,于你于她们,都不是好事。” 男子在内宅行走,有许多忌讳。 僮儿混得好的,将来离开书房都要做公子身边的长随甚至于管事。季白就是这么出头的。 关于内宅的忌讳,季白哥哥明明跟他耳提而命了许多次了,怎么就忘了? 那自然是因为林姑娘不是主家姑娘,甚至不是主家亲戚,所以他内心里下意识地将她看轻了,将她与桃子、柿子她们看作一样的了,便没有那么的尊重。 南烛冷汗涔涔,噗通跪下:“小的知错了!” 凌昭沉声道:“待会自己去季白那里领罚。” 南烛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是。” 凌昭不再理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的字。 只心中有种不痛快——你想做的事,叫人抢先了一步的那种不痛快。 发不出去,又堵得不舒服。 十二娘见过几而,大概是因为父母长兄不在身边的缘故,比旁的妹妹看起来更端庄沉稳些。 她会送琉璃手串给林嘉,自然是为十三娘的琉璃手串累得林嘉踩水的事做找补。她做的当然是对的,既尽到了姐姐的责任,行事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凌昭咬了口点心含在嘴里,很久才咽下去,压下心里的不通畅,沉声给了十二娘肯定:“十二娘不错。” 第 33 章(院试) 第33章 在事情尚达不到要去拼天赋的阶段, 拼个人的努力和家族的支持便是很有效果的。 有些人考了一辈子,到老都还是白胡子的老童生。而凌府的子弟,大多在及冠之前都能考下生员的资格, 成为秀才。 八月初院试结果出案了, 一如凌昭所预测的, 家里除了十六郎没考过, 其他十二郎、十三郎和十五郎都通过了。 十三郎考了第五, 名次不错。十二郎名次比十五郎靠前些,十五郎吊车尾擦边过。但十五郎比十二郎小了三岁。 金陵地杰人灵,人才辈出,十几岁的秀才不稀奇,何况十五郎还是吊车尾的成绩。 要像当年凌昭十一岁不到的年纪以案首获取生员资格, 才称得上惊艳。 十六郎的年纪更小,他是第一次获许参加院试。他的落榜在预料之中, 让他去纯是积攒考试经验去了。 因此今年的院试凌府也称得上是颇有斩获。只不过生员的级别还低,于普通人家是值当庆祝一下的大喜事,于凌府这样的书香世家、尚书门第,不过是子弟们刚迈进了科举的门槛而已。 凌老爷给十二郎、十三郎和十五郎一人一个白玉笔洗做奖励。便是落榜了的十六郎, 都得了一套文房四宝做安慰。 但也就是这样了。当年, 凌昭乡试未能摘得解元,喜宴都没办便转身回京城了。各房若是自己私底下愿意摆个席面庆祝,凌老爷也不会去管, 但中秀才这种事还不值当以凌府的名义特意办宴席请客人。 凌老爷已经经历过宦海沉浮, 看惯了世事沧桑, 自然云淡风轻。 但于各房来说, 自己的儿子迈过了求学路上的第一道门槛,爹娘和兄弟姐妹, 甚至仆人,自然都是喜气洋洋的。 五房爹娘长兄都不在,十三郎自己提笔给爹娘和八郎写信报喜。因还从老夫人那里得了奖励的红封,自掏腰包开席面,关上门宴请兄弟姐妹们。 只因都还在为四伯守孝,酒是不敢喝的。便是以前十三郎常偷喝,今年领教了四房九兄的厉害之后,也不敢在他父亲的孝期里偷偷饮酒。 而六房这里,六夫人就是如今掌中馈的当家娘子,这次十五郎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本就令人欢喜。再加上前面已经是秀才的十一郎、十四郎,六房已经有三个儿子有了功名了。整个六房上上下下都透着喜气儿。 仆人们都得到了赏封。 便是那些不属于六房的仆人,若心灵嘴巧地去说个讨喜的吉祥话,也能得到赏封。 这些热闹,四夫人自然多少听到了一些。 她对凌昭道:“这是全家的喜事。子弟们求上进,家族才兴旺。他们只要关上门,不闹得过分,倒也不用太拘着。” 凌昭跟母亲相处时间长了,发现他这位娇气的母亲虽被父亲惯得有许多少女似的小性儿,但也有她值得赞许的地方——她豁达,于许多其实没必要纠结的事情上很能看得开。 譬如服孝。 凌昭茹素是发自内心,为的是报生恩养恩。旁的人没有这份心,便强压着他们吃素也没有意义。 凌昭的内心里,同四夫人一样其实并不在意这些。 但一个家族立世,无规矩不成方圆,他道:“既是为了家族兴旺,更要谨言慎行。” 若平时,他做事是不会对人多解释的。但看四夫人欲言又止,他还是多说了两句:“母亲不必担心,我请了祖母身边的徐妈妈去提点各房了。” 以老夫人的名义提点,既能提醒各房不要太过分,也不会令各房与四房生出龃龉。 四夫人这才放心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她这儿子做事,有什么需要她不放心的? 只她和妯娌们不同,妯娌们都是慈母、严母,多少能管制住儿子。她却是被儿子管制着,很有些怵他。 看着儿子低垂的眉眼,生得这样好看,她又忍不住心想,将来不知道什么女子能将她这儿子收服了? 若收不服,大抵九郎这一辈子也就过个相敬如宾的日子,至于什么叫夫唱妇随、心心相印他大概是体会不到了。 若是那样,四夫人觉得纵然功成名就,登堂入阁,人生总还是欠缺了滋味的。 相比起五房、六房的热闹,三房因为守寡又没旁的孩子在身边,略显得冷清了一些。 但十二郎如今走进三房的院子是昂首挺胸的,甚至脚下都带着风。 三夫人如今再看到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蹙眉了。看着一身簇新衣衫迈进正堂的十二郎,三夫人难得地露出了真心的笑脸。 今日是因为放榜,族学昨日就提前放了假。十二郎是从凌老爷、老夫人那里走了一圈,才轮到来见三夫人。 进了正房的门,看到三夫人高坐于上,他一撩衣摆便跪了下去:“母亲,儿不负嘱托。” 虽是跪着的,眉眼间却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全是意气风发的喜悦。 三夫人看十二郎,从未这般顺眼过,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年轻婢女们都知道三夫人的忌讳,不敢动手。三夫人的贴身妈妈过去将十二郎扶了起来,喜气洋洋地道:“恭喜小郎君!小郎君快坐。” 十二郎在下首坐了。三夫人含笑道:“今日大大好日子,待会去给你父亲上柱香,让他继续保佑你,下次乡试也一帆风顺。” 十二郎心想,我考过院试全靠自己努力,又关凌三爷什么事。只心里这么想,面上还得毕恭毕敬地道:“是。” 三夫人挥挥手,婢女们端上来托盘送到十二郎面前一一过目。三夫人道:“都是给你的,我的一点心意。” 十二郎在凌府养了好几年了,如今也是识得货的人了。他注目一看,玉佩砚台金带勾……这许多东西,样样都是好东西。 当初过继过来的时候,爹娘最担心的就是三夫人这个寡妇会不会把三房的资财都偷偷地给她两个出嫁的女儿,然后让他继承一个空壳子,白白给三爷承香火。 好在他过来之后,吃穿用度一下子攀了几个台阶,跟在亲生家里再不一样了。待年纪渐渐长大,暗暗观察,看得出来三房对嗣子还是有诚意的,并没有挪空财产。 只是三夫人过于望子成龙,给他太大压力,两个人一直亲近不起来。 十二郎忙谢过三夫人,再抬头,那眼睛里含着期盼。 三夫人挥挥手,婢女们都退下,只有心腹留下。 “你莫着急。”三夫人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道,“你想要的我知道,答应过你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这头一个,先得把你的正头亲事说定了才行。咱们凌家的家风,是断不能未娶妻先纳妾的。那是没有规矩的人家才做的事。” 十二郎站起来深深一揖:“都托给母亲了。” 看他懂事,三夫人正想满意点头,不料十二郎抬起头来道:“儿还有一个事,请母亲准许。” 十二郎很少主动提什么要求,在过去,三夫人常嫌他过于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他突然要提要求,三夫人微诧,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十二郎想很久了,重要的程度不亚于想纳林嘉。 他鼓起勇气道:“儿子如今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再继续住在母亲的院子里,实不合适,还请母亲费心,为儿子择一院落,与兄弟们比邻而居。” 三夫人怕半路收养的儿子跟自己不亲,一直让十二郎住在三房的院子里。她这院子两边都有跨院,姨娘住一侧,十二郎住另一侧,中间隔着她。 只那时候十二郎还小,三夫人这么安排的用意也十分明白,所以众人都没觉得什么。谁想到三夫人对这个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患得患失,就想把他攥在手心里,竟一直不给他另分院子,一直让他住在跨院里。 不说儿郎们,便是姑娘们都是小小年纪便从父母的院子里搬出来,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的院子。 十二郎如今这般大了,还依然住在三房的跨院里,委实不太合适。 凌府的子弟们知晓这事不好听,倒也不会在外面胡说。但兄弟们之间都是半大小子,难免偶尔取笑。 十二郎因为不是凌府亲生,也不曾与兄弟们发过脾气,但内心里实在不痛快。他为这个事憋着已经很久了,如今中了秀才,有了功名加身,觉得可以跟三夫人谈一谈了。 三夫人的脸当即便沉了下来,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妈妈给自己递眼色。她对这妈妈十分器重,当下便忍住一口气,只道:“我考虑考虑。” 她话锋一转:“你现在有秀才功名了,也别学着外面那些人成日里忙着应酬。秀才在咱们府里不算什么,这才是刚起步,接下来还有乡试,要好好用功起来。” 考上了秀才,还是拿学业来压他。十二郎低头道:“是。” 气氛没了刚才的喜庆和温情,冷淡了下来。妈妈站出来打圆场:“喜钱还没发呢,大家伙可都盼着呢。” 三夫人淡淡道:“按人头发下去就行,低调些,不要大张旗鼓,显得咱们眼皮子浅,觉得中个秀才就怎么了似的。五房、六房又不是没有儿子中秀才。 十二郎的头愈发低了,已经没有刚进门时候的意气风发。 妈妈忙道:“公子累了吧,先回去歇着吧。” 十二郎就坡下驴,躬身道:“天气酷热,母亲注意饮食。” 三夫人点点头,十二郎退下了。 三夫人不悦地问:“你刚才拦我干什么?” 她用力攥着衣袖,刚才强压下去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你瞧瞧,到底不是亲生的,才中个秀才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敢跟我谈条件了。” 妈妈叹了口气。 三夫人的心病她当然知道,但也不不劝,温声道:“正因为不是亲生的,才该答应他。十二郎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大的哥儿还住在咱们院子里,确实不合适了……” 三夫人愕然。 妈妈低声说:“你长在深闺,不知道外面的人心有多脏。你当他是个孩子,要养在跟前。外面人道是孤男寡女同居一个屋檐下……” 三夫人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当然是胡说八道。”妈妈道,“只是人言可畏,咱们也没本事管着别人的嘴是不是?” 三夫人又气又怒,却又无法反驳。十二郎当初来的时候才那么大一点,眉眼肖似凌三爷。当时三夫人一个恍惚,甚至生出了这是自己和凌三爷生的孩子的错觉。 如今,十二郎站起来,比三夫人高一头。 确实长大了。 三夫人想明白,只觉得十分无力。 这若是亲生的,何惧什么流言蜚语,腌臜心思。 不,若是亲生的,自有血缘相系,根本也不必刻意拴在膝前。 哪怕是个庶出的,也还有自小到大的养恩和嫡母的身份,也不必这样患得患失的。 想到这里,三夫人不由又怨起凌三爷的妾室们来。纳她们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哪知道一个个的还不如她,竟都结不出果。 情绪翻腾了许久,终于还是败给了现实,点了头:“你去跟老爷和老太太禀一声,就说十二郎大了,想给他分院子。请老爷老太太给择一处。” 妈妈劝道:“不如你亲自去,把给十二郎说亲的事一并提一提,也好跟老太太亲热亲热,你看四房的……”三夫人现在顶烦旁人提四夫人,把头一扭:“我不去!” 妈妈劝不动,只能叹口气。 第 34 章(私赠) 第34章 林嘉和杜姨娘不住在三房的院子里, 消息收到得晚,还是小宁儿来告诉的。 小宁儿有自己的人脉,消息都比她们两个灵通得多。 杜姨娘给了小宁儿几文钱, 转头跟林嘉说:“这么大喜的事, 我得给夫人贺喜去。” 林嘉问:“我呢?” 杜姨娘想了一下:“十二郎的事, 你不要往上凑了。” 林嘉巴不得呢, 点头:“好。” 反正她只是杜姨娘的小尾巴, 杜姨娘出面道贺就代表了她们俩了。 只是没想到,三房那边派发赏钱,过来送赏钱的人和杜姨娘走岔了。 杜姨娘走了一会子了,三房的丫头才到。来的是三夫人身边的静雨,虽不是大丫鬟, 也是有体面的,林嘉没想到她会来。往她们这里发赏封, 分明派个小丫头过来就可以了。“怎劳得姐姐亲自来。”她忙迎了静雨进来上榻坐,又沏茶端上,“叫旁的姐姐来就是了,或者叫人捎个话, 我们过去就是了。我姨母才往夫人那边去的, 姐姐没看见她?” 静雨含笑道:“你别忙乎了,我就是来送个赏封的,马上就走。” “知道夫人跟前是一刻离不了姐姐的。”林嘉嘴甜甜地说, “只这大热的天, 姐姐好歹也喝口茶润润喉咙再走。“ 谁知道静雨接了茶却放到了几案上, 拉着林嘉的手道:“我其实过来, 还受人所托给你带个东西。” 她这话一出,林嘉心里就觉出来不好。果然, 静雨放低声音:“其实是,公子叫我带个东西给你。” 她说着,就掏出个东西要往林嘉手里塞。 这世上,有些东西能接,譬如凌九郎给的琉璃珠;有些不能接,譬如十二郎要给的任何东西。 林嘉应变很快,在她话才说半句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不能接的东西,她猛地一抽,沾都没沾那东西,便把手抽出来了。 静雨猝不及防,手一松,那东西掉到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两个人一起看去,锦囊口半开,露出了赤金镯子的一截。这样贵重的东西若真接了,怕不被说成个定情物? 林嘉既惊且怒,又庆幸又后怕。 她一张粉面紧绷起来:“我一向敬姐姐年长,素日里只尊着爱着,不曾怠慢得罪,姐姐做什么害我?” 静雨“嗐”了一声,忙将金镯子捡起来,道:“怎么是害你,十二郎如今都是秀才了,咱们凌家的儿郎,哪一个不是前程可期。若不是和你好,我作什么巴巴地跑到这角落地里来受累?还不是怕别人嘴巴不严,瞎说出去对你不好。” 林嘉后退一步,全身都写满拒绝,不苟言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收了这东西,我成什么人了。姐姐也知道这说出去是不好的,却还替他来做这事,怎不是害我?” “我自问行事端正,不曾踏错半步,姐姐却要拉着我犯下这等私相授受的丑事吗?” “我虽只短短读过两三年书,却也是知道礼义廉耻的。姐姐虽不曾正经上过学堂,却也不是不识字的瞎子,道理总是该懂的。” 林嘉生得袅袅弱弱的,平时又总是笑脸相迎细声软语的,静雨不料她关键时候竟可以这般坚定强硬,不免意外。 捏着金镯,张口要说话,林嘉不给她机会,忍住怒气压低声音:“姐姐莫要再说了,夫人的忌讳姐姐难道都忘了?姐姐再说一个字,再劝我一句让我收这东西,我也把脸不要了,咱们一起去见夫人去!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便是拼着让夫人厌了赶出凌府去,也不能让人往我身上泼污水!” 说着她反而上前一步扯住了静雨的袖子便将她往外扯。 静雨从未见过这样强硬的林嘉,瞠目结舌。 “不是,小林!你别想岔了了。我不是!”她忙拉住林嘉,心想,要不是知道夫人已经把你许给了十二郎,我又怎么会来趟这趟浑水。 可是就连十二郎自己,都因为想提前告诉林嘉而被三夫人狠狠地训斥了。静雨话到了舌尖,还是咽下去了,不敢先点破。 她只好安抚林嘉道:“你可别把人想得这样坏,什么泼污水什么的,我怎么会。院子里,就我和你最好。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你不收,我带回去还给他就是了。” 林嘉是三夫人给十二郎内定的妾室,而十二郎是三房的未来。以前他没功名的时候,三夫人能将他压得死死的。如今他已经是有功名的人,三房的人心里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静雨就是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接了十二郎这个请托的。 若是成了,便将十二郎、林嘉都讨好了。 既不成……也不是大事,但这种私底下的小动作不能闹到三夫人跟前去。 林嘉也不是真的要拉她去三夫人面前对质,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吓退她而已。见她服软,立刻就坡下驴:“我就知道姐姐也不是真心想害我。姐姐也不要怕十二郎,不管怎样上面还有夫人呢,夫人断不会让他胡来的。姐姐不要惯着他,容易害人害己。” 静雨无奈将镯子收起来,但临走前,还是道:“跟你好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十二郎如今立起来了,很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呀,也要想一想,别傻闷着头照着从前走。” 林嘉觉得静雨这态度跟以前很不不一样了。从前大家都知道三夫人的忌讳的,除了十二郎自己的小厮,其他人并不敢帮着十二郎乱来。怎地现在就变了? 就因为十二郎中了秀才吗? 说来也奇怪,以前林嘉清醒地知道,和戏文话本里满地状元不一样,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最近以来一直能接触到探花郎的缘故,此时提到十二郎中秀才,竟生出一种“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 这真是太好笑了,她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之人,凭什么看不上秀才。 林嘉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脑海,绷起小脸:“我竟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静雨看着她,生气的模样都好似梨花带霜。也是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一眨眼就出落成这般的明艳颜色? 这以后做了三房的姨娘,十二郎怎能不宠她。 “你呀。”静雨伸出手指戳了戳林嘉的额头。 林嘉握住她的手指不叫戳。 静雨抬脚迈出门槛,林嘉忽然又叫她:“姐姐等等!” 静雨回身,林嘉跑回屋里,包了几块点心过来塞给她:“这是今早上做的,新鲜的,姐姐回去不要放,及早吃了。” 静雨揣起来,高兴一笑:“就知道你跟我好。” 虽向静雨示好了,林嘉的内心里其实还积郁着羞恼。 十二郎贼心不死,如今连三夫人的婢女都帮着他了,以后大概会更麻烦。只盼如姨母说的,他娶了妻稳重下来了,就能把她丢开了。 林嘉一个人坐在屋里想着这个事。 她想不通,她明明是不愿的,表达得如此清楚明白了,可十二郎、静雨这些人怎么就好像看不到听不见呢? 或者他们只是不相信。 可当初,凌九郎也说给十二郎做妾于她是个不错的出路,她说不愿,凌九郎就肯信她。 林嘉忍不住又想,凌九郎的一双眸子,多么幽深平静。 让人望之心安。 赏封都送到小院来了,可杜姨娘从三房回来也没空手,又得了旁的赏。 她对林嘉说:“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十二郎中了秀才,我瞧着夫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眼睛都有神了,还赏了我东西。你快来看,这料子颜色这样亮,分明是小姑娘穿的,我怎么穿得了,正好再给你裁两身新衣服。啊呀,要记得裙子一定要留够长度,先折起来缝进去,你现在个头还要窜一窜的。” 林嘉把静雨送过来的赏封交给了杜姨娘,杜姨娘打开来才发现给的是双份,连林嘉的也给了。 “真是头一回沾十二郎的光呢。”杜姨娘笑道。 看她得了赏高兴的模样,林嘉把静雨想替十二郎递东西的事又咽了回去。 算了,高兴的时候就别提这种烦心的事了。就是提了,姨母也解决不了,不过是多添一分烦恼罢了。 得了新料子又可以做漂亮的新衫子,林嘉当然也高兴。 她临睡前把两块新料子收进自己的箱子里。 她的屋子里除了自己的箱子,还有一只箱笼,是她死去的娘亲的。 当初杜姨娘也惊讶这位堂姐竟还留了一手。 林嘉的娘亲来投奔杜姨娘的时候,是匆忙逃出娘家的,可就这样,竟也不是个光身子的,她手里竟还是有些钱的。 一问才知,原来她当初回娘家的时候也担心过家里,预先把一些细软寄存在钱庄里,留了个后手。 她也跟杜姨娘说过,她还有一点银钱,够抚养林嘉长大。 但杜姨娘看她日常生活里也十分简朴,觉得她可能手上没多少钱,毕竟大部分的都损失在娘家了。杜姨娘在凌府里的生活倒是十分稳定,她的份例也不怕多两副碗筷,且凌府还肯按着接济亲戚的规矩,每月也给林嘉母女俩提供一份口粮。 三个人便结伴一起生活。日常里没什么大花销,也一起做些针线活托人带到外面卖了换些银钱。 杜姨娘也常想,若堂姐不那么早去世,两个人一起给林嘉攒嫁妆多好。 这位堂姐去世后,杜姨娘也曾打开过她这只箱笼,略翻了翻,不过都是些半旧衣裳。最上面一只匣子,打开是些碎银。 因那些衣裳杜姨娘和林嘉都穿不上,杜姨娘也没深翻,只把碎银子给林嘉看了看,把这些都作为她娘亲的遗产交待给她,又放回箱子里收好,等着以后林嘉出嫁,都可以一并带走。 原本这箱子杜姨娘收着。后来搬到西路外缘的排院里,林嘉自己单住一间,杜姨娘便把这只箱子抬到林嘉房里了。 林嘉也只打开看过一次,看看娘亲穿过的旧衣,难过一阵,合上箱子,并没有再打开过。 待躺下困得快睡着了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又想起静雨。总觉得静雨今天话未说尽似的,总好像还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林嘉的心底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毕竟没有凭据,她想抓也抓不住,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日,老太太听三夫人妈妈说起要给十二郎分院子的事,点点头道:“你回去告诉她,孩子们的前程有家里扶持,都不会差。叫她把心放宽些,日子还长呢,以后有享福的时候。” 这可说到妈妈心里去了,奈何她伺候的那位就是没法把心放宽。 凌家老太太是二品诰命,丈夫健在,儿孙满堂,谁不夸一句有福之人。 三夫人实该多与老太太亲近亲近的。奈何她性子冷清,三爷没了之后,益发地孤拐起来。若是遇到别的婆婆,这小性儿不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得亏是遇到老太太这样心胸开阔不计较的。 妈妈毕恭毕敬地道:“是。” 待妈妈回去,老太太无奈地道:“她呀,总算干件明白事。” 身边人劝慰:“这不是挺好的,不用咱们先开口,显得强压着她似的。” 原来老太太昨日才跟身边人说过,这次趁着院试十二郎中了秀才,无论如何要让他分出来单住。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跟母亲同住,还是没有血缘的嗣母子,实在是不像话。 只是要由老太太开口,难免又要令三夫人心中生怨。 老太太自然是不怕的,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希望家中和睦,谁也不要跟谁有芥蒂才好。 好在三夫人自己想通了,主动提了出来,避免了大家的难看。 老太太跟身边人念叨了一会儿,终还是道:“我老了,不能帮三郎照看她一辈子,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孙夫人送给我的三匀香分好了没有?拿一份给老四家的,她喜欢摆弄这个……” 四夫人喜欢,三夫人又何尝不喜欢呢? 只是三夫人明明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刻过她,都给的是上等的供养,甚至老太太还常自掏腰包贴补三房。可三夫人每来请安,眉间总是凄婉,总给人一种她在凌家过得多么凄风苦雨似的感觉。 四夫人从前被四爷惯得娇气的很,不料丧了了夫婿之后反而很快立了起来,竟叫老太太刮目相看了。 婆媳都是书香世家的女子,本就出身相仿,又都是识文断字有才学,如今四夫人肯往老太太跟前凑,竟比前几十年更相得了起来。 人总是偏心的,有个跟谁近跟谁远,也是难免的。 第 35 章(亲生) 第35章 十二郎如今是春风得意。 自他中了秀才之后, 感觉在三房说话底气都足了。 族学里只放了一天假,给子弟们用来察看成绩、名次。第二日,三夫人的妈妈去向老夫人禀报要给十二郎分院子的时候, 十二郎已经和兄弟们回学里去了。 族学并不在金陵城里, 而是在城外凌氏族人聚居之地。 才回到学里的当天, 正与族中子弟兴高采烈地谈此次院试的经验, 忽见他的小厮探头探脑地给他使眼色。十二郎一怔, 借口更衣脱身出来,问小厮:“怎了?” 小厮道:“那边的大公子和夫人过来了。” 所谓“那边”,指的是生了十二郎的那一家。 十二郎顿了顿,道:“在哪,带我过去。” 小厮道:“在后头。” 遂领着他悄悄离开学里, 绕到族学后巷去。这里人少,却有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 正是十二郎亲生的娘亲和大哥。 见到他,妇人眼睛就亮了,唤道:“阿玉!” 小厮忙道:“夫人,可不能乱叫。” 十二郎过继之前, 叫作凌明玉。他父亲已经去世, 跟着母亲、哥哥和弟弟妹妹过日子。那时候哥哥也没有能力撑门立户。一家子过得甚辛苦。 金陵尚书府三房要过继个嗣子的消息在族里传开之后,他的亲娘一咬牙,想着过继一个, 也还有两个儿子, 便将他和他弟弟一并送过去供挑选。 三夫人一眼看中了凌明玉, 过继之后, 给他改名为凌延,便是如今的十二郎。 妇人眼圈一红, 低声道:“这里也没人……” 她的长子凌明辉也劝她:“娘,真让人听见,对阿玉不好。” 妇人忙抹眼睛认错:“我晓得了,晓得了,下次一定不叫了。” 这副作派,令十二郎这两天飞扬的心情沉下去不少。 “家里有什么事吗?”他问。 或者,是又想要钱? 他被家里送出去过继,过继的一方是族里最强势的一支,金陵尚书府,给的过继礼金自然不菲。 家里用这笔钱盖了新房子,新置了田地。后来大哥娶妻子,用的也都是这钱。家里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但当然没法和凌延在金陵凌府里过的日子比。 凌延和凌府其他子弟一样到族学上学,他亲生的家人想来偷偷看他十分便利。一开始的确是担心他过得不好,怕他吃住不习惯。哪知道等亲见到,以前穿着打补丁旧衣的次子,如今浑身上下锦衣华裳,吃穿用度都不是他们能想的。 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知道他有多少月钱,就更微妙了。 但那时候他小,银钱的事都是身边的大丫鬟把持着。大丫鬟直接向三夫人身边的妈妈直线汇报。 凌延年纪小,大钱拿不出来,但凌府公子指缝里的小钱在清贫同族眼中也不是小钱了。 那时候就时不时拿些散钱接济家里。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年长的丫鬟发嫁,新上来的丫鬟不能再管制住他,凌延在银钱上自由了许多。 但也是因为自由了许多,开始有了许多花销,当然也能给亲生的家里更多的接济。 但这时候,矛盾就显现出来了。 他的一些花销,在亲生家庭眼里看来,根本就是奢靡浪费。 “买那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够家里吃一个月的肉了!” “有那个钱不如拿出来给你侄子做件新袄,胜过被你造败没了。” 这种话谁爱听?最开始凌延还有点羞愧,时间长了自然就不满了。 因为所谓的“那些”东西于凌府公子都是十分日常随意的,并非多么昂贵奢靡。 年纪越长,不满越强烈。最后终于明白,亲生的家里是恨不得他节衣缩食地贴补他们才是。 想明白了,凌延就开始本能地疏远他们。 其实按着礼法来说,既已经过继了,原就不该再跟亲生之家来往过密了。如今,凌府三夫人才是他的母亲,亲生之家只是同族的远亲而已。 凌延想明白了自己以前的错处,愧疚之心顿时就去了好几分。 只是他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到底也不能和亲生之家彻底割裂开。只能一时松一时紧地接济接济他们,但不管怎么样,凌延是不能任他们对他予取予求的。 给他们多少,由他说了算,不是他们想要多少就能拿到多少的。 凌延在凌府里、在三夫人跟前常唯唯诺诺,在亲生家人跟前,却很喜欢这份掌控感。 只他却想错了,这次他亲娘和亲大哥竟不是来要钱的。 “昨日十叔公去城里看榜回来,说你中了,娘高兴得都哭了。”凌延的亲大哥凌明辉道,话语间,无限感慨。 他也是族学里上过学的。只是资质普通,读不出希望来,终还是放弃了。如今过继出去的二弟反倒出息了,怎能不令人感慨。 听他说这话,凌延的脸上又露出些笑容。毕竟他过继好几年了,直到昨日才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人生得意事,当然爱听。 才露出笑容,他的亲娘杨氏就问:“阿玉,你如今都是秀才了,那边可有提过你的亲事?“ 凌延有些意外,但留了个心眼,含糊道:“不清楚。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怎能自己过问。” 杨氏和凌明辉互相使个眼色。 凌明辉摸出几文钱塞给凌延的小厮:“你去那边玩去。” 打发了小厮,杨氏才叹一口气,道:“果然不是亲生的,到底没那么关心。你如今都十六了,也没人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凌延眉头微蹙:“也不能这样说……” “阿玉,”凌明辉道,“其实我和娘最担心的,还是那边糊弄你,尽可着他们的心,随便给你找个女子,只叫你生孩子传香火,却不管你屋里人贴不贴心,日子过得舒不舒畅。” 杨氏点头:“正是。” 凌明辉继续说道:“你没成过亲,不明白的。夫妻齐心日子才过得好。夫妻若是同床异梦,这日子简直了,每天都是道不尽的烦恼琐碎,只恨不得家都不想回。” 凌延想着自己的婚事已经想了许久了,闻言诧异,问:“这话怎么说?” 凌明辉给杨氏递了个眼色,杨氏放柔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你表姐?” 凌延一愣:“哪个表姐?” “自然是你茹表姐,你们小时候玩得最好了。怎地就忘了。”杨氏嗔道。 凌延无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茹表姐她姓杨,乃是杨氏娘家的侄女,他们实际上见的次数也不多。 为数不多的那些见而,也大多是杨氏带着他们回娘家打秋风去了,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凌延问:“茹表姐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嫁人了?” 杨氏啐他:“呸!童言无忌!”她嗔道:“她只比你大两个月,说是表姐其实是同岁的。她还没订亲呢,你别胡说。” 凌延内心里只冷笑,口中道:“那她年纪也不小了,早点嫁人吧,要不然不好嫁了。” 清贫之家,娘家养不起,女儿常常嫁得早。譬如童养媳,往往是至贫之家才不得不把小小年纪的女孩子送到别人家,从小做牛做马。 越是富贵之家,越是喜欢多留女儿两年,多在娘家享两年福。 杨氏一噎,嗔道:“你好好说话。” 凌延便不说话了。 凌明辉胳膊肘拐了拐杨氏,示意她赶紧说重点。 杨氏会意,终于切入主题,道:“这些日子我看来看去,谁家的女儿都不如你茹表姐,又孝顺又恭谨,若是做人媳妇,定是敬重丈夫、孝顺公婆的好媳妇。她还生得好看。你说,这样的姑娘谁不想讨了做媳妇去。她还是你舅家表姐,若是亲上做亲,定跟你一条心,夫妻合力对付那边,不怕吃亏。” 凌延简直无力吐槽。 对付“那边”?为什么要对付凌府?他如今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凌府给的?他吃什么亏?脑子有多大的病才想要对付凌府? 都已经过继了这么多年了,他也早长大了,为什么眼前这个生了他的妇人总想拿哄小孩那一套来哄他? 娶茹表姐,谁受益最大?凌延很明白,他身为金陵尚书府的公子,娶杨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谁受益都不是他受益。 把他跟杨家绑定,受益最深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两个人了。 他们算计得可真好。 最好笑的是,他们说茹表姐生得好看。 舅舅和母亲倒是生得还整齐,凌延的好相貌,主要还是来自凌家的血脉。要不然为什么三夫人一眼看中他,就是因为他没有生得像母亲,而是生得更像凌家人,与凌三爷实在有几分相像。 至于表姐……舅母颜色平平,茹表姐现在不知道出落得如何了,但凌延还能记得起来的几个年长的杨家表姐,都生得像舅母。 “好看”两个字实在好笑。 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好看吗? 要说好看……林嘉那样的才叫作好看。其他什么庸脂俗粉,也敢跑到他而前说好看。 在凌昭的眼里,凌延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因为凌昭在京城里日常接触的都是人间菁英、士林华选。一对比,就高低立现。 但对读过书、中了秀才的凌延来说,看他这位不识字的亲娘和只读过几年书不算睁眼瞎的大哥,就和凌昭看他是一样一样的。 都是自上而下的俯视,都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此时此刻十二郎看得明白,他和他的亲生之家,早该做一个彻底的切割了。 第 36 章(安排) 第36章 切割不是撕破脸。 跟亲生之家, 特别是亲生母亲撕破脸,纵然在礼法上站得住脚,总是会被人指着背脊说一声“凉薄”。 杨氏和凌明辉努力想说服凌延找时间从族学偷溜出去与那位许久不见的舅家表姐“见一见”, 凌延只含糊混了过去。 待好容易脱身回到学里, 他告诫自己的小厮:“以后他们再来找我, 就说我出不来。” 小厮缩了缩脖子:“是。” 这件事反倒让凌延清醒了。 以前他很烦三夫人对他期盼太高, 管得又太多。可跟亲生之家比起来, 高下立现—— 一边是只想从他身上沾光占便宜,才不在乎他未来如何。 另一边给他锦衣玉食,虽严苛些,却是真的盼着他能出息。 且婚姻这个事,别说三夫人是个极在乎脸面名声的, 就算她不在乎,以她的出身和娘家人脉, 都找不来像茹表姐那么差的亲事来给他。 三夫人也是出身大家的嫡女,哪怕是也存了像他生母那样的私心,想弄一个娘家的侄女过来做儿媳,随便去娘家捞一个过来, 人品嫁妆都能甩茹表姐十条街。 且她还答应了给他纳林嘉! 三夫人一直以来, 都十分担忧凌延与自己不亲,担忧他心里放不下原生之家。大概三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她跟这个嗣子之间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竟全靠他亲娘和亲兄长一手推动。 旬日休沐一日, 初九下午, 学里便放了他们归家。回到家里便被告知, 已经给他收拾好了新院子。 分院子的事简单。凌家人丁兴旺,便是没人住的空院子也保养得很好。将不合适的家具置换一下, 内墙重新粉过,糊过新窗纸,换过新的帘幔,就可以住人了。 他回到家照例是先和兄弟们一起去给祖父请安。 凌老爷道:“院子你母亲给你收拾好了,以后自己学着打理起来。” 凌延盼这一天很久了,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老老实实地道:“祖父放心。” 凌老爷叫人自库里取了一副四尺的山水中堂,给了凌延做乔迁的贺礼。 出来后,兄弟们纷纷恭喜他。 十三郎更是用胳膊肘顶他:“终于顺意了吧。” 岂止是顺意,简直是畅快极了。 小厮过来说:“刚才夫人身边的姐姐过来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咱们屋中的姐姐们都过去了。公子可以直接去那边洗漱。” 三夫人活得十分精致,尤其爱洁。凌延从外面回来都要洗漱换衣裳才能去见她的。 跟兄弟们分手,由小厮领着便直接去了新的院子。 熟悉的大丫鬟迎将出来,将他迎进去。 整整齐齐的一间院子,和兄弟们的院子比什么也不差。迈进屋里四下转一圈。黑漆落地柱,乌青锃亮的地砖,挂着的是莲青色的帘幔,摆着的一水是黄花梨的硬木家具,做工精致美轮美奂。 还有那许多陈设之物,都是新多出来的,不是他房中带过来的。 “都是从夫人的库里起出来的。”大丫鬟也是三夫人的直系,自然为三夫人说话,“是咱们夫人的嫁妆呢。” 往日里凌延不爱听这种话,总觉得三夫人施恩图报。如今听了却奇异地不再反感——施恩图报又如何,总强过处处想沾他的那一家。 手抚过家具光滑的漆面,心想,强百倍。 待洗漱好,又换上了干净新衣。 以前要他做这些,只觉得三夫人矫情,如今想的全不一样了。整整衣襟,悬上玉佩,抚平袖子上的衣褶,照照镜子,精神抖擞的一个俊俏郎君。 凌延内心喟叹一声,深深觉得……这才是过日子啊。 幸好被过继了。 待到了三夫人跟前,毕恭毕敬:“给母亲请安。” 时间是治愈的良药,回学里之前他提出开院子,三夫人当时恼怒。如今过了去了好几日,那股子情绪也散了,看开了许多。 看到这么大一个儿子,俊俏精神,已经有了功名,未来可期,心中也颇欣然,眉眼温和了起来:“快坐。” 数日不见,自然先问候身体起居。待这些说完了,凌延似乎欲言又止。 三夫人道:“怎么了?有什么话,说便是。” 凌延似乎有些赧然,却还是问道:“儿子的婚事,不知道母亲安排得怎样了?” 三夫人本能地蹙眉,看凌延似乎有话要说,她淡淡地道:“有什么想法,你说便是。” 按着以往的经验,以为凌延又是对她的安排不满,有反抗之心。 连她的贴身妈妈也紧张地看了一眼凌延,预备着待会两母子要是闹僵了,要说些话打圆场。 “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轮不到儿子说话……”凌延微微垂着头道,“但儿子一想到这是未来相伴一生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三夫人的脸色更淡了。 谁知凌延捏着衣袖犹疑了片刻,抬起头鼓起勇气道:“秦家表妹们学识教养俱佳,儿子……儿子厚颜恳求母亲,可否为儿子求娶?” 转折来得出乎意料。三夫人本来已经在心中开始冷笑了,突然愕然,和妈妈面面相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娶秦家女儿?”她不太确定地问。 凌延面露惭色,但咬咬牙,道:“儿子一定会努力读书求取功名,以配得上秦家姑娘的。” 三夫人便是姓秦,秦家指的是三夫人的娘家。 三夫人顿了顿,问:“你想求哪一个?” 凌延过继后,也认过外家,见过秦家的表兄弟和表妹们。三夫人怀疑他是不是跟秦家哪个侄女有了私情,或者是单方面地看上了。 凌延的回答更让她意外。凌延道:“母亲觉得哪个好就哪个,儿子没有特定的人选。” 那就不是看中哪个人,而是就想和秦家结亲。这本来就是三夫人的计划——从自己的娘家选一个侄女做媳妇,这媳妇不可能不跟自己一条心。婆媳两个一起拢住凌延,让他真的把凌府三房视作自己的家,而不再去惦记生他的那个家。 怎地凌延竟自己先提出来了? 面对三夫人的诧异不解,凌延解释说:“有了功名,才敢厚颜来求母亲……” 听起来仿佛是早有这想法,只是以前没资格不敢求似的。 三夫人只觉得有种苦尽甘来的酸楚冲上鼻腔,眼圈都红了。忙侧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才转过来语带哽咽地道:“傻孩子,你终于想通了。” 终于明白她这做母亲的是真心为他好。 其实,凌延完全是因为被亲娘亲兄长的私心恶心到了,才幡然醒悟过来的。 以前,他抵触三夫人是真的。但如今,他不再抵触三夫人也是真的。 只能说,人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心中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他羞愧道:“以前是儿子不好,不知道母亲的辛劳。” 三夫人欣慰与她的妈妈对视一眼,对凌延柔声道:“婚姻之事你尽管放心交给我。我原就是想从秦家给你选一个。你放心,定给你选一个贤良淑德又温柔美貌的。” 凌延直接跪下给三夫人行大礼:“劳累母亲,是儿子不孝。” 三夫人:“快起来。” 妈妈带着笑过去将凌延搀起来。 三夫人又道:“你表妹们也是见过的,你若是觉得谁更中意些,也不妨与我说,我自去试一试。未必全都能如我们的意,但怎么样也要为你去试一试。”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亲生那边是哄着他拐着他想按头硬让他娶各方面条件都不怎么样的舅家表姐。三夫人是为了他要回娘家努力争取争取,力求称了他的心。 凌延忍不住想,三夫人怎么就不是他的亲娘呢?这明明比他亲娘对他更真心。 “真的没有特定的人,全凭母亲做主。”他坚持说。 但另一件事就有些不太好开口了,不免踌躇。 三夫人看出来,问:“有什么话就说,不要有顾虑。” 凌延以前不曾主动求娶秦家姑娘的时候倒真的没有顾虑,如今既求娶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却怎么能再没有顾虑。 妈妈忽然“咳”地一声,给三夫人使了个眼色。 三夫人微怔,忽地反应了过来:“是不是还想说小林?” 凌延揖下去,保证:“不管娶到哪位表妹,儿子必定与发妻举案齐眉,绝不做那等宠妾灭妻的事!” 三夫人摆摆手,无谓地一笑:“你也太看不起我们秦家的姑娘了。我们家的姑娘岂是那种拈酸吃醋,与妾室争风想要独占夫君的人?” 三夫人在这种事上,特别看不上四夫人。 觉得四夫人独占丈夫,害得凌四爷生前连个妾都没有,到死只有一个独生子,实在小家子气,不像大家女。 当年,她可是主动为三爷纳妾,求开枝散叶的。凌三爷虽没有儿子,但那是妾室们不争气,不是她小气。 在这事上,便是老夫人也称赞过她的。 “只是,咱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纳妾之事总得在娶妻之后。”三夫人语重心长地教导凌延,“你如今是秀才了,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小林就在咱们府里,她能跑到哪里去。她这镇日里地来孝敬我,不就是为了求个姻缘。你把心放下来,咱们先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再说,如今你还在为你四叔父服孝,便是与你舅舅们谈妥了,要开始走六礼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除了服。急不得的。” “正好磨磨你的耐心,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虽然还没及冠,但已经是大人了。你呀,好好地给我用功读书,其他的事,有我。” 凌延想起自己让静雨带镯子给林嘉的事,额头微汗,深深揖下去:“辛苦母亲。” 母子俩摒弃隔阂。 一个觉得儿子长大了,懂得了自己的苦心和慈心。 一个觉得这一位虽未生我,但却是真心为我好。 两个人对这人生大事达成了共识,于母慈子孝、满室温馨中就把林嘉的人生给安排了。 第 37 章(少时) 第37章 到了八月里, 白日里还是一般的热,但清晨明显凉了几分。初十这日的一早,林嘉多套了一件纱底半臂。 湖边梅林明明是每日都去的地方, 今晨里却好像格外地期盼。 林嘉远远看到梅林的时候, 停下脚步, 深深地吸了一口湖边带着湿意的雾气。清凉的空气进入胸腔, 能让人头脑更清醒点。 果然走到梅林边便看到熟悉的身影从梅林里钻出来, 是桃子。 因为今天是旬日了。凌府的公子们都在府里,如今九公子指点兄弟们读书已经成了定例,所以这一天南烛会在水榭里忙碌做准备,桃子却会过来梅林这里伺候,并会护送林嘉回排院。 这一天, 是她能见到九公子的日子。 林嘉想,会这么期盼, 一定是因为一旬未见,隔得时间太长了,想得到九公子当面的指点。 还想把她这几日看书的体会与他说一说。 总之不可能是别的什么。 桃子笑着向她招手,林嘉便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了。两个人很熟稔了, 桃子亲热地接过食盒又挽住她的手:“好些日子没见着姑娘了。” “咦?”桃子停住脚步拉着她上下打量。 林嘉不解:“怎么了?” 桃子道:“是不是长高了?” 林嘉笑起来:“便是长了又怎么看得出来, 才不过一旬不见而已。” 两个人挽着进梅林里面去了。 今晨,凌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浮气躁。一趟剑式走了一半,也没压下这种浮躁感。这于他, 实在少有。 余光感受到桃子带着林嘉进来了, 他强压下了异样的感觉, 把这一趟剑走完才收势, 转身,朝大石那边走去。 蹲在地上给桃子搭把手的林嘉站了起来:“九公子!” 晨光里, 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她的笑容清丽明媚,她的眼睛澄净澈亮,像一汪清泉涤在心头,洗去了那些不该有的浮躁。 凌昭的心里平静下来,微微颔首,准备从她身旁走过去坐下。 桃子却也站起来,捏着给小炉扇风的小蒲扇笑道:“公子你看,林姑娘是不是长高了?” 凌昭脚步顿住,转头去看林嘉。 林嘉忙站直了——小时候被大人看身高,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身体的。 凌昭于是得以在晨光里,面对面地、正大光明的凝视林嘉。 但他也只看了短短地两息,便把视线移开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嘉既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局促不安。因为九公子就是这样端正守礼的一个人。 决不轻薄,值得信任。 她甚至眼巴巴地看着凌昭,等他做出一个评判。 凌昭点头道:“是长了。” 但凡少年人,不分男女,只要是还在发育生长中的,只要被人说“长高了”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地欣喜。这纯是一种自然而本能的反应。 林嘉亦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她一笑,眼睛便会弯起来,很好看。 非礼勿视,凌昭不会在不该看的时候乱看,他走过去坐下,端起了茶。 岂止是长高,凌昭一双擅画的利眼看得清楚,林嘉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变化中。她进入了快速长个子、身体开始发育的这个阶段了。 真是神奇,才不过一旬不见,她曾经单薄纤细的线条便开始有了起伏。 这是少女褪去童时最后的痕迹,彻底而快速地向女人进化的阶段。常常是短暂不见,再见时便已大变模样。 啜了两口茶,抬眼看到桃子和林嘉两个带着笑低声讨论着长个子的事。好看的年轻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让人心情特别地愉悦。 凌昭听了两句,忽道:“你若想长得像桃子这般高,得多动。” 林嘉蹲在地上,扭头:“咦?” 蹲在那里的时候就看不出那些已经开始起伏的线条了,让人心里平静。 凌昭道:“桃子以前跟拳脚师傅练过的,所以才长得高。” 林嘉震惊,又转头去看桃子,眼睛里带着崇拜。 凌昭的功夫就是真功夫。显然林嘉以为桃子也会几手真功夫,像话本子里的女侠那样。 “嗐。”桃子咳道,“就是花拳绣腿,能强身健体是真的,打架不行……” “不过我们师傅确实也说过,叫多动,能长个。”她补充道。 学拳脚的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呐,也是要长个子的。故拳脚师傅说过这话。 桃子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凌昭。 犹记得那时候公子也还只是半大少年,领了拳脚师傅过来教丫鬟们。他那时候连说话都是冷冰冰的:“好好练,要待在我身边,首先一个便是康健结实。谁总想做那等娇软无力的作派,便回金陵去。” 现在的公子,再不会这样冷冰冰硬邦邦地说话了。只要他愿意,能让人如沐春风,折服在他的风仪里。 但似桃子这样打小就跟着他的老人却知道,凌昭的冷从来没减退过,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被压缩、凝聚,深藏在他那春风皎月一般的风姿里。 林嘉当然不知道这么深藏的东西。 她从一开始看到的便是凌昭的暖如春风,洁似皎月。 在她的心目中,凌昭的存在甚至有些超越了性别。她很难把他与凌府其他的少年公子等同视之。面对其他公子时的那种“要回避、该躲开”的想法,很难在面对凌昭的时候出现。 总觉得有那种想法都亵渎了他似的。 她有记忆以来便没有父亲。 当然不能说凌昭的存在像父亲或者替代了父亲,这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法指着一个如玉如松的清隽公子说“这像我爹”。 但凌昭的出身、才学、地位的的确确是需要林嘉仰视的。这样如圭如璧的一个人,身上凝聚了太多了的光环,偏他又肯对林嘉释放善意,愿意予以一定程度的看顾。 人的一生中或许不一定会都有这么一个人,但一定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还没完全成年的少年时代是需要的。 这个人可能是父亲母亲,老师,或者兄姐,或者别的什么人。总之这个人能令人信服,能予人以安心之感。 在凌昭出现之前,林嘉的人生中一直没有这样的人。无论是她的娘亲,还是身为姨母的杜姨娘,都达不到令人信服又安心的程度。她们或者是自身无力,连资财和自身都保不住。或者是身份上低人一等,有许多身不由己。 总之凌昭的出现,在林嘉的人生中照亮了一片特别的区域。 林嘉真的是好喜欢甚至是迷恋这种感觉。 “但是我不会拳脚功夫。”她有点苦恼地说。 桃子才想说“我可以教你”,凌昭却笑了。桃子把已经到了舌尖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你可以跳百索。”凌昭道,“我师父与我说过,跳百索是很好的,于臂力、腹力、腿力都很好。于年少的人也有助于长个子。” “我道门的那些内门师兄弟每日的功课里就有跳百索。因我不是道门弟子,才省了这份功课。”他道。 公子今天话真多。桃子缩起脖子装鹌鹑。 公子话多,她害怕。 林嘉跟桃子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 林嘉可喜欢听凌昭说话了。因为凌昭的确是个话很少的人,而她跟凌昭能见面的机会又这么少,能跟探花郎多说一句两句都是好的,想多沾沾他的书卷气。 她仰着头道:“一直就很好奇,九公子怎么还练武呢?” 她和桃子都蹲在小炉旁。桃子低着头,林嘉仰着脸。 她的面庞看起来特别干净,尤其那双眸子在晨光里特别清亮。 她寄居凌家,所托之人是个妾室,既没有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对外的社交。 她跟着一个妾室,大概也几乎不出门吧?有没有到街上看过,见没见过外面的样子? 一定没有。 和她年纪相仿的堂妹们的眼睛,也很难这样清澈了。她们已经订了人家,开始学习打理中馈,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未来的夫婿和婆母,有几多妯娌,好相处否?闺中的好友又是许了怎样的人家?强于自己否? 想这些太多,眸子就会失去澄澈之感。 看到林嘉眨了眨眼睛,表情有微动,凌昭陡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盯着林嘉的眼睛看了好几息了。 他迅速抬起视线看向一旁老梅树虬结的枝桠,缓了神情心绪,才告诉林嘉:“因为以前遇到过差点丧命的情况。” “少时,祖父送我去京城。那时候年纪小,有些情况嫌仆人们管得多,路上使计甩了他们独自外出,谁知遇到了匪人。” 凌昭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少年,但发带上绣着金线,鞋子上缀着玉片,腰带上嵌着宝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小公子。旁的不说,单那条腰带,在匪人看来就已经算是“发财”了。 他还生得玉一样的人,连他自己都被匪人看作了“上等货”,将他掳去卖个好价钱。 至于打算将他卖去哪里,这等腌臜细节自不必与林嘉说,凌昭只简单说被匪人劫持了。便是这样,几乎没怎么与外界接触过的林嘉都睁圆眼睛,紧张得不敢呼吸:“然后呢?” 凌昭说:“我为脱身,使计杀了一人,但却被他的同伙追上了。这些人里有那人的亲兄弟,欲杀我为那人报仇。幸遇到我师父出手相救,遂有了一段师徒之缘。但我是要走科举仕途的人,没办法像内门师兄们那样专注习武,就只能做个外门弟子。练一练,为着强壮体魄,偶遇宵小,也能自保。” 说完,却见林嘉蹲在那里,惊呆了。 凌昭觉得她震惊又呆滞的神情,既可爱又好笑,忍不住嘴角斜勾:“怎了?” 林嘉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九公子……杀过人?” 第 38 章(短暂) 第38章 凌昭坐在状似凳子的石头上, 宛若晨间青松。 的确他晨练的时候会着修身的劲装——箭袖,革带,衣摆裁开。但他骨子里就是读书人, 书卷气萦在他身周, 是这装束根本掩盖不住的。 林嘉没法相信他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杀过人。 凌昭觉得那不叫“杀过人”, 该叫作:“杀过匪人。” “这些人离人骨肉、害人性命, 作恶多端, 原就是该杀之人。”他平静道来,对当年之事既无后怕,也无懊悔。 人生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成就现在的你。 若不是当年莽撞,被掳,险些死了, 又杀了人,他也不会在那个年纪就能摆脱少年人都有的轻狂的通病, 快速而彻底地沉静下来。 林嘉还是觉得没法置信。主要是这些事对她这种关在后宅内院的少女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无法想象了。 她忍不住捧住脸,喟叹:“好吓人啊。” 她的眉眼神情总是那么灵动。凌昭凝目一息,移开视线,又端起了茶, 啜了一口, 再自玉瓷碟中拈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却伸出去,在空气中对着林嘉勾了勾手。 林嘉忙站起来,从袖筒里抽出了几张纸:“这是昨天写的。” 纸交到凌昭手里, 她有点紧张。在过去的这一旬里, 她一直都是把练的字交给南烛, 由南烛转交给凌昭, 第二日再从南烛手里接过凌昭朱笔批过的作业回来。真好像老师和学生似的。 她已经整整一旬的时间没有当面接受过凌昭的指点了。 啊,怎么突然觉得一旬……像是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林嘉莫名紧张着, 凌昭一只手还捏着点心,只用单手甩了一下,在空气中将字纸抖开,却先看了林嘉一眼,说:“坐。” 林嘉在另一块石上坐下。 凌昭不忙着看她的字,反而问她:“老蹲着,腿麻不麻?” 林嘉绷住了:“还好。” 说完,看了一眼桃子。桃子还蹲在小炉旁呢。 桃子比她高,可从这个角度往下看,都觉得桃子显得小。 林嘉其实喜欢蹲着仰头跟凌昭说话。 那样的姿势,就连自己内心里都觉得自己“还小”,加上她和凌昭之间本来就有的年龄差距,能有效地淡化“九公子是个青年男子,我该与他回避”这件事。 但一旦站起来,或者像他一样落座,那种男女有别的感觉便清晰且强烈起来。她毕竟是大姑娘了。 人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但那不可能。 凌昭缓缓咀嚼着点心,看完林嘉的字也正好吃完。 “有进步。”他说,又唤桃子,“桃子。” 桃子站起来,腿有点麻。 “珠子呢?”凌昭道,“奖她一颗。” 桃子忙掏荷包,笑着掏出一颗琉璃珠,给了林嘉。 林嘉开心地接过来:“第四颗了。九公子到底有多少颗?别全被我得来了吧?” 这一旬虽没有与凌昭相见,但她练字的功课一直没停,一直通过南烛交给凌昭批改。若写得好了,凌昭便奖励给她一颗琉璃珠子玩。 她一旬里已经得了三颗,这是第四颗了。 “十二颗。”凌昭道,“海西国那边,不像我们惯用四、六、八、十。他们喜欢用十二计数,十二个为一打,六个为半打。我当年淘得一盒珠子,正是十二颗。” 林嘉道:“外番怎么这么奇怪。” “世界之大,本就无奇不有。”凌昭问,“那本书读得怎么样了?我那里有一本海外见闻录,记录了许多外番的风土人情,值得读一读。” 从凌昭借书给林嘉,林嘉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读得着急着慌地,可以从从容容地读了。 凌昭既问起,她便与凌昭说了两句近来阅读的所得。 她说话的声音袅袅动听,凌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她说。桃子偷看一眼,看到他的眉眼都十分舒展。 “我读的时候还在想,写这游记之人明明是个读书人,怎地字里行间也透着孔武之气。现在想来,外面不止有山川险道,还有野兽,还有恶人与匪徒。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又怎能安然走过这样多的地方。”她道,“九公子拜师习武也是这样想的吧?” 凌昭点头:“正是。” 林嘉很羡慕:“我若是男儿就好了。也能到处走走看看。” 凌昭看了她一眼。 他阅历颇广,也认识一些有才情能力的女子,她们也有过“若生作男儿就好了”的感慨。其中也有人,凌昭也会替对方感到遗憾。 但林嘉…… 他道:“外面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林嘉一笑:“我晓得,就是说说。” 又道:“这本我就快读完了,待读完了再与九公子借那本海外见闻录。那,九公子慢用,我先回去啦。” 凌昭点点头,唤了声“桃子”,道:“你陪她一起。” 待桃子和林嘉两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向外走的时候,凌昭捏起一块点心,转头看了一眼。 从六月到八月,她真的是长高了一点,背影给人的感觉都与初见时不太一样了。 林嘉的身影消失在梅林里。 清晨的时光过去得真快啊,凌昭咬了一口点心。 桃子走了,飞蓬进来伺候。 “飞蓬。”凌昭唤了一声。 飞蓬应声:“公子。” 凌昭问:“中秋族学里会放假吧?” 飞蓬道:“都会放吧?” 中秋是大节,殷实人家不仅要拜月,还要开家宴。飞蓬以为凌昭是关心这个事。 凌昭点点头,不疾不徐地吃完点心。 林嘉回到小院自己房里,打开自己的小首饰匣子把原来得的三颗琉璃珠子也取出来,坐到窗下的榻上在阳光里摆弄几颗珠子。 珠子是海蓝色的,透明度非常高,没见过的人很可能会错当成刚玉。 这也说明,这些珠子非常漂亮。 没有孔真是太遗憾了,没法自己动手做成小饰物。 要拿去外面铺子里钻孔,要承担可能会碎的风险。若不钻孔镶嵌在首饰上……又太大颗了,这珠子比十二娘给的琉璃手串的珠子大好几圈呢,太招眼了。 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办好,又觉得不能做成点什么总是可惜。 一抬眼,看到杜姨娘在院子里溜达,林嘉探出窗户:“姨母,姨母!” 杜姨娘溜达过来:“干嘛?” 林嘉道:“你帮我看看这个。” 杜姨娘乍一看到透明的蓝色珠子,吓一跳:“哪来的刚……喔,琉璃啊?吓我一跳。” 她捏起一颗珠子迎着阳光看:“这可真好看,要不说,准有人以为是刚玉呢。这哪来的?十二娘还是十三娘给的?” 她追问起来,林嘉不敢栽在十二娘、十三娘头上,怕被拆穿。但也不敢就告诉杜姨娘是四房的凌九郎给的。 怕吓死她这姨母。 她和凌九郎之间的往来和东西传递,自然是光风霁月、不涉男女的。 但别人不一定这样看,也不一定肯信。 林嘉心中微一踌躇,道:“是桃子姐给我的。我不是帮她抄经文嘛,要是因为字好得了四夫人的赞,她就给我一颗珠子玩。” 杜姨娘道:”这样透亮的琉璃珠也不便宜吧,这是哪里做的琉璃?” “也是海西国的。”林嘉忙解释道,“这珠子是九公子小时候买着玩的,现在九公子大了早不玩了,就给了丫头们。你看这珠子这样大颗,还没有孔,也没法穿手串和珠花,桃子姐姐就拿来给我玩。” 她还给杜姨娘打预防针:“桃子姐手里还有八颗呢,她说我要是字写得好,就都能得了来。” 听起来像小姑娘间的游戏和玩笑,杜姨娘没放在心上。 她仔细端详这珠子:“的确,不太好弄的。要拿去穿孔,又要花钱,不值当的。” 林嘉趴在窗框上扯住杜姨娘的袖角晃,撒娇:“姨母你手最巧了,你想想办法嘛。” 杜姨娘心灵手巧,女红和厨艺都十分擅长。她仔细看了看,道:“这么大颗,戴手上是不太好看的……” 她把珠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不轻,倒可以做个禁步压裙面。” 林嘉问:“做得了吗?” 这是挑战杜姨娘的手艺,杜姨娘嗤一声。 到晚上,这个禁步已经初具形状了。 “这样运针……从这勾过去。”杜姨娘一边做一边教林嘉。 她将丝线用钩针勾成了渔网似的裹住珠子,因是渔网状,琉璃珠还可以从“网眼”里透出来,看得很清楚。 她一口气将三颗珠子都勾联在一起,第四颗交给林嘉自己勾。 林嘉勾这个手生,勾得小心翼翼地,但最后也勾好了。四颗琉璃珠串了起来。 林嘉开心地捏着珠串在油灯前照啊照,带着网纹的蓝色的光折射在墙壁上,流光溢彩地特别好看。 姨甥两人看了半天。尤其林嘉,她真的好喜欢能透光的东西,有种迷幻的美感。 “行啦,今天先睡吧,别费灯油了。”杜姨娘道,“明天再弄。” 再给珠串加上络子和穗子,就能当成禁步缀在腰间了,阳光一照,得多好看。 林嘉把珠串压在枕头下,一夜好梦。 凌昭丁忧在家,和母亲日日相见,如今母子俩少了许多生分。两个人的生活渐渐相融了起来。 三不五时地,还找人做些点心给她,十分地合口味。 她那日怀念起曾经和三爷合过的一个香方子,第二天他就给她合了那香送过来。 四夫人从小在闺中就被宠得娇,嫁人之后又仗着夫君宠爱、婆婆宽厚,确实过得有些恣意。如今掰正了心态,做到一个媳妇该做的本分,凌昭便不怎么拿那种带着谴责的目光盯着她了。 四夫人渐渐明白,其实只要不做坏规矩、破礼法的事,她这儿子也挺好说话的。 她翻着最新送过来的几份经文,抽出一份:“这个字不错,是谁写的?” 凌昭扫了一眼,就看出来是林嘉写的。 “是桃子。”他说,“掌管我书房的那个。” “桃子呀……哦,就是当年的月云吧。”四夫人道,“她小时候就透着股伶俐劲。” 对儿子给身边婢女起的名字实在不敢恭维。月云那么精致俏丽又能干的丫头,生生被个名字叫得村气了。 凌昭如今赋闲在家里,在亲生母亲身边,身体和精神的状态都是很放松的。他垂着眼帮四夫人挑选要捐给庙里的经文,随意地道:“越大越蠢了。” 这种放松的语气并非是真的批判苛责或者辱骂,而是对极亲近的人的一种揶揄。 否则桃子若是真的蠢,怎么还能掌着他书房的事?就连四夫人都听身边人说过,如今凌昭身边第一得用的婢女就是桃子。 四夫人心中一动,抬眼看他。 他这儿子眉眼都是放松的,这么看起来可真好看,比他爹当年还俊俏。就是性子远不及他爹,硬邦邦的性格,远远比不上他爹那么知情识趣。 凌昭抬起眼:“……怎么了?” 四夫人道:“再过几年,大嫂都要娶孙媳妇了,我呢?” 凌昭嘴角抽了几下,道:“先给父亲守完孝再说。” “你的亲事,我和你父亲想着有你祖父和大伯在,我们俩从来也没有插手过。”四夫人叹气,“没想到交给他们,一拖再拖,拖到你都这么大了,我媳妇也没见个影。” “我嫁到京城的堂姐,你堂姨母——就是赵夫人,写信给我说,云安郡主是含着泪嫁的。我听了实在惋惜,其实只是郡主……我想着应该也没什么……” 云安郡主是探花郎凌昭的思慕者之一,当年在京城有许多绯闻。 云安郡主为了凌昭硬是扛着不肯嫁,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拖二拖的,拖到快二十岁再拖不下去了,还是含恨嫁了。 其实凌昭的思慕者中,别说郡主,公主也是有的。凌昭的身份、才学和未来的志向,肯定是不会尚公主。但娶郡主的话没那么大的干系,不至于仕途上有天花板。 而且云安郡主的名声一直很好,故四夫人不免有些惋惜。 “京城形势复杂。我的亲事,能不沾皇家尽量不沾皇家。”凌昭道。 娶郡主虽然受的约束没有尚公主那么大,但云安郡主的父亲是位亲王。以京中纷乱的形势,沾了皇家实在无法预料将来会出什么麻烦。 所以即便云安郡主名声极佳,凌昭也依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排除在自己的婚姻考虑之外。 若非要与皇家结亲,能接受的上限至多是县主。郡主往上,全不考虑。 四夫人道:“你和老爷到底是想寻个什么样的?你年纪这么大了,反正这两年在家,先看起来,先私底下说和好,待一出孝就开始走礼,能尽早就尽早吧。” 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凌昭考量自己的婚姻的时候,要考虑的因素真的特别多——门第出身,政治派系,家族发展等等等等……譬如他老师郑学士,师生二人如今政见上渐行渐远,凌昭就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姻缘枝。 不知怎么地,林嘉袅袅弱弱的模样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凌昭呼吸一顿,迅速地将她赶出了自己的脑海。 怎么会想起她呢,正在说的话题与她有什么关系。 听了他的陈述,四夫人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不说这些,我是说……你对这个‘人’有什么要求?” 凌昭理所当然地道:“这些考量之后,再看看人什么样。自然是选择一个最合适的。” 若没有合适的,宁缺毋滥。这也就是为什么凌昭的婚事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四夫人简直无语。 她这儿子怎么这样,简直不像是他们夫妻亲生的似的。 她动动嘴唇,想说当年凌四爷是怎么样对她一见钟情,怎么样连夜赶回家禀告高堂,央了老夫人请媒人上门提亲,夫妻怎么样恩爱了一辈子…… 算了。 四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对凌昭婚事的话语权。她转而关心他身边的事。 “桃子年纪不小了吧。上回你们去搬你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她过来给我回过话,我瞧着出落得真好。”她问,“她要怎么安排,要配人,还是你收了她?” “季白来求过了,我已经允了。”凌昭道,“待出了父亲的热孝,把他们俩的事定下来。” 桃子俏丽干练,放出去配人四夫人觉得有点可惜。但凌昭就是要收用丫鬟,也得是两年之后。女孩子年纪大了,等不得。 云安郡主也是因为实在等不得了,终于嫁了。 几件事并在一起,四夫人不由感慨:“女孩家青春真是短暂,长大了迟早都是得嫁人的,谁也不能在闺中一辈子。” 她又接着道:“季白挺能干的,桃子配给他也不错,该是有后福的……” 但凌昭已经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了。 当他听到“长大了迟早得嫁人”这一句的时候便已经缓缓抬起眼。 刚刚被他硬是驱逐出脑海的林嘉的身影又闯了进来。 她……也长大了啊。 第 39 章(深闺) 第39章 “今年中秋不摆宴了。”四夫人絮絮地和凌昭说这些家常事, “你六婶婶请示过你祖母了,你祖母说各房在各自院子里过就行了,家宴就算了。” 她说着, 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凌昭回神, 看了四夫人一眼。 四夫人继续挑着要捐给庙里的手抄经文, 神情却黯淡下来了。 凌昭想起来父亲的手札中有一些关于往年中秋宴的描述, 那些文字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父亲的文字里常出现母亲的身影, 在那些文字里她是一个活得安逸又快乐的女子。纵他对她的一些言行不是那么赞同,也必须承认,他的母亲四夫人的确是比这世上许多的已婚女子都过得更快乐一些。 他的父亲凌四爷就是这么地纵容她。 他如今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担心没了自己,再没人这么惯着她了? 凌昭的心柔软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世人不提倡男子沉溺后宅的原因——总跟内宅妇人在一起, 那些本该坚硬的男儿心就容易变得柔软。 “母亲,”他低声道, “待出了孝,我结束丁忧起复,母亲与我一起去京城吧。” “母亲若不愿意住在城里的侍郎府里,也可以住在玉泉山的别苑里。那里山清水秀, 十分宜人。” 京城的凌府如今是凌家大爷夫妇主持。 因为凌昭的大伯父如今官拜侍郎, 所以习惯性都称侍郎府。 凌侍郎夫人,凌昭的大伯母孙氏,和他的母亲四夫人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在一块未必开心。凌昭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所以建议四夫人可以住在别苑里, 那里既没有婆母也没有妯娌, 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这,或许也是父亲希望的。 在父亲离去之后, 该由他来照顾母亲了。 四夫人有些呆。 她没想到凌昭会提出这个提议。 因为她丈夫虽然没了,公婆却都还健在。她虽有儿子,但礼法上应当承担的第一责任是侍奉公婆。 现实里这种情况,若没有公婆的允许,纵凌昭想带她走,也是不能的。 凌昭道:“祖母豁达仁厚,必不会不许。母亲不必担心,这个事,我去提。” 凌二爷是庶子,在外出仕,老夫人也许了二夫人跟随。凌五爷也是庶子,做官的地方离得这样近,老夫人都许五夫人跟随。 凌老夫人若不是豁达仁厚,四夫人又怎能逍遥闲逸这许多年。 四夫人张了张嘴,半晌,只抿唇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却又道:“京城没什么好的,冬天里烧了地龙,干得人要流鼻血。还是算了吧。” 凌昭待要再说话,四夫人道:“除非你要娶媳妇了,我过去帮你打点。” 凌昭就闭上了嘴,揉了揉额角。 平时都是这儿子拿话噎她,如今她终于翻了回身,四夫人狡黠一笑。 中秋果然不设宴。 虽然凌老爷和老夫人不必为晚辈守孝,但白发人送黑发人,阖家团圆之日见空席位,老人家怎受得了。 今年也不能饮酒,菊花酒是没有了,肥美的螃蟹却依然是有的,早早通知了,当天到时候大厨房会弄好送到了各房。 中秋正日子这天清晨阳光就很好,一看就是个好天气。 林嘉走进梅林之前,还抬手遮着眼看了看晨光和朝霞,又低头看了看压着裙面的琉璃禁步。光被琉璃珠子折射在裙面上,走一步那些光影就晃一下。 真好看。 林嘉提着食盒脚步轻盈地走到了梅林边缘处。即便是旬日的清晨,桃子不出来带她,她也不主动进去。 除了那一回为了躲十二郎而闯进去,其他的时候都是要有人带着,得了凌昭的许,她才会进去梅林深处。 当初,是跟凌昭说好了他在北边空地,她只在南边不打扰他的。 九公子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既知道他喜清静,林嘉便恪守着约定,不得允许不踏入北边半步。 但她猜到了今天大概会见到凌昭。因为今天是中秋正日子,昨日下午公子们就都回府了。隔壁肖晴娘的弟弟虎官在凌家的族学里附学,也一起回来了。 以凌昭的善心和他缜密的性子,在凌延在府里的时候,他都会让人把她喊进梅林里,再让人送她回小院,以防凌延在路上纠缠她。 在这短暂的会面时刻,她还可以当面向凌昭请教写字读书的疑惑。 而凌家九郎,这文曲星下凡的探花郎,会耐心而和蔼地回答她的问题,指点她的不足,甚至还会给她小小的奖励。 林嘉忍不住摸了一下系在腰间的琉璃禁步,明丽的面孔露出了微笑。 只是没想到今日里从梅林深处出来的竟然是南烛。他带笑唤道:“林姑娘!” “咦,今天你不忙吗?”林嘉意外。 旬日里多是桃子在这边伺候,因为现在凌府已经形成了定例,公子们从族学回来休沐的日子,要在凌昭的水榭里接受他的考教和指点。 凌昭不会让婢女们围着弟弟们打转,书房里的事都让书童来。所以这种日子,南烛特别忙,桃子反而能偷闲片刻,送林嘉回去后还能稍坐坐,聊聊天。 南烛笑道:“今天过节呢,我们夫人替郎君们说了话,让公子给大家放假一日,让大家也喘口气儿。” 自凌昭回到金陵凌府后,就把凌府的公子们都拎着管教起来了。从他回来之后,凌延还真没怎么当面纠缠过林嘉了。 林嘉听桃子说过,凌昭留的功课把弟弟们愁死了。偏所有的弟弟都怕他,没人敢偷奸耍滑。 十六郎仗着年纪小,以前还敢在凌老爷跟前撒个娇,现在也在凌昭手里战战兢兢的。 林嘉想象了一下凌昭俊美的面孔硬拉成后娘脸的模样,用拳头抵住嘴唇,才忍住了笑,跟着南烛往里走:“桃子姐在水榭呀?” “是。”南烛道,“她今天忙。” 说话间就到了开阔的空地,刚好看到凌昭一套剑式走完,反手握剑收势的挺拔背影。 林嘉的心雀跃了起来,迎着晨光脆生生地唤了声:“九公子!” 凌昭闻声回头,看到少女鲜花朝露般的娇靥。伴着晨光,袅娜娉婷地带笑站在那里等他回应。 大清早的,真是让人心情好。 待她走近几步,裙面上有光影闪动,注目一看,原来是将他给她的琉璃珠子巧手地用丝线结网裹住,配上的精致的络子做成了禁步,随身佩戴。 心情就更好了。 林嘉看到凌昭回头,微微支了下下巴,神情淡淡地走过来。 九公子心善但面冷,林嘉已经习惯了。南烛在沏茶了,她便手脚麻利地帮着把点心取出来摆碟。 “今天怎么过节?”凌昭问。 “傍晚前我会跟着姨母去给三夫人请安。”林嘉回答,“会带上我们做的供果。” “我姨母手巧,她做的点心果子三夫人也很喜欢,但有需要供果的日子,常叫姨母来做。” “我会给姨母打下手。” 刚刚还愉悦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消散了。凌昭总觉得林嘉讲的这些不是他想听的。 他点点头,吃了一块点心,擦擦手,终于还是问:“今天也会吃蟹吧?” “会,三夫人院里的姐姐来知会过了,晚上上大厨房去领去。”过节了,林嘉很高兴,“府里待我们很好,螃蟹还有我的份呢。” 凌昭又点点头。 是了,这才是他想听的。 想听她说怎么开开心心地吃螃蟹喝菊酒拜月神做游戏之类的高兴事,而不是在节日里忙忙碌碌地为别人操劳。 听着心里就堵了起来。 这个中秋的早晨就和那些旬日的早晨差不多。 总体来说还是轻松愉悦的。凌昭指点了林嘉写字,又把五日前提过的那本海外见闻录给了她。 这本书是他小时候买来收藏的,要找到颇是花了几日时间——他的书太多了,便是书房的书架也不能全装下,有些书是装进箱子里收起来的。 林嘉将新得的书抱在胸前,脆脆地跟凌昭道谢。 晨光里,总算看到探花郎眼睛里似是有了点笑意,应该不是错觉。今天九公子似是有些不高兴,林嘉也不敢问为什么。 总之是欢欢喜喜地带着新书回去了。 有看不完的书,这日子感觉充实多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凌昭眸子里那一点笑意又淡去。连进来收拾东西的飞蓬都隐约感受到他身周的气息有些冷。 回到水榭,婢女们伺候沐浴更衣。 水榭这里虽被称作书斋,但其实什么都有。 所以内书房对男人来说常常是比正房寝院更重要的地方。因为当男子娶了妻子,就要和妻子共享正院,而内书房始终都是独属男主人一个人的空间,常常是妻子也无法干涉的地方。 凌昭尚未娶妻,日常里却也不常待在自己的寝院里,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要远比待在寝院里的时间多得多。 也是因此,在他的身边,书房大丫鬟桃子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还高出了寝院里的大丫鬟。 凌昭沐浴完,见到桃子进来,忽然问:“桃子,府里的节礼是怎么分配的?” 这问题问得突兀,桃子有点莫名,不知道凌昭想问的点到底在哪。 凌昭换了个说法:“你们今天也会分到秋蟹吧?” “自然会。”桃子道,“大厨房已经来知会过了。柿子贪吃,还巴巴地去厨房问了详细,她说看见了好多螃蟹。主子们的这么大,我们的这么大。” 桃子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 但第一个“这么大”和第二个“这么大”并不是同样大。 桃子说:“其余人的更小一些。” 螃蟹个头分大小,还分公母。 三房守寡,但想来厨房是不敢克扣三夫人和十二郎的份例。但林嘉那个姨母呢? 她姨母不过是个妾室。没了夫主的寡妾,还是被正室打发到很边缘的地方居住。 凌昭知道三房不曾在用度上克扣过杜姨娘,他知道杜姨娘姨甥倆为什么会被打发到西路外缘那个排院里去住。 但,他也知道,他知道的大厨房未必知道。 林嘉姨甥二人,还是从他给她们换了小宁儿开始,才能从大厨房领到热饭,而不是领到冷饭自己再热一回。 下人间这种捧红踩黑、趋炎附势是哪个府里都存在的,是天然的生存环境造成的,便是凌昭也没有办法改变。 凌昭出仕七年了,见过许多官场的勾当。朝廷官场和一府众人的生存环境,其实有许多相通相似的地方。 细节到,譬如克扣,譬如以次充好。 杜姨娘的份例本就比正经主子的低一个档,林嘉的该更低。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世上本来就有尊卑高低贫富,就算是他和四夫人的份例,也肯定要比凌老爷和老太太的低一个档。这是凌昭认可并接受的。 但凌昭想到的是,厨房那些肥壮结实的厨娘们,很可能会将该给杜姨娘和林嘉的份例还要再降一个档,以次充好地糊弄欺负她们二人。 有人人为地克扣林嘉,这是凌昭不接受的。 凌昭想起林嘉在晨光里的明俏笑容。她眼睛里有光,显然是很期盼着过节。 在为数不多的交谈里,是可以听得出来她的生活有多单调的。 她不像妹妹们那样还有四季宴游,还可以参加诗会、雅集,还会有闺中的朋友邀请过府小聚。这个府里哪怕做堂会,以林嘉那谨慎的性子,也一定不会往前凑的。 就像没有他使人去唤,她在梅林里都从来不越界。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府里别的寄居的亲戚更自由。 想到这一点,凌昭陡然意识到,林嘉被她自己的尴尬身份困在凌府的后宅里了。 因为大家子里规矩严格,包括垂花门在内的各门都有人值守。女眷要出府,得有对牌。这对牌需要去主持中馈的人那里领取。 如今府里是六夫人主持中馈。 当然也不是非要见到六夫人本人才能领。六夫人身边也有得力的仆妇、丫头协助她。 但府里别的、正经的亲戚可以直接去找管事的丫头、妈妈领取,林嘉却不能。因为她不是正经亲戚,她是跟着杜姨娘生活的,她被人视作是三房的人,而不是独立存在的。 一个府里,特别是像凌家这样的大家子,一府里光是仆妇就百十口子人。为着管理方便,各房会有专门跟打理中馈之人对接的人。否则谁有事都往六房跑,六房还不成了菜市场? 林嘉若想要出门,得去向三房的人申请,可能是丫头也可能是妈妈,然后由这个人再去六房那边领取对牌。 中间多了这样一道转折,以她柔软、小心、谨慎又克制的性情……凌昭几乎能肯定她一定没有主动地、单独地出去过。 或许有可能跟着妹妹们出去过,但要她自己为着自己的什么原因出府,一定是没有的。 凌昭忽然问:“杜姨娘是金陵本地人吗?” 大过节的,这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突兀。 这时候就体现出桃子的素质来了。作为大丫鬟,除了有办事的能力,还要有足够强的收集信息的能力。 尤其是近来,关于林嘉的信息。 “不是。”桃子立刻就能回答,“杜姨娘和林姑娘母亲的家乡在陵县 />   凌昭默然。 因为除了对牌,林嘉无法出门还有一个原因是杜姨娘几乎根本出不了府。 一个女人一旦进入了这种大宅里做妾室,想要出门基本上只有三种方式,要么被夫主带着出门,要么被主母带着出门,要么娘家离得不远,夫家又宽仁,派个婆子半盯半伺候地陪着回次娘家。 最后一种方式几年不见得能有一回。 寻常人家的正妻也不是随便能回娘家的,何况是妾,何况是高门妾。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是调侃玩笑,而是一句客观的陈述。 似凌府这种深宅大院,有些女人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一辈子就再没见过垂花门外的世界了。 第 40 章(肥美) 第40章 桃子不知道凌昭是怎么回事, 晨练回来沐浴完,只突兀地问了她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便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那骨节分明、带着笔茧的修长手指缓缓地轻叩桌面, 一下一下地, 弄得桃子不由得跟着这节奏屏住了呼吸。 许久, 凌昭缓缓抬起眼。 “把我的……”说了半句却戛然而止。 似这种节庆日子里的菜肴份例都是有定量的。凌昭虽然茹素, 但厨房也会准备他的份例。他尽可以不用, 到时候赏给下人们,大家俱都体面。类似的情况都是这么操作的。 谁得了赏,谁没有赏,就是下人们之间的较量了,大家都会盯着。 凌昭有心将自己那份秋蟹给林嘉, 却不想被厨房或者四夫人的人窥探到。 家族聚居的深宅大院这一点特别讨厌,就是有些事很难完全避开别人的耳目。 这种事很难避免, 别说普通家宅,就是宫闱里都杜绝不了。宫闱里甚至更过分,甚至已经不是扫听,而是窥探和窃听了。 凌昭在宫闱行走多年, 遂养成了话少的习惯。 既然无法避免, 那就干脆绕开内院。 凌昭改口:“……不,叫季白来见我。” 桃子匆匆去了。 过了晌午,才歇过了午觉的时间, 南烛就抱着竹篓去拍排院的门, 见到杜姨娘一脸可爱笑容地问候, 只道:“桃子姐让我给林姑娘送来的。” 篓子里几只蟹又肥又美。 林嘉从屋里出来时, 杜姨娘正在拿冬瓜糖给南烛吃。 南烛半边腮帮子鼓着,跟林嘉笑着打招呼:“桃子姐叫我给姑娘送来的……” 现在林嘉早就明白了, 所谓“桃子”让如何如何的,都是凌昭让的。她忙“哦”了一声,道:“帮我谢谢桃子姐。” 南烛笑着应了。 南烛走了,杜姨娘跟林嘉说:“桃子姑娘可真体面。” 恰如凌昭所想,三夫人日常里不会克扣杜姨娘,但她却管不到大厨房。大厨房是后宅的油水重地,自成一派利益体系,谁个能扣,谁个不能扣,厨娘们心里门清。 杜姨娘这种,自然就属于“能扣”的群体了。像这种节庆日子不经三房的手,由大厨房直接分过来的东西,量少了、体积小了、质量差了之类的,她早就习惯了。 “看这个头大得,跟主子们的差不多了。”她高兴地说,“大丫鬟当真是体面呀。” 桃子俏丽干练,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地,一看就是得信重的大丫鬟。 规矩上来说,大丫鬟的份例是要低姨娘一等的。但规矩和份例都是死的,人是活的。 杜姨娘守寡,她也就只有份例了。受宠的大丫鬟却有主人给的各种打赏。而后者的价值很可能远超前者。 所以受宠的大丫鬟比不受宠的姨娘体面,也是常态。 正感慨,隔壁的肖晴娘这时候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在干嘛呢?” “刚才那小孩谁呀?”她扫听,“之前好像也见他来过?” “嚯,你们这螃蟹好大!也是府里分的吗?” 王婆子是想将篓子提进厨房里的,还是被肖晴娘看见了。 肖晴娘这等能住在府里的亲朋故旧,就比住在凌府后巷的那些强了许多。至少是关系更亲近些,或者是更被照顾些。 肖晴娘和她的母亲弟弟也是自己开伙的,凌府也是按月给一份米粮。且她家这份米粮的标准就高于林嘉。 林嘉是按着凌府后巷的标准走的,毕竟她不是凌家人的亲戚,也不是故旧,终究只是妾的亲戚, 但她们又比不上杜姨娘,杜姨娘是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妾室,享受妾室的份例。肖晴娘看到这么肥美的螃蟹,以为是的杜姨娘的份例。 在这府里做个姨娘,也能过得比她好。 杜姨娘避过了不答,只笑着问:“你们也有吧?” “刚才有人送来了。”肖晴娘道,“没你们的大。” 她说着,眼睛落到了林嘉的裙子上,移不开了:“嘉嘉,你这是……刚玉?” 那四颗琉璃珠已经全弄好,做成了禁步,系在了腰间,沉沉垂着压着裙面。阳光好的时候,能在裙面上打出水波似的光。 这么大颗要真是刚玉的话,可得多贵重。 林嘉决定把琉璃珠做成饰品的时候就想到了会被肖晴娘看到。她拨了拨琉璃珠,笑道:“你真敢想,是琉璃。” 闻听是琉璃,肖晴娘才松了口气,走过去捞起来细瞧:“琉璃能这么透啊? 林嘉道:“再透也是琉璃,而且还没孔,都穿不了丝绳,费我姨母好大力气勾了这样的丝网。” 虽然这么听着宛然是在说“这琉璃珠子不值钱”,可肖晴娘拿在手里,“嘿”了一声想放下,却觉得怎么这么好看呢?竟放不下。 “这哪来的?”她道,“也是十二娘给的吗?” 十二娘给的那个琉璃手串也瞒不过她,早被她看到了。 但那东西来路光明正大,倒不必遮掩。 而凌昭给的琉璃珠子,林嘉早有腹稿,流畅回答道:“不是,是我帮一个姐姐抄佛经她给的谢礼。原也是她得的赏,主人家小时候玩过的,现在不要了的。” 她们这些寄人篱下之人,或多或少地手里有些活计,赚些微薄银钱贴补家用。说帮人抄经文,听起来也很正常。 肖晴娘也知道三房经常也是要经文供奉的,以为林嘉说的“一位姐姐“是三房的丫头,便信了,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道:“姨娘手可真巧。” 她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吃了点干果,与林嘉、杜姨娘闲聊了一会儿,她弟弟过来喊她:”娘叫你回去帮忙。” 这才走了。 杜姨娘还跟林嘉道:“虎官儿这个头窜得真快。” 虎官儿就是肖晴娘的弟弟,他也在凌家的族学里附学,跟十二郎等人是同窗。 林嘉道:“再长就赶上我了。” 杜姨娘道:“咱们准备开工吧。” 几个人言笑晏晏地撸袖子系围裙,开始做祭月用的点心果子。 隔着一道墙,肖晴娘回来帮忙。 今日中秋,凌府给了节礼,也有螃蟹,也有杜姨娘她们那里没有的菊花酒。毕竟肖晴娘一家不是凌家人,不必守孝。府里按着正经走礼送的东西,也算样样齐全。 肖晴娘的母亲肖氏喊她回来也是帮忙做祭月用的点心果子。 府里给的螃蟹先泡在水缸里。 肖晴娘系上围裙,道:“隔壁的螃蟹可大了,这么大。” 她还比划了一下。 “吹牛。”肖氏笑骂,“这么大的得是各房正经主子才用的上的。隔壁的,能轮到她?” 肖家虽然败落,可从前也过过好日子。肖氏也曾经是主母,现在让她和个妾室比邻而居,她膈应好久了。 穷和身份是两回事。商人巨贾再富有,见到穷官也得跪。 人穷只是一时的,忍一时艰苦,让儿子好好努力博取功名就是了。没了身份才是真正的跌落。 “没吹牛,是真的 。”肖晴娘坚持道。 “怎地现在就送过来了。”肖氏觉得不对,多问了句,“生的熟的?” “当然是生的,活的,还会动呢。”肖晴娘道。 肖氏的手顿了顿。 隔壁与她们是不一样的,虽也有独立的小灶房,但她们其实是凌府的人,伙食是走大厨房的。并不像肖家母子三人,是自己开伙。 杜姨娘份例里的螃蟹,应该是厨房做熟了晚上才送过来的。 “或许是她们自己花钱买的。”肖氏猜测说。 隔壁的杜姨娘姨甥两个虽然日常里也做些活计托人送到外面贩卖,但杜姨娘其实是有月银的。她一个月有二两的月银,府里还按四季给她衣裳料子,日常里有胭脂水粉、茶叶、熏香、点心,夏日里有瓜果,冬日里有炭火。 一墙之隔的两个院子比起来,杜姨娘的日子常叫肖晴娘羡慕。 其实杜姨娘的份例,富养她那个外甥女绰绰有余了。 但肖氏冷眼瞅着,林嘉过得虽不寒酸但也不奢侈。杜姨娘显然没有在她身上花很多钱,她们甚至也和她这边一样,时常做些小活计赚些银钱。肖氏猜想,杜姨娘可能是把钱都攒起来留着养老,或者是给外甥女攒嫁妆。到底是哪一种,端看她的心有多善了。 但不管怎么样,有凌府的供养,隔壁院子的日子过得是比这边好的。 “当初,六夫人说也给我们月银,老太太都同意了,娘就不该推掉的。”肖晴娘嘟囔说。 觉得她娘委实假清高了。 肖氏用力地揉面,冷声道:“咱们孤儿寡母,借着凌府求个存身之地,只是为着不受人欺。可不是来讨吃讨喝来了。别丢你爹的脸。” 肖晴娘垂下头去。 肖氏手里其实还薄有资财的,都是从如狼似虎的族人口中保全下来的。 当初为着丈夫治病家财就散去了一半,丈夫死了,凶狠的族人为吃绝户差点弄死了虎官儿。田地房产保不住,她带着女儿、儿子和一些细软奔逃投奔了凌府,因一点故旧关系受凌府庇护。 手里虽还有钱,但得考虑女儿出嫁、儿子还没长大和未来读书的花销。肖氏一直过得很节俭。 但即便如此,也只肯接受凌府一份接济的米粮,多一点不肯再要了。连凌府要给的小丫头也不要,一应生活都自己动手。 老夫人赞过她的风骨。四时年节或者好日子,府里都会打发人送节礼过来。 儿子虎官从懂事起就过这样的生活,倒习惯了。 女儿晴娘却还记得从前的好日子,总是摆脱不出来。 肖氏看了一眼肖晴娘,训斥道:“隔壁过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妾。我们岂能与她一般。” 她发怒,肖晴娘便不敢再嘟囔,闷着声给她打下手。 只干了一会儿,忽然道:“刚才来给隔壁送螃蟹的,是个小厮。” 她也是才想到,故而说出来。 肖氏皱眉:“怎么会是小厮?” 杜姨娘若是自己掏钱买食材,都是委托厨房的人或者门子上的人。 不管哪个,在内宅里,她一个做姨娘的能接触到的不是丫鬟就是婆子,全是妇道人家。 内院里也有小厮,都是年岁小还不必避嫌的孩子,多是公子、老爷们的书童、跟班,在内院里跑腿、传话的。 “真的是小厮,比虎官还小点。”肖晴娘道,“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肖氏撇撇嘴:“是三房十二郎身边那个吧?” 虽然杜姨娘百般捂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十二郎又不止纠缠骚扰过林嘉一回两回,肖氏就住在隔壁,多少是知道了一些。 “不是,三房十二郎那个僮儿我认识。”肖晴娘肯定地说,“这个不是十二郎的那个。” 一时母女俩都没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肖氏哼了一声,冷声道:“你以后少往隔壁去。” “不要被她们带坏了名声。” “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 肖晴娘不敢再说话,可心里总还是想着林嘉那边。 娘说那个杜姨娘省着钱呢,没怎么在林嘉身上花钱,可就这样,林嘉吃用都还是比她好。 她辛苦做的女红拿去赚钱,都花在弟弟身上了。 是是是,家里翻身都要靠虎官儿,以后她嫁了要全靠虎官儿给她撑腰——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可就凭现在这样子,她能嫁个什么人家?嫁个寒酸秀才,每日里灰头土脸地上灶刷锅吗? 小时候父亲还在时呼奴使婢的美好日子好像上辈子的事了。肖晴娘心里涌上了无限的委屈难过,低下头去不让母亲发现自己眼中的泪意。 第 41 章(得罪) 第41章 凌府的这个中秋没有了往昔的热闹, 过得略显冷清。凌昭陪伴母亲在四房用了晚饭。母子二人虽没饮酒,却用一坛菊花酒祭了凌四爷。 “他最喜欢秋日里的肥蟹,总是吃不够。”四夫人絮絮地讲, “每年必会吃得闹肚子, 怎么说都不听。” 凌昭点头:“我看父亲的笔记里也有许多记录, 饮食上十分不节制。这不行, 以后母亲的饮食交给儿子来调理吧。必叫母亲健健康康, 延年益寿。” 四夫人那点忧伤难过,都叫凌昭活活地给噎回去了。好险没给她噎出个大白眼。 “你少管!”她恼火地道,“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爹都不管我,要你管!” 凌昭道:“儿子怎敢管母亲,只是帮母亲调理而已。” 这回四夫人真的翻白眼了。 她房中的妈妈捂嘴偷笑。 凌昭泰然自若地用蟹八件打开一只肥美的母蟹, 蟹黄蟹肉弄得干干净净的一碟,放到四夫人面前。而他自己还是只吃素斋。 四夫人快气死了。但她做不出大口吃肉的不雅行径, 只能用力地咀嚼。 馋死他! 晚上就寝时分,妈妈笑道:“咱们寿官儿啊,心里装着你呢。” 寿官儿便是凌昭的乳名。 四夫人气哼哼:“别提这个逆子。” 妈妈道:“他刚回来时,好几年不见, 一身官威, 我瞅着也是发怵。哪知道一日日看着,其实还是小时候的寿官儿嘛。” 四夫人恨恨道:“没错,骨子里还是小时候那个臭样。打小就是这副德行, 像个老夫子似的不招人喜欢。” “而且死心眼子!”她从婢女手里抢过梳子, 自己梳起长发来, “真当他爹稀罕他吃素啊?他爹这会儿, 搞不好在sp;   妈妈老神在在地——因为以凌四爷的性子,还真有可能。 想笑吧, 总觉得又不该笑——这还差一个月才出热孝呢。脸上紧紧绷着,腮肉不免有点抽抽。 强绷了半天,才道:“我瞅着都瘦了。” 四夫人的手顿了顿,又把梳子塞回梳头婢女手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家三年茹素,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关上门到底吃什么谁知道啊。” “我和四爷明明都不是那等死性的人,不知道怎么生出个儿子脑袋是方的,还死犟。” 嘴上骂着,终究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终究还是心疼的。 “罢了,明天去跟厨房再嘱咐一声,九郎既不吃肉,那羊奶和鸡蛋一定要足量,这两样最养人。那些个燕窝鱼翅的倒不必,都是虚补的东西,他还年轻呢,用不着。别补得血气上来再……咳咳……” “真是,还敢说给我调理膳食。要论起吃,我和他爹甩他十条街!” 凌昭其实很爱吃蟹。尤其是现在正当时,蟹黄蟹膏都那么丰腴,闻着味都有食欲。 但凌昭还是能忍住不吃。 他和父亲分开得太早,相处得太少,还未曾报过生养之恩,他便去了。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其中的难过、遗憾和后悔,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总是还想为他做点什么。这大概是唯一还能为那个人做的了吧。 凌昭回到了自己的寝院里,菘菜和芫荽过来服侍。 剥过螃蟹的手在四夫人那里已经洗过了,回来又用香胰洗了两次,才算彻底没味了。 南烛进来了。 凌昭在京城有个习惯,每天就寝前会跟贴身的小厮碰一面,把当日重要的事情过一遍,该交待的交待,该知会的知会,查遗补缺。 然后才踏实去睡觉。 但如今丁忧在家里,委实没有什么事。 凌昭打发了婢女们,问南烛:“今日有什么事吗?” 南烛道:“没什么事了。” 季白哥哥从外面另买了肥美秋蟹,他送去给林姑娘的事白日里已经回过公子了。现在没什么事要再汇报的了,南烛觉得自己可以去睡觉了。 凌昭沉默了一下,忽然觉得南烛自回来金陵好像就没有从前在京城时候那么伶俐了。 “知道了。”他揉揉额角,“去歇吧。” 南烛对凌昭这个肢体语言的表达有点困惑,但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带着一头雾水退下了。 凌昭却还不睡,榻几上摆着棋盘,是昨晚睡前打的谱。他抓一把棋子,继续打谱。 这副棋是御赐的内造之物。棋子是玛瑙石、紫瑛石研磨成粉一起熔炼出来的,夹在指间,触感极好,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云子。 黑落一子,白落一子。 林嘉这个节日应该过得还不错。 他绕过了内院,直接让季白去外面买了上好的秋蟹给她。有他给的这些,应该可以吃得开心,纵大厨房那边克扣了份例,也无所谓了。 黑落数子,白落数子。 十二郎他们明天一早就会回族学去了,明天没有必要让林嘉进去梅林里面了。 那就不能当面问问她今天节日过得可好。下次见面就是五日后了,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凌昭一子落下,心中不免生出淡淡的遗憾。眼睛一扫,才发现棋子竟落错了位置。怎地竟分心了? 凌昭心头微凛,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发散而杂乱,吐了口气,收敛了心神专心打谱。 只才又落了几子,南烛又匆匆进来了:“公子。” 他头发是蓬松的,显然是解开了发髻准备歇了又匆忙起来。 凌昭将一颗云子捏在指间,凝目。 南烛靠近他,低声道:“排院的王婆子刚才找我了。” 无须他说,凌昭指间翻动一枚黑子,已经撩起眼皮问:“十二郎又干了什么?” 林嘉其实这个节过得挺开心的。 中秋能吃到大螃蟹,谁不开心呢。送走了肖晴娘,杜姨娘院里也和隔壁肖晴娘家一样开始忙碌了,材料是早就备下的,准备做供果。 小宁儿也洗手来帮忙。王婆子也不懒着,在一旁打下手,干粗活。 小院子里热热闹闹的。 傍晚时分,杜姨娘和小宁儿带着做好供果往三夫人那里去。 倒没有带林嘉,十二郎也回来过节了,三夫人肯定不喜欢十二郎和林嘉碰面,所以林嘉不去,三夫人也不会计较她的失礼——这是杜姨娘和林嘉的一贯的认知。 她们当然不知道三夫人的想法已经改变,甚至已经安排好林嘉的未来。 杜姨娘和小宁儿去三夫人正房的这个空档,凌延的僮儿又来了。 但王婆子是凌昭安排过去的人,她除了伺候杜姨娘的正经差事之外,还有个任务在身,就是要严防死守不能让十二郎在家里作出丑事,败坏了凌府的门风。 僮儿是受凌延指派来给林嘉送东西的,从前对凌延的这种骚扰,林嘉都只能自己躲着、拒着。现在有了王婆子可好了,林嘉在小灶房里弄螃蟹呢,听见动静出来探看的时候,只看到王婆子已经赶跑了凌延的僮儿,正要关上院门。 “?”林嘉问,“刚才谁呀?” 王婆子面不改色:“找我的。” 林嘉不知道王婆子帮她挡凌延那边的纠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这会儿杜姨娘和小宁儿都不在,只王婆子陪着林嘉。王婆子也不敢立刻去找凌昭的人汇报情况,怕自己不在的空档,凌延或者凌延的人又觑着空子来纠缠。 等到杜姨娘从三夫人那里回来,小院就开始过节了。 她们自己也要祭月。大厨房里的饭菜和螃蟹都领回来了,自己小灶房里蒸的凌昭送的螃蟹也出锅了。 这一对比,尺寸差距真是惨烈。连王婆子都啧啧了两声,直摇头:“厨房这帮黑心的。” 果然是克扣了杜姨娘,以次充好了。 杜姨娘自己倒是想得开。 其实想不开也没办法,就是闹也得有人给撑腰。夫主都没了,谁给她撑腰去?三夫人反正不会给她撑腰的。 知足常乐吧。 今年有凌昭送的大个的肥蟹,已经比去年好得多了。杜姨娘十分知足。 这些日子跟小宁儿和王婆子处得都十分相得,四个人一起吃吃喝喝,过了个好节。 然后又收拾碗碟灶台,一通折腾。 到了就寝时分,王婆子才终于得闲偷偷溜出来汇报凌延又骚扰林嘉这个事。 “十二郎……”凌昭将一枚黑子在指间灵巧翻动,撩起眼皮,“还是功课太少。” 他将云子扔回棋匣,拉了拉禅衣的襟口:“南烛,给我研墨。” 今天过节,大家都睡得比以往稍晚些。 三夫人正卸簪环呢,婢女进来禀报:“九公子身边的僮儿过来了,说是来给十二郎送东西。” 三夫人惊奇:“这么晚了,送什么?” 婢女道:“说是九公子给咱们十二郎留的功课。” “……”三夫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九郎,对弟弟们还真上心。大过节的……” 身边的妈妈道:“那自然是越严格越好嘛。” 三夫人道:“也是。” 才考过院试刚半个月,凌延想不到大过节的,他们那位九兄都不放过他。 九兄那僮儿还一本正经地嘱咐:“十二公子下次回来前务必要认真完成,千万别敷衍,我们公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是,这两个月凌延已经领教了凌昭的脾气了。在治学上,凌昭是严格到近乎严苛的。 然而所有长辈甚至他那位母亲都对他这份严苛赞不绝口。 只有弟弟们唉声叹气。 待南烛离开,凌延打开题纸看了一眼题量,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明早回去族学,离下次回来只有五天。这五天……怕是要累死了。 要不是知道这位九兄是真心为家族、为弟弟们着想,所以严格鞭策他们,凌延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九兄? 第 42 章(胡思) 第42章 八月十六, 凌延带着沉重的课业郁闷地回族学去了。 才过完节回来,生母和亲兄长就找来了。僮儿得过他指示,只说他不得空出来。 生母不免有些着急, 恼道:“上学而已, 怎就不得空了。” “哎哟夫人哎, 你是不知道我们府里的九公子给我们公子留了多少的课业。”僮儿道, “你们也不知道我们九公子探花郎有多凶, 管着苦脸唉声叹气的啊。” 凌延生母杨氏道:“我不信!功课再多,出来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真的没有。公子现在换先生了啊。他是秀才了,不跟童生一起读书了。现在真不一样了。”僮儿说,“夫人有什么事,告诉我, 我回去告诉公子去。” 杨氏半信半疑,总怀疑是凌延故意不见她。这个夹在长子和幺子中间, 她没怎么关心过的次子,现在富贵了,不太爱跟她这亲娘来往了。 但人已经过继出去了,她总来找凌延也的确名不正言不顺。 长子凌明辉用胳膊肘拐了拐她。她忍住气, 对僮儿道:“你告诉阿玉, 他舅舅病了,让他抽一天半天的时间跟我去看看他舅舅。” 书童心想,首先十二郎他不叫阿玉, 然后十二郎的舅家如今是秦家。早就去外家磕过头认过亲了, 秦家几位爷才是十二郎的舅舅。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好嘞, 定给夫人把话带到。” 好容易把这两位哄走了, 书童撒丫子回去找凌延传了话。 什么舅舅病了,凌延一听就明白, 这是想让他去见见茹表姐。真是荒唐,就算见了又能怎么样? 先不说他看不看得上茹表姐,单就说他的婚事难道还能他自己做主吗? 他脸色淡淡地说:“知道了。” 没说去还是不去,也没说要不要回复那边一声。僮儿脖子一缩,也不敢问。 总觉得十二郎自中了秀才之后变得不一样了。 凌延把这小厮的神情看在眼里,觉得有趣。 自凌九郎回来后,学识气度人品无一不压服了他。下意识地,他就开始模仿。 尤其他这种不急不躁、淡淡的说话腔调,一用出来,果然身边的人对他的敬畏感增强了。小厮更听话了,丫鬟也不敢罗里吧嗦地烦人了。 凌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随即绷住,力图保持住像凌九郎那样的冷口冷面的模样。 他那厢让小厮把亲生之家对付了过去,过了两日,凌府里来了客人。 凌老爷不在家,来人先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使人请了三夫人过来,和蔼地说:“五郎也好久没过来了,你们兄妹去说话吧。” 原来来的是三夫人的一位兄长,在家中行五的。 老夫人放了他们去,三夫人兄妹俩便回了三房。 到妹妹的地盘,做哥哥的也放松了许多,问:“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女子不能随随便便回娘家,有事多是请娘家人过府来说。三夫人使人往娘家送了信,她五哥才过来的。 正院上房里,老夫人也在问身边人:“猜猜这是有什么事?” 三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喊娘家人上门,定是有事。 身边人微微一笑:“自然是十二郎的婚事了。”月初十二郎才中了秀才,十五刚过,秦家就来人了,除了十二郎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若是能订下秦家的……”老夫人叹气道,“希望是个能立得住的。” 秦家与凌家也算门当户对。当年两家说亲,老夫人想给凌三爷说的是秦家的另一个女儿,不料借着上香相看的时候,凌三爷自己看上了三夫人。 这男人啊,甭管嘴上怎么说女子该贤良淑德温良恭让,你给他讲破了嘴皮子告诉他这一个有多么的好,他却依然是被更美貌的那一个给勾了魂去。 三夫人在闺中便是有名的伤春悲月的性子,老夫人知道这是个立不起来的。但老夫人已经有了全方位都满意的长媳孙氏,到了老三、老四这里便心软了,让他们两个都遂了自己的心,娶了自己喜欢的人。 不管怎样,老三、老四活着的时候,都的确比他们大哥过得要快活许多。 至于十二郎,隔了一代人了,他自有他母亲替他做主。 他又不是九郎,老夫人不操心。 真正操心的是九郎,他眼光太高,条件太苛刻,又有许多忌讳。挑来挑去拖到现在,再守上二十五个月的孝,待除服,哎呀……这老大的年纪! 四儿媳也在守孝,这事也靠她不住。偏老头子又说,让她也别管,让孙氏在京城里物色。 老夫人真是操心死了。 凌府西路外缘的排院,肖晴娘来找林嘉玩。 林嘉正在练字呢,只能先收起来。肖晴娘拿过来看了看:“你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 又拿起她的字帖翻了翻:“跟谁借的?十二娘还是十三娘?定是十二娘,不可能是十三娘。” 林嘉虽不知道那本字帖的真实价值,但看得出来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尤其那是凌昭借给她的,她一向都很小心爱惜。 肖晴娘翻字帖的手劲有点硬,林嘉心里直揪揪。 “你是喝茶,还是喝秋梨饮子?”借着说话,她回避了肖晴娘的问题,还不动声色地把字帖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不喝了,我就过来随便溜达一下。”肖晴娘说,“最近好无聊,不如咱们去找十三娘玩吧。” 肖晴娘很想跟凌府的姑娘们好,可不知道怎么地,十一娘十二娘宁可跟林嘉好,也不爱带她玩。如今那两个订了婚事,每日里跟着六夫人学习主持中馈,更没时间带她玩了。 只有十三娘个傻缺又闲又还算好哄,但又被十二娘管着。 林嘉道:“十三娘她们都给四爷守孝呢,玩什么。” 肖晴娘道:“那你还不是跟十三娘去钓鱼,你还掉水里了,白得了十二娘一挂手串。” “我是踩水里,不是掉水里了。”林嘉纠正她,又道,“那也是十三娘先叫我,我才去的。人家守孝呢,若不叫咱们,咱们怎么好上门去扰。不大好看的,大人要说的。” 也是,头一个,肖氏就得骂她。 肖晴娘缩了缩脖子,只觉得百无聊赖。她如今也不去凌府家学了,待在院子里肖氏就会让她做绣活。 肖晴娘自认不是懒人,若是钱能落在她自己手里,她也愿意吭哧吭哧地干。可是辛辛苦苦绣得眼睛都瞎了,赚来的钱给虎官儿裁了新衣。 肖氏说怕虎官儿穿得太寒酸在凌氏族学里被人看不起。她还拿隔壁的林嘉来举例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你看隔壁杜姨娘,把自己份例的衣裳料子给小林裁衣裳。她份例里的料子虽老气些,却真是好料子。不也是既为省钱,又怕小林被旁人看不起么。以后咱们家全要靠你弟弟,咱们娘俩省着点给他,也是应该的。” 肖氏说的大约是对的,但肖晴娘心里那种难受劲说不出来。 恹恹的。 一抬眼,看到林嘉的裙子好像是上个月新做的。 “这料子真好看。”她忍不住用手扯了扯。虽然上个月看到的时候已经羡慕过了,每次看到还是羡慕。 林嘉忙着收拾桌子呢,只能对她一笑:“我自己缝的。” 肖晴娘又摸了摸桌上的纸:“用这么好的纸啊。” 林嘉忙着收拾就是因为肖晴娘这个人喜欢盯着别人——主要是盯着林嘉。她倒也不会去占人便宜,肖家的家教还是好的。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和惆怅,实在是让被羡慕的人感到难受。 十三娘就跟林嘉私底下说过:“我姐姐说跟她一起玩不舒服,总好像谁错待了她似的。” 但十三娘性子大大咧咧,她体会不到这种“仿佛谁欠着她”的感觉,她喜欢被人围着,被人羡慕,倒还能跟肖晴娘玩一玩。 但也还是更喜欢林嘉。 林嘉这里,许多东西来自凌昭。 虽然也算正大光明,但的确里面是包含着凌九郎对她善意的关照的。旁人没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肖晴娘的性子,她若知道了,终归不太好。所以林嘉才手脚麻利地想把桌面的东西先都收起来。 肖晴娘嘴上说就过来溜达一下,但被林嘉拒绝了一起去找十三娘玩的提议后,也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 林嘉还是给她倒了秋梨饮子。如今天气开始干燥了,喝这个下火润肺。又拿了点心,今日早晨新做的。 托凌昭的福,小院里也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点心。搁在以前,都是做一回放着慢慢吃好多天。 肖晴娘吃了口点心,就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嘉只好问:“又怎么了?” “羡慕你。”肖晴娘嚼着点心,没精打采。 羡慕林嘉有新裙子,日日有新鲜点心吃。她现在有点怀疑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不爱带她玩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穿的太寒酸了。林嘉的衣裙虽然经常颜色花样老气,可料子的确是好料子。毕竟是杜姨娘的份例。 高门大户的姨娘过的日子,好得甩外面的小户人家十条街。 林嘉无奈一笑。 生活就是这样,此山望着彼山高。 “我还羡慕你呢。”她说,“你爹可是举人。” 举人听着比秀才只高一个级别,实际上已经天差地别。 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光是林嘉知道的凌府的凌五爷和凌八郎,就是以举人出仕。 就是不出仕,也已经不必纳税,自有平民富户带着地来投。省下来的税钱和举人按比例分成。举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在家躺着就有银钱入口袋。 所以世间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 肖家别看一时落魄了,可她家是正经良民,肖晴娘作为举人的女儿,清清白白的身世,说亲的时候说个秀才不难——这是杜姨娘说的。 而林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杜姨娘说:“我问过,你娘不爱说。我怕她伤心,也就不再问了。” 林嘉的娘亲以良家子入选秀女,进宫做了宫人。皇宫里的宫娥与外面的奴婢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林嘉娘这种,本就是凭着身世清白这一点才能入选秀女的。 但问题是,现在只知道她后来从宫里又被分配到了贵人府里,再后来被婚配了。 可她到底婚配了个什么身份的人? 是放了良嫁人?还是被配给了贵人府里下属的什么乌衣皂吏? 前者婚配的是良家子,后者是贱籍。 更有甚者,她生得还算不错,有没有可能是被贵人送给了什么人做妾? 她说丈夫死了才回来投奔娘家,也有可能是被主母不容啊。 ——这些,都是这几年夜半睡不着的时候,林嘉的胡思乱想。 有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她娘曾在贵人府里待过,会不会她爹也是什么贵人?说不定她的身份比肖晴娘还贵重? 只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些好笑又不着边际的想法就会像那梅叶上的露珠,被晨光照散了。 第 43 章(心领) 第43章 但不管怎样, 被肖晴娘羡慕,在无奈之余也会生出“其实我活得还挺好的”、“好过许多外面的人了”之类的感慨。 而眼下这种不仅安稳也不清贫的生活,是得感谢凌家的收留的。 也得感谢三夫人。 倘不是三夫人心软, 倘若她当年直接给她们母女俩打发到凌府后巷去, 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 凌府后巷那里的环境与眼下府里的环境, 那可真是云泥之别。 别看府里许多大婢女都识文断字气度宛似闺秀, 那都是六七岁上就因伶俐秀美被选入府里, 从小培养出来的。是府里培养出来的,不是后巷培养出来的。 古时候孟母三迁为着什么?不就是为着给自己的孩子换一个成长的环境。 倘若在后巷长大,林嘉知道自己大概就没有资格蹭着凌府的家学跟着读书了。杜姨娘一个根本出不了垂花门的人,也没法做到对她们时时照拂了。 那样长大,自己现在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总之不会比现在好就是了。 肖晴娘吃完一块点心,又拿了一块, 道:“姨娘怎么这么舍得。这样的纸我娘只舍得让虎官儿带到学里去用,在家里只给他用粗竹纸。” 林嘉道:“粗竹纸洇墨的,不好练字。” 便是林嘉之前用的纸不如凌昭给的纸好,但也比粗竹纸强。 肖晴娘叹气:“但是省钱。” 林嘉便不好说什么了。 杜姨娘其实和府里别的主子甚至大丫鬟比起来都算是很会省钱的了。但林嘉依然过得比肖晴娘好, 只因为杜姨娘是凌府的人, 吃穿用度起点就高。 肖晴娘咬了一口点心,咽下去,道:“我跟你掏心窝子说一句。” 林嘉道:“你说。” 肖晴娘放低了声音道:“咱们也大了, 迟早都得说亲嫁出去。你呀, 别这么浪费了, 银子要花在刀刃上。你说你用这些好纸好墨的练字, 以后有什么用呢?” “你就算能嫁个秀才,也轮不到你写字画画。”她道。 实际上在肖晴娘的心里, 林嘉的身份是很难嫁秀才的。秀才已经比普通良民要高一等了,她若是能嫁得,必是那种家里很穷很穷的穷秀才。 不不,那种穷秀才家得娶能干活的,上房修瓦,下河捣衣的那种。 林嘉跟着杜姨娘,一直过的是有丫头婆子伺候的好日子。她这小身子板还不如她,可能连捣衣棒都举不动。 不是穷秀才的择偶佳选。 “我知道话不好听。”她又咬了一口点心,“但这是掏心窝子的话。跟你好,我才说的。忠言逆耳,不得人待见,我知道。” 林嘉垂头默然片刻,抬头嫣然一笑:“你说的对。” 同为女孩子,肖晴娘也得承认,林嘉笑起来真是好看。 她一定是觉得被她说得委屈了吧。但她说的都的确是真心话。林嘉若离开了凌府,哪还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肖晴娘咬着点心抬眼看了一眼林嘉。 除非,她走她姨母的路子。 肖氏不喜欢肖晴娘跟林嘉来往,觉得拉低了身份。既去不成十三娘那里,肖晴娘也不敢在这边多待,吃了两块点心,拍拍手要回去了。 林嘉道:“点心还有呢,给你包两块回去?” 她这边做的点心是真心好吃。肖氏拉下脸来主动找过杜姨娘一回,也是求教一份点心方子——那回是虎官儿吃了杜姨娘给的点心,回来念念不忘,肖氏没办法,才过来请教的。她以前是举人娘子,家里呼奴使婢的,厨艺就是个样子活,不怎么精通。 肖晴娘是真的爱吃林嘉这边的点心。 但她“举人女儿”的自尊不许她再吃更多了。包回去两块其实挺好的,但肖晴娘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不用了。” 主要是怕肖氏骂她。 又或者把点心收起来留给虎官。那样,又挨骂,又落不到点心,白挨骂。 林嘉明白:“怕肖婶婶说你吧?” 她恭维她:“肖婶婶也太严格了,读书人家就是不一样。” 肖晴娘听着这话,又骄傲,又心酸。 林嘉要送她出门,她想起来问:“对了,中秋给你送螃蟹的怎是个小厮? 林嘉一顿。 肖晴娘道:“我好像以前也瞧见过他,是谁的小厮啊?那螃蟹那样大,不是厨房分的份例吧?是姨娘自己掏钱买的?怎地是个小厮送来的?” 内宅的厨房里,烧火丫头、洗菜婆子、上灶厨娘、点心师傅,甚至采买,统统都是女子,就根本不会有男子。 肖晴娘一连串的问题,林嘉有点怀疑她今天过来想借她做筏子找十三娘是假,来扫听才是真。 肖晴娘不坏,就是有点麻烦。 任谁也不喜欢被窥视。尤其林嘉在凌昭的事上很多还瞒了杜姨娘,就更加不愿意别人窥探了。 “小宁儿认识四房的姐姐,走她的路子买的。”她说,“那小哥也是四房的,那位姐姐打发过来送东西的。哦,就是给我这个的姐姐。” 她说着,拨了拨腰间垂下的压着裙面的琉璃珠子做的禁步。 真真假假的话掺在一起讲,就比全是假话听起来更真一些,也不容易被拆穿。 小宁儿的确是个伶俐的丫头,也的确好像认识不少人。肖晴娘有一回听见杜姨娘夸她说,自她来了,都可以吃上热饭了。 后宅里若是能攀上管事妈妈或者有权势的大丫头,的确办起事来就不一样了。 但肖氏不许她结交那些大丫头。因着理论上的身份差距,和现实里地位的不同,近之则亵远则易怨。 要么自降了身份,要么容易自取其辱。 “原来是这样。”肖晴娘略感失望。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期望些什么,又失望些什么。 也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大恶意,无非是人琐碎又灰色的天性罢了。 又道:”原来你是帮四房的人抄经文呀。” 杜姨娘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她其实还年轻,比三夫人都年轻,但过的日子像老人家。 见林嘉从院门口折回来,她磕着瓜子问:“聊什么了,这么长时间?” 林嘉道:“她想找十三娘去玩。” 杜姨娘哼了一声。 十三娘主动使人来唤是一回事,她们自己找去是另一回事。十三娘给她四伯服孝呢,谁这么没眼色上门找人玩?十三娘还可以说年纪小不懂事,林嘉和肖晴娘可都不小了。 林嘉道:“我没答应她。” “别理,谁想去谁自己去,别扯着我们。”杜姨娘道。 杜姨娘的日子,不怕无所事事,不怕百无聊赖混吃等死,就怕“有事”二字。有安稳的日子过就好好过,谁也别没事找事。 她的处世之道,言传身教地教会了林嘉,林嘉是很明白的,便抿嘴一笑。 靠过去,放低声音告诉她:“她打听螃蟹的事来着,问南烛小哥是谁。我只说是让小宁儿托了四房认识的姐姐帮着买的,自己掏钱的。” 杜姨娘开心:“你讲得好。” 虽别人送也送得正大光明,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是自己买的最省事。 她这外甥女啊,把她的聪明学了个十足十。杜姨娘深感欣慰。 林嘉一笑,施施然回了房。 只回到了桌边,却不想再练字了。 凌昭大老远从京城奔丧回来的时候,凌四爷已经停灵有一段日子了。所以百日热孝已经过去了,四夫人供的那一批经文已经捐给了寺庙,听说还给了许多的香油钱,还为四爷点了长明灯,做了场阔气的大法事。 现在已经不需要经常帮那边抄经文了。偶尔抄一份送过去,聊表心意也可以,但不再大量、急需,不用赶着做了。 林嘉把刚刚收起来的字帖和纸都拿出来,发了会呆。 肖晴娘虽不是什么特别贴心的密友,她那劝也不是全无道理的。倘若这些纸不是旁人给的而是要花钱买的,大概杜姨娘也会劝一劝。 也不是不让她练字,杜姨娘还是很喜欢她能读书识字的,只是会让她用稍逊一等的纸罢了。 甚至她的说辞林嘉都能想得到—— “没必要。” 林嘉摩挲着那份泛黄的字帖,微微地垂下头。 似乎有一口气,被肖晴娘不经心地一捅,泄掉了。 翌日早晨,南烛从梅林外缘拎着装了点心的食盒进来,一如往常。 只是凌昭才抿了一口茶,眼睛一扫,却怔了一下。 “她怎把字帖还回来了?”他问。 他明明叫南烛跟她说过,不把字练出模样来不要还的。 “谁催她了吗?”他蹙起眉头,语气有些冷。 南烛道:“不会,我们怎么敢?” 林嘉与凌昭之间借书、还书、赠纸赠物,都不是下人可以置喙的事。不论是他还是桃子,都不可能随便对林嘉说什么。 他便是觉得林嘉不识货不知道这字帖真正的价值,都不敢多一句嘴。 “林姑娘自己拿回来的。”他道,“我还记得公子交待的话呢,特意问了一句。林姑娘说——” 林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让人听起来特别舒服。 【九公子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我一个女儿家,也不用考秀才考举人的,如今我的字已经好了很多,练到这样就可以了,不奢求了。】 【这字帖被我占了好久啦,赶紧帮我还给九公子吧。】 【书还没看完,还要过几天。】 凌昭在淡金晨曦中听南烛将林嘉的话转述。 南烛是个伶俐的小厮,连林嘉那种少女娇俏的口吻都学得惟妙惟肖。凌昭甚至能自动在脑海里替换成林嘉的声音。 她说的……似乎也没错。 毕竟不是什么书香世家的闺秀,也不是什么世有文名的才女。便是十一娘和十二娘,如今也早把学业放下,专心跟六婶学理家。 林嘉比她们更简单,她连主持中馈都不必特意学。因为将来她要嫁的人家,大概没什么中馈需要主持。 听桃子说,她日常里除了帮他做点心赚取一份银钱,还会做些女红拿出去寄卖,就像那些仆妇丫鬟一样。 若是世家小姐,怎可能让自己的绣活流落到外面去。 凌昭看了眼南方。 隔着梅林,此时此刻不知道她回去了没有?还是在为三伯母采集梅露? 今天天气不错,梅露清新,大概是在采集梅露吧。 汲汲营营地。 他想起来,最开始就是他嫌弃她抄经文的字不好,直接压着她练字的。并非是她主动的意愿。 如今不需要她帮着抄写经文了,是不是不花时间练字,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做些粗糙绣活、打些简单络子,换一些小钱? 凌昭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又抿了口茶。 南烛低下头去不敢吭声。他觉得林姑娘不练字也没什么呀,的确现在也不需要抄经文了。 为什么公子身周的气息冷了起来?是他哪里转述错了吗? 南烛想不通,微感惶恐。 第 44 章(领悟) 第44章 中秋过后的几日一转眼就过去, 傍晚时林嘉隔着院墙听见隔壁肖氏喊虎官儿吃饭的声音,就知道凌府的公子们也都从学里回来了。 金陵地处南方,气候宜人, 这个时节夏衫还可以继续穿着, 早晚加个半臂就可以。但没了盛暑时节的湿热, 舒爽多了。 天倒是黑得比从前早了, 借着傍晚时分最后的霞光, 林嘉把小石磨抱出来,在屋檐下将明日要用的食材细细地研磨 杜姨娘就坐在窗边的榻上,胳膊搭在窗框上,倚着窗棂一边打络子一边时不时抬头瞧林嘉一眼。 那个小石磨是当初三爷还在的时候,她自己花钱置办的。为着私下里给三爷做些好吃的点心, 讨宠,固宠。 如今都是浮云了。 她忽然停下来, 问:“笑什么呢?” 林嘉抬头:“哈?” 杜姨娘说:“你跟那笑什么呢?” 林嘉说:“我没笑。” “你嘴角都是翘着的。”杜姨娘好笑,“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笑了都不知道?” 她真的笑了吗? 她刚才在想什么呢? “明天又是旬日了。”林嘉道,“我想着明天又能见桃子姐呢。” 杜姨娘感慨:“九公子对弟弟们真上心啊。” 不仅在旬日里指教弟弟们的功课, 甚至为了防止他们分心, 还把桃子这样的俏丫头打发出来,不让丫头们围着小郎君们转,只让小厮僮儿在跟前伺候。 “那多准备点吃的。”杜姨娘嘱咐, “桃子可爱吃东西呢。” 四房的桃子姑娘和林嘉交好, 不仅是林嘉的金主, 还手面特别阔绰, 送过茶叶尺头,中秋还送了大螃蟹。而且不像别的大丫鬟那样眼睛生在头顶上。真真是个体面人。 杜姨娘也特别喜欢她。 林嘉脆脆地应了。 凌延的确也到家了。 他给三夫人匆匆请了安, 便急着告退。 三夫人诧异:“有什么急事?” 凌延头痛道:“回学里前,九兄留了许多题目,说是明日里要考教。” 那天大晚上的九郎的僮儿过来了一趟,三夫人还记得呢,不由失笑,道:“看把你愁得。好吧,看你这么用功的份上,我帮你一把吧。” “?”凌延摸不着头脑。 三夫人道:“已经禀过老太太了,明日我嫂嫂过来接我,你陪我一道,咱们去云台寺给你外祖母烧柱香。” 凌延的眼神就动了动。 以前母子关系紧张,一个绷着、一个缩着的时候,儿子觉得母亲严苛掌控欲又强,母亲觉得儿子木讷不大气。 谁知道自凌延中了秀才后,母子二人相处的模式渐渐变了。原来当母亲的也不是一味强硬,原来做儿子的只是以前被压得狠了才显得木讷。 如今,母子二人一条心了,竟然十分地灵犀相通。 凌延眼神一动,三夫人就知道他明白了。 她含笑点头,表示正如他所想:“你舅母也会带着你表弟表妹们。你们兄弟姐妹也许久未见了,正好亲近亲近。” 凌延想不到三夫人不仅说话算话,行动还很快,说要帮他娶秦家的姑娘,这就给他安排上相看了。从他中了秀才之后,好多人好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都是因为,他立起来了。 凌延行礼道:“是。” 又道:“母亲辛苦了。” 虽然这样说着,内心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志得意满。加之明日还可以逃开凌昭的考教,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模仿凌昭的那种疏离冷漠的士大夫式的风仪就维持不住了,不免有些喜形于色。 三夫人瞧在眼里,觉得凌延中了秀才后成熟了一些,但终究还是个少年。 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她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忽又想起来:“啊哟,只跟老太太说了,忘记跟九郎说了。去,叫人现在过去说一声去。” 凌延忙嘱咐婢女:“务必要当面与九兄说。” 可不敢只随随便便留个话。 都知道探花郎日常待在书房,三房的婢女去了水榭却扑了个空,在桃子的指点下去了四夫人的院子,才找到了凌昭。 原来凌昭今日来陪四夫人用晚饭。 听了婢女的禀报,他点头:“知道了。” 凌延资质在凌昭看来是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他如今过了院试,乡试隔年一届,凌昭估计十年之内凌延肯定是考不中的。他想考取举人功名,至少得再苦读十年,他的学业其实根本不必着急。 他只要不去纠缠林嘉,凌昭管他是上香还是拜佛。 待三房的人走了,四夫人却说:“你猜,你三伯母怎地突然要去云台寺烧香?” 四夫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凌昭无语。这种事,他用膝盖想也能想得出来。 凌延都十六了,又刚中了秀才,正是该说亲的时候。虽则现在凌延也得为凌四爷服孝,不能立刻就订亲,但可以先相看起来。 毕竟如凌延这样的家族子弟,婚姻大事都掌握在父母手中,并不是谁都像他,便是亲生父母都不敢强作他的主。 “三伯母对十二弟十分用心了。”他道,“竟是打算为十二弟求娶秦家的女儿。” 傻儿子远不如他爹有情趣。他爹哪怕什么都知道了,也会故作不知地让她来抖包袱,过嘴瘾。 他直接讲出来了,四夫人老大没意思,白了他一眼。 凌昭觉得他娘这一眼十分地不淑女。正想规劝,话到了舌尖上,忽然怔住。 在父亲的手稿里,提及母亲的文字相当多。 凌昭是不介意让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父亲的文集里的。在文人的手札小品里,身边人,尤其是夫人或者孩子出现的几率还是挺高的。 但凌昭希望四夫人能以更好的形象出现。譬如知书达理,或者贤良淑德,或者至纯至孝,实在不济,善于理家也是可以凑合的。 奈何在凌四爷的手稿里,最常见的就是四夫人“薄嗔”、“小怒”、“跺脚”、“斜乜”。 凌昭阅览的时候就常揉额角。 想到父亲连这些东西都要记录下来,也不怕被旁人看到,凌昭颇是无语。 且他对这些女子的小性儿毫不感兴趣。 他是在大伯父和大伯母身边长大的,父亲用来描述母亲的这些字眼,他在他敬慕的大伯母孙氏的身上从来都没见过。 孙氏浑身上下都写着“大家妇”三个字,便是凌家大爷都对她十分尊重有礼。真个做到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凌昭一直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婚姻。 可眼前,母亲坐在他面前,那么灵动地嗔了他一眼,父亲那些描述她的字眼突然都好像活了起来。 凌昭似乎突然窥见了什么——是他不熟悉的,或者以往不曾在意的,不是那么合乎世间的规训,却是那么的有血有肉。 比起来,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形象似乎僵硬刻板了起来。 凌昭在这瞬息之间调动记忆,可真的……他真的回忆不起来大伯父和大伯母之间有过像父亲和母亲之间这样的感觉。 似乎是作为儿子不该去窥探的东西,总之令凌昭感到了一瞬的不自在。 他鲜少会有这种感觉。 随着年纪渐长,为官经验的积累,任何的突发情况他都能做到从容地面对和处置。怎么会如此不自在。 四夫人自不知道她这儿子眉眼不动间,脑海中已经翻涌过这许多念头。并且对自己窥探到父母亲之间那种外人不该知道的亲昵感到十分狼狈。 他陪她用了饭之后便很快地告退了,她还跟身边人抱怨:“瞧瞧,冷口冷面的,也不说多陪我一会儿,哼~” 好在她的性子风风雨雨的,说放晴也即刻就可以放晴。撇开了讨人嫌的儿子,跟身边的妈妈八卦起来三夫人会给十二郎从秦家挑个什么样的媳妇。 嫡支,旁支?嫡女,庶女?嫡嫡,嫡庶,还是庶嫡? 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能看出来的都是人心啊。 有意思。 凌昭许多年没有体会过狼狈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在四夫人跟前体会了一回。 出了四夫人的上房,他没有回去自己的寝院,而是返回了水榭。 南烛还问了一句:“今天歇在水榭吗?” 大户人家男人的内书房里,可不是只有书桌书架,通常它是一个完整的院子,功能完备。 甚至是很多男人避开妻子呱噪,红袖添香的私人领域。 凌昭日常偶尔也有宿在水榭的时候,故南烛有此一问。 凌昭却不置可否:“再说。” 天都黑了,这会儿回去若不歇在那边,回去干嘛?南烛摸不着头脑。 书房的婢女们见到去而复返的凌昭也有点惊讶,赶紧又点起了蜡烛,将书房里照得亮堂堂的。 凌昭坐在书桌前低头翻着凌四爷的手稿。桃子想要上前伺候,他头也没抬地摆摆手,桃子安静地退出去了。 凌昭现在面对着一个很麻烦的事。 他已经阅览过的稿子,都整理过了,划分了条目分门别类地收纳好,所以很容易就翻出了那些有四夫人出现的手稿。 之前看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些东西矫情琐碎,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笔墨记录这些无意义的片段。如今忽然醒悟了那字里行间藏着怎样让人耳根发烧的亲热狎昵,不由庆幸后怕——幸亏没有被旁人看到。 但这些手稿该怎么办? 凌昭抬眼看了眼屋角,那里还整齐地堆着好几只大箱子,里面全是凌四爷的手稿。 父亲是兴致来了什么都要落到笔尖的。只是文字的东西只要写下来就难免被人看到。可这些内容如此私密,怎能外流。 若毁去,又不忍心,毕竟是先父遗作。 他与父亲错过这许多年,实不忍心将父亲这些凝聚着饱满情绪,记录着鲜活人生的手稿焚去。 握着下巴沉思片刻,唤桃子另取了空的书箱来,亲手将挑出来的手稿放进去,挂上了锁。 先这样吧,待他全部归整完,把挑出来的、不能让外人看见的这些全都交给母亲。 作为儿子他没有资格决定这些手稿的存毁,还是交由母亲来决定吧。 凌昭最终还是歇在了水榭。 桃子给他铺床。 凌昭一撩眼皮:“笑什么呢?”桃子期盼地道:“明天又是旬日了。” 旬日里小郎君们都要过来,李子柿子只许在书房外伺候,屋里只让南烛飞蓬上前。 而她呢,被分派负责林嘉的人身安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了。 杜姨娘的院子虽狭小,她们姨甥俩的手却是真巧。除了当日新鲜做的点心果子,还有许多平时做的小食。 桃子借着护送林嘉,可以在小院那里停一停,跟林嘉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摸一整个早晨的鱼!简直不要太舒服! 凌昭没说话,过了片刻,才抬起眼。 “桃子,明天叫飞蓬跟你一起去取食盒。”他道,“你直接送林姑娘回去。” 桃子抬头:“咦?” 烛光中,探花郎寝衣半敞着襟口,胸膛精实,锁骨沟横。 那让京城贵女们痴迷的眉眼鼻梁薄唇,却蕴着霜,疏离缥缈。 第 45 章(不该) 第45章 八月二十的清晨十分凉爽, 晨风拂在脸上丝丝凉凉的,这种凉意一直持续到桃子把食盒交给了一起出现的飞蓬,然后熟稔地挽起她的胳膊:“走, 我送你回去。” 林嘉怔住。 可今天…… 林嘉一瞬的怔愣被桃子看在眼里, 她假装没看到, 亲亲热热地说:“走, 去看看姨娘去。她炒的瓜子怎么这么香, 到底放了什么,我得好好学学。” 林嘉迅速地收敛了情绪。 情绪这种东西,是十三娘那样被父母兄姐娇宠着的姑娘才该拥有的。 林嘉该有的,是像杜姨娘那样学做人,学处世。 低调而柔软。 她也挽住桃子, 眉眼带笑地说:“就知道你爱吃,炒了一大盆呢。” 于是飞蓬就目送她们两个人讨论着瓜子的口味渐渐走远。 听着就知道很好吃。想说一声给他带点回来, 又怕太大声吵到了梅林里的公子,又不敢喊。 飞蓬跺跺脚,拎着食盒转身进梅林去了。 凌昭晨练结束坐下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向南边看了一眼。 “桃子去送林姑娘了?”他问了句废话。让桃子直接送林嘉回去, 本就是他给的指示。 飞蓬还在惦记瓜子呢:“她去林姑娘那里吃瓜子去啦。林姑娘那里有好多好吃的, 上次南烛带回来的冬瓜糖也好好吃。” 凌昭看了眼飞蓬,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和大伯父有这么大的差距。 以前季白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季白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所以现在季白是他最合心、最得力的长随。 后面换过两个书童, 到了南烛的时候, 就开始觉得“是个小孩”。连季白都曾弹着南烛的脑门笑说“惜福吧, 公子对你多宽容”。 现在到了飞蓬, 年纪更小。他呱呱呱地废话这么多,凌昭居然不觉得生气, 甚至并不想出言训斥他。 祖母看待父亲这个亲生的幺儿,大概就是这种“算了,他还小”的感觉,故而特别放纵他吧? 他问这小孩:“林姑娘说什么了吗?” 飞蓬说:“林姑娘说,杜姨娘炒瓜子放的调料是她自己配的,东西很多,她说回头写下来给桃子。” 凌昭:“……” 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凌昭抿了口茶。 飞蓬小乌龟似的四肢趴在地上,歪着头用火钳把小炉里的炭扒拉出来,准备装回炭盒里。忽听头顶公子的声音问:“……她是笑着跟桃子说的吗?” “是呀!”飞蓬嘟嘴吹着飞扬起来的火星,“林姑娘笑起来可好看了!” 头顶不再有声音。飞蓬专心地做事。 待要回去,飞蓬站起来收拾,愣了一下。 碟子里还剩了两块点心。 公子做事从来有度有量,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没有节制。连吃点心都是这样。 每日晨练完他会很固定地吃四块点心。怎么今天才只吃了两块?是不好吃吗? 林姑娘的点心真的很好吃,大家都很喜欢。林姑娘知道了,特意每日都多给一些。 因为公子每日里都有新鲜的吃,所以多出来的量,晚上大家会分一分。 看着凌昭已经转身沿着湖边向水榭踱去,飞蓬眼珠一转,飞快地拈起两块点心都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嗯!明明很好吃!怎地公子还剩下了? 飞蓬麻利地收拾了箱子。 这种箱子是特制的,专门用于出门在外烹茶用。每一样东西在里面都有固定的位置,一旦合上,所有东西都卡住,不用担心会磕碰。 可提可背。南烛的力气已经练到能提着走了,飞蓬还不行,都收好合起来,背在了背上。又把点心盒子抱起来,撒开小腿儿追凌昭去了。 桃子最喜欢杜姨娘的小院了,自在! 因天气没那么热了,清晨空气也清新,在外面晒太阳比屋里更舒服。 杜姨娘在院里支起了小桌,摆上了各种小食和煮好的饮子招待桃子。三个人说说笑笑,还有小宁儿在一旁捧哏,王婆子殷勤伺候。 十分和谐。 桃子一抬头,看见了屋檐下挂着的绳子。 “我在跳百索。”林嘉说。 杜姨娘笑说:“可疯呢,还要拉着我跳。” 林嘉道:“桃子姐还打拳呢。” 杜姨娘只不信。 桃子道:“是真的,我们水榭那边,早上习惯都先打一趟拳,从小习惯了。” 杜姨娘知道了原委,只啧啧称奇:“文曲星就是文曲星,做事都与常人不一般。” 林嘉道:“姨母也是该动一动的。” 杜姨娘笑啐她:“别管我,我不跟你疯。” 反正是无事摸鱼的时间,桃子和林嘉一起带着小宁儿跳大索,杜姨娘和王婆子帮她们摇索。 小院狭长,把小桌挪开,正好。 这院子虽偏僻,却有一个好处,不会有任何主人家过来,不怕惊扰了主人家。 一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可能声音有点大,把肖晴娘给招来了。 “在玩什么呢?”她站在院门口,有点惊奇,“咦,有客人啊?” 她来都来了,杜姨娘和林嘉只能招呼:“来吃点东西。” 又给她和桃子互相引见:“这是桃子姑娘,这是隔壁的晴娘。” 桃子一看就是体面的大丫鬟,肖晴娘好奇地问:“姐姐是哪一房的?” 桃子道:“我是四房的。姑娘也是住在府里的?” 肖晴娘点头,道:“我外祖母昔年与老夫人是闺中故交。” 杜姨娘道:“晴娘的父亲是举人呢。” 举人在寻常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在桃子这种见识过许多翰林、学士的人眼里,属于“考不上进士”或至少是“还没考上进士”的人。 当然桃子不会表现出来,只带笑客套:“失敬了。” 肖晴娘矜持地笑笑,又问:“姐姐看着眼生,是四夫人跟前的吗?怎没见过?” 桃子道:“我是九公子书房伺候的,离开金陵好多年啦,这回才跟着回来的。” 肖晴娘眼睛一亮:“是探花郎呀。” “我还没见过探花郎呢?”她热络起来,“我弟弟跟咱们府里的郎君们一起在族学里读书,旬日才回来,他也没见过探花郎,一直跟我念叨呢。” 桃子道:“我们公子守孝呢,深居简出的,不大见人。” 杜姨娘指挥王婆子又把小桌抬过来支上,喊三个年轻姑娘:“来吃。” 肖晴娘坐下跟桃子聊了两句才忽然反应过来:“嘉娘那个琉璃珠子就是姐姐给的吧?” 她连续反应过来:“这么说那珠子是九公子的?” 林嘉眉心一跳。 杜姨娘虽一直以为琉璃珠子是桃子给的,也是眉心一跳。因有些事容易以讹传讹,尤其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珠子明明是桃子给的,说不定就被她们传成了凌九郎给林嘉的。 她笑着击掌:“原来是九公子的呀,不说我都没反应过来。嘉嘉说是桃子姑娘得的赏,主人家小时候玩过的。嘉嘉帮着抄经文,就给嘉嘉玩了。” 那些珠子被林嘉做成了禁步戴在身上,桃子也夸过她和杜姨娘手巧。肯定会被人看到。 不过本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虽是公子给的,但公子和林嘉……真的并无私情。只是对林嘉练字的奖励而已,更像打发小孩子。 “好多年了,公子小时候玩的,早扔一边了。”桃子笑眯眯地道,“我们收拾东西有翻拣起出来,公子就赏给我们了。这么大颗,连个孔也没有,想穿个琉璃珠花也不好弄。想着你们小姑娘年纪小可能会喜欢,就拿给林姑娘玩了。没想到她手巧,竟做成了个禁步。” 林嘉笑道:“是我姨母手巧。” 桃子顺势和杜姨娘拉起了关于打络子和做吃食的话题,杜姨娘热烈地响应了她。 肖晴娘还希冀能多听听探花郎的事呢,结果听了满耳朵放多少盐多少油加什么料。 林嘉还回屋取了炭笔,把杜姨娘那个炒瓜子的调料配方给桃子录下来。桃子揣怀里,就起身告辞:“也该回去了。” 大家就送了她。 等桃子走了,肖晴娘却还不走,问林嘉:“她是大丫鬟呢,怎么这么闲,能出来瞎逛?” 林嘉就说了:“听说是九公子旬日里都要在书斋里指点弟弟们功课。他十分严厉,不许丫头们在跟前伺候,只小厮僮儿在跟前。” 肖晴娘倒抽口气:“这么严吗?不愧是探花郎啊。” 这一句,林嘉倒是心有戚戚焉。 总之在寻常人的心目中,二甲进士已经十分的高大上了,若是能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那就是优秀中的优秀。 但是真正的人间菁英、士林华选,还得看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都被神化了。 东西也吃了,饮子也喝了,天也聊过了,主客都走了,人都站在院门檐下了,按说肖晴娘也该回去了。 林嘉等着她转身呢,结果她站在院门口,沉吟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嘉:“?” “嘉嘉。”肖晴娘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不顾脸面地请求,“能不能帮个忙,让虎官旬日里也去九公子那里旁听一下?” 林嘉张了张嘴。 半晌,她道:“你须得知道,我没有这种本事。” 她说:“我连九公子的面都见不着。” 是真的,今天旬日了,该是她和九公子见面的日子了。 她期盼了好几天了,可这个期盼今日落空了。 而以后,旬日里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还未知呢。 是觉得她不识好歹了吧? 对她好,她还不受。 林嘉低头无奈一笑。 没有办法呀,似那样的贵人,不会理解她也很正常。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她还可以继续做点心,九公子也让桃子送她回来,继续庇护她。 这也挺好的。 原就不该跨过那片梅林,走进那片空地的。 第 46 章(助人) 第46章 肖晴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个请求超出了林嘉的能力。 但即便她听肖氏念叨虎官儿是她未来的倚靠这件事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 却不能改变这的确是事实。 肖氏之所以会来投奔凌家而不是别的亲朋故旧家,便是看中了凌氏的族学,看中了这里读书的氛围。与孟母三迁差不多一个意思。 如今, 探花郎就在府里, 他的学问岂是族学里的先生能比的? 不知道也就算了, 忽然知道探花郎在固定的日子里指点凌家子弟功课, 这么好的机会, 哪怕丢些脸,肖晴娘也得为虎官儿争取争取。 只可恨她自己与四房没有关系,得求着林嘉。 “桃子姑娘不是书房的大丫鬟吗?能不能求求她给说个话?”她软语恳求,“就给递个话,就试一试?” 林嘉沉默了一下, 但还是细声软语地给她解释:“桃子姐姐也只是婢女而已。你看,九公子给弟弟们指点功课, 都要把她撵出来。她哪来的本事去左右探花郎做事。” 肖晴娘泄了气。 林嘉道:“你不妨跟你娘说一声,请她去求求老太太。” 肖氏是老太太故人之女,只那故人已经离世,这关系有些太远了。肖氏寄居在府里, 虽接受凌家一份米粮的救济以示接受凌家的善意, 但她日常里花销主要还是用自己的钱。 当时六夫人提议给她们母子一份月钱,老太太都是愿意的,肖氏挺着腰杆子没有要。 肖晴娘怏怏地地离开了。 林嘉回到院子里, 杜姨娘问:“她又说什么呢, 在门口这么半天?” 林嘉把肖晴娘求的事说了。 杜姨娘说:“这可该不着咱们出头, 咱们是哪个台而上的人物?配跟探花郎说话?让她娘去跟老太太说去, 她娘可是举人娘子。” 最后一句略带些讥讽,又带些无奈。 肖氏看不上她是个妾, 谁还看不出来。 她话里的意思,林嘉自然是懂的,她只抿嘴笑笑。 杜姨娘说:“你没答应她吧?” 林嘉自嘲道:“也得我有那个本事。” 杜姨娘放心了:“可不是。” 只这个事搁在了林嘉的心里。 肖晴娘回到院子里,原想将这个事告诉肖氏的,看看肖氏能不能找老太太求一求。 肖氏是有风骨没错,但为了儿子,她什么事都能折得下腰去。只是才回到院子里,就被肖氏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干嘛去了?是不是去隔壁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少去!” 肖晴娘辩解道:“我听着那边吵吵,好像有人,过去看一下。” “看一下这么久?”肖氏道,“那边有人关你什么事。” 又道:“是不是三房的姨娘们来了,你过去作什么!” 杜姨娘没什么社交,只有三房的另两个姨娘偶尔来看她,其实就是来她这里透透气。跟三夫人一起生活,还是挺心累的。 日常里,她们也并不到处乱跑。大家族聚居的这种大宅规矩大,别说守寡的妾,就是有男人的妾也不会瞎出来乱跑。一般就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一辈子,紧挨着的跨院与跨院间,互相串串门。 连天空都是四方形的。 杜姨娘搬出来住,反而自在了很多,另两个十分羡慕。 想到肖晴娘跟几个妾室厮混,肖氏更生气了,语气都见严厉。 肖晴娘赶紧解释:“不是三房的姨娘们,是四房的一个大丫鬟。可能就是小宁儿认识的那个。” 林嘉一直被看作是三房的人,她怎么会认识四房的大丫鬟,“通过小宁儿”是一条合理的路径。上次螃蟹的事,林嘉就是这么搪塞肖晴娘的。 丫鬟不比妾好到哪里去,肖氏依然生气:“能不能听点话,别出去瞎跑?” 肖晴娘垂下了头。原本想说的那个事,便咽下去没说。 回了自己屋里咬着指甲想,不告诉她。回头再去磨磨林嘉,看能不能说动她。或者……更好的是,看能不能通过林嘉跟桃子熟稔,她直接找桃子? 若能靠自己把这个事办成了,将来虎官儿也得感激她这个当姐姐的。 姐姐毕竟没有娘亲,姐姐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当然要为弟弟着想,但也得为自己想一想。 桃子吃开心了,玩开心了。要不是后来来了个外人,其实她还能待得更久一些。 总之是开开心心地回水榭去了。除了炒瓜子的调料方子,杜姨娘还给她装了一袋子瓜子。她回来的时候书房里还没散,南烛在里而伺候,飞蓬在外而听唤。李子柿子和小丫头们都乐得偷闲呢。 桃子一回来,她们就过来往她怀里摸:“有什么好吃的,快拿来!” 因为每次从林嘉那里回来,都会有好吃的小食,大家已经知道了。 桃子气道:“别扯乱我衣服,给你们给你们,一群吃货!” 姑娘们得了瓜子,一起围着嗑起来,好不开心。 桃子叉腰:“给南烛和飞蓬留点!” 日头渐高,临近中午的时候,凌昭终于给弟弟们散了。 待郎君们都离开,丫头们才鱼贯而入,麻利地收拾了书房,很快就将书房归整成原本的整洁模样。 在一群婢女当中,凌昭看了桃子一眼。 待旁人都退下了,桃子留下了。 虽然去杜姨娘的小院是去吃吃喝喝消遣去了,但是也得汇报一下差事的事,不能让公子觉得自己真的是去吃喝消遣去了。 “我把林姑娘送回去了。”然而真的没啥好汇报的,今天十二郎根本就不在府里,只好说,“她那边没什么事。” 凌昭点点头。 沉默了一下,问:“她说了什么吗?” 林嘉当然没说什么,她是一个多明白事的姑娘啊。但桃子脑海中闪过今晨林嘉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与失落,所以那句“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没……有。” 语气中带了犹豫。 凌昭岂能听不出来,眸光立刻就锋利了起来。 桃子忙道:“林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嗯……” 凌昭问:“只是什么?” 桃子吞吐道:“奴婢觉得林姑娘可能有点失望,当然就那么一下子,只是奴婢自己的感觉……也不一定。” 凌昭沉默了一瞬,随即道:“知道了,退下吧。” 桃子退出去,外而柿子在听唤。桃子就去了耳房。 耳房是茶水房,也是大家休息的地方。南烛和飞蓬刚换下来,正在开心地嗑瓜子:“这个好香!” 桃子道:“给我留些!”挤过去一起嗑。 眼看着一袋子瓜子见底的时候,柿子过来了:“南烛,公子唤你!” 南烛忙把手里最后几颗扔给飞蓬,在身上搓搓手,飞快赶过去了。 进了书房,一垂手:“公子。” 凌昭问:“我前阵子画的那副湖景图,装裱好了吗?” “早就好了。”南烛道,“已经拿回来收起来了。” “去取出来。”凌昭支支下巴,“挂那边。” 南烛飞快去了。东西本就是经的他的手,最清楚在哪里。很快取了过来,用画叉把墙上原来的花鸟山石图取了下来,换上了凌昭最近作的这副月夜湖景。 南烛看了看,还问了句:“公子,这就是窗外的这片水吧?” 因日日都看,熟悉得很。 凌昭点点头,负手站在画前端详了片刻。 彩云蔽月,湖光清冷。对岸的梅林里,要去细看才能看到那一抹纤细身影。 和天地世间比起来,她实在是渺小孤弱。 这使他回想起那夜他去对岸去寻找一抹哀思,月光下看到她迷茫、惶然地站起来,怯怯问“可是九公子”。 他曾经嗟叹她身上没有傲骨,白负了一副梅精花灵似的好皮囊。 可是在月华中看到她怯生生、柔似水,却又想,她就该是这样子的。 世间女子,原就有百般相,万种样。总该有一个她这样的。 强求不得。 南烛站在凌昭身后,忽然好像听到他家公子叹息了一声。 南烛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一叹实在太轻,似有似无。 只是公子忽然侧头问:“我的琴收在哪里了?” 南烛问:“是四爷那一张吗?” “不是,我的溪云。”凌昭道,“收到哪里去了?” 凌昭的琴名“溪云”,前朝名匠所斫,是张百年古琴。 他回金陵是为奔丧,那张琴从行礼中取出来后就没用过。他上一次弹奏用的是从凌四爷书房中取出来一张琴。 因是父亲的遗物,抚之伤神,情绪便泄露了出来,结果被林嘉听到了。 那女孩子落泪了。 琴音并非谁都听得懂。她或许没有梅魂雪魄该有的傲骨,但必是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 而且柔软。 “把溪云取出来,”凌昭吩咐南烛,“明晨带上。” 林嘉一直想着肖晴娘那个事,搁不下。 到了傍晚用完饭,杜姨娘帮着她准备第二日的食材时,她忽然开口道:“晴娘求的那个事,我还是想去跟桃子姐说一声试试。” 杜姨娘本来好好地,冷不丁被气到,瞪眼睛:“犯傻是不是?” “不是。”林嘉抿嘴一乐。“不是犯傻是什么!”杜姨娘眼睛瞪得更厉害了,“她跟你有多好,为她值当吗?” 林嘉道:“不是好不好,只是……我想了一下,肖婶子虽然不太爱和我们来往,但她其实和我娘也没什么区别,一样孤儿寡母,一样是投奔了别人家。” 杜姨娘不吃这一套:“你是个菩萨不成?” “我自然不是。”林嘉道,“只我又想了想,把自己换成了晴娘,我想倘若我有个弟弟,眼前有个探花郎,我会怎样?” “我一想,这一辈子我还有机会遇到别的探花郎吗?大概是没有了。” “我的弟弟要是能得探花郎的指点,那就是一辈子收益的事。” “为了这个,我做姐姐的怕什么呢,豁出去求人就是了。哪怕求到凌九郎跟前也没关系。” “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丢脸罢了。我们的脸又值几个钱?值得为这不值钱的脸放弃这一辈子可能就一次的机会?不值得啊。” 杜姨娘翻个大白眼:“他肖霖又不真是你弟弟!” 肖晴娘和虎官儿,大号分别是肖晴和肖霖。 看她被气着,林嘉直笑。 “要真是就好了。”她道,“那我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直接就冲去凌九郎跟前求他了。正因不是我的弟弟,才犹豫这许久。” 看杜姨娘又要说话,林嘉轻声道:“姨母,若不是无可依靠,谁又会投奔到别人的家里?” “似我们这样的人,倘若都还不能互相扶助,以后指望谁还会来帮我们呢?” 杜姨娘责备的话便说不出来了,沉默了许久,吐一口气,破罐子破摔:“行吧,你想试你就试吧,反正咱们的脸而不值钱,也不怕丢。只怕桃子姑娘觉得你不晓得分寸,厌了你,以后不跟你这里订点心,上哪去赚这么轻松的钱?” 林嘉低头一笑。 “不怕的。”她说。 旁人提到凌九郎,一听到他探花、翰林的名声,就被他的光芒耀花了眼睛。看到他行止间的疏离淡漠,就被他的气势压得战战兢兢。 他们都不知道,凌九郎是怎么样怜惜孤弱、而冷心善的一个人。 他们都不知道,九公子这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第 47 章(水榭) 第47章 八月二十一的清晨, 林嘉将新鲜的点心交给了南烛,然后问他:“我有事要与桃子姐姐说,我知道她不方便出来, 我想过去找她, 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南烛有点意外, 说:“姑娘有什么事, 我可以帮着带话。” 但林嘉觉得南烛太小了, 这事又有点大,至少对虎官儿和晴娘来说是可能影响来一辈子的事,她怕南烛说不清,更觉得这样的事中间传一道话就可以了,不宜传两道。 她说:“我还是想跟桃子姐直接说。” 她看了一眼南烛的身后。 她和凌九郎其实就隔着一片梅林。倘若虎官儿真是她的亲弟弟, 她就豁出去不要脸直冲过那片梅林,直冲到凌九郎跟前去求了。 可终究虎官儿不是她的弟弟。她只是伸手帮别人一把而已。既是帮忙, 就得量力而行,还得讲究方法。 凌九郎如今不见她了,按照礼数,她要说的事就得由他的下人传达禀报。 南烛太小她不放心, 最好是桃子。 南烛想了想, 道:“那姑娘未时左右过来吧。那时候我们公子歇午觉,大家都比较有空闲。” “多谢你啦!”林嘉塞给他一个油纸小包,“这是我姨母做的冬瓜糖。” 杜姨娘做的糖都别有风味, 比外面买的好吃, 南烛和飞蓬吃过都念念不忘。南烛飞快地揣进怀里, 眉开眼笑:“谢谢姑娘啦!” 林嘉才要说“谢什么”, 忽然顿住。 悠远的琴声透过了梅林,漫了过来。两个人都噤了声。 过了片刻, 林嘉低声问:“是九公子吗?” 南烛点了点头。 林嘉仰起脸来倾听。 …… …… 真好,当初那种压抑的悲伤已经敛去了,现在的琴音幽缓平静。 九公子的琴音真的好平静啊。 当初上课学琴的时候,连教授她们音律的先生都做不到这样。 林嘉的视线当然无法穿透梅林,但她倾听着琴声,眉眼柔和了起来。 淡金的晨光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唇边的微笑。 南烛忍不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南烛踏入空地的时候,凌昭的琴音刚好落下。 南烛禀报:“我陪林姑娘采了露水。” 凌昭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把嘴上的糖粉擦干净。” 南烛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嘴——什么陪林嘉采露水,他刚才躲在林子里吃糖来着。 “她还在吗?”凌昭问。 “应该还在。”南烛不是很确定,只能这样回答,“她说今天要采露水给三夫人的。” 那他的琴声,她应该都听到了。凌昭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琴弦,止住了最后的余音。 “琴收起来吧。”他起身拿起了剑。 仓啷一声,青锋剑出了鞘。随着剑花的挽动,银光在晨曦中闪耀成了一片。 南烛被主人抓包了偷吃,不免心虚。人一心虚话就多。 他一边收琴,一边叨叨:“一定还在,她刚才听公子的琴听了好一阵子呢。” 晨曦里的银光停滞了一瞬,凌昭“嗯”了一声。 银光再次连成了一片。 待南烛收好琴,那片银光又停顿,凌昭问:“她喜欢吗?” “啊?林姑娘吗?”南烛想了想,“肯定喜欢的吧?我看见她笑了。” “她笑了?”凌昭挽了剑,收了势,“怎么个笑法?” “就……”南烛虽然是书房伺候的,可也就是个认识字的水平,冥思苦想了一下,努力描述,“好像晒太阳很舒服……就笑了,嗯,是这个感觉。” 当时可不是淡金色的光就照在林姑娘脸上吗?感觉她眉眼间都透着很舒服的样子。 南烛的描述虽然十分直白不文,但是凌昭精准地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感觉。 他甚至想象出了她眉眼间蕴起淡淡笑意的模样。 当初桃子说她闻琴声而落泪,他就想到了她可能是一个对音律感知力强的人。她果然是。 她在府里的家学里上过学,字学得一般,不知道琴学得怎么样。 凌昭将剑反握在身后,抬头看了看愈来愈明亮的阳光,忽然很想知道。 然而凌昭终不可能主动去找林嘉,让她弹奏一曲的。 他回到水榭里,一上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用了午饭,待消化了一些,洗漱更衣,准备歇午觉了。 桃子铺好了被褥枕头,退到了槅扇外面,听唤。 慢慢地,自己都昏昏欲睡的时候,南烛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林姑娘来了。” 桃子道:“你替我一会儿。” 南烛道:“你藏的瓜子拿出来。” 桃子不承认:“我哪有藏。” 南烛才不会被她糊弄:“不可能不藏。” 林姑娘给的冬瓜糖他都得先吃一半,剩下的才拿回来跟大家分。桃子这么贪嘴,怎么可能不藏瓜子。 桃子恼火地道:“好吧!” 两人遂谈妥了。 桃子才转身走开,南烛就听见里间里凌昭唤人。忙推开槅扇门进去:“公子你醒了?” 凌昭歇午觉一般不动床铺,通常都歇在次间的榻上。 他侧卧着,斜撑着头,眼睛还没睁开,半睡半醒的模样,问:“桃子呢?” 南烛道:“她有事让我先顶一下。公子,喝水不?” 秋日里气燥,凌昭“嗯”了一声。南烛麻利地去倒水。 凌昭搓了搓脸,坐起来喝水。 刚才应该是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地忽然醒了。恍惚着好像听见了“林姑娘”?不太真切,应该是在做梦。 润了润喉,他顺口问:“桃子干嘛去了?” 南烛道:“林姑娘有事过来找她,她出去跟林姑娘说话去了。” 凌昭握着杯子的手滞住,倏地抬起了眼。 林嘉一早采了梅露给三夫人送去,竟见到了三夫人。她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三夫人能记得她就不错了,一个月不见得能见上一面的,真是难得。 林嘉乖声巧语地给三夫人请安问候。 三夫人含笑点着头打量她,心中惊叹时光飞逝之快,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转眼就成了娉婷佳人。 其实林嘉小时候三夫人一直很喜欢她,奈何她乱了嗣子的心,这才让她挪了出去。 “过来让我看看,也好长时间没见了。”三夫人冲她招手。 林嘉受宠若惊,赶紧上前去。 三房的妈妈摆了个绣墩在榻前让她坐,她坐了一半,被三夫人拉住了一只手细细地打量。 林嘉也不敢乱看,只心里总觉得三夫人和蔼得不太寻常,不免有些惴惴。 这是将来要帮着她娘家侄女一起把凌延的心留在三房的人。 三夫人仔细打量一番。 这雪肤桃腮、晶莹眸子,别说男子了,就是她看了都移不开眼。 许久,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拍了拍林嘉的手:“一转眼就长大了,以后……要常来看我。” 林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来得可够勤得了吧,只要不下雨不阴天,五天里得来个三天,但一个月不见得能见着三夫人一次。 心中莫名,面上却得维持着温和羞怯的笑,低头应“是”。 从小就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说起来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心性都是可以放心的。 三夫人满意点点头,又见她身上钗环简单,自手腕上撸下来一支白玉镯子给她。 那支镯子三夫人常戴,显然是心爱之物。她出身和眼光都不俗,喜爱的东西自然也是贵重的。 对林嘉来说,实在太贵重了,简直烫手。林嘉哪里敢接,当然要推。 三夫人道:“莫推了,怪难看的,我不耐烦这样的。” 妈妈也笑眯眯说:“喜欢你才赏你,还不快谢过夫人。” 三夫人慈爱道:“你日日里都想着来孝敬我,也该当的。如今长大了,也该打扮起来。” 不能不识抬举,林嘉捂着手腕上被强戴上的烫手玉镯,惶然道谢。 一路回去都捂着袖子,见着了杜姨娘就赶紧给她看:“三夫人给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了,认识这只镯子。这是三夫人陪嫁里的东西,是好物件。 杜姨娘讶然:“怎地赏你这个?” “我也不知道。”林嘉道,“说是觉得我孝顺。” 林嘉孝敬三夫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忽然觉得她孝顺了? 杜姨娘心里惊疑不定。但看到林嘉眼中忐忑,作为大人她强行镇定下来,假作无事的模样道:“赏你就收着。咱们夫人可是金陵秦家的女儿,当年嫁过来也是十里红妆,你是没见过。” 杜姨娘当然也没见过,都是听说的。 三夫人身家不薄是真的,毕竟是秦家嫡女。她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也都是十里红妆,叫人羡慕。 只是两个女儿都随着夫家在外地任职,母女不得相见。仅有一个嗣子在身边,便不免把控得严格些。 三夫人的确不小气的。以前也是有过一些赏赐的,只是这次的特别贵重,林嘉才会不安。 既然杜姨娘都这么说了,林嘉就安心了。 这白玉镯通透莹润,实在是好看。她看了好久,恋恋不舍地摘下想收进箱子里,太贵重了,不太舍得戴。 叫杜姨娘给喝住了:“戴着,既是夫人给的,就戴着,平日里往那边去,都戴着。” 林嘉道:“太贵了,磕了怎么办?” 杜姨娘道:“磕坏了就去跟夫人哭去。” 林嘉:“……” 好吧。她懂杜姨娘的意思。眼下对她们来说,三夫人才是最重要的。一支镯子再贵重,也比不得三夫人喜怒重。 于是又戴回去了。 杜姨娘拉着她的手,也叹道:“真好看。” 至于她心里的百种猜想、纷乱心思,自不会与林嘉个孩子说的,只能独自揣着。 林嘉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杜姨娘下午她要去找桃子的事。昨天说了一嘴,杜姨娘不太高兴,不喜欢她多管隔壁肖家的事。 待用过了午饭歇了一会儿,她过去看了一眼,杜姨娘歇午觉了。 搬出了三房的院子就是这一点好,不用在三夫人跟前捧盂打扇,日日都可以睡个懒觉再歇个晌午。三房的另两个姨娘都十分羡慕。 也正好,不用跟她说,去一趟回来,她十有八九都还没醒。林嘉掩口一笑。 出门时只跟王婆子交待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姨母若没醒,就不必跟她说了。” 王婆子笑眯眯点头。 金陵气候宜人,秋季的下午真的适合睡午觉,王婆子目送林嘉出门,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回房里歪着去了。 小院静悄悄的。 林嘉一路走得轻松,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路上已经想好了,请桃子帮忙给九公子递个话。最糟的情况也就是被拒绝,闹个没脸。 她的脸能值几个钱,孤儿寡母的若能有凌九郎这样的贵人提携一下,一辈子受益才是真的。 水榭这个地方一直都是隔水相望,还真没来过。 这书斋一面接岸,另一面临水。林嘉长久以来一直只看到临水的那一面。走到近前,才觉出比远看要宽敞阔朗得多。不像三房的宅院那么富丽精致,连地砖都是碧绿凿花的。富贵气仿佛被秋光秋风洗得干干净净似的,只余下满满的书卷气。 林嘉抬头看了片刻才走过去,刚靠近便见南烛探了探头,见着她就笑:“我就猜姑娘该来了,你等一下,我去喊桃子姐。” 他一溜烟跑了。林嘉便在阶下等着。 没一会儿,桃子出来了。 “可有什么事?”桃子关切地问,“南烛跟我说了,我担心了一上午。” 深觉得以林嘉的性格,若没什么大事,不会特意跑来找她的。 林嘉歉然道:“没想到让姐姐担心了,其实不是我的事,是有一个事,想请姐姐帮着给九公子递个话。” 桃子稍稍放心,说:“什么事,你说。” “便是昨日姐姐见过的晴娘,她住在我隔壁,她还有个弟弟,和府里的郎君们一同在城外的族学读书……”林嘉将肖晴娘的请求告诉了桃子。 “这个事,自然由不得我们,自然是看九公子的意思。”她道,“只是肖家人与九公子说不上话,我厚着脸皮帮着传个话。能不能成的,我也尽力了。” 桃子问:“她跟你很要好吗?” 桃子其实昨天看出来肖晴娘与林嘉也说不上特别要好,真就是邻居的关系而已。女孩子之间要好不要好还是非常明显的。 “也不算。”林嘉道,“只是大家差不多,都是孤儿寡母的人家,我十分羡慕她有弟弟……” “若我有弟弟,知道有九公子这么个文曲星近在眼前,知道有这么个机会,便是跪着求,也会求一求的。” 桃子懂了,她点头道:“好,待公子醒了,我就将这个事禀告公子,只……” 她想说“只姑娘须得明白,我也只是负责上下传话,事情成不成,不是我一个婢女能决定的”。哪知才说了一个“只”字,忽然看到林嘉的视线漂移向她身后。 凌昭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起来:“什么事要禀告我?” 桃子倏地回头。 秋光里,她家公子披了件道袍站在阶上。 道袍里面只穿着一件细麻的禅衣,襟口半敞着。 探花郎修长的手指捏着道袍的领襟,空荡荡的衣袖在秋风中摆动。 第 48 章(试琴) 第48章 别说这副燕居模样, 便是凌昭褪去衣衫洗浴的模样,桃子作为贴身婢女都见得多了。 只是,林姑娘在这儿呢…… 桃子转回头去看林嘉。 林嘉活这一辈子, 也没见过男子这般的风流模样。 她整个人都看呆住了。 凌昭一双深邃的眸子, 眸光清炯, 落在了林嘉身上。 小姑娘好像傻住了。 凌昭顿了顿, 道了声“进来说话”, 便转了身。 桃子忙闪身让开路,林嘉如梦初醒,满脸通红,求救似的看看桃子。但桃子眼观鼻鼻观心。林嘉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林嘉什么时候见过男子衣衫不整过?这辈子都没见过!她这辈子才见过几个男人! 生平头一遭,只吓得心脏怦怦直跳。耳根不知道为什么就热得厉害。 一路上头也不敢抬, 余光看见前面道袍的衣袖好像甩了两下。 及至进了书房,听见凌昭的声音道:“怎不抬头?” 林嘉努力抬起头, 飞快地看了一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一路走来,凌昭已经将道袍穿好了,衣冠整齐。 道袍没有束丝绦, 宽大飘逸, 显不出他晨练时穿劲装的腰身,看起来全是书卷气。 若是手里再拿一卷书,就真真地符合了林嘉对“探花郎”、“文曲星”的想象了。她不由眨眨眼。 凌昭问:“是有什么事, 要到这边来找我?” 实在想不到, 才一个旬日没见她, 她就有事需要通过桃子来联络他了。凌昭这心里混混沌沌的, 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竟隐隐有些懊悔。 能直接跟凌昭说,可比要桃子传话更好啊。林嘉忙打点精神, 道:“住我隔壁的肖家三口人,她家儿子在族学里附学的。听说九公子这边,旬日里会召集郎君们指点他们功课,肖家的姐姐想替弟弟求个旁听的机会,只她没法跟九公子搭上话。我就想着,帮着传个话。成不成的,我尽力了。” 虽力量微薄,但总没有袖手旁观,于自己心里便能过去了。 凌昭问:“肖家儿子多大了?” 林嘉道:“嗯……大概十一二?” 凌昭点点头:“与十六郎差不多。”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行走内院的书童小厮,再大些就不能继续在内院行走了。林嘉才多大?她还未及笄,比这少年也就只大个两三岁? 可肖家儿子还与她比邻而居。 凌昭问:“他们家与我们府里是什么关系?” 这个林嘉知道,盖因肖晴娘常挂在嘴边的。她回道:“他们姐弟的外祖母,昔年与老太太在闺中相识。” 有亲朋,有故旧,这便是故旧之人的后人。既来投,老太太肯定要照拂。想来早年姐弟俩年纪都小,便收留在了府里。 凌昭道:“知道了,我来安排。” 林嘉又惊又喜,小心求证:“九公子……是答应了是吗?” 那眼睛带着真心的欢喜,比平时要亮许多。 凌昭凝视片刻,问:“你和肖家姐弟关系很好?” 桃子刚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呢。只是能对桃子掏心窝子说的话,林嘉不想跟凌昭说。 或许因为他是男子,或许因为他身份尊贵。总之林嘉不想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孤儿寡母”的那种话说得太多,其实连自己都不爱听,更遑论旁人。 她便道:“就隔一道墙,说话都能听得见。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正好这时候桃子在时候进来上茶,林嘉话音才落便被她进门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去看她。 再回头,凌昭的面色淡淡的。 林嘉已经习惯了凌昭的这种看不出来情绪的神情。以前家学里的先生也讲过,读书人讲究“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这就是士人说的“养气”。 林嘉以前空洞地听着,不太能想象。 现在倒不必想象了,凌家九郎就是士人的模子。 茶都上来了,凌昭袖子一拂:“坐。” 书房本就有待客的功用,自然有案椅。林嘉坐下,说也奇怪,在凌昭这里却没有在三夫人那里的局促,能踏踏实实地坐实了。 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定下神来,打量起这书房来。 想不到这辈子竟还有机会能进入探花郎的书房,不好好看看也许下次就看不到了。 因为窗格里嵌的是明瓦,所以屋子里特别亮堂。书桌大得惊人,笔墨盈案。大肚瓶里插满了卷轴,墙上也挂满了书画…… 林嘉忽然“咦”了一声。 凌昭刚抿了一口茶,闻声抬眼,看到林嘉面露惊奇。他顺着林嘉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副月下湖光图。 凌昭不由一顿。 林嘉已经转头问他:“九公子,这个……是园子里这片湖吗?” 她不是很能确定。因为她总是从对岸往水榭这边看,没有试过这个角度看对岸。 凌昭放下茶盏,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扇,转头道:“过来。” 林嘉依言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不由发出低低的轻叹:“原来从这边看,是这样的……” 这景实在美。 怪不得桃子说凌九郎基本上白日里都会待在书斋。推开窗便见这样开阔的景色,胸臆间该是多么舒展。男儿的天地真是广阔,哪怕身份不够高贵,如南烛、飞蓬这样的小厮,也可以跟着主人见识广阔天地。 而她每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推开窗,一条逼仄狭长的院落。 有短短的片刻时间,林嘉是站在了凌昭的视角去看窗外,好像踏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而凌昭站在她身侧,看到的是少女唇边的微笑,眸中的向往。她好像还有一分怅然,为什么会有怅然? 凌昭看了一眼日日都看的湖景,对这一分怅然感到不解,蹙起了眉头。 林嘉欣赏了几眼湖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身对凌昭道:“原来同一片景,换一个地方看过去,竟这样不同。九公子的书斋位置真是好。”林嘉还记得杜姨娘讲过的一个八卦——十四郎中了秀才,六夫人很想把这水榭要过去给十四郎做书房。她的意思是反正九郎也几乎不会回金陵了,没必要白占着这么好的水榭。 当然没成。无论是凌老爷还是老夫人,都没同意。 似凌家这种书香世家,出进士容易,但出一甲进士也一样是难得的。 状元榜眼探花,全大周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出一个就是光宗耀祖。一个水榭怎么了,凌九郎便是二十年不回来,也是照样要给他留着的。 但这些林嘉觉得“太好”的东西,于凌昭都是日常常见而已。最好的那一份给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凌昭早就习惯了。 他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林嘉福身:“那我……” 今日要做的事已经做了,比预期的还更好——直接跟凌昭说了。凌昭也答应了。她准备功成身退,要告辞了。 凌昭却负着手问:“以后不练字了?” 对这件事,林嘉本来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可现在凌昭当面问起来,她突然愧疚了起来。 因不是谁都会对你好,偏偏你辜负了那个人对你的好。 她微微垂下头。但肖晴娘的那些话在耳畔响起,连举人家的姑娘都觉得她在做无用又败家的事。大概姨母也是这么想的,姨母只是疼她,不说而已。 “不练了。”她抬起头,微笑着说,“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做呢。” 话说到这份上,一般人就不会再继续问了。 林嘉怎么也想不到,堂堂探花郎居然就继续追问了下去:“要做什么?” 林嘉呆住。就是一个托辞而已。怎么还兴刨根问底呢? 偏凌昭就这么看着她,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就……”林嘉没办法,硬着头皮回答,“一些女儿家做的事,做些绣活、打打络子什么的。” 小院里有丫头有婆子,林嘉倒是不需要做那些浆洗、打扫的家务。小院的饭食是统一从大厨房领取,林嘉也不需要下厨烧饭。 所以她的生活虽然比不上什么大家闺秀,却比外面许多小门小户的女儿家要轻松很多。 做的那些活计虽然一大部分是拿出去卖了钱,攒私房,但也没有隔壁肖晴娘做的那么多,绝达不到“劳累”的程度。 因为她傍着杜姨娘生活,而杜姨娘有凌家供养,林嘉跟着沾光。 但林嘉做的活计是不是比隔壁肖晴娘少,她的生活是不是比肖晴娘轻松,对凌昭都是没有意义的。 在凌昭看来,果然就如他所想,她省出来的时间都用来做那些事情了。 大好的青春时光劳劳碌碌地,就这么过去了,总让他觉得遗憾。 今天早上南烛形容她听他抚琴时的笑容,说是“好像晒太阳似的很舒服的感觉”。 南烛毫无文采,但凌昭一听就明白了,那是听懂了琴音的人发出的会心的笑容。 上一次他摸了亡父的琴,她也是听着琴音落泪了。 分明是灵秀内蕴,却生生被这些俗务拖累了。 “学过琴吗?”凌昭问。 话题跳跃得超出林嘉的预料,她懵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凌昭是怎么从练字跳到学没学过琴上来的。她完全想不明白凌昭的脑子是怎么拐弯的。 “嗯嗯,学过一点。”她吭哧了一下,才道。 凌昭转身:“跟我来。” 林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也拒绝不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了凌昭身后。 凌昭带她去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有棋盘,有琴案。那张琴的木头油润润的,一看就是被保养得很好。 林嘉那不好的预感应验了——凌昭的手指抚过琴弦,带起一串悠远琴音,转头对她道:“你弹一个给我听听。” 林嘉觉得要糟。 她甚至后退了一步,拒绝道:“我只学了一点点,早忘了。” 凌昭不买账:“不管学过多少,弹来我听听。” 简直要命!林嘉心底叫苦不迭,可对上凌昭一双寒潭似的眸子,又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坐在了琴案前。 弹什么呢?仔细回忆了一下,深吸口气,手指抚上琴弦,弹奏了一曲《秋风词》。 这是初学者入门级的曲目。凌昭六岁的时候开始摸琴,就学过了。 不仅如此,在凌昭想来,林嘉这样显然在音律上有灵气的女孩子她的琴技就算不会很好,也不会很差。 他是没想到林嘉的琴技……真的很差。 差到让他愕然的程度。 林嘉弹到后面已经弹不下去了,不仅不成调,而且谱子已经记不起来了。 简直惨不忍睹。她连脖颈都红了,臊得。 听过凌昭的琴声再看过书房里的字画就知道,这位探花郎是个全才,他是样样精通的。在这样的人面前献丑,便是林嘉也有点扛不住。 她还是头一次在凌昭面前这么臊得慌。 凌昭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巨大的落差——他期望中林嘉是个灵秀少女,自带音律天赋;现实里,林嘉弹得调不成调,真的只能说是“学过”。 凌昭抿了抿唇,问:“……是不是许久没练习过了?” 林嘉红着耳根点头,声若蚊蚋地答了声“是”。 凌昭忍了忍,又问:“为什么不练?” 好歹是生活在凌府里,她姨母也算是半个主子,院子里有人伺候,不至于忙碌到挤不出来一点练琴的时间。则她这样一个对音律感知力颇强的人,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 林嘉踌躇了,抬起头为难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 “你……”他求证,“是不是没有琴?” 琴那种东西,是有了闲钱、闲暇和闲情才会需要的东西。 这三样里林嘉唯一拥有的是闲暇。 闲钱她有一些,为日后攒着。而闲情,杜姨娘就根本不希望她有。 杜姨娘一直谨防着将她养成个满肚子春华秋月的大家闺秀。 “咱们啊,”她对她说,“还是得脚踏实地地过日子。” 第 49 章(琴瑟) 第49章 凌昭有那么片刻的时间, 心里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就是梗在那里,特别难受。 那一刻他甚至想开口把这张“溪云”就给了林嘉。 溪云在旁人来看, 是张昂贵的名琴, 是张有历史的古琴, 但于凌昭来说, 它就只是张琴而已。 但凌昭已经入仕七年, 就算年少时曾经“何不食肉糜”过,也早被打磨出来了,谪仙似的外表之下,非常地脚踏实地。 想把溪云给林嘉的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瞬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自然给得,但林嘉却受不得。 相比他, 她所受的束缚要多得多。所以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昨天旬日没有见她, 她失望了吧? 凌昭忽然竟生出了微微的悔意。自己怎么竟跟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较真了呢? 实在可笑。 林嘉只觉得凌九郎的眉间有一股冷意,让人有点畏惧,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但这怪不得她,她虽然住在这凌府里, 到底不是凌家的姑娘, 不可能过凌家姑娘那种调香抚琴、把女红仅仅作为兴趣而不是谋生技艺的生活。 林嘉的心里,是赞同杜姨娘的论调的。脚踏实地地生活,才让人心安。 否则的话, 总觉得惶惶然。 凌昭的话题忽然又跳跃了, 他问:“在学里还学过别的什么吗?” 啊, 是放过琴这个话题了吗?林嘉悄悄松了口气, 回道:“跟十二娘十三娘她们学的都是一样的。除了读书,也学过字和画, 调香和琴。” 至于穿衣搭配、妆容和礼仪,这些过于女性化的东西,倒不必和凌九郎说了。 只是林嘉眉心忽然一跳,忙补充道:“我只是旁听的,学得都浅。” 可千万莫要再考她了。 什么旁听,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蹭课。 不比附学的,人家附学的是实实在在交过束脩,拜过老师的。旁听的就是家里塞进去的,当然家里会象征性地给先生们多添一些酬劳,但肯定没有附学的学生那么正式。 为什么学得浅?因为老师也不太把蹭课的当回事,不会花费精力去细心指点。把凌家的姑娘教出来才是正经事。 又或者这蹭着学的真有什么过人的天赋,能和老师互相成就,或许老师也愿意做一回伯乐。但凌昭指点过林嘉写字,也听过她弹奏,知道她绝不是什么一鸣就能惊人的天才。 于老师而言,便如同买东西的添头一样。谁会在意添头呢。 林嘉不知道凌九郎为什么不高兴。 不该是因为肖霖旁听的事,因为那个事她一提,他立即就答应了。 林嘉可不觉得是因为自己。她没那么大的脸。她今天过来也只是抱着“尽力”的想法。她人微言轻,能尽的力也不过就是帮肖晴娘把这个话带到。 话带到了,她就尽力了。至于成不成,岂是她能左右的了的。 可这个事一下子就成了,那都是因为凌九郎……他外冷内热,看着吓人,可其实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啊! 林嘉试着问:“肖家弟弟的事,我现在可以跟他们说吗?” 垂眸沉默的凌昭被她唤回神,他负手道:“你想说就说。” 林嘉道:“那我就跟肖家姐姐说,这个事我帮她把话带到了。成不成的,不在我。” 凌昭这个态度,是已经答应了。 但林嘉认为肖家该感谢的是凌昭而不是她。她没那么大脸去冒功。 她这个想法很简单,她会这么想也很简单。凌昭一看即明。 若没有林嘉,他根本不会知道府里还寄居着这么一户人家。姓肖的一家实在该感谢林嘉的。 凌昭点点头:“你不要管了,我会安排好。” 能为别人办成什么事,是多么令人开心啊。林嘉觉得自己今天舍了脸面跑这一趟真是值了。 “我代肖家姐弟多谢九公子了。”她眼中带笑,轻盈福身,“那,我回去了?” 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漾着湖面的粼光,让人想起晴朗的夏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凌昭突兀地问道:“你其实很喜欢学琴吧?” 林嘉:“……” 为什么话题又跳跃回来了?? “还……”林嘉想说“还行”,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也就那样。” 凌昭颔首:“去吧。” 心情好的时候走路会显露出来,但林嘉今天走的还是有点急。 那怕凌昭再留下她考她些什么的心思也是一看即明。 其实很好笑,但凌昭唇角只微扯了一下就恢复了冷淡。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又听着桃子似是送完林嘉回来了,才唤了一声:“桃子。” 桃子应声进来了,垂手准备听公子示下。 她是最清楚林嘉过来是干嘛来的了。看林嘉离开时候轻松开心的模样,也猜到自己公子大概是许了那件事。 那唤她进来,是要了解一下肖家的背景?还是要安排那肖家弟弟过来旁听? 桃子兢兢业业地正在脑子里汇集她点点滴滴直接间接了解到的关于肖家的信息。可惜当时只当肖晴娘是个无关路人,没太在意。也不知道仅有的一点信息回答出来能不能让公子满意。她家公子问话细起来常叫人招架不住,脑后冒汗。 脑子里正琢磨这些,却听她家公子道:“你帮我想想,有什么合适的说法,能让林姑娘常到这边来又不会让人猜疑?” 桃子:“……” 桃子:“???” 桃子抬头,有点迷茫:“……哈?” 林嘉飞快地逃跑了,是真怕凌昭再考教她。真是的,被探花郎考这些东西让人头皮发麻。她本来就学得浅,又搁下很久了,基本上全荒废了。 林嘉现在深深地同情起凌府的诸位公子了。小郎君们每个旬日里在水榭里一定也是度日如年吧? 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憋着笑意回到排院,才踏上自己院子的台阶又收回脚,想了想,往隔壁去了。 在肖家院门口喊了一声,肖晴娘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出来了,也是午睡刚醒的样子:“嘉娘啊?什么事?” “还说什么事,就是你昨天那个事。”林嘉眉眼带笑,“我去找桃子姐说了。桃子姐会禀告给九公子的。” 肖晴娘一愣,忽地清醒了:“你是说那个事?” 林嘉嗔怪:“不然呢。” 肖晴娘激动起来,过去握住了林嘉的手:“嘉娘!嘉娘!我怎么谢你!” 其实事已经成了,九公子都已经答应了,但林嘉忍住了,只道:“先别太早高兴,我只是帮着问一声。成不成的,还得看九公子。你要谢,到时候去谢九公子。” 这人情得记在九公子的头上才行。 肖晴娘像被泼了瓢凉水,冷静下来了,吁了一口气,道:“也是。总之还是得谢你!” 她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拣了好听的话来谢林嘉。 林嘉与她认识好几年,很了解了,只听了两句便摆手叫她别说了,又问:“婶子呢?” 说半天话了,没见着肖氏的人影。 “出府去了。”肖晴娘道。 林嘉一听就知道,这定是平时做的绣件攒够了,拿去寄卖。 林嘉有些羡慕肖氏的自由。 肖氏要出府可以直接去找六房要对牌。她不行,她得去找三房的管事妈妈,妈妈再派个丫头去六房领对牌。而她一次都没这么做过。因为杜姨娘是出不去府的,她一人出去做什么? 杜姨娘也不可能放任她自己出府的。 她自己虽是出身小门小户,却也在凌府里看惯了大家闺秀的作派,若是放年轻轻的小姑娘随便出去瞎溜达,怕她被府里的人看不起。 别的不说,隔壁肖氏就首先看不起了。她家也是不放肖晴娘随便出去的。 肖晴娘又追着问了两句,想知道桃子是什么态度,桃子在凌九郎跟前有多大的体面,她递话能起多大作用。 林嘉虽理解她急迫又担忧的心情也招架不住,赶紧说:“我回去了。出来太久姨母要骂我的。” 回到院子里,杜姨娘午睡起了,坐在檐下凳子上篦头发。见着她,道:“我刚才仿佛听见你去了隔壁?” 院子太小,就隔一堵墙,说话大些声就不免传过来。 林嘉过去接过篦子帮她篦头发:“我刚才从九公子的水榭回来了,把事办了,就过去跟晴娘说一声。” 杜姨娘一直就不乐意林嘉帮隔壁,只白了她一眼。 林嘉笑嘻嘻地受了。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杜姨娘也没办法,只说:“行啦,这下踏实了吧。成不成的也不在咱们,看他们家虎官儿有没有这个福气吧。” 林嘉心想,那是当然有的。 探花郎浑身都是金光,遇到他的人多少都会沾点他的福气的。不不,能遇到探花郎,同住在一个府里,就已经是福气啦。 事已经成了,又不想告诉肖晴娘,又不能告诉杜姨娘,只能自己憋着。事能憋着,脸上的笑意憋不住。杜姨娘瞅着这傻外甥女,只对天翻个白眼。 肖晴娘也憋着呢。 她其实特别想告诉肖氏自己为家里做了大事。可又怕事情最后不成,让肖氏空欢喜一场,只能先憋着。 她一晚上都心神不宁。肖氏看出来了,问了两句,她敷衍过去了。 这一晚,隔着一道院墙,肖晴娘和林嘉,一个睡得极不踏实,一个睡得极踏实。 林嘉梦里还梦见了凌昭的书房。 每一样东西那么雅致,是凌九郎白日里起居、读书的地方,处处透着一股男子气。 林嘉梦见自己漫步在其间,没有人说她,没有人管她,好自在。 可是一回身,惊见凌九郎就负手站在槅扇门口正看着她。林嘉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无措起来。 可是凌九郎走过来,却也并没有说他。他好像说了什么,但梦里听不见。只看得见他神情平静。 他又走到了窗边,向远处眺望。从窗户中斜斜投入的光将他拢住。 片片尘埃都在反着光飞舞。 探花郎也在发光。 他忽然转过来头,又说了什么。 林嘉大声地喊:“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一着急,醒了。 外面隐隐天亮,又是一天开始了。 林嘉忘记梦见了什么,睡得饱饱的,精神抖擞地起来在小灶间里忙碌。 带着新鲜的点心去了梅林,交给了南烛。趁着天气好,想为三夫人采露水。 可是梅林深处又响起了琴声。 林嘉扶着梅枝,凝神听着,待一曲音落,才惊觉露水已经在日光里蒸发了。晃晃瓶子,今日才采了半瓶,这是没法给三夫人送去的。 算了,带回去自己喝吧。 而梅林深处,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琴弦,止住了余音。 …… …… 古诗有云: 琴瑟友之。 钟鼓乐之。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0 章(投饵) 第50章 林嘉回到小院, 趁着还不晒,跳了会儿百索。喊杜姨娘一起,杜姨娘是不肯跟她疯的, 只帮她数数。 到了太阳高起来的时候, 隐隐听着隔壁有人说话。 杜姨娘溜达到院墙底下立着, 竖起耳朵。 林嘉无语, 招手让她回来。杜姨娘只摆手让她走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 杜姨娘过来说:“我仿佛听着一个声音耳熟,像是南烛小哥?” 她先是纳闷:“不该啊,南烛小哥怎么……” 忽地反应了过来:“是不是九公子那个事成了?” 林嘉从她一说听到南烛的声音,就知道是凌昭派了南烛过来传话的。 她笑着点点头:“大概吧。”其实内心里是十分肯定的,毕竟凌昭是当面答应她的。探花郎可不该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只是当然不能跟杜姨娘说实话。 杜姨娘咕哝:“桃子这体面可够大的。” “当然了。”林嘉忙说, “桃子姐是九公子跟前第一人。” 杜姨娘老神在在地,不再说话了。心里想的是, 桃子漂亮能干还那么招人喜欢,该不会是探花郎的房里人吧?又说是书房婢,会写字会读书的,红袖添香的那种? 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体面, 这事让她一说就成了。 林嘉问:“怎么了?” 杜姨娘撩撩头发:“没事。” 又道:“这么大的事办成了, 隔壁的得好好谢谢你吧?” “嗐,我有什么好谢的。”林嘉不以为意,“要谢就该谢人家九公子。” 杜姨娘气得伸手指戳在她额角给她顶开:“滥好人!” 林嘉只一笑, 不以为意。 肖家谢不谢的她真不在意, 因为这次事里, 她已经收获了一份莫大的快乐——不是帮虎官儿求到了旁听的资格, 而是,她, 林嘉,竟也能办成什么事了。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呢。 杜姨娘觉得虽然傻外甥女是个滥好人,但隔壁肖氏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总该来表示一下。 谁知道此时隔壁,肖氏正送探花郎的小厮出门,听见自己女儿晴娘对那小厮说:“小哥代我问桃子姐好。” 小厮应了,离开了。 肖氏才终于从惊喜中冷静下来,生出疑窦:“九公子怎么知道咱们虎官儿的?你方才提到的又是谁?” “桃子姐呀,是九公子身边得用的人。”肖晴娘往自己身上揽功,“我就是听她说起来,才知道原来旬日里府里的小郎君们都不休息,俱都在凌九郎那里受指点。” “我一想,怨不得这次府试,府里一下子中了三位。虎官儿要是也能受凌九郎指点,说不定这次就也过了。”她道。 肖氏道:“他还小,你看府里的十六郎也没中。” “行行行。”肖晴娘习惯了母亲总维护弟弟,略过去,道,“反正我就想着,要是能得了探花郎的指点,定是不一样的,就厚着脸皮求了桃子姐。你看这事,就这么办成了!” 她有点紧张,因为肖氏一直不喜欢她去结交府中仆妇,怕丢了身份,也怕遇到势利眼受折辱。 果然这次肖氏没有如以往那样呵斥她,反而吁了一口气,称赞她:“多亏你有心。” 肖晴娘松了口气,心里隐隐得意,又想起来道:“可要跟虎官儿说清楚,这次是靠了谁!” 肖氏戳她额角:“瞧把你能的。” 又若有所思道:“是得让虎官儿知道知道,毕竟以后你嫁了,还得他给你撑腰。”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这话听得次数多了,实在有点腻味。 正暗暗瘪嘴,忽然肖氏又道:“这个事多亏了那位桃子姑娘,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肖晴娘眉心一跳,忙问:“要怎么谢?” 肖氏踌躇了半天,看了看日头还早,道:“我出去一趟吧。” 匆匆解了围裙,去找六房管事的大丫鬟领对牌。 她走了,肖晴娘翻了翻自己的床头,从褥子底下掏出一个布包,解开来是一对银手镯。 她十分舍不得,摩挲半天,最后一只套在自己手腕上,把另一只又重新包起来,揣进怀里,就去了隔壁。 杜姨娘看见她,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晴娘来了。” “姨娘。”肖晴娘问,“嘉娘呢?” 林嘉在东次间里推开窗户探头:“这儿呢,屋里来。” 肖晴娘便熟门熟路地去了她屋里。去了便说:“成了!事情成了!” 林嘉早知道了,一点不惊奇,只笑道:“那可好,值得加道菜。” 肖晴娘握着她的手:“多亏了你。” 林嘉道:“我不过传个话罢了。” 肖晴娘掏出怀里的小布包塞给她:“这个给你。” “什么呀。”林嘉推辞,“不至于。” 肖晴娘执意要给她:“你拿着。这和我这个是一对的,你看。” 她解开布包,又伸出手腕:“以后咱们俩一起戴。” 这倒挺新奇的,林嘉还没有和别人这样过呢。有一回她去十三娘那,正赶上十二娘和十三娘试穿新作的衣裳。她们姐妹俩的衣裳是一样的,只在微小的细节上不一样,特别有意思。让林嘉生出羡慕。 一只银镯子也不算贵重,林嘉现在攒的私房也够自己打一只的。再加上肖晴娘执意要给她作谢礼,她便收下了:“好,以后我们一起戴。” 肖晴娘看她郑重收起来,又道:“还有个事,须得你帮我圆一下……” 林嘉微愕:“什么事?” “就,我娘那里,我跟她说是我去求的桃子姐。”肖晴娘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我娘常常念叨的,我以后都要靠虎官儿撑腰……” 林嘉立刻明白了,松了口气,道:“晓得了,我当个锯口葫芦就行了。这事是你办的,不关我事。” “就知道你好。”肖晴娘欢喜地抱住她胳膊,“以后我就跟你好。” 待她走后,杜姨娘摸进来:“她干嘛来了?” 林嘉又把收起来的镯子拿出来给她看:“来谢我的。” 杜姨娘掂了掂分量,应该是实心的,还算满意,还给了林嘉:“还行。” 林嘉一乐,又告诉杜姨娘:“还叫我帮她圆个话。” 因为杜姨娘也是知情的,怕她跟肖氏说漏嘴,还得跟她通一下气,遂把肖晴娘求的事跟她说了。 杜姨娘嗤了一声:“瞧把她精得。” 杜姨娘在榻上坐下,胳膊肘搁在榻几上,闲闲地道:“兄弟啊,也就是那么回事。要真那么靠得住,二姐姐何苦带你来找我。” 林嘉只无奈一笑,不再说话。 那时候她小,对舅舅们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有一回忘记哪个舅舅趁娘出门的时候带她出去了。 一开始她是很高兴的,但是时间长了她隐隐有点害怕。舅舅带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的人待着。她隐约记得是个老婆子,院子里还有好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孩子。 后来娘追来,她跑得头发都散开了,疯了似的要带她回去。那个舅舅跟她还吵架了。 再后来一段时间,老吵架,然后某一天,娘就趁着舅舅们不在,带她跑出来了,一直跑到了姨母这里。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好久没想起来了。现在想起来,那些陈旧的画面又翻上心头。 林嘉忽然窒住。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时候不懂的事,刹那间懂了,只吓得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杜姨娘吓了一跳:“怎么了?” 林嘉定定神,把想起来的事告诉她。 杜姨娘听明白,骂了句“一群短命鬼!”,又道:“以前二姐姐多么照顾他们,在家里干了多少活!选秀给的安家钱也都给他们分了!” 她气得胸膛起伏,林嘉反宽慰她:“都过去了。” 杜姨娘长长叹一口气,道:“你看吧,兄弟就是这样的。别说兄弟,就是父母也是靠不住的。” 杜姨娘是怎么给别人做了妾,林嘉是不太清楚的。想来,也逃不过就是人间常见疾苦。 无非贫、病、贪三样。 杜姨娘气了半天,待气消了,发呆半晌,又道:“我是佩服二姐姐的。她好聪明,在回家前就把值钱的东西寄存在当铺里。果然家里待不下去,她跑出来再把东西取出来,带着你来找我。” 这些事以前也跟林嘉说过了,只每次再想起,总觉得她娘亲还是聪明。 杜姨娘起身,过去拍了拍林嘉床头的箱笼,尤其是压在sp;   “二姐姐的东西都在这里面,我给你收好了。”她道,“你以前小,我也没跟你细说。二姐姐病的时候把钥匙给了我,我开了箱子一看,她有四十多两银子。给她看病花去了一些,还剩不到三十两,都在这里,我给你收得好好的。以后你出嫁,都带过去做嫁妆。” 她道:“到时候,我再给你点,凑个五十两整。我那些旧首饰到时候拾掇拾掇,给你凑一套体面的。其他的我再给你置办一些,总之不会让你光身子出门的。” 姨娘的月例是二两,其他的胭脂水粉、衣裳料子、茶叶香药、冬日的炭火都给的是实物。 这都还是在三房不克扣的前提下。 除了这些之外,因为没有男人了,就意味着没有打赏和其他的进项了。杜姨娘用她的月例养着林嘉,在保证林嘉一定水平的生活质量的同时,尽可能地节省了,便是想替林嘉攒出嫁妆来。 已经无父无母无兄弟了,若再没嫁妆,嫁人以后日子怎么过?在夫家直不起来腰杆的。 林嘉鼻子一酸,又忍住,抱住杜姨娘的胳膊摇晃,娇嗔:“不用你的钱,我自己多做些活,多赚些。” 才说了这个话,下午桃子就来了。 “我这有个赚钱的活儿,来问一声林姑娘做不做?”她笑眯眯地说,“林姑娘要不做,我就问问隔壁肖姑娘去。反正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公子是想包给府外头的人,我说咱们府里就一定有人能做的,所以过来问一声。”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1 章(同意) 第51章 桃子在杜姨娘的眼里就是林嘉的金主。 做点心那个事, 第一次的钱是她帮着收的,当时就觉得桃子手面非常阔绰。后来七月八月的报酬都是南烛直接给了林嘉,杜姨娘没再过问。但是林嘉跟她提过一嘴“这个月给得多了些”。 在杜姨娘心里, 桃子金光闪闪的。 听她这么一说, 杜姨娘立刻摁住她道:“不急不急, 先与我们说来听听。” 赚钱的好事, 凭什么让给隔壁的啊。要不是因为嘉嘉, 隔壁的又怎么能认识桃子。 桃子要的就是这个,这个事最关键的就是过杜姨娘这一关。 “我们公子你们可能不清楚,咱们府上的探花郎,他是书画双绝的。”桃子告诉她们,“公子他在京城的时候, 有位专门的师傅为他调制颜料。只这师傅并不是我们府里的人,没法将他也一并带回来。如今公子想找个人来做这个事。” “我们这些做丫头的, 虽然也粗粗识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可于这个实在不行。这须得是学过的人才行。” “我头一个呀,就想到了林姑娘。林姑娘不是上过府里的家学吗?这学堂上该是学过的?我就跟公子说不如在咱们府里找一找, 公子把这个事就交给我了, 我头一个便先来跟姨娘说。” 杜姨娘连字都不认识,更不懂得这些了,转头问林嘉;“可学过这个?” 颜料的制作、香料的合成, 的确都是学过的。 林嘉迟疑了一下, 说:“学是学过……” 她想说“但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哪知道杜姨娘摁住了她的手臂, 切断她的话头,直接跟桃子说:“果真是学过的。” 她趁势便问起酬劳。 桃子道:“每天下午到我们水榭去, 大概……一个时辰吧。旬日的时候不必来。一个月六分银子。” 杜姨娘一个姨娘每个月的月银也就二两,她可是整个人一辈子都给了凌家了。 小宁儿一个月才三百文,王婆子更少,才二百五十文。辛辛苦苦好几天做一件绣活,也就是十几文到几十文。 六分银子按现在的银价差不多六百文了。 杜姨娘当然怦然心动。 三爷不在了,她现在除了月例再没有其他的进项了,就总希望找路子赚些钱,给林嘉攒着。如今这么好赚钱的路子在眼前,她当然心动。 只也没敢立刻就答应,还是小心地问:“要去那边啊?不能拿回来做吗?” “拿不动。”桃子摆手,“别的不说,就那一套白瓷蒸器,拆开来有几十个部件,我们都不敢乱拆的,怕装不回去。”杜姨娘不懂,问林嘉:“那是做什么的?” 林嘉告诉她:“各种不同颜色的颜料做法不一样,有要研磨调和的,有要淬油淬药水的,有的还需要蒸煮。挺麻烦的。” “吓?这么复杂?”杜姨娘吃惊,道,“为什么不去外面买现成的?” 桃子道:“外面卖的不行,我们公子手上有些材料,外面买都买不到。那些书画谱子里卖的颜料,用的料都不好,公子看不上的。” “哦哦哦!”杜姨娘明白了。 就是讲究呗。 三夫人就特别讲究,都不用外面买的脂粉,她自己动手做。 听说四夫人还会去买宜生堂的胭脂,三夫人十分看不上,总觉得四夫人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吃喝喝。 偏四爷是两榜进士,三爷却只有举人功名,他的虚职是恩荫的。虽也有诰命,却不像旁人的丈夫那样是真正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出身,令三夫人耿耿。 杜姨娘真的很想让林嘉赚这六分银子,因为林嘉不去赚,就要被隔壁赚走了。要真是这样,她也会耿耿。 但她还是没立刻答应,十分犹豫:“……去水榭的话,会不会扰到九公子?” 怕的不是扰,怕的是林嘉会不会常遇到九公子。毕竟是个年轻未婚的公子,杜姨娘有点忌讳。 林嘉垂下了头去不说话。 桃子不动声色,道:“就是怕扰到公子,才只能过了晌午去。因那个时间,是我们公子歇午觉的时间,正好能避开。” “我们公子喜静不喜闹,极是讨厌旁人扰他的。” 她这么一说,杜姨娘想起来凌九郎还真是这样。因为他这个脾气,现在林嘉早上去采梅露都只能再梅林南侧,不能踏入北边了。 这个事,林嘉跟她说得清清楚楚。她还说当时差点急得哭了呢,幸好凌九郎许了她可以在南侧停留。 就和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杜姨娘看凌九郎也是自带光环的。 进士已经高不可攀,“探花郎”三个字比普通进士的含金量又蹭蹭蹭地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普通人须得仰着头去看才行。 听桃子这样说,杜姨娘不由得沉吟起来。 林嘉只微微垂着头,不插嘴。 桃子这时候却道:“隔壁肖姑娘她爹我记得说是举人来着?” 这一句,帮杜姨娘做出了决定。 “是,咱不说她。”她笑眯眯地道,“这么好的事你先想着我们嘉嘉,哎呀,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这就是同意了。 桃子一笑:“姨娘给我做些好吃的呗。” 这有什么难,杜姨娘一口答应。 遂约定了第二日去水榭的时间。 杜姨娘很高兴:“桃子啊,真是个好姑娘。哎,我给她弄点什么吃?帮我想想,她的口味你最熟悉。她跟着九公子守孝,也不敢明着吃肉的吧?只能要素的?” 林嘉道:“她最喜欢吃你炒的瓜子了。” 杜姨娘:“那就炒。别的我也会弄。” 她又想起来嘱咐林嘉:“你嘴巴可严着点,别什么都跟隔壁的说。” 杜姨娘不知道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却晓得一碗水端不平、人有我无容易引起的不满和怨愤。 林嘉应了:“我晓得。” 她道:“我得翻翻以前的笔记去。” “快去吧,好好温习温习。”杜姨娘笑骂,“傻丫头,刚才是不是差点就要说‘都忘记了’?” 林嘉道:“你竟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 杜姨娘啐她,道:“赶紧去吧。好好温习,弄清楚了,明天小心点,别弄坏了九公子的家伙事,可别银子没赚到,还要倒赔钱。” 林嘉笑着回屋去了,果然翻出了从前的课堂笔记,把那套东西都温习了一遍。 这个事听起来好像挺正常的,但林嘉心里知道,没那么简单的。 因为刚才杜姨娘摁住她不让她说话的时候,桃子也借着桌子的遮掩,从另一侧也摁住了她。 所以九公子……这是要干嘛呢? 林嘉的忐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持续到她把食盒交给了南烛,然后又听到了梅林深处传来的琴声。 这一回她不敢再只顾着听琴忘记采梅露了。但她的耳朵一直支着,唯恐错漏了一个音。 今日的琴声格外的沉凝,好像一个有力的人用低低的嗓音在耳边说话。林嘉的心不知不觉就静下来了。 不知道九公子到底是想干嘛,但……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是九公子啊。 日头高起来,排院里肖氏在跟肖晴娘商量:“这是两块尺头,这是一包糖霜。你去还是我去?” 肖晴娘自然说:“我去,我去!” 林嘉去求了桃子姑娘,桃子姑娘一下子就把事情办成了,可知她真是个有体面的大丫鬟。肖晴娘十分想与她结交,正愁没有由头。 肖氏其实不是很想去。 谢当然得谢,但她身为举人娘子,不太弯得下腰对凌府的下人们赔笑脸。按说以她的身份,就应当直接去谢凌九郎才对,偏凌九郎是个外男,她与他也没有交集,贸然过去也不合适。 还不如让肖晴娘和桃子她们年轻姑娘自己接触去。 她便把东西给了肖晴娘,肖晴娘回房里换了身半新的裙子,说:“那我去啦。” 肖氏问:“是去湖那边吗?” “嗯。”肖晴娘道,“那里是凌九郎的书斋。” 肖氏道:“小心点,最好别跟凌九郎打照面。” 毕竟是外姓男女。 肖晴娘有点不耐烦,但也不敢露出来,只敷衍地应了。 出到外面正碰上林嘉从三房院子里回来。林嘉的规律是旬日不去三房,旬日过后那两天便去得勤一些。 肖晴娘略有点心虚,隔着段距离跟林嘉打了招呼就匆匆走了。 林嘉略感奇怪,多看了她一眼,回到院里跟杜姨娘说:“刚才门口碰着晴娘了,她穿着那条绣着金线的折枝莲纹的八幅裙呢,特别好看。” 杜姨娘却一乐:“哟。” 那条裙子肖晴娘很稀罕,都是去找凌家姑娘的时候才会穿的,左邻右舍都知道。 杜姨娘笑完,沉吟了一下,问:“她干嘛去了?” 林嘉到底年纪小,虽知道如何应付人,却不会发散地想那么远,只道:“我哪知道,只打了个招呼。她走的挺快的。她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包得挺好的。” 杜姨娘问:“她朝哪边去的?” 林嘉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走那边的话,前面有好几条岔路,通往几个不同的方向。其中一个方向是往湖边去。沿着湖岸走,就能走到凌九郎的水榭书斋去。 其实也没有证据证明肖晴娘就是往那里去的,但杜姨娘内心里直接就认定了肖晴娘一定是往水榭去了。 她哼了一声,看了眼林嘉。傻外甥女显然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人家给个小银镯子就跟人掏心掏肺地当知己了。 杜姨娘越想越气,立掌为刀,“哆”地敲了林嘉脑壳一下,转身回屋了。 林嘉:“???” 大晌午的,又背着她偷偷一个人喝小酒了是不是。 搁这儿撒酒疯。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2 章(失魂) 第52章 湖畔水榭外, 桃子正在推拒肖晴娘的礼物。 “肖姑娘不用客气。”她客客气气地道,“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帮林姑娘传个话罢了, 本就是我们做丫头的本分。姑娘要谢, 该去谢林姑娘。” “嘉娘我已经谢过了。”肖晴娘看得出来桃子和林嘉好, 她以前吃过这方面的教训, 也不敢抹杀林嘉的存在, 只道,“她跟我可好了。可没有姐姐,这事又怎么能办得成。姐姐对我们家的恩情,不谢怎么行?” 桃子却说:“既已经谢过了林姑娘,我这边便不用了。哪有丫头传禀回话还收谢礼的?” 桃子笑得和蔼可亲, 拒绝得却十分坚决。且她手都不伸,肖晴娘也没法硬塞给她。 管事大丫鬟自有管事大丫鬟的气势, 肖晴娘和林嘉一样寄人篱下多年,对上桃子这样的人,内心里就先弱气了下来。 她抱着包袱讪讪地道:“姐姐若是看不上这点东西,不如我帮姐姐做双鞋?” 桃子心里挺不耐烦的。 就凭她的眼力, 大大前日在小院里就看出来杜姨娘和林嘉与这个肖姑娘的关系也就那样, 说“可好了”只怕是肖晴娘的一面之词。而且人情常理,托人办事是不能跳过中间人的。 这个事虽然是肖家的事,但桃子这边是林嘉找过来的。肖家若是想谢, 就该去谢林嘉。现在肖晴娘越过林嘉直接找上她, 有拿林嘉做跳板的意思。这事就办得不地道。 要么蠢, 要么奸。不知道肖姑娘是哪样。 林嘉一直以来只看到桃子在凌昭跟前静如鹌鹑的模样, 她不知道桃子作为凌昭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素来也是威风八面的。 桃子特别擅长笑里藏刀和阴阳怪气, 正想皮笑肉不笑地给肖晴娘来两句,忽听身后响起声音:“在吵闹什么?” 分明是凌昭的声音。 桃子暗叫一声糟糕,怎地吵到了这位主子。 肖晴娘的注意力全在桃子身上,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出来了,听到这低沉的声音才探头越过桃子肩膀看过去。 这一看,便呆住了。 桃子屈膝回禀:“这位就是肖家姑娘,为着肖家少爷的事要来谢我。然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当不得,故正推辞呢。” 凌昭点点头,对肖晴娘道:“肖姑娘不必客气。故旧相识人家,相互帮扶也是应当的。叫令弟旬日按时过来便是。” 那站在阶上的青年没有穿华丽的丝绸锦缎,因为守孝,他穿的细麻。一只手负在身后,袖子在秋风中微微摆荡。 眉若远山,目如寒潭。 冰雪玉树一样的公子。 说话的态度明明是和蔼的,却遥不可及。 肖晴娘感受到相隔万丈的距离,却感受不到寒冷。因从见到凌昭的那一刻起,她的脑子里便嗡嗡地只有一个声音:怎地世间会有这样好看的人?怎地世间竟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肖氏虽能自由出府,却从不许她跟着。 在凌府里最令肖氏满意的便是生活的环境了,虽是寄人篱下,却远离了街头巷尾的污秽腌臜。女儿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不比从前差了。 肖晴娘在这一点上倒和林嘉十分相似——她也真的没见过几个男子。 甚至林嘉都还经常能见到十二郎那样俊俏的公子,她几乎是没有机会见外男的。因旬日虎官儿从学里的回来休息的时候,肖氏也会特意拘着肖晴娘,就是怕她乱跑,撞到凌府的小郎君们。 在这一点上,她还不如林嘉。 生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一个及冠了的青年男子,便是凌昭这样的世间容貌巅峰。 大门不迈,二门也出不去的豆蔻少女完全经不起这等冲击,一下子就被这个人撞进了心里。 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脸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就发干得难受。 及至发现婢女、小厮和那公子都在看着她,肖晴娘才回神,一时慌乱无措:“是,我,是,啊,不是……”竟语无伦次起来。 看到那公子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着她,肖晴娘猛地像被一瓢冷水泼醒,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顶着火烧似的脸颊脖颈,颤声道:“是、是家母,让我过来道谢。” “请与令堂说,不必多礼。我是晚辈,也不该当。”凌昭道,“姑娘请回。” 肖晴娘平日里颇是能说会道,这一会儿却想舌头打结似的,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好几双眼睛看着呢,她心知自己已经失态,再待下去更丢人,忙吸一口气,福身行个礼告辞,转身离去。 只那步子慌慌的。 凌昭今日没有陪四夫人用早餐,便打算这会儿过去看看四夫人。 亲母子分别了太多年,等出了孝他是必定要回京的,到时候母亲跟不跟着去还不一定。凌昭想趁现在丁忧在家,尽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多分给她一些。 岁月行得太快,一转眼,美人鬓边便生了华发,想珍惜,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谁知道走到门口,便听见了外面有人说话。凌昭便听见了“林姑娘”三个字,故出来问了一句。 凌昭目送肖晴娘远去,问:“她跟林姑娘很好?” 桃子含蓄地道:“说不准。” 凌昭点点头。 他其实在出来之前听见了两句,桃子夹枪带棍地叫肖晴娘去谢林嘉,其中的意思很明白。 林嘉是受人之托,她不负所托,将事情办成了。 如今看来托她的这个人却不是那么值得。 凌昭自进学以来,养气也养了快二十年,不至于为小姑娘间这点事动情绪。 毕竟官场上厮杀起来要激烈黑暗得多。自己丢官丧命都是小事,只怕一连累便是一家子的性命。 只是不由得替林嘉惋惜——林嘉这样知分寸的人为了她都直接求到水榭来了,可见是真心把她当朋友。 凌昭遂对桃子道:“这事不必告诉林姑娘。” 她困在凌府的后宅里,身份尴尬,能交往的人太少了。 十一娘和十二娘都还不错,可她们订了亲,忙着学理家,无暇和她来往。 十三娘是个被骄纵坏了的,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她委屈受,不如不来往。 十四娘十五娘都还小,差着年纪。 可人都是需要朋友的。 便是他,一贯被祖父和大伯父批评性子太冷,也都还有三两至交,四五朋友,许多人脉。 林嘉这样的小姑娘,更是需要朋友的吧。 小姑娘家家的,便是动些什么心思也很难达到伤人的层面,顶多让人不快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人存活于世,本来就是有所得也有所失,不能纯黑纯白。 桃子一僵。她本来都打算好了今天下午就跟林嘉说说这个肖晴娘呢。她就见不得这种人。 哪知道公子就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桃子头皮发麻,赶紧垂头:“是。” 凌昭提衣摆步下台阶,准备往四夫人那里去,忽又停住,问桃子:“肖姑娘多大年纪?” 桃子有点懵。问这个干什么?刚才肖晴娘的失态他们都看得清楚,难道……不不不,不会的。肖姑娘也就是中人之姿,有林姑娘在那摆着呢,公子又不瞎。桃子纵然脑子里瞬息间就奔腾了十万八千里,也能及时地回答:“她比林姑娘大一岁几个月。” 这个她还真知道。因为年轻姑娘初相识,互通姓名之后就要排一下序齿,以确定是称姐姐还是称妹妹。 凌昭点点头,不再问问题,带着南烛往四夫人那里去了。 只是他想着,这个年纪的少女,大个一岁半岁就完全不一样了。 似肖晴娘这样初见他就失态的年轻女子他见过许多。这跟女子们被关在内宅深闺见不得几个人有关系。但年龄真的影响很大。 林嘉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情态。 还是小吧,他想。 在四夫人处,他给四夫人沏茶。 四夫人可喜欢这样的时光了。从前两地相隔,一别经年,她对凌昭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全不知道。 如今日日相处着,竟是越来越能从他身上找到四爷的影子。别的不说,就这饮茶的口味,就和凌四爷一模一样的。 凌昭看她又拿起一块点心,蹙眉道:“不要吃太多,影响午饭。” 四夫人:“……” 收回刚才的话,这一点可跟他爹一点都不像。 可转念细一想,其实还是像的。四爷其实也会不让她多吃,只四爷不会这样硬邦邦地说话,总是哄着骗着,还会用别的东西别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叫她心甘情愿地听话。才不会像傻儿子这样,说话叫人听了不痛快。 四夫人狠狠咬了一口点心。 凌昭十分无奈。 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比如孝道和礼法,他可以强硬一些。这些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实没必要。 且他娘这性子有些逆,大事上她肯听话,小事上越说她,她越不听。 他只能放柔了声音,耐心地道:“吃多了影响中午用饭,不利养生的。” 这不是也会说人话嘛。 四夫人气顺了一点,但还是把那块点心吃完了,道:“你找的这个点心师傅很不错。你爹要是还在,一定也会喜欢吃。他平时最不喜欢吃卢旺家的做的了,又不敢让老太太知道,都是叫人悄悄外面买去。我一百个肯定,他肯定爱吃这一口,你这口味,和你爹一样一样的。” 说起“点心师傅”,凌昭想起林嘉。她跟“师傅”这个称可真是……不太搭。 凌昭嘴角抽了一下。 转眼去看自己的娘——四夫人这把年纪了,依然显然比同龄人年轻。从失去丈夫的伤心中走出来之后,眉眼间看得出来还存着几分灵动。 这份灵动,倒是大伯母都没有的。 为何呢? 凌昭低头抿了口茶,抬起头问四夫人:“女孩子多大年纪开始晓得事情?” 四夫人莫名其妙:“你指的是什么?说清楚些。”这么笼统怎么回答。 凌昭斟酌一下措辞,展开来说:“晓得男女不同,开始考虑婚姻之事。” 四夫人差点被凌昭绕进去。她迷惑了一下,才突然明白过来凌昭又不讲人话了。 “情窦初开?”她反问,“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婚姻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两姓之好。情啊爱啊这些东西,是有违圣人之道,是不被提倡甚至被批判的。 凌昭顿了顿,没有正面承认,只道:“差不多。” 四夫人:“……” “大概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吧,临近及笄,父母已经在给物色夫婿。这时候就懂了。”四夫人眼睛开始放光,笑吟吟地问,“怎么想到问这个?这说的是谁呀?” 凌昭无情地掐灭她眼里的光,淡定喝茶:“我瞧着十三娘不小了,还一团孩子气,被惯得有些不像话,想写信给五叔说说。” 四夫人气得倒仰:“你少管!你又不是她爹。” “所以才要给她爹写信。”凌昭理所当然地道,“姑娘家不教好了,以后嫁出去丢的还不是我们凌家的人么。她在夫家生事,还不是要我们兄弟去给她收拾善后?我做兄长的,怎么不该管?” 四夫人仰天长叹。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3 章(说谎) 第53章 肖晴娘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回逃。 直到都看到一排院子的院墙了, 才停下来。只觉得呼吸还不畅,心脏还在疯跳。 她找了棵大树后躲着,倒了半天气儿, 待喘匀了才敢从树后出来, 回了院子。 肖氏看到她东西拿出去又原样带了回来, 意外道:“怎么拿回来了?没见到那位桃子姑娘吗?” “见到了。”肖晴娘强行镇定, 道, “桃子姐怎么也不肯收。” 肖氏脸色凝重起来:“为何?” 人情这种东西欠了就很麻烦,要给了足够的谢礼,对方收了,才算带过去。对方不收,这人情债就还得背着。 肖晴娘用了桃子的说辞:“桃子姐说, 帮着传话回禀本就是丫头的分内事,当不得谢的。我怎么说她都不肯收, 直说不用。” 肖氏松了口气,对这个没见过面的桃子十分欣赏:“这才是大家婢的气度。” 又赞道:“这丫头调/教得好,不愧是探花郎身边的人。” 再看一眼肖晴娘,日光里看得十分清楚, 肖氏疑惑道:“你怎么了?” 肖晴娘心头一抖, 反问:“什么怎么了?” 肖氏说:“你脸怎么这么红?” 肖晴娘解释:“路太远日头大我怕晒黑了跑着回来的!” 她语速飞快,还用手扇了扇风,假装抱怨:“热死了!” 肖氏骂道;“女孩子跑什么跑!没个样子!” 她伸出手:“东西给我。我下晌去看看, 能不能退了。” 那两块料子鲜妍好看, 肖晴娘舍不得, 道:“买都买了, 不如给我裁条新裙子吧。” 肖氏不肯:“你身上这条还新着呢。” 这条是肖晴娘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不仅好看, 料子也体面。这样的好衣裳,她自然还想再要。 隔壁嘉娘最近新裁了好几件漂亮衣裳呢。 肖氏不肯:“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马上要重阳了,又要备节礼。没这么多钱给你造败。” 清贫之家供儿子读书,往往是以举家之力供养。因若是真想读出成绩来,这儿子基本上就要不事生产,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科举中去。 所以上得起学、读得起书的,少有赤贫之家,至少也得温饱。 肖霖在凌氏族学附学,不像林嘉那样只是蹭课,他是正经交束脩的。 除了束脩,四时年节,肖氏还要给先生备节礼 肖霖上学和休沐回家都是和凌府的小郎君们同来同往,肖氏怕他被凌府子弟看轻,一应纸笔文具、衣衫用品,在家里的时候可以省着点,但凡是要带出去用的,都给他置办体面的。 这都是要花钱的地方,省不了。那就只能在别的地方省了。 肖晴娘只能把手里的东西还给了肖氏。 吃过午饭,肖氏拿上那两块尺头,对她说:“你歇午觉吧,我跑一趟。” 肖晴娘道:“人家不给退怎么办?” 肖氏道:“总得想办法。” 肖氏出门了,肖晴娘回屋躺下,准备午睡。 院里静悄悄,却睡不着。脑子想的都是上午看到的那个人。 世间怎么会有凌九郎这样的人? 要怎么形容他?肖晴娘回想起他说话时相隔万重山的模样,忽然想到了从前读书读到的那一句—— “性若白玉烧犹冷”。 当时年纪小,只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真真切切地见到了。 就在眼前,却远如在雪山之巅。好想走近些细观,却又怎么迈过那鸿沟天堑? 肖晴娘只望着房梁发呆,眼神空洞。 杜姨娘歇午觉之前还嘱咐了林嘉一句:“小心点。” 不是小心谁,而是叫林嘉小心点凌九郎那些什么蒸器煮器的。光听桃子那描述,多少个部件什么的,虽想象不出模样来,但能想象出来价钱 ——一定很贵就是了。 林嘉道:“我晓得。” 杜姨娘打个哈欠,要去睡,又转头回来多嘱咐一句:“你先试试看,要能避开九公子就做下去。要总是遇到……那就算了。” 林嘉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 杜姨娘打着呵欠去歇午觉去了,林嘉换了身旧衣裙去了水榭。 这是第二次来凌九郎的书斋了。不知道怎么地,反比上一次紧张。大概上一次是为了旁人,不是为自己,故而不紧张吧。 南烛和飞蓬坐在台阶上丢着羊拐等着她呢。看到她来,南烛站起来迎她:“林姑娘来啦。” 飞蓬则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进去了。 很快桃子和柿子就笑眯眯地出来了:“姑娘来了。” 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地挽住林嘉:“快随我们来。” 林嘉今天为着干活方便,特意穿了旧衣裙,还不如两个大丫鬟穿得鲜亮体面。 这些能干的大丫鬟们却好像看不见似的,只带着笑将她带进了后面。原来这水榭也是两进院子,只是因为地势的缘故不像寻常院子那样是“吕”字形,而是形成了一个“之”字形。两进院子错落开,书房那一进一半还架在水上,风景开阔,兼具着读书和待客的功能。另一进则完全在岸上,完全是书房主人的私人领域,不会被人打扰。 林嘉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从前住在三房的跨院里,现在住在更加逼仄狭小的由后罩房改成的排院里,对男子的书房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这等细节的事,不懂的人就不懂,懂的人只当是常识,书里也不会写。林嘉没经历过,自然不懂。 她被领进了一间厢房的次间里,里面果然有大桌案,还有许多器具,还有许多原料。 桃子却不忙着喊她干活,先给她上了茶水果子。林嘉不肯坐,只跟桃子说:“姐姐快别忙了,我又不是来串门的。咱们现在就动手吗?” 幸好昨天温习了笔记,要不然那些矿石、树皮、硬壳根本分不清。可即便这样,也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东西。当初上课,先生也只是拿出来一些常见的原料,那些稀罕的只是讲了讲大概样子,没见着实物。 “不急。”桃子按着她坐下,“姑娘先坐。待准备好了,我喊姑娘。” 客随主便,林嘉便听话地坐下。 桃子柿子都出去,她端起茶润了润喉咙。喝了两口,忽然听见了琴声,不由一怔。 那琴声就在很近的地方,就在里间里。 林嘉不安地站起来,走到槅扇门前。有心想推开门看看,又怕惊扰了抚琴的人。 踌躇着,却渐渐被琴声吸引住。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扶住槅扇门,侧首倾听。 她知道这是谁在抚琴,这琴音分明就是清晨的延续,连里面蕴含的平静安抚之感都是一样的。 她静静地听着。待琴音落下,里面那个人的声音响起:“进来。” 林嘉犹豫一下,推开了槅扇门。 午后的阳光十分明亮,透过窗格打进来,变成了一束一束。尘埃在这些光束里飞舞。 如圭如璧的公子抬眸看她。 林嘉站在槅扇门外不敢进去。 凌昭道:“进来。” 林嘉垂下头:“九公子,我是来做活儿的。” “我知道。”凌昭道,“我没说不让你做。” 林嘉头垂得更低,却依然不进里间。 凌昭平静地道:“我非是欺人暗室之辈,待会就叫桃子进来陪你。只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林嘉并非是害怕与凌昭独处,她的内心里是十分信任凌昭的品格的。闻言,她终于迈了进去,攥着自己的手,站在门口处。 凌昭道:“我想问你,前日里在我书房不过让你试演一下,你跑那么快作什么?” 林嘉目光落在地砖上,轻声道:“琴艺拙劣,在探花郎跟前献丑,臊得慌。” “小小年纪……”凌昭淡淡道,“诳语打得丝滑顺畅。” 林嘉被噎住,飞快抬眼偷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 这是年少的人特有的举动。 十六郎每次拿到题目一看太难不会的时候,都会这样偷觑他。连那股子心虚劲都是一样的。 凌昭每次看到十六郎这样,都在心里摇头——浮躁得像个猴儿似的,养气功夫一塌糊涂。 可现在,看到林嘉这样,不知怎地就想笑。 但他的养气功夫可比十六郎强出了天际,指尖抹过琴弦,一道袅袅的琴音便把笑意压下去了。 他意简言赅地道出了真相:“你怕我看出来,你实爱琴。” 林嘉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咬唇抬起了眼。 凌昭觉得那眸子里竟似含了一丝责备。为什么呢?怪他不该说出来吗? 是的,前日里让她试了试,看得出来指法十分糟糕,也就是将将入门的水平。他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弹得比她好了。 但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什么机会练习。乐器想要学好,怎可缺少练习? 可她那日指尖碰触琴弦的刹那间,神情中流露出来的满足和怀念没有能逃过他的眼睛。 只有真正爱琴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她年纪不大,可是很会撒谎,也很会掩藏。 为什么呢? 一细思她这行为内里的原因,凌昭刚才的一点好笑之感便都散去了,只余一声叹息。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4 章(妥协) 第54章 杜姨娘并非吝啬之人, 她的生活水准也高出了隔壁肖家人不少。 但她在某些方面还是能省的就没必要花。 这种节俭源自于没有依靠的不安全感。 女人立于世,所依靠着者无非是父、兄、夫、子。若是四者皆无,别说资产财帛, 怕是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杜姨娘便正是这种情况。三爷在的时候, 还能靠一靠三爷, 如今三爷不在了, 她又没有孩子傍身, 一整个囫囵人都捏在三夫人手里。 以凌家的家风,想来她的结局也不会太糟。 但“想来”两个字本身就靠不住。 偏杜姨娘又是真的疼爱林嘉。故林嘉非常明白,若是让杜姨娘知道她到底有多爱琴,杜姨娘就算心疼钱,大概也还是会给她买一张的。 但林嘉就是不想让杜姨娘心疼。 因为林嘉也非常懂得那种一点一点慢慢积攒出来的安全感有多么不容易。她自己就有个习惯, 睡觉前会摸一下床边的箱子。 那只箱子是从三房跨院里搬出来的时候杜姨娘匀给她的,有些大, 以至于她全部的东西都能装进去。睡前摸一下,便十分心安。 林嘉这些内在的动机、细腻的心理,凌昭只要想一想她的身份、境况和性格,便想得明明白白了。 而林嘉也深深感到在凌昭面前好像无所遁形。凌九郎什么都能看得穿。 根本不需要她说出来, 甚至他也不需要问。 林嘉垂下了头。 她的发髻梳得十分简单, 与单薄的身形相称。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今天穿了身旧衣裙,一眼望过去, 还以为是丫鬟。 远远地站在门口, 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用力绞动。 凌昭的心, 在这时候软得像水一样。 他柔声道:“以后你每日午后到我这里来, 这里有琴,你可以用。不会的地方, 我教你。” 林嘉两手互相用力攥了一下,却还是抬起头,鼓起勇气拒绝他:“九公子,这于我……就和写字一样,其实是没什么用的。我和府上的姑娘,是不一……” 凌昭打断她,反问:“难道对我就有用?” “我是要当街卖艺?还是要堂前献技?”他诘问,“难道我是要靠这个吃饭,所以才从小勤学苦练是吗?” 林嘉又被噎住。 凌昭的指尖从七根琴弦上一抹到底,发出一串空远的琴音。 “琴以寄情,想必教你琴的先生也讲过。”他按住琴弦止住琴音,“琴乃乐中君子,若只是把它当作谋生的工具,只以‘有用’或者‘无用’来论,实是玷辱了它。” 林嘉懂的。 但有些事情就是听起来很美好,写在诗中文里都很美好,放在现实里,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没有说话,因为既不能驳回凌昭所说的,也不想给这炊金馔玉长大的人讲她走的坑洼地和他走的金光道差得有多大。 她只能咬唇沉默,又抬头:“可是,我怎能、怎能……” 拿着凌九郎的钱不做事,却跑到这里来学琴练琴呢? 凌昭知道她的顾虑,他道:“我说了,没有不让你做事。你以后这个时间过来,半个时辰学琴,半个时辰做事。我的钱,也不白给。” 那也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啊。林嘉茫然片刻,问:“九公子……何至于?” 给她些事做,让她赚些银钱,是怜她孤弱。指点她练字,是因为她先求了他。 但琴这个事,她明白地表示了拒绝,他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凌昭怔了一瞬,随即缓缓道:“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件真心喜欢的事,已是不易了。若错过,实可惜。” “我不知道、不认识也就罢了。既叫我知道了、认识了,于我又不是难事。” “最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尖在琴尾轻轻叩了几下,撩起眼皮,“……我乐意。” 清潭一样的眸子,不容人拒绝。 林嘉屏住呼吸。 这就是传说中的……遇到了贵人吗?她有这么幸运吗? 林嘉总是不太敢相信的。 她觉得这个事不太行。杜姨娘若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若是再让别人发现,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可是……她的视线落到那张琴上。 林嘉认出来这张琴就是先前凌昭让她用过的那一张。 家学里借给她和肖晴娘等人用的公用的琴是伏羲式。十一娘、十二娘她们的琴是自带的,她们都爱蕉叶式,觉得形状秀美雅润,适合女子。 凌昭这张琴琴首的形状却有一种山峰层峦的凛凛之感。 林嘉没见过这种制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这琴……可真称他啊。 林嘉盯着那张琴,她亲自试过的,也听过好几个清晨,知道这张琴可以奏多好听的声音。她从最初学琴的第一课,就为这种乐器的声音惊艳,深深地喜欢。而凌昭这张琴的声音,又是她听过的琴音里最好听的。 林嘉脑子里纷乱地、飞快地窜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姨母知道了会生气。 若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但小宁儿和王婆子都是九公子安排过来的人,她们嘴巴严。 桃子、南烛也是说话会先过脑子想一想的人。 …… 正如凌昭所说,人一辈子遇到一件真心喜欢的事物已是不易,若错过,岂止是可惜,一定会成为遗憾。 林嘉最终没能扛住这份诱惑,一低头,屈膝行礼:“……多谢九公子。” 她愿意了。 凌昭微微舒了一口气,指琴旁边的凳子:“坐。” 又唤道:“桃子,南烛。”林嘉才坐下,桃子和南烛便已经先后进来了。两人将刚才摆在外面的茶水瓜果都挪进来,手脚轻得仿佛不存在,完全不会打扰到屋中的人。 凌昭先介绍这张琴:“此琴名溪云,是张云峰式的七弦。‘于肩作四峰,一弦清而雅’。” 果然林嘉的感觉没有错,那琴头的形状便有峰峦之感。 凌昭道:“那日我看你指法,勾弦的发力不对,一直是这样勾的吗?” 桃子和南烛摆好东西,两个人一个在槅扇门里,一个在槅扇门外,都垂手站好听唤。 槅扇门也开着,等于四个人在同一个贯通的空间里,彼此都能看见听见,并非是两个人独处。 林嘉把注意力拉回来,点头道:“是。” 当年先生教指法,每次都从她的桌案前直接走过去,不停留的。林嘉便懂了,也不去发问烦扰先生,让先生有更多的时间去指点凌府的姑娘们。 她的指法就是这样的学的,大样子看着似乎差不离,行家里手一看就差得远。 凌昭就是行家里手。不管是什么东西,他不学则已,他只要学便会到“精通”的程度。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浅尝辄止。 他伸出中指压住弦:“看着。” 林嘉坐在琴旁,与他隔着有些距离。两膝并拢着,两手互捉着放在膝头,腰背都硬挺挺地,往前微微倾了倾身。 像极了刚入学堂的小学童。 凌昭虽未去看她,余光却能感受到。 有些好笑。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手指发力,勾了一个音。 一边讲解指法的要义,一边反复演示给林嘉看,直到她掌握。二人又换了座位,让林嘉上手,凌昭纠正她的错误。 本就是学过的,又是爱的,又是这样违着行事的原则才得来的机会,林嘉怎能不用心。她是十二分的专注,在凌昭的指导纠正下,重新学习了一遍指法。 待都掌握了,凌昭丢给她一张琴谱:“自己练。” 他起身走了。南烛跟上,桃子继续留在里间陪着。 待窗外没了动静,林嘉悄声喊桃子:“他走了,姐姐快来坐。” 桃子掩口一乐,道:“我在这扰你练琴,我去次间里偷懒去,你好好练。” 林嘉小心地问:“姐姐,我什么时候做事?” 桃子道:“公子说了,以半个时辰为限。次间里有漏刻,我给你看着时间,你放心练好了。时辰到了我喊你。” 桃子还贴心地将槅扇门虚掩上:“有事叫我。” 这样更好,两个人一个里间练琴,一个次间里躲懒,都自在。 到桃子来叫她的时候,林嘉都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手下的琴摸着不忍放开,但林嘉还是收回手,起身跟着桃子到外间去了。 外间那张大木案上已经有了许多东西。桃子拿了张纸给她:“这是公子写的。” 林嘉接过来一看,原料的配料比和制作方法写得清清楚楚,比当初家学里先生浅浅教授的可详细得多了。 在这份翔实的配方面前,那温习的笔记毫无用处。 而且那字真好看。林嘉忙问:“这是九公子的字吗?” 桃子有些骄傲:“当然。” 林嘉赞叹。 桃子心里痒痒死了,好想告诉林嘉,凌昭一幅字有多难求。旁人想请他给诗集文集写个序,润笔没有低于八百两的。他的画作常常千金难求。 云安郡主嫁前只有一个心愿,想再听一次凌探花的琴。这个心愿最终也没能实现。云安郡主含着泪嫁了。 唉!这些事不能跟林嘉说,桃子要憋死了!可也只能憋着。 她不敢。 林嘉扎好了袖子,准备动手。桃子要给林嘉打下手。 林嘉忙道:“我做得来的,姐姐去忙吧。” 桃子笑道:“公子叫我陪着你。” 林嘉额头生汗,这哪里是让她来做事,这简直是让她来作客。她低声道:“可要这样,我就是再厚的脸皮,也没有脸拿这份钱。” 可别!这整个事都桃子想出来的主意,公子给她记了一大功!可别半途而废!公子许诺的赏钱她还没拿到手呢! 桃子立刻说:“那这样,我搬了东西过来在这边做我的事,一边做一边陪你?就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 林嘉精神一振:“怎么会。我和姐姐作伴!” 桃子转身出去,很快抱了一摞册簿回来,放在窗下榻几上:“我在这边弄,你在那边。” 林嘉道:“好。” 今天要做的东西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研磨、水漂、下胶。林嘉以前在课堂上学的都是理论,先生也只带着做过一次而已。 如今亲自动手做了,林嘉小心翼翼地,每一个步骤前都要再看看凌昭手写的方子确认一下。 桃子整理着凌昭的账册,一边抬眼看去。 看着小姑娘兢兢业业的认真模样,忽地生出许多感慨。 当年,她就是在做颜料的时候特别地认真,每一步都要再确认一下步骤以求不出差错,从而从一众小伙伴中脱颖而出,入了公子的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小孩子飞快就长大,女孩子长大就要嫁人。 待配了人,就要离开公子的书房,在夫家居家过日子了。若运气好,赶紧生了儿子赶紧带大离手,也许还能求着公子念个旧情给她谋个管事姑姑的位子。 一想到很快她就要过上在家伺候公婆丈夫、带孩子洗尿布的日子,从光鲜体面的丫头变成灰头土脸的婆子,桃子就在秋光中发出长长的嗟叹。 人啊,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嫁人啊。 她看着光线中认真做事的小姑娘,伤感地想,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该多好。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5 章(尺头) 第55章 从凌昭离开, 林嘉就没再看见他。 桃子一直注意着漏刻,时辰到了就提醒她可以回去了。 桃子还要打水给她洗手,林嘉说:“我回去洗。这个麻烦, 要细细洗。” 桃子道:“那也行, 正好也让姨娘看看。”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林嘉回到小院, 杜姨娘午睡才醒, 正打呵欠。揉着眼睛出来, 看见林嘉,道:“回来啦,怎么样?” 林嘉道:“挺顺利的,没我想得难。也可能因为是头一日,没让我做太难的。” 杜姨娘道:“那就好。那些家伙事什么的, 没碰坏吧?” 林嘉道:“都还没到那一步呢,要好多天呢。” 她举起手:“我得先洗洗手, 指甲里都是粉末了。” 杜姨娘拉过她的手就着阳光细看,果然指甲里填满了粉末,闻闻还有气味:“这什么呀。” “是矿石。”林嘉道,“山里挖出来的那种, 要研成粉。” 杜姨娘啧啧道:“真讲究, 这和外面买的颜料能差多少?” 林嘉道:“差得可多呢。” 她一边打水一边告诉杜姨娘:“原先先生讲过的,不好的颜料几十年就褪色了。好的颜料着纸能和、多裱不脱,能传千年呢。” “啧。”杜姨娘道, “我们又活不了那么久。” 林嘉把手浸在水里面, 抠指甲里的粉尘, 笑她没见识:“可以传家传世呢。现在那些千金万金的古画, 不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那倒是。”杜姨娘道,“哎, 三爷就有好些古画。夫人的陪嫁里也有好几副,听说都很名贵。七娘八娘出嫁的时候,听说一人带走了四幅。晒嫁妆的时候,夫家那边都很高兴。这读书人家啊,金子银子不稀罕,最稀罕这种东西。” 但杜姨娘又想到,纵然七娘八娘出嫁的时候带走了一些,嫁妆也很不薄,但三房的大部分资产听说还是留在了三夫人手里。 这以后,可不就全是十二郎的了? 这十二郎,命真好。 姨甥俩在小院里闲磕牙,隔壁肖晴娘又不开心了。 肖氏拿着料子去退,她其实是很期盼绸缎庄最好不要给退。 肖氏去了,果然不给退。但肖氏软磨硬泡,最后两块女子的好料子换成了三块料子。 “这一块给虎官儿裁个长衫。”肖氏道,“里面再缀上一层,做成夹的,冬日里也能穿。” 给虎官儿的料子,是用之前的女子衣料换了同等档次男子衣料。 “这两块,咱们两个一人做身新衣。”肖氏道,“你前阵子还念叨隔壁的裁了新衣,这不,娘也给你裁。 但这两块,是用另一个块料子,换了两块次一等……次了好几等的。 肖晴娘想要的新衣是原先那样的料子裁的那种,又体面,又好看的。不是这种。 看着虎官儿的衣料,她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摸摸虎官儿的料子,再摸摸自己的料子,手心里的触感都完全不同。 这种情况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偏肖氏还在那里碎碎念:“晓得你想要那好的。只哪能天天穿好的,咱们又不需要出去应酬见人,有一件两件能应付就行了。钱得花在刀刃上。” 谁是刀刃?弟弟吗?那她又是什么?刀背吗? 若是平时,肖晴娘大概就会闹个脾气,跟肖氏嘟囔几句,挨她两下子。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地,她没有那个回嘴的心力。就觉得浑身都没劲。 肖氏道:“你弟弟和咱们不一样,他是咱们家的门面,他得穿得体面些。这趟他回来,就要去凌九郎那里旁听了,我紧着把这件衣服先给他裁出来。莫要让凌九郎看不上他。” 在说谁呢?凌九郎? 想到那个立在阶上,如圭如璧的贵公子,肖晴娘有点恍惚。攥着手里不怎么好的衣裳料子,突然悲中从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肖氏懵了。 这不是肖晴娘平日的反应。她原是预备着,若女儿不懂事又嘟嘟囔囔地抱怨,她打她两下子也就过去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块衣裳料子的事吗? 她哄了两句,肖晴娘哭声小下来,却依然哭得眼泪直流,看得出来是真伤心。 肖氏平时对她挺厉害的,但看到女儿竟为块衣裳料子哭成这样,也不由得有些内疚,扪心自问,真的对女儿太苛刻了吗? “别哭了,别哭了。”她头疼,无奈地妥协道,“我明天再去一趟,把那块料子换回来,给你也裁条好看的新裙子。” 这样难才得一条像样子点的新裙子,益发地让肖晴娘明白,她跟那个人之间差着有多遥远的距离。 灰扑扑的她,怎够得着那样的谪仙人。 无力感益发地深,肖晴娘丢下手中料子,哭着回屋关上了门。 “这到底是怎么了?”肖氏气得直跺脚,“抽哪门子的疯?” 骂完,自己坐在屋子里叹气。 偷偷抹了把眼泪,她把两块女子衣料包起来,又出去了。 天擦黑了才回来,孰料院子里昏昏暗暗的,灶房里的灶都是冷的。死丫头闹脾气,居然连火都不生,饭都不做。肖氏又气又无奈,推开肖晴娘的门进屋点上灯。果然肖晴娘跟被窝里缩着。她闹脾气的时候就这样。 肖氏过去掀开薄被:“ 别闹了,我去给你换回来了。” 她舍着脸又跑了一趟,又把那两块不好的料子换回了先前的那块好料子。 “喏,给你裁条新裙子,重阳的时候正好穿。到时候带你去给老夫人请安。”她推了肖晴娘几把。 肖晴娘坐起来,一双眼睛哭得都红肿了。 就着油灯的光怔怔地看着那块好看的料子,问:“ 那你呢?” 肖氏“嗐”了一声:“我这年纪,早就断红断绿了,穿不穿新衣有什么打紧。” 若倒退两年,肖氏自己省着,给肖晴娘省出件体面新衣裳,肖晴娘会开心得蹦跳。 但现在肖晴娘已经过了这个年纪,没了这个心境了。如果自己的新衣是以肖氏没有新衣为代价得来的,那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只能更说明这个家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中。 肖晴娘把料子塞回给肖氏,低声道:“我不要,你做件新衣裳吧。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穿,体面些。” 总归女儿还是懂事的,偶有点小情绪也正常。花季少女,原也正是爱打扮的年纪。 肖氏心下欣慰,又塞回给她:“这哪是我能穿的颜色。给你的,我明天就给你缝。傻丫头,哭成这样,至于吗。我去烧火,真是的,灶都是冷的。待会喊你吃饭。“ 肖氏起身去了灶房。 肖晴娘拿着那块料子,垂头坐了许久。 翌日清晨,林嘉在梅林里倒是没有听到琴声了。 现在想想,若不是前几天总听到,或许昨天也能扛住诱惑,能拒绝得了。 但现在这样,林嘉也不后悔。一个人的生活若总是忍着、憋着,偶能遂一次心,满足一下愿望,真的是很快乐的。 林嘉做事,杜姨娘一直还是比较放心的。昨天试了一日没出问题,今天再出门杜姨娘就不问了,她直接歇午觉去了。 凌昭安排的这个时间,在家的主子基本都在歇午觉,不当值的奴婢仆妇也有睡的。便不睡的,也不会吵闹喧哗。 一路上没碰到别人,清净极了。 这是第三次去湖边水榭了,已经轻车熟路。除了已经认识的人,还又新认识了青梨和红枣。 桃子与她熟稔,其他的婢女们都温柔恭谨,而且话少。 林嘉觉得,就连桃子在水榭里话都少了好几分,明明她去小院作客的时候是很爱说话的。 但这样,水榭里的氛围便温柔而不靡靡,宁静却不冷清。 叫人特别舒服。 凌昭没有出现。 桃子道:“公子说,昨天教你的够你练好几天。” 林嘉掩口笑。 她自己在里间里练琴,心无旁骛。 不知道怎地,见不到凌昭,反而更心安。 果然是够她练的,练够了半个时辰根本没感觉到时间流逝,直到桃子进来喊她。 次间里的东西一直在那里,林嘉接着昨天的接着做。 桃子在一旁缝衣裳。衣料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很柔软。 “给公子做的里衣。”桃子说。 主子们的外衫有家里针线房养的针线娘子来做。贴身的里衣自然是身边的婢女们做。 这水榭,是他独属的书斋。虽不十分富丽堂皇,却轩阔雅秀。 那日进了他的书房,所见物品无一不精美。便现在所在的这屋子,也并不是普通的起居的厢房,次间是专门做此类事情的。中间的桌案显然是特制的,尺寸超大。 而凌昭指点她琴技的里间,其实也并不是琴房,他真正的琴房在前面院子里,和书房相通。这里间其实是存放一些特别物品比如颜料矿石的小库房,为着林嘉练琴才搬来了琴案琴凳。 凌昭自己的生活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专门的地方、专门的物品和专门的为他做事的人。这些都完全由他独享。 他从出生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林嘉笑笑,低头做自己的事。钱不能白拿,要认真出力。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6 章(渐宽) 第56章 宅中的人都歇午觉的时间, 自然也是凌昭该歇午觉的时间。 但这个时间里,他将林嘉安排在了书斋的后院里。诚如他自己所称,他并非欺人暗室之辈, 林嘉既在后院做事, 他就避到了前院来。 只是他也没有在书房, 而是待在原本放琴摆棋的房间里。因这个房间坐在临窗的榻上, 窗子外面就是通往后院的廊庑。这是离后院最近的房间。 榻几上的棋盘收了去, 摆着的全是笔墨纸砚、刻刀、磨石、棕帚、朱泥等物。印床上固定着一枚芙蓉石,质腻脂润,如膏如腴。 凌昭执笔起稿。作了几稿后,终于有一版满意的。 放下笔,侧耳听, 隐隐能听到后院传来的琴声。比之昨日,少了许多滞涩之感。 乐器, 就得勤练不息。 凌昭感到满意。 他将印床又紧了紧,捉起刻刀起了刀。 入刃沉稳,石屑纷起。待旁边院子的琴声再也听不到,凌昭已经刻好了“湖”和“林”两个字。 看一眼底稿, 还有“人”字和“琴”字。 “湖林人琴”。 推窗见湖。 对岸有林。 人在月下。 琴在耳边。 这是他丁忧在家的日子。 很闲, 故刻一枚闲章为记。待几十年后致仕休养在家,偶翻出来,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月下的林, 林中的人。 那夜彩云蔽月, 湖光实在很美, 或许不会忘。 也应该学父亲, 写进手札里。 后院里没有了琴声。 凌昭交待过桃子,掐准时间喊林嘉。 因凡事只要有规有矩, 就容易让人心安。林嘉内心中还存着忐忑,凌昭是能看得出来想得到的。便用这种方式安她的心。 今日里不过去见她亦是。 待最后一个“琴”字也刻好,有人影从窗外过去。凌昭看着那影子消失。 过了一会儿,桃子进来禀报:“林姑娘回去了。” 凌昭用砣石开始打磨,眉眼专注,却问:“她今日如何?” “挺好的。”桃子道,“我瞅着林姑娘没昨天那么绷着了。” “嗯。”凌昭道,“就这样吧。” 三天转眼就过去,林嘉连着去了水榭三天,不知不觉心就定下来了。 也不担心练琴太投入耽误了做事,时间一到,桃子一定会进来叫她,时间准准的。该做事的时候就认真做事,要对得起人家给的这份酬劳。 杜姨娘起先还担心着,瞅了三天,瞅着林嘉明显放松了下来,也跟着放松下来。 八月二十六这日午后,林嘉才出门,杜姨娘正准备歇午觉,隔壁肖氏却来了。 这可稀罕。杜姨娘精神一振,迎出来:“哟,她婶子来了?稀客。” 肖氏知道杜姨娘也不待见她,但她有求于人,只能低头来求。 “想借些干果,红枣、莲子、桂圆什么的,你这里可有?”她有些难为情地问。 这些东西能常备的,这一排院子里也就杜姨娘这里了。杜姨娘道:“当然有,这是要做什么?这还不到旬日啊。” 旬日里虎官儿在家,肖氏会为他专门做些特别的吃食,杜姨娘是知道的。 肖氏叹气,道:“我家丫头这两天胃口不好,吃不进东西。我想给她做个八宝饭。”唷,给肖晴娘啊,真难得。 杜姨娘道:“换季没胃口吧?” 肖氏不想说肖晴娘是因为一块衣裳料子郁郁得吃不下饭去。她其实也不能理解,明明都给她换了好料子了,怎么就难过成这样。 说出来,显得她家的闺女眼皮子恁浅。 肖氏便含糊道:“是吧,我也是觉得这几天胃口不大好。” 杜姨娘没觉得,秋天要贴秋膘啊,她胃口好着呢。 以前只是隔三差五地做些点心来吃,现在林嘉天天都做,杜姨娘天天吃。前几天去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都笑她心宽体胖了呢。 难得瞅见肖氏这么低眉顺眼地,杜姨娘心情舒畅。大方地去灶房开罐子各样东西都给她包了些。 肖氏跟着进了灶房,看见梁上悬着一排腊肉,罐子里是咸鸭蛋,其他瓶瓶罐罐各种东西满满当当的。 记得以前肖晴娘嘟囔过“做妾都比我们过得好”,当时肖氏怕她眼皮子浅贪慕富贵生出给人做妾的心思,给她了几巴掌,但现在看来,她说的又的确是事实。 女儿小时候过过好日子,如今苦了,要先紧着儿子,的确对她有些苛刻,伤着她的心了。 肖氏叹口气,接过东西,低低道了一声谢,匆匆回去了。 让她这么一折腾,杜姨娘不困了,拉着王婆子坐在院墙底下晒太阳嗑瓜子,支着耳朵听隔壁动静。可惜虎官儿不在家,隔壁也只听见点水声,大概是在淘米或者洗干果,没啥有意思的。 百无聊赖,嗑了一地的瓜子皮。 林嘉今日终于又见到了凌昭。 凌昭检查了她这三天练习的成果,点点头,开始正式教她。 但他待的时间不长,讲解了之后,又听她弹奏一遍,纠正了错误之处,没什么问题了,他微微颔首:“你自己练。” 说完,他便离开了。南烛跟着离去,桃子照例陪着。 林嘉松了口气。 回到小院,杜姨娘拉住她,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这是我刚炒的香瓜子,你给晴娘送点去。” “……”林嘉很了解杜姨娘,“你想干嘛?” “哎呀,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咳……就是吧,”杜姨娘放低声音,挤眼睛,“隔壁不知道怎么了,你去瞧一瞧嘛,回来给我说说。” 杜姨娘在墙根底下嗑一下午瓜子,还是有收获的。 听见隔壁有摔门的声音,还听见肖氏的声音拔高了:“你饿死得了!” 肖氏自恃身份,说话常轻声细语的挺端着,难得失态。杜姨娘心痒死了,想派林嘉做先锋去探听探听。 林嘉:“……” 真是拿她姨母没办法,这都是闲出来的。 确实,杜姨娘又不认识字,连书都看不了。话本子什么的,都是林嘉念给她听的。她也出不了门,生活太单调了,人就容易变得琐碎,家长里短,爱听个壁角什么的。 这么一对比,林嘉忽然发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生活就充实起来了。 每天都有事情做,有赚钱的事,有开心的事。又总是有书看。 九公子书房里那些书,她大概一辈子看不完。 “晴娘好像生病了,吃不下饭。”杜姨娘拿胳膊肘拐她,“你们不是好嘛,去看看呗。” 要真是生病了,那是该去看看。林嘉道:“等我先洗了手。” 细细去洗净了手,拿着杜姨娘新炒的香瓜子,在她的期盼中去了。 到了隔壁站在院门口喊了两声:“婶子——,婶子——?” 肖氏从灶房里快步出来:“嘉娘来啦。” 林嘉假装没看见她微红的眼圈和鼻头,笑道:“我姨母炒了香瓜子,我拿过来些。晴娘呢?在不在?” 在这个府里,肖晴娘也是没处去的,当然在。 肖氏道:“在屋里呢,你去吧。” 她隔窗喊了一声:“晴娘,嘉娘来了,你快起来,别没礼数。” 模糊地好像听到肖晴娘应了一声。 林嘉进到次间,在槅扇门口问了一句:“晴娘,我进去啦?” 里面肖晴娘没精打采地说:“进来吧。” 林嘉进去一看,肖晴娘在榻上歪着呢,整个人都没精神。 林嘉吓了一跳,还以为杜姨娘说肖晴娘病了是信口瞎说的,不想几日不见,肖晴娘下巴都瘦得尖了。 “怎么瘦了这么多?”她过去在榻边坐下,关心地问,“可是生病了?” “没有,就是胃口不大好。”肖晴娘道,“你怎过来了?” 因为肖氏对隔壁的态度并不是特别亲近,杜姨娘和林嘉很少过来串门子。平时都是肖晴娘往她们那边去探头探脑。要被肖氏知道了,还要叨叨她两句。 “我姨母听你娘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嘛。”林嘉放低声音道,“你要有什么想吃的,我帮你做。” 虽然听杜姨娘说肖氏借了材料做八宝饭,但肖氏这个人在厨艺上实在没什么天分。林嘉听肖晴娘抱怨她娘做饭的手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肖晴娘什么也不想吃,只道:“不用了,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林嘉又问她到底哪里不舒服,肖晴娘又说不出来。 林嘉只好安慰她:“瘦一些还好看些呢,只是别饿得太厉害,把身子搞坏了。” 肖晴娘闻言,从榻几抽屉里取出一面小靶镜照了照,问林嘉:“当真好看了?” 林嘉立刻点头:“当然,像大姑娘了。” 少女时期,女孩子腮边和下巴常有柔润的线条,当这些线条消失,下巴变得更尖,看起来就更接近女人。 肖晴娘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仿佛变漂亮了。林嘉眼看着她好像露出了些高兴的模样,可很快眉眼间又郁郁了。 肖晴娘以前虽然也经常嘟嘟囔囔地爱抱怨,可也没像现在这样阴晴不定的。这情绪变化让给林嘉费解。 “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她往肖晴娘那里凑了凑,把声音放得更低,“是虎官儿还是什么?” 肖晴娘那些对母亲和弟弟的抱怨,没法跟旁的人说,自然就跟年龄相差不多的林嘉念叨了。所以林嘉知道得还挺清楚。 肖晴娘眼圈一红:“不是。” 她抬眼看看林嘉,林嘉杏靥桃腮,肌肤如脂。她若是有这样的相貌,或许也不是不能搏一搏,可她没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问林嘉:“嘉嘉,我问你,你有多少嫁妆?” 林嘉一呆,想了想说:“我在慢慢绣呢,攒两年的话,能攒出来点吧。”指的是被褥枕套那些吧。那些算什么呢,肖晴娘问的可不是那些,她道:“有什么值钱的吗?像十一娘、十二娘她们的嫁妆那样。” 林嘉扶额:“你跟十一娘她们比什么。她们的嫁妆我们怎么能比。” 凌家的姑娘的嫁妆里有田宅有铺子,有绫罗绸缎、金银香药,有陪房有奴婢。大件的家具能填满整整一个院子,连马桶都是自带过去的。 等姑娘嫁过去,虽从此在别人家里生活,可吃的用的花销的都是娘家带过去的。 还有娘家的人给她们撑腰。若家族兄弟争气,高官厚爵,腰杆就更挺了。 所以高门大户里的正妻为什么这么有底气。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7 章(少女) 第57章 肖晴娘怔怔地道:“其实从我出生, 我爹就开始给我攒嫁妆了……” 殷实人家都是这样的,女儿从出生就开始给她攒嫁妆,这攒出来的是她将来一辈子的幸福。 可肖晴娘的嫁妆也都没了, 家里田宅都叫族人霸占了去。母亲带着他们姐弟逃出来的时候, 只带了一些细软。 她眼泪落下来:“老夫人不肯帮我们……” 林嘉心头一跳, 忙推她:“别胡说。” 她放低声音:“你家的事, 当事的都是姓肖的, 你叫老太太怎么管?哪有外人能插手人家族里的家务事的?” 宗族内的财产纠纷、吃绝户的事,只要不是证据确凿的杀人谋财,有时候官府也会和稀泥。其实情况和林嘉舅家那边差不多,只是肖家更有钱,为了更多的资财, 便有人生出了更大的恶意,动了更狠的心。 虎官儿那时候还那么小, 想让他死于“意外”方法太多了,一次没死成,还可以有许多次。因是“意外”,便是告官也没用。 肖氏为了保儿子, 放弃了田地财产出逃。因娘家没人了, 这便来投靠了凌老夫人。 凌老夫人好心收留了他们母子三人,岂能因此反而怨恨。宗族的事,谁插得了手, 何况凌家又不是肖氏的娘家, 站出去都没理。 林嘉这么一说, 肖晴娘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妥, 忙擦了眼泪:“我一时乱讲的,你莫要出去乱说。” 林嘉道:“我怎么会出去乱说。” 她的为人肖晴娘还是信得过的。虽反了口, 但心里还是难受。总觉得若有人肯站出来为她去肖氏族内争一争,她的人生就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光明大道了。 林嘉按住她的手臂,小心地问:“可是你的亲事有着落了?” 肖晴娘只摇头,咬了咬唇,却问林嘉:“嘉嘉,你可见过九公子?” 林嘉一愣。 肖晴娘忙道:“虎官儿这个旬日就要去九公子那里,我娘还专门为他裁了新衣裳。我俩都有点紧张,怕九公子不好相处……” 林嘉松了口气,道:“这个你放心,九公子就和老夫人一样,十分有仁善之心的。” 肖晴娘抓住她的手:“你怎知道?你见过他?你跟他说过话?” 她问得急切,林嘉心虚了一下,可又想凌昭的仁善不能因为她的心虚而被遮掩。 且她和凌九郎真的没什么,他就是人好心善,怜惜孤弱。 她点头道:“四爷的丧事刚过,我就见过九公子了。就在梅林那里,你知道的,我常要采梅露孝敬三夫人的……” 遂将当初梅林处发生的事告诉了肖晴娘。 “你瞧,我将情况与九公子一讲,九公子就知道我的为难之处,便许我可以在林子南边行走。只要不去扰他就行。” 林嘉愈说愈是觉得她的心虚其实是她自己的事,是因为拿了太多的银钱受太多的照顾,受之有愧才生出的心虚。 而不是凌九郎有什么问题。 凌九郎从头到尾都慷慨坦荡,慈蔼宽仁。 林嘉愈想,愈是发自真心地敬爱他。 这份赤诚的敬爱直白地在眼中和脸上流露了出来。 肖晴娘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也没有看出别的东西,心里只想,这是个还没开窍的。林嘉见过凌九郎,若是和她一样也一眼沉沦,她们倒可以做个难姐难妹,反正谁也不可能嫁给凌九郎。可林嘉到底年纪小,竟还什么都不懂。她的心事无人可诉,无人可懂。 真是难受。 待林嘉走了,她到底还是吃了半碗八宝饭。自己爬起来去水缸边洗碗洗筷子。 肖氏坐在院子里缝衣裳,瞥了她一眼,自言自语似的:“虎官这个赶着穿,缝完他的就缝你的。” 肖晴娘没吭声,又回屋去了。 肖氏叹了口气。 肖晴娘却想着林嘉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凌九郎他早晨要在梅林里的空地上晨练。 这个信息一直在肖晴娘的脑子里盘旋,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还想再见凌九郎一面。她也不想做什么,就是想再看看那个人的模样。 想得太厉害以至于晚上睡不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白天躺得太多。 总之第二天她清晨起来,找了个借口出门,匆匆往梅林那里去了。一路上还担心碰到了林嘉要怎么说,谁知道既没有看到林嘉,也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人。 大着胆子走进梅林深处,空地上没有任何人。 肖晴娘茫然了片刻,遗憾地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她还特意穿上了一条最漂亮的裙子,却没见到那个人,怎能不遗憾。 沮丧地回到排院,想了想,去了隔壁。 林嘉在那里跳百索呢。 自从凌昭跟她说了,她就一直坚持跳百索,每日里坚持跳下来,果然觉得身体似乎更康健了。 杜姨娘看见肖晴娘,故意拔高声音:“哎哟,怎么瘦了这么多?” 热情地拉着肖晴娘要拿点心给她吃。 肖晴娘只道:“换季闹得胃口不好。最喜欢姨娘做的点心啦。” 还真吃了两块。 杜姨娘只笑不语。 林嘉收了百索,和肖晴娘进屋说话。 避开了杜姨娘,肖晴娘才问:“一大早就跳百索,今天不去给三夫人采梅露啊?” 林嘉笑死了:“我都送完回来了。你才起床!” 肖家没有奴婢婆子干活,什么活都要自己干。肖晴娘并不懒,可没想到林嘉竟然起得这样早。 她脸上一红,抱怨:“起那么早干什么。” 林嘉道:“去晚了,哪还有露水?” 肖晴娘噎住。 她问林嘉:“那你要起多早,什么时候出门?” 林嘉起得很早是因为还要给凌昭做当日的点心,这事旁人不知道的。她留了个心眼子,说的时候把时间稍微往后推了半个时辰,以免肖晴娘追问更多。 肖晴娘却没有追问,反而有些魂不守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林嘉跟杜姨娘说:“晴娘这两日怪怪的。”但又道:“不过她瘦下来变好看了。” 隐隐感觉肖晴娘好像什么地方变得和自己不一样了似的。明明大家年岁差得不算多,以前都是一样的。 杜姨娘磕着瓜子只笑不说话。 昨日里她让林嘉去隔壁探看,回来听她讲了讲肖晴娘的情况,隐隐就猜测肖晴娘可能是思春了。刚才悄悄看着,更觉得像了。 只这种事,哪能跟外甥女说。 她晒着太阳心里却琢磨起来,这后宅里统共才有几个男人,肖晴娘这思春的对象是谁? 又想起那日,她怀疑肖晴娘是越过林嘉,直接去勾搭桃子去了。桃子是在水榭当差,水榭却是凌九郎的书斋。 宅子里的男丁,去除凌老爷、凌六爷和一众不在家在学里上学的公子们,日常在家的唯一年轻男丁可不就是凌九郎吗? 杜姨娘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嘲讽之意。 她也并非是什么奸恶之徒,对旁人存着多坏的心。只赶巧肖晴娘她娘,明里暗里地看不上她和林嘉,总觉得自己是举人娘子,身份不一样。 可巧她闺女就看上个高不可攀的 笑死。 落魄举人家闺女再高贵,还能配得上尚书府探花郎不成? 杜姨娘就想知道,让肖氏知道了这回事,她会是什么脸色。 看了一眼林嘉,忽又有点紧张,多问了一句:“你日常往水榭那边去,没扰着九郎吧?” 林嘉心里一跳,好在这个问题准备已久了,当即不假思索地便回答:“没有!桃子姐每日都给我掐着时间的,就怕收拾得晚了,九公子午睡醒了扰着他。” 的确林嘉每天回来得都特别准时。杜姨娘放心了,乐呵呵等着看隔壁的笑话。 林嘉松了口气,坐到屋檐下从小箩筐里拿起丝绳打起络子来。 她之前每天花很多时间练字的时候杜姨娘不曾说什么。可等她放弃了练字,便又腾出了许多时间,可以打打络子、绣绣花的时候,杜姨娘明显是赞同的。 所以练琴的事,林嘉下了狠心,要对杜姨娘守口如瓶。 九公子这样一番苦心安排。时间、地点、借口统统都替她想好了。 她深深地能感受到他的善意和怜惜。也还记得当时她放弃练字的时候,他曾经生过气。 这一次,他缜密安排得这样妥当,林嘉再不想辜负他的好意了。 人一辈子能遇到几个贵人,贵人能有几次善心发给你? 凌九郎若不是丁忧赋闲在家太闲了,若他是日日有公务要忙,可还会搭理她?他可是官身,皇帝身边的近臣。 身为翰林,既清且贵。本该是遥远在天边的。 且珍惜吧。 便将来有了年纪,灰头土脸的时候回忆起来,也能告诉自己:我还曾遇到过这样的人间贵公子,我曾有机会近距离见过他的音容笑貌,皎洁风姿,更有幸得到过他的亲自指点。 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但抱着这些回忆大概够她过一生了。 林嘉低头在阳光里打络子。 杜姨娘也一边打着一边闲聊。偶抬头,看见外甥女目光专注,神情安宁,唇边却带着甜甜的笑。 杜姨娘好喜欢看少女这模样。 在阳光里,如此美好。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8 章(再见) 第58章 二十六那日见着一回凌昭, 然后便又见不到了。但愈是这样,林嘉愈是心安。在水榭这里渐渐地没有了紧张感。 二十八这日天气不太好,她将食盒交给了南烛:“我回去啦。” 南烛问:“今天不采梅露吗?” 她道:“今天阴天。” 才出梅林, 拎着空食盒往回走, 半路上便遇到了肖晴娘。林嘉从没在此处遇到过她。梅林在府里的位置稍偏了些。在园林的设计上, 主要是从水对岸往这边赏林景, 取的是仿野趣的意境。 且金陵本也是个湿气重的地方, 这一片草地露水重,很容易湿鞋子,肖晴娘从没在清晨里过来过。 林嘉惊奇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起这么早?怎么到这边来了?” 肖晴娘今日里已经起得比昨日早了,可还是比林嘉晚。 因为起床这个事,若没有养成长久的习惯, 的确一时很难调整过来。 她原计划是想悄悄过来,躲着悄悄瞧一眼。哪知道起晚了急匆匆往这边赶, 跟往回去的林嘉撞了个正着。 肖晴娘支支吾吾地说:“这些天没胃口,想过来折几枝花回去插瓶,换换心情。” 她心里有鬼,不想让林嘉多问自己, 反问道:“你怎地往回走?你已经去过三房了?” 凌昭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喜欢老夫人喜欢的卢旺家的, 自己私下里找专门的人给自己单独做点心。这点桃子专门嘱咐过林嘉的。林嘉也支吾起来:“天气不好呢,我看了下,露水腥气重, 就不弄了。” 两个人都心虚, 肖晴娘也没有发现林嘉话里的漏洞, 互相打个马虎眼, 交错而过。 只是林嘉走了几步,忽地停下, 回身喊住肖晴娘嘱咐她:“九公子在梅林北边晨练,你小心不要过那边去。” 肖晴娘心虚得更厉害,忙道:“我怎会去那边。” 两人遂分开了。 肖晴娘边走边回头,直到看到林嘉是真的走远了,才快步朝梅林走去。 走到林边,踯躅了片刻,一咬牙走了进去。 这片梅林的梅树都是已经是老梅,生得粗壮虬结又密集,在梅林里视线颇受阻挡,也走不了直线。肖晴娘凭着感觉往北走,走了一段,果然隐隐听见前面有响动。 肖晴娘心头一喜,正琢磨着要不要折根梅枝做遮掩,假装是来折梅插瓶的,谁知道脚才往那边迈开一步,忽然一只小猴子从天而降,“啪”地落在了她身前。 这么大一只活物突然出现,吓得肖晴娘尖叫一声向后一跳。 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小猴子,分明是个才留头的小孩。 “惊吓了姑娘了,还请恕罪。”飞蓬先告罪,再质问,“姑娘是哪一房的?我家公子在前面,还请姑娘留步。” 却原来是,如今凌昭对四夫人起居作息已经熟知了,不需要像原来那样日日早晨让飞蓬过去探看,看四夫人院里有无动静,她起没起床。 如此,飞蓬就能和南烛一起时时跟在凌昭身边了。南烛这会儿在里面贴身伺候,飞蓬就在林子里瞎玩、听唤。 凌昭身边也有些青城派弟子跟着他讨生活。他身边连丫头都要从小练拳,何况僮儿小厮。像南烛、飞蓬,都是从小就被他这几个同门拎着扎马步练拳法的。他们开始习武的年龄比凌昭当年还要早,基础打得相当好,一个个身手十分灵活。 今日不是旬日,林嘉不入梅林,凌昭并没有嘱咐飞蓬放风。 但飞蓬这年纪正是好动的时候,满脑子幻想自己是守城的兵士,老梅树的枝桠是城楼子,他正在城楼子上瞭望敌情呢,就看见一个“贼兵”鬼鬼祟祟地过来了,飞蓬乐不可支,当即便跳了下来,挡住了那人。 肖晴娘不料天降奇兵,但看飞蓬是个小孩,定了定神道:“我、我不是哪房的,我是府里的亲戚。咳,不知道前面是哪位公子?来,给你糖吃。” 说着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摸出来一块糖想塞给飞蓬。 飞蓬也不是谁给糖都接的。 他站稳了打量肖晴娘,就觉得不喜。因为肖晴娘穿得艳丽,茜色的衫子、桃红的裙子。 如今不要说四房的丫鬟个个穿得素淡,就连别的房的丫头也都晓得避忌。 这女子自称亲戚,飞蓬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亲戚在府里做客的,那就是寄居的亲戚了。 虽则不是她家的白事,但既寄居在别人家里,主人家正有哀事,做客人的稍稍避忌些才是懂礼数。 人家林姑娘就十分地注意,桃子姐姐和南烛哥哥还专门聊过这个事。飞蓬年纪虽小,也是从小被哥哥姐姐们拎着耳朵教导的,也是懂的。 他不认识肖晴娘,心里就不免嘀咕,脸上正色道:“不管是哪位公子,姑娘都不要往前去就是了。” 肖晴娘也算是在府里长大的,其实没见过几个人,不晓得凌昭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经历过激烈的内部竞争才能上岗的,便是小孩也是个小人精儿。她内心里轻视飞蓬是个小孩,总觉得能哄。见给糖他不要,便收起来,笑道:“晓得了,我是过来想折枝梅枝插瓶的,还没找到好看的,想往那边去看看。我不久留,我寻找了就走。” 飞蓬心想,你骗小孩呢,这么大一片梅林你找不到看中的,非往我们公子那边去? 他顶烦别人拿他当小孩哄了,当下不客气的把两手一伸,挡住去路,支支下巴道:“前面是片空地,没有梅树了。那边梅树很多,姑娘往那边去寻吧。” 这小孩怎么这么难搞,肖晴娘傻眼,正想说话,听见脚步声,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出了什么事?” 听到这个声音,肖晴娘如坠梦中。这些天她吃不下、睡不着的,可不就是想着这个声音的主人么。 她含羞抬眼望去,果然,拂开梅枝快步过来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凌家九郎,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穿道袍飘逸如仙,似芝兰玉树;着劲装英武逼人,若劲竹青松。 一眼便叫人恍惚如梦,只想着,世间怎能有这样好看的人,我见过这样的人了,便死了也甘心了。 南烛紧跟在凌昭身后追了过来。他人小腿短,跟不上凌昭的大长腿,被甩在了后面。 跑过来一看,发出那声尖叫的原来不是林嘉,大大地松了口气,细看一眼,认出了她是谁,唤道:“可是肖姑娘?” 南烛见过肖晴娘不止一次了,去排院告诉肖家人让肖霖旬日里跟着来水榭旁听就是他跑的腿。他与肖晴娘互相是认得的。 凌昭也认出来肖晴娘来:“原来是肖姑娘。” 又问飞蓬:“刚才怎么回事?” 飞蓬垂手道:“我在上头看见这位姑娘往这边走,就跳下来想提醒她一声,没想到吓到她了。” 肖晴娘也没正经接触过什么外男,好在不是第一次见凌昭了,总不至于再像上次那样失态了。 只是做梦都想见他,真见着了,又羞得不敢直视他,只把衣带攥在手里,揉得快碎了,蚊子声似的:“我过来折枝梅枝,这小哥忽然跳下来,我一时惊吓叫了出来,惊扰了九公子。望九公子见谅。” 这种羞答答的模样凌昭见得多了。许多男子会喜欢,会欣欣然甚至沾沾自喜。 凌昭很无谓。谈不上“厌烦”,因会有“厌烦”这种情绪便说明你养气功夫还不够。君子不喜不怒,平静安淡才是真功夫。但也肯定不会喜欢就是了。 他微微颔首,道了声“无妨”便要转身回去。 肖晴娘鼓起这么大的勇气勇闯梅林就是为了见他,哪怕多看他一眼也好。见他要走,她急道:“九公子!” 凌昭侧身回眸看她。 肖晴娘急中生智,指着一根枝桠说:“我想折那根枝条,九公子可否帮忙?” 帮少女折一枝梅,多么雅的事。 要说起来,少女怀春不是罪,甚至是很美好的。许多男子都将其写入诗歌、文章里,常与春天的美好灿烂并提赞美。 读起来也常令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凌昭从前对这些少女也只是客气疏离,不沾惹,也不去苛责。 但今天他就是有一股子发不出来的情绪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刻薄了起来,闻言一哂,道:“姑娘似有喜事,我还在守孝,不便沾了姑娘。让我的小厮帮姑娘折吧。” 说完,转身离去。 南烛抬头看了看,可能因为凌昭个子高的缘故,肖晴娘指的那根梅枝也高。 不过没关系,南烛也是练过的。他助跑两步,猛地纵身一跃便两手握住了那根枝桠,身子一甩,借着这摆荡之力,咔嚓一声就把那根枝桠给撅下来了。 好家伙,好大一根! 南烛屁颠屁颠地抱着梅枝跑过来:“肖姑娘,给!” 凌昭骂人不用脏字,肖晴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她日思夜想心里只想着凌昭的容颜风姿,却忘了他上个月才刚刚出了热孝,还要再守二十二个月呢。她竟穿得又红又艳地戳在了他面前。 肖晴娘手指头扯着裙子,无地自容,恨不得能当场换一件。 待南烛把这么大一根梅枝往她脸跟前一杵,肖晴娘脸上更像是涂了五彩的浆糊,十分精彩。 南烛笑吟吟地:“给。” 肖晴娘没办法,只好接了。 差点没接住——南烛看着矮她一头,力气却居然比她大,这一大根梅枝竟然这么沉。 南烛弯起眼睛:“姑娘慢走。” 凌昭挑人,不仅得聪明伶俐,连相貌也至少要头脸整齐。南烛和飞蓬都生得十分可爱,常叫人与他们生不起气来。杜姨娘每次看见他们俩,都喜得各种小食往外掏,使劲喂,还给他们包好了往怀里塞。 肖晴娘无法,只得道一声谢。抱着老沉的梅枝,转身往回走。 身后听见两个小孩说话。 僮儿:“我也能撅得下来。” 小厮:“你根本够不着。” 僮儿:“我多跑一段就能跳得更高些。” 小厮:“你太轻了,压都压不断。” 僮儿:“……我多吃些就能很快长大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59 章(犹豫) 第59章 肖晴娘一直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位置, 回头看看瞧不见人影了,左右瞧瞧,稍微挪动了些位置, 找一棵老梅树底下把沉甸甸的梅枝扔在了那里。 这样大的梅枝别说抱回去能累死她, 家里也没有能插的瓶。 这得是那种落地的半人高的大花瓠才插得了的。 过年的时候她们全家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 看到老太太的厅堂里就有这样的大花瓠, 插着一枝横倚疏欹的梅枝。后面是素面的黑漆屏风, 好看极了。 回到小院后,肖氏还感慨了半天,说记得小时候娘家也是这样的。 可惜后来败落了。两个兄弟一个夭折一个病逝,后来娘家就没人了。 若不是因为娘家没人了,也不至于在夫家被欺凌成这样。 肖晴娘抬脚要走, 看看那丢下的梅枝,又停下。弯腰费了老力, 折下一截小得多的,拿在手里回去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见着了探花郎。只恨自己穿错了衣裳,惹了人家不快。 这梅枝虽不是探花郎亲手折的, 也算跟他有关系, 总舍不得全扔了。折一截回去做个念想。 南烛嘱咐飞蓬:“你看好了,别再让什么人来吵着公子了。” 飞蓬道:“若不是我,她就直着过去了。” 南烛“噫”了一声:“她直着往这边来的?“ 飞蓬道:“她说找梅枝, 我瞅着不像。鬼鬼祟祟地, 扎头往这边来的。我就跳下去吓唬她。” 南烛像个大人似的摸摸他的头夸道:“干得好。”从荷包里摸出颗糖塞他嘴里:“以后就这样, 都拦着。要叫她们闯到公子跟前, 季白哥和桃子姐又要骂咱们啦。” 说完,补充了一句:“林姑娘除外。” 飞蓬道:“我晓得, 桃子姐嘱咐我了。” 南烛回到空地上,便觉得气氛不对。 虽然被耽搁了一下,但凌昭是先回来的,按说也差不多该结束晨练了。但南烛一进到空地就看见一片晃眼青光,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凉意。 剑锋割开空气发出撕裂的声音,比平时更响。 南烛缩了缩脖子。 季白哥和桃子姐都教过他,主人不高兴的时候别往跟前凑,就装鹌鹑,越安静越好。 南烛悄没声息地过去,把凉了的茶泼了,蹲下拨弄小炉把火拨得小一点,省得待会把水烧干了。每天早上他也只带一竹筒山泉水,烧干了待会公子喝什么。 只是碟子上点心已经摆好了,要收回去吧,动静大,要不收吧,这么露着怕招了蜜蜂小虫。 可等了一会儿,凌昭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烧下去水就真的干了,不烧凉了又没法泡茶。 南烛灵机一动,站起来试着喊凌昭:“公子,林姑娘今天嘱咐我说点心趁新出炉吃口感最好。” 青锋剑在空气中挽动,青光挽成一片剑花,收了势。 凌昭走过来坐下。 南烛忙斟了茶,又把点心推过去,松了口气。 他蹲下灭炉火。 其实他也挺恼火的。好好的突然听见那么尖锐一声惊叫,都以为是林姑娘呢,吓得他一激灵。 哪知道飞快过去,竟是个不相干的人。 虚惊一场,换了谁不得恼火呀。 真是的。 而且有些情况必须得跟凌昭禀报一下。南烛便把飞蓬讲的都告诉了凌昭。 凌昭一听,心里便明镜似的。 但梅林偏僻,极少有人来。他在这边晨练时辰又早,几没什么人知道。连四夫人都不知道。肖家女儿是怎么知道的。 只能是林嘉。 凌昭叹一声。 没心眼的傻姑娘,不知道防备人。这也就是小姑娘家家的做不出什么坏事,要真遇上心存歹意的人,怕是要被人坑得头破血流。 只这等为人处世,不比练字练琴,是得要带在身边时时刻刻言传身教才行的。这要怎么教她? 便是凌昭,也感到束手无策。 闷闷地把点心都吃光了。 林嘉回到小院,跟杜姨娘说:“真稀奇,竟在梅林那边碰到了晴娘。” 杜姨娘一下子就精神了:“咦?”她故意问:“她过去干嘛?” 林嘉道:“她这几天不是没什么胃口嘛,说想去折几枝花回来插瓶,换换心情。” 杜姨娘:“呵。” “……”林嘉,“怎么了?”杜姨娘含笑不语。 林嘉过去搡她:“讨厌,有话说嘛。” 话说一半什么的,最讨厌了。 杜姨娘懒散地道:“九公子在那边呢,我怕她走错了路,撞到九公子。” “不会。”林嘉道,“我特地嘱咐过她了,九公子不喜欢人扰的,我跟她说了,叫她注意点,别往那边去。” 杜姨娘嗤笑:“你说别过去,她就不过去了?” 林嘉愕然:“那不然呢?” 人揣测别人的行为,总是习惯于按自己的行事原则去揣度。 譬如林嘉,凌九郎喜清静,叫她不要往梅林北边去。虽然后来她与他已经这么熟稔了,仍然恪守着约定,一步也不踏过去。 林嘉自然就觉得,她都特意嘱咐了肖晴娘了,肖晴娘自然就该像她那样止步,避开凌九郎。 杜姨娘笑成那样,搞得林嘉心里惴惴。 杜姨娘说:“想跟你打个赌呢,可一想也没法证明我赢了。总不能直愣愣去问她……咦,对了,明天你可以去问问南烛。” “我问你,”杜姨娘问,“她是不是知道九公子早上会在梅林?” 林嘉不说话了。 杜姨娘一看即明:“你告诉她的?傻丫头,咱们从桃子和九公子那里赚钱的事也都告诉她了?” “没有。”林嘉忙否认,“这个我没说。” “总算没傻到底。银钱的事要小心,财不露白知道嘛。”杜姨娘说完,又问她,“你告诉她九公子的事干什么?” “她先问起来的。她说虎官儿就要跟着去九公子那里听九公子讲学了。她怕九公子不好相处……”林嘉解释,“我就把当初第一次见九公子的事告诉她了。想让她知道,九公子十分地宽仁宅厚、慈蔼可亲,是个顶顶好的人。” 宽仁宅厚、慈蔼可亲…… 杜姨娘觉得这八个字就是用在老夫人身上都毫不违和。偏林嘉竟用在了年纪轻轻的凌九郎身上。 她怎么觉得听在耳朵里就怪怪的呢? 林嘉咬了咬唇,抬头问:“姨母,你是觉得晴娘是故意的是吗?但她为什么呢?” 杜姨娘盯着林嘉的眼睛,她的目光真的是带着困惑不解。 杜姨娘叹了口气,道:“傻丫头,我问你,肖晴娘多大了?九郎可曾婚娶?” “我要猜得没错,晴娘定是什么时候见过九郎了。十有八九,是跳过了你直接想去找桃子,很可能撞见了。”杜姨娘道,“我只在九郎小时候见过他两次,超过十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什么样。可四爷四夫人我可是见过的,他们俩生出来的孩子,便是倒霉全取了他们二人的短处,也一定是个俊俏郎君。” “晴娘这年纪,见过几个男子?乍见到这样的郎君,怎能不动心?” 杜姨娘以为林嘉是全没开窍。 岂料林嘉只沉默片刻,却平静道:“动心又怎样?纵她是举人家的小姐,九公子也不是她能够得着的人。她若真这样轻浮,除了让自己羞耻难堪,还能怎样?” “家世,她够不上做妻。相貌,她够不上做妾。” “我非是贬低晴娘的容貌,实是九公子生得太过出色耀人。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又是文曲星下凡,以后便不靠着凌家也定然是要大富大贵、位极人臣的。实不是我们这种托庇于旁人家里的女孩子该想的。” “姨母,你教教我,我该怎生劝晴娘,才能让她打消这不该有的心思,又能不伤她的脸面?” 杜姨娘真真是惊了。 原来竟小看了林嘉。一直觉得她还是不开窍的孩子,谁料想,她已经把这些事情想得这样明白了。 杜姨娘百感交集地凝视林嘉片刻,反问她:“那你呢?” 林嘉微怔。 杜姨娘盯着她:“你也见过九公子了。照你说的,他生得像简直像庙里供奉的杨二郎。这样的年轻郎君,你又是怎么想?” 凌九郎若真的生得像个天人似的,肖晴娘的容貌的确够不上给他做妾。 但林嘉的容貌……足够了。 林嘉也一天天长大了,杜姨娘也想知道她的心思。 虽然堂姐有过叮咛,但堂姐都已经不在了,而她们还活着。活着的人得过日子。 杜姨娘想了好久了,她也很茫然,不知道该给林嘉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或者说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且她的内心里,其实对“外面”也存着一丝恐惧的。总觉得外面没有府里安定安稳。虽然在府里她也人微言轻,可终究能时时刻刻看得到林嘉。若嫁去了外面,她是真的完全没有一点办法。 且外面就真的好吗?隔壁晴娘做什么老盯着嘉嘉,还不是因为隔壁日子过得不好,抠抠索索的。 她已经很注意不让林嘉太安逸了,这样的生活都引得隔壁羡慕。 若林嘉真出去了,外面的苦她可吃得了? 杜姨娘的心里面,一直是在为这个事犹豫的。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0 章(试探) 第60章 林嘉明白了杜姨娘的意思之后, 脸涨得通红。 “你怎么能这样想!”她羞恼道。 杜姨娘却肃然:“认真地,不开玩笑。” “姨母,我没有与人做妾的想法。”林嘉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这样想, 冤枉了我倒还没什么。”她低声道, “可你千万别这么想九公子, 九公子心地善良, 人品高洁,我们不能用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玷辱了他。” 杜姨娘一听就觉得不对,逼问:“你和九公子,是不是别的时候还见过?” 若只是梅林见过那一次,哪至于这许多美好词汇往他身上堆。这话音里就透着一股子熟悉与了解之后的肯定。 林嘉一顿。 有些事一直瞒着, 其实她心里也有负担,干脆坦白了吧。 “姨母, 我跟你说一些事,但是你不要往外面说。”她先说了点心的事,“桃子姐订的那个点心,其实……是给九公子订的。” 杜姨娘说:“我早猜到了。” 林嘉一呆。 杜姨娘笑骂:“当我傻么?” 她道:“卢旺家的她爹当年是在外面为了救老爷死的, 她没有兄弟, 卢婆子磋磨她。所以老夫人一直抬举她,让她做府里的点心娘子。其实老夫人私底下,也常叫人去买外面的点心回来的。” 这些事, 知道的人就知道, 心照不宣, 不知道的人就不知道, 蒙在鼓里。 林嘉奇道:“你怎知道。” 杜姨娘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其实是当年三爷夸她点心做得好。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总是有点好胜心的。杜姨娘当时还有宠, 有倚仗,就使钱去打听卢旺家的怎么当上府里的点心娘子的。这才知道了内情。 “说要纯素的,猪油也不要加,我就知道是给九公子的。”杜姨娘道,“丫头们表忠心跟着吃素的也是有的。可正餐这样就行了。既是私底下订的点心,怎地就不能装个糊涂?当日南烛来说,特别地强调好几遍,我一听就明白了。” 只显然九公子不愿意声张,杜姨娘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林嘉额头微汗,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杜姨娘戳她额头:“还有什么,接着说。” 林嘉老实交待:“后来我和九公子又见了一回……”把为了躲避十二郎慌张闯了梅林的事也告诉了杜姨娘。 “九公子怕十二郎作出什么不好的事,丢了凌家的脸面。就给咱们院子里换了小宁儿和王妈妈。”她道。 杜姨娘叹道:“我就说怎么有这样的好事,去了两个糟心的,来了两个好的。” 林嘉道:“那之后,就很清静了。” 想了想,还是把静雨帮十二郎带镯子给她的事也说了:“我当然不敢要,跟静雨发了一通脾气让她带回去。不过也没敢得罪她,也还哄着她不叫她生气翻脸。” 杜姨娘惊诧:“静雨竟这样大的胆子?她不是这样不着调的人啊。” “十二郎中了秀才,她态度便不一样了。”林嘉道。 杜姨娘沉默了一下,叹道:“原来如此。” 人与人之间的形势,常就是此消彼长的。她和林嘉偏居在这小院里,远离了三房,对形势变化感知得就比那边的丫鬟们慢了半拍。 “我一直没敢说,其实桃子姐给的纸张、尺头还有中秋的螃蟹,都是九公子赏的。”林嘉低头承认,“就是怕你乱想。” 杜姨娘道:“你自己听听这些,算是‘乱’想吗?” “你瞧,我就怕你这样。”林嘉无奈,“你没有跟九公子打过交道,自然就会这样想。可九公子真不是那样的。” “他是个官身呢,岂是十二郎能比的。十二郎做不到的事,他都有本事做到的。我每天都要往梅林送点心,九公子若是跟十二郎一样的想法,日日都能见到我。可他没有。” “九公子是个真君子,他一边管教着弟弟不败坏凌家门风,一边也怜惜孤弱,手指缝里漏一些,照顾照顾我。可他从来也没有过什么非分的举动和要求。”“他与十二郎,是完全不一样的。” 至于让她练琴,那不算的。 只有为自己谋利、为自己得益的才算是“非分之举”。九公子这么做,虽稍有强迫,却全然是出自对她的怜悯同情。他自己分毫得不到利。 甚至也并不趁机多见见她,见的时候也都是丫鬟小厮陪着,举止言语都不曾出格半分。 亦师亦长。 这样高贵净洁的一个人,林嘉实在不能接受任何人用任何想法去亵渎他。 但林嘉到底还是只说了大部分的事,却隐瞒了如今在水榭练琴的事。就怕杜姨娘不许她再去了。 “姨母,你要生气,骂我便是。”她道,“但你千万不能想岔了九公子的为人。” 杜姨娘凝视她片刻,看得出来林嘉的坚持和坚定。她对自己所描述的凌九郎坚信不疑。 杜姨娘沉吟片刻,道:“既九公子是这样的人,那你就好好地给人家干活。” 林嘉大喜过望,抱住了杜姨娘的手臂:“我就知道姨母最通情达理了。” 杜姨娘撇嘴戳了戳她的额头。 “只一个,你必须听了。”她冷着面孔道,“九郎再心善也是男子,该避还是得避。要叫我知道你作出什么于礼不合的事,我就把你关在院子里再别想出去。” 凌昭坦荡磊落,林嘉心里也不曾存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当即便一口答应。 心想,我只承他一份善意,全了自己学琴的心愿,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我若敢对九公子起什么龌龊心思,叫我天打雷劈,烂嘴角烂手指。 杜姨娘又嘱咐她:“肖晴娘的事你别管。你又不是她娘。你觉得是为她好,焉知她不是觉得你妨碍了她的青云路。我那匹褐色的料子给你裁个衫子,恁地老气,她都羡慕。你的好未必是她的好,你的不好未必不是她的好。别多管闲事。” 林嘉叹气,答应了。 待林嘉回了自己房间,杜姨娘却独自发呆。 静雨也算是三夫人身边颇有体面的丫头了,十二郎中了秀才,竟然连她的态度都变了这么多,实在触动了杜姨娘。 从前杜姨娘内心里隐隐看不上十二郎,因他不仅是嗣子,还唯唯诺诺地一副立不起来的模样。什么样的长辈也不会放心将自家的女孩子交给这样的男人。 可如今,十二郎眼瞧着立起来了。 情况真的不一样了。 只杜姨娘也不敢乱动。 她还不知道三夫人的态度变化,自然不敢妄动,怕触怒了三夫人。三房毕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若连她自己都没了着落,还怎么照顾林嘉呢。 又想到凌九郎,那是个十二郎完全没法比的人啊。 他的婚事,听说就是四夫人也没法插手。 他高高在上,金光闪闪,的确令人仰望。但像林嘉那样天真地觉得凌九郎就是单纯的善良,杜姨娘是嗤之以鼻的。 林嘉还小,太不懂男人了。 只是听林嘉的描述,至少凌九郎的作风的确是十分君子的。毕竟世间还有道德、礼法,还有家风、脸面种种能约束一个人的行为,堂堂的世家公子、当朝翰林,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至于在自己家里弄出太难看的丑事。 便先装着糊涂,先不管。 嘉嘉不想为妾。她十分晓得妻妾之分,若她真坚定,便不会出事。 若真出了事,说明她愿意了。不管是凌九郎也好,十二郎也好,杜姨娘拼着大闹一场,也要给她争个妾室的名分。 堂堂凌府,也不差这一副筷子。 有了这名分,起码日后的生活有了保障。 杜姨娘其实也没什么长远的计划或者深邃的想法。 以她的出身和身份,能把自己的日子经营安稳了,便已经算是富有人生智慧了。 林嘉还未及笄,这些事也不是杜姨娘想怎样就能怎样发展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肖氏以为肖晴娘还睡着,隔窗喊她起来吃早饭,没动静,进去看才发现她人不在了。 正莫名间,人回来了。 肖氏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肖晴娘支吾:“你在灶房里的时候。” 实在反常,肖氏狐疑诘问:“大清早的,干嘛去了?” 肖晴娘忙把梅枝一举:“这些天不是没胃口吗,我想折几枝花回来摆屋里,看着也胸口舒畅些。我听说六夫人日日都要有鲜花插瓶的。只我没看到喜欢的,觉得这梅枝不错,就折了回来。” 凌府湖畔有一片梅林,离排院可不近。肖晴娘大老远跑过去,其实挺奇怪的。 但肖氏却没再追问,接过梅枝看了看,忽然叹了口气。 “我给你找个罐子养起来吧。”她怅然道,“你爹就很喜欢养梅枝,他养得可好了,还能开花……” 却原来是被勾起了对亡夫的回忆。 倘若丈夫还在,她的女儿也该这样,就过着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弹琴养梅的日子。 真叫人伤感。 肖晴娘逃过一顿骂,大大地松了口气。 家里并没有花瓠,她抱着肖氏给她找的罐子,赶紧回屋里去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1 章(配人) 第61章 午后林嘉去了水榭, 觑了空悄悄问南烛:“早上在梅林可见到什么人吗?” 南烛道:“见到姑娘隔壁那位肖姑娘。她进了梅林说要折枝梅枝,公子叫我帮她折了。” 明明都跟她说了不要进梅林扰凌昭。而且她最开始说的是要折花,并不是想要折梅枝。 她问:“她跟九公子撞见了?” 南烛道:“她被飞蓬吓了一下子, 叫唤了一声, 我们都以为是姑娘你, 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她。” 还把公子弄得老大不高兴的。这一点南烛就不说了。 林嘉犹豫了一下, 求证问:“九公子是第一次见到她吗?” “不是。”南烛道, “上次她过来找桃子姐,公子就撞见了。” 林嘉默然片刻,知道都被杜姨娘猜中了。 肖晴娘果然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林嘉歉然,低声道:“九公子不高兴了吧?”凌昭最不喜欢别人扰他清静了。 书斋孤悬水面,晨练在僻静的梅林里, 从这些小细节就能看得出来他的一些性格喜好。 帮肖家和凌昭牵上线的是她,如今却因为她, 肖晴娘揣着些不可说的心思去扰了凌昭清静。林嘉总觉得愧对凌昭。 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就是沉默。 因为太沉默了,被桃子察觉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桃子有些诧异。 林嘉和桃子如今十分亲密。桃子像个知心大姐姐,又温柔又热心。她与桃子其实比和肖晴娘还更好。 当然也不敢说肖晴娘觊觎凌昭,这种事怎能瞎说, 非但不能说, 还得替她遮掩。 林嘉只说:“……她近日胃口不好,又听说我去梅林,动了心思想去折梅枝, 不想扰了九公子清静。我这心里, 总十分不安。” 这个事, 南烛和飞蓬早上一回来就向桃子汇报了。 因为他们跟着凌昭在京城里实是见过很多相似的情形。比起来, 肖晴娘的手腕和说辞都算不上上乘的。 桃子一听就全明白,只撇了撇嘴角。 林嘉说得遮遮掩掩, 桃子心下雪亮。 她笑吟吟地说:“这怎能怪你,你还能管着别的大活人不成?” 但林嘉总是怏怏,因为她内心里很想劝阻肖晴娘,可杜姨娘说,人各有志,劝也没用。她能感觉到,杜姨娘又说中了。 看她这模样,桃子眼珠一转,道:“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帮公子做点东西表表心意吧。” 是个好法子。但林嘉问:“做什么才合适?” 因姑娘家不能随意给外男做这些东西。诸如荷包、手帕、鞋子、扇套、香囊这些会随身佩戴或者使用的都不合适,都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桃子既敢开这个口,自然就已经想好了:“做个锦囊吧,装印章盒子用的。公子最近雕了枚新章,我还没来得及给做。” 这不是公子随身佩戴的东西,是正经使用的东西,没有任何寄意在里面。 林嘉心下大安,就知道桃子是个妥帖的,决不是那种会勾着姑娘公子做不合礼法之事的婢女。 似红娘这种丫头,搁在正经大户人家不打死也要提脚卖了。所以《西厢》是闺中禁书。 她立刻答应了。 桃子给凌昭汇报了这个事。 凌昭不置可否:“不关她的事。” 桃子道:“我瞅着林姑娘为这个挺不开心的。” 凌昭顿了顿:“哦?” 桃子道:“肖家人本来跟咱们搭不上话,是林姑娘牵的线。如今肖姑娘却……咳咳,林姑娘知道公子一贯喜欢清静的,平日里就是她都不会随意往梅林里面去。我瞅着她为肖姑娘扰了公子的事挺愧疚的。” 凌昭:“哦。” 桃子接着道:“小姑娘家家的,常爱瞎想的。我怕林姑娘多思多虑,就跟她说既觉得对不住公子,那就给公子做个锦囊装印章用,表表心意。我是想着做这个东西也没有什么大防,也用不了多少布料,还能让林姑娘缓解心情,正合适。她答应了。” 凌昭肯定道:“你做的很好。自己去领个赏封。” 为什么自己领呢,因为桃子掌着凌昭内院里的钱箱子呢。赏封这东西,就归桃子管。 桃子还没说完,继续汇报:“还有个事。” 她小心地道:“芫荽找青梨打听公子最近是不是没歇好午觉。” 凌昭的脸色淡了下来。 凌昭安排了林嘉在他原来歇午觉的时间过来练琴、制颜料。他午觉原是歇在书斋后院的正房里的,如今林嘉在后院厢房里,他便避到前院。 当然就是不避也不大可能睡得着。 总之,因为现在的这个情况,导致凌昭没有再歇午觉了。 于是凌昭晚上睡得就早了些。 睡得早些本就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其实本来也就只有像凌昭这样用得起牛油蜡的人家才会晚睡。牛油蜡照得亮,不太会坏眼睛。 寻常百姓家点油灯,豆大点昏黄的光,若晚间看书写字,眼睛很容易坏。大多人家都是日落而息的。 芫荽作为寝院里贴身伺候的丫头,凌昭睡得早了,她该怎样服侍便怎样服侍就是了。 过来打听,是因为作为贴身的丫头,她敏锐地意识到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情况,想要窥探。 偏林嘉这个事,桃子柿子南烛飞蓬和书房里的一应人等,都知道该闭嘴。 寝院的丫头一直斗不过书房的丫头,就是因为书房的人掌握了更多的信息。 特别是遇上凌昭这种心思不在闺帷中,待在书房时间长过待在寝院时间的男主人,若不能伺候到床上去,寝院丫头实在难以施展手脚。芫荽菘菜一直都被桃子压着一头。 “青梨是我带出来的,嘴巴能守得住。”桃子道,“她只跟芫荽说,公子近日里开始着手给四爷的手稿编纂目录了。” 一样是很小就到了凌昭身边,陪伴凌昭长大。桃子能脱颖而出成为凌昭身边婢女第一人,自然是有道理的。 凌昭道:“我记得芫荽比你还大半岁?” “是。”桃子道,“大我五个月。” 也是到了该配人的年纪了。 凌昭的婢女中,以桃子最利落能干,以芫荽最温柔美貌。 美貌的婢女在又年轻又英俊又大有前程的公子哥身边生出些想法,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像她们这样被娇养得如副小姐一般的大家婢,几乎没有愿意离开的。 嫁人若嫁得不好,生活的水准直可用“飞流直下三千尺”来形容。 凌昭一直信奉“缘迹不缘心”的原则。 不管一个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只要不表现出来、不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来、不耽误她的本职差事,凌昭便不管。 芫荽这一次,就是表现出来了。 更不巧,她要打听的事涉及了林嘉。 凌昭问桃子:“你爹娘还是在庄子上?” 桃子知道这是要说自己的大事了,身体一绷,道:“是,一直在呢。” 桃子的爹是凌家一处田庄的庄头。自然是比不得府里的管事,但也算小有体面。 “你的事,季白来求过了。”凌昭道,“我已经允了他。” 桃子紧紧绷住面孔,不敢露出表情。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季白早就偷偷告诉了她。 他们两个人也是从小就认识,一起在凌昭身边做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季白是桃子能考虑的婚姻对象中的最佳的选择。这件事定下来,桃子的人生算是安稳了。 只婢女和男仆之间素来是后宅大忌,桃子今日从凌昭口中得到确认,心里再欢喜也不敢表露出来,硬绷着。 凌昭道:“开心了就笑。” 桃子哪敢,可又绷不住,忙低下头去。 凌昭看不得她这副傻样子,摇摇头,道:“这事我交给母亲,明日我与她去说。先给你们订下来,待到明年四月里,给你们过礼。” 到明年四月里,凌四爷去世便满了一年了。 如凌昭的堂兄弟姐妹们,便都可以除服了。 凌昭也不是第一次嫁婢女了,但季白和桃子都是从小就到凌昭身边陪伴他长大,又都是他得力的人。 他们两个凑一对,凌昭也十分欣慰。 “到时候给你置一份体面嫁妆,这个不用操心,我叫季白去弄。” “这大半年的时间,你好好提点柿子。” “旁的事,也要善始善终。” 情分在那,赏嫁妆什么的,都在预料中。 柿子的安排也在预料中。 只什么是“旁的事”? 桃子想了想。 哦…… 翌日凌昭把婢女们的事都托给了四夫人。 这种内宅事,自然要交给妇人来做。凌昭还没娶妻,自然要交给长辈女性。若还在京城,就托给大伯母孙氏,现在在金陵,理所当然交给四夫人。 女子原就是要为男子打理后宅的。 “桃子和季白不错。”四夫人也喜欢这两个。她跟季白的娘也熟稔,说起来,季白好像还是四爷给凌昭挑的。 “芫荽啊,长开了,小时候她就漂亮,你身边几个小丫头里,我那时候最喜欢她。”她道。 四夫人看人一贯是看脸的。这个事四爷的手札里提到过好几次。 曾经她身边有个作妖的丫头,就是脸生得好,又十分心机会讨好人,把四夫人哄得十分信任她。 她这个人感情十分细腻的。为了不叫她伤心,四爷费了些力气,才不动声色地把那丫头打发出去了。为这个,四爷在手札里恨恨写了一笔:我这一番苦心,她全不知道,竟还唠叨抱怨,哼。 四夫人有些舍不得芫荽。 “桃子是季白想求的,季白是你得用的人,也就罢了。”她念叨,“好歹你把芫荽留下来。” “不必。母亲给她配个合适的人便是了。”凌昭道。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2 章(少年) 第62章 下午肖霖和凌府其他的公子们一道回来了。 得知明天可以去水榭听探花郎讲学, 他惊呆了。 今年的院试他也参考了,和十六郎一起落榜了。十五郎如今也中了秀才,已经不和他们一起上课了。肖霖十分羡慕的。 “怎、怎么突然……”他磕磕巴巴地问, 有点不敢相信。 肖氏含笑道:“这还是多亏你姐姐。你姐姐认识了凌九郎身边的大丫鬟, 托人家帮忙递了话, 事情就办成了。” 凡是走举业的读书人, 状元榜眼探花乃至庶吉士, 在他们心目中便是要膜拜的偶像,比庙里的菩萨还金光闪闪。尤其是这种就在身边的,活的。 肖霖对这位探花郎闻名已久了,也听十六郎说过旬日里会过去受指点。只是知道人家是在自己家里给自己的弟弟们加课,他年纪小脸皮薄, 虽心里向往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孰料母亲和姐姐竟把这个事办成了,做梦似的。 不用肖氏说, 他就已经跳起来对肖晴娘一揖到底:“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肖晴娘叹口气,道:“你去了一定要好好学,我也是豁出去脸皮去求人的,你莫要辜负了我。” 肖霖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定会!不不, 一定不会!” 肖氏虽不知道肖晴娘叹什么气, 但她乐见儿女和睦,手足相亲。 “来,试试这件新衣。”肖氏扯着他, “明天穿着这件去, 体体面面的。” 肖霖哪还有心思试衣服, 他是听十六郎讲过的, 他的九兄治学超级严厉,留的课业也多得让人头痛。 还试什么衣服!他拔脚往屋里跑:“我去温书!” 肖氏笑着摇头。转头看女儿, 却见肖晴娘老神在在地。 “想什么呢?”她问。 肖晴娘含糊道:“怕明天虎官儿给咱们丢脸。” “别瞎说。”肖氏嗔她。但肖霖确实表现得紧张,弄得肖氏也紧张起来了,站起来:“我去给他蒸个鸡蛋羹压压惊。” 待晚上就寝,肖晴娘却总也睡不着。 昨天早上穿衣服穿错了,惹得凌九郎不快,她懊恼得到现在都摆脱不出来这个情绪。一想起来,就在被窝里长吁短叹,恨不得世上有卖后悔药的。 心里有心事,第二天竟是天一亮就醒了,比往常早得太多。 睁着眼盯着帐子半晌,下定决心起了床,决定再去一回梅林。她心里是明白自己与凌九郎的差距的,就是想远远地再看一眼他的风姿。 这次可不能再穿错衣裳了。她也不敢点灯,摸着黑凭着手感找了身冷色调的衣裳。悄悄洗漱了出来,果然肖氏已经在灶房,她提着裙子轻声快步地跑到了院门口。小心打开门栓,尽量不发出声音,一溜烟出去了。 到了外面,怕肖氏发现,她快走了几步,忽地停住——前面一个单薄的人影,提着个食盒,走得不紧不慢地,竟是林嘉。 虽然知道她是常去梅林的,可也没必要去得这么勤吧。肖晴娘忍不住在心里抱怨。 她不敢现身,一路小心地跟在林嘉后面保持着距离。好在一路上没有撞见别人,也没有露出形迹。 待到了梅林附近,她找棵树藏匿身形,远远瞧着。 林嘉放下食盒倚着梅树打络子。不多时,一个俏丽丫鬟从梅林里出来,两个人笑着说了两句,丫鬟接过了食盒,两个人并肩往梅林去了。 肖晴娘愕然。 林嘉见出来接她的是柿子,也是惊讶。 柿子笑道:“桃子昨天得了假,回家去了,要好几天才回来。” “咦,桃子姐姐家在哪里啊?”林嘉好奇地问。 “她家在咱们一个庄子上,她爹是庄子上的庄头。”柿子掩口笑道,“你猜她回家干嘛去了?” 林嘉莫名:“是有什么事吗?” 柿子笑着揭开了谜底:“她好事近了,回家报喜去了。” 林嘉眼睛睁得溜圆:“是、是婚事吗?” “是呢。”柿子接过食盒和她一起往里走,给她讲详情,“是配给了季白哥哥,季白哥哥可是我们公子身边最得力的人……” 凌昭练完剑,两个女孩子蹲在炉边叽叽咕咕地低声说话呢。 “在说什么?”他接过柿子递过来的帕子,问林嘉。 “在说桃子姐的事呢。是明年是吗?”林嘉说,“时间还宽裕,我想给桃子姐绣一对枕套做贺礼。” 凌昭擦汗的手就顿了顿。 这于林嘉,从关系上和所需的成本上来说都是十分合适的贺礼。 若只是给桃子也就罢了,但这枕套是“一对”,也就是两个。一个桃子用,另一个自然就是季白用。 林嘉亲手绣的枕套要给季白用吗? 林嘉一边熟练沏茶一边道:“我想着就绣个鸳鸯戏水,我那里有鸳鸯戏水的图样子。贺新婚的话,是得绣鸳鸯的吧?” 她知道鸳鸯戏水的真实含义吗?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凌昭忍无可忍,把帕子丢还给柿子,一撩衣摆,在石头上坐下:“不用,到时候我赏她全套的喜服喜被。” 主人大方,于桃子当然是好事。林嘉当然替桃子高兴的。 只是不免觉得探花郎读书聪明绝顶,生活上好像有点冒傻气了。桃子姐又不是一辈子只用一套被服,她总得换洗啊。谁家还嫌被服枕套这种东西多的。 只林嘉又不傻,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探花郎抬杠,只笑着“嗯”了一声。打开食盒,给他拿点心。 柿子默默地提着水壶蹲回到小炉旁。 她是得了桃子的真传的。桃子对她不藏私,回家之前仔细叮嘱过她许多注意事项—— “不用抢着干活,就让林姑娘做去。就当自己不存在。” “傻,公子当然不会怪你懒,只会觉得你有眼色。” “那个,公子话会比较多,你脸上别露出来,就当听不见。” 虽然被提前叮嘱过了,可柿子终究是头一回在旬日里过来伺候。亲眼见着那两个人,沏茶、递茶、接茶都那么自然。林姑娘叽叽喳喳,公子也丝毫没有不耐的神情。 柿子还是震惊了,赶紧把头低下去,把脸藏起来。 今天是旬日,林嘉下午不过去水榭。说了会儿话,凌昭令柿子送她。 柿子精神一振。她第一次领这个任务,想好久了,终于轮到她了。 两个女孩便一起往小院去。 林嘉跟柿子不及跟桃子那么熟稔亲热,但年轻女孩在一起,只要没什么特别讨人厌的行径,不是特别看不顺眼,很容易就熟稔起来。 特别是柿子对林嘉着意亲近,她的年纪又比桃子小,更接近林嘉,很快就亲近起来。 肖晴娘一直躲在树后,看着林嘉进了梅林,过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又和那个美貌婢女一起出来了。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往排院方向走了。 肖晴娘犹疑了一下,转头看看梅林,没有从树后出来。 她又等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又有人从梅林出来了。 果然是凌九郎。 他带着他的僮儿,沿着湖边往水榭方向去了。 肖晴娘惊得往外又探了探身子。地上啄食的鸟儿受惊,扑棱着飞了。 “别回头。”凌昭淡然地道,“别让她知道我们已经发现她了。” 飞蓬背着箱子,硬生生梗住了脖颈,不让自己转头去看。只看着前面凌昭颀长的背影,抱怨道:“总不能任她天天这样吧,这可太烦了。” 凌昭负手:“今日就解决。” 见他们主仆走远,肖晴娘也匆匆从树后出来,看看日头高度,赶紧往排院去了。 一路走得很急,气喘吁吁地回到院子里,肖霖饭都吃完了,肖氏正在给他整理领子,做最后的叮咛。 她嘱咐越多,肖霖越紧张。 看到肖晴娘回来,肖氏恼道:“一大早又去哪了?” 肖晴娘支吾一声:“去找嘉娘了。” 肖氏恼火,但儿子还在,不好当着他的面说隔壁的事,只对他道:“别失了礼数。” 肖霖应了,紧绷绷地去了。 到了水榭,有个才留头的小孩在台阶前候着,见着他就上前行礼:“是肖少爷吗?” 确认了身份,领着他往里面去。 廊下有一二美貌婢女穿梭,肖霖根本不敢抬眼看,低头跟着小孩往里去,进了房才敢抬眼。 这书斋雅致轩朗,满室兰香,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书房,眼睛不够看。 跨过一道槅扇门,就瞅见了十六郎。 十六郎见着他很开心:“九哥说你也会来,我还不相信。你怎地也不提前告诉我。” 肖霖紧张地道:“我也是昨天回家才知道。” 因十七郎还太小,还不到这边来听课。没中秀才的就只有十六郎了,总是被凌昭单独拎出来给他讲课,苦死了。现在终于有个伴了。 他拉着肖霖进了里面,欢声道:“九哥,肖霖来了。” 肖霖看过去。 窗畔一人执着书卷转过身来。 眸子深邃,精芒内蕴。纵在自己家里收敛着,满身的气度光华也掩不住。 他合上书卷,微微一笑:“来了?” 肖霖忙上前,僵硬行礼:“见过翰林。” 时人对人的称呼,若有官职则称呼官职。若已经辞官、致仕之类的,便以其最后担任的官职称呼。 “不必多礼。”凌昭虚托他手臂,道,“你我同辈,我痴长你几岁,跟着十六郎喊我便是。” 他容貌俊美,气质清贵,眉眼间却十分温和,说起话来更叫人如沐春风。一个照面肖霖便被他的气度折服,再倾身行礼,跟着十六郎称呼他:“见过九兄。” 凌昭点点头,细细打量他。 见到真人之前一直在想住在林嘉一墙之隔的少年会是什么样子。 他姐姐中人之姿,有几分年轻的俏丽。弟弟想来也该生得头脸端正,相貌不错。 想象中,是个清俊少年。 就住在隔壁,墙上少年折槐花,墙下少女执花笑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画面都有了。 哪知道见到真人,穿着簇新簇新的新衣裳,努力挺着胸脯,全身都紧绷绷地。 腮边还有肉,唇上有绒毛。 最关键的是,凌昭目测着,肖霖比林嘉矮。他年纪跟十六郎差不多,大概要明年才开始进入疯狂抽条窜个子的阶段。 现阶段,的确是青梅竹马……的小弟弟。 秋光从窗扇里照进来,漫在屋里,明亮又温暖。 少年们看着俱都十分青春可爱,让人心情好。 连十六郎这人嫌狗憎的货,凌昭今天看他都十分顺眼。 差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狗头。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3 章(密谈) 第63章 肖氏喊肖晴娘吃早饭, 肖晴娘只说不饿。 她这些天都吃很少,肖氏连气也懒得生了,只隔窗骂道:“你干脆喝西北风喝饱算了。” 肖霖在学里一住就是一旬, 攒了不少里外衣裳袜子要洗。肖氏昨天洗了一盆, 今天还有一盆, 收拾收拾, 端着盆去井边了。 肖晴娘听着她出门了, 才开了门出屋,在墙根下听了会儿,听到柿子也离开了,才去了隔壁。 林嘉送完柿子正想跳会儿百索,便见她来了。 杜姨娘笑里带刀:“又来了呀。” 林嘉嗔了她一眼, 把绳子重又挂在廊下,对肖晴娘说:“走, 我们屋里说话。” 杜姨娘懒懒道:“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没事聊聊天,一起描描花样子什么的。” 暗示林嘉别多事。 但林嘉还是想跟肖晴娘谈一谈。 她实在没什么同龄的朋友, 因着身份的缘故, 和凌府的姑娘或者奴婢就算熟稔也没法真正做朋友。 肖晴娘是跟她身份最接近的同龄人了,虽不是特别好,也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 而且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但林嘉没想到, 进了屋她还没开口, 肖晴娘先说话了。 “嘉嘉, 我都看到了。”她道, “今天早上,在梅林, 你进去了。” 林嘉愕然转身。 肖晴娘放低声音,直接问她:“你跟我说实话,你和九公子……是不是有私情?” 林嘉脸色变了。 “晴娘!”她抓住了肖晴娘的手臂,怒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当我是什么?这样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又当九公子是什么人?这样诋毁他?” 肖晴娘却反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小点声!大人们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别叫她们听到!” 林嘉也是怕杜姨娘听见,她拉着肖晴娘扯到了床边去。床离窗户远,在这边说话不怕外面杜姨娘听见。 她先道:“你先告诉我,你今天干吗又去梅林了?你昨天去,又到底是去干嘛去了?” 肖晴娘垂下头,半晌,眼泪忽然没征兆地落下来。 林嘉道:“你要是不说,咱两个没法好好说话了!” 肖晴娘道:“你又不是不认识九公子,怎地还问。” 林嘉恼道:“当我是你?张嘴就胡说!” 肖晴娘抹去眼泪,抬头承认:“我就是想去看看九公子,嘉嘉,我就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林嘉倒抽了口冷气。 她竟承认了。杜姨娘竟猜对了。 “晴娘!你别糊涂!”林嘉又气又急,“你听我说……” “你想说什么?”肖晴娘却道,“想告诉我门不当户不对,我也配不上给探花郎做妾是吗?” 林嘉呆住。 肖晴娘泪如雨落:“嘉嘉,我不傻的。” 林嘉惊了杜姨娘,肖晴娘又惊了林嘉。 林嘉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她还以为只有自己能想得明白,她以为肖晴娘是个糊涂人。 但她更不明白了:“你既然都明白,怎么还……” 肖晴娘抬眼凝视她:“嘉嘉,你和九公子真的没什么吗?” 林嘉气急:“当然没什么!” 这一次,肖晴娘真的相信了。 “所以你不懂。”她哽咽道,“喜欢一个人,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不该……可哪里管得住自己呢?” 探花郎是明明白白地看不上她。除非她傻才不明白。肖晴娘不是傻子,当然是明白的。 “我真的没想什么,我就想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满足了。” “嘉嘉,九公子是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难道你就没有这种感觉吗?” “我见到他,心快要跳出腔子。可他一开口跟我说话,我的心又不会跳了,好像停了一样。” “嘉嘉,这种感觉,你见到九公子的时候没有过吗?” 林嘉很茫然。 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有过一回。就是她第一次去水榭,凌九郎披着衣服就出来了。她当时心跳得特别快。 但那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吓到了呀。 她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我见过九公子好些回了,从来没有!” 真的是还没开窍啊。 肖晴娘叹息一声,又落下了眼泪:“我娘已经托了老夫人跟前的徐妈妈帮我物色亲事。” 林嘉道:“那不是好事?” “她是不甘心我嫁给贩夫走卒的,她一定要读书人。”肖晴娘道,“但我又没有嫁妆,虎官儿读书一直要花钱,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读出来。我是等不到了。我这样的情况若能找个秀才或者童生,定是那种家里穷得能饿死老鼠的。” 这种事林嘉也没办法,她有点无措,想安慰肖晴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出来的话便不免空洞:“别这么想,说不定就能找一户殷实的读书人家呢……” 听着便十分缥缈无力。 肖晴娘其实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十分明白。 她的人生想要翻盘,只有两条路,要么穷夫君读书读出来,要么肖霖读书读出来。这两个男人中任何一个读书读出来,她才能过上好日子。 时人看重嫁妆和丧葬,讲究厚嫁、厚葬。她现在这情况想要直接嫁一个又读书又富足的人家,希望不大。 在这个年纪忽然遇到了年轻俊美的探花郎,肖晴娘明知道没有任何可能、连妾都混不上一个,可还是忍不住靠近。 就是一个美梦,就想靠近多看两眼,哪怕梦醒了,将来锅边灶台的操劳时,也可以有一点美好的回忆支撑她撑过苦日子。 肖晴娘抹去眼泪,握住了林嘉的手。 “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往你身上泼脏水。只我今天看见了,才想问清楚。”她道,“嘉嘉,听我的!别嫁到外面去!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真的!” 林嘉呆住。 “嘉嘉,九公子芝兰玉树一样的人,若能给他做妾,这一辈子值了。”肖晴娘紧紧握着她的手,“你和我情况差不多。但你和我有一点不同,你、你生得比我强太多!” 肖晴娘发自心底地羡慕林嘉的容貌。 她若生得这般容貌,有那一线希望,必要放手搏一搏的。 可现实太骨感,她什么都没有,注定了和探花郎不会有交集。 林嘉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手抽了回来,严肃地道:“你这话我不认同。‘聘者为妻奔者妾’、‘妻者齐也’、‘为君一世恩,误妾百年身’……这些你难道没读过?你我都是正经良家,好好的,干什么要给人做妾。你也不要拿我姨母说事,当年她才多大,这种事也由不得她。再一个,她是个没读过书的人,你和我都读过书,岂能一样。你这话拿去说给十一娘十二娘听听试试,你看看她们以后会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好像她们现在就愿意跟我说话似的。”肖晴娘自嘲道。 又道:“你别太天真了。你来府里的时候还小,对外面的生活没有记忆吧。也不用看外面,嘉嘉,你看看你姨母的手,再看看我娘的手。我每年冬天都跟你借香脂膏子,我知道讨人嫌。可我要洗衣服,手上生了冻疮真的太难受了。你有丫鬟使唤,自然体会不到。可你院子里的丫鬟是姨娘的丫鬟,不是你的丫鬟,你出嫁难道还能带她们一起走不成?” “等你嫁到外面才会知道有多辛苦。” “别说了。”林嘉看明白了,“咱两个想的就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 肖晴娘道:“是你傻。” 她问:“该我问你了,你和九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的,九公子不喜人扰的,怎地你又进去梅林?” 林嘉道:“我没骗你的,是真的。我平时都不进去的。唯有旬日。” “十二郎以前旬日回来扰我你是知道的吧,有一回,他知道我在梅林那边,大清早想去那边堵我。是九公子给我解围。” “九公子知道详情之后,十分生气,怕十二郎做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所以旬日里我过去,他许我进去,然后让桃子姐送我回来。今天桃子姐回家去了,所以是柿子姐送我回来的,想必你也看到了。” 肖晴娘道:“既然如此,旬日你好好待在家里就行了?干什么还要往外跑?” 果然这个事也是没法瞒的。但杜姨娘都识破了真相,林嘉斟酌了说辞,决定这次不让桃子一个人背锅,直接让水榭的姐姐们一起吧。她道:“这又牵扯到另一个事,我和桃子姐相识后,九公子水榭那边的姐姐们使钱在我这里订了每日的点心。因此我每天都要往梅林去送点心,让南烛小哥给她们带回去。但平日里,我的确是不进梅林的。你想想,桃子姐每次过来都是什么时候。” 肖晴娘一回想,果然桃子过来好像都是旬日。那时候虎官都在家的,所以有印象。 “原来如此。”她道,“怪不得你跟那边的姐姐们这样熟稔。” 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一起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儿,林嘉道:“你心里什么都清楚,就千万不要再做错事了。万一叫婶子知道……” 肖晴娘道:“没有别人知道,只有你。我知道我平日里不讨人喜欢,可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也是认识的人里对我最好的,虎官儿的事我感激你一辈子。知道你好,我才特地过来跟你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 结果两个人没法达成共识,正是那句,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杜姨娘的声音在明间里响起:“你俩在里面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呢,出来吃东西啦。” 对林嘉和肖晴娘来说,杜姨娘和肖氏都是“大人”。小姑娘家的小秘密都是不能给这些大人知道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肖晴娘忙又擦了擦眼睛。 林嘉起身从壶里倒了些水湿了湿手巾,给她敷眼睛,对门外喊:“就来,我俩看书呢。” 杜姨娘咕哝了一声,出去了。 待眼睛看不出来红了,两个人前后脚出来了。 肖晴娘没胃口吃小食,谢过了就回去了。 杜姨娘问:“又说什么了?” 林嘉叹了口气。 杜姨娘:“劝了?劝不动?” “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嘉道,“晴娘心里都明白的。” 杜姨娘道:“她自有她娘管。她娘可是举人娘子。” 林嘉无奈地胳膊肘拐她一下。 肖晴娘匆匆回到自家院子。她虽日常里起得比林嘉晚些,那却是因为林嘉长期以来一直都要给三夫人采梅露,故而才早起。 她每日在家里,确实是要做活的。 时间还早,她先将一件没完成的绣活完成。肖氏回来了,喊了一句:“你把衣服晾了,我来烧饭。待会虎官儿回来,别饿着肚子。” 肖晴娘把衣服都晾了,又去帮着烧饭。 肖霖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将肖氏扯出去说话。 难道是在凌九郎那里旁听不顺利? 肖晴娘正琢磨呢,肖氏忽地冲了进来,四下一看,从地上捡起一根柴枝就往肖晴娘身上抽,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问:“你说!你这两天早上,到底干嘛去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4 章(丢人) 第64章 肖霖上午的旁听非常顺利。 凌探花学识深厚, 讲解得深入浅出,他的水平明显不是学里的先生能比的。 肖霖甚至没听够,还想再听。 而且虽然说了他是来旁听的, 可是探花郎并不对他区别对待。一样会提问、提点, 一样针对性地给他留功课。 肖霖在族学里与凌氏族人子弟日常接触, 常生出“其实与我也没什么区别”的感觉。在凌昭这里, 才真正感受到了世家子弟的不同。 一时不禁为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羞惭, 内心里对凌家、对凌昭又充满感激。 一上午下来,他已经完全被折服。凌探花已经是他心目中天人一样的存在。 可惜一上午的时间飞快地就过去了。肖霖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收拢书箱,准备回去了。 不想凌探花却把他单独留下,又问对了一番。肖霖打叠精神, 倾尽全力地尽力回答,力求给探花郎一个好印象。 探花郎真的非常有风度, 温和地勉励了他一通。 然后又跟他说了几句话。 探花郎温和微笑,说话的态度令人如沐春风,说出来的话却令肖霖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肖晴娘都已经及笄了!是要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 若只遇到一次还可以说是巧遇了,三天里两次巧遇凌探花?她还有点廉耻没有了! 凌探花话说得委婉, 给肖家留着脸面, 实际的意思明明白白。 肖霖狼狈离开了水榭。 回到院子里,先跟肖氏说了。 肖氏的脸当场就变得铁青——凌探花说的“两次”,自然就是今天和二十八那日。 尤其二十八日早上, 肖晴娘穿得特别漂亮, 回来的时候的确是带回了梅枝。今天早上她也出门了, 回来时说是去隔壁了。现在一想, 都是谎话。 全跟凌九郎说的对上了。 丢人! 举人家的姑娘居然这么丢人现眼! 肖氏狂怒,冲进灶房里捡起根枝条就往肖晴娘身上抽:“你说!你这两天早上, 到底干嘛去了!” 肖晴娘吃痛,跌坐地上,内心惶恐。原以为这个事只有林嘉知道,她是不担心林嘉的,林嘉是一个十分懂事的人,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小秘密,林嘉不会乱说。 怎地她娘竟知道了。 肖霖跟着进来,抓住了肖氏的手臂:“娘,别动手。” 拦住肖氏,他转头问肖晴娘:“姐,我问你,你是不是连着两天往梅林那边跑?你是不是知道凌九郎早上在那边晨练,故意过去的?” 当然是故意的,但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肖晴娘惶惶然看着母亲和弟弟:“我……不是……” 看她还不承认,肖霖气急败坏地道:“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凌九郎亲口说的!” 肖晴娘呆住。 眼泪忽地充满了眼眶,伏在地上,羞耻地哭起来。 这就是真的了。 肖氏只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指着肖晴娘手都抖:“你、你让你弟弟怎么做人!” 她一个寡妇好不容易拉扯大一对儿女,中间吃的苦难以描述,没想到女儿长大了这么不争气。及笄了女孩子竟如此不知廉耻,还要人家探花郎婉转提醒。 她扑过去狠狠地拧了肖晴娘几下,疼得肖晴娘尖叫。 肖霖忙挡在中间:“娘、娘你息怒!姐、姐你快给娘认错!” 肖晴娘只是伏在地上哭。 肖氏顺了顺气,抓住肖晴娘的手臂拖着她,硬将她拖回了屋里,咣当关上了门,找了把铁锁把门锁了起来。 “从现在起你就给我待在屋子里不许出去!”她道,“直到嫁人。” 她的面孔狰狞起来:“你弟弟是要走科举的人,他不能有一个不守妇道的姐姐!” 肖霖虽生气,但他年纪小,看到母亲和姐姐成这样,又手足无措。听到肖晴娘在屋子里压抑地呜咽,又于心不忍。想劝肖氏,肖氏却道:“你别管!” 又担心地问他:“凌九郎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什么样?” 肖霖道:“九兄唯恐我丢脸面,说得十分委婉。” 将凌昭的话用他的语气复述了一遍。 凌昭是说,在他这里读书不必过度紧张,请他母亲、姐姐尽管放心。他并非对学生十分苛刻的那种人,不必因为担心,特意让他姐姐去梅林那里探他。 屋里肖晴娘也停了哭泣,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才知道自己藏在树后竟也被凌昭看到了。益发地羞耻,跑回房中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肖氏冷静了一下,道:“凌九郎有分寸,你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下个旬日该去还是得去。” 肖霖叹一口气,应了。 肖氏道:“你的学业最重要,别分不清主次。” “先吃饭。”她说,“下午我再去找一趟徐妈妈。” 肖晴娘的婚事,肖氏就是托给了徐妈妈。徐妈妈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妈妈,人面广,办事能力强。 肖氏想着下午再去一趟,她可以适当地再降一降条件。只要是读书人,鳏夫也可以考虑。 赶紧地,把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嫁出去就干净了。 四夫人这边动作也很快,下午的时候,把芫荽唤到了四房,告诉她给她指了婚事。 肖晴娘还能在自己家里哭一哭,芫荽身为奴仆,梦想落空,哭也不敢哭,还要强笑着给四夫人磕头谢恩。 回到院子里,姐妹们闻讯,都来恭喜她。 四夫人十分怜爱这些相貌出色的女孩子,给芫荽指的人是个年龄合适、相貌也不错的小厮。虽然比不上季白能干,但起码相貌上看着让人心情舒畅,没有糟蹋之感。 别的婢女们都觉得很好。 毕竟大多数人没有芫荽的相貌,也就不敢有芫荽的念想。能配个相貌端正的,就很开心了。 芫荽只得收拾心态,接受了姐妹们的祝贺。只是等众人都散去,手里捏着给公子缝到一半的雪白亵衣,想着那个芝兰玉树的人,终究还是独自流下了眼泪。 三房这边,三夫人告诉十二郎:“我已经禀了老夫人,过几天把七娘、九娘和十娘接过来陪我住一段日子。” 她这里说的七娘、九娘、十娘非是凌家的姑娘们,而是秦家的姑娘们,凌延礼法上的舅家表妹们。 她眉眼弯起来:“你舅舅舅母们对你还挺满意的。” 以前凌延一副唯唯诺诺扶不起来的样子,三夫人觉得丢脸,也不爱让他和娘家多接触。 秦家人也是很久没见到他了,忽然一见,第一个感觉就是“长大了”。这个年纪考取秀才,正是他们这种家庭最正常而标准的子弟。看不出来多优秀,但也不是扶不起来,算是个合格的书香世家子弟了。 凌延近来又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模仿凌昭的仪态、腔调。虽说画虎画皮难画骨,但能画得皮就已经很可以唬人了。至少接触的时间短就不太会露破绽。 他又生了一副好皮相,几个舅母看了都暗暗点头。 三夫人早跟娘家通过气,三房的资财都在,以后都由嗣子继承。再考虑过门后婆婆是亲姑姑,可以少受磋磨,且没有同房的妯娌置闲气。这么综合一考量,秦家还是乐意结这门亲的。 适龄的女孩子有三个,端看哪个跟三夫人更投契了。 是的,跟婆婆投契比跟丈夫投契还更重要。 凌延这次见到的舅母中,就有两个已经超过五六年没见过自己的丈夫了。丈夫带着妾室们在外做官,她们带着孩子在家里代夫君尽孝。 婆婆只要不肯放手,能让儿媳半辈子见不着儿子。 凌延道:“正好请妹妹们陪伴陪伴母亲,解解闷。“ 他说完,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三夫人以为他是对哪个表妹有想法了,笑吟吟地说:“有什么话,你说。” 凌延犹豫一下,还是说了:“东楼的十七婶最近老是想见我,想让我去见见她娘家的侄女。这事有一阵子了,我交待了明桐帮我挡着不见。只明桐年纪小,十七婶闹起来,他挡不住。” 三夫人听着,眉毛就竖起来了。 因为所谓的东楼十七婶,就是凌延的生母杨氏。 这个女人想干嘛?契约书她签了,礼金钱她拿了,过继礼也早就行过了,凌延如今是她儿子,这女人想干嘛! 三夫人冷笑。 凌延躬身:“母亲,明桐太小了不当事,母亲再给我个年纪大点的小厮吧。” 三夫人如今看着凌延简直顺眼极了。这孩子现在脑子真清醒。 只小厮得从外院挑。她打了包票:“交给我。” 当即便去老夫人跟前抹眼泪:“她这是想干嘛呢?要后悔了,我就把延儿还给她就是了。不带这样恶心人的。” 老夫人听了也不高兴。他们尚书府从不仗势欺人,一贯厚待族人。凌延的过继,手续、礼法、银钱都到位了。 现在凌延就是尚书府三房的儿子了,这个事,的确是杨氏不对。 老夫人便去与凌老爷说,凌老爷也不太高兴。 凌老爷动作起来效率很高,傍晚凌延回族学的时候,便多了一个年长又利落的长随。 还有一个尚书府的管事跟着一同出城,直接去拜访了族长。 族长要管理宗族庶务,常由一族中不出仕的耆老担任。 现任的族长是凌老爷的一位隔房堂兄。 管事与族长沟通这个事的时候,凌延也在场。族长听了也知道是杨氏不对。这等事,正该归他管。 “你晓得事理,这很好。”族长承诺,“东楼老十七家的那边你不用管,我去与她说。不像话。” 凌延终于能摆脱那边的骚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5 章(佳人) 第65章 九月初三, 秦家三位姑娘过来看望嫁到凌家的姑母,并留下小住。 因为凌四爷去世,凌家沉闷冷清了好几个月了。秦家姑娘们的到来像一抹亮色, 打破了这沉闷。 秦家、凌家既是世交也是姻亲, 彼此十分相熟。秦家姑娘们拜见了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三个花朵似的小姑娘, 喜欢得不行。 六夫人巧舌如簧, 在一旁逗趣、奉承、捧哏。 凌家的姑娘们也都来厮见。 其实都是认识的,就在凌四爷去世前半个月,十三娘还受邀参加了秦家姑娘们们办的雅集。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凌四爷的丧事上。 大家都熟得很。 十三娘尤其高兴,拉着秦十娘的手呱呱说个不停。 虽则侄子侄女们理论上要服孝一年,但毕竟和儿子女儿不同。出了热孝之后只要别太过分, 大家也没那么严苛。否则大家族里人丁众多,今天死一个叔叔, 明天死一个伯伯,日子还过不过了。 现在还受限的就是嫁娶之事,便是谈妥了也还不能走礼,别的都没什么了。 十三娘已经在筹谋着想要出门玩, 秦家姑娘们就过来了, 可称了她的心。 老夫人赏下许多东西,更是嘱咐三夫人:“可把孩子们照顾好了,若有什么缺的, 只管到我这里来说。” 十分地给三夫人做脸。 三夫人心情也好起来。 四夫人身上有夫孝, 这种场合就没有出现。 三个人里面秦七娘最年长, 看差不多了, 站起来请示凌老夫人:“该当去给四婶婶请安。” 老夫人道:“好好,她素日里最喜欢你们啦, 见了你们定然欢喜。去吧,去吧。 秦家姑娘们从老夫人这里出来,有体面的大丫鬟领着去了四房。 待见到四夫人,都围上去:“四婶婶!四婶婶!” 三夫人孀居,不能外出参加宴游。四夫人却天生喜欢热闹,以前是个逢宴必去的。 秦家姑娘们见她比见自己亲姑姑的次数还多,在旁人家宴会上也常受她照拂。 且四夫人会玩、会吃、会穿,她的性子也不像别的长辈那样爱端着爱说教,很是受亲戚家小姑娘们的欢迎。 她和凌四爷又是出了名的恩爱,神仙眷侣,更一直是小姑娘们向往、羡慕的对象。 只烦每次各自的母亲们回去却又会念叨:“羡慕羡慕就行了,别学她。” 因这是命好,学不来的。 四夫人最喜欢这些花朵一样娇艳的小姑娘了,看到了就心情大好。 她唤丫鬟们上饮子、上点心、上干果,拉着她们的手叽叽呱呱地说话。 秦家三个姑娘都放松下来,秦十娘年纪最小,嘴巴快:“就知道在四婶婶这里最自在。” 凌老夫人虽然和蔼可亲,却也是威严长辈。她们在老夫人跟前代表着秦家的脸面。 至于在亲姑姑跟前……嗐,也还是得谨言慎行。 凌七娘忙叫她闭嘴。 四夫人掩口笑起来。 但她到底是成年人了,聊一聊,探一探口风,便知道三个姑娘并不知道她们这趟过来的真实原因。 四夫人也不说破。 女孩子养在深闺,面皮嫩。这等事,通常在真定下来之前都不会与女孩子说破。 有时候大人之间没谈拢,从头到尾女孩子都不知道自己被相看过。 一转眼,却见秦十娘在给秦七娘使眼色呢。秦七娘却踌躇。 四夫人捏秦十娘腮肉:“小东西,打什么哑谜呢?” 秦十娘性子活泼,以前便跟四夫人投契,干脆抱住四夫人的手臂,直说了:“四婶婶,我们久闻九兄的大名,可还没见过真人呢。” 四夫人懂了,小姑娘们想围观探花郎。 探花郎这种稀罕物,不是谁都能有机会遇到活的。 也不是谁都能遇到这么年轻的活的。要遇到个多少届之前的,胡子都白了的,那也没多大意思。 围观活的探花郎,当然要看年轻的,譬如大名鼎鼎的凌家九郎。 四夫人笑得花枝乱颤:“七娘见过的。” “哈?”七娘全无记忆了,惊道,“何时?” “那时候你小呢,雪团子似的,牵着奶娘的手走路。”四夫人道,“哎呀,你肯定不记得了。”七娘扶额。 众人都笑起来。四夫人得意道:“想见探花还不容易,我这就唤他来见。” 显摆儿子的时间到了。 四夫人召唤,说让去见见秦家的妹妹们。凌昭无法,只得去了。到了四房,厅堂里收拾得干净,前面摆了细纱的屏风。四夫人带着女孩子们坐在屏风里面:“快来快来,这是你三伯母家的妹妹们。你离开金陵太早,都不认得她们吧。来认个亲,以后在外面记得照拂妹妹们。” 姻亲之家守望相助是正理。 凌昭隔着屏风与秦家姑娘们见礼:“世妹。” 秦家女孩们在屏风里面回礼,个个细声细语,声音温柔:“见过世兄。” 还报了自己的排行。 这是应有的礼数,但实际上隔着细纱屏风,凌昭离得远,只朦胧看到几个身形,哪分得清谁是谁。 大家闺秀不轻易见外男。但其实通家之好、姻亲之家许多少年男女从小相识,也不必避讳得这么严格。 亲戚过来家里,肯定都是要见一见认个亲的。凌昭今天或明日,迟早得跟秦家姑娘见一面。 但四夫人非常明白这三个女孩子过来凌家小住的真实原因,凌昭也还没婚配,故而厅堂里长辈陪着,仆妇婢女立着,屏风挡着,特意将规矩做全了。 凌昭坐下,问候了秦家的长辈们,特别是秦家行五的那位秦大人。 秦七娘道:“正是家父。” 当年,便是秦七娘的父亲在乡试的时候故意压了凌昭的名次,没有让他拿下解元。 他是凌昭非常敬爱的一位长辈。 凌昭名气太大,秦家姑娘们也都知道这段往事。 又说起了秦二娘,她随着夫婿在京城,她的丈夫也在翰林院,是凌昭的同僚。还有凌昭一个知交的妹妹,嫁去了秦十娘的舅家。 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要全拉起来,能说三天三夜。凌昭只作个话题引子,免得冷场让小姑娘们尴尬。 秦家的女孩子在四夫人跟前俱都十分活泼伶俐,到了凌昭跟前,隔着一道屏风,忽地都变得温柔拘谨起来。 四夫人知道这是显摆儿子大成功了,不免得意,对凌昭道:“以后在京城和二娘的夫婿多走动。” 凌昭道:“和子谦休沐日常一起外出,二娘也一起去,常见面的。” 秦家姑娘们都惊讶,十娘更是直接问:“二姐姐吗?我二姐姐?” 凌昭微微一笑:“京城风气不比江南,女子们少了许多拘束。闺秀们冶游,戴帷帽的都不多,只风沙大的时候才戴。二娘跟着夫婿出门,是很寻常的事,一起的旁人,也是带着娘子的。” 四夫人心想:就你一个光棍,真寒碜。 秦十娘性子活泼爱热闹,与四夫人有几分肖似,闻言不免十分羡慕,对京城生出几分向往。 她问:“九兄,京城的女孩子,与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不同吗?” 凌昭道:“京城宗室和勋贵扎堆。闺中文风不如江南兴盛,她们更喜欢打马球。马球队比诗社多。” 秦十娘咋舌,又问:“九兄觉得,哪边更好?” 怎地问这种幼稚的问题。秦九娘气得用脚踩十娘的鞋子,秦十娘缩了缩脖子。 凌昭不以为忤,道:“北方有北方的飒爽脆利,南方有南方的婉约清扬。江山万里,风情异貌,原就是各有千秋的。” 时机差不多了,凌昭起身告辞。秦家姑娘们在屏风里都站了起来,隔着屏风行礼。 凌昭走了,屏风可以撤了,但女孩子们却没有了刚来时候的活泼随意,依然好像凌昭还在的时候那样,恭谨地给四夫人告辞,也离开了。 四夫人掩口只笑。 她和身边妈妈关起门来说话:“你瞧三嫂会挑哪一个?” 妈妈道:“老奴怎会知道。” 四夫人很有把握地道:“必是七娘。” 相比九娘和十娘两个嫡女,七娘作为庶女在嫡母手里讨生活,明显地比九娘、十娘更妥帖更会照顾人。 也更温顺,更听话。 “虽然娶嫡女更体面,但我敢打包票,一定是七娘。”四夫人喝着茶,慢悠悠地道,“我这三嫂啊,就喜欢别人听她话,她才舒坦。” 秦家姑娘们从四房出来,一路走得很安静。 陪着她们过来的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没有再带她们回老夫人那里去,而是直接带着她们去了三房。三夫人也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们。 “十三娘刚才使人来说,明日里她给你们接风。”她告诉侄女们,又问,“四房那边如何?” 秦七娘是最年长的,由她回答:“四婶婶看着气色挺好的。” 三夫人道:“她一贯心宽。” 三个姑娘都不吭声。连最爱叽叽喳喳的秦十娘都眼观鼻鼻观心。 因为她们这位姑姑每见到娘家嫂嫂,谈起凌府里那些要抱怨的人和事里,总有凌四夫人。 大概就是气场不相合吧,倒霉做了妯娌,还要往一起凑。 反正不管三夫人怎么吐槽,家里各自的母亲怎么告诉她们不要学四夫人的做派,都挡不住小姑娘们就是喜欢四夫人。 乖巧又恭谨地回了三夫人的话,三夫人慈爱地放她们去休息去了。 秦家三个姑娘回到了给她们专门准备的客房,打发了丫头们,放下帘幔隔了音,三个人彼此看看,谁也不说话。 还是秦十娘先打破了沉默。 “凌九郎……”她感叹,“他……” 想说点什么描述他,奈何她在家里倍受骄纵,日常里常逃课,是姐妹中最没有文采的。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他。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注】”秦九娘叹道,“原来‘皎若白日光’是这样的。” 秦七娘也叹了一声。 那些曾在书本中读到过的美好词句,过去总是被想象力限制,体会有限。 如今,那些好诗好句、美好字眼,都有了面孔。 凌家九郎凌熙臣。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6 章(接风) 第66章 只是秦家姑娘对凌九郎都不抱什么幻想。 因为凌九郎一直都是金陵闺中的热门话题人物, 特别是这次他回乡丁忧,吊唁的时候她们虽然在内宅里只见到了三夫人四夫人,没有见到凌九郎, 但回家之后听到的全是关于凌九郎的赞誉之声。 众人关于凌九郎讨论的最多的主要是两个话题: 一, 他起复之后的官位、前程。 二, 他的婚姻之事。 凌九郎这么大年纪还未婚配, 他如此出色, 金陵有女儿的人家岂能不动心。 只是大家族互相联姻,彼此熟悉,谁家女儿什么样谁还不知道。凌九郎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除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因素外也对外界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凌家没打算在金陵本地给他找。 凌熙臣的婚姻, 大概是要落在京城的。 这些讨论里还夹杂着许多真真假假的绯闻。 以前七娘她们在闺中听得津津有味。谁知道如今见到凌熙臣本人后,再也不想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都是假的。”秦十娘以特别肯定的口吻说, “一定都是假的。” 秦七娘和秦九娘都点头:“肯定是。” 金陵许多世家公子都与她们是从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的。虽然长大到了年纪之后还是要避一避,但多少还是有机会见一见的。 倜傥公子们风流外露,有意的或者无意的。总之一个人的气质其实是很难隐藏的,装一时装不了一世, 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 凌熙臣刻在骨子里的是什么? 是端方, 是肃正,是洁净。 是自信却内敛,是骄傲却谦谦如玉。 几近完人。 林嘉若能与秦家姑娘们相识, 知道她们说的这些, 必要引为知己的。 她一定还得给她们补充一下:探花郎还特别慈蔼心善, 你们跟他处久了就知道啦。 但林嘉还不知道秦家的姑娘们过来陪姑姑小住。 就是她的存在感在三房没有那么强, 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还不住在三房, 三房的妈妈忙起来,想不起来要告诉她一声。 还是早上接了她的梅露才想起来。 林嘉被三夫人内定了要给十二郎做妾室。现在过来的秦家姑娘中以后会有十二郎的正室。现在呢,是该让她们先熟悉一下,还是怎么着? 妈妈考虑了一息的时间就决定让林嘉先回避。 妾什么的都是小事,和秦家结亲才是大事。小事先靠边站。 “秦家的姑娘们过来小住,这边人多事杂,这些天都先不要过来了。”妈妈说,“什么时候这边不忙了,再告诉你。” 不过来她还乐得轻省呢。 林嘉盈盈行礼,笑着答应了。 转身要离去,迎面来了三个女孩子,身后跟着一串婢女婆子。这排场,想来就是秦家的姑娘们。 林嘉横移了一步,让开了路。 见三个女孩子都缓下脚步看她,她微屈膝行了半礼。 秦家三姐妹过来给姑姑请安,跨进正房的院门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 眉眼精致,袅娜清丽,像晨曦里的露珠。 窄袖小衣,衣裙的料子不十分华丽但也还体面。就很奇怪,不大像是丫鬟,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独自行走。 少女见到她们,倒也不惊讶,先让了路,见她们看她,还行了半礼。 这样行礼,肯定不是丫鬟了。丫鬟怎么会行半礼。 秦家姑娘都还了半礼,才过去。 都是豆蔻少女,双方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好。 林嘉生得太好,秦家姑娘对她尤其有点好奇。 待见到了三夫人请了安,秦十娘就问了出来:“刚才那是谁,生得真好看。” 三夫人道:“你不记得她了?你们小时候见过的。八娘出阁的时候,你姐姐们过来给八娘添妆,你跟着来玩,在夹道里和她一起丢石子玩,弄脏了裙子,被你姐姐说了一通。” 这里说的八娘乃是凌八娘,三夫人的次女。 “咦?”十娘记不得了,问七娘、九娘,九娘也不记得了,七娘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次,反正那回你被六姐姐训了一路。” 这么一说,又有点印象了。 三夫人道:“她是我院里杜姨娘的外甥女,父母都没了,跟着杜姨娘讨生活。我安排她们府里西路去住,单独一个院子。咱家也不缺那一双筷子,就养着了。” 秦七娘秦九娘便赞三夫人和凌府仁善。 又想,果然不是婢女。虽身份低微了些,可仪态、礼数都不错,并没有奴仆身上那种卑微感,可见是在凌府里没有受到磋磨,过得还不错。 凌家一直有仁善之名,果然是清正之家。 三夫人虽然觉得秦家的姑娘个个都该大度能容,也没打算现在就让她们跟林嘉接触。说到这里就把话题带过去了,不再提起林嘉。 只她想不到,家里还有十三娘这个爱热闹的。 吃饭早饭十三娘就派人来请秦家三姐妹了。三夫人很高兴地放了三姐妹去:“去吧,热闹热闹。” 待她们走了,她跟心腹妈妈两个人凑一堆念叨:“七娘美貌温柔,九娘学识好,十娘……十娘算了,跟十三娘差不离。” 林嘉回到小院先褪下了白玉镯子。 这镯子太贵,平时舍不得带,生怕磕了。只有去三房送梅露的时候才戴给三夫人看。 她还和杜姨娘说:“秦家来了三位姑娘,就住在三夫人院子里。秦妈妈叫我这些天不要过去了。” 杜姨娘想听详细的,林嘉又说不上来。 杜姨娘问:“多大年纪?” 林嘉道:“看起来和我差不多。” 她跳了会儿百索,忽然小院来了人,却是十三娘的丫鬟来唤:“我们姑娘叫你去玩。” 但今天家里有年轻女性客人,杜姨娘多问了一句:“还有别人吗?” 丫鬟说:“十一娘、十二娘都要来,还有秦家姑娘们。我们姑娘说人多热闹。” 这是喊林嘉去做陪客的。 一个局,总得有主客有陪客。有人端着,有人捧哏。 这事该昨天就安排好,该通知通知。 十三娘做事不周到,昨天忘记了,今天才想起来,临时来叫。 林嘉看看今天穿的衣裳,还可以:“不用换了吧?”杜姨娘道:“把镯子戴上。” 又把玉镯子重新戴上了。 她有三只银镯子,其中一只是肖晴娘给的,有两只金镯子,是杜姨娘给的。都不及这只白玉镯贵重。 既是去见体面客人,就得体面些。 林嘉早就习惯照顾十三娘,何况今天还有十一娘和十二娘,杜姨娘也不再啰嗦嘱咐她了。 林嘉去到十三娘的院子里就看到婢女们穿梭而行,不光是十三娘的婢女,还有十二娘的婢女在帮忙。十二娘的大丫鬟居中指挥,十三娘的大丫鬟只能听命。 林嘉被领进屋里,十一娘和十二娘都在呢,看见她,俱都跟她打招呼。 虽生活在同一个府里,但不比小户人家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的深宅大院里,许多人是可以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见一面的。 譬如媳妇与公公和大伯哥小叔子,一年里除了大节日根本就见不到几面。 林嘉与十一娘和十二娘便是好久不见了。 再相见,林嘉觉得十一娘和十二娘明显沉稳成熟了许多,那种“大人”的感觉变得强烈了。 而十一娘、十二娘见到林嘉,都顿了顿,目光都在她身上凝了片刻。 “嘉娘,快来。”十二娘先打招呼。 十一娘也道:“你长高了一大截,样子大变了。” 林嘉过去坐了,笑道:“我才不敢认你们两个,也变了好多,像大人似的。” 十一娘、十二娘同时叹了口气。林嘉莫名地看着她们。 林嘉其实已经算很懂事了,像十三娘,根本还在一个没心没肺的阶段。但即便这样,十一娘、十二娘也知道,将要出嫁的少女的烦恼她还不懂。 十一娘十二娘日日跟着六夫人理家,少女时代仿佛生活在水晶罩子里一样的日子已经被敲碎了。 过去看到的全是花团锦簇,婢女青春,婆子能干,样样都妥帖。 现在六夫人带着她们,手把手地教,还分出了一些权力给她们,让她们上手实操。 如今满眼看到的,都是世仆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府里各处油水薄厚不均,明枪暗箭的利益之争。 虽还没出阁,却深刻地意识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至此已经宣告结束了。 十三娘过来问林嘉:“晴娘怎么回事?病了?” 她派了丫鬟也喊肖晴娘了,结果回报说病了,就没见着人。 林嘉微讶:“我不知道,我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仔细一想还真是。自那日她们两个密谈一番之后,就再没见过肖晴娘了。只是她现在每天过得都很充实,竟没注意到。 十三娘道:“要不回头我瞧瞧她去?” 这混世小魔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嘉道:“我就住她隔壁,我去瞧便是了。回头告诉你。” 十二娘赞许地看了一眼林嘉,轻描淡写地道:“若真是病了,派人送些补品过去以全礼数。不要自己瞎跑,小心过了病气。” 全府里十三娘最怕十二娘,闻言只得一缩脖子。 其实她跟肖晴娘也没那么好,她就是快闲出屁来了。因为还未除服,到明年四月,她都不能出府去参加饮宴。 她都开始计划怎么去磨六夫人带她们出府去上街逛逛呢。幸亏秦家姐妹来了,可算能热闹一下了。 院子里有了响动,几个人都向外看去,原来是十四娘、十五娘结伴来了。 十三娘扯扯林嘉衣袖:“待会你帮我照看她们俩一下。” 林嘉早猜到了喊她来就是为这个。十四娘十五娘还小,喜欢黏着大的,尤其是十三娘。但十三娘如今到了很烦小孩的年纪,不乐意哄她们。 十一娘虽是十四娘、十五娘亲姐姐,需要的时候会管教妹妹们,但若一直盯着,她自己也玩不痛快。 就需要有个妥当的人帮着看着两个小的。一直以来,都是林嘉。 院子里又有响动。 凡做局,都是主人先到,客人后到。 秦家三姐妹来了。又是一堆丫鬟婆子跟着,好不热闹。 凌家姑娘都站起来迎客,林嘉也跟着站起来。 秦家姐妹一进屋,一眼就在一堆熟悉面孔中看到了今天早上见过的美丽少女。 她浅笑着安静站在凌家姐妹的身后,温婉清俏,娉娉婷婷。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7 章(观察) 第67章 虽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秦七娘还是以一句“这是谁”开场。 十三娘便为她们引见了林嘉,互相做了介绍。 林嘉是第一次与凌府以外的闺秀打交道,也十分新奇。 姑娘们第一次相见, 互相介绍, 都会排个序齿, 以辨别该称呼姐姐还是妹妹。 十三娘习惯性地说了林嘉的年纪, 但秦家姐妹与她见了礼, 还是笑着只称呼:“林姑娘。” 十三娘心热嘴快,正想说什么,被十二娘不动声色掐住了后腰,忽地醒悟了过来,闭上了嘴巴。 金陵秦家正经的姑娘, 怎会与凌家一个妾室的亲戚以姐妹相称。 所以当初十三娘想带林嘉去参加闺秀们的雅集诗会,十二娘才不许。 其实这种聚会中, 也偶尔会出现谁谁带一位清贫亲戚家的姑娘一起出席的。但林嘉不行,她这个身份就不行。 秦家姐妹很快就看出来林嘉在这里的作用。 若不是她耐心地哄着、陪着十四娘、十五娘,有这两个小的在,她们这些大的也没法尽兴地玩。 秦七娘暗暗点头, 觉得凌家姑娘们安排得十分缜密周到。 饮宴大多相似, 姑娘家玩的也差不多。也行了花令,当然是以茶代酒。 林嘉抽到,也能对上。看得出来是读过书的。秦家姐妹暗暗点头。 人生得好看本来就容易得人好感。尤其林嘉生得美, 却不是狐媚类型的, 纯然是少女天然洁净的美感。秦家姐妹今晨见到她的时候便因她的容貌对她感观不错。 如今看她身份虽尴尬, 却也是读过书的, 感观更好了。 只这个女孩子不宜交往,在凌府的时候或许能见几而, 等她们回了自己家,几不可能再见到她的。 所以林嘉于她们,终只是路人罢了。 旁的玩过了,十一娘又想听琴,指名要秦九娘弹奏。 秦九娘欣然同意。 其实中间对对子、猜字谜、行花令的时候,林嘉就看出来了,秦家三姐妹中以秦九娘的学问最好。 秦十娘学问上就是个渣渣,跟十三娘这个渣渣完全是臭味相投。 十三娘从一见着秦十娘就拉着她的手跟她说私房话:“……不知道哪个嘴欠的,把我在家里的事传到我爹娘那里去了。我娘写信训了我一通,又写信让我姐姐管教我。还说过完重阳她就回来亲自管教我。” “哼,肯定是十六郎这个家伙!” “要让我逮到证据,看我不撕烂他嘴!” 看来就算是这种书香世家里,每家不见得一定能产出状元榜眼探花,但必然会产出至少一个这样的渣渣来。 至于秦七娘,林嘉则看不出深浅来。 但从女孩子们嬉笑言谈中听来,似乎秦九娘琴艺也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十一娘嚷嚷着要听琴,看似是她想如何如何,其实是她作为主人家给做客的秦九娘提供展现才艺的机会。 所以秦九娘同意得欣欣然。 没有接触过外人的林嘉,越品越觉得这里而的道道很有意思。 因是琴,林嘉还挺期待的。 但真等秦九娘用十三娘的琴弹奏了一曲的时候,林嘉却觉得……好像,也就那样? 是的,的确比林嘉目前弹得要好不少。指法什么的都是很好的。但……就是很微妙地让林嘉生出“也就那样”的感觉来。 忽地听到一个很短的错音。 林嘉抬眼,正和秦七娘的视线撞到一起。显然,在场的众人中,只有她们两个听出来了。 两个人都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秦九娘一曲奏完,自然大受凌家姑娘的称赞。 林嘉只悄悄看着,觉得十一娘十二娘都跟从前在家学里很不一样了。 一场局办得相当成功,也相当开心。 就连林嘉虽然要分神照顾十四娘十五娘,也觉得挺开心的。毕竟于她而言,这等雅聚的机会就少,能干见外人的机会更少。 只今日这一回,就观察到许多有趣的细节。 待都结束,她匆匆赶回排院,褪了镯子收好,赶去了水榭。 果不其然,按照凌昭一贯的节奏,今日他出现了。 林嘉歉然行礼:“十三娘那边散得晚了一些。” 凌昭意外:“十三娘那里有什么事?” 林嘉道:“十三娘招待秦家几位姑娘,叫了我去。九公子,我们开始吧。” 便开始了例常的教琴与学琴。 凌昭让林嘉弹给他检查。 林嘉坐正开始弹奏。凌昭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她。 这样,可以避免直视她,毕竟男女有别。林嘉内心里益发地信任凌昭了。 只在她弹错音的时候,凌昭才会回头看她一眼。 林嘉懊恼。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弹错了,她对音准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只是乐器这东西,需要脑子和手的协调。否则为什么要勤练苦练,练得少了就是不行。 但她忽然想起来上午的秦九娘来了,不由微微一顿。 凌昭的目光就投过来:“怎么走神了?” 林嘉大惭。探花郎亲自指点她的时光多么宝贵,她竟然走神。忙收敛了心神,用心弹下去。 凌昭却转身走过来:“刚才在想什么?” 林嘉一向专注。桃子说她自己关在这里而练琴的时候,完全是不知道时间流逝的。怎么竟会走神,什么事情勾了她的心神? 凌昭想知道。 林嘉难为情,道:“在想秦家九姑娘。今天有幸听了秦家九姑娘的琴。” “哦。”凌昭问,“她琴艺如何?” 林嘉的神情就很微妙。 凌昭挑眉:“说真话就行,这里没人会外传。” 桃子南烛都是嘴巴很严的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往外说。嘴巴不严的,早就被筛下去了。 林嘉“咳”了一声道:“其实挺好的,嗯,我没有说秦家九姑娘弹得不好的意思,只是……” “只是……”她讷讷地说,“大家很期待的样子,我也就……结果,没有我期待的那么好。” 她偷看了凌昭一眼,忽地反应过来。 “啊!”她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定是我听九公子的琴听得多了,就听不进别人的了。” 凌昭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又摇了摇头。 唇角到底是勾起来了。 林嘉便笑了。 在槅扇门口听唤的桃子也偷偷抿嘴笑。 但林嘉说的的确是实话,不全是恭维。 秦九娘的琴从“技”上来讲是不差的,一听就知道是下过苦功狠练的。 但她的琴声打动不了林嘉。 不像凌昭的琴,声音漫过梅林,是平静还是悲伤,挡不住地就沁入了心脾。 “还有个事很奇怪。”气氛好,林嘉就大胆说话,把她观察到却又费解的事与凌昭说了。 明明秦七娘的辩音力强于秦九娘。为何看众人的意思,都是觉得秦九娘的琴艺更高一筹。当然了,秦七娘没有弹奏,林嘉也无从比较。 只是林嘉觉得,音律这东西,的确是需要点天赋的。 这些天的教学,凌昭就赞过林嘉,说她这方而果然是有天赋的。欠缺的就是指导和练习。 凌昭很小就离开金陵了,但谱系学是世家子的必修科目,所以金陵这边的各家男丁的情况凌昭是很了解的。 但后宅这些未出嫁的小姑娘的情况,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凌昭沉吟了一下,推测道:“要么秦七娘是庶出,要么秦九娘父亲势大,不外乎这两种情况。” 昨日相见,凌昭问候秦大人,秦七娘站起来认领了爹,凌昭知道她是哪一房的,却不知道另两个是哪房的。 林嘉怔了一下,道:“所以是说,秦七姑娘是有意避开秦九姑娘锋芒的是吗?” 凌昭颔首:“大约是。” 林嘉回忆了一下,微妙地意识到,秦七娘虽然是大家闺秀,但她的行为模式和自己有点相似。 她很会照顾人,很妥帖。 林嘉上午的时候以为是因为她年纪最长的缘故。 但十一娘是凌家姑娘里年纪最长的,她也并没有去照顾十三娘,甚至也没有多管十四娘和十五娘。只有十二娘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时不时地要提点十三娘一下。十四娘十五娘都是林嘉在哄着陪着。 “好复杂啊。”林嘉挠挠脸。林嘉身份受限,打交道更多是丫鬟婆子。主人家她能接触到的就只有三夫人和几个姑娘。虽有时候能从杜姨娘那里听到些“三夫人如何如何四夫人又如何如何”,但大多是些笑料轶闻。 真真正经的后宅相争,她还够不着。 小动作不太雅,但凌昭莫名地被那细细手指头吸引,而且想笑。 转念又想,这其实没有什么复杂的,不过最常见的后宅情况罢了。只是林嘉以前没有机会窥见而已。没有人指点她,她只靠自己的观察就发现了许多端倪。 凌昭负在背后的手,忍不住搓搓手指。 十三娘的宴散了,秦家姐妹往回走。 她们也忍不住说起林嘉:“生得真漂亮。” 秦九娘道:“我看她性子挺好的,又读过书。” 可惜出身不好,否则倒值得结交一下。 秦七娘道:“她音律上应该有些天赋的。” “哦?”秦九娘奇怪,“你怎看出来的?” 秦七娘道:“你弹错音的时候,她一下子听出来了。” 秦九娘愕然:“我弹错音了?哪个音弹错了?” 秦七娘改口道:“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可能就是凑巧了……” 秦十娘就喜欢十三娘这种性格的朋友,对林嘉这种安静温吞人不感兴趣。 她凑过来给姐姐们讲十三娘的趣事:“十三娘要气死了,非要找出这个给她爹娘告密的人不可……” 回到三房,三夫人问起宴席情况。秦家姑娘们自然交口称赞。 秦七娘告诉姑姑:“那个林姑娘也在,有她帮着照看十四娘十五娘,大家都玩得十分安心。” 三夫人没想到她们与林嘉会在十三娘那里打起了交道。 大概这就是天意。她含笑道:“她是个妥帖人,素来对我也孝敬,最重要的是,十分地安分守己,从不轻狂。” 在三夫人眼里,这些品质就是做妾最该有的好素质。 秦家姐妹回到屋里分头歇午觉。 待分开了,秦七娘问自己贴身的大丫鬟:“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见到姑姑时,她腕子上戴着一只品相极好的白玉镯?” 大丫鬟想了想:“是,当时姑娘还跟我特意提了。我记得是姑奶奶的嫁妆?” 秦七娘问:“这两日可看到姑姑有戴?” 大丫鬟道:“我没注意。” 秦七娘便不再说了。 林姑娘手腕上那只白玉镯,看着像极了姑姑那只。 若说是姑姑赏她的……那镯子乃是玉中上品,有些过于贵重了,不会做日常的赏赐随便给人的。 妾的亲戚…… 秦七娘躺下,却并无困意。 这一趟过来,说是三夫人上次见着她们之后,十分思念出嫁了的凌家七娘、八娘。故而送她们过来陪陪姑母,以慰她思念女儿的苦。 但和两个嫡出的妹妹不同,她此趟来凌府小住,隐隐猜出了此行的真意。 不比嫡女的无忧无虑,像她这样养在嫡母手里的庶女,不上不下地,早早地就在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婚姻是一个女子的第二次投胎,想到可托付终身的郎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皎如白日的凌家九郎凌熙臣。 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嫁给这样的风华人物,谁不想过门就有诰命加身。 只她这样的大家闺秀,眼界不是肖晴娘能比的。她的生活中还有许多肖晴娘摸都摸不到的事与物。所以见到凌昭,虽然为他的风姿谈吐折服,会赞叹会钦佩甚至会倾慕,但也不会到肖晴娘那样“多看他一眼我死了也甘心”的地步。 且她的年龄到了,婚姻之事迫在眉睫。 肖晴娘一穷二白,若犯错,其实无可失去。她若犯错,可能失去的就太多。犯错成本太高,没有什么任性放纵的资本。 凌家十二郎若单拎出来,在世家子弟中只是寻常。 可要是综合门第、家风、资财、前程、相貌、婆母、妯娌等等诸多因素一起考虑,凌十二郎的综合分数在秦七娘这里竟意外地高。 这门婚事,并不是多么优秀,却是极为实惠的。 秦七娘志在必得。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8 章(闻香) 第68章 林嘉傍晚时候特意记得去看了一下肖晴娘, 却没见到。 “没事,她就是癸水来了肚子疼。”肖氏冷淡地说,“不能见风, 在屋里睡呢。” 既然睡着, 就不方便去看了。 那房门、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也不晓得闷不闷。 林嘉要告辞回去, 肖氏却叫住了她:“嘉娘。” 她说:“晴娘年纪不小了, 已经托了人给她说亲。从现在开始,不会再让她出门了,要好好收收她的性子。” 林嘉只得说:“好,那我不来打扰她了。” 她懂事,肖氏面色柔和了一些, 想拿些吃食给她。可她这边还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只能干巴巴地夸她:“你是好孩子。” 顿了顿又说:“以后定也能有门好亲事。” 肖氏在林嘉心里一直是个有点严厉的长辈,且不怎么喜欢杜姨娘。难得她说些听着顺耳的话。 林嘉注意看了一眼她的手。 杜姨娘的手保养得非常好, 还留着长指甲。便是林嘉常要做事,也会涂香膏子,手上也没有痕迹或者茧子。 而举人娘子,却有一双粗糙的手。陈年的冻疮留下了许多的痕迹, 都在诉说着生活的苦。 “我还小呢。”林嘉抿抿唇, 祝福道,“希望晴娘有门好亲事才是。” 肖氏叹了口气。 第二天下午,凌昭出乎林嘉意料地又出现了。 通常他不会连着两天出现的。 “她们三个都不属同一房。”凌昭告诉林嘉, “但秦九娘、秦十娘都是嫡女, 唯有秦七娘是五房的庶女。” 林嘉愕然了片刻, 思考了一下凌昭给出的信息, 说:“所以,秦七姑娘果真是在让着秦九姑娘?” “未必是特意让着秦九娘。她这一房里上面有个出嫁的嫡姐, 性子,习惯了不争不抢。”凌昭说。 所以九公子一个晚上把昨天缺失的信息全补齐了,然后得出了比较中肯的结论,特意来告诉她。 林嘉还是感激的,毕竟满足了她的八卦之心。只要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八卦之心呢。 但是吧…… “九公子……”林嘉困惑,“专门与我说这个是为什么?” 这不是杜姨娘才该做的事嘛? 探花郎该说的是诗词意境、琴曲情怀才对。 凌昭手往身后一负。 “看不上这些事是吗?”他道,“这都是人情世故。这种事,一通百通。” 探花郎振振有词:“你年纪不小了,长在小院里,对外面一无所知,该好好学一学了。” 林嘉:“……” 好吧。 回去了讲与杜姨娘,杜姨娘果然就爱听这些事,津津有味。 这几日府里着实有了人气儿。 秦家姐妹常去老夫人那里请安,陪老夫人聊天。也记得去给四夫人请安。 六夫人倒不必,因为在老夫人那里就能常见到,顺带就问了安。 女孩子们活泼美丽又知书达理,老夫人怎能不喜欢。十三娘给秦家姐妹接风的席面,就是老夫人资助的。 三夫人又出钱,让秦家姐妹回请。 当然不宜办在三房,便又借了十三娘的地方,定在九月初七 把十三娘喜得不行。 林嘉料不到短短几天她竟然就要参加两次宴席。她的人生可从没这么热闹过。 这一回十三娘记得提前通知林嘉了。 林嘉虽然只是作为绿叶去陪衬,可也很高兴。毕竟她的人生中,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呢? 桃子已经从家里回来了。 通常丫头配人,公布了之后就基本上要退后给新人让位了。一般半个月、一个月地就能把事办了。这期间丫头大多躲起来绣绣嫁妆,也是为了躲羞。 四房的丫头又不一样,这次桃子和芫荽的事定下来是要明年才办的,还要大半年的时间。通常来说,不大可能让她们躲大半年,还是要接着做事的。 但芫荽已经被打发回家了。她家里就在凌府后巷,仆人的聚居之地。 可桃子回家报完喜,回到府里连羞都没躲直接复岗就位了。 柿子虽然失望但也没办法。凌昭不发话,桃子就得一直做下去。丫鬟婢女不要说婚配这种小事、喜事,便是爹娘死了,别说没资格穿孝,主人需要,该伺候照样还得上去伺候。 奴仆没有家只有主子。 桃子心里比谁都明白。且她根本就没想着嫁人之后就一辈子灶台锅边的。 的确很多姐妹觉得嫁若嫁给了季白——这明明白白跟着公子有前程,说不得将来公子自己开府就能成为大管事的人,桃子就可以洗手作羹汤了。 桃子自己可真不这样打算。 这半年她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她得让公子记得她的能干,为将来打下伏笔。 虽然和柿子李子都逐渐熟稔了,但林嘉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桃子。 人都容易有雏鸟情节。当初梅林外,林嘉接触到四房的第一个人就是桃子,且要不是桃子决定从她那里订做点心,后来又怎么能向探花郎一点点靠近。 而且凌昭对桃子的信任、器重是看得出来的。这也很大地影响了林嘉,林嘉对桃子也是十分地有信任感。 她有话愿意跟桃子说的。 只是她不知道,凡她跟桃子私下说的话,桃子或精炼或详细地,都会禀报给凌昭。 凌昭撩起眼皮:“又设宴?” 桃子道:“姑娘们十分有分寸的,林姑娘也说了,都是以茶代酒。” 凌昭颔首,问:“她很乐意去?” “小姑娘家家的,谁不喜欢热闹呢。”桃子微微一笑,“何况林姑娘没几次这样的机会。” 凌昭默了一下。 有些事,为世间规则所限,纵有心有力,也不能使。 回请宴也开心愉快。 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过一回了,林嘉觉得秦家姑娘跟她说的话比上次多了。 主要是秦七娘。 她是个温柔淑静的姑娘,说话的风格跟十二娘相仿。但十二娘如今是五房最大的未嫁女儿,常要管教十三娘,不免给人严格刻板之感。 秦七娘却如柔风扑面,令人舒服。 “真好看。”她说。 说着,托起了林嘉的手腕。 纤细皓腕上套着品相上佳的白玉镯,益发衬得那腕子欺霜赛雪。 “咦,这镯子好看。”十三娘被吸引了,“你姨母给你的?” 林嘉自然道:“不是,是三夫人赏的。” 十三娘恍然:“哦,我说呢。” 秦七娘微笑。 闺秀们在一起,自然又要调香调琴的。 十一娘弹奏了一曲,众人又要秦九娘弹。 秦九娘却想起昨晚秦七娘与她提起“那个林姑娘诗词一般,不知道音律上如何”,目光投过去,开口道:“林姑娘来一曲吧。” 林嘉微讶,忙笑着推辞:“不了不了,我不成的,不班门弄斧了。” 她很明白自己的绿叶身份,怎能与红花相争。况且凌昭将他后来收集的秦家姐妹的信息分享了给她,她已经知道秦九娘素有才女之称。 类似这种场合,她的姐妹都还要避一避她的锋芒。 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从前偶也有谦让的时候,大多是出于自身的修养表示礼貌,并非真的是让她表现什么才艺特长,博人称赞。 林嘉早就明白的。 这种情况,通常她一推辞,她们就一笑而过了。 孰料秦九娘却又想起上一次宴罢,秦七娘说她弹错音的事。 虽则秦七娘事后反口不承认了,秦九娘却一直有些介意。 她也笑道:“不过是女儿家闺中一乐罢了,又当不得什么真,你尽管来。” 虽笑着,却坚持。 十三娘傻呵呵地,笑道:“她还不如我,她来不如我来。” 十二娘却按住了她。十一娘则开口道:“嘉娘,没关系的,来一曲吧。” 十一娘是未嫁的凌家姑娘中最年长的。秦家姐妹是客人,客人的要求当尽力满足的。所以她开了口。 林嘉是明白的。十一娘既都开口,她再推就难看了。 便只能起身,赧然道:“那我献丑了。” 每个人手松手紧不一样,坐在琴案前,先调弦。调好了随手一抹试个音。 这琴是十三娘的,林嘉听了不止一回了。但亲自上手,脑中还是忍不住闪过——不及溪云多矣。 溪云是凌昭的琴,如今拿来给林嘉日日练习用。 一直知道是张好琴,甚至可能是张名琴。但直到真的摸了别的琴,才有了清晰的对比。 林嘉凝神,指尖按在了弦上…… 待弹奏完,林嘉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支曲子是她练得最熟的一支。今天发挥得很好,一个错音都没有。 这都是被凌昭逼出来的。 探花郎总是负手面窗而立,背对着她。丝绦扎着细麻道袍,勒出劲瘦的腰身。 偶尔回眸一顾,在窗畔弥漫的阳光中,如烟似尘地好看。 可那代表着她又错了音。 林嘉宁可只看他的背影,也不想被他横这一眼。那清冷眸子似清潭凛冽,给人的压力太大。 这一曲怎么说呢。 因为曲目简单,只能算是入门级的。但从头到尾没有错音,指法也无可挑剔。 秦九娘觉得有点难以评判林嘉的水平。 十三娘却大惊道:“你是不是偷偷练过了?竟弹得比我好了。” 十二娘给了她脑门一个爆栗:“藏拙,藏拙,会不会?” 众人都笑。 人若有秘事,常易心虚。 十三娘叫那一声,林嘉就心虚。 怕她们追问她怎么私下里练起了琴。怕她们问她怎么有了琴。怕有人心细通过蛛丝马迹对她起疑心。 可十二娘弹完十三娘脑门,女孩子们笑着就换了话题。 原来根本没人在意她。 林嘉微微松了口气,释然笑笑。 再抬眸,却见秦七娘微笑望着她。她随即移开了视线,加入了女孩子们的谈话中。 宴是好宴,尽欢而散。 临散前,秦七娘抬起袖口嗅了嗅,赞道:“好闻。” 又对十一娘笑道:“多谢你了。” 琴、香、茶常常不分家的。 今天用的香是十一娘拿来的。因姐妹中,她最擅长合香。 她也爱收集好的、稀有的香料。今日既然是招待客人,自然不会用普通的货色。所以秦七娘谢她。 秦七娘也十分爱香。 谁擅长什么,谁喜爱什么,这些熟识人家的女孩子互相间都知道。只有林嘉不知道。 她们这样说着的时候,林嘉也拎起袖口嗅了嗅,果真嗅到了附着在衣料上的香气。 林嘉怔了怔,忽然脑后生出了冷汗。 因上次列席,她是当日早上新穿的衣裳,便没有特意再换衣裳。所以今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衣裳昨日已经穿过一天,但瞧着还十分干净,她本也没打算换的。 是出门前杜姨娘喊住了她,叫她换件衣裳。 林嘉虽还算聪颖,见过些人情冷暖,眉眼高低,终究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做事不可能缜密无缺。 她没有想过,昨日穿过的衣裳上,可能沾着另一种香。 水榭琴房里,不管凌昭在不在,总是燃着香的。那香她问过,桃子说:“公子喜欢在调琴时熏这个。” 香名飞气,乃是道家之香。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69 章(诗会) 第69章 只要不贫困, 即便在寻常百姓家,熏香也是日常生活里常见的一件事。 只在于香料是便宜的还是昂贵的,是常见的还是稀罕的;香方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林嘉回到小院, 杜姨娘正准备歇午觉。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杜姨娘一眼。 杜姨娘打着呵欠:“怎么了?” 林嘉心下惊疑又惴惴, 道:“没事。” 杜姨娘莫名其妙, 自去睡了。 林嘉唤了小宁儿来, 悄悄问她:“你闻闻我身上香不香。” 小宁儿闻了闻:“香!” 她笑道:“姑娘平时回来也香。” 林嘉后脑冷汗更多。 待去了水榭, 琴房里果然已经燃上了香。 桃子在做针线,不知道是给自己做,还是给凌昭做。 林嘉问:“姐姐,这个香可以灭掉吗?” 桃子问:“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香?” 林嘉抬起手臂给她:“今天十三娘那里, 十一娘带了香来,你闻闻。” 桃子嗅了嗅, 十一娘合的香十分地好闻,正想说“真好闻”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 她去拿了香铲, 揭开香炉盖子就把香灭了。 林嘉见她明白, 长长吁了口气,道:“姐姐,以后过来, 实不用特意熏香的。” 桃子也有点懊恼。 有些事不能见光, 大家心照不宣。但熏香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 就没察觉到此处纰漏。 何况布置这个临时琴室的时候, 公子亲自检查验收的,按他的习惯怎能没有熏香。 大意了。 她便点头:“好。” 林嘉能与她沟通好, 便放心了。 又想起来问:“这个飞气香,用的人不多吧。” “不多,这是道家的香方子。这方子是青城山乔真人给公子的。其中有几味香料从哪贩来的来着……”桃子想了一下,“哦,秣罗矩咤国,” “因那几味香料寻常市而不常见,乔真人也从没合过。没想到给了我们公子之后,公子寻齐了了香料,合了出来。每年都会孝敬乔真人一些。” 是西域外番的货物。外番意味着商路遥远,意味着运输困难,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该种货物的稀缺性和昂贵价格。 林嘉额头微汗。早该想到,凌九郎惯用的,岂是寻常之物。她把手拢在嘴边,悄悄跟桃子说:“以后我来不要点熏香了。” 桃子答应了。 待练完琴开始干活,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今天十三娘那边的情况。 待她离开,桃子去了前而院子给凌昭汇报。 先说熏香的事:“的确是我疏忽了。咱府里也就咱们这里有这个香方子,独一无二,亏得没有旁人发现。” 凌昭的唇角线条有些冷。 “她平时用什么香?”他问。 桃子回答:“用的都是府里发的,四季应时,无非就是丁香、白芷、苏合、甘松……那些常见的。” 姨娘份例里的当然不会有什么稀罕物,都是市而上寻常见的。 凌昭点了点头,没再就熏香的事说什么,却问:“今日十三娘那边如何?” 他关心的自然不是十三娘或者秦家姑娘,他关心的是谁,桃子心里明镜似的。 “挺好的,林姑娘玩得很开心。”她如实汇报,“林姑娘还给大家弹琴来着。她说她很紧张,唯恐弹得不好,虽则别人不知道她的老师是谁,可她心里总怕给公子丢脸。还好没失误,弹得挺好的。” 凌昭闻言,唇边总算有笑意一闪而过。 翌日,他对四夫人道:“……终究年纪小,一个个骨子里都是爱玩的。” 四夫人笑道:“那可不是嘛。” 凌昭道:“不如我们也表示一下吧。” 四夫人拊掌:“好。” 四夫人便叫丫头给秦家姐妹送了银子过去,因有孝,也不好说是资助她们玩乐的,只说心疼孩子们,贴补个针头线脑钱。 四婶婶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家姐妹闻弦音知雅意,却又为难起来。 请了十一娘和十二娘过来商量了一通,一起去老夫人跟前求:“反正今年府里也不开宴,想着哥哥弟弟们今日就要回来了,想办个诗会。” 因九月九便是重阳,该登高、吃花糕、喝菊酒、唱堂会、开家宴的。 今年凌家没有这些。老夫人原想着秦家姐妹在,她再出钱给她们,让小辈们自己热闹热闹。不想她们手里已经有钱:“四婶婶给的。” 十二娘告诉老夫人:“因是四伯母给的,七娘觉得不宜开宴,便想办个诗会更合适。” 秦七娘温柔细心,会体贴人,老太太甚是喜爱她,直赞她:“好孩子。” 便允了诗会的事。只是秦家姐妹都是适婚年华,凌家子弟也年纪相当,她嘱咐十一娘十二娘:“你们两个负责操办,要办好了。” 两姐妹打了包票:“选在双峰亭,两下里分开,又正应了重阳的景。” 凌家的院子里有假山,其中两座相对而出,顶上有对称的亭子,合成双峰亭。 两亭在空中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亭中人互相能看清而孔,若喊话也能听清。但两个亭子不在同一座假山上,这两座假山之间还隔着碎石甬道。 相近相望不相接,是园中有名的一景。 如今十一娘十二娘不像从前了,做事十分地妥帖。老夫人笑着点头同意了。 十二娘和十一娘便去筹办,因一直忙着,到了傍晚才想起来赶紧叫人去告诉十三娘:“明天的诗会不必叫嘉娘了。” 林嘉可以与她们来往,却不适宜与凌府的小郎君们来往。何况十二郎的事,十二娘多多少少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 哪知道去得晚了,十三娘已经叫人去通知林嘉了。 十三娘的丫鬟只叫明天林嘉“去玩”。 亏得林嘉心细,因想着明天重阳了,今天傍晚十二郎等人便该提前放假回来了,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明日里不是前两回那般的吃个席而玩乐一番,而是要和凌府的郎君们一起办的诗会。 林嘉当然找借口拒绝了。 丫鬟回去跟十三娘禀报,十三娘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地,去给我姐姐回报一下,就说她不来。她自己不来的。” 丫鬟去了。 十二娘收到回禀,也点头松了口气,心道林嘉娘果然是能让人放心的。十三娘多跟她在一起其实也挺好的,十三娘若能学得她哪怕两三分的谨慎稳重也好啊。 做姐姐的成日里为这个妹妹头痛。 凌家公子们回来了,在凌老爷那里就听到了好消息:“明、后两日,休息两天。” 十六郎差点欢呼, 待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笑眯眯道:“猴儿们还不赶紧谢我,是我叫人去与你们九兄说放你们两天假的。” 十五郎如今是秀才了,开始持重起来。十六郎当仁不让地冲上去彩衣娱亲,当真像个猴似的。 老太太一边揉他,一边告诉他们:“你们四伯母出的银子,十一娘十二娘已经安排好了,明日里与你们秦家妹妹们斗斗诗。九娘素有诗才,你们可不要丢了我们家的脸。” “没事。”十六郎无赖道,“我负责丢脸,十四哥负责捡脸。” 众人大笑。 各自回了院子,凌延洗漱换了衣裳去见三夫人。 三夫人把秦家姐妹唤了出来相见。 这是凌延礼法上的舅家表妹们,不是外人。一旬之前刚见过的。 两厢又厮见,互相问候完,秦十娘笑问:“十二哥可知道明天的事了?” 凌延道:“知道了,祖母已经告诉我们了。” 三夫人笑道:“明天过节,你们好好玩。” 趁她说话的片刻,凌延极快地看了秦九娘一眼。在秦家还未嫁的表妹中,这个妹妹有才名,他是知道的。 他这一眼中没有欣赏和情意,却带着几分紧张。因他专注八股,于诗文上没什么才情。 这一眼虽然很快,却仍然被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秦七娘捕捉到了。 原来十二郎是这样的性情。 秦七娘微微一笑,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一直还在犹豫明天是继续韬光养晦,还是使尽全力。现在她心中有了答案了。 肖霖也回来了。 这是过节放假,肖氏问他:“那这两天怎么着,九郎那边过去吗?” 肖霖道:“我也不知道呢。十六郎说他问问,问清楚告诉我。娘,有没有吃的,饿。”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回府前在学里已经吃过一顿了,又饿了。 肖氏去灶房里给他下而。 不多时十六郎的小厮过来传话:“明后两天都不用过去水榭。” 肖氏端着而出来,小厮刚走。肖霖把小厮来传的话告诉了肖氏:“明天后天都不用过去了。” 肖氏问:“你可赏了十六郎的小厮?” 肖霖道:“没有。哪有那许多钱。” 肖氏气得跺脚:“不是给你了!” 肖霖从懂事起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在家里和在学里连用的纸都不一样,从小耳濡目染,在钱方而没有那么大方。 这都是环境造成的。 肖氏只能叹气。 肖霖坐在院子里吸了一筷子而,瞥了一眼正房紧闭的窗户和门上的锁。 “什么时候放我姐出来?”他低声问。 肖氏道:“你别管。”肖霖道:“我姐都认错了。” 肖氏不说话。 肖霖道:“总不能关一辈子。” “不关一辈子。”肖氏道,“关到她出嫁。” 若家里还没败,她这个时候,原也该被锁在绣楼上,贞贞静静地绣嫁妆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0 章(询问) 第70章 老太太的确派了人去通知凌昭明天诗会的事, 叫他给弟弟们放两天假休息一下。 凌昭却重复了一遍:“诗会?” 老太太的丫头道:“正是。还是四夫人给出的银子呢。” 凌昭问:“怎地想起办诗会,吃吃喝喝不就行了?” “正因是四夫人出的银子,所以秦七姑娘才说若是吃喝热闹一场, 不免对四爷不敬, 辜负了咱们四夫人一片疼爱之心, 所以建议办诗会。公子们今晚也都放假回来了, 明日都在家, 两边凑一起,正好斗诗。” 丫头继续道:“老太太说,过节呢,让公子们都松快两日,明后两日请九公子给大家放个假。” 臭小子们也参加? 凌昭顿住。 真真有一口气憋在了那儿。 男女有别, 秦家姑娘们又是姻亲家未婚的姑娘,他不方便直接为她们支银钱给妹妹们。故而暗示了四夫人出钱。她一个长辈给晚辈女孩子们贴补点针头线脑、头油脂粉钱都是正常的。 自然不是为了秦家姑娘们。 是为了林嘉可怜, 生活单调,连这种闺秀间的聚会饮宴也没什么机会参加,想给她多制造机会。 孰料叫一群女孩子折腾成了诗会。 弟弟们也会参加。 待老太太的丫头退下,凌昭掷了笔, 捏了捏眉心。 重阳当日早上, 让南烛把林嘉引进了梅林里。 “今天家里的诗会你可知道?”他问。 “知道。十三娘喊我了。”林嘉道,“得亏我留个心眼,多问了一句, 府里的公子们也都参加。吓我一跳。我拒了。” 她做事沉稳细心。 凌昭那口憋着的气, 总算通畅了。 “这两天府里人多眼杂。”凌昭道, “暂时先停两日练琴, 待十一那日再去。” 林嘉脆生生地答应了。 平日里只有旬日不去,这赶上过节族学里放假, 她已经想到了今日必是不能过去了。 凌昭特别喜欢她这种脆脆的声音,尤其在清晨时分,特别让人头脑清醒,又心情愉快。 她应完,将碟子递过去:“九公子,你尝尝这花糕。去年的花糕都还是我姨母做的,今年的全是我做的,我姨母只帮我看着,没动手。” 那糕切成了菱形,洒了木樨花在上面,十分漂亮。 就像她一样。 凌昭咬了一口。 今日里郎君们都在府里,却又不用在水榭听课。桃子、南烛都在跟前,林嘉又拍拍食盒交待他们:“这里面上面的是给四夫人的,是放了猪油的。糕,别弄错了。” 凌昭:“……” 嘴里的花糕忽然就不香了。 待桃子送林嘉回去了,南烛请示:“我现在给夫人送过去吧。” 凌昭吃完自己的那份,擦擦手:“我去。” 将糕分了,他让飞蓬提着食盒,亲自去给四夫人送花糕去了。 儿子亲自送来花糕,四夫人心情明媚。 待咬一口,赞道:“你寻的这糕点师傅,十分有心思的。” “是。”凌昭道,“她十分有心。也没有交待她,她自己便记得也给母亲蒸了一笼。” 四夫人:“……” 嘴里的花糕忽然孝心大打折扣。 今明两日凌府郎君们都在,林嘉就待在小院里不出门,回到院子里就叫王婆子把门拴好:“若来人,问清了再开门。不相干的人不要放进来。” 王婆子心领神会,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自从王婆子来了,林嘉踏实多了。 这都得感谢凌九郎。 只是杜姨娘还没回来呢。 连四夫人和桃子柿子都有林嘉蒸的花糕,怎可能漏掉三夫人。 三夫人那份,是杜姨娘亲自送过去的。 杜姨娘好久没起这么早过了,路上直打哈欠。待到了三房院子,忙打叠了精神。 待通传了,得了里面的许,往里进。打帘子的是孙姨娘,到了次间里,三夫人身边捧盂伺候的是赵姨娘。 杜姨娘常觉得,她因十二郎纠缠林嘉而被三夫人从三房挪出来这件事,当时虽惶惶然如丧家犬一般,哪知道后来是这般舒服。 若还是在三夫人眼皮子底下生活,哪来的现在这想晚起就晚起、想歇午觉就歇午觉的舒服日子。 三夫人见到她,只叹:“几日不见,怎么又胖了?” 赵姨娘闻言,抬眼看了一眼杜姨娘。果真是比前阵子见,又圆润了。赵姨娘低下头去,十分羡慕。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凡做妾室的,多少得有点姿色。 三爷不在多年了,孙姨娘、赵姨娘虽不再妆点,但依然窈窕,看着背影便十分有女人味。 独杜姨娘今年开始圆润起来。三夫人看着她反比看另两个姨娘顺眼。 杜姨娘心道,这都怪林嘉。 不光是每日有点心吃。林嘉还总想琢磨新花样,杜姨娘自己也好这一口,两个人就一起钻研。每每,都是杜姨娘试吃,林嘉就是吃也就吃一小口尝尝,杜姨娘一吃就停不下来。 怎能不胖。 连王婆子都跟着胖了。小宁儿是因为天天跟着林嘉一起跳百索,才没胖起来。 杜姨娘忙给三夫人请安,又奉上今晨蒸出来的花糕。 三夫人很满意:“就属你有心。” 唤丫头给了赏封。 赏完,转头对身边三个青春少女道:“这便是我院子里的杜姨娘。” 杜姨娘早看见三个女孩了,心知是秦家姑娘。只是正经大家子,不爱让姑娘们沾姨娘。何况这是客人,亲戚家姑娘,当姨娘的更不敢往前凑。 杜姨娘想着奉上了花糕就告退呢,谁想着三夫人还会给秦家姑娘介绍她。 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若在三夫人身边,就是那打帘的、捧盂的。 秦九娘和秦十娘冲她颔首:“杜姨娘。” 杜姨娘蹲身行福礼,她们也没有避。 在凌家,小辈们遇到长辈姨娘,还会行个半礼。可知秦家家风跟凌家不一样。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这其中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开口道:“是林姑娘的姨母吧?” 杜姨娘瞥见她的容貌就猜到了她是秦七娘。因林嘉说过了,七娘美貌温柔,九娘目无下尘,十娘十分像凌家的十三娘。 果然她就是秦七娘,她笑着道:“我们跟林姑娘玩得很好的。” 林姑娘是林姑娘,杜姨娘是杜姨娘。一个是良家,一个是妾,怎能混作一谈。 秦九娘嫌秦七娘跟个姨娘话太多了,瞟了她一眼。 秦七娘只微微一笑,待杜姨娘退下,她道:“嘉娘和她姨母生得可不像。” 三夫人道:“她和她娘生得也不大像,或许是像生父把。” 她顿了顿,告诉女孩子们:“杜姨娘十分安分的一个人,从不生事的。” 十娘对此毫不关心,九娘惦记着待会的诗会,十分不耐,心想与我们未婚姑娘说这个作什么。 只有七娘柔柔一笑,甜甜地:“嘉娘也是十分安生的性子,很妥帖。” 三夫人高兴,语含深意地道:“正是呢。她安分又孝顺,是个听话的。” 这样的,以后不正是好帮手,一起拢住十二郎的心。 秦七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眸看了眼三夫人身边的赵姨娘。 林嘉娘是否真的温顺安分还得慢慢看。但她的相貌确实养眼,以后有这样的人相伴,打帘捧盂,闷了还能说说话,着实不错。 这样的日子,还是值得她争一争的。 待十一娘派了丫鬟婆子来请,三夫人高兴地放她们去:“玩得开心些,叫他们知道,我们秦家姑娘是什么样。” 女孩子们俱都抿嘴一乐,随着丫鬟去了。 双峰亭这个地方,着实非常适合这种公子姑娘们一起参与的活动。 比细纱屏风之类的要好。男一亭,女一亭。隔空相望,能看清楚脸孔。却又实实在在地隔开了——两个亭子根本就不在同一座假山上。比试诗文,都是丫鬟和小厮噔噔蹬地跑上跑下,来回传递,只累得满头是汗。 只秦十娘遗憾道:“要是九兄能参加就好了。” 秦七娘轻拍她脑门一下,嗔道:“别胡说,九兄有父孝呢。” 秦十娘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 秦九娘专心作诗。她在金陵闺中素有才女之名,的确是有几分诗情的。她的诗,连十郎、十四郎都点头称赞。 因她算是十二郎的表妹,他们还向凌延夸她。 然而旁人愈是夸秦九娘,凌延对秦九娘就愈无感。 转眸向对面的亭子看过去,看到秦九娘神采飞扬地在和十一娘十二娘说话,秦七娘却在与十四娘、十五娘低语,模样十分温柔。 秦七娘说完话转头,正看到凌延隔空看她,便对凌延一笑。 凌延心里一荡。秦七娘虽比不上林嘉的殊色,却也是婉约美人。秦家三姐妹里,以她容貌最好——庶女比嫡女容貌好,本也是常见。 凌延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左手妻,右手妾。 那妾的脸是林嘉娇如海棠的面孔。 如今转头去看,左手牵的人也有了面孔。 妻贤妾美,这样的日子,值得自己去奔一奔。 原就是说,秦家姑娘们在凌府住到过完重阳。 初十这天,由十一郎和凌延一起护送秦家姐妹回了家。 十一郎今年三月里新婚的,妻子是秦十娘母亲的娘家侄女,姻亲连着姻亲,都不是外人。 待十一郎和凌延都告辞离开,三姐妹各自的母亲回房后都将女儿召到自己跟前询问。 让三姐妹过去小住也不是让三夫人单方面挑姑娘的,姑娘们也同样要挑一挑凌家的家风、氛围和环境。最最重要的是,和三夫人是否契合,对凌家十二郎又是什么态度。 十娘抱着自己母亲手臂问:“你有没有见过凌家的九兄,唉,若见过他,谁还管什么十二郎。” 九娘对自己的母亲摇头:“十二郎差九兄远矣。总有种东施效颦之感。” 若没见过凌熙臣,秦九娘或许还会觉得“姑姑家的那个十二郎好像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可见过了凌熙臣,再看十二郎,秦九娘便明白了他在模仿谁。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唯有秦七娘,先恭敬给嫡母请安,问候了嫡母的身体,又表达了对嫡母嫡妹的思念之情。 待嫡母问了和九娘、十娘的母亲差不多的问题时,她答道:“凌家家风清正仁善。姑姑性子正如母亲所说,颇为多愁善感。但想想姑父那么早便去了,便让人唏嘘心酸。十二郎学问上当然远不及我哥哥,但好在沉稳忠厚。想来姑姑晚年有靠。” 秦七娘的嫡母慈爱地点了点头。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1 章(嫁妆) 71章 秦家舅母们询问各自的女儿, 凌家三夫人也询问凌延:“你觉得如何?” 凌延道:“七妹妹温厚妥帖,九妹妹颇有才情。” 三夫人叹道:“正是呢。” 她也是犹豫。 凌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最好是七妹妹。九妹妹性子高傲, 没有七妹妹妥帖, 日后照顾陪伴母亲, 还是七妹妹这样的更适宜。” 绝口不提秦七娘相貌还比秦九娘生得更好。 这话说得三夫人心里熨帖。 娶媳妇干嘛用的呢?传宗接代、服侍姑舅、打理中馈。 这其中, 服侍姑舅, 也就是公婆,是很重要的一项。 “别着急。”三夫人道,“这种事不能急慌慌地,得慢慢来。先等等,过些日子我再去问问嫂嫂们那边的意思。你好好回去念书。” 婚姻是两家的双向选择, 也不是三夫人说是谁就能是谁的。 反正最差,哪怕娶了秦十娘, 也比那什么杨家茹表姐强一百倍。 凌延倒也不担心。回去收拾东西,跟兄弟们还有肖霖等人,一道回族学里去了。 只遗憾如今想见林嘉一面好难,说难都是轻的了, 简直是重重阻碍。 只凌延也明白, 他的婚事才是重要的。正如三夫人所说的,林嘉就在凌府里,她生不出翅膀来, 不会飞到别处。 她是三房的人, 她的婚事杜姨娘只能求三夫人。谁也不会这么没眼色, 越过三夫人去插手三房的事。 既然三夫人同意了, 林嘉就已经板上钉钉算是他的人了。 这么想着,凌延就十分安心。如今一时的忍耐, 都是为了日后的妻妾和美,后宅安稳,值得的。 秦家姑娘们回去了,林嘉热闹了两天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杜姨娘忽然惊觉有一阵子没见着肖晴娘了,便问了一句。 林嘉看了眼院墙,道:“肖婶婶说在给她说亲了,所以开始拘着她了。” “哎。”杜姨娘砸吧砸吧嘴,“到底是讲究人家。” 这倒不是讥讽,的确是真心话了。 时下,讲究些的人家便是这样,女儿出嫁前会拘起来,杀杀她的性子。 “我听说,有些大户人家为了杀女儿的性子,硬生生将女孩子家关在一个小院子里,除了送吃喝、倒夜香的,谁也不许进去,就一个老婆子陪着,也不跟姑娘说话。”杜姨娘说,“就这样锁住院子,生生地锁一两年,待放出来,从前性子多跳脱的姑娘,都沉稳淑静,不声不响了。” 林嘉给吓着了:“一两年?” “是啊。”杜姨娘也觉得可怕,“要把我关一两年没人跟我说话,我还不得疯了。” 林嘉肯定地说:“你那么爱说话,一定会疯的。” 杜姨娘:“啧。等你出嫁前,我也把你锁起来。哼哼~” 林嘉笑啐她。 那都是高门大户的规矩,小门小户哪有这许多规矩。 说公公媳妇该避嫌,那三间毛坯房的小户人家,还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儿媳妇还得给公婆倒尿倒屎的。 九月十三一大早,肖氏打开了肖晴娘房门的锁头,进去说:“换个衣裳,我们去族学里看看虎官儿去。” 林嘉和杜姨娘说关起来一定会疯,当真是。 肖晴娘被关得脑子都混沌了,乍一听说要带她出去,竟浑浑噩噩连高兴都不会了。见着肖氏,脑子反应出来的竟是那天她狰狞的面孔。不由地缩了缩身子。 杀女儿家的性子,一把大铁锁,一个封闭的房间,一段无人说话的日子,最管用了。 肖晴娘换了衣裳,篦了头发,跟着肖氏出来。 肖氏却跟凌家借了车,还有一个有点眼熟的婆子跟着。 肖晴娘想了想,认出来她是老太太跟前徐妈妈身边使唤的人。 今天去族学带她去做什么?为什么又跟着这个婆子?虽满腹疑窦,肖晴娘也不敢问,甚至隐隐有些恐惧的猜想。 那婆子与她们二人同坐一车,一路上笑眯眯打量肖晴娘,笑着跟肖氏搭话:“一段日子不见,姑娘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肖氏斜了肖晴娘一眼。 肖晴娘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眼窝凹陷。突然间就成熟了好几分,隐隐有了些女人婉约的味道。 肖氏别过脸去。 从金陵尚书府到城外的凌氏族人聚居之地,坐车要一个时辰的时间。肖晴娘腿都麻了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地方她一直只听说,没来过。肖氏其实也没来过。给学里的先生四时年节地走礼,都是肖氏准备好,让肖霖自己带过去的。 两个人跟着婆子先去见了个胖墩墩的妇人。妇人打量了肖晴娘一番,笑着点了点头。 肖晴娘垂头瑟缩,心里的猜想越发肯定了。 母女俩跟着这妇人去了一间房子里,妇人道:“稍等片刻,课还没散。” 给她们倒了茶,拿些干果出来招待。 肖氏倾身致谢。 她出身好,也曾是主母,教养仪态都是有的。妇人愈加点头。和气地给她们讲族学里的一些事,肖氏听得专注。 喝了一盅茶,终于下课了。 肖霖来了,很是惊讶:“娘,你怎么来了?姐姐也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先生。 相貌还算端正,只是有了些年纪,二十六七上下的模样。 他进了门,肖氏的目光就投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则投在了微微垂首的肖晴娘身上。 却说肖氏其实早一阵子就拜托了老太太身边的徐妈妈帮肖晴娘物色亲事。 只她要求多,这样那样的,弄得徐妈妈不太爱管这个事,只敷衍着。谁知道过了一阵子,肖氏忽然找到她,放宽了条件,竟说鳏夫也行。 还咬牙道:“她有嫁妆的。我给她十……给她二十两做嫁妆!” 徐妈妈便将这事告诉了老太太。“这下子好找多了。”她道,“要照着她以前的条件,我上哪里去给她找去。” 符合条件的人自然是找得到的,问题是符合那些条件的人,未必看得上她家。 谁知老太太听了沉默很久,长叹了一声:“当年,我和她母亲……” 少女时代回想起来像梦一样,令人无限唏嘘感慨。 老太太动了恻隐之心,终是道:“好好的读书人家的闺女,别糟蹋了。你去找一趟七嫂,让七嫂帮忙看看。” 老太太说的七嫂,便是凌氏族长夫人。她们是隔房妯娌的关系。 族长便是管理一族庶务的,包括族产、族学、祭田、祠堂,处理族内纠纷、亲戚关系等等。 有老太太出面,族长夫人帮忙,果真物色到了一个符合肖氏要求的人。 “是西楼那一支的,大号唤作凌晋,他今年快二十七了,是个秀才。前头娘子没了,本留下一儿一女给他。他一直说着要续弦,说要找个会理家能善待孩子还孝顺他老娘的。只是旁人介绍了几个会照顾孩子的寡妇给他,相看过,都没相中。” 族长夫人派来回事的妈妈给凌老夫人说:“我们寻思着,虽说着要找个会照顾孩子的,只怕这心里还是想要黄花大闺女。您说是不是,要不然怎么几个寡妇都没看上呢。” 凌老夫人哂笑:“男人,嘴上说的别信。” 妈妈道:“可不是。” 这是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懂的道理。只很年轻的时候不懂,总把男人说的话当真。 只是这凌晋想找黄花大姑娘,也不太好找。因他还希望女方读过书。 读过书的寡妇他看不上,可有钱能给闺女读书的人家又看不上他。 他家里一个老母,几亩薄田。他在族学里任教,收入倒是稳定,算是温饱人家。若是这样,也不是不行。 偏他还有两个孩子,偏里面还有一个是儿子。能让女儿也读得起书的殷实人家谁个乐意女儿去做后娘。 “年初冬天的时候,他那小儿子染了风寒夭折了。倒是有户人家愿意了,偏他又没相看上。”妈妈说。 老夫人一听就明白:“挑相貌吧?” 妈妈掩口笑。 老夫人和徐妈妈也笑叹。 男人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找好看的。好看的还想她读过书识过字,能红袖添香。能红袖添香了,还想她会照顾孩子,还得是没嫁过人的大闺女。 贪心不死他们! 虽然对世间的贪心男子嘲讽了一通,但论起条件来,凌晋与肖晴娘的条件竟十分符合彼此的要求。 老夫人对徐妈妈说:“去跟她娘说吧。” 遂有了今日肖晴娘这一趟族学之行。 肖晴娘一直垂着头,听着母亲温和地向那位先生询问肖霖的学业。 时不时地,就感到有目光投到她身上来。 到他们谈完,先生和肖霖起身要回去,肖晴娘终于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凌晋则看了她好几眼。 肖晴娘看起来窈窕纤细,下巴尖尖,眸子幽幽。 安静羞涩,大约是知道今天是做什么来的。 相貌、年纪、出身都是很好的,虽家里败落了,但她在金陵尚书府里长大,上过凌府里的家学,不是那等读过半本《三字经》就觉得自己“读过书”的村姑。 凌晋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肖霖最莫名。 莫名他娘带着他姐来了族学,送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吃食。 莫名先生就对他突然变得态度亲近起来。 肖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因在他这小孩心里,要给他姐姐说亲,就说说不到十郎、十一郎那样的贵公子,也该是个年龄相当的少年郎才是。 凌晋在他心目里,已经差了辈分了。肖霖的心思根本就拐到那上面去。 九月二十,族学里休沐的日子,肖氏忽然来登了杜姨娘的门。 她那张带着点苦意和严苛的脸上,竟也有了舒展的笑意:“我们晴娘落定了,来给你们送喜饼。” 杜姨娘和她日常互相看不对眼,也不过是邻里邻居的常态。这等情形下,且抛开日常里的不对付,说的尽是恭喜话。 一句“你也算熬出一半了”竟惹得肖氏掉了眼泪。 杜姨娘也是唏嘘。 吃了人家的喜饼,沾了喜气,杜姨娘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回礼。林嘉只笑。 “笑什么笑,邻里邻居的。”杜姨娘啐她,“你也有这一天,到时候也要人家来帮衬呢。” 林嘉娇嗔着不依。 杜姨娘和林嘉商量着给肖晴娘添箱。 她难得大方一回:“我出一吊钱。” “她以前给过我一个银镯子,我也还她一个银镯子吧。”林嘉跟肖晴娘一起上凌府家学,隔墙做邻居,相伴着长大,到底有几分情意,“我绣的那个鸳鸯戏水的枕套,原是给桃子姐绣的,我赶赶工,先绣出来给晴娘。以后再给桃子姐新做。” 凌府的姑娘跟肖晴娘做过同窗,十一娘和十二娘虽未亲至,但派了丫鬟来添妆。十一娘给了一只金镯,十二娘给了一对小金钗。 十三娘亲自来添妆了,她豪爽,给了一个金项圈,分量还压过了两个姐姐。 但院子狭小,房屋低矮,她只坐了坐,茶也没喝就走了。 最大方的当然是老夫人,老夫人给了肖晴娘二十两银子和一套银头面。 肖家是老夫人的故旧之人的后人,在凌府托庇于老夫人。老夫人动了,三夫人、四夫人、六夫人,还有这段时间正好从县里回来府里小住的五夫人,俱都表示了一下。 “瞧瞧,瞧瞧!嫁妆这不就凑出来了!”杜姨娘感慨,“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点,就够咱们过活了。” 她真心期盼着林嘉出嫁的时候也能又这样的好运。 可又知道不可能。肖氏虽然一时落难,可父族夫族都是正经读书人家。她是困于族内财帛倾轧不得已才来投靠别人。非是那种家里男人坏事、家族获罪的那种。 她即便穷困一时,身份却不曾堕过。 林嘉却是三房妾室的亲戚。虽则她和她娘的户籍落在了陵县外家那边,是良民,但顶多三夫人赏点,还没那么大脸能惊动老夫人和别房的夫人们。 林嘉的嫁妆,还得靠她们自己攒。 小姑娘家日常这些琐事自然会交流。 凌昭于是听桃子禀报:“……说是绣给我的,肖姑娘下个月就要出阁,就先给了肖姑娘了。” 桃子美滋滋:“她说回头再给我绣一对新的。” 正如林嘉所想,谁会嫌弃这些东西多呢,何况给了她都是她的嫁妆。桃子也辛苦给自己攒嫁妆呢。 嫁妆多一点,腰杆子硬一点。 …… 嗯?公子身周的气息怎么这么冷? 第二天,忽然有人敲开了肖家小院门。肖氏开门一看,是桃子。 桃子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婆子们还抬着箱子。 桃子笑眯眯:“我们公子听说霖少爷的姐姐要出阁,特地叫我置办了全套喜服喜被给夫人送过来,望夫人莫嫌弃。”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2 章(介意) 第72章 凌昭意识到, 林嘉身上有些事,他是无法阻止的。 说来也奇怪,世间事, 大到天上去, 譬如到内阁、到陛下那里, 他若想掺一脚总也能有办法。 偏林嘉身上, 小到一件绣品这么小的一件事, 他却无法控制。 不是无力,而是弯腰够不着,有力也使不上,让人郁躁。 凌昭直觉得这份郁躁是不对的。 比起这种郁躁感本身,更让他警觉的是这份“不对”。 他破天荒地问四夫人:“我是不是从小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四夫人道:“可不是。而且假大方。” 凌昭:“……怎么说?” “若是亲近的人, 哥哥弟弟的,你便将那东西给了对方。自然大家都觉得你从小大方。”四夫人撇嘴, “可若是你不喜欢的人,你宁可扔了也不会再让对方摸一下。” 凌昭纳闷:“我怎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夫人道:“我想想,五岁、六岁的时候吧?” 凌昭按了按额角。但他颇有些释然,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天生的性格, 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桃子来回禀的时候, 他在作画。 “桃子,”他说,“不必羡慕, 等你发嫁的时候, 我也给你准备全套的喜服喜被。到时候让季白带你亲自去挑自己喜欢的纹样。” 怎么说呢, 公子这么大方赏赐, 应该高兴谢恩才对吧。 桃子无端地觉得后脖子凉,鼻尖就有了汗。 凌昭搁下笔, 静看了片刻,待墨迹干了,他将画执起:“过来看看,画得如何?” 桃子:“?” 她算哪根葱,怎么还叫她帮着看画呢? 公子的画在京城千金难求呀。 探花郎的画千金难求,探花郎画的花样子不知道多少钱能求到。 总之桃子拿着一副花样子磨林嘉:“这个比鸳鸯戏水好看,我想要这个。” 林嘉赞道:“这个花样子我从没见过,画得可真好。” 桃子眼神飘忽,想想作画的人是谁,那不可能画得不好呀。 “好,那我就绣这个吧。”林嘉答应了,“也是,也不是天天都新婚。” 鸳鸯什么的,虽然应新婚贺喜的景,但想想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一对枕套洗得小心一点,可以用好多年哪。 她答应了,桃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之前来给肖晴娘添妆的时候,都有肖氏在一旁看着。肖晴娘出嫁前,肖氏到底还是放她和林嘉单独见了一面。 待以后,能见的机会就少了。闺中旧友,若嫁的人家相差太多,或离得太远,很容易断了来往。 肖晴娘终于能哭诉一场:“他都二十六就快二十七了!他女儿都六岁了!嘉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林嘉一个小姑娘能说什么呢。 二十六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看来,都快是老头子了。原以为是大喜事的,不想竟是这样。肖氏竟狠心将她嫁了个老鳏夫。 正为肖晴娘难过,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迟疑道:“二十六……其实也不特别大。” 因为她忽然想到,凌昭已经二十三了,二十六其实就比凌昭大三岁而已。 忽然觉得……又没那么老了。 只是不好再在肖晴娘面前提凌九郎,只能安慰地拍她的背。 肖晴娘哭过,发泄过了,情绪稳定多了。擦干了眼泪,又说:“倒没有我担心的那样穷。家里有十五亩田,佃了出去。我娘说,一套青砖瓦房院子也整齐,正房三间阔还有厢房……” 她絮絮地,拣好的方面说,显然是在自我安慰。 “这不是挺好的么。”林嘉忙跟着宽慰她,“我听说他还是个秀才呢,有功名。” “嗯。”肖晴娘点头,“所以家里不必出徭役。” 林嘉补充:“好像还是族学里的先生?那束脩稳定吧?” “嗯嗯。”肖晴娘说,“说是一个月一两四钱。” “这还没算学生孝敬的四时节礼呢吧?我看过年的时候婶子给学里的先生们还准备了腊肉的。”林嘉掰着手指头给她算。 “是呐。”肖晴娘喃喃道,“学里的先生也不是只有一个学生,应该能收不少东西。” 她停了片刻,又说:“我娘说,他家的聘礼,还有府里各处给的,她都给我带走,不会扣我的。” 林嘉握着她的手道:“你看,这日子听起来不错呢。” 但还有个关键的问题,林嘉小心翼翼地问:“那……他生得怎么样?”肖晴娘回忆了一下,有点恍惚:“好像……还行?就,还算端正的?” 她当时精神状态不好,人陷在恐惧和惶然中,又被关了好多天连话都没人说,相看的时候就有点恍恍惚惚的。 现在仔细回忆起来,秀才好像眉眼间还有点像凌九郎。 当然没凌九郎那么好看,但他也是凌氏族人,虽然血缘很远了,但同一个祖宗,多少有点血脉牵连。 “端正就行了。“林嘉道,“以后,你就是金陵凌氏妇了。这不比什么强!” 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提了凌昭。 “凌九郎那样的……咱们远远瞧瞧就行了。”她压低声音劝道,“那样的,不是咱们该想的。” 肖晴娘已经要出嫁,只恐惧着未知的未来,哪还敢想什么,重重点头:“嗯!” 忽然抓紧了林嘉的手,泪如雨落。 小门小户的亲事不像高门大户走礼要走那么久,何况凌晋是续弦。该走的礼几天就走完了,吉日就选在了十月下旬。 老夫人仁善,许肖晴娘从尚书府发嫁。 发嫁那日,请了凌氏族里一位全福人给肖晴娘梳头。一顶喜轿抬着出了金陵尚书府的角门。 肖晴娘在轿子里哭没哭林嘉不知道,反正林嘉和杜姨娘都哭了。 尤其杜姨娘,自入了凌府再没回去家乡过。深深地明白嫁人对一个女子的人生来说是怎样的巨变。 她哭得稀里哗啦地。自己嫌丢人,捂着脸躲回屋里去了。 肖晴娘出嫁,于肖晴娘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于凌府来说,只是一件发生在府邸边缘处,没什么影响的小事。 今日,林嘉在水榭的安排都不受影响的。 起码凌昭没有另行通知,改时间或暂停什么的。那林嘉就得按时去水榭。 这天凌昭本不该出现的,按照习惯,他明日才该再出现指点林嘉。 但他坐在离后院最近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听着从后院传来的琴声,听了片刻,却忽然站起身。 很快,就出现在后院厢房的临时琴室。 他推开虚掩的槅扇门:“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琴音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琴音怎么会乱成这样?因为林嘉脸上还带着泪痕呢。 凌昭屏息了一瞬,大步走进去:“怎么了?” 林嘉忙别过脸抹去泪痕:“没事。” 凌昭也不逼问,只看着她。 他的气场压下来,林嘉哪里扛得住,抽噎了一下道:“晴娘嫁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我、我好担心……” 凌昭猜到了,因除了肖家女儿今日出嫁这件事,林嘉的生活里最近根本没有别的事发生。 凌昭道:“她嫁的是我族叔,以后我还得称她一声婶子。在凌氏族中不会有人欺压她,你尽可以放心。” 凌昭与凌晋只差了三岁,但差了辈分。 有句话叫作穷大辈。反过来说则是一族中富裕的那一支容易辈分小。 因为富裕人家有钱娶妻,所以娶妻早,生孩子也早。穷人没钱,所以娶老婆晚,生孩子晚。 穷的这支繁衍三代人的时候,富裕的一支可能已经繁衍了四代人或者五代人了,所以年纪差不多,辈分就小。 道理都是懂的,但林嘉就是摸上琴,情绪起来了。她点点头,却抽抽鼻子,忍不住告诉凌昭:“我以前和她,一起上学,天天都能见到的……” 她们所住的排院,在府里极是边缘,周围没有什么邻居。 隔着肖家的院子再一间院子里,住的是婆媳妯娌三人。那家听说是真的坏了事,男人都被流配了。凌家将这几个沾亲带故的女眷捞出来,养在了家里,给她们养老送终。 暮气沉沉的一间院子。 肖晴娘的确有些琐碎的烦人之处。可生活的环境注定了她和林嘉都没法和凌府姑娘真正成为朋友,奴婢更不行。注定了年龄合适的朋友除了彼此没有别人。 虽性格上许多地方还有棱角互相硌着、磨着,不是那么的契合,可怎奈何就被生活硬摁在了一起呢。 也算是相伴着长大的。 “刚认识的时候,我还会把包好的瓜子隔着墙扔过去给她吃,后来她娘生气了,我们才不敢了……” 林嘉抽着鼻子絮絮地回忆。 一抬头,凌九郎的清潭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林嘉猛醒! 她干什么呢!她这是把探花郎当成桃子用了? 凌九郎是什么人!岂能像桃子那样与拉家常、谈心事,听她絮絮叨叨! 林嘉的脸陡然涨得通红,手脚无措了起来:“我……九公子见谅,我一时难过,胡言乱语……” “公子、公子快去忙你的去吧!” 虽然也不知道凌昭丁忧在家都忙些什么,现在她只想赶紧恭送了凌昭。 说完,还抽了下鼻子。 凌昭其实没觉得不耐。 林嘉其实也没说几句,寥寥几句话中,能窥见一些她过去的生活。 凌昭其实还有点没听够。 但林嘉不肯说了,他也不能追问人家姑娘家的生活琐事。点点头,却没离开,反而走到柜子旁,拉开一个抽屉。 凌昭翻了翻,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琴谱,丢给林嘉;“换这支曲。” 林嘉接过来一看,是一支颇有离殇之意的曲子。 她本来正在练的是一支清扬明快的曲子,因为情绪乱了,所以弹出来的琴音便跟着乱了,才把凌九郎给招来了。 “弹给我听听。”凌昭道。 凌昭的话就是指示,通常都是这样的。林嘉也习惯听从了。 这支曲子只听过,未曾弹奏过。第一遍上手略有生涩,凌昭指出了她一些错误。 第二遍,便已经能弹得有些感觉了。 但林嘉停下来了,不想再弹第三遍。 凌昭转头看她:“意尽了?” 林嘉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又痛快,又空洞。总之今天生出一种再不想摸琴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意尽之感。 肖晴娘的出嫁带给她的情绪都消耗在这支曲中了。她的情绪已经平稳,微赧点头:“嗯。” 只觉得凌九郎仿佛什么都懂,竟无所不能似的。 “那去做事吧。”凌昭也不强求。 平时都是半个时辰练琴,半个时辰做事。今天还不到半个时辰。 林嘉福了一礼,到外面去了。 桃子在外面,见她出来,凌昭却没出来,伸着脖子瞄了瞄。 林嘉给她打手势,表示凌昭还在里面。 桃子点头。 两个人靠哑语沟通,非常安静。 林嘉开始做事,里间却传来了琴声。 林嘉的手顿了顿,凝神细听,琴声悠远而平静。 凌九郎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的人。嗯,经没经过大风浪其实林嘉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他是天子近臣,那肯定是要经过的。 就算没经历过,他新近也经历了丧父之痛,却能保持这么平静的心态。 自己才经历过什么呢?不过是闺中的朋友出嫁罢了。 谁都得嫁人,自己也有那一天。 林嘉的心在琴声里静了下来,专心做事。 琴声落下来后,槅扇门又打开。有脚步声从身后行过,在她这里微微顿了顿,但没有停留,很快离开了。 又安静了片刻,林嘉才转头。桃子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了一会儿,吁了口气:“走了。” 林嘉也吁了口气。 待林嘉做完事离开水榭,桃子惯例来与凌昭做一天的总结汇报。 凌昭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心里有个有点介意的事情。 “桃子,”他忽然问,“我那位族叔,多大年纪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3 章(缘法) 第73章 三日回门。 为着肖晴娘回门, 肖霖特意请了假,借了凌府外院一间客房招待他这位先生兼姐夫。 因是族兄弟,凌六爷还过来陪坐, 一起陪着用了饭。 肖晴娘则回了排院。 回门日都该有人作陪的。但肖家现在这情形、这环境实在有限。 两边的院子, 一边是孤寡婆媳, 一边是高门妾室, 实都不是该请来做陪客的人。 可也不能女儿回门,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那也太凄凉了。肖氏还是把两边院子不合适的人都请来了。 大人们在外面招待,林嘉和肖晴娘在里间里说私房话。 林嘉万万料不到,肖晴娘三日回门会是这副模样。 她的脸上不复愁苦哀伤、惶恐忧虑,她眉眼间全舒展开了, 笑意和娇羞都藏不住。 “嘉嘉我跟你说,”她握着她的手跟她咬耳朵, “从我爹去世之后,我就再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呢?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凌晋年纪大,成过亲,又有孩子, 他还是在族学里教书的, 常跟少年和孩子们打交道,他真的十分有耐心又会照顾人。 肖晴娘比他小了这么多,是个花季少女。相貌、出身、学识、做派他处处都满意。 原没指望着什么嫁妆, 谁想到肖氏能咬牙拿出来二十两, 更没想到金陵尚书府漏漏指头缝, 肖晴娘便攒出了嫁妆。 在这种温饱人家里, 已经算是体面嫁妆。 加上她出身又好,虽一时困窘, 但父族母族都是正经读书人家,何况她还是从尚书府出门的,婆婆也高看她一眼。 新婚三日,年长的丈夫把这小妻子捧在手心里疼。 肖晴娘的世界简直改天换日,连她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已经说好了,买个小丫头。”她说,“我说从我嫁妆里出银子,他说不用,让我把嫁妆钱收好。家的田地出息加上他的束脩,足以生活了。” “我想好了,肯定不可能买府里这种丫头,我们去村里买。要买那种粗实能干活的。会洗衣烧饭,能干重活。” 当然小户人家的主妇也不可能完全不干活。 但洗衣、烧饭和倒夜香这几件最累的有人干,肖晴娘的日子就大不一样了。比之在闺中做闺女的时候都好多了。 “他跟我婆婆说的是,如今媳妇也有了,她老人家该享福了,所以买个小丫头伺候她。”肖晴娘掩口偷笑,“话虽这么说,可我婆婆那个人,真买来不可能只让她待在屋里伺候的,一定会让她干活的。” 林嘉直咋舌,拿胳膊肘拐她,揶揄:“当初是谁嫌人家年纪太大的?” 肖晴娘脸红红的,但还是承认:“年纪大些,会照顾人,真的。” 林嘉深感与我心有戚戚焉,感慨:“可不是嘛。” 又担心她:“他不是还有个女儿?” 自古后母难为。 “小名叫燕燕。”肖晴娘说,“生得可可爱爱的,已经开蒙了。相公亲自教她读书,很知礼。” 她道:“嘉嘉,真的还是得嫁读书人家才行。我去世的公公也是秀才,我婆婆也十分知礼。” 族人多,有穷有富。便这种望族,族中女子读书识字的依然只有半数。 族里也不是没有那种粗鄙妇人的。对比起来,感觉便非常鲜明。 “嘉嘉,你说的都是对的。当真是得堂堂正正做正妻才行的。”肖晴娘握着林嘉的手感叹。 因她今日回门回的是尚书府,便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如今可不是寄人篱下的寡妇孤女了,她如今是老夫人的族侄媳妇了,跟府里的夫人们平辈。六夫人伴在老夫人身边,要笑称她一声“弟妹”。 十一娘到十五娘全被喊过来了,见着她要行晚辈礼,口称“婶婶”。 她如今的身份虽不富裕也不显贵,可却是能堂堂正正地在金陵尚书府后宅的正堂上做客的了。 嫁做人妇,心定下来,脚踩到实地上,再回想前尘往事便觉得羞耻了。 “我那时候真的糊涂了。”她说,“只求你,莫要说与旁人知道。” “你傻。”林嘉道,“我怎会说与别人去。我又说给谁去。” 肖晴娘知道她不是碎嘴之人,心中也安定下来了。 反过来关心林嘉:“你的事又怎样?你姨母可为你跑动了?三夫人那里肯不肯帮忙?” 肖晴娘如今终于相信了肖氏的话,林嘉平日里过得虽比她好,但真到婚姻之事上,却比她更难。 肖氏往常就对她说,不必羡慕林嘉。肖晴娘如今知道肖氏是对的。 林嘉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还小呢。” “不小了。”肖晴娘道,“也快及笄了。” 林嘉一点都不想及笄。 她如今的日子太好了,内心里只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 永远伴着姨母,又于水榭走动,有一些自己的快乐的小秘密。 隔几日能见到那探花郎,在窗前负手而立,背影仿佛在发光。 但时间怎么会这样停滞呢。 凌九郎丁忧结束,就要起复回京。 她及笄后肯定要嫁人,成亲了就要离开尚书府,过自己的日子。 一切都要随着时间往前走的,挡不住。 肖晴娘看林嘉怔忡,简直太明白这种未嫁少女的患得患失、忐忑忧虑了。 她如今活在蜜里似的,心态都完全不一样了。 “嘉嘉别怕。”如今她反来鼓励林嘉,“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等你缘法到了,自然会好。你看我不就是。” 肖晴娘真是活生生的好例子。 林嘉抛开了那些一闪而过的伤感,重重点头:“嗯!” 因路远,肖晴娘夫妻两个用过午饭便回去了。 她走了,肖氏哭得不行。 南院的寡妇北院的妾,都围着她劝。 这是大人的事,林嘉年纪小,不往前凑。杜姨娘摆手让她先走,她便悄悄先走了,看看时间,往水榭那里去了。 今日里凌昭现身。 她一首曲子练了三天了,是到了他检查验收的时候了。 探花郎依旧是站在窗前,只一直没有回眸。直到一曲终了,他才转过身来,无语道:“好好一支离殇曲,快叫你弹成贺新禧了。” 林嘉于音律上是真的有天赋的。 有些人弹一辈子琴,技艺上完美,却不能一定能以琴传情。 林嘉技艺上还得慢慢磨炼,但她的琴音中情感充沛。“寄情”二字自自然然地便做到了。 林嘉嘻嘻一笑。 凌昭眸中闪过笑意,问:“肖家女儿今日回门了?” 堂堂探花郎,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居然这么清楚。 林嘉正色道:“九公子慎言,那位是你族婶。” 不待凌昭揉额角,林嘉忽然一呆:“咦?那现在虎官儿的辈分比九公子高了?” 虎官儿?凌昭反应了一下:“肖霖?” 他道:“我与他平辈论交。” 怎么可能让那种半大小子凭辈分骑到他头上去。 但凌昭忽然想到,如今肖家女儿嫁了,那么住在林嘉隔壁的就只有肖氏和肖霖了。 虽然肖霖现在只是半大小子,但半大小子一眨眼就会长大了。 这个年纪再和林嘉隔墙而居,不合适了。 凌昭傍晚去了上房陪老夫人用饭,提起了肖霖。 “他姐姐如今嫁了,那边只有他和他母亲了吧。虽则他旬日才回来,到底不太合适了。他和十六郎差不多年纪的。” 老夫人知道肖霖如今旬日里也去水榭听课。 凌昭曾经赞过肖霖:“踏实忠厚。” 亲朋故旧原就该互相提携的,之前是她没想到。她儿孙满堂,亲戚众多,肖霖在她这里实在没有存在感,根本想不起来。 老夫人觉得凌昭说的有道理。当年肖氏来投奔的时候,肖霖还小呢,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也不适宜再住在那里了。 何况他姐姐也嫁出去了。 时人好修园林,但凡有名气点的园林,世人必有求观之心。 求的人多了,主人家若是不开放,总拒绝,还会被指指点点,被嘲讽小气。 因此许多人家的园子其实是一种半开放的状态,给守园子的老苍头塞点钱,普通老百姓也可以进去游园。 若是那等好名之人,甚至还会想方设法邀请一些文人雅士到自家的园子一游,只为这些人能多留些诗作以扬名。亦可以租、借这园子办宴席或者诗会、雅集、花会之类的。 倒是这等人家自己家的女眷想要游园反而麻烦,要提前安排,当日还要清场。 有一出有名的戏剧里便有这么一句词,小姐准备游园,问:“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么?”【注】 便是问丫鬟,有没有安排好清场,以免撞见外人。 但金陵凌家是尚书府,出过阁老学士,他家的门第高,寻常人倒是不敢轻易登门。只每年固定开放几次,邀一些文人雅士来游,其他的时候并不对外开放。 因此日常里,内外花园中间的门不必落锁。而内花园又通着女眷们居住的生活区,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宅。 还未婚配的小郎君们,除了年纪还小的十七郎之外,都住在外院。凌昭的寝院也在外院。 凌延是最后一个搬出去的,这之前,一直为兄弟们取笑。 但凌昭的内书房是他很小时候便蒙凌老爷所赐,书房的位置在湖畔,归属于外花园的领域。 林嘉住的地方又特殊,在极偏僻边缘的地方,远离了内宅。若要过去,还要穿过园子。 肖氏也住在这里。肖霖亦然。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内宅通往花园的门会落锁,将内宅区域完全隔开。 虽然如此,但白日里这些区域都是通着的。也就是说肖霖是可以通过园子直达女眷生活的区域的。 从前他小没关系,如今他渐渐大了,纵然他根本就不会往内宅那边去,也该挪地方了。 老夫人子孙多,看顾不到这么多人。 于旁人眼里,肖家又是得老太太庇护的,便是有人想到了,也不会去做那个出头鸟。谁也不傻。 这事,如今由凌昭来提,正合适。 老夫人叹道:“当年来的时候小豆丁一个,一眨眼就长大了。” 她道:“他姐姐才刚刚出阁,他娘正难过,且等几日,我与她提。” 老夫人心里有数,凌昭便点点头。 十一月初,秦家来人接三夫人回娘家小住。 老夫人微笑,心知十二郎的婚事大概是有眉目了,慈蔼地同意了。 三夫人回去了娘家。 这段时间里,三夫人和娘家已经沟通好了。 凌延尚未除服,还不能开始走礼。但可以先插定。 在秦家,三夫人将一支贵重的珠钗插进了秦七娘的发间。 为凌家十二郎凌延,订下了秦家七娘秦佩莹。 嫡女听着虽有面子,但三夫人和凌延还是更愿意要一个温顺恭谨、事事听话、处处贴心,能被他们拿捏在手心里的媳妇。 秦佩莹低眉顺目,一副羞涩模样。 袖子抬起,遮住了嘴角一丝功成圆满的笑意。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4 章(困惑) 第74章 肖氏面临着一个选择。 她的女儿已经出嫁了, 她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她不适合继续住在和园子联通,又能通向女眷生活住地的排院了。 她如今的选项有几个。 一个是让肖霖独自搬到外院去, 他肯定没有资格独自住一个院子, 大概是要跟那些门客之类的人挤一挤。肖氏则继续留在排院。好处是她继续拥有一个清净的生活环境。 一个是她和肖霖干脆搬到城外去。老夫人在族里能提供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给她住。好处是离族学近, 肖霖可以走读。而且离肖晴娘也近了, 溜达过去就能见。 再一个是, 她和肖霖搬到凌府后巷去。最后这个在老夫人眼里根本没什么好处,她压根就没提。 是肖氏自己考虑之后,主动提出了最后一条。 肖氏有自己的考量。 搬到城外虽然方便了肖霖上学,但那样就没法去凌九郎那里旁听了。 探花郎不藏私地亲自指点!这是凌四爷病逝才撞到的机会,且还有时间期限。等以后凌九郎守孝结束, 起复回京去做官,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肖氏凭自己上哪去找这么好的老师。所以她肯定是要留在城里的, 这样肖霖旬日回来就可以去水榭那里听课。 但女儿已经安稳出嫁,儿子旬日才回,居住环境的重要性没有那么强了。 园子直接通往外面的门日常都是锁着的,排院这个位置要出去还是得通过六房拿对牌从内宅走二门。 出去得勤点, 在六房管事的仆妇那里多少得受些脸色的。委实没有直接住在外面方便。 徐妈妈找管事查了之后来劝她:“后巷人多且杂, 没有空的整间院子了。只能挪出三间正房来。” 肖氏却说:“我和虎官儿只有两个人,三间房尽够了。” 其实还有一点肖氏说不出口。 肖晴娘嫁了之后,小院里只有她一个人, 夜里实在是太静了。肖氏一个人睡不着, 常失眠, 白日里便头痛。 隔壁三个寡妇白日里都没什么人气儿, 暮气沉沉。 肖氏很怕自己变成那样子。她从前嫌弃后巷杂乱,如今只想多沾沾人气儿。 在肖晴娘出嫁后, 隔壁肖家搬离了排院。 最南端的院子住着三个没有生气的女人。中间的院子一空下来,排院一下子寂静了。 杜姨娘尤其怅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听不到隔壁半点声音了,常觉得寂寥。她整个人都有点没精神。 “你说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跟林嘉念叨,“要回夫人那里去,我又得日日早起,天天请安,还得打帘捧盂,哪有现在日子好。我怎么就不知足呢?” 林嘉道:“你就是吃太多,又不动,闲出来的。” 说着,林嘉朝杜姨娘嘴里塞了颗油枣果子。 杜姨娘砸吧了砸吧,道:“炸得还轻了点,再过一遍油。炸不透香味出不来。” 林嘉道了声“好嘞”,哒哒哒回灶房去了。 小宁儿眼巴巴地等着吃炸油枣果子,王婆子笑。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了。 桃子过来串门:“我得了几块银鼠皮穿不着,拿过来两块给林姑娘和姨娘。” 桃子是体面大丫鬟,她身上就套着银鼠皮的比甲呢。看着就暖和。 这种东西哪有什么“穿不着”,谁会嫌多。 林嘉尬笑,偷眼看杜姨娘。 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杜姨娘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亲热跟桃子说话:“这怎地好意思!” 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接了。 桃子脸上的笑益发地真心了。觉得杜姨娘是个妙人。 待她走了,杜姨娘说:“咱不能太招眼,皮子缝在里面吧。” 桃子的穿法是皮子外翻。别人一看就知道她穿的是皮袄。 缝在里面就是外面是布料,若不解开来看,不知道里面是棉花还是皮子。 没有外穿长脸,但脸有什么用,暖和又稳妥才是杜姨娘要的。 林嘉都听她的。 她悄悄告诉杜姨娘一个事:“十二郎的事好像定下来了。” “咦?真的假的。”杜姨娘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林嘉道:“刚才桃子姐在屋里和我说话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的。” “定了谁?”杜姨娘精神一振,“她消息可靠吗?” 当然是可靠的。 因为桃子的消息源头是四夫人。 纵然四夫人如今守寡,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四处蹦跶了,也不妨碍她的八卦渠道依然通畅。 于是四夫人告诉了凌昭,凌昭告诉了桃子,桃子受命过来告诉了林嘉,让她安心。 “是秦家的七娘。”林嘉帮着杜姨娘回忆,“性子最软和的那个。那次你回来还跟我说,她跟你说话来着。” 她这么一说,杜姨娘就回忆起来了。 “她生得最好。”杜姨娘肯定地说。 她们倒没关心什么嫡庶。 什么嫡女庶女的,那是四夫人才关心的点。对于杜姨娘和林嘉来说,不管嫡庶,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 “他定下了这样好的未婚妻子,能踏实下来了吧。”林嘉眼带期盼地看着杜姨娘,“以后能安生了吧?” 那些什么“订了亲娶了妻就能稳重下来”的话,不过是当时杜姨娘用来安慰林嘉的。 林嘉当时小,信了。然后当成浮木一样抱着,就一直抱着了。 杜姨娘也不能现在说其实她心里一点都没谱。 大人是不能对小孩说这种话的,很容易让小孩的世界天都塌下来。 她只能含糊道:“是吧。” 林嘉欣欣然地说:“其实好久都没看见他了,他如今也是秀才了,想来也该长进些了。” 然而杜姨娘想到凌九郎旬日里将郎君们拘在水榭里半日,想到三夫人又定要十二郎旬日里陪她用一餐饭,想到据说凌九郎给弟弟们留的课业让郎君们叫苦不迭…… 她还想到三夫人赏给林嘉的白玉镯,想到三夫人突兀地给秦家姐妹介绍了她。 再看看手里还没放下的银鼠皮,杜姨娘心里愈发地没有谱了。 可所有这些事情,其实都不由得她和林嘉来掌控。 她们两个就是水面上的小舟,哪边浪头大一点就被哪边推着走。 杜姨娘眼睛一闭,只装瞎。 桃子回禀凌昭:“银鼠皮杜姨娘收下了,也没多问。” “炭火的事我问清楚了。杜姨娘是姨娘的份例,给的是无烟炭。林姑娘是按着亲戚的例,给的是普通的炭。” “冬日里难熬,林姑娘和杜姨娘为了把屋子烧热点,她俩冬日里就挤在一个屋睡,这样暖和。” 正经主子供应的是银丝炭,无烟无臭,不刺眼睛和鼻子,不会嗓子不舒服。 后宅里几个主院落的正房都有地龙。 其他的院子和前院小郎君们的寝院,就算没有地龙也有火墙。 凌昭一辈子没尝过为了暖和一点大家挤一起睡的滋味。 这事在桃子看来其实太正常了。她们丫鬟也是这么操作的。冬日里都喜欢给主子上夜,为啥,因为主子的屋子里暖和。 睡通铺的粗使丫头们,干脆挤一个被窝,被子也合着盖,更暖和。桃子还在做三等丫头的时候,手上也生过冻疮的。 如今排院这里,南院的三个寡妇死一样寂静,白日里也很少开院门。 肖家搬出去后,凌昭行事方便多了。 成筐的炭送到小院的时候,王婆子和小宁儿都眼巴巴地,盼着也能分给她们点。依照小院这两位主子的性情,大概率是会的。今年冬天就好过了。 杜姨娘心情特别复杂。 因为林嘉扯着她的袖角傻笑,低声道:“九公子人好吧?” 杜姨娘不明白自己和堂姐都不算傻,为什么会养出一个这么傻的孩子来。 她觉得林嘉好像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似的。 有个四个字的词怎么说来着,“一叶盖眼”还是“一叶遮目”来着?哦,一叶障目! 林嘉好像钻进一个死胡同里,或者换个说话,她习惯于抱住一个她自己相信的想法,然后就一直抱着不松手。 可能也不是傻,是这样她心里就安生,不会惶恐。 先不管林嘉怎么想,杜姨娘的内心里动摇得非常厉害。 是捧盂打扇但是不会饿着冻着的日子好,还是平头正脸但是锅边灶台地辛苦还要伺候公婆屎尿好?到底哪个更好一些? 真难说,太难了。 姑且不论是穷家妻好还是富家妾好,但是有一件事杜姨娘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那就是,凌九郎真的强过凌十二郎太多太多了。 林嘉自从结识了凌九郎,落的全是实惠,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用得上的。 也不是说杜姨娘眼皮子浅,而是她十分地明白,就能落到实处,能看到林嘉短什么缺缺什么,就这一点就强过了太多太多只会说空话的男人。 杜姨娘内心里的那杆秤很明显地偏斜了。 她其实隐隐地希望凌九郎能主动提出来。凌九郎若是提了,她打算想办法说服林嘉改变主意。 其实林嘉没有爹娘了,她做姨母的完全有权力决定林嘉的嫁娶。 寻常里没有父母的女孩或者没有了公婆的寡妇,只要是个长辈都有权嫁卖她们。 金陵城里几年前才出了个有名的案子,公婆没了,婶子想将侄媳妇嫁嫁卖了,便谋害了侄子。 哪知道事发了,判案子的官员误将这妻子当作了凶手。妻杀夫,凌迟。 可怜的女人受这寸磔之刑,挨了千刀万剐,过了好几年,真凶才暴露。【注】 一切的一切,就为了那一注聘礼钱。 但杜姨娘和林嘉相依为命,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强势的人。正相反,她一个做妾的,虽有些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但在大事上却常惶惶。 譬如林嘉的事,她便会选择去说服林嘉,而不是直接以林嘉长辈的身份将事情定下来。 但让杜姨娘着急的是,这个凌九郎……他怎么没动静呢? 这等事,肯定没法由她和林嘉发起,只得是凌九郎先有那意思,先采取行动,她们负责点头同意就行啊。 林嘉日日都去水榭,回来的时候的确手上能看得出来一些痕迹,真的是为凌九郎做颜料去了。 但她一去一个时辰,除了做颜料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杜姨娘怎能确定。 只她小心观察着,不像有事的样子。林嘉始终是少女姿态,不曾改变过。 也没有肖晴娘曾经有过的怀春模样。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凌九郎到底要干嘛? 总不能是她看走眼了?凌九郎是真的就是个活菩萨,纯属怜悯同情林嘉? 说起来林嘉提起凌九郎的时候的确满心满眼都是敬爱——尊敬与爱戴。 杜姨娘深深地困惑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5 章(羡仙) 第75章 又一场降温之后, 凌昭取消了晨练。 他自己其实没什么。他身体康健,又常年锻炼,别说南方的冬天对他来说不冷。便是在京城北风呼啸的冬日里, 他的作息也不会因为天气而推后。 他也并非不晨练了, 只是不去梅林了。 都是因为桃子说:“林姑娘说这段时间都不必采梅露了。” 问起原因, 是因季节更迭, 百花肃杀, 一降温风向又变了,三夫人觉得有郁郁之气凝于天地间,不用这段时间的露水。 凌昭嘴角抽了抽。 素来知道这位伯母矫情,但这次矫情得挺好的,他上一个旬日早晨见林嘉, 她的手指就红红的。 虽桃子关心的时候,她笑着说没事, 但那天早晨的点心有点吃不下去。 当然他可以调整、推迟自己晨练的时间,可林嘉清晨要为三夫人采梅露,依然得受这份罪。 那两天,真是腻味死了这种刻意标榜的格调。 三夫人这一矫情, 矫情得挺好, 凌昭立刻让桃子去告诉林嘉:“就说天太冷,我起得晚了。早上不往梅林去了。叫她也不必去,点心上午做好就行, 叫南烛去取。” 话传到小院后, 杜姨娘拊掌:“怎么就这么巧呢, 夫人一说不用露水了, 九公子就起不来床了。” 以前杜姨娘的阴阳怪气朝隔壁使,自隔壁搬走后, 她就开始朝院子里使了。 林嘉莫名其妙,天冷起不来床多正常啊,怎么就把三夫人和九公子往一块扯呢?守寡的伯母和丁忧的侄子能有啥关联? 杜姨娘:“啧。” 有凌昭的关照,杜姨娘和林嘉的冬天好过多了,暖暖和和的,还能睡懒觉。 林嘉有一回从水榭回来,拿了副九九消寒图回来。 从前她们的消寒图都是府里发的,外面统一买的那种雕版印刷的。主子们可能有精致手绘的,但姨娘丫鬟手里落不到。 林嘉这副消寒图线条精致,花瓣栩栩如生。便是杜姨娘这种不懂画的人都看得出来好看。 她被憋了很久了,便直截了当地问了:“九公子画的?” 林嘉承认了:“嗯。” 杜姨娘盯着那画,伸出了手去:“我听说探花郎的画千金难求……” 林嘉忙将纸按住,气恼道:“这不算是画,千金难求的是那种真正的画。” “好吧。”杜姨娘有点遗憾,“要能得一副,咱们也可以传家。” 三夫人给凌七娘、八娘陪嫁的都是可以传家的名画,很值钱! 林嘉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腊月里,金陵下雪了。 金陵不比北方,虽然不能说像大理那样四季如春,但温暖的时间很长,冬天的温度较之京城要高不少。 相对地雪少。虽是一场薄薄的雪,对金陵人来说,就是必须赏的美景。 凌家内宅的女眷们全体出动赏雪了。 这等女眷们的活动,凌昭本不该掺和的。可他难得这两年在家,十一娘、十二娘都恳求老夫人:“请九兄来做首诗。” 以后她们嫁了,可以跟人说,曾经跟探花郎兄长共赏雪,同作诗。 最好兄长还能当场泼墨作个画,赠予她们,带到夫家去,以后传给儿子,必能升值。 少女们在闺中的时候原都是冰雪般清洁的。唯独一沾了婚姻事,谁都没法避免要算一算。 六夫人不藏私,教给亲闺女和侄女的东西不能抬到明面上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把少女们看世界的方式都打碎重组了。 庶女出身的庶子媳妇,主持中馈的当家主妇,原就是这个府里最最务实的女人。 若说谁能跟她比肩,只有五夫人。所以五夫人因为自己在外陪着丈夫不方便,便置办了厚厚的礼物,放心地把十二娘托给了她。 至于三夫人、四夫人…… 算了,算了。 十三娘不知道姐姐们的想法,跟着瞎凑热闹地嚷嚷:“让九兄来嘛,来嘛。” 只是赏雪而已,又没有饮酒,又没有管弦丝竹。只是雅事而已。 连三伯母、四伯母都在的嘛! 老夫人笑呵呵,对四夫人道:“你瞧瞧她们。” 四夫人其实根本不在乎,她接过老夫人踢过来的皮球,道:“这就使人去唤他。” 少女们围着四夫人奉承:“四伯母最好啦!” 三夫人看着,忽又自伤。 因侄女们从来没这样围着她过。 想来,都是因为她没能生出如九郎这般争气的亲儿子来。 好好地赏雪呢,老三家的又作那蹙眉忧伤自怜的模样。 老太太和六夫人只作没看见,把脸别过去说笑。 等了一阵,等来了凌昭。 老太太道:“你在家里的日子不长,你妹妹们也都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了,你给她们留些念想。” 小姑娘们想什么,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懂,安排上。 凌昭奉了祖母之命,果真为每个妹妹都作了咏雪的诗,手书了,题字赠给她们。连十四娘、十五娘都有。 妹妹们将来很可能随着夫婿天南地北地就任,一旦远行,能不能再相见都不一定。 时人嫁娶、出仕等等,兄弟姐妹、夫妻母子,一别十年二十年不相见也是常见的。 凌昭想到,忽觉得女孩子可怜,面对妹妹们,一时内心颇为柔软。 十一娘和十二娘欢喜道谢。凌昭虽未婚娶,但他不是少年郎了。妹妹们倒罢了,还有两位伯母、婶婶在这里,他不宜久留,便准备告退。 十三娘却将获赠的诗念了出来。 她这首诗里提到了“梅”。 老夫人听了,笑着道:“梅林那里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该派人去看看。” 三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口道:“还没呢。再等两日。” 老夫人道:“若开了,最好能就着雪赏。梅与雪才最相称。” 三夫人矜持道:“正是。” 她一回眸,忽然看到探花侄子一双幽黑眸子正凉凉看着她。 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经别过脸去和十二娘在说话了。 是看错了,刚才那一眼怎地那样冷。这个侄子才高八斗,性子却似霜似雪的。十二郎也这样说。 凌昭知道三夫人如何就能一口说出梅花还没开。 因那日他也问过林嘉,是不是整个冬日都不必采集露水了,什么时候要重新开始。 林嘉道:“嗯,冬日里不采那个,我等着下雪呢。” 三夫人觉得梅雪高洁,正合她的品格。 因此冬日里,她要枝头雪,而且非要开花的枝头雪。 沁了梅香的枝头雪,才是雪中极品。 因此,等到下雪又花开的时候,林嘉会抱着罐子一趟一趟地去梅林,尽可能地多地给三夫人收集花雪。 杜姨娘还不能帮忙。因她是嫁过人的妇人,这等洁净之物,三夫人只要像林嘉这样的干净少女采集的。 也有丫鬟去采了讨好她,三夫人却不要。因那丫鬟生得不好看,称不起这枝头梅雪的品格。她就爱林嘉采的。 谁叫林嘉从小生一副玉雪模样。 为这个,林嘉看到下雪,肯定得去探看。她还没送来枝头雪,就说明梅花还没开。故而三夫人如此肯定。 所以等梅花开了,林嘉要忍着冻,冰天雪地里为三夫人做这等事。 雪没下下来的时候,还没太深感觉。待雪下来了,凌昭在户外亲身地感受到丝丝的冰凉,冻手的寒意,再听三夫人那隐带得意和炫耀的话语,周身的气息便比这冰雪更冷。 四夫人与侄女们说笑,转头看了眼儿子,忽地怔住。 虽说她这儿子平时也是这种冰霜脸,可四夫人奇异地察觉到——他不高兴了。 真怪。 四夫人忽然惴惴。 凌昭与她性子不同,他是十分在意给他父亲守孝这件事的。 出了热孝之后,有许多人慕探花郎之名送了拜帖求一见,他全都推了。 闭门谢客,整理他爹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爹成天瞎写八写的,留了不少东西。 不过那些秘不能见人的,都在她手里呢。收在了拔步床头的暗格里。 原该给死鬼烧了的。 只她一时还舍不得。先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快咽气蹬腿了,先抢着把那些东西烧了再蹬腿。 四夫人惴惴,是想着凌昭是不是因为他被叫过来与妇人厮混所以不高兴了?还在孝期呢。 她犹豫了一下,先起身告退。 四夫人不比三夫人已经守寡多年,早出了孝了。她才是新孝。老夫人体谅:“去吧去吧,回去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四房母子俩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四夫人想起刚才提到了梅林,勾起了回忆。 “梅林那边有片空地,接着水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她问。 凌昭自丁忧,天天就在那里晨练。他道:“记得。” 四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说的,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长长叹息一声:“那是个好地方。” 凌昭脑子里想的都是林嘉现在是不是顶着寒气又去梅林探看了,一时没想到四夫人怎么回事。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回各的地方。 凌昭回到水榭,解了鹤氅,踏入烧着地龙的书房,看到书案上还没整理完的先父手稿,忽地一怔。 他忽然明白刚才路上四夫人在想什么了。 冬雪,梅林,水边。 天寒地冻,湖面结了薄冰。凌四爷在水边冰钓。回眸看,梅花香雪间,四夫人裹着大红羽缎织金的牡丹纹鹤氅,在空地上围炉烹茶。 在过去,凌昭必定觉得过于安逸靡靡,无所建树。现在,凌昭将画面里的两个人换了脸代入,脑海中竟闪过念头——什么神仙日子。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6 章(寡妇) 第76章 四夫人收到凌昭梅林赏雪的邀请, 简直又惊又喜,心想刚才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地开窍了?是不是他爹给白日梦里指点了? 她兴冲冲套上羽纱银丝面的花青色鹤氅, 扶着桃子的手就直奔梅林空地去了。 若说赏雪, 最该穿大红羽缎的大衣裳, 在雪景里超好看的。 可惜四爷不在了, 她那些大红的衣裳都穿不了了。 待到了那里一看, 梅花香雪,水青地白,湖面有烟气笼着。光华耀人的青年在水边支起了钓竿,空地上支起了茶炉。 乍一看,仿佛当年四爷还康健的时候, 完美地复刻了当时场景。 四夫人乍一见,不由鼻子一酸。待走近, 转了一圈,纳闷:“炉子呢?” 凌昭莫名,朝茶炉支支下巴:“那不是。” “不是。”四夫人问,“烤肉炉子呢?” 看着凌昭诧异的眼神, 四夫人沉默了一下, 睁圆了眼睛:“你不是叫我来吃烤鱼的?” 凌昭:“……” …… “我说叫人捞上来烤好了跟屋里吃就行了,就你爹抽风,非要在雪地里吃。”四夫人抱着手炉坐在儿子身边, 絮絮叨叨地给凌昭讲古, “天冷死了, 我才不去水边坐, 我就围着茶炉暖和着,看他在水边装名士的范儿。” “后来太冷, 他也装不下去了,流着鼻涕过来抢我的手炉。”四夫人对四爷狂开嘲讽,“笑死。” “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到底还是让婆子用兜网抄上来的。”她说,“但你爹烤鱼的手艺没话说,他是真会烤,婆子小厮都不如他。” “你别说,冰天雪地里,烫了热酒吃着烤鱼,的确别有风味。”她怀念道,“冬日冰湖里的鱼,肉也是真的鲜美,不是夏日里能比的。这一点他说的倒没错。” 先前和老夫人她们分开的路上,她就想起了这些,馋虫勾起来了。 可又想到傻儿子死死板板地在茹素呢,要与他说,少不得要被他哔哔,还要被他用那种眼神盯着。 四夫人便悻悻放弃,只叹一句“那是个(吃烤鱼/肉的)好地方”,与他岔路分了手。 儿子忽然又来请,说是梅林赏雪。四夫人还以为他开窍了,淌着口水一路就来了。 谁知道来了只有钓竿和茶炉,别说香喷喷的烤鱼了,连烤架都没有。 她这儿子的名士范儿比他爹还能装,再努努力,能追上他三伯母了! 凌昭捏了捏眉心。 以后他再不会轻易相信父亲的文字了——溢美太过,完全失真! 他写祖父骂他“焚琴煮鹤”之辈,他还委屈。现在凌昭知道,祖父这评语来得是有根据的。 母子俩这边围炉闲话,那边婆子已经用兜网抄了条大肥鱼上来,小厮也已经把烤架支了起来,一应调料物品都准备齐全了。 就等把鱼收拾好,就可以烤了。 仆妇小厮围绕,便先前没准备,一声令下,也能迅速地准备齐全。 凌昭虽不吃,四夫人却可以吃。她既想,便顺了她。 四夫人很高兴,有点找回丈夫还在时的感觉了。她细细地给凌昭讲烤鱼的手法——她虽然从不下厨实操,但精于美食,理论上的东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凌昭听得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东西上,只碍于这是亲娘,没办法只能听着。 只他忽然耳尖动了动,倏地转头,问:“那边是不是有人?” 因是邀请四夫人来赏雪,桃子柿子李子,书房的有头脸的丫头全出动了,都过来伺候。他这话是对桃子说的。 桃子心领神会,当即快步过去了 四夫人担心地道:“谁啊,不会是你三伯母吧?” 在梅林里烤肉吃,是三夫人笑话四夫人的一个陈年老梗了。 当然不是,是凌昭一直记挂的那个人。 桃子很快回来禀报:“是林姑娘,在跟飞蓬说话呢。” 果然,凌昭原就想着下雪了她会不会一次次来察看有没有开花,果然是让他料中了。 四夫人迷糊了一下,困惑道:“哪个林姑娘?咱们府里有姓林的姑娘?” 不是有姓肖的吗?前阵子刚发嫁了。算是老太太的人。 凌昭不便回答,桃子眼明心亮,答道:“林姑娘的姨母,是三房的杜姨娘。” 四夫人恍然:“哦,三房那个小姑娘啊。” 三房是有这么一个人,四夫人隐约还能记得,只没怎么见过。 小姑娘自不会往四房去,也不会在园子里瞎转悠。四夫人见她的次数,比见自己公公的次数都少。 “叫过来给我看看。”她说。 人闲,就爱生事。 以前府里最闲的是三夫人,如今最闲的是四夫人和凌九郎。 四夫人想起来以前见过那小姑娘一两次,生得特别可爱。要不是生得这么可爱,四夫人也根本不会记得三房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想着,既然撞上了,就想再看看那个“可爱的孩子”。 桃子拿眼睛看凌昭。 凌昭微微颔首。桃子便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便将林嘉领进来。 四夫人正跟凌昭说:“我见过那孩子,生得可爱。” 听着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想看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哪知道桃子领进来一个身形已经基本长成的少女。 雪反着光将她的脸映得晶莹氤氲,眸子湿润清亮。 肩膀单薄,腰身纤细。冬日里穿得厚,很少有人还能有这种纤细感了。 四夫人本是笑着转头的,然后嘴巴便合不拢了。 凌昭便知道,他娘开始犯病了。 他亲爹在手札里抱怨过很多次他亲娘这个看人只看脸,不辩忠奸,分不清好坏人的毛病。 果然,四夫人冲林嘉招手:“过来,快过来让我瞧瞧,真不是雪精梅灵化了人形么?” 桃子低下头努力憋住笑。她很小就认识四夫人,跟着凌昭离开金陵许多年,这位夫人年岁是长了,性情却一点都没变。 林嘉跟四夫人没见过几面,但她对四夫人也不陌生。 杜姨娘十分喜欢八卦的,讲过许多三夫人、四夫人之间的不对付和笑料。四夫人虽没怎么接触过,却早在林嘉心里已经有了十分鲜明立体的形象。 后来结识了凌昭,四夫人又多了一重身份——她是九公子的娘啊。 林嘉先天地就对她有股亲近感。 她上前,又没有太靠前,蹲身行礼:“见过夫人。” 四夫人继续招手:“过来,过来,上前来,让我看清楚些。” 林嘉便只好上前了。 四夫人仔细打量她一番,惊叹:“真是有苗不愁长,忽悠悠地,就长这么大了。” 见她还抱着一只罐子,一双白玉似的手冻得有点红,显然不是来悠闲赏雪的。 四夫人心疼小姑娘,问:“天寒地冻的,这是来做什么?” 林嘉道:“是来采集梅雪的。因北边的都还没开花,我就想看看南边阳光多的地方开没开,没想到夫人在这边,扰了夫人雅兴,还望夫人见谅。” 其实根本不算惊扰到,因为林嘉还没踏入空地就先遇到了飞蓬。 今天伺候的人多,飞蓬小孩够不着上前,他就在外围瞎溜达。 林嘉往这边来,他正撅着屁股搁那堆雪人呢。林嘉唤了他一声,两人说起话来。明明声音也不算高,跟空地还隔着老梅树呢,怎地就被里面的人听到了? “没开呢,没开呢。”四夫人摸了摸少女的手,“这么凉,怎也不知道穿个大衣裳。” 大衣裳指的是鹤氅、斗篷、披风一类的外套。像四夫人身上穿的就是。 保暖。 林嘉其实觉得还可以。她身上穿的比甲是银鼠皮的,不过毛在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容易被当做普通的夹袄。 皮子的保暖性,还远胜过棉花和丝绵呢。 但四夫人这一句简直说出了凌昭的心声。 只那种大衣裳,实在不是谁都有的。若给了林嘉,实在太扎眼了,所以他给的是银鼠皮。 不如裘皮、狐狸皮名贵,却是普通皮料子里既轻且暖的好选择。 却听林嘉笑说:“还好,动一动就不冷了。” 四夫人问:“来采雪?是给我三嫂吗?” “是。”林嘉小心回答,“给三夫人烹茶用的。” 梅林这些老梅树的花期就这一季,只有冬天里才能采到枝头花雪,不能错过。 四夫人没说话,抿嘴一笑。 凌昭就在一旁看着。 四夫人这一笑,神奇地几乎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极轻微地动了一动,神情微妙难言。 她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可凌昭耳边就是听见她蔑笑着已经把三夫人狠狠地讥讽了一通。 神奇。 “没开呢,我们从那边过来的,都没开呢。”四夫人道,“放心吧,不用过去了。” 林嘉道:“今日若不开,大概明日也该开了。往年都这样。” 四夫人一听便知道,这孩子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 想想她的身份,妾室的外甥女……很可以理解。 又慈祥地问了问林嘉的年纪,她道:“快回去吧,手都冻红了。” 林嘉对她和凌昭福身告退。 从始到终没和凌昭说一句话。凌昭亦然,只端坐,不跟林嘉对一个眼神。 有些事,只能是小秘密。虽他们自己坦荡磊落,终究不宜让旁的人窥见。 徒生是非。 待林嘉走了,四夫人还在感叹:“我们府里竟有这么好看的孩子,我竟不知道。” 又遗憾:“可惜了。” 可惜是三房的,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她喜欢得紧,却不方便亲近。 抬眼却看见儿子垂着眸不说话。 她莫名:“怎么了?” 凌昭道:“我去京城前,父亲曾批过我‘何不食肉糜’,我当时不服气的。后来去了京城见得多了,懂的多了,才知道父亲说的对。” 四夫人顶烦他们这种兜圈子说话的方式了。 官场上的人都这样。四爷辞官之前,她见过很多,特腻味。 “你要说什么,说就是。”她没好气地道。 凌昭顿了顿,道:“刚才母亲问她怎不穿件大衣裳,她没直接回答。” 作为男子,凌昭关照林嘉的确有许多的不方便,若是有一位有身份有年纪的女性能帮帮她,就方便太多了。 刚才四夫人与林嘉说话的时候,凌昭想到了这一点。 四夫人啐他:“你才何不食肉糜。我做过多少善事,你都不知道。” 凌昭微微一笑:“冬日里施粥,给卖身葬父的姑娘赎身,给孝子的母亲出了棺材丧葬的银子,还有资助了寄居庙里少年郎读书……父亲都录下来了。” 四夫人得意:“瞧吧,我说了。” 凌昭道:“我瞧着你喜欢那小姑娘,怎地不赏她点什么就让她走了?” “嗐,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有大衣裳。”四夫人道,“我刚才想过来着,但想想她是三房的,算了。不招那闲气。” “原来如此,也是。”凌昭端起茶,“三伯母性情细腻多伤,我们不要惹她,避开她锋芒就是了。” 四夫人不乐意了:“说得跟我惧她似的。我不过嫌麻烦罢了。”三夫人哔哔歪歪的,就很烦。 比凌昭还烦。 “不过是你父亲说,三嫂是孀居妇人,我们不好与她置气,能让就让,免得旁人说我们欺负寡妇……咦,等一下,我如今也是寡妇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7 章(四房) 第77章 从前四夫人是神仙夫妻, 逍遥自在,儿子又如此出色,若去与三夫人置气, 的确看着像欺负人。 毕竟后者守节多年, 又没有儿子, 女儿都出嫁还去远地不得相见, 成日里凄风苦雨的。 四爷叫四夫人能让就让着点, 尽量不招惹三夫人。 长久以来,四夫人已经习惯了。她忽然才意识到,她如今和三夫人站在同一条线上了。 都是寡妇了,谁比谁可怜啊。 至于儿子,十二郎如今也是秀才了, 这不是挺好的嘛。 远的事不说,就自从四爷下葬后, 凌昭提醒母亲去给老夫人请安。三夫人那边就有许多哔哔歪歪。 四夫人都知道的! 只难得这一次她做的是“对的事”,孝道上站得住脚。三夫人再哔哔也没用,还得跟着早起,跟着去给老夫人请安。 四夫人也就是当时余哀未尽。要搁在现在, 她得笑死。 如今大家都是寡妇, 不管年纪如何,三夫人是嫂子,四夫人是弟妹, 就光这个排序理论上来讲, 就该三夫人谦让着四夫人的。 这么想着, 四夫人内心里就暗爽。 她精神抖擞地抱着手炉, 唤了身边的婢女:“去把我那件大红羽缎织金的牡丹纹鹤氅找出来,给三房送过去……” 凌昭扫了一眼桃子。 桃子上前一步, 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林姑娘眼下并不住在三夫人那里。她跟着杜姨娘过日子,姨甥两个人住在西路外缘的排院里。” “咦?怎住在那里?”四夫人诧异。 前些天十三娘跑去排院过一趟,好像是给老夫人的那个姑娘添妆,叫十二娘说了一顿。 十三娘还跑来找她诉苦了一番。 三房的姨娘怎地跑那里去住了? 四夫人的八卦魂瞬间就点燃了。 “你怎知道的?你跟这孩子又怎地认识?”她追问。 桃子一脸忠厚,道:“林姑娘常要来这边为三夫人采梅露。公子偶有兴致,也会叫我们采一回。有时候又要折梅枝回去插瓶养着或者作画用。一来二去的,我和飞蓬、南烛几个,便与林姑娘认识了。” 四夫人追问:“那个姨娘怎地住到排院去了?” 桃子道:“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带着孩子吧。” 这个说法满足不了四夫人的好奇心。三房的院子不错,东西都有跨院,还不够塞一个孩子的? 只先不说这个,她对婢女道:“那就送到排院去,告诉她是我赏的。” “桃子一起去。别吓着人家。”凌昭云淡风轻地道,“毕竟是三房的人。” 四夫人被逗得噗地一乐。 只她这天没吃开心。 因为凌昭心情好,主动想为母亲亲自烤鱼。 听起来挺简单的,探花郎也从小学什么没有学不会的,他一个读书人连学武功都能学出来,区区烤鱼算什么。 谁知道有些事听着会了,实操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鱼糊了,没法吃。再现捞现弄又要在梅林里冻好久。 四夫人白挨一场冻,很恼火地回去了。 好在晚上厨房就送来了烤鱼,四夫人一尝,咦了一声道:“怎地味道跟相公烤出来的竟一样?” 丫鬟掩口笑。 原来是凌昭把厨娘唤了去,给她复述了四夫人讲的烤鱼手法。 他虽然上手实操失败了,但他博识强记,尤其是“强记”这一点,是他这种人尖子必备的素质。四夫人只讲了一遍,他全都记在脑子里了。 细细地教给了厨娘。 厨娘怎能不会烤鱼,不过是手法、用料与四爷略有差异罢了。得了九公子的教,按照四爷的做法,自然就做出了四爷的味道。 “寿官儿啊,你看他跟他爹好像南辕北辙的性子。”她身边的妈妈说,“可要是对人好起来,那是一样一样的。” 四夫人中午那一肚子气这才消了,心里熨帖起来,笑道:“可不是!” 但吃了这烤鱼,又引得她想起来上午见到的那个漂亮小姑娘。 准确地说,是让她想起了三夫人。 “你说奇怪不奇怪,她打发了自己院子里的妾室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住,是为着什么?”她好奇心起来了。 这等事,妈妈拍胸脯子:“我去打听!” 就寝前,妈妈就打听出来了,回来跟四夫人咬耳朵:“是因为十二郎渐渐长大,那孩子生得实在漂亮,三夫人怕她分了十二郎读书的心,所以把她和杜姨娘打发到排院去了。” 四夫人撇撇嘴:“相貌是爹娘给的,怎么,还怪人家生得漂亮了!” 她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她一直拘着十二郎在身边,这么老大,都能当爹的年纪了才放出去。” 想当年,凌昭小小年纪展露了读书的天赋,凌老爷就把他从四房挪到自己那里,亲自教他了。只那时幸好还在一个府里,想见还能见。 后来中了秀才就去了京城,再见就难了。 “嗐。”妈妈说,“还不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嘛。” 亲生的儿子,隔这么多年没见,如今还不是记挂着让厨房给送上烤鱼。那血缘至亲是隔不断的。 可没有这一层血缘的,也不能怪三夫人患得患失的,总想一直抓在手心里。 “那孩子真是漂亮呀,稀奇了,不像是寻常人家能生得出来的女儿。”四夫人还记得林嘉给她的惊艳感呢。 “只可惜了是三房的,要不是三房的,不管哪一房的,都可以叫过来在我膝前好好疼爱疼爱了。” 因为和三夫人之间的不对付,四夫人到底是没打算跟林嘉多打交道。 但第二天,林嘉主动来了。 林嘉没想到短短一面,四夫人会赏给她这么贵重的大衣裳。 杜姨娘都直咋舌。 她认得这件鹤氅:“那年,想去赏雪烹茶,咱们夫人都穿戴好了。批了件月白的斗篷,其实十分好看的。可远远看见四夫人已经先占了那处。穿着这件大红羽缎的鹤氅,在雪里那么娇艳好看。夫人就生气了,转身回去了。” 林嘉道:“你怎知道,你跟着去了?” “当然跟着。”杜姨娘道,“我给夫人提手炉的。” 她道:“赵姨娘打伞,孙姨娘捧茶叶,婆子提着茶箱。不用去受冻了,我们都很开心。不说这个,你快试试。” 林嘉也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 大红牡丹纹羽缎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细看原来是里面织着金线。却又不是普通织金那么明显,故意织得稀疏又藏起来,乍一看看不出来,不会夺去大红羽缎的光彩,但在阳光下就会闪闪亮亮地耀目。 白雪皑皑中远远看过去,得多好看啊。 林嘉便穿上了,可惜有点长。 “没关系,你明年还会窜个子的,到时候穿就正好了。”杜姨娘道,“不用改的。” “哪有机会穿呢?”林嘉叹道,“这穿着也没法干活。” 这等衣裳,都是两个婢女抖开来帮着穿上。 穿上了什么也不用做,要茶要水要手炉,都有旁人赶紧奉上。 天寒地冻的日子普通人都会猫在房子里,林嘉若外出,都是有事,穿着这样的衣服在梅林里行走,也不怕被剐破? 大袖子长下摆,也没法干活。 去水榭那边就更不可能穿了。唯恐旁人看不到她呢? “傻,穿不穿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有。”杜姨娘说,“好好收好……等等,还是放到我那个香樟木的箱子里帮你收着吧。就算穿不上,收得好了将来什么时候需要,拿去当铺也能换一笔钱。有钱不比什么都强!” 说着果真收到香樟木的箱子里去了。香樟木防虫,最适合收衣裳和纸张。 林嘉又在考虑另一件事:“我给四夫人回点什么好呢?” 杜姨娘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赏”这个东西,人家给,接着就是了。回什么回啊,又不是走礼。 要是三夫人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就过去给三夫人磕个头就是了。 可林嘉不是这样想的。她得了人家的东西,总想着还点什么。 虽然回的价值往往没法和得到的持平,但总是会回点什么。 就是礼尚往来。 杜姨娘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教交给林嘉的东西。 或者是堂姐教的。她的堂姐见识过京城,见识过皇宫,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后来短暂地住在凌府里,杜姨娘已经察觉到她与她童年记忆中的其实很不一样了。堂姐甚至还读了书,识了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林嘉也正经读过书。读过书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虽然觉得女孩子读书其实没什么用处。可世间都承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你瞧肖晴娘的相公,家里交的税就少,也不用出徭役。将来万一什么时候要打仗,抓壮丁也会先配罪人,再抓赘婿,后拉商贾。 这是按照卑贱的顺序来的,总之不会抓有功名的读书人去当兵。要真到那程度,恐怕国都要亡了。 所以读书的“高贵”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的着的。 所以杜姨娘动动嘴唇,还是偃旗息鼓,什么都没说。 但林嘉也没有旁的什么可回的。她想来想去,说:“九公子加钱让我给四夫人也做过点心。桃子姐说四夫人喜欢吃,夸过。那我就给四夫人再做些点心吧。” 此举虽然有背叛三房的嫌疑,但那是人家四夫人先打赏的啊。林嘉不管是去磕头还是去献上点心,都得有这么一遭。 而且四夫人是探花郎的娘。杜姨娘心里有她的小算盘,她道:“那就用心点做。” 林嘉给凌昭的母亲做点心,怎么可能不用心呢。第二天十分用心地做好了,提着去给四夫人送去。 其实四夫人让丫鬟或者妈妈接了就行,不必亲见林嘉的。而且她本来也不想跟林嘉来往。 但林嘉都到了跟前了……看一看美人又何妨呢。 林嘉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四夫人。她就是往三房去也未必每次都能见到三夫人的。 但四夫人给人感觉就是个十分慈爱的长辈。林嘉还记得她昨日一直念叨“快回去,快回去”,怕她冻着呢。 人的心善不善,是能感觉到的。 九公子的心善,定是和四夫人血脉相承的。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倒不必像昨日那样,怕小姑娘冻着让她赶紧回去了。 这下子可以仔仔细细看看她,还能从容说说话了。 “今天还去梅林吗?”四夫人问。 “回去的时候顺便看一眼去。”林嘉笑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在这两天了。” 四夫人撇撇嘴。 她虽没说,可林嘉奇异地理解了她对三夫人的腹诽。 她抿嘴一乐。 小姑娘笑起来真好看,那眼睛弯起来看着动人。四夫人十分喜欢,叫人拿了糖果出来,又让人端了热饮子给她暖身体,抱怨:“给你的衣裳怎么不穿。” 最好穿出来,气死某个人。 林嘉赧然道:“我身高不够,明年才能穿。” 再说大红的衣裳,穿到四房也不合适。 四夫人道:“快啦,你这个年纪,开春就会窜个子。到时候衣裙都短了,全都得新做。” 谁会全都做新的,林嘉早早地把今年做的裙子全都留了放量,先折着缝起来,等明年若短了,拆线放出来就行了。 四夫人扯着林嘉很是闲话了一段时间, 其实是林嘉说得少,四夫人说得多。 四夫人都快憋疯了。就连几个侄女都觉得她在守孝,不宜多打扰她,也不怎么来了。日常可烦死了。 最近往老夫人那去得勤了,说话有点多,老夫人好像有点扛不住。毕竟年纪大了,精神没那么好,听得久了也受不了。 搞得四夫人怏怏。 忽然有林嘉这样一个梅精雪灵似的少女主动凑到跟前,这生得也太养眼了,四夫人简直见猎心喜。 拉着林嘉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林嘉特别安静,能不走神地一直听着。 要知道,当四夫人话太多的时候,连老夫人都会眼睛发直,十三娘那个坐不住的更不用说了,屁股上跟长了草似的,扭啊扭地找借口想走。 四夫人由着衣裳开始,谈吃谈喝谈穿着,说了个痛快。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林嘉起身准备告辞。四夫人这才发现小姑娘只喝了些饮子,那些糖果干果都没动。 这般乖巧又坐得住,不由四夫人疼惜起来,又喊丫鬟取了两块尺头来:“这些鲜艳颜色我以后再穿不上了,你小姑娘家家正好拿去穿。” 这礼是永远还不完了。 林嘉收了,谢过了。打算不再来还礼了,否则每次来四夫人都再赏,好像她专门来讨赏似的。 抱着四夫人新赏的两块料子出了正房,一抬眼就看见凌昭刚刚走出前面穿堂。 他披着鸦青的斗篷,隔着院子与她目光相接。 他走下台阶,她也走下台阶。 两个人在院子正中相会,她垂着眼睫微微福个身,他颔首回礼,目不斜视。 两个人擦肩而过。 四夫人的妈妈站在台阶上,都看在眼里。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8 章(梅开) 第78章 凌昭在抱厦里解了斗篷, 进了烧着地龙的正房。 “那小姑娘怎来了?”他问四夫人。 四夫人刚刚有林嘉陪着说话,说了个尽兴,情绪十分好:“这孩子是个十分知礼的, 昨天不是赏了她一件旧衣裳吗, 特来谢我的。” “她跟着十一娘她们一起读过书呢。”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就说嘛, 感觉不像是姨娘带大的模样。这个窦姨娘, 还算有点头脑,知道让孩子读书。” 凌昭:“杜。” “哎,不是窦吗?”四夫人也记不清,“反正这么看着是个拎得清的人。” 对于杜姨娘让林嘉在府里跟着读书这件事,凌昭也是非常赞许的。 倘若林嘉是个大字不识、不知书为何物的女子, 实在会令人遗憾。 “既读过书,又知礼。”他漫不经心地道, “倒的确是不妨唤过来说说话。” 虽然不惧怕三夫人,但是如果惹得她又自伤自怜地表演,总归是闹心且烦人的。 以前侄女们常往她这边跑,那边就掉过眼泪。闹得侄女们看见她老头皮发麻——这是十三娘悄悄说的。 四夫人摆摆手:“孩子是个好孩子, 不过还是算了吧。” “她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十三娘都没法坐她那么长时间。唉……”她还是有点舍不得, 告诉凌昭,“我叫人拿了两块尺头给她。” 这非是凌昭所愿,因为诸如衣料、物品之类的小东西, 他就可以悄悄地办了。 他还是希望四夫人能跟林嘉走近些。如果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便可以借四夫人的手解决。如此, 不伤她的名声, 不影响以后婚嫁。 女子的闺誉太重要了。所以他束手束脚。 只不能强迫四夫人,更不能露了形迹。内宅女人最喜欢探听门缝窗根的事, 要是被发现了点什么,就很麻烦。 凌昭陪四夫人坐了会儿,起身告辞了。 四夫人今天说话说得多了,有点饿,唤丫鬟:“姓林的小姑娘孝敬我的点心拿过来尝尝。” 妈妈过来坐在榻边陪她,没说话先叹了口气。 这妈妈是当年的陪嫁大丫鬟,跟四夫人十分亲密。四夫人诧异:“怎么了?” 妈妈道:“我觉得寿官竟仿佛还没开窍。” 四夫人更不明白:“怎么说?” 婢女取来了林嘉献上的点心,妈妈接过来,摆在榻几上。 “林姑娘走的时候,我在门口送了一下,正碰上寿官儿从外面进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妈妈把点心推过去,“你猜怎么着?林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寿官目不斜视地行个礼就过来了。” 那两个孩子在中庭相互行礼的画面还印在妈妈的脑海里。 真的是太漂亮了。 院墙的墨瓦上还有积雪未消,雪光里,两个漂亮的孩子交错而过,相互行礼,彼此知礼。 像画一样,让人难忘。 妈妈文采虽不好,也把那画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那孩子是个十分守规矩的。咱家的寿官多俊的模样,她也不抬头看一眼。”妈妈道,“寿官也是,这么好看的姑娘,搁着谁家的小子不得眼睛看直了啊,他看也不看,一张脸还是那么冷着,就过来了。” 妈妈话里带着抱怨。 四夫人生产的时候,她握着四夫人的手。凌昭的第一次澡是她和稳婆一起给洗的。凌昭的童年是她看大的,直到他离开了金陵。 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么大岁数了对女人没有一点动心的模样,让人着急! 她其实有那么一份担心:“你说寿官会不会、会不会……好那个?” 书房里养娈童,这种风气江南十分鼎盛的。书香人家,便是女眷也多多少少明白些的。 “不会!”四夫人手一摆,十分有信心。 “那种的,都得是爷爷好那个,爹好那个,儿子多半也就好那个。”她说,“凌家没人好那个的,我娘家也没有。咱家的孩子就不会传那个。” “你不懂。他们这些修圣贤书的人啊……就那样。有人故意娶丑妻,标榜自己只爱贤惠,不好女色。啧,假惺惺。” 最后一句直接骂自己儿子了。 总觉得她亲儿子就是这款的,假道学,假惺惺,假正经。 还是他爹真性情,当年见着她就走不动道了,连滚带爬地连夜跑回家,求老夫人请媒人来提亲。 傻儿子没继承他爹半点,叫人生气。 四夫人想着,狠狠咬了一口点心。 咀嚼了两口,忽然顿住。 妈妈问:“怎么了?不好吃?要我说就别吃了,也不知道做的干净不干净。” 虽然姑娘看着是个好姑娘,但四夫人实在贪吃,以前就发生过乱吃外面的东西,闹肚子的事。妈妈十分怕她又吃坏肚子。 四夫人含糊地答了一句:“挺好吃的……” 盯着那被咬了一口的点心,缓缓咀嚼,细细品味。 点心都是常规的点心。厨房也会做,外面的点心铺子也会做。方子是公开的,大体味道是差不多的。但每个人对食材的量和调料的量手松手紧或者个人味觉的偏爱终究还是有差异的,其他的还有火候、食材质量等差异,就会造成最终的成品味道的差异。 大部分普通人尝不出来细微的区别,顶多说一句“陈记的比李记的甜,更好吃”。 但在吃这件事上,四夫人可不是普通人。 她盯着手里的半块点心,实在困惑。 但她终究相信自己的舌头,吃了这么多年,这份自信还是有的。 盯得久了,眼中困惑渐去,开始出现了精亮的光芒。 “他一眼都没看林姑娘吗?”她忽然抬头问妈妈。 妈妈叹气:“哪怕多看一眼,我也没这么担心啊。” 这不对,四夫人想。男人是种什么东西,见到美人,哪怕没什么想法,天然地、原始地,也会下意识地多看至少一眼。 这种本能由不得理智控制,圣人在这时候也得靠边站。 四夫人想起来了,昨日梅林她初见林嘉,惊艳得不行。 少女年纪还小,还没及笄,却生得殊色,已经摸到了“绝色”的边了。 凌昭却也是毫不动容,看也不看,云淡风轻。 这要是四爷,必要好好地看一看,还要作诗作画记录,还要让她来品鉴呢。 所以,这不对。肯定不对。 林嘉回去的时候专门又跑了一趟梅林,终有开花了。南侧的先开了,北侧的还花苞紧闭。 林嘉赶紧跑回小院,直接去灶房抱上早就准备好的罐子。这罐子可比夏日用的瓷瓶大得多了。 因为叶上露水常有,枝头花雪可就只有这一季。要是不凑巧,花期和下雪的日子错开了,三夫人就怏怏地,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她的失望和幽怨。 王婆子听见声音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见是她,喊:“还出去?” 林嘉说:“花开了,我赶紧去。” 王婆子看她抱那么大的罐子,说:“要不然我陪你去?搭把手。” “不用。”林嘉说,“夫人不乐意的。” 王婆子摇头。 小宁儿说:“你再多穿件衣裳吧。” 林嘉说:“我套着比甲呢。” 银鼠皮的,不冷。 说了好几句话了,没见着杜姨娘。她问:“我姨呢?” 小宁儿道:“屋里烤火呢。” 林嘉以为她怕冷不肯出来,没在意,自去采花雪去了。 采满了,已经过了晌午,没停留,直接给三夫人送过去了。 三夫人一直就等这个呢。 林嘉道:“只南边的花先开了,还不多。待明日后日,希望雪不化,最好再下一场。” 三夫人看到她手都冻红了,道:“瞧这冻得,知道你孝顺,也别不顾自己。过来烤烤火。” 林嘉不知道怎么地,三夫人作慈爱状,她就头皮隐隐发麻。明明四夫人慈蔼说话的时候,她感觉是很放松的。 忙推辞了,只说杜姨娘还等着她回去吃饭。 “还没吃饭呢?可怜。”三夫人赏了她一匣子点心,“不及你姨母做的好,凑合吃吧。” 林嘉乖觉地道:“回头叫姨母给夫人做。” 三夫人道:“不用,我也不缺。” 意思就是,该做就做。林嘉懂的。 林嘉回去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地,看看日头,分明耽误了不少时间。 回到小院赶紧把点心先放下,一进屋却听见杜姨娘房里有说话声。她撩开帘子一看,小宁儿、王婆子都在里间呢。 “怎么了?”她问。 小宁儿气恼:“上午你不在,姨娘把我支开,叫我不要扰她。中午我喊她吃饭,哪知道她竟偷偷喝小酒喝得醉了。火盆里的炭都烧尽了,偏她还脱了衣裳歪在榻上。我进来的时候,手都冰凉凉的。” 林嘉也气恼。 杜姨娘喜欢喝两盅。但她酒品不好,喝多了容易撒酒疯。跟林嘉保证过好几回说不喝了,又偷偷喝。 林嘉道:“待会给她煮个姜汤,等她醒了给她喝。” “晓得。”小宁儿说,“你还没吃饭吧,饭菜给你在灶上温着呢。” 王婆子已经去取了,林嘉看小宁儿把杜姨娘收拾得挺好,杜姨娘还在睡呢,这个酒鬼! 她匆匆去扒了两口饭,漱过口就往水榭去了。 小琴房里没有地龙,但是四个角落里都摆了火盆,烧的是无烟无臭的银丝炭。暖烘烘的,一进来就觉得舒服。 算算日子今日里应该见不到凌昭,林嘉安心地练习,只是才嗡嗡弹了一段谱子,槅扇门忽然吱呀打开了。 桃子都布置好之后,在她练琴的期间是不会进来的。林嘉屏了一瞬的呼吸,转头看去。 果然是凌昭。 凌昭没说话,踱步进来,看了看她放在琴上发红的手。 “梅花开了?”他问。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79 章(生病) 第79章 林嘉把手收回膝头, 有些赧然地“嗯”了一声:“开了。” 在梅林里采雪冻着手了,又麻又痒的,手指不灵活。弹出来的音便不行, 想来被凌昭听出来了。 凌昭点点头, 淡淡地道:“今天别弹了。” 说完, 转身出去了。 的确今天手指的状态不行。 记得晴娘说过“冬天里生了冻疮难受死了”, 她这还没生冻疮呢, 就已经好难受。 次间里好像凌昭在和桃子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他好像没有离开。 既然今天练不了琴了,林嘉便出去准备做事。其实,多挪出一些时间做事也是很好的, 欠九公子太多,多做一点心里踏实一点。 凌昭正背对着她和桃子说话, 他好像说完了,转头对她道:“跟我来。” 说完,桃子给他打起厚重的棉门帘,他迈过门槛出去了。 桃子拿眼睛瞅过来, 使眼色。林嘉赶紧快步跟上, 也迈过门槛出去了。 凌昭走得不急,步速适中。林嘉垫上步子跟上了。 走在回廊下,穿过一道角门就从后院进入了书房的前院。 这两进院子不像普通的院子那样方方正正地对成“吕”字型, 它们只在角门这里交叠。后院建在岸上, 前院支在水上。 也因此, 冬日里前院实际上比后院更冷一些。 所以整个书房的正房都烧着地龙, 相近的水而上便总是氤氲着白色的雾气,遥看便好像仙阁一样。 林嘉一踏进来, 便觉得舒服。有地龙的房子比烧火盆还是要舒服太多了。 她试着唤了一声:“九公子?” 凌昭依然道:“跟我来。” 他带她进了以前没来过的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的东西杂而不乱。有琴有棋,榻几上有摆放得井井有序的一整套篆刻工具和许多石料。 博古架上琳琅满目,许多没见过的东西。 比起书房的轩雅肃正,这个房间更随意一些。 林嘉踏进来,感觉一脚踏进了凌昭的生活里。她略感踟蹰,不敢上前。 凌昭走到榻边,转身看她还站在门口,他指了指屋中的圆桌:“坐。” “等一下桃子。”他说。 林嘉忍不住问:“是要桃子姐做什么?” 刚才凌昭就好像是在交待了什么。 “让她给你的手弄一下。”凌昭说,“她有经验。” 刚才,他跟桃子说林嘉的手可能冻到了。 桃子说得处理一下,要不然容易生出冻疮来。要生了冻疮,那可难受死了。而且很难痊愈,每到冬天就会犯。 桃子是升职之后可以进屋伺候了,再不必沾手干粗活,养了几年才把冻疮彻底养好的。 林嘉看了看自己的手。麻痒的难受感还在,但皮肤看着其实还好,只有些过于红,并无冻裂什么的明显外伤。 其实照从前,她该带个手炉,中间受不了的时候也会停下来暖一暖。 可今天从四夫人院里出来,再去梅林,再回小院取罐子……一系列地耽误下来,下午还要去水榭,她时间就紧张了,故而手冻得麻了也一直没停。 她也是第一次冻得这么狠。 “其实……”她想解释一下。 凌昭根本不想听。 他刚才看了,她的手指红得不正常。要知道,她正常的手指的颜色,该是雪白中带着淡淡的粉。弹奏出的音节都是僵硬的,显然骨节也不灵活了。滑音虚飘,显然手指不舒服所以不敢太用力。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或许她觉得告诉他其实她没他想的那么难受,或者她早就习惯了,她觉得他就该高兴一点是吗? 凌昭的唇线抿得带着一丝凉意。 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林嘉就“解释”不出什么,她垂下头:“其实还好……” 凌昭道:“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桃子才有经验,让她来看。” 话音才落,桃子在外而唤了声:“公子?” 凌昭道:“进来。” 桃子打起了帘子,南烛端了盆水,进来看了看,放在了圆桌上。他又转身去给凌昭倒茶去了。 桃子走到圆桌边,先拿起了林嘉的手仔细看了看。 凌昭问:“怎样?” 桃子道:“还好。” 她嗔怪林嘉:“你怎么不说呢。” 林嘉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没觉得什么……” “后来就越来越痒了是不是?”桃子很清楚,“又麻又痒的,特别难受。” 的确是这样的,林嘉只好点点头。 桃子吓唬她:“这就是要生冻疮的前兆啊,不好好弄,到时候年年难受。” 冻疮的难受,林嘉听肖晴娘说过的。 她以为她来借香膏子很招人烦。可其实杜姨娘悄悄跟林嘉说:“给她用,没关系,用完我再给你买。” 因杜姨娘小时候在家也生过冻疮的,她也知道有多难受。 反倒是林嘉,长这么大从没生过。 林嘉乖乖地听桃子的话,先把手浸在水里。 水是温水,但和她灼热麻痒知觉不灵敏的手指比起来,甚至还觉得有一丝清凉,难受的感觉得到了缓解。 待擦干了,桃子又给她涂药油:“这个我如今都没有了,去找青梨现要的。” 大丫鬟的手也都是白皙细嫩的,桃子如今根本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林嘉的手在发麻,使不上力。桃子抹上药油给她揉。 那感觉没法形容! 林嘉紧紧抿紧嘴唇不想发出声音,可还是发出了比较重的吸气的声音。 凌昭转过头来:“疼吗?” 林嘉臊得慌,低声道:“不疼的。” 桃子最知道了,抿嘴一乐:“不疼,就是麻又痒,好像一千只蚂蚁在啃似的,难受死了。” 凌昭便不再说话了。 揉了一会儿,林嘉偷眼去瞧。凌昭坐在榻上,茶盏中烟气袅袅。 他没有看这边,他的脸孔对着窗户的。 窗户的光给他描了一个朦胧的边。 林嘉用唇形对桃子说:“他生气了?” 桃子一乐,在唇边竖起手指:“嘘……” 凌昭突兀地问:“说什么呢?” 两个人同时一缩脖子,桃子应对凌昭更熟练一些,她道:“我觉得应该不会生冻疮,还没到那程度。”凌昭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九公子是多么地端方守礼啊。 在他指点她练琴的时候,也多是背对着她。 即便共处一室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林嘉想。 她对凌昭虽然从一开始便有好感,可这份信任、尊重与敬爱,是一日日地养出来的。 待都弄好了,桃子就去跟凌昭低声说了两句。 凌昭点点头,对林嘉道:“回去吧。这几天不必过来,待手好了再说。” 顿了顿,他道:“点心也不必做,什么时候手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九公子这样才华横溢、样样精通的人或许就是这样,看到有点天赋不得发挥的人便忍不住生出同情之心,愿意帮助一二。大概是一种乐于做伯乐的心态,不忍旁人辜负了天赋。 因为旁的事伤了手,导致没法练琴,辜负了他这份伯乐之情,相助之心,所以九公子才生气的吧? 林嘉咬咬唇,还是道:“是。” 桃子送完林嘉回来,南烛已经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抱着东西退出去了。 桃子走到榻边,安慰凌昭道:“看着还行,好好休护几日,应该没事。” 可如果生出冻疮,就会绵延好几年。这也是桃子说的。凌昭轻声道:“知道了。” 桃子不再多话,安静退了出去。 放下棉帘前,又看了他一眼。那贵公子端坐在那里,为着自己不曾体验过的冻疮在生气。 桃子微微叹息。 林姑娘隔壁的那个肖氏,看着有几分傲骨的,也得时常做个抹额之类的针线孝敬老夫人。只老夫人不在乎这些,对肖氏的要求低,一些针线聊表心意就行了。但三夫人那个人是真难伺候。 可就算公子,也没法叫林姑娘以后停下这些事不做的。 林姑娘受三夫人庇护,为三夫人做些事表示感谢,是世道常情。若她不这么做,才会被世人觉得是白眼狼,不知恩。 再能的人也有办不到的事。 公子在生自己的气。 林嘉今日回去得早了,一问,杜姨娘还在睡呢。 她便没去吵她。 她手现在虽没那么难受了,可痒得挺厉害。桃子嘱咐了,叫别挠。便不敢挠,只这样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看看书。 到了晚饭时间,小宁儿先去喊杜姨娘,喊不醒。一摸额头,烫的。 小宁儿吓一跳,忙去叫了林嘉,又喊了王婆子。 三个人折腾了一通,又是给她灌姜汤,又是给她用包了雪的湿手巾敷额头退热。 晚饭胡乱吃了对付,林嘉一直守着杜姨娘。 那额头的手巾总是很快就变热了。林嘉不敢睡,一热了就给她换。折腾了一夜。中间小宁儿王婆子都来替换过。林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得很不踏实,那边一有换水的动静,她就又醒了。 套上袄子就过来:“怎么样了。” 天还没亮,杜姨娘的热也完全没退。 林嘉又给她换了手巾,又扶着她起来硬喂了点水。这会儿小宁儿睡去了,陪着的是王婆子。 她对王婆子说:“等天亮了,我就去求三夫人请个郎中来看看。” 王婆子担忧地道:“今日就去吗?” 主子们若病了,自然是尽快就请郎中来诊治。 但其他的人都没这样快,姨娘、仆妇、奴婢,都要靠自己先扛一扛。待严重了,扛不住了,这才求主子开恩,希望能给个郎中来看。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请到郎中的。 有些幸运,有些体而和宠爱在身,便能。 有些没那么幸运,不是什么上得台而上的人物,多的是人等着取而代之。若病了,便被挪出去。 即便病好了,位子也没了,想回来也回不来。是以仆妇奴婢们若身体有不好的征兆,也都忍着扛着。不行了再说。 “烧得这样烫了,又退不下去。”林嘉没睡好,眼睛发红,脑子却还冷静,“必须得去请郎中。我娘就是这样烧没的。” 王婆子叹道:“定是下午那会儿受着冻了。十有八九是风寒。” 风寒是个什么样的病呢? 极常见,却又很容易带走人的性命。 林嘉的娘、凌四爷,都逝于风寒。 便是凌三爷,虽不是直接因风寒去的,但他也是因为曾经得过一场很重的风寒,把身体拖垮了,后来才亡故的。 林嘉脸上冷静着,心里却是极害怕的。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0 章(一双) 第80章 王婆子又让林嘉去睡:“你去得再早也没得用。夫人哪能起得这样早, 若被你吵到了,发起脾气来怎么办?”若发起脾气,只怕适得其反。 且就算三房愿意, 动了, 还得去六房那里拿对牌。这都不是正式的做事时间, 这么早必招人厌。 小鬼难缠, 随便寻个由头都会给你拖拉拖拉。 王婆子老成, 林嘉也肯听她的,又去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只哪里睡得着。 天亮了,小宁儿去取了早饭回来。林嘉扒了两口,终究是等不得,还是早早地去了。 三夫人当然还没起。 她一个也不需要伺候男人的寡妇, 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服的。每天只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就行了。 老太太虽然有丈夫,但老夫妻早就分院而居。老夫人起床可没这么早, 三夫人自然也不用这么早。 三房的丫鬟当然也不乐意去禀报,寒冬大早上的,正都忙着为三夫人准备早上的热水什么的呢。人人都困着冷着难受着呢,谁愿意这么早去触主人霉头。 好在林嘉也不傻, 她来之前开了钱箱的。 丫鬟才斥了一句“这么早夫人怎么可……”, 林嘉已经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钱。 “姐姐!我姨母烧得厉害!求求姐姐了!”她恳求。 丫鬟顾不得数,赶紧把这一把钱塞进怀里,改口道:“我去跟妈妈说一声。唉, 妈妈要是生气骂我, 都是你害得。” 林嘉又赔了好话, 丫鬟终于进去了。 三夫人的妈妈起得当然要比三夫人早, 小丫头正在给她梳头呢。天冷人总是睡不醒,她闭着眼睛犯迷糊呢。 丫鬟进去禀报:“小林来了, 说是杜姨娘突发了急病,烧了一晚上退不下热来,想求夫人慈悲,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妈妈打个大大的哈欠,终于张开了眼睛:“知道了。” 丫鬟得这一句,便退下了。 妈妈咕哝:“怎么这时候生病。” 因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要往常,年轻郎君们该在二十就回来,只马上就是小年了,所以学里调整了时间,这一气儿就上到二十三,从二十四开始放年假,一直休到过完灯节。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衙门封印,私塾、书院都关门,店铺歇业,举国都开始进入过年的状态了。 在这个时候生病,实在是让人不待见。 妈妈收拾好了,最后又插了一支金钗。 小丫头捧过来食盘,妈妈先吃了早饭,漱了口,擦擦嘴,终于起身去伺候三夫人起床洗漱用饭了。 过去一看,三夫人还在赖床。虽然屋里烧着地龙,但人在冬天就是自然而然地不想起床。 妈妈过去坐在床边,轻轻跟三夫人说:“小林来了。” 三夫人不愿意睁开眼:“你接了就是了。这么早别吵我。” 她还以为林嘉过来送梅雪的。 妈妈道:“杜姨娘病了,烧了一晚上退不下去。小林来求个郎中。” “哟!”三夫人醒了,“那去给她请。” 三爷去世前,缠绵病榻了两年,三夫人心里对生病这种事十分有阴影。 妈妈要起身,三夫人揉揉眼睛撑起身体:“告诉小林,这段时间别过来了。” 妈妈道:“晓得。” 主要是怕过了病气。 请郎中还算顺利。 妈妈吩咐了人去六房说这个事,对林嘉道:“你回去等着就行了。” 又问了问杜姨娘的情形。 杜姨娘的真实情形是——这个冬天因为凌昭的缘故,小院炭火充足,杜姨娘肯定是喝酒的时候把屋子烧得很热。再加上喝了酒之后本来就会发热,她脱了衣裳接着喝,然后歪在榻上睡着了。 偏她怕林嘉说她,是打发了小宁儿一个人偷着喝的。小宁儿一直没进屋,到中午才发现火盆里的炭烧尽了,火灭了。她就这么冻着了。 林嘉哪敢说真话呢,只说:“午睡没关好窗,留了个缝,吹着了。” 妈妈听了挺不高兴。 因为她白日里要在院子里伺候,根本不能午睡。杜姨娘这日子,怎么过得比她还好。 她又嘱咐了林嘉:“你回去等着,这些日子不要过来了。可不要把病气传到咱们院子来。” 这院子以前住着三爷,三爷病了好几年呢,那才是真的病气缠身。 杜姨娘以前叹过“三爷最后,瘦得什么似的,天天燕窝人参地吊着,最后还是去了”。 林嘉该直接回去了,但她退出来,随即快步地跟上了去六房传话的丫头:“姐姐,我同你一起去。” 这丫头是三房院子固定给去六房传话的几个丫头之一,在那边人面熟。 林嘉也往她手里塞了钱,顺利跟去了。 钱这个东西,此时真心感觉到是开道的好东西。 待到了六房,虽然丫头和六房的管事妈妈很熟,这么大早就过来派活,对方依然很不高兴。 谁愿意大清早就忙啊。 林嘉过去握住了那妈妈的手:“劳累妈妈了。” 一把钱就这么传递了过去。 妈妈顺滑无比地就把钱塞进了怀里,脸上便有了笑:“真是个孝顺的,你别着急,这就派人去外院传话。” 因请郎中这个事,内宅的人没法直接去做,还是要通知给外院的人,由外院的人去办的。 外院就是想去塞钱也够不着。 到这里,林嘉能主动的路就走到头了。 她根本没意识到,其实这时候她要是提出要求跟着去传话的丫头一起去外院,再要求跟着外院的人一起去请郎中,也是可以的。 因为她是谁?她根本不是哪房的千金闺秀。 从前她出不去是因为没有对牌,如今出外院的对牌派发了,她要想跟着出去,仆妇根本不会拦她。 但林嘉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对她来说,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脚步最远就只能止于二门了。 她被养在深宅内院太久,又不像十三娘那样,即便是“偷溜出去”其实也是丫头婆子一堆人跟随。林嘉已经习惯了规规矩矩地守在内宅里。 就像杜姨娘一样。 郎中上午来到了。 外院领到二门,二门的人领到六房,六房的人领到三房,三房派了个婆子领着来了小院。 外男入内院这等情况,定然是要婆子看着的,年轻丫鬟也是靠不住的。 果然就是风寒。 其实猜也猜得到,只是需要大夫给开药方。 大夫挥毫泼墨,刷刷刷地就把药方写出来了。 林嘉十分惴惴,因为那郎中颌下虽留着短髭,但怎么看都觉得年轻。看病这种事,当然是白眉毛白胡子老郎中让人放心。 林嘉悄悄拽了那婆子到旁边问:“夫人们也是这位郎中给看吗?” 婆子骇笑:“真敢想!” “主子们看病,要么是回春堂的董郎中,要么是杏和堂的李郎中,要么是归仁堂的马郎中。哪个不是问诊费二两银子起步的。咱家给主子看病,又岂能只付个问诊费。加上打赏,至少得给个五两。”她道,“姨娘们就别想这个了,有人来给看就不错了。像我们这种老骨头,一说病,立刻就给挪到外面去了。谁个还出钱给看病的。” 其实就这郎中问诊费也要四百文的。依着凌家的惯例,大约会给他一两。 看病,自古就是一件又难又贵的事。 穷人病了就挺着。温饱和小康人家可能因为一场大病陷入赤贫。 都是常见。 杜姨娘一个月月银才二两,这是她半个月的月银了。好在这钱不由她出,哪房请的郎中,哪房主子来承担。 主子也不可能要姨娘丫鬟自己出钱。 但是主子有权利决定是请还是不请郎中;是将一个人留下养病,还是打发出去自生自灭。 虽然诊费是三夫人承担,但林嘉还是掏出钱给婆子,让婆子给郎中致谢。 婆子攥在手里,自己先抠出几文塞进袖子,再给郎中。瞧那郎中拿眼睛看她,婆子道:“这不是诊费,诊费待会给你结。” 一看就是没怎么登过高门大户门槛的。 林嘉虽然在六房那里也打点了,但许多事根本不由控制。 丫头去外院传话派活,管事的一听是个姨娘,还是三房一个守寡、无子的姨娘,就根本没太放在心上。指派的小厮出去随便找了个郎中就来了。 郎中结了账,喜滋滋地再由小厮送回去,小厮回来的时候就把药抓回来了,倒是也快。 药送到小院这里,林嘉早已经准备好了罐子和水,立刻开始熬药了。 但杜姨娘的烧一直不退,到第二天还烧着。到了第二天中午又硬灌了药,可直到下午烧也退不下来。 林嘉又跑去三房求再请个大夫。她始终还是没法信任那么年轻、胡子还是黑的的大夫。 丫头进屋禀报的时候,妈妈陪着三夫人正和刚从学里归来的十二郎其乐融融叙天伦之乐呢。 听了禀报,凌延那模仿着凌昭学出来的“淡淡”、“冷冷”就维持不住了,直接站起来道:“那就赶紧……” 三夫人的妈妈大声地“咳”了一声。 房间里便突然安静。 凌延尴尬回头去看看,三夫人端起了茶盏抿了口茶,此时她的神情才是真“淡淡”。 放下茶盏,她道:“去对她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风寒烧起来,烧个三五日也是常见的。虽知她孝顺,关心则乱,也不能慌得这样没有规矩。” 丫鬟出去了。 三夫人这才开始教子:“你呀,一听到她就乱了相。” 凌延满面通红。适才确实是失了分寸,读书人的养气功夫不到家。 但他还是想为林嘉争取一下:“母亲,其实也没多少花费……” “可闭嘴吧。”三夫人气道,“是谁跟我面前信誓旦旦说不会宠妾灭妻的?” 凌延忸怩了一下,道:“只是觉得可怜。” “发善心也得有分寸。”三夫人道,“我又不是没给她请郎中。善心我是有的,只也不能任由下人支使起我来。” 杜姨娘于丫鬟仆妇来说,是半个主子;于三夫人来说,是半个奴才。 主子给奴才什么,是主子仁慈。 三夫人也不是刻薄小气的主子,不会为些许银钱不顾人性命,郎中她请了啊。 既都请过了,岂能由着林嘉说换就换。她就没这个挑三拣四的资格。 “你也要学着点。”三夫人堂前教子,“对妾室,就得恩威并施。一味只知道宠着,叫她日益骄纵、目中无人,终会酿得妻妾争锋,互相难容。你嘴上说着不宠妾灭妻,可若这般任个妾室左右,便已经是不灭而灭了。” “七娘我这么好的侄女给了你,你若敢对她不好,我第一个不依。”她道,“你以后纳几个都没关系,只哪一个敢叫七娘不开心了,立时便提脚卖了去。我管她是姓林姓李。” 秦佩莹虽不及林嘉美貌,但林嘉的美貌如今于凌延来说唾手可得,早就被视为囊中之物,插翅难飞。 秦佩莹却有着林嘉没有的高贵家世,丰厚嫁妆,更有着林嘉没有的进士出仕的父亲。至于整个秦家的人脉,作为秦家女婿多少能沾点光。 凌延连连告罪:“儿怎敢,母亲莫动怒。后宅事儿子还未经过,一时失了分寸,听了母亲一番话已经悔悟了,待莹莹过门,我定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父亲母亲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妾室围绕,通房伺候,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画面。 妾通买卖,奴是财产,都不算是人。 诗人描述的这画面里,的确只有夫与妻才算是人。 两个交颈鸳鸯凑作了一双。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1 章(还钱) 第81章 林嘉没能求得新的郎中, 还得了训斥。 她并不因丢了脸面羞惭,只是心中惶恐。花季少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到底是她将杜姨娘的情况想得严重了, 还是三夫人不乐意为杜姨娘麻烦。 她一路咬着唇回到小院, 杜姨娘还在烧着。 这一路她心里已经有决断, 只再等一个晚上, 倘若明天杜姨娘还不退烧, 她就去求凌九郎! 她受三房恩,轻易当然不能去打三房的脸,那相当于跟三夫人撕破脸。 但此时已经不是“轻易”了。和杜姨娘的性命比起来,旁的都得往后放。 哪怕被人是说白眼狼也没关系! 万幸是又守了一夜后,第二天天亮时一摸, 热退了一大半。虽还烧着,却不是吓人的高烧了。 林嘉几乎要哭了。 杜姨娘被她摸醒了, 呢喃了一声“水”。 小宁儿转身就去水火炉里提了水壶倒了杯温热的水。 林嘉扶着杜姨娘坐起来准备喝水。 杜姨娘想说话,张嘴一吸气,便觉得肺腔子里撕痛,一时咳得惊天动地。又被痰堵住喉头, 发出了吓人的声音。 林家和小宁儿使劲地给她拍背, 总算把这一口痰拍出来了。 赶紧给她喂水,杜姨娘才算缓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她声音嘶哑。 林嘉又气又恨:“你还说!喝了酒又脱了袄,还不让小宁儿在跟前, 火盆烧灭了也不知道, 差点冻死你!” 杜姨娘头昏得厉害, 只晓得林嘉在骂她, 脑子转不过来。 林嘉瞧她这样子,知道骂也没用, 先停了,决定等以后人好了再骂。 她忙着照顾杜姨娘,顾不上别的。 王婆子老成,待吃完早饭,进屋告诉小宁儿:“去夫人那边报个喜讯去。” 过年生病十分晦气,但小年这天退了烧,说起来又算是好事,冲冲晦气。别惹了夫人的嫌。 小宁儿飞快去了。 林嘉道:“亏得你,我这脑子乱得,全没想到。” 王婆子道:“你才多大年纪。” 杜姨娘这会儿缓来来了,脑子虽然很疼,但清醒了些。闻言嘶哑着嗓子道:“你瞧你,我一倒下,你就六神无主了。” 那都是谁闹得! 林嘉气得打了一下被角! 小宁儿当然见不到三夫人,她就连三夫人的妈妈也见不到,只能靠丫鬟传话。 凌延今天正式开始休年节,一大早过来给三夫人请安,正陪三夫人用早饭。 听了丫鬟禀报,三夫人瞥了凌延一眼:“瞧。” 凌延羞愧,道:“以后我都听母亲的。” 三夫人道:“那就听好了。莹莹过门之前,都不许去招惹小林,惹人闲话。” 那还要好久呢。 四月底除服。走礼的东西全都备好了,只能着一除服就走起来。只有合八字要耽误点功夫,算起来几天就可以走完了。 秦佩莹是秦家五房庶女,她的嫡妹秦八娘比她只小半岁,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秦大人指给了同僚五岁的儿子,约好若生女就结连理,果真生了女儿。 男方大了五岁,一直盼着过门。好容易到年纪了,催了几回了。 只秦佩莹是姐姐,姐姐不嫁,妹妹怎嫁,所以得赶紧先把秦佩莹嫁出去。 她的嫡母也很着急。原是想相看个不太差的就把庶女嫁了,谁知道嫁到凌家的小姑子想求娶娘家侄女。 她放秦佩莹和九娘、十娘一起去了,最后,秦佩莹得了这门亲事。 她想赶紧嫁庶女,三夫人和凌延都想赶紧娶媳妇,两下里一凑,竟十分合拍。约定除服就走礼,吉日其实都悄悄算好了,就五月里! 想到秦佩莹,除了是庶女出身之外,其他方方面面凌延都是满意的。 她还是三夫人的亲侄女。 正好,凌延想,以后夫妻合心,一起哄着这嗣母,安安稳稳地继承这三房。 世上再没有凌明玉,只有金陵尚书府的十二郎凌延。 享富贵,继荣华。 他恭敬行礼:“母亲放心。” 为这,忍一忍,值得。 小年了,凌昭问桃子:“年货准备好了没有?” 桃子道:“季白去办了。” 府里的年货自有管事去办。季白去办的自然不是给府里的。 是给谁,桃子最明白。 凌昭点点头。季白办事,他是放心的。 起身去了四夫人那里探望亲娘,亲娘忽然说想吃点心。 “过年了,叫你那点心师傅给我备个攒盒。把我那个螺钿黑漆的双层攒盒拿过去,上面四样,bsp;   这是要累死林嘉吗? 凌昭听着就觉得额角青筋在跳。 按回去,他道:“不凑巧,点心师傅(手指)病了。这几日我吃的都是卢旺娘子做的,母亲若不喜欢,叫人出去买。” “噢?病了呀~”四夫人假假地说,“那算了。你别管了,我想吃哪家吃哪家。你也就知道个陈记。” 说起吃食,颇看不起凌昭。只知道吃那些有名的、上档次的。 他根本不懂,真正的美食,都藏在巷子深处,路边摊上。 她和他爹都吃遍了。 待凌昭离开,四夫人对她的妈妈道:“闷得慌,有点想三房那个小姑娘了。去个人,叫她过来与我说说话。” 妈妈摸不着头脑:“不是说不和三房的人来往吗?” “嗐。”四夫人道,“这不是没事闲得吗?” 丫鬟去了,回来回禀:“三房的杜姨娘病了,林姑娘如今照顾她,没法脱身。也不敢带着病气来见夫人,说请夫人见谅。” “大过年的怎么病了。”妈妈嘟囔。 四夫人问:“请过郎中没有?” 丫鬟道:“请过了,已经吃过药,退了高烧。” 那就行了,打发了房中的人,四夫人独自一个人眼睛发亮——还真是病了。 原是想用点心再试试,谁知道这下子两下里对上了!不用再试了。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她这个假正经的儿子唷! 但四夫人暂时看不出凌昭到底想怎样。 林嘉那孩子出身不好生得漂亮,适合做妾。九郎是有这个想法吗? 四夫人决定不戳穿,静观其变。 悄悄地,才有大热闹看。捕鸟哪能惊了雀儿呢。 凌昭也很想吃林嘉做的点心。 好几日没吃到了,觉得胃都不舒服。 吃惯了肉的人改吃素,是真的会吃得厌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每天缓慢进餐,全靠意志力。 茹素三年,面有菜色,才说明是真孝子。那满面油光的,定是私底下偷偷吃油星了。 上午凌昭才问过年货,下午季白就办齐送进来了。 桃子使婆子挑着送去了小院。 凌昭在书房里等着,原想等着桃子回来禀报林嘉收到东西时的高兴神态,没想到桃子回禀的是:“杜姨娘病了好几日,林姑娘一直在照顾她,人都瘦了。” 凌昭蹙眉:“丫头婆子呢?怎地叫她辛苦?” “小宁儿、王婆子都没偷懒。”桃子作为这两个人暗藏的直线管事,客观地说了句公道话,“只林姑娘就杜姨娘这么一个亲人了,让她放手不管,她怎么可能放得下,必是要事事亲力亲为的。”凌昭默然。 因为倘若是四夫人病了,纵有一大堆丫头婆子,他也会这样做的。 “可问了她还缺什么?”他问。 “什么都不缺,三房请了郎中也抓了药,正休养着。”桃子说,“只是病去如抽丝,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 凌昭点头:“知道了。” 又道:“你多看着点。” 桃子点头如啄米。 凌昭原以为,林嘉的姨母休息几日会好起来,然后一切就会回到之前的节奏。谁料过了两日,小宁儿悄悄来到了水榭。 她把一个荷包给了桃子。 桃子又把那个荷包放到了凌昭的桌子上:“林姑娘叫小宁儿送回来的。”听那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也知道,是银钱。 凌昭眉头皱成了疙瘩:“什么意思?” 桃子道:“林姑娘说,杜姨娘这情况看着一时半会好不了。她一是要照顾病人,无暇过来;二是怕过了病气给公子,特别是吃食,尤其得小心。所以把咱们预付的正月的点心钱和颜料工费都退回来了。还说望公子谅解。” 这种事非人力所能。凌昭轻轻叹息一声。 许久,他道:“把溪云给她送过去。” “告诉她,照顾病人,最易闷躁烦乱。闲下来时抚琴一曲,亦可以放松心境。” “告诉她,缺什么需要什么,来这边说。” 不必卑躬屈膝赔着笑脸地去求三房。 凡她需要的,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 桃子把溪云送了过去,把凌昭的话也带了过去。 林嘉接了琴,沉默片刻,道:“好,溪云我先借着,待姨母大好了,再还给九公子。” 桃子差点说“不急”,幸好反应过来吞了回去,道:“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但杜姨娘的情况不太好。 有一天,她忽然道:“我可能要死了。” 林嘉直接啐她一脸:“可胡说八道吧。” 杜姨娘按着心口:“我刚才心悸一下。三爷当时,也是总心悸。有几次厥过去了,无声无息的。最后走得也无声无息的。” 她掀开被子:“我腿是不是肿了?我脑子也疼。这些三爷都有过。” 林嘉正想骂她,她又一通咳得惊天动地。肺泡都要咳出来似的。 吓人。 林嘉悄悄看过,她的腿也真的肿了。 更吓人。 林嘉又去了一趟三房。 三夫人根本不见她。妈妈帕子捂着口鼻跟她说话:“又怎么了。” 林嘉提出想再请一次郎中,妈妈很不高兴:“今天是大年三十,上哪给你找郎中去。” 林嘉着急,脱口说道:“可姨母的症状都与三爷当初一样,我怕……” 妈妈脸色变了,呸了一声,叫她住口。 “平日里对你宽和几分,就不知道规矩了。”她厉声斥她,“你姨母什么台面上的人,敢胡说八道跟三爷一样!” 她甩袖子回去了。 林嘉站在院子里,眼泪落了下来。 她从懂事后,就没有再在三夫人的人面前落过眼泪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2 章(过年) 第82章 林嘉回到小院, 杜姨娘咳得院子里都能听到。显然是伤了肺经。 林嘉匆忙进屋,小宁儿正给杜姨娘喂水。林嘉忙过去给她拍背顺气。 杜姨娘顺好气儿,问她:“去哪了?” 林嘉把凌昭那边的事全推了, 杜姨娘知道的。她十分心疼那些钱。 林嘉道:“去大厨房看了看。待会给你蒸个百合南瓜羹。” 杜姨娘道:“行。记得别去夫人那边, 大过年的, 一定会嫌我们带着病气晦气。” 林嘉“嗯”了一声。 林嘉去了灶房, 王婆子跟着进去, 悄声问:“如何?” 林嘉摇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王婆子道:“风寒是这样的,容易伤着身体,但吃的药其实也都差不多。好不好的主要还是看人。” 林嘉说要去找三夫人的时候,王婆子就劝过别去。 又没有病入膏肓, 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请郎中的。何况还是大年三十。 果然是请不来的。 林嘉知道自己莽撞了,点点头, 可是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 小宁儿提着壶过来,正看见。王婆子给她使眼色,她打了水便赶紧出去了。 待到了外面,两个人走到院子角落里。 小宁儿低声问:“没请到吧?” 王婆子道:“肯定的。” 她们住的偏僻所以感觉不到, 实际现在府里都忙着过年呢。今天晚上要守岁, 还能看到金陵城的烟花。 明天会有很多亲戚登门拜年,后天嫁在金陵的三娘、五娘和六娘会回娘家。 事情多着呢,这档口, 三房怎么可能搭理杜姨娘的事。 又不是没给请郎中, 药也在吃着。 要搁王婆子说, 也是觉得林嘉是关心则乱了。谁得了风寒不都是这个样, 给吃着药就行了,能不能扛过去, 那是命。 三爷、四爷不比杜姨娘金贵百倍?一样没了。 姑娘就是年纪小,内心里幻想着能求来个扁鹊华佗再世的,妙手回春。 怎么可能。 小宁儿犹豫了一下,问:“那……要去告诉桃子姐吗?” 王婆子也犹豫了。 “桃子姐”三个字的背后指代了谁,伶俐聪明的小宁儿、老成的王婆子,心里都明镜似的。 “可那边……想知道的只是姑娘的事。”王婆子犹豫道。 现在她们说的,却是杜姨娘的事。和那一位就不能扯在一起。 她们两个从桃子姑娘那里拿赏钱拿到手软,可也没失了智。 有些线是不能踩的,万一有个什么,最后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下人。 但小宁儿压低声音说:“可她都哭了呀……” 王婆子更犹豫。 林嘉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女孩,之前哭也只是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可刚才直接就掉眼泪了。 唯一的亲人病重着,其实可以理解她的惶恐不安。 又怕回头桃子那边知道了又怪她们不及时汇报。 王婆子犹豫再三,说:“那你去说一声?” 小宁儿道:“我就说姑娘担心杜姨娘,所以哭了。” 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去?” 若平时,自然是天黑之后偷偷去。水榭有人,水榭的人知道了,即便那个人回外院去了,水榭的人也会有办法把消息传递过去。这个不需要她们操心的。 但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情况不一样。 王婆子道:“咱也不知道今个主子们都在哪,还按老规矩吧,天擦黑了你去趟水那边。” 今天过年,要守岁。 白日里四夫人和凌昭一起去给凌老爷和老夫人磕过头了。 五爷夫妻也回来了,晚上老人家会和五房、六房的人一起用饭,分开男女,老老少少一起守岁。 三房和四房的人就不参加了。各自在各自的院子里守岁。 四夫人是个那么爱热闹的人,哪能这样孤寂过年呢。 她把院子里有点体面的丫头们都召进正房里陪她。点心干果糖都敞开了吃。虽不能像从前搞那么多热闹的游戏,可有这么多小姑娘陪着总算让人开颜了些。 只有凌昭绷着脸。 丫鬟们也不敢往他身边凑。 四夫人很嫌弃他:“你还是回去吧。” 凌昭道:“我陪母亲守岁。” 四夫人道:“你搁这儿我们都不痛快。” 凌昭道:“不必理我,母亲自开心就行。” 他这尊大神冷冰冰地杵在这里,谁开心得起来。 四夫人心塞。 她其实想玩些游戏的,四爷才不会在乎,四爷只会希望她能过得每天都开心。 可这个冷冰冰的儿子杵在这里,就算她敢,丫头们也不敢捧场跟进。 四夫人气得不去理他,自去和漂亮的小姑娘们说说笑笑,嗑瓜子。 一转眸,看见小飞蓬溜着墙根弓着腰进来,一溜小跑到凌昭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四夫人便看到凌昭的表情未变,但他浑身好像突然生出了尖刺。 四夫人眨眨眼,再看,儿子还是那个俊秀的儿子,脸还是那张万年不动的脸。 刚才怎么回事?是幻觉? 凌昭知道杜姨娘大过年的生病肯定会在三房招惹不快。 他早就做好林嘉会受委屈的心理准备了,可真听到飞蓬在耳边说:“……林姑娘去了三房,回来后在灶房里哭来着。” 一瞬间凌昭觉得身体里有种怒意炸开。 林嘉因为幼失怙恃,寄人篱下,所以十分擅长控制情绪。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能忍耐着笑着。 想象林嘉躲在灶房里掉眼泪的模样,凌昭忽地撩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向四夫人射去。 四夫人正偷窥,冷不防被发现了,忙左手拢拢鬓角,再右手扶扶珠钗,不大自然地转过脸去和丫头们继续说笑。 心里吓得怦怦直跳,这儿子怎恁地敏锐。 不由想起来昔年大伯哥的来信,信里说寿官儿“文亦成,武亦成,书亦成,画亦成,实通才也”。 反正是学什么成什么,拜了青城山的师父也好多年了,练武功练得恁地警惕。 一边腹诽,一边又不由得骄傲起来了。 凌昭觉得四夫人鬼鬼祟祟的。 但他这亲娘常不靠谱,倒像是她。 因不太适合玩闹,她洒下赏封,让丫头们讲故事,讲了便可领赏。 丫头们个个讲得绘声绘色,哪里是什么故事,都是家长里短、针头线脑,门缝窗根听来的琐碎。偏四夫人听得津津有味。 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入了不凌昭的耳。 林嘉做什么又跑三房去?她这样聪慧、会看眼色,不可能不知道大过年的大家都忌讳跟病人接触。 能让她这样不管不顾地,自然只有杜姨娘的病情。 凌昭垂眸片刻,微微侧过头去,在飞蓬耳边吩咐了一番。 四夫人又偷眼看着,只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微动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小飞蓬又撒开小短腿往外跑。 四夫人一指:“给我拦住他!” 丫鬟们拦住了飞蓬,飞蓬吃惊地回头。 四夫人道:“傻小子,拿了红封没有?” 飞蓬机灵,立刻过去给四夫人磕头:“夫人岁岁安好,寿比南山!” “哎哟,我可不想活成老南山。”四夫人道,“我就活着看到熙臣娶媳妇就行了。” 妈妈和丫头们都笑成掩口葫芦,纷纷拿眼去看凌昭。 若是旁的人拿他来玩笑,凌昭或者微笑回击,或者用冰凉的眼光压过去,那些人就纷纷低下脸孔去了。 但这是大过年的,守岁呢。拿他来玩笑的是亲娘。 凌昭无语地看看房梁,又低下摇摇头。 女眷们笑得更开心了。 飞蓬领了赏封走了,女人们又开始讲琐碎无聊的事情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个个都聚精会神地。 凌昭端起茶盏。 像刚才那样看房梁又摇头的夸张肢体语言,他平时是绝不会做的。 这世上能让他放下自持做这等事的,大概也只有他的亲娘凌四夫人一个人,凌昭想。 茶盏举到唇边,正要低头抿一口。烟气里,却不期然想起了林嘉的面孔。 凌昭顿住。 金陵繁华,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富户们就憋不住了,天上已经开始有零零星星的烟花爆裂,点亮夜空。 小丫头们都到院子里去看了看又回来,因还不到时候。 有人陪着、热闹着,时间就过得快。 忽然就听见更大的声响了,丫头们都跑出去看,又回来请四夫人:“开始了,开始了!” 四夫人裹上厚厚的斗篷带着风帽抱着手炉出来,天空已经变亮了。 年夜的星空成了显贵豪商们的斗富场。你家放完我家放,此起彼伏。 “可惜咱家今年不放。”四夫人遗憾叹气,“你也好多年没在家里过过年了,还想让你看看家里的盛景呢。” “京城家里也会放的。”凌昭安慰她说,“也会放很多,明日还会施粥三日,跟金陵差不多。” 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因在京城,他陪着看着盛景的是大伯父、大伯母和长房的兄弟们。 以前并没有觉得不好。可现在想起来,却希望能和自己并肩而立,负手微笑的男人是父亲。 四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问:“京城过年热闹吗?” “热闹。”凌昭道,“宫里张灯结彩,到元日,百官都在奉天殿给陛下拜年,初二,给亲王们拜年。官员们互相走动拜年,与金陵不同,走虚礼即可。投个名帖,在礼簿上签个名表示来过了即可,不必给实礼。” “吓,还能这样?”四夫人惊奇。但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听起来没多大意思。 凌昭顿了顿,又道:“冬日里玩乐的东西不多,但只要开春就好玩了。贵女们不爱读书,只爱马球。” “马球!”四夫人眼睛亮了。 马球好啊!四夫人其实会打的,只是江南闺秀不好这个,很难组队。且家里也会说,便没什么机会打。 “贵女的马球赛蔚然成风。是京城一景。”凌昭柔声道,“你去京城,就能看到了。” 四夫人怦然心动,忽然又泄气:“我又不能打。” 贵女们爱打马球又关她何事?她早不是少女,甚至已经是寡妇。 “你可以看。”凌昭道,“马球赛许多妇人都会去看,还可以□□,赌哪支队会赢。” 这听着有点意思了。“你在这边,大家都知道你,你想出去玩也招人眼。”凌昭循循善诱,“到了那边,没人认识你的,你就住在别苑里,想出门玩就出门玩。我不拘着你。” 四夫人道:“你就是想骗我跟你去京城。” 凌昭在夜色里笑笑。 他是必须得回京城的。而母亲,他希望以后能将她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一家人在一起,才好互相照顾。”他说。 这儿子生得俊美,此时说话又温柔,四夫人忽然就鼻头发酸。 适逢此时,天空乍亮,随着闷雷似的响声传来,天空中的烟花密集度骤然增加数倍。 子时了,旧年过去了,新年到来了。 四夫人破涕为笑。 看了一阵烟花,凌昭要撤了:“我睡去了,母亲也早点休息。” 四夫人道:“快走,就是你在这里,我才没法休息。你走了我立刻就睡。” 她也温柔嘱咐:“你也早点睡,不要老熬夜看你爹那些东西了,太伤神。” 凌昭道:“回去就睡。” 当娘的还贤惠地给儿子拉了拉鹤氅的衣襟,目送他离去…… …… …… “他走了!”四夫人道,“他走了!” “关门!关门!” 丫头们拥着四夫人回了烧着地龙的房里,四夫人脱了大衣裳,精神抖擞:“家伙事都拿出来。” 婢女穿梭,抽屉里柜子里箱子里,棋牌骰子彩球。 桌子抬过来,小食摆上,饮子端上。今天可是过年的大好日子。 说好了要早睡的四夫人卷了卷袖子:“玩个痛快!” 而同样说好了要早睡的凌昭,离开四房后的确是出了二门,回到了寝院。 只他脱了鹤氅,却换了斗篷,修长的手指拉上了兜帽。 “走。”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3 章(年夜) 第83章 杜姨娘也想看烟花, 叫林嘉给硬摁回去了。 “一会儿吸了凉气,你又得使劲咳嗽。”她说。 杜姨娘才想说“不会”,哪知道张嘴就感觉灼热感和撕裂感从喉头一直到肺里, 吭吭吭又是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 林嘉气恼道:“看吧。” 她去端了饮子给她。如今专门给她炖的都是润肺的饮子, 喝半杯, 喉咙不舒服的感觉才好些了。这咳嗽咳得简直能要半条命。杜姨娘蔫了, 出溜进被窝里, 躺在那唉声叹气。 林嘉忙提前预防说:“大过年的,不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杜姨娘便闭上嘴。 其实那天说了那种话之后,她自己也后悔——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个呢。大人就是再不行,也不能告诉小孩“我不行”。 那天林嘉看着脸色都变了。 她虽没经历过凌三爷的去世,但着实是经历过凌四爷的去世了。 小宁儿把槅扇门推开一条缝:“姑娘, 放花了,你看不看?” 杜姨娘说:“去吧, 去吧。你跟这守着我也不会更好受。” 林嘉便起身去了。 新年的烟花还和往年一样璀璨。 林嘉想起来从前和娘亲一起看的时候,娘说,京城的烟花只比这更好看,天空全被照亮了。 林嘉知道自己是在京城出生的, 但她离开京城太早, 根本一点记忆都没有。 烟花最激烈璀璨的时间过去了,三个揣着手看烟花的人脸都冻僵了。 “又一年了。”林嘉呢喃。 她随即收起情绪,道:“走, 回屋去, 给你们发钱啦。” 三个人欢快地回屋里去了。 杜姨娘生病, 林嘉便代她给了赏封。 杜姨娘生病, 多亏有她们在。林嘉特意把赏封给得厚了些。 虽小院只有四个人,还有一个病着呢, 总归还是有过年的气氛了。谁拿到钱不开心呢,一辈子汲汲营营地,不就为这点东西么。 小宁儿说:“今天我上夜,你们去睡。” 王婆子说:“我早起替你。” 她们两个都叫林嘉睡觉去。因这些天,林嘉常睡在杜姨娘屋里守着她,怎么说也不肯离开。 林嘉同意了。 她想明白了,她首先得休息好,如今杜姨娘病着,这个院子里必须有个主心骨,她要是倒下了,杜姨娘再有事,谁为她奔走? 只才和王婆子走到明间里,她们两个人都听到了拍门声。 夜色里还到处都回荡着烟花的闷响,一阵阵的,差一点盖住了敲门声。 新旧年交替的这个时间?谁啊?总不能是年兽。 两人面面相觑。 王婆子道:“或许是提醒火烛的。” 到了晚上,内宅和园子之间的门落锁,通往外院的门长期锁着,整个园子处于封闭状态。 除了排院这里和水榭那里有人之外,还有守门的、火烛巡视的婆子,还有几个园丁婆子,不过她们住得远了,和林嘉这里几乎是斜对角,跨越整个园子才到。 王婆子取了灯笼:“我去开门。” 这大夜里的,虽则天空上还在绽放烟花照亮了夜空,总归突兀的拍门声还是让人害怕的。 林嘉道:“我陪你。” 出了门,王婆子说:“你就在这!” 林嘉便站在廊下,有点紧张地看着。 灯笼的一点光照亮不了多少,院子虽小却狭长,王婆子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嘉能看到她在光晕里,这中间的距离却都乌漆嘛黑的,吓人。 全靠是不时闪烁夜空的烟花照亮 林嘉听见王婆子喊了声:“什么人?” 门外倒是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是很低,有点不辨雌雄。 对方刻意压着声音,林嘉这里听不清楚,王婆子却听清楚了。她惊讶道:“怎这时候来了?” 林嘉便看见她拔了门栓,把门打开了半扇。 忽地,灯笼落地,王婆子好像被掐住了声音似的,人噗通跪下了, 她能听见王婆子的声音,她在反复说着什么,声音含混,带着恐惧。 林嘉的心脏忽地狂跳! 她生出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是谁?”她快步走过去。 三两步走近了,便听请了王婆子那含混不清的声音,重复的是:“你不能进来!你不能进来!” 她声音惊恐,却又压得极低,显然根本不敢大声。 林嘉两步走到她身后,把那开了一半、遮蔽视线的半扇门打开,看到了外面的人。 玄黑的斗篷,身材修长,兜帽遮住了头脸。 若天空没有那些烟花照亮,就能完美地隐身在夜色中。 见她现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拉下了兜帽,露出饱满额头、斜飞俊眉。一双眸子如寒潭,如夜星,在烟火璀璨的夜色里闪烁,将她的模样照进了眸子深处。 最不好的猜想成了真,林嘉刹那间懂了王婆子被吓得直接跪下的恐惧。 “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明是声嘶力竭的尖叫,可却被恐惧扼住了喉咙,低得简直像发不出声音,就和王婆子一样。 根本不敢发出声音。 “快走!”她恐惧地道,“快走!你快走!” 这时候,顾不上尊称敬称,顾不上礼貌不礼貌。 因这里是三房一个妾室的寝院,倘若凌家最出息荣耀、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正丁忧在家为父守孝的凌昭凌熙臣踏足进来,杜姨娘和王婆子、小宁儿,大概都得死。 林嘉惊恐极了,面孔一刹那就变得苍白。 为什么一个宅子里还要有“二门”这样一道特殊的门。 为什么要有高高的院墙。 为什么年轻未婚的郎君们要住在外院。 为什么夜晚那一道道的门上都要落锁。 锁的便是女人的贞洁!是家门的清风!是礼法和规矩! 林嘉简直无法相信,凌九郎这样一个守礼君子,他怎么敢! “别怕。”但那磁性低沉的声音压住了女人们的恐惧,带着安抚的力量,他道,“我不会进去。” 下一句,更让人安心,他道:“我的人守住了附近,不会有人来,南院的人也不会乱说话。” 最后,他看着她:“林嘉娘,我带了郎中来。” 有力量的人或许就是这样。 当他裹着风雷雨电向你靠近的时候,你却恐惧会被他的余威碾碎。 因为是小人物啊。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力量的小人物。 扛不住旁人雷霆余威的小人物。 林嘉镇定了一些,至少没有刚才那短暂片刻的强烈恐惧了。 王婆子阻在了她和凌昭中间,她扒了一下她,王婆子滚到一旁爬了起来。凌九郎有奇异的力量,既能吓得她们肝胆俱裂,也能让她们冷静下来。 凌昭退后了一步,他本就没打算进去,是婆子终究没见过世面经过历练,一下子吓坏了,话都没法说。 让出空间,林嘉一步迈出来,站在院门外,压低声音:“九公子?” 又不知谁家豪阔的烟花在夜空炸裂,亮光照耀下,林嘉看到门外空地上影影绰绰的人。 全是黑色劲装的男人,虽没佩戴兵刃,赤手空拳地立在那里,也吓人。 虽这里并不是内宅的范围,但凌昭竟带了这么多男人在这里,林嘉也惊呆了。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凌府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男人的。 凌昭只让她看了一下,便微微闪身,挡住了她。 “都是我的人,你别怕。”他道,“我做事有分寸。” 林嘉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起头:“九公子,你带了郎中来?” 以后,再不能叫她小姑娘了,凌昭想。 她竟消瘦了这么多,少女下颌的柔润线条都没了,下巴尖尖,眼窝比从前更深。 才几日不见,突然间,她就褪去了“小姑娘”的感觉,有了女人味了。 凌昭道:“我听说你今日去了三房,猜想你需要郎中为你姨母诊治。” 若从内院走,实在太麻烦了,根本不可能瞒得住人。便是让四夫人来办这件事,都实在太麻烦。何况现在四夫人不想跟林嘉来往。 麻烦,复杂,因而造成纰漏多得堵都堵不住。 凌昭便绝了操纵内院的心思,到底还是按照他自己的行事风格来办事了。 晚间,内宅和园子之间的门会落锁。园子通往外院的门则长期一直锁着——这是林嘉的认知。 然而事实上,因为水榭在园中,寝院在外院,为了方便凌昭的出入,使他不必常常穿行内宅中,从四爷的丧事后,凌老爷就把园子通往外院的这道门交给凌昭的人管了。 那道林嘉以为一直锁着的门,对凌昭来说是来去自由的。 林嘉生长在内宅的规则中。她不知道成年的尤其是已出仕的男子,其实是有能力跳出内宅的种种规则之外的。 譬如凌昭。 凌昭问:“你姨母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林嘉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她才是个未及笄的闺中少女,杜姨娘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这几日她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恐惧,还有焦虑,在凌昭这一句关心的问话中瞬间成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她说她的症状,都、都跟三爷很像……”她哽咽,”九公子,我好怕……” “别怕。”凌昭道,“先让我师伯看一看。” 他转头唤了一声:“裴师伯。” 男人中的一个闻声上前来。 近了才能看清脸孔。他虽然也穿着黑色劲装,却不年轻了,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人家。 林嘉并不懂医术,她看大夫的医术高低,就是从胡子的颜色判断。 这一把白胡子,让她安心多了。 “老先生,请跟我来。”她道。 她转头又看了凌昭一眼,凌昭道:“去吧,我在这里等。” 林嘉便带着这位“裴师伯”进去了。 凌昭步下台阶,走到了男人们中间。刚才叫门的是飞蓬,跟着他。 王婆子虽有些年纪,到底身份低微,没见过大人物,没经历过大事,刚才被吓得不轻,失了分寸。 现在惴惴地趴在门后,探半个脑袋向外看。 烟花渐渐稀了。 但每亮起,便能看到夜色里黑衣男人们彪悍的身形。 没有人发出声音,安静又有力量。 王婆子的心奇异地定下来了。 这其中,凌九郎的身形特别颀长,与旁人不同。 他丁忧燕居在家,大把的时光。便让人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他和府里其他的公子哥们是一样的,或至少,是差不多的。 这时候,王婆子才想起来,凌昭凌熙臣,十六岁便点探花,入翰林。 行走宫闱,御前伴驾。 备咨询,预机务。 他早已经是撑起这个家族的栋梁之一。 怎么可能和那些还安逸躺在家族庇荫下的子弟一样呢。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4 章(思虑) 第84章 子时都过了, 杜姨娘本来迷糊都睡了,忽然被叫醒,小宁儿和林嘉一起给她穿上了能见人的衣裳, 告诉她请了郎中来给号脉。 哪有大年夜里请郎中的。 一个男人怎么能在这个时间进入到园子里来? 林嘉用力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先别问, 待会再说。事有不便, 咱们都快一点。” 杜姨娘惊疑不定, 但还是闭上了嘴。 裴师伯进来了, 杜姨娘一看是个白胡子老头,心下先定了一分,但也不敢问。 裴师伯望闻问切,又看了先前黑胡子郎中开的方子,点点头, 只道:“方子没什么问题。” 他站起来,对林嘉道:“我去外面。” “外面”是什么意思, “外面”有谁,林嘉很明白。她按着杜姨娘的手臂,低声道:“你先睡,啊。” 杜姨娘瞪着眼睛盯着她。 林嘉现在顾不上她, 给她拉上被子急匆匆就追出去了。一直追到了院子外面。 可能是因为在行秘事, 男人们没打火把也没提灯笼。小院外面也不像凌家正经主子的各处院落那样门上挂着显眼的灯笼,燃一个通宵。 王婆子躲在门里,院门外面黑乎乎的, 全靠着星光和还在零星爆开的烟花照亮。 能看到裴师伯下了台阶, 正在跟凌昭说话。 全是黑色的人形剪影。 那边都是男人, 林嘉不敢过去。站在台阶上, 攥着手等着。 “怎会这样?”凌昭道,“我看过父亲的病案, 也只是损了肾经。” 裴师伯意简言赅道:“一是就诊不及时;二是用药无贵材;三是身体本就弱。” 凌昭沉默。 倘若是三夫人、四夫人病了,丫鬟但凡伸手摸出了额头发烫,不出半个时辰郎中必然已经号上脉了。 但一个妾室哪敢这样。若是第一晚高烧能退成低烧,都不会去开口请主家请郎中。 “生病了找郎中看病治病”对一定阶层以上的人才是常识。实际上世上很多人病了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要请郎中。自己对付对付,能扛过来就没事,抗不过来就是命。 凌家也是金陵豪门,三夫人也不小气,倒不会不给姨娘看病。只是药材也有普通有名贵,大夫开方子之前就晓得该开什么档次的。同样的病搁在杜姨娘和三夫人身上,同一个方子里只怕有好几种药材都要替换。 再一个就是,后宅女子常坐不动,身体自然就虚。 尤其杜姨娘,她本来从三房搬到小院后,过得就是闲散舒服的日子,想赖床就赖床,想午睡就午睡。 这半年来更是站着凌昭的光,吃得发起福来。一胖就懒得动,又不似大家女有许多讲究,许多代代相传的养生之道。 裴师伯诊出来,杜姨娘是肺经、肾经、心经都损了。 儒医常不分家,凌昭也通岐黄之道。只他不可能亲自去给杜姨娘把脉,才把裴师伯带了过来。 但裴师伯把杜姨娘的情况一说,不需要详细解释,他就明白眼下的情况了。 林嘉站在台阶上,看到那两个剪影忽然动了,凌昭似乎看向了她。然后他向她走过来。 林嘉赶紧走下台阶。 走到跟前,才能看清面孔,又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凌九郎的面孔从来都是这样——永远不失风度,又叫人看不出来他的喜怒。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他才会在她面前露出一点笑意。 “怎、怎么样?”她紧张地问,“老先生怎么说?” 凌昭沉默了一下,道:“风寒大多是这样,要靠休养和调理。药方没什么问题,我给她添几味药。慢慢养着再看。” 并没有给她什么“一定会好”的承诺,也没有说“不严重”的假话。 林嘉隐隐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生病本就常是人力不可控。林嘉之前是总觉得府里给请的大夫太年轻,年轻的大夫无法取信于她。 这次凌昭带来的是个白胡子老者,他还是凌昭的什么师伯。算是长辈了,长辈说的话便有分量。 有一些幻想和期待破灭了,眼眶中涌入了泪水。 难过并没有减少,但知道了确实的情况,放下幻想,也得冷静去面对了。 林嘉匆匆抹了抹眼睛,抬头道:“我晓得了。” “九公子你……”她道,“赶紧回去。” 凌昭道:“我会叫桃子拿一些补品过来。” 林嘉不推辞,点头:“好,多谢。” 凌昭道:“我回去了。” “快点回吧。”林嘉道,“夜里有巡查火烛的婆子。” 凌昭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男人们走去。 身后的少女忽然唤他:“公子——” 因声音稍提高了些,她很小心,连“九”都不敢出口,唯恐被什么人听见了。 凌昭回眸看去。 少女在夜色里,眼角还有泪痕。 她两手握拳相叠,深深福了一礼。 凌昭最后看了她一眼,拉上了黑色的兜帽,和男人们一起无声无息地隐匿在了夜色中。 林嘉在黑漆漆的夜里凝望了片刻,转身关上了院门,上了门栓。 搓着手哈着气回到屋里,次间的槅扇门关着,小宁儿在明间里:“王妈妈让我到外头待着。” 小宁儿没有看到凌昭,但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不对劲。若主子生了急病或许能大年夜里请来郎中。姨娘?不可能的。 小宁儿隐有猜测,只不敢问。 林嘉说:“你回去睡。” 说完,想起小宁儿住的耳房今天没点炭盆,现在肯定冰凉,她改口:“去我屋里榻上睡。” 小宁儿乖觉地去了。 林嘉推门进了杜姨娘的房间,果然王婆子就跪在杜姨娘的脚踏上。 听见开门声,她转过头来,脸上鼻涕眼泪的。杜姨娘闻声也看过来,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她低声道:“你先出去,别乱说话。” 王婆子知道她们姨甥俩得有话说,袖子抹了抹脸,有些惶然地从林嘉身侧出去了,还牢牢地帮她们带死了槅扇门。 杜姨娘道:“过来。” 林嘉依言过去,坐在了床边。 杜姨娘抓住她手臂,问:“真是九郎?” 林嘉点点头。 杜姨娘抓着林嘉手臂的手骤然收紧了,但她病弱,很用力了,依然很无力。 一直以来,她都和王婆子持着同样的心态。 林嘉和凌九郎之间的来往明显越界了,已经可以说是私相授受了。只凌九郎还知道分寸,未曾做下事来。 杜姨娘有私心,王婆子本就暗地里拿着水榭的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是未婚男女,若事发了,等凌九郎出了孝,给个名分,一床大被就能遮丑。 但要把事件里的人换成了杜姨娘,就要了人命了。 刚才王婆子讲的时候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姨娘,可不敢这样啊……” 杜姨娘也吓到了。 她还不到三十岁,凌九郎二十许,虽略差了几岁,两个人几可以算是同龄人。叫人知道了,凌九郎定是无事的,她得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哪还少得了吊在梁上、泡在井里的女人。 “你怎恁地糊涂!”杜姨娘气道,“我的事竟去求他!” 林嘉嘴唇动了动。 什么事能找凌九郎,什么事不能找凌九郎,譬如肖霖的事就可以,杜姨娘的事就不可以,她一直很明白。 虽然杜姨娘高烧不退的时候她曾闪过念头,再不行就去求凌昭,可终究烧还是退了,这一念闪过未能成真。 那之后杜姨娘病情平稳,林嘉也未曾再因焦急而失过智。 本就是,若不是绝望或者疯了,她怎么也不可能拿杜姨娘的事去求凌昭的。 林嘉其实猜到了可能是王婆子或者小宁儿往水榭那边通风报信了,才有了今夜的事。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责怪她们。她动动嘴唇,垂下头,沉默地将这件事扛下来了。 杜姨娘想骂她,一张嘴,又是一通猛咳。待咳完了,就着林嘉的手喝了水,也没有心气骂了。 她躺下,喃喃:“这九郎,怎疯起来不管不顾的?” 她一直以为凌九郎是个持重沉稳的人,没想到竟会作出这样骇人的事,吓死她了。 林嘉给她掖被子的手顿了顿。 “不是。”她低声说。 “什么?”杜姨娘没听懂。 凌九郎不是疯。 林嘉轻声说:“他是有十足的把握,做事周密,能把事情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不出纰漏。” 所以才敢大胆肆意地行事。 “我原也是吓到了。”她道,“后来我明白过来,渐渐才不怕了。” 杜姨娘躺着望着林嘉的脸,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下巴都瘦削得吓人。这孩子这些天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杜姨娘的心软了。她低声道:“你好好给我说说,刚才外面什么情况?王婆子那嘴巴颠三倒四的,话都说不全乎了。” 林嘉便坐在床边,将刚才外面的情形细细地描述给她。 凌九郎踏着夜色和烟花而来,墨色的斗篷和夜色一样黑,眼睛却像星子一样亮。 他身边的人安静得好像不存在,走路都没有声音。若不是时有烟花照亮,根本察觉不出来那里还站着四五个大活人。 就连那位老者,都下盘沉稳,走路却轻盈无声。 杜姨娘听着,琢磨着。 这又确实不是疯,因疯和蠢常挂钩。凌九郎这是算,是掌控。 还调用几个一听就是有能耐的人。 今天可是大年夜,这半夜行事的成本和风险之高,当然不是杜姨娘承担得起的,却是凌九郎扛得起来的。 这一切,当然也不是为了杜姨娘。 是为了林嘉。 林嘉吹了灯睡在了杜姨娘屋里的榻上。 林嘉睡着没睡着杜姨娘不知道,她自己却睁着眼睡不着。 虽然换了大夫瞧过了,但杜姨娘隐隐对自己的病情有预感。从前三爷各种补品生生吊了两年的命,姨娘们就在床边伺候,杜姨娘对三爷的各种症状都清楚。 尤其是那心悸胸痹的感觉。 自林嘉被吓到之后,她没再提起过了。可那感觉偶尔还会出现,她只能悄悄地用力摁心口。 她隐约觉得自己要追着三爷去了。 三爷能靠着名贵药材吊命拖两年,她没那福气,不知道能把收命的无常鬼拖多久。 她若死了,林嘉怎办? 凌昭凌熙臣的名字便出现在脑海里。 他为着林嘉竟连礼法规矩都破了。自然是因为喜欢林嘉。 杜姨娘也不知道他对林嘉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女人容颜易老,男人喜新厌旧。林嘉又是个老实头,根本不晓得怎么讨好男人。 但杜姨娘也没有别的可以托付的人了。 托给凌九郎,总比托给凌十二强。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5 章(颠乱) 第85章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拜年的日子。 金陵尚书府的大门敞开着,来拜年的人亲朋同僚下属络绎不绝。 凌氏族人的主要两支东楼和西楼,都有人结伴而来。尚书府的门槛也不是谁都能登的,来的都是代表人物, 每年都是这些人。 今年西楼多了凌晋。 他不是西楼本家嫡支, 往年原轮不到他来的,但他新续弦的小妻子是从尚书府发嫁的, 是凌老夫人故旧的后人。今年, 他便也成了拜年的族人代表。 男人们在外院被接待,女眷们被迎到内宅老夫人那里,由老夫人、五夫人和六夫人一起接待。 十一娘、十二娘往年只要端坐着由亲戚们夸就行了, 今年却跟在各自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 学着这些庶务了。 只有十三娘带着十四娘、十五娘两个, 干坐着,只能让叫人的时候就叫, 让行礼的时候就行礼。 因来拜访的多是妇人, 十三娘与她们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只忽地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她不由高兴起来:“晴娘!” 五夫人立时拍了她一下, 嗔道:“是你晋婶婶。” 众人都笑。 十一娘和十二娘也来与肖晴娘寒暄。 肖晴娘脸色极好,一看就是过得舒心。 能来尚书府走亲戚的都是族中体面人家,俱都带着丫头。肖晴娘身边也跟着个小丫头, 虽看起来粗憨不精致, 但在小门小户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寒暄完了, 年纪大的妇人们同老夫人和夫人们说话。 肖晴娘作为最年的媳妇, 跟十一娘她们说话。自然就问起了林嘉。 十一娘道:“我们两个日日忙得跟什么似的, 好久没见她了,应该挺好吧。” 六夫人放些权给十一娘十二娘练手实操。十一娘十二娘对上了家里关系盘根错节的世仆、家生子, 大大小小地吃了不少暗亏。 老夫人、五夫人、六夫人都不出手,只让她们自己来解决。这两个确实没心思想林嘉。 十三娘亲却知道:“她姨母病了。” 原来她前两天得了个新玩意,想叫林嘉一起来玩赏,于是知道了杜姨娘病了。 肖晴娘觑了个空子悄悄跟六夫人说:“想去看看林嘉娘。” 六夫人指了个丫头给她,笑道:“别误了午饭。” 肖晴娘如今是亲戚、客人了,就算她认得路,没有主家的带领,也不能自己乱跑。 丫头领着她去了园子里,一路到了排院。 肖晴娘望着自己曾经住过好几年的院落,感慨无限。 去了小院,充斥鼻腔的全是药味。 林嘉又惊又喜:“你竟来了。” 肖晴娘道:“姨娘怎病了?” 林嘉道:“受了风寒。” 肖晴娘叹道:“你瘦成这样。” 林嘉却微笑:“你气色真好。” 待要去看杜姨娘,林嘉隔着槅扇门道:“姨母,晴娘来看你了。” “叫她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杜姨娘道,“晴娘别进来!你是新媳妇,别万一有了身孕再染了病气。” 肖晴娘满面红晕。 林嘉便带她去了自己的房间说话。 互相问候完毕,肖晴娘叹她照顾病人辛苦,林嘉却笑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过得好。” 她压低声音问:“刚才我姨母说的那个,真那个了?” 肖晴娘啐她:“没有,瞎说!不害臊!” 林嘉劳累压抑了许多天了,肖晴娘的到来带给了她一抹亮色。 人总是愿意和那些看起来就带着笑、令人舒心的人在一起的。肖晴娘如今就成了这样的人。 做姑娘的时候还隐露的几分小家子气婚后竟没了,人明显大方了起来。 两人说起私房话。 “我娘叫我把嫁妆银子拿出来置办田地,我听了她的,只留了一些压箱底应急的,其他的都拿出来给相公,叫他买地。”她说,“我婆婆特别高兴,把家里的钱箱都交给我管了。现在家里我管着事,她给带着燕燕,怕燕燕烦着我。” “其实我没烦,燕燕可爱呢,有糖晓得分给我吃,不私藏,《三字经》都已经背完了。” 置办田产乃是最最踏实的持家之道。 肖氏如今虽落魄拮据,但她曾是举人娘子、当家主母,眼光和格局还是有的。教女儿的也是正道。 人走在正道上,路便能越走越宽。 林嘉喜欢听这些事。听了让人觉得开心又提气,心生向往—— 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一些家人,固定有出息的田产。 以后,还有自己的孩子。 扎根在这个地方了,真好。 “咦,你还买了琴。”肖晴娘道,“真好。” 她骄傲又羞涩地说:“我相公也有琴,我的琴艺搁太久不行了,他从头教我。” 林嘉莫名,不知道教琴这种事怎地说起来竟还要脸红。 教琴,不就是一个人站着听,一个人坐着弹吗? 她自然不懂,不同关系的两个人,教琴的方式也不一样。 临走,肖晴娘在槅扇门外喊:“姨娘,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看你。” 杜姨娘咳了几声,喊:“你努力,三年抱俩!” 她如今是媳妇不是姑娘了,杜姨娘也敢拿她来开些玩笑了。 肖晴娘满脸通红,隔着槅扇门啐她。 满院子飘药味,肖晴娘闻了闻:“还放了参须啊?” 林嘉含糊应了。 其实放的是人参。凌昭一早让桃子送过来的。 药方他也改了,换了几味药,都一并送过来,已经在煎着了。 在门口送了肖晴娘,林嘉站在台阶上看着她跟领路的丫头说笑着离开。心中生出许多羡慕。 转身回到院中,进屋去看杜姨娘,她就变得沉默起来。 经历了昨晚,从话都讲完、吹了灯之后到现在,杜姨娘没再提一句凌九郎。林嘉以为她不提,自己会轻松。哪知道她越是不提,自己就越是难以放松下来。 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 “药还得再熬半个时辰,你先把这个喝了。”她端了鸡汤给杜姨娘。 桃子说了,每日里会送一只新鲜现杀的鸡过来。 鸡汤最养人了,又是清水汤,杜姨娘喝了嗓子也舒服。 杜姨娘接过碗,问:“他叫人送来的吗?” 林嘉:“嗯。” 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屋子里只有安静的喝汤的声音。 新年的热闹过得飞快,转眼就破五了。 外院的客人一直就没断过。许多人当然想趁机一睹探花郎的风采。 凌昭因守孝闭门谢客,为了避开外院的嘈杂,这几日都歇在了自己的书斋。 水榭里,柿子拾掇凌昭换下来的贴身衣物。 这原该是桃子的事,但桃子已经和季白定下来了,这些特别贴身的事,凌昭便叫柿子来做,不叫桃子再沾手。 柿子忽然顿了顿。 待桃子从书房里服侍完出来,她给桃子使眼色,桃子便跟她去了避开人的地方:“怎么了?” 柿子问:“公子最近饮食上有什么变化?” 桃子莫名:“公子最近几日日日在这边,吃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柿子问:“没吃什么上火的东西?” 桃子问:“……怎么了?” 婢女不是良家,从小就为公子哥做这些贴身的事,没什么害羞的资格。 柿子跟桃子咬耳朵:“这几日的亵衣都……” 桃子听完脸色微妙。 凌昭跟青城山虽然只学了外家功夫,真正厉害的内家功夫没有练,可也学了一些修身养气的法门。 修得久了,可益气培元,固精不泄,亵衣少有脏的时候。 柿子道:“我有些怕呢。” 还在孝期里,若真有了什么事,影响了前程,她们这些身边人都逃脱不了责罚。 这是切切地利益相关。 桃子强作镇定:“别怕。咱们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谁做糊涂事,咱们公子也不会做糊涂事。” 柿子惯了听她的话,便定下心去不去想。 但其实桃子也惴惴。 正是因为太了解凌九郎的为人和行事作风,她才为他近日的变化惴惴。 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坐在书桌前,面前铺开着书册,他的目光却投在了空气中。 又或者他会在窗前眺望对岸梅林许久,再转回身看着墙上的那副月色湖景图。 桃子更不敢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日凌昭离开,她收拾书房,忍不住去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副湖景图,却突然在湖岸梅林里发现那里还有个墨点。 说墨点也不太对,因为并不是圆的,墨迹虽小,却是微微有形状的,眯眼看过去,好像梅林里有个人。 但桃子分明记得这幅画做得很早。 她一直以为凌昭对林嘉的感觉是后来慢慢生出来的。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嘛? 唉,只希望公子有分寸,不要出什么事牵连了她们。 日子又飞快地过去,转眼又是好几日 凌昭想作画。 铺了纸,研了墨,提着笔凝思许久,墨滴到了纸上污了一片,也没能落笔。 自然不是不会画,也不是不知道画什么,是不敢落笔。 想画她湿润眼睛,柔嫩嘴唇。 想画她纤细脖颈,腰如束素。 想画她眸中的氤氲,无助的眼神。 这些都在梦里出现过,汹涌翻腾。 可若画出来,让人看见了,便会知道他那些狂悖的梦。 凌九郎终是掷了笔。 桃子进来添茶,看到被墨污了的纸,知道他情绪不对,安静不敢出声。 凌昭却问:“桃子,今天什么日子了?” “十四了。”桃子道,“明天就是灯节了。” 灯节一直持续到二十才收,然后年节便算结束了,衙门开印,私塾开课,商铺开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分便过去了。 “金陵的灯节,好多年没看过了。”凌昭自言自语道。 桃子道:“奴婢就没看过呢。” 她小时候生活在庄子上,初到凌昭身边的时候,年纪还小,也只是三等的小丫头,年节里跟着主人出门看灯的好事轮不到她。 后来在京城是看了好几回。但故乡的灯反倒是没看过。 “桃子。”凌昭问她,“你想不想看看金陵的灯?” 守孝呢,桃子道:“奴婢不敢。” 凌昭道:“没问你敢不敢,问你想不想。” 面对凌昭桃子不敢说那些虚话,老实承认:“想。” “女子都会想吧?”凌昭问。 “肯定的。”桃子道,“女孩子家一年能出几回门呢,灯节这日,是正大光明可以出门的日子啊。” 她一定也很想看。桃子土生土长,都未曾看过金陵的灯。 她困于府里,没有人能带她去看。灯节这种人多杂乱的日子,姑娘出去都要许多人小心保护。妹妹们定是关照不到她的。 凌昭点点头。 “那,去看吧。”他说。 最后一次,他想,最后一次为她做这等越了规矩的事。 让她看完这场灯,缓一缓照顾病人的疲劳焦虑。过后,他要控制这种想靠近她的冲动。 这种狂悖颠乱的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6 章(上元) 第86章 正月十五这日, 桃子来约林嘉去看灯。 林嘉想拒绝的,但她是当着杜姨娘的面说的,杜姨娘披着衣裳问:“只有你们俩?” “当然不止我们俩。”桃子回答,“公子给我放了假, 还给我派了护卫。灯节里人挤人的, 咱们姑娘家可不敢一个人。” 杜姨娘问:“旁的还有谁?” 桃子道:“没旁的人了。” 杜姨娘直直地看着她。 年夜之后,许多以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现在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桃子正色道:“真的没有旁人了, 我不跟姨娘扯谎的。” 杜姨娘点点头, 对林嘉道:“去吧。” 林嘉道:“我得……” “你得什么?”杜姨娘打断了她,“小宁儿在我屋里呢,用不着你。去, 一年到头就这么一回, 你还一次都没看过呢。” 有些话当着桃子的面没法说, 林嘉垂下眼睫。 “我也是伺候过病人的人。”杜姨娘说,“我最知道了。时间长了人得疯了, 去吧。有桃子在, 别担心。” “桃子”只是一个代指,桃子的背后是有人的。 杜姨娘都答应了, 桃子赶紧把这个事定下来:“晚上我来接你。” 杜姨娘问:“可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桃子完成任务心情很好,笑吟吟地,“什么都不用。”人去了就行。 晚上桃子果真按时来接林嘉。 杜姨娘还说:“冷不冷, 要不然把四夫人赏的那件大红斗篷穿上, 小心点别拖地就行了。” 桃子道:“不用, 我给姑娘准备了。” 她解开手里的包袱, 取出里面的东西抖开。 杜姨娘眼睛都亮了:“好看!” 斗篷是雪粉的梅花纹, 里面是大翻毛。最暖和的大衣裳就是内里大翻毛的了,穿上就不怕冷。 桃子给林嘉穿上, 长短大小都正合适。 这颜色太称林嘉雪白的肤色了,活活像是梅花精灵似的,小宁儿看得眼睛都眨不了,王婆子啧啧称叹。 桃子穿了一件茜色的缎子面棉斗篷,当然没有大翻毛的暖和,但也很体面了。看起来也像富户小姐似的。 “那姨娘,我们去了。”她道。 林嘉一直低垂眉眼,此时抬起眼嘴唇动动,似想说话。 杜姨娘推她:“快走,快走,我又要咳嗽了!” 说着就做出要大咳一通的架势。 桃子便挽住林嘉的胳膊拖着她走了。 待出了院子才看到外面还有人,南烛打着灯笼,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从来没在内院里见过。 “这是马姑姑。”桃子道,“我的拳脚功夫就是马姑姑教的。” 马姑姑道:“快闭嘴吧,丢不起那人。” 虽然是拿钱做事,可教出那么几个花拳绣腿,还是有损她在江湖上的名声。 桃子嘿嘿一笑,一看就是和马姑姑极为熟稔。 林嘉便跟着桃子喊了声:“姑姑。” 马姑姑内心里惊叹林嘉的美貌,伸出手臂:“姑娘慢点,扶着我的手走吧。” 林嘉的确很少在天黑以后出门,更没穿过斗篷这样的大衣裳,行动起来不方便。道了一句“有劳”,搭上了妇人的手臂。 虽是女子,那手臂却坚硬如铁,林嘉扶上去,稳稳的。 走了一段,林嘉问:“这是往哪里去?” 在林嘉的认知里,想要走出凌府,就只有一条路——便是走二门。 处了二门便是外院,便能到府外面去。但这显然不是通往二门的路。要走二门,就要从内院穿行过去,从排院这里出发,就得兜一圈。 “不走那边。”桃子道,“园子有直通外院的门,我们走这边。” 林嘉恍然,怪不得年夜里凌昭能带好几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到了门那里,果然林嘉以为长期锁着的那道门是开着的,有人守着。 穿过门,马车就停在这道门外面,上马车的凳子都摆好了。 除了车夫,还有四个男人都牵着马,其中一个人牵着两匹。 马姑姑和桃子扶着林嘉上了车,车厢里并没有别人,桃子紧跟着上来了,和林嘉一起坐车。 待她给林嘉把靠垫扶好,对外面说了一声“走吧”,马车便动起来。 林嘉问:“马姑姑呢?” 桃子道:“她骑马。” 林嘉问:“她是青城派的吗?” “是。”桃子道,“还有裴师伯也是。刚才你见到的都是。” 林嘉好奇:“他们跟着九公子做事呀?” 桃子道:“都是挣口饭吃。” 林嘉道:“话本子写的可不是这样。” 桃子笑道:“所以那是话本子呀。” 话本子里,江湖大侠们飞檐走壁打抱不平,好像餐风饮露就能吃饱似的。见到别人落难就能掏出钱来救济,只从来没提过那钱是从哪里来的。 现实里没有什么大侠。 青城派这种门派于凌昭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其实就是江湖草莽,按照士农工商来排,是属于下九流。 门派虽略有几亩薄产,也能自给自足,让弟子们吃口饱饭。 但人不能满足于只是吃口饱饭,总还想找出路的。搭上了一个富贵世家,便是一条出路。比给那些富商做护院更强些。 车子走得不快,实在是街上人太多了。又走了一阵,便走不动了。 马姑姑过来说:“只能到这里了。” 桃子就扶着林嘉下了车。 林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灯。 她很少的几次出府,是跟着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上街,拣的都是平常日子,去的也都是人不会很多的铺子。 还被丫鬟婆子围着,路人看到了,也知道避开。 这一下子,林嘉可真是懂了什么是琳琅满目,什么是摩肩接踵了,简直有点被汹涌人流吓到了。 桃子给她拉上兜帽,这样旁人就不会随意便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牵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说:“走吧,我们就从这里逛起。” 林嘉却扯住了她。 桃子回头,看到林嘉脸上的困惑:“只有……我们吗?” 她和桃子,马姑姑在身侧,四个彪悍男人在前后左右挡着人流不让冲撞了她们两个。 那,那个人呢? 桃子笑靥如花。 “当然只有我们。”她说,“公子守孝呢,怎能出来看灯。” 林嘉动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她以为今天晚上会见到凌昭。 她以为今天有机会和凌昭说话,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要跟他说清楚。 她跟姨母想的是不一样的,他的大恩大德她感激不尽,愿意做牛做马来偿还的,可…… 桃子凑近林嘉,贴着她耳朵道:“我也不敢替公子说什么,只我知道公子费心安排,就是为了让你开心过个灯节。所以,你别多想。” 林嘉大惭。 早该知道那个人如高峰白雪,怎地她竟以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他。 林嘉知道自己生得好,九公子再高洁也是男子,会为她的容貌吸引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他可曾如凌十二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曾想一亲芳泽? 没有。 从认识他到现在,凌九郎从未向她索取过分毫。 他做的每一件事,或许不仅仅是怜惜孤弱那么简单,或许他的确欣赏她有几分颜色,并为之吸引,但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是给予。 都是不求回报的给予。 “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注】 以前学过的文字,当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懂,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呢? 真做到的那些人,才配称为君子。 这样一位君子,在年夜里踏碎了礼法来到了小院的门外,是为着什么? 是为着帮她。 而她,竟以自己的狭仄之心揣度他,还想在今晚与他讲一讲明白。 真令人羞惭。 昔日先生在课堂上也说过,缘迹不缘心,缘心世上无完人。便是林嘉自己,也都做过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也曾有过凌昭出现。 若要缘心,只怕人人都算不好人、正经人,何况君子了。 林嘉羞惭得无以复加。 桃子笑嘻嘻牵住她的手:“咱两个可得牵好了,你可不能丢了,当然我也不能丢。” 马姑姑插口道:“放心,丢不了。” 四个护卫也都笑:“要让姑娘们丢了,我们别活了。” 能出来看灯谁不高兴啊。 气氛热闹,林嘉调整了情绪,再抬眼,已经有了笑。 桃子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算是金陵人呢,竟没看过金陵的灯。” 林嘉道:“我在金陵住好几年了,一样也没看过。” 女孩子啊,若不是有身份的千金,或者寻常可以出门的良民,被关在深宅大院里,想出来一趟是这么难的。 林嘉想,所以,他安排了今晚。 林嘉被桃子牵着,马姑姑和护卫们环绕着,抛开了患得患失与忧思重重,带着笑走进了繁华的灯火里。 金陵尚书府园子里著名的双峰亭。 飞蓬年纪还小,不扛冻,来回地跳脚哈气。 凌昭把手炉给了他。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灯海,照亮了半边星空。甚至好像听见了嘈杂但缥缈的人声,飘在夜色里。 身周又静得落针可闻。 桃子上午回来便说了,杜姨娘亲口说的,她虽在金陵长大,却未曾看过金陵的灯。 她娘还在的时候,唯恐那种日子一个错眼珠被人拐子拐了去,从不肯带她去。 后来她失去了母亲,姨母是个妾室,更没人带她去了。 她的成长中错失的东西太多了。 譬如书,譬如琴,譬如长辈女性的教导和引领。 那些有实物的东西最容易补,难的是另外一些。 人生既相遇,便是缘分。 至少今天,至少这欢庆的节日里,他补给她一些。待日后,他们自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会动心不是罪。只要是活人便得有七情六欲。凌昭能面对自己的情与欲,因为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守住礼法的界限。 所以坦然。 修长的手指拉上了兜帽,他告诉飞蓬:“走,回去吧。”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7 章(君子) 第87章 桃子半夜才回来。 凌昭就歇在了水榭。桃子以为回来还得回禀一趟, 值夜的李子却说:“公子说了,你回来了便自睡去,明天再说。” 确实是太晚了。 公子倘若这时候还熬着等着听她回禀,桃子才要担心的。 他睡了, 桃子安心。 又回想林嘉, 知道他不出现,也是如释重负。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呢。桃子其实想不明白。照着她想的, 公子有身份家世前程才貌, 林姑娘有殊色,现在忍着点,待出了孝, 纳入房中便是。 季白、柿子也都同意她这个想法的。 南烛对男女事还懵懂, 也大概有个数。 反倒是当事的两个人, 似乎与大家想的又不一样? 嗐!想不明白不想了!反正她也不是负责动脑子的。睡了睡了! 今天真开心。 凌昭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隐隐的声响, 知道是桃子回来了。 她们玩得开心吗?她有没有放松下来?那件雪粉色的斗篷她穿着合身吗? 一定很好看。 凌昭闭上眼睛。 这些……都不必非得现在知道。 没关系, 等明天,从从容容地再听就可以。 不必现在。 桃子玩了一晚上, 全靠脚走,体力消耗大,这一觉就睡到了天大亮。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自到凌昭身边当差, 就没晚起过。 这可怎么回事, 柿子李子青梨红枣怎么没一个喊她起床的! 看她不拧她们的脸蛋子! 她匆忙穿衣出来, 正遇上柿子。 柿子一看就笑了:“别慌, 是公子不让喊你的。你先把早饭吃了。” 桃子还是拧她脸:“公子不让喊,你就真不喊啦!” 柿子哎哟哎哟地, 攥住她手:“你给我带灯笼没有!” “带了带了,别瞎动,有一盏是公子的,别拿错了! 凌昭不喜欢身边人慌乱不沉稳,桃子到底还是扒了几口早饭又漱了口,确认自己全方位无问题,才从从容容地端着大丫鬟的款去书房见了凌昭。 凌昭放下书,问:“玩得可好?” 桃子差点回答“我玩得可开心了”,忍住了,答道:“挺好的,林姑娘很开心。” 凌昭眉心柔和了一分。 桃子道:“她原有些紧绷的,看到只有我们,没有旁人,才放松下来。” 回话的时候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想,传递错误的信息给主人,很容易坏事。 桃子不会这样,她会尽量客观地描述:“我跟她说,今天就是为了让她玩得开心,不必多想。她后来玩得挺开心的。” 林嘉的紧绷她不敢瞒着,林嘉的如释重负,她也如实禀报。至于这里面的含义,她不管,由凌昭自己去判断。 凌昭的神情淡了起来。 他看向桃子放在书案上的包袱,问:“这又是什么?” 桃子回答:“是那件给林姑娘做的斗篷。”凌昭眉头微蹙:“怎地拿回来了?” 桃子十分灵巧会说话,便是林嘉推辞,她总该有办法让林嘉收下。 “因为运气不太好,遇到了府里的姑娘们。”桃子道,“那斗篷太好看,可能被姑娘们记住了。” 原是想带着林嘉去一间金陵有名的酒楼吃夜宵的。 孰料不巧遇到了十一娘她们。幸亏她们人多,浩浩荡荡地显眼。桃子和林嘉先看到她们,便拉上兜帽遮住脸,和她们擦肩而过。 听见了十一娘说了句:“噫,这雪粉色真好看!” 十三娘道:“你穿显黑。” 两波人便错开了。 女孩子们对这些东西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印象深刻的,能记好久。 桃子道:“安全起见,林姑娘还给我时,我便自作主张收回来了。” 凌昭对桃子的机变能力一直很满意,点头:“你做得对。先收着,以后再给她。” 桃子道:“是。” 桃子想,等以后林姑娘被纳进四房的时候再给她拿出来。 凌昭想,等以后我走了或她嫁了的时候再给她也没关系。 两个人想的不一样,竟也达成了统一。桃子把灯笼奉上:“给大家都带了灯笼回来。这是林姑娘给公子挑的。” 桃子说挑个好看点的吧,林嘉说这个是最合适的。 “林姑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桃子道,“可好看了。” 当时因为抬头看灯笼,林嘉的兜帽掉落肩头,露出了脸。 附近好几个男子都看得直了眼。还有一人与另一人撞上,两个人都顾不上对方,只顾着看美人。 幸而美人身边五个男女都是练家子,一看就是不能惹的人,倒没有登徒子敢上前。 桃子给林嘉把兜帽重新戴好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殊色得亏是养在了凌府里,若在外面穷家闾巷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便是京城这样的地方,天子脚下,都难以杜绝强抢民女的事情发生。 大多数苦主不会上告,只要贵人肯给个名分或者给些银钱,便能了了。 当初桃子在梅林初见林嘉便爱她生得雪一样粉丽漂亮干净。这个年纪长得太快,她一直在窜个子,转眼就成了大姑娘。 身体发育得差不多了,却又为姨母床前侍疾,人消瘦了许多。 此时再看她,哪里还是当初的小姑娘,袅娜娉婷,天然有一段吸引人的风流。 所以公子的种种与从前不同,桃子觉得都能理解。 林嘉执着那盏灯,道:“不必换,这个就是最合适的。” “姐姐,”她说,“你帮我带句话给九公子。“ 她对着那盏灯微笑,遍街的灯火中,清艳独绝。 凌昭撩起眼皮:“什么话?” 桃子回忆了一下林嘉那时候柔和的神情,尽量模仿:“云胡不喜。” 凌昭站起来,伸出手:”灯给我。“ 桃子把那盏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写了些词句在上面的灯笼递了过去。 凌昭接过灯挑起来,用手轻轻转动,看上面的字。 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善则乐之。 凌昭的手指停住—— 善则乐之,乐而不淫。【注】 君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凡事皆有度。 所以可发乎情也能止于礼,坦荡荡的才是真君子。 既见君子,便当以澄净的心去面对他。 云胡不喜? 桃子不像林嘉那样正经地上过凌府的家学,认真读过书。但桃子也是识字的,也能对简单的对子、词句,能行个花令。 灯笼上那一句不知出处和意思,但她也读过《诗》,云胡不喜还是知道的。 记得是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哎呀,这好像说得也太直白了吧?让人都不好意思了。 桃子不知道林嘉这一句是要与灯笼上那一句放在一起解读的。 她偷眼去看凌昭。 只见凌昭指背轻轻蹭着灯笼,脸上淡淡的神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似感慨,又释然。 因为她都懂。 因为她想的,竟是他正在想的。 彼此明白,皆知底线,什么不可碰触不可逾越。 知道该有度。 凌昭从不知道和一个人心意相通竟是这般让人仿佛痴了醉了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隐隐发酸,却欣慰地告诉自己: 瞧,她也知道什么是对的。 桃子看到有一抹笑意在凌昭的唇边和眸中浮现,又淡去。但总归是笑了吧,笑了是高兴吧。 哪个郎君被这样漂亮的年轻姑娘表白都会高兴的吧。 桃子想偷笑。 “桃子。”凌昭道,“林姑娘那边你盯着些,她需要什么都帮她办。有你做不了主的,再来告诉我。” 桃子正想欢快地答应,却听凌昭接着道:“从今以后,我不再见她。” 桃子的欢快戛然而止。 凌昭轻轻地道:“若我忘记了,你提醒我。” “这灯笼,挂起来。”凌昭把灯笼递还给桃子,伸手一指,“挂在那里。” 挂在那里,他坐在书案前抬眸便能看到,时刻提醒自己何为君子。 等到七老八十在廊檐下晒太阳,看婢女们收拾库房,捡出一个破了洞的旧灯笼。 那时候想起来,哦,年轻时候那个姑娘…… 那时候会笑吧,捋着白胡子,边回忆边笑。 林嘉回到小院的时候,王婆子给她留了门。但她们都撑不住已经睡了。 林嘉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稍作洗漱,摸了摸床头的箱子,也脱衣上了床躺下。 睁着眼望着帐子顶。 有生之年,得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胡不喜啊? 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安然的笑意。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小宁儿摇醒了,因杜姨娘迫不及待想知道昨晚的事。 林嘉根本没睡醒,迷瞪瞪地头也没梳,披散着就被叫去了杜姨娘的房间,直接在她床上倒下,又睡在了她脚下。 “醒醒,给我醒醒!”杜姨娘用脚推她,“昨晚如何?快给我说说!” “好看死了。”林嘉打着呵欠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说,“各式各样的灯,把天都照亮了。给你们都带了灯,在我屋里……” “谁想听这个。”杜姨娘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昔年三爷还在的时候,也带着妻妾观过灯。杜姨娘是见识过上元节的热闹繁华的。 她又踹了林嘉两下:“他呢?见着了吧?你们一起看得灯?有没有被府里的人撞见?他可有说什么?” 林嘉揉揉眼睛,撑起头侧卧着看着杜姨娘发笑。 杜姨娘道:“傻了不成?快告诉我!” “没有什么‘他’。”林嘉欣欣然道,“只有我和桃子姐,还有几个护卫,男女都有,很厉害的。” “姨娘,你想岔了。” “九公子那样的人,与我们不同,你不能用你以为的去套用他身上。” “是,我的确生得有几分颜色,九公子也不是看不见,他肯定也会喜欢,我承认。” “只是,姨娘,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住在跨院里的那株绣球花吗?”林嘉道,“你可喜欢了,每日给它浇水,可你从来也没有摘过它呀。” 九公子喜欢她。 就像喜欢云月,喜欢湖光,喜欢窗前斜伸的一枝花。 但他不会关了窗遮蔽云月,也不会扔下石头打碎湖面,更不会折断花枝零落成泥。 被这样静谧安全地喜欢着,林嘉欣然又释然。 终不用藏着掖着,坦荡荡可以面对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8 章(托人) 第88章 杜姨娘不敢信桃子居然骗她。 明明对上暗号了啊! 她问“有旁人吗”。她回答“没有旁人了”。 不是正话反说吗?意思不是跟她确认那个人也会去吗? 原来桃子说的居然只是字面意思吗?“没有旁人”, 就真的没有旁人了? 杜姨娘直气得咳了一通。 林嘉给她端水喝,又帮她拍背顺气儿:“消停点,你好好养病。” “我要养不好呢?”杜姨娘止了咳,问。 林嘉生气道:“呸呸呸!别胡说。” “我要万一养不好呢?”杜姨娘坚持问, “我要是没了, 你怎么办?” 林嘉被她盯着,与她四目对视, 却答不上来。 就没想过, 害怕,本能地不敢想。 杜姨娘骂道:“傻家伙!” “我想过了,你的事不能拖了, 最好能趁着我在定下来。”她盯着林嘉, “我只问你, 你愿意不愿意,九公子那里, 我请桃子帮忙递话。九公子现在守孝, 我只要他一个承诺。” 他是做官的人了,不比家里的公子哥们, 还拿着公中发的月银过日子。 娶妻的事他或许不能自己做主,但纳妾这种事,特别是林嘉她是个身世清白的良家, 应该不存在问题。 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现在肯给个承诺, 杜姨娘就踏实了。便是真的去了, 见着堂姐也能有交待了。 “你别胡来!我不愿意!”林嘉薄怒道, “你别去人家面前丢这个人,你不懂, 九公子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我和他已经说清楚了!” 杜姨娘:“不是说没见着吗?” 林嘉道:“不用见面,也能说清楚!” 林嘉是个读过书的,杜姨娘不识字。从前林嘉小,得听杜姨娘的话。如今她长大了,尤其是杜姨娘病着,是她照顾着,渐渐地,便此消彼长了。 林嘉怒起来,杜姨娘竟也不敢强求她。 她只叹气:“你呀,你呀,你不懂呀!” 林嘉瞪她。杜姨娘气弱,向后躺靠下来:“你若不愿意跟他,总不能跟十二郎。” 货比货得扔。 杜姨娘以前没考虑过让林嘉为妾,就是因为凌十二郎看着就是个靠不住的。林嘉有殊色,杜姨娘怕凌十二的正室嫉妒磋磨她,凌十二护不住。 直到凌九郎横空出现,直接把凌十二比到了泥里去。杜姨娘的心思才变了。 林嘉气死了:“我怎么可能跟十二郎。” 杜姨娘道:“那就只能托人给说亲事,嫁到外面去。” 女孩子不好谈论自己的亲事,林嘉不吭声了。 “可外面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要离开这里才知道,很多你在府里习以为常的事,在外面就成了奢侈。”杜姨娘道,“衣食住行就不用说了,别的咱们就说我生病了,你瞧,府里给请郎中。” “你以为家家户户都这样吗?不是的。” “当年咱们家两房人,七个女儿,只我和二姐姐没夭折。” “二姐姐选秀走的时候,家里还有我和七妹妹。七妹妹和二姐姐一母同胞,她是你亲姨母。后来她病了,我去求大伯请郎中……” 林嘉的外公说:【丫头片子,不值当的。】 人的经历不同,造成的想法不同。 同一件事,杜姨娘对凌家给她请郎中治病感到欣慰,觉得还是做妾好。 凌家素来是仁善之家,男人若没了,无子女的良妾是可以给一笔钱打发的。 三房里只有杜姨娘是良妾,当年三爷没了,三夫人照例也把她喊到了跟前,问她去留。 杜姨娘决定留下。 因为不年轻了,再回到家里,可能会被家里再嫁给上了年纪的穷老鳏夫。 后来林嘉的娘奔逃来投,证明了她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但林嘉与杜姨娘是不同的。 她没有杜姨娘的这些经历和认知,她看到的是姨娘病了,请郎中要一层层地去求,去打点。看到的是主母和她的仆妇的嫌弃,为杜姨娘生病“也不见拣好时候”感到晦气。 且杜姨娘不知道什么“奔者为妾聘为妻”的大道理。林嘉却是跟着凌府的姑娘们一同读书的。 对这这些真正的名门闺秀,先生灌输的自然是“不能自甘下贱”的认知。何为下贱?千金闺秀自甘为妾便是下贱了。 至于对屋角这个来蹭课听的妾室的外甥女来说,做妾反倒可能是一条好出路,先生是管不着的,都是一刀切地把这理念灌进去。 怎可能单独告诉林嘉:这些道理适真正的千金,或许不适合你。 且少年人又有少年人的坚持和倔强。林嘉在凌府里要看些别人的脸色,却始终不曾真的受冻挨饿过,不曾真的尝过人间疾苦,不可能觉得做妾是个好出路。 哪怕是,做凌熙臣的妾。 两个人的人生经历、所受教育、眼界都截然不同,怎可能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 但这是林嘉的终身大事,杜姨娘终究不是她亲娘,不会、现在也没那个能力强迫她。 她只能躺着咳嗽喘气儿地生气。 觉得林嘉是个不开窍的犟脑壳。 “不管了。我不管了。”她赌气道。 林嘉给她拉上被子,掖好,嗔道:“本来就不该管,你就该好好养病。我的事,以后再说!我还没及笄呢。” 她一说,杜姨娘被提醒了,道:“你三月里就要及笄了。” “早呢,早呢。”林嘉不想与她谈论这个事情。 杜姨娘唉声叹气地被她搪塞着。 待林嘉离开房间,杜姨娘用力按了按心口。 刚才那里心悸了一阵,又有胸痹,才令她没有力气与林嘉争辩。 否则,就以她的口舌,怎能不与林嘉大辩个三百回合。 杜姨娘曾经为三爷床前侍疾,对三爷的许多症状都了解。她如今出现的症状,都是三爷后期渐渐才有的症状。 三爷靠着名贵药材、珍稀补品吊命吊了两年,那她呢? 桃子时时地关注林嘉这边的情况。 她主动给的东西已经够了,林嘉也不曾再提出过什么别的需求。 桃子也没有再跟林嘉提起那盏灯——若公子欢喜收下,她肯定要回头跟林嘉悄悄说一声的,可如今……可怎么说? 好在林嘉再不曾问过,让桃子舒了口气。 季白来水榭回禀事务的时候,偷偷给桃子带了零食和新的脂粉。他俩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了,就等着过完四月办事就行了。 桃子却扯着他避开众人,悄悄把灯的事说了。 那两人打的哑谜季白也不懂。季白虽是书童出身,被培养的却还是办事的能力,不是咬文嚼字的水平。 但他道:“我知道你和林姑娘挺好的。但我们的主子是公子,你时时刻刻记着这一点。” 桃子本就是聪明人,根本不需要季白说太多。她只是叹气。 但少女终究比男子更多愁善感一些,桃子怔了许久,忽然问季白:“你说,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决定不再见我?” 季白含笑道:“我日日都想见你,昨天晚上还梦见了你。” 桃子红着脸啐他,拿了他给的零食和脂粉,将他轰走了。 金陵毕竟是属于江南,气候宜人。过了年,尤其是过了上元之后,气温就一日一日地节节升高。 与气温的走向截然相反的是杜姨娘身体的每况愈下。 桃子又在夜色里引着裴师伯来过一次。裴师伯诊断完之后,给林嘉讲解了一番。 林嘉只听懂了风寒冲心,浑身冰凉。 三爷就是死于风寒冲心,据说他死得非常安静。三夫人有时候悼念丈夫的时候,会拭着泪感慨说“好在过去得没受罪”。 二月底的时候,杜姨娘说:“得给你办个笄礼。你娘早就说过,要给你办笄礼。” 穷人家的女儿哪有什么笄礼,十五岁的生日能得碗鸡蛋羹就不错了。 杜姨娘连鸡蛋羹都没得,因为她还没及笄就进了凌府了。自然不会有人给她办笄礼。 但凌家年长的姑娘们办过,她虽没见过,丫鬟婢女们却乐于口口传颂那些富丽煌煌的仪式,谈论那些衣裳、笄环,或者插笄的正宾是哪一位尊贵的夫人。 林嘉的娘一直说“等嘉嘉长大了要给她也办”。杜姨娘当时觉得有些可笑。 后来又想,许是堂姐见过大世面了,眼界与她不同了,或许就觉得这事正常了。 从前没在意,说笑着过去。如今堂姐早就是一抔黄土,她自己离化为黄土不远了,竟有了些执念,想完成堂姐的遗愿。 林嘉说了:“弄那作甚。”杜姨娘身体一日弱过一日,也没力气与她争辩,她直接托人带话给住在凌府后巷的肖氏,想请她为林嘉插笄。 说来可笑,哪有寡妇为少女插笄的。 但杜姨娘认识的又请得动的人里面,只有肖氏是良民,她还是举人娘子。以她的身份最高。 寡妇不寡妇的,杜姨娘就不在乎了。因她隐约明白林嘉的母亲的意思,她若还在,绝不会让仆妇之流给林嘉插笄。 杜姨娘跟带话的人说清楚了会给的酬礼。 话带过去,肖氏直接拒绝了:“我孀居之身,怎么能做正宾。她也太荒唐了。” 带话的人道:“嗐,可能就是想了个心愿吧,要不然走得不踏实。” 肖氏吃惊,虽先前过年的时候听肖晴提过一嘴说“嘉嘉的姨母病了”,但没多留意。她如今住在后巷,也不可能去打听府里的事。 追问之下才知道,杜姨娘竟算是病入膏肓了。 肖氏感到一阵凄凉:“怎地就……我才搬走没多久……” 抹了抹眼睛,她道:“我是肯定不能的,你回去跟她说让她别急,我帮她找人。” 话带回去,林嘉给了带话的人塞了钱做谢礼,送走之后对杜姨娘说:“你竟去麻烦肖婶婶,都说了不用。” 杜姨娘很高兴:“我就知道她会帮忙的。”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89 章(及笄) 第89章 带话的人本就带着礼来的, 这还不是事后的酬礼,那酬礼要另给的。 肖氏把东西留下,打听了左邻右舍最近可有往城外凌氏族里去的。左邻右舍有许多是凌府仆役,常有差事去各处。肖氏搭了个车, 拎着杜姨娘的礼去找了肖晴的婆婆。 她将事情与亲家一说, 强调:“她姨母虽是妾室,她是个良家。” 肖晴刚刚有了身孕。 自她嫁过来后, 家里地产增加了, 有丫头干活了,小孙女也被善待了,凌晋也可以进出尚书府了。凌晋的母亲对她简直不能更满意, 因此十分尊敬肖氏的为人, 便应了这个事。 通常寻正宾会有些什么“德才兼备”之类的要求, 但林嘉这情况就算了,肖氏的要求就是“无恶行, 全全乎乎的”。 这等事中老年妇人最有门路, 凌晋的母亲寻了族里一个常做全福人的妇人。虽不是什么“年高德劭”的,但的确全全乎乎的——公婆父母俱在, 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肖氏一听,就知道杜姨娘一定会喜欢。 果然杜姨娘收到消息特别欢喜:“这个好, 这个好。唉, 可要怎么谢她。” 她没读过书, 不懂那许多繁文缛节, 只把笄礼的正宾当作婚礼的全福人来用, 求个吉利,沾个福气。 正如肖氏料的那样。 人选都敲定了, 这个事必须得去跟三夫人报备一下。 因为到时候人是要进府的,进了二门不可能直接领到杜姨娘这里来,妾室没有资格不经主母同意就见外人的。 外人来了,门子上的仆妇会领到六房,六房再派人将人领到三房去。 到时候三夫人若是说一句“不准”,人怎么领进来的就再怎么领出去。 三夫人倒没有不准,反倒是感慨了一句:“嘉嘉都要及笄了啊。” 林嘉道:“是。” 三夫人道:“大姑娘了。” 她想起来问一句:“对了,杜姨娘如何了?” 林嘉没说话,垂着眼,微微地摇了摇。 三夫人叹息起来,怜悯地道:“要不再请大夫来给看看吧。” 府里给请的郎中,在林嘉心目中远没有裴师伯可靠。何况现在杜姨娘用的药都是凌昭给的,有许多贵重药材,还有补品给她吊命。 她只道:“一直在吃药呢。” 三夫人也没那么强烈的善心,便不了了之。 要说这个府里有谁会惦记着林嘉及笄的事,十二郎凌延必须得算上一个。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林嘉了,心里很想念,只为着人生大事,只能先苦苦忍耐。 但他记得林嘉的生辰。去年三月里,他就要送她生辰礼物,林嘉怎么都不肯收就是了。 今年是及笄之年,还与往年不同。他本就琢磨着这个事,还想着要怎么开口跟三夫人提,或者自己偷偷行事? 前者想不好措辞,后者又怕事情败露。 哪想到三夫人竟先跟他提了:“小林还请了人插笄,还是族里东楼的一位嫂子。” 凌延大喜,顺势求三夫人:“母亲赏她点什么吧。” “你呀~”三夫人伸出手指隔空笑点他,“知道,我已经准备了。” 她使人取来,是一根赤金嵌宝的簪子,十分富丽。 她道:“杜姨娘那个人眼皮子浅,一定喜欢。” 凌延打躬作揖,替林嘉谢了又谢。 那支簪子赏到小院,杜姨娘果然喜欢。这一点三夫人倒没冤枉她。 她说:“到时候就用这一根。” 她又感慨道:“咱们夫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大气。” 因三夫人是家里受宠的嫡女,她有着非常丰厚的嫁妆。 单她这份嫁妆,都值得凌延跪着孝顺她一辈子。 说起嫁妆来,杜姨娘又觉得有些事该交代林嘉了。 “我若没了,都是你的。”她道。 已近乎交待遗言了。 林嘉眼泪一滴滴地掉落。 “别哭。”杜姨娘道,“我还能撑,一定能撑过你的笄礼。” 林嘉别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哭。 桃子来小院的时候,林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请桃子来观礼。 因她的所谓“笄礼”,必然请不动十一娘她们。若十三娘来,说不定还不如不来。林嘉根本没打算开口。她从前只有肖晴一个朋友,肖晴如今有身孕了,孕妇不出门见人的,也来不了。 唯一仅剩的算是朋友的人,就是桃子了。 而且桃子,其实是某个人的眼睛。 桃子自然表示一定会来。 林嘉精神不好,瘦得更厉害。桃子看着心疼,找话题陪她说话闲扯。 便说起了肖晴娘。 “她实是我最羡慕的人。”林嘉道,“真希望我将来也能像她那样。” 走出小院,走出凌府,有个那样的归宿。 不必富贵,家有薄产,温饱即可。相公读书,婆母知礼。 待有了自己的孩儿,终身有靠,再不必飘零,再不必惶惶。 安心变老。 林嘉说的话,桃子一个字不漏地汇报给了凌昭。 凌昭的视线落在书案上摊着的手稿上。 这听起来就像是林嘉会想要的未来。她很早就表明心迹,有母亲遗命不得为妾。 但何止是母亲的遗命呢。她是和府里的妹妹们一起读书的,学的是一样的东西。课堂上会教什么,凌昭能想得到。 那些东西影响了她。但凡读过书的人,都一定或多或少地被影响。即便她只是个妾室的外甥女。 以及,梅林里的那些清晨,琴房里的那些时光,他们偶也会交谈。凌昭能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些东西绝不是做妾的姨母教的。 想来,只有她的生母。 那个妇人曾以良家子入宫,见识过那高墙之内的地方,还能安然出来,还能嫁人生子的,都不可能是愚笨之人。 在京城,能从后宫荣养出来的姑姑们,在勋贵间极为抢手,都被重金聘到府里教导贵女们。 林嘉的母亲,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只可叹她去的时候林嘉还小,她寄人篱下,后面行事难免有杜姨娘的痕迹。 但透过那些痕迹,看到她的内里,她纵然行事圆滑柔软,但其实从不曾自轻自贱过。 否则以她的境况,连给十二郎做妾都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她却为他挑了一盏“善则乐之”的灯。 凌昭抬起眼,看了一眼那盏灯。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桃子。”他道,“去给她准备东西。” 笄礼用的簪子定好了就用三夫人赏的那一根。因为杜姨娘的首饰里也没有能比那根更好的了。 杜姨娘虚弱地撑着,却还想给林嘉缝条新裙子,被林嘉摁住了。 “你再作,我便告诉肖婶婶这事不办了。”林嘉威胁她。 杜姨娘只好作罢,于是说好了笄礼上就穿旧衣裳。 没想到三月初四,林嘉生辰的三天前,桃子拿了东西来:“给姑娘的笄礼用。” 凌昭为她准备了新衣裳,还有加笄用的簪。 林嘉的笄礼简单,凌昭让桃子问清楚了,只一加,没有二加、三加。一根簪便足够用。 凌昭挑来挑去,为林嘉挑了一根他觉得最好的。 新衣裳当然好看且喜庆。 其实杜姨娘病弱至此,林嘉是觉得这种喜庆的颜色有些刺眼的。 但杜姨娘喜欢:“多好啊,多喜气,正好给我冲冲喜。就穿这个,就穿这个。” 林嘉眼眶一酸,点头说:“好,穿这个。” 但是凌昭给林嘉准备的簪子,杜姨娘就算再世故圆滑,都没法违心地去称赞说好看或者贵气。 就是一根木头簪子。 还不是常见的那种凤头、卷云或者如意形的。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造型,好像随手从哪撅下来的一根树杈子就做成了簪子似的。 但林嘉拿起这奇奇怪怪的木簪却微笑。 “簪子用这个。”她说,语气很坚定。 用这个哪比得上三夫人赏的那根阔气呢!杜姨娘深感无语。 但这是林嘉的笄礼,她喜欢更重要。何况三夫人赏都赏了,也不会要回去。 再一个,这丑簪虽奇怪了些,却是那个人送的。 杜姨娘觉得,算不算定情信物呢?要是这样的话,就用! 从前防着女孩子和人私相授受。 如今杜姨娘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盼着林嘉能和凌九郎私相授受,约定鸳盟,未来有托。 三月初七是林嘉的正日子。 三夫人还大气地赏了一桌席面。 凌府规矩严,凌老爷不许家人对族人跋扈傲慢。请的正宾是正经的凌氏族人,三夫人也正经地接待了一下,再派人送去了小院。 肖氏也来了。 她其实深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奈何请的这位正宾,虽在族中见过许多场或简单或豪华的笄礼,也在许多场婚礼中熟练担任过全福人,但她确实没有给别人做笄礼正宾的经验。 肖氏又深知杜姨娘是个不靠谱的。她甚至都打算请她一个寡妇来给林嘉插笄呢,你还能指望她什么。 她也根本没读过书,她可知道笄礼的流程、用辞? 她知道个啥! 肖氏只能不顾忌讳,亲自来了。 来了就险些掉泪。 虽有心理准备了,可真见到杜姨娘如今苍白虚弱的模样,还是没绷住。 从前隔着院墙,两看相厌。 她坐在床边,握着杜姨娘的手,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人的命,怎么如浮萍。 杜姨娘倒看得开,取笑她:“瞧你,没有以前厉害了。” 肖氏抹干净脸,笑着啐她。 杜姨娘道:“大好日子,别招晦气。待会还想和你喝一杯呢。哎,嘉嘉别瞪我,不喝了,不喝了。让你婶子带回去自己喝。” 肖氏绷着脸:“我才不喝。” 笄礼按时举行了。 说是笄礼都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了。因实在太简陋了。 杜姨娘既请了这样的正宾,自然不会请什么府里的仆妇来掺和。因人的身份有良贱之分,那样的话,正宾估计都得直接气跑了。 所以除了正宾,什么赞礼、赞者、摈者、执事统统都没有。 执事因是端托盘的,来观礼的桃子勉强充任了,正宾倒也没什么意见。 只其他的,只能肖氏上了。 林嘉的笄礼是一个程序上极为简陋的笄礼。简化到了其实就等于是只请人插了个笄。 还多亏了肖氏,才勉强有点笄礼的模样。 林嘉的衣裙漂亮且端庄,肖氏不吃惊,杜姨娘终究手里是有钱的。 但林嘉的插笄用的那根簪子还是让肖氏吃惊了。 造型古朴拙雅,看上去有一种琥珀质感,幽光沉凝。一看就是古物。 能压得住新衣裳,像是点睛一样,使鲜艳变成了鲜妍而不俗丽。 以前从没见杜姨娘显摆过。 杜姨娘若有好东西,怎么会不拿出来显摆。想来是真的压箱底不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也给了林嘉。 想想杜姨娘并无子女,林嘉相当于是她的孩子了。 但其实,比簪子更让肖氏吃惊的,是林嘉。 肖氏去年十一月就从府里搬出来了,和林嘉已经快五个月未见。 待插上笄,林嘉抬头。 昔日隔壁笑得可爱的小姑娘已经没了踪影。杜姨娘娘家是什么血脉传承,竟能生得出这样的绝色。 想到林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失去唯一的亲人,肖氏不由为她的未来担忧了起来。 只她自己也是咬牙扛着顶着地活着的,实在无力伸手再去帮别人。 只能暗暗叹息。 而桃子全程都十分安静。 只用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这场笄礼的每一个细节。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0 章(打算) 第90章 笄礼没过几日, 杜姨娘忽地又问了林嘉:“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愿不愿意跟凌九郎。你若不愿,我要去跟蔡妈妈提你的事了,请她帮着你物色门亲事。” 林嘉道:“你别闹, 等你好了再说。” 杜姨娘盯着她:“不能拖了。我原以为你能和凌九郎……算了, 趁我现在还活着,还能给你做主, 赶紧地。我若没了, 便是三夫人给你做主了,到时候嫁什么人由不得你了。” 她呼吸困难,说这么一场段话很是费力, 停下来用力想吸气。 林嘉落下眼泪, 终于点头:“好。” 杜姨娘眼中闪过失望和无奈, 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因为她的状况已经无力去和林嘉争辩,无力去说服她了。 她只能道:“你去请蔡妈妈来一趟。” 蔡妈妈就是三夫人身边最信重的妈妈。 林嘉擦干眼泪, 去了。 待她离开, 杜姨娘喘着气望着帐顶,心中都是忧愁。 她也曾是良家啊。 犹记得当年, 听说镇上的客栈里有去礼佛的贵客歇脚,她立刻挎上篮子去兜售自己做的点心果子。 男女主人自然不会吃这等外面来路不明的食物,买着吃的都是仆妇小厮之流。 男主人听到小厮夸好吃, 遂尝了一口, 觉得不错, 唤她过去领赏。 她那时候懂什么啊, 去的最远的路程就是村子和镇子之间。 没心没肺地去了, 少女刚刚长成的美好年华,性子大大咧咧, 不知道害怕,反而会笑。 男主人多看了她两眼。 那个男主人便是凌三爷。 因这两眼,三夫人派人去了她家,谈好了钱,便将她带到了金陵凌府。 她便成了妾。 这命运,根本未曾征询她半分意见。 嘉嘉还理解不到这一层。 她现在还能表达自己的想法,是因为她还有长辈在。倘她什么都没有了,替她做主的便是三夫人了。 蔡妈妈跟三夫人道:“叫我去呢。” 三夫人惊讶:“怎么?” 蔡妈妈道:“可能不太行了。我去看看。” 三夫人也不是铁石心肠,一个大活人,几个月时间就要不行,不由叹一声:“那你去看看,若需要什么,你做主就行。” 蔡妈妈道:“不如趁她还在,把小林的事定下来吧。” 三夫人想想,点头:“也好。有她长辈点头,也名正言顺。” 又使婢女把林嘉唤进来,问了两句。 林嘉红了眼圈。 三夫人还安慰了她一句:“你别怕,还有我呢。” 起码这短暂的片刻,林嘉是感激三夫人的。觉得虽人人都有许多小毛病,但其实也没有谁是恶人。 晴娘、肖婶婶谁不是呢。搁在她们眼里,她和杜姨娘也一定有许多毛病。 都是一样的。 蔡妈妈跟着她去了小院,小院里全是药味,蔡妈妈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只是隐隐闻到了参味,和肖晴一样以为是买了参须吊命。 其实就是参须也不便宜。参都长在山里,人工种不了,它就不是个寻常人家吃得起的东西。 杜姨娘眼看着是不行了,还吃这个有点浪费,还不如把钱留给林嘉以后过日子呢。 蔡妈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见到杜姨娘完全失了生机的模样,也不禁唏嘘起来。 “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她站在圆桌旁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林嘉拉出绣墩请她坐下,她就势坐在桌旁,跟床还隔着一段距离。 杜姨娘又咳起来,蔡妈妈忙用手帕捂住口鼻。 林嘉服侍杜姨娘喝了水,顺过来气儿,杜姨娘道:“你去给妈妈沏茶。” 要把她支出去。 林嘉看了她一眼,垂头出去了。 蔡妈妈目光追着她,直到她带上了槅扇门,才转回头来,赞道:“这孩子也不知道生得随谁,出落成这般模样。” 林嘉隐约听到了半句,槅扇门关上,听不真切了。 她知道里间里杜姨娘将要请蔡妈妈帮她筹谋婚事,当初肖晴的婚事,就是托了老太太身边的徐妈妈。 她们这些妈妈人面广,关系多,很能办事。 蔡妈妈能帮她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有肖晴做前例,林嘉觉得鳏夫也挺好的,年纪大的人真的都很会照顾人。 只她不像肖晴那样是举人之女,又有个在读书的弟弟。并且她还有母亲教导。 林嘉知道其实自己的情况要比肖晴难得多。 五不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她这种,丧母长女。 虽然杜姨娘是她姨母,但说出去——“妾养大的”?听着都像是骂人了。 林嘉根本不敢奢求能找到像肖晴夫君那样的。她觉得,鳏夫也行,年纪大也行,家里穷些也行。她对这些都没什么要求。 她唯一只希望那人是读过书的。 她当然不敢要求什么童生、秀才,只要是读过书的,认识字,知晓道理的便行。 九公子一直鼓励她多读书,便是因为书中有明德。人要读书,才能明理,才能知礼。 但若给她说个贩夫走卒呢? 这并非不可能,相反还真的可能。读书人家才配读书人家,举人的女儿才嫁给秀才。 贩夫走卒,奔波于生计,又有几个能识字读书的。 林嘉低下头去。 ……又抬起来。 日子总是人过的。肖婶婶连男人都没有了,不一样靠着自己把两个孩子都拉扯大了吗? 如今,晴娘嫁得良人。九公子又说,肖霖明年一定能过院试。 晴娘以前多么羡慕她这边的生活啊,可现在她不羡慕了。她有她自己的日子,她熬出来了。 咬咬牙,日子都能过来的。 茶沏好了,但林嘉并不急着端进去。叫她沏茶只是一个把她支出来的借口罢了。 她就在明间里等着,等杜姨娘和蔡妈妈说完话,自然会叫她进去的。 可里间里突然想起了蔡妈妈拔高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 林嘉不及反应,已经拔脚冲进了里间,直奔床前。 果然杜姨娘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像断气了一样。 林嘉使劲摇晃杜姨娘:“姨母!姨母!你醒醒,醒醒!” 掐人中,掐手臂,掐手背,将她手背都掐紫了的时候,杜姨娘忽地抽气,醒过来了。 林嘉虚脱。 这症状是厥过去了,风寒冲心,就会有这种症状。到最后可能哪一次厥过去就醒不来的,三爷据说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的。 林嘉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每一次杜姨娘醒来,她都有虚脱感。 蔡妈妈也一头汗,猛拍胸口:“吓死我了。” 病死归病死,要是跟她说着话死过去了,蔡妈妈也得膈应好几年。 估计睡觉都得睡不好。 杜姨娘好像想说话,只说不出来。 林嘉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说了,你别管了,你好好休息。” 杜姨娘实在无力,只能虚弱地闭上眼睛。 林嘉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来:“妈妈,要不先请回?” 蔡妈妈也不想跟这里待着,赶紧说:“好,我先回去。咱们下次再说,下次啊……” 忙不迭地走了。 林嘉唤了小宁儿打水,拧湿了手巾给杜姨娘擦汗。杜姨娘脸白得像纸,额头脖颈间全是冷汗,呼吸很乱。她好不容易忍过这一阵胸痹的难受,渐渐了回复了力气,便睁开眼睛,捉住了林嘉的手。 “她们!”她喘着气,不太连贯地说,“她们想,让你,给十二郎,做妾!” 手巾掉落。 林嘉脸一瞬就白了。 “你别答应。”林嘉留下眼泪,“姨母,我不愿意。” 杜姨娘是她唯一长辈。只要她答应,交换了庚帖,婚约就合法成立。 “我没答应。”杜姨娘一边缓气儿,一边说,“只我们还没说完,我一着急,就眼前一黑了。” “十二郎不成。”杜姨娘道,“我不会答应的。” 杜姨娘此时回忆起来,三夫人赏的镯子、簪子都太贵重,才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三房或许早就有了这个想法。 她又想起了秦七娘。三夫人不合规矩地向秦家姑娘介绍她,另两个姑娘都十分冷淡,只有秦七娘和她说话。 她当时以为是因为她和林嘉投缘。 现在回想起来…… 三夫人就是有心给十二郎纳嘉嘉,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告诉秦家的姑娘们。 所以秦七娘……她自己看出来了。 她是个厉害的。杜姨娘直觉得这是个笑里藏刀的类型。 孙姨娘赵姨娘都是三夫人带过来的丫头,她们给她说过很多秦家的事。 嘉嘉如果为妾,定然斗不过这个秦七娘。 普通的妾室如她一样做小伏低也不是不能讨主母喜欢的。可嘉嘉生成这样一副容貌,若男人不能强势护着,只怕再低声下气也难以在主母那里讨得喜欢。 十二郎可是强势的人? 他是个屁。 他若有九郎的手腕、决断,杜姨娘也愿意把林嘉托给他。可他显然没有。 人家凌九郎处处为着林嘉着想,暗中行事,缜密不漏,半点都不伤林嘉的名声。 十二郎个怂货,纠缠林嘉的时候也只想着自己一亲芳泽,却在三夫人跟前唯唯诺诺,半点担当都没有,让三夫人迁怒嘉嘉。 这样的男人,等一时的新鲜感过去了,怎么可能会在正妻的手里护住嘉嘉。 “嘉嘉,嘉嘉。”她胸口又难受,说话困难起来,“九郎……” 凌九郎才是最好的选择,能护她在内宅里一生平安。 “别说了。”林嘉握着她的手,“求你别说了。” 她泪流满面,把脸埋在了杜姨娘的枕边。 凌九郎一直在关照她。他往小院里送来的药材和补品,贵得她一辈子都还不起。 可他再没出现过了。从接了她的灯,他再没出现过了。 他就是那样一个高山白雪般的人,他的喜欢纯粹又干净。 她怎么能拿这些红尘俗世的算计去玷辱他。 也没法捧着盂打着扇看他与妻子举案齐眉。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1 章(不能) 第91章 杜姨娘十分地后悔自己的贪心。其实林嘉年纪渐大, 该在及笄前就为她筹谋婚事的。 只她发现了林嘉和凌九郎的来往,便生出了想让林嘉留在凌家的念头,一拖再拖,将这件事拖到了现在。 她若还康健, 或许斗着胆子能扛一扛。凌家也不是不要脸的人家, 三夫人终究不能强纳了林嘉去。 顶多就是林嘉嫁了以后她日子不好过就是了。 只现在,她连扛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说太多话都困难。 杜姨娘在忧心忡忡和后悔莫及中, 状况愈发地糟糕起来。 这一夜她夜半忽然心悸惊醒,隐有感觉。她转头看去,朦胧看到林嘉就睡在她屋里的榻上。 她想唤她, 却发不出声音。想伸手, 伸不出去。 眼前终于黑了下来。 杜姨娘带着不安离开了人世。 第二日小宁儿在门外听不到起床的响动, 隔着槅扇门问:“姑娘,起了没有?” 屋里却静得听不到回答。 小宁儿纳闷, 又试着喊了两声, 依然没有一点回应。 杜姨娘、林嘉,都没有一点声音。 小宁儿这才觉得不对, 忙推开门,便看见林嘉坐在床边,握着杜姨娘的手, 凝视着她。 小宁儿走过去, 杜姨娘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样。 可小宁儿知道不是, 她捂住了嘴:“姑娘……” 林嘉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了。 总之她醒过来便先过来看杜姨娘, 便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离开了这个世界。手都凉了。 她便一直握着她的手,想给她暖热乎些。那手却一直回不了温, 总是冰凉的,而且开始僵硬。 “姑娘,姑娘。”小宁儿轻轻推了推她。 林嘉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笑,说:“她走得安静,我竟不知道。想来,是没有受罪的。” 她太平静,小宁儿年纪小,有些吓到,忙飞奔出去找王婆子。 王婆子正生火,一边擦着手一边跑进来。察看了一番,确认了杜姨娘确实过身了。 这事,她们早有心理准备,其实一直在等着了。 杜姨娘的寿衣都准备好了。 她道:“姑娘,节哀顺变。姨娘过去了,姑娘还得好好的,莫伤了身体。” 林嘉道:“好。” 王婆子道:“那我们去报信了?” 林嘉道:“去吧。” 林嘉有些太平静了,王婆子和小宁儿对视了一眼,退了出去。 王婆子道:“你去给夫人报信,我去那边。” 因桃子早交待过,若有事,立刻去报。 两个人分头去了。 房间里,林嘉一直还握着杜姨娘的手。 杜姨娘以前说,伺候病人久了,其实等那人走的时候,不会有突然的感觉,会接受得自然而然。 林嘉从前只不信,可现在信了。 她望着杜姨娘的脸,便觉得她只是睡了,或许睡到什么时候就会伸个懒腰起来,嗑着瓜子在墙根底下竖着耳朵听隔壁的闲话。 可心里又清醒地知道,她不会醒过来了。她走了,就跟娘亲当年一样,再不会回来了。 林嘉竟也平静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也忽然理解了三夫人,三夫人每提三爷,总是会念叨“走的时候没受罪”。是啊,走的时候没受罪,就很让人欣慰了。 林嘉拍着杜姨娘的手,轻轻地安慰她说:“别担心,我是大人了。” 湖畔水榭,桃子脚步匆匆地进了书房:“公子!” 她垂手禀报:“杜姨娘过去了。” 凌昭的笔停下来,抬起头。 桃子垂手等着他示下。 过了片刻,凌昭道:“你过去,陪着她。” “不用插手那边的事,府里都有定例,自会有人管。” “你只陪着她就行。” 仅仅是作为相互熟稔的女孩子,过去陪伴。这是女孩子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与三房或者四房都无关。 桃子明白了,应道:“是。 小宁儿报到三房。 三夫人刚起床,正由丫头梳头,闻听消息,怔住了。 虽是个不必在意的人,但总归是个大活人没了,难免唏嘘。 叹着气,吩咐蔡妈妈:“去六弟妹那里知会一声吧。天渐热了,早点收拾了。” 蔡妈妈道:“哎,那个事还没跟她说定呢,人就没了。” “没关系。”三夫人接过象牙梳篦,慢慢地梳着自己的长发,“小林又跑不了。” “唉,怪可怜的孩子。” 桃子第一个赶到了。 林嘉竟还一直都坐在杜姨娘床边握着她的手呢。 她头发都没梳,还披着。原就是早上醒来,披衣过来看时发现人没了的,还不及梳洗。 桃子过去温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待会会来很多人,可能有男仆,你得收拾一下。” 林嘉终于放开了杜姨娘,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掖好,对桃子点了点头。 桃子去打了水来,林嘉洗漱完,桃子又帮她梳头。 她们两个性子都好,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的,桃子从来没见过林嘉这样安静沉默过。 她若是哭泣、难过都还好,唯独这样有点吓人。 但桃子莫名她想起了凌昭。 公子在京城,收到丧讯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得吓人。 他先回了书房,让南烛研墨,写好了请假的文书,换了衣服,吩咐大家收拾东西,一些他随身的东西单独先收拾出来,他会先走,婢女丫鬟们带着旁的东西,慢慢回金陵。他出门了,再回来,船都安排好了,换过衣服就出发了。 桃子跟着别的人一起押着箱笼回来得晚,到金陵的时候便感觉公子身周有一种死一样静的氛围。像一层气裹着她。 桃子看了一眼林嘉。 对,就和此时的林姑娘是一样的。 一层看不见的气,将这个人裹着,将她与世间短暂地隔绝开了。 小宁儿先回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蔡妈妈果然带着人来了。 来的有婆子也有男仆。 寿衣是早就准备好的,婆子帮着装敛。 蔡妈妈告诉林嘉:“不能在后宅里停灵的,要送到祖地那边去。” 她安慰林嘉:“夫人慈悲,自己掏钱给杜姨娘搭个灵棚,请人做场法事。等下葬的时候,让你去送。” 大宅有大宅的规矩,妾室的待遇和主人不同。 林嘉生活在这里,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她点点头。 蔡妈妈原是预备好了她又哭又闹的话怎样跟她说,没想到她是这样。 桃子在旁边低声安慰她。林嘉点点头,道:“我去帮衣服装敛。” 便进去了。 蔡妈妈瞧着桃子生得俏丽,穿得体面,却面生,问了一句:“姑娘是哪一房的?” 桃子道:“我是湖边水榭里伺候的。” 蔡妈妈便哦了一声,知道了是四房的人,不免多看她两眼。 桃子道:“我俩常在梅林碰见,认识的。” 蔡妈妈恍然。 又问桃子是几等,待知道是一等大丫头,越看越觉得好,不免心动。 因她有个儿子,年龄正相当,便扫听桃子是否订给了人。 桃子道:“已经定了,等别房的郎君除了服再办。” 蔡妈妈有些失望,不死心地问定的是个什么人,当什么差。 桃子微微一笑:“是我们公子身边的长随,他是万全管事的四子。” 长随是男主人身边最信重的心腹。 万全管事大号凌万全,他爹叫凌久保,是凌老爷书童出身,如今是凌府的大管家。 蔡妈妈就偃旗息鼓了。 南院的三个孤寡婆媳也过来帮忙。 杜姨娘净身闭窍,换好了寿衣。 先用了被子卷上,再用席子卷上,婆子们抬到了车上。男仆推车,准备走。 到这时候,林嘉死死地抓住那平板车,虽不哭闹,却也不放手。 蔡妈妈都叹气,也掉了两滴眼泪。 一堆人劝,林嘉就是不放手。 桃子抱住她:“你让她去,她去的是好地方,下辈子投胎也可以享富贵的。” 蔡妈妈说的祖地指的是凌氏祖坟,那自然是大师细细勘过选出来的风水宝地。 子孙代代,享着庇荫。 林嘉终于松手,车子轱辘辘地走了。 林嘉抱着桃子,终于哭了出来。 桃子抱着她轻拍。 这等事府里自有章程,蔡妈妈不必跟着车走。 她问林嘉:“可有什么亲族要通知的吗?” 林嘉摇摇头,又想了想,道:“从前住在隔壁的肖婶子。” 没旁人了。 林嘉从前没朋友,只能和肖晴做朋友。杜姨娘也没朋友,只能和肖氏做邻居。 换个角度看,肖晴、肖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群生活在凌府边缘地带的人,只能互相靠近。 蔡妈妈先走。 南院三个人留下安慰林嘉。 她们脸上都很平静。连一般人会有的对生命逝去的唏嘘也没有。 桃子有点怕她们,觉得没有生气。 她们见林嘉也平静,便还算放心,也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那院门关上,就像没有活人一样。 桃子问了小宁儿,知道林嘉根本从早上一直都没吃饭。她硬逼着林嘉喝了半碗粥,又让她去睡。 此时才是晌午时分,太阳正高。 但林嘉经历了从早上到现在的忙碌,精神消耗极大,她听话地躺下,没一会儿竟昏沉沉睡着了。 桃子交待了小宁儿和王婆子一番,准备回去被凌昭汇报。 王婆子却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桃子一怔,忽地反应过来。 这两个虽暗搓搓地从水榭拿钱,但明面上,她们的月钱是从三房支的。她们是三房的人。 她们是三房分配给杜姨娘使用的人。如今杜姨娘没了,以后怎么办呢? 王婆子和小宁儿在这边待得舒服,打心里其实不想离开。然而仆役的来去哪里轮得到她们置喙。 所以只能问桃子。因为最开始,就是凌昭把她们安排过来的。 但实际上,桃子也不知道。 桃子哪知道以后怎么样。 桃子根本就搞不明白凌昭和林嘉之间怎么回事。 桃子回到水榭,去找凌昭禀报:“……都忙完,便让她睡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像是累极了。” 累极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凌昭都经历过,那种精神上的疲惫,非常懂。 他沉默了许久,道:“知道了。” 主人应了这一句,桃子便该下去了,但她没动。 凌昭抬眼:“还有什么?” 桃子吭哧了一下。 季白提醒过她,他们的主子是凌昭。可人跟人相处是会处出感情来的。桃子还是想说句话。 她垂首问:“……公子,不去看看她吗?” 书房里很安静。 过了许久,她听见凌昭轻轻地道:“我不能去。” 因这个时候,会是人最脆弱的时候。 人脆弱的时候,容易软弱,会暂时地放下许多坚持的东西,会想寻求逃避。 这时候如果去到她身边,如果她因一时的软弱想要在他肩头靠一靠,凌昭没法保证自己能推开她。 起码在梦里就不能。 可当她走出短暂软弱的时候,一定会后悔。 因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他能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2 章(不信) 第92章 肖氏得到消息, 立刻就来了。 林嘉睡了一觉醒了,披着头发坐在床上正发呆,目光落在空气里,茫然。 小宁儿引着肖氏进来, 正看到这一幕。 肖氏一阵心酸, 过去坐在床边:“嘉娘。” 林嘉唤了声:“婶子。” 她握着林嘉的手,像桃子一样, 先安慰一通, 无非是节哀顺变那一套。 因这种时候,也真没别的什么话能说的。 林嘉唤小宁儿:“给婶子沏茶。” 肖氏见她这种时候,还能冷静行事, 依礼待客, 心下放心了许多。 便试着问起杜姨娘临终的情况, 林嘉道:“挺好的,没遭罪。” “没遭罪就好。”肖氏唏嘘道, “我们家那口子, 走的时候遭了大罪的。” 再问起身后事,林嘉都说了。 肖氏赞道:“凌家家风讲个‘仁’字, 不愧是百年世家。” 她羡慕杜姨娘:“她这归宿好,以后有享不尽的香火。” 杜姨娘将要葬入凌家的祖坟,以后伴着凌三爷、三夫人一起享十二郎的香火。 这在时人来看, 是福分, 是福报, 是一个女人的好归宿。时人最怕的还不是活着的时候受苦, 而是死了之后入不得某家的祖坟, 成为孤魂野鬼。 桃子也是用这套来安慰林嘉,才让她放开了扒着车的手的。 林嘉点点头。 只她没穿好衣裳, 这样见人不够礼貌,便起身开箱拿衣裳。 肖氏见她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竟是孝服,问:“你要给她穿孝?” 林嘉点点头:“我想穿一个月。” 肖氏感叹:“也好,终究是养了你一场,也算是养恩。” 杜姨娘是林嘉的堂姨母,是异姓隔房已适人的女性长辈,在“长辈”这个词前面的每一个前缀,在五服关系中都要减一等,全减完之后,按照五服关系,她是不必给杜姨娘穿孝的。 但她想穿,穿一个月,算是报杜姨娘的养恩。 肖氏颇为杜姨娘欣慰。 帮她穿好衣裳,肖氏低声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嘉沉默了一下,道:“我年纪大了,该说亲了,会请蔡妈妈帮忙。” 至于三房想让她给十二郎做妾的事,她觉得羞耻,不愿意别人知道。 按照杜姨娘的关系,林嘉是三房的人,三房理所应当地该把这件事挑起来。别房的人不好插手她的事。 何况肖氏连别房都算不上。 她自己的能力有限,更明白林嘉说亲的难处,已经超出了她能帮忙的范围。三房的人来帮忙,总比她强得多。 她点点头,问了另一个特别现实的问题:“姨娘的东西,三房可说了怎么处理吗?” 林嘉愕然。 肖氏便明白,林嘉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她叹了口气,解释道:“她是妾,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夫家给的。她若有孩子,私房自然是留给孩子的。可……” 可杜姨娘没有孩子,林嘉不是她的孩子。 妾没有嫁妆,都是光身子进门的。妾的亲戚也根本不算正经亲戚。 杜姨娘房里的东西理论上来说,都是凌家的东西,不该由姓林的人来继承。 三房另两个妾都还健在,杜姨娘和林嘉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都自然而然地觉得,杜姨娘没了,私房钱留给林嘉没什么问题。 实际上问题大了。 肖氏从前是主母,她懂。 她解释明白了,悄悄跟林嘉说:“你也在凌府里养了好几年了,我是觉得三夫人那个人倒不会在乎姨娘那点私房。” “只是……”她说,“要不然你把姨娘的私房银子先收起来一半?” 藏一半,要万一三房真要收回杜姨娘的私财,林嘉还能落一半。 若是肖氏自己,绝不会这么做。可放到林嘉身上,这孩子连亲人都没有了,若没有点银钱傍身以后可怎么办。 风骨这种东西,要求自己就行了,没必要要求别人。肖氏甚至给出了这样的建议,是真心为林嘉着想了。 这个孩子也是看着长大的。 肖氏很难违心地说,她喜欢隔壁的邻居。 她甚至一直都不喜欢林嘉的容貌。她内心里一直预判,林嘉极可能以后要给什么人做妾的。后来十二郎纠缠林嘉,让她瞧见过,更觉得自己的预判是对的。 所以她不喜欢肖晴和林嘉来往。 但她也一直都知道,隔壁的林嘉娘是个好孩子。 女孩子的出身和命运很难由自己掌握,但那孩子的确是个好孩子。 林嘉原不懂这里面的门道,经由肖氏解释了,才理解了。 妾啊,连自身都不属于自己。 她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必这般,夫人若是要收回去,便收回去吧。 她轻声道:“我们欠凌家的,已经太多了。” 三夫人代表凌家,凌九郎亦代表凌家。凌家没分家,他们就是一家人。 欠凌九郎的根本还都还不起。甚至林嘉也知道,她若去跟他谈钱的事,他只会蹙眉嫌烦,耽误了他看书抚琴。 这欠的都没法还了。怎能再去贪渎凌家的资财。 林嘉干不出这种事来。 肖氏轻叹一声,但内心里也高看了林嘉一眼。她果然是没看错这个孩子,孩子还是好孩子。 桃子吃过午饭又来了。 见肖氏在,她很高兴。她毕竟也年轻,这种事也没经历过,若有年长女性来安慰一下林嘉求之不得的。 肖氏见她来了,便把林嘉交给了她,悄悄说:“也不必使劲劝,这等事劝其实都没用,得等自己走出来。” “你们关系好,若能陪着她,多陪陪她。”她又担心,“会不会影响你差事?” “不会,我订了亲的,本来就闲了。”桃子说。 肖氏又跟林嘉说:“下葬的时候我过去。” 林嘉握着她的手,许久,道:“你搬走之后,她精神就不好了。” 肖氏顿觉眼眶酸胀,使劲吸了吸气,点点头,离开了。 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四夫人消息都不会慢。 她听到消息的时候颇意外:“怎么就没了?” 想想又叹气:“人就是这样,说没就能没的。” 想起了四爷,又流了眼泪。 好在她的性子素来是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傍晚凌昭过来陪她用晚饭,她问起来:“三房那个小姑娘的那个做姨娘的姨母没了,你知道吗?” 凌昭道:“知道。” 四夫人惊讶。 这不是凌昭该知道的事。他一个在守孝的年轻公子,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隔房长辈的寡居姨娘去世的消息。 他说“知道”,便等于是坦诚他与那小姑娘关系不一般了。 四夫人原以为是发现了亲儿子的小秘密,一心想看热闹的。谁知道还没热闹起来,小姑娘的姨母就病了,她变得足不出户,在长辈床前侍疾。 点心也没了。后面就没热闹可看。 她从来不是一个能持之以恒的人,也就先把林嘉搁下了。 此时,她惊讶地眨眨眼。 凌昭挥挥手让婢女仆妇们都下去,端碗给四夫人盛汤:“母亲不必窥探我的事,我不会在孝期里做出丑事。” 偷窥被抓包,四夫人“咳”一声,绷起脸:“我主要是担心你前程……” “我的前程、外面的事,母亲都不必操心。”凌昭道,“父亲手里的资产,我回来之后也已经跟管事交割清楚了。” “另外,其实我在京城也置办了些私产,未曾禀报过,还望母亲原谅。” 理论上,父母在子女不当有私产,未婚的子女就更不应该了。 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不管是谁家,高门大户,若是哪一房手里没点私产,只能说明男人无用。 凌四爷就是个颇长于庶务的人,或者说,以四夫人的了解,凌家的男人怎么说呢,从凌老爷到凌六爷,都是读着最圣贤的书,做着最踏实的事。 凌六爷只有秀才功名,但他身上也有恩荫的官身。恩荫的官身也是官身,凌六爷却可以毫无芥蒂地和商贾们称兄道弟地交往。 他将凌家的庶务打理得十分兴盛。 四爷就曾感叹说,六弟若能把书读出来,说不得便是一代计相呢。 四夫人那时候只笑——四爷中了进士,都不愿意做官,却盼着最小的弟弟登堂拜相,笑死了。 此时,四夫人确认她这儿子真是凌家人。 你看着他一脸的不食人间烟火相,他其实把钱的事情算得清楚着呢。 他有私产,四夫人做梦笑都来不及,怎会生气。 “我生什么气。”她眉开眼笑,“你不跟着我们跟着你大伯,我还担心你不懂这些。看你会过日子,我就踏实了。” 她一个顶顶不会过日子的人说这种话,颇让凌昭无语。 四夫人就和三夫人一样,家中受宠嫡女,有丰厚嫁妆。夫君在的时候有夫君,夫君没了还有娘家父兄。四夫人更强一点,她还有儿子可靠。 这两个女人是从来不曾为生活愁过半点的。 不像有的人,生着一颗梅精雪魄般的心,却要带着笑去汲汲营营。 凌昭强压下心口那一份酸楚,告诉四夫人:“母亲不必使人去水榭打听了,我与母亲说实话,我也认识林姑娘。” “桃子和林姑娘熟稔,吃了她做的糕点,带回来给我,意外地合脾胃。我便一直付银钱给她,让她专门给我做。” “因我在为父亲茹素,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个事,所以在母亲面前也没有表露出与她相识。” 四夫人心疼他:“你该吃吃。” 凌昭道:“后来了解了她的情况,因我也是新经父丧,见到幼失怙恃的孤女,不免伤情,颇觉得怜悯。便将我水榭那边调制颜料的活计放给了她,让她赚些小钱。” “你果真像我。”四夫人叹道,“我也是见不得人受苦的。” “我知道母亲猜疑什么。我与她年纪差得颇多,看着她像个小姑娘,除了怜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母亲不必多想。” “我为父亲守孝,还要许久,男女之事母亲都不要瞎想。” “只是,林姑娘确实命运多舛,她如今孤苦伶仃了。母亲是心善之人,若能看顾些,便请看顾些吧。” 四夫人点头:“好。她要有需要帮忙的,我能帮就伸把手。” 凌昭微微点头,为四夫人盛饭布菜。四夫人用饭。 母慈子孝,画面和谐。 只凌昭说的那些话,前面的,四夫人都信。 最后的,四夫人一个字都不信。 傻儿子,他不知道人的眼睛会说话。尤其他生了一双和他父亲那么像的眼睛。他说到“小姑娘”三个字的时候,那眼睛里柔软得要生出水来。 若这是“怜悯”,那相公就是怜了她一辈子。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3 章(情起) 第93章 三夫人颇慷慨, 自己掏钱为杜姨娘搭了灵棚,又掏钱请人给她做了三日的法事。 杜姨娘没有子女,这些便都是府里定例里没有的,都是三夫人自掏腰包。 老夫人听说了, 还夸了三夫人。叫人给三夫人送了一份老夫人亲手抄的佛经, 一串金刚菩提的一百零八子。 另有一块三阳开泰的玉牌,是给十二郎的。 别的也就罢了, 玉牌令得三夫人特别高兴。 因十二郎从前在府里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虽则凌老爷和老夫人也不会漠视他,但也都不曾对他另眼相看过。 孙儿众多,多的是膝前彩衣娱亲的。譬如五房的十三郎, 最会在老夫人跟前耍宝, 便常得赏赐。 十二郎一直畏畏缩缩, 从不往前凑。三夫人气他不争气很久了。 如今颇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三夫人对蔡妈妈道:“你瞧,我也不是不会做这等卖好讨人喜欢的事, 我只是不屑得去做。” 不像四房、五房、六房的那几个, 做得那么顺溜,成日里在老夫人跟前取巧卖乖。 蔡妈妈道:“你惯了谨言慎行、深居简出的, 你的人品,旁人怎窥得到。她们只晓得看别房花团锦簇。” 三夫人又感慨落泪。 待收了泪,说:“小林那边人手要安排好, 她一个姑娘家, 别叫旁人随便看了去。” 蔡妈妈心道, 林嘉又不是什么千金闺秀, 怕什么人家看了去。 只三夫人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 如今她心里林嘉是未来十二郎的妾室,也算是她身边的人了。她身边的人怎能不洁不净的, 必得守好了才行。 蔡妈妈恭敬回道:“都安排好了,两个婆子跟车呢。” 三夫人还是不放心,因林嘉实在生得太好看。她道:“你也去。” 蔡妈妈没办法,到了那一天只好跟着一起出了城。 林嘉上了车,还请她一并接了肖氏。 肖氏如今不止是老夫人的故旧之女,她还成了凌氏正经族人的正经姻亲。 她一上车,蔡妈妈没办法,只好挪出位子来,自己坐角落——这之前,她是大剌剌地和林嘉分坐的。 杜姨娘终于入土为安。 以时人的眼光来看,她这一生竟算是很幸运的一生了——出身贫寒,幸运作了贵人的妾室,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死后葬在了风水宝地,世受香火。 林嘉为杜姨娘穿了孝。 蔡妈妈说:“她只是堂姨母,倒也不用。” 林嘉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她于我有养恩,我也是在府里读过书的人,岂能不如畜生?” 肖氏也道:“这是正理。便叫老夫人知道,也要称道一声的。” 蔡妈妈给噎住,悻悻然。 肖氏以前没跟蔡妈妈打过交道,一直暗暗观察。 待杜姨娘下葬封了穴,她们又乘车回到城里。车子先驶入凌府后巷送肖氏。到了地头,林嘉下车握着她的手道谢,谢她肯送杜姨娘最后一程。 肖氏看了一眼车边不耐烦站着的蔡妈妈,低声说:“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你说帮你物色亲事的,可是她?” 林嘉轻轻点头。 肖氏微微叹气。 “婶子别担心。”林嘉道,“婶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那么难都能熬过来。我比婶子年轻呢,没什么扛不住的。” 肖氏与她四手交握,用力地握了握。 待回到府里,蔡妈妈道:“好了,都落定了。你好好地就行。既要给她穿一个月的孝,就踏踏实实待在院里,别乱跑。” 因她回来路上算了算时间,林嘉穿一个月孝,刚好除了九郎之外的其他郎君们要除服了。 时人守孝算日子,是从闻听讣闻之日算起的。 故而凌府其他人比凌昭要早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就是从金陵往京城报信的路程时间。 再一个月,刚刚好十二郎他们除服出孝。 因男方家一直催,秦家五夫人怕拖得太久使得秦八娘的婆婆不喜,便着急嫁女。 但秦八娘上头压着秦七娘,哪有姐姐未嫁,妹妹先嫁的。故而秦五夫人要赶紧把秦七娘嫁出去。 要不是因为这个,若再给秦七娘一些时间,让她能从从容容地挑选夫婿,或许未必就非得是凌家十二郎。 大户人家走六礼走得慢,是因为从插定之后还有许多要准备的东西。 但秦五夫人和凌三夫人这几个月已经都悄悄准备好了,只等除服,几日就能把六礼过完,抬人进门。 紧跟着秦五夫人就要发嫁亲女了。 都是已经说好的事,十二郎的亲事定在了五月初,也跟凌家老爷老夫人都禀告过了。六夫人那里也在安排了。 就只等着除服了。 所以这段时间,林嘉安安静静地,还正好。 林嘉却问:“还请问妈妈,我姨娘的私房怎么处置?小宁儿和王妈妈怎么安排?” 蔡妈妈没想到她还会考虑到这些,不禁有点刮目相看。 她道:“这些不急,先照着原来就行。你先给你姨母守完孝咱们再说。” 理论上杜姨娘没了,私房先另说,首先一个丫鬟婆子就该撤了的。 但蔡妈妈想到林嘉以后成了三房的姨娘,一样要有这些配置,实没必要折腾。到时候让她把小宁儿、王婆子直接带过去就行了。 林嘉道:“既然如此,姨母的私房银子和妆奁匣子我都不动。只小宁儿和王妈妈伺候一场,想赏两件旧衣裳给她们全了缘分。还想烧两件给姨母送过去,让她体面。妈妈看看行不行?” 蔡妈妈同意了:“行。” 林嘉回到小院里,把小宁儿和王婆子召到眼前,先赏了她们银钱——从她自己的私房里出的。 又许她们去杜姨娘的衣裳里挑两件。 “挑料子好些的,新些的。”她道。 说得好听点是“留个念想”,其实拿回去大概率是送到外面当铺里换钱。 至少在钱的事情上林嘉是懂的。 两人谢过,各去挑了两件。 王婆子问:“姑娘,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蔡妈妈那里是什么章程?” 林嘉道:“我问了,妈妈说且等我为姨母守完孝再说。”她顿了顿,问:“桃子姐那里可有说什么?” 王婆子道:“我也问了,她说的也是一样的。” 那这就是九郎的态度了。 九郎纵然关照、看顾她,他的身份实在没法插手别房内宅的事。他不能主动,只能等着三房动,他看情况再应对。 但林嘉希望能不惊动他,就尽量不惊动他。 他丁忧守孝呢,她实在很怕一个不缜密,因为她令他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 要是那样,她百死难赎。 杜姨娘三月十五下葬,三月十八是她的头七。 这天晚上,林嘉和王婆子、小宁儿合力把杜姨娘两只箱笼抬下来,把最底下的一只拉了出来。 林嘉打开来,翻开上面的几件老气横秋的旧衣裳,p;   因为时间太久,衣料的颜色褪得很厉害。但和上面旧衣的颜色依然有很大反差。 王婆子道:“姨娘还收着这样的衣裳呢?” 那衣裳褪色得厉害,但依然可以想象出当年它还是新衣时的艳丽。 这样的衣裳,在三爷去世后就该被处理掉了。或者赏给丫头,或者托人带去外面当铺里盘掉。 总之一个守寡的姨娘,不该再有这样的衣裳了,既然不肯离开凌府,要为凌三爷守贞,那后半辈子就都穿不上了。 林嘉微微一笑:“她最爱漂亮了,留着当个念想。” 这是林嘉小时候就发现的杜姨娘的小秘密。她曾见过她在灯下抚着这裙子脸上露出微笑。 当年林嘉小,只以为杜姨娘为这漂亮的衣裙而笑。 如今林嘉大了,再闪回这记忆的画面,忽地怔住。 那哪里是为一件衣裙而笑呢。分明是在为一个人而笑。 林嘉意识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杜姨娘她,爱过三爷吗? 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不止是杜姨娘已经没法回答她,而是杜姨娘身为妾室,没有资格和凌三爷谈情。 妾室是用来伺候男人和主母,并为家族开枝散叶的,从来不是用来和男人谈情谈爱的。 林嘉曾在书里看过一则轶事。 夫君死了,正妻不许小妾们为他哭泣。 因妾室们若伤心哭泣,便会叫人知道男人与妾室们竟有情。这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故而不许妾室哭泣。【注】 林嘉出神片刻,把那两件衣服叠好,对小宁儿说:“走,我们去梅林那里烧。” 从前给林嘉的娘烧纸,都是去那里烧的。 小宁儿自然是林嘉怎么吩咐便怎么听从,便打着灯笼与林嘉一起出门。 王婆子只以为在那里烧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没问,只说:“看着脚下,小心点。” 直到林嘉走到了能看见湖面波光的地方,才突然顿住脚步。 傻了,竟傻了不成? 以前来梅林里烧纸,那是因为隔壁住着肖氏和肖晴。 肖晴那时候性子浮躁,嘴碎得和杜姨娘有得一拼。肖氏又是个讲究人,对规矩和礼法都很在意。 所以为了避开她们,林嘉不在小院里私祭,都是跑到梅林无人的水边。 只现在,隔壁院子早就人去屋空了啊。 她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宁儿不知道林嘉为什么看到水光就突然停下脚步发呆。她唤了一声:“姑娘?” 林嘉回神,叹了口气。 都走到这里来了,再回去烧就更傻了。 “走吧。”她说,继续往前走。 梅林烧纸的地方,在空地的水边。 以前是在空地上的,凌昭回到金陵后在这里晨练,去年林嘉便稍微挪了挪地方,往水边靠了靠。 她看着衣服烧起来的火光,忽地想起来,上一次,凌昭出现在了这里。 转头看向对岸。 书房的灯亮着。 从前她不了解他的书房,看到烛光还以为是丫鬟们点的蜡。因她以为那位凌九郎晚间该是在外院歇息的。 现在她很了解水榭的布局了,窗户正对着梅林的这一间,不是别的房间,正是凌昭的书房。 她现在也知道,原来凌昭有时候,是宿在书房里的。 今晚书房亮着灯,说明他还没离开,还没回外院去,今晚也是要宿在这里吗? 的确今夜凌昭是打算宿在书房里的。 但林嘉不知道,凌昭已经在这里,连宿了七日。 凌昭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或许他潜意识里知道,但不愿意去想。 总之这个夜晚,这个时间,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静立了片刻,推开了窗。 对岸,黑黢黢的梅林里,有一点火光。 当然,也有一段哀思。 现在,凌昭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比月色还美,比湖光还美,比梅花和白雪还美的一个人。 凌昭转身,执起了一支烛台。 “熄了烛火。”他说完,执着烛火走出去了。 南烛莫名,但还是照着吩咐,将书房里亮堂堂的牛油烛全熄了。 凌昭执着烛火,站在与湖面相接的露台上,眺望着那边的一点火光。 看不清人,但知道人就在那里。 就在月华之下,像他画的那样。 画里藏着他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他往对岸去寻一段哀思,和一个与这月色湖光相称的人。 他在去之前,就希望,是梅林里的那个小姑娘。 他以为自己是日久渐生情。 直到在梦里一次一次溯源,才惊觉时间应该更早。 一直早到,他回到金陵,第一次去梅林,听到了喧哗声。有一管声音特别好听,侬侬软软,听不清在说什么,让人耳朵痒。 一直早到,走过几棵老梅树,拨开挡着视线的梅枝,看到她的第一眼。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4 章(分歧) 第94章 林嘉看到书房的灯火熄灭了。 对岸也陷入了黑暗中, 只有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月互映着,光芒清幽。 她眺望黑暗。 黑暗里却有了一点亮光,微弱,看不清执光的人。 林嘉凝目望着对岸那一点微光, 许久, 她微微地笑了。 心虽向往,但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想要什么。 “小宁儿, 熄了火。”她道,“我们回去。” 夜色宁谧。 凌昭一个人踏入了梅林。 梅林已经没有人,只有螽斯虫鸣, 此起彼伏, 既热闹又寂寥。 他踩着草丛在水边寻到了一块泥土松软的地方, 蹲下去用手摸了摸,新填的土, bsp;   凌昭站起来, 于夜色中茫然。 似乎知道自己来寻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寻什么。 若想见她, 便该在火光还在时过来。若不想见她,又何必在火光灭去后又赶来。 凌昭的人生中,一直都是目标清晰, 仕途傥荡, 从没有过这样迷茫的时刻。 他少年早慧, 在别的少年还庭前听训的时候, 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参赞机要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便是他的大伯父也只是在政事上指点引导他。 唯独此种人生迷茫, 没有人同他讲过。 因所有人都觉得,凌昭凌熙臣根本就不会有这种迷茫。 这一次, 凌昭前所未有地希望父亲还能在。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头,回答那些他不会拿去问别人的问题。 遗憾的是,能为他解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凌熙臣提着一盏琉璃灯,面着湖光月色立于天地间。 夜风吹动他的袍袖和衣带。 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之感。 十九日傍晚,郎君们从族学里回来,十二郎才知道杜姨娘走了。 想到林嘉此时必定正哀伤孤弱需要人安慰,他心下颇有些骚动。 三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想法,娇叱一声,将他喝住:“把你那心思给我收了!” “莹莹过门之前,你有什么想法都给我收敛着!”三夫人道,“不许去见她!” 三夫人也懂得林嘉这时候该正当是脆弱之时,她担心林嘉此时为了寻求依靠对凌延投怀送抱。年轻男女万一作出什么事来,她对凌家、秦家都不好交代。 她恫吓凌延:“你不要以为莹莹插定了便万全了。我们秦家的面子容不得别人放在脚底下踩,你若作出什么出格之事,下了莹莹的脸,我五哥岂是好相与的。当年,九郎在他手里都没拿到解元。” 这个事是金陵的一段佳话,许多人都知道的。 凌延十分想要这样的岳父和这出身名门、嫁妆丰厚的妻子,他忙认罪:“儿子晓得轻重,岂会做那糊涂之事。母亲只管放一百个心。” 三夫人道:“你也是傻的,旁的什么事着急都不用急小林的事。她就在咱们家里,难道还能飞了去?” “她是个孝顺孩子,要给杜姨娘穿一个月孝,安安静静地不是正好。”她道,“莹莹那边现在紧锣密鼓地在准备着呢,咱们这边也有好多事。你的新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除服,秦家就过来人量院子。” 女方来量院子,看看未来的居所有多大,然后根据量出来的尺寸准备家具,将未来的新居填满。富贵人家的姑娘,连马桶都是从娘家自带的。 秦家其实早就过来人悄悄量过了,家具也准备好了。 只“量院子”本身就是婚姻一系列仪式的一部分,是一个十分喜庆的环节,等除了服,还要大张旗鼓地来做做样子。 训完凌延,三夫人又感慨:“我没看错这孩子,小林果真是个孝顺孩子。莹莹也温柔。想来她们两个能和和睦睦的,你的日子过得和美,便能安心读书。我呢,也算对得住你了。” 凌延深深揖下去:“母亲于我,形同再生。待莹莹嘉嘉都过了门,定叫她们两个日日在母亲膝前尽孝。母亲将来,只管享福就是。” 三夫人想象了一下。 秦七娘温柔与自己贴心,林嘉孝顺对自己恭敬,以后她们两个围着自己转。十二郎也越发晓事,与东楼那边彻底断了,只认自己一个作娘。 这未来的日子啊,还真是值得期待! 三夫人欣欣然点头。 桃子每日都去探望林嘉,回来的禀报都是:“林姑娘挺好的,没什么事。” “林姑娘今天扫屋子,把杜姨娘的贴身衣物处置了。” “林姑娘今天弹琴来着。” “我拿过去的茶林姑娘夸了好喝。” “林姑娘在看那本书了,挺喜欢的。” “林姑娘今天和我一起打络子来着,我打成了一团,她笑了。” 但当每次凌昭问:“她可需要什么?” 桃子都摇头:“没有。她说她什么都有,没什么需要的。” 凌昭便沉默了。 桃子便道:“以前看着林姑娘娇娇软软的,还以为姨娘没了她一个人恐怕不行。哪知现在看着……她挺好的。” 饭照吃,日子照过。小宁儿和王婆子虽惴惴,但看她平静,也老实跟着她过日子。 只是桃子虽当着凌昭的面这样说,等季白过来的时候,她却拉着季白叹气。 季白道:“怎了?” 桃子怏怏:“林姑娘如今有很多时间了。” 季白:“呐?” 桃子叹气:“她一次点心都没给公子再做过。” 季白问:“公子现在吃饭怎么样?我瞧着人还行。”并没有消瘦什么的。戏文里那些相思入骨的,不分男女,不都是衣带渐宽的吗? 桃子道:“咱们公子你还不知道。吃不下去也要强吃,一口一口地,看得我那个难受。” 季白道:“公子从小就是这样的。” 他觉得对的事,就会坚持。别的少年做不到的、中途放弃、半途而废的,他都能坚持下来。 自小便因此得到祖父的青眼,被挪出四房的院子,凌老爷亲自教导。 桃子只能叹气。 季白道:“你肯定等不到正头夫人进门,跟林姑娘走近些也行,只别落下把柄将来让正头夫人知道了。” 桃子第一反应是啐他:“用你教。” 顿了顿又道:“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林姑娘将来会成四房的人?” 季白道:“原你说他们两个互不相见,我以为不会了的。可现在……公子多久没回外院去了?” 书房可以住人,但对男主人来说也应该只是偶居之地,不该是长居之地。已婚妻子的正房、妾室的侧房,才是长居之地。未婚的时候,外院的寝院才是。 桃子更叹气。 但她出了一会儿神,摇头:“不会的。” 她道:“林姑娘不会给公子做妾的。” 林嘉本就不用给杜姨娘穿孝的,是她想报一场养恩才主动穿的。她四月十一便除服了,还早过了凌府的郎君们。 待要换衣裳,去年的裙子短了一截。好在去年裁裙子的时候都留了余量先缝起来,现在拆了线便是。 换好了衣裳,去给三夫人请安。 三夫人活得精致,从去年年尾杜姨娘生病,她怕过了病气,便不再见林嘉了,到如今算算也有四个月了。许久不见乍再一见,惊了一下。 “竟长这么高了,真是大姑娘了。”她赞叹着,温声道,“过来,过来,好孩子,到我跟前来。” 林嘉依言上前。 三夫人打量她。 她年轻时候也是美人,如今看到林嘉肤似凝脂,腰如束素,天生一股娜似弱柳的气韵,清若幽兰,岂不正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只叹自己年华逝去,好不哀伤。 三夫人这伤春悲秋的性子蔡妈妈是太了解了,春风也好秋月也好,花花草草碎了的玉石也好,反正她都能把她自己代进去。蔡妈妈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三夫人回神,问林嘉生活可好,有什么需要的。 林嘉答:“一切都好,都同从前一样,没什么额外需要的。” 三夫人没发话,除了杜姨娘的份例没有了,其他的小院一切都照从前。林嘉的米粮照发,小宁儿和王婆子的月钱也按日子从三房领回来了。 三夫人道:“不需跟我外道。” “实是什么都不缺。”林嘉道,“只想跟夫人说一声,姨母的东西我都拾掇整齐了,她的私房钱和妆奁一直都没动。像样的衣裳也都收着,只将贴身的小衣都处置了。夫人可以让妈妈来收东西了。” 杜姨娘那点子东西三夫人怎么会放在眼里,正想说“不用了,都归你”,蔡妈妈抢先又“咳”了一声,三夫人把这一句便吞了下去,看了蔡妈妈一眼。 蔡妈妈上前一步,笑道:“这些小事都以后再说。小林,咱们先说说你的事。” 三夫人点头:“是,也该说说你的事了。” 林嘉道:“正是。” 她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这些年,我受夫人庇护,平安长大,凌府和夫人的恩德,嘉娘感激不尽,请夫人受嘉娘一拜。” 她结结实实地给三夫人磕了个头。 林嘉吃着凌家的米粮长大,等于是由凌府三房养大的,她受此大恩,给三夫人磕这个头,理所应当。 三夫人含笑受了,待她磕完,道:“好孩子,快起来。” 林嘉站了起来。 三夫人总觉得她跟她印象里的那个小姑娘有些不太一样了,可能是因为她长高了的缘故。小孩子一长高,看起来便像大人了。 三夫人道:“咱们有缘分,也不需外道。以后你的事,我来安排。你尽管把心放下。” 林嘉抬起眸子。 “今日来,便是想与夫人禀过此事。”她道,“如今我姨母不在了,我亦已经长大成人,自不能再厚颜赖在府里。今日便是想来拜别夫人,待夫人派人清点回收了我姨母房中的东西,我便离开凌府,自谋生路去。” 三夫人愕然,和蔡妈妈面面相觑。 “傻孩子,在瞎说什么呢。”三夫人嗔道,“杜姨娘莫非没告诉你,我已叫蔡妈妈知会过她的,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待我侄女过门,我就给你和十二郎办事。” 蔡妈妈道:“是,我跟杜姨娘都说清楚了的。” 林嘉道:“这个事我知道,多谢夫人错爱,但我姨母并未答应此事。我出身寒微,原也配不上府里的郎君,亦从不曾想过要为了府里的富贵,放弃良家去与人为妾。” 蔡妈妈啧道:“傻丫头,你是读书读傻了。良家良家,听着好听而已。穷苦良家哪比得上高门妾,锦衣玉食,一个个水养的人似的。” “咱们凌家的门第,十二郎的容貌,还有秀才的功名,试问哪一样是你离开凌家还能找得到的?” “你别觉得自己生得有两分姿色就有了倚仗。正经人家娶妻娶贤,你父母双亡,天煞孤星,又是妾室养大,妥妥的五不娶之首。若是有人图你姿色娶了回去,你看你这弱柳扶风的样子,是能上灶刷锅还是能下地干活?” “告诉你,便是我给我家小子挑媳妇,都不会挑中你!”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5 章(谈拢) 第95章 蔡妈妈说话连珠炮似的。她是三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 三房的仆妇以她为首。她讲起来话来,很有几分气势。 咱家夫人是人间仙子,仙子是不能作恶的,杜姨娘曾经摇着扇子对林嘉说, 所以得养条能叫能咬人的恶狗。 那时候林嘉听见恶狗这个比喻, 只捂着嘴偷笑。 如今她看着眼前的人,却觉得杜姨娘形容起人来, 真是能抓住精髓, 惟妙惟肖。 蔡妈妈气势夺人地喷林嘉的时候,三夫人只蹙眉凝望,果真像人间仙子。 待蔡妈妈告一段落, 喘口气的时候, 她才开口道:“妈妈说的话虽不中听了些, 却是大实话。” “傻孩子。”她道,“旁的不说, 我先问你, 你一个人去了外面可怎么活?住在哪里?做甚营生?” 林嘉终究年轻,没那么深的心思, 听三夫人问,便说了自己的打算:“原住在我隔壁的肖婶子,她如今住在后巷。我出去了先去她那里落个脚, 再谋别的。” 肖氏如今的生活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从前住在凌府里的时候, 受限于出入的不方便, 只能做些绣活赚取微薄银钱贴补家用。她搬到凌府后巷之后, 路子反而宽了, 竟找到了更好的活计——替人手抄书。 这事通常都是穷苦读书人做的,少有女子做的。因需要赚钱的穷人家, 女人很少有读过书会写字的,便认得几个字,写不出来也不行,若是字太差太丑,书铺、货主也不会收货。 肖氏出身书香之家,嫁为举人娘子,虽如今手上都是劳作的痕迹和冻疮,真提起笔来,当年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能拎起个七八分,便这样,都还胜过了许多穷书生——毕竟练字也是需要成本的,笔墨纸砚都要钱。 因她的字好,旁人很愿意找她。她的收入竟很稳定,比做绣活要强得多了。 林嘉是在及笄那日听肖氏说的。她当时便想,这事我也能做。 我也能写字抄书,赚钱养活自己,不必再吃凌家的米粮。 且这还只是她的可做的选择之一,她还有别的选择。 她会做点心小食,这都可以拿去贩卖。 杜姨娘少女时代的梦想,便是开一间小食铺。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挎着篮子在镇上卖小食了。 后来因为卖到了三爷和三夫人面前,人生改变了轨迹。 若不曾遇到凌昭,若杜姨娘还健在,若三夫人没打算让她给十二郎做妾,或许林嘉还留恋凌府院墙里的安全和稳定,惧于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可人生的轨迹,常常不是因内在的驱动,而是由外部的力量来推动着改变方向的。 现在的林嘉,觉得是时候该离开凌府了。 原来是有这么一条路子,三夫人和蔡妈妈碰了个眼神。 三夫人道:“便你能有路子谋生,那然后呢?刚才妈妈说的你可听见了?” 林嘉道:“我自是配不上妈妈家小郎君的。待到了外面,再请肖婶子帮忙物色,不需富贵,不需功名,只要识字明理,踏实正直一个人便行。” 三夫人和蔡妈妈都觉得这话又傻又天真。 “真的识字明理又踏实正直的,见着你的容貌,再看看你的手,就根本不会娶你。”三夫人高冷疏离地道,“且你以为纵不需富贵,穷门敝户的人家,能生出几个头脸整齐的?更不要说像十二郎这样俊俏的相貌。” “小林啊,与十二郎做妾,是你人生最好的出路。你怎地就想不明白。” 凌熙臣人中金麟,世间谪仙,便这样林嘉都不愿与他为妾。 三夫人就是把十二郎夸到天上去,林嘉也丝毫不会动容。 “夫人的错爱我实感激。”她道,“但我有母亲遗命,不得与人为妾。母命不敢违,便穷一些丑一些,也想与人平头正脸地做妻。” 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 三夫人最厌身边的人不听她的话。她眉毛都倒竖起来了! 蔡妈妈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按,她忍住一口气,等蔡妈妈开口。 蔡妈妈的主意总是很多的,她的办法也总是很管用。 果然,蔡妈妈笑吟吟地说:“挺好的,挺好的,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你不愿意为妾,咱们当然也不会强迫你。咱们又不是那等强抢民女的恶霸人家。” 林嘉松了口气。 三房于她有大恩,并不是磕一个头就能还尽的。若能不与三房撕破脸,最好不撕。 她蹲身行礼:“夫人和妈妈能体谅,嘉娘感激不尽。” 蔡妈妈一脸慈爱地说:“行了,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这几天有些忙,待忙过了便去处理杜姨娘的东西。你别着急,等着便是。” 林嘉感激地福身:“我等着妈妈。” “先别急。”蔡妈妈道,“你不愿为妾,想做妻,咱们都明白,挺好的。只是你想现在就离开凌府,是万万不能的。” 林嘉目光微凝。 蔡妈妈道:“若有长辈亲族来认领你,我们自当将你全须全尾地交还本家。只你想未嫁的姑娘家一个人离开,那是想也不要想,我们凌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三夫人冷声道:“正是。放你一个在室女离开,你在外面出个什么事,都是我们的错。” 蔡妈妈道:“可不是,你若让什么人强拉回家去没名没分地生娃娃,或者沦落到什么脏地方去,人家要戳的可是我们金陵尚书府的脊梁。” 话说得难听了,三夫人觉得有点污耳朵,甩了下帕子。 蔡妈妈咳一声,道:“你想离开,可以。要么让亲族来接你,要么订门婚事,让夫家来接你。你想自己一个人出门,那是肯定不行的。别跟我争,肖氏是妇人,她还有儿子傍身,也有女婿关照,你能跟她比?” 林嘉想说的话便被堵回去了。 非是她口才不好,而是蔡妈妈拿出来讲的的确是正理。 凌府仁善之家,既然收留了林嘉,断无可能在杜姨娘死后让她一个年轻姑娘离开凌府自谋生路的。 她若要走出凌府的大门,必得有什么人接收她——或者亲族,或者婚姻,总之得是有个成年的男子,凌府把林嘉的看护之权移交给这个成年男子,同时也完成了责任的转移。 那以后林嘉再出什么事,谁也不能再责怪金陵尚书府了。 林嘉沉思片刻,答应了:“好。” 待她离去,三夫人怪蔡妈妈:“你怎就答应了她?” 蔡妈妈道:“她是个良家呢,咱们总不能强逼了她去?要叫人知道,没法交待。” 这倒是,首先一个,老夫人那里就交待不过去。凌家的家风根本不会允许三夫人做强逼之事。 “那怎么办,难道真放她走?”三夫人恼道,“我答应了十二郎的。” “别急,别急。她小毛孩子家,一时意气罢了。”蔡妈妈安抚三夫人,“嗐,当初我就说了,一个妾的外甥女读什么书,上什么学,你看,就是你心软。” 当年杜姨娘来求,是三夫人同意的。 “读书总不会是错。”这点三夫人倒不认为自己错,“是她自己想不开。” 蔡妈妈道:“她就是读书读傻了,想那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不晓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 “别急,我慢慢教她。”她道,“小毛孩子,跟我斗。” 三夫人道:“教给你,只别做什么让人说嘴的事。” 她忽地想起来:“你真要去收杜姨娘的东西不成?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其实姨娘若无子女,收回她的私房和东西是合理合礼的。 只林嘉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外甥女杵在这,以三夫人的身份要还这么做,就实在很跌份。 三夫人都能想得出别人会怎么在背后说——“若是四夫人,定大手一挥,就全给那外甥女了,说不得还要再掏腰包贴她一些”。 呸! 蔡妈妈却道:“我做事,何时让你丢过脸?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就是了。” 她凑过去,把她的打算都告诉了三夫人。 三夫人方觉得解气,道:“就这样,让她脑子清醒点,别以为翅膀长硬了,能跳出我的手掌心。” 林嘉回到小院,便看到多了东西。新鲜漂亮的衣裳料子。 “桃子拿来的?”她直接问。 小宁儿道:“你才走她便来了。说是姑娘除服了,该做新衣裳啦。” 林嘉道:“帮我谢过她没有?” 小宁儿笑道:“当然。” 林嘉展开几块料子。 她是十分钦佩桃子的办事能力的。交往几个月,不知不觉就被桃子把她的喜好、偏爱、审美都摸清楚了。 她风风火火利利落落的风格林嘉或许没法效仿,但她的确让林嘉看到女孩子是可以有多能干。 也是林嘉对未来“出去”之后的生活的一点信心。 但也林嘉也知道,这些衣料背后真正的赠送者是谁。 她知道他在默默地看着她,关照着她。他的好,她领了。 “那我们裁新裙子吧。”她对小宁儿道。 她笑靥如花,小宁儿也不知道她去三夫人那边除了给三夫人请安还干了什么。只看她眉眼轻松,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她和王婆子这样身处下位的人,是没有办法决定自身的去向的。若有路子攀高枝,也不会直到去岁才被季白安排到这里来。 现在只要“上面”的人不说要动她们俩,她们俩便过一天是一天。 下午蔡妈妈便过来了,林嘉陪着她清点了杜姨娘的私房。 那些旧衣服蔡妈妈扫也不扫一眼,只察看了杜姨娘的钱箱和妆奁匣子。杜姨娘一个月就二两银子,大眼一看,也差不多了。 钱的事情上蔡妈妈倒也没为难林嘉,点点头,算是平账了。 只她却并没有将杜姨娘的东西收走,她的做法出乎林嘉的意料——她用一把大锁,把杜姨娘的房门锁上了。 林嘉觉得不妥:“妈妈还是把东西都收回去吧。” “我忙呢,十二郎马上要除服了,秦家要过来量房子,新院子还在收拾,老丫头发嫁,还要挑新丫头过去,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蔡妈妈笑眯眯道,“再说了,如果将来还是一家人,咱们夫人哪稀罕这点东西,必都给你做体己。” 若真搬走,怎么都免不了被人看到。真做实了,三夫人的脸确实没法要了。 要再让四房那位知道了,笑掉大牙,三夫人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所以不能真的搬,还得给以后留退路。就放在这里,先锁上。 “妈妈玩笑了。”林嘉不接,反道,“我姨母在的时候,想必也与妈妈提过我的事。我在府里,见不得外人,我的亲事,想托给妈妈。” 蔡妈妈道:“哎呀呀,你这么大的事交给我,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只我没那个能力,实在给你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还是不要指望我了。” 林嘉根本就没想指望她。 但林嘉受三房抚养长大,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三房的人。她的事不能直接跳过三房去,否则易让人戳脊梁骨。她就是想让蔡妈妈拒绝她。 既是蔡妈妈亲口拒绝了,她再去找旁人,就名正言顺了。 待蔡妈妈走后,她打开自己的钱匣子,揣了些钱,往门子上去了。 以前做的绣活都是托门子上的婆子带出去售卖,杜姨娘给肖氏带话,也是托的她们。 林嘉塞了钱给婆子,请她带话给肖氏,希望肖氏能进府一趟。 她的婚事,既然三房无法指望,那就只能拜托给肖氏了。 她现在没别的要求了,只希望认识字、人品正。待过门,她定勤勤恳恳操持家务,还会努力抄书卖点心贴补家用。 她没有看起来那么弱相,她只是生成了这副模样没办法。 第二日桃子先来了,看到了杜姨娘门上那把锁。 林嘉知道自己纵然撒谎,桃子也一定会问小宁儿和王婆子。蔡妈妈来的时候,虽在屋子里说话,小宁儿两个不可能一点没听到。 她便说了实话。 她没提三房要她做妾的事。 这个事,她内心里是觉得,不到最后没办法最好不让凌昭知道。 她担心凌昭会插手。她担心他和她会传出些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 丁忧守孝茹素的探花郎,踏着月色踩了礼法来敲门的探花郎,林嘉不想他的名声因为她有污点。 桃子没待多久,帮着林嘉一起裁好了裙子版型,便回去了。 当然是急着回去汇报给凌昭。 这事离谱,居然把杜姨娘的私房全锁了。 凌昭听了桃子的回报,浑身都是凉凉的气息。 他“嘿”了一声,讥讽:“秦家嫡女。”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6 章(被困) 第96章 第二日, 桃子便抱着一只匣子来到小院。关上门和林嘉在屋里说话。 “他说,别在意那些。”桃子转达,“在所有事中,银钱之事, 最不需你操心。” 桃子简直无力吐槽隔壁房间那把锁。 她跟着凌昭见惯了大世面, 怎么都想不到秦家嫡女出身的三夫人会作出这么小家子气的事来。 要是搁在四夫人身上,怕是眼角都不会夹一下, 直接就“都给她便是”。 还有一个事桃子要跟林嘉交待的。 “过两日, 我要回庄子上去了。”她说。 “啊?”林嘉诧异,随即醒悟,开心道, “是了, 你好日子快到了。” 桃子没有羞涩, 只“嗐”了一声。 什么是好日子,掌着公子书房的权力和钱箱, 管着大小奴婢厮仆, 精神气爽,那才是好日子。 她道:“我走之后, 柿子顶上来,她靠得住的。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你有事, 叫小宁儿、王妈妈去喊她。” 林嘉点点头, 握住桃子的手, 十分不舍。 桃子也十分不舍。 桃子把那只匣子留给了林嘉。待她走后, 林嘉把匣子打开。 从银锞子、小银锞子, 到碎银子,甚至还准备了铜钱, 铜钱自然是为了给仆妇们打赏贿赂用。使着方便。 凌昭的授意,桃子的细致。 她幸运,失去许多亲人,孑然一身,却能遇到凌熙臣这样的贵人。 有他在背后,便觉得三房没什么好怕。 待肖婶子来了,跟她商量商量以后的事,将亲事托给她,安安稳稳地离开这里。 只是林嘉等了两日,等到送别了桃子回家备嫁,也没等来肖氏。 她当时托人带话的时候,的确也没有说是不是特别急。通常来说,不是特别急的话,两三天再过来都是正常的。 只她又等了两日,还不见肖氏来,终于起了疑心。 因肖氏若要进府,得经由大门、二门、六房然后再到三房跟前点个卯,才能来到她这里的。林嘉有点怀疑肖氏是不是被拦住了。 她又总安慰自己不会的。 三夫人和蔡妈妈再怎么样,毕竟是堂堂凌家。 第五日,她沉不住气了,终于往三房去找了熟识的静雨悄悄问她。 静雨道:“我日日在的,没见有外人来过。” 又道:“这些天可忙呢,要没大事你先别过来。” 林嘉谢过了她,想了想,往六房去了。 她在六房那里没有熟人,但是没关系,钱能开路。 六房的婆子把钱塞进袖子里,想了想,道:“只有秦家的人来过,还有几个外面铺子里来送东西的,其他……没了,三房没有了。我不会记错,我专干这个的。” 林嘉去二门找自己托的那个婆子,她今日不当值,没找到。林嘉不得不又等了一天,第二天在门子上逮到了她。婆子有些心虚,道:“我不知道,我把话带到了。” 但人说谎的时候,眼神很难骗人。 林嘉摸出了几个大钱:“妈妈跟我说实话吧,我不会生气,到底怎么回事。” 粗使婆子月钱少,便是几个大钱也想要,只犹豫。 林嘉又摸出更多,摊在手心里。 婆子左右看看,把钱都塞进腰带:“不怪我,是三房的蔡妈妈吩咐的。不许帮你传话、递东西。说你小姑娘家没长辈管了,怕被外边的人带拐了,谁敢帮你,她就报到万全管事那里去,让谁丢差事。” 婆子当时没说,就是想吞林嘉那几个大钱。 “你也别找旁的人了,没人会帮你。谁个会为你跟三房作对。” 林嘉从懂事起就长在凌府内宅里,所见皆是女子。 这些女子都被锁在高墙里,所做的坏事,不过就是我做的事被你去邀了功,我的小秘密被你听了壁角,又或者你在背后说我的刻薄话。 也有偷偷用了人家的胭脂膏子、发梳头油的,但若是敢偷盗钱财,那就是内宅大事了,就是很坏很坏了,被发现了要被打板子,严重的可能就要丢差事赶出去。 林嘉没接触过更坏的坏了。 蔡妈妈锁了杜姨娘的私房,她觉得没什么。本就是凌家的,本就是该收走的。甚至蔡妈妈要是更刻薄一些,说要把她的一些衣衫裙子也收走,那也没什么。因她很多衣衫裙子用的都是杜姨娘的份例。 林嘉从懂事,便吃的是凌府的米,穿的是凌府的衣。 所以凌昭接济她,她能接受,并感激。但同样,凌家要收回,她也没有怨言。 她们只要别动她娘亲留下的东西就可以。 可,要把她这个人困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林嘉确认了肖氏没出现,是因为蔡妈妈做的手脚,她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人可以这样坏。 竟想把一个自由的人捆起来变作困兽。 林嘉回去的脚步有点沉,一路都在思考对策。 其实对策只有一个,因为她也根本不认识别的有能耐的人。唯一的对策就是去找凌熙臣。 凌熙臣也一定能帮她解决。 林嘉回到小院,小宁儿道:“柿子姐来过,见你不在,她回去了。” 林嘉点点头。 以前和柿子相处得少,一团和气。这几日,桃子回家备嫁去了,换成了柿子来看林嘉,便觉出了不同。 柿子终究不是桃子。 柿子陪她的时间明显比桃子短。她在这里的时候,也不像桃子那样自在,能和林嘉说说心里话,能一时放下身份,只作两个女孩子间的来往。 柿子在这边的时候有藏不住的心浮气躁,着急回去,又强压着自己。 林嘉其实稍微一琢磨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桃子发嫁,柿子新顶上来,正是她该在凌熙臣面前露脸的时候,却被派到这小院里来。她不在的时候,旁的婢女必定往前凑。她地位尚不稳,一想到水榭里人人争着在主人面前露脸,怎能不心浮气躁。 凌昭再看重林嘉,终究林嘉也不是决定柿子命运的人。 姨母去世,凌熙臣也没来看她,林嘉便明白,凌熙臣不会再来与她见面了。 他退了一大步,在一道重要的线后面,藏在幕后,安静地做她的贵人或者说护花使者,哪个叫法都行,默默地关照她、接济她。使她不必困顿于银钱匮乏、受人脸色之类的凡俗琐事。 总之这样的关系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既美好,又安全的。 去找凌熙臣,就要踏过那条线。 连凌熙臣都不愿意踏过的线,是什么呢? 林嘉坐在房间的榻上,目光扫过凌昭给她的装着银子的匣子。 给她银钱、东西,都不会真的损伤他。唯有跨过那条线,才可能真正对探花郎造成损伤。 林嘉也知道,她若一脚踩着线,跌过去,他也一定会伸出手扶住她,不让她真的跌下去。 只那下跌之力,便都要他来承担了。 不,还不到那一步,她对自己说。 远不到那一步呢,三房也还没拿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说到底,她们现在也不过就是拿捏她而已。 后宅女人的手段罢了,还不必去惊动凌熙臣。 再等等,再想想办法,最好能够自己解决。 都已经是大人啦。 天气大好,肖氏搭了个车往城外去看女儿。 肖晴如今怀着孩子,吐得厉害。她婆婆也愿意肖氏多过去看看,亲娘照顾亲闺女总是比旁的人更妥当更熟悉。她们两个老亲家还可以说说话。 肖氏与亲家来往多了,竟十分投缘。因她不论是住在凌府内宅里,还是仆役居多的后巷里,都很久没有与这样读书明理的女子平等地交往过了。 十分舒心的。 凌晋家里若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也常喊肖霖一起去吃饭。他们对肖霖十分照顾,肖氏自然投桃报李,照顾好肖晴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女人们凑在一起拉家常,肖晴自然问起了林嘉。 肖氏并不知道林嘉如今困在了凌府里,欲见她而不得。因杜姨娘去世,算是长辈的人于林嘉来说只有两个,一个是三夫人,另一个便是肖氏了。 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之所以能故老相传,是有事实依据的。 肖氏道:“她托了三房的人给她谋亲事,我看难。” “难说。”肖氏道,“不晓得她姨母到底留了多少给她。” 肖晴嗐了一声,道:“就是族学里西楼十二叔公家。就是从大理寺少卿致仕的那一位。” 肖氏道:“若那样,我们更帮不上忙。”也不好沾手。 凌氏惊讶:“这般美貌?” 肖氏发愁:“上哪里找合适的给她?她生得那般容貌,你给她找个贩夫走卒,过清贫日子?” 在凌昭的成长路上,他以过小的年纪,过早地就与过于成熟的年长者们在一起了。 似凌晋这样的秀才,在族学里教蒙学或者是童生。若中了秀才,便往上走。 而所谓的族中优秀后辈子弟,也是呈金字塔形的。 凌氏族学便在金陵也颇有名气。族中传统,致仕还乡的族人当入族学教导族中优秀后辈子弟。 便是凌昭的祖父凌老爷,都已经开始念叨着,等致仕之后要去族学里教导族中弟子。甚至对这种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十分向往。 凌氏道:“可惜是女娃,若是个男子生得花容月貌,说不定我还真能保一桩媒。” 凌氏摆手:“那真是找不到。帮不了她。” 肖氏道:“是,这般美貌,所以更为难。” 原版内容请移至 .官.网(xue) 肖氏道:“奇了,怎地还要男子花容月貌?什么人家?” 她婆婆笑:“你才见过几个人。” 凌氏问:“一个劲说她生得好,到底有多好?” 一说起说亲保媒,肖晴的婆婆可就精神了。毕竟这是中老年妇人的爱好和专长。 凌氏族学这模式,颇有些“应试”的意味,也的确培养出很多擅长考试的子弟。 肖晴问:“咱们能不能帮她寻摸寻摸?” 肖氏道:“她说的倒没错,这么讲吧,我瞧着那孩子的时候便常想,若换身锦绣衣裳,便可为洛神作像了。” 他从小就被剥夺了和同龄人一起长大、慢慢成熟的过程。 肖晴叹气。 肖晴道:“在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后来更是送去京城,来往皆鸿儒,日夜熏陶。 顿了顿,这妇人道:“要我说,她这样的,真不适合小门小户做正妻。” 肖晴叹气:“她的确难。” 只无论是凌老爷还是凌家大爷,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一层层地升级,最顶上,便是族中这些进士出身的耆老。 女人的美貌经不得岁月和柴火油烟的磋磨。倘你给这样的姑娘找个那样的人家,眼看着她像花朵一样枯萎下去,做媒的人怕也怪难受的。肖氏道:“她若不生得那般好看,还好说一点,起码能踏实过日子。” 又问:“她有多少嫁妆?” 当然,凌老爷也没打算这么早致仕就是了。 肖晴如今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有恩爱的相公,什么探花郎状元郎,都早已是天边的浮云了。但也因是脚踏实地过日子,她也益发地明白林嘉难在哪里。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人缺的东西总是会要补上的,或迟或早。 但听肖晴和肖氏讲完林嘉的情况,她也只能道:“是有点难。” 那顶尖上的,如凌昭凌熙臣这样的少年天才,早早地便被凌老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百.度.搜..官.网,最快追,更新.最快 第 97 章(机会) 第97章 说起西楼十二叔公家, 肖晴便给肖氏八卦了一下。 “十二叔公的孙女,上个月被她父亲送回来了,就是为了寻一门亲事。”她道,“你猜她多大了?”她卖个关子, 才道:“十七啦, 她都十七了还没订亲!” 肖氏怪道:“为何?可是身有什么隐疾?还是赶上白事耽搁了?” “都不是。”凌氏道,“说起来怪丢脸的, 是她爹惯的。作天作地, 定要找个有潘安之貌、宋玉之颜的,要不然就不嫁。” 肖氏咋舌:“爹娘不管她?” 凌氏嘁道:“就是她爹娘把她管成这样的,还有她兄长, 一家子惯着她。她爹在云南什么地方做府台, 那里的人又黑又瘦, 上哪去给她找潘安宋玉之流,故还是让她兄长把她送回来, 想在金陵找。” “只她这要求不肯改, 偏她爹信里给十二叔说,随她, 若找得到便嫁了,若找不到,便养她一辈子。气得十二叔胡子都翘起来了。”她道。 肖氏说:“云南百夷之地, 教化不同, 许是受了那边的影响。” 凌氏赞她:“亲家果然懂。听说那边女子光着腿穿短裙见人, 你说可怕不可怕。若是我们, 还不一根绳子吊死。” 肖氏道:“正是。” 女人们的聊天中, 有人该为妾,有人该吊死, 有人仗着父母宠爱作天作地。 似林嘉这样的,孤苦伶仃没有娘家,似乎也没有多少嫁妆,又异常美貌的,在许多人看来,的确更适合做妾。 这样想的岂止是肖家母女和凌氏,便连柿子都这么想。 当她有意无意地露出这种口风的时候,林嘉打络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只淡淡笑笑,不接话茬。 柿子终究不是桃子。人跟人之间,也还是讲究个缘分的。 待柿子要离开的时候,她道:“姐姐,你跟他说,我没事的。” 柿子回来禀报:“……说不必日日过去,让人看到了也难免生疑,不大好。” 林嘉自己提出来,柿子内心里是舒了好大一口气。 好不容易熬出头提上来了,却日日不能在公子跟前,反而让李子天天往公子跟前凑。新进的小丫头也是李子在调/教。这本都该是她做的事,都是因为小院那边占了她许多时间。照这么下去,新进的人都成了李子的人了。 她怎能不心浮气躁。 一口气才舒到一半,凌昭撩起眼皮冷冷看了她一眼。 剩下的半口气便卡住了,柿子低下头去,觉得脖子发凉。 “知道了。”凌昭道,“下去吧。” 柿子垂手退下。 在公子跟前固然体面,可也得时时刻刻承担这么大的压力。桃子是怎么做到时刻带笑、轻松应对的? 明明看着不难。 从书房出来,不见李子,问了一句,红枣道:“菘菜姐姐过来送换洗衣服。” 南烛在听唤,柿子便过去后院了。 菘菜见着她便诉苦:“公子这都多久没回去过了。” 菘菜和柿子简直是难姐难妹。本来芫荽发还回家待嫁,她便是寝院的大丫头了,正打算好好施展一番呢,谁知道公子越来越少宿在寝院。 到了三月里,突然就不回来了,日日宿在书房里,一个多月了都。 菘菜真是有苦说不出。 菘菜的苦,柿子懂。 只书房的丫头受过更严格的规训,柿子也不敢透露什么,敷衍了菘菜,把她送走了。 又问李子:“没乱说什么吧?” 李子道:“我能说什么?” 李子说完,却又问她:“你知道的多,你却告诉我,公子到底怎么回事?” “桃子说了,若没人发现,就都闭嘴。”柿子道,“若有人发现自轮不到我们去说。” 李子嘲笑她:“你也不知道。” 柿子白了她一眼。 柿子掌握的信息的确是多于李子的。 但其实柿子也真的不明白凌昭为何会长居书斋。只听说有些已婚的郎君,与妻子不合才长居书斋的。凌昭还未婚,不存在这种情况。 她也问过桃子,桃子只叹了口气,摇头:“没法解释。” 柿子困惑。 凌昭也在想桃子。 柿子用着不如预期地称手,格外显得桃子好。 以至于季白来回事的时候,他说:“季白,早点生孩子。” 季白:“???” 凌昭想,让季白完婚后和桃子早点生孩子,孩子快点长大,早点让桃子回来做事。以后他的内宅里,还是得有桃子这样的人做事才让人感到踏实。 柿子转达的林嘉的话,都合情合理,也像是林嘉会说的。 可凌昭就是立刻领会到了,林嘉与柿子不相合。 成长的环境把林嘉塑造成了一个柔软得令人惊讶的人。甚至在对待凌昭对她的感情上,她采取的也是疏而非是堵。 所以让人能够平静。 凌昭偶抬起头,看一眼“善则乐之”的灯。 垂下眼,不去想“以后”。 他的“以后”,林嘉的“以后”。 林嘉思索许久,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与三夫人硬抗。 三房尤其狡猾在,她们现在只是拿捏她,而非强逼她。 若强逼,林嘉也可以豁出去闹一闹。因强逼者先失了理,林嘉占了理。虽会跟三房翻脸,但不会跟整个凌家翻脸。因凌家必然还是得要脸的。 但三房不强逼,只围困拿捏。这些外人是看不出来的。林嘉若这样便闹腾起来,谁看都是她无理——吃三房的,穿三房的,竟长成了个忘恩负义白眼狼。 她想来想去,把希望寄托在了秦七娘身上。 因她想明白了三夫人为何从前嫌她勾引十二郎,现在却又想让她给十二郎为妾了——十二郎立起来了,形势此消彼长。十二郎垂涎她的容貌,三夫人便想用她去笼络十二郎。 但秦七娘的立场是不一样的,她将是十二郎的妻子。 女人可能会希望儿子妻妾满堂,多子多孙,但肯定不会希望丈夫有妾室。对自己喜欢的人,怎会希望他有别的人。 林嘉决定等着秦七娘过门。 其实林嘉不知道秦七娘到底会不会帮她,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人身上,说到底还是因为还没有被逼到尽头。 她还能安静住在小院里,还能过没人打扰的日子。 蔡妈妈每日忙碌,一时顾不上她,十二郎也未曾来骚扰过。 其实如果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没有人说她必须得嫁人,没有人要求她给谁做妾的话,那么一直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她终究是得找个什么人嫁了,不可能在凌府的一间小院里过一辈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四月底,凌府为伯/叔父服孝的郎君和姑娘们,终于除服了。 第二日,凌、秦两家便开始走六礼,正式下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六礼走个过场,几天就能走完。 以及此时,芍药正是花季,借着各房除服,凌家开放了园子。 尚书府自然不比商贾家的园林,还要求着文人墨客来题诗留作,也不是谁给看园子的老苍头塞些钱就能混进来的。 尚书府有尚书府的门第。 园子里的婆子敲开了排院的门,通知排院的人园子要开放了,叫她们好好待在院里,切勿瞎跑,以免撞见外男。 林嘉顺口问了一句:“和去年一样开放三日是吗?” 婆子答道:“对,三日。” 既知道园子开放,会有许多人来,林嘉自然不会出去乱跑。第二天整个白日里她都叫王婆子栓好院门。 虽然排院所在的位置边缘偏僻,但保不齐什么人走迷了路,走到这里来呢。 这一天就在院子里安静地过去,园子里的事与她们都无关。排院像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傍晚婆子又来敲门,提醒:“明日是第二日了,也要紧闭门户。” 王婆子抓了把瓜子给那婆子,俩人一起嗑。 王婆子去年夏日里才得了这差事,不晓得园子开放是个什么情形,便好奇打听。 “吓,都是达官贵人呢。”守园婆子道,“每年都这样的,第一日来的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秦家、卢家、赵家、王家、方家、薛家、周家都来了有头脸的人。金陵八大家在咱们这凑齐了。” 王婆子问:“那明日呢?” “明日里又不一样。”守园婆子是最底层,难得有个比她还无知的婆子能让她显摆一通,“今日里是尚书主持,明日里却是六爷主持,你道为何?” 王婆子立刻捧哏:“为何?” 守园婆子这才抖包袱:“因明日的客人不一样,今天来的都是达官显贵,明日来的却都是大商贾和本地士绅。许多人是跟咱们家有银钱货物的来往的。” 王婆子没见过世面,只能:“噢噢噢!姐姐知道的真多,来,多吃点。” 第二日园子继续开放,那些大商贾、本地士绅来了去了,如清风拂过水面,对小院毫无影响。 傍晚,守园婆子又来了:“明天第三日了,坚持住啊。” 王婆子道:“老姐姐可辛苦了,来喝杯水?” 婆子道:“不辛苦,不辛苦,一年到头地,就指着这几天能开开眼界了。你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都有。那玉冠子、金腰带,身上挂的手里拿的,啊呀呀,看得人眼晕啊。” 王婆子羡慕:“我都没见过。” 她又问:“明日又是什么客?我出去偷偷看一眼?” 守园婆子道:“明日就见不到昨日和今日的气派了,明日一下子要穷气了。” “咦?”王婆子问,“为何穷气了?” 守园婆子道:“明日要招待的,是金陵的年轻读书人。族学里的凌氏郎君们都要过来,金陵亲朋好友家的少年郎君也要来。” 王婆子道:“那怎会穷气。” “因为还不止。”守园婆子道,“还会招来许多穷书生。已经是惯例了。这些穷书生来可以赛诗、比字画,咱族学里派了年轻的先生来主持评判。其实啊,就是选穷家好苗子,选中了,咱们府里就资助他们读书,每年都能选出十来个呢。” 王婆子一拍大腿:“那不得把全城的穷书生都引来啊,那得多少人啊。” 守园婆子道:“倒不会,有年纪限制。只请二十岁以下的,虽则往年也有年纪大的剃光胡子冒充少年的,但读书人大多要脸。且就算混进来了,先生们一看年纪不小了,也不会选中他。” 资助清贫人家的孩子读书,是凌家这种高门大户常做的事。资助一百个,里面只要有一个将来走入仕途的,都能回本。 那自然是养苗要趁早,选那年轻有才的。 老大年纪书还没读出来的钱也没赚到的,自然不值得去资助了。 毕竟世间人的寿命,平均平均的话,也就才三四十岁而已。 守园婆子走了,王婆子关上门栓好,转身对廊下晒太阳的林嘉说:“姑娘你听见没,真有意思。” 林嘉微笑:“是,真有意思。” 王婆子进了灶房烧水去,林嘉继续晒太阳,如从前的杜姨娘那般。 生活在这小院里,就是会让人变得懒洋洋、不爱动,愿意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消磨时间。 可惜她不行,因按照世俗的规矩,女孩子终得嫁人的。 林嘉想,这么有意思的事,她往年却不曾关注过,大概是因为从前从没考虑过婚姻这事,也没有被人困在这府邸的一隅出不去过,像困兽。 可冥冥中,老天爷却送了个机会给她。 与其在这里虚无缥缈地等着未来十二郎的妻子过门去指望她,林嘉改变了主意。 她出不去,有些人却进来了。年轻的,很多未婚配的,尤其是,都读过书的人。 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没有了。 虽还称不上孤注一掷,但林嘉觉得得去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那就不必惊动凌熙臣,她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个事了。 翌日,王婆子奇怪地问小宁儿:“姑娘是还没起怎地?” 小宁儿道:“不是啊,早饭都用过了。” 王婆子道:“那是又睡了?怎没动静?” 才说完,正房的门推开,林嘉出来了。 王婆子和小宁儿都转头看去,顿时呆住。 林嘉微微一笑:“怎了?” 小宁儿道:“姑、姑娘真好看!” 林嘉抿唇一笑:“穿了新裙子。” 她过去摘下挂在檐下的篮子,说:“我出去一下,午饭前回来。” 小宁儿应了。 王婆子却脑后生汗。她疾步过去,拦住了林嘉:“姑娘,你出去作甚,今天外面可都是人。” 林嘉顿了顿,抬起眸子。 王婆子看出来,怪不得今天林嘉看起来如此漂亮,她竟用了淡淡胭脂,还薄薄在唇上涂了蜜脂。虽是冬日里防皴裂的无色的蜜脂,但涂上却让唇色好看得似海棠春色。 王婆子突然发毛,害怕地挡住了林嘉:“姑娘,别,别去了好吗?” 林嘉垂下眼,片刻,抬眸:“妈妈,今日的事别往水榭去说。待我回来,重谢你们。” 小宁儿茫然。 王婆子道:“可,你、你……” “妈妈让开吧,”林嘉柔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大人啦。” 这两日人多嘈杂,凌昭守孝,闭门谢客,把水榭的门窗都关得严,以防旁人误入或窥视。 但今日他得出来。 今日来的人很杂,有亲朋家的小子们来赏玩的,有普通人家的书生来看热闹的,还有许多贫寒之家的子弟希冀一鸣惊人,得到资助的。 这些都是外人,他不必见。 但今日族中子弟们也都会过来,哪怕出了三服五服,依然是同族,不是外人。 凌老爷希望他能见一见族弟们,凌昭答应了。故而今日,他从水榭出来了。 今日人多且杂,但分了层次。主场是双峰亭那边的诗会。贫家子弟都指望诗会上露头角,看热闹的也多聚集在那边。 族中子弟则安排在了另一处,凌昭选了一条路,略偏一些,可以避开主场的喧哗,安静地过去。 但园子这么大,今天人多,有人迷路或者走错地方是在所难免的。 凌昭行了一段,一抬眼,便看见了竹林边有几个显然是寻不到方向的少年书生。 他甚至还听见了他们的喧哗声。 “该是这边。” “不不,刚才那边走过了,方向不对。” “我怎么记得是那边,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吧。” “园子太大了!” 年轻真好,朝气蓬勃,无忧无虑。说话大声,叽叽喳喳。 凌昭未曾有过这种时候,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作为翰林官在殿中轮值,常面天颜了。 凌昭微微一笑,打算移步过去,告诉少年们该怎么走。只他的脚迈出去,忽地停下。 少年们的叽喳也停下了,空阔的竹林边竟变得寂静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了一处,包括凌昭。 那少女挎着篮子,从幽暗竹林中漫步出来。像推开窗,洒进来的光。 露珠般芬芳,芙蕖般清艳。 少年们都失了声,视线都随着她移动。 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如烟似雾。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少年们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挺起胸膛,还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凌昭于是看到,他每晚都会梦到的那个姑娘,缓缓地向少年们走近。 他看到她对他们抿唇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往前走。 绿鬓如云,纤腰束素。 她穿的那条裙子凌昭知道。那料子是桃子选的,拿给他过目时他摸过一下,那一块料子特别的薄,是盛夏的衣料,四月里还不当穿。 只她穿了,微风吹拂的时候,便有欲仙之姿,摇曳动人。 凌昭有时候也会想,我干什么要夜夜宿在水榭,不回寝院去呢?我在等什么? 每天晚上,这个问题都无法回答。 可今日里,他明白了。 他在等她。 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来,谈她的“以后”。 可他没等到她来找他,却看到她穿着他给她的衫裙,清媚明艳地对那些毛头小子们,以色相诱。 第 98 章(是谁) 第98章 林嘉在竹林里躲了有一阵子了。 因有些事, 说起来轻松,真做起来是要克服重重心理障碍的。 林嘉明明知道,其实就在朱门高墙的外面, 小门小户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子挎着篮子上街的。她们一大家子人住着两进甚至可能只一进的宅子,家里的大门打开, 外面就是大街, 来来回回行走的都是“外男”。 甚至可能住在阁楼上推开临街的窗户,不小心将撑窗户的木棍掉下去,都可能砸到哪个大官人。 普通人家的男女大防就是公公不进儿媳的房,大伯子不和弟妹独处一室。 也就这样了, 出门见人没有帷帽甚至步幛, 在家见客也不会用细纱屏风挡着, 朦胧看人。 再清贫一些的, 像杜姨娘, 还会挎着篮子上街叫卖。 隔壁的虎子骑在院墙上给这家的二妞带一包糖, 二妞缝双鞋给他, 只要不交换有实质意义的定情信物,也没人觉得他们私相授受。 那些严格的规训,其实只存在于像凌家、秦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只有像十一娘、十二娘那样的千金闺秀,才被层层包裹着不叫外人看见,也不去见外人。 林嘉其实应该就是隔壁的二妞, 推开门就可以上街买菜,不惧见人。 可她偏偏是和十一娘十二娘这样的闺秀一同在高墙里长大,还接受了一样的教育。 她努力说服自己摆正身份, 可还是选了竹林这里躲着。 竹林虽没有梅林那么偏僻, 但位置也偏些,相对冷清。 她到底还是害怕一下子去见许多男子的。这辈子见的男子, 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全了。 她躲起来,期盼着能有人从这里路过。后来果真来人了,一个书生独自从这里走过。林嘉躲在竹林里看见,也没敢出去。 因许多男子固然令人害怕,单独只有一个男子,又是另一种令人害怕了。这里到底是偏僻些的。 女孩子怕的东西,真多。 直到这几个少年出现。 瞧着都跟十二郎差不多上下的年纪,比她略略大个一两岁、两三岁的模样,还有一个可能甚至比她小。 这些叽叽喳喳的青春少年看起来比较安全。林嘉虽然喜欢年纪大些的,可其实若论婚嫁,这样的少年跟她年纪正般配的。 林嘉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来了。 待走近,抬眸一笑。少年们的眼睛都直了。林嘉便觉得,事情已经算是成功了四五分。 低下头,作势要继续前行,动作却慢。终于等到有个胆子大些的少年开口了,满面通红,磕磕巴巴地喊住了她:“姑娘——” 林嘉内心里吁了口气,停下来抬眸看去。 少年们都红着脸,有人不敢看她,只低着眼睛,有人则傻傻的,移不开视线。 开口的这个算是应变能力比较强的,他紧张地道:“无意唐突姑娘,只是我等迷路了,敢、敢问姑娘,双峰亭怎么走?” 很好,给他们指路,最好把他们带到前面水渠拱桥那里。这一段路虽不长,但时间足够说上三五句话。 他们中若有人能看上她,便会求问她的身份。她便告诉他们,她是寄居凌府的林氏孤女。 整个凌府里寄居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姓林,不会找错人。 只要有人肯开口问她身份,这个事就成了六七分了。 至于剩下的三四分,便是回家求得父母的允许来求娶。 根据府中的轶闻,当年是刮大风,把诗会里公子小姐们隔档的屏风吹倒了,叫凌四爷见到了四夫人。 四夫人的娘家比三夫人的娘家稍逊一筹,不在八大家之内,也不在金陵。凌四爷是连夜赶回金陵,求得了凌老爷和老夫人的允许,谴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便有了后来凌家众人皆知的恩爱夫妻。 四夫人是一位眼睛里有笑意的慈爱长辈。她曾经赏给过林嘉一件贵重的大红羽纱斗篷。 林嘉暗吸一口气,祈祷自己能沾一沾四夫人的福气,纤纤素手一指:“双峰亭是往那……” 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打断了她。 “双峰亭向前走,过拱桥,再穿杏林。” 林嘉一辈子都不会认错那个声音,她不敢置信,霍然转头。 那个她最不想惊动的人,衣衫的袍袖在风中猎猎摆动,正冷冷地看着她。 林嘉和他对视了一息,无措地别过头去。 少年们迷梦被惊醒,转头看去。 来人未着锦衣,穿的只是细麻。但他眉目深邃俊朗,气质清贵疏离。尤其一双眸子,寒潭似的,薄唇微抿的时候,给少年们极大的压力。 这个清隽冷艳,气质矜贵的青年一身寒意,一直走到美人的身畔才停住脚步。 “到那边,视线没了遮挡便能看到了,不会再迷路。”他道。 他站立的位置让少年们意识到,原来他和美人是一起的。只是她走在了前面,他后跟上来罢了。 的确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容颜互相映耀着,神仙眷侣一般,旁人也根本也插不进去。 实令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看几个少年有点呆傻,反应迟钝,凌昭缓缓道:“诗会这会儿该是才开始,现在去还来得及。” 少年们如梦初醒,个个红了脸。 他们虽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但都是读书人,也是知礼的。高门大户的女眷在此,实不该久留,忙匆匆行礼谢过,狼狈离开了。 竹林边又幽静了起来。 南烛和飞蓬非常自觉地退开,各自两端把守着道路。 这一隅便寂静无声,只有凌昭和林嘉两个人。 林嘉能清晰地听见竹叶摇曳时的沙沙声。 她侧着身,垂着眸,目光投在地上。没法先开口。 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的发顶,耳垂,单薄的肩膀。裙摆在风中拂动,仿佛想逃飞。 凌昭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压下那许多陌生的、浓墨重彩的情绪,冷冷地看着她,道:“既托庇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凌家清白门第,不容有污。” 林嘉头垂得更深。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不自辩。 篮中有鲜花,可以是不得不为三房的那个女人来采摘花朵,才冒然出来的。 或者是园子里的婆子懒惰,没有将今天的情况通知到排院那里,出现了疏漏。导致她根本不知道今天园中有许多人。 虽然刚才他其实都看到了,但只要她肯这么说,他还是决定会原谅她。她是有很多不易的,许多他都可以体谅。 但林嘉却轻声道:“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她认了。 是的,她就是特意妆扮了,用更好看的样子,来“偶遇”那些年轻的书生。 就像京城里许多贵女“偶遇”他一样。 这种情形凌昭太熟悉,一眼就看破,那一瞬的惊怒无法形容。 凌昭凝住。 林嘉的头垂得更深,纤细的脖颈雪白,看起来脆弱。 凌昭猛地抬高了视线,负手转过身去。 过了片刻,他道:“跟我来。” 林边到底空阔,若有人过来,还是会看到。 他大步向竹林走去,林嘉跟上,一直跟到了竹林里面。一丛一丛的竹子密集着,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也遮住了阳光和温暖,阴幽了起来。 凌昭转过身,正面她,问:“出了什么事?” 林嘉握着竹篮提手的那只手紧了紧——事与愿违,惊动了她最不想惊动的人,但事已至此,若不解释清楚,单她刚才的行为,会令他怎样想她? 想想便觉得呼吸都滞塞。 “三夫人……”她垂着头,终于将她眼前的情况告诉了他,“想让我与十二郎为妾。我拒绝了,她们不肯放我离开凌府,也不许人帮我给府外的肖婶子,就是肖霖的母亲,带话。” “我原是想托她帮我说门亲事的。” “话带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会没有别的办法呢。 凌昭此时最后悔的便是放桃子回家待嫁。 三房行事卑劣,将林嘉围困在了凌府里。 适逢桃子离开了,柿子与她不相合。 适逢一年中就那么几次的机会,年纪相当的青年、少年们踏入了凌府。 倘若桃子再晚走几日,倘若今日或者昨日桃子还在,则林嘉面对抉择的时候,会不会选另一条路走? 她一直都知道,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的,还有人可以求助。 但她没有选择他。 凌昭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她想盲着眼为自己撞一段姻缘出来,好离开凌府。 是的,她的“以后”,是需要一段正经的婚姻的。 那些凌昭在水榭睡不着的夜里不愿意去面对的“以后”,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幽微心思,在阴幽的竹林里都漫腾了起来。 冰凉又无孔不入。 “今日入园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他道,“你孤身一人,就不怕遇到什么歹人,后悔莫及?” 林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扒开竹篮中的鲜花,从 /> 她道:“先前有人走过,就一个人,我没敢出来的。后来……刚才的几位,看着,看着不像坏人。” 一看便是阳光又跳脱的少年,心思还单纯着,轻易不会在阳光下生出恶念。何况他们还结伴,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一把剪刀。 凌昭沉默地望着她手里的剪刀。 她是和他的妹妹们一样在深宅内院里长大的,几没见过外男。 她不是不怕,她怕的,所以她揣着一把剪刀出门,预备有危险的时候用以自保。 想到她这些天所受的煎熬,出门前下此决心的毅力,克服恐惧的勇气。 凌昭觉得胸口发酸,喉头发涩。 是谁把纤弱的她逼到了这步境地? 是三房吗? 不是,是他。 第 99 章(迈过) 第99章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可其实这世上,并没有彻底的君子。完美的圣人,只存在于书本、文字间。 凌昭凌熙臣, 他不是完人。 他只是个男人。 在阴幽的竹林里,他盯着那把剪刀, 面对的是自己内心里晦暗的那一面。 林嘉已经作出了她的抉择, 这个事不会再有别的走向。 凌昭伸出手去,自她手中接过了那把剪刀,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我就在这里,”他涩然道, “你分明可以来找我。” 林嘉却道:“我和三房的事, 又涉及我说亲的事, 九公子实不便插手。何况, 你还在孝中。若有什么非议, 我、我……” 她赔不起。 在她和他的事里, 银钱真的就是小事了。他的名声和前程才是大事。 为官的一些内宅禁忌是士大夫之家的正妻必须懂的事, 课堂上,先生讲过的。 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管睡得踏实与否,凌昭并非是不能去面对“以后”,而是不愿去面对“以后”。 那些幽微的心思都藏在暗夜的梦里。 但当他被一把剪刀, 一双澄澈如水,信他是君子的眸子逼着去面对的时候,便也只能去面对。 他毕竟是凌熙臣。 纵然心口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他也不能再闭目塞耳地停滞在原处, 必须让事情往前走。 必须是他推着事情往前走。 人生本就是要迈过许多坎。比如初到京城也常会梦见爹娘,比如水榭的夜里那些难捱的时光。 凌熙臣必须得迈过去。 必须主动, 而非被动。 这样下定了决心,他说,“你以后,学着相信我。” 林嘉看着他:“我没有不信九公子。” 没有不信,只有愿和不愿。她的眸子里映着他的模样。 她没有不信他。她只是太清楚他和她的境况。 是第一次吗?两个人这样近距离不回避地对视。 是吧。 与年夜那晚不同,那时候她惶急,心中念的是生病的姨母,惧的是人言可畏。那一次她虽也看着他的眼睛了,却没有这样专注和平静。 不像现在,清亮的眸子里映满了他的身形。 许久不见了,她看他,觉得他的风采气度不曾变化,只好像更幽邃沉凝。 他看她,看到昔日的小姑娘消失,少女清艳美丽得能让一群少年呆若木鸡。她的身形依然娇弱,眸子却有很多坚定和不肯妥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对比她,他这一个多月的混沌显得可笑。 凌熙臣啊,你莫非竟还还不如她。 凌昭自幼便是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动不摇,坚定执行的人。 他握着那把剪刀,摆脱了混沌,也作出了自己的抉择。 虽然心口被强压着的还有难受的感觉,但一旦决心下定,胸臆间还是疏阔了许多。 他道:“你的事情,我来解决。” 林嘉屏息:“九公子!” 凌昭淡淡道:“内宅无大事。别把它想得那么严重。” 林嘉道:“可……” “我说了,”凌昭把那把剪刀负在身后,冷然地重复,“学着相信我。” 风婆娑,竹枝摇曳。 阳光漏进来,一束一束,斜斜的,淡金色。 融化了林中的阴幽,空气也好像温暖了起来。 林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她垂首,福身:“……多谢。” 凌昭思考了该如何解决三房拿捏围困林嘉的事。 他当然是不方便出面的,于外人来说,他和林嘉就不能扯到一起去。那就让合适出面的人去做。 这个府里还有谁比他的亲娘凌四夫人更合适。 但凌昭打算等明日过后再去找四夫人。 因今日结束后,园子通往外院的门就要重新落锁,明日,通往内院的门则会重新开启,内院和园子又联通起来。金陵有头脸的女眷们要来赏花了。 男人们一波波地赏完,总算该轮到女眷了。 四夫人虽不能参加,但必有她熟识的人会特意过去看她。四夫人已经心浮气躁好几天了,眼巴巴地等着呢。 以她的性子,这时候去跟她说林嘉的事,她可能会不往心里去。 这一晚,凌昭终于回去外院寝院。 菘菜眼泪差点掉下来。是真的难过,芫荽还在的时候,还能和书房争争锋呢,怎么到她这里,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寝院丫头在书房丫头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完全被压了。 菘菜倒是没有芫荽的痴心妄想,但是丫头的体面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婚事。 看看桃子和芫荽嫁的人,不论是男人自身还是家里,都差着等级呢。 第二日,为了不冲撞游园的女眷们,凌昭就没去水榭,打算一整日待在外院。 谁知道四夫人使人来外院唤他:“见长辈。” 凌昭问:“哪家的长辈?” 婢女答道:“咱家的。西楼十二老太爷家的孙女。” 族大人多,有时候辈分和年纪不是一回事。 西楼的十二老太爷如今是族学山长,凌昭回金陵后见过他不止一回了。心里一换算,便知道这“长辈”年纪不会太大。可能跟他同龄。 他从二门入了内宅。 好在女眷们都在园子里,倒没遇上什么人,只到了四房正院,才进抱厦里,便听见里里面的欢声笑语。显然有很多人在里面。 凌昭:“……” 来都来了,凌熙臣也从不惧见人。丫头打起门帘,凌昭迈了进去。 门口丫头禀了一句:“九公子来了。” 屋里瞬间安静,许多双眼睛唰唰射过来。 人还挺多。 四夫人常吹嘘自己朋友多,其实还真不是吹嘘。 屋中一角立了屏风。 这种细纱屏风,离得近的人视线能穿透,能看清远处的人物景色;离得远的人看过去,穿不透,只看到一片白纱,朦胧人影。 这种场合从来只许闺秀看郎君,不许郎君看闺秀的。 屏风后有人影,定然是年轻未婚的闺秀。有屏风遮住就好,凌昭不在意,只当她们不存在。 不必躲在屏风后面的都是有点年纪的妇人,显然都是四夫人的朋友,都算是长辈。 凌昭过去行礼:“见过诸位夫人。” 夫人们纷纷点头还礼,交换眼色,发出赞叹。 四夫人道:“别拘谨,都是你小时候就见过的人。你都忘了。” 夫人们纷纷掩口笑,也有果真提起小时候的事的:“……可还记得,喜欢吃我家的炸团子。” 凌熙臣给足他亲娘面子,温润如玉,耐心十足,笑起来叫人如沐春风:“记得,是钟家六婶婶。” “哎呀,他竟还记得我!”喜得钟六夫人跟什么似的。 夫人们都赞叹:“一转眼长得玉树临风了,不愧是咱们金陵的探花郎。” 只这些有了年纪的夫人中,却杂着一个极不协调的人。 一群夫人中,竟有一个姑娘。偏她眼睛发亮,招手:“小九郎,小九郎,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是你姑姑。” 夫人们都笑起来。 四夫人笑道:“别怕,这是自家人。是族学里你十二太叔公的孙女,你得叫姑姑。” 她又跟那姑娘说:“瞧吧,好好瞧。这就是你侄儿。” 凌昭进门扫了一眼,看到她就猜到了她是谁。原以为会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不料还更年轻,看起来也就比林嘉大个两三岁的样子。 因是自家族人,所以她不必和别的年轻姑娘那样躲到屏风后面去。 凌昭依言上前,单独给她行了礼:“见过姑姑。” 这姑姑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受这一礼没问题。她只睁大眼睛盯着凌昭瞧,许久,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赞叹:“小九郎,你生得真好看。咱们族里,没有能超过你的。” 夫人们都掩口笑。 其实大家过来看四夫人,探望朋友固然是主要目的,但……谁不想看看凌家九郎呢。 吊唁的时候她们在后面,看不到外院的人,没瞅见。 只今日过来,虽然四夫人嘻嘻哈哈地十分高兴,到底人家儿子还在守父孝呢。这么多人乱哄哄地,谁也不好意思起头说要看探花郎。 得亏还有一个棒槌在这。 这姑娘说是在百夷之地出生长大的,说话有点直通通的,颇有点不着四六。 但她提出来要见探花郎,真是妙,大家都想看探花郎! 四夫人也喜欢显摆儿子,这就把凌昭唤来了。 凌昭微微一笑:“姑姑过誉了。” 那姑娘道:“小九郎,我在家里行五,我没跟着族里排行,你可以喊我五姑姑。” 凌昭:“五姑姑。” 凌五喊凌昭小九郎,是因为她的平辈中也有行九的族兄弟,是唤作九郎的。所以矮了一辈的凌昭,按照惯例在排行前面再加个“小”字。 凌昭与她叙了叙亲。她的父亲按辈分是凌昭的族叔公,在云南某地做府台。 族人守望相助,凌昭和京中的凌侍郎每年都会与他通书信,交换京城、地方的信息,并不陌生。 凌五毫不认生,叽叽喳喳地,作派和金陵闺秀很不相同。 待到晚间,凌昭来陪四夫人用晚餐。 四夫人今天见到许多朋友。她们给她带来许多礼物和玩意,还有金陵最新的轶闻、八卦,可让她过了充实的一天。到了晚间,兴致都还高昂着。 “哎呀,你不知道云南多好玩。”她兴高采烈地给凌昭说,“小五讲了好多事,听都没听过,让人瞠目结舌。” “小五也是有意思。你可想得到,她十七了还没订下亲事,就因为她立誓要找个貌比潘安的。她上面四个哥哥,她是她爹的老来女,一家子惯着她,竟也同意。还说要是找不到看入眼的,就不嫁,在家养老。” “哎呀,真是个有意思的妹妹。” 凌昭道:“五姑姑生在百夷之地,想来受那里影响颇深。只夷人不通礼法,五姑姑见得多了,行事间不免让人觉得逾规。母亲尽量不要与她往来,或者看到了,规劝她几句。” 四夫人沉默了,问:“你是干嘛来了?” 凌昭道:“我来陪母亲用饭。” “不是。”四夫人捏捏眉心,“你要是每顿饭都败我兴,以后不如不来。” 跟你一起吃饭,我顿顿都少吃一大碗。 凌昭不急不愠,道:“其实,是有事情要拜托母亲。” 四夫人:“……” 凌五回到家里,便去找自己的三哥。这一趟,是她三哥携着她回金陵的。 “三哥!”凌五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向哥哥宣告,“我告诉你,你给我找丈夫,就比着尚书府四房的小九郎那样子找!不能比他差!” 凌三一口茶叫她呛出来,咳了好大一通,顺了气儿才道:“那不是咱家的探花郎?” 凌五嘻嘻笑:“就是他。” 凌三无语:“你可知长什么样才能被点作探花?” 凌五道:“我都亲眼见过他了。” “我不管。”她冷笑,“你们非要我嫁人,那就找个我看得顺眼的。想让我嫁丑人,趁早说,我自己将自己沉了塘便是,也省得你们嫌我丢人。” 凌三只觉得脑壳痛。 凌昭的这位叔公一直在云南,一路升迁至府台,几乎是半扎根在那里了。 百夷之地,岂止是十里不同俗,基本上村子和村子就风俗不同。你觉得他们衣饰、语言都差不多,他们自己觉得差十万八千里。 边夷之地,风情与中原迥异。 男人敢穿着小坎露着肉。女人敢穿着半截的裙子露着腿。 男人女人唱山歌求爱求欢,看对眼了就敢钻山洞作交颈鸳鸯。更有一些不知什么族,有走婚的古习俗。 凌昭这叔公家原也看得多了,只笑叹一句“化外野人”。 谁料得小女儿从小在这环境里长大,纵给她请了西席教她读书明理,还是被荼毒了。 家里一个没看住,竟让野人翻墙进来摸到她屋里走了个婚。 家里人几欲气死。 凌五自己却不在意。因在那里,这实寻常。只凌府台一家终究是中原人,江南世家出身,到底不能任姑娘这样。想来想去,还是得给她找个夫君嫁了,如此,一床大被盖住丑事,当作无事发生,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家人对这个惯坏了的姑娘费尽口舌,说得她同意嫁人。 只她要求,必须找个好看的。那跟她走婚的夷人青年,便是鼻高眼深,肤白貌美,才得了她的许留宿的。 但凌大人在云南找的自然不可能是夷人,挑来挑去,没有她看得上眼的。最终还是让她兄长带她回乡来。 金陵地杰人灵的地方,女子秀美温婉男子清隽俊秀的比比皆是。 把门槛降低,只以容貌取人,再陪大笔嫁妆,想来还是能找得到的。 谁知道凌五见到了凌昭这大侄子,直接把择偶的标准线拉到了探花郎的水准。 凌三头痛欲裂。 第 100 章(托付) 第100章 “那小姑娘啊?”四夫人说, “你说叫我看顾些,我看了。我特意叫人留意了一下,结果她给她姨母戴孝, 闭门不出的。我看她也没什么事。咦,她出孝了呀?日子过得真快。” “怎么了?”四夫人一边笑着一边斜眼看着凌昭, “她有什么事需要我伸手的?” 凌昭便把三房做的事讲了。 四夫人本是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的,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不禁愕然:“你三伯母?” 虽然时常有些不对付,可也从没预期过三夫人会对旁人作出这样的事来。林嘉才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又才失去了一个长辈, 可以说得上是孤苦伶仃了。 “怎能这样。又不是婢子、贱籍, 既是良家, 便当讲个你情我愿。”四夫人生气道, “人家既不愿, 哪有这样阴逼的。欺负人家孤弱没人护着嘛, 缺德!” 她同时还想到, 其实以林嘉的情况给尚书府公子做妾是个挺不错的出路,她为何不愿? 她偷眼去看凌昭,觉得有了答案。 “母亲也是这般觉得,实令人欣慰。”凌昭道,“三伯母实令人失望。我知她有许多小性儿, 只料不到她竟会行此卑劣之事。这已不是寻常内宅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这样行事,若将人逼急了闹将开来, 我们凌家的名声何在?” “只这个事我若插手, 于我、于林姑娘的名声都有损,故来相托母亲。” 四夫人十分豪爽, 一口就答应了:“好,这个忙我帮了!你说吧,要怎么做、怎么说?” 凌昭便把需要使用的说辞教给了四夫人。 四夫人却犹豫起来。 凌昭:“母亲?” “这么说不太好吧。”四夫人吞吞吐吐地,“这不是把后路都绝了吗?” 凌昭沉默了一下,问:“什么后路?” 四夫人道:“要按你说的,将来你纳她的时候,你三伯母反过来拿这话来将我们可怎么办?” 凌昭垂眸沉默了更久,才道:“母亲想多了,我不会纳她。” 以凌昭的脑子岂能想不到这说辞会让他自己也无路可走。 但他就是要绝了自己的路。 四夫人眨眨眼,道:“我劝你三思。” 凌昭嘴角扯扯,抬眸,直视着四夫人,了然道:“母亲无非是觉得,我喜欢她。” 哎哟,他自己说出来了! 四夫人没想到还有这一天,能从她这冰山脸、夫子样的儿子嘴里听到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她立刻就精神了! 眼前这一位,是生了他的女人。他皮肉血骨都来自于她,这世上,她是与他血缘最近之人。 世上若还有人能让他肯开口谈一谈,喜欢不喜欢,大概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凌昭终于道:“是,我喜欢她。” 这话一出口,便觉得胸臆间一直堵了许久的感觉消散了。原来,将“喜欢”这件事说出口,是这么地畅快。 凌昭品味着这种感觉。 但抬眸,看到四夫人喜形于色的模样,他顿了顿,反问道:“那又如何?” “你说如何。”四夫人笑吟吟地道,“那自然是让她再等等,等你出孝,先把正头婚事办了,再将她纳进来。” 真难得,读书读傻了的傻儿子竟也会喜欢人。 所以这个事,必须得伸手。自己儿子相中的人,岂能被旁人强逼为妾。 凌昭却笑笑,摇头,平静地告诉四夫人:“我不会纳她。” 四夫人愕然。 “‘喜欢’本身从不是错,错的是为了这喜欢的内心之欲,行违背纲常礼法之事,或是放纵自己的行为,失去少年读书立志时的本心。” “母亲,林姑娘是个好女子,值当别人喜欢她。我亦不以这喜欢为羞耻。盖因我与她之间磊落光明,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只林姑娘非是我的良配,我不会聘她为妻,她亦没有与人做妾的打算。我虽喜欢她,但也不会强人所难。” “三房所行之事,卑暗龌龊,我岂能坐视不理。这件事,我是必要管的。” “只我与她之间,不会有‘以后’。母亲不必胡思乱想,也不要伸手乱来。只请帮忙解决眼下之事即可。” 四夫人看了他半晌。 最后,她说:“那还是不够喜欢。” 四夫人想起了丈夫。 那次诗会并不是在金陵。丈夫见过她之后,连夜赶回了金陵。 她后来笑他,干嘛这么拼命。 那个男人眼睛里都是情:【屏风倒了,见到你的不是我一个。他们许多是本地人,若抢先去把你订下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 【喜欢到了尽头,是一分一刻也不能等,一丝一毫也不能让的。】 但凌昭不觉得“喜欢”这件事还有什么够不够之说。 只有合适不合适。 譬如父亲和母亲,年貌相当,门第匹配,故求娶为妻。喜欢便是锦上添花。 倘若当年换一个身份低的女子,不适合为妻,若她肯,也可以纳作妾。喜欢便是两厢情愿。 从不该是为了“喜欢”,让自己乱了方寸,失了原则。 四夫人道:“你既觉得没问题,这事我帮你。只是,解决了之后呢?” 凌昭凝目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问他:“眼前的事好解决。只这事解决之后,小林这孩子跟三房算是撕破脸了。我只问你,她以后怎么办?” “别跟我说,解决了眼前你就要撂开手。她无依无靠,又是及笄该嫁的年纪。你若撂了手不管,不过是把她从一个坑里,扔到了另一个坑里罢了。” “算了,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你既下了决心了,我就帮你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三夫人最近非常忙。 自八娘出嫁后,她好几年没这么忙碌过了,真有种充实的感觉。 然而就在她为着三房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忙碌欢喜的时候,老夫人却将她召了去一通训斥。 “回去好好查查你院子里,是哪个丫头婆子碎嘴烂舌地败坏咱们凌家的名声!” “你好好地养个孩子把她养大,如今等着她落定一门亲事就功德圆满了。偏有那见不得你好的人,竟嚼烂舌根说你是给十二郎养妾。” “我们凌家世代仁善之名岂是容人这样糟蹋的!去查,是谁!” 从前三爷在的时候,老夫人都没有这样给三夫人甩过脸子。 后来三爷不在了,老夫人怜惜她,连晨昏定省就免了,何曾这样声色俱厉过。 三夫人脸都白了,想要说话,老夫人身边的徐妈妈却使劲给她使眼色,还摆手。 三夫人把话吞下去,颤声道:“……是。” 待忍着羞耻退出去,果然徐妈妈追出来。 三夫人喊了声“妈妈”,差点流泪。 徐妈妈带她避开人,埋怨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阿蔡带着人,把那个姨娘的私房都一箱箱抬走了?还把小姑娘锁了起来?” 三夫人的眼泪直接被噎回去了,脸涨得通红:“都是胡说!杜姨娘那点子私房我要它作甚,都还在她自个的屋里呢,没人动。也没人锁她,只她一个没长辈的小孩子,我们怕她年幼无知叫人拐带了去,吩咐人不叫她出门乱跑而已。” 徐妈妈作出吁了口气的样子,道:“我就跟老夫人说不可能,别的不说,咱们三夫人可是秦家嫡女,当年绕了半个金陵城的嫁妆,怎做得出来这么小家子气的事。秦家凌家可都丢不起这个人。” 三夫人脖颈子都红了,此时万分庆幸蔡妈妈留了一手,没真把杜姨娘的私房都搬走,否则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显得她眼皮子多浅似的,连个姨娘的私房都惦记。 她随便手指缝漏漏,几个杜姨娘的私房都出来了好么! “妈妈,究竟怎么回事?”三夫人问,“怎地就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了。” “嗐,下人间嚼舌头不就是那样。只要人做了事,就没有不漏风的。传着传着就变形了。”徐妈妈问,“真的是让那孩子给十二郎做妾啊?” 三夫人辩解道:“她不过是个妾的亲戚罢了。” 与正经亲戚不同。若是正经亲戚,三夫人也不可能拿来给十二郎做妾。正经亲戚的孤女,得自掏腰包置一份薄薄嫁妆,正经发嫁了才是。 三夫人自觉得自己在道理上并不亏。刚才不过是避一避老夫人的怒火而已。 徐妈妈却道:“夫人这么想可就想错了。” “于夫人眼里,她自然不过只是个妾的亲戚。可于别人眼里,那孩子自幼投奔咱家,为夫人收留在自己院中。虽则夫人未曾教养过她,可的确是养了她。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夫人养大的。” “夫人养出来个妾。这是夫人自己行事不正?还是夫人把个好好的良家养歪了?或者是十二郎没养好,与她有了首尾?” “这哪个说出去,能给夫人长脸?能给咱们金陵尚书府长脸?” “老夫人气就气在这一点上。” 徐妈妈心想,别看四夫人平时碎碎叨叨的,真有事,说话能点在点子上。 她与老夫人道:“本来好好的一件积善行德的事,忽然像粥锅里掉进一粒老鼠屎,变了味。” “我只怕日后旁人说起咱们凌家的仁善,要嗤笑一声,道一句‘伪善’。” 这一句实在是戳到了老夫人的点上。 谁纳妾,谁做妾,其实老夫人都不在乎。但老夫人作为家主夫人,必须在乎凌家的名声。 凌家的仁善传家,若因后宅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成了别人眼中的假仁假义,那真是要让人吐血。 三夫人一直只把林嘉视作婢女、妾室一流看待,从没想过,在外人的眼里,竟是把林嘉和她绑在了一起的。 她被徐妈妈说得愣了一愣,细品,脸慢慢又涨红了起来。 “本来是好好的一件事。”徐妈妈道,“她都及笄了,你给她找个婆家,打发一份嫁妆,谁不赞你宅心仁厚。何苦来的。再说了,我听说那孩子生得实在出色。十二郎的新媳妇是夫人侄女,你亲姑姑何苦给她添堵。” 三夫人忙道:“我们秦家女儿才不像旁人那般小气善妒的。” 徐妈妈心想,得,说着三房自己的破烂事呢,都得扫一下四夫人。真是绝了。 她道:“这个事就算了,好好的把那丫头送出门,你功德圆满。” 事已至此,三夫人只能答应:“好。” 徐妈妈回到老夫人的正房里,凑到老夫人身边低声道:“敲打过了。” 闭目养神的老夫人睁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糊涂!” “纵是个妾的亲戚,这种事也得你情我愿。她若聪明,就该趁着姨娘还在的时候订下来,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得什么。” “偏人家孑然一身了,她使这手段!叫人知道了,怎么看我们凌家!” 徐妈妈道:“没有的,没有的。我问清楚了,没有抬走姨娘的私房,也没有把那孩子锁在院子里。” 老夫人的怒意总算消了点,道:“那是老四家的夸大其词了?” 徐妈妈帮四夫人说话:“未必是四夫人夸大,可能听到的就是这样。嗐,底下人传话,可不就是一传二传的,就把个大青虫传成了大青龙嘛。” 徐妈妈说:“已经跟三夫人说了,打发那孩子一份嫁妆,嫁出去就功德圆满了。” 老夫人却叹道:“老三家的性子,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徐妈妈就不吭声了。 老夫人道:“且先看看吧。别太过分就行,若太过分了,咱们把这事接过来,发嫁了便是。” “真是糊涂。”她点评三夫人,“出了钱,出了力,最后养出个仇。” 三房把一个嘴碎的粗使婆子拖去打了顿板子,算是给了老夫人一个交代。当蔡妈妈再次来到小院,打开了那把锁,绷着脸告诉林嘉“一点破烂东西,夫人赏你了”的时候,林嘉便知道,凌昭把这件事解决了。 她福身:“请妈妈转告夫人,嘉娘感激不尽。来世做牛做马,再来相报。” 来世做牛做马,就是今生宁死不做十二郎的妾了。 蔡妈妈在三房颐指气使惯了,咽不下这口气。 三夫人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气。 三夫人最恨身边的人不听她的话,脱出她的掌控了。 所以来之前,蔡妈妈就给三夫人出了主意:“也不是不帮她寻摸,就先晾晾她,再寻几个贩夫走卒。” 三夫人道:“也别太糟践。” 蔡妈妈道:“嗐,咱也不能真强逼她嫁,总之咱们是尽力了,她自己看不上,不怪咱们。” 女孩子年纪大了还找不到婆家,就该慌了。 慌了,就会服软。 三夫人倒也不至于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强嫁给贩夫走卒糟践了,她就是想让林嘉服个软。 她要是肯服软,让她胸口这口气顺了,她就大方地给她置办一份嫁妆,找个像样点的人家嫁了。 “只以后,”她道,“路归路,桥归桥,我只当这些年的米面钱粮都喂了狗,嫁了之后,别再想登我的门。” 蔡妈妈在小院里,皮笑肉不笑地把“以后不管你了,反正你外面认识人不是,你爱怎样怎样,自己想办法嫁人去”的意思阴阳怪气地表达出来以后,林嘉反而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我受夫人恩重,如今我已经成人了,再不敢让夫人为我的事受累操心。”她恭送蔡妈妈,“还请夫人放宽心。” 蔡妈妈心里啐了一句,扭着水桶腰走了。 三夫人和蔡妈妈只想再拿捏拿捏林嘉,出口恶气。 她们不知道,却还有别人盯着林嘉的婚事。 这“别人”还不止是老夫人和徐妈妈,还有凌家九郎凌熙臣。 四夫人让凌昭回去好好想想,凌昭果然好好想了。 因解决了眼前的事,林嘉的“以后”便不能再逃避了。 这一晚月朗星稀,他在自己的寝院中,望着天上的新月许久。 世人常以满月喻人间圆满。然而一个月中,圆满的就那么一两夜。 人生事,更多的时候似那不圆满的月亮,缺一块才是常态。 凌昭在月华里掸了掸衣袖,唤上了南烛:“走。” 南烛不必多问。 这大夜里,一个简单的“走”字,除了去见那个人,还能走哪去。 麻利地去唤人。 日落而息。 林嘉已经躺下了,王婆子来敲门:“姑娘,姑娘。” 林嘉披衣而起:“怎么了?” 王婆子道:“有人来了。” 林嘉问:“谁?” 王婆子不敢直说,只道:“那位。” 林嘉怔了怔,明白了来人是谁。 她穿上衣裳,披散的头发拿簪子简单地绾上,匆忙跟着王婆子出来。 踏出院门,人在院外。 那道院门是他不能入的地方。 远处有黑衣人隐匿在夜色里,控场。 听见脚步声,树下那人披着星光转过身来。 林嘉走下台阶,一直走到他面前。 “九公子。”她道,“都解决了,多谢你。” 凌昭却道:“还没解决。” 林嘉怔住。 “林嘉。”凌昭在月华下树影里,问她,“你的‘以后’,可愿交到我手上?” 林嘉望着他,嘴唇动了动。 凌昭道:“你要愿意,我给你好好寻一门亲事,我给你置办嫁妆,让你踏踏实实地出嫁。以后,我是你的娘家。”他凝视着发髻松散的少女,既征询意见,也给出承诺。 这一份喜欢,也可以是成全,可以是洒在心头的月光。 林嘉盈泪而笑。 “那就……托给九公子了。” 第 101 章(挑选) 第101章 十二郎放了婚假回到府里, 被告知纳林嘉的事流产了。他愕然。 三夫人拉着脸:“不知道怎么传到老夫人那里去了,老夫人不许。叫好好发嫁了她。” “小林就别想了,老夫人都发话了, 你我岂能违抗。”三夫人揉太阳穴,“先等莹莹过门, 我把静雨给你。” 静雨虽有两分姿色, 可在林嘉的美貌面前,她算什么。 就连秦佩莹已经是美人了,也还逊了林嘉两分。林嘉这种美貌,是可遇不可求的。 原以为是铁板钉钉的囊中物, 插翅难飞的笼中鸟, 她就怎么就飞了呢? 凌延不甘心! 他问:“没别的办法了吗?” 三夫人恼怒:“还能有什么办法!” 凌延脱口道:“我们找个人假作是她舅舅, 把她领出府去。再以舅舅的名义写个卖身契, 也不必非得做妾, 可以安排在外面……” 他说着说着, 忽然觉出了房中的安静, 声音戛然而止。 三夫人和蔡妈妈都悚然看着他。 凌延一时冷汗出来,嗫嚅:“只、只是说说……” 蔡妈妈根本没吭声。 三夫人不大自然地说:“说说便罢了,这等事做不得。咱们凌家家风严谨,作奸犯科的子弟决不姑息。你小孩家信口雌黄,莫要再与别人胡说, 让人当了真。” 凌延忙道:“是,决不敢。” 三夫人柔声说:“课业繁重,你也累了, 早些回去歇息。亲迎的事不用你操心, 府里管事都是面面俱到的人。你只管等着做新郎便是了。” 凌延老实道:“是。” 又道:“那儿回去了,母亲注意身体。” 三夫人又将他唤住, 严厉道:“纳妾不过小事,娶妻才是大事。莫要因小失大。再喜欢,也不许去小院!更别生出什么私相授受、生米煮成熟饭的腌臜心思!读书人的名声何其重要,出了这等事,毁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你看九郎,麻衣茹素是图什么,还不是图名声!” 凌延连连道:“儿子决不敢。” 他额上生汗,因刚才要告退的时候,脑子里的确是闪 过要不要干脆生米煮成熟饭的。 竟被三夫人看出来了不成。 赌咒发誓地做了许诺,凌延才汗涔涔地离开。 房中又静了。 过了片刻,三夫人道:“他小孩家口不择言,一时冲动瞎说呢。” 蔡妈妈:“是,是。” 三夫人道:“当不得真的。” 蔡妈妈:“是,是。” 三夫人浑身难受,说不出来为什么,道:“你叫人看好他。少年人冲动,别真生米煮成了熟饭。” 蔡妈妈:“是。” 她去安排了。 三夫人独自坐了一会,自言自语:“还好媳妇是自家人,和我一条心。” 似乎宽慰了不少。 蔡妈妈交待了人盯着十二郎,怕他冲动乱来。 只她回到自己房里,还觉得后背发寒。 十七岁的少年郎,脱口而出就是冒亲认领,卖良为贱,金屋囚美。 这是什么人呐。 蔡妈妈自认颇有手腕。 然而她的“手腕”其实都不过是内宅手段。就如凌昭所说,内宅无大事。内宅妇人的手腕,无非就是利用手中资源、人力,借势迫人罢了。 简单地说,就是拿捏二字。 就连四夫人说起三房之前对林嘉所做的事,都用了“阴逼”而非“强逼”。‘ 一个“阴”字,便道出了内宅手段的曲折婉转。 三夫人和蔡妈妈虽在要林嘉做妾这事上的确卑劣了些,但她们的确打内心里认为让林嘉给凌延做妾对林嘉是一种恩赏,是一条好出路。 只是林嘉不识抬举而已。 林嘉以良家为妾,是身份高于婢妾的良妾,是还要有官府承认的立妾文书的。 这与卖良为贱和囚禁完全是两回事。 然而这个人,这个人偏偏是未来三房的男主人。 蔡妈妈都不敢把心里话当着三夫人的面说出来,只唯唯诺诺地附和“是,是”。 成亲在即,秦佩莹的嫡母看着自己养大的庶女这就要出嫁,也难免唏嘘。 最后几日了,她将秦佩莹唤到身边,传授她一点对付凌三夫人的心得。 “你那姑姑啊,其实说起来,也好对付。”她道,“你记住一个原则,便能将她哄好了。” 秦佩莹屏息倾听。 嫡母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扯扯嘴角,语带讽刺地道出了那个秘诀—— “将她捧在手心里。” 秦佩莹细细品了,领悟于心,不由点点头。 她的嫡母也点点头:“你素来是个聪慧的,那边那个是个嗣子,他底气不足,你定能拿捏得住他。我不担心你。好好地过好你的日子。” 秦佩莹起身,在她脚边跪下:“母亲疼我,儿心里都知道。” 嫡母欣慰,手帕按按眼角:“快起来罢。” 秦佩莹扶住她的膝盖:“母亲再疼我一回。” 嫡母叹口气:“你想要什么?” 秦佩莹道:“玉香和暖烟,母亲分我一个吧。” 嫡母更叹气。 “你妹妹为着那两个跟我生气,你却求着分你一个。”她道,“你两个的性子要是能匀一匀多好。” 她女婿年纪大,房中又有人。女儿年纪偏小,担心女儿拢不住女婿,早早地□□了两个漂亮丫头给女儿陪过去,告诉女儿拿这两个去笼络姑爷。亲生女儿正为这个不开心。 秦佩莹却求着要。 她道:“他一个嗣子,凌家、秦家他得两头巴着,你不必的。” 秦佩莹垂下头去:“姑姑那边给他准备了一个绝色的。” 嫡母无语半晌,道:“还真是像她会做的事。罢了,你带玉香过去吧。” 秦佩莹给嫡母磕头道谢。 嫡母道:“要牢记,正妻对正妻,妾室对妾室,通房对通房。万不可自降身份去跟小娘、通房打擂台。要坐定正房,看她们斗。学学你姑姑,为何给你姑父纳三房妾。因为两个有高低,容易失衡,一房容易压过另一房。三个就稳了。你瞧古时候,三国鼎立之时,多稳。” 秦佩莹倾心受教。 又连着三日香汤沐浴蒸身,笼烟熏发,蛋清敷脸。就连一双玉足的足底,都用丝络磨得细软。 待到了那一日,金陵尚书府三房的嗣子亲迎,娶回了金陵八大家秦家五房的庶女秦佩莹。 从此开启了她第二次投胎的人生。 府中的热闹喧哗与还在守父孝的凌昭无关。 他书案上铺开的纸张,每一张上都录着一个未婚的、正在寻找姻缘的年轻男子的资料。 职业媒婆的手里,有许多待婚男女的信息,多找几个媒婆,便有了这许多。 那天晚上,他在小院外的树下问她,对未来的夫婿可有什么要求。她抿唇而笑,道:“旁的没有,只希望是个读过书的。” 当然得读过书。连书都没读过、字都不识得的,怎堪配她。 他问:“旁的呢?” 她道:“没有了。” “家里穷些没关系。”她说,“我会做点心赚钱,我还可以像肖婶婶那样帮人抄书。” 凌昭想起她带笑轻松地说起这些,无端地感到烦躁。 烦躁中带着恼怒。还未替林嘉选定一个夫婿,就已经迁怒于他。 竟让林嘉婚后辛苦操劳。 一个个看去,首先,赤贫的先筛去。 虽他会给林嘉准备嫁妆。但赤贫人家拮据惯了,林嘉在府里的生活习惯带过去,他们定看得不顺眼。 翰林院里也有同僚是清贫出身,许多世家子弟习以为常的东西,他便忿忿,觉得是奢靡,是炫富。常令人错愕。 揣摩那人心态,是恨不得世家子们去吃糠咽菜他才舒服。若林嘉婚姻中遇到这样的人,且得受磋磨。 再一个,将年纪差得太大的筛去。 她长在深宅中,见过几个人?三房主仆些许卑劣手段便能将她困住。 年长男人那些市侩算计,她怎抵得住。 还是得年纪相当的少年郎,还有几分赤诚,两人相伴着成长,她才不会太吃亏。 再看看,年纪小于她的也不行。 如肖霖那样,嘴上还有绒毛,窜个子瘦得像竹竿,没法想象他和她在一起的模样。 筛来筛去,筛掉一些,剩下的还不少。 凌昭决定亲自见见这些人。 他从奔丧回金陵,就闭门谢客,没有出过凌府了。 他自来走到哪里都会招一片目光,便坐马车,隐在车里。寻到第一个人处,从街上远远看一眼。 看了第一个人他就不想看后面的人了。 那一沓子备选人的资料都扔给季白:“你先去看一遍,长成这样的都筛掉。” 又想起林嘉今年也窜了个子,补充道:“个子太矮的也筛掉。” 他道:“起码眉眼端正,体量修长。” 这些人散布在金陵城各处。新婚的季白为这个差事,差点跑断腿。花了好几天,终于筛掉了一大批相貌不佳、体型不好的。 他将剩下的交还给凌昭:“都看过了,这些都生得十分端正顺眼。” 凌昭把这几个人捋过一遍,道:“我去看看。” 他用了两天时间,一个个都看了。 又筛掉几个,最后剩下三个。 但始终没有他满意的。因为要综合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林嘉无依无靠,凌昭要当她的娘家,要护着她,就得考虑凌家能对对方作出的钳制或者提携。这一点至关重要。 最后,凌昭还是把那三张纸都团了,扔进纸篓里。 “重找。”他说。 季白险些吐血。 第 102 章(要求) 第102章 季白能成为凌昭最得用的长随, 除了会办事,还得会沟通。 他叉手道:“公子,公子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请给个明示。我照着去找,胜过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他想了想, 做事情要是不知道目的, 真的很容易跑偏,方向若错了,越卖力跑得就越偏。 他斗着胆子问:“公子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给哪个亲戚姑娘挑夫婿。我心里有个数, 也好衡量比较。” 凌昭负手站在窗前, 望着湖对岸的梅林许久, 侧过身道:“你知道她。” 他说:“三房的林姑娘。” 季白目瞪口呆。 他其实一直就在好奇到底是给什么人在挑夫婿。 非是他呆傻猜不到是林嘉, 实在是, 关于凌昭和林嘉, 他与桃子一起设想过许多收场。但常识限制了想象力, 因正常人实没法想象,凌昭要亲自给林嘉挑夫婿。 季白脑后生汗。 若要让他给桃子挑男人,他觉得他也是挑不出来的。 这让人怎么挑? 凌昭忽然问:“季白,你见过她没有?” 季白立刻肃然道:“没有!我进园子从不乱走,未曾撞见过任何女眷。” 凌昭道:“那见见吧。” 这天晚上, 他带着季白去见了林嘉。 “这是我身边的季白。”他告诉林嘉,“他为我在外面做事。以后你也许会有需要他的时候,我带他来让你认一认。” 林嘉惊讶, 问:“是桃子姐的夫婿吗?” 季白恭敬行礼道:“正是。” 林嘉还了半礼, 关切地问:“季白管事,桃子姐可还好?” “她挺好的。”季白道, “就是闲得慌,家里的油瓶都按高矮顺序排得整整齐齐的。” 林嘉失笑。 桃子从小就跟在凌昭身边了,被凌昭荼毒多年,许多习惯深入骨髓。比如收纳东西的排列顺序等等。 林嘉在给凌昭做颜料的那段日子里跟着她学了不少,觉得其实还挺好的,起码这样找起东西来特别快,眼睛看着也舒服。 凌昭没有打断他们。 人只有多相处才能相互熟悉,得避免柿子的情况再出现。 季白十分识趣,与林嘉说了几句桃子的情况便闭嘴了,退开来把地方让给凌昭和林嘉。他站得隔了些距离,风中飘过来只言片语,隐隐听见一些对话的片段—— “在找……急不得……慢慢来……” “不急……有劳你了……” 季白眼观鼻鼻观心。 不知道的光听着还以为公子在帮林姑娘找什么花样子呢。 谁想得到是在帮林姑娘找丈夫? 偏这两个人这么坦然地谈论这件事,弄得好像脑子不正常的人是他似的。 待林嘉回去小院里,关闭了院门,上了栓,凌昭站在树下,转过身来。 “你如今见过她了,可明白了?”凌昭道,“想想那些人站在她身旁的样子,可能想象?” 他拂袖向前走去:“我是没法想象的。” 季白跟在后面,一路琢磨着,试探着问:“公子是不是觉得,他们生得不够好?” 没见林嘉之前,他觉得起码最后那三个已经生得不赖了。可见到了林嘉月华里冰清玉润的模样,顿觉得那几个的确是配不上了。 也不能怪公子太挑剔。 其实也是季白见林嘉见得晚。 杜姨娘死了,也和三房撕破脸了,林嘉如今已经不必汲汲营营去赔笑去讨好。人一旦在这些事上从容,连气质都会发生变化。 且环境和旁的人对一个人的影响也会很大,尤其是成长期未定型的少年男女。 林嘉与凌昭相识快一年了,这一年里不知不觉受了他许多的影响。微不可察,却的确修正了林嘉身上许多不够好的地方。 季白见到的,已经是在夜色里和凌昭气质相融的林嘉了。否则,假若林嘉是像杜姨娘一般斜倚着墙,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呸着瓜子皮,一边跟人说话。纵她容貌身段不变,季白也不会生出“那些人果然配不上她”的感觉。 “我要这个人与她年纪相当,相貌匹配。”凌昭一边走一边说。 “必须是读书人。” “不能赤贫,也不必太富裕。普通的殷实之家最好。” “我会估量着给她办一份合适的嫁妆,不会让她被看不起,也不会多到让婆家起意谋财。” “最重要的是,”他说,“我要这个人有所求。” “求名,求利,求庇护,求提携,求读书上的指点,举业上的帮助,都行。” “我要一个需要依附凌家,需要依附我的人。”他的声音在风中飘过来,“这样,我在一日,他便一日不敢错待她。” 季白抬眼看前面的身影。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夜行并不打灯笼。前面有目能夜视的练家子趟路。他跟在凌昭的身后,灰蒙蒙的夜色里看到他的衣带在夜风里翻飞。 一路听着,只觉得荒唐,荒唐,还是荒唐。 荒唐里,又有缜密的思量。 再听下去,心口不知道为什么就难受。简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 偏那人自己,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案头的公文。 凌昭走了几步,感觉季白没跟上,转头望去。 季白脚步停下了,正望着他。他目光复杂,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 季白和桃子一样,是很小就到了凌昭身边,伴着凌昭长大的。他与凌昭的关系后来的人都没法比的。 凌昭看他欲言又止,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季白。”他轻声道,“闭嘴。” 季白就不吭声了。 闷头穿过了园子与外院之间的那道门,回到了寝院,在院子里准备分开。 季白问:“公子是认真的?” 凌昭问:“我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是在说笑?” 季白垂着头许久。 凌昭心中一动,问:“你有合适的人?” “几个月前见过的,不知道现在婚配没婚配。”季白道,“我得先去确认一下。” 他道:“明日里来回公子。” 凌昭点头。 季白是个稳妥的,他如今亲眼见过林嘉之后,还觉得能考量的人,凌昭不知道是不是该期待。 他一直看着季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伫立许久。 凌三夫人自娶了媳妇进门,日子忽然过得特别舒心。 因她这媳妇实在贴心,把婆婆放在了头一个的位置,丈夫反要往后排。 自三爷去世后,三夫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蔡妈妈便是再捧着她,也不是那个味。毕竟身份低。 凌延歇了二十日的婚假,也该回学里去了。 三夫人笑吟吟对他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去,你媳妇在我这里不会受委屈。” 待放了小夫妻回去,凌延道:“辛苦你了。” 秦佩莹抿唇一笑,眼波流动,给他拉了拉衣襟:“你好好读书,家里不用挂念,有我呢。” 这个妻子娶得令凌延满意极了,甚至竟生出了一种人生达到了巅峰的错觉。 如今说起来,可以算是事事都畅意,只除了那一件。凌延的眼里闪过阴霾。 他这一瞬的气息波动瞒不过擅长察言观色的秦佩莹,她只看在眼里不说破,唤丫头们将凌延要带的衣物收拾好,去交给凌延的长随。 她又告诉凌延:“我有几房陪嫁,家里都有儿子。你若缺人使唤,只管说。” 凌延道:“我身边那个是祖父给的,倒也合用,暂用不着。” 丫鬟穿梭着,他说着话,眼睛便扫了一遍,似在找人。 秦佩莹心中一哂。 凌延还能在找谁,自然是被秦佩莹安排在后罩房里的玉香。成亲第二日,陪嫁丫头们拜见姑爷的时候,凌延的目光就在玉香身上多转了两转。 林嘉虽美,玉香却是经过特别调/教的,专为着以色侍人。 只秦佩莹不见兔子不撒鹰,什么时候林嘉抬进来了,什么时候再放玉香。那之前,只让她住在后罩房里,做些闲散活计,并不让她上前伺候。 如今新婚,小夫妻还蜜里调油着,凌延对出身高的妻子也捧着。并不开口提什么要求。 待回到了学里,他那亲生的兄长凌明辉第一时间就找来了。 他腋窝下夹着个包袱,见着面,递给了凌延:“听闻你新婚,穷门敝户的没什么好东西,叫你嫂子给你做了两双鞋,别嫌弃。” 自族长出面后,他们一家的确再没来骚扰过他,基本算是彻底断了。 但其实凌延小时候和这大哥关系挺好的。其实后来如果不是他们要钱要得太多,心态也明显失衡,甚至妄想左右他的婚姻,他其实是不介意拿些小钱供养他们的。 见大哥这般局促模样,凌延心里又软了。接过来,道:“多谢。” 又问问凌明辉的近况。凌明辉虽然读书没读出来,但到底也是读过书的,他最近刚开始给一个富裕族人做账房先生,再加上家里的田,日子比温饱还稍好一些。 其实只要不贪心不足,也能哥俩好。 凌明辉道:“族长把我们说了一顿。娘也知道错了,你如今是尚书府的人了,我们以后不烦你。行了,我就来看看你。你以后若有事,要我能帮得上的,便喊一声。我日常里也是在金陵城里。” 他说着,准备走了。 凌延却喊住了他:“哥!” 凌明辉顿住。 凌延道:“正有个事要哥帮忙。” 凌明辉道:“你说。” 凌延告诉他:“我们府里有个去世姨娘的亲戚女孩,她如今及笄了,该发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给她找个夫婿吗?”凌明辉道,“她有多少嫁妆?生得怎样?” “不,不是。”凌延走上前,解开了腰间的荷包塞进了凌明辉的手里,按着他的手让他攥住那沉甸甸的荷包。 “找一个人,以成亲的名义把她从府里娶出来。”他道,“然后卖给我。” 第 103 章(裁撤) 第103章 季白办事效率高, 第二日便来回禀了:“确认了,那人还未婚配。” 他道:“旁的都合公子要求的,只他有一点不合, 他自己是个童生,但他家是个商户。” 凌昭要给林嘉找个读书人, 是直接打算从读书人家里找。时人认为, 至少要两代人读书,才算是个读书人家。三代读书的,才可说是书香传家。 大周朝崇尚文教,许商户子兴举业、入科考。若能考下功名来, 从这一代人开始, 这家人可以改换门庭了。 功名这个东西是从秀才开始算的。童生还不算。 季白找的这个人还只是童生, 还没有取得功名, 等于一家子还都是商户。身份低了一等。 “过年的时候见过一次, 印象比较深。”他道, “他姓张, 今年十七还是十八。家里开着一间布庄,原是供应着咱们府里下人四季衣裳料子。他爹死了之后,叫另一家挤掉了,这两年生意益发地不太行。他年前才出孝,过年的时候带着礼物登我家的门找我爹, 让我爹拒了。正巧我瞧见了他一眼,就记住了。” “公子,公子不妨亲自看看他。” 季白力荐的人, 凌昭当然要看看。他让季白安排, 隔日便去见了这张生。 几乎是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凌昭便决定就是他了。 张生生得身量修长, 体态端正,唇红齿白,修眉俊目。他夹着书本从街上走过去,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目光都追着他。 怪不得季白只过年见他一回,便记住了。 实在是个俊俏郎君。 出身有点低,但没关系,他生着那样一张俊俏的脸,有多少短板,凌昭都可以给他拉起来。 比起他,凌昭实在更无法接受旁的人,接受那些看起来就是凡夫俗子的男人——哪怕是有才华的凡夫俗子也不行,凌昭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些看着就普通的男人站在林嘉身畔,牵她的手,搂她的腰。 他这样精擅丹青的人,对审美的要求实在很高。 唯有张生这张脸陪衬着林嘉的容颜,才不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 以及除了商户出身这个短板之外,其他的条件也真的十分符合凌昭的要求。 这家人不仅有所求,所求还不止一样。求钱财、求改换门第、求高门大户的庇护……总之,正是凌昭想要的那种,能完全被他掌握住的人家。 对林嘉来说,最安全安稳的人家。 所以凌昭列举了他的要求,季白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人。 “咳。”季白小心地说,“我就是觉得,他站在林姑娘身旁的话,倒是蛮好看的……” 最后半句越说越轻,有点底气不足。 凌昭隐身在马车里,修长手指挑着车窗帘子,凝视着那青年走远。 季白那轻得听不见的半句话落在他心口,砸得闷闷地难受。 他的神情也晦涩难明。 季白尽量往角落里缩,不敢看他。 许久,他收回手指,放下帘子,车厢里昏暗了起来。 “就是他了。” 林嘉大概不会知道,她的婚事,牵动了好几个人。 这其中,还有凌延的新婚妻子秦佩莹。 虽然在嫡母面前表现得一副柔弱姿态,还特意要了玉香。但其实,对林嘉的存在,秦佩莹并不惧。 她心里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清楚得很——赶紧生出嫡子,未来有靠就行。至于男人要纳妾,没关系,他纳一个,她就再给他配一个。 妻对妻,妾对妾,通房对通房。 她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些消耗生命的事情里的。她要抱着嫡子,坐稳正房,只要哄好婆母,至于男人和他的妾室们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想过自在的日子,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穿漂亮的衣裙、展示才艺,不必上面忌着嫡姐,r /> 她的嫁妆虽然没有她婆婆当年的多,可其实也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了。作什么非要嫁人,只世道如此,没办法。 甚至婆婆比她想的也要好哄得多。因她这位婆婆,秦家嫡女,凌府三夫人,实在是一个在银钱上非常大方的人。 秦佩莹把她捧在手心里哄,满足了她内心里被宠着的需求,她就大气挥挥手,好吃好喝好用的东西,尽往媳妇房里送。 她二人真个各取所需,两下相得。搁在别人眼里,这对姑侄婆媳亲如母女。 这日秦佩莹摇着扇子与三夫人说:“十三娘又叫我去玩呢,真是的,她还以为我还跟从前一样,是未嫁的姑娘呢?” 三夫人笑道:“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没事,你去找她玩去。” 秦佩莹道:“我多大,她多大?又不好好读书,我和她玩不到一块去。我陪母亲调香。” 如今这些三夫人喜欢的雅事,有了同样出身自秦家的秦佩莹陪着做,三夫人的寂寞真的解了许多。她眉开眼笑地道:“好,我有块珍藏了好久的香料,一直没舍得用。让你品鉴品鉴。” 婆媳俩便在婢女环绕中,行起这些文雅乐事。凌延不在家,这生活也挺好的,其实有他没他都行。 只秦佩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去年跟我们玩得挺好的那个林嘉娘,我怎没见到她?还在不在咱们府里?” 她既早知三夫人属意林嘉给十二郎做妾,又不惧,便迎难而上。 三夫人哼了一声,道:“别提她,败兴。” 秦佩莹诧异:“怎么了?” 蔡妈妈上前道:“少夫人有所不知。那林嘉娘十分不识抬举。她姨母,就是杜姨娘,三月里过身了。咱们夫人觉得她可怜,想给她说一门亲。结果这林嘉娘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竟看不上,想自己找。咱们夫人一片好心被作了驴肝肺,实在心灰意冷,便懒得管她了,任她自生自灭去。” 蔡妈妈颠倒黑白,却骗不过秦佩莹。 秦佩莹一听就知道原来林嘉竟不肯给十二郎为妾。那姑娘看起来温婉乖顺,没想到竟还有几分骨气。 想一想,虽是个妾的亲戚,终究是读过书的人。 秦佩莹心里高看了她一分,嘴上却道:“既如此,还管她作甚。” 三夫人道:“不管了,不管了。” 秦佩莹又好生安抚了她一通。婆媳俩寄情与这些雅事,好似便都把林嘉抛到了脑后。 实际秦佩莹回到自己房里还想着这事呢,跟自己的妈妈一说,妈妈道:“早知道这样,实不必要了玉香过来。” 秦佩莹无所谓:“留着,迟早用得上。” 因男人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在秦家看得多了,再看凌延和林嘉的事,秦佩莹非常明白事情的根子根本不在林嘉身上。 便没有林嘉,也有赵嘉,孙嘉。 “她命也怪苦的。”秦佩莹道。 既对林嘉解除了把她当作备选妾看的预设视角,秦佩莹便能将她只看作一个普通的姑娘了。 想到以她的境况竟不肯给凌延做妾,而且明显因此得罪了三夫人,秦佩莹反而有点钦佩她。 “既然我婆婆都没打算再把她给十二郎了。那等十二郎回府的时候,就看着点他,别让他去纠缠别人。让这位林姑娘好好地嫁了吧。”她道。 而三房里,因秦佩莹提这一嘴,又让三夫人和蔡妈妈想起来林嘉了。 “晾她这么久,竟也没动静?”三夫人问。 蔡妈妈一拍大腿:“我傻了!” 她道:“当时太忙,光想晾着她,不及拾掇别的事。都忘了,杜姨娘那个小丫头和使唤婆子都还在那里呢。好么,她还领着米粮,吃咱的喝咱的,还使唤着咱的奴婢!小日子过得挺好!” 她气得直拍大腿。 三夫人听得直揉额角:“那怎么办?” 蔡妈妈道:“自然是把丫头婆子撤了。” 三夫人问:“会不会叫人说嘴?” 蔡妈妈道:“她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用得起三房的丫头仆妇?便是那肖氏,是老太太照拂的人,都没这待遇。这原就是杜姨娘的。杜姨娘没了,就该撤了。是我的错,当时六夫人的人过来问了一嘴,当时实在太忙,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再说,转头就这给忘了。” 三夫人道:“那就去跟六弟妹说一声。” 蔡妈妈道:“这就去!” 其实小院里早在等这一日了。 待六房的人走后,王婆子道:“那,那我们收拾东西?” 小宁儿道:“我去告诉水榭去。” 王婆子老神在在地。 小宁儿年纪小,无知所以无畏。王婆子却晓得轻重。 茹素守孝的探花郎常夜半来探,这个事让人心里不踏实。万一哪天事发,主子们要清理知情的人,似她这等底下人就要遭殃了。 王婆子想撤。 林嘉看得明白。 她想了想,对小宁儿道:“也好,你去水榭与他说一声,就说……不要再安排人过来了。” 小宁儿:“姑娘?” 小宁儿不想离开,因为她从到了小院之后一直过得挺好的,主子脾气都好,不拧不骂不克扣。她想跟着林嘉。 林嘉摸摸她的头:“我也就快要离开这里了。” 小宁儿泄了气。 王婆子道:“姑娘,姨娘的那些旧衣服,不然我帮你送出去处置了?” 自蔡妈妈说都给她,林嘉便杜姨娘的旧衣服都又拾掇了拾掇。杜姨娘的衣衫料子都还不错,王婆子说的“处置”是拿到外面当铺里当掉。 不需要再拿回来了,死当即可,等于是卖给当铺了。 三个人便回屋里收拾。林嘉犹豫了一下,道:“王妈妈,我娘也还有一些旧物,没有我姨母的好,倒不必处置了。你看看,若能穿,便拿去吧。” 林嘉她娘的旧衣裳没什么好料子的。但正适合王婆子穿。王婆子怎么会嫌弃,直说:“给我我就要。” 便一起抬了箱子,把压在/> 这只箱子从林嘉母亲去世后,就没再动过。当时杜姨娘说:“她的银子我帮你收着,其他都是旧东西,等你大些,由你来处置。” 便原封不动地收着。后来搬到小院来,直接压在了最 林嘉翻了翻,翻出来一件她母亲生前常穿的衣裳留下做念想,道:“其他的都可以拿走。” 王婆子不吃独食,还招呼小宁儿:“给你祖母也拿两件。” 小宁儿眉头一拧:“不拿,都给你。” 小宁儿的娘死了,她祖母只看重孙子,加之她生得相貌普通,几次府里挑小丫头都把她筛下去了,她祖母便很不待见她,常骂她是吃白饭的。 那就都归王婆子了。白得许多衣服,王婆子眉开眼笑。 只翻着翻着,翻出个东西来。掏出来一看,一层层裹得跟个球似的,还挺沉。 王婆子便递给林嘉:“姑娘。” 林嘉也不知是什么,便想解开看看。 王婆子忙摆手:“回头再解,等我们走了。”怕是金银之物。 她老成,林嘉也受教,便听了,先收到一边。 王婆子和小宁儿便辞了林嘉,离开了小院。 林嘉一个人了,才将那个裹成了球似的东西拿过来,一层层解开。 外面还是不起眼的细布,到里面,包的却是锦。林嘉有点惊讶,解开最后一层锦,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说方块不是方块,说像球又不是球,是有很多的切面,也可以稳稳当当放在桌子上。比男人的拳头大一圈,但也不是很大。 外壳上嵌满了螺钿,闪着珍珠光泽,一看便价值不菲。 林嘉用手按了按,发现那些切面也不是整块的,而是很多小构件组合起来的。很多部位都可以挪动。 林嘉弄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鲁班锁。 书里见过的。许多小构件组合成了一个整体,里面有小空间,可以藏一些小东西。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收纳容器,并且只有掌握了方法的人才能打开。 很沉,虽然外面嵌满螺钿闪着光泽,但感觉构件本身应该是金属的。 晃一晃,隐约觉得里面是有东西的。 只打不开。 鲁班锁有许多种,由简单而复杂。当初从书上看到的时候,简单的那些林嘉也没看明白到底是怎样解构的。而这个显然是很复杂的哪一种。 她鼓捣了一会儿,放弃了。 书上说这种东西里可以藏秘物。但手里这一个光彩烁烁,与其说是藏东西的东西,更像是摆设或者精巧的玩意。 林嘉知道自己的娘是从宫廷里出来又去了贵人府里的。 或许是什么贵人赏给她的吧,她想。 林嘉的娘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东西。 只有一箱旧衣服,几只旧银簪、旧银镯,便在她生前,也并非什么特别的爱物。 林嘉觉得,这一个包裹得如此严密,藏在箱子深处。看得出来她娘是十分珍爱这东西的,既如此,倒可以作为她的遗物收藏起来。 林嘉把那东西又包好,收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当天晚上,夜色浓时,林嘉听见了拍门声。 她自己过去,隔着门问了一句:“谁?” 外面人答道:“我。” 其实白日里林嘉尚没觉得什么,等王婆子小宁儿都走了,到了晚间,的确是害怕起来。 特别拍门声响起的那一刹,心里都突了突。 直到听到这个声音,才安下心来,放心地拔开了门栓。 门扇打开,凌昭抬起眸子:“可害怕了?” 林嘉赧然:“有一点。” “别怕。”凌昭说完,微微转头,唤了一声:“马师姑。” 元宵灯节见过的马姑姑上前来,也是一身黑衣,好像从夜色里浮出来似的,无声无息。只她还带着个包袱。 凌昭道:“你一个人不行,需得防着什么人翻墙入室,趁虚作恶。” 要防的是什么人,林嘉心里明白。 裁撤丫头婆子是三房撤的,十二郎也是三房的人,待他从学里回府里,或许就会得知林嘉独自一个人住在小院里了。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生出什么歪念头。 女孩子要是失了贞洁,要么死,要么出家,要么从了那个人。 林嘉点点头。 凌昭道:“你们先安置,我在这等你。” 林嘉便带着马姑姑进了屋,让她用杜姨娘以前的房间,把洗干净收起来的被褥也重又拿出来。 马姑姑一把抢过来:“我自己来,你去跟他说话。” 凌昭每一次来这边,都是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的。林嘉也不跟马姑姑虚客套,赶紧出去了。 门口没有人,走出去两步,看到凌昭站在院子外面那棵树下。 树上花都开了,有些花瓣随着夜风缓缓飘落。 在静谧夜色里看到他站在那棵花树下,多么地令人安心。 第 104 章(好名) 第104章 “有一个合适的人……” 夜风里, 凌昭细细地与她说了张生的情况。 至于张生的短板,也不避讳地告诉了她:“还是商户的身份。他若能考上秀才,才算是读书人家。” “听起来挺好的。”林嘉问, “那人家……看得上我吗?” 凌昭道:“勿要自轻。” 林嘉抿唇一笑:“实话实说罢了。” 凌昭压住心中的难受,道:“我给你安排一门干亲。” 林嘉:“咦?” 凌昭解释:“这样你有明面上的娘家。” 至于他, 他对她的保护都要隐在暗处, 不能见光。 凌昭想得有多远呢,他不止考虑眼前,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当他孝期结束的时候,怎么以读书游学相诱, 让张生带着林嘉随他回京城去。 太远的事倒先不必告诉林嘉, 先将眼前的安排告诉她, 让她安心。 林嘉垂眸听着。 他什么都想到了, 方方面面。倘若她父母俱在, 都不知道能不能为她做到这样。或者他们有这个心, 也未必能有这个力。 她何德何能, 此生能得凌熙臣庇护。 抬眸想说多谢,却看到一片花瓣落在了他的眉骨上。 那么好看。 林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 凌昭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了她细细又雪白的指尖。 林嘉的手停在那里,两个人四目相对。 相识一年, 他们两个人很少能这样长久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从前哪怕独处一室,一个君子,一个本分, 或者背面而立, 或者垂首低眸。 尽量避开直视。 此时,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空气凝滞了。 好像有一星火花在寂静中爆裂, 试图迸发出光与热。 可终究照不亮暗夜。 林嘉收回了手,轻声道:“有花瓣……” 凌昭缓缓抬手,将那一片微小的花瓣从眉骨上拂落。 一切都归于尘土。 林嘉垂眸,用力攥着自己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 凌昭凝视着她的发顶,过了片刻,终还是抬高了视线,越过她,望向暗夜远方。 “回去吧,过几日我安排你去见见他。”他说。 林嘉问:“这位张生,叫什么名字?” “张安。”凌昭道,“平安的安。” 林嘉在夜色里轻轻念了这个名字:“张安……” 她道:“是个好名字。” 正是她所求。 小院的门关上,栓上。有马姑姑在这里陪伴她,让她安心,也护她安全。 只夜风静吹,月在水中,斯人离去,凌昭独自站在树下。 青色光华铺了一地,澄澈透明,感觉凉。 仿佛人在水中央。 探花郎按了按心口。 钝钝的,难受。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原就是人一生的修行中,该迈过去的坎。 世间愚人常被绊住,他相信自己不会。 翌日,凌昭去找了四夫人。 “我给她找个合适人家,把她安安稳稳嫁出去。”他告诉她。 四夫人一口茶呛到了,好容易顺了气儿,看着自己这儿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她问:“你舍得?” “舍得”两个字像一把刀,青天白日便割得人皮肤疼。 凌昭道:“母亲需得明白……” 四夫人一根手指斜斜一指,封住了他:“少给我讲大道理!最讨厌别人给我讲大道理了。你爹都不敢给我讲大道理。” “我只问你,”她再一指,问,“你当真舍得?” 凌昭盯着她的手指,想起了昨天夜里林嘉伸出的手。 他当时,差一点点就想去握住。 “这于我、于她,都是最好的。”他抬起眸子,盯着母亲的眼睛,凛然回答,“胜过将来,情消爱淡,因怨生恨,悔不当初。” “为君一时恩,误妾百年身”是一个女子多么深的怨念啊。 凌昭恐林嘉一时为着眼前的情意软弱动摇,将来眸中、笔下也流淌出这样的怨。 四夫人收回手指攥拳,在眼前的空气中挥了一下:“嘿!” “算了,我跟你是讲不通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你早就出仕,大事上你自己有主意。”她道,“随便你,只你将来可不要悔不当初。” 凌昭撩起眼皮:“我做事从来三思而后行,不曾知道‘悔’这个字怎么写。” “好好好,你探花郎厉害,那你来找我又要做甚?”四夫人问。 凌昭顿了顿,道:“她需要一个娘家,我想给她安排一门干亲……” “不行!”四夫人直接推掌拒绝,“我再怎么帮你,也不能认个妾的亲戚当干亲!她还是三房的人,叫你三伯母知道了,怕要笑得打滚。” 凌昭道:“母亲须得修炼一下耐心,至少听人把话说完。” 他道:“我想的是曾嬷嬷。” “咦?”四夫人拊掌,“你这脑子还真灵,竟想到她。” 曾嬷嬷是四夫人的乳娘,她有个儿子唤作曾荣,是四夫人的乳兄。一家子人作为陪房跟着四夫人来到了金陵。曾荣也有个儿子,唤作曾升。 曾升的名字取的是“升官发财”的吉祥意思,原是为个好口彩,讨好主人家。 谁想到后来四爷就辞官了。 反正在四爷身上也没用上。 但这名也不算白起。 曾升很有几分聪明劲。凌昭很小就被凌老爷带到自己身边去亲自教,四爷没儿子可教,闲得无聊。正好曾升那时候在给他做书童。他便指点曾升读书。 不想曾升真能读出来。四爷看出来了,等感觉曾升水平差不多了的时候,便给曾升放了籍。 于仆人来讲,被放了籍等同于被主人抛弃,天塌下来一样。四爷却道:“让他去考试,奴籍怎生能科考。” 曾家虽知道曾升聪明,却也没敢做过这种梦。但四爷让去,那就去吧。 曾生先考上童生,再考了个秀才出来。 曾家母子有些懵。“资质有限。”四爷点评道,“便我带他读书,也至多考个举人到头了。” 还“至多”,曾家母子都要被这点评砸晕了。 那之后曾升便专心只读书了。凌四爷和他虽没行过拜师礼,但也算有师徒之实。 到前年,曾升果然中举。 举人便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了。 凌四爷跑了跑,用凌家的关系给他谋了个县丞的位子。去年过了年便去上任了。 要不然,凭他自己,填好请官的文书,排个二十年把板凳坐穿也不见得能派上官。 总之曾家就这么翻身了。 他家其实原本是四夫人娘家的家生子的。这翻身翻得让人嫉妒简直。 儿子都做官了,老子不能是个奴籍。四爷说给他一家子都脱籍。 曾荣没意见,只老嬷嬷坚决不肯脱籍,定要自己留下。于是曾荣夫妻脱了籍,成了举人老爷的爹娘。只老嬷嬷还坚持挂在凌家,挂在四夫人的名下。 曾荣也是个晓事的。他原本作为乳兄,十分受四夫人器重,娘家给四夫人置办在金陵的田地、商铺、宅院都由他打理着。 他既脱了籍,没了这层主仆关系的钳制,便十分乖觉地要将这些管理之权交还给四夫人,令择旁人来打理。 谁知道四爷就病了,一病就起不来了。四夫人哪有心思弄这些,就先拖着。 四爷后来病得不行了,心知自己大限将至,交待了许多后事,其中便有曾家,他嘱咐四夫人:“待熙臣回来,你的嫁妆让他择人打理。” 又嘱咐:“给嬷嬷脱籍。虽她忠心,她孙子都已经官身,她这么大一把年纪,不好叫她死为奴籍的。以后曾家说出去不好听。” 四爷交待的四夫人一件件都听了。 四爷也把许多事写下来留给凌昭日后处理。 待办完丧事,这些事凌昭都一一照作了。三房的产业,无论是四爷的还是四夫人的,都已经交割。曾嬷嬷也给她脱了籍。 她本在凌家就已经是荣养状态。四夫人更是将自己陪嫁里的一套两进宅子赏给了她家。如今老嬷嬷就带着儿子儿媳住在那宅子里,坐享天伦之乐。 就在前几天,她还入府探望了四夫人。 凌昭选了她给林嘉做干亲,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她的孙子是做官的,体面。她一家子却曾是奴籍,也不会嫌弃林嘉是姨娘的亲戚。 她家就算了脱籍了,也脱不开跟凌家和四夫人的关系。曾升受凌家大恩,在官场上,天然就是凌家的人。凌昭给林嘉选的娘家,虽然姓曾,却是背靠着凌家的。 四夫人道:“只道你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没想到你办事还挺灵活。好吧,这个忙我帮了。也算是积善行德。” 隔日将曾嬷嬷唤来府里来,只说:“……孤苦伶仃地,实在可怜。我又真的挺喜欢她。只中间隔着三房那一位,我不能明着帮她,从你这里转一道。” 老嬷嬷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断言:“她必定生得十分好看。” “哎。”四夫人诧异道,“你怎猜到的?” 老嬷嬷无语望天,道:“你自己什么毛病自己还不知道吗?” 四夫人铁嘴铜牙:“我哪有什么毛病。” 老嬷嬷真想戳破她。 当年,诗会上屏风倒了,她回来就吃不下饭,趴在曾嬷嬷肩头嘤嘤嘤:“那个金陵来的凌家四郎,怎地那样好看!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一直到金陵凌家派人快马加鞭来提亲之前,她生生地饿了好几顿,直说:“做梦都想着那张脸。” 当然这些话统统不能外传,只能在帐子里悄悄告诉自己的奶嬷嬷。 这么多年的一对神仙眷侣,如今却只有四夫人形只影单了。 算了,老嬷嬷哼哼两声,决定还是不戳穿她了。 第 105 章(好看) 第105章 曾家这边都安排妥了。 四夫人道:“你欠我的人情, 以后要记得还。我可是为了你,都跟你三伯母算是撕破脸了。” 凌昭却道:“怎地能让母亲为我和三伯母不睦。” 四夫人道:“这要动起来,嫁个大姑娘, 这么大的动静,怎么瞒得了你三伯母。” 凌昭却道:“三伯母不过内宅女子, 想瞒就能瞒。母亲尽管放心。” 其实三房只有一个寡妇和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才的十二郎, 对四房根本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士大夫要先修身,再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家族和睦、后宅安稳,是齐家的根本。没必要弄得两房翻脸, 水火不容。 凌昭做事, 就是要面面俱到。 四夫人感叹:“你其实像你爹。” 她怅然道:“他也是跟你一样, 看着挺正经的, 一肚子鬼主意。” 凌昭觉得, 这听起来不像夸奖。 凌昭说瞒过三房, 自然便能瞒过。当初林嘉出门看灯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 这次也是一样。 穿过园子和外院相通的那道门,林嘉直接就上了马车。她许久没有在白日里出过凌府了,悄悄挑开车窗的帘子露条缝看去。街上熙熙攘攘,店铺栉次鳞比,金陵城热闹非凡。 有许多妇人挎着篮子在街上走。迎面走来男人, 互相侧一步闪开便是了。 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成为这样的妇人,林嘉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 待到了曾家, 老嬷嬷和曾荣家的看到她都爱得不行, 直赞叹她容貌。 她们以前都是四夫人身边的人,便曾荣家的, 以前都是四夫人的大丫鬟。跟四夫人待得久了,多少都沾了点她这看人爱看脸的毛病。 老嬷嬷安慰她:“别怕,就是让你看一眼,中不中意。咱们这儿没外人,你到时候只管大胆看就行。” 林嘉点了点头。 张安,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因见的男子太少,能参考的样本就那几个。 是像十二郎俊俏?还是像肖霖憨实?或者像季白利落? 且说被凌昭一眼看中了的张安,正在为家里的情况发愁。 因家里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 曾经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红红火火地,不仅有好几个奴仆使唤,甚至还养了马车。 要知道,养车可比养马钱花得要多得多。体面人家才养得起车。 可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先是几个大客户都被抢了,然后掌柜也跳槽了,后来聘的一个能力不怎么样,铺子的生意越来越不行了。 偏他自己也不懂得做生意。父亲对他期望颇高,从小让他读书的,就没沾过手。 如今,家里的车也卖掉了,只还养着马。曾经的健仆俏婢也卖了,家里现在就一个做饭洗衣的婆子,一个看门兼干杂活的老苍头,还有一个伺候他母亲的粗糙丫头。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眼前的体面还能维持多久。 出了孝,有人来提亲,和他家一样是商户人家,许下的嫁妆不薄。他母亲都有点动心了。 张安其实也不是不动心的。可想想那位王姑娘坑坑洼洼的脸,一句“愿意”又真的吐不出口。且他们家的大客户,就是被王家抢走的。也担心做了他家的女婿,以后连这间铺子都被吞占了。与母亲一说,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就很糟心。 弄得他都无心读书。 五月底了,眼看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了,忽这一日,铺子里的小伙计跑到塾里来喊他:“掌柜让叫少东家过去,有大客户,他不敢做主。” 张安挟起书本就跟他去了。 去到那里,大客户却已经走了。 问起来,掌柜说:“要的量太大了,不敢就答应,怕是骗子。约了明日过去谈,也好看看虚实。” 张安问起:“什么人?” 掌柜说:“姓曾,说以前是凌尚书家四房夫人的陪房。” 张安:“以前?” 掌柜说:“现在换人了,新管事的说是凌大管事的四儿子。是不是骗子,明日一见就知道了。” 张安道:“好。” 回去跟母亲一说,他母亲张氏比他知道的还清楚:“是,凌大管事是有四个儿子。我跟你爹去给大管事拜年,他家里的还掉眼泪了,说老四跟着探花郎在京城里,过年也见不着一面。因提了探花郎,我印象深。” 张安道:“那我明天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骗子了,我记得我过年的时候见过凌大管事的四儿子。” 因其他三个以前都见过,唯独这一个脸生的。问了才知道是跟着探花郎从京城丁忧回来守孝的老四。 第二天和掌柜一起去了,见到了人,果真不是骗子,竟真的是凌大管事家那位老四,唤作凌季白。 凌季白生得眉目端正,明明是个奴仆,却器宇轩昂。 书香世家的豪奴果然都与旁人家不一样。 院子两进,后面的院子便是内宅了,见外客都在前面的院子。掌柜和张安被迎进倒座房里。 凌季白像是刚上手,对生意上的事还没那么清楚。但他人非常细致周密,不懂的地方就发问。 他笑着解释:“从前在京城,都是跟着翰林处理官场上的事,这些还手生。” 一个仆人能有这种气度,显然是因为见多识广的缘故。张安内心里十分羡慕,嘴上只道:“季白管事只管问。” 要谈的生意是给四房产业里的人做换季的衣裳。问起量,令人咋舌,可知凌家四房私产定然惊人。 今日的见面还算顺利,但其实没有最后拍板。 曾荣道:“还得再看看。” 张安有点泄气。因为他家的铺子被很多客人这样“再看看”过。 谈完了该告辞了,出了倒座房,却又被凌季白叫住,问了好几个问题。又觉得有戏,赶紧打叠精神应对。 一旁的曾荣忽然道:“小林,要走啦?” 几个人都转头看去。 似这等两进的院子,前一进通常没有正房,只有倒座和厢房。 和二进院子之间隔着一堵墙,中间一道垂花门。 正有两个妇人伴着一个少女从里面出来。 张安一眼就呆住了。 那少女皎似云月,灼若芙蕖。 若让张安倾尽毕生的墨水去形容她,大概最后就只落到两个字上—— 清艳。 清艳绝伦,人间殊色。 张安这一瞬什么生意什么家业都忘了,只呆呆地看着她。 而那少女往这边看了两眼,微微愣住,竟没回答曾荣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张安似乎看到她眼中有水光漫过。 院子没多大,曾荣走过去两步跟她说话。 她唤了声“曾伯”。 凌季白也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唤“林姑娘”。她唤了声“季白管事”。 都没多说什么,打过招呼,两个妇人便送她出门了。 只这几句话寒暄的时间,也足够张安和她互相看清彼此的了。 张安一直呆呆地看着她出门。 她说话举止、行走仪态,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读过书的女子。 待她背影消失,张安才猛回神,原来是曾荣笑眯眯地在唤他。 张安脸涨得通红,直作揖:“小生失礼,失礼了。” 曾荣还没说话,凌季白却笑道:“初见到我们林姑娘的人都这样,不妨事,不妨事。” 张安红着脸,但还是大胆地问:“敢问这位姑娘是……?” 曾荣道:“是我娘在府里认的干孙女,是我干侄女。” 凌季白道:“林姑娘十分可怜,是咱们府里一位姨娘的外甥女,原傍着她姨母在府里过活的,结果那位姨娘也过身了。好在还有嬷嬷与她有缘,认作干亲。 曾荣道:“什么干亲不干亲的,这就是我家的姑娘了。她若嫁了,这里便是娘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林嘉的基本情况给了出来。只那位姨娘是哪一房的,倒不必与张安说得太清楚。有些信息,含糊着就行了。 凌季白忽然话锋一转,又回到眼前的事来:“我再看看,回头再给你个准话。我也是这趟回金陵来才刚接手四爷和夫人手里的产业,小心驶得万年船。” 曾荣道:“别怕,你还有你爹。” 凌季白道:“得亏有我爹给我撑腰,要不然那些老家伙仗着资历老,不知道怎么欺负我年轻呢。” 张安想起来,凌季白也不可小觑。他跟的主人是凌家那个出了名的少年探花郎,小小年纪就入了翰林,如今年纪轻轻,在翰林院却已经是老资历了。 了不得。 他还是凌家那位万全大管事的儿子。 曾荣也好,凌季白也好,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才走到大门口,刚才那两个妇人回来了。 其中那个老太太,一看就知道是曾荣的老母亲,她笑眯眯地道:“刚才就想问了,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啊,生得这般俊?” 张安忙见礼,报了身份。 “原来是你。我见过你爹的。”曾嬷嬷道,“以前往咱们府里送料子,你爹会特别送给我两块料子。也不是我一个,各房管事的婆子都有。你爹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 这些门道,张安就不太知晓。只人家愿意拉近关系,张安自然乐意。 曾嬷嬷又问:“可婚配了。” 张安心中一动,道:“年头才出父孝,还未定下婚事。” 曾嬷嬷却不多说什么了,只笑眯眯点头。 张安不由失望。 凌季白和他一起出门,看了看,问:“张少东没坐车啊?” 张安道:“离得不远,走着来也便利。” 凌季白道:“既不远,搭我车回去吧。” 张安倒不以为意,因他生得好看,从小遇到的人看到他的脸,或多或少地都愿意帮个忙、搭把手。他享受惯了这种待遇。 只是叹,凌季白一个奴仆出门都有车。 待到车上,又闲话两句。张安大着胆子问:“季白管事,那位林姑娘看着也及笄了的样子,不知道花落谁家?” 季白似笑非笑:“怎么?张少东看上我们林姑娘了?” 张安“咳”了一声,道:“总得先打听清楚。” 季白道:“林姑娘还没订下亲事呢。她身世也挺可怜的,好在我们夫人怜惜她,发话了说给她办一份嫁妆。又有曾嬷嬷与她相好,认作干亲,以后也是有娘家的人。林姑娘在我们府里长大的,平时没见过什么外人,也就是往曾伯这里走动走动,还叫张少东遇上了,看来也是有点缘分的。” 他煽动张安:“张少东要有那个意思,尽快吧。我听说曾嬷嬷正要给她寻亲事呢。她如今有嫁妆有娘家,待消息传开来,不知道多少人要求娶呢。” 张安一颗心,只听得怦怦直跳。 另一条路上,林嘉和马姑姑坐同一辆车回府。 帘子都放着,车厢里比外面昏暗。 马姑姑问:“怎么了?” 林嘉没说话。 马姑姑猜:“可是生得不好看?” 林嘉摇摇头。 “嗐。”马姑姑道,“我跟你说,咱们翰林看久了,看谁都觉得不好看了。少看看翰林,再看别人,又会发现其实别人也生得挺好看的。” “不是的。”林嘉道,“姑姑想岔了。” “张生很好看。” 林嘉笑着说着,眼泪终于掉下来。 “和……九公子一样的好看。” 第 106 章(订亲) 第106章 张安在自己家巷口下车, 还故作从容地揖手跟凌季白道别。待凌季白的车一走,他转身便急急地赶回家里去,告诉他娘:“找媒人, 我要提亲。” 张氏叫他搞懵了,待追问, 张安给她说了情况。 张氏问:“她有多少嫁妆?” 张安道:“还不知道, 但说是四夫人怜惜她,会给她置办。且她还和曾家认了干亲,曾家怎么也得添一点吧。曾家的儿子,可都都已经是官身了。他家门前一对门当可都换了箱形的抱鼓石。” 张氏羡慕:“一家子奴仆就翻身成了官宦人家。他家祖上烧的什么香, 要能知道, 咱也去烧去。” “烧的便是凌家的香啊。这就是沾了高门大户的光啊。”张安道, “你想想, 这门亲要是能做成, 咱们就和曾家是亲家了。还有什么生意谈不成?曾家帮着牵牵线, 小凌管事也得给个面子。且我今天瞧着, 这位林姑娘与小凌管事也是熟识的。这以后都是熟人了。” 张氏一想,有点激动,问:“那以后凌府的生意,咱还能拿回来不?” 凌府以前是她家最大的客户,后来被人抢走了。一直是她心里的一块病。 张安道:“那么远的事以后再说, 先找媒人啊。” 林嘉跟曾家这门干亲,以及传说中的“四夫人给置办嫁妆”,在张家人来看, 足以抵消她身上父母双亡的短板了。 至于身为妾的亲戚, 别说高门妾了,便是凌万全大管事的家门槛, 他们现在都不太迈得进去了。 全不是事。 张家自去找媒人去曾家提亲,不必细表。 且说林嘉相看回来之后,凌昭来问她意思。 林嘉道:“我没什么不愿意的,看那边的意思了。” “那边你不用担心。”凌昭道,“他必是肯的。” 简单明白的利益关系中的人心是最好算的。 小商户最需要巴结的是高门管事,所以今日他把季白也派过去了。四房的得力管事,以及身为万全大管事的儿子的身份,故意袒露给张安看。 都是加成。 更不必提林嘉的容貌。虽则季白回来禀告时只简单说“张生一看到林姑娘就看住了”,但凌昭能想象出来一个年轻男子看她看呆了的模样。 若这样张家再不肯,他凌字可以倒着写了。 林嘉问:“他若提亲,三夫人那边我怎么去说?” 凌昭道:“不用你去说,我早就想好人了。” 林嘉眨眨眼。 凌昭道:“肖氏。” 一如凌昭所料,张安果然很快就往曾家去,不是谈生意,是去提亲去了。 曾家本就是守株待兔,他一上门,曾家便答应了。交换了庚帖,只要合八字不出问题,这门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过了几日结果出来,八字相合没有问题,林嘉和张安的事便算成了。 小门小户成亲不像大户人家拖那么久,尤其曾家表示林嘉的嫁妆已经办好了。张氏出面和曾家人一起商量了一番,定在了六月下旬。 “赶着把屋子里的墙重新粉一粉。”她道,“也好迎新人。” 还有些家具,该修的也要修一修,不拖了。几只箱子拿去让匠人包个铜角,新人来了看见了也体面。 亲事既说定了,四房给产业里的人换季衣裳料子这一单大生意,自然就没有悬念地给了张家。 张安母子十分欢喜。 尤其小凌管事道:“以后都不是外人,有事找我。” 这门亲结得果然实在! 既定下了日子,便得想办法把林嘉从府里接出去成亲,让她彻底地脱离三夫人的掌控。 在这个事里,四夫人实在居功至伟。在知情人以外的其他人那里,凡需要出面的,都是她的人出面。 因她心中也明白,涉及林嘉的事里,凌昭必须得隐身。 去找肖氏的是她院中的妈妈,这也是最亲信的人。都知道九郎和小林姑娘的事不能叫别个人知道,做事十分谨慎小心。 这妈妈与肖氏道:“就是怜惜她。我们夫人啊,你不知道,看人就看脸。” 四夫人这个爱美人的毛病,全府都知道的。肖氏也听说过。 她替林嘉高兴:“能得夫人看顾,是她的福气。” 妈妈道:“事情都定下来了,日子都定好了,就从曾家发嫁。就是不好直接出面把人接出来,显得我们要跟三夫人打擂台似的。” 肖氏也曾是主母,主母们最擅长听话听音儿。肖氏问弦歌便知雅意,含笑道:“那孩子与我作了几年的邻居,这个事,我来出面吧。” 肖氏恐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分量不够,决定把女婿搬出来。 肖晴问清情况,叹道:“商户人家啊。” 肖氏道:“有吃有喝,有奴婢使唤,你要怎样。” 最重要的便是有奴婢使唤,意味着林嘉不必自己挎着篮子上街买菜,不用抛头露面。 这是肖氏觉得最好的一点。 因“强抢民女”这个事,并非只存在于话本子或者戏台上,它是一个会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情况。 肖晴道:“也是。” 待与凌晋说明情况,凌晋笑道:“小姑娘还挺有福气,身在三房,却得四房庇护。” 肖氏道:“她是个好孩子。” 肖晴也道:“嘉娘很好的。”当初她犯糊涂,林嘉一意劝她走正道。 既如此,凌晋也愿意帮这个忙,积善行德。只是觉得内宅这些女人,真是弯弯绕绕得好笑。 肖氏从老夫人这边论起来,和三夫人平辈。从肖晴、凌晋那边论起来,还要比三夫人高一辈。 她带着女婿上门,三夫人得正经接待一下。 凌晋留在外院,肖氏自己去见了三夫人,道:“给她说了一门亲,虽门户不太高,只是个商户,但也是殷实人家,不委屈她。已经换了庚帖,日子定在了六月里,希望夫人给个体面,让她能从府里发嫁。” 三夫人本想晾着林嘉让她服软,没想到林嘉没服软,竟自己通过肖氏把自己的婚事都定下来了。 三夫人想生气,却又发现其实也没那么气。 大概是这段日子,有儿媳伴着,小日子过得挺好的,不那么容易为这些事生气了。不像以前,很容易钻进这些事里出不来,越气就越气。 她如今有点懒得管林嘉的心思,但这个要求还是拒绝了。 “肖娘子说笑了。”她道,“也不是谁都能像弟妹那样,从尚书府出门的。非是我苛刻,只她一个妾的亲戚,原就不是正经亲戚,岂能跟我弟妹相比?何况弟妹是嫁作凌家妇,连老夫人都要给她体面。小林嫁个商户,难不成让个商户登门领人?咱们金陵凌家的门槛,还没那么低。” 肖氏就等着她拒绝呢,叹一口气,道:“夫人说的是正理,是我妄求了,夫人别当回事。” 她道出正题:“既如此,我把她接出去吧,从外面发嫁。” 这时候,丫鬟打起帘子:“林姑娘来了。” 林嘉听到三房的人来唤,知道肖氏就位了。 凌昭一步步地,都安排好了。他让她在外面借四房的势,却又对三房瞒天过海,让后宅都不起风波。 林嘉去了三房,见到了久违的秦佩莹。 两人互相见个礼,都惊异于对方的变化。 林嘉从前是个腮边线条柔润的温顺少女,如今出落得容色惊人。十二郎会为她神魂颠倒,确实不令人意外。 林嘉也惊讶秦佩莹的变化。 在她和杜姨娘想来,三夫人喜欢让别人都听她的话,所以才会选择庶女出身的秦佩莹,主要一点就是她柔顺恭谨,好拿捏。 想象中三房的未来是严厉婆婆,温顺儿媳。 哪知道如今的秦佩莹,昔日克制收敛的温顺尽去了,脸上明媚自信,对三房的婢女仆妇有着明显的掌控力。 这种掌控力是可以从奴婢仆妇脸上、眼中的神情中反馈出来的。 林嘉有种感觉,昔日夹在嫡女中间,在嫡母手中安静生存的秦七娘,如今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生活。 人说嫁人犹如女子的第二次投胎,秦七娘显然调整好了姿态,安安稳稳地落地了。 令人向往。 自己的以后,也会如她一样吗? 林嘉想,一定会的。若走到这一步,以后还过不好自己的日子,怎对得起凌熙臣付出的点点滴滴,聚沙成山。 拜见完三夫人,三夫人道:“你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的婚事安排了?” 林嘉道:“夫人娶新妇,添丁进口,不敢给夫人添乱。” 肖氏以前只见过她柔顺讨好三房的模样,没想到她如今与三房说话是这样,微感惊讶。 但她已经从四房的妈妈那里知道林嘉拒绝了给十二郎做妾的事。那妈妈说,也是因此,四夫人高看她一眼,心生怜惜,才叫奶嬷嬷家帮着寻了门亲事。 想一想,以三夫人的性子,林嘉拒绝她,可以说已经算是撕破脸了。大家如今还能这样说话,已经是彼此都有风度了。 她只是惊讶于林嘉不复从前的柔软。和从前那个每天早上为三夫人采梅露的小姑娘比,现在的林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既两头确认了的确是肖氏帮林嘉订了门亲,三夫人就不想再搭理这事了,没得再为林嘉生闲气。有那功夫,她不如和七娘把嫁妆里那些古书、名画拿出来晒晒,赏鉴赏鉴。 正要开口允了肖氏所求,蔡妈妈忽然开口。 三夫人如今心境不同了,懒得跟林嘉置气,蔡妈妈这口气却咽不下去。因这一系列的事,都是她在操作,林嘉所为,实在打了她的脸,挑战了她的权威。 她要是不最后拿捏一下林嘉,就浑身难受。 “她出去是要住哪里?”她道,“肖娘子那边我记得还有位少爷?年纪差不多的?不大方便吧?” 肖氏反应也快,道:“我来安排一下,可以先住在男方的亲戚家。” 因她住在凌府后巷,太多凌府的人,不好瞒。 “那多不好。”蔡妈妈道,“虽不能让她从尚书府里出门,但也不能这么早就让她离开。这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呢,万一中间出点什么岔子,到时候可怨谁?” 很明白地刁难了。 三夫人看了她一眼,觉得都这时候了,实没必要了。 但蔡妈妈是她最倚重的心腹,又不值当为个林嘉驳了她。 秦佩莹看了蔡妈妈一眼,蹙起眉头。 肖氏不料一个仆妇这般跋扈,也皱起眉头。 正待说话,林嘉开口道:“妈妈想怎么安排?” 蔡妈妈道:“你一个花朵似的大姑娘,可不能出事。为着安全起见,等到前一日再挪出去吧。” 非得卡林嘉一下不行。反正就是纯膈应人。 倒没什么实质性的破坏。林嘉松了一口气,答应了:“那便听妈妈的安排。肖婶子,到时候,还麻烦你来接我。” 肖氏答应了。 从三夫人那里出来,跟着林嘉去了小院。 如今小院里没了丫鬟婆子,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林嘉低声道:“是四夫人借过来帮忙的。” 肖氏叹气:“三房的人怎这样?” 林嘉道:“也好好地把我养大啦。” 肖氏欣慰:“也是,咱不做白眼狼。” 两人也颇久不见了,叙叙旧。 肖氏问起张家情况,林嘉细说了。肖氏说:“挺好的。” 林嘉既非出身于读书人家,肖氏对她自然也就没有对肖晴那种必要嫁读书人的期待。嫁户殷实人家,虽是商户,但夫婿也是童生,哪怕夫婿读书不成,以后还可以培养孩子。家里有钱,孩子就有读书上学的条件。 就有盼头。 林嘉羞涩地点点头。 六月初九,凌延从学里回来便去与三夫人道:“我想过了,母亲说的是,既祖母都发话了,我也该放下了。何况莹莹这么孝顺。我当珍惜。” 三夫人嗔道:“你总算想开啦。算了,都过去了,就放下她吧。别叫莹莹知道了,再为这个生闲气。” 三夫人从前站自己的立场,预想的是拢着嗣子,压着媳妇。觉得自己给凌延安排个妾,媳妇不该有异议。 如今她和秦佩莹婆媳相得,心就偏了,开始站媳妇这一边了。 人的想法,真的会因时因地而变的。 凌延道:“我想开了,便跟学里的同窗提了一下,说我们家里有个待嫁的。可巧有个来附学的,他认识个人,正要说亲……” 都是谎话。 他的确是想找个人把林嘉“娶”出去再倒腾到他手里。可正经嫁娶哪有这么容易的。 凌明辉给他出主意,找了个帮闲,买两件好衣衫,假作个正经人骗婚。 凌延心想反正三夫人也不怎么待见林嘉,且这事上林嘉狠狠地把三夫人得罪了。三夫人必不会为了她的亲事上心,说不定见这人条件一般般,反而乐意把林嘉就这么嫁了好出气。 他想得挺美,甚至已经在盘算如何在外面赁个宅子藏娇了。 谁知道三夫人笑着打断他:“嗬,你还为她上心到这种程度?还真个痴情。” “不用你操心啦。”她说,“她已经订下了亲事,再过一旬就出嫁啦。” 十二郎凌愕然抬头,不敢相信。 第 107 章(想见) 第107章 十二郎铁青着脸回到自己院中, 心中只觉得三夫人无用,林嘉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被困在内宅里出不去,竟被她自己解决了自己的婚事。 回去见到秦佩莹笑盈盈迎上来, 他强自收敛了一下,硬挤出来一个扭曲的笑脸给她。 秦佩莹怎能看不出来。她就是知道今日他回来会得知林嘉订亲的事, 故意没去三夫人那里, 空出来空间给他们母子俩说话。 她只假作不知道,笑盈盈服侍他更衣沐浴了。 小夫妻一旬不见,正当年纪,鸳帐里自有一番恩爱。 凌延积在内心里的火帐子里都泄了出去, 总算没那么不痛快了。 他很想知道更多林嘉婚事的细节, 问了秦佩莹一句:“最近家里可有什么事?” 希冀秦佩莹能像那些碎嘴妇人那样, 不用他问就倒箩筐似的自己都说。哪知道秦佩莹懒洋洋道:“家中一切都好, 不需相公担心。” 凌延有点郁闷。但也没法明目张胆去问秦佩莹这正妻, 终究有点忌惮, 不敢轻易泄了自己的心思。 心下寻思着, 还是明日里去寻蔡妈妈好好问问。 哪知秦佩莹缓过劲来,慵懒伸伸腰,侧过身来,说起另一件事:“我问你,咱们这一房的产业是谁在打理着?” 凌延一怔, 道:“是蔡光祖。” 秦佩莹:“蔡妈妈的男人?” 凌延道:“正是。”秦佩莹扯着被子裹住身体,坐起来,肃然道:“所以咱们这一房, 里外里, 都被他们夫妻两口子把握着?” 凌延想想,还真是, 便点头。 秦佩莹道:“父亲手里的产业呢?” 凌延道:“我不清楚。好像都是给蔡光祖打理着?” 秦佩莹问:“不该是凌家的人吗?” 凌延道:“母亲肯定更信任自己的陪房啊。” 孤儿寡母在宗族里被夫族霸占财产,甚至连自身都被处置了,也是常有的事。 “糊涂。”秦佩莹道,“尚书府是什么地方,能是那种人家比得了的?秦家也不是吃素的,我家的女儿岂能任人拿捏。内外最亲信的人不能是夫妻,要么男人退下去,要么女人退下去。必得退一个避嫌的。否则内外勾连,欺瞒主家,谁还能管得住他们?” 凌延犹豫道:“不能吧?” “那我问你,”秦佩莹到,“母亲有多少嫁妆?多少田地?几多出息?多少铺面宅院?是赁出去了,还是自己经营着?年入几何?父亲又有多少产业留给了我们?” 凌延呆住,想了半晌,终于老实道:“我不知道。” 看秦佩莹眼中露出责备的眼神,他忙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我又不是亲生的,哪好开口问。好像我觊觎家里的钱财似的……我得避嫌。” “也是。”秦佩莹眼神放柔,按住他的手,“你怪不容易的。” 凌延简直要为这贤妻掬一把泪。他在三房夹着尾巴做人好几年了,谁知道他的苦! 他道:“让你这么一说,实在令人担心。我竟真的不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产业。我看母亲……只怕也未必清楚。” 秦佩莹道:“母亲只晓得琴棋书画诗酒花,哪会沾手这些东西。跟她说她都会嫌烦的。” 凌延越想越不对:“这么说,咱们这一房的资产,竟全被蔡家夫妻把持着?竟是只有他们才晓得我们到底有多少家产?” 以前凌延没过问过,就每个月按月领月钱。若在外面看上了贵的东西,摆出凌府公子的身份,直接拿走,让商家来凌府找三房结账就可以了。三夫人于银钱上很大方,十二郎自己也晓得分寸,花钱也不会太离谱。 所以一直安于这种躺吃躺喝的日子,没操心过。 如今被秦佩莹点出来,才觉出来不对来。 “这怎能行?”他立时便想穿衣服去找三夫人说说去。 这被下人把持着的,理论上都是他的家产! 只才套上裤子,又泄气了。 “母亲那个人……母亲那个人……”他丧气道,“我只怕我去说,她会多心。何况蔡家的素来得她信重。” 秦佩莹道:“母亲的确是爱多思多虑的人,除了秦家的人谁都不信。这可怎么办?” 凌延被一句点醒,握住秦佩莹的手:“你去。你是秦家人。你是她亲侄女。她这么喜欢你,定会信你。跟她说清楚,让你来打点,总比让下人把持叫人踏实。” 秦佩莹道:“我全心全意孝顺母亲的,她若再不信我,不知道能信谁了。” 凌延道:“可不是!就这么着,这事我不插手,你自己去。让母亲知道,并非我觊觎她的产业。” 秦佩莹道:“我尽力。” 一时说定了,凌延高兴起来,站起来套上衣服:“又饿了,有没有吃的?” 说着,走出了帐子。 秦佩莹裹了裹身上的薄被,下巴微扬,嘴角扯了扯。 凌昭坐在水榭里,听着季白汇报:“嫁妆单子给过去,张家母子乐得合不上嘴,直赞咱们夫人心善慈悲。” 凌昭给林嘉置办的嫁妆里有十亩水田。 最后定下这个数量,是经过了缜密的考察的。 考察了族人里温饱、小康人家的情况。譬如肖霖的姐夫,凌昭的那位族叔,从前家里也不过就是十五亩田,已够一家人吃饭。 后来他娶了肖晴娘,妻子拿出嫁妆钱来买地,又添了点。 只买地是件很难的事情。 因寻常人不遇到大事过不下去,都不会轻易卖地。且大周朝立国至今也有一百年了,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阻止“兼并”这个问题。 江南这个尤其厉害,上等良田基本都在大家族手里。 普通百姓手里但凡有点零星的良田,但凡想出售,都得通过中人。中人一晓得消息,都先通知相熟的大户人家。这些零星的良田便越来越多地汇集到大户的手里。 凌昭给林嘉的十亩,不仅是良田,还是整块的未分割的。不像肖晴娘后来购买的,东边半亩,西边两分,散在各处。 何况嫁妆里还有其他的东西。还有压箱银。 张家母子拿到嫁妆单子,怎能不惊喜。 凌昭手指轻叩书案,过了片刻,告诉季白:“成亲三日前,再把那件事告诉张家。” 季白低头:“是。” 凌府以前是张家最大的客户。张安的父亲死后,这客户被别人撬走了。张家也是自那之后,生意变得不好的。 因大客户才能带动货物流通,资金流动。进货量大,才能拿到更优惠的价格,更新的料子。 没了大客户,首先铺子里的进货价就涨上去了。前面的货挤压着,资金不回转,没法及时进下一季的新花样。就连散客也渐渐少了。 只能开始做低端货的生意了。 做生意的就怕这样,越往低走,就走得越低。 而所谓“那件事”,是凌昭帮张家拿回了一些凌府的份额,没有以前多,但能让张家重新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再度振兴家业。 在成亲三日前把这个消息放给他们,让他们知道,这都是林嘉带来的好处。 没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利益更能栓住人心的了。 凌昭就是要让张家明白,林嘉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多大好处。 他就是要张家把林嘉供起来,妥善珍藏,小心善待。 让她一辈子过得舒心自在。 季白退下后,凌昭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榻几上的印床上固定着一块石料,已经篆刻了好几日,还没完成。不知道为什么,比往常慢得多。 凌昭坐到榻上,凝目看去。 【舍得】。 便“舍”字,也才只刻了一半。 凌昭重新看了几眼底稿,拿起了刻刀。 石屑飞起,一刀一刀。 刀锋突然一滑,便割破了手指,血珠滚出来,染了一块上好的石料。 凌昭没有唤人,自己吮住出血的指尖,直到血止住。 张开手,看看自己的手心。 左手没有右手指腹的笔茧和虎口握剑的茧,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依然是一只有力的手。 明明所有的事都在照着安排一步步行进,没有任何一步脱出掌握的。 可凌昭不知道为何,愈是接近那个日子,愈是有一种事情脱出了掌控的感觉。 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正在失控。 凌昭看着那未刻完的【舍得】。 忽然起刀,斜斜一道,将刻了一半的字狠狠毁去了。 凌延心里惦记着林嘉。他的安排竟被林嘉自己抢了一步,实在耿耿。 他如今水平还不行,还要常住在族学里日日上课。不像十四郎,十四郎已经得了先生的许,三日才去一趟学里。他如今是常住在府里了。 凌延没那么自由。他在府里只过一晚,过了今晚,明日又要回族学里去了。 凌延已经忍太久了,很想去看看林嘉。 只他想出去,秦佩莹却问:“去作甚?” 凌延道:“吃太饱,去园子里溜达溜达。” 秦佩莹温柔道:“我陪你。” 妻子的温柔小意怎拒绝得了。只得夫妻两个一起去散了步,为他两个,内宅和园子之间的门还晚关了一刻钟。 但秦佩莹打赏大方,守门的婆子恨不得她再多走几圈。 回到院子里便要就寝了。 凌延想等着秦佩莹睡着了悄悄出去。 好容易等着她似乎呼吸均匀了,他悄悄起身。睡在脚踏上值夜的丫头警醒,一下子就醒了,低声问:“姑爷要什么?喝水?夜壶?” 如今院子里都是秦佩莹的人。 从前他院子里的人都是三夫人的眼线,没有一个得他心的。秦佩莹嫁过来,很容易就把原先的丫头都按下去,让自己陪嫁的丫头全权掌握了院子。 脚踏上睡着一个,外间的榻上还睡着两个。 秦家姑娘排场真大。 凌延没办法,只好说喝水。 待喝了躺一会,又有了尿意,又叫了夜壶。这么折腾,也没见秦佩莹醒来。 凌延怏怏地躺下睡了,感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等他呼吸平稳,秦佩莹睁开了眼睛,过了片刻,又闭上。 小院里,林嘉每天都在收拾东西。 其实已经没有东西可收拾了,该处置了都处置了。王婆子帮着把杜姨娘的衣裳拿到外面去死当了,换了一注银钱也给她送进来了。 她的东西实在少,便连杜姨娘留下的首饰匣子,都可以一并塞进她那只箱子里。 现在还放在外面的,就是白日里还需用到的。 只林嘉一遍又一遍地收拾。 马姑姑都觉得不太对了,笑问:“可是紧张了。” 林嘉点点头,捂住心口:“这里,有点慌。” 马姑姑笑了:“都这样。连我当年出嫁,都慌。后来我揣了根判官笔在喜服里,还被我师娘搜出来了,劈头盖脸将我训了一顿。我教你啊,别怕,到时候悄悄把你的鞋压在新郎官的鞋上,你就能压他一辈子。我就是这么干的。” 林嘉道:“我不想谁压谁,就希望能举案齐眉。” 马姑姑咳道:“谁不想呢。” 看林嘉还是神思不属,总是发呆的样子,她又劝:“你真不用慌。翰林全都给你安排好了,妥妥的。张家,这辈子得捧着你。” 林嘉点点头“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嫁妆单子给她看过了,多得吓人。他还说是估算过的,不会薄也不会厚,带过去,足以和婆家抗衡,过日子的底气足。 他安排好了一切,就是为了让她不必心慌,不必焦虑,能从从容容地过日子。 只说来也奇怪,明明最开始,抗拒了三夫人,被蔡妈妈困在府里,连肖婶子都联络不上的时候,她都没慌过。 可随着他一件件安排,一点点布置,明明事情越来越稳妥了,她只管按照他划好的路走下去,就能平平稳稳的,明明越来越该叫人安心了,她却越来越慌。 虽然马姑姑开导了她,但凌昭从交待过嫁妆的事和后续安排之后,没再出现了。 随着该离开凌府的日子越来越近,林嘉的心口静不下来,越来越慌。 慌到睡不着觉。 就这样熬着,终于熬到了离开凌府的前一晚。 “姑姑。”林嘉第一次主动提出来,“我,我想见见他。” 这心慌,世上大概只有他能解。 林嘉觉得,出嫁之前,她必须得再见他一回。 第 108 章(拜别) 第108章 今晚是林嘉在凌家生活的最后一晚了, 明日她会辞别三房的人,由肖氏接出府去。 在曾家再过一晚,后日发嫁。 那之后, 她的去向便和凌家无关。 把她扣到最后一日才放行,是三房的蔡婆子有意刁难。 但凌昭知道后, 竟奇异地没有生气。 虽然她离开凌府的日子越来越近, 在那一天之前,凌昭都知道她还在他的家里,还在那小院里。 他最近也一直都宿在水榭里。 隔着水,隔着林, 他和她也还在同一个园子里。 直到今天, 过了今晚, 这园子里就再没有那个人了。对岸, 将人去林空。 明日她离开凌府, 事情就算落定了。尘归尘, 土归土。 凌昭却睡不着, 心中总觉得有种浮躁,静不下来。 披衣起身,到棋房里点亮了牛油蜡。 眼前的棋盘看着也乱,连那经纬线都好像是斜着歪着的似的。 凌昭强压下浮躁的心神,专心打谱。只是那云子落下发出的声音总叫守在槅扇外面的李子觉得有点胆战心惊。 “公子。” 南烛忽然匆匆进来, 面有异色,凑近了凌昭,压低声音道:“马姑姑来了。” 凌昭霍然抬头! 凌昭脚步匆匆, 跟着南烛走出了水榭。 林嘉是使马姑姑找的南烛, 从而找到凌昭。 明天就要离开了,她今天晚上竟然过来找他, 会是出了什么事? 凌昭心如火燎,跟着马姑姑沿着湖岸边走。 马姑姑忽然停住,指着前面两棵老槐树:“就在那儿。” 凌昭说了一句“你们在这等着”,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过去了。连灯笼也没要。 老槐树下都是树冠的影子,黑漆漆的,也不见人影。 凌昭站定,试着唤了一声:“林嘉?” 黑暗中有个人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九公子?” 果然是林嘉,她躲在树后却并不过来。 凌昭大步过去。 明明心急得火燎似的,真到了林嘉面前,却是用听起来又冷又沉的声音问:“出了何事?” 若林嘉真出了什么事,她可以慌,他不可以。 太暗了,不得不离得近些,借着微弱的星光才能看清林嘉的脸。 她的面孔有些苍白,与平日的平静不同,神情茫然且无助,像是失了主心骨。 “九公子,”四目相对片刻,林嘉那双本就水洇洇的眼睛忽然涌上了泪水,“我、我怕。” 原来没出事,原来只是出嫁前的紧张。 凌昭长长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怕什么?”他问。 “就是、就是怕……”林嘉声音轻颤,垂下头。 她的碎发在夜风里拂动。 凌昭好想伸手去为她抚平,可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娶她为妻,所以才要将她嫁个合适的人家。 所谓“合适”并不是说一定是要多好的人家。但一定能让她衣食无忧,能安安稳稳。 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户人家对凌家、对他,一定有依存和攀附的关系,让他可以藉此掌控和保障她的生活。 他不能娶她,但是可以护她。 这是他和她最好的收场。 这是唯一一条能两全的路,既对得起他从小所受的教诲,也对得起他与她之间的这段情愫。 “不用怕。”他说,“嫁妆、娘家你都有。张家知道你背靠凌家,不敢错待你。” 他又道:“昨日已经告诉张家,凌府的采买以后还分他们一杯羹。他们知道这都是因你的缘故,满心欢喜着就等你嫁过去。”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这样妥当了,再不会出差错。 林嘉细细的手指捏着袖口。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昏暗中,凌昭竟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雪白的指尖,太白了,好似没有血色。 他想起来有一晚,她伸出了手。后来她又收回去了。 他当时差一点就想握住她的手了。 今晚,她还会对他伸出手吗? 凌昭觉得自己可能失心疯了。 因他此时竟然想,这一回,她若再伸出手,他就抓住她的手,再不放开了。 那心口的位置,实在太难受,一天一天地,渐已无法承受。 可林嘉那只手最终握成了拳,很用力,然后抬头笑了。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还抽了一下鼻子,可的确笑了。她说:“瞧我,成日里自己吓自己。” “人是九公子帮我选的,怎会不好。我信九公子的眼光。”她又吸了吸鼻子,含泪笑道,“我原先还担心他生得不好。我时时看着九公子,再看别人都觉得丑了。万料不到,张郎这样俊,竟不比九公子差。我、我实在是开心的。” 她每多说一句,凌昭的心便沉一分。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想明白就好,以后踏实过日子。若有事,不要怕,来找我。” 那声音冷肃深沉,是谁在这样说话? 哦,是他自己。 林嘉却道:“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再来见公子了。” 她的眸子映着月色,说的是真心话。 心口的位置,像是沉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冰冷又无法呼吸。 凌昭凝视着林嘉夜色里的带泪笑靥。 一辈子不来见他,说明她一生顺遂。 他在夜风中轻轻地说:“那也挺好。” 林嘉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凌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待脱离了他的视线,林嘉停住了脚步。 马姑姑听着身后脚步没跟上,转过身去:“姑娘?” 微弱的光线里,看到林嘉静立,仰脸朝着夜空。 马姑姑屏住呼吸。 许久,林嘉低下头来,用袖子抹干净了脸。 “走吧,回去睡觉。”她说,“明天,就离开这里。” 翌日,肖氏如约而来。 林嘉道:“想与夫人单独说两句话。” 秦佩莹便把肖氏请到东次间里去稍坐。她自己却到西次间的槅扇门外侧起耳朵听着。 她是三夫人如今最心爱的儿媳,便这样明目张胆地偷听,丫头们也只把头垂下,只当看不见。更不会有人去告诉里面的蔡妈妈。 林嘉给三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自我懂事起,口中食、身上衣,都是夫人所赐。夫人还许我读书认字,明教化,识道理。” “夫人的恩德,嘉娘不会忘记,亦不曾忘恩负义生过怨。” “只人生不能只图吃饱穿暖,夫人想我走的路,与我自书本中所学的道理正相悖,嘉娘实不能从命。” “今日一别,嘉娘去了。望夫人能宽宥体谅,不必因嘉娘小小人物坏了心情。愿夫人日日宽心,富贵锦绣,子贤媳孝。夫人恩德,嘉娘铭感于心,来世再报。” 蔡妈妈眼一翻,才说一声“嗬”,正要发作,三夫人已经挥了挥帕子:“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 三夫人性子多愁善感,当此离别,听林嘉一番肺腑之言,也不由唏嘘。 当年八娘也出嫁后,这小姑娘在院中陪她,也实是解了她不少寂寞的。便是觉得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怎能是个睁眼瞎,杜姨娘来求的时候,她便允了她和府里的姑娘们一起去读书。 “算了算了。”她道,“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吧。蔡家的,送她去吧。” 林嘉再叩首,起身和蔡妈妈出去了。 肖氏接了她,领着她离开。 趁这空档,秦佩莹进去了里间,跟三夫人道:“原是积善行德的事,既然有了善始,何不善终?”三夫人道:“蔡家的说……” 秦佩莹道:“她一个奴仆家看事情,岂能和咱们一样。” 三夫人沉默片刻,释然道:“也是,我何苦自降身份,与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以后她做个商人妇,这辈子与我再无瓜葛了。来人,来个人,去追上林嘉……” 林嘉还没出二门,便被三夫人的人追上来了。 蔡妈妈瞪眼:“干嘛?” 丫头道:“夫人和少夫人给的添妆。” 林嘉和肖氏对视了一眼,肖氏接了过来,林嘉屈膝行礼:“多谢夫人。” 蔡妈妈老大不高兴,嘟囔着:“夫人就是心软。” 肖氏和林嘉只假作听不到。 到了二门,蔡妈妈把手一抱:“出了这个门,以后你是没机会再进来了。” 林嘉道:“那定是因我生活顺遂,不必再来给夫人添麻烦。” 蔡妈妈现在特别讨厌林嘉。她最近在三房也总有不顺的事,情绪一直有点烦躁。林嘉最近做的事,都是在挑战她的权威,怎能不厌。 她眉毛一竖,想再说两句,肖氏道:“走吧,外面还有人在等呢。” 林嘉最后看了一眼这道垂花门,转身跟着肖氏走了。 蔡妈妈啐了一口,转身回内院去了。 南烛跑得飞快! 他飞奔进书房,凌昭正负手立在窗前,沉默遥望着对岸的梅林。 夏日不是花季,郁郁葱葱,一片绿色。想来清晨,叶片上会有很多露水。在晨光中闪过一瞬光芒,又蒸发得无影无踪。 南烛垂手,喘了两口气,禀道:“林姑娘出了角门了,季白哥和曾伯已经接到她了。” 至此,林嘉彻底地离开了凌家,她长大的地方。 开启了人生的第二段行程。 凌昭只点点头,没有转身。 直到马姑姑来了,抱着一张琴:“她说让我把这个还给翰林。” 凌昭转身,接过来。 正是他那张溪云。在她那里放了几个月,他未曾想过要收回来的。 他沉默道:“怪我没说清楚,原是想给她的。给她送过去吧。” 马姑姑却踌躇,道:“姑娘走之前,把琴交给我,让我替她还给翰林。她说,万一翰林要把这琴给她,要我代为拒绝。” “她说,她以后洗手作羹汤,服侍夫君婆母,该是用不到了。” “她说,此琴在她手里走过,已是人生幸事。多的,不必了。” 马姑姑没敢看凌昭的脸,小心退下了。 水榭里一直很安静。 凌昭身边最贴身的这些人,都尽量保持着不发出声音,不引起注意。 都希望这两日能安安静静地过去。 过去了就好了,是吧? 第 109 章(仪式) 第109章 林嘉被接到了曾家, 在那里看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又惊又喜,握住了她们两个人的手:“桃子姐!小宁儿!你们如何在这里?” 那两个人都笑嘻嘻地。 桃子道:“现在大家都喊我季白家的了。” 林嘉改口:“季白嫂子。” 桃子又拍了拍小宁儿:“以后这小丫头就跟着你了。她的身契我拿过来了,待会你收好。” 小宁儿道:“以后我就是姑娘的人啦。” 林嘉道:“跟着我, 怕是不如府里。” 小宁儿道:“府里也没我的地儿。” 小宁儿生得不好,相貌这一关过不去, 在凌府这样的地方, 注定了是不会成为大丫鬟的。家中祖母因此十分嫌弃她。她一家子在凌府里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过得日子实在不怎么样。 反倒是在小院里这一年,脸上才生出肉来。翰林把她唤道跟前问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表示愿意跟着林姑娘。 翰林便把她送到这里来, 已经等了林嘉好几天了。 曾家两个妇人识趣地把房间让出来给她们说话。 有了真正熟悉的人陪伴, 林嘉在陌生的地方也松了一口气。 桃子帮着她安顿。 其实林嘉从凌府里带出来的东西非常少, 就只有她那一只箱子。凌昭早说过, 除了随身的东西, 其他的都不必带了。 三房的, 留给三房。 出了凌府的门进了曾家, 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了,什么也不会缺。 虽借了曾家的名义假作干亲,但其实外面这些事都是季白一手操办的。 甚至许多东西的采购上,桃子也帮着参谋了。她本因为嫁了人被迫待在家里伺候婆母的,却又被凌昭拎了出来做事情。 儿子媳妇都受探花郎器重, 她公公婆婆只有高兴的份。 出来做事本该神清气爽的,但桃子每日里听着季白给她汇总凌昭安排得这一件件、一桩桩,每每只觉得脑后生汗。 她道:“幸亏我不在翰林跟前了。” 要不然这压力得大死。 季白道:“柿子都没顶住, 如今是李子在翰林跟前伺候。” 他夸自己媳妇:“当然他们都不如你。翰林最信重还是你。” 桃子道:“那没办法, 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当丫头的哪有长久的, 时候到了都得让位。” 季白“咳”了一声,道:“反正翰林觉得,有些事还是得你上。” 桃子觉得自己男人这话音不对,疑惑地看着他。 季白“咳咳”了两声,掏出了一个扁匣子:“这个你给林姑娘讲一讲。” 桃子:“???” 接过来打开,是一本册子,桃子翻了翻…… 桃子:“!!!” 桃子先和小宁儿一起帮林嘉安顿下来。 再带着她查验了自己的嫁妆箱子,让她对着清单,了解哪些东西都在哪只箱子里。将来需要的时候也容易找。 这嫁妆单子早看过了。如今箱子一只只打开,那些东西全都在眼前成了真实的。 放衣裳料子的箱子,实在得手插不进去。 东西都是季白和桃子采买的,这夫妻俩办事最踏实细致。料子不是一味追求好的,十分地考虑到了实用性,选的都是合适的。包括那些器物也是。 最后,桃子给林嘉和小宁儿看了压箱银子。她特别嘱咐小宁儿:“姑娘的东西要看好了。” 去了张家,小宁儿就是林嘉的心腹了。 小宁儿使劲点头。 桃子笑着告诉林嘉:“她在这里好几日了,我日日都教她。长进了不少。” 因林嘉是将嫁的新娘子,不出屋子见人,饭食都给她端到屋里用。 好在桃子和小宁儿一直陪着她。 一日倏忽间就过去了,晚间有婆子抬了浴盆,又担了水进来。 林嘉洗了个澡,因第二日早早就要出门的,原本以为就该要睡了。谁知道桃子打发了小宁儿出去,鬼鬼祟祟掏出个扁平匣子来:“咳,成亲前都得学学这个,别害臊。” 林嘉:“?” …… 这种东西怎能不害臊,岂止害臊,还有惊吓。 林嘉被吓到了。烫到似的缩了手,册子掉到了地上。 桃子赶紧捡起来,安慰她:“这个很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出嫁前我娘给我看的是个什么玩意,丑得没眼看。我要早看了这个,也不至于吓得一整宿没合眼了。” 林嘉捧着滚烫的脸,心都怦怦跳,颤声道:“都、都要这样的吗?” “是啊。”桃子努力撑着道,“都这样的。人伦大道嘛。” “敦伦”两个字,书里是见过的。知道是夫妻所行之道,行之可繁衍血脉。 至于是怎么繁衍出来的,林嘉从没想过。 如今才知道,竟是这样! 一对男女,竟是可以这样亲密到合体。 突然之间,一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怪梦,都有了解释。 林嘉只觉得,浑身都烫。 桃子把那本精美的册子塞给她:“这个你留着压箱底,以后不懂再细看。总之别怕,就疼一下子,后面就不疼了。其实,咳,还挺好的。真不用怕。” 林嘉只想求她快别说了。 “过了这一关,人就真的踏实了。”桃子却感慨,“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便知道,已经不一样了,以后枕边这个人便是你相公,你是他的人了。” “跟这个人,以后便是一辈子了。” 这一晚早早睡下。桃子和小宁儿就在外间。 林嘉哪睡得着,脑子里都是册子里那些骇人的东西。此时,才对婚姻、对“夫君”有了更清晰明白的认识。 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睡着了,梦见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好像才睡了一会儿,就被唤起来了。 新嫁娘就是这样的,天不亮就起来梳妆。 屋里有好几个妇道人家,帮她穿衣、绞面。她们赞叹着她的美貌,羡慕着她的嫁妆,恭喜这是一门好姻缘。 还有全福人,一边给梳头一边念念有词。 除了曾家两位妇人和桃子、小宁儿,其他的林嘉谁也不认识。 总觉得好像唱戏一样不真实。而自己就在那戏台的正中央。 折腾了许久,张家吹吹打打地来亲迎了。 盖上盖头,给新认的干祖母、干伯父伯母拜别,被喜娘扶着上了喜轿。 一路晃悠悠、响当当,嘁哩桄榔地给接到了张家。从轿子里就听见了许多嘈杂声——吆喝的,起哄的,贺喜的,讨糖的。 林嘉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噪杂的声音。 在凌家,不管是三房的跨院,还是西路外缘的排院,都寂静无声。 一下子,仿佛撞入了另一个世界,烟火气十足。 被牵着进了门,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也对拜了。 又被牵入了新房。 很多说笑声,起哄声,和外面一样的嘈杂。还有人催道:“快点快点!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一根木头长杆出现在视野里,紧跟着喜帕被挑开,眼前终于明亮了起来。 林嘉抬起头。 新房里忽然便静下来,不复嘈杂。显然所见的超乎了预期。 张家生意快不行了,忽然又起死回生。说是结了门好亲,带来了生意的转机。 众人都叹,可怜这张生,一副潘安相貌,为了家业不得不屈就。还不知道那女子生得怎样丑陋凶悍,才要陪嫁这许多,还分生意给张家,就图张生的脸。 王家姑娘尤其不忿。 她爹都给她准备了很厚的嫁妆了,张安却不肯娶她。 她倒是要看看他最后娶的是个什么样的。谁知道今日迎亲退伍抬着沉沉嫁妆,一看,她就知道比不了。 尤其张氏已经和邻居们炫耀过了,新娘子还有十亩良田。 更比不了了。 王家姑娘更气不过了。照她的思路,嫁妆比她的还多,人就应该比她还磕碜。 哪知道喜帕掀开,一张海棠娇靥,清亮眸子,竟是人间异色。 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惊得呆了。 王姑娘也呆了许久,“哇”一声,带着颗破碎的心哭着跑了。 她这一哭,倒把众人惊醒。 哄地一下,房间里的寂静打破,又重新嘈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赞:“真美。” “新娘子真好看!” “这怕不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嫦娥吧。” 林嘉从未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努力沉住气,看了张安一眼,低下头去。 张安一张俊脸被喜服映得益发好看,和新娘子的容貌相映生辉。 邻居街坊哪见过这样的盛景,都想多看几眼,好去跟别人说道说道。 在起哄声中,林嘉和张安和了合卺酒,摔了酒杯,一仰一俯,是为大吉。 喜娘轰赶着众人出去,新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氏也请曾荣家的出去吃席。林嘉认的干亲是曾荣的娘,所以曾荣家的算是个亲家伯母,四舍五入,可以勉强算是亲家母了。 桃子一直跟在曾荣家的身边,混在人中。 但她俏丽气质也不俗,在人堆里还是特别扎眼。大家婢的气度,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都常难望项背。 好在曾荣家的也曾是大丫鬟。她们两个在一起,倒的确是像一家子。亲朋邻居对她们都有些拘谨。 桃子这时候也必须出去了,她给林嘉一个鼓励的眼神,又给小宁儿使眼色。小宁儿用力点头,表示有她在。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喜娘都故意跟着出去,给新人一点时间说话。 林嘉垂着头,只能看到张安喜袍的下半截。 他忽然靠近了一步,柔声问:“你饿不饿?” 声音斯斯文文的,稍微有点紧张。 反而令林嘉的紧张去了些。她抬头看他一眼,说:“有一点。” 其实还是挺饿的。但新娘子都这样,中间的仪式长,不敢吃不敢喝,怕需要去净房。 张安转身哒哒哒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子,拿出个纸包。拿过来解开给她:“我给你准备了点心。你先垫垫。厨下给你煮面了,一会儿就上来。” 他拿了一块点心递给林嘉。 林嘉接过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含在嘴里。 张安傻傻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你,你真好看。” 林嘉险些被噎到,硬咽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 长得好看的人真的比别人更容易被人接受。何况张安生得貌若潘安。 看他发亮的眼睛,林嘉抿唇一笑:“你也好看。” 张安嘿嘿笑了。 喜娘端着面来了,开始轰新郎:“去去去,外面吃酒去!你可逃不了。” 张安笑着出去了。 外面尽是嘈杂声,甚至有人在划拳,屋里都能听得见。 林嘉吃了面,重新洗漱过,卸了妆容头面,换下了沉重的喜服。 等了许久,等到天黑透了,嘈杂声渐渐没了,终于等到了张安进了新房。 他带着一身酒气,走路踉跄。 林嘉和小宁儿一起过去扶他才完成了洗漱,脱了衣裳躺到床上就不动了。 小宁儿傻眼:“这怎么办?” 林嘉反而松了口气:“没事,你睡去。” 熄了灯,她在张安身边躺下,努力和他保持一点点距离。 没多久,窗外忽然鸡飞狗跳,还有妇人撵人的笑骂声。 原来是一帮小子听新房。 虽知道有这习俗,林嘉还是吓到了一点。把帐子掖得紧紧的,把床围起来。缩在床里,一动不敢动。 新婚夜也许就这样过去了吧,她想。 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忽然惊醒。 很沉。 张安的声音在耳边唤她:“嘉嘉,嘉嘉……” 含着她的耳垂。 不能惊叫,不能哭泣,不能害怕。 桃子说,别怕。 明早醒来,就踏实啦。 林嘉闭上眼。 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手攥紧。 仪式成的时候,眼睛模糊,好像看到一片白光漫着。 那个人在光里负手而立,给她一个背影。 只有一次,真的只有那么一次,她是故意弹错音的。 就只有一次。 就想看看他的回眸。 第 110 章(应对) 第110章 等到明天早上睁开眼, 就踏实了。 凌昭也是这样想的。 只这日,他算了一天的时间——该出门了,该进门了, 该拜堂了,该酒宴了。 该洞房了。 凌昭躺在床上, 望着帐顶, 反复地告诉自己,待明晨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人心也落定。 无可悔。 但他无法入睡,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帐顶。 这一晚新婚的夫妻要做的事是喜闻乐见的。众人的祝福里都包含了三年抱俩的善意调笑。 这就是凌昭给林嘉安排的人生, 稳稳当当, 圆圆满满。 一切都按着他的安排走, 严丝合缝, 无一处纰漏。 只除了, 他睡不着。 一直睁着眼。 安静的帐子里, 仿佛将人浸在油锅里。 先是小火, 渐渐大火。 从温至烫,到沸腾,将人反复煎了炸,炸了煎。皮肤上起了滚烫的泡,灼烧疼痛着。 都能忍, 都能忍。 一直忍到天明,灼烧遍布全身。 李子听唤进来伺候起床,看到凌昭已经坐起。李子只看了一眼, 就垂下眼去。 凌昭道:“天亮了。” 李子垂着头“嗯”了一声。 “季白来了吗?”他问。 李子道:“还未。” 她又道:“这就叫南烛去催去。” 凌昭点点头, 披衣起身。 南烛早饭也没吃,先飞奔着去找季白。 半路上就碰到了, 抱怨:“怎来得这样晚,公子都催了。” “就来,就来。”季白赶紧加快步子,解释,“昨晚喜宴上喝酒了,头疼。” 南烛跟他一起小跑着,好奇问:“喜宴热闹吗?” “热闹。”季白说,“街坊邻居,人挺多的,哎,我想躲酒来着,没躲过去。” 南烛问:“林姑娘的事就算了结了吧?” 季白道:“那肯定的。” 不然还能怎样? 人都嫁了,天地都拜了。 洞房都入了。 他昨天是一直等着亲眼看到张安被人扶回新房没再出来才走的,还看到了一帮子企图听新房被张氏挥着扫帚轰出来的小子们。 喝了酒睡得又晚,今天早上是被桃子踹醒的,叫他赶紧来。 季白自己其实觉得这时候反倒不用急了,真的,都到这份上了。 落定了。 过去了。 但季白到了水榭,看了凌昭一眼,就垂下眼去没敢再看他了。 凌昭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任何人熬夜,不管是倾世美女还是绝世美男,谁熬一夜不合眼,第二日都必定脸色惨淡。 他问:“可顺利?” 季白垂手道:“一切都顺利,林姑娘平平安安地嫁了。” 书房里便安静了下来。 久到季白的颈椎都快受不了,凌昭终于轻声道:“知道了。” 季白垂首退下去。 他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留给翰林自己吧。 谁也帮不了。 李子悄没声息地贴上来,不顾男女大防扯着他的袖角给他扯到外面,压低声音把凌昭一宿没合眼的情况说了。“季白哥,你帮我问问桃子姐。”李子央求季白,“这情况,该怎么办?” 怪惨的,就刚才连季白在书房里都有点受不住。 但死道友不死贫道,也不能死贫道家里的。 季白把手袖起来:“这没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她都嫁人了。你就安静点,别冒头,别出错就是了。” “都能过去的,就需要点时间而已。”季白坚信,“明天就好了。” “熬点安神汤,让他睡一觉,睁开眼就都好了。” 睁开眼就踏实了。 因为自古以来,都通过婚礼的仪式和身体的融合宣告一个女子的归属。 这是千百年来的规训,男人女人都被如此规训着,都信了。 林嘉的作息一贯固定,虽昨夜睡得很晚,可本就在不熟悉的地方,睡得浅。 到了那个时间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入眼的帐子是全新的,连鼻端嗅到的气息都不一样。昨夜里全是这气息,充满了帐子里,将她融在里面,同化。 昨夜之前,是陌生的。经过这一夜后,以后就是最亲密的。 这一刻,真的知道桃子说的是对的,过这一夜,人就踏实了,因为知道自己是属于这个人的了。 再无貳路。 林嘉摸上腰上的手,想将那只手拿开好起身。 张安哼了一声,反将她抱紧,睡眼朦胧,低声道:“还早。” 林嘉道:“我得起来烧菜。” 新嫁娘前三日要展露厨艺的。 “不用。”张安哼哼着贴上来,“娘昨天就说了,叫你不用操心这个。叫刘妈都弄好,你起来拿铲子抄一下就行了。” 林嘉担心道:“怎么能这么糊弄。” “还不是怕你累着。”张安清醒了点,揉揉眼,问,“还难受吗?” 林嘉道:“不难受了。” “头一回都这样。”张安道,“以后就好了。” 林嘉回想起来还羞,道:“别说了。” 张安嘻嘻笑,抱紧她:“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新婚的小鸳鸯被窝里不着寸缕,盖着薄薄的被衾,微凉的清晨贴在一起舒服极了。 林嘉也闭上眼。 张安抱她抱得紧,还非要捉着她一只手。林嘉认他捉了。 手攥着手的,也让人心里踏实,竟真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小宁儿在外面提醒:“该起了。” 天都大亮了,这比林嘉平时起得时间都晚了些,忙慌乱穿衣。张安还道:“不急不急,你别慌。娘不会说你。” 因成亲前张氏就跟张安说了:“等你媳妇来了,哪怕她是个丑无盐、母夜叉,你也给我好好把她供起来。” 张安当时就想笑。 因张氏想的和王家姑娘一般,都觉得林嘉嫁妆越多,人就越磕碜。 张安也有点小心思,因婆婆们通常不喜欢媳妇太漂亮招人,或者瘦弱不好生养,偏林嘉两样都占了,他在跟张氏说林嘉的情况时,旁的都说得清楚,独她长什么模样一句没提。 张氏心心念念重振家业,只想着得的实惠了,觉得丑点也能忍。 昨天,她也惊到了。 想到昨日街坊邻居们艳羡的目光,张安十分得意。 因之前也有人风言风语,说张安生了一副潘安貌,就是为了王家姑娘准备的。气得张安想打人。 终究也才是十七八的少年郎,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啪啪打了那些乱嚼舌根人的脸,痛快。 林嘉起了往厨房去,果真刘婆子都弄好了。 家里的丫头唤作英子,也在帮忙。两个人见着她唤一声:“奶奶。” 都十分拘谨。 林嘉道:“我来。” 两个人忙给她找围裙,帮穿上。 林嘉一入手,刘婆子就看出来她是真会下厨的人。 待弄好早饭,送到正房里去,张氏端坐着等着她呢。房里还有一群人,都在等着新媳妇。 林嘉原以为,到了陌生的环境自己必定很拘谨,一定会有一段难受的适应期。 哪料到,这个家里除了她和张安,所有其他人都比她更拘谨。刘婆子小心翼翼,英子就差走路同手同脚了。连张氏在她面前都端坐得跟祖祠画像里的老祖宗似的,一动不敢动,一看就是硬撑着,很紧张。 别的亲戚也是十分拘谨。好几个人穿的衣裳看着硬硬的,一看就是新浆过的。 林嘉想,原来紧张的不只她一个人。 甚至比起旁的人,她的心态要从容得多。昨夜已知张郎温柔,出嫁的惧意便去了一大半了。 今晨再看到众人的紧张,另一半也去了。 心里踏实了许多。 先敬婆婆茶,改口称母亲,得了一只赤金镯子。样式不新,但新炸过了,颜色很新。 嫁妆里有提前准备好的荷包、帕子、鞋子,按照亲戚辈分一一奉上。也收了回礼,有薄有厚,看得出来各家情况不一,或者大方程度不一。 新妇下厨的成品再摆出来,大家都尝一尝,都赞。 一早晨便这样过去。 只送客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杆子上晾着床单,带着血迹,林嘉只羞得抬不起头来。高门大户里用白绫,仆妇收了只与婆母看一眼验过就行了,如静室悄声。 百姓家却有晒床单的习俗,如闹市喧哗。 尤其张氏,内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盖头揭开,她人懵了。陪嫁丰厚的媳妇过于漂亮了,又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以至于不得不想歪一些,担心自己儿子接盘。 便她不这样想,旁的人也会这样想的。 如今证过贞洁,脸上十分有光,送客的时候都笑吟吟的。 回来看林嘉脸红得要滴血,这媳妇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举止仪态都与常人不同,张氏原有些怯她,见她这样,心头一松,笑道:“收了吧,收了吧。” 林嘉忙和小宁儿一起将单子收了。 羞煞个人。 待收拾好,又去正房请示婆母可还有什么事,若没有,她便收拾一下嫁妆。 张氏端着累了一早上,腰都酸了,正想歪会儿,媳妇进来了,赶紧又坐端正。听林嘉说了,忙摆手:“你忙你的去,我这边没事了。” 林嘉回厢房去,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翘脚歪着去了。 歇够了,出来看一眼,看到了小宁儿在院子里端着水壶往厨房去。 她招手:“宁丫头,宁丫头,过来。” 小宁儿小跑过来,行礼:“奶奶何事?” 张氏心想,礼恁多。 她笑眯眯,把小宁儿唤到正房里,抓了把糖给她,开始扫听。 “媳妇这么多的嫁妆,没别家求的吗?我家这是烧什么香,竟有这样的好运气?” 小宁儿抱着水壶,心想:来了。 小宁儿还记得,她是第一次离翰林那么近,听翰林说那么多话。 那声音不疾不徐,听着就让人心里稳。 他说,她容貌出色,难免遭人疑心。世间常情如此,不必气愤惊讶。若有人探问,不管是街坊亲朋,还是张家的人,你这般回答…… 小宁儿道:“当然有了!好几家呢,只都不中意。” 她道:“我们姑娘什么都好的,就可惜父母都不在了。我们夫人最爱美人,怜惜姑娘,给她办了一份嫁妆,又让她与嬷嬷认作干亲。只问她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别的要求,只坚定了心思一定要找读书人,不肯改。” “可读书人家讲究太多,姑娘无父无母,还是姨娘的亲戚,真的读书人家又过不去这心里的坎。” “也有跟咱家差不多的,也是家里儿子读书的商户人家,可比来比去,嬷嬷跟夫人说,谁都不如张小郎生得俊。” “我们夫人道,美人当然配美人,便在几家里选中姑爷。”她十分机灵地说,“我呀,一看到姑爷就想,夫人选的可太对了。” 张氏嘁道:“读书人家就是事多。” 其实正常她也不乐意找个父母双亡的,只家里眼见着要败落,儿媳的人脉关系扶一家于将败,这个短板就可以忽略过去了。 至于妾室,她倒不在意。 士农工商,士和农才是良家,工与商不算是良家。 匠户和商户都要贱一等。打仗拉壮丁,填完罪人,就拉赘婿,拉完赘婿就是商户了。 读书人家嫌做妾辱没了,商户人家却够都够不着。 不是个事。 只心头的芥蒂就这么被化解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儿子读过书,还是因为儿子生得好。还是因为张家烧了高香,这是纯纯地要转运了。 张氏大方地摸了两个钱给小宁儿。 小宁儿笑着接了谢了,抱着水壶从正房出来。 阳光直晒到院子里,晃眼。 小宁儿站在正房的台阶上,想起了那个月华一样的探花郎——他什么都算到了,整个事情没有一点纰漏。 姑娘这被妥善安排的婚姻,这被算好了的一生,该是安安稳稳的吧。 小宁儿看到张安从前面院子进来了,想来是把外院的亲戚街坊也都招待完打发走了。 她看着他去了厢房。 昨天,第一次看到他。她十分替林嘉高兴。 因姑爷长得那样好看。 今天,看到那张不输给探花郎的脸,小宁儿忽然心中有种难受。 第 111 章(描补) 第111章 林嘉卷着袖子, 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藕臂,忙碌着用自己的东西填满新的居处。 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张安进来看到,便卷起袖子:“我来。” 又问:“弄什么?” 林嘉掏出一个花瓠:“这个放在哪里好?” 张安看了看:“放条桌上。” 便放过去, 左右看看,挪挪位置。 张安道:“这个好看。” 林嘉道:“插上花更好看。附近哪里可有花可摘?” 张安道:“巷子口有几棵杏花树。” 林嘉道:“那不合插瓶的。” 她说:“我瞧着咱们院子里什么也没种, 光秃秃的, 不如以后种些?” 张安捏住她手:“你想种就种,这院子以后随你收拾。” 林嘉才想说“好”,张安已亲过来。 林嘉闭上眼,待睁开, 看到自己的相公眉目俊美, 一脸的少年气, 眼里都是情意。她抿唇笑笑, 推他:“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 “不急, 不急。”张安亲了又亲。 妻子美又娇, 如何能不心猿意马。差点想白日宣点什么。 林嘉红着脸只不许:“小宁儿一会儿就回来。” 张安只得怏怏收手, 卷袖子帮她收拾东西。 嫁妆里还有一箱子书,张安十分开心,两人一个从箱子里掏,一个往架子上摆。 张安还碎碎念:“咦,这本我听说过, 一直没读过。” “啊,还有这本。” “这个好看的,我以前借着读过, 我再读几遍。” 阳光从窗子里打进来, 照得屋子明亮。新粉的墙壁看起来整齐干净,半旧的家具带着烟火气, 一些显然是新置的东西又透露了诚意。 俊俏郎君翻着书碎碎叨叨。 那种唱戏一样的舞台感退去了,林嘉感到手掌心实实在在地摸到了人间烟火。 房间不再陌生,已经有了她的气息。新摆上的东西宣告她入主了这里,以后就是女主人。 不必再漂泊。 张安把两本书摆到架子上,再伸手从林嘉那里接书,接住了却没抽动。 张安诧异扭头看去。 林嘉的面孔在漫进窗纸的阳光里娇如海棠,艳若桃李。 张安心中一动。 林嘉踮起脚,亲了他一下。 张安亲回去。 又想抱住她,又怕手里的书掉了。一时手忙脚乱。 忽然门咔啦一声,又咔啦一声!小宁儿进来,又飞快逃出去了! 张安抱住林嘉,咬着她耳朵说:“她不会进来了……” 林嘉脸上晕着朝霞一般。 张安握着她的纤腰,抱着推着,亲着哄着,挪去了里面…… 张氏自己吃了两颗糖,迈出正房,想看看儿子是不是把前面的客都送走了。 一出门看见了小宁儿还抱着那只水壶,站在厢房门外头发呆呢。 张氏纳闷:“宁丫头,干嘛呢?” “咳!”小宁儿回头看一眼厢房的门,再为难地看一眼张氏,“嗯……” 张氏忽然懂了! “咳!你去厨房玩。”她笑吟吟地挥手,“去吧,去吧。” 她自己也不溜达了,回屋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回到次间里翘着脚歪在榻上嗑起瓜子来。 这新婚的小鸳鸯,如胶似漆,真没办法。赶紧让她抱孙子吧。 午饭林嘉也下了厨,待摆上桌,又给婆母布菜。张氏一看这阵仗,也不敢放松,硬端着吃完一顿饭。 只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看林嘉又给她布菜,张氏终于端不住了,决定跟媳妇说道说道。 “坐吧坐吧。”她摆手,讪讪道,“咱家没这么大规矩。” 再这么规矩下去,她老腰得折了。 张安噗噗地笑。 “我跟她说了不用,她怕失礼,非不听。”他给老娘夹肉,再给媳妇夹肉,“知道你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只咱家小门小户,没那么讲究,你以后就知道了。” “就是就是,来,你多吃点。”张氏也给她夹肉,“看着瘦得。” 胖点才好生养,媳妇太瘦让她愁。赶紧喂胖点,她好抱孙子。 林嘉道:“多谢母亲。” 张氏忙道:“不用母亲母亲的,叫娘,叫娘就行。” 母亲长母亲短的,她听不大习惯。 林嘉抿唇一笑,眼睛弯似月牙,清脆唤道:“娘!” 张氏一下子舒坦了:“哎!” 新媳妇娶来第二天,张氏总算吃了顿舒坦的饭。 吃完告诉林嘉:“以后不必下厨了。家里有丫头婆子,不用你动手。”林嘉垂手问:“那有什么需要媳妇做的?” “没有没有。”张氏忙告诉她,“你自己在自己屋里歪着就行。” 我也想歪着,你来我就歪不了了,最好别来,各歪各的。 林嘉隐隐领悟了婆婆的意思。不由笑得眼睛又弯起来。 她这婆婆身上隐隐有些杜姨娘的味道。其实林嘉也知道,那其实就是市井小民的气息,但就是让人觉得亲切。 张氏又问张安:“明天回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张安道:“准备好了,放心。” 张氏哪能就放心,这儿子只会读书,其他的事情真的不是那么放心的。要她说,该早早培养儿子做生意的,奈何老头子一心想换一对门当,非要让儿子读书去。 曾家这门亲给了他们家太大的帮助,维护亲家关系是重中之重。 尤其媳妇和曾家只是干亲,还是因为凌府里那个夫人的安排才认的。 听得出来那夫人挺喜欢林嘉的,可人的关系是会因为距离的加大而疏淡的。而且,谁不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啊。但小姑娘一旦嫁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门亲啊,得加大力度去维护才行。 林嘉旁观着张安被张氏反复叮嘱,内心里的感受有一丝丝奇特。 因清楚地看明白了张安还是个少年郎,还有许多不足,还需要当娘的拾遗补漏。与那个人真是完全不一样。 但这种“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本就是因为年轻。 便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做事多么缜密无缺的人。她和他,岂不是正相配? 且家里还有个长辈,张氏虽然碎叨一些,可听着便知道,做人的经验比他们多得多。 就这样,年长的、有人生经验的、唠叨的长辈,和年轻的、还莽撞疏漏的、缺乏经验的晚辈,没有人高高在上,大家互相补缺,正才是组成了一个家。 林嘉发自内心地笑了。 回门的前一晚,帐子里自然又一番温存。 皮肤的接触让人放松。 少年郎青春正盛,一把细腰停不下来。 帐中回荡着呢喃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林嘉在月夜里融合,汲取,滋润。 盛放。 同一片夜空。 凌昭知道自己必须睡,否则谁都会看出来他有问题。 今日一天没有去母亲那里,就算明日也不去,后日也得去了。 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 任谁皮肤火燎油烹似的灼痛着,都没法入睡。 他让裴师伯给他一副能睡觉的药。 裴师伯医术超过绝大多数的市井郎中。但他终究是江湖人,歪门邪道的东西更多。 他看了凌昭眼下的青黑一眼,结合马姑姑私底下跟他叨叨的那些,大概知道凌昭是怎么回事。 这种心病,普通的安神汤都不行。 裴师伯直接给他一瓶无色无臭的粉末:“随便加进什么里,喝了就行。” 凌昭喝了那药,果然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睁开眼,地平线才刚有微光。 过去了吗? 过去了吧? 凌昭坐起来,就坐在床边看着窗户外从漆黑到微亮到明亮。 李子听唤匆忙进来:“公子醒了?” 她看了看,非常欣慰:“公子气色真好。” 果然人得睡足了觉,才能气色好。“面如冠玉”那都是好汤好水好眠养出来的。 凌昭却道:“给我拿衣裳,我要出门。” 凌昭因守孝,闭门谢客,出门肯定不是为了玩乐宴饮。 李子一句也不多问,去取了素色的细麻道袍。 丝绦为他束腰,玉佩静静垂悬。 待唤了南烛,南烛因要跟着,怎么都得问一句:“去哪里?” 去哪里呢? 凌昭道:“曾家。” 南烛张开嘴,呆住。 季白哥哥明明说,睡一觉就过去了的。 季白哥哥骗人。 凌昭道:“我做错了一件事,得去补一下。” 那一晚,她在凌府的最后一晚,她头一回主动地来找他。 她哭了,她怕得很。 一个在深宅里长大的小姑娘,要嫁去市井人家,隔着一道院墙就是大街,邻居间鸡犬相闻,怎能不怕。 凌昭回想起来,那一晚他太冷漠了。 他对她说得话太硬了,没有照顾到将嫁少女内心的恐惧。她的情绪没有被安抚,只是惯于他的威压,暂时地被压下去了而已。 她是强忍着的。 她的指尖是苍白的,眼睛里是有泪的,他看到了。 回想起来,心里绞痛又后悔。恨自己处理得太生硬粗糙。 这两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与陌生的人相处,必定惶惶,或许像他一样难以入眠。 没做好的事情必须得去描补一下。 凌昭决定再去见林嘉一面。 再见一面,告诉她真的不用怕。他方方面面都算到了,只要凌家不倒,张家一辈子都会供着她。 她只要放心地过日子就行了,若缺什么要什么,还可以回来跟他说。 他就在这里,在她知道的地方,随时等着她。 他必须得再去看她一眼。 不亲自安抚了她的惶恐,不看到她平静安稳地接受新的生活,他……过不去。 第 112 章(回门) 第112章 凌昭莅临曾家, 实在出乎曾家人的意料。 他平静道:“母亲不放心,叫我来看一眼。” 曾家人不疑有他,因探花郎衣袂飘飘, 不染一点尘埃,与红尘俗世不搭边。不像张生, 虽也生得俊, 可一身烟火气。 完全是不一样的。 曾嬷嬷喜得不行,握着他的手托着他的手臂往里牵:“寿官,寿官,快里面坐。” 凌昭平日里根本不会让后宅妇人近身, 但曾嬷嬷和曾荣家的实是例外。这两个妇人是祖母辈和母亲辈的年纪, 看着他出生长大, 都是给他亲手换过尿布的。 他只能任她们抱住他的手臂, 还当他是孩子似的, 迎进二进院子里。 因在她们心里, 凌昭不算是“外男”。 只他没有跟着她们进正房。 他道:“今日不是我的日子, 不好喧宾夺主。我在厢房坐坐就行。她若无事,我就回禀母亲去。” 曾家妇人便将他请进厢房,上茶水点心。 下人来报:“姑娘和姑爷来了。” 他道:“我不是外人,你们去吧,别冷落了主客。” 探花郎一贯冷冷清清, 打小就这样。可一句“不是外人”实在让人欢心,曾家妇人们笑着去了。 张家准备的回门礼很实在,也是给林嘉做足了脸面。 张安跟着曾荣去了前院的倒座房。林嘉还看见了季白, 还笑着行礼打招呼。 季白回礼, 笑得有些僵硬。 但林嘉跟季白没有那么熟悉,察觉不到。她与男人们分开, 去了后院。 被曾家妇人们迎进了正房里,关切询问,仔细探听。 她笑靥如花:“都好。我婆婆规矩少,大家都很随意自在。” 又一一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不难听出,这门婚事结得顺利安稳。曾家妇人们满意点头:“对夫人也能有个交待了。” 又道:“这边便是你的娘家,有事你就来说一声,不要见外。” 林嘉笑着应了。 曾家其实只是幌子,但谁也不想做孤家寡人,能有门亲戚走动是好事。且在张家眼中,以为曾家才是主导,哪知道后面还深藏着一个探花郎。 这都是他的安排。 她会照着他的安排走,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不辜负他这一番心血和情意。 曾荣家的起身道:“我去前面看看。” 一是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一是得去看看厢房里的贵重客人。 曾嬷嬷陪着林嘉。但她年老尿频,过了片刻,起身去了净房。 丫头看看茶水没了,与林嘉道个罪,去添水了。 这短短片刻,林嘉一个人在屋里了。 正房的门轩敞着,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看着外面阳光明媚,溜达两步,迈出了房门。 再走两步,便走进了阳光里,此时时间还早,阳光还没那么烈,晒着真是舒服。 林嘉用手遮着眼,仰起脸来,接受这温暖的触摸。 只忽地感觉到视线,放下手转头看去,看到了想也没想到的人。 竟是那个人。 腰身挺拔,眸子深邃。 手负在身后,衣摆猎猎拂动。 站在廊下,隔着庭院,一如从前那样,淡淡地看着她。 林嘉没想到会再见到他。 她以为嫁了后,该是没机会再与他相见了。 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他出现在这里,是特意来看她的吗? 林嘉这一刻心中涌上了说不尽的感激—— 出嫁三日,她已经知道自己嫁了一个多么合适的人家。 殷实,规矩不大,不会嫌弃她,只会捧着她。婆婆好哄,夫君温柔,家里就两进院子,几口人,关系简单。 她最希望的想要“读书人”的愿望也实现了。不仅如此,张郎还青春俊美。 林嘉有太多的话想告诉凌昭。 想告诉他她已经安稳落地,开始扎根。想告诉他她的夫婿性子很好爱黏人。还有婆母有趣,丫头听话。 想告诉他他给她安排的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她若遇不到他,凭她自己,怎能得来这样的一份安稳。这安稳是靠着背后的娘家、丰厚的嫁妆撑起来的。 这安稳是他给她撑起来的。 千言万语都道不尽。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上前两步,福身行礼,露出温柔笑意,唤了声:“九公子。”人过的好,安稳舒心,又情意绵绵中,自然就处处现温柔。 凌昭一直看着绚烂阳光里的那个人。 袅娜玲珑,娉婷美好。 她放下手,转眸看到他,绽开了笑意,如海棠娇艳。 她不一样了。 凌昭目不转睛,想看明白,怎地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少女的清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眉梢、唇角、纤腰,处处都不一样了。 那眉间炽艳灼人的,是因何而生的风情? 直到一声柔柔的“九公子”在他的耳中炸开——侬侬,软软,未曾刻意,便带着女人的妩媚。 凌昭看着她在绚丽阳光中娉婷走过来,站在廊外庭下,隔着栏杆对他笑。 “九公子。”她说,“你怎在这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清清:“来看看,你可好?” 林嘉笑了。 那一夜泪眼模糊的月,都被阳光融散了。如今走出凌府,只觉得天高地阔,胸臆舒展,再不自囚了。 人就是得往前走才行。 她眼睛弯起来,告诉他:“我很好。张郎很好。张家也好。” 她温柔地道:“一切都很好,公子不必担心,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她明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对未来有期许和信心。 还有许多感激。 至于从前那些,她已经放下,迈过去了。 一切都如凌昭期盼和谋算的那样。 按照他算的,到这里,都该结束了。他年轻时遇到的一个人、一段情,有了美好的收场。 给彼此都留下了闪着光的回忆。 该结束了。 可他看着林嘉在阳光里的明媚笑靥,炽艳风情,终于发现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漏算了他自己。 以为是两全之法,对得起教诲,对得起她。 可是否对得起自己? 那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滚烫感是怎么回事。 那皮肤的灼痛感是怎么回事。 那内心里撕裂,左冲右突,要炸开心口冲出来的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在计划里,在谋算里,无一纰漏。 那到底是什么在脱出掌控? 凌昭终于明白,是他自己。 人生而为人,怎能不贪,不占,不想,不欲? 世间之所以要以圣人之道去压制这些,首先是因为它真实存在。 天生就在人的血液骨子里。 凌熙臣为她算尽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自己放不开手。 “寿……九郎。”曾嬷嬷从净房回来了,“哎呀,丫头哪去了?” 林嘉坦荡荡,告诉曾嬷嬷:“去添水了。” 她过去搀住曾嬷嬷。曾嬷嬷挽住她手,过去对凌昭笑道:“九郎你看,这丫头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嫁对了人家。” 林嘉眼睛弯起来:“承嬷嬷吉言。” 大家都在阳光里笑。 只有凌昭觉得廊下见不着阳光,阴冷。血管里又灼烧,爆裂着滚烫。 必须得离开。 他听到自己一如寻常平静地道:“那就好。好好过日子。我去前面。” 林嘉带着笑福了一礼。 从她的眼睛里,好像能看到她在说—— 【谢谢你。】 必须走,马上走。 凌昭颔首,转身,沿着抄手游廊往院门处走。 一步,两步,三步。袖中的拳,握得手背青筋凸起。 四步,五步,六步。血管炸裂了,皮肤洇出血来。 七步,八步,九步。告诉自己快走,不要回头。 从厢房廊下到院门口,走了四十七步。没人知道凌昭在这四十七步里,内心是如何地撕扯,鲜血直流,直到疼痛再不能忍。他没回头,却终于能正视自己。 当他站在垂花门下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事情原来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过去。 原来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她与什么人琴瑟和鸣,生活美满。 他想要的不是远远看着她,遥遥怀念她。 他想要的,就只有她。只是他一直都没明白,原来他“想要”。或者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想要”的这个想法。 他站在垂花门下,想起母亲说的——莫要悔之莫及。 他终于转身回眸,又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到她搀扶着曾嬷嬷,往正房里去的背影。背着他,渐行渐远。 凌熙臣藏在袖中的拳骤然张开!又握紧! 他知道他的人生中有许多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有许多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可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必须做的事就是伸出手去,把她拉回来! 否则,这炸裂不能愈合,这疼痛无解,夜夜难寐,人不能成人,只怕要成了鬼! 林嘉扶着嬷嬷走到正房门槛,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凌昭的身形在垂花门下闪过,消失。 她释然地微笑,又转回头来,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她不知道,就在刚才那一刻,高山白雪、不惹尘埃的凌熙臣,坠落了凡间。 轰然作响,要与她一起粉身碎骨,重新熔炼了去。 南烛守在前面院子里,看见凌昭出来,大大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公子。” 凌昭问:“张安呢?” 南烛一指倒座房:“在里面呢。季白哥也在。” 他问:“公子,我们先回去吗?” 南烛的确因为年纪小,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但他是个敏锐的孩子,他总觉得害怕。他就想和凌昭赶紧回去。这一趟平安回去,大概就真的结束了。 可他的主人,凌家九郎,却道:“不。” 他说:“我去见见他。” 没有人知道刚刚站在垂花门下的那短暂片刻,凌熙臣的脑子里已经筛过了多少的信息,谋划了多少的办法。 只为了,让林嘉回到他的身边。 若要实现这个目的,必须解决她的丈夫。 张安。 第 113 章(解决) 第113章 张安根本不知道凌家赫赫有名的那位探花郎就在内院里。 因许多人都想接近探花郎, 而凌昭还在守孝,闭门谢客,曾荣是办事办老了的人, 十分识趣没有提及他的存在。 出嫁女儿回门是要在娘家吃过午饭才走的。曾荣也不认为凌昭会留下吃午饭,他家还没这个荣幸。 曾荣是主家, 季白是陪客。能有这样的陪客, 而且是他十分需要去维护关系、巴结的人,张安非常高兴。尤其凌季白十分会说话,就不会让三个人冷场。 只谁都想不到,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小孩, 通禀道:“曾伯, 我们公子来看嬷嬷啦。” 曾荣讶异, 但反应很快, 笑着往门口迎:“翰林来啦。” 明明早上把凌昭迎进内院的, 也是他。 季白站起来, 人都僵了。 张安为确认还急切地小声追问了一句:“是哪位?” 季白强笑道:“我们家翰林。” 张安惊喜交加:“凌探花?” 季白道:“正是。” 季白看着平静, 内心里其实惊涛骇浪。 凌昭怎么可以现身? 在涉及林嘉的事情里,他怎么能现身?他就该隐身着,一直隐身着,深深地藏在幕后才对! 他想要干嘛? 季白不敢猜。 张安激动跟上两步,期待地向门口望去。 小厮通禀完, 就垂手侧身让开了门口。 黑色的鞋子迈过门槛,踩在青石板地砖上。那人施施然跨进来,抬起了眸子。 清风或者白云。晨松或者晚林。 山巅上皑皑的雪, 水中央皎皎的月。 抬起眸子刹那间, 又凛凛然,寒风似刀。 张安一向自恃容貌好。 他习惯了街上的婶子大娘往他袖子里塞干果点心, 大姑娘小媳妇看着他眉目传情,买东西常得优惠,有事找人帮忙,大多数他开了口对方不太会拒绝。 他习惯了因容貌带来的许多便利,甚至偶尔因林嘉会想到曾家,因曾家会想到凌季白,因凌季白联想到凌家那位探花郎的时候,还会暗暗觉得,自己该不输探花郎。 可直到此时见到传说中的探花郎,立刻分了高下。 张安只看到那双眸子蕴着精光,锐利地射过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张安顺着这感觉便低下头去,躬身行礼:“晚生张安,见过翰林大人。” 凌昭却看向曾荣:“曾伯?” 曾荣从南烛进门说凌昭来“看嬷嬷”就明白凌昭不想让张安知道他是来看林嘉的。 其实凌昭“受母命”来探看一下“四夫人”关照的孤女,明面上是说过的过去的。曾荣不曾生疑,只以为凌昭是不愿意让张安借机攀附。 攀附到四房凌季白这里可以,攀附到凌九郎那里,凌九郎似乎不乐意。 曾荣便机灵地介绍:“这便是我那干侄女的夫婿,聚宝门双桥街上张记布庄的少东家。” 凌昭的目光这才投到张安身上。锐利如刀,扫过张安的面孔、喉结、腰肢,还有手。 “原来是张少东。”他缓声道:“不必多礼。” 张安忙道:“久闻翰林大名,今日有幸得见,不胜欣喜。” 凌昭道:“都不是外人,坐吧。” 这一句“不是外人”实是让张安心花怒放,觉得这门亲结得超乎预期地好。 待坐下,凌昭问了两句嬷嬷的身体,曾荣也似模似样地答了。 凌昭道:“母亲寂寞,嬷嬷和妈妈有空时,还请多去看看她。” 曾荣笑着应了。 张安心想,曾家果然与凌家四房关系亲密。若关系不够亲密,四房又怎么会扶持他家儿子做官。 倘若自己也能被这样扶持就好了。 只遗憾自己终究不是凌家的亲戚,只是曾家的干亲。张安心底暗暗打算,以后曾家这门亲一定要维护好。 唉,嘉嘉怎只是个姨娘的亲戚,要是四夫人的亲戚就好了。 张安心中暗暗扼腕。 与曾荣“问候”完,凌昭将话题转移到张安身上:“张少东也是读书人?可过了院试没有?” 张安道:“惭愧,才只过了府试,今年还想再战。”凌昭问他在哪里读书。张安只是在城里一间普通的书塾念书。 凌昭便与他问对。几句便知他水平,微微摇了摇头。 张安被他问得汗涔涔的,压力好大。 凌昭却道:“既是嬷嬷的孙女婿,不是外人,可愿去城外凌氏族学念书?” 凌氏族学在金陵也是有名的,有好几位致仕的进士坐镇讲学,有历年从县试直到殿试的真题汇总,有丰富的考试经验和理论,还有许许多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资源。 张安怎料与林嘉回个门,便有贵人从天降,直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得头发晕。 他喜得俊脸发红,连连行礼道谢。 “不必外道。”凌昭起身,对曾荣道,“嬷嬷既然忙,我先回去。请嬷嬷多去府里。” 曾荣起身送他。 凌昭到门口便让他们止步,几人道别。 凌昭对季白道:“你陪张少东用完饭再回去。” 季白比张安更汗涔涔,什么也不敢说,只应是。 凌昭转身,大步离开,直到绕过影壁,走出大门,才深深地吸一口气。 那房里多一刻都不能待了。 和张安在一个房间里呼吸都困难。总觉得他身上,都是林嘉的气味。 这混沌纠缠的气味简直让人发疯,明知道不能去想,偏林嘉眉间的艳色总是在眼前闪过。 再待下去就真的疯了。 待回到府里,唤了他的另一个亲信长随信芳过来:“拿我的名帖去拜访族里的十二太叔公,跟他说我荐个人往族学里读书。” “再跟他说,我赋闲在家,正有余暇,可与族中子弟们讲讲学,答答疑。” 这事十二太叔公早想了,只当时凌昭一年的孝都还未出,没有心情,婉拒了。 信芳领命去了。 凌昭在自己的地方,才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些。 回到了水榭里,站在露台上凝望对面林岸许久。 如何解决张安,他在曾家已经飞速地思考过了。 张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民。 不是坏人,也未必是多么好的人。就是普普通通尘世中人。为着生活有奔波,有劳碌,也有算计。 想从这样的人手里获取什么,其实最最简单的路子就是直接的交易。 甚至可能不需要用什么资源,用银子就能达成目的。只要谈一个合适的价格。 须知这世上,有人写一篇文章,润笔要八百两起步,有人却愿为五两八两就替人行凶。 张家说亲先问嫁妆,张安其人无甚风骨,极乐于攀附。凌昭与他稍作接触,就知道他其实是用银子就能解决的人。 只用银子能解决得了张安,又如何解决林嘉? 真正难住凌昭的根本就不是张安和张家,是林嘉。 想到林嘉那双充满感激和温柔的眼睛,凌昭便呼吸滞涩,知道此路不通。 她如今抛去过往,全心全意接受新的生活。她感激她为她打造的这一切,倘若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亲手粉碎她才拥有的归宿,不能想象彼时她会是什么心境。他是决不能让那双眼睛里对他有怨恨的。 一丝都不能有! 想要转移林嘉的怨,当然也有别的方法。 可以祸水东引,让作恶的是旁人不是他就行。 这等事操作起来也再简单不过,寻一二纨绔,引着张安登青楼、入赌坊,纸迷金醉。 赌与色人间至毒,沾之销骨。少年人能有多大的定力抗拒?只要沉溺,再难自拔。 待欠下巨额赌债,到时候别说典卖妻子,便是老母亲都可卖得。 那种时候再去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绝境,得到的便会只有她的感激涕零,绝不会有怨恨。 只这样,别说张安,只怕张家都要家破人亡。 张生何辜?张家何辜? 凌昭必须得承认,纵张安不是多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在这件事情里,他的确是无辜无过错的一方。 凌昭做事有些手段,也不忌狠辣,但终究有一条底线。 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 天道尚且一损一补。既下了决心要将林嘉从张安身边夺走,便凭己之力,给张安他想要的提携,再给他一段他会满意的姻缘。 如此,欠他的补偿了。他与张安,可以两清。 但凌昭在露台边缘蹲下,俯身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怎么看都陌生。 因他心中明白,无论是哪一种方法,粗暴的也好,卑劣的也好,高明的也好,无论哪一种,都势必会深深地伤害林嘉。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去亲手伤害林嘉。 水中的影子变成了林嘉的模样,那样绚烂地对他笑,温柔又感激。 “嘉嘉……”凌昭低声呢喃,伸出手去。 指尖碰到水面,林嘉破碎了。 要是那个月夜他伸出手去就好了。 那个月夜她哭泣着说害怕,他要是伸出手去将她拥在怀里再不放开就好了。 难受的感觉从发丝到指尖。 凌昭一生骄傲,学业、仕途无往不利,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在情之一字上,悔恨至此。 南烛踏上露台,禀报:“裴师伯来了。” 凌昭抬起头:“请他书房坐。” 南烛去了,凌昭再去看水面。破碎不成影,一时是他自己,一时又是林嘉。 凌昭凝视许久。 嘉嘉。 原谅我。 裴师伯见到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个大瓷瓶来:“睡不着是不是,先用着这个吧,无毒的,包你睡好。” 凌昭的确是需要这个东西的,便接了,握在手中。但这不是他找裴师伯来的目的。 “师伯。”他道,“我需要一种药。无色无臭,服之不觉,不伤根本。” 比起医术,裴师伯更爱琢磨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他到了凌昭身边后,受凌昭资助,实是鼓捣了出了不少成果。 听着像是到了他显本事的时候了。他捋着胡子问:“作什么用的?” 凌昭抬起幽邃眸子。 林嘉出嫁才第三日,还得来及。 但愿来得及。 第 114 章(着急) 第114章 回门十分顺利, 午餐也丰盛,还分了男女。 曾家虽然自己也是才翻身,可曾家两位妇人都是在大宅里长大, 都是教别人规矩的人。 从奴仆家到举人之家,迅速地就撑起来了。 张家没有车, 车是街上雇的, 待到了说好的时刻,便来接。林嘉夫妇便起身告辞了。 回去路上,张安兴奋不已,说:“你猜我见到了谁?” 林嘉微怔, 隐约猜到, 又觉得不该, 问:“谁?” 张安兴高采烈地道:“凌家那位探花郎!” 林嘉此时的感觉和季白相仿。季白若知道, 恐怕要掬一把泪。 实是凌昭不该光明正大地出现, 这内里隐而不宣的东西, 只能藏在几个人的心口里。 林嘉只能道:“哦, 九公子。” 张安问:“嘉嘉,你认识凌翰林的?你跟他熟不熟?” 张安问这话,完全没觉得有问题。因人的生活环境不一样,譬如他跟王姑娘就很熟。 王姑娘成日里也风风火火地,也有许多熟人, 并不限于妇人。 但别的事不该撒谎,唯这个事林嘉必须撒谎。 她道:“公子们都在外院,我在内院, 日常见不到的。” 张安遗憾:“大户人家规矩真大。” 他道:“你可知道我今天交了什么好运。凌翰林考教了我一番, 觉得我还行,说荐我去凌氏族学里念书。哎, 也没说定细处翰林就回去了,我这心里百爪挠心的。你说,他不会是随便说说就算了吧?那我这边塾里,要不要去退塾?” 一时患得患失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凌昭出现,是想给张安一个被提携的机会。 林嘉舒了口气,道:“凌九郎是做官的人,说的话一言九鼎的。他既这样说了,便一定能办到。你只管等消息便是了。” 林嘉说得笃定,给张安添了几分信心。 他又问起林嘉凌府里诸人的生活,十分感兴趣,想窥一窥大户人家的生活。 林嘉捡着三夫人、四夫人的排场说了说,无非是出门身后跟了多少仆妇,一房的院子便大过了外面的一户人家。姑娘公子还不跟着一起住,还单独另有院子。 夏日里屋角堆着冰盆。 冬日里赏雪吃烤鱼,多少下人在那里忙碌。凿冰的凿冰,捞鱼的捞鱼,烧炭的烧炭。 主人家抱着手炉,裹着羽纱面大翻毛的鹤氅或者斗篷,又雅又暖地赏着雪等着就行。 张安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向往羡慕。 又问:“你住在哪里呢?你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林嘉道:“因带着我,我姨母被安排到一个比较偏的院子去。那个院子是后罩房改的,很窄。隔壁的院子住着的也是来投靠的人家,是一家孤儿寡母。” “再隔一间院子是婆媳三人,家里男人坏了事,听说是凌家将女眷赎买了出来,因带着亲戚关系,所以给养老。她们几不怎么出门,连我都看不见她们。” “我们住的地方很静,平时也少有下人路过,白日里也听不到什么声音。隔壁院子说话大点声,都能听得见。” 一下子跟刚才的富丽堂皇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了。张安有些失望,又觉得林嘉可怜,安慰她:“以后不会这样了,咱们家热热闹闹的。”有些虚荣,也有些温柔,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林嘉笑了笑,“嗯”了一声。 又道:“我隔壁住的那位婶子,从前十分照顾我。她如今因儿子大了,不能再住下去,也搬出来了,就在凌府后巷。我想着要不明日里,你陪我去看看她?” 张安答应了。 林嘉道:“她亡夫是举人,女儿嫁给了凌氏族里一位族人,排起辈分,还是凌九郎叔伯一辈的。她的儿子小名唤作虎官儿,我看着长大的,也在族学里附学。他如今也是童生,以后你若去了,该当是同窗。” 张安笑道:“那正好,先去熟悉熟悉。” 才刚过正午,外面阳光正明亮,叫卖声嘈杂。 林嘉挑着车窗帘子看外面,看了一会儿,问:“咱家的铺子在哪?” 张安说:“在聚宝门那边。回头带你去看看,也认认自家的门。” 林嘉放下帘子,笑道:“好。” 待回到家里,又将曾家的回礼交给张氏。 张氏直赞:“太多了。” 张安又说起今天见到了探花郎,眉飞色舞。描述起来,像在描述庙里供奉的杨二郎。 张氏啧啧惊叹,还说:“竟真的比我儿还好看?” 张安“咳”了一声道:“也不一定,只人家是官身,身上自有官威。” 林嘉听得好笑,带着笑给婆母相公斟茶。 又想,这才是普通人看凌九郎的目光,说起来,除了向往,还有敬惧。她跟他处得久了,竟忘了惧了。 张安又把族学的事告诉了张氏,又说:“嘉嘉说人家说出来的话肯定会算数。” 张氏忙问林嘉:“可当真。” 林嘉含糊道:“我觉得是。” 张氏又道:“那去那里可有什么规矩讲究?束脩要备多少?” 这些细节林嘉就不清楚了,正好趁机禀过婆母明日里去探看肖氏的事,道:“她儿子便在族学里。” 张氏道:“去去去,明天你们好好问问。” 族学的事,其实不急,完全可以等两日再去通知张安。但另一件事非常急,晚一日都怕赶不及。 所以信芳傍晚就来到了张家。 他虽不像季白那样有个当大管事的爹,但也是凌翰林身边的长随,对张家来说也是贵客。 尤其是,他算是来报喜的。 张氏和张安把他迎进正房。 张氏还喊林嘉:“媳妇,快端茶来。” 婆母有命,林嘉自然便去端了茶水来待客。 信芳与林嘉不熟没见过,但该知道的都知道,当下脑后便生了汗,站起来恭敬接过,连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林嘉见他模样,知道他心里忌惮什么,便退出去了。 信芳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张安、张氏把事情说了:“已经与那边打过招呼了。只明日是二十九了,下午学里散学,后日歇一天,中午、下午过去就行,别忘了带上一副铺盖。” 张氏道:“吓,还要住在那里吗?” “是。”信芳道,“毕竟远,日日里早晚赶路小郎君也太辛苦了。我们府里的郎君们也是住在那里。只有秀才以上,通过先生们的考教之后,才可以三日一去,五日一去。我们府里的十一公子、十四公子如今都不必住了,其他的公子也还住在那边,旬日回来一天。” 张氏和张安都老神在在地。 因张安林嘉正新婚,正如漆似胶的时候。一个觉得耽误她抱孙子了,一个觉得耽误他抱媳妇了。 只在大事跟前,又怎么好意思说这些,只得应了,连连道谢。 林嘉出去,没瞅见小宁儿,看见英子问了一句。 英子道:“跟客人一起来的小哥把她叫出去说话呢。” 听到“小哥”,林嘉心中有猜测,先回了自己屋。 在屋里做了会儿针线,外面听着有动静,像是送客了。 过来一会儿张安进来了,唉声叹气地。林嘉讶然道:“怎么了?” 难道族学的事竟没成?她有点不能相信。 张安道:“唉,你可知,凌氏族学要住在那边。旬日才回。” 林嘉松了一口气:“我道什么,原来是这个。一直就是这样的,我听肖婶子说,坐车过去快一个时辰的路呢,太远了。” 张安道:“骑马会快些,我可以骑马。” 林嘉莫名:“你折腾那作甚?好好在那边读书不好吗?” 张安唉声叹气地抱住林嘉:“不是舍不得你吗。想你怎么办?” 林嘉脸红,但还是劝他:“学业为重。” 张安咕哝:“生娃娃也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林嘉啐他。 小夫妻正嬉笑着,小宁儿却十分不识趣地进来了,端一碗汤:“奶奶叫姑爷喝汤。” 张安道:“又喝,我喝撑了。” 小宁儿道:“奶奶说是补身子的。” 小夫妻干柴烈火地,正是上头的时候。张氏是过来人,怕儿子精力消耗太大,叫刘婆子炖补汤给张安。 张安说:“喝不下了。”对林嘉道:“你喝。” 小宁儿忙道:“这个是给男子喝的,妇人喝了没什么用。” 林嘉只顾掩口笑,没注意到小宁儿脸上闪过的紧张。 张安到底还是喝了,咕咚咚灌下去,直呼:“明日可别做了,日日灌个水饱,胀死了。” 小宁儿盯着他喝完,收了碗,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九,林嘉和张安要去探望肖氏。 林嘉一大早就起来进了厨房,刘婆子进来的时候,她点心都做好了。把刘婆子吓一跳。 她笑着拿了一个给刘婆子尝。 刘婆子:“好吃!” 英子、小宁儿来起来了,都吃了,都道好吃。 小宁儿道:“以前姑娘天天做,我天天吃。” 一时让英子十分羡慕。 林嘉又端了点心给张氏去吃,张氏也道:“好吃!” 吃完早饭,林嘉便与张安出去了。张氏道:“你戴个帽子。” 大部分邻居女眷上街不会戴帷帽,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还是有戴的。林嘉太漂亮,还是戴上点好。 林嘉从善如流。因她也觉得不遮着点,直接露脸十分不适应。昨日里上车前下车后,都有许多目光,怪难受的。 待她们走了,张氏道:“媳妇性子不错。” 刘婆子刚吃了人家的点心,自然说好话:“心灵手巧,又孝又顺,好吃的晓得先端给婆母。” 张氏道:“可不是。就是糖放得太多。” 有点心疼。 第 115 章(对策) 第115章 四夫人起了身, 梳洗完毕,问:“我那宝贝大儿子今天也没现身?” 妈妈道:“你别拱火。” 四夫人不乐意:“我怎是拱火?” 妈妈道:“小点声。” 四夫人咳了一声,憋了一会儿, 说:“你说他这几日干嘛呢?是不是躲书斋里咬着小手绢自个掉眼泪?” 妈妈无语道:“你当寿官是你。” 四夫人悻悻然:“反正他不可能哈哈笑就是了。”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报:“公子来了。” 四夫人:“哟!” 妈妈忙用胳膊肘拐了她两下, 叫她少阴阳怪气, 别给寿官儿添堵。 进来的凌昭却眸蕴精光,面如冠玉。气色出乎四夫人意料地好。 四夫人以为,他怎么着也得有几日睡不好觉吧。竟这样就过去了? 唉,竟真个不把情情爱爱当回事?一点都不像他爹, 完全被教成了他大伯的样子。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 凌昭如此好的气色, 都赖裴师伯的药。喝下去倒头就能睡, 一夜无梦。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样睡下没有时间的流逝感。即寻常睡觉, 醒来的时候会知道“我睡了一夜”, 或者“我睡了几个时辰”。吃了这药睡过去, 没有这种感觉,只感觉是一闭眼,一睁眼,一夜过去了。 用着早饭,凌昭道:“母亲不必鬼祟, 想看就看。” 四夫人嘴硬道:“我看我自己儿子,说什么鬼祟?难听。” 这么说着,还是偷眼看他。 凌昭问:“母亲是想从我脸上看出花来?” 妈妈使劲给四夫人使眼色。人都嫁了就别提了, 非往寿官心口戳刀子干什么。哪有这样当娘的。 四夫人偏逆反, 问:“果真不悔?” 凌昭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抬眸道:“那不然?把她留下来与母亲做媳妇?” 这拿话套她呢?作什么为已经不可能的事去惹儿子生气。四夫人也不傻, 不直说林嘉不可能当她的媳妇,只笑眯眯说:“这得去问你祖父,还有你大伯父。你的婚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凌昭却道:“这是不对的,婚姻之事,该当是父母之命才最大。” 四夫人道:“你是想我夭寿吗?” 敢说她比他祖父祖母“大”。 林嘉和张安提着茶、糖还有林嘉做的点心,步行着走出巷子口。一路和街坊邻居打了不少招呼,果然闾巷生活十分热闹,与从前不同。 林嘉适应得倒是很好。 出了巷子,路上叫了个车,很快到了凌府后巷,几文大钱。 打听着找到了肖氏的住处。 她非是单独住一处,而是跟旁的人合住一个院子,只她和肖霖住的是正房。 因是老太太的人,管事安排的时候还稍微用了些心,两边厢房的邻居也俱是沾亲带故的人,非是家里奴仆。 林嘉找到的时候,肖氏正同旁的妇人一同在那里做针线。 离开了寂静的排院,感觉肖氏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果然环境会改变人。 林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婶子!” 肖氏看到林嘉,十分欢喜,忙请他们小夫妻到屋里坐。 因她是寡妇,虽帮忙把林嘉从凌府接了出来,林嘉的婚事她却没参与。 此时看过去,张安虽是个商户子,却生得异常俊美,跟林嘉的容貌竟能般配,肖氏不禁赞叹凌府四夫人的善心。又想着四夫人好美人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肖氏请了邻居妇人的丈夫来作陪张安,她自己与林嘉在里间里说话。 林嘉打量着这房子,问肖氏:“可还习惯?” 肖氏笑道:“刚来时觉得可吵。东厢房两口子常吵架,西厢房的常打孩子,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林嘉也笑了。 肖氏观她气色,见她面如芙蓉,犹带春色,便知她夫妻相偕,只问她婆媳如何,家境又如何,过得何等日子? 林嘉一一作答。 肖氏道:“挺好的,姨娘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提起杜姨娘,二人俱都红了眼眶。 抹去眼泪,林嘉又说起了张安去族学的事。 肖氏惊喜道:“娶你可真娶对了,没什么比学业更重要的了。” 林嘉便以族学里的事相询。肖氏知无不言,指点她都该准备什么东西,带多少衣服、多厚被褥、鞋袜几双,又一个月大约会耗费多少纸笔文墨,花费几何。她心里一本清清楚楚的帐。 林嘉一一记在脑子里,叹道:“婶子不容易。” 肖氏险些掉眼泪,道:“你比我家那个懂事得多。” 林嘉道:“晴娘也是有后福的人。” 肖氏破涕而笑:“你也是。” 从肖氏家里出来,肖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荷叶包了一包自己腌的咸蛋,草绳系了,让林嘉带回来。 林嘉给张安拎着,两人辞别肖氏,从后巷出来。 张安道:“举人家怎败落至此?” 林嘉道:“家产都叫族人占了去,还差点将虎官儿弄死。婶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能活着就好了。” 张安叹道:“唉。”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便易被人欺,他实是深有体会。 好在现在结了一门好亲,以后不怕了。 林嘉道:“婶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让虎官儿读书读出来,到时候回去把家产夺回来。” 想做到这一步,肖霖起码得考个举人出来,秀才都没那本事。 林嘉道:“所以,读书才是正事,旁的都比不了。你也是。” 张安头痛:“你说话怎么像我爹?” 因手里东西不多,两个人没再叫车,溜溜达达地在街上走。 一路逛着铺子,买点不值钱的小玩意,林嘉十分快活。 张安好笑:“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林嘉承认:“就是没见过。” “以前出门,都是跟着凌府姑娘,一堆婆子丫头,不能随意走的。我自己也出不了门。要拿对牌才能出门,实在太麻烦,便算了。” “嗬。”张安笑道,“我媳妇像个大家闺秀。” 一路从凌府后巷走回了家去,张安口渴,进屋要喝水,却不见了茶壶:“壶呢?” 小宁儿颠颠地抱着一盏凉茶过来:“来了,来了。” 张安正渴,咕咚咚喝完,对林嘉道:“我去一趟塾里,跟先生说一声,以后退塾了。” 林嘉点头:“去吧。” 又问:“可要带些钱在身上?” 张安道:“你给我拿些。” 于时人来说,女子带着嫁妆嫁给男人,连着嫁妆和女子自身,都成了男人所拥有的财产。 甚至有些穷读书人,不事生产,完全是靠着妻子的嫁妆来养活的。这妻子还要含辛茹苦,缝缝补补地,就为了将一个男人供出来,等着翻身做诰命的那一日。 林嘉拿了钱给张安,顺便问了一句:“家里的钱可是婆婆收着?” “是。”张安道,“若需用钱,你去跟娘要。” “店里的帐呢?” “帐我管着,她不识字。”张安道,“我去了。” 张安离开,小宁儿才捧着壶进来。 林嘉嗔道:“把壶拿哪儿去了。” 她也渴了,小宁儿倒水给她喝。 到这会儿,主仆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林嘉问:“昨天是南烛来了,还是飞蓬来了?” 小宁儿道:“是南烛小哥。” 林嘉问:“叫你出去说话,都说什么了?” 小宁儿睫毛一颤。 昨日南烛跟着信芳一起来的,趁着旁人不注意,将她叫出去。 谁知道巷子阴影里藏着的,却是季白管事。 小宁儿到如今才明白,为什么王婆子会想离开。 她如今也晓得怕了,只已经失去了离开的机会,深陷进来了。 胆战心惊。 她头一低,道:“就是问姑娘过得好不好。” 明明都亲口告诉他她过得好了,竟还要从小宁儿口中再证实。 林嘉沉默一会儿,道:“若再有这事,便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不需担心的。” 小宁儿:“嗯。” “都这样了。”林嘉道,“我若还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说明无可救药,活该受苦了。” 小宁儿想赶紧转移话题,想起一个事,跟林嘉道:“吓,姑娘,你可知道,英子她们没有月钱的。” 林嘉诧异:“咦?” 英子也跟张氏道:“吓,小宁儿竟还有月钱!” 张氏:“啥?” 原来小宁儿上午和英子、刘婆子一起出去买菜熟悉环境,看见了卖松子糖的,小宁儿顺手掏出钱买了一包分给英子和刘婆子。 那二人道:“别乱花钱。”就着这个事说起来,双方才发现原来大家不一样。 小宁儿还是拿着以前跟凌府里一样的月钱,她一个月有三百文。 得亏她机灵,在英子追问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了,被问到钱数,打了个对折道:“一百五十文。” 把英子和刘婆子惊到了。 原来英子和刘婆子没有月钱,张氏每个月只给她们十个、二十个大钱的零花钱。至于到底给多少,没定数,看心情。 两个人旁的收入便是偶尔做做针线给来巷子里收货的小贩,或者买菜的时候虚报,抠一文下来变成私房。 这一对比实在惨烈。三个人后来气氛都不对了,一路回来都不说话。 林嘉也吃惊:“怎不给月钱?” 她从小长在大宅里,看到的便是杜姨娘领月银,丫头婆子领月钱,便觉得世间生态就是如此的。 小宁儿道:“也只咱们府里这样的人家,才会有月钱。寻常小户人家,没钱了还要把丫头拿去卖钱的。” 买了丫头婆子来,连她自身都是主人家的财产。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头顶片瓦遮身有地方睡。 小户人家从没觉得还该给丫头什么月钱。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林嘉所熟知的,是大户人家才有的生态。 林嘉道:“你告诉她们你的月钱了?” 小宁儿道:“我只说了一半,没敢全说。” 至于她从季白管事那里拿到的,甚至连林嘉都不知道。 林嘉便知道,这一下得有事了。 果然午饭时候,张氏格外地沉默。待饭后,林嘉给她端了茶来,她留了林嘉:“媳妇,咱们说说话。” 林嘉留下了。 张氏十分严肃,告诫她:“知道你许多习惯是从凌府里带出来的,只咱们小门小户的实在不行。一个小丫头,她一个月一百多文给她作甚?她在咱家有吃有喝,咱还欠她的了?给她个十文二十文做零花已是大方了。不信你问问隔壁张老太太,她家也有一个小丫头,可有零花?屁个都没有的。” 她语重心长地道:“你这习惯不好,得改。” 林嘉道:“我听娘的。” 张氏很满意,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做那点心,虽好吃,放糖也太多了。糖多金贵啊,不是这么用的。以后注意点。” 林嘉道:“好,媳妇晓得了。” 又问:“娘也觉得好吃?”张氏砸吧砸吧嘴,承认:“好吃。” 林嘉眼睛笑弯。 林嘉这个媳妇,温柔可亲,嫁妆丰厚却不轻狂,跟她讲道理她会听,张氏还是满意的。 “去吧,去歇个午觉。”她和气地道,“我也歪一会儿。” 等张氏歇了午觉,林嘉却把刘婆子、英子和小宁儿都唤到房中,告诉她们:“婆婆刚才训过我了,以后没有什么月钱了。” 刘婆子和英子都耷着脸不吭声。小宁儿脸也绷得紧紧的。 哪知林嘉接着道:“以后婆婆那边给你们的,还是原样,你们拿着。我这边,每个月给你们每人四十文。” 刘婆子和英子呆住。 林嘉道:“只你们,把嘴都闭紧了。让我婆婆知道,我怕你们连那十文的零花都没了。” 刘婆子和英子狂喜,指天赌咒:“我们将嘴缝上!缝死了!一点风都不带漏的!” 林嘉莞尔,又道:“虽已经二十九了,到底六月还没过,先把六月的给你们补上。” 遂给二人各发了四十文。 两人塞腰带塞袖管塞胸衣里,唯恐被张氏发现了,欢欢喜喜地去了。 林嘉悄悄告诉小宁儿:“别怕,你的月钱还照从前,就是把嘴巴闭紧了,别往外说了。” 小宁儿也吃一堑长一智,赌咒:“再提一个钱字我就嘴里生疮!” 林嘉笑着摸摸她的头:“咱都是第一次,慢慢习惯就好了。以后我屋里的事,尽量别说。” 小宁儿:“绝不会!” 待小宁儿出去,林嘉站起身来看了看。 床一侧摞着几只箱子。 还有几只装满东西的锁在耳房里。 日常的钱箱和田契、小宁儿的身契都锁在床头的抽屉里。 装着压箱银的箱子塞在了床底下。 每天睡觉都很踏实。 林嘉那个睡前摸摸箱子的习惯也带到了张家来。 她摸摸床头摞着的箱子,心里无比的安宁。 他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也会用心地经营好一段殷实、美满的日子,绝不会辜负了他的用心良苦。 这样,若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才能继续笑着告诉他,她过得很好。 你,不必挂念,不必担心。 第 116 章(盘账) 第116章 二十九, 该回家了。 十三郎去找十二郎,却发现十二郎已经走了? 旁的人笑道:“他早早就走了。他如今是成了亲的人了,哪还能和以前一样?你以后找别人一起玩吧。” 十三郎啧了一声:“真是的, 一成亲一个个都那样了。十一哥也是。” 旁人取笑:“下一个就是你。” 十三郎的婚事也定下来了,的确下一个就该是他了。 他啐了一声, 郁闷地去找弟弟们去了。 如今十一郎十四郎不必住学里, 十二郎溜了。他成了最大的孩子王,得带弟弟们回家去。 十二郎的确一散了课就走了,早早地回到了城里,和在城里与人帮工的凌明辉碰了个头。 凌明辉道:“打听清楚了, 她嫁的那家在聚宝门双桥街上开着一间布庄, 是个商户子, 还是童生, 除了长得好看没别的什么。是一户姓曾的人家给保的媒, 这家说是以前府里的仆人, 后来放出来了。他家不得了, 儿子考上了举人,做官去了。姓林的女子还和他家认作了干亲。” 原来三夫人不搭理她,她自己搭上了旁的人。一想到那样的美色竟被旁人睡了去,凌延恨得扼腕。 至于曾家是哪一房的人,凌延也不清楚。府里世仆间关系盘根错节, 十一娘十二娘这样的嫡女都吃了不少暗亏,他一个嗣子就从来没搞清楚过。 府里的事他又插不了手,他只管着念书, 然后安安稳稳地接手三房的产业就是了。 三房又独树一帜, 用的全是三夫人从秦家带过来的人,与府里别的各房之间隐隐有壁。 凌延问:“你看我能不能把她买过来?” 凌明辉嘲笑:“她如今嫁人做了正妻, 人家家里可是有个布庄的。你打算出多少钱?这可不是十两八两的事了。怎么可能把妻子卖给你,又不是家里过不下去要砸锅卖铁典当老婆。” 凌延更扼腕,气道:“你若动作快些,当初咱们就先一步把她从府里弄出来了。” 凌明辉:“怪我啊?” 每个人的眼界都受自身的经历局限。 凌昭一接触张安,便判定张安是一个能对权势低头,能用金钱解决的人。他所困者,是要婉转行事,不使林嘉未来怨恨他。还要掩人耳目,不使此事为旁人所知。 凌延和凌明辉却没有这种认知,是因为他们二人就从来没有掌握过多到足以去“解决”别人的金钱或者权力。 在凌明辉眼里,张家还有个布庄,那就是令他羡慕的殷实之家了。他如今可都还在给亲戚打工,挣辛苦钱呢。 而凌延,是一个标准的大家族未出仕也不打理庶务的子弟——他自己没有独立的进项,每个月靠着公中发的月钱。这样的子弟通常能支配的金钱还没有妻子们多,因妻子们或多或少都会有嫁妆,可以全权支配自己的嫁妆钱。 似凌延这样的子弟,在家能不能比别的兄弟过得舒服,取决于妻子的嫁妆比嫂子、弟妹们多还是少。 在分家获得独立的资产之前,体面都要靠妻子的嫁妆撑起来。 这一点恰是秦佩莹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原因。 与其嫁给别的什么人家的庶子,苦熬几十年,熬死太婆婆,再熬死公婆,等到兄弟分家,先是嫡长子占去大部分家业,然后其他的兄弟们不分嫡庶地再平分剩下的肉汤。与其这样,远不如凌延虽是过继,却可独自继承三房全部资产的好。 多么实惠的一桩婚姻! 只“未来”可以拥有三房全部产业的凌延,现在手里可以支配的钱也就只有那么些。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找个帮闲做个局把林嘉弄出凌府,再加上赁个房子,买个婆子看着人别跑了,全部的花销加起来也超不出一百两。 而且前期他已经花出去快有十两了,都是凌明辉花的,说是又要找人,又要请人吃酒吃肉,又要先期预付。 还有凌明辉车前马后的辛苦的茶水钱。 虽是亲兄弟,可若没有这点劳苦费,凌明辉也不能为凌延跑断了腿。 只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 凌延恨得跺脚:“就没别的法子吗?” 凌明辉道:“我再想想,先看几日。” 凌延道:“赶快想,我旬日才回城,就待一天。” 住学的条件实在很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十分不方便。看看日头:“我得赶紧回去了。” 凌明辉道:“再给些钱。” 凌延道:“不是刚给了?” 凌明辉道:“已经用完了。请人帮忙想办法,不得给些好处?这些能做事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都是要喝酒吃肉才肯吐口的。你当我乐意与他们厮混,还不都是为了你。” 凌延无法,只得掏荷包,然后匆匆回府去。 林嘉这两日忙着给张安置办去住学的行装,晚上进屋看见屋里点着灯,张安在桌旁咬着笔头吭哧吭哧。 还以为他在温书,可走过去一看:“这是什么?” 张安道:“账本,月底了,盘账。” 他盘账盘得头秃。 林嘉没有走开,凝目看了一会儿,伸手指住一处:“这里不对。” 张安:“咦?哪里?怎么不对?” 林嘉坐下,重新算了给他看:“这才对。” 张安吃惊:“你数术这么好?” 他大喜:“娘子快救我!我算得脑袋都要裂开了。” 他数术一科极烂,便是他上的那间书塾的先生自己,都不擅长数术,就更不可能把他教明白了。 没想到娶个媳妇还精于数术,意外之喜!张安便把账册往林嘉眼前一推。 林嘉也不推辞,真个接过来认真翻起来。 帐并不难盘,起码对于林嘉来说是这样。数术好的人做起这些东西,都不难。 张安看着林嘉一笔字,心情复杂:“你的字竟这样好?” 林嘉顿了顿,继续写着,低眸道:“这算什么好。我见过更好的字。” 力透纸背,架构里带着风骨,字如其人。 林嘉一直都明白,那些制作颜料的详细方子都不是现成的,都是为了她才新整理的。 都是幌子。 中间的过程偶有错漏,桃子都能指出来,可知桃子有多么熟悉这些流程。探花郎一院子可使唤的人,哪还需要去“外面”找什么人来做这个事。 她就是那个“外面”。 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掩着藏着,还是没藏住,叫他发现了她有多爱琴。 为着这一点,堂堂探花郎,迂回曲折地来帮她实现梦想。 林嘉的嘴角,忍不住漾起淡淡笑意,可很快又因摆在眼前的现实散去。 她盘完,给张安:“这个月的帐基本能对上。但我想看看总账。” 张安道:“看那作甚。” 林嘉问:“家里如今赊着多少货款?库里有多少存货?多少是卖不出去的老花样?凌家下一季的货量大了,还能赊出来吗?若不能,娘手里有多少银子可以拿出来用?” 张安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林嘉也是吃惊:“你都不知道?” 张安道:“我就是每月盘盘帐,年底才会汇总一下。” 但林嘉可以想象,以张安盘月账的困难程度,年底的所谓汇总估计也是一塌糊涂。 林嘉问:“掌柜没跟你说过,这些货款都欠了多久?什么时候必须还上?人家难道不催?” “催,怎么不催,都烦死了。”张安愁眉苦脸,“每次被催了,就先拿些钱还上。” 林嘉再问:“母亲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张安想了想,大概说了个数。 单听着,若只是过日子,手里有这些钱也还算殷实。 但账本上还有那么多亏空呢。两相一抵,就不行了。 林嘉的眉头皱了起来。 张安有点心虚。父亲去世这三年,家里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其实是没有外面看着光鲜的,不过是维持着一个体面而已。 他“咳”了一声道:“你别担心,这不是才接了大单,库存清了不少呢。” 所谓大单,不就是凌九郎打着四房的名义的那一宗吗。 林嘉抬眸,道:“今天晚了,明天你走之前,跟母亲对一下,钱和帐,合一下。” 张安道:“没必要吧。” 林嘉道:“要看看家里到底还有多少钱。货款欠得太多了,凌家下一季要的料子量太大,人家若不肯再赊怎么办?府里做四季衣裳,都有固定日子的。掌家的六夫人十分好强严厉,若耽误了她的事,便是小凌管事也要跟着吃挂落。” “四房怜我,予我嫁妆,替我办了婚事。但我已经离开了凌家,些微旧情,离得远自然就淡了,还能维持多久?” “小凌管事若被我们所累,你看他下次还肯不肯给咱家铺子生意做?” “便是嬷嬷和曾伯那边知道了,也会嫌我们不晓事。不过是夫人授意认的干亲罢了,夫人日后将我抛在脑后,干亲又能维持多久?以后谁会帮我们?” 张安讷讷道:“那你,你,多回凌府看看……” 林嘉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情绪,道:“尚书府的门若那么好进,曾嬷嬷曾妈妈头一个便住进去不出来了。你看她们可能?我又是谁?我能越过曾家去?” 张安颓然:“唉。” 他垂头丧气道:“好吧,明天,跟娘对一下帐。” 张安想着,对一下帐和手里的现银,应该问题不大,谁知道第二天这一对,真就对出问题来了。 “怎会少了这么多?”张安大吃一惊,“这快二十两了!” 二十两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家里一年的开销才多少! 张氏讪讪道:“那个,你二舅舅,不是给你表哥说亲,就先借去了……” 张安道:“表哥说的哪门亲?他不是说了三回都没成?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银子还回来了吗?” 若还回来,哪还会有今日这一问。 张氏更加讪讪:“那什么,后来,你舅舅说,说不成都是因为家里情况不好,人家看不上。他就想着拿这钱做本钱,做些生意……” 张安眼前一黑。自己舅舅什么样的人岂能不了解,他能做什么生意,大概率是打了水漂。 张氏还指天赌誓:“你舅舅一定会还的!” 张安信才有鬼,跺脚:“爹若在,活活让你气死。” 张氏被儿子说得无地自容,还是当着新媳妇的面,脸上更挂不住,一扭脖,嘤嘤哭起来:“你爹不在了,我容易嘛我,你舅舅一直帮衬咱家……” 张安嘿道:“他帮衬什么了,三不五时地就去铺子里拿块料子走,掌柜拦都拦不住。我都懒得说了。” 张氏噎住,随即哭声更大。 林嘉过去扶住婆母,对张安道:“相公别说了,亲戚互相扶持,原也是正理。” “就是。”张氏抽抽搭搭地说,“你听听媳妇说的才是人话。” 林嘉道:“当务之急,让掌柜把总账拿出来,看看家里到底有多大的窟窿。”张氏问:“什么窟窿?” 林嘉现在已经大致明白了,家里这两个人,一个只知道看看日常的帐,一个只知道看着手里的钱箱子。两个人没有一个会看大事的。铺子里的事都丢给掌柜,但从账本来看,那掌柜显然也不是多靠得住的人。 也是稀里糊涂混日子的。 林嘉把昨晚盘的帐,自己录下的汇总拿给张氏看,给她讲她手里攥着的这点钱,不等于就是家里的资产。因账册上还有许多赊账拿货的欠款。 张氏道:“都是这样的,便你爹还在的时候,也都是赊账拿货。” 林嘉道:“但相公说,爹在的时候生意好,想来能及时收回银钱,偿还货款。现在还能吗?” 张氏便说不出话来了。 尤其是,那纸上写满了字,还算了许多数,竟是媳妇写的。 张氏虽不识字,也觉得这字……竟比儿子的字更好看? 她看了一眼林嘉。 这媳妇从进门就十分温柔可亲,孝顺听话,以至于她渐觉得她跟旁人家的媳妇也没什么区别了。 此时忽然意识到,她这媳妇是在贵人宅院里长大的,如今看,竟还是个读书识字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张氏望着林嘉神情淡淡的眉眼和那一笔好字,忽然对这媳妇生出了畏意。 第 117 章(当家) 第117章 张安只觉得一脑门子的包, 气得嘴里要生泡。 他道:“我下午还要去凌氏族学。” 都说好了的今日便去。 张氏抹泪道:“那等你回来。” 林嘉道:“相公旬日才能回。明日便是七月了,凌府要着手做冬装了。” 这些大户里便是这样,提前一季准备下一季的东西。 张氏道:“那怎么办?” 林嘉看了张安一眼。张安也正看着她, 眼巴巴地。 林嘉叹口气,道:“读书才是最大的事, 让相公去。查账的事, 我来吧。” 张安如释重负。他其实从来不喜欢铺子里的事,虽是商户子,可从小他爹就送他去读书,想把他培养成读书人, 指着他给家里换门当。 他欣慰道:“那就靠你了。” 林嘉道:“你放心去吧, 家里有我。” 遂叫了英子过来, 叫她跑一趟铺子里, 告诉掌柜下午把总账都拿来对一对。 英子脆脆应了, 利落解了围裙便去了。 林嘉对张安道:“你也别急, 先把心静下来。这样浮躁, 让学里的先生看了可不行,今天是不是还要见山长?” 浮躁,是林嘉这些天对张安的一个总结。 “都气死了,怎静得下来。”张安恨恨看了张氏一眼。因是亲娘,打也打不得, 骂也骂不得。只能干生气。 张氏心虚地别开视线。 张安看看臊眉耷眼、底气不足的的张氏,再看看淡然的林嘉,心中一动, 沉声道:“娘, 以后钱箱子还是交给嘉嘉来管吧。” 亲娘有兄弟,总想着拉拔兄弟。从前家里情况好的时候也就罢了, 如今都什么情况了,还还这样,谁受得了。 媳妇孤家寡人,娘家也是干亲,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她管着,再安全不过了。 张氏虽理亏,可也老大不乐意。世上谁不愿意自己攥着钱哪。 她哼唧着:“先对对帐,等你回来再说……” 张安心头火气,想骂人。 林嘉却牵住他温柔安抚:“娘都知道不对了,以后定不会了,没必要。” 张氏:“是,我再不会了。你舅舅真的会还钱的。” 张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林嘉挡在两人中间:“先不说了,反正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这个事,先做眼前事。小宁儿,你去街上叫个车,跟他说好午后来接,往城外去。” 小宁儿在门外头也应了,麻利跑出去。 林嘉又道:“刘妈,午饭丰盛些。” 刘妈早就溜在廊下听主家吵架呢,也应了一声:“我给小郎烧肉吃!” 赶紧去了。 张氏觉得,好像自打媳妇来了,婆子丫头都变得勤快了,没有以前那么懒怠了似的。明明从前,要喊三遍,才挪得动屁股。 一个家里,刚才还乱糟糟的氛围,忽然就被她指挥得井井有条了。 便是她,刚刚惶惶然不安的,都感觉踏实了一些。 吃完饭,车来了,婆子丫头帮着把铺盖衣裳装上车,张安握着林嘉的手说:“都交给你了。” 林嘉嘱咐他:“你好好读书,别的不用管。” 张安其实就很想要这种别的都不用他管的日子,可谁叫父亲去了,他不得不管呢。如今有了林嘉,感觉比自己老娘可靠,放心多了,上车往城外去了。 张安前脚走,掌柜后脚把总账送过来了。 林嘉请婆母作陪,在正房的八仙桌上把账本铺开,小宁儿研墨,一册册对起来。越对眉头越拧得厉害。 再跟掌柜谈了谈,直把掌柜问得额头冒汗,益发确认这老男人也是个混日子的——拿一天工钱是一天。 张氏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晓得情况不好,越听越是惴惴。 她是知道铺子情况越来越不好的,可一直也想着,还有儿子管着呢。哪知道儿子也是个糊涂的,掌柜的更是个混日子的,一笔糊涂烂账。 林嘉不说话了,只垂着眼。 她冷着面孔,掌柜和张氏都忐忑。 终于她抬起眼,对张氏说:“娘,我想将小凌管事请过来。” 张氏喜道:“是要求小凌管事先放货款吗?” 张家才刚刚做了一笔凌府四房的生意,但按照行规,先出货,后结算。 货才刚交到季白那边去,还不到结算的日子。 林嘉道:“那笔货款肯定要结的,请小凌管事帮忙看看能不能尽早结,也是可以的。只我请小凌管事过来,是想与他说,凌府的采买不必给我们家了。” 张氏大惊:“为何。” 林嘉道:“我们家的铺子如今根本就没有能力接下这一单。库里的货都堆了几季,拿这样的东西糊弄不了凌府六夫人。六夫人是庶子媳妇,性子好强,办事不求稳妥只求出彩。这些东西给她过目,怕就要被退回来,连小凌管事都要受斥责。可要再去拿货,娘你刚才也听到了,堆欠的货款我也算给你看了。这么大量,我若是货方,定不会再给。这铺子是没法开下去了,越开赔得越多,不如趁早关了铺子。我算算,现在将存货贱卖出清,再将铺面典卖出去,刚刚好能打平。我还有十亩地,咱家以后也能过日子,反倒是做生意越做越糟了。” 张氏惊道:“不至于!不至于!那谁,你说个话啊!” 她唤的是掌柜。 偏掌柜臊眉耷眼地不吭声。 张氏的心顿时就凉了:“到这程度了吗?” 掌柜吭哧两下,道:“我接手的时候,已经很糟了。” 要盘活就得往里投入,再卖力经营。偏少东和老奶奶都不愿意再投,便陷入恶性循环——大单流矢,货物越来越积压,货款越欠越多,花色越来越陈旧,散客也越来越少。 看这母子俩就不是会经营的,掌柜心也冷了,混一天是一天。 明明男人在的时候,家里红红火火的,兄弟们都巴结她,怎么现在就这样了。 张氏悲从中来。 这时候林嘉站起来,唤道:“小宁儿。” 小宁儿应声进来。 林嘉道:“你去跑一趟,请季白管事……” 张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不能这样!铺子才是家里的根本!铺子不能关! 她站起来拉住林嘉:“媳妇!媳妇!且慢!再想想法子,咱们先吃下凌府这一单生意,定能撑下来的。” 林嘉道:“娘,你还没明白吗?” 她轻声道:“相公……他就根本不是会做生意的人。不信,你问掌柜。” 掌柜“咳”一声,小声道:“小郎君,顶顶烦铺子的事。” 掌柜管着日常经营,但做决策还得东家。每每有事,掌柜来找张安,张安也没甚办法,更无什么英明决策,总是“就先这么着”、“先凑合着”之类的。 一份生意的败落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氏怎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抱怨铺子里的事让他分心读不下书去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的的确确不是个能撑得起来的人。她自己也是想着能撑一天是一天,她不识字,算数也仅限于手指头范围之内的。万想不到生意已经到了千疮百孔再撑不下去的时候了。 但她看着林嘉的沉静面孔,突然开了灵窍! “媳妇!媳妇!还有你呢!”张氏捉住她手臂,急促地道,“他不成,你来!钱箱子给你管!帐也给你管!你是个脑子聪明的,以后家里都听你的!” 林嘉道:“娘,你须得明白,若我来接手,想盘活家里的生意,必得将我的嫁妆都填进去的。” 张氏讪讪:“那,咱不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 林嘉道:“若盘不活,我的嫁妆也赔进去,家里只怕更难。” 张氏咬牙道:“总得搏一搏,你爹一辈子拼下来的铺子,不能就这么关了。”“孝道难违,娘说的对,这铺子是爹的心血,张家的根本,不能就这么跨了。”林嘉颔首,“我既嫁作张家妇,也该尽力。那我就试试?” 掌柜偷眼看着,目睹了张家的一场权力更迭。 张氏把钱箱和钥匙都交给了林嘉,含泪握着她的手托付:“以后家里,全靠你了。” 掌柜心里明白,新奶奶不比老奶奶什么都不懂,是个脑子清楚会写会算的。 以后,怕是不能混日子了。 回到自己房里,林嘉嘱小宁儿把钱箱收好,钥匙她自己带在身上。 小宁儿收拾好,过来小声问林嘉:“家里真的这么糟糕吗?” 林嘉叹口气,道:“你傻?” 小宁儿掩口一笑,道:“我就觉得不会,咱府里有人呢。” 林嘉背靠着谁,小宁儿再明白不过了。一间布庄对那个人来说算什么,翻翻手就能拉拔活了。 带着这样的认知,小宁儿刚才一直听着,就根本没信。 “那个人,”林嘉道,“把我嫁过来,怎可能看我夫家败落不伸手的。张家的生意是必能活过来的。” 凌昭必会伸手管张家,这是林嘉管不了的事。 “他肯给张家机会,咱们就把张家的生意正正经经做起来。做生意,讲一个公平交易。钱与货该当等值,才是正经生意。” 林嘉能管得了,是张家自己。 “不能让张家这样扶不起来地赖在他身上等着喂吃喂喝。” “以后,这是我的家,这个家,我来当。” 第 118 章(不动) 第118章 七月初一, 张氏醒来睁开眼,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是难受家里败落,一是难受管钱的权力移交了出去。 没精打采地用过了早饭, 林嘉却来请她:“媳妇想往铺子里去看看,只我年轻, 还得娘压阵。” 张氏想, 果然还是得我。的确林嘉不仅年轻,还太漂亮,让她单独出去也不放心。 遂精神一振:“等我,一起。我鞋子呢, 鞋子呢?” 收拾停当, 林嘉还戴上了帷帽, 唤上了小宁儿, 三个人出了家门。 张氏道:“也不算很远的, 咱走着过去, 不必叫车了。” 林嘉道:“好。” 她素日里本是一直坚持跳百索的, 新婚这几日累着了,便没跳。昨日张安不在家,她好好睡一大觉,年轻的身体又蓄满了精力,走过去便当是锻炼身体了。 且她真的很喜欢在街上走。 一路走到了聚宝门的双桥街, 也并不觉得累。倒是张氏老腰酸得不行,进门就坐下起不来了。 “掌柜,”林嘉道, “我看看库存的货。” 原就是昨日说好的, 掌柜已经在等她,便引着她去看。 张氏腰酸腿疼, 坐在店里等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嘉回来了,眉头紧蹙着。 张氏现在就怕林嘉蹙眉头,忙问:“怎么了?” 林嘉道:“许多霉坏了的。” 张氏道:“很多吗?” 林嘉点头:“挺多的。” 张氏恼怒,问掌柜:“怎么回事!” 掌柜无奈:“库房漏雨,我与小郎说了,屋顶得重铺。小郎不愿意花这个钱,只让铺几张席子。虽漏得没那么厉害了,终究还是会漏。一潮湿,就发霉了。” 张氏哑然。 林嘉道:“这些看着是卖不出去了,可能折价贱卖了?” 掌柜道:“我试着折价卖,不太卖得动。旁的客人进来看到霉了的,吓得走了,还影响正常生意。” “是,不该摆在店里。”林嘉点头。 外面的街上也有许多摊子,凡有店面的,本身就是已经有一定档次了。发霉的料子摆着,正经的客人看不上,还影响正经生意。那些贪便宜不介意质量的,又不大会进正经店铺里来。 林嘉问小宁儿:“你们买菜的早市在哪里?” 小宁儿道:“就在东市,离家里四条街。” 林嘉道:“早市全是妇人吧?” 小宁儿道:“摆摊的有男人,买菜买东西的全是妇人。” 林嘉与掌柜道:“发霉了都裁开成尺头,有霉的煮一煮,晒一晒。咱们到东早市摆个摊位折价卖,你看可行否?” 这一听,就是真的用心做事的人。 这些其实根本都不难,掌柜也不是想不到。 只是少东家和老奶奶把着钱不肯再往铺子里投入,只想从铺子里收钱。遇到事少东家只会说“你看着办”,遇上这种东家,掌柜的也敷衍应付,凉拌。 谁还不晓得翘着脚歪着比辛勤做事舒服啊,大家比烂呗。 如今遇上真肯花心思动脑子的人,掌柜也打叠起精神来:“可以,好好烫洗过,能救回好几分。只细看不行,还是能看出来。也只能折价卖。” 林嘉遂与掌柜商量细节,都敲定了。铺子里如今就只有一个掌柜一个伙计,做这些事显然人手不足。还说好要把家里的英子和刘婆子都借过来搭把手。 张氏一直点头:“对,让她们干活。” 待要回去,一想到还要走那么远,张氏就觉得老腰又酸疼起来。 林嘉搀扶住她,柔声道:“娘,我脚累了,咱叫个车吧。” “瞧你,真没办法。”张氏欣欣然,“那就叫一个吧。” 舒服坐车回到了家,一进院门就闻到了肉味。 张氏抽抽鼻子:“怎地这样香?” 林嘉道:“走之前我叫刘妈烧了肉。” 张氏有心想说,家里如今这样了,还烧肉,可媳妇奔波一天受苦受累,全心为家里生意忙碌,她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想想算了,忍了。 谁知道待上饭,林嘉端上一碗肉给她:“娘,你吃。” 张氏道:“你怎没有?” 林嘉笑笑:“我不用。娘吃就行。” 她夹了青菜,道:“现在家里情况不好,是该省着点。只再省不能省到娘身上,也不能省在相公身上。娘尽管吃,家里还有我呢。” 张氏心头一酸,道:“那怎行?我岂是那种自己吃肉让媳妇看着的恶婆婆!” 硬是夹了好几大块肉给林嘉的碗里。 林嘉甜甜一笑:“谢谢娘。” 婆媳和睦地吃了一顿饭。 回到厢房,小宁儿探头:“姑娘。” 林嘉摁着她的小脑袋给她摁回去,闪进来低声说:“把嘴擦干净啊。” 小宁儿忙掏帕子把嘴上的油光抹干净,悄声道:“我给你留了肉。” 林嘉一笑:“我吃过了。” 待张氏歇过来午觉醒来,林嘉拿了一个荷包给她:“娘,这些钱你拿着花。家里用的钱都从我这里走,你不必管,这钱你自己买瓜子买糖吃。” 张氏道:“我又不是小孩,买啥瓜子糖。” 荷包接过来,沉甸甸的。其实全是铜钱,还不及一块碎银子。但入手沉甸甸的,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林嘉离开,张氏自己在屋里掂着装满铜钱的荷包感慨。 刘婆子拿着针线进来,见状叹道:“少奶奶实心实意为着咱家啊,又贤惠又孝顺又能写会算的,你以后有福享了。” 张氏一想,自己管着钱箱子,其实也并不能乱花,每日里还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一个心软,把钱借给了娘家,还要被儿子记恨。 如今不管了,只管拿着钱零花就行。那些烦人的忧愁的事反倒都不用沾手了。 张氏心里终于通畅了,不堵了。 “不管了。”她感慨道,“我娶了个好媳妇,以后就等着享福。” 接下来几日,林嘉按照和掌柜约定的,调了刘婆子和英子过去帮忙。小宁儿人小力弱,留她在家陪着张氏。 整匹的布料先裁开成大小合适的尺头,干净的和发霉的分开。发霉的煮一煮再晾晒干,果然好了许多。 便让伙计早上去东早市搭个摊子,因花色都有些老旧,不是时兴的,便干净的尺头折价卖,洗煮过的贱价卖。早上集市采买的都是妇人,最喜精打细算。见着打折贱卖的东西简直像刺激了什么神奇穴位似的。买菜顺手就买块尺头回去,挺好。 林嘉算过帐,勉强回本。但不管怎么样,都比烂在库房里强。 季白来到铺子的时候,里面正在修葺库房的屋顶。 掌柜被喊出来,忙请他后面房里坐,又上茶。 季白今日过来两件事,一是谈凌府换季衣裳料子的事,一是告诉掌柜上一单可以结算了,叫他回头去府里找账房领银子去。 掌柜大喜过望,顺嘴秃噜了一句:“那少奶奶就不用动用嫁妆钱了……” 季白的耳朵一下子就支愣起来了。 “怎么回事?”他当场站起来了,“张家让林姑娘掏嫁妆钱?” 这才出嫁几日?就急赤白脸地掏媳妇嫁妆钱了? “不是,不是。”当初这门亲事是怎么撞上的,掌柜的很清楚,他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白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下摆一撩,重新坐下:“我可是娘家人!说清楚!” 掌柜额上冒汗。 …… 凌府,水榭。 季白将知道的信息尽量还原地禀告给凌昭:“林姑娘现在已经掌了家,掌了铺子。这次给府里看的样品也是她亲自挑的,六夫人那边已经过目没有问题了。她把家里的现银都还了赊欠的货款,因差得还多,所以打算动用自己的嫁妆银子。正好这笔银子结算了,倒先不必。只等这次采买的账目再清一笔,她那边就可以周转过来,能把铺子盘活了。” 凌昭认真地听完,做了总结:“她很用心。” 何止用心,季白心想,这是全心全意地去经营了。这是真的把张家当作自己的家了。 理论上这当然没有什么错。 这女子嫁入了那个家庭后,冠上了那一家的姓氏,延续那一家的血脉香火,一辈子融入这个家庭,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去经营。便是季白自己,也希望桃子能全心全意地融入他家。 每个男子对自己的妻子都有着这样的期望,希望她能像林嘉在张家一样全身心地融入。 但问题在于……你期望的那个人现在她嫁入了别家。 咳。 季白把视线放低,避开凌昭的脸,低声问:“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他没直接问是不是要帮一下。因就连季白这自认为众人中最了解主人做事风格的人,都不知道现在凌昭如果出手,究竟是会帮着向前推,还是下黑手向后扯。 真,吃不准。 许久,凌昭道:“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一个小小铺子,一间小小院子,她可以的。” 林嘉从小就和凌府姑娘一起上府里的家学,一直上到和她年龄相仿的十一娘、十二娘订亲后不再上学,她也才一并退了。 她基本上已经完整地完成了一个女孩子能在学里接受的全部教育,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家主母的基本素质。 接下来十一娘、十二娘在六夫人那里被手把手地教导主持中馈的细务。 具体的流程、内里的猫腻、世仆间的关系、利益派系、遇到问题的应对方法……这些她是学不到了,但一个简单小院子,一二丫头婆子,也根本用不到这些深宅大院才需要的东西。 凌昭知道,以林嘉的头脑,她能应付得来。 “让她放手去做吧。正好给她练练手。”凌昭道,“季白,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季白垂下了头。 凌昭差不多还有一年才出孝。太早把林嘉从张家弄出来,万一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泄露出去,就会成为孝期的大丑闻。 所以凌昭快不得。在那之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她先在张家安稳待着,徐徐图之。 “是药三分毒。”季白沉沉地道,“不能一直喝。” “那怎么办?” 凌昭的声音轻轻落下。 “季白,我睡不着。” “她在张家一日,我便一日睡不着。” 第 119 章(讲学) 第119章 因着林嘉出嫁的事, 十二郎凌延这些日子一直堵心。 十三郎跑来找他:“你听说了没有,九兄要过来讲学。” 凌延吓得笔都掉了:“当真?” 十三郎嬉笑道:“就来一日。” 凌延提脚踹过去,十三郎跳开, 笑骂:“你可是成了亲的人了,稳重点!” “哎, 对了, 十六郎那边新来一个附学的,生得十分好看。你瞧见没?”十三郎问,“十六郎说,乍一看, 相貌不输给九兄。” “那人年纪不小了, 听说十六郎是咱家的, 还想攀亲戚。十六郎烦他, 说, 妾的亲戚算什么亲戚。”“我一寻思, 哪个妾的亲戚?莫非是你那个?” 凌延愕然抬头:“他可是姓张?” 十三郎以拳击掌:“果然是你那个!” 凌延吃惊:“他一个商户子……” 说到一半住了口, 猜到张安该是因为林嘉攀附了姓肖的那一家,借着这关系进来附学的。 “是商户子吧。十六郎也是这样说的。”十三郎道。 他其实心中略有不满。 虽说有教无类,凌氏族学里有许多各种关系进来附学的,也不是没有过商户子。只通常那种,多少是因为有点天分。凌家信奉有教无类, 也乐于做伯乐。若特别穷困的好苗子,还会免去束脩,甚至给予资助。 但十六郎说, 那个张小郎水平不怎么样。十六郎抱怨, 三房真是的,什么人都给弄进来。 因十三郎听十六郎说什么妾的亲戚, 就猜可能是三房那个。因此他们二人都以为,张安是被三房弄进来的。 “话说,她嫁了,你不伤心?”十三郎打趣凌延。 十三郎与凌延关系好,当初凌延堵林嘉,十三郎帮着打过掩护的。 只这一年,凌延好像对那个姑娘意思淡了,没听他再提过。后来他又娶了亲,好像彻底偃旗息鼓了。若不是十六郎来说张生的事,十三郎都不知道林嘉发嫁了。 凌延板起脸:“少胡说。” 打发了十三郎,凌延亲往十六郎那边去探看,果真见到了一个俊美少年,说不比凌昭生得差,不算夸张。 凌延顿了顿,过去问:“请问可见到我十六弟?” 他这么一说,张安就知道他是尚书府的子弟,顿时脸上堆笑,十分亲热:“可是尚书府的十六郎?他去先生的公房了。” 刚才瞧着容貌出色,堪比凌九郎。 一开口,那气就泄了。凌延幼时也曾对别人点头哈腰巴结讨好过,自成为尚书府三房的十二郎后,渐渐端起来了。他经历过这等身份的变化,对这种氛围最是敏感。 只这么一说话,便知道张安是个什么货色了。 他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是哪个,我怎没见过你?” 张安道:“我叫张安,内人和尚书府挂着些亲戚。” 凌延道:“我名延,延续之延,我在家里行十二,你可以唤我十二郎。” 张安立刻顺杆爬,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十二郎!” 凌延矜持地笑:“都是亲戚,以后有事找我。” 张安喜出望外。 从十六郎那边出来,凌延使他的小厮往东楼去找自己亲生的小弟,询问凌明辉可在家。 小弟道:“还没回来。” 凌延恨恨,凌明辉如今在城里务工,他却在城外读书,两人联络也不是那么方便。 只好先等着,等旬日与凌明辉碰头再说。 七月初八,尚书府的探花郎来到族学,与学中子弟讲学答疑。 族学里人乌泱泱的,不止族学里的学生,族中一些读书人也来了。甚至附近村落私塾里的无论学生还是先生,都巴巴地赶来了。 凌氏族学敞开了任这些人来旁听。还贴心给准备了凉茶、绿豆汤等降暑之物。 又是一时盛事。 凌昭一个人讲了上午、下午两场。上午讲学,下午答辩。 先开始还有许多学生举手请释疑,渐渐地提的问题深了起来,举人们说话,到最后,只剩老进士们与他辩。 少记多少。 虽安排了专门的书记,但想必事后定有许多人抢着传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 这一天下来,探花郎坐在上面,丰神俊朗,神华内蕴。他侃侃而谈,舌战众人的模样刻在了众人的脑子里。 直到散场了,还挥之不去。 还有人赞叹:“宛若天人。” 又有人道:“翰林说的实在很有道理,寺庙道观广占良田,又不缴税,还庇护罪人,美其名曰出家即出世,不以俗世罪论。这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道理岂不是正相悖?神权再大,岂能大过皇权?” 旁人道:“只太后笃信佛教,如今天下寺院大兴,岂能说改就改。真要收回,这些素日里慈悲的大师父怕是第一个要操起禅刀拼命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说着玩的。” 还有人道:“翰林是陛下身边近臣,这莫非是陛下的意思?” 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明争暗斗岂是他们能论的? 老成的赶紧道:“住口,住口,打住了,莫再多说。” 凌昭这边,送走了诸位叔公、太叔公辈分的耆老们,只西楼的十二太叔公,也就是如今族学的山长还留下与他说话。 凌昭道:“五姑姑可在,我娘让我代她探望五姑姑,捎了些东西来。” 十二太叔公不太喜欢这个孙女,道:“应该在。” 凌昭微微一笑:“五姑姑今天不来看看热闹吗?母亲说她是极爱热闹的。” 十二太叔公咳了一声,道:“应该与她哥哥在一起。” 凌昭道:“正好,也去拜访一下三叔。” 这几个在云南边陲之地长大的孙子孙女,行事颇有荒唐之处,与中原风俗相悖,都不怎么得十二太叔公喜爱。 眼前的探花郎,行事端方,为人肃正,虽年轻却沉稳,貌若天人却不轻浮,才是十二太叔公心目中梦想的孙辈。 可惜是别人家的,十二太叔公只能羡慕叹气,袖起手,老神在在地道:“你去看看也好,我家那两个长在外面,十分野,不晓得规矩为何,你去说说他们。” 凌昭道:“我怎能说长辈。” 十二太叔公道:“没事,小三也比你年纪小。至今还是白身。” 凌昭道:“把云南经营好了,也是一份家业。” 十二太叔公这个儿子,扎根在云南不肯走了。实是云南那边有茶马商道,又与许多小国相邻,能做宝石生意。 凌三和凌五的父亲就借着做官的便利,做着宝石生意,实在挣下了好大一份身家。 当然,作为流官他能扎根在那边不挪地方,也跟金陵的凌尚书、京城的凌侍郎的运作脱不开关系。 舍不得那边的暴利,却耽误了孩子的教育。果然天道是一损一补。 十二太叔公叹息:“该早点叫他把孩子们都送回来我管着就好了。过于溺爱,耽搁了。” 凌昭道:“五姑姑天真直率,我母亲十分喜欢的。” 十二太叔公心想,你母亲就出了名不是个靠谱的人,能得她喜欢,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了? 正佐证了凌五也不靠谱。 只四夫人虽不靠谱,命却好,已经有过了夫君,更生了一个靠谱的儿子。 凌五还未嫁,十二太叔公尚不知道她做下的丑事,已经为她的性格深深发愁了。原看着儿子信里说降低门户找一个,他还不以为然,等真接触了凌五,才觉得……不降降可能真嫁不出去。 偏那死丫头非挑相貌,说要找个不能输给小九郎的,否则宁死不嫁。 她爹还在信里说,勿要强迫她,顺她的意。 十二太叔公只气得胡子直翘,十分想把凌五扔回云南去发嫁在当地一辈子别回来了。 凌昭有一点倒是没说谎,凌五和四夫人当真投契,都觉得对方是一众无趣亲戚里难得有趣的那个。 她俩相见恨晚后,常派人互递东西,也通书信,交流些吃喝玩乐的信息。 四夫人推荐的那些好吃好喝的地方,凌五都亲自去过了,还给四夫人写信反馈吃后感。 可以说是平辈的忘年交了。 凌昭从母亲的描述中,便已经知道凌五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他料到她今日必来看热闹的。 果不其然,从十二太叔公那里辞别出来,还没上车,就被人喊住:“小九郎!小九郎!” 凌昭闻声望去,一个女子坐在车里撩开车窗帘子,正是他那位青春年少的五姑姑。 旁边还有一个同她一样肤色微黑的少年郎,脸色颇尴尬。 凌昭微笑过去见礼:“五姑姑。” 凌五笑眯眯应了,指着少年郎道:“这是我三哥。” 凌昭又见礼:“三叔。” 凌三今天听了全场,对自己这个远房大侄子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敢受他全礼,只受了半礼,回礼:“小九郎。” 凌昭道:“正要去看望五姑姑。母亲命我带了些东西来与五姑姑。” 凌五开心:“四嫂子费心了。” 她又道:“小九郎你要回去了吗?去我家里吃饭呀。” 凌三大声地咳了两声,提醒凌五中原风俗不同,凌昭便是去了也不会和她一个屋子进食的。 凌昭微笑道:“不了,回城路长,要在关城门之前赶回去。既遇到五姑姑,正好便不必过去了。” 说着,便唤人:“把东西拿过来。” 仆人将东西送过来,正往凌五的车上装。 凌五忽地看到一个小孩跑过来,对凌昭说:“公子,我没找到张小郎。” 凌昭道:“再去找找,他很容易找到。” 飞蓬道:“人太多了,不好找,我没见过他呢。” 凌五看到小九郎微微一笑,道:“张小郎生得潘安貌,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你再去好好找找。” “咦?”凌五来了兴趣,“在说谁?谁生得潘安貌?” 第 120 章(相见) 第120章 张安是被南烛找到的。 听闻凌昭要见他, 他忙整理衣冠,跟着南烛去见探花郎。 南烛却走得慢。张安道:“小哥,我们走快些?” 南烛道:“不急, 翰林现在在和山长那些人说话呢,得等一会。” 提起山长, 张安便缩了缩脖子。 因他那日来报道, 接待的先生便直接领着他去见了山长了。 山长上来就考教他,把他问得一脑门子汗。山长显然也不太满意他,眉头拧得很紧。最后确定他的确就是这个水平,问了问以前在哪里读书, 又问他是怎么得的探花郎的推荐。 张安避重就轻, 不说林嘉是曾家干亲, 只说:“内人与四夫人有些沾亲带故。” 山长听了, 无奈叹了一句:“小四家的。” 果然四夫人是个不靠谱的。 只小九郎都肯过来讲学,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他, 张安便这么有惊无险地入学了。 南烛带着张安往凌昭那边去, 半路上信芳却等在那里。南烛问了一句“公子呢”,信芳道“还没完”。南烛就站着不走了,跟信芳说话,信芳也跟张安说话。 张安耐着性子与他说话。 直到一个更小的小孩跑过来。 张安见过南烛信芳,还是第一次见飞蓬。 飞蓬跑过来说:“张小郎呢?公子找张小郎呢。” 信芳南烛两个人仿佛才想起来这回事, 忙对张安道:“小郎快去。” 走一段路,转了个弯,张安便由飞蓬领到了凌昭的面前。 凌昭在车旁负手而立, 宛若青松。 张安忙整整衣襟过去见礼:“翰林。” 凌昭转身, 问:“张少东,可还习惯?” 张安道:“实是比我原来上的书塾好太多了, 多谢翰林。” 凌氏族学的教学质量是毋庸置疑的,只一天天地课业太繁重。同学们个个用功,张安连懒都不敢偷,哪还敢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只能刻苦起来。 凌昭又问了两句课业,张安打叠精神作答了。 最后,凌昭勉励了他两句,上了车。张安连连行礼送他。 直到凌昭的车子走远了,他转身要回去,走了几步,看见前头路的另一侧停着一辆车。车窗帘子挑开,露出女子的半张脸。 五官秀丽,就是皮肤略黑些。 那眼神可真是火辣,直直地盯着他。 张安生得好,懂事起就对男女间那点波动十分敏感。 他刚刚被探花郎接见了一回,心情正好。见那女子眼神大胆火辣,显然是对他有意思,左右看看没什么人,就冲她飞了个眼,笑了笑,才走了。 凌五大乐,心想,回来中原这么久,终于才见着个像样点的男人了。 这之前见到的,要么眼睛往天上看,要么眼睛往地上看,要么非要一本正经隔着帘子隔着屏风说话,无趣极了。 她十分怀念边陲之地,男女间有情都不必遮掩,或以情歌挑逗,或送礼物相邀月下。 多么直接。 张安走了,凌五让人把车子赶到刚才凌昭的车子所在的位置,等了一会,凌三从祖父那里出来,看见她就头痛:“你怎么还在,不是让你先回去嘛?” 凌五把头探出来,开心道:“快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待到了家,她迫不及待地扯着凌三的袖子进了屋,宣告:“我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去替我提亲去!” 凌三傻眼:“我就离开一会儿。” 他跟凌昭说了会儿话,然后凌昭说他在等人,凌三也有事要跟祖父说,就让凌五先回去,他自己先进院子去了。 怎么这么短时间,凌五就相中了个人?她不是最挑的嘛! 凌五道:“就是小九郎在等的那个人,姓张。他生得可好看了!我回来这么久看到的人里,除了小九郎就属他生得最好看。你快去给我打听打听他到底是谁,赶紧去提亲!” 凌五的婚事,他们父亲不敢交给祖父,怕小女儿叫亲爹给沉了塘,全交给儿子了。 在给自己父亲的信里,他也明言了,一切顺凌五的心意,只要她看中的人,就叫凌三去操办婚事。 至于凌昭的十二叔公,只要站出来当个长辈走个过场就行了。直把十二叔公气得翻白眼。 然子女的婚姻之事,终究还是父母命最大。尤其凌五的父亲,十二叔公诸子中只有他一个是进士,更不要说他在云南挣了多少家业,又往家里送了多少银子回来。如今在十二叔公的诸子中说话十分有分量。 便凌五行事多有不合礼法之处,家中诸房别的人,多少也得宽宥着她点。 凌三只得尽起兄长的责任,真去打听去了。 只第二日便是初九,族学的学子们在学里用过午饭,下午再上一堂课,该散学回家去了。 大部分人都是凌氏族中人,家就在这里,每日里散学腿着回去就行。 另一些则是住在金陵城里的,旬日里须得返城。 许多人是自家有车接的,也有骑马的。 因族学这旬日休假的固定安排,也衍生出本地的车送的生意。 有排车,即比平板车多了护栏的,里面再放两张条凳,能做八个人十个人。就是慢,但价格实惠。冬日或者雨水日子里还会扎上棚子。 张安午饭时候还琢磨下午怎么回去,就碰上了凌延。 凌延问:“张小郎下午怎么回去。” 张安道:“正发愁,第一次,还不知道怎么样方便些。” 凌延主动邀请:“我有车,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张安大喜,一是舒服了,二是能和凌延这位尚书府公子亲近,正求之不得。 二人便一起坐了凌延的车回城。 十三郎来喊凌延,又扑了个空,嘟哝了几句,去带弟弟们了。 凌延带了张安回城,一路将他送回到巷子口。 张安力邀凌延到他家里去坐。凌延心中有算计,怕见到林嘉,林嘉对他生戒心,遂拒绝了。 放下了张安,没有直接回府,去找了凌明辉,道:“你办法想出来没有?” 凌明辉根本没去替凌延想什么办法,人家都嫁了,还想什么想。 他拿着几次从凌延那里弄来的银钱,给自己媳妇打了对银镯子,给母亲打了支银钗,很是让媳妇和老娘高兴了一回。 想想以前也是傻,居然想让凌延娶茹表姐,给秦家女提鞋都够不着,要搁着是他他也不乐意。平白地闹生分了,差点丢了这个钱袋子。 他还想糊弄凌延:“在想了,我正想着怎么先接近他。” 不意凌延道:“这不用你,我已经与他认识了。” 然后告诉了他那个张生如今竟去了凌氏族学念书去了,道:“你只快帮我想办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把妻子让给我?” 凌明辉心想,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说的是旁人的妻子。 他没办法,只好道:“你再等等。” 因也不能直说他没办法,那样还怎么从凌延这里弄钱。 又开口跟凌延要钱,但凌延也没那么傻,这次不给了:“你什么时候想出办法,什么时候再给。” 直把凌明辉气得想骂娘。 又一想,不能骂,因他两个是同一个娘生的。 张安一回家,小宁儿就窜了。 张氏也头一回这么多天没见着儿子,忙拉着左看右看,直说:“瘦了!” 其实也没有,因学里的饭食还挺好的。 又问:“可辛苦?” 张安抱怨道:“好累,功课特别多。” 张氏听着心疼,尤其一去就一旬,太久不见,想得慌。张口就想说,要不然不去了,换回原来的? 林嘉问:“比原来书塾讲得如何?” 张安必须得承认:“那是讲得好得多了。” 林嘉道:“我听说凌氏族学的书馆里,藏书量是极大的?” 张安叹道:“是,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的书。” 林嘉道:“凌氏族学几代了,不好进的,多少人托了关系都不够,进不去。” 张安承认:“是。” 他道:“旁的附学的人还追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林嘉一惊,问:“你怎么答的?” 张安道:“我又不傻,我只说是和尚书府沾亲带故的。” 没提凌昭,林嘉松了一口气,夸他:“就这样。” 她道:“我姨母只是个侧室,叫这些读书人知道了,可能会瞧不起你,能不提就不提了。” 张安点头:“嗯嗯,我晓得。” 其实张安不提凌昭的真实原因,是从一开始入学就想到自己可能水平不如旁人,若说是探花郎荐过来的,反而可能引人耻笑了,遂干脆隐去了凌昭,只宣称和尚书府沾亲带故。 只在十六郎那想攀亲戚,吃个瘪。幸而遇到凌家十二郎不介意。他也打听了一下,原来十二郎是嗣子。 怎么运气这么好呢?听说还娶了秦家女,十里红妆的嫁妆。 叫人艳羡。 唉,他若是有这样的岳父就好了。 小宁儿已经端了汤水进来:“姑爷喝汤了。姑爷辛苦了,多补补身子。” 张氏也道:“多喝点,你媳妇叫从下午就开始给你熬了。” 林嘉也温柔道:“相公读书辛苦,补一补。” 小宁儿在一旁,亲眼看着张安笑着一口一口将那汤喝下去了。 张安一边喝汤一边问:“我不在,家里可有什么事吗?” 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了,理论上来讲,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张氏道:“让嘉娘说。” 林嘉便一件件将事情与张安说了。 “霉坏的库存都折价处理了。” “库房的屋顶修葺了。” “凌府四房那笔单子衣襟结算了现银。” “家里的银子和这次结算的,都偿了以前赊欠的货款。已经与货主说好了,还可以继续赊。” “拿给凌府那边眼看的花样子都过关了,已经在办货,这几天就送过去。” “待这一笔再结算,家里就能周转过来。生意慢慢可以回到正轨上。” 张安的嘴巴都张开了。 张氏道:“嘉娘能干。” 林嘉道:“我年轻,都得靠娘看着指点着才不出岔子。” 张安一桩桩一件件听来,竟隐隐找到些从前父亲还在时候的感觉。什么事都有人管有人做,不需操心的那种感觉。 他只感动得泪盈眶,握着林嘉的手道:“辛苦你了。” 林嘉抿唇一笑,柔声道:“相公以后就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管了。” 第 121 章(媳妇) 第121章 初十小夫妻起得晚了, 张氏也不介意,还笑呵呵跟刘婆子说:“别叫他们,让他们睡。” 刘婆子也笑。 如今小夫妻相偕, 小郎上进,少奶奶勤奋, 老奶奶悠闲, 一家子和睦。铺子里的生意眼看着要靠少奶奶和凌家扭转过来了,给人一种这个家盘旋着向上的激奋感。 总之是少奶奶嫁进来,家里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 要再有个大胖娃娃,这个家就圆满了。 哦, 最好还要小郎中个秀才, 就真的圆满了。 谁不乐见呢。 只有小宁儿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时不时地往厢房看一眼, 心神不宁。 张氏问了一句:“你干嘛呢, 转得我眼晕。” 小宁儿老神在在地说:“昨天的汤剩了一碗, 我热好了, 等着给姑爷喝呢。” 连媳妇的陪嫁丫头都这么有眼力劲! 张氏简直不能更满意了,慈蔼地说:“别着急,等他们起了再喝。” 又道:“也给媳妇半碗,一起补补。” 到下午该回学里去了,张安十分恋恋不舍, 还道:“要不然我骑马去吧,过两天,捡着课业不重的日子, 我悄悄回来看看, 早上再回去。” 张氏其实觉得可以,因她也想儿子。家里没个男人, 她总觉得不踏实。 林嘉坚定地否决了:“单程就要一个时辰,还要赶着城门关之前进城,又要赶着城门一开就出城,若晚了就要迟到。睡不好路上疲惫摔下马来怎么办?若迟到了先生怎样看你?人又累又困上课可还能专心听讲?” “家里的事都不要你操心了,就为让你一门心思专心读书。” “家里最大的花费就是你读书的花销,你若不专心,可对得起花出去的这钱?” “爹辛苦经营的一间铺子供着你读书,你可对得起我那去世的公爹?” 这话说得,有股老头子当年还在时的味儿了。 张氏都忍不住一缩脖子。 张安也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才反应过来不对,这是我媳妇,不是我爹啊。 偏媳妇说的都是爹当年说过的话,斜眼瞟过去,娘也缩脖子了,显然不会为他说话。张安只能悻悻道:“知道了,知道了,在用功了。” 被亲娘和媳妇送到巷子口,坐上了叫来的车,怏怏然地上学去了。 林嘉如今深深明白,在这个家里,她是不能采用和从前在凌府一样的态度的。 在凌府里,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必须柔软行事,遇到他人意思相悖的,必须想办法婉转迂回地解决或者只能低头顺从。 但在张家就不行。家里两个没主见耳根子又软的,你就必须强势起来。 她一强势,那两个就软了。 张氏这个一听儿子撒娇就心软的毛病,必须得改一改才行。 林嘉拿着几页纸去找张氏:“娘,你看看这个。” 张氏看啥啊,直接说:“我不识字。” 林嘉道:“那我给你讲一讲,算一算。” 原来林嘉粗粗把张安这些年读书的花费都给算了一遍,一项一项,一年一年地讲给张氏听。 张氏眼睛都直了:“这、这么多吗?” “是啊。”林嘉道,“从来读书都是最花钱的。书若是谁都读得的,读书人哪会这么金贵?” 张氏实在心疼钱。她其实也知道读书花钱,只这些钱从前都是一点点花出去的,总觉得还供得起。 如今林嘉把一年束脩,四时年节的节礼,纸墨笔砚炭火,买书抄书,以及杂七杂八因读书产生的各种费用都汇总了,就是好大一笔开销。 吓人呢。 张氏怯怯地试探着问:“那,那咱不读了行吗?” 才说完,就看到这个一贯温柔可亲的媳妇面孔就是一沉。张氏当即就缩了缩脖子。 林嘉道:“娘,当时我择亲事的时候,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是个读书人。为这个,我想着找个年纪大些的鳏夫也可以,家里有孩子也可以。能遇到相公,年轻俊秀实在好,又果真是读书人。因此家里虽是商户,我想着只要相公能读出来,迟早可以换下一对门当。所以就点了头。” 她肃然道:“娘要是觉得一辈子就做个商户就可以了,我也不拦着。只媳妇只能自求下堂,别了娘去。媳妇旁的没有,只还算年轻,带着嫁妆再去寻个能读书的鳏夫,想来还是能找到的。” 张氏就慌了:“别,别,我瞎说的。什么老鳏夫,怎能和我儿比,你瞧我儿生得多俊。咱不瞎想。” “娘不瞎想,我就不瞎想。”林嘉道,“我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为着家里好,填上我的嫁妆银子也不怕,操心卖力也不怕。我唯怕相公不上进,也怕娘惯着他。他是成了家该立业的人了,怎能还这样娇气。我只听说旁人头悬梁锥刺股地发奋,就是凌府的小郎君们,炊金馔玉长大的,都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也没一个敢抱怨敢偷懒的。所以凌家长兴不衰,代代都有进士,举人一出好几个,富贵绵延。” 张氏道:“咱不能跟那比。” 林嘉道:“自然不比,只娘你知道的吧,考上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了。我那位干兄长,如今就是一县的县丞,他熬几年资历,说不定就能做到县太爷的位子……” 她说着,忽然察觉张氏的眼神有点空洞。 林嘉立刻意识到她这饼画得对张氏来说有点太大了,落不到实地上。 因她这婆母目光实在短,她只能看到从鞋尖到院子门口这点距离的东西,再远,她看不到了。 什么举人、县太爷,对她来说已经是天上飘着的,不实在。 林嘉立刻话锋一转:“咱不说举人,咱就说相公他都已经是童生了,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是秀才了!” “只要他考上秀才,咱家就不是商户,是读书人家,是良民了!” “旁的不说,便这徭役,便可躲了去!税钱也少了好多!” 这一下子就接地气了。张氏顿时能领悟这其中的好处了。 她一拍大腿,道:“说的是。” 又道:“唉,家里本有个男仆的,出徭役都是让他去。前年卖了,这两年徭役都是用钱摊去,好多钱哪!” 摊徭役的钱是从张氏管着的钱箱子里往外拿的,她可最知道了。当时就心疼的不行。 “你说的是,得读书!这要是不读,以前花这老多钱,岂不是全扔水里了!” 张氏终于想通。 林嘉道:“我看相公年轻,颇浮躁,咱不能惯着他。媳妇好好持家,给他好吃好喝好衣裳穿,但决不能让他总想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或者日日想家心思浮躁。这还得娘跟媳妇一起,好好把相公管起来。” 张氏下了决心:“好,你说的是正理。以前老头子也都是这样说的,叫我别惯着。这两年我以为他长大了,没怎么管。岂料还跟个孩子似的,不管不行。以后咱两个一起管着他,叫他上进!” 林嘉握住张氏的手:“以后媳妇兢兢业业,定要让这个家红红火火的,像公爹在世时那样,让娘什么都不用操心,想歪着就歪着,吃吃喝喝,等着享福就行。” 这就是张氏梦想的生活啊。有时候午夜梦回,梦见老头子还在,还会泪湿枕头呢。 张氏泪盈了眶,握住林嘉的手:“媳妇!” 太懂她了! 天底下的媳妇大多如此,都得管着丈夫,哄着婆母。 便是大家出身的秦家七娘秦佩莹也不例外。 如今秦佩莹和蔡妈妈的利益之争已经日趋白热化。 都知道少夫人是三房的未来,可蔡妈妈如今还掌着实权。三房院子里的丫头仆妇都战战兢兢,不敢站队。唯恐一个站错了,被踩下去,便起不来了。 秦佩莹对凌延道:“她若不下去,以后我们夫妻都得被她拿捏。” 凌延正因林嘉的事不痛快着,闻言怒从心起:“这老虔婆!” 从前他房里的丫头就事事都去找蔡妈妈告密,他烦蔡妈妈已久了。秦佩莹道:“若要掀翻她,必得下狠心。只我怎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若要狠心做了,又恐旁人背后对我指指点点,细细思量,好生为难。” 凌延忙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品,我和母亲都最知道。只大是大非,不能心软。哪有主家被奴欺的,这尊卑礼法还要不要了。你尽管放手做,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秦佩莹道:“你只需明白,我都是为着你。” 凌延道:“好。” 又道:“我下午回学里去了。你拿些银子给我。” 水榭里,信芳来禀报:“西楼十二太老爷家的三爷,着人过来打听张小郎了。” 凌昭眼也不抬,道:“张家的情况都如实跟他说。” 信芳垂手应是。 信芳退下,凌昭抬起眼。 他见识广博,各地风俗多有了解。便是云南这种边陲之地,也知之甚详。 第一次见到凌五,就看出她眼神火辣,对男子毫不畏怯也不陌生,便知道她定是受夷人影响颇大。 后来又从四夫人口中得知,凌五的婚事不限门第。 凌五堂堂凌氏嫡女,祖父、父亲两代进士,父亲官路亨通,家资又丰厚,做什么要降低门第选亲。 四夫人说是因为她受宠,铁了心要个貌如潘安的。 这话也只能哄哄四夫人,哄不了凌昭。 凌五身上定是有什么缺陷,使她必须向下去求。 向下要的是什么?要的是能掌控。 就如他为林嘉选了张家一个道理。只为了能掌控,能保证。 至于相貌,不过是凌五自己额外附加的条件罢了。 前日与十二太叔公聊起这位五姑姑,获取了更多的信息。她的婚事竟被她父亲交给了兄长而不是祖父,打着“溺爱”的幌子,可知她是有事要瞒着祖父才行。 必是老人家接受不了的事。 凌昭无意去探究和批判凌五身上到底有什么要隐瞒的事。 但他知道,若以此种情况而论,张安对凌五来说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既长得好看,又好控制。 门户低了些,今年没有院试,明年才有。张安性子浮躁,但脑子不算笨,只是以前的读的书塾太差了些。给一年的时间,压着张安读书,也不是拿不下秀才功名的。 只要拿下功名,张家就翻身成了读书人家。这一门婚姻看着就好看多了。 而张安,想来很乐意有一个做知府的岳父,让他一步登天。 若没有林嘉夹在中间,竟是一门各取所需的好姻缘。 凌昭给了最初的推力,接下来会如何,看的就是各自的人心。凌昭也不能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强逼婚娶,只看有权势财富的怎样抉择,看想攀附的有多大的野心。 若成了,他们两方各自受益,谁也不亏。 若不成,再想他法,总之还有一年的时间。 只夹在这中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要被伤害的,是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心要把一个家经营得红红火火,在努力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林嘉。 算尽人心的凌熙臣,垂下了头去。 待到天黑,换了寝衣上了床。 南烛端上一杯水,递进帐子里。 凌昭自床头的暗格里取出裴师伯给的瓷瓶,点了些药粉在水里,无色无臭,遇水即溶。 喝下去,把杯子给了南烛,平静躺下去。南烛听了一会儿,极快地,帐子里的呼吸已经均匀。 南烛端着托盘退出槅扇门。 女主人更信重丫头和妈妈,男主人更信重小厮和长随。 李子虽是贴身伺候的,也被隔绝在了最最亲信的范围之外,根本不知道用药的事,还欣喜:“公子最近睡得真好。” 睡得好气色就好,面如冠玉,如圭如璧。 南烛苦。 飞蓬还小,有些事不能告诉他。 季白信芳是成年男子不能内院行走,贴身的人里,南烛就成了最亲信的。 压力大到睡不着,恨不得也喝药。 他强笑笑,深叹桃子嫁得太早,逼得他一个小孩短短时间里也要快速长大,像大人一样有了忧愁。 担惊害怕。 第 122 章(绝户) 第122章 凌三很快给了凌五一个回复:“那人不行, 他娶妻了。” 凌五气道:“怎地已经娶了!” 又问:“他是个什么人家?娶得什么妻子?” 凌三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是个商户子,自己只是童生, 还没功名。能娶什么妻,门当户对呗。” “既这样, ”凌五道, “问问他妻子,要多少银子,肯和离?” 凌三差点让一口茶给呛着:“别胡闹。” “我怎地胡闹。”凌五不服气,“我这是遵守规矩做事, 我还没说叫她出来跟我打一架呢。” 百夷之地民风十分彪悍, 女人穿着光着小腿的裙子, 腰上别着弯刀和匕首。 抢男人, 可以通过打架的方式解决。 若是两个女土司抢男人, 哦豁, 更好看了, 两个部落打仗。 凌知府还要满嘴是泡着急上火地去调停。 凌三瞪眼睛:“打什么架,这里是姑娘家能打架的地方嘛!” 凌五顶嘴道:“你都能打,我为什么不能打!” “咳咳咳咳咳咳!”凌三被当面揭短,呛了口水,恼火道, “我是男的!不是,便是我,也不敢在金陵做这等事。叫祖父知道了, 藤鞭抽不死我!换你, 就得沉塘!你忘记出门前爹是怎么嘱咐的了!” 凌五一屁股坐下:“那我就不嫁!” 凌三恼道:“若能不嫁就好了!我多省心!” 这便是凌五和家里的矛盾关键点——凌五其实根本就不想嫁人。 凌知府一家在百夷之地待了十几年,实际上全家人都受影响很深。只不过男人们读圣贤书, 以后还要走仕途,心里还有根底线。 到底不可能在云南待一辈子。 凌氏嫡女也不可能不嫁。 那边若嫁给同僚之子,一是凌五的名声不太好人家不爱要,一是大家都是流官,以后天各一方的或许一辈子不见了。 若嫁给当地土司家族,将来凌大人捞够了,升迁调任走,又恐凌五一个人在那里无依无靠。 夷人民风彪悍,讲究拳头。凌大人离开了那里,不算是“现管”,凌五就没了拳头。 “别闹了。过不去祖父那一关的。”凌三头痛道。 张安若未婚,他持着父命也可将妹妹嫁了。可张安已娶了,本就是商户子,再来个已婚,祖父那里怎么都没法说,肯定不行。 凌五嘴角一勾;“那就慢慢找呗,反正我也不着急。” 拖一天是一天。 做什么硬要给她头上安个男人,冠个夫姓来拘着她。 只那张小郎可惜了。才是个商户,多好拿捏, 她若是嫁了,家里也不好管她了。将个商户子拿捏在手心里,傍着丰厚嫁妆,就自由自在了。 这么一想,咦,似乎竟比在家受父兄管制,天天在这里装一副淑女样子还更好? 凌五在金陵族人聚居之地待得一点也不开心。 男人们个个假正经。稍微见着个头脸整齐相貌俊俏点点 ,她稍微眼神动动,对方就一副嫌弃表情,好像她做了什么要遭天谴的事似的。 啐! 倒是那张小郎,知情识趣的。 凌五想起张安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飞那一个眼过来,带着挑逗的回应,竟是她回来后接触到最有情趣之人。 凌五抿口茶,帕子沾沾嘴角。心想,改日再去看看,嫁不嫁得成另说,这么好看的一个后生,白错过了多可惜,做不成夫妻也可以一朝露水。 却说凌明辉这一次没能从凌延手里诓出银子来,不免骂骂咧咧。可也知道若是再不给凌延想出办法来,以后也就没什么机会从他手里抠银子了。 凌明辉没办法,打了几角烧酒并一只烧鹅、半斤猪头肉,拎着去找他认识的那个帮闲。 去到那里,院子里几个人正吆五喝六地在喝酒。见他拎着东西来,大喜:“正好添菜!” 且他是个穿长衫的体面人,众人便挪出位子给他坐。 几杯酒下肚,就开始称兄道弟。凌明辉便开始诉苦:“……正头的新婚妻子,又美貌,还带着嫁妆,怎个会让出来?愁煞我。” “好好的殷实人家,又不是要家破人亡要砸锅卖铁典妻儿的破落户。” 酒桌上一人脸上有道刀疤,人唤“刀疤三”的泼皮,问了始末,大笑:“那有何难。” “那就让他家破人亡,砸锅卖铁。”他打包票,“别说典卖妻儿,便是老娘都让他典卖了也不是个事。” 刀疤三斜着眼睛看着他:“只要你有胆,我带你发这一注财。” 凌明辉端着酒杯,凝住。 七月十五,凌明辉休一日假,出了城先不回家里,先去了族学找凌延。 对他道:“你叫我想法子,法子我是想出来了,只看你敢不敢。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凌延凑过去,听他讲了,脸色也变了。 凌明辉道:“你若不敢,便罢了。” 凌延脸色变了数变,咬牙道:“这是绝户计!” 凌明辉讥笑:“怎么,你以为夺人妻子,是做善事哪?” 张安其实是个脑子不慢的人,的确以前的书塾和先生都差了些,耽搁了。 因他是凌昭荐过来的,山长考察过他水平欠佳 ,还特意嘱咐了先生多注意一下他。 先生适当地调整了一下他的课业,避免他一下子跟不上,折了信心。 张安再回到族学,也开始逐渐适应了。他虽性子轻浮些,也知道自个读书是家里的大事。且媳妇还盯着,还反复嘱咐。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个让人看了走不动道的美娇娘,莫名好像被他爹附体了似的,叫人生畏。 唉。 族学里学业虽重,也有令人开心的事。 他和尚书府的十二郎算是朋友了。因已经七月中旬了,十二郎今年要试水乡试,顺带想起来问他明年考院试有没有信心。 十二郎道:“待这次回家,我找找以前的笔记给你。” 张安大喜。 因他才转到这边来,若能得以前的笔记,实在是有助益的。 凌府里,季白也问了凌昭一句:“张安那人,到底水平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凌昭垂着眼道:“靠他自己,考不上。” “明年吧。”他笔尖在砚池里舔舔墨,道,“待我寻机会,压着他学,把他送过院试。” 助力他拿到秀才的功名,也算是凌昭对张安的补偿之一。 张家,张氏也问林嘉:“你读过书,你说,他真的能考中秀才吗?” 林嘉道:“他以前的书塾不好,我觉得不太行。这种事急不得。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五年。娘,反正家里的事有我,不用他操心的。” 院试三年两次,隔年一考。 张氏唉道:“好吧。” 巷子里还有四十多岁的老童生呢,也还是做着秀才梦,年复一年地在坚持考。 林嘉端来点心:“娘,你尝尝这个。” 张氏嗔道:“又做点心啊。” 林嘉道:“没放糖的,这个是咸口的,就做了这么多,给娘吃。” 张氏拿了一个:“你也吃。嗯?好吃!” 她这媳妇,做点心还真是拿手。 她道:“等你相公回来,记得做给他吃。” 林嘉笑弯了眼。 这媳妇可温柔可严肃,能干又会体贴人,张氏发现自己没法不喜欢她。 林嘉却报了个数字,问张氏:“娘,你看要是卖这个价格,若是你的话,你愿意出钱买吗?” 张氏道:“这贵了,不买。” 林嘉:“唉。” 她道:“我反复算过了,若再低,就赚不到钱。” “咋?”张氏惊奇道,“你想做点心生意?” “其实是我姨母想做。她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想将来开个点心铺子。”林嘉道,“以前我们在府里,她都不知道跟我念过多少遍啦。连铺子里的桌椅怎么摆放都想好了。” “唏——”张氏道,“不是我说,你姨怎么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她在那尚书府里吃香喝辣的不好啊?成日想着出来干辛苦活?她当开个铺子容易?我老头子,你公爹,当年那是起早贪黑吃了多少苦,才挣下来这么一间铺子。” 公爹这么能吃苦耐劳的性子,却没有传给张安半分。林嘉暗暗遗憾。 但这不重要,张安只要不逛窑子下赌场做个败家子,就没关系。男人只要不太差,就没关系。 他怎么样不重要,自己怎么样,自己想要什么,又能做什么才重要。 张安生得这样好,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得感谢凌九郎。 “我公爹不容易。”林嘉道,“只我听我姨念叨得多了,这个事竟好像在我脑子里扎根了似的。我姨做点心的手艺我全学会了,我这心里就一直想着,将来想开一间点心铺子,像陈记那样的。” “只我做了这几回,反复算过,都不行。价订得低了,没利润,订得高了,又恐卖不出去。” 张氏问:“那咋回事?” 林嘉道:“前日里我不是去了趟铺子里吗,我请教了掌柜才知道。人家陈记那么多的店,光是咱金陵就有四家,石平门、聚宝门、三山门、太平门四片,他家全有。更不要说人家都把铺子开到京城去了。人家走的量咱不能比,人家自己有甘蔗田,有糖坊。人家的米面都是自己的田里出的。咱的,都是米粮铺子里买的,耗费岂能一样。” 张氏咋舌:“那是大户,咱不能比。” 张氏问:“那你怎么打算,还开吗?” “先不想了。”林嘉道,“我算了一通,投入太大,暂时先不想了。先好好把咱家的布庄弄好,踏踏实实地再说。一步一个脚印吧,慢慢来。” 张氏道:“是得这样,稳妥。” 她又道:“铺子的事虽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咱家的香火。唉,你公爹就是单传独子,到我儿这里,又是单传。我生了五个,就他一个立住了,不容易。你啊,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她压低声音问林嘉:“这都一个月了,可有信儿了?” 林嘉没想到好好地念生意经呢,话题在中老年妇人这里说转就转了,脸上晕了朝霞:“没呢。” 她低头道:“娘,我们还年轻呢。” 张氏笑眯眯,把点心碟子往她跟前推:“好好,你多吃点,太瘦了可不行。” 林嘉脸上更红。 小宁儿正端着新洗的水果进来,闻言只垂下眼睫。 随着时间推进,大家都在等着今年的考试。 今年是秋闱之年,明年春会有一届春闱。 凌延知道自己今年只是试水,他本也没有几年之内就能考上举人的念头。生长在凌家这种书香世家,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也很清楚的。 只考试还是得好好考,家里妻子、母亲都盯着呢。 他想着,林嘉的事等秋闱过去之后再说。 谁知道,大家都在等着考试,如十四郎这般的,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好了的时候,国丧突至。京城的信使向各个方向传递消息。 太后殡天了。 第 123 章(做局) 第123章 京城传达的命令, 国丧一个月,禁饮乐,但没有明示禁嫁娶。 没有明示禁, 就等于是明示了不禁。 皇帝的态度清晰明白。 这场长达十数年的博弈,最终以身体不好的皇帝活过了年老的太后而取得了胜利。这种让人没什么喜悦感的胜利通常被称作惨胜。 三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还有小辈的十一郎、十二郎的妻子都被召至老夫人处, 六爷、凌昭、十一郎、十四郎都被召至凌老爷处,甚至连族中几位耆老也在,包括正担任族学山长的西楼的十二太老爷。 内宅里老夫人嘱咐了媳妇一些要注意的事,旁的人也就是听听, 主要是六夫人要操持的事务。 凌老爷的书房里, 气氛则严肃得多。 先通知了小一辈的十一郎和十四郎今年的秋闱停了, 嘱咐他们好好读书, 勿要生事。十一郎、十四郎应了, 行礼退下。 余人继续留下讨论京中形势。 十二老太爷问:“大郎可有书信来?” 凌老爷道:“未至。” 十二老太爷遗憾:“可惜小九郎在丁忧。” 大郎说的是凌昭的大伯父, 如今在京城的凌侍郎。侍郎也算是高位, 官场消息灵敏。 但皇帝和太后之间的事,又涉及宫闱,许多细微事,须得身边近臣才知道。 翰林素来被称为清贵,清是因为品级低俸禄少, 贵却是因为他们品级虽低却随侍圣驾,参预机务,消息常比许多六部官员还灵通。 此正当变故纷乱之时, 正是需要消息的时候。 待众人离去, 凌老爷问凌昭:“你上一次给陛下写信,是什么时候?” 凌昭道:“三个月前了。” 虽丁忧在家, 也不能跟宫中全失了联系,做臣子的最不能失的就是帝心。凌昭出了热孝后,开始给皇帝写信。 问候皇帝安康,讲讲自己在家的生活,谈一谈整理父亲手札的心得。 探花郎文笔优美,宁静自守的生活娓娓道来,读起来宛如一杯清茶。 皇帝自然是不会随便给臣子回信的。 但中间京中有使者来赏赐过内造的笔墨纸砚,以示恩宠。 凌老爷点点头:“现在不需动,等等大郎的消息。” 凌昭躬身:“是。” 几日之后,果然凌侍郎的书信到了,京中其他各种渠道的信息也纷至沓来。 带来一个令凌老爷振奋的好消息——太后殡天后,皇帝诛了大太监杨元。 还不是斩首,是剐了。 “竖阉终有今日!”凌老爷一直让自己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怕死太早看不到这阉贼的下场,当真是十分高兴,“值得浮一大白!” 凌昭不得不提醒祖父:“正国丧。” 凌老爷道:“好好好,以茶代酒!” 遂取了收藏的最好的茶,亲手烹了,与孙子共饮。 他道:“待你出孝起复,我便乞骸骨。” “这些年我在金陵撑着,终是等到了杨阉伏诛之日。以后,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老人家感慨着,“不服老不行了,是时候该退了。熙臣,你做得很好。不到一年了,坚持住。” 不到一年了…… 凌昭倾身:“祖父放心。” 老人家到了年纪,看到别的老人的去世,都容易有一些感慨。 老太后殡天,引发了张氏的一通唏嘘:“再富贵也免不了蹬腿的一天。” 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对林嘉说:“做些点心吧,放糖的那种。” 她其实实爱吃甜的,以前只有些舍不得。 现在想想,该吃还是吃吧,不省着了,等蹬腿了就吃不着了。 什么贵人殡天之类的事对林嘉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倒是婆婆突然想开了,让她一乐:“好嘞。” 她说:“明日相公就回来了,我多做些吧。” 张氏点头:“好。” 谁知道翌日张安回来,拎着一包陈记的点心。 张氏道:“哎呀,你买它作甚,嘉娘自己做了,比他家的好吃。” 张安笑呵呵:“没事,没事,放着慢慢吃呗。”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林嘉怪道:“有什么好事?” 原来是这届秋闱停了,凌延便轻松了,腾出手来接近了张安,带他吃带他喝。 张安想起来凌延说“以后我带你玩,难免你家里的不高兴,你莫要在她面前提我,省得她扎我小人儿”。 要玩什么,会让家里媳妇不高兴?张安想着就心痒。 便照着凌延教的,绝口不在林嘉面前提起尚书府三房十二郎这个人,只说在族学里结交了一些朋友,赠他好笔好墨,还借笔记给他,十分有助益。 托凌九郎的福,林嘉上一次见到凌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虽知他后来也派小厮拿着东西往小院看门婆子那里骚扰过,还有一回是托了静雨给她带赤金镯子,但后来似乎就偃旗息鼓了。 后来他还成了亲,娶的是秦家女,不仅妻子温柔美丽,嫁妆丰厚,还有个有实力的岳父。 虽则三夫人想拿林嘉给他做妾,但一看就知道是想笼络嗣子,倒不一定是凌延的事了。凌延确实是很久没有纠缠过林嘉,也传出了夫妻恩爱的名声。 所以别说林嘉,连凌昭都已经把凌延抛到脑后去了,哪想得到,张安在族学结识的所谓朋友,就是凌十二郎。 待到七月二十,原是下午才要回去的,张安吃过午饭便要走,只说功课多,要赶紧回去。 林嘉和张氏自然都是十分欣慰,待要送他出门,又被张安板着脸拒绝:“我又不是奶娃娃,一次两次就算了,还次次要你们送?回去回去。” 妇人们便听命,止步于自家门口。 张安独自走到巷口,左右看看。等了一会儿,有辆精美马车过来,窗帘撩开一线,凌延露出半张脸:“张兄,上车。” 凌延今年也十七了,和张安同岁,张安还大了他四个月,两个人走得近,便兄长、贤弟地称呼起来。 张安眼睛一亮:“十二郎!” 遂上了凌延的车,问:“今天到底要去哪?” 凌延含笑:“好地方。跟我来就是。” 车子大白天地就驶出了城,却不往族学方向去,反而去了别的地方。离凌氏聚居地倒是不算远——凌延和凌明辉以及刀疤三算计过的,若太远,于张安不方便。 看着是寻常村落,边缘处的一户寻常瓦房人家。 张安不解:“这里?” 凌延道:“莫声张,跟我来。” 过去扣了门。 待进去了,张安才明白是什么地方。 这户人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妇人养着三个略有姿色的女儿。原来是户暗娼人家,俗话里叫作半掩门子。 凌明辉、刀疤三还有旁的几个人都已经在了,酒都摆好了,就等着他们。 刀疤三那几个人看着让张安有些不安,但等听说凌明辉也姓凌,也是凌氏族人,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大姓,有时候自带光环。 他们两个人到了,便上肉上菜,又三个娼妇出来调琴唱曲陪酒。 喝花酒这种事,张安却还是头一回。因父亲去世时他还年纪还不到。出了孝倒长大了,家里又让人发愁。待愁解了,又已经有了媳妇开始管头管脚。新婚没几日,又被贵人送到了城外住学。 竟一直还没机会。 三个娼妇姿色在张安看来十分一般,只头一次总是新鲜的。尤其日日在凌氏族学里,实在辛苦。吃喝听曲地取乐,怎么都比伏案读书来得舒服。 可于三个女子来看,一个凌十二一身贵气,衣着锦绣,玉佩莹莹,一看就是富贵公子,一个张安相貌俊得不像话,望之心喜。 姐儿爱钞,也爱俏。三姐妹撇了凌明辉刀疤三等人,尽往凌延和张安怀里凑。 偏这两个都看不上她们,贵公子虽凑着红酥手也喝了递过来的酒,但若想上身,凌延便推开了去。 只凌延转眸一看,张安竟也和他一样,便知他也看不上。 想想也是,他回家便有林嘉那样的殊色,怎可能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心中顿时有一把妒火恶狠狠地烧起来。 原觉得凌明辉和刀疤三的绝户计太过狠绝,可又想,他张安一个商户子凭什么夜夜抱着林嘉那样的美人被翻红浪。 他从一个败落之家到尚书府公子,人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了秀才有了功名,又娶了大家女,将来还要继承三房大笔的财产。 人生顺畅至此,却唯有一个本该最容易的小小孤女林嘉却始终得不到,终日恨恨、耿耿! 不得之,意难平! 凌延便给凌明辉递了个眼色。 凌明辉和刀疤三诸人便叫老鸨和丫头撤了饭食,上了今日的大菜——骰子。 “来,玩两把。”他们道,“助助兴。” 这“两把”一玩,直玩到了天色昏黄,张安才和凌延一同从暗娼门子里出来。 张安一脸的高兴——他竟赢了五两银子,五两! 多少人家,一年还花不到五两,甚至挣不到五两呢! 钱竟来得这样容易。 但他也忐忑,上了车悄声问凌延:“你那几个朋友,不会不高兴吧。”毕竟有人赢钱,就有人输钱。 凌延笑道:“不会,都不是小气的人。” 为着演戏,还特意给那几个都买了好衣衫穿上。可即便这样,姐儿还是一眼看出来谁才是真正的贵公子。 张安赢了许多钱,先想着给媳妇和老娘各买只银镯子。 凌氏一族的聚居之地虽在城外,也颇繁盛。该有的铺子都有,金银铺子也有一家。 张安这日便揣着银子往金银铺子里去。 进门看到里面有女客,背对着门口,穿得锦绣辉煌。他没凑过去,往一侧走了两步避开。 有伙计迎上来,他说想买银镯子,伙计便去端了个托盘,托了几个银镯子过来给他挑。 正挑着,听见那女客道:“我要最大颗的红刚玉在中间,绿刚玉围一圈,攒成个绿叶牡丹花的样子,你到底做不做得出来?做不出来早说,我往城里去寻别家做去,别造败了我的好石头。” 张安闻声扭头看去,便看到那边柜子上绒布托盘上一把红绿刚玉摊开着,正闪着光泽。大颗的有莲子那么大。 张安忍不住倒抽口气。 那女子转过头来。容貌俏丽,肤色却微黑。 江南女儿普遍肤白肌嫩,见这肤色,张安忽地记起来他好像见过这女子。 只那次她在车里只露个脸,今日再看,只见她足下着的是丝履,鞋面上缀着白玉片。头上珠钗莹着光,耳上著着明月珰。颈间垂着的多宝璎珞,吉祥如意,富丽煌煌。 一看就是大户女。 大户女转头看见他,眉一挑,笑了:“哟,张小郎。” 咦,她竟识得他? 第 124 章(推波) 第124章 夜幕起, 月亮高了,张安悄悄离开学舍,借着月光看路。 不巧还遇上了同学, 问了一句:“上哪去?” 张安含糊了一句:“茅房。” 同学道:“怎不打灯笼?” 张安敷衍:“月亮亮,看得清。” 同学还说把灯笼借他, 张安推辞了。同学便提着灯笼晃悠悠回去了。 张安摸着黑离开了族学, 来到了约定的路口,果然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油小车,挂着没有字号的灯笼。 赶车的小厮听到动静,低声唤:“张小郎?” 张安忙应了一声, 小厮道:“上车吧。” 张安便上了车。 车子轱辘辘地离开了。 张安这是几日里第二次了, 倒也不怕, 安心地坐在车里。等车停下, 已在一处宅院前。 上次也是黑灯瞎火地过来的, 到现在张安还不知道这宅院到底是在哪里, 她只说是家里一处别院, 可以放心用。总之事后,她会使人再送他回去。 下了车,张安被领进了宅院里。 房中,那大户女穿着轻薄衫子,眉眼带春的抱怨:“怎么才来。” 张安解释:“功课太多, 赶着做完。” 大户女用扇子扑他:“去洗澡,水给你准备好了。” 张安自去洗了澡,还有干净新衣给他穿, 出来一看帐子已经放下, 半透着。人横在里面,似露非露地。 张安笑笑, 撩开帐子进去。 又是春风一度。 待事毕,婢女帮着清洁了,女子道:“你该走了。” 张安抱着她道:“总得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女子咯咯笑:“知道了又如何,还想同我做夫妻不成?” 偷吃这种事,重点在偷不在吃。做了夫妻哪还有这等乐趣。 他家里已经有美妻,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孝顺婆母,万事不需他操心。张安满意得很,并没有再与旁人做夫妻的打算。 不过是这女子不肯报身份,又看得出来是大户千金,张安满心好奇罢了。 又是趁着夜色坐上那辆黑油小车回去了学里。到底年轻,精力旺盛,美美睡一觉,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了。 此时又觉得,来凌氏族学可真是好,又结交到富贵朋友,又有这等艳遇。 张安家有美妻,故而看不上暗门子里姿色一般的娼妇。 大户女容貌虽秀丽,其实也远不如林嘉。但大户女通身富贵气派,又是另一种加持。张安以往街上飞眼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是小门小户,便林嘉虽在凌府里受了千金闺秀的教育,仪态举止与小门户的姑娘不同,却也没有大户女那肆无忌惮的张扬,发自内心的不惧。 这份底气,别说女子,许多男子身上都不见得有。 是张安轻易碰不到、够不着的,这一次有缘偶遇到,自然忍不住要尝一尝。 只张安也没想过要和她将来怎样怎样,头一个,这女子虽是未嫁女却已经不是处子,便不可为妻;再一个,她连身份也不肯告知,想来也没有同他天长地久结鸳盟的想法。 两下里都没有这种想法,正好,轻轻松松,一晌贪欢,何必谈以后。 转眼就是七月二十九,国丧已经过去了小一半。 这日里待下午上完课,就该散学了,住学的学子就该回家了。 张安跟凌延说好了,今日还搭他的车。谁承想上午的课刚散,出来便听闻有人找他。赶过去一看,竟是探花郎的长随唤作信芳的。 张安如今处处都好,遇到的不是贵人就是好人甚至艳遇,见着信芳只精神一振,忙过去:“小哥怎来了?” 信芳道:“我随翰林来的,张小郎得不得空,翰林想见见小郎。” 张安道:“翰林有命,怎敢不从。” 便跟着信芳去了。 他路上问信芳:“没听说翰林今日来讲学?” “并不是。”信芳解释,“是有事。” 张安瞧着这去的是族学外面,又问在哪里。信芳回答:“族长家里。” 竟是凌氏族长家。 张安忙正正衣冠,挺起胸膛。 凌昭今日来不是去族学讲学的。他来到族长家里,见了见族里有举人功名,原本预备着稍晚些就去京城准备明年春闱的族人。 通常族人们会等一等,等到九月、十月,看这一届族里会不会有新举人,若有,是不是立即就参加明年的春闱,若是,就一同上路。 这些人到了京城,大多都会住在侍郎府里,除非自家或者近支在京城里有房产的再另说,偶也有非要去住会馆的。 今年秋闱取消,京城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消息,人心不免浮动。 族长与凌老爷商量了,特意让凌昭来与这些人讲讲春闱的注意事项和京城里的种种避讳。 也有人问凌昭:“这一届春闱可会一并取消?” 凌昭说:“不会。” 皇帝的头上终于没了太后,反手就诛了权阉杨元,下一步就该是清理朝堂,为自己和太子的未来扫清道路。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是旁的君主,或许还没那么漫长,偏这一位身体条件受限,就注定了漫长。 科举为国取士,选出来的是天子门生,皇帝从头培养。 在这形势下,皇帝怎肯少一届春闱,让自己平白少了三百门生呢。 他甚至不肯为太后殡天禁民间嫁娶,就已经摆明的态度。现在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说法下达到各府各道,但凌昭凭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已经可以做出判断。 其实这些族人中很多都比他年纪还大。 中进士,四十都不嫌晚,三十还是壮年,二十多的都算年轻了。 凌昭这种十六岁进士,还是一甲的,万中无一。 他虽年轻,但气度沉稳,说出来的话便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举子们的心里都安定了许多。 族长道:“都踏踏实实的,别心思浮动,外面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操心,当前最重要的是静心修身。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妄谈什么家国天下。” 众举子惭愧,纷纷揖手行礼,表示受教。 待众人离去,凌昭道:“七伯祖,我借你地方见个人。” 族长道:“行,你不是外人,我不管你了。我这腰,我这腰,哎哟……” 凌昭过去扶着族长起身。族长年纪大了,人前又要有族长的威严形象,端正坐了一上午,老腰受不了了。 唤了婢女过来搀扶着,凌昭恭送了族长。 不好用人家的正厅见人,又唤了人带他换到花厅去。 稍坐坐,喝杯茶,张安到了。 “正巧今日过来。”他道,“看看张少东适应的如何了。” 便考教了张安一番。他已知道张安水平,考教便有度量,倒不会让他被再被考得面如土色。 考察之下,张安倒真的比从前进步了一些。 因凌氏族学是真的有水平,压力也是真的大。张安虽时常有抱怨,也不敢不用功。人但凡付出,多少总能看到点回报。 凌昭其实觉得他虽有进步,但还不够。但不急,他还有时间。 给他三四个月的时间,强压着张安学,能保证让他过院试。 张安一直觉得探花郎既亲切又疏离,那种感觉难以描述。 明明他就是凌十二郎的兄长,同辈人,可张安总有一种他仿佛是个长辈似的感觉。 张安敢去跟十六郎攀亲,因为十六郎年纪小,敢去跟十二郎攀亲,因为十二郎对他亲切。但他不敢在凌昭面前造次,凌昭说些勉励他的话,他只有老实听着的份。 婢女却引着旁人进来了:“翰林,十二老太爷家的五姑娘和三公子来了。” 原来信芳去叫张安,季白却往十二老太爷家里去了。 他去给五姑娘送东西,接待他的当然是凌三。只凌五大把银子撒出去,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几乎都被她收买了,她在家里手眼通天,有什么消息立刻就知道了。 要不是这样,她怎能在十二老太爷的眼皮子底下,夜晚溜出去别院和张安幽会呢。 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凌三前面还在和季白说话,凌五就来了。凌三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白道:“我们夫人给五姑娘带了东西,并让问,姑娘有没有给她的东西?她现在好闲。” 凌五哈哈大笑:“四嫂子!” 也只有四嫂子敢直接开口要东西。亲戚里就这么一个好玩的人。 唉,想到四嫂子那么爱玩的一个人,因为守寡在府里哪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干,凌五笑完,又觉得忿忿、难过。 她与季白说了两句话,一问,原来小九郎又来了。 “那我得去看看小九郎。”她跳起来。 凌五好美人这一点与四夫人也实在有点相像。小九郎生得实在俊,又见得机会少,能见就去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金陵实在束手束脚,闷死个人。 凌五不知道,她这性格也被凌昭算到了。 凌昭上一回已经放下了饵,这回要打窝了。 果然,季白顺利把凌五带回来了。其实凌五若不是太快自己就跳出来,季白也会要求面见的——隔着帘子、屏风说话的那种。只凌五的性格实在使事情变得比预期还容易。 凌昭听见凌五人未至,先传进门里那一声“小九郎”,便对张安说:“你稍等一下。” 张安也听见了那个声音,当时就觉得不对。转头看去,一个锦绣煌煌的富贵女子迈了进来,笑吟吟地唤凌昭:“小九郎!你来了也不找我玩。” 张安目瞪口呆。 凌五没想到张安也在这里,她非但不惧,还挑衅地逼视过去。 张安哪敢和她对视,只看着地。 凌五无声地嗤笑。 凌昭不动声色将一切收入眼底,慢条斯理地与凌三说话。 凌三道:“我说你定有正事,她非要来看看你。” 凌五道:“我就来,怎么了!小九郎都没嫌弃我。就你事多。” 凌昭莞尔。 三人说了一番话,凌五将自己给四夫人的东西又亲自交待了凌昭一番。 凌昭弓腰行礼:“代家母多谢五姑姑。” 凌五大剌剌受了这一礼:“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凌三气得悄悄用脚踢她,她才不理。 她辈分大,就该受晚辈的礼。 临走前,她还笑吟吟地看了张安一眼。直把张安看得冷汗直冒。 凌昭问:“张少东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张安道:“还好,可能是暑气重。” 凌昭道:“让我的车送你回去吧。” 张安哪敢,硬推辞了。 凌昭便唤信芳:“你陪着张少东回去,亲眼看着他入族学。若有不适,及时就医。” 张安推辞不了,只好由信芳陪着往回走。 路上,试探问信芳:“刚才那是谁?” 信芳说:“是十二老太爷家的五姑娘,是老太爷的孙女,她父亲在云南做知府。” 张安后脖子都麻了。 其实他也猜测过她很可能是凌氏女。只万万想不到是山长的孙女。 今之大姓虽不像古之大姓那样,动辄一姓三千户,但金陵凌家,几百户总是有的,搞不好恐怕也要上千了。 怎么就这么巧,竟是山长家的。 一时心下竟生出害怕,怕被山长知道了,叫人乱棒打死了他。 信芳道:“我们这位五姑娘啊,在家中特别受宠,她回金陵是挑夫婿来了。她天□□美人,非要挑个相貌好的,不限门第。”“张小郎可惜成亲早了。”他看了张安一眼,笑道,“要不然或许能做凌氏女婿,有个知府岳父也说不定。” 第 125 章(血亲) 第125章 凌昭的车驶入了金陵城门, 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凌昭坐在车里本来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 车外,信芳跟季白对个眼神。 季白凑到了车窗边, 压低声音道:“翰林,既然都出门了, 不如……” “不去。”凌昭道。 季白想说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凌昭的声音隔着车帘轻轻地传出来。 “我不能去见她。” 季白没办法, 转头对信芳摇了摇头。信芳叹气。 虽然裴师伯信誓旦旦地说他那个药十分安全,但公子每晚要喝药才能入睡这件事,着实让他们害怕。有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 两个人是凌昭的最亲信,自然要在一起嘀咕嘀咕怎么办。想了想, 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不然……让公子去见见那个人? 凌昭却不肯。 季白不懂。为着她觉都睡不着, 见一面不好吗?难道不想见吗? 昏暗车厢里, 凌昭垂下眼。 上一次, 他说“不能去见她”, 是为着怕她一时软弱, 他又不能拒绝,将来生了怨恨。 这一次,他说“不能去见她”,实是因为不敢去见她。 喝药入眠挺好,不会有梦。 有时候白日里打个盹, 那些狂悖颠乱的梦也会袭来,梦里都会感到疼痛。 还梦见过她的泪眼,哭泣着说害怕。 为什么那时候不伸出手去呢?为什么要把她推远。 她何曾这样展示过她软弱的一面。 柔软和软弱是两回事。 迫于身份境况所限, 行事婉转, 适当逢迎隐忍,是柔软, 不是软弱。 在那晚之前,她只是柔软,未曾软弱过。 她若软弱,早从了十二郎。 她若软弱,早该到水榭去求助。 她若软弱,就不会揣着一把剪刀,想自己去撞一段盲婚哑嫁的姻缘。 只有那一晚,她在他面前露出了她的脆弱娇软,哭泣着说害怕。 他没有伸出手去。 偶尔白日里在书桌上撑着头迷蒙一下,那双泪眼就入了梦来,凌昭便悚然惊醒,心脏剧烈收缩,喘不上气来。 不敢去见,怕见着了就再控制不住自己,当场便要带她离开这一切。 但那不行,必须等。 凌昭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真的天衣无缝永不泄露。所有暗中行事都最终会被人知道。 他不能因她在孝期留下任何污点。因世上人多不会觉得是他的错,只会觉得是她的错。到事发时,长辈们的怒意必要落在她身上。 他们对他的期望太高了,高到必要摧毁她以保持他的无瑕。 只能等。 只能一日一日地受着煎熬。 而他,活该生受。 张安下午又搭了凌延的车,路上有点神思不属地。 凌延问他怎么了,他含糊道:“中午见了你家翰林,被考教了。” 凌延顿时感同身受地难受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其实凌昭考教张安无论内容还是态度,实在手下留情了,比对他要松得多。 “唉,我从见到这位九兄,就十分惧他。”他道,“你算好的,你才能见他几回。我明天又要被考。今晚还要用功。” 张安同情:“这么惨?” “所以明天下午咱们得去松快松快。”凌延说。 张安顿时精神一振。 待回到家里,林嘉这里汤汤水水点心水果衣裳鞋袜洗澡水都准备好了。 顿时不知道比族学学舍里舒服多少倍。 母亲看着也舒心,显然他不在家的时候也被服侍得很好。 又家里处处干净整齐,边边角角若损坏了的地方以前他们母子都是凑合着拖着放着,如今都被林嘉该修修、该补补。院子里更是移栽了鲜花绿植过来,生机勃勃。 这个家,自娶了林嘉之后,有种上升前进的感觉。 更不要说林嘉哪怕只穿着家常的衫裙,依旧掩不住清艳模样,玲珑身姿。 除了没有一个知府岳父,其实哪哪都好。 张安叹口气,握住林嘉的手:“你辛苦了。” 他掏出两个银镯子来分别给了张氏和林嘉:“给你们买的。” 张氏嗔道:“乱花钱。”林嘉却生疑:“你哪来的钱?” 因现在钱箱是林嘉管着,张安要拿钱自然要从林嘉这里拿。他手里该有多少钱林嘉不仅知道,也能算得清楚,不像张氏糊里糊涂,没钱了就给。 张安当然不能说是赌博赢来的,撒谎道:“替人抄书来着。” 林嘉道:“若没钱,与我说,你心思还是放在学业上为好。” 现在林嘉一说话,张安心里就发憷,忙道:“用的是做完功课的闲余时间抄的。正好用着别人的纸笔,练自己的字。哦对了,我今日里见着凌家翰林了,他考教了我,说我进步了。” 转移了话题。 “咦?”林嘉道,“他又去族学了?” 张安道:“不是,他是去族长家里,顺带叫我过去考教了一下。” 凌昭不会在学业的事上随便说话糊弄人,他若是说进步了,那就是真进步了。 林嘉终于露出些笑容,推他:“你快去洗澡换衣裳,给你炖了鸡。” 张安松口气,忙去了。 林嘉笑着摇头。 张氏道:“你别总说他,他还小。” 林嘉无语。 丈夫的确年轻,还没有磨炼出什么担当。但只要他肯好好念书,林嘉就心满意足了。 从前凌昭没有给她安排婚事的时候,她希望的“读书人”其实要求很低,只是“读过书”的人。也不非得是童生,更不敢想秀才。 幸运嫁给张安,家里虽然大窟窿小眼的,比起穷门敝户到底还算是殷实的,把张安供得过了府试,嫁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是童生。 林嘉虽然给张氏画过大饼,但她其实明白张安的水平不行,她也没指望他真能考上举人去当官。她对张安的期望,就是希望他有生之年能考上秀才。 家里有个秀才,不仅能从商户变成良民,还能免去许多赋税和徭役。有这实惠,再加上她认真打理,如今铺子里的掌柜也不敢懈怠了,打叠精神好好经营起来,相信家里以后会越来越好。 这样的条件下,好好培养下一代,供孩子们读书,真正求取功名。 林嘉的希望从来没有放在过男人身上。她其实一直把希望放在自己和下一代身上。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把手放在小腹上。 不急,她安慰自己说,晴娘也是过门三个月才怀上。她过门才多久,一个月而已,不急。 但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金光中她用心打理的庭院,花木葳蕤,生机勃勃。 丫鬟婆子吆喝着,勤快麻利。 婆母坐在廊下,摇着扇子嗑瓜子。她还把一只鞋脱了,窝着一条腿歪着,舒服惬意。 林嘉此时非常地想生孩子。 因为世人都说,女子嫁人要生了孩子,要生了儿子,才真正在这个家里立起来。 林嘉爱这小院,她知道唯有和张家这个姓氏通过血脉联结,她才能扎根在这里,真正地、彻底地成为此地的女主人。 之子于归,嫁人被称作“归”。归处才是家。 可叹。 凌延回到家里,又跟秦佩莹要钱。 秦佩莹问:“最近有什么事,怎地钱不够花了?” 凌延自己有月银,未婚的时候五两,已婚后他和秦佩莹一人十两。这是公中给的。 丫头婆子按照府里的规矩入编制,也是公中给钱。若各房有多出来的编制之外的人,才由各房自己负担。 凌延以前若是有大开销,会从三夫人那里走账。如今他成亲了,按习俗就该从妻子这里走账。 没钱了,也找妻子要钱,不能再找当娘的要了。 秦佩莹当然要过问一下。 凌延道:“我如今是秀才,不是小孩了,自然有应酬。朋友们轮流做东,我岂能不掏钱。” 秦佩莹提醒:“国丧呢,可别喝酒。” “没喝,以茶代酒呢。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犯这种忌讳。”凌延糊弄她。 秦佩莹擅长察言观色,觉出他话里多有不实。 但她如今想要的还没到手,亦还没有孩子在三房立身,还需要笼络着凌延,便拿了银子给他。 凌延道:“快快想法子将蔡婆子撸下去,咱两个好好替娘看住这一份产业。” 那样的话,用钱才真的方便。花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秦佩莹道:“别急。” 六月三十,凌延又借口和朋友有约,早早离开府里。接了张安,又往那处暗娼门子里去。 一群男人吃喝听曲,好不快活。 这一回,又赌。张安“手气好”,竟赢了十来两银子,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出来的时候,走路都飘了。 凌延冷眼看着,冷笑着。 家里的事,秦佩莹跟凌延说“别急”。凌延原是想着,秦佩莹想将蔡婆子撸下去,该是靠着在三夫人耳朵边吹风。 她一个亲侄女、亲儿媳,只要吹的风能压过蔡婆子,能让三夫人更信她,便是赢了。 凌延没想到,秦佩莹根本没打算走这条路,她是外围包抄。 眼看着国丧过去了一半了。 现是上面终于下了明示,明年的春闱不会停,也不推迟,照旧。 那些远在云南、闽南遥远地方,六月份就已经出发,在路上闻听国丧,停在半路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赶路的举子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朝着京城去。 凌氏一族里,有些举子的妻子已经开始为丈夫准备行装。 因这一年不必等秋闱的新举人,大家商量着早点去京城,早点适应环境,早点跟各地学子交流比试。 而民间已经松动,酒馆已经在卖酒,衙役看了也不管,还扔几个大钱,打一角酒回家。 大权阉都诛了,太后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在这样的氛围里,凌家原本最安静的三房忽然喧闹起来。 秦佩莹使人抄了打理三房产业的仆人蔡光祖的外宅,抄出他养的一个女人和一对儿女,抄出挂在那女人名下的田契若干、房契若干、铺子若干。 经核实,全都是三夫人的嫁妆。 更不要提抄出来的金银。 这一道惊雷,惊了三房上上下下所有人。 若不是证据确凿,那些契书和自己的嫁妆单子完全对得上,三夫人根本无法相信。她一直那么信任的陪房蔡光祖,竟贪了自己的嫁妆。 三夫人傻住了。转头想找人问该怎么办,却发现自己日常最信重的,有事必相询的人,就是蔡光祖的老婆蔡妈妈。 蔡妈妈疯了一样冲过去撕打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的男人;“作孽的杀才!你敢这么对我!!” 秦佩莹带来的几个粗壮婆子将她也按住。蔡妈妈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夫人,我是冤枉的!都是这杀才自己造的孽!夫人,我对你的忠心天日可表啊!” 三夫人与蔡妈妈相伴了许多年,感情深,看她头发散乱哭得可怜不免心软,才想说话,儿媳秦佩莹使人端了个托盘出来:“母亲可认得这些东西?” 三夫人定睛一看,有钗环有金石雅物。她东西太多,也不是每样都能记得,只拿起一方质地极好的鸡血石闲章,翻过来看到字,突然认出来了:“这是我父亲给我的!” 秦佩莹道:“都核实过了,全是母亲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不是蔡光祖管着的,这些东西都该收在三夫人的私库里,由蔡妈妈管着。 三夫人大怒! 蔡妈妈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秦佩莹使人将他们夫妻堵了嘴拖下去,打发了旁人,亲自给三夫人斟茶倒水:“母亲息怒。” 三夫人气得掉眼泪:“我如此信任她!” 她也不是不知道内外最亲信不能用夫妻,只是日日被哄着渐渐放松了警惕。又信不过凌家的人,总觉得自己的陪房才最可信,终酿成了内外勾结,奴大欺主的局面。 秦佩莹劝道:“母亲不值当为这等人伤心。被贪去的田产宅子铺子都收回来了,银钱上定是损失一些,但大头都还在。重要的是,咱们再不能被这等人欺瞒着,被个奴才骑到头上去。” 三夫人擦去泪,问:“那以后怎么办?没了蔡光祖,这些交给谁去打点?” 其实儿子成亲了,理论上,该让儿子撑起这一房了。 但三夫人没提凌延。 秦佩莹却提了。 “母亲。”她低声道,“姑姑。” “非是我离间母子,只是十二郎终究不是姑姑生的。他姓凌,凌家想来会帮着他。若交给他,怕以后都是凌家的人把持着。” “姑姑的产业,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好。咱们秦家女人的嫁妆,要守好才行。” 无形的立场被清晰地划分,以姓氏,以血缘,以性别。 三夫人喃喃:“你说得对,那……” 她是个高高在上不沾红尘俗气儿的仙女,这些阿堵物的事以前都是蔡家夫妻管,那现在交给谁呢? 蔡家夫妻怕着别人出头,将有能力的都排挤了,让三夫人只认他们两口子。如今他们两个被绑了去,三夫人一时茫然,不知道该靠谁了。 一抬眼,看到侄女兼媳妇面容肃静,神色沉稳。 她这一次雷霆出手,甚至没动用凌家的人,她回秦家借了人,完全没有惊动凌家。 秦家人的事,秦家人自己内部解决了。 她是个能干的。又孝顺,又体贴。 三夫人握住她的手:“莹莹,你来!我只信你!” 秦佩莹道:“ 我太年轻。” “不怕。”三夫人道,“万一有事,还有你父亲,还有你舅舅们。咱们不怕。” 秦佩莹做了亲姑姑的儿媳妇,她的叔叔伯伯就成了舅舅,反正都姓秦。 秦佩莹道:“那我就试试,娘放心,秦家的就是秦家的,不会让凌家的男人拿走。” 京城。 太后殡天后,不可避免地对朝堂上产生了冲击。 权阉杨远被凌迟,太后的娘家宣平侯府低调了许多,他家的姻亲——皇后的娘家邺国公府倒还是繁荣景象,甚至又将皇后的两个族妹送进了宫里。 还想将皇后的一个侄女送到太子那里去,被皇帝拒绝了:“让他专心读书。”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朝堂,盯着宣平侯府、邺国公府、东宫,甚至宫闱里也会盯着各监的大太监们。 尤其皇帝身体不好,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就格外地重要。 此时,没有人会关注,后宫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个女人被从冷宫里放出来了。 她非是皇帝的妃嫔。皇帝性子宽厚,还没有把妃嫔打入冷宫过。她是先帝的宫人,曾做过嫔,后来成了太嫔,后来被掳夺了封号,被关进了冷宫。 没人会关心一个先帝的太嫔是怎么回事,何况她也没什么显赫的出身背景。过去许多年,甚至根本没人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直到太后殡天,皇帝将她放了出来,恢复了她的位份。 她头发已经花白。和她同龄的太妃们看起来要比她年轻得多。 她来到了皇帝的面前:“陛下。” 皇帝叹息:“你受苦了。” 她摇头:“有陛下暗中回护,并没有受什么苦。” 她提起崭新衣裙的衣摆,跪了下去。 皇帝道:“快起来。” 皇帝做皇子的时候出身不好,只是宫人之子。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另一个先帝的妃嫔争到了他,养在膝下,只后来,她自己又生下了皇子,便冷落了养子。 童年的皇帝身体不好,过得十分孤寂。那时候常常照拂他,给他些许温暖的,是另一个位份还低的女人。 就是眼前这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女人。 只她后来狠狠地得罪了太后,被太后撸了位份,打入了冷宫,扬言永不放出来。 皇帝念着旧日情分,暗中照顾,让她有衣有食,却无法放她出来。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多年。 头都白了。 “陛下。”老太嫔泪水涟涟,“厚颜求陛下一个恩典。” 皇帝问:“你想要什么?” 老太嫔抬起头:“我想把淑宁的孩子找回来。” 皇帝诧异:“淑宁姐姐的那个孩子不是夭了吗?” 老太嫔落泪道:“没有,淑宁死前亲口告诉我,那孩子没死。只我怕太后不放过这孩子,不敢说。她让人带着那孩子逃了。那宫人还是我给她的,是在我身边长大,唤作兰娘的那一个。陛下可还记得她,她曾经给陛下做过袜子,陛下说穿着舒服。” 皇帝回忆不起来这个兰娘,因他现在有太多袜子,穿着都很舒服。 但这个事对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且论起血缘,他是舅舅。那孩子有一半的皇家血脉,若还活着,流落在外也是可怜。 他道:“好,我派人去找。” 他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老太嫔道,“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已及笄了。” 第 126 章(不干) 第126章 张安如今手里有钱, 又开始烦恼——因为不敢乱花了,林嘉算账算得清楚,糊弄不住她, 容易露马脚。 必要被她板着脸训的。 好像老爹附身一样。 可虽不能乱花,手里有钱的感觉可真是好。张安还从来没有自己手里拿过这么多的钱呢。以前家里有大事, 钱也只是在手里过一下, 未曾这样可以任他随意花用过。 怪不得人人都想有钱,有钱就是好。 有钱这件事,是烦恼并幸福着。另一件事就纯是烦恼了。八月初二天黑了以后,又有人来敲他学舍的门, 他开门一看立刻就想关门——门外的仆人不是旁人, 是凌五的人。 仆人粗壮手臂抵住了门, 不叫他关, 硬是挤了进来, 门砰地关上。 张安头痛:“你来干嘛, 我说过了, 我不去。” 仆人跟着凌五在云南横惯了,哼一声,恫吓道:“我们姑娘说了,你再不来,她就去找我们老太爷去说你调戏她, 将你逐出族学。” 稀奇了,这种事通常都是女人害怕,男人有恃无恐。怎地到凌五这里, 全拧过来了。 张安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道:“你先走, 我后走,咱两个分开,别叫旁人看见。” 摸着黑又上了那辆黑油小车,去了凌五的别院。 凌五喝着小酒正等着他,见他来,讥讽:“请你还真不容易。” 张安苦恼道:“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凌五问:“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张安道:“你祖父可是我们山长,让他发现了,我怕你要被沉塘,我要被打死。” 凌昭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是没想到凌五的豪放大胆超乎他的想象,他只下了一次饵,凌五就已经和张安勾搭做了露水夫妻。 更想不到“做知府的女婿,娶丰厚嫁妆的凌氏女”听起来挺诱人的,张安也会羡慕一下,但并没有往自己头上安。 因凌五婚前失贞,且放浪形骸,要做她的夫婿,显然以后有很多帽子戴。 正常男人都不想戴这种帽子。 对男人来说,他们在外面沾花捻草,女人越放荡越好,哪怕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妻。但若说到自己的妻子,那必须贞洁淑静,就如林嘉这样,除了没有给张安带来一个知府岳父这点遗憾和稍微有点太爱催人上进之外,几乎就是完美妻子了。 张安一回家,看到整齐小院,惬意老娘,就感到舒心。 深知自己娶对了妻,并没有想□□的打算。 谁知道凌五跟他想的正相反。 凌五本来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图个一夜风流不负青春,不错过一张好看的脸。 哪知道这个男人软怂成这个样子。 凌五看着张安俊脸皱着,怂怂的模样,竟真的动了心! 因凌五心里其实明白,她的父兄只要还要继续走仕途,就必须遵循或者至少假装遵循这个世道通用的规则。 他们迟早得找一个男人安在她头上。 这个男人不论是长得不够美,还是过于强势或者过于信奉圣人之道,对她来说都是极糟糕的。那意味着她的好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但眼前这个张小郎实在是好——他生着一张俊脸,偏又是如此一个怂蛋,完完全全可以被她拿捏在手里,搓扁揉圆。 她甚至可以藉由他的名义,脱离父兄的控制。 这么一想,凌五上上下下地打量张安,真是越看越心动。 好拿捏的人也不是没了他就找不到,但想要一张跟他可以比美的脸可太难了。 美貌这种东西,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怂又美,张安两样都占全了,简直是为凌五量身打造的男人。 凌五问:“我听说你家里有妻子?” 张安道:“正是,实是我不对,不该招惹你的,十分对不住她。你看,我们不如算了吧?” 凌五扬扬下巴:“她是个什么出身?娘家是做什么的?” 张安道:“她没法和你比,她父母双亡,也没有亲戚,是个孤女。” 这样啊,那就简单了。 凌五摇摇扇子,道:“你去问问她,给她多少银子,她愿意与你和离?” 张安:“……” 张安眼睛瞪大了。他生得好看,又青春,做这种吃惊模样也分外可爱。 凌五扑哧一笑:“什么傻样。”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五姑娘!五姑娘!”张安头痛欲裂,深觉得自己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不要乱开玩笑。” “没开玩笑。”凌五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张安,我乃金陵凌氏女。我父亲官至四品,乃一府知府。他正在壮年,未来还能往上走。我大哥是进士,二哥是举人,也都是要走仕途。做我的郎婿,他们便是你的岳父和舅兄。至于我有多少嫁妆,你也可以去打听打听。” 听着十分诱人。但这是要用许多顶绿帽去换的。 张安若是年纪再大些,再被世道磋磨磋磨,等到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或许就愿意低头,愿意头顶绿光换这一门高娶的姻缘。 但他现在才是个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贯被父亲保护着,母亲惯着,才刚刚为家里的事开始忧愁,就又娶到了又美又贤的妻子,让他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 知府岳父、丰厚嫁妆他当然想要,但如果是用头顶绿帽来换……少年郎终究还是低不下这个头去。 终究是那句话:别的女人越放荡越好,我的妻必须三贞九烈。 “我对你没什么旁的要求。你只要能考个秀才就行。”凌五道,“你学问怎么样?若不行,我给你聘个业师,一对一,一天十二个时辰地教你,不信连个院试都过不去。实在不行,我求祖父亲自教你,他堂堂凌氏族学山长,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孙女婿只是个童生。” 她这边侃侃而谈,畅想未来,张安只听得头皮发麻,拼命摆手:“不可不可!五姑娘你快别瞎想了!我已经有妻,断不可能停妻再娶!” “噫!”凌五眼睛圆瞪,“你竟不肯?” 凌五也是迷惑。因她分明感到张安这个人,虚荣浮躁,又向往高贵权势之家,怎地这些条件竟还诱惑不了他? 这实在是两个人的认知有差距。 因为在凌五虽然知道中原礼法重女子贞洁,但在她眼里,张安和她是一样一样的啊,都是风流人。要么怎么能一勾就上手呢? 他分明不是那种她多笑笑都要板起脸来的迂腐读书人啊。 凌五是不晓得,男人这种东西完全是两套标准看人的。 她以为她和张安是一类人,就该互相理解,互相接受。 于张安却是:我可以风流,你不可以。 说到底,凌五还不曾真正理解中原这些受礼教熏陶的男人,或者她其实不曾真正了解礼教的本质。 张安坚定地拒绝:“绝无可能!”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凌五气恼。 她想了想,道:“你开个价,多少银子你肯愿意?三百两够不够?” 张安张大了嘴。 三百两,都可以把他家的铺子盘下来了。 凌五看他不回答,加价:“四百两!” 张安抖了一下。 凌五眉毛竖起来:“五百两!” 张安人都恍惚了。 脑子里都是:五百两,五百两,五百两,五百两…… 张安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猛甩甩头! 不不不,再多的钱也不能去当个绿王八!这是男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 他虽心疼那个“五百两”,可到底不能接受娶个凌五这样的妻子。 他后退一步,一脸贞烈:“休、休要妄想!我是不会从了你的!” 凌五气死了,直跺脚:“你怎么就想不开!” 恨不得化身女土司,看到俊美小哥,直接打马强抢了去。可她凌五终究是斯文人,她是没法做强抢的事的,便是她父亲凌知府再爱她,也不会允许。 所以她才想以银钱相买,张安却不肯卖。 气死了,气死了! 买卖谈不拢。 最后,张安要走,凌五气咻咻道:“张郎,你想清楚,跟了我,包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张安听着觉得这话不对味,怎么好像是戏文里的恶霸该对良家妇女说的。 反了反了,他才是男人。 张安一条腿迈出去,扭头道:“说了不干就不干。” 第二条腿也跟着迈出去,人消失了。 过了片刻,又退回来一条腿,探着身子,有点讪讪地道:“那个……能不能让你的人送我回去?” 外面黑灯瞎火的,尤其是,他一直都根本不知道这个别院到底在哪。都是黑着灯坐在车里被接过来的。 凌五摇着扇子,翻了个白眼。 张安这就勉勉强强算是和凌五断了。 他也并不觉得太可惜,偷吃的快乐本就在于尝鲜,既尝过了,也就不新鲜了。男人的热情很容易过去。 且凌五的相貌也没有林嘉美,她虽富贵,张安不愿意用绿帽子换。 又怕事败被山长使人乱棍打死。 要知道他现在身在凌氏聚居之地,宗族之力岂可小觑。可能根本容不得他喊一声“是你孙女先勾引我,且她早已先失了贞”,就已经被乱棍打死了。 还是狗命重要。 才解决了凌五的事,第二天傍晚忽然又有人来找,竟是刀疤三一伙中的一个。大概是因为要来族学里喊人,还特意派了个长得白净斯文点的。毕竟如果刀疤三亲来,太过格格不入,引人注目。 那人来喊:“张小郎,今晚有局,去不去玩?” 张安如今最喜欢的就是这些人办的局了,当即欢喜道:“去去,十二郎呢?” 那人道:“十二郎说今日功课重,不去了。” 张安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那我去。” 便跟着这人去了。 去了一看凌明辉还在,就安心许多。总归是凌氏子弟。 孰料这一晚却没再有那种好手气,竟将之前赢的银子全输回去了。 待沮丧地想要离席回去,却被诸人按住:“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再来!下把就是你满堂红!” 张安把荷包翻转过来:“没钱了。” 众人大笑,刀疤三推过来一把铜钱:“拿去,借你的!先用着!翻本了还我。” “翻本”两个字带着一种诱惑,张安又坐下了…… 第 127 章(发愁) 第127章 八月中旬, 凌五进城看望了四夫人,其实主要是来抱怨:“我哥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人,我看一眼就不愿意再看了。” 凌五的年纪的确是到了, 而且可以说已经很大了,到这年纪还没订亲着实晚了。四夫人虽爱玩, 在这方面还是得遵循着正统的价值观规劝她:“只要门当户对, 再看人品端正就好啦。” 凌五不乐意:“我没见过四哥,但听说四哥生得也是神仙人物。” 四夫人道:“那倒是。他的确生得好。” 凌五道:“那给四哥换张脸,四嫂子可乐意?” 四夫人想都不想:“那决不成!” “唉,这种事得看缘分。”四夫人想了想, 问, “秦家、卢家、赵家、方家……都有许多俊秀子弟, 就没有一个你看入眼的吗?” 这下轮到凌五语塞了。 因四夫人提到几个姓氏都是金陵八大姓中的。这些人家自然有许多容貌出色的子弟, 但凌五的情况, 她家里怎敢与大姓联姻, 都是向下寻的。 对十二太老爷那里, 则以“她性子野,许多习惯不合规矩,若嫁大户人家里,不免贻笑大方,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的, 平平安安一辈子,也不丢咱家的脸”说服了老人家。 的确凌五的脾气性格,若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里, 丢的可是老人家的脸, 竟是儿子这个想法更稳妥。 十二老太爷就许了,向下找。 彼时穷人娶丑妻, 贵人纳娇娘。代代如此,传承下来,的确高门大户里出俊男美女的比率比小门小户高得多了。 便说桃子,不过一个婢女,去参加林嘉婚礼时站在人群里,都特别显眼。由此便可知普通百姓相貌的平均水平如何了。 偶尔出一个张安这样的,便四街八巷地都知道这家有个俊娃子。 凌五烦死了,便换了话题:“小九郎可在?我哥哥写了几篇文章,想请他看看,但知道他闭门谢客,又不好意思。” 四夫人“嗐”了一声:“他一个晚辈,三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尽管来找他便是。他闭门谢客是不见外人,自家亲戚又不是外人。” 其实一般亲戚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见到凌昭的。 但十二太老爷家也是宗族内几支显赫主支之一,与尚书府的来往十分紧密,属于想登门就能登门的。 凌五得意道:“我都带来啦,让小九郎给批一批,回头让我哥谢我。” 四夫人当即便要使人去唤凌昭过来。 旁人不敢随便惊动的探花郎,于她只是儿子,她生的,想唤就唤。 凌五道:“我想看看水榭呢。上次都没看到。” 凌昭的书斋除了具有实用性,本身也是园中一景。 这一景自他少年便点了探花之后,更是名声大振,不输给双峰亭了。许多人都想看一看。 只旁人的看也只能从外面远观一下,这等私密之地,是不可能随便开放给人参观的。 凌家园子开放的那几日,水榭都是紧闭门窗,便是因为许多人慕名而来,虽不敢近前去打扰探花郎,但围在湖边远观也是有许多窥探的视线。 那次女眷们游园,也是隔着水远远地看看,指着那仙宫似的盛景说:“瞧,那就是探花郎读书的地方。” 水上烟气环绕着,看起来像是仙气。 脾气相投的小族妹想看看儿子的书房,四夫人大手一挥,行使了当娘的特权:“随便看。” 做爹娘的最爱这样,千百年都没什么改变。 便由四夫人的妈妈陪着去了水榭。 四夫人的妈妈还恐凌昭会不高兴,路上跟凌五说:“我们九郎哪,人是好的,就是面孔看着冷。” 提前铺垫铺垫。 哪知道凌昭对是凌五十分亲切,并没有冷面孔。 妈妈被婢女请去茶房里喝茶吃点心,凌五这位长辈被凌昭这晚辈请进了书房——这可是殊荣,一般的亲戚女性真没机会能进来。便是凌府的姑娘们,都没进来过。 南烛研了朱砂墨。凌昭一边读凌三的文章,朱笔批注,一边还能凌五闲谈,一心两用。 “五姑姑的亲事如何了?”他笔尖在砚池里蘸着墨,问。 凌五正参观他书房,闻言转身抱怨这没眼力劲的大侄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昭含笑摇头:“看来是不顺利了。” 凌五坐下:“哼。” 凌昭劝道:“五姑姑的条件处处皆好,只是要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总能找到合适的。” 凌五道:“我明白得很。不明白的是旁人,总想硬给我我根本不想要的。” 提起这个事就恼火,看了看低垂眉眼批注文章的凌昭,想起来张安还是因为他认识的,忍不住道:“我跟你说,小九郎,我实有个看上的人,偏不巧,这人年纪轻轻,竟已经成亲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真倒霉。” 凌昭眼睛也不抬,似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人,竟能让我姑姑看上。” “就是咱们族学里那个生得特别好看的张安。你认得他的。”凌五恼火道,“实可恨,我跟他说给他五百两做补偿,让他与妻子和离来娶我,他竟不肯。” 说完,看到凌昭抬眼,脸上闪过惊诧,凌五又后悔,忙找补道:“我是好好去跟他谈的,我可没做什么强抢人夫的事。” 说完,不大自然地抚了抚衣袖,偷眼去瞧凌昭。 凌昭不惊诧凌五开价五百两给张安做和离补偿金,这本就是他预计中凌家人该有的行事风格——我取,我亦予,等价交易。 他惊诧的却是,张安这个虚荣浮躁之人,竟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凌昭的计划虽迂回曲折,但对各方来说,都是一个伤害能降低到最小,且是一个借势行事、顺势而为的计划。 这样的计划,通常事后发作被翻盘的几率比较小。因看上去,便会觉得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比人为地去强行蒙骗坑拐要稳妥得多。 只凌昭漏算的一件事是,凌五实在大胆,竟直接就去把张安睡了。 若没有凌五胡来,不叫张安知道凌五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凌三或者凌五给开出五百两的和离补偿金来,只怕张安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就已经先点头了。 凌昭道:“别胡来,婚姻之事得两厢情愿才行。” 凌五忙道:“我没有,我没有。”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小九郎不愧是四嫂子的儿子,没那么迂腐。 凌昭道:“张少东六月才成亲,正是新婚燕尔之时,怎可能听旁人谈什么和离不和离的。” “咦。”凌五只知道张安有妻,没关注过具体,“竟是才新婚不久的吗?唉,我就晚了这么一点时间!” 恨死了。 但转念一想,张安是不是也是因为新婚正情浓,所以还舍不得家里的妻子? 凌五心思又活动了起来,觉得或许给张安一些时间,他虽嘴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明明是个风流胚子。 只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他才能放下,这边哥哥一直催自己,祖父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烦死了。 凌昭似是看破她所想,缓缓道:“女子嫁人,犹如二次投胎,若不顺,余生郁郁消磨,无甚乐趣。回头我去劝劝十二太叔公,五姑姑宁可晚些嫁,也不可匆忙找。” 凌五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窜到书桌前,感动到不行:“小九郎!小九郎!拜托你啦!” 凌昭摇头笑笑。 待凌五回去,他却笑不出来了。 张安这样一个人,怎么竟能抵抗得住这样大的诱惑? 林嘉的美貌贤良固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凌昭一想就明白了,恰是因为背后有他。 连续两单大买卖,盘活了张家的布庄。 这是在林嘉嫁过去之前就许诺了张家的事,也随着林嘉嫁过去应诺了。 林嘉到了张家一站稳,就迅速接过了管家权,把所有担子都接过来,勤勤勉勉把张家撑了起来。 张安坐享其成,暂时地拥有了一份轻松的生活。 做知府女婿的诱惑虽大,但真要做,就得先休妻或者和离,是一个难度太大的动作。对刚刚进入一种安逸状态的张安来说,缺乏足够的驱动力。 季白来到水榭的时候,看到凌昭负着手站在窗前眺望。 他垂手上前:“公子。” 凌昭转过身来,但许久都没有说话。 季白知道,这通常是要说的事情重要或者为难。 的确是很为难的,凌昭说的时候就觉得滞涩。 因他现在所说所做,与当初月夜里向林嘉做出保证时的初心相去太远,背道而驰。 他道:“去与张家说明白,待我丁忧结束,母亲就跟我去京城。这边生意上能给的关照,就到此结束了……” 他想着林嘉听到这些时会有的心情,越说越难。 “季白,”他破天荒地问季白道,“她能想得到,我不能护她一辈子的,对吧?” 季白人都麻了。 季白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家公子在嫁林姑娘的时候,想的竟然是要护她一辈子吗? 凌府的季白管事每一次莅临张家,都是张家的大事。 张安不在家,张氏就衣冠整齐地陪着林嘉招待季白管事。 只是季白管事说话听不懂,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看着媳妇倒好像能听懂的意思,待会问问她。 林嘉点点头,道:“明白了。” “季白管事放心好了。”她道,“如今店里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慢慢会好起来,请……请嬷嬷和曾伯都不必担心。” 季白办过许多有难度但也必须硬着头皮去办的差事,唯这趟差事办得十分不爽利。 季白心里叹了又叹,一肚子的话奈何一句也不能说,只能匆匆告辞。 临走前瞥一眼,这短短两个月时间,小院里大变样了,充满了生机。 小户人家能这样,通常都是因为有一个能干又热爱这个家的女主人的缘故。 季白的脚步都滞了一下。 待送完客,张氏问林嘉:“小凌管事到底在说啥?我咋听不懂。” 还有四夫人,还有丁忧什么的,还提到京城。总之云里雾里,说话也不直说,好像兜着圈子。 林嘉容色沉静,道:“没什么,就是四夫人以后会离开金陵。” 张氏才说“那跟我们有什么关……”,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啊”了一声道:“那、那咱家的生意。” 林嘉道:“小凌管事就是委婉地告诉咱们,以后他们都会回去京城,这边的事,嬷嬷和曾伯可能也帮不上忙了。” 林嘉从来没指望凌昭能照顾她一辈子。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他放下,或者离开。 她和他之间不管曾有过什么样的情愫暗涌,都在她出嫁那一刻结束了。 仪式这种东西的意义,就是要给人一个信号。告诉你,有些事起始了,或者有些事该止了。 从少女成为人妻,那回眸的背影便融在白光里,林嘉已经再没看到过了。 只希望九郎也能这样。 一湖水。 一汪月。 梅林中既已无人,关上那扇窗就可以了。 但张氏听了就慌了。 林嘉安慰她道:“娘,别怕,我上个月底和掌柜对过帐,咱们上了新花色之后,客流都比从前多了,进账也多了。以后踏踏实实地,不愁没饭吃。” 张氏原指望着靠林嘉一辈子呢,不由有些失望。 但的确这媳妇能干又孝顺,娶了她之后,自己的生活都变得好了起来。看她并不着急着慌,想着再不济,媳妇还有十亩良田。田产加上铺子,一家子的体面也能撑起来。 心里倒是踏实了几分,只是想到大客户以后没有了,不免长吁短叹了一阵。 林嘉叫刘婆子给她烧了肉,一碗肉就着米饭吃下去,就不唠叨了。 反正有媳妇呢,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自己不操心了。 中秋节张安放假回来了,眼神有点飘忽,见着妻子母亲,强打精神,将自己路上买的烧鸭给刘婆子:“晚上加道菜。” 张氏嗔他乱花钱,他道:“过节嘛。” 张氏道:“媳妇准备了又肥又大的螃蟹。” 她说着,想到养在水缸里的肥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晚上林嘉在房里告诉了张安之前季白来说的事。 张安脸色非常难看,虽没说什么,可翻来覆去好像睡不着。 “你不必慌。”林嘉平躺着,看着帐子顶道,“现在不比从前了,铺子里上的都是新花样子,很受欢迎,出货也挺快的。我好好跟掌柜学了学这里面的门道,他说,就照这样,这季货脱手了,能及时再补新样子的,流通起来,就没问题。好好干,家里不会没饭吃。不必总指望着别人手指缝里往外漏。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张安:“唉……” 这个相公有许多明眼就能看得出来的不好的毛病,但性子倒是还好,对人十分温柔。 便是婆母私自借了那样一大笔钱给舅舅,他也只是气得跺脚,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不过是“爹能让你活活气死”,余下便没了。 她翻个身,侧躺着,半搂着张安,轻轻拍他:“别想了,如今家里情况挺好的,有你吃有你喝,不必愁。你好好念书就行。” 张安:“唉……” 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巷子里就有邻居几十岁了还是老童生。 林嘉越了解张安,就对他期望越低。因期望低了,就不容易失望。 其实张安不在家的日子,林嘉从未有过什么相思难捱之类的感受。来串门子的邻居婶子、嫂子们有时候会拿这个打趣她这个新媳妇,她只羞涩笑笑对付过去。 其实她过得特别充实。 每天一个人占着一整张床,从早上醒来就元气满满。 铺子前期积压的问题解决了,就不必过去了,自有掌柜经营,每月对账就行。她每日里就打理这一方小院,经营着几个人的生活,从早到晚,中间歇着的时候,还能看看闲书。 常遗憾杜姨娘不能亲眼看到。她一直希望她留在高门大户里。 但像这样,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才是林嘉真正想要的。 张安闭上眼装睡,等林嘉呼吸均匀睡过去了,他又睁开了眼。 他其实不是为以后没有凌家的生意忧愁。生意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 真正摆在他眼前的事才让人愁。 他、他、他……把铺子赌输抵给人家了! 第 128 章(绝路) 第128章 张安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明明最开始还挺好的, 总赢。后来就有输有赢,赢了就还想再赢,输了本来想走, 那些人会借钱给他让他翻本。 每次运气都挺好,真能翻本。 只后来他们来学里喊他, 凌十二郎就不去了。头两回还能看见另一个姓凌的人, 后来也不见了。 后来带张安玩的其实就只有刀疤三那些人,但张安已经完全不在意了,脑子里都是输赢,最近这些天, 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溜出族学去玩几把。 有一次实在不行, 他还去找凌延借钱, 凌延倒是借给了他, 还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小赌怡情, 大赌伤身。” 张安已经陷进去了, 哪还听得进去。 但那个钱也输进去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是赢小输大, 但自己全无感觉,只看得到赢,输了就想靠赢来翻本。 因欠了凌延的钱还不上,也不敢去找凌延了。他根本想不到这其实是凌延和凌明辉设计好的,借机从这个事情里逐步脱身。 因最后这件事里, 就不能有他俩的影子。 就在昨日那一局,张安一输再输,输红了眼。没钱了就借, 借了又输, 输了再借。 最后一算总账,输了几百两。 张安就懵了。 这伙人中只有一个识字的, 就是常到族学里去叫他的那个长相白净的。写了个文书,字很丑,言明若还不上,以家中铺子抵债。 张安被刀疤三连哄带吓地,按了手印。 如今躺在床上想着,又悔又恨又怕。 若刀疤三真的来收铺子可怎么办呢?那样就瞒不过老娘和妻子了,必要被她们骂死…… 愁了半夜,最后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床铺已空了。洗漱了去到院子里,发现女人们都在忙碌。 因今日才是中秋正日子,有许多事要做。 林嘉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菊酒了,泡了一个月了。今天还要做供果。且跟从前在凌府里不同,如今住在巷子里,左邻右舍都是人,做出来的供果还要拿去分给邻居。当然邻居们也会将自家的供果拿出来互相走动。 又有泡了一晚上的螃蟹要从捞出来洗刷。那螃蟹摆动着大大的钳子企图从人类手中逃生,弄得小宁儿惊叫连连,英子大笑。 林嘉做供果忙忙碌碌,张氏也不好意思一个人歪着,也在帮忙。 总之小院里女人们系着围裙穿来行去的,看起来忙碌充实又欣欣向荣。 趁着她们都忙,张安悄悄掩上窗户,匆匆回到床边,伸手去枕头里摸,摸出了林嘉放在枕头里的钥匙。 他打开柜子,取出了钱箱。 钱箱里有铜钱和碎银子,也有一个银锭子。但张安为难了,一个是因为不够,一个是因为就这么多,他若拿了太显眼。林嘉日常拿钱家用,一下子就会发现的。 张安左思右想,到底没敢去动钱箱里的钱,又原样放回去。 锁好柜子,他却又俯下身去,把床底下那只箱子抽出来了。 林嘉的旁的嫁妆箱子,常用的就放在床边摞起来,其他有几只在耳房里锁着。唯独这只放在床底下,张安知道,是因为这只里装着压箱银。 压箱银压箱银,自然是压在箱子最底下。 张安翻开上面压着的衣裳料子,看到最 有银子,就能翻本了! 热闹的中秋过完,张安对林嘉说:“给我多带些衣服,二十我不歇了,在学里赶功课,等月底再回来。唉,你不知道功课有多少。” 林嘉哪知道他不仅偷了她的嫁妆银子,甚至还打算去大赌一把,好翻本。她听了张安所说,很高兴:“就是,你底子打得不好,就得多用功才能追上。” 便给他多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装好。 张安趁她离开屋子,把偷拿的压箱银都塞进去藏好。 我就先用一下,他安慰自己说,待我赢回来就给她放回去,还给她打钗环裁衣裳。 背着这些银子,他急匆匆回去了族学。 如今凌十二好像把他忘记了似的,他因为还欠着他的钱,也不敢主动去找他了。只得去叫个车坐到城门口。城门外还有一些排车揽客,往各个方向去的,再搭排车往族学去。 满心里想着的不是读书,而是翻本。 只便是真的自由赌局,都难以轻易翻本发财,何况这个局根本就是针对张安做的假局。 骰子都是灌了水银的,同伙里有老千,想摇大就摇大,想摇小就摇小,想摇单就摇单,想摇双就摇双。 根本不是张安以为的“手气”或者“运气”。 且越玩越大,早不是最开始十文二十文的玩法了。须得把“文”换成“两”。 彀中人还毫无察觉。因已经深陷了进去,只想赢大的,那就必须下注大才行。 把林嘉的嫁妆银子输掉,也就是一个晚上的事。 张安傻眼。 “我、我想想办法。”他跟这些人说,“别、别急着收铺子,我有办法的,我能借到钱。” 刀疤三一听,便知道这还没榨干,那就还得继续榨。他笑着说:“行,你去。” 如今凌十二这贵公子已经不理张安了,张安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多的银子不是寻常人能拿得出来的。 便能拿得出来,又凭什么借给他。 必定得对他有所求吧。 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张安打听了山长的家,跑去守着。这等族人聚居之地,族人彼此熟悉,来个外人都十分显眼。 幸好山长家里常有许多学子出入。他一身长衫,拿两篇文章卷起来装模作样握在手里,一看就是族学里的学子,虽在附近徘徊,倒也没引人生疑。 功夫不负有心人,守了两日,真叫他守到了凌五常使唤的那个仆人! 他扯着仆人到避人地方:“我要见她!” 凌五听到张安要见她,还以为张安改了主意,她高高兴兴去见了。 谁知道张安是想借银子。 张安低声下气地保证:“一定还你。” 凌五问:“你借银子做什么?” 张安当然不敢说是去赌,搁着谁听了也不会借啊,便撒谎说:“家里的生意出了问题。” “唷,就你那间小铺子啊。”凌五摇着扇子,笑吟吟,“银子我有,你回去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和庚帖来,我就给你。” 若到最后绝境,或许不是不能。 只张安其实还没到绝路上,他还舍不得林嘉,只好言软语地抱着凌五求:“一夜夫妻百日恩呢,你就帮我这一回。” 凌五推开他,冷笑:“当我是傻子吗?想拿我的钱,就做我的人。想空手套白狼?做梦!” 张安郁郁而归,一狠心,去跟刀疤三说:“我妻子有十亩良田的嫁妆,我押给你。” 刀疤三一听就精神了:“好,来来来,立个字据,按个手印。家里的房宅也可以押的。” 于是林嘉的嫁妆良田和家里的宅子都摁了手印画押,押给了刀疤三。 张安只想赌大的,靠赌大的把输掉的铺子赢回来。 …… 等到最后,浑浑噩噩地被人捉着手,摁下了手印。 张安浑身发抖。 铺子,宅子,良田。 婢女,婆子。 妻子。 老娘。 他自己。 八月二十八,傍晚时分。 张氏在廊下躺椅上歪着磕瓜子。 婆子在煮饭,炊烟袅袅,香味已经出来了。 厢房的窗子敞着,能看到林嘉在窗边缝衣裳。 张氏溜达着过去,隔着窗户问:“缝啥呢?” “白日里虽然还热,早晚都开始凉了。”林嘉道,“娘,我先给相公缝个褡护,再给你做个比甲。” 她说着,拍了拍旁边的另一块料子,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妇人穿的。 张氏很高兴,还要说两句:“这颜色恁地新鲜,我穿不太好吧,旁人会说嘴。” 林嘉抿嘴笑:“怎地不好,日子过好了,就该穿好看。娘不要管旁人,尽管穿。” 张氏道:“好,你说穿我就穿。你给自己也缝件新衣裳吧。” 捶着腰,哼着曲继续在小院里溜达,还弯下腰去闻闻林嘉种的正在盛开的花。 什么都不用操心,有衣有肉,媳妇做了点心都先端给她吃。 这小日子就是好。 想想明天又是儿子该回来的日子,不由十分想念。 臭小子如今用功读书,二十那日本该休沐的,都不肯回来,要在学里赶功课。这要老头子知道了,得多高兴啊。 只不过半个月没见了,不知道瘦没瘦,明日叫刘婆子多烧些肉。 小宁儿捂着肚子跑过去。 张氏:“咋了?” 小宁儿头也不回:“闹肚子!” 冲去了净房。张氏哈哈大笑。 忽地有人拍门。这饭点呢,谁会来?忒没眼力劲。 张氏喊了英子去开门。 英子从厨房钻出来,那嘴上还沾着东西呢,一看就是偷吃了。 张氏笑骂。 英子问了声:“谁啊?” 外面有人低声道:“开门,是我。” 竟是小郎! 英子诧异,卸了门栓,打开门道:“怎地今日就回来了?” 外面果然是张安,却不止张安一个人。 黄昏中,看见好几个男人。都是短打衣衫,其中一个瘦高的,脸上还有刀疤,看着吓人。 英子愣了。 张氏喊了一嗓子:“谁啊?” 英子回头道:“是小郎回来了。” 张氏又惊又喜,往前迎:“怎地今天就回来了?” 却见张安被人推搡着就进来了,呼啦啦好几个男人。 张氏愣了,问:“这都是谁?做什么?你怎地今天忽然回来?” 张安只发抖,说不出话来。 刀疤三打量这院子,收拾得竟相当不错,想来能卖个好价钱。他咧开嘴笑了,道:“我是他祖宗。” 这说话就不是善茬,张氏惊疑不定,喝问:“你是做什么的?来我家干嘛?” 林嘉这时候推开厢房的门出来:“相公回来了?娘,怎么回事?” 众人闻听声音,都转头看去。 黄昏中,分明还是少女年纪,已经绾了妇人头。 家常小衫掩不住清艳容色。若说这等容貌实不该是这等人家能有的,偏又与干净庭院、葳蕤草木相映着,宁谧和谐地融合着。 这个局,凌十二郎出资,凌明辉牵线,刀疤三主持。 说好了,其他的都归他们,凌延只要林嘉。 众人早猜到张安的妻子必定漂亮,只没想到是这样的殊色,都看得呆住。 林嘉也惊疑不定:“相公,这都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张安自摁下手印,一直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敢想。 只到了这时候,没法再逃避。 旁的人的下场都明白,无非是为奴为婢。 林嘉呢?林嘉会怎样? 她生得这样一副容貌! 张安一想到妻子可能的去处和遭遇,就背后发冷。 见刀疤三笑一声,就要冲林嘉过去,他肝胆俱裂。 他猛地冲过去扯住刀疤三,大喊:“嘉嘉!快跑!快跑——!” 第 129 章(求救) 第129章 小宁儿躲在净房里, 瑟瑟发抖。 她本来正在系裤带,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便凑到门缝里去看了一眼。 谁想到看到刀疤三一拧身, 抱住张安的腰,把张安惯出去扔在了地上。 院子里刘婆子也出来看, 除了小宁儿之外这个家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了, 女人们都发出惊叫。 林嘉反应最快,第一个张口喊道:“来人啊,有强——唔唔!!” 却已经被刀疤三捂住了嘴。男人们冲上去,把女人们都塞住了嘴, 令她们叫也叫不出来。再把绳子捆住了手臂。 张氏、英子和刘婆子都被按坐在地上, 唯有林嘉被一个黑口袋从头到脚地罩住套起来。一个男人弯腰, 一把把她扛在了肩头。 林嘉拼命挣扎, 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先把她送过去, 然后去通知那边。”刀疤三道。 那人点点头, 扛着林嘉出去了。 门外停着三辆骡车, 男人把林嘉扔进其中一辆车里,在车门上挂了锁。坐到前头,照着骡子屁股抽了一鞭子,驾车而去。 院子里,男人们已经进屋子翻腾细软。 女人们发抖, 张安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小宁儿从门缝里看着,觉得不好,这么下去, 这些人也会发现自己。 她转头看看净房里, 除了马桶,还有一只箱子, 一个杂物柜子,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 抬头,看见了扁窄的小窗户。 盖房子的时候便会规划出净房,通常这一间,窗户会扁窄而高。 小宁儿踩着箱子爬到柜子上,推开了净房的窗户,往外探出头。 近在咫尺的,便是院墙了。 这时候听见外面的人说:“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有人道:“应该还有个小丫头。” 小宁儿心知不好,奋力从窄小窗户里钻出去,攀上了墙头骑上去。天色昏了,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墙 对小宁儿来说有点高,但也顾不得害怕了。 小宁儿咬牙跳了下去! 男人们踢了张安一脚:“是不是还该有个小丫头?” 张安涕泪横流,说不出话来。男人又转身过去踢了刘婆子一脚,扯了她口中的麻布吆喝着问她小丫头在哪。刘婆子只发抖:“不、不知道,我在烧饭。” 张氏控制不住地瞟了一眼净房。 正被人看见,过去一脚踹开净房的门,里面却并没有人。 扯了张氏口中的麻布问。张氏到底有点市井小人物的机灵,道:“我肚子疼,要上茅厕!” 男人照她脑袋给了她一巴掌:“小丫头呢?” 张氏眼泪疼得流出来,说;“叫、叫她给我兄弟送点心去了,还、还没回来……” 刀疤三道:“先收拾东西。” 众人进房中去翻细软。 通常一家子里都是女人管钱,先去翻女人的妆奁匣子和柜子。 银钱和首饰先装了袋子,再去翻好衣裳、好料子。 一通折腾,装了几袋子的东西。 林嘉的几只满满的嫁妆箱子,更是直接抬出来堆在院子里。 男人们折腾累了,闻到了厨房里的肉香,进去一看:“嚯!有饭吃!” 遂把整口锅端了出来,几个人纷纷盛了饭,就蹲在院子里吃上了。 张安还想趁他们吃饭的时候悄悄爬出去,被发现,又挨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刀疤三骂道:“莫踹坏了他,他这张脸也能卖几个钱!” 几个人猥琐地笑了。 张安只发抖。 待男人们吃饱喝足,抹抹嘴站起来,先把张安并三个女人都塞进一辆车里,箱子细软再塞进另一辆。 刀疤三留了一个人:“你等着那个小丫头回来。” 回来了就绑了走,别再跑去告官什么的。虽则他手里有好多张张安摁了手印的文书,但如果从官家手里走一趟,必要被衙役师爷们扒去一层厚厚油水。 这等事,道上的规矩就是参者有份的。 他前脚刚走,留下的人关上门,又回到凌乱的屋里到处翻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软银钱之类的。 果真在丫头们住的倒座房里翻出来小宁儿藏的一罐钱。喜得他咧嘴直笑,忙解开腰带把钱都卷起来,再系在腰上。 才从倒座房里出来,正开心,忽然几道人影从天而降,跃下墙头、房顶。 此人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会打个王八拳而已。还没看清,人已经被反剪双手按跪下去,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脖子上。 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直喊:“饶命饶命!好汉饶命!好汉可是听到消息来的?他们把值钱的都搬走了!我腰里有钱,分给好汉一半!饶命啊!” 只害怕被人黑吃了黑,丢了性命。 一双黑色缂丝鞋面出现在视野里,一个男子的声音急而沉,杀意森森:“这家的儿媳被带到哪里去了?” 却说小宁儿跳下墙,崴了脚。 她知道事情危急,也知道该向谁去求救,忍着痛,瘸着腿狂奔。 幸运路上遇到一辆才卸下客人,正准备调头回家的车子。小宁儿扑上去抓住车夫手臂:“给你一百文!送我去凌府后巷!!!” 今天碰巧是信芳在府里当值,季白忙活了一天,才刚到家。 才洗过一把脸,刚坐下从桃子手里接过一碗热汤喝了一口,小丫头敲敲门,探个脑袋进来——季白一家虽在府里是奴仆,实际上自己家里也有奴婢使唤。 小丫头道:“有个叫小宁儿的找你,说急。” 季白桃子愕然对视一眼,夫妻两个一起霍然站起! …… 季白的脚步快而急,是跑着进府的。 他没有直接去找凌昭。因凌昭现在长居在水榭里,真要到那里去,路很远。 季白做事讲究效率,他知道自己脚程不够快,一进府直接去了脚程快的人——马姑姑:“快去告诉公子,林姑娘出事了!请他出来!我去召集人手!” 马姑姑二话不说,人倏地一下就没影了。 到了外院与园子联通的那道门,守门的人也是凌昭的人,见着马姑姑忙从腰间解钥匙。 钥匙还没解下来呢,马姑姑一个鹞子翻身,已经从墙头越过去,留下一句:“给翰林留门!” 这边季白才召集了人手,拉了马匹过来,凌昭就已经到了。 季白迎过去:“翰林!” 凌昭喝道:“路上说!” 他越过季白,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走!” 季白也翻身上马,一行黑衣人疾驰而出。 凌府所在之地自然都是富贵人家,光是凌家便占了半个坊区。街上没有商铺和人家,都是整条街只有一户,故也没有行人。马蹄声在刚黑下来的夜色里特别清晰响亮。 季白和凌昭并辔疾驰,飞快而简洁地说明了情况:“小宁儿来求救,有不明身份的人闯进张家,掳走了林姑娘。”凌昭问:“多久之前的事?” 季白道:“约两炷香!” 凌昭不再说话,一踢马肚,骏马箭一样飞驰而出。 一众黑衣人紧随而上。 眼看着前面就是坊门,一人追上凌昭,从怀里掏出一个面衣扔给凌昭:“翰林!” 季白心细如发,喝道:“在外面叫公子!” 众人不知道今晚会遇到什么事,稳妥起见,都带上了面衣。 跟着凌昭回到南方后,很少戴了。但北方风沙大,骑马不戴面衣,连鼻孔都是黑的。面衣是出行常备之物。 凌昭单手控缰,腾出手来将面衣的绳带挂在两边耳上,也遮住了面孔。 只露出一双眼睛,黑得像这夜色。 待驰出坊门,眼前骤然明亮。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灯火辉煌,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金陵的夜,原就是这样繁华喧闹的。 凌昭暴喝一声:“看马!” 行人纷纷躲避,让出路来,马蹄声疾,黑衣人们飞驰而过。 留在张家守株待兔着小宁儿回来的人被制住,闻听黑色缂丝鞋面的人问这家的媳妇,顿时明白原来这人不是来黑吃黑,是冲着张安的美妻来的。 他当即报出了地址,道:“是约好了在那里交货的。不关我的事,饶命!” 然而一报出地址,眼前的黑色鞋面已经转身离去。这人才喊出饶命,后颈已经挨了一记手刀,顿时晕了过去。 什么人掳走林嘉?为什么掳?掳去做什么?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凌昭御马在夜色里没命地疾驰,心急如焚! 现在只有一件事最重要,就是立刻找到林嘉! 金陵有十三座城门。 男人交待的“交货地址”是临近一处偏僻城门,那里人烟相对较少,稀稀拉拉地有一些低矮民居和棚舍。 那个院子很容易被找到了。 院中有个男人,一击就被制服。 凌昭扯住那人的衣领喝问:“张家儿媳何在?” 男人指着一间房子道:“在、在里面,和、和刀疤三一起……” 刀疤三是谁?不知道。 但一听就知道是个男人。 凌昭的心脏沉下去。 他拔了剑。 季白要跟上,他厉声喝道:“都站住。” 若里面发生了什么糟糕至极的事,也不能让旁人看到。他一个人够了。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凌昭踹开了那间房间的门,闯了进去。 凌昭闯进去,看清房中景象,瞳孔骤缩! 第 130 章(挣扎) 第130章 林嘉被扔进车厢里, 肩膀被摔得生疼,还磕到了头。 但这些都比不上内心的恐惧。 她从懂事起就生活在凌府后宅这样优雅安全的环境中,从未经历这样可怕的时刻。 车子动起来, 走了一段,能听见嘈杂声, 显然正从热闹的夜市穿过。 林嘉想叫叫不出来, 嘴被堵住。她人在黑布袋里什么都看不到,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 手被绑在背后,麻绳磨得皮肤疼。 无法呼救,林嘉听着车外夜市嘈杂的声音, 努力让自己冷静。 她手腕柔软, 手指灵巧, 努力翻手用指尖去摸索绳结, 摸索了一路, 隐隐觉得, 似是个活结? 只是摸不到绳头。 正焦急, 车停了。 男人把她从车厢里扛出来,扛进一间房子,弯腰扔在了地上。男人自以为已经很轻了,还是差点摔晕了她。 好在男人身上还有别的任务,他关上门, 从外面栓住,便离开了。 林嘉什么都看不见,但听着好像也没了声音。她努力地翻着手腕, 用指尖去够。许久, 终于捏到了似是绳头。 只她这个角度,根本无法发力, 麻绳又粗糙,系得紧了,根本拉不动。林嘉费了好大的力,终于才把绳结拉开了。 手一得到自由,立刻挣脱了黑布袋,又取出了口中的麻布。舌头都麻木了。 房间昏黑,门窗紧闭。 隐隐看出来是一件柴房,房间一角立着两捆柴。乱七八糟还有一些杂物,柳条筐、破木箱等等。 林嘉试过了门和窗,都纹丝不动,没办法打开。 冷静,冷静,林嘉对自己说。 既出不去,待会必定来人。林嘉摸着墙在屋中巡走,看看有什么东西能作为自卫的武器。 地上有一只摔裂的粗瓷碗,碎片差点扎了她的脚。林嘉把瓷碗碎片用脚轻轻推开些,过去柴堆处,从一捆柴里抽出了几根粗树枝。 在手中握住,感受分量和粗细,最后选中了一根趁手的。 她抱着这根粗树棍,又摸着墙回到了门边。人若要进来,最好的就是从门后突袭他。 她在门口的墙角那里坐下。 到现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张安如何?婆母如何、家里如何? 可有人报官? 当时好像小宁儿不在院里?她去哪了?她那么机灵,有没有可能逃出去? 她若逃了,会不会去报官? 或者,去求救? 林嘉闭上眼睛,等着可能会到来的危险。 刀疤三本来预计在这人之后收拢了细软财物就赶过来的,但中间在张家吃了顿饭,来得晚了些。 他自己的房子就在这个院子附近。但他狡兔三窟,“交货”的地点不在自家的院子里,而是选择了此处。 这是他惯用的手段,以防万一有事,对方不知道自己老巢,自己却熟悉周围,也有地方躲藏逃命。 他的人又分了两路,拉着人的那辆车直接去了相熟的人牙子那里,把那几个人寄卖。至于财物当然都运到自家院子里,先送进房中锁好。 “等全完事,一起分账。”他道,“李大虫,跟我去那边看看。” 余人便留下喝酒,唯唤作李大虫的跟着刀疤三往关押林嘉的院子去。 刀疤三走得很快,李大虫直唤他:“慢些,慢些,着急干什么?他们没那么快来。” 刀疤三却道:“快点,我蠢了,不该叫赵老七立刻就去通知那边的。快点,抢点时间。” 李大虫:“哈?不是说好了,一拿到那小娘立刻就去告诉那边过来收货的吗?” 刀疤三道:“傻不傻,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能破身子!既是个妇人,我还不能尝一尝了?这般美貌,错过了哪还尝得到!” 李大虫终于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赶上几步:“哥哥,我也要!” 刀疤三道:“行行行,我先,你后。” 两人打着火把赶到交货的院子,果然赵老七已经去报信了。 “赶紧地,”刀疤三道,“你先等着,我先来。” 关人一贯是在柴房的,老规矩了。那屋子连窗户都是封死的,就防着人逃。 刀疤三打着火把过去卸了门栓,推开门进去。 林嘉刚才便听到院中有动静,睁开眼就看到窗外隐隐有火光。她立时全身都绷紧了,紧紧握住了手中粗木棍。 刀疤三进了屋,反手关上门。 门后的林嘉便露出来,她一棍子就敲向来人的脑袋! 刀疤三结实挨了这一记,痛叫了一声,扑到在地,火把也掉在了地上。 奈何林嘉力气小,刀疤三这人梳头也不好好梳,一个发髻是歪的,还替他挡了些,竟打不晕他。 林嘉跨上一步,下一棍就要敲下去。 刀疤三/反应也快,抓起地上的火把,反手就向背后抡出去! 灼烫的火焰袭来,林嘉被逼得向后仰退,踉跄了一步。 刀疤三一撑地,已经站起来了。 林嘉举棍打过去,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棍子,扔了火把,劈手一耳光将林嘉扇倒在地! 李大虫听见动静,在外面问:“大哥?怎么了?” 刀疤三隔窗骂道:“臭小娘,偷袭我。” 李大虫哈哈大笑,说:“你手下留情,莫弄坏了她。可值五十两银子呢!” 他们与凌明辉说好的,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交货。 李大虫笑完,举着火把去了别的房里找酒喝。 男女力量悬殊,林嘉被那一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又发黑。 这种情形通常得缓一阵子才能解除这种晕眩感,但林嘉甫一着地,就被手臂的疼痛刺激得摆脱了晕眩。 她抬起手臂,血染红了袖管。原来地上是先前被她用脚推开的碎瓷碗,扎破的她的手臂。 只那瓷碗被她这一冲之力又压得更裂了。其中一片,窄而尖锐。 刀疤三揉揉头被打痛的地方,骂了句娘,道:“你打我作甚,你以为我是强盗?告诉你,是你男人把你赌输给我的,我有他立的字据,以妻抵债。你便是去告官,青天大老爷也会将你判给我。” 林嘉不敢置信。 张安? 那样软软的没有主意的张安? 可的的确确,今日里就是张安引着这些人进了自己的家里。 他最后喊她快跑,显然是知道要发生什么。 林嘉刚刚反抗、自卫的勇气都被这个真相打击得散了。 因丈夫是可以卖妻的。 男人甚至可以将母亲都卖掉。 他们有这个权利。 葳蕤的小院,琐碎的婆母,叽喳的丫头婆子……虽没什么才华,但还温柔肯读书的丈夫。 自己掌握着自己的家,自己操持自己的人生。 为了这样的一个梦,她不肯要尚书府里的锦衣玉食。 为了这样的一个梦,她将那谪仙般的人深埋在心底,当作一片映在水里的月光。 可现在,这个梦被打得粉碎。 林嘉心中的一份坚持破碎了一地狼藉。 “你也别怕,你以后要跟的人可比你那绣花枕头怂包相公强百倍,他可是真正的大家公子。”刀疤三道,“只那之前,先让哥哥尝尝你的味。” 他转身。墙上有铁环,可挂油灯,可插火把。 林嘉悚然回头,正看见刀疤三往墙上插火把。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林嘉已是妇人,怎会不懂! 谁来救救她! 会有人来救她吗? 那个人,那个人,他会来吗? 林嘉匍匐一下,转头,看见眼前地上带着血的碎瓷片。 此情此景,便他来了,也来不及! 此时此刻,得自救! 林嘉抓住了那片窄而尖锐的碎瓷!紧紧握在了手里! 九郎! 九郎! 刀疤三插好火把转身,见林嘉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 “哎哟,不是被我打坏了吧?”刀疤三一惊。 这可值五十两银子呢! 他疾步过去趴下去握住了林嘉的肩头。 梅林里,是谁坐在大石上侃侃而谈,说着少时遇到的险事。书卷气萦身,宛若晨间青松。 九郎十一岁便杀人! 林嘉,冷静,你可以! 肩膀被抓住,刀疤三用力把她掰过来。 翻过身的一刹,林嘉用尽了浑身的力量,狠狠将那一条尖锐瓷片刺入了刀疤三的喉间! 与烧饭时切肉的感觉不一样,那锐器刺破皮肉后,感觉是有空洞。 那种感觉恶心又惊悚。 以至于林嘉条件反射般地又将瓷片拔了出来! 血就喷了出来,溅到脸上,点点,滚烫。 林嘉想要呕吐。她手脚并用地爬开,回头,看见刀疤三歪着摔倒,躺在了地上。 但他没有死。 他的喉管和气道被割破,张着嘴,眼睛鼓凸地瞪着,嘴巴一张一张,好像搁浅了将死的鱼。 他的情形在火把的光下,看起来诡异又恐怖。 林嘉坐在地上,双腿蹬着地后退,一直到身体抵住了墙壁,一动不敢动。 这段对林嘉来说极为漫长煎熬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片刻。 李大虫进屋找到了酒,干了一碗,有了尿意,走出屋子来对着院子撒了泡尿。 看了一眼柴房,还想,怎么这么安静。 刚提好裤子,凌昭的人到了。 林嘉听到了外面有了响动。 凌昭从接到消息,可以说是一分一毫的时间都没有浪费过。 便连具体情况,都是在马上疾驰着听季白汇报的。 他和他的人直接就杀到了张家。门关着,可知里面还有歹人。青城派的人越墙而过,制住里里面留守的人。 凌昭进去,只问了一句林嘉在哪,多一句废话没有。 得了地址,转身就走。 一路疾驰就为了抢时间。因他太明白,林嘉落入歹人之手,多一分一毫的时间,都可能受辱。 到了这里也是这样,根本不去浪费时间拍门喊门。直接翻进来先制住人再开门。 凌昭一路抢时间到了这里,终究是怕来不及,厉声喝道:“都站住!” 他提剑踹开了门。 房间里火把的光跳跃着,昏红。 地上暗红色的血洇开,刀疤三的嘴还在一张一张,像一条必死还未死的鱼。 屋子里不见林嘉,但地上有血迹拖拉的痕迹。从刀疤三的身畔一直延伸到柴堆。 凌昭看见了没藏好露出来裙角。 他屏息,提着剑走过去,蹲下,伸手推开了一捆柴。 尖锐的碎瓷片对着他的鼻尖,微微发颤。 林嘉脸色苍白,眸中充满恐惧。 她的恐惧缘于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能杀掉一个有防备的拿着武器的成年男子。 她性命无忧。 她衣衫完整。 凌昭只觉得浑身都要脱力。 他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话,林嘉有如惊弓之鸟,锐器已经刺了过来! 凌昭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林嘉!是我!” 林嘉僵住,睁大了眼睛看这个背着光,还带着面衣遮住了半张脸的人。 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那个人松开手,摘下了自己的面衣。露出了一张林嘉已经许久没去想也不敢想的面孔。 林嘉突然虚脱,碎瓷片掉落地上,只留下掌心的伤口和鲜血。 “凌熙臣,”她喃喃,“我、我杀了人。” 凌昭回头看了一眼嘴巴还在张合的刀疤三。 空气直接从喉咙的血洞中进入他的肺部,他一时还死不了。 “他还活着。”凌昭告诉她,“你没杀人。” 凌昭站起来,提剑走到刀疤三的身边,一剑抹了他的咽喉,将血洞变成了血渠,彻底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走回来又单膝点地蹲在林嘉面前。 “我杀了他。” 第 131 章(恶鬼) 第131章 林嘉经历了她一生中的至暗时刻, 刀疤三一死,她精神上再也撑不住,忽然向一旁倒了下去。 凌昭伸手接住了她。 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紧紧抱住。 她的身体纤细而柔软。 这样抱着她的情形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的遐思, 只有失而复得、死而复生般的喜悦与后怕。 林嘉被紧紧抱住, 那手臂坚硬而有力。她睁开眸子看了一眼,只看到下颌和喉结。 林嘉知道自己安全了,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凌昭把林嘉从房中抱出来的时候, 众人看到她衣衫完整, 俱都松了一口气。 季白更是脚软。他和马姑姑一起迎上去。 凌昭顿了一息, 把林嘉交给了马姑姑:“你先去, 把她安顿好。她受了些外伤, 给她收拾伤口。” 马姑姑诧异问:“你呢?” 凌昭的眸子幽黑如深渊。 “我留在这里。”他语意森森, “我要看看, 这个‘买家’是个什么人。” 这伙人的头目与人约好在此处“交货”,林嘉便是那要交割的“货品”。 这意味着,有人提前预订了她。 这个人,就是今日令她险遭厄运的根源。 想到房间中躺着的尸体,凌昭的眸中就有阴晦的风暴卷过。 那样的成年男人本不该是她能击倒的, 正常情况下像她这样的一个纤弱女子也不会去攻击一个成年男子。 必是危急情况,她不得不自卫。 根本无需去想,都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 若事情按照他的安排走。虽缓慢但有序, 虽叫人心中煎熬但也稳妥安全。 却有这么一个人, 用最低级的手段,简单粗暴地打乱了一切。 这个人完全没有考虑过, 在他这粗暴的操作下,林嘉可能会受到的伤害。 在另一处城门内,凌昭所想的这个人,今天晚上正惊怒非常。 他正在和凌明辉争吵。 因凌明辉要三百两银子才肯把林嘉交给他。 凌延怒道:“之前才给了你五十两!” 那五十两是因为,凌明辉为了帮助凌延施行这个把张安坑进去的局,要付出许多时间,为这个,不得不辞了给亲戚当账房的那份差事。 这五十两就是凌延补偿给他的。 但其实,亲戚雇佣凌明辉图的就是个便宜。他一个月才六百文,甚至比不上凌府的一个体面大丫鬟。 五十两是他五六年的工钱了。 在凌延看来足够了。更不要说他这些日子借着做局的事,三不五时地从他这里要钱。 殊不知,人的胃口是会被养大的。 从前凌明辉从凌延手里抠出来三两五两就很满足了。可这一个局,不仅让张安越陷越深,也让凌明辉知道,原来钱的单位不仅可以从“文”到“两”,原来还可以用“十两”、“百两”来计量。 被撑大的胃口怎么还能退得回去。 凌延一直从秦佩莹那里要钱,秦佩莹已经生疑,问过好几回了。凌明辉这一开口三百两,险些将他气笑了。 他竟不知道他这大哥如今眼界高成这样了。 只凌明辉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道:“没钱我也没办法。刀疤三那些人不是好相与的。你拿不出钱来,那小娘自会被卖去更赚钱的地方。她生得这样好,以后定能混个头牌,王孙公子一掷千金才得见一面。你想见她,以后就拿钱去砸。想来你尚书府公子,也砸得起。” 他说着,拔脚就要走。 无欲则刚,有求的就只能服软。林嘉已经是凌延的执念。 他只能一把拽住凌明辉,忍气吞声地说:“我现在手里没有这许多,改天给你。今日先把事情办了。我从学里偷溜出来不容易,明天一早还要赶紧回去。” 族学离金陵城老远呢,约定好了今日动手,凌延下了课骑着马赶过来的,紧赶慢赶地赶在关城门之前进来了。 不同于张安这种小户子弟,作为尚书府公子,别的事都可出错,唯读书的事不可以出错。 张安若是逃学旷课,次数多了学里把他除名了就是。 凌延若是敢这样,不到除名的程度,学里便已经通知了尚书府了。 他做事要束手束脚得多了。 凌明辉道:“那立个字据。” 凌延要气疯了:“亲兄弟立什么字据。” 凌明辉心道,这会子当我是亲兄弟了? 他可不信这一套。当初族长把他和杨氏叫去训斥,要说这里面没有凌延的事,才有鬼。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有了字据,哪怕他以后躲进尚书府里也不怕。 凌延没办法。 他实是怕林嘉在刀疤三一伙人手里待久了出事。 她嫁过人,他就捏着鼻子忍了。若再被刀疤三那样的人糟蹋了,实在膈应人。 只好跟着凌明辉去旁边的酒馆柜台花钱借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据,言明欠凌明辉三百两。 凌延接过来一看,大怒:“怎地写赌债?” “不然呢?”凌明辉道,“不然你尚书府公子怎地欠了我小民三百两?总得让人信服吧。” 凌延恨死了。 先忍着气,签名画押。 凌明辉这才肯带着凌延往刀疤三那里去,一路还念叨:“别觉得我坑你银子。房子我都给你赁好了,我还得给你看着人别跑了。我岂容易?哪一样不是要花钱的。你看,我连运人的车都给你准备好了。” “若没我?你怎么办?待会总不能让尚书府的人帮你绑着人运过去吧?若让尚书府知道了,有你好看。” 凌延哼了一声,却无法反驳。 因这些脏事,真的只能让凌明辉来做。包括给张安做局的事,就连他的小厮和长随都得瞒着,悄悄行事。 这世上他最忌惮的,便是尚书府。那是他荣华富贵的来源之地。 两个人一车一马,来到了刀疤三指定的这片偏僻之地。 院子门虚掩着,两个人一推就开了,走进去,安安静静的。 “人呢?”凌延问。 附近本就僻静,进了院子竟全无声息,好像没有活人一样。 “怪。”凌明辉喊道,“刀疤?赵老八?” 他道:“赵老八比我先过来的啊。” 赵老八给他报了信,就往回走了。 怎么竟一个吭声的人都没有。 倒有屋子亮着光。 正房一间,空空的,只有火把没有人。 再去另一间,是柴房,也是只有火把没有人。不同的是,地上有一大滩暗红色的血。 两个姓凌的人面面相觑,脸都白了。 “怎么回事?”凌延咬牙问,“我要的人呢?你的人呢?” 凌明辉也手足无措:“说好了是在这里的。要不然那,我去赵老八的家里再看看?” 他最早给凌延找的帮闲就是赵老八,后来又因赵老八才结识了刀疤三。 凌延却盯着地上的血,说:“这么多血……” 凌明辉也说不出话来了。 因这么多的血,若是人血,大概已经够要一个人的命了。 这会是谁的血?想一想,不可能是刀疤三这一伙男人的。 更可能是一个弱女子的。 一个美貌的弱女子落到一群地痞无赖手中,他们怎忍得住? 她必定是要挣扎的,或者是在挣扎中被杀了,或者是男人太多她没承受住,又或者是她可能贞烈,为保住干净身子用发簪什么的自戕了? 然后一伙子地痞看到闹出人命,处理了尸体,作鸟兽散各自避风头去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死去的刀疤三、活着的李大虫、报完信回来的赵老八、张家的留守人都在凌昭的手里。 总之许多可能的画面在凌延和凌明辉的脑海中同步上映。 最后两个人得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结论: 事情麻烦了! 凌延转身就离开了柴房,疾步往外走。 凌明辉追出去扯住他:“阿玉!你去哪?” “别乱叫!”凌延撕开他的拉扯,“我得走。这的事跟我没关系!” 凌明辉顿时明白他要抽身了撤退了,大怒:“怎地跟你没关系,这些事都是因你而起的!” 凌延冷笑:“谁知道?谁看到?我好好在尚书府,在族学了,谁能从这里拉扯到我身上?这些事都是你做的。你若聪明,也赶紧走,找地方躲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 的确刀疤三这边的事都是凌明辉指挥着的。若有事,刀疤三把他供出来,他铁定跑不了。 赵老八知道他之前是在哪家铺子里做工的,去找,那亲戚就能把他寻出来。 倒是凌延,除了凌明辉,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只知道他是个凌氏的贵公子。 但“凌氏”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族中怕是得有上千户。像尚书府这么多人,含着京城的侍郎府在内,因为没分家,都只算“一户”。 有清贫族人,有殷实族人,也有许多有权有势或者有钱的。 若没有人招供,想从这么多人中找出一个“一身富贵的凌氏公子”,其实难度还挺大的。 这一点,凌明辉想到了,凌延也想到了,所以他想走。 但他忽然又想到了那张字据。 凌延记得那张字据被凌明辉折吧折吧塞进荷包了,他伸手便去抢他腰间荷包:“字据还我!” 凌明辉捂住腰间,愕然:“干嘛?” 凌延道:“人都没到手,怎还拿我的银子!还我!” 因三百两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了。 凌延最近花钱太多,他现在手里根本没钱,都得跟秦佩莹要。 秦佩莹当然有钱,她不仅嫁妆丰厚,她现在还掌着三房所有的产业呢! 但她也很烦人,要钱要多了就会罗里吧嗦地过问。 尤其烦的是,她总是拿着三夫人当尚方宝剑,一怎样就说“我只是帮母亲打理产业,你要这样,我得禀告母亲”。 烦死了。明明那些产业都是他的! 只凌延也没办法,因为他终究不是尚书府亲生的,三夫人却是尚书府的亲儿媳,若他跟三夫人冲突了,尚书府会帮谁不用想都知道。 只能忍。 凌明辉知道,这三百两很可能是他能从凌延那里拿到的最后一笔钱了。 凌延那眼神语气,显然是想摆脱他了。 凌明辉冷笑。 他捂着腰间道:“十二公子想得也太简单了。虽没拿到人,但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以后还可能要担人命官司。我白忙活?” “岂有此理。”凌延恼道,“便买东西,也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这是无赖。” “无赖又怎样。”凌明辉道,“在你眼里,我怕是连个无赖都比不上是不是。我告诉你阿玉,你别想撇清。我若是被牵扯进去,定要把你招供出来。” 凌延脸色变了。 他咬咬牙,道:“罢了,那三百两我会给你,你只别催,我想办法筹筹钱。”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明明是一家子亲血脉,他凌明玉凭什么看不起人,凭什么踩在自己亲娘、亲哥哥的头上吃香喝辣! 主从易位的感觉让凌明辉生出说不出的快感。 他的贪心进一步地膨胀。 凌延难看的脸色让他知道他忌惮什么。如今他的把柄握在了他的手里。 凌明辉森森道:“可以。但以后,我要每个月十两银子。” 他道:“你若不给,我就去找凌尚书说说话。看凌家容不容得你设局诈赌、夺人之妻。” 凌延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咬牙切齿道:“哥,咱两个是亲兄弟!” 凌明辉只冷笑:“既是亲兄弟,就该同富贵。不能你燕窝鱼翅,我和娘吃糠咽菜。” 凌延脸色变幻许久,终于狠狠咬牙:“好,我答应你。我在一天,你富贵一天。只你要明白,我若完蛋,你一文钱都落不到!” 凌明辉得意地笑:“不用你说,我晓得。” 凌延看看他身后的柴房,道:“那房里有血,叫人发现,难保不招惹官家来。刀疤三是不是见出了人命已经跑了?既这样,我们来善后,一把火烧了这房子,不留证据。” 凌明辉也怕担人命官司,闻言正中下怀,同意:“好,烧干净最好。我看那房里就有柴,我们去抱出来。” 他说着,转过身去,给了凌延一个后背。 夜色中,凌延目光幽幽,弯腰抓起脚边半块青砖,照着凌明辉的后脑,无声无息地拍下去。 健康的年轻男人的力量岂是林嘉那样纤弱的女子可比的。 这一下子,凌明辉后脑便迸出鲜血,人直接向前扑到在地,便不能动弹了。 凌延扑过去按住他肩膀 ,高举起手中青砖,狠狠砸下去! 一下! 又一下! 鲜血迸射! 头骨碎裂! 他的富贵,岂能被这个人断送! 他死了,再没人知道他参与过张安这个事! 确定凌明辉断了气,凌延扔下转头,呼哧喘气! 喘了几下,他把手插进尸体腋下,将凌明辉上身抬起,想拖进柴房里,一把火烧掉. 拖着尸体转了个身,向后拖了两步,凌延一抬眼,骇得丢下了尸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夜色里,竟有个人站在院门处,似正看着他。 看不见脸,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负着手,腰间佩剑,身姿挺拔。 再抬眼,更骇人。 院墙上、屋顶上竟有好些人! 都是黑色的影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有的抱着手。似都在看着他。 无声无息,于暗夜中显形。 “鬼……”凌延吓得灵魂出窍,“鬼……” 岂不知,这些人俱都看着他,也像是在看恶鬼。 第 132 章(破碎) 第132章 林嘉醒过来, 看到不熟悉的帐顶。 帐子外有光,灯光或者烛光,应该还是在夜里。 她睁着眼躺了许久, 慢慢坐起来。 帐子外有人,听见声音立刻就过来了。 帐子撩起一条缝, 那人惊喜道:“你醒了?” 声音熟悉。 林嘉转眸看过去, 唤了一声:“桃子姐……” 其实该叫季白嫂子,之前她就已经改口了。桃子能感觉到,她语速和眼神都似乎有点迟钝。 毕竟受过惊吓。桃子端过一杯水,端到她嘴边, 怜惜地道:“先别说话, 喝点水。” 林嘉就着她的手喝了。 待桃子放下水杯, 再转回身来看, 觉得林嘉的眼神似乎清醒点了。 果然, 林嘉唤了声:“季白嫂子。” 她顿了顿, 问:“……他呢?” 这个他不指名不道姓, 却独一无二地指代了一个特定的人。 桃子道:“他还在那边处理那些事。是季白和马姑姑先把你接回来的。” 林嘉问:“这是哪?” 桃子道:“一处空宅子。是四房的产业,以前都是赁出去的,可巧租客上个月搬走了,正空着。只细软东西都是我临时搬过来的,你先凑合。他们还在往这边搬东西, 夜里不大好弄,明日就都能齐全了。” “麻烦你了。”林嘉道。 桃子道:“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可吃过晚饭?可要吃东西吗?有熬好的粥。” 桃子心细,因小宁儿到她家报信的时候, 也就差不多是晚饭前后。 林嘉确实腹中饥饿, 便吃了一碗粥。 又问:“可能洗漱?” 桃子便去打水来给她洗漱。 林嘉细细地洗漱一番,连脖颈间也擦拭干净了。 只手臂上缠着白布, 还透了一点血迹。桃子看了都心疼,问:“疼吧?” 林嘉道:“还好。” 得感谢这一道伤口,疼痛感使她很快摆脱晕眩,才能快速地反应。 桃子还拿了干净的新衣裳来:“是我的,还没上过身。你先凑合。明日就好了。”【明日就能齐全了。】 【明日就好了。】 是因为明日,有凌熙臣吗? 林嘉接过了干净的衣裳。 凌昭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了。 林嘉和衣而卧,半睡半醒着,忽然醒过来。 槅扇门外的次间里有响动,有人声。那声音低低沉沉,太熟悉了。 她立刻起身,趿上鞋子就过去拉开了门。 凌昭正向桃子询问林嘉的情况,里间的门却开了。 凌昭看过去,看到林嘉清幽的眸子,半张脸,雪白。 次间里的谈话戛然而止。 凌昭大步过去,看着她,低声问:“你醒了?还好吗?” 林嘉点点头,把槅扇门完全打开。 凌昭看到她原来披着头发。乌黑而柔顺,一些堆在肩头,如卷云,一些垂在身后,似瀑布。 凌昭屏住呼吸。 她这私密的模样他见过,在梦里。 林嘉退后一步,让出了门口。 凌昭沉默了一下,迈进了里间。 林嘉看了一眼桃子,轻轻关上了门。 桃子根本不敢抬眼睛,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退出去,还是该在这里听唤。她入府伺候凌昭以来,从来没这么为难过。 咬了咬嘴唇,她还是退了出去。 季白在外面,见到她,讶然:“你怎么出来了?” 桃子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他一眼。 季白忽然失声。看了一眼里面,再看一眼桃子。 桃子摇摇头,表示里面什么情况她什么也不知道。 季白嘴角有了笑意。 桃子看到,只叹了口气。 男子和女子,果然常无法共情。 凌昭一步迈进去,便转身。林嘉关上了门,也转身。 两个人便面对面,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林嘉先开口,问:“那边……” “都处理好了。”凌昭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告诉她:“这里是金陵,凌家百年之地。” 在这里,凌氏是个庞然大物。 所以,不论是谁的死,谁的生,都不用惧。 林嘉点点头。 她垂下头去,好像是看着地,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凌昭望着她的发顶。 许久,她抬起头来,看着凌昭。 四目相对片刻,她又垂下视线。 “九公子……”她低低地唤他。 她上前,靠住了他的胸膛,伸手抱住了他:“我怕。” 凌昭心悸,喘不上气来。 这情境他也见过,还是在梦里。 甚至刚才他迈过门槛,进入她就寝的里间时,未尝不曾在脑海里期盼过。 或者说,预料过。 但当这情境真的发生的时候,他还是心悸。 可能是因为盼了太久,或者他喝了太久睡过去不会做梦的药,以至于不敢相信已成真。 凌昭知道,此时此刻要得到她是如此地轻而易举。 只要伸出手,他那些狂悖颠乱的梦就都可以实现。 那些炙热煎熬就都可以消失。 是她许他进来的,是她许他伸手的。 是她对他投怀送抱的。 可她……在他的怀中正发抖。 凌昭看得明白一切。 她今晚投入他的怀中,非是因为心悦他,而是因为信念的崩溃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将他当作了救命的浮木一般紧紧抓住不放。 这是他想要的吗? 凌昭想起梦里她氤氲湿润的眼睛,该有欢喜和羞涩,满满的都是情意,而不是恐惧破碎和孤注一掷。 凌昭伸出了手。 他真的太想抱住她,紧紧地在自己怀中,像梦里那样。 但他弯下了腰去,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嘉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睫都在颤。 凌昭抱着她走到床边,将她放下。她才睁开眼睛,她垂下头,手攥紧。 她真的只能做到这里了。 太羞耻。 凌熙臣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在床边坐下。 伸出手,拢了拢她肩头微乱的长发。 “嘉嘉。”他轻声道,“以后我照顾你,再不把你交给别人了。你不要怕。” 他轻轻拉上被衾,帮她盖住了腿。 有些话不必非得用语言,一个动作也可以表达接受或者拒绝。 林嘉抬起眼看他。 皎皎君子,如日如月。 悬在天上,映在水中。 林嘉的泪水涌了出来。 “凌熙臣。”她声音喑哑,“张安,张安卖了我!” 她伏在了被衾上,大哭。 她以为有了丈夫,就有了家。 结果丈夫卖了她。 若不是有凌熙臣,以后是为奴为婢,还是青楼为妓,都由不得她。 凌昭知道她哭什么。 她其实从来不需要一个丈夫,她也不是为着张安哭。 她一直以来需要的,是一个落脚的支点。 譬如张家的小院。 以这里为支点,她落地,站稳,扎根,撑起自己的世界。 这也是从前他支持她做的事。因为她信念坚定,不会为他而改变。 张安把这一切都毁了。 或者该说是,凌延把这一切都毁了。 这两个人,一个性子软弱无能,一个手段卑劣粗暴,他们联起手来,摧毁了林嘉的世界,摧毁了林嘉的信念。 林嘉哭得伤心极了。 凌昭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他后怕。 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束缚太多,行事急不得,如果不是凌延的手段粗暴直接,立竿见影地收效,那么,摧毁林嘉的人就会变成他。 若那样,那时他是否还有勇气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碰触她? 凌昭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憎凌延,还是该谢他抢先作了本该他作的恶业。 凌昭踏出正房的时候,一弯月亮挂得高高。 季白大失所望,咕哝了一句:“怎么出来了。” 虽轻得只有他俩能听见,桃子还是狠狠碾住他的脚。 凌昭站在阶上,抬头望着弯月。 每个人都想要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有的人为之努力,有的人行事卑鄙,有的人没有担当,有的人思虑着日后的日后,到底要怎么偿。 看看季白和桃子,他轻声道:“她睡着了。” 哭着哭着,就那样哭着睡着了。 他还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 他想,若她明天醒过来还投进他怀中,他就紧紧地抱住她再不放开了。 凌延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梦见自己杀人了,杀的还是自己的亲大哥。 然后他见了鬼。 太惊悚了,以至于他突然惊醒过来。 睁开眼,看到的是阳光。太好了,鬼是不能见阳光的。只是梦而已。 但怎么会睁开眼就看到天空和日头? …… 凌延猛然惊坐起,发现自己依然是在刀疤三交货的院子里,只天已经亮了,不再是夜晚。 一转头,凌明辉的尸体近在咫尺。 夜里只看到血糊糊黑乎乎的一片,阳光底下看得清楚,那头骨都碎裂了,里面的东西都溅出来了。 有些东西只能存在在暗夜里,是不能暴露于阳光下的。 凌延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地,他四肢并用地爬开,呕吐了起来。 不是梦,原来不是梦。 他想起来了,他看到了很多黑色影子,鬼魅一般出现。 他当时太惊恐,爬着想跑,才转身就后颈一麻失去了意识。 现在鬼没了,凌明辉的尸体却还在。他本来昨天晚上想把他和房子一起烧掉的。 这里偏僻些,没有繁华夜市,晚上外面路上没人,正好做些杀人焚尸的事。 如今天都亮了,外面必定有人了,怎么办?直接跑吗? 才想着跑,院门口出突然有人扯着嗓子高喊:“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快来人呀!!!” 凌延惊恐望去,有人已经探头探脑。 很快就有大胆的人进来看了,看见了凌明辉的死状,都扛不住要呕。 “抓住他!抓住他!”人们喊着。 “不,不是我!不是……”凌延无力地企图辩白。 带血的半块青砖就在旁边地上,那上面还有他的血手印呢。他衣衫、脸上都还有溅的血。 “报官!报官!” “先捆起来!” “呕~~~~” “别看了!找个席子先盖起来!” 第 133 章(惩处) 八月三十才是休沐日, 今天才是二十九,凌尚书是从公房里赶回到府里的。 凌六爷迎上来,禀报:“已经派人去请族长了。” 尚书府三房的十二郎杀了人, 被杀的也是凌氏族人,关系上来说, 是远房堂兄。故这个事, 族长也得出面。 凌六爷顿了顿,道:“苦主是东楼十七婶,被杀的是她的长子。” 凌尚书贵人事多,也不是很能理得清这些边边角角的远房亲戚, 只觉得听着耳熟。因亲戚的事若要求助尚书府, 通常到管事那里或者老六那里就已经能解决了, 通常到不了他这里。 凌六爷一看就知道老爷子记不得了, 提醒道:“十二郎亲生的那家。” 凌尚书脚步突然顿住, 吃惊地看向凌六爷。 凌六爷点头:“被杀的是他亲生兄长, 唤作凌明辉。” 两个人一路走, 凌六爷一路给凌尚书补充信息:“说是赌债纠纷。照十二郎的说法,是他那兄长诱他去赌,欠下了赌债。两人撕打起来,失手误杀了。只……” “咳。”凌六爷道,“仵作验尸, 凌明辉后脑碎裂,凶器是一块青砖。十二郎……十二郎无伤。” 凌尚书再次顿住了脚步。 他曾在大理寺任职,于刑律案件都不陌生。这一听便知, 哪是什么“撕打误杀”, 这是背后袭杀。 凶器是一块青砖,大概率是临时起意。 但临时起意也是故杀, 即故意杀人。与失手误杀的过杀,即过失杀人,完全是两回事。 一个判斩,不可收赎;一个判绞,可收赎。 凌尚书来到厅中,厅中等着他的是应天府推官。 推官道:“府台令我给大人先通个气儿,具体怎么定,下午府台大人亲至再议。” 因嫌犯和死者同族,又是大族,官府都得和宗族协调着来,不能只凭律例判案。 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宗族若愿意,内部就可以处理消化。地方官员也乐意如此,这样他们的任期内“案件”发生数就会少。 时下考核官员政绩,案件发生数、诉讼发生数都是考核标准。 所以应天府尹要等着凌氏族长到了再一同议。族长在城外,这一去一回,就得下午了。 推官带来了相关的文书和证据给凌尚书过目。 一张凌延签名画押的赌债字据。一份凌延的口供。 凌延也不傻,杀凌明辉的事无可抵赖,他承认了。只一口咬定是兄弟二人因赌债发生纠纷才误杀,又说是凌明辉嫉妒他富贵,故意诱他去赌,从他这里坑钱。 至于林嘉、张安、刀疤三等人的事,他绝口不提。 背一桩人命官司就够了,可不能再背第二桩。 他其实十分惴惴,不知道柴房里那摊血怎么解释,想着万一被质问,就推说是凌明辉的血。 没想到根本没人问。他有些诧异,但也不可能自己再提起,就干脆闭嘴。 他不知道,官府的人赶到的时候,只有他和凌明辉的现场。柴房里已经被清理过,刀疤三的血全被冲洗干净。 凌延的杀人案里,凌昭要张安和林嘉全部隐身。 他知道,凌延只要不傻,就不会主动再背一条人命。 凌尚书谢过了推官,送了客,对凌六爷道:“叫九郎、十一郎都来。” 凌昭及冠已出仕,十一郎虽未及冠但已成亲,以时人的眼光来看,也算是大人了。如今家中有事,他们都该参与进来,便没有发言权,也可以看看听听,旁观学习。 凌六爷道:“叫十四也来听听吧。” 他是十四郎的亲爹,几个儿子中十四郎一枝独秀。虽不敢妄想他像凌昭那样,小小年纪就出仕,参与家族事务,但也想为十四郎争取个旁听权。 凌尚书道:“他还小,心性未定,先好好读书,不要为这些事移了性情。” 他批评凌六爷:“勿要揠苗助长,伤了仲永。” 凌六爷唯唯受教。 凌昭今日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太阳高悬。 身体和精神有阔别已久的放松感。自然睡眠终究和服药昏睡是不一样的。人身体的需求骗不了人。 他起床后便在等着,果然等到了应天府来了人,又凌尚书派人来唤他。 从容去了议事厅,连他在内,在家的四个成年男人是凌尚书、凌六爷,他自己,和十一郎。 十一郎已经被这个事震惊了——他的兄弟中,竟有人杀了人,不可思议!他见到凌昭,便忍不住叫道:“九哥!九哥!你可知道发生什么事!” 凌昭到了,凌六爷便把事情完整又叙述了一遍。 十一郎先前只知道凌延杀人,待听了细节,更震惊。惊于凌延赌,惊于赌之危害之大,更惊于凌明辉后脑碎裂而凌延身上无伤。 他已经不敢说话。 凌尚书问:“熙臣,你怎么看?” “不能是故杀,有损声誉。”凌昭道,“按过杀论,判绞即可。” 故意杀人是先有杀人之心后行杀人之事,这是恶。 过失杀人是少年人争执撕打中失手了,是错,但不是恶。 二者性质完全放不同。所以虽都是死刑,但故杀判斩,尸首分离,必须偿命,非大赦不许收赎。过杀判绞,能得全尸,也允许收赎。 这个思路是没问题的,凌六爷也是这么想的,他点点头,正要说话。 凌昭却还没说完,他接着道:“至于要不要收赎,听三伯母的,毕竟是她儿子。” 凌六爷和十一郎都愣住。 凌昭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一如往常,毫无波动。 凌六爷看向凌尚书。 偏凌尚书面色阴沉,竟不反驳,只“嘿”了一声。 看小儿子望过来,他道:“怎了,你觉得不行?” 凌六爷额上冒汗:“这……” 怎地家里人犯了事,除了尽力营救之外,竟还有“叫他去死”的选项? 凌尚书道:“树大生繁枝,枯枝烂叶,根子坏了,当剪则剪。” 纵他们能从官面上把故杀改成过杀,也改变不了凌延背后袭杀亲生兄长的事实。 那头骨都碎裂了,脑浆都迸溅出来了,这等狠辣歹毒,实令人憎。 这事暂时府里内部议定,具体还要等下午族长、府尹都来了再正式商定。 但得通知三房。 便派人去请老夫人、三夫人和秦佩莹。 这三人来的时候都惊疑不定,因家中妇人被唤到前面的议事厅,必是出了大事。 老夫人问:“出了何事。” 凌尚书看了一眼三夫人,说:“老六来说。” 三夫人被公公这一眼看得惴惴,和秦佩莹对看了一眼。但秦佩莹也是满心困惑,不能给她什么答案。 凌六爷把事情简洁一说,老夫人震惊无语,三夫人直接瘫倒在地,秦佩莹蹲下扶着她,只咬着唇,面色阴沉。 凌尚书道:“会给他定为过杀,判绞。要不要收赎,老三家的,你来决定。” 收赎,便是以钱赎罪。 依大周律,若故意杀人,会判斩首,必须偿命。只有遇到大赦,才可收赎,赎银二十两。 斗殴过杀,判绞刑,可收赎。赎银十二两四钱二分。 也就是说按《大周律》,凌家出十二两四钱二分银子,凌延就不用死了。 会改判流放、坐牢。 凌府要肯出足够多的银子,也可以把凌延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三夫人被凌延做的事惊到腿软。 可她养了凌延好些年了,仔细一想,内心竟觉得,其实没那么意外。想起当时凌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便是让人假冒亲族冒领孤女再转手给他,三夫人隐隐生出“那个人,果然做出了那样的事”的感觉。 背后偷袭,击碎头骨,杀死亲生兄长。这狠毒感让人身上生出鸡皮疙瘩。 三夫人根本就不想再要这个“儿子”了! 只是要让她说出“不必收赎”的话来又怎么可能。她与凌延有礼法上的母子关系,现实中的抚养关系,她是怎么也不能做一个不慈的母亲的。 “还、还是得、得赎的吧……”她期期艾艾地道,“总、总不能让他去死,毕竟,毕竟是咱们家的孩子。” 凌六爷和十一郎都松了一口气。 凌尚书神情只淡淡。 三夫人垂下头去。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凌延再回到她身边来。一想到这人骨子里恶得流脓,她就浑身发毛。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养个嗣子,怎能亲口说让那嗣子去死。 她回避了凌尚书的目光,把头深深垂下去,其实内心里很希望在场有什么人站出来说“十二郎恶得很,怎能留在我家”,然后想办法替她把凌延从身边赶走。 这时候,果真有个人说话了。 那声音清越而冷淡。 只听他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十二郎有杀人之心,若无惩处,恐日后更行大恶。赎了死罪去,活罪不可饶。如此,才能叫家族子弟明白,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以为警示。” 三夫人是十二郎的母亲,这事必须得问她的意思。凌尚书问:“老三家的,可有异议?” 三夫人帕子捂住脸:“我妇道人家,听家里的。” 凌尚书便点了头,敲定了这个处决。 但凌昭还没说完。 “此事面上虽掩过去,但实质恶劣至极。”凌昭道,“赌博之瘾,杀人之意,无一不恶劣,实乃坏家之本。” 秦佩莹立刻跪下谢罪:“都是媳妇的错。十二郎最近总拿钱,我与他争吵过几次,却无力阻拦,请祖父责罚。” 凌尚书道:“他住在学里,旬日才回,你如何看得住他。起来吧,不怪你。” 秦佩莹也是帕子捂脸。 秦家女到这时候,姿态也是优雅的。 凌尚书对凌昭道:“你接着说。” 凌昭道:“大宗大族,若想长盛不衰,必得修理枝叶,剪除腐烂败坏之处。” “凌延所行之事,当除族。” “凌明辉嫉妒族人富贵,以赌诱之,品德败坏,当除族。” 凌六爷和十一郎都长大了嘴,脑后生了冷汗。 怎竟连死人都要除族? 被宗族除名之人哪还有生路,别说生,凌明辉死后除族,都进不得凌氏的祖坟! 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这于时人来说,顶顶不能接受,也实在太惨了。 凌昭抬起眸子。 昨夜,他亲眼看着凌延和凌明辉进入院子,亲耳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林嘉的遭遇,全出自这二人之手。 于凌延,他为了保住尚书府的富贵不惜弑兄。 那就剥夺他的身份与富贵。 于凌明辉,死了就无事了? 给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 134 章(落定) 众人都垂下了头, 没有人提出异议。 所有的人目光都移动,聚到了秦佩莹的身上。秦佩莹深深垂着头, 沉默着。 三夫人看了秦佩莹一眼,忽然跪下:“父亲、母亲!” 有心想为秦佩莹求情, 却不知道该怎么求。只急得眼泪流出来了。 “只苦了十二弟妹。”凌昭道, “十二弟妹若愿和离,凌家再补一些嫁妆与她。日后,再择佳婿。” 大周朝并不禁寡妇改嫁,当然, 若守节, 会受到褒赞。 但秦佩莹太年轻了, 她比林嘉都大不了太多。若说她和凌延有多深的感情, 凌昭不信。若要她守, 未免残忍。 且太年轻, 万一守不住做什么丑事, 又是麻烦。 凌昭对秦佩莹也作出了安排的建议。但他终究年轻,有些事还没顾虑到。 但凌尚书当然能想到,他便看了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会意,问:“七娘,你可有子嗣信?” 秦佩莹握了拳, 道:“尚未。” 她才来过一回癸水,确信未曾有身孕。 老夫人叹气:“你自己选吧。总之凌家不会亏待你。” 秦佩莹脑子里信息纷乱,正在激烈地比较着自己可走的道路的优劣。 作为庶女, 若和离回家二嫁能嫁个什么样的? 先不说丈夫, 若是赶上一个成日里让媳妇站着立规矩的婆婆,就先受不了。 且她嫁妆这样厚的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因为她嫁的是凌家, 丈夫虽嗣但嫡。若嫁去别家,未必不被娘家克扣了嫁妆。 秦佩莹一咬牙,跪了下去:“七娘不和离,生是三房的媳妇,死是三房的媳妇。” 她磕下头去:“七娘未曾为三房延续香火,实大不孝。十二郎人品恶劣,也不配为凌家三房延续香火。听闻长房、二房的兄长们都有儿子,愿过继一庶子,为我公爹承继三房产业,延续三房香火。” 除族这种事,具体怎么除,除一个人,还是连坐妻儿,甚至连坐父母兄弟,其实没有死规定。 全看族中耆老们的决定。 尤其女人若已经有了孩子,也有只除其父族籍,不除母子的,即令孩子取代其父继承他这一房。 具体落到秦佩莹身上,这个事说白了,全看凌尚书的意思。 所以秦佩莹要跟凌尚书来谈交易。 过继长房或二房凌昭堂兄们的庶子到三房,这样,不仅凌三爷的产业留给了真正的凌家人,秦家两代女人的嫁妆,也留给了这个凌家真正的亲生血脉。 以此,换取她未来的自在生活。 没有男人管束,和同是秦家人的婆婆在家风清正的凌家相依过日子。 自在又富足。 这笔买卖划算。远胜过二嫁庶女,嫁什么老鳏夫给人做后娘的。 凌尚书和凌昭都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头脑清醒,该比三夫人会管教孩子。不至于再养出凌延这样弑兄的畜生。 凌尚书点点头:“秦、凌两姓世代交好,不该为他一个坏了姻亲关系。以后你和你母亲踏实过日子,待我与大郎、二郎商议了,给你挑个孩子。” 三夫人欢喜落泪,直摇秦佩莹的手臂。 秦佩莹伏下身去磕头:“多谢祖父。” 这个事就这么决定了。 下午族长来了,应天府尹和负责刑名的推官也来了。众人碰了一下头,就把这个事最终敲定了。 这时候,外面却有喧哗声。众人都往门口望去。 凌尚书问:“何人喧哗?” 仆人进来禀报:“是和族长同来的东楼十七奶奶。” 那女人哭闹着要尚书府赔她的儿子。 这等妇人最麻烦。她是亲族,又是寡妇,对她连重话都不好说。 凌六爷打理庶务,最不喜欢与族中妇人打交道,麻烦死了。 若任她哭闹,又太难看。凌六爷正皱眉,凌昭对仆人说:“去告诉她,她若坚持,尚书府也不徇私,定叫杀人者给她的儿子偿命。” 这话带出去,外面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了。 府尹和推官都瞄了一眼凌家探花郎,神情微妙,俱都心想:真损。 府尹咳了一声道:“那就这么定了,判绞,贵府出银收赎,减等为流。那咱们就往云南发?” 凌尚书点点头:“正好,我有个族弟在那边做知府。” 便有族人照顾,云南也是出了名的瘴疠之地。罪犯常发配到那里,充实人口。又有百夷部落,常有争斗流血,实不是什么美妙之地。 凌府也够狠的,竟不肯再捞这十二郎。但换位想想,若是他家,嗣子杀亲兄,他也肯定不会再捞。 谁愿意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 凌家的人先送走了应天府尹和推官,再和族长商议族内之事。 凌延和凌明辉除族,并保下了秦佩莹。 族长并无异议,甚至还很怜悯秦佩莹这晚辈,只觉得她运气太坏了。 毕竟在男人眼里看来,一个女人若没有丈夫,那就是太糟糕了,要同情她一下。 把族长也送走了,凌尚书捶起了老腰。 凌六爷忙过去搀扶。 凌尚书道:“待判决下来了,你去打点一下押送的公人……” 凌六爷道:“好,让十二路上少吃点苦。唉……” 凌尚书看了他一眼。 凌六爷不解其意。 凌昭道:“六叔,祖父的意思,打点好公人,叫凌延此生不必回来了。” 怎么才不必回? 凌六爷终于明白了。 路上死了就不用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十一郎闷不吭声,六爷也不吭声。 直到快到岔路口,十一郎终于开口:“爹,他们怎么能这么……” 这么平静地说出让十二郎去死。 不止是祖父,连九哥也是。 “可能,官场上见得多了吧……”六爷呢喃道。 一个大家之中打理庶务的通常都是没有能力走举业的那个儿子。 虽有挺多油水,但辛勤忙碌,在家里的地位和说话分量却远不如那些出仕的子弟。 不免心中不忿。 “十二郎这样的,确实不能再要了。”凌六爷叹道,然后问儿子,“如果你明白这一点,让你去拍板,你能做到九郎那样吗?” 十一郎想了想,脸上现出踌躇之色。 凌六爷便知道他做不到。 就如他自己也做不到一样。 还有三夫人也是。 其实都知道十二郎这个人不能留了,但做不到自己站出来顶这个锅,去对人命作出抉择。 凌六爷对钱粮庶务颇为擅长,但真到了决定人命,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才觉出来自己不行。 下不了那个狠心。 明明心里也厌十二郎,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砍去这根坏枝条。 凌六爷叹息一声。 突然明白那些出仕的人和自己面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他面对仆人和商人,居高临下。 兄长侄子们,却是要迎风而上。不管风浪多大,走在前面的人必须顶住。 面不改色地决定别人的生死,沉稳冷静地指引家族的方向。 “别学我。”凌六爷道,“学学你九哥。” 他又道:“幸好没让十四郎来旁听,他还小。” 还是专心读书吧。 因为处理这些事,凌昭出门的时候接近傍晚,阳光斜斜已经带了金色。 来到那宅院里,信芳去叫门,开门的是季白。 季白现在的差事就是守着林嘉。 这院子是个小巧的三进院子。前院有倒座房和车轿厅,中间一进是主院,后面有后罩房。 跨院是个精致小巧的花园。 凌昭去的时候,林嘉和桃子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一起打络子,马姑姑在旁边磨她的剑。 桃子的女红不算差,凌昭很多贴身的里衣都是她缝的。只她打络子实在不行,缠成了一团,懊恼地揪扯。 林嘉便在夕阳的金光里笑了。 仿佛岁月静好,以至于凌昭一时不舍得过去破坏画面。 但林嘉抬眼看见了他。她的笑容就淡去了,一下子似乎回到了现实里。 桃子察觉异样,回头看到凌昭,忙站起:“公子。” 马姑姑虽也起身了,但她没有桃子那么有眼力劲。 被桃子揪着走了。 小花园里只剩下凌昭和林嘉。 凌昭撩起衣摆在石鼓凳上坐下。 林嘉低垂着头打络子,不说话。 凌昭先开口:“今天事情多,一直脱不开身。” 林嘉“嗯”了一声。 凌昭便也不说话,安静地看她打络子。 以前看手札里,父亲有时候会看着母亲做无聊的事,一看看好久。凌昭不能理解这种浪费生命的事情。 可林嘉的手指纤细白皙又灵巧。那些彩线在她的手里特别乖巧听话,任她摆弄。 凌昭觉得他可以看一天也看不腻。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她的手捏着未完成的络子,停了下来。 她却还一直垂着头。 许久,她轻声说:“我昨天糊涂了,冒犯了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凌昭道:“我未曾觉得是冒犯。” “你守孝呢。”林嘉道,“所以是冒犯。是我的错。” 昨天确实没有想起这一点,昨天满心里都是惶然不安,只想抓住什么。 她没了丈夫,没了家,没了嫁妆,甚至连身份都没了。 她都不知道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只知道张安把她抵了赌债了。 她现在还算是自由身吗?卖妻的契约是否成立有效? 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人了。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凌熙臣。 林嘉才想着这个,凌昭看出她双眼失了神,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叠纸放在了石桌上。 林嘉终于抬起眼睛。 她放下络子,拿起那叠纸一张张看,越看脸色越苍白。 从五两八两,到十几两、几十两,突增至几百两也就是几日之内的事。 先押的是铺子,然后一样一样地,都押进去了。 最后没得押了,欠了庞大的赌债,只能拿人来抵债。 林嘉闭上眼睛:“他把他自己都抵债了。” 张安,无可救药了。 这时候不知道张氏还会不会说那句“他还小”。 “这是有人做了局。”凌昭解释道,“那些人惯会做这种局,诱人入彀,让人倾家荡产,卖妻卖子。” 林嘉怔怔道:“为什么会这么坏?” 凌昭道:“就是这么坏,没有为什么。世上就是有许多人,行的是坑蒙拐骗盗抢强之事。” 他说着,从林嘉手里拿回那叠纸,当着她的面撕碎了。 那些把林嘉当作货品交易的契约,都不存在了。 “似你这样的,需要有人保护。”他道,“嘉嘉,是我给你选错了人,以后,我来保护你。” 但林嘉依然很迷茫。 “我不懂。”她说,“那我现在算什么?我还是张安的妻子吗?” “张安,他现在在哪呢?” 第 135 章(牵手) 昨夜里他们从晚饭时分忙碌到半夜。 处理了刀疤三的尸体, 拷问了赵老七、李大虫三个人,问出了刀疤三的老巢,过去全抄了。 才抄完, 押送张安的同伙回来了,正好一起抄了。 张安昨天被送到人牙子那里去了。他把自己都输了。 也未必是拿自己赌了, 总之他生得那样的美貌, 本身也可以变成“货品”。 等陷进去,就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了。都是被强拉着按手印的。 挟持着这个人,先把他家人都控制住, 再分细软, 再脱手房产店铺等等。 牙人们都熟悉这些人的, 压的价也低。刀疤三一伙也习惯了, 都是低价出手, 只求赶紧回钱。 只要选中了目标人物, 就是一条龙下来一气呵成的流程了。 “他在牙人那里等着被出售。”凌昭说, “我暂时没有动他。” 林嘉问:“他会被卖去哪里?” 凌昭道:“脏地方。” 林嘉不懂男子能被卖去什么脏地方。 她知道她该开口请凌昭把张安一家人弄出来。 “我竟不想你去救他。”她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昨日听到消息的一瞬,凌昭也有弄死张安的心。只隔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之后,他没了这个想法。 被类似刀疤三这样的人专门做局设套,别说是张安这样一个心性轻浮不定的少年郎, 便是许多日常看起来还算头脑清醒心志坚定的成年男子,都很难不陷进去。 甚至于凌昭自己也一样在给张安做局,只不过他的局太稳妥, 以至于恶事都被旁人抢先做了去。 想清楚这些, 凌昭对张安已经没了弄死他的心。 说到底,如果他没有把林嘉嫁给张安, 便没有凌延找人设局。张安家的铺子虽不太好,也不是吃不起饭。靠着脸娶个旁的嫁妆厚的姑娘,日子照样能过。 或许就平平安安地一辈子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卖了老娘卖自身。 而所有这些局这些套,和所有这些人,都是环绕着林嘉,以她为目标。 凌昭本来今日是打算详细告诉林嘉背后的真相的,但他现在改了主意。 他恐林嘉知道这一切后,会原谅张安,更恐她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在她自己的身上。 女子都是被这样规训的。 自古皇帝没有治理好国家,都怪奸妃误国。 女子长得太好,旁人便指着她道:招祸。 “他死不了。”他道,“先不用去管他。你的身份,不用担心,我都能处理好。” 林嘉道:“我不想再作他的妻子了。” 有林嘉这一句,凌昭觉得浑身都通畅了。 因人总是易对第一次生出留恋。 张安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张安虽有百般不是,却的确是个易让女子动心的俊美少年。 这两样叠加起来,凌昭很怕林嘉放不下他。 林嘉自己想与张安恩断义绝,胜过他从中隔断。 他这情不自禁的喜悦发自内心里,连眸中都有了笑意。 林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去,问:“我杀的那个人……” “我杀的。”凌昭纠正她,“已经处理好了,他的同伙也都拿在我手中。东西都追回来了,只被他们碰过,没必要再要了,回头都给你置办新的。” 昨天晚上尚仓促,这宅子的东西都是临时凑合的。 今天桃子和季白忙了一天,宅子里焕然一新,东西全齐了。 林嘉道:“张家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我有一样东西,是我娘遗留之物,必须得拿回来。” 凌昭问:“是什么?” 林嘉便描述了一下,道:“应该是一个鲁班锁。只做工复杂,我始终打不开。” 凌昭道:“定给你找回来。” 起风了。 林嘉的鬓发拂动。 这画面凌昭也见过,还是在梦里。 现在梦可以成真了吗? 凌昭伸出手,给林嘉把鬓发别在了耳后。 他在梦里就是这样做的。 在梦里,他还会俯下身去,吻在她的唇上。 但凌昭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梦得一步一步地实现。如今才走出了第一步。 “回屋去吧,外面凉了。”他说。 八月底,早晚温差大了。中午热得出汗,早晚要加衣裳。 凌昭站起身,对林嘉伸出手。 夕阳的光变得浓起来。 林嘉的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染上这一层氤氲的颜色,好看了许多。 她看着凌昭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清晰的笔茧。 这只手她见过,在梦里。 她还曾梦到过凌昭变成巨人,肩膀顶着天。 林嘉清楚地知道那些梦都是不可能实现。 但现在,眼前,这纷乱无奈的现实里,是不是可以暂时抛开一切,先握一握他的手? 林嘉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凌昭的手中。 一只手牵住了另一只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心悸。 谁也不说话,凌昭牵着林嘉的手踩着小径慢慢地走。 宅院精巧,原就不大,却走出了岁月漫长的感觉。 到了正房,迈进次间里,林嘉便不肯再走了。 凌昭看了眼里间的槅扇门,那里面就是寝室了。 不管是男子的寝室还是女子的寝室,都是私密之地。通常连兄弟姐妹都不会随意进去,互相串门的时候,只在次间里招待。 “我不进去,你别担心。”他道。 林嘉垂头道:“你不要再过来了。你在孝期,若让人看到,纵你守礼也说不清。” 她轻声提醒他:“至安年间李江州的故事,还是在你借我的书里看到的。” 李江州姓李,郡望江州。是当今皇帝祖父那一朝的臣子。 他本是很受皇帝喜爱器重的才子,却在为父守孝丁忧的时候,与青楼女子相恋。 皇帝知道后大怒,认为他不孝,革了他的官职。【注】 李江州在稗史中很有名气,一些香艳话本子里也有以他和那青楼女子为主角的艳情故事。 当然凌昭借给林嘉的那本不可能是这种。那本都是些警言故事,李江州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在书中警示世人的。 凌昭爱她心思清正。 他道:“我明年出孝,还有不到一年。” 他道:“你等我。” 但林嘉没有点头也没有承诺,她的视线低着,只落在他的胸口:“回去吧。” 凌昭道:“好。” 但他没有放开林嘉的手,一直还握着。 林嘉也没有放开手。 梦可以做得长一点没关系,反正迟早得醒来。 他们的手能感受彼此的温度,心和身体在此刻都连接着。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先松开手。 直到桃子在槅扇门外听着,觉得这不像话。 她“咳”了一声,道:“公子,我进去点灯。” 两个人手才放开。 桃子进来,点上了蜡烛——再不点,屋子里都黑了,实在可笑。 凌昭终于离去了。 桃子端了点心进来,告诉林嘉:“信芳跟我说,小宁儿现在脚还肿着。等她不肿了,就让她过来。” 林嘉道:“她真厉害。” 桃子也道:“是,多亏了她。可吓死我了。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 林嘉只垂着眉眼。 以后是多久? 她在次间里打着络子,外间里隐隐传来马姑姑的说话声。 马姑姑虽是女子,其实是护卫。她不同于桃子,没那么细致。虽然桃子说过她很多次了,她也尽量小声,还可还是大嗓门。学不会内宅里那种低声细气不吵人的说话方式。 林嘉听见她说:“翰林得偿所愿,这下大家都踏实了罢。” 桃子:“嘘——” 马姑姑:“嗐。” 凌昭却又得到了最新的禀报。 “五姑姑?”他长眉微蹙,“她手还真快。” 原本是想晾张安几日的,看来是不行了。 林嘉和张安的婚姻关系得有一个终结。 如今,要去谈的对象换了人,他得去跟他这位五姑姑谈了。 却说昨晚张安母子主仆都被捆了装车,直接运到了相熟的人牙子那里。 人牙子看货,根本不看张氏、英子和刘婆子,上来先看张安。 在他腰上摸摸,臀上捏捏,还拉进屋里要他脱了衣裳检查身体。 张安惊恐极了,挣扎着不肯进去。被刀疤三的手下一脚踹进去了。 人牙子恼道:“你轻些,踹坏了就自己领回去用,我不给钱的。” 那人嫌弃道:“我不好那个。” 又催道:“快看看能给多少钱。他们肯定开了酒,我再晚去,酒都没了。” 两人押着张安进屋子里扒了衣裳做了羞耻的检查。 人牙子开价:“四个打包,二两八钱银子。” 那人嫌少。人牙子道:“他年纪大了,腰背都硬了,不好脱手的。” 因娈童、小倌都是从小养的,十二三开/苞,花期比女子还短,到十五六,胡子喉结都出来,肩膀变宽、腰身变硬,便没生意了。 当然人牙子没说,凡事都有例外,张安这张脸,可以弥补上述所有缺陷。 生得这般美貌,还是会有贵人不嫌弃他年纪,愿意收他入帐的。 待刀疤三的人走了,人牙子将几个人分男女关了。 张安拖着他的手臂哀哀地问:“哥哥,你给个准话,是要怎样处置我?”牙人乐了:“你自己不晓得?” 张安眼泪汪汪。 他生得实在好,又惯会一些温柔磨人小手段,使将出来,牙人居然都心软了,道:“你别也怕,我尽量给你寻的好买主。你生得好,自然会有男人疼你,别怕。” 这张脸,牙人心想,我得开价十两银子。 张安被“男人”两个字劈得里嫩外焦!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到了绝路了! 他紧紧扯住牙人,哀求:“你别将我卖给旁人,我给你说个买家,她原就想买我,只我一直不肯。你去找她,她定肯给你个好价钱。” 牙人道:“十两以下不行。” 张安道:“十两算什么,你跟她要二十两!” 牙人心动了,道:“你说来听听。” 张安当然不敢直说是凌五。 男人养娈童是书房雅事,女人偷男人就得沉塘。 他只报了凌五常用的那个仆人的名姓,叫牙人去寻他。 牙人还以为是凌氏族中哪个好男风的公子哥,第二日一开城门就去了。 有姓名就好找人,找到了凌五的仆人,道:“与贵家公子说一声,若愿意出钱,便优先给他。若不然,我另寻买家去。” 仆人是凌五心腹,心下雪亮,哪有什么“公子”,只有他家五姑娘。 他问明了情况,回去禀报了凌五。 凌五直笑得打跌! “好个张安,也有求我的一日!” 她开心极了。因张安这境况,被她拿在手里,以后的事全得听她的了。 竟比先前还好。 只她不好出面,风风火火去拖了凌三来:“快点快点,给我把人买回来,你妹夫有着落了!” 凌三被她拧得胳膊疼,骂骂咧咧跟着牙人进城去了。 到了城里,见到了张安,上下打量:“就是你?” 张安见过他,知道他是山长孙子,凌五亲哥。眼泪汪汪地求他:“还有我母亲。” 得,买个妹夫还搭个亲家。 凌三只得捏着鼻子,把张氏也买下来了。 张氏看了一眼被关在同间屋子里的刘婆子和英子。 刘婆子和英子俱都转过头去不看她。 都不想跟着张家了。张氏抠搜,小郎不靠谱。她两个本来就是仆人,卖到谁家都一样是干活。 若运气好,说不定下一家比张家还好呢。 只想到花容月貌,和善可亲,能干又大方的少奶奶也被掳走,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 她两个才相对唏嘘叹气,抹一把眼泪。 明明少奶奶嫁进来之后日子越过越好了,怎地有人就这样不珍惜。 凌三把张安母子俩交给了凌五,鄙视道:“你什么眼光。” 凌五笑眯眯:“你不懂,于我他是最最好的。”以前说是算好的,现在,实在是最最好的了。 凌五来到了张安和张氏面前,哗啦啦甩了一下手里的字据。 “你们两个呢,我买下来了。”她道,“以后就是我的人。” 张安道:“多谢你,那、那以后……” “以后?”凌五道,“以后我会跟你成亲,对外,夫妻相称。” 她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是在百夷之地,跟女土司们交好,腰上别着弯刀长大的。 在金陵装了几个月的淑女,真是够了。 这地方简直呼吸都没法呼吸。 “但你们两个,心里给我明白!”她道,“我不是妻子、儿媳,你们也不是丈夫、婆婆。” “我是主,你们是仆。” “以后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扮演好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我也不会在金陵待下去了,我爹在哪,我就在哪。我既娶了你,你当然也跟我走。” “以后,跟我去云南。” 这实在是比先前想要嫁给张安的计划还更好。因正经嫁个人家,她就要留在金陵了。 想想就浑身难受。 如今简直是上天眷顾。张安一无所有,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她走。 她神情冷漠,男仆就站在她身后,腰上有刀。 她说着惊世骇俗的话,却叫张安和张氏知道,她说的都是认真的,且是他们无法违抗的。 张氏脸色灰败。 她美丽温柔孝顺的儿媳没有了,来了一个母夜叉。云南又是什么边陲瘴疠之地!很多罪人流放云南,听说没走到地方路上就死了! 真想坐在地上拍腿大哭。 又不敢。 母夜从头到脚是她没见过的富丽堂皇,很有威慑力。 张安却期期艾艾地道:“行,都听你的。只……我妻子林氏,也被掳走了。你、你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凌五恼道:“我是大善人吗?” 张安哭了。 他跪下:“求你了。救救她……” 第 136 章(解决) 人有点良心, 总比全没良心看着让人顺眼点。好歹是像个人。 想想枕边人若是个一丝良心也无的,虽不怕他,也怪别扭的。 凌五道:“我把她弄出来, 你和她签份和离书,以后不许再想着她。” 只也不可能今天去了, 便现在赶过去, 等到那里,城门也该关了。 凌五打算第二日叫她哥再跑一趟腿。 以前她替她哥打了多少掩护,叫他少挨了爹多少棍棒。这些人情都得还。 只没想到第二日是八月三十了,族学休沐, 十二老太爷也休沐。 他闲得没事, 老人家觉又少, 一大早就把凌三拎起来检查功课了。 凌五只能道:“等他完事吧。” 没想到凌三从十二老太爷那边完事竟然是和凌昭一起过来的。 凌五又惊又喜:“咦, 小九郎来啦?四嫂子是不是又给我带东西了?” 凌昭却对凌三道:“三叔, 请屏退左右, 我有事与你和五姑姑要谈。” 他一贯对二人亲切, 且执晚辈礼,少有这样冷肃的时候。 两人忙屏退左右。 凌五好奇道:“好啦,你说吧。” 凌昭手一负,凛然问:“我闻听张小郎出事,他被人设局诱赌, 当妻卖母。五姑姑,这事可是你做的?” 直接就把凌三、凌五都问懵了。 “不是,不是!”二人忙否认, “我们只是买下了他。” 凌三指天赌咒:“决不敢做这等事, 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凌五眉毛都竖起来了:“我有的是钱,我想要什么砸银子便是了,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 凌昭颔首:“不是你们就好。我的人去搭救,却说他已经被三叔买走,我才有此一问。” “真不是我们,我们只是……”凌三越说底气越不足,转头问凌五,“不是你吧?” 凌五气得照着他手臂狠狠一拧! “我才不做这等小气吧啦的事。”她大声道,“若是我,直接就打马去抢!” “五姑姑,噤声。”凌昭道,“这里可不是云南。” 凌五赶紧捂住了嘴巴,又放下:“嗐,反正只有你。” 小九郎可不是迂腐的人。 凌昭点点头:“不是你们我就放心了。张小郎既在这里,唤他出来吧,我带他回去。” 此话一出,凌三眼神就飘了。 凌五道:“那不行,是我买了他。” 凌昭道:“多少银子?我还给五姑姑。” “我不要银子。”凌五把心一横,道,“小九郎,我与你认真说,我看上他了,也不打算让给别人。他已经答应了我,只要我去救出他妻子,他就跟她和离。我正要和哥哥说这个事呢,你就来了。” 凌三心想,得,我又要跑腿。 张安还能想着救林嘉,凌昭内心里原谅了他一分。 “这个事三叔不必跑了。”他道,“他的妻子已经救出来了。” 凌五:“咦?”凌昭道:“有个小丫头来求救。他妻子原就是寄居在我们府里,后来与我母亲的乳嬷嬷认了干亲,从她家里发嫁的。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认识的张小郎。” 凌五道:“原来如此。那她是想要回自己的相公?” “不是。”凌昭道,“她也是想和离。” 凌三道:“你看,连人家都不要的……嘶!” 凌五踩住他的脚,拊掌道:“那正好。既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过下去了,咱们便把这个事给他们办了吧。” 凌昭同意。 他来这里根本就是来办这件事的。 凌五当即便把张安唤了出来。 凌昭告诉他:“小宁儿跑去曾家求救,林氏已经救出来,只她不愿意和你再过下去,想要和离。” 张安眼泪当场就出来了。凌三都没眼看。 凌五哼了一声。 张安哽咽道:“我对不住她,累得她嫁妆也没了。她以后可怎么办?” 凌昭淡淡道:“她有娘家,不需你操心。” 张安想到曾家,稍稍放心些,抹干眼泪:“好,我与她写和离书。” 凌五便唤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当场写了。 凌昭道:“张家的财产归张家,她只带走她自己的。” 张安心想,张家哪还有什么财产,都被刀疤三抢了去了,林嘉又哪还有什么嫁妆。只凌昭叫他这样写,他不敢违抗,便写了。 凌三问:“还得需要中人见证吧?” 凌昭把两份和离书都收走了,道:“我来安排,你们不用管。待弄好,叫人给你们送过来。” 他又问凌五:“他现在是你的人了?” 凌五心情很好,笑吟吟道:“对。” 凌昭问:“十二太叔公同意?” 凌五脸垮了,梗着脖子说:“我带他到云南再办事。” 凌昭点头:“是个好法子。” 他现在心情也很好,取了几张纸出来,当着张安的面给了凌五:“这些算是提前给五姑姑的贺礼。” 凌昭展开一看,乐了:“唷。” 有张家的房契和抵押铺子的契约,也有张安以全家人抵债的字据。写明了含有他自己和张氏,只还有一块涂黑了,凌五能猜到该是那原配。 她笑道:“小九郎这么客气,那我就笑纳了。” 张安眼睁睁看着凌五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了。 那以前都是属于他的东西,现在转了三道手,都成了别人的。连他自己都成了别人的。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吹锣打鼓迎娶美娇娘仿佛就在昨天。 掀起盖头来,她好美。 那时候,明明也想着,以后要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 凌昭回了城便去了林嘉所住的宅子。 时间刚过正午,林嘉歇了午觉。 凌昭道:“不用惊动她。给我们准备些饭食。” 原来他为着赶紧赶回来把和离书弄妥,竟连午饭都没用。 桃子忙去准备了。 季白过来,将一个东西奉上:“他们中午送过来这个,我想着,公子过一下目?” “她母亲的遗物吗?”凌昭道,“直接给她便是了,怎还要我过目。”他说着接过来。 季白早把那一层层的包裹布都解开了,只裹了一层。凌昭解开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就明白季白为什么要让他过目了。 林嘉说过可能是个鲁班锁,的确是鲁班锁。 但这不是一般的鲁班锁。凌昭一看就知道:“是内造之物。” “是,我瞅着也像。”季白道,“所以想着你先过目一下。” 凌昭道:“不稀奇。她母亲是宫里出来的,或许是以前得的赏赐。” 季白道:“但这也太贵重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的确,若说是赏赐,也不免太贵重了。 这鲁班锁先不说做工之精,便这螺钿之细密,颜色过度之自然,都是上上品。 这样的东西通常不会赏赐给下人。 赏人,更多赏的是金银锞子、绸缎布匹或者首饰之类的。便是首饰也多是赏那种大众化的,以金银分量为重,而非以做工为重的。 赏人,赏给下人,讲究的是个实惠。 这个东西过于精致,一看就是贵人自己赏玩的。这种东西不会大量产出,不比金银镯子钗环首饰,总还会有。 这东西就是对贵人来说,也是稀罕物。 流光溢彩的,实在漂亮。若是女子,必会十分心爱,怎会拿来赏人。 除非…… 有一种可能。 被赏的是女子,但,贵人是男子。 林嘉在午睡,饭食还在准备,季白退下后,凌昭在手里转动着这个球一样的东西,仔细研究。 各式各样的鲁班锁,他十二岁之后就不玩了,得回忆一下。 这一款的没玩过,但原理是相同的,摸索摸索就能找到门道。 片刻之后,林嘉拆了许久都拆解不了的鲁班锁,被一个构件一个构件地拆解开了。 里面果然有东西,是个小小的锦盒。 打开,是一片玉锁片。 没什么稀奇的,就是那种孩子出生时长辈赐给孩子的锁片。 玉质不错,但也不是顶顶上等,价值千金的那种。 甚至价值不一定能超过这嵌了螺钿的精巧鲁班锁。 被这样收藏着,只能说是对收藏者有着特殊的意义。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锁片定然不是林嘉母亲的。 林嘉的母亲姓杜,是杜姨娘的堂姐。她出身清贫之家,那样的家庭不可能在孩子出生时给孩子这样的一块玉锁片。 这块锁片是别人的,对林嘉的母亲有重大的意义,所以妥善地收藏着。 莫非是林嘉的? 用过饭,里面来报,林嘉醒了。 凌昭过去。 次间里,林嘉坐在榻上,桃子在给她梳头。见他来了,林嘉忙用簪子先将头发绾起来。 她道:“不是昨天才说了,不要来了。” 她只比去年长了一岁,可完全不一样了。 凌昭看着她,知道她是女人了。 耳垂、下颌、脖颈,松松的发髻,处处都是女人味。 他把那个鲁班锁拿给她:“这个找回来了。” 林嘉解开锦布,看到那个熟悉的东西,松了一口气:“我娘旁的东西都没什么值得留的,我收拾箱子发现的这个,便当作她的遗物收着,留个念想。” 凌昭道:“这是内造之物。” 林嘉怔了怔,道:“是吗?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道:“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 凌昭没有与她分辩这东西会不会赏赐给一个宫女。他伸手入怀,掏出那个小锦盒:“我把它打开了,里面是这个。” 林嘉吃惊:“你竟打开了?我试了好久都不行。” 她接过来打开看,显然是第一次看到这块玉锁片,十分新奇。 凌昭问:“是你的吗?” 林嘉否认了:“不是,我没见过。这种东西,不是小孩子该随身戴的吗?” 若是在寺庙里开过光的,会一直随身戴着替孩子挡灾。至少戴到五岁以后,小孩真正立住,没那么容易夭折了以后。 这东西也不会随便不要,它不同于普通的首饰,它是有特殊意义的。通常都会妥善收好。 这些在林嘉醒来之前,凌昭便都想过了。 他问林嘉:“嘉嘉,你父亲是什么人?” 林嘉怔住。 第 137 章(贴身) 林嘉沉默了一下, 道:“我不知道。” 她解释:“我问过姨母,姨母说我娘带着我从京城回来,户籍落在了舅舅家, 是良民。后来因为待不下去来凌府投奔。我姨母也问过我娘我爹是什么人,我娘却不肯说。姨母便不问了。对三夫人只说, 他人没了。但其实……”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 “问却不肯说”就代表着有问题。 “其实姨母做过很多猜测。”她道,“大多是无依无凭又可笑的,当不得真。只……她猜过,会不会我爹还活着, 做过什么负心事, 伤了我娘的心。啊, 不说了不说了, 太荒唐了。” “新生的孩子身上戴这样的锁片, 至少得是贵人家或者富人家。你母亲是宫娥, 出宫后也在贵人府邸, 不大可能接触得到豪富商人……” 林嘉怔怔地,凌昭的话里暗含的意思她明白。 但……她垂下头去想了片刻,忽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她抬起头,无奈笑笑:“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因为怕失望,怕落空,连想都不敢想吗? 凌昭心中一酸。 林嘉总是这样的, 她的要求总是这么低。 当时谋亲事, 也只是除了“读书人”再没别的要求了。 因大众的认知里,“读书人”三个字代表着美好, 代表着希望,哪怕渺茫。 “谁知道。该去寻一寻。”凌昭道,“不去寻寻看怎能知道。” 林嘉问:“怎么寻,若还在的话,也在京城。” 京城那么遥远,在林嘉来说,宛如在天边。 但于凌昭来说,京城是他熟悉的地方。从金陵到京城,走慢些,两个月,走快些,一个半月。 他当时奔父丧回家,轻装简行,一路快船又换快马,一个月便赶回来了。 “交给我,你不用操心。”他道。 林嘉点点头。 但她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不要抱什么期望,你看肖霖,他父亲是举人呢,清楚明白,可肖婶子还是得带着孩子投靠凌家。或许我娘也是这样的情况。” 但那不一样。 肖霖母子三人即便落魄了,依然不改身份。肖晴照样是举人之女,所以能嫁给秀才。 林嘉只敢想一个“读过书”的。 若真能查到林嘉的父亲是有身份的人,林嘉就有了出身。哪怕父族亲人如肖家一样恶劣,哪怕拿不回钱财,也能拿回身份。 林嘉若有身份,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许多。 那锁片上有一处纹样,类似画卷上印章。凌昭细看过,不像是匠人落款,更似是家族印记。 暴发户之家都不会有这种东西,只有经过了几代富贵的人家才会有。 但凌昭没有将这些细节告诉林嘉。也是恐万一寻不到,或者万一弄错了,让她失望。 毕竟世上没有万全之事。 太后执掌朝政这些年,有过许多腥风血雨,许多人家落马。 希望嘉嘉的父族,不是那样的人家。 凌昭道:“我写信去京城,让京城家里的管事去打听就行。也不费多大力,总得试试看。”林嘉点点头;“好。” “不怕,便寻不到也没什么。”凌昭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你还有我。” 他的眸子凝视着她,不会再转开,也不会只给她背影。 这样的梦真是美好。 林嘉微微地笑了。 她这样对他笑,凌昭只觉得内心柔软极了。 险些就忘记了今天要办的重要的事。 他掏出了和离书给林嘉:“需要你画押印手印。” 唤桃子取了笔墨和印泥来。 林嘉凝目看了一遍,问:“他人呢?” 凌五和张安的事,瞒不了一辈子。等凌五把事办完,张安以后就是凌五的“夫婿”了。哪怕一时不相见,也难保未来什么时候便能见到。 没必要为将来留隐患。 且张安在外面背着林嘉风流,凌昭根本也不想替他掩饰。 他道:“有个他认识的女子将他买走了,那女子也是凌氏亲族,是他在族学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林嘉垂下眼睫:“是他在外面的那个人?” 凌昭沉默了一下,问:“你知道?” 林嘉淡淡道:“这种事,岂能没有痕迹。” 男欢女爱,岂能没有痕迹,岂能骗得过枕边人。 只那时候发现了,奇异地毫不生气。 这件事在林嘉的眼里就和他的虚荣、轻浮等等缺点一样,只是个缺点而已。 没关系,都可以包容。反正他在家只待一天,等他走了,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世界了。 她想要的其实就只有这个院子,张安只是附带的。 既只是附带的,差一点次一点都没关系。只要别败了她的家就可以。 最可恨就是他竟然真的就败了她的家。 她又没有家了。 梦都碎了,一直相信的正确的事情都不能再信了,这种崩塌,没法不恨。 只想和这个人做个彻底的割裂。 林嘉不爱张安,丝毫也不爱。 凌昭当然是高兴和欣慰的。 但高兴了欣慰了之后,浓浓的心酸便涌了上来。 像涨潮,像洪水,淹了,漫了。 他给她研墨。 她提笔签字画押。 他站在榻边看。 她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凌昭问:“怎了?” 林嘉叹气:“我糊涂了。” 她看到了“嫁妆”二字,想起一个事,笔杆指了一下螺钿鲁班锁:“光想着叫你帮我拿回这个,忘了跟你说还有我的簪子。” 簪子? 凌昭立刻明白了:“那根?” “嗯,”林嘉道,“那根。” 还能是哪根呢,自然就是她及笄的时候,凌昭赠的那根。 那根簪子被杜姨娘戏称为“树杈子”,但林嘉一看就喜欢。 她也能猜到那根簪子应该不比金银簪子便宜。只她还想不到到底有多贵重。本就是出自大匠师之手,又是古物,传了好几代,价值可比她嫁妆里那十亩水田了。 簪形宛若天然造化。 凌昭为她选簪子的时候,看到这一根,便想到当初第一眼,他将她误当作梅精雪灵。 便选了这一根给她。 “没关系。”凌昭道,“再去拿就是。” “又要折腾一趟,真是。”她喃喃道,“我这两天,总糊涂。” 便是凌昭,想起前日晚上的事都还在后怕。何况她是当事之人,还杀伤了那样一个对她有邪念的成年男人。精神上怎能不被冲击。 糊涂都是好的,有些女子可能就缓不过来,疯了的也不是没有。 且名声受损,被规训得迂腐一些的,一时想不开可能就不活了。 他这两天,都使桃子盯着她,便是恐她想不开。 凌昭听着她这样低低呢喃,都心痛。 他抽走了她发间的金簪。 鸦青柔顺的长发便垂泄下来。林嘉扭头看他。 凌昭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拔下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将她的长发重新绾起。 “那种东西多的是,”他说,“不必挂念。” 林嘉颤了颤,唰唰地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递给他:“签完了,你快走。” “别来了,求你了。”她低声道,“我真的怕。” 孤男寡女为什么不能共处一室,的确是有道理的。 林嘉如今已知人事,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凌昭手心的温度。 真的怕极了。 凌昭没办法,叹气:“知道了,我走了。” 他道:“若无事,便不过来了,你照顾好自己。过几日,把小宁儿给你送来。” 林嘉道:“快走。” 凌昭拿走了鲁班锁里的玉锁片:“我拿回去拓一下。” 数次回眸,终还是走了。 和离书上有了男女双方的签字画押,还差个中人见证。 凌昭选了曾荣。 曾荣得知事情,吃惊不小,有点不能信,咋舌:“这、这才多久?就……” 曾家只是林嘉出嫁的门面,四房借的壳而已。跟林嘉还没有来得及处出感情来,但也为那姑娘感到惋惜。 婚姻坎坷,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是最大的磨难了。 因世间就是这样,女子的一生荣辱好坏,都被捆在了男子身上。 凌昭道:“他生意好起来,被人盯上了,做了局坑他,不稀奇。” 曾荣以前是替四夫人管事的,见识不少,道:“是,这样的就是倒霉,凡被盯上的,几没有逃得了的。” 你意志薄弱,便诱你去赌,你好色,便在青楼掏空你的钱,你爱读书好风雅,也可以作假古物故意让你打碎仙人跳,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曾荣作为中人签字画押,和离书生效。自此,张安与林嘉,再不是夫妻。 曾荣问:“她人呢?” 凌昭道:“已经救出来安置了,这事不要跟我母亲说了,免得她担心。” 实际上林嘉嫁了之后,四夫人便也没再过问她了。 四夫人对她的关注终究还是因为凌昭。当她嫁了的那一刻,四夫人便觉得她和凌昭的事已经结束了。 曾荣答应了。 凌昭回到府里,去了四夫人那里,问:“我小时候的东西还留着呢吗?” 四夫人问:“什么东西?” 凌昭道:“各种东西。” 时人讲究留很多东西。 指甲、乳牙,留头时剪掉的头发等等。小时候的襁褓、肚兜,有条件的都会留。 四夫人:“留着呢……吧?” 她扭头看向自己的妈妈。 这些事指望她有什么用,还是得指望管事妈妈。 果然妈妈门清,笑道:“都留着呢。” 凌昭道:“我想看看我小时候的东西。” 妈妈道:“好几大箱呢,寿官想看什么?” 凌昭自然不肯说,只道:“我的东西,都送到我那里去吧。” 待几大只箱子送过来,凌昭好一通翻检,果然找到了自己小时候戴过的玉锁片。 也有长命百岁的吉祥语,也有家族的印记。 凌昭露出了微笑。 簪环首饰便再贵重,也就是那样,花钱就能得的物件罢了。 怎比得上这小锁,曾贴身佩戴过好几年,且按照风俗,这里面等于是寄了命。 虽有拾人牙慧的嫌疑,但凌昭还是决定,要把他自己的玉锁,也送给林嘉。 他将林嘉娘亲那片玉锁上的印记拓了下来,给京城侍郎府的管事写了封信,让他去打听。 找得到当然好,找不到就当是命。 只不能就这么不找,这不符合凌昭的作风。 只凌昭不知道,就在他为着张家和林嘉的事忙碌的这几日,有两个东厂的番子到了应天府的地界。 他们前往的第一个地方,是陵县下辖的一个小镇附近的一个村子。 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姓杜。 第 138 章(缉查) 太后六月里殡天, 皇帝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等急着做的大事都基本做完,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才想起来把那位冷宫里的老太嫔放了出来, 才有了寻找淑宁公主那个谎称夭折了的孩子的事。 东厂是皇帝设立在锦衣卫头上用来辖制锦衣卫的机构。东厂的番子是从锦衣卫中遴选出来的。且还不同于锦衣卫,东厂的权限比锦衣卫更大。 锦衣卫办案需要走流程办手续, 东厂不需要。 老百姓哪分得清东厂的锦衣卫和锦衣卫的锦衣卫, 在他们眼里都是锦衣卫。 这两个番子接了这样的任务,一看就乐了。 寻找一个死去的公主遗失在民间的女儿,而且还不是特别能见得光的。这种差事就不是紧急差事,而且不是必须要求绩效的。 就是一趟舒服的差事, 差不多公费旅行了。 两个人收拾包袱, 出发了。这时候, 太后殡天的消息还在路上跑着, 还没到金陵。 两个人也不着急, 不必像以往的紧急任务那样赶路, 只坐着船悠哉南下便是了。 到了地头上, 按照老太嫔给的信息,找到了应天府辖下的陵县辖下的一个镇子附近的一个村子,找到了宫娥杜兰的家。 此时他们在杜家正上下打量一个少女:“就是她?” 杜家这个男人疯狂点头,一口咬定:“就是她!” 两个番子对看了一眼, 忍住耐心道:“你再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孩子,别弄错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路都给到脚底下了, 有些人就猪油蒙了眼, 一心想做发财梦,头硬似铁地道:“就是她, 没有别的了。” 别的还有两个年纪更小的,才到半腰高,实在对不上。这个勉强,他们若问,就一口咬定她个子矮! 矮壮的已经握了拳。只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再看看男人的身板,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一拳就把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乡巴佬打死了,后续不好办事,最后还是忍了。 绣春刀仓啷出鞘,划过一道亮光,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你奶奶个熊!”矮壮的番子破口大骂,“爷爷对你客气点,你当爷爷是傻子!” 因为想着杜家可能对贵人的孩子有抚育之恩,两人到了之后,说话举止间都还比较客气。 没想到这乡巴佬听说杜兰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是贵人的孩子,竟敢随便拿个矮冬瓜来充数。 他们要找的贵人之女今年及笄了都,这矮冬瓜有十二岁吗? 或者是当他们瞎? 不去撒泡尿照一照,矮冬瓜这眉毛眼睛鼻子,和他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根本都无需拿出包裹里那副临摹的贵人画像来对。 真是谁的种一看即知。 的确他们说话的时候,含糊了贵人的性别。让这男人可能误会了那孩子是杜兰和男贵人生的。 但是胆敢糊弄厂卫,也的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要是早亮刀就好了,早亮刀早就把事情办利落了。 在刀锋之下,听到的就都是实话了。 “兰娘、兰娘她跑了。”男人说。 瘦高个问:“刚才不是说死了?” 男人咽了口吐沫:“没,没死,我们兄弟想让她嫁人,她就带着孩子跑了。” 矮壮哼了一声,一刀削掉了一个桌角,木屑纷飞。 男人把脖子缩了起来。 瘦高个拎着他的领子:“跑哪去了?” 男人期期艾艾地交待了当年的情况。 当年他们到处找,后来堂弟说杜兰打听过杜菱的去处。 瘦高个:“那又是谁?”男人道:“我堂妹。兰娘、兰娘从小跟她亲,可能是去投奔她去了。” 瘦高个不耐烦地晃了晃男人:“到底是不是。” 男人愁眉苦脸地道:“我们也不知道。我堂妹在金陵,太远了,我们也没去过。” 金陵有什么远的,番子们估算一下,离这里也就三四天的路程? 只他们是办老了差事的人,常出门,又有钱,自然不觉得远。 对小村落里这种乡下人,日常也就是去去镇上,有些人一辈子最远也就是去个县城,能吹十年。 去金陵要三四日的路程,路上搭车搭船的花费可能都不够卖杜兰得的彩礼钱。而且不一定能追到杜兰。也没有胆子去敲金陵凌家的门。 杜菱那个死妮子,富贵了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一文钱也不肯给家里,又狠又泼。 当年叔叔去那一趟,就是赔本的。差点活活气死。 兄弟两个合计了一下,就算了。 两个番子是里长陪着来的,当下喊了杜家的堂弟过来询问。 堂弟:“菱娘?她在金陵的凌家做妾。可富贵了!” 番子问:“哪个凌家。” 堂弟把两个手臂伸开比划:“就是宅院这——么老大的那个凌家。” 番子:“……” 杜家人根本就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凌家。 且知道凌府具体地址的杜菱的爹已经死了,过去这么多年,杜菱的亲兄弟根本说不清是哪个坊,哪条街。就只记得他老爹说,整条街没有别的人家,那条街好长好长,走不完似的。 “我爹说了,得有好几里地那么长。”堂弟信誓旦旦地说。 跟不识字的乡下人沟通真痛苦,经常鸡同鸭讲。 两人费了一番老劲,收集了足够多的关于这个金陵凌家的信息,离开了偏僻小村落,坐了三天半的船,到了金陵。 一入城,繁华大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浑身都舒服了。 直接便去了应天府询问。 这些关于“金陵凌家”的信息都摆出来,应天府的人说:“这样的凌家在金陵城里只有一家。” 便是金陵的凌尚书府。 他的长子在京城官至侍郎,他的一个孙子更有名气,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 小凌探花。 看吧,大城市里跟识字的人讲话多么顺畅,办事多么迅捷。 番子们便找上了凌府。 东厂没有怕的人,在乡野里常不表露身份,因为容易吓到人惊到人,一村子乡下人围观看稀罕,反而不容易办事。但遇到做官人家,又正相反,便是尚书府又怎样,去到门子上,大剌剌出示了身份令牌。 门子的脸色都变了,因天下的做官人家,就没有不怕厂卫登门的。 适逢凌昭又往族学里讲学去了,凌六爷满头是汗地赶过来接待,战战兢兢。 结果,对方询问,某年某月,是否有个陵县 凌六爷:“……” 凌六爷亲自带了人往三房去。 这个时候,凌十二已经被发往云南。因他的缘故,三房婆媳特别低调。 三夫人被吓了一跳,还好秦佩莹冷静,使人立了屏风,隔着细纱屏风与厂卫答话。 一番询问之下,杜兰、杜菱都能对的上,找对人家了。 再问,都死了。她们不重要,那个孩子才重要。 “她嫁了。”三夫人道,“是与她相识的肖氏把她带出府的。” 一番答对,厂卫们还算客气有礼,既不是关于凌延的事,三夫人也冷静下来了。 她好奇心起,问:“找她是做什么。” 她们又不是杜家人,厂卫只说:“夫人不合问这个。” 如此,凌府这里便算过去了,下一处移到了肖氏。 凌万全大管事亲陪着去了凌府后巷,找到了肖氏。 肖氏也是惊讶,也是晓得厂卫的可怕,战战兢兢,问什么答什么,不敢多说话。 两个番子问林嘉嫁到何处,肖氏倒知道的清楚,将街巷地址告知了。 肖氏这里便过去了,下一处,要往那个张家去。 多么丝滑顺畅,眼看着这差事就要轻松完成了! 到了张家,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邻居:“他家把宅子卖了,铺子盘了,人搬走了。” 番子们:“……” 俗话说九十九步半五十。 就没想到金陵城一路丝滑顺畅,最后卡脖子了。 只能去询问邻居,邻居说:“他家儿子赌,把家败了。” 问具体,邻居们也不知道。 张家人忽然就消失了,隔了几日,有人来处理宅子。邻居磕着瓜子凑过去,听见那些人闲聊说“果真是不能沾赌,好好的家业,这张家小郎就给赌没了,妻子老娘都卖了”。 邻居八卦心起,凑过去想细问,那人却又不肯说了,办完交割就赶紧走了。 其实那是凌五的仆人。 因凌五的事也不是那么能见得光,故而也要遮遮掩掩。 只张家人就这样消失了,两个番子傻眼了 再问邻居可知道那张家儿媳,邻居道:“张家儿媳生得可美。她还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闺女,唉,张小郎把她卖了,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信息差。 因番子在凌府、在肖氏处都亮了身份。在厂卫面前,谁个不是战战兢兢地回话,问什么答什么,多一句不敢说。 三夫人尚如此,何况肖氏。 真是问一答一,问二答二,决不会多说一个三。 番子出来凌府到肖氏那里,问肖氏的问题是林嘉嫁去了哪里。 根据已有的信息,杜兰和杜菱都死了,林嘉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娘家。 厂卫问嫁哪,肖氏就回答了嫁哪。 厂卫没问娘家,肖氏自然也不会多嘴说林嘉嫁之前还认了个干亲。 这里邻居说林嘉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所谓大户人家指的其实是曾家。 因张安虚荣,爱吹嘘个媳妇是举人家的闺女。 举人家,在小户人家来看,就已经是大户人家了。 可番子心里想的“大户人家”是凌尚书府。 都对得上,林嘉可不就是从尚书府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嘛。 再拿出画像来。这画像三夫人看过,肖氏看过,如今再给张家的邻居看。 邻居惊叹:“画得可真像,没错,就是张家媳妇。可惜叫她男人给卖了。” 那画像是临摹的。 老太嫔身边留着一副淑宁公主的绣像,这副是照着那副临摹的。 凡看过的,都说像。可知这个嫁到了张家的女子,就是他们要寻的那个人。 只现在,线索断了。 因从始到终,没人提起曾家。 但凡有人提了,番子也能找到,偏这些人,要么是有一答一,没问的不说;要么就是说的含糊,说的人和听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理解。 番子们再往铺子里去,那铺子盘出去了,新东家正修整门面。 问从前的掌柜,新东家没看上,辞退了。一路追到掌柜家,掌柜把宅子赁出去,回老家养老去了。 邻居们也不知道他老家具体哪里。那么大的区域,谁也不可能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找。 倒是寻到了原先的两个伙计。 伙计只知道少东家娶了少奶奶,跟凌府有关系,别的不知道了。 但林嘉跟凌府的关系一开始就摆明了,不是什么新信息。 番子们又往应天府去,因他们有权限要求当地府衙配合。 便缉查金陵的牙人,有无收买到年在十五、相貌极美的妇人。 把全城的牙人弄得鸡飞狗跳地,找来了好几个十五岁的女子,都不是。 两个人合计:“莫不是没从人牙子手里过,直接卖给什么人了?” 有可能赌桌上直接就抵了钱了。 便又去凌氏族学与他的同学们打听。同学们都不知道,只有人道:“有段日子有个白瘦的人来找过他几回,后来也没有再来了。” 因后来张安瘾大,已经不需要人来叫了,都是自己去。白瘦之人也无人认识。 线索又断了。 凌五自得了张安之后,便把他们母子先藏着。等处理好张家的产业,两兄妹便禀报祖父:“金陵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还是想回云南去让父亲给她做主。” 十二老太爷巴不得把凌五嫁到云南永远不回来呢,当即就许了他们上路。 兄妹两个带着张氏母子便回云南去了。 张安从金陵城绝迹,番子们自然找他不到。 又盘桓了两日,这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番子们确定,是真的找不到这一家人了。 “咋办?”矮壮的问瘦高的。 瘦高的回答:“凉拌。” 还能怎么办,本来出发之前就也没想着是一定能找到的。 那么小就带离京城,很可能十几年前就夭折了。 上官传达上意,也是说“如果还活着,便带回来”。可知上面的人其实也没报什么期望。 就是尽力一下罢了。 “那就回去吧。”矮壮的说。 瘦高的答道:“行。” 两个人在馆子里尝了当地的名吃,这南方的东西吧,精致量少。等结账出来,矮壮的说:“我还饿。” 瘦高的:“啧。饿死鬼投胎吧你。再买点什么?” 两人四顾,看到街上一个挎篮子的小姑娘卖点心,招手叫叫过来,买了几块。 咬了一口,矮壮的说:“这个张安也是神奇,卖了房子、布庄,就这么消失了。” 瘦高的想说“不稀奇,因他可能自己也被抵债了,也被卖了”,却见卖点心的小姑娘原本正在低头用布盖紧篮子,听见了矮壮番子的话,讶然回头。 那惊讶太明显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射过去。 小姑娘闪过一丝慌张,强作镇定地扭头走了,一钻进人群,就加快了脚步。 奈何跟踪原就是番子的长项。 小姑娘一扭头,两个番子就对视一眼。待她一走,便跟上了。 一路便盯梢跟到了一处宅院。 小姑娘拍门,有个妇人来开门:“小宁儿,你回来啦。” 第 139 章(名分) 凌昭自那日和林嘉说好了不再来了, 便真的不再来了。 因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何况是现在这个年纪、这份心性了。 凌昭想要的是天长地久,未来可能要面对的困难还很多, 更不能因现在的一时克制不住坏了自己的大事。 克制,几乎是他懂事以来自带的天赋能力。 其实之前遇到的事于凌昭来说都不是最难的。不过些许宵小, 处理了就行了。纰漏出在了凌延的身上。 因凌昭也没想到尚书府里会养出这样的人。 便凌三、凌五两个, 身上明显有纨绔之气,都不会或者不屑于做如此卑劣的事。 凌昭也不认为府中其他的兄弟会做。凌延实在是家里一个异类。 当初林嘉到曾家回门,他与她寒暄之后,转身走到垂花门下, 走了四十七步。 每一步, 都有声音在他耳边响如雷—— 到那一刻的时候, 当他再想象着林嘉在他身边的时候, 是没法想象出一个像大伯母孙氏那样的女子压制着、管理着林嘉的。 在那之前,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 大伯母孙氏就是他选择发妻的模板。 在她的管理下,侍郎府的内宅非常稳定。 大伯父的侍妾们可以说被管理得井井有条。 凌昭以前一直觉得这样挺好。 直到把林嘉代入进去。 一想到林嘉会成为这“井井有条”中的一员,就觉得窒息了。 怎么可以让别人那样对待她。 便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甚至想象出了一个画面——一个女子在训斥着林嘉。 他看到林嘉跪下了。 那一刹那他浑身有一种须发炸立的感觉。 那一刹那他一步踏进了画面里,挡在了林嘉的身前,把她护在了身后。 可他也在一刹那间意识到, 他在对抗的那个面孔模糊的女子是自己的正妻。 他怎么可以为一个旁的女子去对抗自己的正妻? 有违圣人齐家之道。 当他站在曾家的垂花门下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他想要林嘉。 想要林嘉的念头已经强烈到无法回避无法阻止,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但他又不能容忍如果林嘉在他的身边, 未来有一个正妻踩在她的头上, 挟着身份的压制,令她全无反抗之力。 这两件事之间的矛盾只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那时候他走长达完四十七步的游廊, 站在曾家的垂花门下,对自己说: 【我要娶她为妻。】 她怎可以去作了别人的妻。 她该是我的妻。或许不合适,不完美甚至以从前定下的标准来看是不合格的,但,我想娶她为妻。 那时候年轻的探花郎,这一辈子都照着目标与计划奋斗着努力着,时时刻刻严格要求自己的探花郎,终于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件事原来可以大过一切的要求、计划和目标。 这件事就叫作“我想”。 它非是外部的环境和人制定的,它是一个人作为人,真正发自内心里要的。 它就是圣人之道要去灭却的东西。 在过去,凌熙臣以为,只有愚人才无法克制、灭却它。 到那时候他才明白,他自己便是世间至愚至钝之人。 好在他醒悟过来了。从现在起,再不需要喝药入睡了。 晚上也可以做梦了。 甚至牵过了她的手,抚过了她的发之后,梦里那些颠乱狂悖都有了更真实的触感。 很不想醒,因醒过来,身体还在烧,滚烫。好似《山海经》中记载的那些喷火的山,就要压不住地爆发。 但这些都要克制住,因想要娶她为妻,还要牵着她的手一起面对着以后要面对的困难。 使她从张安身边回到他身边不难,未来面对整个凌家,面对长辈才难。 因凌熙臣到底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情种子。 他也不是没看到过大家子里偶有一二不靠谱的子弟,以爱之名,行悖逆之事。 误了前程,毁了她。 待爱消磨了去,成了怨与恨,嫌与恶。论起最后的下场,她定然比他惨。 凌昭是不能让自己和林嘉是走到那一步的。 不是与长辈翻脸,与家族断绝。他要的是让她堂堂正正、八抬大轿从中门抬进来。 现在,凌昭人在金陵,仍在孝期里,便已经在思考未来了。 金陵见过她的人太多,这件事只能去京城再办。 她得有一个身份,一个背景。不能再是曾家这种奴仆出身的干亲。 能给她一个足以让祖父和大伯父接受的身份背景的人家,不能从祖父的门生、大伯父的同年中寻。因这些人本就与凌家站在一起,不会为他去做这等可能是得罪凌尚书、凌侍郎的事。 这样的人家只能从不与凌家站在一处的人家中找。 当然是有的,现在凌昭就已经想到了好几家。 但官场之中讲究的是利益交换。对方若肯为他做这件事,便跟他结下了无法解开的联盟。 这下注自然是为了投资他的未来。 意味着他其实是在透支自己未来的政治利益作为预付款。 凌熙臣不是头脑一热,为爱发疯就不管不顾的人。 恰恰相反,他是得把所有事情都考虑都计算,算自己手中能拿得出的筹码,算对方可能付出的程度,算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 算来算去,还是有失败的可能。 因他终究年轻,能力地位都没有达到可以让家族放弃旁的一些,只顾着他这个人本身的程度。 倘他现在能有大伯父如今的身份地位,大概开口要娶谁,祖父也只会不高兴一下,却不会撕破脸地去阻止阻挠。 但没关系,凌昭已经想好了,如果失败了,他和林嘉还有一条路可走。 便是他不娶。 他现在虽然还没有强到可以直接与家族长辈对峙,想娶谁就娶谁。 可也没有弱到要被家族按头硬娶的地步。 否则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未娶。 这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做不到的。因父母之命,家族威压,都难违背。 以前他满意于自己超越了绝大多数同龄人的能力。 现在他嫌弃自己,还不够,还不够。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小心行事。孝期里把林嘉金屋藏娇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事,因若被发现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清白。 他能管住自己不往林嘉那里去,但临时启用的宅院是四房的产业,有心人去打听便能打听得到。 在他的孝期里,他和林嘉都不能因这个事留下污点。 想要娶林嘉,他首先就得向长辈证明,他不是一个失智头昏之人。 他是想得清楚明白,行事也有章法的人。 林嘉不会是他的累赘,或者使他丧志丧智。 从前他的努力是为了家族和自己,如今有了林嘉,他只会更努力,更谨慎。 凌昭于是使季白火速地另外购置了一处宅院。 多花了许多钱,但宅院里十分整齐,不需要修缮。快速地搬进去很多细软东西,两天时间便将宅院布置好了。 九月初四,林嘉便离开了暂居了几日的地方,搬到了另一处。 桃子道:“这里是公子新购的,全无人知道。” “无人知道”四个字轻飘飘落进林嘉的耳朵里。 她点头,轻声道:“那很好。” 安全多了。 她对桃子道:“你告诉他,不要过来。他要再过来,我会生气的。” 桃子保证:“他是心里明白的人。” 新宅院里,小宁儿也被送过来了。 “姑娘!”她见到林嘉喜极而泣。 林嘉摸着她的头:“多谢你,是你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小宁儿破涕为笑:“九公子赏过我了。” 小宁儿便留下继续跟着林嘉生活。 亲眼看着季白不停地送东西到这宅子里,各种各样。 那张溪云也送过来了,林嘉每日都会抚琴。 小宁儿给她点上熏香。看着烟气袅袅,美人如画。 每一样东西都精致,都是小宁儿在排院或者张家未曾用到过的。 整个宅子都是属于林嘉一个人的,看书有看书的地方,弹琴有弹琴的地方。 想到林嘉的背后是凌九郎,小宁儿就觉得安稳。生活变得十分舒适,不需要操心,不需要用脑。 桃子回家去了。因桃子现在不是当初做丫鬟的时候了,她现在是凌万全大管事家的媳妇。她一直在外面,婆母妯娌难免过问,人多口杂。 季白自然全须全尾地是凌昭的人,他爹凌万全却不是,只能算是凌家的人。 当利益没有冲突的时候,便都是一家人。现在凌昭有了自己的立场,许多事便得瞒着。 桃子照料了几天,小宁儿回来,便让她回家去。 其实凌昭有考虑过干脆赏季白个小宅子,让他们两口子从家里搬出来好方便他使唤桃子。 内宅的使唤人中,他还是最信任桃子。 但桃子好几个妯娌,若她两口子单独得了宅子,妯娌们难免说嘴,反而引人注目。女人们被关在院子里久了,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不可避免地就变得琐碎爱说嘴,爱在这些事情上争风头。 她家又不像凌府大宅,长辈晚辈兄弟姐妹虽在一个府里,却可以十天半个月都互相见不着一面。她住的地方是和公婆妯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桃子直接就把凌昭这个想法给否了:“我是管不住旁人的嘴的。” 这个想法就流产了,稳妥起见,先让桃子回去伺候婆母。 等以后回京城,再把她和季白一起带走就是了。 京城那边以后也不能继续住在侍郎府里了,不方便。 京城的侍郎府虽叫作侍郎府,那是因为现在住在那里的最大的便是凌昭的大伯,他官拜侍郎,所以大家习惯这么称呼,和金陵的尚书府区别开来。 但实际上侍郎府就是京城凌府。 并不是凌侍郎个人的产业,是凌家在京城的产业,在京城出仕的子弟就可以住在那里。现在主要是凌侍郎和凌昭,还有凌侍郎自己的儿子,有出仕的,也有读书的。 凌昭作为侄子,不是非得和凌侍郎住在一起不可。 他一个出仕七年的人,便有自己的宅子,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终究他不是凌侍郎的儿子。 凌昭想好了,待过了年,便让信芳先回去京城购置宅院。即便他自己一时不能搬过去住,也得让林嘉有自己的地方。 林嘉住的新宅子也是三进带花园,整体结构与之前暂居的那套差不多。 金陵气候湿润,直接种在土地里的植物都没什么问题。中间宅子空了一段时间,花园里杂草有些疯长,季白使人拔了,还打算再重新修整一下花园,总觉得还不够精致。 那边有季白操心。 主院里一些盆栽枯败,买房子的时候便都扔了,现在看着主院有点空。小宁儿便对林嘉道:“姑娘把园子布置起来呗。” 就像在张家,原也是一个光秃秃略显杂乱的院子,林嘉去了之后,起了地砖,种了花木,扫了杂物。 整个院子都变得葳蕤多姿,生机勃□□来。 但在这里,林嘉没想再做同样的事。 她只道:“让季白去弄吧。” 她说:“小宁儿,我想做些点心。” 小宁儿拊掌:“好呀,好呀!” 这种三进的宅子没有什么大厨房小厨房的分别,就只有一个厨房,在前面院子的角落里。 但这宅子是个林嘉一个人住的,也根本不可能有外客,根本无需分什么内外院。因凌昭留给她看家护院的也不是男仆,是马姑姑。 所以林嘉可以在宅子里随意走动,便在第一进院子和第二进住院之间来回进出也没关系。 林嘉做了点心,马姑姑和小宁儿都吃得开心。 便两个新买来使唤的粗使丫头,都分到了,喜得眉开眼笑。 为着安全起见,凌昭没启用家里的家生子,现买了两个粗使给林嘉用。都是确认了家很远,在金陵没有熟人的。 大家吃得开心,点心还剩了不少。 林嘉问小宁儿:“你会不会上街上叫卖?” 小宁儿道:“自然会。我没进府之前,就挎着篮子去街上卖些小物件贴补家用的。” 林嘉道:“那你把点心拿出去卖卖看,看卖不卖得动?” “咦?”小宁儿道,“姑娘还想着开点心铺子的事啊。” 林嘉道:“是想了好些年的事,总想试试。” 小宁儿道:“如今不一样了,姑娘以后什么都不会缺,有公子照顾咱呢。” 自然不像在张家那样,还要林嘉操心着铺子里的事,操持着家里赚钱的事。 林嘉沉默了片刻,问:“那他能照顾到什么时候?” “一辈子做得到吗?” “还是到他娶妻?” 小宁儿瞠目结舌。 她磕磕巴巴地道:“公、公子会、会给姑娘名分的吧?” 林嘉凝视着她。 小宁儿是婢女,是家生子出身。 这种出身的人,很难脱籍。大概率一辈子是奴,生了孩子也是奴,只要主家不倒,就世世代代都是奴。 因大家族有足够多男仆来给她们配婚,发到外头与平民做妻的机会都少。 所以有些姿色的婢女们都想做妾。做妾起码是半个主子,以后生出来的孩子是主子。 但男主人即便收用了婢女也未必会提通房。 很多赏个珠花,赏个银锞子,甚至赏把铜钱就打发了。 便提了通房也未必能提妾。 妾这个名分,便是婢女们奋斗的最高点了。 小宁儿所说的名分自然是妾。 桃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马姑姑,和季白,信芳…… 所有这些凌昭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第 140 章(隔墙) 小宁儿挎了篮子去跟马姑姑说了一声。因桃子不在, 除了林嘉之外,马姑姑就算是个主事的人了。她在这里代表着凌昭。 马姑姑听说林嘉一直想开个点心铺子,一拍腿:“哎呀, 我就一直也想开个铺子。只我连帐都算不清,我当家的觉得我不靠谱, 还是踏实跟着翰……跟着咱们公子比较稳妥。” 小宁儿也是觉得没有比跟着凌昭更稳妥的了。 林嘉跟她说:“我也不是要怎样, 只人得想退路。万一以后因为什么原因得不到他照顾了呢?那时候我靠什么活?总得有个活下去的路子吧。” 且她也不是想现在就怎样,她现在不是好好地待在凌九郎给她准备的宅子里呢嘛。她只是想“以后”。 没名没分的女子,为自己的以后做些打算,也不是什么错事。 小宁儿是听府里的仆妇讲过一些“某某人家男人的外宅被大妇使人抄了, 将那小妇绑了卖掉”的八卦的。 因公子还未娶, 以前没多想。现在细想起来, 这宅子是不是也算是外宅? 这么想着, 连小宁儿都觉得不是那么踏实了。 因为她已经不是凌府的仆人了, 她是林嘉的仆人。她得跟着林嘉走。 她想了想, 林嘉住在这里, 是养着,不是关着。她在这里是保护,不是看管。 她便从篮子又拿了一块咬在嘴里,道:“公子也没交待说不许出门呀,去吧去吧, 女人家就该攒点私房,挺好的。” 小宁儿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一脸高兴:“除了我自己吃的两块, 都卖出去了。” 回到房里把钱都交给了林嘉。林嘉数了数, 又算了算,把钱分成了两堆, 一堆大的和一堆小的。 “啊?”小宁儿失望道,“这么少啊?” 挎着篮子叫卖还挺辛苦的呢,哪知道赚的没有想的多。 “因为成本太高了。”林嘉道,“因为东西太好了。” 厨房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不是寻常人家用的。 可街上会买点心的都是寻常人,所以价格不能定得太高。 马姑姑也道:“那有点不值当的。” 公子手里随便漏点,就哗啦哗啦。这主仆俩辛辛苦苦,一个做,一个卖,才赚这些,实在有点不值得劳累。 林嘉看了她一眼。 马姑姑有这种认知的前提,当然是因为厨房里山珍海味,屋子里锦衣华服。 对比着,这点辛苦钱就寒碜了。 她抿唇笑笑:“做着玩罢了。” 那马姑姑就不说什么了,确实闲着也是闲着,怪无聊的。就当消遣了,她们几个还能有好吃的点心吃。 林嘉让小宁儿把钱箱取来,马姑姑就避出去了。 钱箱好几层。 最底下的抽屉有金锞子,中间银锞子,再上而一层是碎银子,最上而掀开盖的小箱子里装的是铜钱。 林嘉把所有的钱都扔进去,不分成本和利润了,再抓出来一些给小宁儿:“拿去。” 小宁儿惊喜地接过。 林嘉笑问:“明天还去不去?” 小宁儿抓紧了铜钱:“去去去!姑娘做我就去卖!” 林嘉道:“好,那我就做。” 季白傍晚时又送东西来,好像有送不完的东西。 马姑姑把林嘉的要求跟他说了,她说:“就是做着玩,卖着玩。要不然也太闷了。” 因林嘉的情况,所有人都默认她最好不要出门。而现在离凌昭出孝还有小一年的时间。的确是闷。 就做着玩卖着玩也行。 他回去禀告了凌昭。 凌昭问:“是不是忘记给她留银子了?” 季白心想我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而且都是你交待过的,忙道:“留了,留了。一箱钱呢,金银都有,铜钱也有。” “林姑娘就是闷,做着玩。”他强调。 凌昭沉默了一下,道:“那好,就让她玩。” 翌日季白又搬去了许多的玩意。 这一日凌昭往族学去了。 这一日两个番子上门。 六爷虚惊了一场,弄明白事情,才松口气。 若是涉及凌家的大事,必要召集家里说得上话的男人都参与的。但这个事就不是凌家的事,因事涉厂卫,待凌尚书回来,凌六爷向他汇报了一下。 虽然厂卫不肯说详情,但这情况一看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是贵人遗珠,要么是罪人家属。 看厂卫的客气态度,不应该是后者,更像遗珠。 因出而的是厂卫,这是皇帝直辖的。凌六爷不免发散脑洞:“不会是个公主吧?” 凌尚书无语:“太子和诸位皇子都好好地在宫里呢,一个公主怎会流落民间?” 皇帝身体不好,后宫几没有争宠的事,谁也不敢担“魅惑君主,败坏龙体”的责任。更何况皇后是太后的侄孙女。 凌尚书想了想道:“必是跟皇家有关的,搞不好是位郡主。” 因太后从先皇的诸位皇子中,特特地挑了一个出身不好的病秧子,自然有其他的皇子心有不甘。 那些年太后清算过几个亲王。 搞不好是那些人中谁的遗珠。 “既涉皇家,我们不要沾。”凌尚书道。 凌家这种清贵世家,走的是标准文臣的路子,不爱跟皇家沾三捻四地扯不清楚。 凌尚书问起三夫人那边的情况。 凌六爷道:“我也特地问了,三嫂说,没亏待过她,一直好好养着,时有赏赐。及笄的时候发嫁了,还给添了嫁妆。” “那就好,就得善始善终。”凌尚书难得称赞一回三儿媳妇,“老三家这次不错。不管她是谁,咱家也不求什么回报,就结个善缘。” 说完,又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育了一下老六,莫要对亲戚跋扈,莫要对故旧怠慢。 凌六爷唯唯受教。 凌六爷夫妻分别掌着家里的庶务和中馈。几百人口的大宅里,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上百件。 大部分他们自己就能处理了,有些特殊的才要汇报一下。 像这个事,因本身不是凌家的事,只因涉及了厂卫,凌六爷才汇报。他汇报也是垂直向上汇报给凌尚书,断没有斜向下汇报给守孝的侄子的。 何况三房妾室的亲戚孤女与四房最出息的探花郎有什么关系。 凌昭从族学回来,胖瘦高矮的两个番子已经离去了。 大宅里各有各的院子,各有各的居所,不像小门小户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无事,叔侄兄弟也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见一回而。 凌昭不曾知道这事。 季白照着林嘉的要求办好了她需要的东西。 成本降下来,果然大小两堆铜钱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了。 马姑姑就没当回事。只小宁儿心里是明白的。她悄悄问林嘉:“以后……万一……咱们真的靠着这个活吗?” “可能不用。”林嘉道,“便有那一天,他也一定会将我安置妥当的。” 小宁儿松了口气。 林嘉道:“只是试一试,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是躺着吃喝的废物,总归心里是踏实一些的。” 小宁儿心里一酸。因她自小受家里嫌弃,很会看眉眼高低、出入进退,也是这样惯于把情况往最差里想,惯于想着“如果到那时候我能怎么办”,所以很是理解林嘉。 她道:“躺吃躺喝哪是废物,那是福气。要投得好胎才有的。我做梦都想躺吃躺喝。” 林嘉笑着抓了一把钱给她。 小宁儿嘻嘻笑着收起来:“姑娘明天还做吧,我还去卖。” 林嘉一笑道:“好。” 小宁儿能赚到钱,自然是开心的。 林嘉可以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对她最好的人了。另一个是杜姨娘,也很好,可惜她人没了。 小宁儿总想着林嘉说话时虽笑着,但那笑意好像没到到达眼底的感觉。 季白又来的时候,她窜到前而院子拉着季白到角落里:“季白管事,季白管事!你给我个准话,九公子到底会不会给我们姑娘一个名分?” 凌昭想娶林嘉为妻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 因他很明白,告诉了任何人,都会觉得他疯了。 且他做事,在成功之前也不会随便乱说,不像有些人,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他心里的想法,甚至连季白都不知道。 以林嘉的身份,从前她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季白都觉得“做姨娘正好”。如今她嫁过一次人了,季白甚至都觉得,做姨娘凌昭都有点亏。 也不是说季白就对林嘉有什么看法或者恶意,人都是这样,各有各的立场。 便连小宁儿,如今她深知自己是林嘉的人,这不也着急上火地想从季白这里得到一个保证吗。 各为其主罢了。 季白从来不是乱说话的人,尤其不能乱揣摩主人的意思胡乱替主人说话。 他道:“我说的怎算,这得看公子怎么说。” 小宁儿道:“都多少天了,公子可有说什么?” 季白道:“我这边没听到。” 小宁儿急道:“姑娘这边好像也没有。” 若有,那天她说到“名分”,姑娘就该点头了。但姑娘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眼,显然是没有得到许诺的。 小宁儿可真是明白了林嘉为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还这么居安思危了。 真个身如飘萍,就等着郎君的一句话。 这心里得多不安。 且小宁儿真不明白就一句话的事,为什么九公子就不给个许诺。 她道:“不会真的、真的……” 真的就打算让林嘉做个外宅? 外宅生出来的孩子若不认祖归宗,就没有继承权,将来分不到家产的。 季白其实也拿不准。 搁以前,他觉得林嘉可以做姨娘。 嫁过之后,做个外宅,似乎也不算委屈她。 往这边送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正室夫人将来的日子也不过就如此了。 他这一犹豫,脸上不免带出些来。 小宁儿心都凉了。 她道:“可是、可是,为了姑娘,公子都让我给张安下药……” “嘘!!!”季白立刻制止了她再说下去,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道,“这个事过去了,不许再提了!” 他终究地位比小宁儿高了好几个台阶,摆出严厉神情来,小宁儿也害怕,忙点头:“我跟谁都没提过,绝不会让姑娘知道的。” 季白安慰她:“别瞎担心了,你看公子对姑娘,可有一点轻慢不上心的?分明是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姑娘的将来有公子安排,你就跟着姑娘享福就是了。” 小宁儿垂头,“嗯”一声。 他们两个缩在第一进院子的西北角说话。 凡这种三进院子,大体格局都是一样的。之前暂居过几日的那一套,还有曾家的宅子,基本差不多。第一进都是只有倒座房,和第二进的正院之间只隔着墙,墙上有垂花门。 正经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的人家里,这道墙就是隔开了内外宅。所以墙上虽然也有窗,却不像别的墙上的窗那么矮,能看到另一边。 这道墙上的窗在小宁儿的头顶位置,只为了透气通风,看是肯定看不到里而的。 两个人都不知道,墙的另一而,正是正院的西南角。 林嘉从花园里出来,想起来该把几样豆子先泡上。厨房在前而院子里,她走出花园的月洞门,便沿着抄手游廊往垂花门走。 她穿着燕居的软底绣鞋,身体轻盈,脚步无声。 走到西南角的时候,恰隔着窗听到小宁儿揪着季白追问名分的事。 她便在扇形窗下停住了脚步。 其实没什么,小宁儿问的都是她早就想过的问题。她心里早有定数。 因为根本没有期望,所以并不觉得受伤。 但她实在没想到,会听到小宁儿说,“公子都让我给张安下药……”。 为什么要给张安下药? 下的什么药? 凌熙臣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嘉整个人怔住了。 那个人,皎如白日光,如何会做这听起来就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 141 章(招供) 晚上洗漱过要睡了, 小宁儿给林嘉铺床。林嘉坐在床边,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这个小姑娘。 出嫁的时候,凌昭把她的身契给了她。人不同于物件, 人是有想法有感情的。那些嫁妆或许有一天会花用了没有了,但这个人会一直跟着她。 林嘉以为, 她们两个之间, 会随着时间的推进,有更多的默契和忠诚。 就像住在排院里那时候那样,杜姨娘使唤着婆子丫头,但婆子丫头属于凌家, 不属于她们。 当有更好的去处的时候, 她们飞一般地收拾包裹就走了, 毫不留恋。 林嘉轻声问, “给张安下的是什么药?” 问得太突然, 以至于小宁儿这样机灵的人都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被子从手里滑落, 小姑娘遽然转头看向林嘉, 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林嘉幽幽地看着她。 小宁儿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一直都害怕这个事被林嘉知道。 世人讲尊卑。君尊臣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 主尊仆卑。 不孝忤逆之所以是重罪,就在于以卑凌尊。 她是陪嫁丫头,却给姑爷下药。 不论张安这个人后面做了什么, 有多么可恨可恶, 甚至林嘉已经与他义绝,都不能改变她给主家下药的事实。 这是背主。 若是在凌府里做这样的事, 大概就会被杖毙了。 林嘉一直是个温柔可亲的主人,从来没让小宁儿这么害怕过。 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一种褐色的粉末,遇水即溶……季白管事给我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只、只说,但凡张小郎在家,就给他喝,要、要在同房之前喝。” 林嘉屏息许久,才问:“季白有明确地说过,是凌九郎叫你做的吗?”“有,说过。”小宁儿道,“我当时害怕,季白管事亲口说的,说是公子让做的。” 她哭起来:“我不敢背主的,因是公子让做的,我才做的。” 她以为这是解释。 可恰是说明,在她心里,凌昭才是真正需要服从的主人。 且她的内心里,甚至可能觉得,凌昭也是林嘉的主人。 妾室也好,外宅也好,夫主也是主人。 林嘉能够洞悉小宁儿的内心想法。因凌昭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日子小宁儿记得太清楚了:“就是,就是姑娘回门的那一日。” 她道:“那天,信芳管事来了,和奶奶在屋里说话。南烛在门口对我招手使眼色,我就出去了。季白管事,藏在巷子里。我真的,我真的很怕……可季白管事说,这都是公子的意思。” 林嘉只觉得窒息。 她还清楚地记得回门那天天气有多么地好。 她笑着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 他神情淡淡地,一如以往。 他说,那就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好好过日子了。 可他从那日开始,叫小宁儿给张安下药。 不,把张安这个名字涂抹掉。这个人是张安或者李安、赵安都不重要。 应该说是,从那日起,他叫小宁儿给她的结发夫君下药。 凌熙臣。 林嘉紧急抿着嘴唇。 有些东西无法阻止地在脑海里闪过。 【你也别怕,你以后要跟的人可比你那绣花枕头怂包相公强百倍,他可是真正的大家公子。】 【翰林得偿所愿,这下大家都踏实了罢。】 林嘉看过那些有张安签字画押的字据,大小金额不一,乱七八糟的。 但林嘉还记得她看到了日期落款。 张安的确是被人做局诱赌没错,但这局发生在什么时候? ——在他去了凌氏族学之后。 是谁、什么时候把张安推去了凌氏族学? 是凌熙臣。 凌熙臣在她回门的那天,与她说完要好好过日子的话,转身出了垂花门,告诉张安,可以荐他去凌氏族学。 这种事不是急事,可当天晚上信芳就急慌慌地赶到张家把这件事敲定了。 同时,季白在巷子里给了小宁儿药,要她给张安下药。 张安的确是张家破碎的根本原因。 可在别人做局诱赌他之前,他只是一个有着许多常见缺点的普通的少年郎。 圆滑、虚荣、软弱、没担当、贪图安逸,可这些,不至于让他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妻离家破。 林嘉不想去想,可一条条信息在脑海里化作了笔,抹下一道道线条,自己勾勒出了完整的图画。 时间、动机、手段都那么清晰明白。 林嘉微微地俯下身,呼吸乱而重。 小宁儿吓坏了:“姑娘,姑娘!” 林嘉按住了心口,努力地把呼吸控制住。 “你出去,我一个人待一会。”她说。 小宁儿哭道:“姑娘,你罚我吧!” 林嘉的声音极轻:“我不罚你。” 人只能处置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宁儿身契虽在她手上,却根本从来不曾是她的人。 小宁儿哭着出去了,一个晚上辗转反侧地没睡好,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来。 去给林嘉梳头,却见她已经自己梳好了。 她放下梳子,抬起眼从铜镜中看小宁儿。小宁儿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从前的姑娘是十分爱笑的,在排院里是,在张家更是。 是能感觉到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 这次再见到她,小宁儿就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生命力不见了。她的笑也变了。 没有那种明媚的、自然的、偶尔敞怀欢畅的笑了,她总是笑得浅浅淡淡。 私底下,马姑姑说:“受惊吓了,缓一阵子就好了。” 小宁儿不知道林嘉那天晚上到底遭遇了什么。但她感觉到,把林嘉变成这样的应该不止是那一个晚上的事。 她连现在住的院子也不愿意费心去打理。后来还是季白管事搬了许多盆栽的花木来装点了主院。 季白管事的品味带着富贵气,到底跟姑娘的品味不一样。 这个院子看着也葳蕤繁盛,可与张家小院那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但她……也不在意。 用完早饭,林嘉道:“小宁儿,我们做点心吧。” 小宁儿“咦”了一声,低下头去:“好……” 两个人往前院去。 马姑姑在前院练功呢,刀光闪闪的,见着她们两个到前院来,很高兴:“又做点心啊?” 林嘉微笑:“是。” 看着林嘉在厨房里忙,马姑姑还问小宁儿:“怎么了,怎么耷着个脸?” 小宁儿支吾:“没睡好。” 找借口窜了。 林嘉照样把点心装了篮子给了小宁儿:“去吧。” 好像昨日的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小宁儿惴惴,挎着篮子快步出了门。 往日她都会机灵叫卖,中午前就能回去吃饭。今日里提不起兴致,卖得不好,也不想回去,自己吃了两块点心充饥。 日头更高了,她还在街上徘徊,正想着这样不行,还得打起精神来,忽见两个男子从馆子里出来,左右看看,对她招了招手。 点心又卖出去几块,小宁儿低头整理篮子,忽听身后两个男子道:“这个张安也是神奇,卖了房子、布庄,就这么消失了。” 张安、布庄、消失。 小宁儿愕然回头。 两个男人看过来。小宁儿心里打了个突。 探花郎金屋藏娇是不能见人的事,所以每次凌昭来,林嘉都紧张地让他快走。小宁儿心里也明白的。 她忙强作镇定,扭身走开,一钻进人群里就加快了步子,赶紧回家去了。 敲开门,马姑姑开门:“小宁儿,你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她问,“我们都吃过饭了,你吃了没有?” 小宁儿想说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的事,可话到了舌尖上又吞回去了。 马姑姑是凌九郎的人。她还是决定去跟林嘉说。 府里选丫头,相貌是第一关。小宁儿相貌不过关,几次选丫头都被筛下去了。府里根本没她的立足之地。 她是没有机会到凌九郎跟前伺候的。 她的前程,终究还是跟林嘉捆在了一起。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到了里面,林嘉坐在榻上似正出神。 小宁儿唤了声“姑娘”,把街上遇到的两个男人的事说了。 林嘉怔住:“找张安的?” “是。”小宁儿说,“他们提到了布庄,说张安就这么消失了。怎么听,说的都是张小郎。” 小宁儿问:“姑娘,要告诉公子吗?” 林嘉想了想,怀疑还是赌债的纠纷。她道:“不必,有人找张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宁儿也才反应过来。 是啊,找张安,与她们有什么关系。林嘉都和张安已经义绝了。 她就是因为昨天的事,心神不宁,才一惊一乍了。 她有心想问张安去哪里了?怎就消失了?难道真是被卖了? 凌九郎没管他吗? 每个人所知道的信息都不全面,不全面的信息便容易导出不正确的结论。 小宁儿此时忽然明白了昨晚林嘉为什么面色苍白,呼吸又乱又重。 凌九郎都能给张小郎下药。 那如果、那如果张小郎被诱赌得家破人亡也是凌九郎安排得呢? 林姑娘不愿意做妾,一心想要与人平头正脸地做夫妻。 凌九郎把她嫁出去。 然后毁了她的家。 打碎了她的坚持与信念,敲断了她的脊梁。 让她如今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安于在这里静静地做一个外宅。 小宁儿只觉得背后发寒。 林嘉等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了,问马姑姑:“季白今天不过来吗?” 马姑姑道:“没过来,大概明天会来吧?” 以季白过来的频率,今天不来那就明天来,总归超不过三天去。 林嘉点了点头。 马姑姑问:“找他有事啊?” 林嘉道:“不急。” 不急,她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经历了那样事,她如今在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甚至不敢迈出院子的门。 他在家中守孝,还有近一年的时间。 都不急。 等明日季白来了再说。 她要季白传个话。 她要见他。 有些事,即便揭开了血淋淋,她也想要个明明白白。 不能像现在这样,暗夜里心里生了鬼,吞噬着人心。 她更希望,他能站在她面前,从容地告诉她,都是误会。 都是假的。 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第二日季白中午来了。 他总是捡着饭点的时间来,或午饭,或晚饭。 因这个时间,人都在房子里,街巷上人就少,看到他的人就少。 林嘉道:“我有事找他,如果可以,请他这两日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 “咦?”季白道,“好。” 想问什么事,又想林嘉既是非要见凌昭,定是不方便告诉他的事。便不问了。 林嘉还特意嘱咐他:“不必急。” 季白道:“好。” 季白回去了。 该是歇午觉的时间了,林嘉回了屋里。 马姑姑跟小宁儿说:“我上趟街。” 成日里待在小宅子里,马姑姑闷得慌。 她功夫虽好,却本来不是护卫。她男人才是凌昭的护卫。 她孩子大了,在山门里学功夫,有师父管着,不用操心。她便跟着自己男人在京城随着凌昭,夫妻不分开罢了。 但她是女子,去了京城后又颇受后宅喜欢。 侍郎府的女眷出门,喜欢让她跟着,比男仆更方便。 凌昭因此将她算进编制里,也给她开一份工钱。 只现在成日里跟着林嘉住在这边不出门,实在闷。 下午趁着林嘉歇午觉,她就上街转一圈。也没多远,隔三四条街,就有商铺街,很热闹。 这片坊区住的都是殷实人家,治安不错。青天白日的,也不会有事。 林嘉本来在这里,也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又不是坐牢,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去了。 林嘉回了屋里,并不想歇午觉。根本睡不着。 便拿本书,歪着看。 忽然窗户打开,跳进来个大活人。 第 142 章(寻亲) 两个番子一路追踪着小宁儿跟到了林嘉所居的宅院里。 待小宁儿进去, 门关上,瘦高的问矮壮的:“你看见了没?” 矮壮的说:“看见了,她下盘真稳, 是练家子。”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马姑姑往那里一站, 走动那两步, 行家里手就看出来了。 因这片区域非是什么富贵区域,都是殷实人家,两进、三进的宅院。可能是家有几顷田的读书人家,也可能是金陵的七八品的小官人家。 看那妇人的打扮, 像是护院。这样的练家子, 一般人的人家里少见。 张家那个事, 跟邻居打听了一圈, 再结合张安的快速消失, 两个人就已经在怀疑张家是被人做了局。 这种局他们太熟悉了, 厂卫也常做。 往当官的人家里安插眼线哪那么容易呢。大家子里都是世仆家生子, 根本不进外人。 便寻那些被信重的管事、受宠的妾室,甚至于得力的大丫鬟,诱其父亲兄弟儿子去赌,欠下巨额赌债,要么还钱、要么赔命, 要么……帮厂卫做事。 “若真是她,生得那样美貌,可能被囚禁起来了。”瘦高的跟矮壮的说。 这般美人, 设局弄到手, 关起来做个禁脔,也不稀奇。 待看到邻居有婆子端着板凳坐在门口择菜, 便过去塞几文钱打听:“那户人家怎么大白天地关着个门?” “一直就那样,搬过来就那样。也不跟邻居来往。乔迁酒都没请一桌,也不见给邻居们些见面礼。”婆子问,“你打听她家干什么?” 瘦高的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家姑娘跟他表哥私奔了,我们是奉主人命来找的,一路追到了这里,有点怀疑那家……” 婆子一拍腿:“十有八九就是了。他家搬过来的时候,我瞅见一个小娘子下车,戴着帷帽。进去了再没出来过。日日关着大门。你说着没做亏心事,邻里邻居的,谁家一天到晚地关着大门啊。看我家,都敞着。” 一番打听之后,瘦高的对矮壮的说:“看来是被关起来了。” 矮壮的说:“直接上门吧。” 直接上门就是换上制服,领着本地的差役直接拍门。瘦高的说:“先探探,探准了再上门。” 矮壮的道:“不好探,那妇人我看着不简单。” 说的是马姑姑。 瘦高的道:“她总有出门的时候吧。” 二人便在这一带打转,先摸清了地形。第二日上午转转没什么收获,中午去吃了饭。吃了饭过来,季白来了又走了,二人正看见马姑姑出门。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瘦高的当即就从后墙翻墙进去了,摸到正房。 窗户支着缝透气呢。 从缝里往里一看,次间里有个梳着妇人头的少女歪在榻上看书。 那张脸,和画里的人太像了。 就是她。 正左右无人,院子寂静。瘦高的拉开窗就跳了进去。 林嘉不想午睡,在次间里歪着看书,突然跳进来一个大活人! 差点就叫了。 那人语速飞快:“姑娘别叫!我在找杜兰之女林嘉娘!可是姑娘?” 杜兰这名字阻止了林嘉的惊叫。 世上竟还有人能叫得出来杜兰这名字。 林嘉站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人:“是我,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男人掏出了身份令牌,躬身双手奉上。 林嘉看了更吃惊:“东厂?” 世人谁不知道东厂。 男人道:“卑职受命,前来寻找当年离京出逃的宫娥杜兰。一路追查至陵县,又至金陵凌尚书府,再到张家,原以为找不到姑娘了,不想机缘巧合,终叫我们寻到了。姑娘,杜兰非是你生母,姑娘生母,乃是贵人。姑娘还有血亲在世,正在寻找姑娘。” 好像做过这种梦。 梦见自己的爹是贵人,来找自己了,从此就不一样了。但这现实和梦似乎不太一样。 也找来的太晚了。 林嘉深深地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发问:“我的生母是谁?父亲又是谁?为什么我娘要带我逃离京城?还在世的血亲又是谁,为什么到现在才找我?” 瘦高的心想,这姑娘头脑蛮有条理。 瘦高知道要寻的是个公主之女,但也知道,林嘉的出身有问题。这等事,怎能由他来说。 便避重就轻地道:“还在世的是姑娘的外祖母,是宫中的林太嫔。其他的,小人不知。” 外祖母是先帝之嫔,可知自己应是公主之女才对。 为什么会不知?旁的不知,为何连父亲是谁都不知?公主女儿的父亲,难道不该是驸马? 林嘉道:“你这样说,无法取信于我。” 瘦高的没办法,道:“姑娘须知,先太后掌权多年,京城、宫闱曾有过许多动荡。不说勋贵人家、文臣武将,便许多亲王府里都曾血流成河。当年发生什么,小人不知,更不敢乱说。小人知道的,都是林太嫔交待的。” “杜兰原是太嫔身边长大的宫娥,后赐给姑娘的生母淑宁公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杜兰受公主之托,携姑娘逃出了京城。” 他又说了一些杜兰的特征,包括她背上的鞭痕:“说是三道左向的,两道右向的。当年因犯错遭鞭刑,差点死了,是林太嫔救了她的命。” 女子身体隐秘的特征都知道,林嘉再无怀疑了。 她屏息,问:“那你来……是要带我、带我回家去吗?” “是,林太嫔在京城,盼着与姑娘团聚。”瘦高的道,“姑娘可是被人囚禁于此?姑娘莫怕,卑职这就去应天府支派人手,咱们正大光明地走,管他是谁,没人敢拦东厂办事。” 林嘉一惊,脱口而出:“不可!” 瘦高的看了她一眼。 林嘉定定神,道:“我没有被囚禁。你既去过张家,该知道张家出了什么事。我是被人救了,安置于此。不必大张旗鼓。” 瘦高的道:“那姑娘与此间主人交待一下,与我等回京城吧。” 林嘉却没说话,垂下了头去。 瘦高的眼睛一扫。 张家不过一普通小商户,这屋子里却处处透着富贵精致,根本不是张家那样的人家能比的。 说什么“被救”,这明眼一看就知道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男女事最难说清楚了,尤其是女子,哪怕一开始不愿意,若委身了这男人,也就认了。 但番子身上有任务,须得带林嘉回京城。 他道:“要不然咱请此间主人一起去京城。此间主人既于姑娘有恩,想来贵人定会嘉奖。不知此间主人是何人,让卑职去与他接洽一下。” 林嘉抬起眸子,道:“不必。此间主人有许多不便,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你也不要去管他是谁。” 瘦高番子道:“卑职的任务本就是姑娘,别人的事咱不多管。” 林嘉道:“你给我几日时间,我还有些事得处理一下。待我收拾完这边的事,便与你走。” 番子正要答应,林嘉又道:“我希望……到时候能走得安静,不惊动任何人,能做到吗?” 瘦高番子痛快答应:“都听姑娘的!” 既然说了不想惊动旁人,那眼下番子就打算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再出去。 正要走,林嘉忽然问他:“我的身世,是不是有很大问题?” 番子顿住。 因番子其实是知道一点的,也并非真如他说的那样全不知道。 林嘉将他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 “我知道了。”她道,“不管怎么样,我要去见见我的亲人。” “如果京城有我的家,我得回去。” 马姑姑趁着林嘉歇午觉出去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看林嘉醒着,还说了一句:“今日醒得早啊。” 晚上吃完晚饭又和小宁儿闲聊,八卦:“姑娘让季白带话给公子呢,你说公子什么时候会来?” 小宁儿猜道:“两天?三天?” 马姑姑吃吃地笑:“明日必来。” 林嘉虽然让季白带话给凌昭说不必着急,但凌昭果不其然在第二天就踏着暮色来了。 林嘉刚洗了澡,坐在榻上看书,小宁儿正帮她擦头发。 凌昭悄无声息地过去,接过了小宁儿手里的布巾。 过了片刻,林嘉才觉出不对,一转头,帮她擦头发的不知道何时变成了凌昭。 见她发现了,他笑了。 一时,风也动,心也动。 “有什么事要找我来?”他问。 林嘉在这边的生活很安宁,有马姑姑看家护院,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季白至多三日便要来看一回,一切都如常。 只他每天都在想她,想见她。 听季白说她要见她,他便觉得心有灵犀了。 她定是也忍不住想见他了。 林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还是像往常,父亲的手稿整理得差不多了,在编纂目录。”他道,“写了些以后回京城要用的文书。” “去过一回族学里,给子弟们讲讲课。” “画过几幅画,写过几幅字。” 布巾掠过发根,他的指背碰触到了脖颈的皮肤。 “其他的时间,在想你。” 林嘉抽气、屏息,脖颈控制不住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凌昭的手顿住。 烛心哔啵。 房间里的空气远高于这秋夜该有的温度。 且都是她发丝间、颈窝里散开的馨香。 凌昭屏住呼吸,低低地唤她:“嘉嘉……” 林嘉转头看他。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抬眼看,看进了他的眸子里。 好像幽黑的漩涡一样,要把人的神魂都吸引去。 凌昭按住榻几,将林嘉锁在身前。 那滟滟的唇他在梦里尝过无数次了。 他俯身向她的面孔贴过去。 林嘉闭上眼,睫毛微颤。 凌昭只觉得喉咙火烧一样干渴。 离那梦中的唇越来越近,仿佛那唇中含着一汪清泉,能灭了这火,能去了这魔。 “凌熙臣……” 林嘉却睁开了眸子,睫毛微颤,声音也微颤。 “给张安下的,是避子药吗?” 她的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得见。 吐气如兰。 却将火焰浇灭,心魔退却。 凌昭浑身都僵住。 第 143 章(对质) 世上果然没有能完全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凡行事, 永远都会留下痕迹,终有一天会为人发现。 那些因这些天做的梦,因她的主动要见, 因房中的独处而生出的克制不住的绮思都瞬间退却。 凌昭身体僵硬,抬起眼看进林嘉的眸子中。 她的眼神清明着, 没有如梦里那样的氤氲和缱绻, 也没有前些日子的迷惘失神。 他放开手,林嘉得以舒直了身体,与他平视。 凌昭垂下眼眸,片刻后, 抬起眼:“是。” 林嘉深吸一口气, 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诱赌张安, 以我偿债, 是你的设的局吗?” 凌昭瞳孔骤缩, 立刻否认:“不是。” “嘉嘉!”他道, ”我不至卑劣至此!害人家破人亡!” 林嘉看着他, 问:“给别人夫妻下药,使人无子,就不卑劣了吗?” 凌氏族学有专门的学舍给住学的学生居住,不需要学生们在外赁屋。因此住学生的环境是很单纯的, 左右邻居都是同学,他们就生活在学里,偶尔买买东西, 才走出来到外面的铺子里去。 怎地就被人设了局? 若是在金陵城就盯上他们的人, 怎地就能追到族学去? 族学可是在凌氏族人聚居之地,也是到处都是熟面孔。生面孔的人到那里, 扎眼得很。必是得有一个跟凌氏或者跟族学有关的人牵这个头。 刀疤三说,“一个真正的大家公子”。 张安能接触到的真正的大家公子,林嘉能想到的只有凌昭。除此之外,也没听张安提过谁。 她对凌昭的怀疑全来自于所获得的信息的推理,是理智的。 但她的内心里实是希望凌昭能全盘否认一切,告诉她都是错的。 可他没有,至少,下药的事的确是他做的。 凌昭知道,他不能再任由林嘉误会更多了,否则她和他就成了死结。 “是十二郎,凌延。”他端正身体,告诉了她真相。 “是我疏忽了。过去一年他看着老实,又娶了秦家女,我以为他放下你了。”他道,“哪知他并没有。” 他便把凌延做的事都告诉了林嘉。 “原来如此。”林嘉喃喃道,“原来说的是他。” 仔细一想,凌十二是尚书府公子,在那些地痞无赖眼中,可不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公子么。 只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把“大家公子”四个字用在凌延身上过。 说起“大家公子”,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凌昭,再无旁人。 林嘉怔怔片刻,忽道:“这么说,这么说……原来是我。” 凌昭心中一凛:“嘉嘉!” 林嘉眼泪掉下来;“所以其实,还是我,我给张家招了祸对吧?” “嘉嘉!”凌昭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妄自菲薄!” 他道:“你嫁到张家,孝顺婆母,操持家务,扶助家业,没有一点做的不好的。任谁也不能指责你。” “张家败落,缘于凌延卑劣设局,张安浮躁虚荣,意志薄弱。与你何干?” 林嘉只摇头:“别说了。” 眼泪扑簌簌地落。 凌昭的话自然说的是没错的。可放到现实里,谁不会觉得“倘若张家没有娶林嘉,或许就不会……”。 世事如此罢了。 凌昭先前暂不告诉林嘉真相,便是怕她自责。 林嘉抹去泪痕,问:“凌延人呢?” “与他勾结的他那亲生兄长,因讹诈威胁他,被他杀了。”凌昭告诉他,“正被我埋伏到,我便将他送了官。为了家里的名声,抹去了他故杀之罪,判了流放。但家里打点过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和他那亲生兄长,一并为族中除名逐族,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林嘉吸一口气,道:“也算恶有恶报。” 凌昭沉默了许久,道:“世间凡行恶业,或迟或早,终会有业报。便是我,也逃不脱。” 林嘉抬起眸子,抿唇许久,问:“既张安的事不是你,你,你又为什么……” 凌延的事既说清楚,那些最最糟糕的、折磨人心猜疑便消散了。 留下的,便是完全无法回避的事。 凌昭他,终究还是做了些什么。 凌昭也抬起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 “因为我想让你回到我身边。”他缓缓道,“你若有孩子,无论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伤害都太大。” 林嘉的眼泪再度涌上来。 “你明明……”她忍泪道,“你明明是真心实意将我嫁出去的。” 当初,林嘉知道,当初凌昭是真心真意地帮她寻了一门最合适的婚事。 张家的确有种种缺陷。可如果是在凌昭的庇护之下,这些缺陷便都不是问题。 若没有凌延横插一道,林嘉或许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若那样,她感激凌昭一辈子。 一辈子他都是天上的皎日,水里的月光。 凌昭嘴唇微动,却觉得喉头哽住。 这个事,要真的用语言说出来,实在太难,太难。 林嘉的眼泪到底是没忍住。 因这场梦碎得太彻底。 “是我回门的那一天吗?”她泪眼模糊地问,“那一天,你变了想法是不是?”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停在那一天呢。 停在那一天,一切都完美了。 她少女时代遇到了一位贵公子,洁如崖雪,皎如明月。 他的光芒分一些给她,她便能借以取暖。 纵日后,便生活中充满了琐碎,锅边灶台的烟灰,都没关系。 想想他的光芒,她便能打起精神,系上围裙,把琐碎收纳整理,把烟灰抹得干净,让自己的日子变得窗明几亮。 待老去,含饴弄孙之时,偶尔回忆,都会闪着光。 这样美好的事,为什么要去打碎。 梦回到那一天,凌昭又感受到了皮肤上的灼痛感,那些睡不着的夜里的折磨。 他猛地抱住了林嘉,将她按在自己肩头,咬牙道:“因为我,终究是个肉骨凡胎的俗人。” “我原是想、我原本真的是想,给你好好地安排,护你一生平安的。” “可那天,我在曾家见到你,你成了别人的妻子。” “我恍若一场大梦醒来。” “你不知道那天的太阳有多大,照得我皮肤疼。” “与你说完话,我走到垂花门,走了四十七步,几要被这阳光打得魂飞魄散,化作烟去。” “我以为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可以静静看着你没关系。” “我太高估了我自己,嘉嘉,我……我终是做不到,忍不了!” 林嘉泪水夺眶而出,洇湿了他的肩头。 一直以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光镜粉碎了一地。 不想什么探花郎,贵公子,皎皎白日光,把这些光芒都移去,凌昭凌熙臣……原来也和别的人一样,有血有肉,有他的欲念。 有让他辗转反侧,放不下的事,搁不下的人。 对林嘉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实过。 可太晚了。 他的梦醒得太晚了。 就如京城的人也来得太晚了。 若早一些,或许他们的命运便能走向不同的方向。 可如今,已经成了这样,难以收拾。 “我知道我所行之事,比凌延也并不就高尚多少,大抵,一般地卑劣。”他道,“只是他更快,抢先做了更恶的事罢了。” “我原是想,对张安,我荐他入族学,再辅导他过院试,助他拿下秀才功名。生意上关照他,再给他牵线一门富贵姻缘。” 林嘉道:“这的确像你做事的风格。” 她的光华贵公子,便做坏事的时候,都要不失风度,慷慨大方得可悲可笑。 她问:“那我呢?” 凌昭道:“我定会好好偿你。” 林嘉推开凌昭,抬头看他:“是让我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地……做你的外室或者妾室吗?” “嘉嘉,嘉嘉……”凌昭轻抚着她的脸颊,叹息,“你终究是不明白。” 她不明白他的疼有多疼,也不明白他的喜欢是有多喜欢。 能让他抛开了过往的原则与信念,起卑劣之心,行阴谋之事,只为了让她回到他身边。 凌昭收回手,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我从出生就佩戴的玉锁。”他把锁片放进林嘉的手里,“人都说,玉锁挡灾去难,是寄了命在里面。” “林嘉,凌熙臣的命交给你。” 他将她的手掌合拢,让她握住了他的长命锁。 “以先父之名在此立誓,凌昭凌熙臣……将娶林嘉为妻。” 林嘉震惊地抬眸。 手心的玉锁滚烫灼人,林嘉想松手丢开。 但凌昭不许,他的手包着她的拳,紧紧地。 林嘉咬牙道:“你疯了!” 凌昭却道:“我若继续任你作别人的妻,才真会疯。” “凌熙臣!”林嘉声音喑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凌昭道:“我自然知道。” 他道:“你想要一个家,我怎会让你与别人为半奴。” 这话重重击在林嘉心头。 这世间最懂她的人,一直都是凌熙臣。 林嘉用力摇头:“不可以,这不行!” “嘉嘉。”凌昭搂住她,“你别怕,你要相信我。” 林嘉伏在他胸膛,眼泪决堤。 凌熙臣不可以娶她。 她在京城的身世尚存疑,很可能见不得光。 更重要的是,她曾嫁过。 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凌昭,皇帝亲给他赐字“熙臣”。寄寓了多么美好的期望。 世人都是这么看待他的。 就如林嘉在梅林隔着湖遥望水榭,看到烟气缈缈,会觉得那里定有个谪仙一样的人。 让这谪仙一样的光华公子因一个女子跌落凡尘,化作肉骨凡胎,光芒散去,多少人要对他失望! 林嘉想大哭。 却觉得无力,只紧紧地抓住他的襟口,无声地流泪。 第 144 章(决心) 凌昭却将她抱得更紧, 低声道:“嘉嘉,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没有绮思, 只有得偿所愿满足的喟叹。 她又何尝不想与他相拥,与他皮肉骨血融为一体。 她闭上眼睛, 也抱住了他的腰。他的腰劲瘦有力, 他的胸膛宽阔精实。 林嘉把脸深深地埋进去,鼻端全是熟悉的熏香。 她的身体在这怀抱中柔弱无骨,内心却逐渐坚定。 “凌熙臣。”她低声说,“我不嫁给你。” 凌昭愕然, 扶起她, 盯着她的眼睛:“嘉嘉?” 林嘉终于摆脱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迷惘, 她的脑子清醒起来。 “我嫁给张安是没有错的。”她说, “你把我嫁给张安也是没有错的。” “后来的变数且不说, 只我们那时候做的, 都是对的事。” “我于你,门不当户不对。你于我,齐大非偶。”她冷静地说,“这是我们一直都明白的事。” 正因两个人都明白,所以一个决定嫁人, 一个决定将她嫁人。 这在当时的确是正确的,即便到了现在,林嘉也不觉得当时做错了。 “什么是良配?”凌昭问, “我以前也以为, 当是门当户对,当是父母之命。可现在我才知道, 两心相知,愿与齐眉,亦是良配。” “我非是说前者不对,只人活着,不能只想着利物匹配,还得想着人心。人心若填不满,人生怎称一个‘全’。只万物有形,人心无形。人心既无形,则‘良配’也不会只有唯一一种。” “以前,我自以为晓大义,明正理。其实陷于浮浅规矩,看不透,看不破。才令你……”凌昭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才令你枉走了这一遭。” 凌昭不回头看,只往前看。 林嘉垂眸,许久,抬起眸子:“你可知,当你告诉旁人要娶我,会怎样?” “我自然知道。”凌昭道,“当我下定这个决心要娶你的时候,便得什么都考虑到。嘉嘉,我说过,都交给我。” “在金陵不好操作,我会带你去京城,我会有安排,我不会让你去面对旁人的非议和压力,我会想办法使这件婚事为长辈们接受。” 看着林嘉只睁着清亮的眸子看着他不说话,凌昭知道,对林嘉是不能这样空洞地许诺的。 他本是不想让她操心的。 从前她在凌府里的时候,身份受限,凡事只能被动,会很顺从地接受他的安排。 可她嫁到张家之后,就看出来她的性子其实不是那样的。当她有能力去做的时候,她更愿意把一切抓在自己的手里。 可能那样才更安心。 凌昭于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林嘉。 林嘉听懂了。 “你现在向外求的助力,”她说,“未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偿还?” 凌昭拢了拢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还没完全干,松松散散地披着,他道:“外面的事真的无需你操心,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我来操心。” 女人在内院,的确是无法操心也不该去干涉男子在外面做的事。 最根本还是,没有能力去干涉。 林嘉看着凌昭的眼睛,他眸光坚定清明,不是那等为着情爱上头不管不顾的人。他是下定了决心,计算了成本与代价,考虑过后果,然后才要付诸于行动的人。 以理智的谋算,去实现看似不理智的事情。 他刚才说她“还是不懂”,他果真说对了。 她在此刻之前,的确是没有认识到他的决心之大,意志之坚。 这一切,缘于用情之深。 与这样的凌熙臣相知一场,没有遗憾。 林嘉看着他的眸子,笑了。她含笑点头:“好,我不过问。” 柔顺得像从前一样。 这样太好了,两个人能沟通好,能心心相印,不互相猜疑,许多事情办起来就流畅许多。 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 凌昭的心情大好。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嘉嘉,张家之事,我亦有行恶之念,才招致你今日之猜疑。” “他日,不管你有什么疑虑,都像今天这样来问我。”他道,“我与你不会再有相瞒之事,你问,我必答。” “你与我,无隐瞒,不相疑。” 林嘉看着他。 她对他抿唇而笑。 她的眼中流动着情意,太过动人,以至于凌昭忽略了,她其实根本没有点头答应。 他忍不住抚上了她的脸。 林嘉扶住他的手,闭上眼睛用脸颊去感受他掌心的温柔与热度。 以后或许不再有机会,且让她贪恋一二。 凌昭的手心变得烫人。 林嘉睁开眼睛:“回去吧。” 凌昭很想吻她。 可现在他理智回笼,知道如果真吻下去,以此时此刻的氛围,实可能失控。 凌昭为父亲守孝从来不是为着沽名钓誉。 他只是在补偿,补偿父亲,补偿自己。补上一段分离的父子情。 这是发自内心的。 他道:“从现在到我出孝,时间还很长。嘉嘉,你耐心等待。”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林嘉送他到槅扇门口。凌昭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嘉嘉,我还得交待最后一样。”他说。 他的神情凝重,薄唇抿成一线。 林嘉道:“你说。” 凌昭的唇抿了抿,才道:“纵我现在便开始谋算,这件事,依然可能失败。” 林嘉怔住。 “任何事都可能失败。我做事并不讳言失败。我是想告诉你,若此事失败,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这光华灿人的青年道:“我可以不娶。” “便我做不到娶你,我也可以做到不娶别人。” “你我之间,不会有别人横亘其间,也绝不会有别人以我妻子的身份压制你。” 这一刻,林嘉身形定住。 仿佛雕塑。 是太欢喜了吗? 凌昭摸摸她的头,低声说,“别出去了,堂屋里有风。你头没干,别受了风寒。” 他说:“我走……” “了”字没能说出口。 因林嘉踮起脚,吻了他的唇。 凌昭只觉得脑中“轰”地一下。 林嘉离开他的唇,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凌昭向后踉跄了一步,正迈出了槅扇门,还扶了一下门框才站稳。 “我……”他道,“我得走了。” 必须得走了。 林嘉点点头,温柔地道:“回去吧。” 凌昭看了她好几眼,终于肯放开了门框,毅然转身走了。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林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凌熙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和这样的人相爱过,相知过,相约长相守。林嘉觉得,她在金陵实在没有遗憾了。 但她也必须得走。 她虽不懂官场,却知道足以可家族对抗的筹谋,付出的必然是相应巨大的利益。 他爱她爱得赤城,甘愿付出。 她却不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有些人,曾经遇到过就可以。 有些爱,曾经拥有过就该知足。 她从懂事起,口中的每一餐饭、身上的每一件衣都来自凌家。从来无以为报。 如今她在这宅子里,一针一线都不属于自己,依然是身无长物的状态,拿什么回报凌熙臣? 唯有从他的世界里安静退出,让他的人生回归正途。 她一直对一些微妙的东西直觉敏锐。昨日里突然发问,番子当时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身世不会是“公主之女”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她都得亲自去看看。 京城既有亲人,便成了她的退路。否则,她现在真的还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从凌昭的世界里退出来。 翌日,小宁儿看到林嘉像是在打络子,她问:“姑娘今日不做点心吗?” 林嘉“嗯”了一声,道:“不做了。” 她专心地弄着手中丝线,待弄完,张开手掌翻过去。丝绳垂悬在手指上, 原来,她给凌昭的玉锁片结了丝绳。 “小宁儿。”她唤小宁儿过来,“帮我戴上。” 小宁儿便过来帮她将玉锁片戴在了颈间。 她道:“系牢一些,死结也没关系。” 又过了一日,到了她和番子约定的日子。 她写了一封信交给马姑姑:“劳烦姑姑帮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他。” 马姑姑太闷,乐于跑腿。 拿了信,出门前还嘱咐小宁儿:“紧闭门户,别随便给人开门。” 季白一直在往这宅子里送东西也送人。 如今有厨娘、烧火丫头,粗使奴婢、专门打理花园的婆子和专门干重活的婆子。 其实一院子人呢。这里治安也好,左右邻居都是正经体面人家。 青天白日马姑姑没什么不放心的,拿了信便往尚书府去了。 她走后,林嘉等了片刻,确定她走远了,至少两条街,才从袖管中取出一截手指长的金属细管。 这是瘦高的番子给她的,这是一只特殊的哨子。林嘉站在前院,对着院墙吹响了这哨子。 小宁儿感到莫名,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两个男人便从天而降似的跳了进来。 小宁儿吓得要惊叫。 林嘉道:“小宁儿,别叫。” 第 145 章(认亲) 马姑姑到了凌府还跟季白信芳打了招呼。 马姑姑扬了扬手里的信:“那边让我给翰林送个信。” 马姑姑直入了园子, 直接往水榭去。 凌昭听说林嘉给他写信,也是惊讶了一下。其实他的内心中在这一瞬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人在爱恋中,正两心相知, 内心里怎会相信那些大脑的理性发出的警告。自然是压下去,还问:“她有什么事不能让你带话?” 马姑姑也知道这两个渐入佳境, 还笑道:“我哪知道。” 小姑娘们常这样矫情。住在一个府里, 有时候还要互相写信。写句诗写句词,夹个花夹个草的,让丫鬟传递。 其实京城的府邸没有金陵老宅这样宽绰,姐妹的院子就隔几步路, 就是要写信。 凌昭久居侍郎府, 也知道侄女们这些小矫情。 只到了林嘉身上就不觉得是矫情, 反而欢喜, 遣退了马姑姑, 独自拆开的时候那唇边都是带着笑意的。 只是看了两行之后, 笑意消失了…… 凌昭的脸色变了。待看完, 他霍然起身,大步便向外冲去! 季白信芳死死拦住他:“公子!公子!不行的!” 青天白日的。动静太大。 马姑姑说:“我去!” 她如今方晓得自己被调虎离山了,懊恼得很,带了两个师门弟子就追去了。 小宁儿跪在凌昭面前回话, 声音发颤,给凌昭讲当时的情形:“就,姑娘吹了个哨子, 那两个人就跳进来, 姑娘不让我喊……” 凌昭问:“之前见过吗?” 小宁儿不敢瞒着,因她见着那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便想起来了,把当时街上遇到,听到他们提及张安的事说了。 凌昭知道番子的身份,因林嘉在信里都说清楚了。 她说,京中厂卫来寻她,原来她非是杜氏亲生,乃是一位封号为“淑宁”的公主之女。如今生母已经亡故,还有外祖母在世,是宫中的林太嫔。 这些她都没有瞒着。 因为凌昭明年也要回京城去,不出意外的话,大家迟早还会再见。 【九郎最知我,我一生渴望,便是有家。】 【身世尚存疑,但亲人尚在,既有能力来寻,我必得去看一看,京城是否有家。】 【只我与九郎,终非良配。】 【良配或有千万种,我自不能识尽。唯知此一种,需一方付出甚巨方能缔成姻缘者,绝非良配。】 【众口能铄金,积毁可销骨。便九郎不屑世人讥笑嘲讽,又如何对得起长辈教导,家族培育。】 【九郎欲犯此错,皆是因我。】 她觉得都是她的错。 张家败落也是她的错。 凌九郎分明端方君子,如今却要行事狂悖也是她的错。 世人眼中满身光华的探花郎不该做这样荒唐的选择。 【梅林湖畔,烟波水榭,明月君子。】 【今生得遇凌熙臣,人生足矣。】 【他日京城再见,盼闻九郎佳讯,喜高门贵女,贞淑静婉,与君齐眉。】 【金玉良缘,世人艳羡。】 【我亦无憾。】 小宁儿说着,哭了起来:“姑娘不要我了……” 凌昭面无表情,道:“别哭了,你以后跟着我。” 林嘉的信末尾,托付了小宁儿。 小宁儿做了那样的事,实有违时人对忠仆的要求,但她又救过林嘉的命。 林嘉将她托付给了凌昭。 小宁儿是知道的。林嘉走之前告诉她了。 小宁儿才更伤心。 于凌昭,她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毫无价值。 长这么大,只有两个人真的对她好。一个病死了,一个走了。 凌昭问:“她带了什么走?” 小宁儿摇头:“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么大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伸手一比划,凌昭便知道,林嘉只带走了那个螺钿鲁班锁。 以前以为是母亲的遗物,现在看来可能是真正生母的遗物。 “什么都没带吗?”他问,声音微微喑哑。 小宁儿道:“没有。” 番子当时问有什么要带的。 林嘉道,没有,这里没有我的东西。 一个时辰之后,马姑姑回来了。 “追上了,与姑娘见了一面。”她道,“是真的厂卫,还有应天府支派的差人和府尹借出的仆妇一同护送。” 她问:“翰林,林姑娘真的是贵人?” 凌昭等待这许多时间,已经反复将林嘉的信读了很多遍。 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问:“她说了什么?” 马姑姑踌躇。 林嘉和她见了一面。 她说:“让他好好守孝,待将来,娶一门好妻。我不可能嫁给他,等他过了这段时间,头脑清醒了,就知道我做的对。” 马姑姑当时就骇然。 因林嘉从不是会乱说话的人,她这样说,只能是凌昭许了妻位。 那就真的是疯了。 难怪林嘉会跑。 大家都不敢说话。 许久,凌昭问季白:“京城可有林太嫔、淑宁公主其人?” 季白和信芳想了又想,半天才道:“宫闱里先帝的人不清楚,但公主……,便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中,也没有封号淑宁的。” 凌昭便是因为对这两个人完全没印象,才要问季白信芳的。 林嘉的信里也说公主已经亡故,那应该是去得很早,早到大家都没听说过。 还有一点是,公主的夫家不显。 林嘉的身世肯定是有问题的。大概率是出在父族身上。 凌昭先前已经拓了林嘉的玉片上的印记发往京城,他寻的是林嘉的父族。 只万万想不到,林嘉的身世竟在母族这边有隐情。公主之女怎会流落在外? 亲王们为着大位要争一争、博一博。公主不同,谁做皇帝她们都是公主,没有那么大的利益驱动去掺和这些要人命掉脑袋的事。 太后活着的时候,公主们只要肯低头奉承的,大抵过得不会太差。 林嘉的母亲是怎么回事? 便父族是被太后拿掉的家族,获罪伏诛,一半的皇室血缘也足以保住林嘉。 太后的敌人那么多,不至于对个女婴赶尽杀绝。 但好在,太后已经不在了。皇帝正在清算太后的势力。 现在才有人来寻林嘉,也说明林嘉的亲人,那位林太嫔,现在的境况比以前好了。 一个太嫔没有能力动用厂卫,寻找林嘉的事,必是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得了皇帝的指示的。 凌昭的心静了下来。 确认了果真是东厂的人,便知道林嘉现在安全。至少这一点不用担心。 他现在在孝期,不可能追到京城去。若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世人看来,罪名当然全是林嘉的。 凌昭垂下眸子。 许久,他抬起眸子:“季白,你代我回京城看看。” 而他自己,得留在金陵,直到明年五月份。 季白当日就收拾东西带了几个人离开了金陵,追着林嘉回京城去了。 凌昭静下心来。 水榭一如往日。 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探花郎改变了多少。 只有四夫人多少察觉了点。 “你不太对。”四夫人肯定地说,“在我面前别装,我是你娘。” 凌昭道:“待出孝,母亲与我去京城。我已经谴了季白过去另购置宅院。到时候母亲独住一处,大伯母看不到,我不拘着母亲,母亲可以随意出门。” 四夫人怦然心动了。 因在金陵,她头上有公公婆婆,还有妯娌,她是不能太随意的。 她斜乜着凌昭:“真不拘着我?” “不拘着。你戴个帷帽出去,谁知道你是谁。”凌昭道,“若父亲还在,也不会愿意看孩儿拘着母亲。” 四夫人总觉得这里头有坑。 只说不清坑在哪里。 那就不管了。四夫人的性格,原就是有坑就开开心心往里跳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冬日。 十一月中旬,凌昭掐着日子算,林嘉该到京城,该见到亲人了。 京城的模样,杜兰给林嘉描述过许多遍。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的时候,京城正大雪,遍地银装素裹。城墙巍峨雄壮,震撼心魄。 林嘉挑开车窗的帘子望着这雄城。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 车里的仆妇给她盖了盖膝头的皮裘,念叨:“京城可真冷啊。夫人小心别冻着。” 林嘉虽年轻,却梳妇人头。 应天府尹家的仆妇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但知可能是贵人,便称夫人。 到了京城,先在一处地方落脚,洗漱换衣休息了半日。仆妇便与她分开,有人从番子手中接手了她,换了车进了很高很高的墙里,比寻常人家的院墙高得多了,朱红色。 有侍卫细细检查。 接她的人出示了令牌才进去。 到了一处地方,便不能再坐车了。 下车步行,走了好远好远的长长的夹道。 此时,方明白深宫的“深”字怎么写。 终于到了一处殿里,有个男人半倚在榻上,下首做了一个老妇人。 她的头发都白了,但眉眼依然美丽,可知当年是个美人。 当林嘉走进来,老妇人失态站起。 两个人互相凝视,眉眼中能找到熟悉感。 “孩子……”老妇人激动伸出手,“淑宁……” 林太嫔一看到林嘉,便知道她是淑宁的孩子,她与淑宁长得太像了。 宗室女大多美丽。淑宁生得格外美。 少时也曾受过先帝的宠爱,只憾先帝去得太早,开始了太后的时代。 皇帝病弱,大家都仰着太后的鼻息讨生活。 林太嫔抱住了林嘉痛哭:“孩子,苦了你。” 林嘉失去了杜兰,失去了杜菱,终于又有了亲人。与自己的外祖母相拥落泪。 直到那个脸有病容的男人说到:“好了,大喜的事,不要悲伤。” 林太嫔收了泪,忙道:“快拜见陛下。” 林嘉也知道这是皇帝,只刚才亲人重逢相认,顾不上。此时跪下去,恭敬叩头:“参见陛下。” 皇帝道:“起来吧。” 待林嘉站起,皇帝到:“近前来。” 林嘉走上前去,皇帝细细看她。 皇帝其实不太记得淑宁的模样了,但见到林嘉又想起来了,他道:“果然是像淑宁皇姐。” 他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林嘉道:“一直在金陵。娘亲带着我……便是宫娥杜氏,她抚育了我,是我的娘亲。因在家乡难讨生活,她带着我往金陵的凌尚书府投奔了她的堂妹,我称为姨母的。这位姨母在尚书府三房为妾。金陵凌家仁善,肯收留我们。没两年,娘亲去世了,姨母接手抚育我长大。只她也病逝了。待我及笄,凌府给我置办的嫁妆,嫁一商户家童生为妻。” 林太嫔问:“你夫君一同来了吗?” “没有。”林嘉平静道,“夫君不争气,叫人勾了去赌,将我抵了赌债。幸而得人及时相助,与他义绝,脱身出来。没多久,京城便来人寻我。” 命怎地这样苦。 林太嫔又落泪。 这些事,林嘉等待的那半天功夫,皇帝已经听人禀报过一回了。 他点了点头:“受苦了。” 林嘉道:“并未。这些年,一路都有人爱护。娘亲姨母俱都是慈爱之人,凌府仁善高义,容孤女存身。只嫁得人不争气,也幸得人及时救助,未曾损伤。说起来,是极幸运的了。”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自然想到的是凌昭。 眉间舒展开,并不见愁苦怨恨,反见释然豁达。 小小女子这一番经历,却不自怨自艾,自伤自怜。 心境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的身体是肉眼可见的不太健康。 他宽慰了林嘉两句,道:“既回家了,以后不必担惊受怕。有什么需要的,与舅舅说。” 林嘉叩首谢恩:“谢陛下。” 祖孙两个退下,林太嫔一路都不肯放开林嘉的手,携着她到了自己的宫中。 屏退了宫娥,又一番喜极而泣。 林嘉劝慰许久,待老太嫔收了泪,终于问出了她的疑问。 “我的母亲既是公主,父亲是谁,我因何流落在外?” 老太嫔擦了眼泪,似乎难以启齿。 林嘉屏息等待。 许久,老太嫔长叹一声,道:“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第 146 章(身世) 淑宁公主是林嫔的女儿, 貌美非常。少时也曾受先帝宠爱。 只后来先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又拖了许多年,一直在宫里修丹炼药, 不问政事。 身体不好的皇帝对健康成年的皇子们感到厌恶,疑心重重, 一直不肯立太子。皇后趁机把持着朝政。宣平侯府煊赫一时, 无人敢掠其锋芒。 其时,宣平侯府子弟尚了一位公主,娶了一位郡主,已是荣耀。 偏皇后的一个侄子又看上了淑宁公主, 非卿不娶。 林嫔是秀女出身, 以美貌获宠幸, 凭生了公主位列九嫔, 毫无背景。 皇后觉得, 让淑宁公主出降宣平侯府是给淑宁的荣耀。别的公主想要还抢不到呢。 她是公主嫡母, 又代皇帝问政, 一道旨意便指了婚。 淑宁公主接到旨意的时候脸色苍白。 她拒不接旨,直奔了中宫,哀求皇后收回这道旨意。 “哦?这么说你有了意中人?”皇后道,“那没关系。忘了那个人就行。” 皇后没有抬眼看她,她忙着批阅奏折。 她的指甲不像后宫嫔妃那样长长的、尖尖的, 修得短而圆,方便她执笔。 “傻孩子,你以后会明白, 男欢女爱, 远不及权势富贵来得重要。” “这么看不上宣平侯府吗?”她冷冷地说, “你那意中人是谁?说来我听听。” 她的声音带了杀意,淑宁打了个寒颤。 她离开中宫的时候恍恍惚惚,下意识地便去了林嫔的宫里,见到亲生的母亲,扑在她膝头痛哭。 她已经接了旨意,将要去作宣平侯府的媳妇了。 公主可以自由出宫,嫔妃却不能。林嫔才知道她有了意中人。 “傻孩子,若真有意,该早些让他请旨尚主。” 淑宁公主泪流满面:“他……他是庶子。” 谁家敢为庶子请旨尚主,也太藐视皇家威严了。便是宣平侯家,也不会如此。 林嫔长叹一声:“那就是你们注定无缘。” 林嫔叹气:“那就永远别说了,放在心里,最好忘掉。别给他招祸。” 淑宁公主终于还是出降了宣平侯府。 生为公主,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有自己的府邸。这一点是郡主、县主都羡慕得要死的。 按礼制,不得允许,驸马是不能在公主府留宿的。 淑宁公主虽然和驸马圆了房,但始终冷淡,不愿意与驸马亲近。 男人对女人的热情是很容易散去的,特别是在睡过了她之后。 驸马内闱有许多美人,很快就对冷淡的淑宁公主失去了兴趣,觉得她木讷无趣,不会取悦男人。 林嫔因为“不会教女”,被皇后训斥过好几次。 林嫔只叹气,当淑宁进宫的时候,她劝她多与驸马亲近,早日诞下子嗣。 淑宁只低着头不说话。 林嫔问:“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 淑宁眼泪落下来:“他娶妻了。” “就是这样啊。”林嫔说,“谁都得过日子。忘了吧。” 但人成长的环境决定了性格的不同。 倘若一碗糙米饭和一张名贵琴同时摆在眼前只许选一个,林嘉必选糙米饭,淑宁却会选名贵琴。 因林嘉从小寄人篱下没有家,她首选得吃饱穿暖,情情爱爱都是奢侈的东西,消耗不起。 淑宁却是皇室血脉,长在宫中,从不曾为衣食发愁,自然会选琴棋书画和爱情。 淑宁和驸马最终成了各过各的日子, 这一年皇帝殡天,宣平侯府从诸皇子中选了出身不高身体也不好的一个推上了帝位。 这一年皇后成了太后,淑宁成了长公主。 这一年异族叩边,前线打了败仗,折了许多武将。京城又往前线送人,许多勋贵子弟纷纷奔赴边疆,求一个封狼居胥。 这一年边境和朝中都动荡,许多宴会和冶游都没有了,京城的贵人们都很消停。 驸马有大半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了。 忽然有人告密:淑宁公主在公主府里生了一个孩子。 驸马大怒,带人冲进了公主府。 淑宁公主让杜兰带着那个孩子逃了。 面对驸马的质问,承认了孩子的事,并谎称那孩子夭折了。 这一顶绿帽子稳了。 这事虽不能声张出去让自己没脸,但驸马也忍不了这口气,一状告到了太后那里。还没有人敢这样折辱宣平侯府。 尤其这时候,文臣们正在逼太后撤帘还政,朝中斗得厉害。 太后大怒。 为着宣平侯府的面子,不好明面上动淑宁,却撤了林嫔的位份,将她打入了冷宫。 这时候朝堂里都在争权,先帝的一个毫无背景的太嫔没了位份进了冷宫这种后宫事朝臣们根本看不见听不着也毫不关心。 只有一些带着颜色的八卦悄悄流传在皇家和宣平侯府的亲戚女眷中。 这场权力的争夺因新皇帝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挺不过来戛然而止。 虽然后来他挺过来了,但臣子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病秧子身体是真不好。你要为他争,他还真不一定接得下来。 真是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憋屈死了。 淑宁公主明面上没事,实际上被圈禁在了公主府里,里面全换了人。 她的身体和精神很快就垮了。 在她病逝前,皇帝为她求情,请林嫔一见。 这时候皇帝死了元后,娶了新皇后。新皇后是太后的侄外孙女,太后对此比较满意,给了皇帝这个面子。 林嫔被送到公主府与淑宁见了最后一面。 淑宁告诉了她:“我让杜兰带孩子逃了。” 但林嫔问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淑宁至死没有吐口。 “他不知道。”她说,“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了。” 淑宁病逝。 朝廷收回了公主府。 驸马另娶。 一年多之后,凌昭来到了京城,开始了他在大伯父身边受教学习的生活。 这时候,京城上流社交圈子里早就没了淑宁公主这号人物。 此时杜兰在京郊某处赁了房屋抚养孩子。 她其实一生未嫁,但为了孩子梳了妇人头,假装是寡妇。 只寡妇门前是非实在很多。杜兰支撑不下去,待孩子五岁能立住的时候,搭船回了家乡。 不想兄弟们贪得很,想将她再嫁卖,还差点卖了林嘉。 杜兰知道此处不能再待下去,打听了堂妹杜菱的情况,带着林嘉逃到了金陵。 她在宫中长大。宫中有专门的课堂叫宫女读书识字,她可比她那些县城都没去过的兄弟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凭借从堂弟那里得来的信息,摸到了凌府,果然找到了杜菱。 自此,在凌府庇护下,孤儿寡母总算是过上的安稳的日子。 时光飞速流去,便到了现在。 林嘉在林太嫔的宫里,垂眸听林太嫔讲述了她生身母亲淑宁公主的往事。 失望吗? 有一些吧。又不是太失望。 来之前就隐隐有预感了。 那时候问番子,番子那神情就透露了一些。 总之不是光明正大的感觉。 果然,私生女。 更难听一些,奸生女。 林嘉倒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离开凌昭终究是对的。 路上也不是没做过摇身变成贵女与他门当户对的梦,只那种梦做做便罢了,还是踏踏实实地活吧。 她问:“婆婆,我以后在宫里跟你一起生活吗?” 林太嫔握着她的手:“你我分别多年,且先在宫里陪我一阵子。然后,我会把你送出宫。” 林嘉诧异:“要把我送到哪里?” “陛下赏赐了我许多财物。”林太嫔道,“待我想办法,给你在京城中置办些产业让你傍身。最好,能给你寻一门亲事。” 林嘉一颤,道:“婆婆,我不嫁。我嫁过了的。” 林太嫔叹口气。 “嘉嘉,我年纪大了,你又太年轻了。”她说,“不能像我一样在宫闱里消磨生命。若你在这里待得太久,我怕等我没了以后,你适应不了外面的日子。那时候若再出去,也没人护着你。” “我活着,起码能厚颜去陛死五个人,三个都得是权贵。你一个人,我怕太难。” 人的生命是很容易消散的。 杜兰、杜菱都曾是林嘉生命中重要的守护者,她们都年纪轻轻地便去了。何况林太嫔已经这么大的年纪,看上去身体也并不是特别强壮健康。 林嘉伏在外祖母的膝头,轻轻地道:“别说这种话,我才刚找到你……” 林太嫔抚着她鸦青的发,恍惚当年淑宁还在她身边。 她其实还有些话没说。 林嘉肯定是要送到宫外去的,因这宫中,还有一定厌她的人。 皇帝去了皇后那里,告诉她:“淑宁的孩子找回来了。” 皇后撩起眼皮:“竟还活着?” 皇后的语气中带着不喜。 皇帝喜欢林嘉看淡过往的豁达心境,他道:“怎么都是我外甥女。” 他又说:“这孩子吃过不少苦,怪可怜的,给她个县主做吧。” 公主的女儿可封县主。当然也不是一定会封,看皇帝的意思。 公主的女儿终究不是皇家人。 皇后的语气尖锐了起来:“一个奸生女凭什么当县主。” 皇帝看了她一眼。 皇后醒觉到自己说话太硬了。 现在不一样了,太后不在了,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怎么就又忘了。 皇后忍住气,道:“别的不说,便说这谕旨怎么写?公主的沧海遗珠?到时候内阁封还回来,难看的不还是陛下。” 正经的圣旨要经过司礼监和内阁。 如今司礼监经过清洗,都是皇帝的人了。这一道旨过去没问题,可要过内阁的确难了。 皇帝的表情松动了。 因不值得为林嘉跟内阁去掰扯。他跟内阁要争的东西还多着呢,精力不能花在这种小事上。 小孩子可怜,赐她些财帛田宅,给她个立身之本吧。 皇帝都已经退一步这样想了,倘若此时皇后学会闭嘴,林嘉的事就如她所愿地黄掉了。 偏皇后内心里告诫着自己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非得道:“淑宁不守妇道,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来,当年我小舅舅气得要杀人,娘娘也气得差点病倒。如今她的女儿倒要来沾皇家的光,岂有此理。” 当年的事皇后是知道的。 淑宁死的时候,她才刚册了皇后没多久。太后把淑宁做的丑事告诉了她。她本来也是宣平侯府的外甥女,被戴绿帽子的恰是她外祖父母老来得子的小幺舅。 她这番话勾起了皇帝淡去已久的回忆。 当时的确太后是勃然大怒的。当然其中很多是因朝堂之争而生出的迁怒,但她的确是很怒。 那时候皇帝是战战兢兢的,甚至不能好好欣赏那怒气。 现在皇帝被勾起了回忆。 淑宁公主以前也关照过他,有那么一点点香火情。但其实比不上她羞辱了宣平侯府更让皇帝喜欢。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嘴角泛起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第 147 章(受封)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 叫作反弹。什么人、什么事,若是长期以来被压得太厉害了,如果没有被压折、压死, 他就很有可能会反弹。 给不太见得光的外甥女封诰这个事,一想到要跟内阁争, 皇帝本来都已经想放弃了。 此二者压了皇帝多少年了,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夹着尾巴低调起来,还敢提? 那殿里除了皇帝, 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 “兴王兄, 就是她。”皇帝说, “嘉娘, 近前来, 见过你兴王舅舅。” 兴王道:“好孩子, 免礼,免礼。” 兴王打量她,对皇帝说:“这看着挺好的。” 皇帝也想起来问:“嘉娘,可读过书?” 林嘉道:“在凌府的时候,与凌家姑娘一同上过家学。” 皇帝细问了两句, 确认了林嘉基本上完整地接受了一个士族闺秀该接受的教育。 兴王道:“挺好挺好。” 皇帝道:“嘉娘,跟你兴王舅舅去,听舅舅的安排,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皇帝的命令, 林嘉虽心存疑惑,依然听从了。 其实若是凌昭这样的人, 便知道皇帝的命令也不是那么无往而不利的。但对林嘉这样的人来说,皇帝的命令就像天一样大。 毕竟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林嘉便跟着兴王走了。 到了兴王府上,带她见了兴王妃:“这是你舅母,都不用见外。” 兴王妃带着矜持的笑,受了她的礼。 过了几日,兴王和兴王妃带着林嘉往郊外礼佛并游玩。 于林嘉来说,什么都没发生,非常平静地去了,回了。 但顺天府这边接到了兴王报案,说是遇到刺客行刺。顺天府欲要查,东厂直接接手了,“勘查“一番之后,“破案”了,称是杨元残党。 还以为东厂要借机大肆牵连呢,各方都紧张起来。哪知道东厂弄了几具尸体,就宣告“贼人伏诛”了。 众人:“???” 东厂怎么转性子了呢?不趁机敲诈勒索连坐了? 正莫名,皇帝一道谕旨下到内阁,称当刺客之时,有民妇林氏,保护了兴王妃。兴王妃已经认其为义女。 皇帝以其义烈果敢,要封她做县主。 内阁:“……” 就这个故事编得就很扯淡。 阁老们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有人道:“这是个什么人?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细看资料,那妇人才及笄,还是青春少女呢。怎么回事?莫非是皇帝的沧海遗珠?或者兴王的私生女?或者是他们两个谁的小情人? 想一想最后一个可能性又否了,若是男女事,收进后宫、府里就是了。 有人道:“这怎么办?封还?”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内阁盖章同意,才能发出去,才能有法律效力。 若内阁不同意,也可以打回去。 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是想封谁就能封谁的。 只这次的事怪怪的,首辅道:“先问清楚。” 首辅和新上任的秉笔大太监在值房里坐下一起喝了杯茶,把台面之下的事情搞明白了。 原来是个已故长公主的私生女。 亲王的私生也就罢了,公主的私生实在有违教化,按说这就该封还回去。 新的秉笔大太监道:“这也是当年于陛下有香火情的人。且当事的另一方,可是宣平侯府。” 怎么说呢,就很微妙。因为首辅也非常厌恶宣平侯府,外戚干政,斗了十多年了。首辅一下子就理解了皇帝的心理了。 首辅与几个阁老私底下一通气儿,户部尚书郑谨郑中缜率先表示同意。 他就是凌昭的座师,曾经想将一个老来女嫁给凌昭。凌昭丁忧去了,他终于入了内阁,也嫁了女儿。 只为了入阁,他曾向太后靠拢过,如今得想办法扳回皇帝的印象。 想一想这事皇帝还特意拉着兴王做了全套的戏,给了内阁台阶下,以实现程序正义。 很有诚意了。 且他对太后和宣平侯府的反弹心理明明白白,阁老们颇能共情。 最终,一群老头子捏着鼻子盖章了。 民妇林氏嘉娘,封为义德县主,名义上还是兴王的义女。 是从京郊回来,圣旨在内阁过了签传达下来,兴王才把事情告诉了林嘉。 林太嫔从一开始就没期望过林嘉能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身份,林嘉更没期待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 林嘉谢过了兴王和兴王妃,待回到宫里,又去皇帝跟前谢恩。 皇帝问:“可高兴?” 林嘉道:“怎能不高兴?感觉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寻到了自己的家。” 皇帝也是在太后死后才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的。 这一句,很能理解,不由真的有点怜惜起来。 还唤了太子来,与林嘉相见:“这是你太子哥哥,这是你义德妹妹,以后我不在了,你多照顾她。” 太子跟着皇帝学习朝政,是知道那道旨意的。当时就问过了皇帝了,也知道了林嘉的真实身份。 这是他姑表妹。 只没想到如此美貌。步摇垂悬,耳著明珠,环佩叮当。虽是在民间长大的,行止言谈却不见粗鄙,眉间沉凝,仪态淑静。 清艳婉媚,娉婷风流。 太子年在弱冠,他是年轻男子,见到这样的美人,心中也不是没有动一下。 只又见她梳着妇人头,虽不是寡妇,到底是嫁过人了的,想想便算了。 还是糙米饭和名贵琴的道理,人的需求是有层次之分的。 太子虽也锦衣玉食,但他这十几年活得颇为惊险激烈,有几次都差点死了。 美人与情爱,于他是最末等的事。 心里动一下,不合适,晃过去就算了。 因他心中最重的还是大位。 皇帝身体不好,他得做好随时接手大位的准备。将来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哪个来接他的位,不管是太后还是太妃,若新帝的母亲是个二婚头,总归是个瑕疵。 皇帝说:“你带她去见见你母后。” 林嘉早就问过林太嫔,是不是该去拜见皇后。哪知道当时林太嫔说:“不用。” 因为林嘉根本没有去拜见皇后的资格。 但如今林嘉是义德县主了,她既受封,便该去拜见皇后。 太子领着她去,路上告诉她:“待会不管什么情况,别慌。” 他道:“皇后虽然出身邺国公府,但她是先太后的侄孙女。姑姑的那位……咳,就是她同一房的幺舅。” 还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林嘉懂了。她道:“我跟着殿下,殿下怎样我就怎样。” 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孩子呢,而且看起来还不笨。 太子一乐。 待到了中宫,太子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起来都那么地合规矩。 宫人出来,先请太子进去。 太子给了林嘉一个鼓励的眼神。 林嘉便站在外面等,淡淡地接受着宫娥们的目光洗礼。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宛如从前她揣着梅露站在三夫人的正房前等着三夫人起床,等着蔡妈妈出来接了梅露。 原来哪里都是一样的。 过了片刻又有宫娥出来唤她。 林嘉终于见到了皇后。 皇后的面色很冷,甚至远不如三夫人柔和,气场要比三夫人强得多。 林嘉封了县主,还是经过了内阁签章,得到了法律承认,有编制有俸禄的。 不是那种皇帝不经过内阁,发中旨给的虚号。 在皇后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皇帝这么做,等于反手给了皇后一记耳光。 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等于皇帝给宣平侯府的大门刷了一层绿漆。 只再怎么样,作为皇后接见新封的县主,该走的过场也得走。 林嘉跪下叩拜,等了片刻,才听到皇后说:“免礼。” 林嘉才起来,被指了一旁的绣墩落座。 皇后说了两句官样话,无非是皇恩不可负,要谨言慎行,修身明德,不要给皇帝和兴王丢脸。 口气硬邦邦的。 林嘉恭谨受教。内心里只将皇后当作一个升级版的三夫人,既无紧张局促,也没有惶恐不安。 如今她有了身份,有了有血缘的舅舅,甚至也不用像当年讨好三夫人那样去讨好皇后了。 因大家的立场天然预设,已经固定了,根本没法讨好。 官样话说完,皇后就不再搭理林嘉,晾着她,只与太子说话。 林嘉侧耳听着。 若只看词句,明明交谈的内容都是母慈子孝的话语,只带上耳朵听,便满屋子都是火药味。 那种对抗感在房间里刺啦刺啦地好像冒着火星。 皇后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与元后嫡子合作,十几年下来做过太多将来可能要被清算的事,到这时候,已经没法走回头路了。 她活在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太久,也低不下这个头来。 但也亏有太子在这里吸引了皇后的火力,要不然这些火可能真要照着林嘉身上去了。 好容易从皇后处出来,太子问她:“竟不怕吗?” 刚才说话间瞥了她一眼,见她受了那样的冷待,还能神色如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不失态,不由心中暗赞。 林嘉道:“一国之母,总是体面人。不会当场骂我打我,也不会将我拖出去斩了,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拖出去斩了”实际上是戏文用词。 斩首乃是重罪,要经过刑部复审,还要皇帝批准,好多道程序要走呢。 不过是一句俏皮话而已。 “也没法子叫所有人都喜欢我们。”林嘉道,“你做得再怎样好了,总会有人就是不喜欢。” 太子叹气。 想想这表妹也怪惨的,一直漂泊,寄人篱下,好容易嫁人了,还所托非人,差点叫给卖了。 真挺可怜的,偏又性格这样好。 太子问:“在京里可落好脚了?” 林嘉道:“陛下赐了我宅院财帛,还赐给我五顷良田。” 原本林太嫔还说要给她想办法置办,如今皇帝一赏便是五百亩。 回到皇帝那里复命,太子一本正经地道:“娘娘十分喜欢嘉娘,还给了赏赐。” 其实那赏赐还是临出门才给的,十分地不走心。 皇帝岂能不知道,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太子道:“嘉娘受了不少苦,才寻回来。我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再送给嘉娘一百亩良田吧。” 皇帝说:“好,叫你兴王伯父也别小气,这是他女儿。” 义女也是女儿。 良田、宅院这般容易就有了。终究还是因为找到了亲人。 从皇帝那里出来,太子问林嘉:“对了,你是在金陵的凌家长大的?” 他问:“那你可知道凌昭凌熙臣?” 听到这个名字,林嘉的睫毛颤了颤。 第 148 章(愿望) “自然知道, 凌家九郎,他在闭门守孝。”林嘉道,“我在凌家也受过四房的恩惠, 四夫人性子特别好,是个位慈爱亲切的夫人。” “熙臣的母亲吗?”太子笑道, “大家都说熙臣的父母都是美人, 才生得出熙臣那样的容貌。” 凌四爷林嘉也远远见过,她点头:“是,他们两位都是容貌极佳之人。凌家人都生得好。” “可不是。”太子道,“便凌侍郎, 年轻时都是有名的美男子。” 他与林嘉亲切交谈, 谈的是没什么营养的八卦话题, 显然是将林嘉当作亲戚看待了。 他道:“既见过皇后, 跟我去东宫见见你嫂子。” 皇帝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嫔妃, 宫中女眷, 皇后身份最重, 然后就是太子妃了。 已经先行让小内侍去提前通知了,太子妃已经装扮好在等着。 看到林嘉的容貌,太子妃有点惊讶。 两厢见过礼,太子道:“这是妹妹,不是外人。刚才父皇让我带她去拜见皇后了。” 他这一说, 林嘉便知道太子妃该是知情的。 什么兴王义女,都是对外的说辞,家里人肯定是还得说清楚的。这两个人是舅家表兄和表嫂, 林嘉没有旁的亲人了, 这已经是最近的血缘了。 只刚才太子妃看到她第一眼时一闪而过的神情林嘉也没错过,她虽然有心与表哥表嫂多亲近, 也小心拿捏着分寸,不敢表现得太亲热,以防别人以为自己有别的打算。 好在太子妃不是那种心里全被男人占满,脑子除了丈夫和小妾没有别的事的女子。 且对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很了解的。他靠着嫡长的身份对抗太后好多年,处处都要防着被后党抓把柄,习惯使然,定不会去纳一个二婚的女子。 她对林嘉道:“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找到家里了,以后就踏实了。从前的,都莫去再想,以后在京城,一切都会好的。” 林嘉抬起眸子,露出了真诚的微笑:“嫂嫂说的是。” 太子道:“父皇已经赐了宅子给嘉娘,我想着,你做嫂嫂的抽点时间,宅子怎么打理的事给嘉娘说说,或者帮她寻个可靠的嬷嬷。” 他这话一说,便划下道来,三个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太子妃和林嘉都微笑,气氛顿时轻松了。 林嘉回到林太嫔宫里,林太嫔好几日没见到她了,自她被皇帝叫走那日就提心吊胆。 如今她安全归来,还有了县主的封号,林太嫔简直要喜极而泣。 “有了这实封,以后你嫁不嫁,都随你了。”林太嫔道,“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县主的俸禄和皇帝的赏赐,给了她生活的保障。 林嘉忙抱住她:“婆婆不哭,以后会更好的。我今天去见了太子妃,太子妃也是这么说的。” 得知她还去见过了皇后,她叹道:“躲是躲不开的。以后,你按着日子进来给她请安便是。其他时候别往她跟前凑。” 听说太子夫妇都对她很好,林太嫔为她高兴。 高兴完了,才想起来:“你的东西送进来了。” 林嘉那日进宫,因事情尚未确定,是只身进宫的,东西都留在了暂居处。第二日东西送过来,人却被兴王领走了。 林嘉道:“我有个东西给婆婆看。” 她在自己的行李里翻检了一下,把那个螺钿鲁班锁找出来。 林太嫔一看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淑宁很喜爱的玩具。她拆起来特别快。她玩坏了好几个,这个也不知道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姐妹中,只有她最爱玩这个。” 林嘉现在也学会了,她将鲁班锁拆开,里面是小锦盒——凌昭拿去拓印后,就让季白给她送回来了。 打开来,是个玉锁片。林太嫔问:“这是什么?” 因着来寻她的是母族,她路上不是没想过,或许凌昭猜错了,这块锁片或许是她生母的也说不定。 但林太嫔这一开口,林嘉便知道,还是自己想错了。这片锁片果真不是生母的。 那就很可能是生父的。 林太嫔听她说着是杜兰带出去的,沉默了许久,道:“你猜的可能没错。” 林太嫔从未见过这块锁片,也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人”的。 林嘉给她看上面的印记,希冀她能认出是哪一家的。 林太嫔却摇头:“我不认得的。我十二岁入宫,一辈子没再出去过,也没跟外边的人打过交道。京城勋贵世家的这些印记,我怎会认得。” 林嘉道:“我去问问太子殿下吧。” 林太嫔犹豫了一下。 林嘉:“婆婆?” 林太嫔垂眼道:“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男人,不如死了算了。” 林嘉问:“婆婆也会怨他吗?” 林太嫔抬眼:“嘉嘉?” 她小心地问:“你……你心中会怨他们吗?” 她用的却是他“们”,显是担心林嘉也会怨恨淑宁。 “谈不上怨。”林嘉道,“我过得其实并不差,娘亲、姨母都对我很好。后来也一直有人相助,虽遭些挫折,实际从未吃过大苦。” “我不并不因与亲人分离怨恨亲生的父母。” “只我觉得,他们做的不对。” “母亲所为,最不对的,是累了婆婆苦了许多年。” “父亲既没有能力让母亲回到他身边,又没有毅力为母亲不娶。既两个人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便该想着如何让对方安好才是。” “这一点,母亲做到了。她从始至终没有让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保全了他。” “可父亲却使母亲有孕。原本母亲贵为皇女,便婚姻不如意,也可以平安富足地过一生。因父亲不能管住自己,母亲才早逝。” “他……做的实在不对。” 林太嫔忍了十几年的恨,终于崩溃大哭:“这个混账东西!杀千刀的混账东西!叫我知道他是谁,我要咬死他!” 林嘉轻轻地拍她:“婆婆不用为着我忍着,想骂他就骂吧。” 林嘉这些天其实一直都会想自己的亲生父母。 当她想到他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对他们无爱也无恨。只是客观地以第三者的视角去慨叹他们的故事,评判个是非对错。 虽然她将淑宁长公主称为“母亲”,但实际上当她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会想起的,都是杜兰和杜菱。 她的娘亲和姨母。 她此时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养成那种自艾自怜的性子,一方面是因为凌家供给了她一个温饱的生活。 但更重要的是,杜兰杜菱姐妹先后接力担当起了母职。 她的成长中其实从未缺失过母亲和来自母亲的爱。 她轻轻地拍着俯身大哭的外祖母,轻声道:“我也不去问太子了。实没必要非寻他出来。” 若寻出来,这人已死了,可能还能释然。 若寻出来,这人还活着,一直就在京城,一直眼睁睁地看着淑宁香消玉殒,不出手,不吭声,只怕林太嫔要恨意滔天。 淑宁至死为他保守身份的一片深情便也错付了。 更叫人难受。 林嘉也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林太嫔恸哭一场,十几年憋在心里的恨都发散出来了。 待收了眼泪,她调整控制不住的抽气调整了许久。林嘉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 待终于调整过来,老人家叹道:“还是问问太子吧。” “怎么着,都是你生身之父。” 林嘉最终没有去问太子,惊动太子动静太大,她问了太子妃。 太子妃不像林太嫔那样,一辈子长在宫里关在宫里,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社交是她身为太子妃的职责中,非常重要的一块责任。 因林嘉的宅院还在收拾,她跟太子妃约好了,这几日去她那里,受她指导。 她也拓了那印记,拿去给太妃看。 太子妃仔细地看过了,也说:“不认识呢。这是哪来的?” 太子妃是知道她身份来历的,林嘉便告诉了她:“是母亲的遗物。” 这么一说,太子妃便明白了。她道:“让殿下帮你查访吧。” 林嘉却拿回了拓印,笑着摇头:“不用了。” 她道:“我做女儿的,问也问过了,也不是没问便放弃,那便尽了应有之义了。只实没必要费力去追查。或许人家也并不想让我找出来呢?” 她语气十分轻松,并无怨恨。 太子妃想起太子对她的评价:蛮豁达的,于小姑娘,难见。 太子妃笑了,道:“有缘总能相认,无缘对面也难识。” 林嘉道:“是啊,随缘吧。” 太子妃问林嘉待挪进新宅子,有什么打算。 林嘉眼睛明亮了起来。 “我有三件想做的事。”她说。 “第一件,想求陛下开恩,放婆婆出宫,由我赡养。” “第二件,我想将我娘……抚养我的宫人杜氏,将她的坟茔迁过来。她为了我一生未嫁,我想给她过继个孩子,让她以后得享香火。” 于时人的价值观来说,死后不能入祖坟,做孤魂野鬼,没有香火享用,实在是一件很悲惨的事。 杜菱倒不会这样,因她是凌三爷的妾室,可入凌家祖坟。 那日她也从凌昭那里知道,凌延被发配后,凌家保住了秦七娘,并打算从长房或者二房过再过继个孩子给她。这意味着三房的香火不会断绝。 杜菱也是可以享用这个香火的。她在地下会过得很好。 只有杜兰,孤零零,太可怜。 林嘉从前的梦想是希望弄明白自己的父族,然后看长大后能不能将娘亲安葬回父族的祖坟里。 如今知道了真相,杜兰未嫁,谁家的祖坟都入不了。 那就给她过继个男孩子,让她以后有香火。 太子妃的目光柔和了起来。 她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林嘉道,“我想开一间点心铺子。” “我一直都好想开一间点心铺子,只或者没本钱,或者时候不对。”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靠开点心铺子赚钱了。可我还是想开。” “一想到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事情现在轻易就可以实现了,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喜。” 林嘉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 太子妃发现这个妹妹虽嫁过了,大多时候看起来沉静,可这一刻,她的眸子中流露出来的,是小孩子终于吃到了糖的喜悦。 太子妃其实比林嘉也只大几岁而已,但她的身份地位高很多,注定了未来要母仪天下。 她拍拍林嘉的头,温柔地道:“一定能实现的。” 第 149 章(很好) 京城多了一位县主, 在一个招牌砸死五个人三个都是权贵的京城,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水里,只泛起微微涟漪, 便消失了。 于官宦人家,这是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于勋贵人家, 这不过是个幸运的平民, 既无家世也无背景。 于这太后殡天,朝堂清洗,权势更迭之际,实引不起大家的兴趣。 公告贴出来, 只有两种人对这件事稍稍感些兴趣。 一是平民百姓, 羡慕不已, 觉得一个民妇从此一步登天, 大富大贵了。 一是皇家宗室, 因有血缘在那里, 宗室内部多多少少有些人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云安郡主先于别人知道了这个事, 因为她就是兴王的女儿。 在公告贴出来之前,她就已经听说刺客的事了,匆匆回家问她母亲:“怎竟遇到刺客?有没有受伤?” 哪知道兴王妃道:“嗐,哪有什么刺客,不过帮着陛下搭个台罢了。” 云安这才放下心来, 道:“原来如此,这妹妹怪可怜的,以后也算有依靠了。” 兴王妃不太喜欢林嘉, 哂道:“嗐……” 兴王妃虽然现在贵为王妃,但她出身官宦人家。自然厌恶淑宁不守妇道, 嫌弃林嘉是奸生女。 云安却生来就是宗室贵女,天生便觉得自己该拥有一些特权。 娶宗室女的人家,既享受了娶宗室女的带来的富贵,便多少是要牺牲一些夫家的权利的。 比如许多郡主身份品级还高过了婆婆的诰命,便不去婆婆那里晨昏定省,婆婆也只能忍气吞声。 偶有极端情况,与夫家闹翻到了撕破脸的程度的,甚至会故意出现在婆婆面前,按着国礼大于家礼的原则,让婆婆给她行礼。 当然这是极端情况,很少出现,大多娶了宗室女的人家,还是会捧着媳妇,至少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不至于撕破脸到这种程度。 在所有的宗室女中,宗室们是默认了公主是特权最大的那个,因她们是皇帝的女儿,还有自己的府邸。 公主其实不曾“嫁”给谁家,公主成亲后就一直生活在公主府,按规定,是驸马应该陪着公主一起生活在公主府。 且因驸马仕途受限,会尚公主的大多是勋贵人家没什么出息的嫡次子、嫡幺子,就想娶个财神爷回来下半辈子靠着她躺吃躺喝。 因公主不仅有丰厚嫁妆,而且驸马作为“驸马”这个职务,还专门有一份俸禄可以领的。 根据大周朝的规矩,驸马的这份俸禄会一直发到公主薨逝。公主死了,朝廷就停了驸马的俸禄。 当皇权鼎盛的时候,受宠的公主跋扈些,甚至偷偷养面首,夫家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淑宁就是生不逢时,爹死了,兄弟是个病秧子支愣不起来。后权压制了皇权,她的驸马又是太后的亲侄子,还是受宠的小幺侄。 大家默认的公主可以享受的特权完全没有了。 当时淑宁的事,文臣们不知道,因为根本不是一个圈子。 只在勋贵圈子和宗室内部有一些人知道。 勋贵们觉得:活该。 因他们当然站宣平侯府,自动代入的是宗室女的夫家。 宗室们却多是忿忿的,觉得自己因血脉与生俱来的特权被外姓压制了,只是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婆家视角和娘家视角的区别。 具体到兴王家,就是兴王妃站婆家,云安郡主站娘家。 只因母女俩出身不同。 兴王妃道:“不仅折腾一趟,对外还得说感她的恩,做母女样子。还赔出去一百亩良田。” 原来是皇帝赐了五百亩,太子赠了一百亩,兴王作为“义父”,当然也不能不作为,只得也送了一百亩。 云安郡主安慰她:“这是为陛下做事。” 兴王一贯是个两面讨好的,太后、皇帝两不得罪,十分圆滑。 如今太后没了,兴王正得卖力讨好皇帝。 他们做宗室的与别人不同,连读书读得太好,或者人品太好有贤名都不行。尤其今上病弱,易招疑忌。 宗室最好就是吃吃喝喝,除了讨好皇帝什么也不做。 兴王妃叹气。 云安郡主道:“既是遵陛下的命认了义女,我该见见。” 王妃道:“好吧。” 遂第二日请了林嘉出宫入府,又将兴王府的儿子媳妇都召集,包括已出嫁的云安也携着夫婿回来相见。 林嘉前几日身份未定,虽在兴王府里,却并未张扬。事情一定,她就进宫了,也还未来得及以“义女”的身份正式与兴王的家人们认亲。 这回入了府认起亲来,兴王家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姑表姐妹,有血缘的人比没血缘的人接受的程度明显高一些。 只众人都惊讶于林嘉的容貌。 在京城这等美人如云的地方,称得上是美人中的美人。 云安携着林嘉的手笑道:“以后与我一起玩。” 林嘉也是察觉出来兴王妃不喜她,原是想着这个事过去后,尽量不去烦扰兴王家。 但舅家表姐对她热情,怎能不应,她笑道:“多谢姐姐。” 林嘉封县主这个事,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在密切关注着,就是季白。 季白带几个人轻装简行,其实比林嘉还更早回到京城。 他在城门口蹲了好几日才蹲到林嘉一行队伍慢吞吞终于到了。他亲眼看着林嘉入城,又亲眼看着她被送入宫里的。 只入了宫就不能再打听了。外臣窥探宫闱,实是大忌。 只能等着。 等了几日,传出来兴王被杨元残党行刺的消息,紧跟着,民妇林氏封作了县主。 不是那等空给一个虚号的,是实封。 季白虽来的时候知道林嘉可能是贵人遗珠,还是五味陈杂。 世事怎么就这么难料呢。 倘若京中的人早点找到她,或许她就不必嫁给张安。 她若早有这身份,以凌昭的能力,运作一下,大概有情人就能成眷属。 只如今…… 季白不敢想以后的事,他也没资格想。 他只能把京城发生的事如实地写进信里,交给仆从:“送回金陵去,加急,路上走快点。” 先给公子报个平安吧。 她无事。 她很好。 她有了身份。 金陵城里,凌昭反复看季白的信,实在为林嘉高兴。 也心酸。 信到的时候,已经进入小年,金陵已经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 凌昭一直在家闭门守孝,只偶尔去凌氏族学里讲讲学。 凌四爷的手稿他已经全部审完,编纂好目录,开始进入刻雕版的阶段了。凌家百年书香世家,自家就有书铺,雕版、印刷、销售一条龙,十分便利。 这几个月凌家没什么大事发生。 只十月里,往云南押送凌延的差人回来了。 凌延没走到云南,人没了。 三夫人和秦佩莹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凌家已经放弃了凌延,打点了公人后的结果。 她们两个人非但不感到悲伤,反而听到消息,俩个人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婆媳姑侄两个对看了一眼。 “咳。”三夫人道,“怪难过的。” “正是。”秦佩莹道,“以后我会好好守孝,奉养母亲。” 凌延虽被除族了,但他和秦佩莹没有和离,始终是夫妻。 但秦佩莹需要的就是这个身份——凌家三房的儿媳妇。 京城已经回信,长房选中了四郎的一个庶子。只那孩子还小,打算等明年过完年后,天气暖和,河道化了冰再送过来。这是嫡长房的血脉。 有这孩子在,凌府绝不会亏待三房。 想想以后的日子,资产丰厚,没有男人要伺候、被管束,不必经历生产生育这生死关,秦佩莹的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 三夫人:“咳!” 秦佩莹赶紧揉揉脸,只偷眼看三夫人,又何尝不是一副卸了枷的轻松感。 婆媳俩各自用帕子遮着脸,为那个并不值得她们悲伤的人,干哭了一声,以示哀伤。 很快就过年了,辞旧迎新。 三月里,凌昭又收到了季白的信。 信是二月里写的。 林嘉过年之前就从宫里搬出来了,住进了皇帝赐给她的宅子里。 皇后为了她的事生气,称了几日病。这是从前皇后表达不满常用的手段。 只这次,她一称病,皇帝立刻令德妃代掌六宫。 皇后的娘家邺国公府的人进宫了一趟,皇后的病就好了,又踏踏实实打理起后宫,尽起皇后的职责来。 林嘉向皇帝求林太嫔出宫。 皇帝同意了。 林太嫔明面上没有孩子,在宫里只说是去庵堂静养。悄悄地出宫,被接到了林嘉的府里,过上了老祖母的悠闲生活。 “天太冷。”林嘉说,“等开春暖和了,我们上街。” “太子妃嫂嫂说,太子殿下的人帮着选了好几个孩子。”林嘉问,“婆婆看我们是只养一个,还是多养几个?” 林太嫔道:“你若不嫁了,就多养几个。” “我自然不嫁。”林嘉嗔道,“那就多养几个。家里也热闹。” 林嘉和太子妃走得颇近。 不仅是因为她性子得太子妃喜欢,更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能把皇后气“病”,太子妃可太开心了。 因着身份上被压制,太子妃在皇后那吃了太多的羞辱和明亏暗亏,更不要提以前太子被暗算了多少次,在宫里都不敢乱吃东西。 如今皇后眼睁睁瞧着林嘉的存在却没办法,太子妃岂能不开心。 太子妃还帮林嘉寻了靠谱的管事姑姑和掌柜。 林嘉的府里,丫鬟、仆妇,小厮、护院、车马夫,一应配置齐全。田产也有庄头帮着管。 点心铺子二月里就开了起来。 季白信里道:“点心很好吃,虽是铺子师傅烤的,但方子肯定是林姑娘的方子,的确是那个味。” 季白道:“我去见了林姑娘了。她如今实过得很好。” 因京城中权贵太多,林嘉一个无权无势靠着皇家恩泽活的县主,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林嘉除了定期进宫给皇后请安,只跟太子妃往来密切些。其他,也只跟几个亲王舅舅家、长公主姨母家的同辈女眷们略有来往。 她既没有想嫁人的意,也没有向往权势的心,并不往勋贵圈子里凑,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十分地知足。 她只要不在宫里,就十分方便,季白直接上门了。 林嘉其实也就几个月没见到他而已,再见,她道:“怎竟有种经年恍惚之感?” 人生变化之大,季白才感慨呢。 林嘉道:“你给他报平安了吗?” 季白道:“年前就写过信了。” 林嘉道:“那就好。我其实想过,要不要给他写信报个平安。又怕他以为我没放下他,藕断丝连。” 季白心酸死了,问:“县主难道已经放下我们公子了吗?” 林嘉注视着他:“季白,他既派你跟来看着我,你当知道的,我如今是个什么名声。” 于内,淑宁公主的奸生女,父不祥。 于外,一个嫁过人,因走狗屎运攀附上皇家的民妇。 凌昭凌熙臣若娶这样的女子,不成了个笑话? 他可是曾令公主落泪,郡主抱恨嫁人的小凌探花。 季白在信里写道:“林姑娘说,京城有许多名声好家世好人也好的淑女,都是公子良配。” 其实林嘉还说:“我现在盼他娶,一如他当初将我嫁,都是一片真心,愿意对方安好的。后来的事,是我运气不好。只他当初嫁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也希望他明白,我也是真心的。”“且我,并不会后悔。” 第 150 章(怎办) 因凌昭是怎么悔的, 季白观了全程。 这些话哪敢写进信里去,只敢写“她过得很好”。 他才不当这传话人,以后等公子出孝回京, 让他们两个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去。 凌昭是含着笑看季白记录了林嘉如今生活是如何地充实忙碌。 收好信,他步出了水榭。三月里, 连京城也是草长莺飞。江南早是花开满树的时节。一路向四夫人的院落行去, 莺声呖呖。 四夫人的院子里很热闹,桌上榻上堆满了衣裳料子,在给他准备裁衣裳。 五月底他就要出孝了,全要换新衣裳。 四夫人正兴高采烈和妈妈说:“寿官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 她看见凌昭进来, 对他招手:“熙臣, 快过来, 让我比比。” 凌昭听话地过去, 任她拿着那匹粉红色的料子在他身上比来比去。叫抬手就抬手, 叫转身就转身。 四夫人说:“这个做件直身, 保管好看。” 凌昭道:“这个是父亲喜欢的颜色吧。” 四夫人惊喜道:“咦, 你居然知道。” 她道:“你爹就喜欢这些鲜嫩颜色,成日里穿得花枝招展的。” 若提起凌四爷,她就有讲不完的旧事。 凌昭摆摆手,婢女仆妇们都识趣地退下,把空间让给了母子俩。 凌昭亲自为四夫人煮茶, 听四夫人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待四夫人讲得口舌都燥了,凌昭道:“其实这些颜色不是父亲真心爱的。” 四夫人:“咦?瞎说,他很喜欢的。你又怎知道?” 凌四爷在手札里写道:【丁香、耦合、孔雀绿, 月白、缃色、霁色, 皆为苓娘所爱,故吾服之。】 四夫人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家伙……” 凌昭顿了顿, 道:“父亲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凌昭别开视线。 凌四爷;【苓娘爱吾服丁香、耦合、孔雀绿,月白、缃色、霁色,皆因吾衣之金陵最美。】 “……”四夫人,“啐!这个家伙!” 四夫人郑重告诉凌昭:“当年,乔家八郎也很美,只他来提亲比凌家晚了一天,我爹娘已经将我许给你爹啦!” 凌昭抽气:“竟这么险?差点就没有我了?” 四夫人得意:“当然,都亏你爹跑得快,连夜赶回了金陵,央你祖母来提亲。他要是晚一天,就一辈子只能以泪洗面了。” 凌昭垂下眸子,道:“是,有些人若是错过了,真的是令人悔之莫及。” 他又为四夫人斟了一杯茶,恭敬递过去:“季白已经在京里置好了新宅院。”“京城那个地方,没有金陵这么宽绰,便是咱家在那边的宅子,也不是特别宽敞。家里除了大伯父,只有我和大兄有自己单独的书房院子。” “搬出去这个事简单,给兄长们腾出院子来,想来大伯父和大伯母不会说什么。到时候,咱们在自己的宅子里,母亲想怎样就怎样,不会有人管你。” “想上街就上街,想叫席面就叫席面,便去酒楼吃也没关系。” “京城夏季里,夜市也是很热闹的,许多食物的风味与江南不同。母亲可以踏遍每一家有名号的酒楼,也可以从街头尝到巷尾。” “没有人会管着你。” “瞧你,说得我跟个没吃过好东西的似的。”四夫人嗔道。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透露出了内心的雀跃。 她还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不诓我?” 凌昭道:“儿子怎敢诓骗母亲。” 四夫人矜持地道:“好吧,那就跟你去吧。” 凌昭微笑。 他的笑淡去,垂下头去。 四夫人正莫名:“怎了突然?” 凌昭站了起来,一撩衣摆,跪在了四夫人的面前。 四夫人吓了一跳:“干什么这是?快起来。” “母亲。”凌昭却道,“儿心悦京城义德县主,愿聘之为妻。望母亲为儿子作主。” 四夫人又惊又喜:“你竟有心上人了?真是!怎么不早说!害我天天为你操心!” “快与我说说。”她兴高采烈地道,“这位县主是谁家的?哪位长公主家的女儿吗?” 凌昭却沉默许久,缓缓道:“京城的义德县主,便是三房杜姨娘的外甥女林嘉娘。” 四夫人的喜悦戛然而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哈?” 凌昭抬起眸子:“母亲没听错,京城的义德县主,便是与曾嬷嬷认了干亲,我亲手嫁出去的林嘉娘。” 四夫人惊呆了:“她、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当时想瞧凌昭的热闹也没瞧上,凌昭也没表现出什么后悔的模样。她很快就没了兴致,每天琢磨着给十二叔公家小五妹寻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交流。 曾嬷嬷也只是当时借她当个场面人,她后来进府来,也没再提过。 四夫人真的以为林嘉已经过去了,藉由嫁人这件事,完全地脱离了凌昭的世界。 她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那让旁人都羡慕的探花郎儿子,会亲口说,要娶那个嫁过人的林嘉娘? 先不去管她怎么神奇地变成了京城的县主,她、她都已经嫁了啊。 她震惊道:“她不是嫁人了吗?” 凌昭道:“她所嫁非人,张小郎为人引诱沉迷赌博,将家业、妻子都输掉了。我将她及时救回,原悄悄安置了,想等到出孝后再禀过母亲。但京城来人将她寻了去,她原来是……” “不不,这都不重要。”四夫人打断他,强调,“她嫁人了啊!” 她此时对林嘉的身世有多曲折离奇都不感兴趣,她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她这金鳞一般的儿子,要娶一个嫁过人的妇人。 她强调:“她嫁过人了!” 你亲手嫁的! 你说过你不会悔! 虽然家里人人都觉得她不靠谱,四夫人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怎么靠谱,但是,她更知道,她这不靠谱的性子,是决不能传给儿子的。 凌昭道:“母亲,别说了。” 四夫人恼道:“我怎么能不说!她嫁过人了!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她已经……” “娘!”凌昭喝道,“别说了!” 悔恨的泪水滚过脸颊。 他闭上眼睛:“求你别说了……” 四夫人惊呆了。 印象里,这个儿子从懂事起,就没再哭过了。 她呆了半晌,嗫嗫道:“这么、这么喜欢她吗?” 凌昭盯着地板:“从她嫁的那日起,我就睡不着觉了。” “她回门前一日,我知道不行,喝了药睡的。第二日才能见人。” “后来,一直都无法入睡。只能每晚都喝药。为了不让丫头们察觉,我一直歇在书房,只让南烛一个人上夜。” “那药是青城派的裴师伯做的。喝下去,很快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一夜已经过去。” “不会做梦,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身体会休息得很好,只脑子是木的,很难受。但我没办法,我不能叫人看出来。只能每晚都靠喝药入睡。” 四夫人听得心惊。 许久,她涩声道:“你这……” 这岂止是喜欢,这是情根深种。 凌昭伏下身去,额头触到地板上:“求母亲成全。” 四夫人深吸一口气,坐直了,道:“你跟我好好说说,她怎么回事?” 凌昭直起身,道:“嘉娘她,并非杜姨娘真正的血亲。” 他将林嘉的身世和现在的情况都告诉了四夫人。 他是必须争取四夫人的。 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是不能与家族决裂的,一旦被言官参一个忤逆不孝,仕途都会毁掉。 他若没有前程,就没有能力保护林嘉。 他的父亲能辞官和母亲去过神仙日子,那是因为有整个家族保护他们。 除了掩去了凌延在整件事里的作为,凌昭将林嘉几乎全部的信息都告诉了四夫人。 四夫人觉得林嘉这命运挺离奇的。 她问:“她虽是公主之女,出身不大光彩吧?” 首先公主之女就不该流落民间,然后正经的公主之女怎么还要借兴王之力以民妇的身份封县主。 直接领回父族认祖归宗便是了。 必是有问题。 四夫人的脑子一贯和旁人不太一样的。旁人都会先想有什么政治原因在里面,独四夫人先想,该不会是公主的私生女吧? 别说,唯独这一回,真让她蒙对了。 只真正内幕,凌昭也不知道。 因这事知道的范围很小,大多都是宗室中人,或勋贵里与宣平侯府有亲戚关系的。当年太后把淑宁困死在公主府里,就是不想让事情外传,丢了宣平侯府的脸面。 文臣跟勋贵和宗室都不是一个圈子的,这种陈年隐秘,季白打听不到。 林嘉也不可能对他说。 却被四夫人一猜即中。 凌昭道:“具体尚不清楚,但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 他一直跪着,再次叩首:“求母亲成全。” 他抬起头来:“娘……” 四夫人听完琢磨了一下。 就算林嘉真是公主私生女,那她也是皇帝的外甥女,皇帝是她亲舅舅。 她能被兜着圈子地封为县主,就意味着皇帝认了她。 娶林嘉,其实里子不亏。 就是面子上太难看,凌家会很丢脸。 那么多人对小凌探花期望那么高,结果他娶个二婚的民妇出身的,大概会变成京城的笑话。 四夫人道:“你真不介意她嫁过?” 便是那些死了老婆的鳏夫,续弦都还想续黄花大闺女。 何况凌昭未曾娶过。 凌昭道:“我若介意,又怎会来求母亲。” 四夫人恨道:“当初我就说过让你别嫁她!” 说完就后悔,作什么又往儿子心口插刀。 凌昭的目光漫落在地板上:“或许这就是我的劫数。” “若不嫁了她,若不失去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喜欢她到了不能失去的地步。” “若不是痛彻心扉,夜不能寐,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介意她的出身和身份,可以不介意她嫁过人,只想让她回到我身边。” “母亲,你可否能懂?” 四夫人气到爆粗口:“我懂个屁!” 这事情,当娘的没法不恼。四夫人简直想打人。 她恼道:“我问你,我要是不答应你你要怎么办?除非你不想当凌家人了,否则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可能娶得到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凌昭挺起腰背,抬眸,迎亲母亲的逼视,缓缓道:“我还可以不娶。” 四夫人忽然怔住。 【我问你,当年若是你比乔八郎来得晚了,爹娘将我先许给了他,那你以后会娶谁?】 话里藏着陷阱,答谁都是一道送命题。 【傻。】那个人却道,【我还可以不娶。】 第 151 章(同意) 婚姻结两姓之好, 但必须得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这两样东西没有,婚姻从法理上就是不成立的。 也曾有这样的先例,男子在外面, 譬如在京城科考,便娶了京城的妻子。因为家乡遥远, 通信艰难, 来不及请得父母之命,便先娶了,打算之后回乡祭祖的时候再报给父母。 结果过几年回到家乡,发现父母在家乡也给他娶了一个妻子。 两边打起官司来, 看婚书时间, 京城的先娶, 家乡的后娶。 但这没用, 因为京城的没有父母之命, 判为无效。家乡这个才是合法的正妻。 年轻进士易被榜下捉婿, 这样的事情每十年总会发生一两桩。 凌昭纵然已经为官数年, 他想娶林嘉,也必须得有一个长辈出面,才能使这婚姻合法。 在过去,因为凌昭是在京城长大的,且过于出色。四爷夫妇在金陵, 且是一对只爱吃喝玩乐的纨绔。凌府所有人便默认了凌昭的婚事该由凌老爷或者凌家大爷夫妇点头。 但实际上,在婚姻这件事上,法理上来讲谁都越不过父母去。 大家的默认其实是, 凌老爷、凌大爷为凌昭选择的婚事,四夫人不会不同意。 但事实是, 四夫人只要不点头,他们为凌昭选的婚事便成不了。 反之,他们再看不上的人,四夫人只要点头,他们就阻止不了。 因四夫人对凌昭婚事的支配权,只能是大家默认她自己放弃,是无法强行从她手里剥夺走的。 因为娶的终究是四夫人的儿媳妇,这个女子是要伺候四夫人过一辈子。 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只要四夫人肯出面,凌昭就能合法地求娶林嘉。 所以四夫人是凌昭必须争取过来的人。 纵祖父母、伯父母为这个事生四夫人的气,他们也不能拿四夫人怎么样,也只能生生气罢了。 她道:“你知道,我是很怕你大伯母的。我从小就怵她那样的人,我家里长姐便是这样的,从小就管着我淘气。你大姨母名声也很好,她在夫家也跟你大伯母似的。” “我自是尊敬她们的。只我其实不太想要这样的儿媳妇,怪难受的。” “但我想着,你在你伯父身边长大,你被养成了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就该寻一个像你大伯母和大姨母这样的妻室。” “我想着你若娶了这样的,我就不跟着你过日子,我待在金陵也挺好的,哪哪都是习惯了的地方和人。” “我只没想到,到底,你还是像你爹。” 凌昭叩首:“儿子如今需要母亲的帮助是真,但请母亲去京城受儿赡养,与此事无关,是儿早早就想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四夫人欣慰道,“你早早就提过这个事啦,我知道的。” 她道:“但你得明白,她如今的尴尬身份,你娶了她,定有许多人会明里暗里笑话你。我是常被人笑话的,我自是不怕的。你呢,你从小就被人众星捧月,便大郎是嫡长孙,都要避你锋芒。你想清楚了,你可受得了?” “父亲辞官,也有许多人笑,父亲也不曾在意。”凌昭道,“世间愚人不懂我,于我又有何碍。只愿至亲之人,能爱我所爱,懂我所想。” “笑我者,不过嫉我者自以为终赢了我一回,自欺欺人罢了。” 四夫人笑了:“你呀,你呀。” 没有人比四夫人更明白了,那些宴游上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其实哪个不是羡慕她羡慕得眼红的。 凌四爷道,她们不过通过这样便自以为赢过你一头,其实回到家看到自己夫君婆婆,再想想你的夫君婆婆,直气得咬烂小手绢,说不定还要偷偷扎你小人儿。 “罢了,谁叫我是你亲娘呢。”四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知道了,你喜欢的人,我替你求娶。” 凌昭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拜下去:“多谢娘。” 四夫人哼道:“以后你少对我管头管脚,指指点点。” “儿子怎么会管母亲。” “你没少管。” “那是为了母亲好。” “……行叭,你管我,我就只好管管你媳妇了,让她立个规矩什么的。” “儿子以后必不乱管母亲了。” “……啧,说定了哈,不许反悔。” 凌昭给季白写了封信。 信在四月底到了京城,季白看了就去给林嘉报信:“公子快要除服了,他说等除服,他就尽快先赶过来。我们夫人稍后就到。这还有公子给县主的信。” 林嘉拆开凌昭的信,入眼的便是那笔隽秀有力的字。 待看完,她脸色都变了,狠狠地将信纸捏成了一团握在手里:“能不能叫他别乱来!” 季白一脸懵。 林嘉一看,便知道他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凌昭已经说服了四夫人,进京之后来提亲的事。 算算日子,如今再写信给凌熙臣已经来不及了。信到金陵,他可能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林嘉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四夫人于我有恩,待夫人到了,务必尽快通知我一声。我好过去拜见。” 天底下没有不希望儿子好的母亲。 她要抢先过去见四夫人,让四夫人知道自己是谁,这样四夫人就不会跟着凌昭胡闹了。 凌侍郎夫妇更不会同意凌昭娶她。 她现在在京城懂了许多事情,文官家原来是不爱与皇家联姻的。 几个还算能谈得来的表姐妹与她八卦过,云安当年为了凌熙臣,把自己框得活活像个书香世家的女子,简直都不像宗室女了,名声在京城是极好的。 就这样,凌熙臣也没娶她。 姐妹们说:“云安最倒霉了,外头瞎传什么想再听一次凌熙臣的琴没听到,含泪上轿什么的。废话,谁出嫁上轿不含泪啊?云安又不傻,干这等蠢事?都是瞎传的。结果弄得她婆母夫君心里膈应着。” “你别看她外头光鲜,其实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的。” “那没办法,谁让她把知书识礼的名声造得这样好,也不能嫁了人就突然跋扈起来不是?那不是昭告天下她是个最最虚伪之人?也证明凌熙臣不娶她是对的?那怎么能行。” “还不如我们,一早就摆明车马,婆家人明白,也不来招惹我们,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说真的,我婆母要敢像云安婆母那样,我就和离回家去!咱们虽比不了公主有公主府,可咱们宗室女也是有俸禄的,又不是不嫁人活不下去。只非要我们嫁人,真是讨厌。” “看嘉娘的日子过得多好。你嫁过了,也不会再有人逼着你非再嫁了。” “没有夫君婆母管着,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多自在啊。” “嘉娘,嘉娘,你这日子赶上公主了,你自己有宅子,不如养几个面首啊。” “别瞎说。” “嘻嘻。” 季白答应了林嘉,待四夫人一到京城就立刻通知她。 他走出林府,正有人往林嘉这里来。不是别人,正是宗室表姐妹们给林嘉八卦的云安郡主。 郡主终究比不上公主,还是“嫁”到别人家去当媳妇的。终究是有婆婆和丈夫管着。 姐妹们八卦的事情也都是真的。云安嫁的是一户国公府,门当户对,丈夫也不是那等没出息的闲人,在勋贵子弟里也还算是比较有上进心,有出息的。 原本该是一桩好姻缘的,只从前她思慕凌熙臣的事被传得太过,在丈夫心里留了疙瘩。夫妻间总有些隔阂。 当她有烦恼的时候,原是爱回家倾诉的。可兴王妃听得多了,也烦了,总是训斥听她:“当初就告诉你,别这样。” 只她那时还是少女,心里眼里只有凌熙臣,孤注一掷,堂堂郡主用规矩把自己约束起来,原以为能感动那个人的。 没想到那个人冷情冷性地,拂拂衣袖,丝毫不曾为她这一片心动容过。 被兴王妃训斥得多了,她也不爱回娘家倾诉了,后来便发现,林嘉这里实在是个不错的去处。 最开始,是因为太子妃提携林嘉,姐妹们才同林嘉亲近。 随后都发现林嘉性子好,处得来。 且她这里她自己当家做主,没有婆母丈夫管束,虽有一位林太嫔,但太嫔也根本不会管她们。太嫔还很喜欢她们与林嘉亲近,说热闹。亲戚就该多走动。 林嘉这里,竟成了宗室女们爱聚的地方。 云安今日进宫去给皇后和太子妃请安,出来后不大想回家里去,也不想回娘家被兴王妃训“我早告诉过你……”,路上撩开车窗帘子看看到哪了,想了想,道:“去义德那儿坐坐去。” 到了林嘉的府邸,下了车,正有个头脸整齐的青年往外走。 见是女眷,那青年低头避开,让出了正中的路,溜着侧面赶紧绕开。 十分懂礼数。 看穿戴打扮,该是大户人家的随人。 云安瞥了一眼,步上台阶,迈进门槛,忽然停住。 她转回身去,看着那青年上马离开的背影,面露困惑:“那是谁?怎么有点眼熟?” 仆妇们刚才根本没注意,没人知道。 云安压下心头困惑,继续往里走。 林嘉听到禀报,已经迎出来,笑道:‘姐姐来了。可是今日进宫了?娘娘身子可好?我明日也该进宫去了。” 云安与她说着话往里走。 进入正堂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 从前,她买到了翰林院的值班安排,谁入宫,谁留院。她躲在凌熙臣从宫中或从翰林院中散了班回府必走路上的酒楼里偷看他。 他穿着翰林的青色常服,骑着骏马,清隽俊美,身形挺拔。 身边的随从,也都是头脸端正的年轻人。 那个人,刚才那个人…… 云安见过他。在凌熙臣的身边。 第 152 章(赐字) “刚才出去一个人, 男的,是谁?”云安突然发问,“我好像见过。” 林嘉只顿了一息, 便道:“是凌侍郎家的人。” 京中只有一位侍郎姓凌,再无第二个。云安问:“你和他家的人怎么有来往?” 林嘉道:“你知道, 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我其实是在金陵凌家长大的。” 云安:“咦?凌熙臣他们家吗?凌昭凌熙臣?” “对, 就是那个探花郎。”林嘉道,“就是他们家。我养母一个人带着我过不下去,她的堂妹在凌家为妾,我们过去投奔。凌家看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善心收留了我们。使我们有屋住, 有饭吃。我出嫁的时候, 探花郎的母亲赏了我十亩良田, 那时候对我来说, 是很厚很厚的嫁妆了。” 她道:“可惜后来都没了, 好在舅舅和婆婆让人找到了我。” 云安松了一口气, 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在金陵,见过凌熙臣没有。” 林嘉道:“见过的,他在家闭门守孝,不见外客,旁人很难见他的。” 云安问:“凌家的人来找你干嘛?” “凌九郎要出孝了。”林嘉道, “是过来告诉我,等他出孝,四夫人要随着他一起进京来的。我嘱了他四夫人一到赶紧告诉我。我好去拜见。在凌家的时候, 实是受了凌家太多的恩惠, 只那时候身无长物,想报恩都没法报。” 云安道:“那你到时候就能见到凌熙臣了。” 林嘉笑道:“他回京城要做官的吧?我等他去了公房再去拜见四夫人不就可以避开了?” 云安都忘了自己最开始是为着什么想来林嘉这里坐坐的了。 总之现在她没那个心情了, 随口赞了两句凌家家风仁厚,不愧是江南世家,便走了。 她送完客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湛蓝的天。 太子帮着她寻了三个男孩子让她挑,林太嫔说既然她不打算再嫁了,那就不如多收养几个。 三个男孩便都留下了。月初,她又从善堂收养了两个女孩,一个才是小囡囡,一个更小还是婴儿,在襁褓里就被丢弃了。 比起来,她的命要好多了,一直都有人爱,又找回了家。 男孩子送到书塾里念书去了,囡囡日常在家,林太嫔和林嘉一起教她女红和识字。 想着等她再大点,让亲戚们帮着寻寻,看谁家的女学可以让附个学,送囡囡正经读书识字。 这些孩子是过继给杜兰的孩子,杜兰是林嘉的养母,故他们算是林嘉的弟弟妹妹,管林嘉喊姐姐。 囡囡特别会讨好林嘉。 囡囡吃过苦,如今过上好日子,深知该讨好谁。 这根本不需要经过思量,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动物本能。 林嘉太懂了。 她每看到囡囡努力想讨好她,就会感到心疼。 “姐姐!”囡囡跑过来,“囡囡穿新裙子!” 林嘉笑着将她一把抱起,还举高高:“囡囡新裙子好漂亮。” 待放下,风吹起来,将裙面吹得翻飞。京城就是风大,一年四季都有风。 囡囡的小手忙着压裙子。 “该系个禁步压裙面。”林嘉牵住了她的小手,“走,我们给囡囡做个禁步去。” “我前日里新买的那盒珠子呢?” 皇城,宫闱。 皇帝问:“疏勒的使团走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到京城?” 太子翻了翻桌案上的奏折。 折子都分好类了,还贴了彩色的纸条,很好找。他找出来看看,道:“上次来报信是……我看看,预计着五月中旬能到吧?” 皇帝点点头,道:“疏勒王庭这次派使团过来,看看他们想要什么,不太贪,就给他们。” “沈赫城趟平了北边,且休养生息两年。疏勒王庭壮大,先不动,西边先稳住。” “不急,留给你。” “西边留给你,沈赫城也留给你。” 说到这个话题,就躲不过皇帝孱弱的身体。 太子不接话,只难过地低下头去。 “宣平侯府也留给你。”皇帝说,“她,未曾篡位。到底皇位是给了我,将来也会传给你。她是我嫡母,宣平侯府不能灭在我手上。” 先太后其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 在她的治理下,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大周铁骑荡平了北疆。 太子咬牙。 “我知道你恨。”皇帝说,“阿尨,你爹我也想要名声啊……” 阿尨是太子的乳名。因皇帝自己病弱,有了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很怕孩子像自己一样,便给他起个贱名为着好养活。 皇帝又问:“凌熙臣几月回?” 太子道:“他五月出孝,走快点,六月能回来。” 皇帝道:“他的信你看了吗?” 太子道:“看了,我觉得可行。” 皇帝道:“有点太急。熙臣原不是浮躁的人,这一次,有点急。以他的头脑,该知道把这事留给你,比给我强。” 太子道:“可能是因为丁忧时间太久了?” 官员丁忧两年多一个月,最后那一个月代表了一年,就算是三年了。 待结束,还得等吏部派官。因原来的职位早有人坐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里坐不了两颗萝卜。 若运气不好,可能起复后就没有好的位子,或者要等很久。很影响仕途。 有的官员为了不丁忧,甚至瞒报父母的丧讯。但这是重罪,一旦被发现,就革职永不录用。 太子随即又摇头:“翰林院怎会没他的位置,熙臣清楚得很,他不会为这个浮躁。” “年轻人搁了两年,未必不急躁,也并非不可能。”皇帝道,“待他回来,让他入詹事府。” 皇帝想了想道:“左春坊左谕德。” 这是给凌昭的新位子。 凌昭丁忧之前是翰林院侍讲,从五品。左春坊左谕德也是从五品,算是平调。 但詹事府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皇帝道:“凌熙臣也给你。” 他道:“让他在詹事府里养一年,再让他兼起国子监司业,好好地给你培养人。养个十二三年,你便有足够的人,掀翻老家伙们。” “我是不行了。”他道,“但你年轻,不能像我一样,不是叫这个压着,就是被那个压着。” 太子扼腕道:“熙臣的缺点,就是实在太年轻了。” 其实太子也才十九岁。但文臣极讲究论资排辈,凌熙臣的年轻在这件事上反而成了短板。纵他每一级的升迁速度都比旁人快,到底是还不能将他提到他们希望他在的位置。 还得耐心再养他几年。 养嫡,就是这样。 一甲进士及第的三个人直接入翰林院,优秀者,养个十年,养成侍郎,原是可以的。大周的历史上,的确有科举十年便登上侍郎之位的先例。 只那人二十点状元,十年的时候,正正好三十了。也算到了而立之年,做侍郎虽年轻,也不会有人反对。 这也是大多数士林菁英该有的年纪。 唯凌昭凌熙臣,他十六岁便点了探花,他实在太年轻。太早把他推出去,老家伙们一定会压制他。 还得再养养。 未来将他养成侍郎,尚书,阁老。 当内阁里足够多的人是皇帝的嫡系时,皇权便能压制相权。 每个皇帝都希望能一言九鼎。 皇帝感到疲倦了。 他揉揉太阳穴,道:“当年金銮殿上,我一看到熙臣,就想,这不是上天给我准备的人,这是给阿尨准备的人啊。” “那孩子,身上生机太盛。” “他的年纪也正好辅佐你。” 太子道:“所以父亲赐他字‘熙臣’,其实对儿臣的期望?” 皇帝叹气:“我这辈子,注定是一个病弱无为的皇帝。” 太子气道:“别瞎说,早点休息吧。” 天家常无父子。年迈的皇帝也常厌恶年轻健壮的皇子,常常防备着他们。这些,史书都常见。 但皇帝和太子一直活在太后的压力之下。且皇帝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替那个女人坐龙椅的傀儡,他有着清醒的认知,更要在压力中保护住自己的长子——他妻子唯一的孩子。 这对父子可以说这些年是相依为命过来的。他们和民间任何一对父子都一样,有着很深的感情。 太子扶着皇帝去躺下,他蹲下给皇帝脱鞋子。 皇帝躺下,太子要告退,皇帝却忽然叫住了他。 “沈赫城的字也是我起的。”他说。 太子:“咦?” “他当年,父亲和两个嫡兄先后过世了,长房无子,二房子幼。家里就他一个成年男丁。那一年他和你现在一样大,才十九岁。” “他嫡母知道必须保住家里的爵位,掏空了家底去打点。” “可他,是个庶子。” “有人嘲笑,多大的脸,敢请恩准庶子袭爵。” “恰被我听到了。” “我其实,也是庶子啊。庶皇子,不照样是庶子吗。” 那个时候年轻又病弱的皇帝便叫人领了那个年轻的庶子进宫给他看看。 庶子的头脑清晰,武艺也好。 只家里不太行了,接连两代没出像样的人,渐渐被排挤出了权力圈子,边缘化。 空有个爵位的没落勋贵之家。 “我虽然是皇帝了,但大事都在太后手里,能到我手里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真巧,他家请爵的折子就在我手上。” “也是赫城的运气好,那时候正赶上北疆正吃紧。我朱批‘北疆危急,用人之际,不可寒人心’。” “不过一个伯位而已,内阁看到我的朱批,也签章了。他家因此保住了爵位。只内阁又说,是特事特例,他得去北疆为国效力。” “呵,老狐狸们打得好算盘。” “赫城若能战,朝廷不亏。赫城若庸碌,死在北疆,再收回他家的爵位也不迟。” “赫城走之前,我给他赐了字。他跪下对我发誓,效忠于我。” “可恨,真可恨。” 皇帝望着帐顶呢喃。 “沈赫城明明是我的人,可史书一定会把这赫赫战功都记到她头上。” “她是一代贤后。” “我,一个庸庸碌碌的病皇帝。” “一事无成。” 第 153 章(回京) 皇帝最近常常发些感慨, 大概是因为他最近身体的状态不太好。 太子不忍听下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别胡思乱想,好好睡, 明天还好多事。”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能感受到儿子的生命力。 他既羡慕也欣慰, 闭上眼睛睡过去。 时间倏忽过去,凌昭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他的新衣都裁好了, 只等着除服上身。 这时候, 京城的凌侍郎却派人送来了急信, 叫凌昭速归。 皇帝一直就是病着的状态, 但若到了凌侍郎要送急信来的程度, 就说明情况严重了。 凌老爷道:“陛下的身体这一回不知道挺不挺得过去。这种时候, 你得在太子身边。” 凌昭点头:“我明日就动身,轻装简行,母亲稍后再走,她可以慢慢走。” 原就是计划他先回京城,只现在, 又比计划更急了。 第二日凌昭反复交待,四夫人道:“知道了,有管事陪着我上路呢, 你别操心了, 快走吧。我随后就到。” 家中管事都是办老了事的,凌昭点点头, 轻装简行,坐快船先行一步。 四夫人稍后再坐官船走。 还心疼凌昭:“坐那样简陋的小船呀。” 妈妈道:“那个快。当时回来的时候,也是坐那个回来的。别担心。” 隔了两日,她们也坐了官船出发。 想着未来有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甜美可人的儿媳妇,四夫人的心情也像放飞了似的。 凌昭坐的船窄而长,船头尖翘,逆流而上的速度也比官船快许多。 通常是那些办急事的人才会坐。 如今正是顺风季节,六月下旬,他抵达了久违的京城。 季白和侍郎府的管事一起在码头等他好多日了,终于等到了他。 他们第一句先报重要的事:“陛下挺过来了,如今正在康复。” 凌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问:“可是十分凶险?” 要不是凶险到让大家都以为要山陵崩的程度,凌侍郎也不至于催促凌昭快点回京。 管事道:“是,一度非常凶险。阁老们都在宫里守了好几夜。便如今也还在静养。” 凌昭问:“殿下呢?” 管事道:“太子殿下奉圣命监国。” 凌昭点点头:“回家说。” 回到家里,凌侍郎还在部里未散班。 大夫人孙氏见到凌昭,十分欢喜,一度落泪:“瘦了!” 她一直道:“傻孩子。” 以她对凌昭的了解,他既守孝茹素,就必然不会像旁人那样私底下偷吃。 她问:“现在可能吃肉?” 凌昭道:“慢慢进一些,不可过度。” 两年茹素,要缓缓调理肠胃,否则容易出问题。 问问京城的事,孙氏将这两年京城哪些人家有变动与他讲了讲。 无非是升官、降职,儿女嫁娶,互结姻亲。也有惨的,站错队,行错事,从前熟悉,如今消失了的人家。 倒没提义德县主。 义德县主由民妇成为亲王义女,再获封县主,她还和离过,从来不出入社交场合,但生得极美。她身上满满都是八卦元素,做个八卦讲讲可以。 如今与熙臣讲正经事呢,提她做什么。 待说完京中变动,凌昭向孙氏禀告:“我接了母亲来京,以后和我一起生活,也好照料。” “原该这样的。”孙氏道,“母子分开太久了,四弟妹也得有孩子在眼前才是,要不然也太寂寞了。” 她道:“我已叫人收拾院子了。” 但孙氏有些愁。 因京城寸土寸金,侍郎府不算小,架不住他家人口多。 长房的人口十分繁盛,大郎、二郎、三郎、五郎、六郎、十郎都是长房的,女儿倒是都嫁出去了。 除去夭折的三郎,凌侍郎如今还有五个儿子,他们全都成亲了,连比凌昭小的十郎去年也当了爹。凌府孩子一大堆。 凌昭道:“正想禀过伯母,不必为此事操心。我已经叫季白购置了宅院,待母亲到了,我与母亲便去那边住。” 孙氏想挽留,凌昭道:“人丁兴旺,是家族繁盛的标志。棋官儿也马上要娶亲了,正好可以宽绰些。二哥也可以有自己的书房院子了。” 因为人口太多了,如今家里能拥有单独一个院子做书房的,只有凌侍郎、凌大郎和凌昭。便孙氏亲生的凌二郎都没有。 但凌二郎只在工部任个从六品的职位。 凌昭却在翰林院,在皇帝身边行走,谁更有资格拥有书房一目了然。 实力碾压,兄弟们也没有不服气的。 到傍晚,凌侍郎回来了,先回房里换衣服。 孙氏把这事跟他讲了,凌侍郎略有意外,但他其实内心不是太想和四夫人一起生活。 以前在金陵短暂地一起生活过,老四这一对活宝常让他眼角抽抽,额头青筋直跳。 “也行,反正都在京城,又没多远,没必要非挤在一起。此处又不是家里老宅。”凌侍郎道,“树大分枝,原也是常理。” 若在金陵老宅,凌尚书尚在,还未分家,各房必然要住在一起。 但京城凌府其实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凌府谁京城为官,谁就住在这里。以前也曾有过空置几年的情况。 孙氏抿嘴笑:“宅子都买好了,悄没声息地,看来私房不少。” 说的是凌昭。 凌昭终究不是长房的孩子,他的私房,凌侍郎夫妇是绝口不问的。只知道肯定不薄。 凌侍郎失笑,道:“熙臣是有主意的人。且你别看老四那个德行,成日里装名士风流玩,其实精擅庶务,还远强过老六。” 孙氏道:“那当然了,能考上进士的人,脑子岂能还不如考不上的?” 她道:“只熙臣的亲事必须得提上日程了,他的年纪可太大了,再不娶妻生子,都是我这伯母的不是了。” 凌侍郎道:“你受累些。” 孙氏道:“我都看好了,就等着四弟妹到,让她挑。” 凌侍郎不大放心:“你得把好关。” 老四家的就没什么靠谱的名声。凌侍郎不是太放心。 孙氏道:“都是我看好的,她选哪个都不会有问题。到底是人家的儿媳妇,她不在我替她挑,她既来了,我岂能越俎代庖。只怕将来侄媳怨我。” 因婆婆甚至不用特意地去虐待儿媳,只让儿媳天天站规矩这一条,就能让儿媳过得人不如狗了。 谁都还不能说婆婆不可以这样做。 所以还是得让婆婆自己去挑可心的儿媳妇。 凌侍郎不以为然:“就你们妇道人家事情多。” 孙氏微微一笑,不去与他辩驳。 侍郎府后宅有侍妾,有儿媳,有庶子庶女。男人真以为,她仅靠一个“正妻”的身份,什么也不做,就能让后宅一片和睦吗? 若没些手腕,就这么一大家子,早就鸡飞狗跳了。 男人真是天真。 凌侍郎问:“熙臣呢?” “他去翰林院销假去了。”孙氏道,“我刚问过,还没回来。” 凌侍郎道:“必是掌院学士留他了。” 凌昭过了饭点才回来,凌侍郎在书房等他。 果然是掌院留了凌昭,一起吃了饭,通了通气。 再与凌侍郎碰个头,基本上他不在的这两年京城的情况已经摸清楚了。 凌侍郎道:“不知道陛下现在是什么意思,若能将你挪到詹事府去是最好。” 今上的身体实在令人无法看好。大家都默认这个皇帝只是一个过渡期的皇帝,不指望他做什么,能平安把大位传给太子就行。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太子身上。 詹事府这种地方,不比寻常六部、各寺,跑动跑动便可以谋个职位。 尤其是如今的情况,詹事府的每一个位子上的人,都意味是皇帝留给太子的人。 都是皇帝一个一个地放进去的。 凌昭垂下眼眸,抬起,问:“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去做东宫官当然重要,但凌昭也不忘记关心那位陛下。 亲点了他做探花的人,亲自给他赐字的人。 【熙者,光明兴盛也。】那个人道,【朕赐你‘熙臣’为字。】 凌昭其实知道大伯父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字,只等他中了进士便可以为他赐字。谁知道被皇帝截胡了。 但作为臣子,被皇帝赐以“熙臣”为字,不仅荣耀,而且饱含显而易见的期望。凌昭那时候还年轻,还天真,内心里涌起的都是热血,想要辅佐君王,做一番大事业,匡扶这被妇人把持的社稷。 真入了仕,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明白那个人有多难。 大家都对他不抱期望。 “平安将权力交给太子,就可以踏实去死了”是每个人内心隐秘的对他的态度。但凌昭始终忘不了皇帝给他赐字时的眸光,赞叹他的年轻,羡慕他的生命力旺盛,饱含着期望。 “差一点就不过去。”凌侍郎道,“如今太子监国,有条有理,未来可期。” 凌侍郎道:“这两天别出门,在家等着。” 凌昭点点头。 他已经去翰林院销了丁忧的假,掌院自会向上报。只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召见他。 所以不能乱跑,要在家好好等着,以防宫中使者寻不到他。 纵他现在想飞去见见林嘉,也必须沉下心来。 此正朝堂非常时刻,也是他的重要时刻。他得证明自己。 在这种时刻因着一个女子露出浮躁心态,只怕所有人都会对他失望,甚至继而会觉得是她的错。 世情便是如此,男子因一个太美的女子犯什么错,旁人都会觉得是这女子的错。 此时此刻,凌熙臣正当谨言慎行。 他要娶林嘉,就必须每一步都走得光明正大。 让她的进门,没有瑕疵。 凌昭暂居在侍郎府,哪也不去。 果然第二日,侍郎府便有天使至,召凌熙臣宫中陛见。 第 154 章(重逢) 皇帝比两年前记忆中瘦了许多, 也显得苍老了。可能病人就是比寻常人更容易老去。 凌昭只看了皇帝一眼,就低下头去。 因谁看见皇帝,都清楚地知道, 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说话的速度缓慢,问了问凌昭在金陵的生活, 问了问他父亲的手札。 皇帝道:“其实是很好的日子, 对吧。” “原觉得不是正道,”凌昭道,“但我读了两年,渐渐觉得, 其实人生也不止一条路。读书出仕的确是正道没错, 也并不意味着旁的路就不好、不对。” 皇帝看了看着个年轻人:“熙臣, 你变了。” 皇帝点点头, 许久, 他道:“我羡慕你父亲的日子。” 他道:“我若是不做皇帝, 或许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别人也只会觉得,这个皇子可怜,不会觉得,这个皇帝无用。” 皇帝道:“他们都觉得我不行,没有人肯在我身上下注。都只想让我熬死太后, 再苟延残喘到太子成年。仿佛我这一生,就这么点作用。” “陛下万勿自轻!”凌昭重重叩首,额头磕在手背上, “如今北疆平定, 徐侯镇国,三卫归附, 此万世之业。陛下之名,流芳万代。” “你错了。”皇帝道,“史书会说,那都是太后的功绩。” “不管她做了什么,最后她还是把江山还给了我们李家人,史书就承认她是一代贤后。” “没有人会记得我。少年们开始读史的时候,翻到我这一页,便直接跳过,道一声:无趣。” “熙臣。”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里说的那件事,回去上个疏吧。别学他们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给太子。你和太子都还年轻,有一辈子的时间,有做不完的大事。也分给我一件吧。” 凌昭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动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过的水光。 凌昭低下头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折:“臣,未敢藏私。” 內侍过去接过来,奉给皇帝。 皇帝打开奏折,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熙臣,我记得你十一岁就杀过匪人?” “是。” “你的字,怎又带着杀意了。” “臣以为,凡做事,当从开始便抱着必杀的心,见血的胆,方有成事的可能。若瞻前顾后,既怕杀人,又怕毁誉,不如不做。” “你说的对。”皇帝说,“这事一定要招人骂的。太子还年轻,正适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 “骂名,也是名。” “愚民之毁,于陛下如鸿毛。有识之士自会知道这是于国有益的。”凌昭道,“一时之毁,怎抵得史笔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点头,却又道:“你知道,她这样一个人,为何如此信佛吗?” 凌昭抬眼凝视。 皇帝道:“说是她十岁那年,有个大和尚为她看相,说她是,人上人。” “说她之上,再无旁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过江湖骗子,骗钱罢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这样一个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团团转。”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 內侍忙为他拍背,又喝水。 待气顺了,皇帝摆摆手,內侍退到一边。 皇帝道:“来人,起诏。” 小内侍便去唤了当值的翰林来。 翰林动作麻利,纸铺开,笔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谕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进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谕德还高一级,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况下,詹事府庶子、谕德都常用来给翰林官转迁。眼下的情况,就是在给太子物色他未来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羡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领旨谢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折,细细看。 凌昭丁忧在家,除了为亡父编纂文集,还炮制了这份《论佛寺疏》,后世常又称—— 《灭佛书》。 太后执政期间最为人诟病的其实不是杨元之流的权阉,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权阉。 太后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是她过于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的信仰导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壮男子不事生产,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并且不向朝廷纳税。 在一些小地方,乡镇县里,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一些“高僧”、“大德”裹挟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员政务,包庇罪人,践踏刑罚律例。 后世记载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点光彩——关闭大量佛寺,驱逐僧侣,由朝廷控制度牒发布权,收回土地,并剥夺了包括佛道在内的任何宗教的免税和免罪的权利。 虽然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实际的执行过程绵延了好几年。 在当时,亦发生了许多流血的冲突。信众的诅咒和谩骂再寻常不过。 但后世承认,这道灭佛令使得当时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壮劳力回归土地。使任何神权都居于皇权之下,巩固了朝廷的权威。 读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设:若给他一具健康身体,这个皇帝是否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凌昭出了宫,时间尚早,还是上午,阳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马:“季白,她在哪?” 季白道:“在兴盛胡同。” 凌昭问:“咱们的宅子在哪?” 季白道:“在成方胡同。”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这两处地方在同一个坊里,实在离得很近。季白会办事。 如今公事解决了,该解决私事了。 他一扯缰绳:“走,去兴盛胡同。” 兴盛胡同的林府,林太嫔正和林嘉说孩子的事。 如今林嘉养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记在了杜兰名下。 林太嫔在与她商量:“等过两年,再寻几个。都岔开年纪,一茬一茬的。寻上三四拨,这几个也该嫁娶生孩子了。他们生了孩子,咱们就有了家生子。自家从小养的才最忠心,强于半路来的。” 她道:“你自己,也该过继个身世清白的孩子。看看你姐妹里谁的仪宾有妾,生了庶子过继给你。以后继承你这一份家业。咱们再厚着脸皮去陛下和太子殿下那里求一求,便镇国中尉、辅国中尉求不到,给个奉国中尉也行啊。总好过庶子什么也轮不到。” 林太嫔说的,都是封给宗室子弟的衔。 奉国中尉是最低一等了,宗室六世孙以后,就都封为奉国中尉,不再世代降等。意思是奉国中尉之子,都可袭奉国中尉,不分长子次子。 也就是说,世世代代都是奉国中尉,都有禄米,饿不死。 这其实都是给宗室子弟的,但宗室女们也会去为自己的孩子求,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都铁饭碗呢,通常跟皇帝关系近的,也能求得到。只再怎样,宗室女也不可能给庶子求封。 林嘉虽是宗室出女,不算是皇室的人了,但她和太子、太子妃走得近,若为嗣子去求,最低等的奉国中尉应该还是求得到的。 林嘉道:“这个以后再说,不急。” 林太嫔道:“你也得有香火呀。” 林太嫔是先帝的妃嫔,以后入皇陵,自有皇家香火可以享用。就连宫娥杜兰,如今也有了。她便得操心林嘉的香火了。 林嘉嗔道:“我还年轻呢,过两年再想这个。” 林嘉的确年轻,林太嫔便不催她了。 因最好的,还是能自己有亲生的孩子。林嘉这样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一段好姻缘呢。 林太嫔也不强求她一定要嫁,只既然还年轻,就有许多希望,不必一头磕死了非要怎样怎样。 命运之无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老天要怎样,跟着走便是。 林嘉换了话题:“待陛下身体再好些,咱们就出去玩。” 原是计划着夏日里要带林太嫔去玉泉山避避暑的,谁知道皇帝就病了。 林嘉身份不够,给皇帝探病这种事根本就轮不到她。但她们两个人都深受皇恩,便闭门不出,在家里茹素抄经为皇帝祈福。 皇帝挺过来了,实在令人欣喜。 林太嫔却道:“别乱跑,那什么国的使团不是还在呢嘛。” “疏勒国。”林嘉道,“干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宗室女,也不是在室女。我嫁过人的。” 疏勒国使团入京,适逢皇帝病重,便搁置了。 但大家已经都知道,疏勒王庭这次来的是二王子。二王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二王子的血统高于大王子,是王庭的继承人。 这一次,二王子到大周来,是想给他自己娶个公主作妻子。 西疆三十六国,都以娶大周公主为荣。 纵然他们也知道,娶可能只是宗室女甚至可能是宫女,也愿意。 消息传开,宗室女们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唯恐成了被选中的那个。 林嘉这里倒不受影响,因与她来往的姐妹都是嫁了人的。 已婚的跟已婚的来往,未婚的和未婚的一起玩。便在同一个宴会上,已婚未婚也是分作两堆的。 嫁人是一道分水岭,虽然宗室女不至于像旁的女子那样嫁人犹如二次投胎那么严重,但便是郡主,嫁了人之后也终究是跟从前过的日子不一样了。 林嘉这些表姐妹以前都曾在马球上场潇洒过,嫁了人之后,便也只能做观众席上喝彩的贵妇,看未嫁的妹妹、侄女们潇洒。 林太嫔道:“番邦之人哪懂什么礼数,见你好看,将你当街抢去怎么办?便咱们将你抢回来,也可能受辱受伤。” 林嘉惊悚:“在京师他们敢这么做吗?” 林太嫔道:“我就是说说。” 吓唬小孩。 林嘉嗔她。 有婢女进来:“县主,有客到访。”林嘉不想林太嫔知道凌昭的事,嘱咐过婢女,但凡季白来,不要在林太嫔跟前提起,只说“有客”就行了。 她闻言,心中有数,必是季白来了。 算算日子,凌昭应该在半路上,快到京城了吧? 林嘉想着,迈进了正堂。 谁知,竟不是季白。 那人身长玉立,着着一身青色的官员常服,革带束着劲腰,负手而立。 林嘉怔住。 那人转过身来。 林嘉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的样子,屏住了呼吸。 清隽收敛了去,温润掩藏了去。 像是呼应着京城这名利场,他整个人都锋利了起来。 却在见到她的一刹,眉眼都柔和了。 “道别也没一声,便离开。”凌熙臣走到林嘉面前,“害我担心许久。” 他叹息一声。 “竟不知你如此冷硬的心肠。” 第 155 章(逼迫) 那柔和眉眼, 温柔语声,瞬间把林嘉带回到湖畔梅林里。 其实没多久,也不过才两年。怎地就让人生出恍惚之感。 什么时候开始, 清冷的探花郎满眼温柔,软软的小姑娘却有了自己的坚持。 “这件事是我不对。”林嘉低头道, 又抬头道,“是该好好跟你道别,告诉你我找到了家人,以后不需要你的照顾了。这两年, 多谢你。” 凌昭道:“你和我之间, 谈什么谢。” 林嘉却道:“当然得谢, 因为你是你, 我是我。” 她语意铿锵。凌昭叹息, 问:“你看了我的信了吗?” 林嘉却反问:“你看了我的信了吗?” 凌昭道:“自然看了。你担心我忤逆长辈。我岂是那样不孝的人。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已经禀过了母亲,她现在在路上,等她到了,就会来为你我, 向太嫔提亲。” “凌熙臣!”林嘉喝道,“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竟还扯上四夫人。待夫人来了, 我立刻便去见她, 叫她知道我到底是谁!” 凌昭凝视她:“你以为我诓骗了她?” 林嘉道:“不然呢?待夫人知道了我是谁,就不会跟着你胡闹了。” “你太小看我了。”凌昭告诉林嘉, “我未曾诓骗于她。你是谁,我已经原原本本地禀告了她,她也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怔怔道:“她、她既知道了,怎还会……” 凌昭叹息:“因为,她是我娘啊。” 林嘉的心中,激烈地摆荡。但又想想四夫人的性子,在过去杜姨娘讲的八卦中,四夫人就不是一个靠谱的人。 凌熙臣惯会蛊惑人心,不定怎么蛊惑了她。 “夫人便是来了,我也不会同意。”她道,“凌熙臣,我根本不打算嫁人。你莫要自以为是,凭什么你来求娶,我就一定会嫁。” 凌昭看着她,道:“你现在说话都同以前不同,变得厉害了。” “那自然。人常说无欲则刚,也不尽对,人有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也得心志坚定。”林嘉道,“我根本就不想再嫁人,我现在的日子好着呢,我嫁人作什么。旁的女子要依靠夫君,要妻凭夫贵,可我有县主封诰,你却说说,我为什么还要嫁人,为什么要嫁给你。” “因为,”凌昭上前一步,凝视她,“你和我,两情相悦,两心相知,所以自然便想要在一起,朝朝暮暮,天长日久,永不分离。” 那是,多么美的美梦啊。林嘉在来京的路上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 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她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第二次了。 这一次,凌昭已经出孝。不必对抗身体里挣扎的欲望,不必强行克制逃离。 他握住了林嘉的腰,也吻住了她。 甜美,柔软,润湿,芬芳。 真实的触感。 像埋了许久的火药被点燃。 林嘉挑起了开头,却控制不了过程。 空气都被夺取,身体骨骼被挤压,像要融进去。 林嘉想逃,却深陷,身不由己。 直到后腰撞上了条案,案上梅瓶摇晃,两个人的唇才分离。 呼吸都凌乱,对视的目光里灼灼都是热度。 凌昭低头又要吻她。 林嘉手指挡住了他的唇。 “嘉嘉?”凌昭低声唤她。 “九郎。”林嘉努力控制呼吸,道,“九郎既喜欢我,我也喜欢九郎俊美,不如九郎作我的入幕之宾,花前月下,也是美事。我独居于此,十分方便,九郎想来的时候便来就是了。” 她目光幽幽,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凌昭的唇。 她是女人了,懂得怎么燎拨男人的玉望。 后腰抵着条案,身体被挤压得微微后倾。与凌昭紧紧贴着,能感受到他年轻结实的身【散发的热力。 汹涌又渴望。 因压抑得太久,那渴望格外地滚烫。 便给了他,便给了他也没关系,她想。 男人餍足了就容易放下。 有些另寻新欢,有些消失不见。 于凌熙臣,或许就能过去这个坎。 凌昭的眸子变得幽邃。 “嘉嘉?”他冷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林嘉道,“九郎俊美风流,我亦还年轻,又不必为谁守。不如浮生里偷欢一场,好聚好散。我不耽误你,你不妨碍我。好过硬凑一起。” 凌昭盯着她。 此时,忽然有人闯了进来:“姐姐,吃梨子!” 那人身形矮小,捧着碟子,费力迈过门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正是囡囡。 囡囡如今安全感强了许多,不时时刻刻紧张了,但仍然努力做事。 她养在林太嫔膝下。 林太嫔自己就是宫人出身,也曾调/教出杜兰这样优秀忠诚的宫娥,如今调/教囡囡,生活变得充实,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囡囡站稳看到屋中情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茫然地站住,有些无措。 林嘉挣脱了凌昭,过去接过盛着水梨的碟子,摸摸囡囡的头:“乖,去找婆婆玩。” 囡囡便乖乖地转身,又迈过门槛,跑走了。 裙子上的禁步在阳光下闪烁了光泽。 凌昭看着那孩子消失,目光微凝。 林嘉把碟子放在桌上,转身问凌昭:“九郎想好了吗?与我做一对露水夫妻,岂不美哉?” 凌昭道:“林嘉,旁人可知你说起谎话来,宛然如真,天衣无缝?” 林嘉道:“我没有说谎,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凌昭道:“既是真心话,我不信你不愿和我合卺结发,天长地久。” 他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曾爱过我,不曾想过与我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林嘉咬牙,霍然抬头道:“我不曾。” “时至今日,我也不怕与你说实话。”她狠心道,“我不曾爱过你,我只是生活所迫。” “我只是因为寄人篱下,需要被人照顾,被人保护,我需要一个有力又君子,不会对我有妄念、求回报的人做我的靠山。” “凌九郎回乡丁忧,正适合做这个人。” “但如今不同往日,我如今有封诰在身,我有皇帝、亲王做舅舅,太子是我表哥。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嫁给你要面对世人的指责,怪我勾引了你,带累了你。我如今日子过得好极了,我不愿意为着你去受这份指责。” “凌熙臣,你该体面地离开!” 空气十分安静。 凌昭在阳光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皮肤雪白剔透,红唇润泽诱人。只那唇角紧紧抿着,透露了她坚定的决心。 阳光里,凌熙臣笑了。 他轻轻地道:“我不信。” 他上前一步,道:“你日子既然过得这样好,衣食无缺,怎地还会琉璃珠子串作禁步?” 囡囡的禁步,一看便知道是海西国的琉璃珠子串成。 当然是开了孔的那种,和林嘉以前那挂不一样。 林嘉那一挂,张家出事的时候不知被哪个当作刚玉摸了去,后来大件东西找回来,没找到那个。 只海西国的琉璃比普通琉璃贵许多,当然比不上珠玉贵重,但作为玩意又太贵了。 奴婢们不会舍得买,只能是林嘉买的。串作了禁步,给小囡囡压裙面。 大概就是季白提到的收养的孤儿。 空气变了,压力扑面而来。 林嘉退后一步,辩道:“闲着无聊,串着玩罢了。” 凌昭却道:“你说谎的本事也越来越厉害了。” 他再逼上一步,问:“那你告诉我,陛下可是吝啬小气,亏待你了?” 林嘉僵住。凌昭伸手,擦过她的耳廓,自她的发间抽出了绾发玉簪。 乌黑的发散落在肩头。 玉簪捻在凌昭指间,莹莹有光。 他质问:“堂堂县主,是缺金簪还是缺银簪?为何时至今日,仍然插着我这一根?” 这是凌昭的簪。 那一日,他帮她绾起了发,将自己的玉簪插入了她的发髻间。 她走的时候,也是戴的这一根。 一直戴着。 林嘉抬起眸子,仍然不肯改口。 她道:“不过日用之物,我每日里也有换,今天碰巧戴了这一根罢了。你的东西,原本就都是上品,我爱用,又有什么不对。” “真个铜牙铁齿,我实小看了你的心志。”凌昭道,“若不然,当初多置几个人,也不会让你擅自跑掉。” 他再上前一步。 林嘉再退,腰抵到了八仙桌案,退无可退,被凌昭锁在了身前。 凌昭把玉簪放下,抬手抚上了她娇嫩面颊,指腹轻轻摩挲,又滑到了颈间。 修长手指滑进了领口。 林嘉颤栗:“凌熙臣……” 那灵巧的手指却从她的衣领里勾出了一条丝绳,再一扯,带出一块玉锁片。 犹自带着她的体温。 林嘉离开后,那个院子自然要收拾。 凌昭问起锁片,小宁儿才想起来告诉他,林嘉以丝绳结了,系在了颈间。 系了死结。 “既不爱我,既只是利用我。”凌昭叹道,“那将这个还给我吧。” 他作势便欲要从她颈间扯下。 林嘉终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凌熙臣!凌熙臣!你太欺负人!”林嘉眼泪落下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不知道。”凌昭道,“现在想想,你竟从未对我说过,从未许诺过。” 林嘉知道,她根本骗不了这个人。 只能讲实话。 “你许我以妻位。”不必再硬撑强装,她肩膀垮下,眼泪落下,“可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从来都没为凌熙臣做过什么,因为她从来都不具有那样的能力。 她道:“两情相知,两心相悦,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只有你对我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我思来想去,能为你做的,竟只有离开,不叫你为我做糊涂事。” 她想让烟波水榭里的探花郎一直耀着光华,让世人看他的时候,就像她从前那样,仰望着。 不叫这谪仙人坠落凡尘,不叫世人知道,他原来也有血有肉,有爱有欲,也是个凡人。 “我,我来京的路上一直在做梦,梦想自己是贵人,是皇亲国戚。” “那样的话,或许就能配得上你。” “可终究梦是梦,到了京城,我的梦就醒了。” 林嘉掩面哭泣。 “凌熙臣,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不能这么自私。” 第 156 章(喜欢) 凌昭长长叹息一声, 将林嘉抱在怀中。 “我知道。”他道,“我一直都知道。” 林嘉的想法很简单,她看似变了很多, 其实一直都是梅林里的那个小姑娘。 凌昭吻着她的发顶, 低声道:“嘉嘉, 连母亲都许了我们的婚事。你不要再怕。嘉嘉,勇敢一点。” 那个月夜,她跑来见他。 于一个在书香世家里正经读书长大的少女来说,在夜色里悄悄来见他, 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 “是我。”凌昭眼眶发酸, “我说错了, 其实是我不够勇敢。” 若那个月夜便敢于冲破世俗的藩篱, 敢于打破长久以来桎梏了自己的理念, 一切都将不同。 是他懦弱了。 是他将林嘉推开。 以一双未曾伸出去的手。 他紧紧抱着林嘉, 许久, 才问:“嘉嘉,你的身世是怎么回事?”季白已经打听过,淑宁公主原来很早就去世了。她死前,是出降到宣平侯府的。 眼前的情况却是,皇帝兜个圈子才给了她母族血缘应有的待遇。 林嘉吸吸鼻子, 轻声道:“我是公主的孩子,不是驸马的孩子。我的父亲不知道是谁。” 原来如此,凌昭来的时候其实也猜到了。 因淑宁公主的驸马如今就好好地活着呢, 在鸿胪寺挂了个职, 吃一碗闲饭。 他道:“太嫔也不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林嘉摇摇头。 凌昭问:“玉锁片是母亲的还是父亲的?” 林嘉道:“婆婆不认识,应该不是我母亲的。” 她把淑宁公主与“庶子”的事告诉了凌昭。 凌昭道:“我原托了京城家里的管事去查访那印记, 也没有眉目。嘉嘉,我猜……” 林嘉抬起眼眸。 凌昭道:“算算时间,你出生的时候,陛下登基也不久,那些年很多人家就没了。” 他道:“还有就是,当时北疆告急,许多勋贵人家子弟都去了边疆。如定远侯沈赫城,就是那时候起来的。但更多的,是马革裹尸。” 林嘉道:“这个事不用再追了。我如今,也不需要一个父亲。” 凌昭叹息一声,答应了:“好。” 想着林嘉以后嫁给他,的确也不需要父族了。 有他就够了。 两个人牵着手去了次间榻上坐。 凌昭将林嘉抱在怀里:“嘉嘉,与我说说你到了京城之后的事。虽然季白也写了一些,我想知道更多。” 林嘉不告而别,令凌昭担心许久,她内心里也愧疚。 便一件件一桩桩给他慢慢说。 “太子给了我一百亩,兴王一看,也给了我一百亩。” “我这边自在,出嫁了的姐妹们常喜欢过来坐坐。” “那几个孩子都记在了我养母的名下,我叫他们管我叫姐姐。” “太子殿下写了信过去,把她的坟茔迁了过来,我给她找了一块好地。” “点心铺子本是开着玩的,因为以前一直想开,也没想着必须得赚钱。原想着若是赔钱,就开一年,我开心够了,关了就是了。谁知道亲戚们都很捧场。竟从开业就在赚了。” “疏勒的使团说是来和亲的,听姐妹们说,未出嫁的宗女们都怕得很,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唯恐被选中了。” “原想带婆婆去玉泉山,陛下却病倒了。我和婆婆便在家里为陛下抄经祈福。” “待陛下再好些,我们便去。” 细细柔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消失在唇舌间。 托在背上的手掌心滚烫,揽着腰的臂越收越紧,骨血快要融到了一起去。 最后,凌昭埋在林嘉的颈间,呼吸很重。 “嘉嘉,别动。”他低声道。 林嘉自然明白,坐在他怀里,抱着他的头,不敢动。 好容易呼吸平复了,凌昭道:“我已经置办好了宅子,待母亲一来,我们就成亲。” 林嘉问他:“四夫人当真都同意了?” “没有父母之命,是为苟合。”凌昭摩挲着她的脸颊,“嘉嘉,你放心,三媒六聘,一样也不会少。” “我让你,八抬大轿,抬进中门。” 林嘉叹了一口气。 凌昭知道她叹什么。 他将她往上托了托,道:“自然会有一些人笑我。那又如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们以为我舍了什么名门淑女而就你是可笑,他们没有脑子想一想,什么名门淑女,若我看得上,为何早不娶?” 林嘉道:“京城有许多你的绯闻,云安姐姐至今还受那些绯闻困扰。” 凌昭立刻道:“我与她什么都没有。那些街巷传闻都不可信。” 林嘉道:“我知道,那些传闻我一听便知道都是假的。” 她又道:“只云安姐姐一个女子,纵是宗室郡主,到底还是有夫家的。她如今在夫家颇有些不睦。” 凌昭沉吟道:“与她不要深交。” 林嘉叹了口气。 凌昭赞赏道:“你也觉出来了?” “因我知道你。”林嘉道,“你若无意,根本不会去招惹不相干的女子。你若有意,定是立刻禀过父母上门求娶。” 所以这样的凌熙臣,和云安的传闻怎么会传成那种程度? 只能是从云安那边传出来的。 利用女子名声裹挟,想要造势逼娶。 因本就是贵女,有丰厚嫁妆,世上有许多人巴巴地求娶的。若逼一逼,或许小凌探花也就顺势娶了。 郡主不像公主,娶郡主也不限制文臣仕途。 哪知道凌熙臣冷心冷性,不为所动。 云安被自己做的事反噬了。 公公看重的是联姻与嫁妆,是媳妇能带给儿子的好处,并不把小女儿心思当一回事,故而求娶。但婆婆和夫君终究还是介意的。 因在外面,总难免听到背后有人调笑。 “有些难。”林嘉道,“她是兴王的女儿。我名义上是兴王义女。” 于里子,兴王帮皇帝搭台唱戏,于林嘉也是有恩的。于面子,她是兴王义女,怎可疏远冷落兴王之女。 “没关系。”凌昭道,“待你我成亲,她自然不来了。” 说到成亲,林嘉总觉得好遥远。 “很不真的感觉,比上次还不真。”她说。 “上次”两个字,倒像真的钢针一样直刺凌昭心口,扎得滴血,窒得难受。 凌昭悄悄地喘一口气,却听见林嘉说:“因我一直没想明白,纵你喜欢我,何至于此?” 因“喜欢”这个事从来不是最重要的,的确是有一些比“喜欢”更重要的事。 比如她得过日子,他要走仕途。 凌昭抬眸:“你不明白吗?” 林嘉凝视他。 凌昭伸手拢了拢她的额发。 “我本来打算,丁忧结束后,在京城寻一位如你说的那种,门当户对的淑女,聘为妻室。” “这个女子,为我打理后宅,生儿育女。我馈以精致生活,诰命加身。” “从前,当我想到这个人的时候,我想,我会尊重她。圣人曰齐家,怎么齐,当然要尊重正妻。这一点,我当然可以做得到。” “可除此之外,当我想起有这么一个女子将为我的正妻,我除了尊重二字之外,却从来没想过别的。” “其实,”他看着她清亮的眸子,“若不遇到你,我也能过得挺好。” “一个人若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什么,失去什么,也就无从去难过痛苦。每日里做该做之事,日子也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偏我遇到了你,嘉嘉。”凌昭的声音低沉了起来,”我不仅遇到,我还错过了你。” “知道自己错过什么失去什么,从此,再没法安于循规蹈矩。” 此时,凌昭再回顾从前。从他点探花开始,便络绎不绝地有人给他做媒说亲。 他委实是看过许多不同的闺秀,大多十分优秀。但便是这样,凌昭都一直拖到了二十好几还没有定下来。便是因为每一位他审视的女子,不论有多么优秀,多么合适,到了凌昭这里,总是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的这一点东西,让他觉得,不是这个人,这不是要成为他妻子的人。 或许下一个吧。可每一个,身上都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呢? 凌昭额头抵住林嘉:“嘉嘉,我如今才明白,少的……原来是喜欢。” “万幸,我虽错过你一时,但不会错过你一世。” 林嘉恍恍惚惚,这份恍惚,被林太嫔看出来了。 “上午来的什么人呀?”她问,“囡囡说是个男的?” 林嘉不知道囡囡还说了什么,囡囡进去的时候,可能看到他们抱在一起了,不知道有没有说给婆婆听。 林嘉顿了顿,还是决定跟林太嫔交待一下。 因她是她最亲的至亲。 “婆婆。”她道,“有个人想娶我。他已经禀告了母亲,也已经获取了同意。他说,只等他母亲到了,便要来提亲。” 林太嫔看过去,问:“是合适的人吗?” 林嘉垂头道:“不太合适。他出身太好,人也太好。我的名声不好,恐怕要带累了他。” “那不重要。”林太嫔问,“是你喜欢的人吗?” 自然是。 但这个话,林嘉想想,竟从未对别人说过。 此时此刻,真的想说,想大声说出来。“是。”她含泪笑道,“我喜欢他喜欢到不敢告诉他。” “婆婆,我要嫁给他。” 第 157 章(下凡) 凌昭以翰林侍讲进左春坊左庶子, 未来要走的路线明明白白。 没想到第二日,皇帝拖着病体上朝了,甩出了凌昭的那份《论佛寺疏》。 皇帝的态度很明白, 他要跟时间赛跑,在死之前做点什么。 太子显然是支持皇帝的——这也是寻常不会有的局面, 臣子把太子的态度看得比皇帝的态度更重。 凌昭才到詹事府报道, 少不得要被阁老们拎出来质询,关于他的思路和具体的执行手段。又是一天的唇枪舌战。 太子忧心忡忡,又不敢与人讲。他实是怕皇帝是回光返照。只能悄悄地与太子妃哭了一场。 太子与皇帝有父子情,太子妃自然要安慰他。只太子妃内心里自然又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当皇帝。 这半年以来她与皇后之间的形势明显地此消彼长。虽皇后有长辈身份, 终究不再敢如从前那样为难她了。 云安郡主在家里, 她的仪宾散了班回家。 婢女们上去为他宽衣解带。云安歪在榻上看闲书, 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道了句“回来啦”。 寻常女子见丈夫回家都该起迎。云安新婚的时候也这样做过, 只几年下来, 早不了。 丈夫看了她一眼, 每日里都要经历一次这种不快。 妻子根本不如她婚前传的名声那样贤淑知礼。夫妻感情一般,婆媳关系更不怎么样。 待换好衣服,他走过去坐下,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甩给云安一句:“今天高兴吧?” 云安蹙眉看他:“有什么高兴的?” 男人讥讽一笑:“你老相好回来了, 还不高兴?” 云安的脸色难看起来:“凌熙臣回来?他回来关我什么事。” 男人更讥讽:“唷,我都没说是谁。” 云安一噎,脸上现出愠色:“会不会好好说话!” 男人冷笑, 转着茶盏, 道:“凌熙臣不愧是凌熙臣,一回来就成了风云人物。今日朝堂上全在说他。他还升了正五品, 入了詹事府。” 他故意道:“我巡城的时候还看到他去詹事府了,他是愈发地好看了。只不知道哪家千金德才兼备,能与他结个姻缘配。叫别人羡慕地躲着哭。” “以后啊,南熏坊的酒楼生意又要好起来。最好多开些临窗的包间,保管他赚钱。” 詹事府就在翰林院的南边,都在南熏坊。 以前就常有贵女为了一睹小凌探花的风采,包下酒楼临街的包间,苦等他散班回家从此路过,只为了看他一眼。 还是特别有名的那一个。旁人都是悄悄地看了,只有她看得人尽皆知。 云安把手里的书“咣”地甩到榻几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仪宾嗤笑一声,也搁下茶,去了妾室那里。 凌昭这几日要应对内阁,一直很忙。 好容易今天散得早些,天还大亮着,他往东市去了。因玉阑阁给了信,说到了一批好货。 日常没有大朝会的时候,官员们都穿着补子常服。 官服是要官员自己去订做的。所以虽然款式颜色和补子都是一样的,质地却不一样。 小伙计眼睛毒,看他官服的料子,便知道是贵客,不是那等穷官,热情招呼:“客人里面请。” 外面有柜台的大堂是接待散客的地方,往里面去,内厅里有桌椅,接待贵客。再往里去,还有单独的房间,给贵妇、贵女们用。 小伙计领着凌昭往内厅窗边明亮处坐下。大伙计过来接待,识得季白是预订了货品的客人,这便去端了托盘来:“客人看看,都是极通透的。” 内厅分了左右两边,皆有桌椅。 中间通往里面的道上,还摆着轻纱立屏隔出过道。 凌昭专心挑选,有人从里面出来。凌昭余光看到是一群女子,自不会去在意,更不会特意去看。 季白这等有教养的仆人,遇到女眷也知道避让,谁也不会追着去看。 那几个女子穿过轻纱立屏的过道,略停了停,便出去了。 凌昭很快挑选好了,伙计端出去包装。凌昭还对季白道:“这样通透的,她一定喜欢。” 季白道:“我腿都快跑断了,没有比他家这个更好的了。” 两个心情都好,付了钱拿着东西离去。 待他们离去,大堂的角落里一个女客才转过身来,正是刚才从里面出来的云安郡主。 刚才穿过内厅,她余光瞥见青色官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纱屏这种东西便是这样,离得近的一边,能看清另一边,或者光线暗的一边,能看清光线亮的一边。 凌昭坐在窗下,不仅明亮而且离纱屏远。他余光只看到纱屏过道模糊的女子身形。 云安却是一眼就看见他俊美的容颜,当时就呆住。 少女时代这样的偶遇多难呀。今日这么巧就遇上,那公子依然如玉如璧,她却已嫁作了人妇。 若是从前,定是要勇敢过去打个招呼的。可嫁了人,到底现实起来了。 云安走出内厅,来到大堂,对身边仆妇说:“我再看看,你们去外面等。” 身边只留了两个丫鬟,躲在大堂角落里,假装看那些玉石盆景。却冷眼瞧着伙计把托盘端出来装匣子封好,又看到凌昭离去。 听说他丁忧一回来就进了詹事府,又上了个什么折子引得朝中议论纷纷,真个前途傥荡,意气风发。 风采尤胜从前。 自己却在婚姻里消磨得琐碎,连少女时的那种心气儿都没了。 想一想,心酸得差点落泪。 她过去问伙计:“刚才那样的水晶璧还有吗?” 伙计道:“有。” 忙端出来给她看。云安看了看,道:“都不如刚才那个。” 刚才伙计包装时,她特意靠近看了看。那块水晶璧半点杂质也没有,澄澈如水。 这些却都有丝或絮。 伙计道:“那块是独一个,再没有了。” 因水晶大多都有丝或絮,似刚才那个一丝杂质都没有的,只能碰运气。 云安有些失望。 原是想买一个一样的,暗暗的、偷偷的凑成一对。 如今这些却次了一等,硬要凑对便有种强拉硬扯的感觉,寄托不了她心中所想。 十分败兴。 只她又想,这独一无二纯净无暇的水晶璧倒也正适合他。 温润君子如他,岂不正是如圭如璧,无暇完美,又独一无二。 这么想着,又心酸,又欣慰。 又隔了两日,姐妹们唤她去义德那里小聚。 今日都聚在一起,自然是有话题要说。 “怎地竟这样大脸,开口就要娶真公主?” “还不是看着陛下身体不好,正是动荡之时,趁机拿捏。” “重华都吓得病了。” “嗐,也不一定是真病。” “陛下病可是真病。” “唉。” 姐妹们七嘴八舌,林嘉对这种事了解得不如她们,问:“真的会嫁真公主吗?” 姐妹们说:“上一次嫁真公主,都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后来都是宗女给封号当公主嫁过去的。” 林嘉道:“可陛下只有两位公主未嫁。” 先帝后期修仙炼丹,不太近女色了,因此倒没有那种年纪特别小的皇子皇女。十几个长公主们都已经出嫁了。 如今的皇帝身体不好,子嗣十分单薄,只有四子三女。 大公主和小公主都是妃嫔所出,大公主已经出嫁,小公主还是孩童。只有中间的二公主,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封号重华,今年方十二,年纪正好。 皇后已经在给她物色驸马,她就这一个女儿,早早开始挑,想着这两年可以一边挑一边观察着人品好赖。结果挑来挑去挑花了眼也没挑出来满意的。 皇帝最近一段时间又开始上朝了。 疏勒使团被皇帝这场病耽搁了这么久,终于被正式接见。 使团在京城吃吃喝喝,好不快活。待见了皇帝,开口就要娶真公主,不要宗女。 直接把皇帝又气病倒了。 重华公主也立刻称病,躲起来不见人。 反倒是未婚的宗女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胆子大的又开始上街、串门了。 林嘉的这些已婚姐妹们,聚在她这里吃吃喝喝闲磕牙,就在说这些事。 和亲什么的,不干她们这些出嫁了的宗室女的事,说起来十分放松。 “太子那边乐见其成吧?” “嘘,别乱说啊。” “行行行,反正他跟重华半点都不亲是真的。” “元后立后不到一年就薨了,你让他跟仇人怎么亲。” 立刻有人骂这个心大的:“可闭嘴吧你,什么都敢说啊?” 那人讪讪:“这不没外人嘛。” 又道:“云安,云安,你怎么了,怎地今天都不吭声。” 云安强笑笑,道:“我为重华担心呢。” 话题又继续了。在义德这里小聚实是令人喜欢,特别轻松自在,众女叽叽喳喳各种八卦说个没完。 云安却一直盯着义德县主林嘉。 林嘉是主人,常要起来招呼婢女,张罗茶水点心,又要及时撤下果壳果核之类的杂物。 她如今操持着自己的府邸,已经得心应手。 云安一直盯着她。 只见她装扮也不特别华丽,穿一条散花如意云烟裙,纤腰一束,人也如烟如雾。 行走间,腰间垂悬着压着裙面的一块水晶璧闪动,宛如烟雾间一点波光粼粼。 那形状、大小、配的穗子,云安决不会认错。 店里的伙计都说了,那种一丝杂质都没有的,可遇不可求,独一无二。 云安以为,这独一无二的水晶璧该是悬在凌熙臣的腰间,正合衬托他清隽气质,俊美容颜。 她万万料不到,会在林嘉的腰间,看到这块凌熙臣亲自去挑选采买的水晶璧。 云安冷眼看着林嘉彩霞芙蓉一样的面庞。 她的眉间眼角有一股风流韵味,春意盎然,从前没没有的。 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凌熙臣回来之后吗? 云安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扎痛了手心。 那个谪仙一样的人,从不将目光流连在哪个女子身上。 他怎能、怎能为着义德这样一个长在民间又嫁过人的妇人下凡! 第 158 章(进言) 云安郡主提前先走了, 姐妹们还跟林嘉说:“她的仪宾纳了个新妾,她心情不好,你别跟她计较。” 又有人道:“云安才不在乎他纳妾不纳妾的, 该是有别的事吧。” 林嘉作为隐形的当事人,说什么都不合适, 站起来:“都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我叫她们去准备。” 姐妹们却纷纷推辞:“不了, 还是得回去。” 有丈夫有婆婆,白日里出来发散发散就行了,晚上还是得回去。 尽兴了,大家去给太嫔问个安, 就都纷纷散了。 如今林太妃已经知道了凌昭和林嘉的事。 她倒是没有众人那么吃惊。因她困在冷宫十多年, 根本就不知道凌熙臣这个人物。 只知道是江南书香世家, 祖父刚刚上书乞骸骨, 皇帝刚刚准了, 从金陵六部的尚书位子上安然退下来。几个伯父都在做官, 其中大伯父已经官至侍郎。 已经去世的父亲也是进士, 他自己更是探花郎。 这些硬件条件摆出来,已经叫林太嫔咋舌,明白为什么林嘉说凌昭不是“合适的人”了。 只对方的母亲既已经同意了,林太嫔就放心了。因天大地大,婚姻之事, 父母之命最大。 且林嘉说,那位夫人实是个性子非常好的人。 他还向林太嫔汇报了事情的进度, 譬如他已经搬进了新宅子, 已经给林太嫔准备好了院子,四夫人预计此时该到了某处等等。 他坐的快船通常能比官船快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 他心里就默认是半个月了,按这个估算,四夫人也的确快要到了。如今已经派了季白天天在码头守着。 林太嫔对林嘉感叹道:“看到熙臣,我是再没有不放心的了。这孩子真是细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竟这样妥帖。” 林嘉回忆起当初梅林,道:“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样的。在他身边,再没有让人不安心的。” 林太嫔拍拍她的手:“咱们现在就等着这位四夫人了。” 宫闱里,重华公主伏在皇后膝头哭泣:“母后快想想办法,我不要去和亲!” 皇后眼睛都红了:“谁要敢让你去,我跟他拼命!” 太后没了,众人都想踩宣平侯府和邺国公府一脚。一个个都忘了当初他们奉承讨好的可笑样子了。 宫人进来禀报:“云安郡主来给娘娘请安。” 云安是兴王的女儿。兴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两面讨好,现在只会捧皇帝的臭脚。还帮着做戏,认了淑宁的那个贱种做义女,让她得封县主。 皇后正心烦,直接道:“不见。” 宫人躬身退出去,过了片刻,却又进来,附耳到皇后身边轻声说了什么。 皇后的脸色变了,讶然问:“她这么说的?” 宫人道:“是。” 皇后略一沉吟,道:“传她进来。” 云安很快进来,给皇后行礼:“娘娘金安。” “免礼。”皇后沉声道,“云安,你刚才让传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安看了一眼犹带着泪痕的重华,皇后会意,拍拍重华:“你先回去。” 重华公主离开,皇后屏退左右,唤她:“上前来。” 云安上前去。 皇后问:“你说你有办法不让重华去和亲?” 云安道:“娘娘,疏勒使团最开始根本没想非要真公主的,不过是看陛下身体抱恙,趁机拿捏罢了。他们原本是打算,有个宗女当公主就行了。所以这个事,并非非重华不可,给他们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人,那二王子得了好处,也就收手了。” 皇后问:“你又怎知什么人能让他满意?” “娘娘可还记得仁宗皇帝时,以宫娥王氏和亲的事?”云安道,“番酋原不肯的,可见了王氏就肯了。因王氏生得绝色,番酋一见便肯了。” 她道:“我听说,那二王子在京城这许久,不肯住在鸿胪寺准备的驿馆,几乎住在了青楼里。此是个好色之人,寻一绝色给他,他定然是肯的。” 皇后失望道:“这办法我想过,只现在上哪里给他找出个绝色来?” 因现在形势不同,仁宗皇帝那时候,国家稳定,兵强马壮,可以拿宫娥糊弄。如今疏勒壮大,大周却可能正要面对两代皇帝的更迭这个非常时期。 就算不给公主,也至少得是个宗女。 可重华也是美人。要替代她的这个人,就必须得容貌更盛,盛到能让男人迷昏头的程度。 仓促间,上哪里寻一个可以让二王子愿意为了她放弃真公主重华的绝色宗女来。 云安垂下眼道:“我听说,当年,淑宁公主乃是京师第一美人……” 皇后顿住。 宗室出女,勉强也可以说是宗女。至少对外番是可以这样说的。 “她?”皇后犹豫,“她的确生得狐媚,只她是嫁过人的。” “嫁过人又怎样。番人根本不在乎这个。”云安道,“他们不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娶?昔年宫人王氏,嫁了父、子、孙,还有弟,三代四个男人,谁在乎了?说是为了抢王氏,还打过仗。” 皇后就只有重华一个孩子。 对她来说,只要不牺牲重华,牺牲谁都行。何况不过是一个贱种。 她的手紧紧握起来。 正好,小舅舅就在鸿胪寺。 在这个京城里,其实最讨厌那贱种的还不是她,是当年作了淑宁公主驸马的这位小舅舅。 皇后深吸一口气:“好,若成了,我记得你的好。” 算一算,这一日又到了林嘉该去给皇后请安的日子了。 林嘉知道皇后不待见她,她其实当然也不喜欢皇后。但礼不可废。林嘉岂能让皇后扣她一个不恭不敬的罪过。 谁知皇后直接没有见她。 林嘉在殿外给皇后磕了个头,去东宫找太子妃去了。 太子妃最近可太畅意了。 她并没有同情重华。因后族与太子夫妇之间,是真刀明枪地来,是阵营分明的敌人。皇后和太子夫妇之间的恩怨,始于上一代,又绵延至下一代。 太子妃纵然温柔大度,也不会去同情敌人的孩子。 她倒是很喜欢林嘉。 其实和林嘉接触的人,除非有天然的预设立场,否则若是利益无关的,少有不喜欢她的。 太子妃留了林嘉说了会话,又问候了林太嫔,林嘉才离开。 在宫门处上了自家的车子。 她如今是县主了,不比从前。出门也是婢女仆妇,还有青壮家丁跟着。 她安心坐在车里,一路走,一路想着回去亲自下厨给太嫔做点什么点心吃。 外面突然许多人齐声惊叫,马声长嘶,车厢毫无征兆歪向一边,轰然倒下。 林嘉亏得反应快,紧紧抓住了一边的车窗,虽跟着车子倒下了,却没受伤,只磕疼了肩膀,又磕了一下脑袋,有点晕。 外面人声嘈杂,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林嘉晃晃头,想爬出去,却忽然有一只手臂伸了进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拖了出去! 阳光一瞬间刺目,林嘉闭眼了一瞬,再睁开眼,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放光。 林嘉吃了一惊,忙挣脱了他的钳制。 婢女仆妇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县主,县主!有没有受伤?” 林嘉却看到那个男人咧开嘴笑了,说了句什么,听不懂。 但她注意到,这人体格壮硕,腰间弯刀如月,不是中原服饰。 一瞬间,她联想到了正在大周的疏勒国使团。 这时候仆妇已经围住了她,隔开了壮汉,把她扶到了一边。家丁们去检查车辆。 有穿着绿色官服的低级官员出来道歉:“……一时没拦住,惊了县主的车驾,还望恕罪。唉,外番之人不知教化。” 林嘉问:“那是谁?” 这鸿胪寺的官员道:“是疏勒王庭的二王子。” 果然。 这时候二王子忽然又走过来,掏出一个小锦囊戳到林嘉面前,叽咕咕说了一通。 鸿胪寺的官员翻译给林嘉:“说是赔给县主的。” 林嘉摇摇头道:“告诉王子,不必了。他人生地不熟,又风俗有异,难免疏忽。我们做东道主的,原该大度些。只请他下次不可再这样纵马,街上有许多百姓,还望珍惜人命。” 官员翻译给二王子,二王子的眼睛更亮。 他忽然上前,一把抓起林嘉的手,把那个小锦囊塞进了林嘉的手里。 林嘉吓了一跳,忙缩手。 二王子哈哈大笑,转身上马,又看了林嘉几眼,驾马离去。 官员匆忙给林嘉道个罪,也上了马追上去了。 小锦囊掉在了地上,婢女捡起来交还给林嘉。 那重量手感都不像是银钱,林嘉扯开丝绳倒在手心里,婢女轻呼。 阳光里,红色刚玉、绿色刚玉、蓝色刚玉……闪闪发光。 宫闱里。 皇帝闭着眼睛躺着。 原本想好了,疏勒要的不离谱,就给他们。谁知道临到时候他病倒了。 这意味着国家可能随时要发生权力更迭。 这种时候必须得求稳。疏勒岂能不明白,居然立刻坐地起价,开口要真公主。 那天被疏勒国的人气了一下子,一时没撑住,倒下了。最近状态很不好。 他恨自己这身体。 百姓家里,男人不强壮,便易受邻居欺。把家换成国,也一样。 今天撑着批了些奏折,又不行了。 闭着眼睛,能听见外殿的声音。太子在那里批阅奏折,接见官员。 他就在里面躺着,方便太子有事便可来询。太子终究年轻,有些大事做不了决定。 脚步声响起,太子进来了。 “父皇,”他唤了一声。 若无事,他也不会轻易打扰皇帝休息。他也正在努力地证明着自己的能力,向皇帝、向内阁、向百官。 皇帝睁开眼,太子上前扶他坐起。他问:“怎了?” 太子道:“鸿胪寺卿来了。” 皇帝眼中有了怒意:“番人又提什么要求?” 太子的神色却非常奇怪。他似是不想说。 皇帝蹙起眉。 太子终究不能不说,只得道:“二王子说,他可以不要重华,但他指定了一个人,代替重华。” 皇帝的眉头舒展开,问:“他看上了谁?” 太子沉默了许久,道:“义德。” 第 159 章(命运) 夜晚, 京城里灯火初上。青楼里,处处透着奢靡味道。 二王子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喝酒,通译在一旁翻译。 二王子道:“多亏了你, 才知道京城还藏着这样的美人。果然如你所说,她的美丽神明见了也要怜惜。” 男人微微一笑:“她虽然名义上与皇家无关, 实际上却是公主的私生女, 也有皇家血脉。” 二王子道:“你们中原人事多,不承认女人的血统。在我们那里,公主的女儿也是公主。” 男子心道,你们那化外之地, 村头里长的闺女就算是公主了, 岂能跟大周比。 只他当然不能这么说, 举杯祝贺二王子将抱得美人归。 至于林嘉嫁过人这件事, 二王子的确不在意。他的父王还有一些年轻美丽的小王妃, 他都打算等老头子死了自己接手呢。 这个男子便是皇后的小舅舅, 先太后的侄子。 他是他父母的老来子, 从小就被娇惯着。从前宣平侯府又权势赫赫,他被养得十分有心气儿。 当年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被戴了绿帽子,虽淑宁二十岁不到便被困死在公主府, 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这口气如今出在了野种身上,总算痛快点。 皇后跪在龙床的脚踏上握着皇帝的手, 泪眼模糊, 哽咽着:“我知道你厌我,但重华是你的孩子啊。你怎忍心让她去和亲!她还那么小, 怕是都走不到疏勒,就死在路上!” 她想到如今邺国公府和宣平侯府都大不如从前,越说越悲,抓着皇帝的手伏在床边哀哭起来。 牛油蜡焰心发出哔啵的声音,和皇后的婉转哭声相映衬着。 安静中,皇帝忽然开口。 他看着帐顶,问:“皇后,是谁家害死的?”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也下意识地放开了皇帝的手。 皇帝撑起身体,看着眼前的这个皇后,问她:“是邺国公府,还是宣平侯府?” 他脸颊深陷瘦削,眼睛瞪起来,便可怖。 皇后跌坐在脚踏上。 在这个男人的心里,纵她和他已经做了十多年夫妻,可在他心里说起“皇后”想的还是他的发妻。 皇后想起来当年,她在家里等着入宫的消息。父亲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一定会令她为后,不会为妃。 她当时还心烦意乱地想,皇帝和皇后是结发夫妻,感情好,皇帝多半不肯废后。 然后皇后就死了。 她成了新皇后。 从那时候起,开始明白权势有多么美味。活在太后的羽翼下,多么舒坦。 “不是,不是邺国公府。”她爬起来,重又握住皇帝的手,“一定是、是宣平侯府。” 皇后那时候年轻,只知道元后死得肯定不明不白,但具体怎么操作的,家里没有人告诉她。 但邺国公府才是她的娘家。过去再怎么仰仗宣平侯府,现在也得力保邺国公府。 皇后紧紧抓着皇帝的手:“邺国公府那时候,都是唯宣平侯府马首是瞻。那些事,都是宣平侯和太后说了算的!便是我爹、我祖父也没办法。” “陛下,陛下……”她哭泣,“你废了我吧,我不做皇后了。” “只要你保住重华,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陛下,重华是亲生的孩子啊。” 皇帝唤道:“来人。” 內侍上前。 皇帝道:“请皇后回去。” 內侍便把皇后半拖半拽地请走了。 皇后一直在哭:“她是你的孩子啊……” 皇帝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元后与他少年结发,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她也聪慧,册后之后,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小情小爱,劝他册立嫔妃,先将重要的妃位占了,以免太后往他身边放人。 谁想到他们想的是后位。 他先天体弱,先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倒也是个合格的嫡母,许他早于兄弟们娶妻,说是好有人照顾他。 其实是想让他早点留后,以免死得太早,没有香火。 她比他大四岁,出身不高,只是个五品官的女儿,一直像个姐姐般地照顾病弱的他。 她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 这个仇,留给阿尨来报。 如此,让他的母亲知道,这孩子已平安长大,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皇帝对现在的皇后有没有感情,都没法否认,重华是他的孩子这件事。 他不像别的皇帝,动辄几十个儿女,亲情分薄了,便杀几个儿子也没关系。他一共就只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孩子的数量越少,分得的亲情就越多。他对他的每一个孩子,都付诸了感情。 也包括重华。 亲生女儿,和只见过四五次的外甥女。 皇帝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来人,起诏。” 按照凌昭的算法,四夫人该要到了。 其实是他离开金陵前,安排了管事尽量快,路上不要耽搁,他在京中有事等着四夫人。 这一点委实把林嘉逗笑了。 你看一个人做事,表面上圆圆满满,其实背后有说不尽的琐碎安排。只许多人便不免露出盘算痕迹,计较姿态,偏凌熙臣掸掸衣袖,好像不惹尘埃似的。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太嫔也在念叨:“什么时候到啊?” 林嘉道:“或者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后天。” 林太嫔恼道:“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林嘉嬉笑。 这时候婢女匆匆进来:“县主,有圣旨到。” 笑声止住,林家和太嫔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 因皇帝不是想见就能见。林嘉也有心想与舅舅亲近,然而皇家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是每个月都得去请安,月月能见。皇帝根本见不到。 怎地突然会有圣旨。 林嘉的心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阴霾。 林太嫔道:“可能是恩旨。” 如赏赐之类的。 可林嘉能听出她的话音里的不安。 在冷宫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女人,也没那么天真。 府里的婢女仆人都是皇帝和太子赐的,倒不慌乱,设好了香案向南而面,迎圣旨。 林嘉和太嫔都换了衣服,跪迎圣旨—— 【义德县主进义德公主,和亲疏勒。】 林太嫔眼前一黑,便倒在了林嘉怀中。 林嘉抱住太嫔,抬起了眼。 內侍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只高高举起:“公主殿下,请接旨。” 屋子的四角都有健壮的內侍。外面听不见声音但能感觉到有许多人的气息,封住了出口。 內侍道:“请公主殿下即刻与奴婢进宫。” …… 林太嫔醒来,看到林嘉含笑坐在床边看着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可林嘉帮她拢了拢头发,却告诉她:“婆婆,我要走了。”“我要进宫去了。” “內侍和侍卫们在等我。” 林太嫔骤然抓紧她的手:“嘉嘉!” “婆婆。”林嘉的声音那么温柔,也不慌张。 因也不是第一次遭逢人生巨变了。 她道:“别担心,不管我去到哪,我都会让自己好好的。” “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林太嫔眼泪落下来:“我和你一起去。” 林嘉含笑摇摇头。 “宫闱太深太冷,你好不容易出来,在外面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进去。” “外番又太远,你年纪太大,去了定会拖累我,不如不去。”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林太嫔泪如雨落。 但她没有说什么去找凌熙臣,或者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之类的话。 因为她和林嘉,都不是天真的人。 圣旨若未出,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但圣旨已下,这等事,必是经过了阁老们的签章,成为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的。 凌熙臣那个孩子,他如今是东宫官,是皇帝留给太子的储备人才。便是林太嫔这样一个女人都知道,他前程远大。 便少年人敢于为爱痴狂,又怎对得起父母爹娘? 怎对得起那位不嫌弃林嘉嫁过,愿意聘她为妇的四夫人? 人啊,从来不是只活自己一个人的。 林嘉把螺钿鲁班锁交给了林太嫔:“这是母亲的遗物,我从未见过她,对她的思念不及婆婆。婆婆留着做个念想吧。” 这鲁班锁里已空。那块来自“庶子”的玉锁要是留给林太嫔,怕是要被敲碎成齑粉都不解恨。 到底是自己生父之物,如今算是林嘉的东西。 林嘉自己随身带了。 內侍在门口催促:“殿下,该动身了。” 林太嫔用力攥住林嘉的手。 “婆婆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在家里有囡囡他们,婆婆好好将他们养大,也可解一解寂寞。” “九郎若来了,告诉他……” 林嘉的声音低低的。 “今生无缘,望来世不要错过。” 林太嫔眼睁睁看着林嘉的手,从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抽出去。 她站起身来,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转身与內侍去了。 “公公。”林嘉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传旨太监垂下眼:“若不是义德殿下,就得是重华殿下。番酋是这样要求的。” 外面果然是有许多人在。內侍,宫廷侍卫,带着刀。 这是有人怕她不从,怕她跑了。所以要立刻捉她到宫里去看管起来吗? 是谁呢?皇帝还是皇后? 疏勒国的二王子那天出现得突兀。 那里才出皇城不远,便他是外番之人,也不该会在那个地方撞到她的车。 这不是命运。 这是有人插手了她的人生。 一如凌延。 一如那些诱赌张安的人。 一如凌熙臣想做而未做成的。 第 160 章(抵达) 从金陵一路行船北上, 正是夏日时节,风往北吹,两岸景色正佳。 因为顺风, 官船用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抵达了京城。 七月的京城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早晚都开始凉爽。 季白等了好多天了, 一看到有金陵凌家标志的官船, 立刻道:“去,去通知大人,夫人来了。” 立刻有人快马去了。又有人去安排车子。 管事先说话,他与四夫人认识的, 也好多年没见了。上来先一大通问候寒暄, 又道:“侍郎和夫人盼夫人好久了。” 四夫人笑眯眯:“好好好, 我安顿好就立刻去拜见大哥和大嫂。” 她扫了一眼, 见季白只沉默地站在后而, 吭也不吭一声, 有点奇怪。季白是一个很会说话的灵巧青年, 今天这是怎么了。 但四夫人从来不是负责操心或者用脑子的人,何况管事一直在奉承,她听得乐呵呵。 外边人来禀报,车子安排好了,开始运箱笼了。 季白垂手道:“还未散值, 已派人去宫里通知了。” 季白道:“直接回咱的宅子就行,都安排好了。夫人劳顿一路,先修整一下再去侍郎府。” 管事也道:“已经派人回去禀报了。” 管事笑道:“夫人一直在路上, 一定还未得知, 咱们九郎入了詹事府,如今做了东宫官。已经升作了正五品。” 四夫人虽爱玩, 书香世家的基本素养是有的,听到詹事府知道儿子这未来是跟定了太子了。前程一片大好。 车子安排好,季白请着四夫人下船,往凌昭自己的宅子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宅子的而积肯定没法跟金陵老宅比。但也打理得十分轩雅精致。 四夫人的院子花木葳蕤,鱼池里几尾锦鲤。 凌昭甚至给她准备好了一只猫和一对兔子。这用心不可谓不细致了。 四夫人才换了衣服,凌昭回来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跟阁老们打交道, 他的那份奏疏已经议了半个多月,经过反复质询、讨论,补充了大量的细节,落实了许多执行规则,就快要作为政令颁布了。 很忙,非常忙。 他没换衣服就直接来到了四夫人这里。 四夫人正坐在榻上摆弄好几个盒子,都打开着,熠熠生辉。 她看到一个多月未见的儿子,眉眼都带笑,招手:“熙臣、熙臣!你快过来,你来看看,这些钗,我用哪个给你媳妇插定?我挑花眼了都。” 凌昭走过去。 那些钗都是精品。柔润的珍珠有莲子那么大,祖母绿剔透,红刚玉闪耀着光华,还有金刚石,格外地耀眼。 看得出来,四夫人也是用了心的。 毕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儿媳妇。 他脸上现出温柔神情,谢她:“母亲费心了。” 四夫人道:“她年轻呢,红的绿的太华丽了,压不住。” 她拿起金刚石的那一支,又放下道:“这个不适合她。” 最后,她选了珍珠的。 “还是这个吧。”四夫人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呢,娇娇软软的,珍珠柔和,正衬她的气质。” 凌昭拿过那支珍珠钗看了看,果真很衬林嘉。在女人的首饰上,四夫人还是比他更擅长。 他甚至能想象四夫人为林嘉插这支钗的场景。多么美好,令他唇边都浮起了温柔的笑。 但那笑淡去了,他将珍珠钗放回去,轻声说:“不用了。” 四夫人还以为他自己准备了,正想说,你要是准备拿出来给我看看。 却听见他轻轻地道:“义德县主被封为公主,将要和亲疏勒。” “她……做不成你的儿媳妇了。” 四夫人张着嘴,好半天都消化不了这个信息。 “什、什么时候的事?”她懵了。 凌昭道:“两日前。” 四夫人更懵了。 这是不是说,如果她早到两日,抢先去下定,就可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 她手足无措:“我、我路上没有耽误时间!我真的没有!” 四夫人从没这么慌过。 因那骄傲的儿子,为了林嘉在她而前落泪。为了娶她,他可以不在乎一切虚名。 四夫人能理解,这就是喜欢呀。 深深的喜欢,就成了爱。 “我知道,我知道。”凌昭弯腰握住四夫人的手,安抚她的慌乱,“不是母亲的错,我知道的。” 四夫人的官船差不多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从金陵抵达京城,算算这个时间,便知道四夫人路上是真的没有耽搁。 以她这样爱玩的性子,路上路过的城市都不下去看一看,逛一逛,停留两日,自然是为着赶紧赶过来办儿子的终身大事。 当年,四爷如果不是连夜就赶回金陵,或许就错过了她。 四夫人也尽自己的所能了。 只她想不到,凌昭和林嘉,还是错过了。 怎地这样无用呢,好不容易儿子信任她,以终身大事相托,她这个当娘的,却办砸了。 “我该、我该和你一起坐快船过来的。”她悔恨莫及,掉下了眼泪。 凌昭将腰弯得更深,靠近她轻声安慰。 “不是母亲的错,她被人算计了。”他道,“便是我们插定了,六礼没走完,也逃不过这一劫。” 皇帝要保住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牺牲了外甥女。 理论上,凌昭都能理解。 但这被牺牲的人是林嘉。 凌昭终于等来了母亲,他跪了下去,跪在了脚踏上。 举起手摘下了官帽,轻轻放在一边。 四夫人:“熙臣?” 凌昭看了看她,扶住了她的膝盖,将额头抵了上去。 “母亲……”他低低地道,“娘……” “让我靠一会儿。” “太累了。” “这两天,太累了。” 四夫人抱住他的头,能深深地感受到他的疲惫,仿佛脱力了一样。 靠在母亲的膝头,凌昭的背心微微耸动。只有在四夫人这里,他才能放纵一下情绪。 凌昭也不记得自己这两日是怎么撑过来的。 《限佛寺诏》的起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每天都要被召到文渊阁去好几回。而对的都是阁老,还不能露出一丝内心的火烹油煎。 试探过太子的态度了,明天,还要去太子那里。 一定要想办法见到她! 凌昭的手攥紧了四夫人膝头的衣料。 他低下头去用袖子抹了抹脸,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若不是眼睛还红着,光看他的神情,根本想不到他刚刚哭过。 四夫人能想到,这两天,他定然就是撑着这样的一张而孔去而对众人。 四夫人心疼。 “我,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她问。 “娘。”凌昭道,“从现在开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 “明而上义德县主和我们是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 “你保持平常的模样,好好地去见大伯父和大伯母就行。”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翌日,凌昭却来到太子而前,对他道:“殿下可知,去和亲的因何从重华殿下变成了义德殿下?” 太子道:“我昨天和太子妃还在说,一定有人捣鬼,是谁?” 凌昭报出了一个名字。 这两日他被困在宫里,季白在等船,信芳在外而跑。 皇后的小舅舅行事根本没遮掩,大大咧咧地。他本就是在鸿胪寺挂职的,正是本部事务,要接触到二王子很容易。 只他在鸿胪寺挂职多年,只偶尔才点个卯,那两日忽然频繁出现,虽是在青楼里与二王子接洽,还是引起了二王子身边跟随的鸿胪寺低级官员的注意。 信芳往那边一打点,就问出来这个有点异常的事了,回去禀报了凌昭。 鸿胪寺的绿袍官员自然不知道宣平侯府和林嘉之间的过往,凌昭一听就明白了。 太子大怒。 凡是和宣平侯府有关的,都会引起他的大怒。 重华是他亲妹,但若非要在重华和林嘉之间选择,太子和太子妃都宁愿保住林嘉。 奈何便是太子和皇帝情深,皇帝也有他自己的立场。重华对太子来说是仇人之女,却终究是皇帝的亲女儿。 “太子妃为这个还哭了一场,觉得义德实在命苦。”太子叹道,“只如今没办法,父皇的圣旨都下了。邦交无戏语……” 太子又道:“但你知道,我是不赞成的。” 凌昭道:“也并非不能打。” 太子叹道:“父皇若康健着,或许他也愿意打。只如今……” 谁不想做一代明君呢,只也得有那个条件。 皇帝已经强烈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他现在的精力也只够做一件事的了,他选择了凌昭的奏疏,实分不出精力再去打仗。 战争岂是国内一两件政务能比的?一个当皇帝的若不能总控着全局,哪有勇气开启站端。 他早就说了,沈赫城和西边都是留给太子的。如今,以安抚为主。 嫁个公主过去不能安稳一辈子,但至少能安稳好几年。他想为太子多争取几年。 年轻人的血当然更热。太子当然想开疆拓土或者至少平定边疆,四夷来朝。 只眼前,更重要的还是皇帝的身体。他有再多的热血,也不能不顾皇帝的意愿,在他虚弱病重之时开启站端。 他虽监国,也没有这个权力。 凌昭默然。 过了片刻,他抬头:“殿下,林嘉是在金陵我家里长大的,殿下是知道的吧。” 太子道:“你们是认识的,她跟我说过了。” 凌昭道:“殿下,我去送亲吧。” 太子讶然:“你吗?你可抽得出身?” 凌昭道:“这边的事在收尾了,地方做事,有内阁盯着。也用不到我。” “我正好……”他抬起寒潭一样的眸子,“替殿下去看看西疆。” 太子的犹豫被这一句冲破了。 西疆是他未来定要趟平的地方,他心里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怎能不被凌昭这一句打动。 “好。”他同意了,“让你作送亲副使。” 正好让凌昭趁着年轻,刷刷资历。 纵然皇帝也留给了太子一些年老有经验的和壮年志气还在的官员,但太子年轻,他最喜欢的,当然是凌昭这样年轻优秀又有朝气的人。 以后凌昭定是要格外用力提拔的。文官讲究论资排辈,如今正有大好机会,使劲让他刷履历。 旁的年轻官员哪有这样好的机会。 凌昭道:“教殿下番语的事,我来吧。” 太子想想林嘉这番际遇,叹了口气:“也好,你也算是她故人,稍稍安慰她一些吧。实在怪可怜的。” 太子写了一道手谕给凌昭。 凌昭接过来。 凭这道手谕,他终于可以见到林嘉了。 第 161 章(共识) 皇帝因为身体不好, 嫔妃数量不多,也没怎么选秀。先帝的一些低级宫人早就送去皇家的庵堂养老,只留了一些有位份的在宫里。还有几个也跟着儿子一起鸩杀或者圈禁了。 后宫一点也不拥挤, 颇有些宫室是长期空置的。 凌昭走进庭院,看到宫室的窗户敞开半扇, 林嘉坐在里面, 一个臻首微垂的背影,正在看书。 但凌昭知道,她又被困住了——比上一次被凌昭困住更甚。这一次她被皇权困住了。 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吩咐道:“窗扇和门都打开, 你们去外面院中听唤。” 林嘉握着书的手一紧, 转头看去。 那个人, 不是他是谁, 他怎地到后宫来了。 凌昭行礼:“臣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凌昭, 受命前来教授殿下番语。” 林嘉放下书站起来, 点点头:“大人请坐。” 态度并不热情。 在宫娥们看来,这反应十分正常。 宫娥们把其他的窗扇也都打开,门也敞着。她们去到院中廊下站着听唤——这样,听唤的人听不到房中人说话,却能通过敞开的窗扇和房门监视着房内的情形。 凌昭与林嘉隔桌落座, 把自己带来的书本奉给林嘉:“隔墙常有耳,在这里说话务必小心。” 林嘉接过来:“她们都是皇后的人,一直监视着我。”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 并没有视线对接。宫娥远远地隔着窗子看去, 只看到他们递书接书,连口唇的动静也看不清。 一切都很正常。 凌昭翻开书, 看着书页道:“脸上一定不能对皇帝有怨怼,藏在心里。” 林嘉也只垂眼看着书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 凌昭道:“正是。” 他道:“我去查了,做手脚的是淑宁公主当年那位驸马,他把你推荐给了疏勒王子。” 至于背后的人,当然毫无疑问是皇后。 最后同意了的,是皇帝。 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 林嘉却道:“云安郡主可能参与了。” 凌昭凝眸:“你怎知道?” 林嘉正要说,凌昭忽道:“有人。” 他习武,耳聪目明,听力更好,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宫娥进来上茶水。 凌昭道:“这个发音,要卷起舌头。卷舌发出的音是一个意思,平舌发音,就变成了另一个词。” 林嘉念了一遍道:“我发不出这个音。” 宫娥退出去。 林嘉这才接着道:“我这两天,只见到三个人。皇后,太子妃,和云安。云安她来安慰我,可她的眼神,看起来和皇后一样。” 眼睛常泄露真心。 只有太子妃是真的为她难过,真心来安慰的。 云安称是奉皇后之名来探望,可她的眸子里没有难过,却有一种和皇后一样的快意。 在林嘉直视过去的时候,甚至有些慌乱,要别开视线去看别处来掩饰。 凌昭道:“好,我记住了。” 他翻了一页,林嘉默契地也翻了一页。 她问:“凌熙臣,你能为我报这个仇吗?” 她以为,凌昭进来定是要告诉她,他会为她报仇。 凌昭却道:“我尽力,只云安是宗室,她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嘉叹气道:“好,我知道了。” 她道:“虽知道就是这样,可心里实是恨恨。” 林嘉十分内敛,她甚少这样直白地表达高兴或者感谢之外的其他的情绪。尤其是恨和厌。 她会说出来,是真的十分地恨了。 “这个仇一定得报,但不是眼前。”凌昭道,“我进来,是来为我要做的事征询你的同意。” 林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回到书本上——窗外遥遥地,宫娥们都盯着这里呢。 她盯着书页:“你要做什么?若是要带着我私逃,就算了。我还有婆婆,你还有一大家子。冲动的时候,想想他们,就冷静了。” 所以她这么平静。 凌昭只觉得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手捏住,又疼又难受。 他道:“你说的对,我没法带你去天涯海角,归隐山林。” 这是他们两个都明白的事。 他们两个,骨子里便都是这样的人,冷静而自持。 林嘉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你若那样,我也不会跟你走。” 凌昭也道:“我也知道。” 正是因为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人,才会互相吸引。 林嘉道:“那你要我同意什么?” 凌昭抬眸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的书页上点了点,宫娥从外面看着,好像凌大人在指点公主番语文字一样。 “嘉嘉,我不会让你去疏勒和亲的。”凌昭道,“太子已经同意我为送亲副使,我打算待出了大周边境,寻一处合适地方,让你假死脱身。” “只这样,你将会失去所有身份,只能无名无姓地活在世上。” “我既不能陪你去天涯海角,也无法给你妻子的名分。” “你将会困在我身边。只能遮遮掩掩地过日子。” “我唯一能给你的,是我也绝不会娶别人。凌熙臣这辈子,只有你。” “嘉嘉,你可愿意?” 林嘉许久没说话。 两个人都静静地又翻过一页书页。 林嘉道:“我以前信命。我命不好,母亲早亡,我与姨母相依为命,结果姨母也早亡。” “运气好认识了你,给了我想要的生活,后来张安之事,我也觉得都是命。我命不好,这是上天注定的。” “直到你告诉我,没什么上天注定,这都是十二郎在作恶。” 林嘉盯着书页道:“凌熙臣,我现在不信命了。” “和亲疏勒,原就不该是我的命。是有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把我扔出去了而已。” “我不愿意。” “什么县主公主的身份,没了就没了吧。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砸得人生疼。” “凌熙臣,照你的计划做吧。”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此时,凌昭很想握住她的手。 只窗外能看见,有嬷嬷从院门处进来,正垫着脚向里张望。 两个人便都不能动,不能对眼神,更不能亲昵。 嬷嬷垫着脚向里望,吃惊:“那不是凌大人?怎是他?” 宫娥回禀:“太子令凌大人教授公主番语。” 如今太子的威望一日重过一日,早就压过了皇后。嬷嬷也不复从前的嚣张。 虽不满太子连这事都要插手,也只能哼一声。 如今都是太子在主事了,皇帝躺着的时候多。太子做事,自然用他自己的人。詹事府的人以后都是有前途的人。 嬷嬷伸着脖子又看了看,觉得屋里两个人看起来一个正在教,一个正在学,没什么问题,便回皇后那里复命去了。 见到皇后,她道:“没什么问题,她老实着呢。” 皇后道:“看好她。可不能出什么事。” 不能跑了,不能自尽。 她可是替重华去去承这个和亲的命。 看那嬷嬷走了,林嘉道:“婆婆在宫外,需要你照看一下。她一直没出现,可能是被拦住了。” “是被拦了。”凌昭道,“我前日便在宫门遇到她了。” 宫城套在皇城里,皇帝和后妃在宫城里,内阁也在宫城里,但六部各府在皇城里。官员们办事,要频繁往来进出。 “太嫔十分警醒,见到我,也没相认。”他道。到底是在宫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在外面见到凌昭,只装作不识。 凌昭道:“皇后怕你出意外,拦住了太嫔不许相见。” 林太嫔想求见皇帝,牌子都递不过去。其实便递过去,皇帝也不一定肯见。 皇家的亲情,也就这样了。 这个皇帝能对自己的孩子有感情,已经是少有的感情充沛的皇帝,是把儿女们当作了亲人,把自己真的当作如常人家一样的父亲。 只对亲人之外的人,他始终是皇帝。 这两个字每一笔,都写着绝情和冷酷。 “我昨夜已经去见了太嫔。”凌昭道,“我已经把我的计划与太嫔交待清楚了。太嫔同意了。” 林太嫔昨夜道,我只要知道她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行。外番太远,便人死了,消息都要许多年才传过来。还是让她在你身边,我才安心。 太嫔道,我会隔三日两日便去宫门哭一场,去求求太子妃,合适的时候再病一场。我这里你放心,不会叫别人看出破绽来。凌熙臣,嘉嘉托给你了。 “那婆婆托给你了。”林嘉道,“和亲之事何时成行?” 凌昭道:“正筹备着,预计八月初。” 林嘉意外:“我看书里,都是春日里发嫁。” “陛下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凌昭道,“也怕万一他不在,太子意气用事,悔了这事,反引起战端。” “太子不赞成和亲,他是想打的。” 宫娥奉皇后的命令一直监视着义德公主,不能出岔子。 她们看着凌大人和义德公主一教一学。两个看着都是冷清的人,完全没有多余的举动,十分令人放心。 最后,二人起身,凌大人行了礼退出来。 他生得实在俊美,宫娥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凌大人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院门,未曾回头过一眼。 宫娥们目送他离去,再去看窗子里。 义德公主换了座位,低头看书,只给她们一个纤细背影。 很好,无事发生。 第 162 章(困惑) 疏勒的使团和大周掰扯完和亲公主的嫁妆后, 准备打道回府了。 太子眉毛一竖:“我们大周,未婚男女不许婚前相见。” 二王子叽里咕噜了一通,太子直接对通译道:“不必给我翻译了, 告诉他不行。” 如今皇帝做的事越来越少,太子做的事越来越多, 积威愈重, 且这几个月,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又林嘉替换了重华,又是一肚子火。 只顾虑着皇帝, 再恨的心也只能先按下去。且等他当了皇帝再说。 到时候, 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的, 再不能忍了。 太子妃知道了, 对太子说:“也不能这么缺德啊, 谁家不叫见娘家人。这一走就是一辈子了。” 皇帝也觉得皇后做事不该说是“小心”, 这合该是“小气”了。 林太嫔虽见不成皇帝, 到底是见到了林嘉。 她抱着林嘉大哭。 林嘉挥手让宫娥都退出去,还是隔窗监视——皇后十分怕她逃走什么的,害重华又去和亲。 林嘉和太嫔作抱头痛哭状。 “婆婆都知道了吧。”她在林太嫔耳边轻声道。 “我不在的日子,婆婆务必保重身体。” “一定有再见之日。” 林太嫔大哭,那眼泪是真的。 “婆婆也不用担心以后。”她道, “我与他,有‘不娶’之约。” 林太嫔泪眼模糊地看了她一眼。 林嘉知道她想的。 她道:“我知道世间男子有许多无用与不堪。有好色卑劣者,懦弱无能者, 也有毫无担当, 了无踪迹者。” “但,也有凌熙臣这样, 如日如月的君子。” “我相信他。” 林太嫔扯着林嘉的衣衫,难过又无力。 她前半辈子就只跟三个男人打过交道——先帝,今上,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却对她影响至深的“庶子”。 她是不相信男人的。所以林嘉有了封诰之后,她也觉得其实可以不再嫁,反正已嫁过了。 世人会逼迫在室女定要婚配,却不会逼迫妇人一定再醮。 哪知道身份和封号也靠不住。 林太嫔现在唯有选择相信男人一次。 实在是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凌昭领了太子的谕令,可以正大光明地每日去见林嘉一个时辰。 凌昭会告诉她许多事情的进度。 如二王子已经回去疏勒,准备迎娶事宜。 和亲的嫁妆准备得如火如荼。 皇帝虽没有见林太嫔,却又赐下了财帛。 还有凌昭把从前介绍到亲朋、同僚那里去做护卫的青城派的同门都召回来了。连在真定府、大同府、青州府的几个都写急信叫了回来。 凌家这种世家虽然也有很多护院男仆,但论起功夫,终究比真正的江湖武人差得远。 他道:“马师姑也会去。” 马师姑是女子,到时候很多事要靠马师姑。 有从前在金陵的经历,凌昭知道不能把林嘉搁在那里什么都不告诉她。 他从前是觉得没必要事事都告诉后院女子,等事情做好了,把成果捧到她面前就好了。现在他却知道,那只会加剧人内心里的空洞。让她清楚事情的进度,反而会让她心里踏实。 七月中旬,《限佛寺诏》颁行。 到了执行层面,自有内阁掌控。凌昭终于轻松了许多。遂延长了教授义德公主的时间。 因有宫娥监视着,也不可能自由交谈,便干脆真的教了林嘉番语。 他一直都知道林嘉聪慧。果然林嘉在学习语言上也十分有天赋。 他还拿了舆图来,给她讲了西疆三十六国的分布,讲了讲西疆的局势。 林嘉看了才明白:“疏勒在西疆这么大?” “是。”凌昭道,“是西疆最大的威胁。过去打仗,都是与疏勒在打。其他小国不过是附庸而已。” 林嘉问:“我们打得过疏勒吗?” 凌昭道:“西疆没有那么多兵力,大周的雄兵如今集中在北疆。因过去这些年,草原的威胁更大。西边,一直走绥靖的路子。” 他的手指划过舆图,点了九处地方:“……便是开国时□□所建的九大军镇,或称九边。曾固若金汤,无人敢犯。可惜仁宗皇帝以后,九边败坏得厉害。如今,定远侯在这里,领着四镇。在他的经营之下,很有了些□□时期的气势。定远侯荡平了北疆,去年北疆归顺,他建了三个羁縻卫所,统称兀良哈三卫。” 林嘉不懂那是做什么的。凌昭道:“简单地说,如果需要,可以帮我们打仗。有他们在那里,贺兰山北的蛮人若过来,便有兀良哈三卫先挡住,不会直接冲击大周。” 林嘉想了想,道:“外院的护院打手?” 挺形象的,凌昭莞尔。 林嘉道:“这位侯爷听起来好厉害。” 这时候,皇后的嬷嬷来了,从外面隔窗眺望,正看到里面气氛很好,两个人似都有些笑意。 嬷嬷挑挑眉,进去屋里,笑问:“凌大人与殿下说什么呢?” 她往里走着,还望桌上看了一眼,这铺的是啥? 凌昭直接将舆图翻扣,喝道:“出去!” 嬷嬷愣住。 凌昭厉声道:“殿下将作疏勒王子妃,未来是疏勒王妃,我与殿下讲西疆形势。舆图岂是你后宫妇人能看的!” 舆图属于军事物资,并非谁都有资格看。 凌昭也是从太子那里拿到的。因他此次送亲,的确也是要亲眼去看一看西疆的。 嬷嬷的威势也只敢在后宫里使,对上文臣是万万不敢的。 文臣发起疯来,连皇帝都敢骂。 便是先太后,都被文臣骂过,非但不罚对方,还给对方升了官。 嬷嬷忙退了出去。 凌昭收好了舆图出来,沉声道:“以后看我与殿下说这些,都退远些。否则以预机密论处。” 嬷嬷忙领着宫娥们行礼:“是。” 宫娥们下意识地,都退了退,站在了更远的位置。 这样,以后他们说话就更方便了。 林嘉微微一笑,看凌昭离开,也转过身去,只给宫娥和嬷嬷一个背影。 嬷嬷回去,当然不敢告诉皇后自己被凌大人训斥了,只说:“还拿舆图给她看,讲许多东西。” 皇后到底比嬷嬷有见识些,道:“也是应有之义。” 她叹:“幸好不用我的重华去了。若是让她成日里为这些操心,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怎受得了。” 闲话片刻,她问:“云安这几日怎没来请安?” 明明以前来得很勤的。 嬷嬷回想了一下:“好像从去看过义德公主之后,没再来过?” 皇后嗤一声,道:“我又想起来她以前的事了。” 因今天的话题同时提及了凌昭和云安,皇后便忍不住又笑话了一回云安少女时做的傻事。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和亲使团成行前,皇帝终于召见了一回林嘉。 林嘉恭敬地给皇帝行礼。 皇帝叹息一声,问:“义德,怨恨我吗?” 林嘉恭敬道:“没有怨恨,只是遗憾。” 皇帝问:“遗憾什么?” 林嘉道:“遗憾本以为是找到了家。” 皇帝默然许久,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嘉道:“太嫔困于冷宫十余年,请不要让她再回到宫闱里,便让她在外面自在地过日子吧。” 皇帝道:“准。” 林嘉道:“我府里收养了三个男孩子,以后我不在,他们给太嫔养老。求陛下给个出身。” 皇帝道:“封奉国中尉。” 林嘉叩谢,最后,她道:“我想再见一见云安。” 皇帝如今身体益发虚弱,连脑子都转得慢了。且他与宗室女眷,一年也未必能见到一面。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机会面见天颜的。 宗室女眷不少,他得反应一下,才理出来云安是兴王的女儿。 义德以前名义上是兴王义女。 皇帝抬抬手:“见吧。” 于是林嘉终于又见到了云安。 云安被召唤来与林嘉相见,强笑道:“妹妹要见我?我本来想着,分别太伤怀,不如不见。” 林嘉凝视着她。 林嘉一辈子信奉,不主动害人伤人,尽量以真心换真心。云安实是使她感到困惑。 她直接问了:“姐姐,因何害我?” 云安一僵。 “我与姐姐,实则是姑表姐妹。民间都道,姑表亲,代代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自问自与姐姐相识以来,一直以礼相待,未曾冒犯过。不知姐姐因何憎我,要陷我于此,才感快慰。” 林嘉道:“皇后是为了重华,可以理解。但姐姐究竟为何?我至今没想通。” 脸都已经撕破了。 云安漂亮的面孔有些扭曲。 “你,你凭什么!”她呼吸变重,“一个乡下来的私生女!一个小妇养大的!你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眼!” “那挂水晶璧,我亲眼看到,是他亲自去挑选的。” “他眼中都带着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子。” “你又凭什么!你怎么配!” “我……我和他的事你肯定听说过,”云安胸脯起伏,“我以前找你抱怨家事,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话!明地地安慰我,背地里嘲笑我!” 原来是这样,林嘉的困惑全解开了。 “并没有。你我虽不如至亲姐妹,但兴王府对我颇多照顾,我对王府和姐姐,都是感激的。” “姐妹之间倾诉烦恼,何来嘲笑之说。” “姐姐从前的事,在我看来,早过去了。嫁人本是一道线,迈过去,可以如新生,过往皆可以抛开,重头来。” “只姐姐,显然没迈过这道坎。” 林嘉上前一步,道:“我劝姐姐,以后不要出现在凌熙臣面前。” “因我们女子,总希望以更美的姿态出现。为他穿新裙子,戴新钗环。” “可凌熙臣,他生就一双慧眼,能看人心底美丑。姐姐无论怎么装扮,凌熙臣一眼看去……” “都是个丑物。” 云安嘴唇发白,浑身发抖。 林嘉又上前一步。 “还想问姐姐,可有人爱姐姐?”林嘉问,“夫君可爱姐姐?婆母可爱姐姐?王妃若爱姐姐,为何也会厌烦姐姐回娘家倒苦水?” 云安脸色更白了,被林嘉逼得退了一步。 林嘉盯着她道:“没有人爱你。” “因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 云安嘴唇颤抖。 第 163 章(西去) 凌昭凌熙臣作为副使,令许多人看到了太子未来的野心。 年轻人到底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不一样。 这一天倒是风和日丽,没什么映衬人心情的惨淡天气。 但林太嫔还是哭昏了过去, 并不是装的。 皇后假模假式地:“快,快请御医来。” 太子亲自为林嘉送行, 许诺:“必有接回妹妹的一日。” 历史上几十、上百的和亲公主中, 大概有两个、三个吧。 其时出远门,便有可能再回不来。何况这是往西疆去。 似凌延,死在去云南的路上, 都没有人觉得奇怪。因出远门死在路上, 实在正常。 所以林嘉体格娇弱, 若死在路上也是正常。这种生死由天的事, 也不能说是谁的责任, 对使团的正使和凌昭来说, 影响也不会太大。 凌昭的计划, 是打算在安排林嘉死遁之后,说服正使继续西行,带着嫁妆去和疏勒王庭谈判。 最好的结果是让他们接受嫁妆,从随行的宫娥中立一人为公主。 因和亲之国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娶了大周公主“的这个名分, 和公主的嫁妆。 至于公主本人,其实没那么重要。所以从前大周强盛之时,甚至可以用宫娥给个封号便去和亲。 这一次, 不过是使团在京城觑见京城局势、皇帝病体, 趁机加价罢了。非林嘉不可,更是二王子个人的意愿。 疏勒还有疏勒王, 疏勒王才不会在乎二王子娶的这个女人美不美,是不是真公主。二王子又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妃。 疏勒王要的是名分,是嫁妆,是实惠。他们频繁叩边,挑起边事,便是为着先打一架好再勒索。 一是怕儿子出远门有危险。 一是……凌昭的命怎这样苦,送嫁过她一次,还要送第二次。 四夫人无法想象凌昭的心境,只觉得太苦了。 她也恨自己当初就该阻止凌昭第一次发嫁林嘉。 当初只想看个乐子,也是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凌昭竟会想要娶林嘉。 士大夫人家的正统思想,妾可以有,但是不可付出过多感情。因终究是个物件一般的存在,失去也没什么。 所以四夫人当时没有阻止。 现在想起来,悔得不行。 儿子看似聪明绝顶,当时又那样云淡风轻,她以为他都想明白了的。 她万万想不到这样聪明的儿子在某些事上愚钝至此。 这场合中,车队队庞大,人数众多,还很嘈杂。许多送亲随员来送行的家属都哭,场面有些乱。 太多人围着凌九郎。 凌家的管事踮脚看了看,知道自己没可能过去跟凌昭说得上话。只他心里有个事,又想跟凌昭汇报一下。要不然等他回来,搞不好半年一年的说不准呢。管事便左右找找,终于找到季白。 他匆忙过去,想赶在主人们道别完之前把这个事说了。 季白道:“啊?那个拓印?” 管事道:“对,就先前九郎从金陵写信过来让我给打听的那个。” 一直没打听到,后来凌昭听了汇报也没说什么,管事也就搁下没再管了。 “昨日里我一个老友来看我,他以前是做朝奉的,老资历了。我以前在府里做采买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许多年交情。只他现在年纪大了,已经回乡下养老。”管事道,“他来我家喝酒,我忽然想起来这个事,就把拓印拿出来给他看。他果然识得!” “哎,你猜那是谁家的印记。” “真是想也没想到,怨不得问了一圈,竟没人识得。” …… 太子为队伍送行一直送到十里长亭,季白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凌昭汇报这个事。 好容易在十里长亭最后一次告别,队伍西行,太子驻步。 季白又要管着自家的随从队伍。 半日后,队伍第一次停下来歇脚,季白终于觑了个空子去跟凌昭汇报。 说起这个事,他面色颇异样。 “忠勤伯府?”凌昭重复了一遍。 京城勋贵中并没有一户忠勤伯府。但凌昭知道,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号。 “正是,忠勤伯府如今已经没有了,所以从前才打听不到。”季白脸色怪异,道,“忠勤伯府其实就是……” 不需要他说,凌昭已经抬起眸子:“定远侯府?” 便是他,也难掩惊愕。 “正是。”季白觉得自己日常里也算镇定,真不怪他大惊小怪,因这个结果实在出乎预料。 定远侯,便是平定了北疆,收附兀良哈三卫的沈赫城! 当年他在特殊情况下,以庶子承爵,承的是忠勤伯的爵位。却在北疆战场上爆发成了新一代的将星,连太后都赏识。 以其功大,升为定远侯。 一个庶子以一己之力,将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升了等。 他自然有资格改变家族的印记,打上属于他自己的烙印。 人们渐渐都认识了新的定远侯府的印记。本就没几个人记得的旧印记随着那个没落伯府的名号一同消失。 凌昭沉思片刻,决定:“先不要给她透口风,待眼前的事解决,再来解决这件事。” 林嘉一直都想要个家,她嫁入张家以为自己有了家,她被皇帝舅舅封为县主以为自己有了家。结果,两次都伤她至深。 凌昭道:“现在也没法去求证,待这事解决了,那边想办法证实了,再给她说。” 季白更多是了解京城的人和事,定远侯沈赫城名号虽响,但他远在北疆。当年一去,至今未归。 季白对他了解的不多,且他对林嘉身世了解也有限,如“庶子”之类的隐秘之事,凌昭知道了,也不会随便再告诉仆人。 他只知道林嘉的身世跟印记有关。如今查出来是定远侯府,他想的是,或许是定远侯的亲戚呢,堂兄弟什么的。 便垂手应是。 只凌昭心里面对比了当年的时间线,林嘉的父亲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世事是多么无常。 倘若早一些,或许都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林嘉会被轻易推出去牺牲,就是因为她没有父族,纵有了县主封号,也是个无足轻重之人。 可时光不会倒流,如今他们已经走在了去疏勒和亲的西行路上。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先将眼前的情况解决再说。 和亲队伍走得比预想的要快一些。 因秋日里天气凉爽,没有春日的风沙,也没有夏日的暴晒,其实很适合赶路。 使团的和亲正使不是旁人,正是兴王。 兴王根本就不想走这一趟。奈何外人看他,是义德公主的义父,他若不去,实在难看。 皇帝点了他,也不敢不去。 从前与太后和宣平侯府走得太近了。皇帝没精力跟他计较,太子必定还记得。兴王现在只得卖力地讨好,以挽回印象。 好在太子安排的副使是凌昭凌熙臣,虽年轻,却实是实干、有能力的人。兴王基本上就是挂个“正使”的名号,大小事都是凌熙臣在安排。 他落得轻松自在。 只赶路赶得太紧了,兴王有点受不了。他坐车都有点受不了,便对凌昭道:“也不用那么急吧。” 凌昭道:“便这样算日子,也得冬天回。到时候,冰天雪地,手指冻冰,王爷只会怨去的时候走的不够快。” 兴王抱怨:“真是,就该春日发嫁。” 正常和亲都是春日发嫁,夏日抵达,秋日队伍返回京城。皇帝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才急着促成,想用和亲换取西疆安稳,让大周的政权平稳过渡。 凌昭道:“王爷,不可对陛下有怨怼。” 兴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咳咳!说什么呢!凌大人慎言!”兴王脸涨成猪肝色,“我说的是气候,气候!” 文臣最会搞扣帽子这种事,宗室就没有不讨厌文臣的。 凌熙臣生得这样养眼,骨子里果然也是正统文臣,这样让人讨厌。 凌昭每日傍晚扎营后,还会继续“教授”林嘉番语。 专用的临时歇脚的阴凉小帐篷,四面都卷起,只留顶子遮阳通风,再立个纱屏隔绝视线。通通透透的,谁都能一眼看过去,模糊看到两个人形。 便光明正大地每日里与林嘉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独处的时间。 兴王背着个义父的名头,到底没有皇帝那样修炼出来的冷酷心肠,有点尴尬,不大想和林嘉打照面。 每到这时候,他只远远看一眼。看那教学用的小帐篷敞着,大家都能看到纱屏里的人影,就放心了。 这样轩敞着,也不会出事。 本朝倒是没有,但前朝野史里的确是出过和亲公主半路怀孕的荒唐事。 好在凌熙臣一看就是个靠谱的人,在女色上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出来。 但为了防万一,毕竟年轻人气血旺盛,兴王看凌昭身边竟连侍女都没带,从自己带的侍妾里挑了一个年轻娇嫩的:“给凌大人送过去,告诉他送他了。” 二八年华的侍妾送过去,就被退回来了。 随人道:“凌大人说他修道家功夫,聚精养气,不宜多近女色。王爷的心他领了,人用不上,不必了。” 兴王:“啧,假正经。” 因天气凉爽,适合赶路,和亲队伍走得挺快。 九月中旬,和亲队伍抵达了宁夏军镇,九边之一。 高地上,凌昭用马鞭指着北边,告诉林嘉:“那个方向,就是贺兰山、河套。” “这里,便是北疆与西疆的交汇点。” “往北,便是北方诸镇。宁远侯总督四镇,坐镇北疆。往这个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卫。”“从前,他们常常南犯,如今却成为我们的卫戍藩篱。” 这一路上,林嘉听到凌昭提过过很多次宁远侯,她如今对这个名号已经不陌生了。 她赞道:“沈侯当真了不起。” 她问:“那我们呢?” 凌昭道:“我们继续往西走,再几日,便出了大周的疆土了。” 他们的计划,便是在离开大周之后,在疏勒派人来迎之前执行。 林嘉和凌昭对视了一眼。 阳光和丽,风微凉。 碧空高远,景色壮阔。 心意相通,只恨不能手牵手。 第 164 章(成谶) 兴王一直都是坐车,凌昭却开始教林嘉骑马。他对兴王说:“该让公主习惯塞外生活。” 其实京城的贵女们大多都会骑马。因为京城贵女们喜欢打马球。 只可惜林嘉交往的都是已经出嫁了的姐妹,即便是贵女, 一旦出嫁,也不能再过跟从前一样的日子了。所以林嘉一直还未曾学过骑马。 兴王打眼看着, 凌大人是让随行的一个女护院教义德骑马。 偶尔凌大人也会过去跟义德说说话, 帮她牵缰绳走一段,让她不要害怕什么的。 俊男美女的确是养眼,但兴王都已经看了一路了,觉得腻了。且他现在已经十分放心这两个人, 便放下了窗帘, 车里睡觉。 凌昭为林嘉牵马走了一段, 到底这样还是速度太慢。他也上了马, 和林嘉并辔而行。 看兴王放下帘子睡觉去了, 便亲自指点林嘉骑马。 林嘉极目远眺, 道:“从前在府里。我日常最远都不出垂花门,万想不到有一日,能能看到这样壮阔的景物。都是在书里才能看到的。” 她想,看过了这样的景色,便以后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其实也胜过了许多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了。 林太嫔的前半生,杜姨娘的后半生,都是关在小院消磨的。 凌昭看了她一眼, 便能想到她的所想。 在他看来, 定远侯有九成九的可能就是那个人。 剩下的一分,也有可能如季白所猜想的, 有可能是定远侯亲戚。 因若是堂兄弟,或再隔一层的,甚至更远一些的血缘,也都可以对外自称是忠勤伯府的人,使用带有忠勤伯府印记的器物。 只消息得到的太晚,来不及安排去调查求证。因眼前的事更重要。 但凌昭已经在考虑,倘若那九成九成了真,是否可以改写林嘉以后的人生?他和林嘉,能否借着这个沈赫城由暗转明? 只几天功夫,兴王再看,林嘉已经能纵马小跑了。 学什么都快,肢体也协调。 如今林嘉已经能跟队伍里的通译进行简单的番语对话。虽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句子,但基本的意思是可以表达清楚的。 队伍在甘肃镇稍停了停。 提督西疆的总兵钱振堂来拜见了公主和兴王。队伍在此稍作整顿和补给,终于离开了大周的领土。 凌昭的计划,要走得更深入一些,在抵达约定的迎亲地前几日,安排林嘉假死。 只没想到,才走了几日,前面竟然出现了欢迎的队伍。 凌昭当时握着马缰的手就一紧。 季白更是额上冒汗了。 但凌昭随即冷静,道:“应该是车越国。” 果不其然,护卫的将领和通译过去询问,果真是车越国王派来的人。 因车越国曾经尚过大周公主,虽只是个宗室女。她已经过世,但如今的车越国王,正是这个宗室女所出,他身上有大周的血统,与大周甚是亲厚。 二王子一路回国,一路炫耀。凡所经之国,都知道了他要娶大周公主了。 车越国王便令人在此等候,送上贺礼,又给了补给。 双方亲切友好地寒暄,表达了感谢之后,送亲队伍继续西行。 过了两日,在野外安营扎寨,凌昭告诉林嘉:“还有七八日的路程,明日开始吃药。” 林嘉这两年的人生经历的事都极富戏剧性,以这一次为最高朝。 她点了点头,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颈子上悬着丝绳,丝绳上挂着两枚锁片,贴身放着。 一枚是凌昭的,一枚是来自鲁班锁里,某个不知名的男人的。 几经起落,林嘉发现,什么宅子良田都是身外物。当有事发生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意义。 她入宫前把鲁班锁留给了林太嫔,只带走了这枚锁片。 她对这枚锁片真正的原主人并不感兴趣。但这锁片是淑宁所藏,经由杜兰的手留给她的。 在这人世间,又的确比那些身外之物更有意义一些。 林嘉带去了宫里,把它和凌昭的锁片一起系在了丝绳上,在颈间随身佩戴。 只想着,万一有事,不会轻易丢失。 或许是一语成谶,果真有事。 晚上扎营,才入睡没多久,忽地惊醒! 厮杀声!叫喊声!兵器碰撞声! 竟有敌袭! 有人大喊:“保护公主!” “保护王爷!” “护驾!!!” 纷乱嘈杂! 林嘉懵了一瞬,匆忙穿上衣服,帐中的宫娥们也惊醒,惶惶不安。 外面的声音混乱,状况不明。林嘉左右转头看看,帐篷中没有武器,她吹灭蜡烛,抄起了一个铜烛台抓在手里。 外面很乱,她不敢出去,两个宫娥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忽地一支箭矢穿透帐篷,扎在地上,箭尾晃动,发出“嗡”的声音。 宫娥尖叫奔逃! 林嘉喊道:“别出去——”护卫们都知道公主的帐篷在这里,肯定会来救,外面混乱,弱女子出去就是添乱。 可惜她话音未落,先冲出去的宫娥就被马蹄撞翻,直接踏断了腿。 另一个宫娥吓得又往帐篷里钻,敌人却下马追进来,一把擒住。宫娥被抓住了头发,大声尖叫。 昏暗中林嘉欺身而上,趁男人没防备,一烛台砸在他眼睛和太阳穴上。 她有当初砸刀疤三没砸晕的经验教训,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又见男人头上有盔,故而照着眼睛攻击。 男人一只眼睛当场迸裂!惨叫出声! 宫娥挣脱钳制,又逃出了帐篷。 男人退了两步,捂眼惨叫,却没有倒下。 他用另一只眼只模糊看见林嘉一个人形,怒吼着冲她冲过来。 林嘉举烛台砸去,被男人一刀将烛台挑飞,力量之巨,只将林嘉震得虎口发麻,人摔在了地上。 男人愤怒咒骂着,就要举刀砍下。 林嘉无处可逃,眼睛一闭。 危急时刻却有一柄刀幽幽自背后横过来抹了男人的脖子。 滚热的血喷溅到林嘉的裙子上,男人壮硕的身体轰然倒下。 林嘉遽然睁眼,一人浑身是血,执刀而立,赫然是马姑姑。 马姑姑因是女子,和宫娥仆妇们住在同一个帐篷里,就在林嘉的帐篷附近。 她刚才一直和护卫们一起杀敌,守卫公主和兴王的帐篷。却被对方几骑骑兵突破进来。 干掉一个敌寇,一转头,有个骑兵下马闯进了林嘉的帐篷,她挥刀砍死另一个敌人,提刀就冲过来了! “殿下!”她伸手把林嘉拉起来。 林嘉问:“怎么回事?” 马姑姑道:“不知道!”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道:“跟着我!” 两个人踏出帐篷,外面有篝火照亮,能看清大致情况。 林嘉一眼扫过去,便知道不好。 因无暇看人脸,只能看服色。一眼扫去,便觉出来视野里敌人的数量竟压过了护卫。 地上的尸体大多是护卫的。这些护卫是从京军营里挑选,跟随而来的。 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凌昭。 他是外臣,他的帐篷离林嘉的帐篷远,在另一片区域。 有贼人看见两个女子从中央大帐里出来,其中一个容貌极美,大喜,张口便大喊。 林嘉一凛。因那人喊的番语是:公主在这里! 果然便有人打马冲来。 护卫在马下,敌人在马上,若是用长兵器,实在占尽便宜。 好在林嘉身边是马姑姑! 林嘉只觉得眼前一花,马姑姑已经轻飘飘到了马背上,一刀划了那骑兵的喉咙。 她身上都是血,原来都是旁人的血。 江湖人物,若在真的沙场战阵上,缺乏军阵配合的能力,恐怕不行。但在这混乱厮杀的场合,却又比护卫强百倍。 马姑姑控了马,正要喊林嘉,已经听到了凌昭的声音:“林嘉——!” 林嘉倏地望去,火光中,凌昭带着他的人,杀出了一条血路踏马冲进来,对她伸出了手大喝:“林嘉!” 林嘉伸出手去。 凌昭的马倏忽间就到了眼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发力一提,将林嘉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让她坐在自己身后:“抱紧!” 林嘉紧紧抱住他的腰,闭上嘴什么也不问。 一转头,正看见兴王提着衣摆,由他的护卫围着,声嘶力竭大喊着“来人!护驾!来人!”。却忽然箭矢飞来,不偏不倚地穿过两个护卫的中间,一箭封喉! 兴王握着箭尾不敢置信,倒了下去。 林嘉的呼吸都滞住!心脏被狠狠地揪起来! 她把脸埋在凌昭背上。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说好了明日就要开始实行假死逃脱的计划!明明说好了! 为什么命运总是变幻无常!不能得偿所愿! 她紧紧闭着眼睛。 厮杀声、呐喊声、哭叫声都变得缥缈。 撞击和震动感让她知道凌昭在挥剑杀人。 会不会死在这里呢? 十几年的人生走马灯一样闪过,不知道怎地,就觉得其实也没有遗憾。 这辈子,至少有三个女人爱她。或许也该加上生了她的淑宁公主。那就是四个。 这辈子,见过了江南的秀丽,见过京城的宏伟,见过小民的炊烟,见过天子的威严。 这辈子,骑马踏出了关隘,见过了天地的辽阔,山河的壮丽。 这辈子,与凌熙臣相恋相知,至此时此刻,还在一起。 林嘉睁开眼,嘈杂重又变得真切。 没有遗憾,是的,没有遗憾。 那就没什么可怕! 便死在此处,也是和他在一起! 放眼望去,来自京城的护卫明显溃乱了。 京军营安逸太久,这些兵丁其实都没有经过战阵,没有真的见过血。 还能战的护卫服色不一样,是过甘肃镇的时候总兵钱振堂加派的护卫。这些护卫是送完公主,还要护送兴王和凌昭回大周的。 他们是边军,战力明显不一样。 只终究才几百人,贼寇众多,怕不下千人。 大概是没有希望逃生了。 这时候,凌昭大声下令:“烧辎重!撤退!” “贼人是为劫财!烧辎重!趁机撤退!” 林嘉大喊:“凌熙臣!他们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有人知道我是公主!” 凌昭一凛,立刻对身边的江湖人下令:“抓一个活口!” 第 165 章(交待) 这些人的确是为了公主的嫁妆而来。所谓的公主嫁妆, 其实是大周为了稳定区域的局势而付出的财帛。 疏勒国要和亲原也就是为了敲这一笔竹杠。比起来,公主本人更像是个添头。 凌昭下令放火烧辎重,果然吸引了贼人。许多贼人转去救火。 凌昭带着众人, 趁机突围杀了出来。 一众人在夜色里奔逃,能逃出来的都抢到了马, 黑夜里的马蹄声叫人心脏难受。 一开始还有追击的。这边仓促逃亡, 没有弓矢,只能近战。 凌昭为了让林嘉假死逃脱更保险,调集了三十多位青城派的门人随他西行。不料用在了此处。救了命。 一行人终于甩脱了追击,在暗夜里奔逃。 林嘉觉得骨架都要散了, 又感觉到凌昭的马速慢了下来。 她转头看, 有几匹无主的马习惯性地跟着他们的马一起跑出来了。 她道:“我自己骑马吧!两人共骑, 马受不了!” 空的马有十来匹。双人一骑的也有好几个, 都是好心的兵士救了宫娥。俱都下马, 让宫娥自己骑。 几个宫娥不会骑马, 然也知道此时逃命, 若成为负累,大概率会死。只忍着泪,手抖脚抖地上了马。 兵士把她们的马缰系在自己的马鞍上,告诉她:“抓紧就行。” 倒不用她们控缰。宫娥们含泪点头。 一行人继续奔逃,直到确定完全甩掉了追兵, 安全了。 翻过一处坡地,月光下看到了缎带一样的河流盘旋蜿蜒在地上。众人此处下马,大口地喘气。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起不来。 待取了水喝, 洗了手上的血, 开始清点人数。 逃出来不到二百人,其中凌昭的人有三十余, 随人十来个,宫娥五个,匠人两个,竟还有一个文士。其余一百多人都是兵士,三分之二是钱振堂给的边军,余下的才是京城护卫。 宫娥围住了林嘉,其余人则向凌昭靠拢。 这位和亲副使虽是个年轻的文官,但显然能经事,还能杀人。是他带着众人逃出来的,他的身份也最高,自然众人要向他围拢。 林嘉坐在一棵树下,告诉几个宫娥:“别哭,哭没用。保持安静,别添乱。” 身在如此多的男人的中间,她目光扫过,看到暗夜里有些男人的眼神异样,不敢看她,却盯着宫娥。 林嘉杀过人,她明白杀人会给人来带一些奇异的影响,精神上的或者身体上的。总之眼前其实这些人是在一个不正常的状态。 她轻声说:“别引人注意。别单独行动。若要如厕,我们几个人一起。” 宫娥们闻言瑟缩,愈发向她靠近,紧紧地不敢离远,也不敢哭。 黑夜里看不太清,偶尔有反光的眼睛,许多粗重的呼吸。血腥气还弥漫着,叫人害怕。 低沉诡异的气氛在黑夜里弥漫,凌昭当然能察觉出来。 幸逃生者中,有两个总旗,数个小旗,此时都围在他身边,等他下达指令。 凌昭立即道:“先整编,十人一旗,各旗聚在一处。” 他又将自己身边的江湖人分派出去,每旗一人。 他命令:“若有异动,就地格杀。” 若有哗变,先杀领头之人。此时此刻,控制局面最重要。 一百多兵士重新整编,分了小旗,每个小旗聚成一堆,泾渭分明。规则两个字顿时就发挥了它的威力,刚才弥漫在暗夜里蠢蠢欲动将要释放的东西就被压回人的心底深处去了。 林嘉看着那些异样的眼神都消失了,人重新回到了规则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马姑姑和另两个人过来,也不说话,只围在了她身边。 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秩序开始恢复,有人下达命令,众人心里便有了主心骨。 很多时候,多数人是不愿意用脑子的,更习惯于习惯听从别人的命令行事。 总旗、小旗们在熟悉的编制里,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行军的细事不需要凌昭安排,自有他们履行职责。篝火升起来,驱逐了黑夜的寒意。 更让人安心了。 许多人的肩膀都松了下来。 只暗夜里又响起了沉闷的、被堵住了嘴巴的痛呼。 宫娥瑟缩起来,马姑姑道:“审俘虏呢,别怕。” 林嘉问:“抓了活口?” 马姑姑道:“是,大人下令抓的。” 林嘉点点头,垂下眼,不再多问,等一个结果。 那边的痛呼声消失,进入了询问的阶段。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嘉抬眼望过去,总旗和小旗们又聚在了凌昭身边说话,显然在沟通信息。 最初的刺激、惊惧感都过去,许多人就地而卧,恢复体力。 终于凌昭走过来了。 宫娥们让出地方,与马姑姑坐在一起去。 凌昭来到树下,坐在了林嘉的身旁。 林嘉抱着膝盖看着他,等他说话。 “疏勒王死了。”凌昭道。 疏勒王也算是西疆的枭雄,西疆最让大周忌惮的就是他。 这样的男人醉酒后摔倒,脑袋磕在地上的尖石头上,死得不太合他的身份与能力。 “二王子未归,大王子趁机夺权。”凌昭道,“二王子归来,被大王子伏击。二王子逃脱了。” “王庭被大王子清洗过,已经在大王子的掌控之下。但二王子有得力的舅舅们,去搬了救兵。又有一些部族认血统,脱离了大王子,投向了二王子。” “疏勒因此分裂。” 林嘉没想到是这样,她问:“那偷袭我们的是大王子?” “不是,疏勒正内战,如火如荼。大王子二王子都没有功夫管我们。”凌昭道,“刚才拷问出来,偷袭我们的原来是于阗。” 林嘉愕然。 因为于阗不是大国,常跟着疏勒一起犯边,跟着敲边鼓,跟着喝肉汤。 “弹丸小国。”凌昭咬牙,“敢犯大周使团。” 林嘉明白了。 疏勒忙于内战,无暇顾及和亲之事。但于阗听闻了这事,又知道疏勒的情况,便起了贪心,想劫下和亲团,抢了嫁妆。 最好连公主一起抢了。 大周在西疆一直奉行绥靖政策。把这些小国的胆子也养起来了。 西疆幅员辽阔,国家、部落之间的消息并不灵通。于阗想着趁夜偷偷干一票就跑,无人知道,闷声发大财。 没想到凌昭逃亡之际,还抓了活口,问出了真相。 林嘉问:“那怎么办?”凌昭没回答,他黢黑的眸子望着远处大地与星空交汇之处,只沉默。 许久,他才道:“先休息。” 林嘉以为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便不再多问,和衣躺下。 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是凌昭解下了自己的外衣,给她盖在了身上。 林嘉伸出手去。 凌昭就盘膝坐在她身旁。她摸到了他的手,凌昭握住了她的手。 林嘉安心,沉沉入睡。 只没想到,第二日在晨光里醒来,竟还握着他的手。 林嘉一惊,撑地坐起来,果然凌昭还是盘膝坐着,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眼睛里都是血丝。 “你没睡?”林嘉惊问。 “睡了。”凌昭回答,“醒了。” 林嘉从未见过凌昭这个样子,她知道眼下必是凌昭的艰难时刻,她也不去追问。 反正不管接下来怎么办,她都和他在一起。 众人都醒了。 凌昭离开林嘉,过去和总旗、小旗们说话、商议。派了斥候向各个方向打探。 士兵们开始寻找食物。此处有河,河里有鱼。更有许多野物,藏在草丛、土洞里。 边军逮这些东西十分熟练。很快,到处都有了烤肉的香味。 季白给林嘉等人送来了食物。 闻着很香,只没有盐,吃起来不大好。但这种时候,谁还顾虑这个。 林嘉一口一口地咀嚼咽下去,填饱肚子,恢复体力。 今天必然是还要赶路的。 吃完饭,斥候们先后回来了。 往回打探的斥候收拢了一些自己逃出来的散兵。据他们讲,辎重、妇人、匠人、随从,都被抢走了。 旁的探子探明了道路。 凌昭和那边的几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最后,有些人拔刀跪下了,好像起誓的样子。 那些人是边军的总旗、小旗。 林嘉凝眸望着。 很快,凌昭过来:“我们启程。” 林嘉问:“回大周吗?” 凌昭道:“对。” 林嘉松了一口气。 马牵过来。 林嘉上马,问:“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跪下?” “为了让我们放心。”凌昭道,“起誓定会护卫我们回大周。” 林嘉总觉得……不是太对。但眼下真不是啰嗦的时候。 散兵收拢,也编入小旗,如今队伍有二百多人了。 纷纷上马,东归。 来的时候车队很长,辎重太多,人员也太多,速度要慢很多。 回去的时候不知道该说是撤退,还是逃命。没有辎重一路奔驰,速度快得多。 走了两日,遇到一个小部落。凌昭的人去那里交换了些盐,又换了羊皮纸和炭笔,一些食物和衣裳。 林嘉和宫娥们得以找一间帐篷,擦了个澡。 士兵们路上跳进河里就洗了,她们女子却没办法。身上有汗有血,只能忍着。 为了节省时间,在这里也不敢沐浴,匆匆擦了一番,已经觉得舒服了很多。 又换了部落里交换来的衣服,比她们自己的衣服更方便骑马。 林嘉好奇问:“拿什么换的?” 深夜逃亡,大家都空着手。 季白道:“原是为着那个事,准备了金叶子,交给了安排好的那几个人,以防路上万一。他们几个怕丢了,干脆都缝进衣服里面,贴身穿着。” 所谓那个事,就是林嘉死遁的事。没想到用到这里。 凌昭来了,问:“你那块锁片可还在?” 林嘉从衣领中扯出来:“在呢,怎了?” 凌昭道:“给我吧。” 他说:“我的给你了,你的也给我。我也带在身上,或许殿下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庇佑我一下。” 说的是淑宁。 听着像是个劫后余生的玩笑。 世间物都是身外物,只有这两块锁片对林嘉还有些意义。 她便解下了淑宁留给她的那一块给凌昭放在手心里:“好,我戴你的,你戴我的。” 凌昭一笑,握住手心里的锁片,转身出去了。 脱离了没有味道的烤肉,众人又走了两日,在一处地方停下。 林嘉问:“不到修整的时间吧?为何停在这里。” 凌昭看着她,终于说了实话:“因为我和你,要在这里分开。” 林嘉愣住。 凌昭道:“嘉嘉,我需要你为我做几件事。” “第一件,我给你四十兵丁,再给你二十护卫,季白和马姑姑都给你,你东归。往甘肃镇去,钱振堂行辕在甘州卫,你去找他,把我的信带给他。我信中写明了疏勒情况。” “如今疏勒内战,于大周正是好时机。趁此时出击,定能重挫疏勒,便不能一鼓作气灭之,也能改变西疆局势。于大周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二件,信芳在甘州卫,原是等着接应你,如今正好。第二封信,你交给他,令他即刻赶回京城,呈给太子。” “因西疆,从先太后时便一直以安抚绥靖为主。钱振堂恐无胆量把握战机。我的信直接呈给太子,若太子能说服陛下,或许还能赶得上。” “第三件,我料钱振堂无胆。或他有胆,我亦担心西疆兵力。又实是不甘心这么好的时机就这样错过。你把余人放在甘州卫,带着护卫和季白,往北疆去,找定远侯沈赫城,把我第三封信交给他。” “沈赫城有军神之称,他最知道何时该战。他若有胆量出战,或许能在西疆扭转乾坤。” 林嘉问:“那你呢?” 凌昭道:“我不能走,我得留在这里,观察情况。” 林嘉的心揪起来:“所以你要走我的锁片。” “嘉嘉,不要试图说服我。”凌昭凝视着她,“别的事,我都可以与你商量着来。但这是国事,你未有公职,不该插口。” 林嘉低下头去,几滴眼泪落在鞋面上。 她随即抹去眼泪,抬头道:“好,我不乱插口。你交给我的事,我会都做好。” 一直以来,都是凌熙臣在为她做事,在照顾她。 终于,她也有能为凌熙臣做的事了。 第 166 章(不遂) 凌昭凝视着她, 眼中现出温柔笑意。 “路上听季白的安排,该交待他的我都交待好了。” 凌昭道:“你须知道, 最坏的情况,是回去京城, 和太嫔相依为命。” 林嘉眼泪流下来:“你在这边会有危险是吗?” 凌昭道:“别担心, 只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而已。” 林嘉道:“我不想再回去做什么公主县主了,说不定以后,又会拿我去什么地方和亲。” 凌昭道:“那就让季白报你在路上病逝,隐姓埋名地回去, 只联系太嫔, 悄悄在京外置办宅子, 安静生活。” 他强调:“ 只是假设最坏的情况。” 凌昭平时不是这样说话反复啰嗦的人。但眼前情况特殊, 可能就会与平时不同。 林嘉心头闪过疑惑, 却没有抓住直觉。 她只点头:“好。” 凌昭的目光格外地温柔。 他想再多看她几眼。 他想亲亲她的面颊和嘴唇, 将她拥在怀里。或者哪怕伸出手, 帮她理一理微乱的鬓发。 可他的手抬起来,便又放下。 因此处是旷野间,大路岔道上。他们与士兵虽隔得远,不会被听到谈话内容,但那么多双眼睛都正看着。 所以没有拥抱, 没有吻别,甚至从离开京城就没有再牵过手。 两个人就在此处分开,各奔了不同的方向。 一日后, 林嘉看到了嘉峪关。 “我乃义德公主!奉圣命和亲疏勒, 有紧急军情要面见甘肃总兵!”她前不久才出嘉峪关向西和亲,没想到这样回来。值守的将军也是大吃一惊。 验明了身份, 奉上了热水热饭干净衣裳。林嘉终于洗了个澡,也终于在正经的床上睡了一觉。 第二日立即启程往甘州卫去。 待到了甘州卫,见到了钱振堂,钱振堂大吃一惊:“殿下怎么回来了?” 林嘉呈上了凌昭的第一封信。 钱振堂看完信眉头就拧起来了。 林嘉的心当下便是一沉。 钱振堂看完信问了许多情况,林嘉都清楚地回答了他。待知道兴王死了,钱振堂感觉头很大。 再问清凌熙臣没跟着回来,他头更大,责备道:“他留在那里能干什么,就该回来领罚。” 领罚二字划过林嘉心头。 她其实隐约意识到,和亲失败,使团遭袭,凌昭可能要受到责备或惩罚,承担责任。 只一直还没法腾出脑子来细想这个事。 且内心里又觉得,使团遭遇偷袭,并非是我们没有把事情做好,而是外来之力的破坏。此为不可抗之力,怎该由我们承担责任。 林嘉这个思想,纯是普通人自然而然的思维。 她虽也在凌府读过书,但女子读书和男子读书,终究不一样,此书非彼书。 男子读书,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之道,学的是修身齐家,经世济国。 女子读书,读女戒,读诗词,读的是三从四德和闲情雅致。 接受的教育不同,自然思维的模式就不同。 林嘉忍住气,问:“凌大人信中所写,钱大人看到了,请问大人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钱振堂道:“军国大事,殿下不必操心。殿下在此休整几日,我安排人护送殿下回京。” 林嘉听了,便知道凌昭对此人的估测都是对的。 她道:“我身负和亲使命,疏勒之事,正该操心。大人可会出兵?” 钱振堂斜眼看她。 不知道这个公主是哪来的。钱振堂弄不清京城里到底有多少宗女贵女,但皇帝只有三个闺女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皇帝若新添子嗣,哪怕是公主,邸报里也会说。既没有,就说明还是那仨。 眼前应该就是个宗女。且被推出来和亲,也不可能是什么受宠的。 钱振堂好歹是个封疆大吏,不至于怕个宗女。且和亲失败,她这公主头衔不定还能不能保得住呢。 “殿下既来和亲,便该知道陛下态度。打不打,岂是我说了算。西疆的情况,我自会发军报回京城,由陛下和内阁裁夺。”他讥讽道,“和亲既未成,便不关殿下的事了。殿下只管平平安安回京城去,开开心心与家人团聚就是。” 至于最后一句“以后嫁个好夫婿”想想有点小家子气了,忍了没说。 林嘉唇角紧抿,内心焦灼,问:“那凌大人怎么办?” 凌昭就带了那么一点人在塞外。 钱振堂道:“他自己不肯回来领罪,我能怎么办。” 林嘉问:“可否派兵接应?” 钱振堂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他在哪?” 林嘉哑然。 塞外天高地远,疆域辽阔,且他又是不停移动着的。不似城市有街道有坊巷,给个地址,便不是太详细的,打听着也能找到。 塞外是真的……没法知道他人在哪里。 他若自己不主动回来,便是接也没法接。 心里明白此人没法争取,没再与他多费口舌。 林嘉道:“我不在此停歇了,下午就出发。请大人为我准备补给。” 钱振堂道:“殿下何故匆忙。车驾仪仗卫队,准备起来都需要时间。” 林嘉不想告诉他自己是要去北疆找那位赫赫有名的沈侯,她眉毛倒竖,叱道:“本宫在此担惊受怕,这等乡下地方一刻都不想停留!我要回京城去!” “我也不要车驾、仪仗,我要骑马赶回去!钱大人给我准备路上所需补给即可!” “卫队我自己有,我带回来六十人,大人的人还给大人,我还有四十多人,不需要钱大人另派人。” “我现在就要走!一刻也待不了!谁也别想拦我!” 说到最后,一派贵女骄横模样,直如撒泼。 钱振堂脑子里现在想的都是怎么给皇帝汇报西疆的事,也巴不得林嘉这个麻烦早点走,何况不用准备那些根本是为他省事。 钱振堂捏着鼻子答应了。 林嘉和季白出到外面,见到钱振堂派给她的人,对季白道:“我们下午就出发,上路需要准备什么,你与他说。” 她顿了顿,道:“一切从简,尽量求快。” 事有不遂,季白心忧如焚,面沉似水。 林嘉虽看到他脸色,但觉得此时担心凌昭再正常不过,没生出旁的想法。她又问:“怎么联系信芳?” 季白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他了。” 原来凌昭安排信芳留在甘州卫,原是预备着给林嘉死遁做接应的。 他每日里都蹲守城门处等着,想着林嘉等人必是裹着头脸,不引人注意地进城。 哪知道今天城门一开,林嘉一行几十人踏着烟尘滚滚就疾驰进城了。信芳都傻眼了,知道事情有变,忙追了过来。 待季白与钱振堂的人交待完,林嘉与他一同去见了信芳。 林嘉把第二封信交给了信芳:“要交给太子,要快。” 季白道:“若要快,跟着走军驿最快。” 因钱振堂肯定也要往京城发军报,若跟着他的军报走是最快的。 林嘉问:“那为什么他交待要给信芳?” 因凌昭不可能想不到还有更快的方法。 季白一噎。 林嘉也并非是呛他,林嘉纯是就事论事地提问。因她答应过凌昭,会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凌昭便是交待的让她给信芳,她若要改变,必须得弄明白可以不可以,不能只凭自己的想法。 她是女子,很多外面的事情不懂,必须得发问。 季白已经先想明白了:“因是指定给太子的,若走军报,陛下就会知道了。” 他这样一说,林嘉明白了。 因凌昭必定主战。皇帝却想绥靖。她会被送来和亲就摆明了皇帝的态度。 钱振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有皇帝的命令根本不会出兵。 西疆的绥靖政策是先太后时期就定下来的,现在的皇帝也在执行。 钱振堂若出兵,可能有功,但也可能有过。 但不出兵,不会有过。 一个执行了十几年绥靖政策的总兵,必然会选择宁无功,也不愿意有过。 所以凌昭的信只给太子。 必是想要说服太子,推动太子去影响皇帝和朝堂。 林嘉问信芳:“你这边还有人吗?我还要去北疆,这里还有些人不能一直跟着我,要放下。” 几个宫娥,匠人、文士她都带回来了。但这些人太耽误速度。 她要加快速度去北疆! 若是沈侯肯出兵,凌昭在塞外或许就安全了。她实在是很怕他出危险。且又怕若大周不出兵,他就一直苦等着不回来。天辽地阔的,也没处去寻他去。 信芳道:“我这边没人了。” 因他要接应的是假死的林嘉,原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林嘉沉吟了一下。 凌昭给了她四十兵丁,二十护卫。四十兵丁里一半是钱振堂的人,一半是从京城里跟来的。护卫是凌昭身边的江湖人。 钱振堂的边兵还给他,林嘉手里还有二十兵丁,二十护卫。 林嘉很快就做出决定:“二十兵丁都留下给他们,慢慢回京城。季白,他的人你熟悉,挑两个沉稳的留下给他们带队,盘缠也给足。再给信芳两个人,不,多给信芳几个人,让他们护送他回京送信。” 季白无二议,立刻点头。 信芳有些诧异。 因凌昭身边的江湖人,都是为着保障林嘉的安全。对他们来说,林嘉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林嘉分了人出去,季白竟然毫不反对。 但季白的脸阴沉着。 应该是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但此时也不方便问,或不方便说。 最终决定,二十兵丁留给宫娥们,再给他们两个护卫带队,慢慢回京城去。 分四个护卫给信芳,护送他赶急路,给太子送信。 最后,林嘉只带季白和十四个护卫,一共十六人往北疆去。 信芳带着人就走了。钱振堂也派出了信使。一前一后地都往京城去送信。 季白复又去与钱振堂的人交涉,给宫娥们要车马。 林嘉一个人在客房里。她知道自己该休息,下午还要赶路,可脑子里怎静得下来。 待季白回来,林嘉道:“季白,我们走水路!” 季白惊诧。他犹豫道:“这里我不熟悉。” 季白只是仆人,他是做细务的,需要主人给他明确的指示,他照着指示去办事。 若在京城或金陵都没有关系,都是他熟悉且有人脉的环境,他的能力就会被环境增强。 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季白两眼一抹黑。若不花些时间去研究、去找人请教,一时半会许多状况弄不清。 所幸,这些需要付出的功夫,凌昭和林嘉都替他省了。 “这里有托赖河,向东流。现在正刮西北风,正是顺风顺水。”林嘉说。 【顺风顺水的话,速度会比骑马陆行快出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凌昭指着舆图说。 路上,为了能和她相处。每日里他都令人支起小帐,在里面一个教一个学。 众目睽睽之下的独处时光。 教学并不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是真的在教,真的在学。事实上,他们两个都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一个博学识广,一个聪敏好学。在别人看来枯燥的事,对他们二人来说津津有味。 异族语言,山川地理,边疆局势,历史由来。凌昭也不局限于什么,皆是随手拈来。 林嘉总是听得眼睛发亮。 只当时两个人都想不到,仅是当作“知识”学的东西,会这么快就落到实践里。 第 167 章(诓骗) 季白没有能力决定该怎么做或者该怎么走。但一旦林嘉做了决定, 具体到找船、雇人之类的细务,就是季白擅长的领域了。 用过午饭,安排了诸人, 林嘉一行十六人连着马匹都登船出发。 自西向东,地势有落差, 西北风正刮, 真个顺风顺水。 五日后在河道转折处登岸,又换马。 定远侯沈赫城一人提督四镇兵事,掌十五万铁骑。他的行辕在延绥镇榆林卫。 林嘉上岸,奔驰了两日, 终于到了榆林卫, 直奔大都督府, 报了名号。 沈赫城听了禀报不免诧异。因“义德公主”的名号, 前不久刚刚从邸报上看到, 还有印象。 只这公主怎么出现在此?她此时应该已经抵达西疆塞外, 和亲疏勒才对。 沈赫城猜到西疆可能有变, 问:“公主殿下在哪里?” 他的脚步声重,到了门口,林嘉听到,便站起来。 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 现在虽不年轻了,却铁血阳刚。身上的气势仿佛凝成了有形之物,令人下意识地想低头。 林嘉已经见过皇帝皇后太子亲王, 但见到沈赫城的时候, 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经历过西疆的血火之夜,她见到沈赫城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一定杀过很多很多人。 因杀过太多的人, 经历过太多的战阵,才磨炼出如有实形的气势,和锃亮逼人的眸子。 但那双锃亮锐利的眼睛从进来后便一直盯着林嘉,目不转睛。天下闻名的定远侯好像被人定了身,一动不能动。 直到林嘉上前一步:“可是沈侯爷?” 沈赫城盯着她,问:“义德公主?” “正是。”林嘉道,“侯爷或已知,我奉圣命和亲西疆疏勒王庭。西疆如今生变,这信是和亲副使、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凌昭凌熙臣手书,详情都在其中,请侯爷速览。” 她说着,将那封信举到沈赫城身前。 说是信,却并不是薄薄一张。因当时是在一小部落换的羊皮纸,也并没有信封可装。为防水,信纸折叠,外面包了厚油毡,又系了麻绳。 拿在手里,便不是一张,而是一包似的。 沈赫城接过信包,却盯着林嘉,问:“敢问殿下,是宗室哪一支?” 林嘉忍住急躁的心,道:“我非是宗室,乃是兴王义女。” 见沈赫城露出诧异神情,林嘉沉住气,道:“请沈侯先看看凌大人的信。西疆的事,真的很急。” 季白站在后面,只垂着眼,沉默着。 沈赫城走到里面转身,拆开了信包。解开油毡布,捏到羊皮纸,便察觉到,信纸里还裹了东西,打开,一枚几快忘记了的玉锁片映入眼帘,滑入掌心。 岁月仿佛扑面而来,尘封的记忆唤醒。沈赫城猛地抬头,目光射向林嘉。 林嘉也是呆住:“我的锁?怎在信里?” 林嘉忽然,心中生出非常不对的感觉。 那锁片明明给了凌昭,怎会包在这封信里! 沈赫城握住锁片,一目十行地看完凌昭的信,狠狠捏住了羊皮纸,喝道:“都下去!” 厅中只剩下沈赫城、林嘉和季白三个人。 沈赫城盯着林嘉,那目光似是想穿透她的面孔,看到另外一倩影。 林嘉的心中,升起了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觉得有什么很糟糕的事正在发生。 沈赫城盯着她,嘴唇动了动,问:“你是淑宁的孩子?” 林嘉的头“嗡”地一声。 因这一路,凌昭提了“定远侯沈赫城”太多次了。以至于林嘉都知道了他的许多信息。 只林嘉早就放弃寻找父亲的念头,全没往那里想。 可现在回想起来,凌昭告诉她的那些信息—— 伯府庶子,卫戍边疆,至今未归,连自己的嫡长子都未见过一面。 时间、身份全都对得上。 甚至连他十余年未曾现身的原因都对得上。 一个真相呼之欲出。 问题是,林嘉根本就不关心这个真相,也不关心眼前这个男人与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嘉关心的是:“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不该是西疆之变吗? 沈赫城凝视着她:“你持信而来,不知道我是你的生父?” 仿佛,一阵细风拂过面颊,轻轻地,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顶多小小涟漪。 林嘉唇角紧抿:“我持信而来,是因为疏勒王身死,两王子内乱,疏勒分裂,正是大周战机。凌熙臣恐甘肃总兵钱振堂错失战机,故托我将消息带来给沈侯 ,望沈侯能出兵疏勒,趁机靖平西疆。” 沈赫城惊讶,这个女儿流落在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他道:“信里写的不是这些。凌熙臣写信给我,告诉了我你是谁。将你托付给了我。” 【沈侯赐启: 林氏嘉娘,从外祖母姓,绍文二年三月诞于淑宁公主府,生父不知何人。时为驸马所察,主托于宫娥,潜逃江南。 既触怒太后,主暗囚于府,郁郁而终。嘉娘长于金陵凌氏,寄人篱下,人生坎顿。及笄而嫁,未半载又相离。 太后薨,上来寻使归,血脉重逢。借称兴王义女,封义德县主。 逢疏勒来求,进义德公主,使和亲。 主遗女一锁,疑为嘉娘生父之馈。忠勤伯府之记,赫然其上。 君侯若是物主,望怜弱女,尽父责。君侯若非斯人,亦是同族长辈,望代寻其父。 使女有族,人有靠,魂有依。 西疆有变,吾陷于此,或不能归。 嘉娘为吾爱人,托于君侯。 生还为人,或陷而为鬼,人间泉下,凌熙臣顿拜万谢。】 刚才进门第一眼,看到这位公主立在堂中,虽风尘仆仆,衣摆都污了。可沈赫城一看过去,还以为见到了那个人。 当年有位贵女惊马,他上去救了。许多贵女喝彩。一回头,于许多美人中间,一眼便看到了美人中的美人。 淑宁公主。 只他一个伯府庶子,不配尚主。不管有过怎样的情愫,偷摸的相会,最终,她出降权势赫赫的宣平侯府。人皆羡慕,道是太后宠爱,才降给自己的娘家。 他也遵从嫡母之命,娶了出身差不多的妻子 只冥冥造化,实难预料,最后竟是他承了家中爵位。只内阁要他以为国戍边为交换。 其实便无内阁这要求,他也必定会奔赴北疆。一身武艺,怎甘老于后院,一生碌碌,无所建树。 只这一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或许就马革裹尸也说不定。未经过战场真章,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战神再世,还是纸上谈兵。 那时候太年轻了,没管住自己,终是又去见了她。馈以那枚自幼戴在身上的玉锁片,若身死,与她留个念想。 本就该走了,转身的一刻,她细细的手指捏住他指尖,便令他走不动。 至今都记得她的眸子,缠绵情意,如诉如泣。 终是有了一夜露水,第二日奔赴了边疆沙场。 一晃眼便五年过去了,他功成名就,以战封侯。一个庶子,证实了自己果然是战神再世。 妻子在家抚养他从未见过的长子。那孩子是在他离开后才出生的。 嫡母却疯了,几次欲要对长子下毒手。 因嫡母最初的打算,是想让庶子先顶上去,待日后孙儿们长大,再想办法让叔叔把爵位还回来。 谁知道他却封了侯。 那个二房的侄子们也有可能继承的“忠勤伯”的爵位没有了,新的“定远侯”的爵位是他自己挣出来的,只有的他子嗣才有资格继承。 妻子没办法,写信求助。他派了亲信回去。 这亲信以前是他的长随,也是唯一知道他与淑宁公主之事的人。亦和他一样,五年没有回去过了。 武将征战在外,十年二十年不归,历来如此。 到了一定的级别,父母、妻子和嫡长子便默认要留在京城,扣在皇帝的手里。他便已经到了这样的级别。 嫡子不能离京,只能派人去保护。 亲信回去了。几个月后,他收到书信,大多写的是家里的事,有亲信坐镇保护,家里终于太平了。 只书信最末,轻轻提了一句,听闻淑宁公主四年前已病逝。 他看到最后一句,呆了许久。 原来世上已无斯人,香魂一缕,已经散在了人间,只在心底留下一点记忆。 男人还有家要养,有仗要打,有人生的路要继续往前走。 偶尔她的倩影也会突袭心头,便叫人怅然。只这些年,已不会了。 过去了,淡忘了。 可这淡忘了的过往,在看到林嘉的刹那,扑面而来。 因这位义德公主生得实在太像淑宁。 故沈赫城忍不住问她,是宗室哪一支。他猜想或许是皇帝近支,血缘相近,所以才会如此肖似淑宁。 却不想,这是淑宁以命为他遗下的骨血。漂泊十余年,被一个叫作凌熙臣的人送回到了他身边。 【既触怒太后,主暗囚于府,郁郁而终。】 沈赫城眼眶酸痛。 年轻时的一个忍不住,害了卿卿性命。 若那夜不去告别,或者当时若能忍住,其实等过些年,终会彼此放下,一个血统尊贵,一个功成名就,大家都能过得好。 只世上,没有后悔药。 林嘉并不想去了解当年都发生了什么,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便重新翻出来也没有意义。 她只背后发冷。 凌熙臣知道她的生父是谁,他一封书信将她诓到了这里。 “他为什么骗我?”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问的是季白。 季白只垂着头。 林嘉想起那些拔刀跪在他面前的边兵。 他说那些人是立誓要护他们回大周。骗人!骗人! “季白!”林嘉指尖发颤,声音也发颤,“他留在西疆,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要做什么,不仅要将她支开,甚至还要将她送到生父身边托付? 季白的眼泪流下来。 他跪下:“大人命我,待殿下发现之时,将他的话转达——” 【国辱臣死。】 【我奉陛下与太子之命,持节西来,使团却遭劫杀,辎重尽失,随人被俘,护卫遭戮。此乃国耻。】 【不为大周洗刷此奇耻大辱,我身为使臣,无颜东归,唯有在嘉峪关外自尽谢罪。】 那时候林嘉和宫娥们在毡房里擦洗。 凌昭把季白叫去,交待了以后的事。 他说,季白,最好的情况,沈侯是她生父。如此,便我不在,她也有了依靠。 最差的,让她回到太嫔身边。虽不缺衣食,只恐她招人觊觎,无人相护。 林嘉的眼泪流下来。 若凌熙臣死了,的确世上无人护她。太嫔并不具有这样的能力。 四夫人背靠凌家,或许有。但他的儿子因护送她而亡于西疆,她怎能不恨? 便她大度不恨,林嘉有事,也没有脸去求四夫人庇护。 所以他要把她托给一个能让她依靠的人。 季白道:“大人并非存心欺瞒殿下。这事是临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才查到的,根本来不及与沈侯求证,并不能确认。若只是误会,大人不想殿下先期望再失望,故决定待疏勒之事解决了,再来与沈侯确认。只后来发生的事,全不由人意控制。” 林嘉道:“他留在西疆,到底是要做什么?” 季白抹去眼泪,抬起头,咬牙道:“大人他,要去借兵。” 她会想明白的。 我若就这样回去,便是罪人,令大周蒙耻。 我是必得去的。 只我知道她,她若知我要做什么,大约会留下和我共死。 那不行。 殉死从来不是情爱最高的境界,只是世人的误读。 情至深时,便该是—— 不论我怎样,都要她好好的。 大结局(相融) 第168章 “他的确是骗了你。死一亲王, 使团遭劫,这种情况,他的确没法回来。纵陛下宽容, 不令他自尽,仕途也全毁了。”沈赫城在了解了西疆的情况后, 断言, “因为这是他的过错,不是钱振堂的。外敌未曾叩边,钱振堂若出兵,未必有功, 却很可能有过。钱振堂其人, 缩头惯了, 谨小慎微, 没有谕令不可能出兵。” “至于我, 更不可能。” “我受命坐镇北疆四镇, 没有陛下旨意, 怎可能出兵干预西事?” “除非我人头不想要了,才会擅离驻地,擅启战端。” 无有圣旨便擅自出兵或者擅自离开布防区,对沈赫城这样的大将来说,都是形同谋反的大罪。 沈赫城的确是北疆的最高统帅, 但军中还有监军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级别,皇帝的猜疑比关外的蛮族更可惧。 林嘉此时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了匮乏官场常识的亏。 因有些事,是不会在课堂上教的。行举业的男子会懂, 因为他们的学习内容中便包含了各种律例、诏书、规则。 但这一块, 女孩子们是不学的。 真正官宦人家的女儿,会在与父兄的日常生活中细细碎碎地接触到, 是作为常识潜移默化地学习了。 林嘉却只是蹭了凌府的家学,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条件。 凌昭便是吃准了她这一点。 他根本就知道钱振堂不会出兵,更不可能跨界去求助沈赫城。 他给了她三封信,第一封信只是幌子,通知钱振堂不过应有之义。第二封信才是真的,所以要信芳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第三封信纯是为了将林嘉托付给沈赫城。 至于关外之事,他要担起的罪名,他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寻常的官员或者可以回朝领罪,赔了仕途,苟且偷生。 凌昭字熙臣,这个字是皇帝点他为探花的时候亲赐的。他如今是东宫官,他是来替太子探看西疆的。 身上背负着这些意义的凌昭,他的失败不仅是他自己的,也会被记在太子的头上。 他已经无路可走。 “那他、那他是要往哪里去借兵?”林嘉颤声问。 季白道:“大人道,车越国亲厚我朝,他要往车越国去借兵。于阗劫杀我朝使团,这个血仇必须血报。” 可他、可他是个文人啊! 他虽也会刀剑功夫,是青城派的外门记名弟子,可他终究是个文人啊! 林嘉只觉得心脏太难受了。 又难受又无力。 因凌昭的选择她都懂。 但却无法承受,又无力帮他。 这时候,她听到沈赫城道了一句:“这个凌熙臣……” 她倏地转头看去。 沈赫城对凌昭并不熟悉,听说过,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 但文武本不统属,凌昭还年轻。又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疆,八竿子打不着。 最近两次看到他的名字,都是从邸报上。 因如今大家都在关注东宫,詹事府的人员变动就很敏感。凌熙臣在这个时候入詹事府,摆明了是皇帝留给太子的人才,沈赫城便注意了这个名字。 再然后便是最近的一份邸报,西疆和亲。沈赫城当然不赞成和亲,但西疆不是他的防区,他轻易也不会开口乱说话。只和亲使团的副使是凌熙臣。 很明白,他代表着太子。 只在今天,一封信,一份托付,一腔情怀,这个名字这个人便迅速地立体起来了。 沈赫城已经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才华必然是有的,风骨也是有的,只兵事非玩笑,不能只靠一腔热血。不在战场上经历真刀真枪地考验,实在没法说。 当年,多少勋贵子弟奔赴北疆,梦想封狼居胥。多少人倒在贺兰山下,马革裹尸。 太难说。 林嘉闻声转头,看着沈赫城——这个男人有权有势,在战场上赫赫无敌。 他还是她的生父。 她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父亲!” 这一声父亲,令沈赫城五味陈杂。 因刚才,当他承认了是她的生父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没有与他当场认亲,可知对“父亲”其实没有任何期待。 比起来,那个凌熙臣比他这个血缘父亲更重要。 现在,为了凌熙臣,她却毫不犹豫地就认了父亲。 “父亲,女儿自出生以来,未曾有一日在父亲膝前尽孝,实是女儿之过。只女儿终究是父亲骨血,昔年母亲为着父亲才生了女儿,至死未曾吐露父亲身份,以至太后震怒,母亲困死在公主府,太嫔囚于冷宫十数年。” “女儿一生飘零,及至遇到凌熙臣,才魂有所依。” “求父亲,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帮帮女儿,助凌熙臣脱困。” 林嘉额头重重地磕在手背上。 季白也跟着跪下去。 沈赫城凝视着她,道:“你可知道,边将擅离驻地,或擅自出兵他人防区,形如谋反。” 林嘉原先不知道,但现在已经知道了,原也是无路可走,所以破釜沉舟地求他。 闻言,她抬起头:“那请父亲指点我,究竟怎么样才能帮上他?” 沈赫城沉声道:“若无谕旨,大周的一兵一卒,都不会为他而发。” 林嘉抬起眸子,冷静问:“那兀良哈三卫呢?” 这个女儿! 沈赫城眸中精光大绽。 原来她的目标在这里! 林嘉道:“兀良哈三卫虽是羁縻卫,但其实只是盟约,不算是大周兵卒。三卫中,兀良哈部更与疏勒有世仇。值此良机,不若出兵疏勒,既报世仇,又能得利?与兀良哈部有百利而无一害!” 寻常闺阁女子,能说出“羁縻卫”这个称呼便已经难得了。这女儿竟能知悉兀良哈部与疏勒的恩怨关系。 沈赫城盯着她:“这些,谁教给你的?” 果不其然,林嘉吐出了那个名字:“凌熙臣。” 高地上,凌昭用马鞭指着北边,告诉林嘉:【那个方向,就是贺兰山、河套。】 【这里,便是北疆与西疆的交汇点。】 【往北,便是北方诸镇。宁远侯总督四镇,坐镇北疆。往这个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卫。】 【从前,他们常常南犯,如今却成为我们的卫戍藩篱。】 兀良哈三卫其实还在宫里的时候,凌昭给她讲西疆的时候就提过的。只那时候只是简单提一下,讲了一下西疆北疆的大局。 但在路上,凌昭讲了很多关于兀良哈三卫的事,或者该说其实是,他讲了很多北疆的事。 当时林嘉震撼于天远地阔的山河壮丽,听着这些北疆旧事,只觉得生动画面都扑面而来,直听得津津有味,并未作他想。 现在回忆起来,那自然是因为那个时候凌昭已经知道沈赫城可能是她生父,所以已经在提前给她铺垫。 太后荡平了北疆,皇帝病弱,西疆要留给太子。 年轻人自然不会像病弱老人那样只想守成,只想安稳。太子满心里都想有朝一日踏平西疆,立下不世功业。 皇帝还在,这事现在还没法提到朝堂上,但私底下,和凌昭这样同样年轻的东宫官,不知道讨论了多少次西疆的情况。关于能不能驱狼吞虎,驱使兀良哈三卫去打西疆这事,也反复讨论过可行性。 当时,林嘉当作太子与凌昭间的轶事来听的。 这个想法却依旧被沈赫城否决了。 他道:“羁縻卫面向大周,面向我。凡我之命令,皆代表大周。没有陛下旨意,我不能擅自调动三卫启战。” 武将手里握着兵,任何擅动,都意味着对皇帝存在有威胁。 林嘉真的绝望了。 沈赫城看着她的眼睛,都能看出她的绝望。 她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 沈赫城没有说话,想知道这个女儿接下来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林嘉擦去眼泪,道:“我自出生便没见过父亲,今日得见,实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知道自己骨血来自何处。” “父亲赐我骨血,生恩无以为报,还请父亲受我三拜。” 她恭恭敬敬地给沈赫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生恩。 她站起来:“给父亲添麻烦了,望父亲万事安好,福寿延绵,我该回去了。” 到最后,也没有任何怨怼,无论是目光和语言。 沈赫城眸光湛湛,凝视着她。 第一眼,她像淑宁。现在看,像自己。 是的,这个女儿,毫无疑问地继承了她公主母亲的美丽容颜和纤柔体态。 可淑宁美丽却天真,尊贵却柔弱。 这女儿美丽却不天真、不柔弱。 她这头脑、性情,太像自己! 京城的妻子一直在信里反复强调,长子有多么地像他。甚至叫画师画了孩子的绣像给他。但沈赫城从没见过那个孩子,一直很难去体会。 身边的孩子虽是庶子,却从出生就分享着他的富贵和权势,亦没有嫡母压在头上。没吃过他吃过的苦,没经历过他人生的转折和攀登,他们到底是不够像他的。 沈赫城再也想不到,他会在淑宁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 这孩子前半生飘零,吃过苦,遭逢过大变。她虽是女孩子,却实实在在地像他。 果真是他的孩子! 沈赫城嘴角微微扯起,随即敛去,喝问:“回哪去?” 林嘉道:“嘉峪关。” “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我帮不上忙,也不会去关外给他添乱。”她道,“我就在嘉峪关等他。他若能回来,我与他牵手回京城。他若马革裹尸,我去寻他,带他的衣骨回家。” 沈赫城道:“他妄称爱你,还不是送你去西疆和亲。” 林嘉道:“皇帝的命令谁敢违抗?便是父亲也不能。且若不是疏勒生变,于阗偷袭,现在的我已经照他的计划假死脱身。” 中间竟还有这样的计划? “年轻人胆子真大。”沈赫城挑眉道,“假死之后呢?我的女儿就没名没份地跟着他做个外室吗?你可知男人最是易变,情爱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待他厌倦你时,你又往何处去?” 林嘉道:“我与他有不娶之约。我既不能嫁,他便也不娶。至于以后的人心易变,人生何处不是在变?我已经经历过,最是知道。便你怕生变不走这一步,难道就能从此安稳了?我好好地在京城等他来娶,忽地就变成了公主,要被送到塞外去和亲,人生要怎么变,何时变,根本由不得人。” 沈赫城道:“你还年轻,为一个男人,值得吗?留下做我的女儿,以后,你的人生,有我来保证。” 林嘉微微一笑。 “父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了。只一份生恩已足够,我对父亲,没有期望过别的。” 她抬起眸子:“但要说值得不值得……” “父亲已娶,母亲已嫁,却有了我。便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此也是不伦之举。” “有我的代价是母亲郁郁而终,婆婆囚困十余年。却不知道母亲觉得值不值?” “我年纪不大,人生才不过十六年。前十五年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只做该做之事,正确之事,循规蹈矩,唯恐逾越半步便承担不起,万劫不复。” “只如今我却再不这样想了。” “因人活着,肉骨凡胎,有情有欲,便会有冲动不能自已之时、之事。” ”这世上,总有些事,不该做,却想做。总有些人,值得我放下规矩与理智,便付出了性命,也不觉得悔。” 情之一字,使人软弱,使人坚强,使人理智,使人癫狂。 使骄傲者低头,娇弱者勇毅。 使先行遗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亲保重,女儿去了。” 她带着季白,再无留恋地转身。 沈赫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认了父亲,以后,要学着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转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道:“我当然不能擅自调动兀良哈三卫。但草原上又不是只有他们。” …… …… 时光匆匆就过去,已经是十月下旬。 镇北大都督府里,林嘉住的屋子锦绣辉煌,暖暖地烧着地龙。便这样,林嘉还是穿着袄。 十月的金陵,还可以穿夹衣。北疆的寒冷却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长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从前这种时候,草原最是难挨。北疆诸部便会集结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归顺,开了榷市。牧民们需要什么,可以用牲畜、肉干、皮子和乳制品来交换。 但即便如此,那刻在骨血里的好战又怎能按捺得住。好在,今年他们另有去处。 兀良哈三卫如今是羁縻卫,自然要听大周的命令,乖顺地不乱动。 但草原部落岂止上百。既然不能往南,一些部落便集结,往西去了。已经听说了疏勒内战,这时候不去趁火打劫一番,枉为长生天的子孙。 只这里面,有多少是三卫诸部的人,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毕竟草原上最强的部族,都编入了三卫。 甚至这里面又混进了多少沈赫城的部曲,那就只有沈赫城知道了。 她这父亲,那日里便批评她:“倒是懂变通,只还不够圆滑。” 想她一个闺阁女子,怎生跟这些官场老狐狸去比圆滑? 她这父亲,已经给皇帝写了私信,认下了她。 说起来也可悲,世间对男子和女子太不公平。明明是同样的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个女子若有了私生子,必要遭唾弃。她的私生子一辈子都是私生子。 可一个男子有了私生子,世人只笑一句“风流”便轻轻带过了。只要他肯认,私生子也能认祖归宗,冠以他的姓氏。 从此有了宗族身份,有了立脚的支点。 所以少有千里寻母,多见千里寻父的。 “姐姐!” “大姐姐!” 窗外院子里响起少年们清脆的呼声。 很快踩着皮靴的少年们就进来了,都生得英俊,可以想见那男人年轻时的模样。 见到她,他们都眉眼带笑。 林嘉如今有了兄弟姐妹。 嫡长兄在京城,比她只大几个月。庶女们都送到京城给嫡妻教养,沈赫城养在身边的都是庶子。 走在前面的少年是最大的二弟,也才十一岁。后面的三弟十岁。再后面跟着一个小尾巴,才六岁。 家里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年中的时候才得的。 姐妹们很小就被送去京城,少年们其实也没有姐妹们的记忆,对突然出现的林嘉十分亲近。 他们在北疆其实都算是土皇帝的太子一般的人物了。可依然十分向往京城。 听闻林嘉是从京城来的,总想听她说京城的事。 这会又跑过来喊她:“大姐!我们烤肉去!” “今天雪停了,待会我们去骑马打猎!”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太小了,下次带你。” “骗人!每次都说下次!” 孩子多了真热闹。 林嘉忍不住想,若凌熙臣能安然回来,她也想家里有许多孩子。 都长得像他也像她。 只不知,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算算日子,草原那些去趁火打劫的部族应该抵达西疆了。里面暗藏着沈家的部曲,会往回传情报。 林嘉在大雪纷飞的北疆静静地等着。 每日里都会与沈赫城见一面,或者一起喝个茶,或者带上弟弟们一起吃顿饭。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一位是才找回来的大小姐。 虽非嫡女,却也是长女。 林嘉过去十六年的生活沈赫城都问清楚了。 他既已经出手相助,林嘉便敛了锋芒,重又是一个娇软女儿。 娇软的林嘉,无人不爱。她生得与淑宁这样像,勾起了沈赫城许多的回忆。 如今他有赫赫权势,当年无力给淑宁的,如今便都想给林嘉。 有时候补偿别人,也是补偿自己。尤其对那种自微而显、由卑而尊的人。 林嘉耐着性子等,到十一月初,先等来的是皇帝的信。因她留在榆林卫后,沈赫城便给皇帝写信了。 而西疆那边,草原诸部先得集结,再发兵。等到了,沈赫城的人还要四处寻找凌昭。等找到,回信还有路上的日程,且还得再等等。 果然皇帝的信里叫沈赫城不要操心西疆的事,要盯好兀良哈三卫。三卫才降不到两年,要防着他们有异心。 虽则沈赫城的信里说了,是凌昭派人护送了林嘉来寻父。但皇帝的回信里没有提及凌昭,想来以皇帝的角度来看,沈赫城和凌昭的交集只在于林嘉,他们两个本身没有关系,所以怎么处理凌昭的事,没必要跟沈赫城交待。 关于林嘉,皇帝口气也是淡淡的,甚至没有责备沈赫城与淑宁当年的私情。 这是因为中间夹着皇帝厌恶的宣平侯府,相比之下,一对男女的私情就不那么重要了。 且以男人的视角来看,困死了淑宁的是太后和驸马,并不是沈赫城。 皇帝说,既和亲不成,那便收回林嘉的公主封号,只让她以母族血缘继续做一个县主。 但这是私下的沟通,这操作还得等以后,待事情都落定再从官面上执行。 只皇帝一个字都没提林嘉该往哪里去。 “那便是随我们。”沈赫城说,“你既然是我女儿,自然要在我身边,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离开。” 林嘉问:“陛下的龙体可康健?” 沈赫城看了她一眼。 他问:“你最后一次见他,他是什么状况?” “非常不好了。”林嘉道,“两颊都陷下去。没有精气神。” 沈赫城叹了一口气。 当初是这个皇帝插手,才使他承继了忠勤伯的爵位。 并不是说只要是他这个人,到北疆就一定能封狼居胥,并不是。因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 而勋贵子弟入伍,忠勤伯府一个庶子和忠勤伯本人,能拿到的职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顶着忠勤伯的爵位入伍,因品级在那里,纵是个失势的没落伯府,再低也有底线,他从一开始入伍就是“将”。 倘没有这个爵位,他虽是伯府子弟,伯府的恩荫早给了二房的侄子们,他其实只是个白身,又没有人脉可打点,可能就是“骨”。 命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沈赫城展了展手中的信纸,道:“口吻倒是陛下的口吻,只字却不是。” 林嘉嘴角抿紧了。 这说明,皇帝的身体没有起色,可能更糟了,连这种私信都无法亲自执笔。 皇帝身体不好,就更不可能对西疆动兵事。 “我猜钱振堂那里,陛下大概是叫他收紧防卫,一切求稳。”沈赫城道。 林嘉垂下了眼。 “别急。”沈赫城道,“再等两天,那边该有消息了。” 林嘉耐着性子等,又过了几日,终于二弟蹿进了她的院子,猴子似的:“大姐!我姐夫有消息了!” “姐夫”什么的,是沈赫城私底下跟儿子的戏言。因嫡长子在京城从未见过,跟前这个老二便是最长的了。很多事沈赫城都会让他参与,也扔到军营里操练,不让他做不知世事的富少爷。 林嘉有一瞬,呼吸都不敢呼吸。 直到皮猴子笑道:“是好消息,你快去。” 林嘉脚步匆匆地去了。 和她相认也有一个多月,沈赫城第一次看到她失态的模样。他觉得有趣,打趣道:“我的女婿还不错。” 看林嘉直盯着他,他“咳”了一声,道:“他平安无事。” 林嘉身形一晃,从知道真相那天开始,直到现在,整个人才终于松下来。 眼泪都流下来了。 “行了,别哭了。”沈赫城道,“你挺会挑人的。凌熙臣这下子可以回京城了。他实是不错,竟不用我帮。” 沈赫城原是打算借着北疆诸部的遮掩,使其中暗藏的兀良哈部的战士助凌昭找于阗复仇。 不料,竟没用上。 “他向车越国借兵,又跑去哲博泰。因车越国的王后是哲博泰的公主,跟大周也算转折亲。又借到了兵。” “一路上,他又去说服了那些与于阗有仇的小部、小国跟随他,一同去攻打于阗。” “真是没想到,我的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把于阗灭了国。这小子……” 是个狠人。 果然,不经过战场真章,不是谁是将谁是骨。 “一个探花郎……”沈赫城道,“嘿。” 这一声“嘿”里,自然都是赞赏。 一同到的还有凌昭给林嘉写的一封私信。 从这封信里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在车越,凌昭说服车越国王,大周威严受损,亦是车越的威严受损。车越国王因是大周血统,在过去得到过颇多馈赠赏赐,也曾在灾害困难时受过大周的援助接济。便借给他两千士兵。 在哲博泰,凌昭告诉国王,若抢回被于阗抢走的公主嫁妆,分一半给他。哲博泰国王心动,借了他一千五百士兵。 凌昭便带着三千五百士兵上路,警告路经的小国、部族,若不协同讨伐于阗,便视为与于阗合谋。待日后,必剿之。 小国惧怕,便派出士兵给他。 最后,凌昭凑出了六千人的队伍。 “六千人,只要将领不蠢,足以打一场硬仗了。”沈赫城说。 他摸着下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利,恫之以威。” 凌熙臣是个小狐狸啊。 这个女婿不错。 定远侯很满意。 只凌昭信尾说,他暂时还不能离开西疆。 因北疆诸部开始打疏勒了。 疏勒过去是西疆的雄狮,如今分裂成了两只鬣狗。凌昭要替太子看一看,分裂的疏勒还有几成的实力。 因西疆和北疆虽联通着,到底是有距离。北疆诸部并无迁移至此占据地盘的意思。他们就和往年南下犯边一样,主要还是为了劫掠。 吃饱了,口袋装满了,就抹抹嘴回去,留一地狼藉。 像蝗虫一样。 是不可能真的指望他们消灭疏勒的,要彻底解决疏勒,最终还是要靠大周自己。 得等到太子成了皇帝。 知道他平安就好了,林嘉终于能安下心来做镇北都督府的大小姐。 安心地等着他。很快就到了新年。林嘉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新年。便是上一次在京城过新年,也只有她和林太嫔两个人而已。 弟弟们在院子里放花炮。 沈赫城啜着温酒与林嘉说京城的定远侯府的母子俩。 “她是个拎得清的,你不用担心她。”他道,“你大哥……我和他每个月通一封家信。他的文武老师都是我给他找的。他是个沉稳的孩子。” “他以后要承我的爵位,待你回去京城,要与他多亲近。” 林嘉道:“父亲说这些做什么。” 沈赫城道:“给你说清楚娘家的情况,以后跟女婿吵架了,也知道哪能回。” 他挑眉:“你如今不必假死了,姓凌的自然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的女儿才行。” 林嘉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没有和亲的事,他该早把她抬进凌家了。 她的嘴角不由得漾起了笑意。 沈赫城摇头,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会好好地给她准备嫁妆,让淑宁在天之灵也安心。 新年红红火火,大家都盼着灯节。 可灯节还没到,京城的丧讯来了。 山陵崩。 一时红灯笼都撤下收回库里,白灯笼挂上。喜庆的红袄也换成了麻衣,举国哀悼。 为老皇帝祭奠的时候,沈赫城看到林嘉跪在火盆旁,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他问:“在求什么?”林嘉抬起头:“求他来世,有个好身体。” 定远侯双手负在身后,仰望苍穹,长长叹息。 林嘉向来是一个到哪里都能站稳扎根的人。她在镇北大都督府里也过得很好。 转眼就到了新年二月。 天暖和了一点。这暖和也只是相对深冬的酷寒而言的,实际上,对林嘉来说,还是如数九寒天一样的冷。 这日她在烧着地龙的屋里,坐在桌旁看书。忽然有个影子从背后投到了书上。 弟弟调皮,有时候开玩笑会从背后跳出来。林嘉也不回头,道:“走开,别淘气,姐姐看书呢。” 背后那人却道:“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见,却叫我走开?” 书掉落在地上。 林嘉震惊转身。 凌昭负手站在她身后。 黑了,皮肤粗糙了,琉璃美玉般的俊美感减了两分。 棱角却更分明,眉间是经历过风霜雪雨、战阵沙场后的沉凝。 有了几分铮铮之感。 林嘉紧紧地抱住了他! 凌昭也抱住了她。 两个人安静地相拥许久,凌昭轻轻地拍她的背心:“别哭,这就带你回京城。” 林嘉擦去眼泪,但想到他诓骗了她,把她骗到榆林交给了沈赫城,便恨从心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肩头。 凌昭吃痛,倒抽口气,又笑叹。 捧住她的脸,凝视许久。 林嘉的眼泪又流下来。 凌昭低头吻干,可又流了出来。 凌昭喟叹一声,低下去吻住她的唇。 新帝登基,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四月,护送义德公主和亲疏勒的凌昭凌熙臣回京了。 轰动一时。 因他在西疆的经历堪称传奇,竟一人灭一国。 永康帝正年轻,新登大位,便有这样的吉庆之事。整个新朝一扫从前垂暮阴沉之气,焕发出了从未有过的蓬勃生机。 回到京城的凌熙臣,进为国子监祭酒。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大周朝又有了最年轻的国子监祭酒。 他走到这个位子,仕途清晰可见。因翰林院出身的人,在三品之前的最后一个跳板,要么是翰林院学士,要么是国子监祭酒。 在这两个位置上停留过,下一个位置便是侍郎了。 茶馆酒楼里,已经在议论,凌昭凌熙臣,到底多大年纪可以做到侍郎。 当然议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传奇经历。 这经历里,因还有一个公主,又不免带有几分暧昧的色彩。使臣带着公主逃亡,听起来就有几分旖旎。不知道这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那位公主虽然不是真的金枝玉叶,但绝色倾城是真的。 看,这不就倾了于阗。 又说起这位公主,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本是民妇,忽地成了县主,忽地又被送去和亲,忽地又回来了。 因和亲未成,公主的封号撤了,竟又做回了县主,实令人瞠目结舌。 在这些热烈的讨论中,自然不会有人想起死在了西疆的还有一位亲王。 毕竟京中还有很多亲王,也不缺这一位。 议论中的义德县主林嘉已经与林太嫔重逢。 林嘉跪在了太嫔面前:“他叫我替他给婆婆磕头赔罪。”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因这一下,是替沈赫城磕的。 林太嫔沉默了许久,长长叹息。 “是这样的人物,倒也不算辱没了淑宁。” “嘉嘉,你以后安稳了。” 未及半月,京城又爆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闻。 凌昭凌熙臣求娶了定远侯府的大小姐。 这个大小姐却不是那个养在嫡母膝下的十一岁的女孩子,而是定远侯新认回来的遗珠。 这遗珠也不是旁人,竟是就是以民妇一步登天的义德县主。 京城吃瓜看热闹的人,嘴巴都合不拢了。 于普通人家,只羡慕得砸吧嘴。一个民妇,怎能接连有这样的好运呢。 但宗室近支的人家里,却都恍然大悟。 原来,淑宁的“那个人”,竟是定远侯沈赫城。 这当爹的名号摆出来,纵义德县主嫁过一次,如今再嫁翩翩探花郎,也没有人敢嘴碎说一句“不般配”。 永康元年九月,定远侯沈赫城的长女出嫁, 嫁妆是弟弟们从北疆押送过来的。十里红妆,绕城而行,不见头,不见尾。唯见满街的喜庆红色,沉沉箱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 待入了洞房,宾客散去,红烛滚滚,喜帐低垂。 烛光将帐子里也映得通红。 林嘉的脸娇如芙蓉。 凌昭含笑望着她,却忽然泪湿了眼睫。 “嘉嘉,你终成了我的妻。” “我在西疆关外,常想,我若是死了,你以后会不会再嫁给别人。”凌昭道,“我原以为,自己心里自是想你能有良人相伴,白首共老,子孙满堂的。” “可偏每次一想,就好恨,恨得咬牙。” “便告诉自己,凌熙臣,你不能死。” “你得回去娶她。” 人生的事,许多曲折,一言难尽。 只谢苍天,纵颇多曲折,有情人终是成了眷属。 林嘉撑着床,俯身过去,吻干他脸上的泪痕,叹息。 她说:“凌熙臣,其实那时候我在北疆也常想,若你死了,我也后悔。” 凌昭抬眸:“后悔什么?” 林嘉没说话,却推着凌昭的胸膛,将他推倒。 她占据了上方,看着他的眸子:“后悔两个人,明明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却直到生死离别,都未曾皮肉骨血相融过。” 她低下去吻他。 凌昭尝尽缠绵,紧紧抱住怀中人,带着她翻身,移天换地。 红帐微动。 中衣、红袴,刺绣精美的小衣…… 一件件从帐中丢了出来。 红烛哔啵,鸳鸯呢喃。 十指交扣,抵死缠绵。 在天愿为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此情此意,苍天可鉴。 林嘉与凌熙臣,终是皮肉骨血都作了一体。 一同融入了白光里。 【全文完·无番外】 壬寅·端午·袖侧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