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太情切》 第一章 梦中师徒情缘 “拿剑时,大拇指不要紧扣在食指上。只有手和剑之间有空隙,出剑才有余地。我重复多次,你为何屡教不改?” 纯白无一物的虚幻空间,白纱覆面,通身雪白的少年负手而立,眉头微蹙,口吻是磁性中不容置疑的威严。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一旁穿着一身白色睡袍舞剑的女孩连连道歉,手里却收了剑,小碎步走到少年脚边坐下。撒娇似得扯扯男子的衣摆“今晚已经练了许久了,小师傅肯定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嘛。” 一贯如此,明明是自己想休息了,还一副体谅他的乖巧样子 被称作小师傅的少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中却是一刻不曾散去的温柔,挨着女孩的肩膀坐下。 女孩侧头向少年看去,露出了明朗的笑容,眼中尽是崇敬。 少年一身如雪般的飘然白衣,墨色的长发一半拿发冠束在头顶,另一半似墨黑的瀑布,从肩头倾泻,飘逸而俊雅。白纱锁住了除眼睛外的面庞,但只看这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就可想象,这是一个何等丰神俊朗的少年。 女孩不止一次想揭开他的面纱,可终究是没有胆量。 伸出小手,用衣袖给少年擦擦额头的汗珠,笑颜婉婉:“今夜也辛苦小师傅啦!” 可能是年纪还小,女孩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出落成这人间独一无二的绝色。哪怕是在松垮的白色睡袍里,也一点遮挡不住她的妩媚动人。哪怕是在大红色的嫁衣中,也掩盖不住她的清丽。 少年微微低下头凑近女孩的胳膊,生怕女孩手酸。没有开口,嘴角却稍稍柔和。 和以往十一年一样,和小师傅并肩坐在全然空白的虚幻世界,没有山水秀丽,小桥流水,甚至没有对话,可这是女孩一天中最最最最快乐又舒心的时刻。 “宣婉妍!!!!!”刺耳的声音划破了虚幻世界,硬生生把女孩拽出了梦境,扔进了真实世界。 我还没和小师傅待够啊啊啊啊啊!!是哪个杀千刀不长眼的来送死! 婉妍咬牙切齿满怀怒气地睁开眼,就见同样怒气冲冲男孩的男孩已经破门而入,大声叫嚣着:“你这头懒猪又睡到晌午!我白泽家族怎么会有你这种变种成猪的家伙!” 这是宣婉妍的孪生哥哥,宣奕。他一点没意识到危险来临。 宣婉妍拿起枕头,猛地向宣奕砸去,狠狠砸中了宣奕的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警告过你多少遍!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大喊大叫地进来!” 宣奕自知论打架,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妹妹的对手,只得把做工极其精美的绸缎枕头砸在地上,恶狠狠踩着出气:“要不是爹让我叫你去书房,你以为爷愿意来找你!” “爹找我?”婉妍秀眉微蹙,怒气瞬间遇冷。自知逃也逃不过,只得撇了撇嘴,抬手指了指门外“我知道了,你出去等着!” “嘿?”宣奕叉着腰“你这个没教养的死丫头怎么和你哥哥说话呢?” “我要换衣服梳妆,你能不能有点眼色!” 宣婉妍正要跳起来打他,屋门打开了,十几个丫鬟小碎步排着队进来了,手里拿着面盆毛巾一类。 “少爷您息怒,要是让老爷听见您和二小姐大清早又在吵架,肯定不喜。正房给您备了茶点,你先去坐着歇会。二小姐这里,奴婢马上就梳妆妥当。”为首的丫头拦在宣奕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 一听到老爷,气焰嚣张的宣奕瞬间没了气焰,嘴上却是不依不饶:“你让那个臭丫头给我快点!”说着就出去了。 宣婉妍对着宣奕大摇大摆的背影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任由丫头们扶自己起来梳妆,脑海中却开始回想昨晚梦里,小师傅教自己的经略和武功。 从四岁起,宣婉妍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一个男子。到如今,宣婉妍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十一年过去她还不知道小师傅的名讳。 第一次见面,宣婉妍还冒着鼻涕泡打着哈欠,而小师傅也是个声音奶里奶气的孩童。十一年来,她看着小师傅成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小师傅看着她从一团孩气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名动京城天人之姿的少女。 十一年了,变的是彼此的样貌,不变的是小师傅一身飘然的白衣、从未揭开的面纱和少言寡语,喜怒从不动声色的性格。 宣婉妍还清楚记得十一年前的一天,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明明有些紧张,却负手而立气场满满,开口就是不容置疑:“你就是宣婉妍吧。” 那年他不过八岁,却已经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武功超群。眼中是与年龄完全不同的冷静和淡然,时刻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场。 起初,他们只是聊天,在小婉妍的苦苦哀求下,小师傅偶尔也会陪她做做游戏。后来,宣婉妍大了一点,小师傅就每天教她文韬武略,带她练功。宣婉妍也因此叫他小师傅。 回想起婉妍六岁那年。 “塑造天地的是?”小师傅在婉妍汗流浃背地练完剑法收剑时,不经意地抽测。 “是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婉妍气喘吁吁地回答。 “太阴幽荧演化为?” “毒尊沙华与五大凶兽,五大凶兽分别是九婴、裂天兕、梼杌、饕餮、朱厌。” “太阳烛照演化为?” “七大天尊圣族与八大神族。” “天尊圣族与其决赋?” “这个……”婉妍举起了小手,扳着手指如数家珍。 “七大天尊圣族分别是:青龙族司太阳真火、应龙族司三光神水、凤族司紫薇天火、鹓鶵族司神木冥灵、鸾族掌亡魂超度、鸑鷟族司八大星辰、鸿鹄族司玄冥真水。” 小师傅点了点头,有些满意,但仍旧接着考问:“那八大神族及其决赋?” “我白泽族司风、勾陈族司土、滕蛇族司云雾、玄武族司岩、白虎族司天雷、麒麟族司红莲业火、朱雀族司南明离火,九尾狐族司轩辕柏。” 婉妍放下了用来计数的手指,一脸得意之色地看着小师傅,等着夸奖。 “今日算你过关。日后如果我考你昨日的经略你答不上来,教你的招式没有学会,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来看你。”小师傅只是淡淡开口,没有褒奖之意。因为换牙,婉妍听得出小师傅说话有一些漏风。可是口气中的严厉却如此令人信服。 自那日起,婉妍每日白天都刻苦研读,认真习武,生怕晚上小师傅不再来自己的梦里。 小师傅的陪伴填满了她缺少父母之爱的童年。父亲终身追名逐利,无暇顾及儿女。而母亲……宣婉妍也是至今不明白,为何他人的娘亲都是那般宠爱儿女。而自己的娘亲,却连每日见儿女的一面,也是百般不愿。 在其他闺阁小姐做针线,思慕男子时,她一天都不曾懈怠地用功着。晚上还要跟着小师傅学习。 而宣家,是七大神族中最最最智慧的白泽家族。白泽是知道天地间一切事物的神兽。据说是掌管天下所有拥有决赋者的天璇殿神殿的初代圣尊巡猎天下时,在东海之滨遇到了没有在天璇殿千年修行就能讲人话白泽神兽。初代圣尊向他询问天下决赋之事,白泽神兽向圣尊讲述了普天之下掌握决力的兽类、草木类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圣尊命人绘图通告天下,也定鼎了白泽神兽做为天地间最具有智慧的地位。 作为白泽后代,宣婉妍本身就天赋异禀,不管是经略还是招式,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宣奕始终搞不懂,妹妹从未请过老师,素日柔弱的样子像是剑都拿不起,却是文可出口成章,武可将自己两招制伏。 十五岁的宣婉妍在十年夜以继日的学习后,早已学有所成,只待一朝入仕,震撼朝野。 再回神时,镜中的女孩已是淡妆相宜,换上了华贵的绸缎锦衣。 “二小姐,您快去找老爷吧,别让老爷久等。”丫头嫣涵轻声劝说。 宣婉微笑着答应,豪气地跨出门去,中气十足地喊道:“宣奕!走啦!”说罢便自顾自地往前院走去,留宣奕急吼吼地冲出正房,追赶她的背影。 “宣婉妍你这个死丫头你不得好活!” 嫣涵捂嘴轻笑,谁能想到名动京城的第一大美女宣婉妍,其实私底下如男孩子般顽劣。 兄妹两人一路骂骂咧咧地掐架,却在父亲书房前一里地,就默契地一齐整理着装,收敛了顽劣。 进书房门时,宣奕快步上前推开了门,一只手伸出来,柔声说道:“妹妹,你先请,小心门槛。” 宣婉妍微笑着颔首,身若无骨般轻轻扶住宣奕的手跨门槛,柔声轻语:“多谢哥哥。” 真真是彬彬有礼,亲密融洽的兄妹俩。 ------题外话------ 卑微女大学生的小故事分享,会努力努力努力提高写作质量,一定不会始乱终弃的。 这个故事我构思了好久好久,是真的很想给好多人讲讲。 首更三章,以后每天晚上都更新哦! 第二章 高考(国试)前夜 真真是彬彬有礼,亲密融洽的兄妹俩。 屋内,宣郢正在桌后看桌上的公文,见儿女进来便立起身来。脸上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令儿女胆战心惊的严厉。 这宣郢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第一大国天权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三大宰相之首。以足智多谋,谏言有方闻名整个大陆,深得天权皇上钦赖。 “听闻你们二人,大清早就又在吵嚷。”宣郢沉声说道,面色阴郁“可有此事?” “啊?怎么可能!我们兄妹亲密无间,怎么可能吵嚷。我作为哥哥,爱护妹妹还不够,怎舍得欺负妹妹!定是有心之人妄图挑拨我兄妹二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宣奕立刻上前解释,转头看着宣婉妍的眼中,尽是宠爱。 宣婉妍听得胃里翻涌,明明连水都没喝一口,却只想作呕。没想到哪怕是承受了十余年,她还是受不了宣奕这个样子。 婉妍努力压制着想干呕的心情,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芊芊玉手轻轻挽住了宣奕的胳膊,小鸟依人地靠在哥哥的肩上,声音柔情似水:“是啊父亲,哥哥待我如此体贴,我怎舍得与哥哥怄气。” 宣奕瞬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住,却不得不拼了命地努力往上扬嘴角,一副欣慰欣喜之色。 哼哼!宣婉妍心中得意起来,看谁恶心得过谁。 宣郢把手中的书扔在桌上,干咳一声打断两人,声线中尽是威严:“今日叫你们来,是问问你们二人的国试准备得怎么样。明日就要文考了,两日后就是武考。谁要是敢丢我白泽家族的脸,我打断他的腿。” 宣郢虽是对着两个人说话,严厉的眼神却只落在了宣奕身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全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是如何等情地擅长玩乐。不管换了多少名师,仍旧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国试如此重要,儿子当然准备妥当了。”宣奕硬着头皮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这天权国试,是天权国选拔中央高层官员的唯一途径。每三年一次,分为文考与武考。参选者可以都参加,也可以只参加一门。但这国试唯独高官子弟才有资格参加,从十五岁起可以参加第一次,一人终身只能参加两次,不限男女,都可参加。 这文武考又各分为十段。只有单门六段上才有授官爵的资格,段数越高,官职越高。只参加文考,只能做文书一类。只参加武考,只能做武将一类。若文武考都过了,就可以去国家的权力核心任职,如三省六部、都察院一类。若是武考八段以上,便还可以参加锦衣卫的考核。 这三年一次的国试决定者贵族子弟们是否能拜官入仕,是天权国各大家族、高官显贵之流最重视的事情。 “不成器的东西,亏你还是白泽家的子嗣,真是丢尽了我白泽家族的脸!”宣郢看到宣奕就来气,忍不住用力狠拍桌子“你若是能有蘅笠一半的才干,也不至于我年已半百,还为你这个畜生日日生气!” “蘅笠哪里是正常人嘛……”宣奕小声嘀咕,话音还没落,脑袋就被一卷书命中,疼得直揉脑袋。 “你这个……畜生!”宣郢气得直发抖“蘅笠不过是淳于家的外甥!连淳于家的朱雀决赋都没有。你拥有白泽决赋,凭什么不行!!!” 宣婉妍适时地上前为父亲斟茶,双手捧给父亲:“父亲大人请息怒。哥哥的意思是,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比蘅大人更优秀,为我白泽家族争光!” 宣奕倒吸一口冷气,白眼翻到房顶上去。这死丫头又给我挖坑! 也确实不是宣奕妄自菲薄,蘅笠可是天权建国以来最天纵奇才的存在。四年前的首次参考,就拿下了武考十段,决赋都没开就打败了武考第十段的考官,当年锦衣卫的第一高手。随后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层层选拔进入锦衣卫。 要知道锦衣卫,可是集结这整个天权武功最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人物。由皇帝亲自统领,掌天下人的侦查逮捕,典诏狱。是权力集团中,最危险又神秘的机构,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最忌惮的存在。 而当时的锦衣卫高手官拜从三品锦衣卫同知,官职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被十五岁的蘅笠没开决赋就击败了。据说后来那名同知羞愧难当,比试完就亲自向皇上请辞,回归田园羞愧去了。 十五岁入仕的蘅笠,以做事狠辣利落,为人冷酷无情闻名,人送美誉“冷面罗刹”。只要皇上下令逮捕人,还从未失手过。不管被通缉之人逃到哪里去,便是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蘅笠的手心。这个举国百官都忌惮的人物,因为能力超群深得皇上器重,短短四年时间便已经坐到了正四品锦衣卫佥事,开创了少年权臣时代。 最逆天的是,在这个决赋才是至高无上能力的大陆,蘅笠还从未开启过决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决赋是什么。 而且听传闻,这蘅大人虽是冷面罗刹,却生得一张任何女人都会神魂颠倒的面孔。其风雅俊朗之姿,就算全京城的公子哥加起来都比不上,是全京城无数少女的梦。然而这蘅大人却如同身染不可告人的疾病一般,从未亲近过任何女色。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无一不是被提着衣领扔出门去。 “妍儿啊。”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宣婉妍的思路。 “是,父亲大人。”婉妍乖巧地应着。 “你便只是去见识一番,开开眼界,尽力而为便是。你这孩子真是执拗,为父告诉过你不要参加武考,这十几年来都没有女子参加武考。我让你参加文考也不是让你为官做宰,不过是让人知道我白泽家的女儿饱读诗书罢了。你切记不要伤到自己才是。” 切,父亲你就看着吧,我不知道比你那完蛋儿子强个几百倍。婉妍心里暗暗冷笑。 “多谢父亲关心,女儿谨记在心。”宣婉妍右手盖在左手放在身侧,兰花指翘的恰到好处,乖巧地微微欠身行礼。 从父亲书房出来,兄妹两人一齐到母亲史夫人屋内请安。在门口就被丫鬟拦住了。 “夫人昨晚梦魇,这会还在歇息呢。奴婢会告知夫人少爷和二小姐来过,请少爷和二小姐明日再来请安吧。”宣奕和宣婉妍对母亲拒绝见面已经习以为常,史夫人一个月能见儿女们两三面就不错了。 丫鬟说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桃木盒子,打开后递给宣婉妍“夫人特意嘱咐,让奴婢伺候二小姐把药吃了。”说着旁边早有人端来了茶水。 “帮我谢过母亲关怀,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我同哥哥明日再来探望。”宣婉妍微笑着接过了药丸,吃进嘴中,喝了一口茶。 “母亲到底为什么每日都敦促你吃这药丸啊?看看你身强体壮,力能扛鼎,食量大如牛,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啊?”从母亲处出来,宣奕就发问。 宣婉妍一听,恶狠狠往宣奕肩膀上打了一拳:“臭小子,不会说话你就给我闭嘴!” 打完就快步往自己屋里去了。今天也要温习小师傅留下的功课。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自己十岁起就每日敦促自己吃药,哪怕见不到面,也要让人看着自己把药吃下去。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啊,母亲也不说为什么要她吃药。但母亲总不能害自己嘛,婉妍这么想着便乖乖吃了五年。 宣婉妍刚刚跨进屋门,肩膀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揽住,满身戒备的宣婉妍立刻抓住那个胳膊,就要发力把人从后面摔到面前。 “喂喂喂喂!!是我是我别动手!!”后面的人已经双脚离地,赶忙嚷道。 “是你啊……管济恒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从后面偷袭我!”婉妍叉着腰训斥来者。 管济恒揉着被拽疼得胳膊,满脸委屈:“我也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对我下这么狠的手,你知道我是不忍心还手的。” 宣婉妍翻了一个狠狠的白眼:“你信不信你再说这么恶心的话,我就把你摔出宣府!” 管济恒忙凑到宣婉妍身后,给她顺气:“好好好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宣婉妍大摇大摆坐到椅子上,这才发现门边还站着一个人,带着羞赧的笑意看着打闹的二人。 “砚巍!”宣婉妍笑逐言开:“快来坐啊,站在门边干什么?” 砚巍乖巧地坐在宣婉妍身边的凳子:“妍姐姐每次见济恒哥都要动手,我躲远点,免得像那次一样,把济恒哥砸在我身上。” “嘿!你这兔崽子!”管济恒冲上来,被宣婉妍用一个凶狠的眼神制止。再回头看砚巍时,宣婉妍又是一副姨母笑,伸手拍拍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孩的肩膀。 “砚巍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妍姐姐不用麻烦,我来时用过午膳了。”砚巍笑得温和。 “喂!你为什么对我们态度差距这么大!明明少爷我才是管家的少爷!” 管济恒的父亲就是如今天权国的天下兵马大将军,执掌四十万天权将士。管家的决赋是七大神族中的麒麟。砚巍是管济恒父亲某个堂弟弟的儿子,自幼父母双亡,就养在管家。 第三章 是初见也是重逢 第三章 管济恒的父亲就是如今天权国的天下兵马大将军,执掌四十万天权将士。管家的决赋是七大神族中的麒麟。砚巍是管济恒父亲某个堂弟弟的儿子,自幼父母双亡,就养在管家。 从小两家就经常让家里的孩子一起玩,虽然只有宣婉妍一个女孩,但她性格比男孩还虎,和管家的兄弟俩相处得很融洽。尤其是和憨厚羞涩的砚巍,宣婉妍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砚巍待宣婉妍更是如亲姐姐般。 如果不是管济恒从七八岁开始就扬言今后一定要娶宣婉妍为妻,之后成日里把这话挂在嘴边的话,宣婉妍可能会待他更友好些。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找我啊?”宣婉妍亲自给两人斟茶。 “这不是明日便要文考了嘛,我们来给你助威的!”管济恒说着就从胸口掏出一个荷包“这是我从夫子宗祠给你求来的锦囊,保你金榜题名!” 除了宣郢不知道,史夫人不知道,其余和宣婉妍亲近的人,都深知宣婉妍惊世的才干,和成为天下第一权臣的宏伟理想。 想来还有一点讽刺。 宣婉妍不屑地笑了一声:“嘁,幼稚。”手却诚实地接了过来,挂在了自己腰间。 “你们也要好好准备武考才是。”宣婉妍收起了嬉笑,稚嫩的脸上挂着严肃“我们要一起,走上这条路。” 管济恒今年18岁,因为生病错过了第一次考试,今年才准备好参加武考。砚巍15岁,也要参加武考。 “好!”两人都收起了笑意,正色答道。 这天夜里,宣婉妍早早就休息了,想要早点见到小师傅。 盘腿坐在纯白的梦境空间,宣婉妍拿手撑在身后向后仰,扭动着脖子放松。 一阵不浅不深的脚步款款而来。白衣白纱,风姿绰约。 “小师傅你来啦!”宣婉妍跳起来,小脸上都是兴奋。 哪怕已经十一年了,每天晚上等到他还是很兴奋。 “明天要考试?”声音平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婉妍越来越猜不到小师傅的情绪了。 但他的温柔,不用从冷静得惊不出一丝波澜的眼神中和平稳的口气中感受,宣婉妍是用心感受到的。 “是的!徒儿已经准备好了。十年磨一剑,只待明日出鞘。”宣婉妍意气风发。 “这么想入仕?”小师傅负手而立,目视前方,和空气说话一般。 “是啊!当然想了。”宣婉妍重新坐下,在小师傅的脚边。 “为什么?”小师傅不经意似地发问。 她所有的才能都是他教授的,却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想要这些才能。 “因为小师傅教我文韬武略,让我有了能为君臣,为民官的能力。小师傅从言传身教中让我感觉到,您肯定是一个兼济天下,有宏伟抱负的人。既然我有能力,若不去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岂不是辜负了小师傅这十一年来的谆谆教导。” 小师傅仔细地听着,倏尔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你从我这里学得足够多了,以后还要靠你自己摸索。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更残酷,切莫深陷。” 听着这口气,宣婉妍瞬间紧张起来:“听这话难道……您要走了?” “是。我不能在梦里,陪你终生吧。” “小师傅小师傅。”宣婉妍急了,忙起身拉住小师傅的袖子,声音颤得厉害,苦苦哀求“您别走,徒儿不能没有您!是不是徒儿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徒儿还不够用功,小师傅我……” “妍儿。”小师傅打断了她的话,把被宣婉妍抓着的袖子轻轻抽出,覆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抬起,为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小师傅的手是如此得凉,划过额头留下一阵寒。 这还是第一次,小师傅作出如此亲密之举。宣婉妍一时间呆在了小师傅的温柔里,眼中的泪水却不识时务地滚了下来。 “可我……真的很舍不得小师傅。”闻之心疼得楚楚可怜。 隔着面纱,小师傅轻笑出声。这还是婉妍第一次见小师傅笑。低沉磁性的男音带着些许温和,如同玉石之声。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很快。”小师傅的眼中盛着温柔的光晕,让婉妍禁不住沉醉其中。 婉妍还想要再问,已经被小师傅轻轻推出了梦境空间。 小师傅一人站在纯白的空间里,眼中尽是期待与柔情,轻笑一声:“不过不是在这里。” 第二天天刚刚亮,婉妍就自己醒了,叫来了丫头洗漱。果然不彻夜上课,就不会睡到大中午。 婉妍仔细想着昨晚的梦,心中隐隐做痛。 十一年的陪伴,十一年的教导。是小师傅让我这个爹娘不管的孩子,也有了能有宏图伟志的权利。 小师傅……已经是我生命中最最最重要的人之一了。 下次相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镜中忧伤的眼神倏尔凌厉,我能做的,就只有认真赴考,不辜负小师傅十一年的苦心栽培。 今日可是久居闺阁的婉妍头一次在京都亮相,宣郢早就吩咐了丫鬟,今日要认认真真地打扮婉妍。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婉妍还坐在镜前,任七八个丫鬟忙上忙下。 “那个……”婉妍有些坐不住了“我是去考试,又不是要去嫁人,我们弄这么复杂干什么哇?” 几个小丫头听得脸红,嗔怪道:“二小姐您……又这样没羞没臊。” 就在宣婉妍即将等待得崩溃尖叫时,她终于被倒饬好了。连镜子都没照,就急吼吼地往出跑。 “宣婉妍你这个懒猪!你平时睡到中午就算了,今天你还敢睡到现……”宣奕已经等了许久,宣婉妍一出来就不耐烦地直吼,直到正眼看见宣婉妍,顿时卡住。 素来只知这丫头古灵精怪得讨人嫌,却没在意过自己的妹妹已经出落成这般模样。 婉妍本就精巧且自带妩媚的面孔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妆容,更显得美艳不知方物。细长的柳叶眉舒展开来;玲珑小巧的鼻子似是巧夺天工的匠人之作;粉中带红的嘴唇上嵌着一颗饱满的唇珠,用灵巧活泼修饰周身的妩媚;一双黑白分明的含情目纯净至深处,更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不染尘世。一袭淡青色裙装,淡雅中透着明媚,高贵却不失书生气。 “那个……你今日倒是人模人样。”宣奕有些不习惯,挠了挠头。 “别给爷我扯淡,快点去给爹娘请安了。”宣婉妍一点不知此时的自己随便一站,都美得彻人心魄。走上去打醒宣奕,自顾自地走了。 坐着自家的马车前往翰林院,明明准备得很充分的宣婉妍还是有些紧张,掌心微微出汗。 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默默祈祷:“超度众生的无上圣尊啊,我是您永远的仆人,请您保佑我一切顺利。” 普天之下虽皆为两大王国的王土,但凡是拥有决赋之人,哪怕是皇帝,都是天璇殿的忠实信徒,是圣尊永远的追随者。 下了马车,才发现翰林院周围已经被锦衣卫肃清。三年一次的文考是天权选拔文官的唯一机会,是举国的大事。皇上命锦衣卫佥事蘅笠亲自护卫。 上翰林院门口的台阶时,宣婉妍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昨晚的事。 小师傅说我们很快会再见,会在哪里见呢?他会是官家人吗? 女孩袅袅婷婷走来的身姿如同弱柳扶风,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温婉与高贵。与往日古灵精怪、一个看不住就会上房揭瓦的样子大相庭径。 蘅笠每次见她都是穿着睡袍的,而从小陪着她长大,也让他忽视了,她如今出落得已是何等动人。 明明过去十一年每晚都相见,可突然在现实中相见,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女孩一头如丝缎般的黑发随风飘拂,翩跹在肩头;细长的凤眉下,一双眼睛如星辰如明月,顾盼生辉;玲珑的琼鼻,粉腮微晕,滴水樱桃般的朱唇,完美无瑕的瓜子脸娇羞含情;嫩滑的雪肌,肤色奇美,身材轻盈,脱俗清雅,见之忘俗。 真可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她就那样一步一步款款而来,身姿绰约。只是,如此明媚的面容下,神色确实稍有不定。 果然,不该在昨晚离开。 可是再不走,她很快就会发现了。 宣婉妍微微出神,直到上完了台阶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站在了翰林院门口的人。 宣婉妍有些发愣地抬头看面前人。目光触及到他面孔的那一刻,瞬间瞪得溜圆,瞳孔瞬间放大。 这双眼!熟悉得令人窒息! 暗红色的锦衣上绣着精致的金色飞鱼,眼前人气宇轩昂身姿笔挺,一只手按在身后的佩剑上,周身散发着冷酷危险的气息。是锦衣卫没错了。 长眉如柳,眉尖是谦恭,眉峰是正派,眉尾是风流;一双黑瞳黑到极致便灿若星辰;这面庞就有如精雕细琢过的一般,棱角分明。 眼前的人目视前方,似乎根本没看到宣婉妍。 凝视半晌,婉妍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小师傅。虽然眼睛长得极像,但小师傅的眼睛不会这般凌厉,含着化也化不开的杀气。小师傅的眼睛里是一副墨色山水画,有清风明月的秀丽和秀丽也遮不住的墨色。 大约是我太过思念小师傅,看谁都是他吧。 不过这真是一张,俊朗得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啊。 宣婉妍暗自感叹,与身边的人擦肩而过。 进了考场,宣婉妍立刻收敛了心绪,反而平静起来,全心全力地答题。 第四章 本美女来打架了 进了考场,宣婉妍立刻收敛了心绪,反而平静起来,全心全力地答题。 在经略上,宣婉妍对当今圣上的政策也是了解颇深,也深知如今的应考之道,就是疯狂吹嘘,争取把陛下夸赞的连他妈都不认识他。 但就是有一个想法从宣婉妍脑海中乍现:皇上看这千篇一律的颂词,指不定就会觉得很无聊。不如我推陈出新,给出一点我自己的看法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十一年饱读诗书呢。 文考要考整整两天,每个人都被关在一个单独的房间,有专人看守。 虽然整日整日地答卷确实很疲劳,但宣婉妍却莫名越写越兴奋。卷中给的题都是给出对当今政局中一些现象的看法。这种挥洒自如,驰骋在思考的田野的感觉,真有种在亲自处理政务的感觉。 两天过得飞快,最后离开考场时,宣婉妍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卷面,心中不由的有一丝担忧。 万一,皇上,不喜欢我发表自己的看法,怎么办啊。 还没担忧一秒,心中又被另一种情绪占满,脚步不由的轻快起来:算了,不喜欢的话,爷我就三年后再来考,反正爷写得很开心~走喽!明天要去武考啦,肯定很好玩。 第二天的武考设在军营校场。因为更具有观赏性,也为了让考试更加公正,天权国皇上亲临校场,文武百官也都列席。从大清早起,校场外就车如流水,马如龙。 在更崇尚武力的天权国,参加武考的人要多许多。今年参加的整整有四十人。 皇上坐在校场的看台中央,其余群臣分列两边坐着。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在另一侧的纱帐里。 “宣大人。”一旁的淳于威朗声开口“听说您家的千金,宣二小姐也要参加武考啊。” 这淳于威官拜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虽然官职次于三省令,但由于不受任何机构的辖制,直接对皇上负责,可以随意出入各大官员府邸。故素日里来很是嚣张,从不把百官当回事。 听着这不怀好意的口气,老狐狸宣郢立刻就意识到了淳于威要做文章,面上却笑呵呵地回答:“是啊。小女不知个轻重,硬是闹着要来见见世面,缠得我没办法。” “宣大人真是谦虚了,京城谁人不知宣二小姐才气横溢,饱读诗书,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女。”淳于威顿了一顿,吹了吹茶叶,才若无其事地开口。“如今大才女却要为了家族,来这里打打杀杀,真是令人敬服。” 明里是夸赞宣婉妍,暗里却是讽刺宣家的独子宣奕不成气候,要女儿上阵。 宣郢心里气得火冒三丈,既恨儿子不成器,又恨女儿便要来趟浑水,面上却仍是温和地笑脸:“听说淳于家的二公子也要参考,如果遇到小女,还望多多留情啊。” “客气客气。” 正说着,监考官就走到了擂台中央开始宣布考试流程。 武考一共分三场。第一场,四十人分成8组,不开决赋、没有武器比试,在比试场站到最后的人为一组的胜者,晋级下一场。第二场,两两对决,可以开决赋、拿武器,胜者晋级。第三场,也是分段之考,考生分别挑战十名锦衣卫。锦衣卫内部也有排名,从武力低者向高者挑战,战胜几人便是几段。 比试随即开始,校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火热。 第一场中有管济恒,管济恒虽是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却也是天下兵马大将军的儿子,又是麒麟家族的独子,被他老爹整日带着练兵,武功自然不是旁人能及。 只见红旗一落,管济恒三拳两脚就把四个人解决了,迅速结束了比试。赢得了场中一片喝彩。 “不愧是管将军的爱子,颇有管将军的英姿。管爱卿真是教子有方啊。”皇上看着场中意气风发的管济恒,不由得对管将军赞叹。 管将军眼中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却谦虚地开口:“犬子献丑,让陛下见笑了。” 第二场中有淳于涟和宣奕。淳于涟天天被他爹逼着练功,拳脚功夫还算过得去。宣奕呢平时练功经常是偷懒,只学了点花拳绣腿,没什么实在本领。 淳于威和宣奕作为京城两大花花公子哥,素来不服彼此,在不少地方都结下梁子。淳于涟早就想着今日一定要让宣奕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脸面扫地,搓搓对方的傲气。故淳于涟上来就直奔宣奕,动作极尽狠毒。明明可以几下就把宣奕打出场地,却硬是揪着宣奕拳打脚踢了许久,才把伤痕累累的宣奕甩出场地。 “哎呀呀宣大人,我家那个混小子没轻没重,伤了宣公子。我替那个混蛋给宣大人赔罪。” 场下地淳于威抱着拳向宣郢连连赔罪。明明是赔罪,那得意的口气和神色却是赤裸裸。宣郢简直坐如针毡,满身血气都涌上了头。恨不得把宣奕千刀万刮。 “淳于大人何出此言!是我家那个臭小子学艺不精,不像淳于公子般英勇。哪里要怪罪淳于公子呢。” “哪里的话!宣大人速来看中孩子的文韬,武略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宣婉妍在台下比谁都看得清楚,淳于涟是如何假借比武之名,故意中伤宣奕。看着伤痕累累被抬出来的宣奕,宣婉妍皓齿微咬,美目中闪过一丝杀气,恨不能立刻将淳于涟生吞活剥。 第三场有砚巍。砚巍虽然年龄小,但确实是块习武的料,又比旁人都更刻苦习武,绝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武艺比管济恒还要强上许多。对付四个人,简直是小菜一碟。随随意意就把对手扔出去了。 第四场,就是宣婉妍的场次。不知道是运气太惨还是如何,这一场的另四个人个个都是不好对付的。虽然没有一人出于神兽世家,但也都是这场武考晋级的种子选手。何况正因为都不是神兽世家,才更在乎这个唯一能出人头地的机会。 宣婉妍今日身着一身淡紫色的男装,长发全部用银发冠束起,系着一根长长的淡紫色发带。身上没有穿大家闺秀必备的一尺千金的烟罗纱外褂,腰间只束着一根同色腰带,什么装饰也没挂,更显得柳腰纤细得盈手可握。面上什么妆容都没有,精致的面容一览无余。负手站在擂场中央,风吹得婉妍群袂轻舞,发带飞扬。 站在四个高大的男子中间,婉妍还不到他们的肩膀高。但是婉妍的气场却让在座所有的目光只能集中在她身上。 台下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世间真有这般绝色,能以一己之身,把女子所能达到的所有妩媚和英气全部演绎出来。素来听闻宣家二小姐美貌不可方物,却没想到居然一身男装,不加妆容修饰,也可如此明艳动人。 不少官员都向宣大人道:“宣二小姐如此娇贵,万一伤到了可怎么使得。” 连陛下也询问宣郢:“宣爱卿当真舍得爱女比试?” 宣郢其实心里也很犹豫,毕竟自己从未为女儿请过师傅,宣婉妍的武功不过就是和宣奕打闹中学来的花拳绣腿,在这种比试中可以算没有。但这会让女儿弃赛也太丢人了,也只得让她去试试。至于受伤,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这场其他参赛者的父亲可真是捏了一把汗。万一真是伤到了中书令的千金,那可真真是完了。 看台上也有不少大家千金观战。虽是一个个嘴上为宣姑娘祈祷,心里却为她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出尽风头而妒忌得发狂。打心眼里认定,宣婉妍今日就是为了让各位公子看到自己,以后好觅得良婿。 站在擂台一侧的蘅笠一眼看穿笑颜婉转的宣婉妍眼中的戾气。方才哥哥被伤,她现在心里肯定想着快点干掉这四个人,然后去找淳于涟报仇。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狐狸啊。蘅笠心中轻嘲一声。皇上面前可别闹出人命。 在开场前的片刻,婉妍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她的对手:这四个人中有两个速来不合,武功又还不错,待会肯定会选择先压下对方的气焰,让对方在众人面前没脸。不如任他们消耗体力,等会我来坐享渔翁之利。那剩下的两个,一个是素来追随父亲的政客之子,碍于情面肯定不会主动选择自己。如我直接选他,显得自己借势压人。至于另一个,哈哈哈不就是淳于涟的小跟班蔡启嘛。 婉妍的嘴角不可察觉地抬起。就他了。 第五章 扮小猪吃大虎 婉妍的嘴角不可察觉地抬起。就他了。 红旗一落,婉妍直奔蔡启。蔡启速来也不服宣奕,如今宣婉妍送上来,他求之不得。况且其实这四个膀大腰圆的大男人,打心眼地没把弱不禁风的宣婉妍当回事。 蔡启猛地出拳先发制人,谁知婉妍仍是负手而立,看着拳头来并不躲避。待他靠近后,突然脚下轻旋向后璇身,瞬间便绕到蔡启出拳的一侧。双手灵巧地钳住蔡启的手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婉妍已经绕到蔡启身后,抓着他的右胳膊从他的胸前揪过来拉至左肩处,力气之大令蔡启竟无法逃脱。紧接着宣婉妍用膝盖猛地顶向蔡启的腰间,蔡启毫无防备地跪在了地上,胳膊发出一声骨骼断裂的巨响。 “啊!”剧痛令蔡启惨叫出声。 婉妍一不做二不休,一只脚狠狠踩在蔡启的小腿肚子左右碾踏,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往起拎了拎。瞬间就把蔡启制服地动弹不得。 婉妍冷哼一声,微微俯身在蔡启耳边,笑颜动人,声音却寒得透骨:“听爷的,以后换个主子吧。” 还没等蔡启回话,婉妍迅速收了腿,把人向前推去。蔡启趴在地上,已经感觉不到胳膊腿的存在,只觉得上不来气。看他已经没了战斗力,婉妍立刻奔向剩下的人。 场下的所有人此时无不目瞪狗呆。婉妍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舞蹈一般灵巧动人,但手上脚下的力道却让人倒吸冷气,看得观众都为蔡启感到疼痛。 场上另外三人打得火热,根本没注意到婉妍方才的举动,一点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 婉妍直接向三人中间跑去,快接近时双腿发力,整个人向后倒去,顺势就滑进了两人中间后猛地起身,踏上第三个人的腿助力向上腾身,一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向里狠狠按去。打得正欢的两个人不明就里地猛撞在一起,头骨碰撞的声音令看台都为之震颤。趁着二人回神的功夫,婉妍向后空翻,紧接着一脚一个,正中小腹,送两人下台。 背后的人趁着婉妍落地的时候,从背后偷袭过来。婉妍猛地转身接住身后的拳头,也不动作。但那人却是丝毫无法再向前一步。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弱女子钳制住,那人瞬间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许多。猛地发力想撼动婉妍,不想婉妍突然收力,那人整个人向前栽去,就在这时,婉妍迅速向侧面一闪,来到对方没有防守的一侧,朝着腰上最柔软的地方就是一记猛烈横踢,对方惨叫一声直接仰躺倒地。正想挣扎着起身,一只肩膀就被婉妍一脚踩住,俯身一拳照着那人鼻梁打下去,力度之狠让那人直接眼冒金星。眼看着第二拳就要落下,对方赶忙求饶:“二……二小姐!我……认输了。” 婉妍的拳头收在半空,有些没尽兴地撇撇嘴:“你不要这么怂行吗?挨打是习武的基本功,爷带你练练你还不愿意。” 只可惜那人已经暂时昏了过去,没听到婉妍的谆谆教诲。 啧啧啧没意思。从对手身上起来,婉妍潇洒地拍了拍裙摆,拉紧了发带,双手抱拳向看台的方向行礼。 看台安静了十秒,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实在不是宾客们反应迟钝,而是方才的比试实在太震撼了。不过短短片刻,这位娴静柔弱的大家闺秀就解决了四个对手,使得两人昏迷。速度之快,下手之狠令人胆寒。而她的动作又是如此地干净利索,一气呵成,仿佛战胜四个人不过是探囊取物般轻松。 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地打架,实在是让人身心愉悦啊。婉妍行了礼,蹦蹦跳跳地下台去了。 “好啊好啊!”皇上主动再次鼓掌叫好,向宣郢道“我今日早间还听翰林大学士回禀,说今年文考有一份考卷相当出色,谈论律政、兵法令他们都赞服不已。送来一看,正是宣爱卿的爱女所答,我今日回去必定仔细批阅。没想到这小姑娘这武功也如此了得,宣爱卿真是给我天权培养了一个出众的人才啊!” 因为比谁都更知道女儿根本没有接受任何指导,所以宣郢比所有人都更惊讶,还在震惊中回不来神。只得机械地谦逊道:“陛下谬赞了!这丫头不过学了些花拳绣腿,怎得就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下台后的宣婉妍向考生休息的地方走去。 “妍儿你太棒了!”管济恒和砚巍赶忙迎了上来祝贺。 “呦,这哥哥不行,妹妹倒是有两把刷子嘛。”宣婉妍还没开口,身后的淳于涟装作没看见她走进来一般,阴阳怪气地开口。 宣婉妍看到这个败类就满腹怒火,但面上却是羞赧之态:“淳于公子谬赞婉妍了,不过是小孩子玩耍的功夫,怎能和淳于公子相提并论。” 淳于涟久闻宣婉妍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惊世美人,心中早已动了坏心。 “宣二小姐就盼着下一场可以抽到本公子,本公子素来怜香惜玉,二小姐如此天人之姿,本公子下手就不会重。” 宣婉妍贝齿轻咬,奶奶的,你宣爷我也是你能调戏的。 “嘿你还想得挺美!你最好抽到我,本少爷还可以教你几招!”管济恒最见不得人调戏宣婉妍。 “管公子请息怒。”宣婉妍轻轻拦住管济恒,口气那叫一个温柔似水:“能和淳于公子比试,婉妍求之不得,还请淳于公子多多关照了。” 小王八犊子,你给宣爷我等着!宣爷不打掉你几颗牙,爷就不是你宣爷! 砚巍和管济恒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这样的婉妍也太恐怖了!! 八场初试很快就结束,一共八个人晋级下一场。八名选手一齐上台去抽签。 因为婉妍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大家都绅士地请她先先抽。 木盘中有七个背面向上的木牌,婉妍伸出手挨个摸了一遍。实在感觉不出哪一个是淳于涟,只得随便抽出一个。 翻开一看,宣婉妍差一点就乐得仰天大笑了。 木牌上刻着的,不正是淳于涟三个字嘛。 这冤家的路啊,确实是窄哇。 宣婉妍向众人亮了亮木牌,便下台去了。 淳于涟此时也是很兴奋,能遇到一个又弱又美如天仙的对手,又能赢得比赛,又能享受比赛,何乐而不为之。 “哎呀宣大人。”淳于威向宣郢笑道:“咱们两家还真是缘分匪浅啊。” 淳于威此时已经完全放心。白泽虽然贵为七大神兽,被尊称为四神真君,也是世间唯一可以司风的决赋,但战斗力并不高。能够跻身七大神兽,全都源于白泽是全大陆最聪明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宣郢没有考武考,却还可以平步青云,登顶百官之首的原因。 而自家的朱雀神鸟,在八大神兽中的战斗力可是数一数二。搞掉一只只长了脑子的白泽还不是轻轻松松。 宣郢此时的震惊已经恢复,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得意之感。 “是啊,还望淳于公子能手下留情,不要太和我那个没轻没重的丫头多计较才是。” 宣婉妍能赢下第一场,宣郢的面子已经回来了,对女儿没什么大要求了。他本来也没想指望女儿能为官做宰。 别受伤就行,无上圣尊保佑啊。宣郢心中暗暗祈祷。 婉妍和淳于涟就是第一场。两人从擂台的两端走上来,台下顿时沸腾了。要知道决赋可是每个拥有决力的人最大的隐私,对各大世家来说更是重大机密。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在几十年来的太平盛世里,七大圣兽,八大神兽几乎从未在除了武考外的任何时刻现身。今日的比试可以同时见到朱雀、白泽、麒麟三大神兽,台下人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 一上来,淳于涟就迫不及待地开启了自己的决赋。 淳于涟摊开自己的左手,运行体内决力,掌心涌起一阵暗红色的光芒,随即一只巨大的红身金冠的鸟从淳于涟身后腾空而起,周身笼罩着暗红的火焰,仰天长啸,发出震动天际的嘶鸣,在校场上空耀武扬威地盘旋两圈。霎时红光笼罩着校场。 这便是八大神兽之一的朱雀神鸟,成火象,南明离火伴生。 “哇塞!我见到了真的朱雀耶!好棒哦好厉害哦”宣婉妍满脸天真地仰望着淳于涟身后的朱雀拍着小手,甚至激动地蹦了几下。 淳于涟的冷笑了一声:“二小姐也请开决赋吧。我们速战速决,让陛下和大人们早些回去休息。” “好啊好啊,那婉妍献丑了。”宣婉妍的天真甜美笑容融化了台下不知多少人的心。 今天也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白泽。 ------题外话------ 这是俺第一次更文,有任何情节混乱,违反常识一类错误,请大家多多指正。太感谢啦!\(≧▽≦)/ 第六章 宣爷一出手恶狼也给你打成狗 今天也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白泽。 婉妍摊开右手,芊芊玉指向上勾起,掌心涌起一阵蓝白色的光芒。校场周围顿时风起云涌,在六月盛夏竟刮来一阵卷起满地风沙的疾风,令看台上的众人无法睁眼,皆以袖覆面。 等众人终于能在风中睁开眼睛,只见台上娇小的少女身后已然赫然矗立着一只庞大而威武的兽类。它通体雪白,唯有头上长着一对天蓝色的角,其周身萦绕着虚幻而神秘的蓝色光芒。随意一立便引起一阵跌宕昭彰,云行风扫,好不雄姿英发。 “这!”一向沉默寡言的管将军突然叫出声来“白泽生双翼?!” 众人这才惊讶地注意到,宣婉妍的身后的白泽居然长着一对巨大的天蓝色翅膀! 宣郢此时也瞪大了双眼,惊得说不出话来,内心的激荡与震撼全部写在了脸上。 白泽家史中,确实记载过白泽先祖有生双翼的情况,但那种情况极其罕见且人力不可为之,全由缘分使然。而白泽若生双翼就真是如虎添翼,司风的能力绝非普通白泽可比。 没想到自己终其一生没能实现的梦想,居然被15岁的女儿达到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宣郢一时间竟激动得嘴唇都颤抖,握着椅子扶手的手青筋暴起。 “好一个朱雀神鸟!好一个四神真君啊!从这些孩子的身上,我看到了天权国未来啊!”皇上忍不住朗声赞道。 淳于涟看到双翼白泽也是一惊,但随即收心敛续。心里暗想:白泽就算长八对翅膀也只是白泽罢了,怎能与我朱雀神鸟相媲美?只要一开始我就拿南明离火猛烈攻击,任凭她耍任何花招,也只能接受化成灰的结果。 淳于涟实在是太自信于自己的朱雀决赋,完全忽略了朱雀虽是神鸟,但决赋的操控完全依靠自身决力的多少,且越是厉害的决赋就对决力的要求就越高。像淳于涟这样还不满二十岁还不刻苦修炼的懒蛋,决力可以说微乎其微,能控制住朱雀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 所以淳于涟就算开启了决赋,能做的也就只有喷喷火而已。(连喷火也是前段时间刚刚学会的……) “比试开始!”监考官红旗落下。淳于涟立刻操纵朱雀腾空。 “朱雀在位!”淳于涟朗声喊道,随即声音放小了些,嘴角挂着得意的笑:“今日便让你尝尝南明离火的滋味!” 啧啧啧……瞧瞧这一上来就拼老命的架势,刚刚不是还说不忍心对我下手?男人啊……婉妍撇了撇小嘴。 这南明离火是天璇殿第一代圣尊为复活凤时,炼丹所用之火。为了炼成丹药,圣尊八十一次将火提纯,才练成了凤冥丹,而提纯后的火就成了南明离火。 圣尊不仅救活了凤,还保凤族世代皆有两命。一命去后,还可涅槃重生。 丹成后,圣尊舍不得将南明离火熄灭,就将南明离火赐给近身的一只朱雀。从此,朱雀便从一只微不足道、毫无神力的鸟儿,变成了如今八大神兽之一的朱雀神鸟。 淳于涟操纵着朱雀腾空而起,短暂蓄力后,朝着宣婉妍的方向喷来一阵源源不断的猛烈火焰。整个擂台瞬间笼在了火焰的穹顶之下,外面谁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看见满目触目惊心的火舌肆意、火光烛天。 与此同时,热浪向看台猛烈地袭来,百官在炎浪的冲击下瞬间大汗淋漓。 皇上身侧的太子殿下见状立刻从看台飞身而下,挡在看台前摊开左手,甚至都没有开启决赋,看台前便立起一道天蓝色水障。 即使不开决赋,整个大陆也是无人不知,天权皇室的决赋正是威震四方的双龙之一——天泽应龙,属水象,司天下第一水——三光神水。 真不愧是三光神水,看似薄薄一层水障却轻易阻挡了炽热的南明离火,障内瞬间一片清凉。 众臣无不叩谢太子恩德,交口称誉太子殿下天资非凡。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众位爱卿不要再称赞他了,我们继续看比试吧。”皇上虽然心中满意,但担心过多的夸奖会让太子心浮气躁。 众臣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擂台上。擂台仍旧是被一片火海肆虐着,唯独能看得见站在擂台边缘,正轩轩甚得的淳于涟和他身后源源不断吞吐火焰的朱雀神鸟。 而婉妍和白泽神兽已经完全消失在火光中。这南明离火纯度极高,对属水象的决赋而言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何况是属风象的婉妍。恐怕此时的婉妍要么是一块焦炭,要么是一把灰了…… 在坐所有人无不替宣婉妍捏了一把汗,连淳于威都有些慌了,心中暗暗责骂儿子做得太过了,若是真的在皇上面前弄死了宣郢的爱女,自己可怎么交代。 宣郢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握住木椅的把手,紧盯着擂台的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了。要不是陛下还在,哪怕是弱不禁风的老学究宣大叔也要拼着一把老骨头去和锦衣卫指挥使理论理论。(只理论,不打架)。 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紧盯着火光冲天的擂台,心中暗暗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祈祷。 淳于涟的决力已经即将殆尽,朱雀口中的火焰颜色越来越淡也越来越少。就在淳于涟心满意足地准备迎接胜利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在火光的缝隙中,婉妍不仅没有被烧成一摊灰,反而完好无损地站在南明离火中。双腿一前一后扎着稳稳的浅弓步,双手掌心向外交叉在视线前方。 在婉妍的掌心,一层肉眼可见但近乎透明的天蓝色如盾一般的屏障,竟然硬生生地顶住了喷涌而来的火焰,任由火焰从婉妍四周倾泻,如伴在仙女周身的绚烂花火。 在这冲天的南明离火间,婉妍居然为自己撑起一隅以容身。 “这是……风障?”淳于威已经不顾风度地说出声来“她不是才十五岁?” 淳于涟虽然玩物丧志,但天赋不错。十五岁的时候仅仅只能开启决赋罢了。如今19岁才刚刚学会召火术,御火是想都不敢想的,更不要说塑火术了。 而这个女孩……十五岁就已经可以塑风了。 宣郢此时心中的已不再是惊喜,而是惊吓。一向自诩人杰的中书令已经彻底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要知道风可成障,他可是直到而立之年才掌握。 然而婉妍的实际情况也并非如众人眼中看到的轻松。这南明离火果然相当不俗,本来婉妍扛火时是站在擂台中央,此时已经被猛烈的火力推到了擂台的最边缘,脚后跟还有半寸就要贴上边线了。 好在婉妍咬紧了牙关硬是扛住了,死死守在了最后的防线。 这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切当然归功于婉妍的小师傅。虽然至今婉妍都不知小师傅是否有决赋,是何种决赋。但她敢肯定,小师傅绝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决赋大师,熟知世间几乎所有的决赋及其最佳修炼方式。 白泽司风之法,是小师傅从婉妍八岁起就重点训练的能力。为了让她有一个绝佳的修炼司风的环境,小师傅经常在梦境空间给她模拟森林、雪山等适宜司风的情景,让婉妍的修炼事半功倍。 同时小师傅十分重视婉妍的决力修炼。从婉妍四岁起,小师傅就已经开始渐近地为她安排了最最最枯燥却也最为重要的决力修炼。之后十余年的每晚起码都要婉妍修炼四五个小时的决力,故婉妍的决力是同龄人根本无法比较的。 小师傅说过,比起火、雷这类攻击力极强的强暴发型决赋,风的优势就在于它无处不在且好操纵,利用起来花样百出。所以小师傅着重培养了婉妍的塑风能力。如风盾一类较为简单的塑风术,婉妍四五年前就已经完全掌握了。 是小师傅一手塑造了今日的自己,婉妍此时心中唯有对小师傅满满满满的感恩。 苦心教导十余载,我定不负师恩千百年。 “不愧是朱雀神鸟,还真挺不错。”火势一停,婉妍便收了风盾,真诚地称赞淳于涟。边说着边一步步走向他,精致的面庞冷若冰霜,一改往日的明媚与娇俏。 擂台上还有一片片没有熄灭的火焰,浓烟滚滚笼罩着擂台。从看台的位置看去,只见婉妍从浓烟中踏着南明离火款步走出,就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亡灵仙子,危险而冷酷,妩媚得更胜以往。 淳于涟霎时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婉妍向自己走来,居然毫无反应。他实在没想到,一个属风向的人居然能顶得住自己的南明离火! 婉妍完全走出浓烟时,脚步未停的同时右手蓝光浮现。凝风力,塑风型一气呵成,一柄锋利无比的天蓝色风剑就出现在她的右手。 “那现在,该我了。”婉妍左右活动活动脖子,一侧嘴角危险地勾起。 周身的风忽然静止,空气凝结得让淳于涟呼吸不上来。压抑而恐怖的气氛让淳于涟迅速恢复了意识。 此时仅存的决力已经根本无法开启决赋。淳于涟心一横,想着自己武功肯定远胜于眼前弱不禁风的女孩,赢面还在自己这里。于是从剑鞘拔出利剑,长喝一声,孤注一掷地向婉妍飞刺而来。 开启决赋后的司风者身体无比轻盈,可以御风而行。婉妍轻轻一跃就腾身而起,一只脚点在淳于涟飞速而来的剑脊上借力,灵巧地迎着淳于涟向前空翻,稳稳落在淳于涟身后。下一秒,风剑就落在了淳于涟的脖子边。 脖颈传来的阵阵刺骨寒意让淳于涟霎时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举着剑的手仍旧悬在空中。 “你输了。”婉妍的声音沉而锋利,说话间握着剑的手不经意地轻轻一抖。 “呲啦”锋利无比的风剑轻轻擦着淳于涟的脖子而过,留下一条不深不浅、触目惊心的伤疤。 “啊!”剧烈的疼痛让淳于涟惊叫出声。也顾不得自己已没有抗衡之力,对着婉妍就是一拳。婉妍迅速横臂挡住,照着淳于涟的小腹就是狠狠一脚,把没了决力护体的淳于涟踢飞出去十几米。 “就这么点本事,还敢动宣奕,还敢调戏你宣爷。”婉妍拍了拍手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今天爷就帮你找找自己的定位,免得以后被自己的胆子害死。” 说罢婉妍就大步走到淳于涟身边,弯腰捏住淳于涟的手腕,十分“善良”地把对手从地上活活揪了起来。 等淳于涟踉踉跄跄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手腕的骨头已经碎成了灰。 周围的太医们已将跑上了擂台,扶住了淳于涟。 “你故意伤人!”淳于涟一站起来就怒气冲冲对婉妍吼道“明明你不必要伤我那一剑的!”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婉妍方才还恶狠狠得要吃人一般,瞬间变成了满是失手伤人后的惊慌与愧疚,眼中尽是担忧。 “我我我……我实……实在太紧张了,手一抖就……就伤到了淳于公子,实在是对不起啊。” 搞笑,爷可是变脸这一国粹的当代接班人。 “你!”淳于涟实在是没想到婉妍这般无赖,气得浑身发抖。 婉妍可不是什么圣贤之人,一向秉承着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原则。对以道德与良知待人之人,也必要以道德与良知相配。若是对猫啊狗啊什么的,那就比比你那点无赖功底能和宣爷撑多久。 而且经过实践检验,对无赖更无赖,往往能把无赖也逼成拿满口道德仁义谴责他人之人。 就比如此时的淳于涟,想着此时若再要发作,必会落得一个打不过就怪对手手狠的美名。竟然硬生生把恶气往肚子里吞了下去,大度地没再追究。 太医们扶住淳于涟带他下去疗伤,婉妍在一旁关切地问东问西。 第七章 婉妍VS峦枫 这时在一旁候着的太医们此时都围上来扶住淳于涟带他下去疗伤,婉妍在一旁关切地问东问西。 “真是太精彩了!”皇上对婉妍赞不绝口“这个小姑娘实在是太不一般呐,这种惊世之才真是百年难得啊。宣爱卿着实是教女有方啊。” 宣郢心中骄傲极了,方才宣奕给自己丢的脸全被婉妍挣了回来。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通婉妍到底是得到了哪位大师的指点才能如此优秀。 纱帐里的大家闺秀们一个个完全忘记了不一会儿前还恨不得把婉妍撕碎,这会儿已经完全被婉妍灵巧矫健的英姿飒爽深深吸引。心里暗暗惋惜此等秒人是个女人,不能成为自己的思慕对象。 扶着佩剑站在场边的蘅笠心中闪过一丝笑意。还可以嘛。 大摇大摆回到选手休息区的婉妍立刻被管济恒和砚巍围住,一个奉茶,一个揉肩。 “妍姐姐你太帅了!!!太强了!!!”砚巍头一次感到这些形容词如此无力。 “害,一般一般啦。我都没怎么用力。”婉妍得意地摆了摆手,又活动活动胳膊和脖子,叹了口气:“要不是他对宣奕下那么狠的手,其实我根本不会伤他。宣爷的哥哥也是他那个小王八犊子能打得的。” 此时淳于威的脸的气绿了,对这个天天不务正业的浪荡子恨得是咬牙切齿。这已经是淳于涟第二次武考了,输给婉妍意味着他的仕途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以后只能靠父亲在京城做个芝麻官,继续浪荡人生了。 接下来的场次,管济恒和砚巍的麒麟决赋轻轻易易就打败对手。 麒麟也是七大神兽之一,同样属火,司红莲业火。要知道这红莲业火可比南明离火更厉害。麒麟曾经为数代天璇殿圣尊守卫阿鼻地狱,用红莲业火煅烧恶鬼。红莲业火与天枢国皇家的太阳真火、顶级凶兽九婴的太阴真火并称三大神火。 这样他们三人就共同晋级到了下一考。 若说这前两考还存在运气因素,那这第三考可就是真正实力的考量。 锦衣卫派出34名锦衣卫来作为考生段位的标准。击败几位几位锦衣卫就是几段。 每个人遇到的前八位锦衣卫都是不一样的,但第九段和第十段都是相同的两个人。也就是锦衣卫最强大的两个人。 要知道锦衣卫可是代表了全天权国武力的最高水平,又都是皇亲贵胄,每一个人都是天权国的天之骄子。 抽到第一个比试的是管济恒。他大摇大摆地走上擂台,但当看到台下一字排开的九名锦衣卫,都身着深蓝色锦衣,披着黑色的披风,手扶着身后的佩剑,站得威风凛凛。而站在九人前面一身暗红色锦衣的,正是上届武考的十段,人送外号冷面罗刹的锦衣卫佥事蘅笠,信心不由得就少了。 对付前面五个人时,管济恒开启了决赋应付自如。到第六个人的时候,管济恒的决力消耗殆尽,已经很难招架。但为了麒麟家的荣耀,管济恒还是拼了命击败了第六个人,还没等第七个人上来就支撑不住倒在了台上,被太医抬了下去。但管济恒第一次武考便取得了六段,已经可以授官,管将军还是很满意的。 砚巍不管是武力还是决力都更胜管济恒一筹,一直坚持到第八个人才显出吃力,但还是尽全力击败了第八位。第九位是蘅笠的贴身侍卫峦枫,上一届的九段高手。砚巍苦苦支撑一刻钟,还是被击败下台。但15岁就武考九段,还是令皇帝和百官赞叹不已。 下一个就是婉妍了,婉妍的实力比管济恒可是强上许多,和砚巍不相上下。但也只是绝对实力不相上下,婉妍的鬼点子和花招多如牛毛,砚巍就没有赢过她。 前两场婉妍都目不转睛研究着对手,发现就算是前八人就算加起来也没有第九人厉害,更不用说一直都未出手的第十人了。想要扛过第九人,就必须在前面尽最大可能节省体力和决力。要把大部分体力和决力都留给第九和第十个人。 婉妍刚刚上台,看台就是一片掌声。今日婉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与震撼。 婉妍扫视了一下台下自己的对手,一眼认出为首之人就是文考那日自己在翰林院门口碰到的人。 眯起眼来仔细看,只见那人腰牌上写着五个字:锦衣卫蘅笠。 原来他就是蘅笠啊。也是,只有这张俊朗得惊人的脸才配得上蘅笠这个名动京城大名鼎鼎的名字。 就算在如此高压紧张的氛围下,顶级美男爱好者婉妍还是擦着口水忍不住多看了蘅笠几眼。 前七个对手,婉妍全用一把风剑撑过来。风剑轻盈好控制,杀伤力较普通剑更高,且决力消耗并不太大,是用以节省体力并速战速决的最好方式。只是在对战第七个人时,不再动用决力已是支持不住。 “下一个。”婉妍击败了第七个人叫第八个人上台时,声音已经明显地颤抖。 对战第八个人已经让婉妍感到十分吃力,看家本领全都用了一个遍,整整纠缠了快一个时辰之多。在第八个人倒下的时候,婉妍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上留了几处伤了。 场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祝贺婉妍达到惊人的八段。所有人都以为,体力完全不支的婉妍应该会止步于此。 “下……一个。”婉妍努力立直了疲累无比的身体,声音颤抖却坚定。 “这丫头的毅力,真非常人能比啊。”皇上注视着擂台上的婉妍,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峦枫大摇大摆走上了擂台,锦衣之下是一张稚嫩的面孔。这是一个还不到十九岁的少年。 “你已经八段了,放弃吧。你打不过我的。”少年口气虽然桀骜,但其实也是关心。 婉妍抬手拉紧了头上的发带,努力运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那也先打再说。” 峦枫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让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嘛。 红旗一落,峦枫先发制人,拔剑向婉妍奔来。这峦枫和他主子蘅笠一样,从未将决赋示人。 婉妍的决力已然不够凝聚风剑,只得拿起佩剑接招。 真不愧是蘅笠的侍卫,峦枫的剑法相当了得。不仅出剑利落,速度奇快,还没有一个漏洞可寻。峦枫步步紧逼,每出一剑就向前一步。 婉妍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招架住,被逼迫得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根本没有一点进攻的机会。 眼见着距离边线只有十步之遥了,可婉妍在峦枫的逼迫下除了后退,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 峦枫本来是想找到婉妍剑法的漏洞,直接取得胜利的,可没想到这小丫头的剑法也是相当了得,在自己如此强势的攻势下,仍是一丝不乱。只得一步步把她逼出边线 而且这剑法……实在是太眼熟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出界,婉妍别无他法,只得试图开启决赋稍作抵挡,起码换个走向,也不至于即刻输掉。 可决赋还没开启,就被一股极其雄厚的决力压制住。 “我劝你别和我拼决力。“峦枫沉声开口。 婉妍心中暗惊。虽说自己决力已经消耗殆尽,可自己的决赋毕竟是八神兽之一,他怎么会连决赋都不开启,就压制住自己呢?自己的决力已经是同龄人中的凤毛麟角,而这少年也不过长自己三四岁,其决力之深厚决非三四年后的婉妍所能达到的。 此时的婉妍已经退无可退,后鞋跟差一丝丝就踩上了边线。 越是紧急的时刻,婉妍反而越冷静。大脑内飞速旋转着,试图找出自己还有什么没使出来。 眼见着婉妍就要过界,峦枫心中暗暗婉惜:这真是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可惜了…… 就在这走神的一秒钟,一根银簪撕破空气,冲着峦枫的眼睛就飞来。速度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峦枫立刻收剑,扎起弓步向后倒去,成功躲开了银簪。 可下一秒,一把剑就抵在了自己脖间。几乎是同时,婉妍抬腿轻轻一踢,弓步没扎稳、脖子上面还有剑拦着的峦枫,只得向后倒在了线外。 看台上不知道第多少次爆发雷鸣般的掌声,一位九段高手诞生了!!! “绝处逢生,实在高明啊。”皇上再次感慨道。 此时的婉妍,没了银簪约束的乌黑长发倾泻满肩头,呼吸相当不平稳。最后的体力和决力都消耗殆尽了,此时连站着对婉妍都是一种挑战。 这样的娇小女孩让人看着便心生爱怜。不过此时没有人怜惜她,只有满满的赞叹。 “你耍赖!”峦枫从地上跳起来就怪婉妍。 “耍赖?”即使是累的站都站不住,婉妍还是不会放过每一个斗嘴的机会“考试说了不能丢簪子吗?” “你!你这个……” “峦枫。”峦枫还欲再说,台下一个充满磁性和威严的声音叫住了他“下来。” 婉妍向后看去,原来是蘅笠。 真的很奇怪,明明说话者没有任何情绪,而且这声音也是男声中顶级好听的了。可只要是听到这凛然的声音,就令人忍不住胆寒。 如果不是因为这声线中满满都是危险的寒冷,婉妍几乎要以为这是小师傅的声音了。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峦枫突然就乖了,对着婉妍“哼”了一声,就转身小碎步朝台下走去。 “喂。”婉妍冲着几乎在摇尾巴的峦枫冷笑一声“你是属狗的吗?” 峦枫不敢多言,转头对着婉妍做了个口型:你管不着~ 此时看台已经在为婉妍欢呼了,武考九段,未来必然仕途无限。 婉妍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服,擦了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理了理散落的头发,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 “下一个。” 声音不大,却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下一个,可是象征着天权国武功最高水平的蘅笠啊。 第八章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声音不大,却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下一个,可是象征着天权国武功最高水平的蘅笠啊。 当然这个在场的所有人要除了蘅笠。他知道她绝对不会没努力过就放弃。所以当他走上来时,云淡风轻的脸上没有一丝丝的吃惊或者轻敌。 看着蘅笠扶着剑走上台来,纱帐后的女宾席瞬间火热了起来。小姐们的脸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小心思也活跃了起来。 皎如玉树临风前,公子蘅笠独艳绝。 这可是,京城所有少女的梦啊! 当然也即将是婉妍的梦。噩梦…… 蘅笠走上擂台,走过中线还在一步步往前走。蘅笠身上强大而凛冽的气场顿时让婉妍感到压力十足。 婉妍有点慌了,赶忙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问道。 “不不……不是还没开始?” 不是吧大哥!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就这么想快点搞掉我吗? 蘅笠像是没听见一般,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只是往前走。 婉妍已经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站住。 要是比试还没开始,就被对手的气场逼出界去,我还要脸不要脸哇!!! “你你你!干嘛!”已经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婉妍却浑身都是戒备,鼓足勇气气势汹汹地问道,时刻准备着鱼死网破。 蘅笠还是没有听见婉妍说话一般沉默着,停下脚步立在婉妍面前不远处,缓缓抬起一只手。 “别打我!还没开始呢!”蘅笠的手伸到一半,婉妍就快速双手交叉护在了脸前。 突然……世界……就静了。 没等来一顿暴揍的婉妍小心翼翼透过两只胳膊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蘅笠摊开的一只手上,放着一根银簪子。婉妍对着峦枫扔出去那只。 “啊哈哈……哈哈。”婉妍尴尬地笑了几声,瞬间觉得更尴尬了。 我好怂啊……婉妍自己心里都在感慨。 从蘅笠手心小心翼翼地拿过簪子,婉妍一边束发,一边冲着蘅笠转身就走的背影道谢:“蘅大人,谢谢您!”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婉妍不禁好奇,锦衣卫难道有多说话就要扣月饷的规矩? 她今日打到第十个锦衣卫,一共得到了五句话。这五句话还都是峦枫说的……而且还有一句是哑语! 啧啧啧当锦衣卫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啊……他们是怎么克制住想说话的想说话的欲望呢? 顶级话唠婉妍纳闷极了。 蘅笠走到中线另一侧,转身停下。 婉妍收起了心绪,认真备战。虽然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胜算,但也必得撒手一搏。不拼一下就放弃,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红旗落下。因为根本不知道蘅笠的实力,婉妍决定先不出手,看对方如何出招。 蘅笠仍是一只手扶着身后的佩剑,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轻轻向婉妍的方向推去。 婉妍有点疑惑,这是啥?气功?隔山打牛? 下一秒婉妍就知道了。 这是个何等逆天的人,没有开决赋,单纯催动决力,巨大的压迫力就能推着婉妍向外去。 好歹也是白泽传人,被人这样简单直白地用决力推着走,还毫无还手之力,也太丢人了叭…… 婉妍立刻扎开弓步,双手交叉顶试图顶住这股力道。但这次,决力已不够塑风盾了。 婉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弓步也已经下到最低了,可脚就是不听使唤地一寸一寸向后溜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顶住啊啊!婉妍心里在呐喊,连眼神都在用力。 “噗。”强大的压力下,婉妍被逼出一口鲜血。 而不远处的蘅笠,面不改色心不跳看着如此狼狈的女孩,一点要收力的趋势都没有。另一只手还稳稳扶在身后的佩剑上,轻松地像推开一只小蚂蚁。潇洒自如之态和狼狈不堪的婉妍大相径庭。 不是吧!这人有毛病吗?强成这个样子有意思吗?婉妍心中有一千万个疑问。 再一次退到了边线,可这一次对手还在中线另一侧,簪子也用不上了。 今天的我,还真是和边线有缘哇。婉妍心中自嘲。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就这样输了! 婉妍身体还在强撑着,眼神开始四处观察,寻找机会。 通过催动决力释放出的压力,不能面状攻击,攻击的只是自己挡住压力的胳膊。这样不论婉妍向前后左右那里躲,都必然要先松力。在松力那一刻就是婉妍被压力击出擂台的时刻。 婉妍后脚一横,用尽全力撑住,给左脚一秒的时间动了一下。 没错,下半身没有压力。 婉妍深呼吸两次,胳膊仍旧死死撑住,弓步缓缓往下拉开。 当蘅笠意识到婉妍要干什么的时候,柔若无骨的婉妍已经灵巧地贴地劈叉。降低高度的同时,上半身飞速向右倒去,侧翻避开了压力攻击后迅速起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避开了蘅笠的攻击。 蘅笠发现目标逃脱,一点也不惊讶也不着急,收回释放的决力,块状地向飞奔而来的婉妍攻击。 拿意志力吊着最后一口气的婉妍拼尽全力灵巧地躲避,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近身蘅笠了。 只要近身了,就不会被决力压制了。 婉妍迅速拔剑,向蘅笠刺去。蘅笠终于是拿起了永远都扶着佩剑的手,拿下了佩剑。 我逼他拿剑了!!!!婉妍心中激动得喜极而泣。 也只是逼他拿剑了,蘅笠拿着没出鞘的剑轻松地左右抵挡,甚至没有拔剑。 和蘅笠近身打斗的滋味太难受了!蘅笠好像能看穿婉妍在想什么,总能知道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轻松地就可以挡住。为此,婉妍特意可以收敛起出剑前的小动作,出剑干净利落,可蘅笠还是可以轻松猜到她要做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和镜子里的自己打架,根本伤不到对方分毫。 这家伙的决赋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婉妍心中纳罕。 而峦枫都没有抓到丁点儿婉妍剑法的漏洞,可在蘅笠手下,婉妍简直是漏洞百出。蘅笠虽然看着只是轻易地招架,实则每一招都下手极重,招招克敌制胜。 婉妍紧紧盯着蘅笠,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漏洞,可这个人的剑法真的可以说是无机可乘。还与自己的剑法十分相似,不过比自己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 婉妍努力咬着牙,尽量不让嘴里含着的血流出来。 终于,在婉妍飞身向蘅笠右侧刺去时,蘅笠向右后闪去,左肩有了防守空当。 婉妍一眼发现,急速刺去,怎料蘅笠迅速璇身,来到婉妍的左侧,反应之快让婉妍根本反应不来。 蘅笠手上的剑灵巧地旋转一圈,剑柄对着婉妍,狠狠击在了婉妍的左肩。 巨大的冲击力让婉妍迅速向后倒去,婉妍用脚后跟狠狠顶住地面,也出去了四五米。 刚刚站住,婉妍就感觉自己腿软得像棉花,还没反应过来左腿就没了知觉,“扑通”一声单腿跪在了地上。婉妍拿右腿支撑着,把剑插在地上扶着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倒下,身体软得就像一张宣纸。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场边的管济恒虽然自己都没恢复好,但此刻已是怒火冲天,忍不住敲打桌子怒视着蘅笠:“这人心是石头生的吧!对着妍儿还能下手这么狠!” 砚巍同样紧盯着擂台,双拳捏的紧紧,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按妍姐姐的性格,如果蘅笠给她放水,她会气死的。” 而且虽然伤得婉妍没有还手的余地,但蘅笠确实没有下狠手,不然婉妍早就重伤倒地了。 台上的女孩,嘴角流着鲜血,头发凌乱,浑身上下没了一丝决力,也没了体力。若是其他人,哪怕没有她那样的美貌,这样的姿态也会让人爱怜不已。 可是全场没有一个人怜惜她。因为哪怕已经成了这样,婉妍仍旧哑光紧咬,眼中仍是熊熊烈火。 台下了观众,不少年过半百,在现实的磨砺下,早没了几十年前那一腔热血。可今日,看这个如扶风弱柳般的女孩,一次次明知不可为而硬要为之,不战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为其坚毅而动容。 “如果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了。”蘅笠的手轻轻一转,收了剑。一向如匕首般的声音,分明多了一份柔软。 一向叽叽喳喳的婉妍没有回答,第不知多少次凝聚全身的气力,按在剑柄上的手肉眼可见地用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可终于还是,站起来了。 努力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抖得不那么厉害:“我不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我只是……不想认输。再……来!” 向别人证明自己,是无数人都追求的,却也是最无用的。 我是怎样的人,无需证明,自在人心。我想要的,只是在每一次挑战中都拼尽全力。我可以输,但我绝对不会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认输。 “好,再来。”蘅笠朗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婉妍已经眼花,她看见蘅笠的嘴角微微抬起不经意的弧度。 第九章 不怨未能揽明月我身曾为摘星人 蘅笠再次拿起剑,即使对付眼前人已经无须用剑,可拿起剑,是他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两人再次战在一起。看着眼前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的婉妍,蘅笠虽然心中不忍,可下手一点也不松懈。 再次到边线,这次不是被逼,是婉妍主动向左引着蘅笠来到边线。现在两人都有一只脚即将碰到边线了。 婉妍清楚得很,硬碰硬比实力,十个自己都打不过一个蘅笠。她没有一点可能把蘅笠击倒。只有把蘅笠引到边线,抓住一个漏洞把他推出去,才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就在这时,侧着身的蘅笠纵剑向婉妍的脖子处横劈而来。 机会来了!婉妍心中大喊。 此时只要下腰从蘅笠的剑鞘下钻过来,然后迅速璇身趁他没反应过来狠狠给他一脚,我就赢了!! 婉妍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可谁能料到,蘅笠横着打来的剑鞘到一半骤然停下了,可婉妍已经下腰准备躲避。 蘅笠握着剑的手突然改变轨迹,从婉妍的头上而过。下着腰仰面朝天的婉妍只能眼睁睁看着蘅笠的胳膊向后去了,心中大呼中计。 下一刻,蘅笠的手就揽住了婉妍的腰,手扣在腰间,撑住了下腰的婉妍。看似云淡风轻地揽住,实则是婉妍根本无法逃脱的力道。 完了完了,要被扔出去了……婉妍暗暗叫苦,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被拎起来,然后“咻”地一下被扔出去。 待会一定要注意不要脸着地!!婉妍在心里疯狂告诫自己。 可蘅笠什么后续动作都没有,只是微微俯身,淡然地看着牢牢揽住的女孩。 “你输了。”蘅笠的声音漠然而凛冽。说话的同时右脚微动,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婉妍的左脚推出边线。 “呼……”婉妍稳住了被踢出去了脚。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终于放松了。 这个结果婉妍很满意。满意的并不是九段这个成绩,而是在她输掉之前,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 不怨未能揽明月,我身曾为摘星人。 蘅笠揽住婉妍的胳膊小心地用力,把婉妍推着扶起来。等她站稳后,才放开了扶着她的手。 短短一天,婉妍小小的身体所承受的,是几倍于自己的极限承受力的压力与体力消耗。方才还能如狼似虎地打斗,不过是全凭一口不认输的气吊着。比试一结束,婉妍松了这口气,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气力,连站住的力气都没有了。 婉妍忽而周身一软,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蘅笠刚刚收回手,面前的女孩就像一条丝带滑落一般,直挺挺软绵绵地就向下跌去了。 蘅笠心中一紧,没有一丝犹豫地转身把佩剑扔给峦枫,然后迅速伸手再次揽住婉妍的腰,阻挡了她继续倒下。随即俯下身子,另一只手抄起婉妍的双腿,轻轻松松就把她抱起,快步向一旁的休息处走去。太医们都急匆匆地赶过来。 “你放开她,我送她去。”管济恒突然拦在蘅笠身前,声音是极难得的严肃。管济恒看到婉妍晕倒就迅速赶来,看到把婉妍伤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蘅笠居然还好意思抱着婉妍,心中的怒火简直滔天。 “走开。”简短却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怀里的婉妍已经脱力,蘅笠没心情和他废话。 “我让你,放开她。”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但管济恒生气起来,带着真正的麒麟之威。 “峦枫。”蘅笠朗声喊道。把手护在婉妍的小脑袋后后面,侧身用自己的肩膀撞开了管济恒,径直走开。 “喂!你站住!”管济恒刚要再追,峦枫就把自己的剑挡在了管济恒的胸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就管济恒那点功夫,想突破峦枫绝对是妄想。 校场的看台上,众人都对婉妍赞不绝口。皇帝更是为觅得良才而兴奋不已。 “这小姑娘,实在是出色了。”皇上第无数次地感慨。 宣郢此刻内心的激动已不能用兴奋形容了。一生追名逐利让他在官场平步青云,却完全忽视了儿女的教育。如今年已半百,才恍然发觉自己唯一的儿子碌碌无能,诺大的家业无人继承,这才悔不当初。 今日婉妍出色的表现让他惊喜地发现,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女儿,竟是不知道比自己还强许多倍的惊艳之才,封官加爵指日可待。 宣家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宣郢激动了半天才想起来女儿应该伤的不轻,便遣侍女前去接她。 校场边的一间茶室,蘅笠把婉妍放在一张软榻上,坐在她身后,双手扶住了她的后背,把自己的决力柔和地渡给她。 太医终于是追了进来,急吼吼地往婉妍手腕上搭了条纱巾,就开始诊脉。 “怎么样?”蘅笠闭着眼头都没转,没有指向地问道。 “禀蘅大人,宣二小姐并没有大伤,只是奋战太过,脱力而已。”太医恭恭敬敬地答道。 以一己之身奋战接连十六人,对婉妍已是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以外了。 蘅笠微微颔首,不再说话,继续专注为婉妍渡力。 “只是……”太医再次诊脉确认后,有些犹豫不决地开口。 “说。”居高临下的恐怖气场。 “宣二小姐……身上中了一种毒。” 蘅笠眉头紧蹙,这才转头看向太医,眼中的凌厉令太医不敢对视:“毒?” 太医的声音开始发抖:“这……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毒,我也从未见过。而且从脉象来看,宣二小姐中这毒可有些年头了。这毒中毒者自己是感觉不到的,看似也没有什么毒害。但其对身体的影响很大,消耗着宣二小姐体内的五脏六腑。 蘅笠周身的戾气瞬间升腾而起,棱角分明的面庞看起来更加冷峻,本就阴冷的人看起来愈加阴郁。这恐怖的气氛让太医在一旁毛骨悚然,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蘅笠才冷冷地开口。“知道了,暂且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宣大人。” “是是是。”太医忙答道,拎着箱子就往出走,边走边擦了擦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的汗珠。心中纳闷,这蘅大人就是一个还不到十九岁毛头小子嘛。这时刻都让人胆寒的气场,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蘅笠心中迅速回想。以往的十一年,每晚在梦境空间见的都是婉妍的精神体,根本无法查看婉妍的身体状况。但每天听着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自己每天的见闻就知道,她几乎没出过门,来往的人就那么几个。 到底谁能下毒,为什么下毒呢? 何况全世界只有蘅笠一个人知道,宣婉妍到底是谁。也因此而知道,没人能有能力给她下毒。 细细思索良久,蘅笠的眉头渐渐松开,目光凌厉起来。 想来,还真有一个人能下毒。 蘅笠渡给婉妍的决力已经足够,再多反而适得其反。蘅笠收了手,小心翼翼把婉妍放平。 不一会,宣郢派来的丫鬟就来带婉妍走。蘅笠也走出了茶室。 “峦枫哥哥,你让我进去嘛进去嘛!” 门口,峦枫还尽职尽责地拦着已经从暴怒变成苦苦哀求的管济恒。 “走了。”蘅笠大步走着,简单地指令道。 一听蘅笠开口,峦枫立刻收了剑乖乖跟了上来。 “蘅笠!本公子和你没完!!”被硬生生来在门外的管济恒气得抓心挠肝,冲着蘅笠的背影大声叫嚣。可惜蘅笠连头都没回。 “圣……”峦枫正要开口,就被蘅笠微怒的眼神制止了,赶忙改口“大人,您今日也太不留情了吧,您当真舍得啊?” “舍不得。”蘅笠目视着前方负手而行,口气云淡风轻像是对风说话“但路是她自己选的。” 你自己选的路,我可以陪你走,但不会护着你走。只有你扛不住的,我才帮你扛。 诚然,你是我的;但首先,你得先做你自己。 脱力的婉妍,哪怕是被蘅笠渡了不少决力,也因为实在消耗太大,昏迷了整整两日才醒来。 婉妍迷迷蒙蒙地醒来,只觉得浑身那里都痛。努力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最后一眼,是蘅笠揽着自己的腰,淡然地看着自己。 然后轻而易举就把自己踢了出去。 婉妍贝齿微咬,小拳头猛砸了砸床。被扔出去也比这样充满讽刺的方式好啊!!! 门被推开,嫣涵进来看见婉妍醒了,兴奋得差点把碗里的药打了。 婉妍轻笑:“你慢点,怎么和没见过我一样。” 嫣涵激动坏了,放下药就坐到婉妍床边,拉住婉妍的手直摇:“小姐小姐!您那天实在是太帅气了!我太崇拜您了。” 婉妍挑了挑眉,得意地轻笑:“那必须帅气啊。” 嫣涵继续激动地说:“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昨日文考的结果出来了,您猜猜,你怎么样?” “出来了?”婉妍顿时有一些紧张。虽然武考九段,她肯定是可以入仕了,但她不想做一个武将,她想去的,是权利的核心。 “怎么样?” 嫣涵已经兴奋得无法卖关子,满面都是喜色:“您九段啊九段!您可是继老爷之后,第二个九段啊!” 婉妍一颗心落回了心底,苍白的小脸喜笑颜开:“太好了!” 嫣涵自顾自地继续说:“陛下命管公子、砚巍公子和小姐您明日进宫,亲自给您们封官呢。老爷还担心您明日醒不来,就麻烦了。说起这个,砚巍公子昨日考了锦衣卫考,也考过了!” 这无数个喜临门,婉妍瞬间觉得自己身心舒畅,身上也不那么疼痛了。在嫣涵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起身。 “你去把我柜子里那些衣服收起来,你们能穿的都拿去穿吧。” “啊?”嫣涵摸不着头脑“那您穿什么啊?” 婉妍笑得明媚:“我以后可以穿官服啦嘿嘿。你再去告诉裁缝,给我做几身男装。要无敌帅的那种!要无敌,明白吗?” 嫣涵用力点了点头:“好嘞!” 第十章 施小计婉妍终害自己 对圣题侍郎卓尔不群 第二日一大早,婉妍就和管济恒、砚巍一道进宫了。今年国试,就只有这三人可以封中央官职。 这还是三人第一次进宫,虽然都生在钟鸣鼎食的家族,但见到了金碧辉煌,极尽奢靡的皇宫,还是忍不住惊叹:这也太富有了吧!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啊……”婉妍小嘴咂得啧啧响“我真想把那柱子上的金子给抠下来,你们快拦住我!” 三人边感叹边往金銮殿,仿佛村里人第一次进城镇般。 这时,步履如飞、高视阔步的两个人快步从如井中视星般的三人身后走过。 是蘅笠和峦枫。 蘅笠目视前方,右手扶着身后的佩剑。头顶梁冠乌纱,穿着暗红锦衣,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洋洋洒洒。走的是浩然正气、威风凛凛,目不斜视地与三人擦肩而过,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人一般。 看到蘅笠,婉妍就想到了那日被他一脚踢出去的场景。 虽然是文武考各九段的无双奇才,但婉妍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的顽童,又一向谨遵有仇不报非好汉的观念,坏点子瞬间出现在心里。 全身上下所有能用作武器的东西,在进宫前都被收了。但这难不倒和宣奕斗智斗勇十几年的婉妍。 婉妍的右手偷偷扯下左袖上的袖扣放在拇指与食指间,边走着边用扣子对着蘅笠的后脑勺用力弹了出去。 眼看着扣子即将正中目标的完美轨迹,婉妍就要得意地笑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蘅笠头都没回,扶着剑的右手突然向脑后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准确地把扣子弹了回来。还没等婉妍躲,扣子就正中婉妍的脑门。 “哎呦”小小的扣子,力道倒是不小,婉妍叫出声来,揉了揉脑门。 歪!这老哥是脑袋后面有眼睛迈! 听着身后的声响,蘅笠一侧嘴角勾了勾:幼稚。 “你怎么了?”不明所以的管济恒问道。 我能说我是偷袭别人反被偷袭吗?!婉妍恨恨地想。 “没事!走你的路!”婉妍心里有怨,气哼哼地说:“话说凭什么他们可以配剑进宫啊?” “因为他们是锦衣卫咯,文武百官就只有锦衣卫可以配剑进宫。”管济恒也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砚巍抿着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纯真的向往:“以后我也可以像蘅大人那么威风帅气了!” “嗯……这个……”管济恒和婉妍砸吧砸吧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残酷的事实告诉了砚巍。 “其实蘅大人那么威风帅气,不是因为他配了剑,而是因为他那张脸……” ……哥哥姐姐总是在该诚实的时候耍滑头,在不该诚实的时候如此赤诚相待。 砚巍的小嘴抿得更紧了,向往顿时一扫而空。 进了金銮殿,一股皇威就压得三人不再嬉闹,头都不敢抬地规规矩矩跟着太监往里走。进去才发现百官都在,列在两侧,留出一条路给三人。 三人谨慎地走到前面,规矩地参拜皇上。 皇帝正在看案牍,见三人来了,边放下了案牍边笑逐颜开:“好啊,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的朝堂之上又流入了新的血液啊。宣大人和管将军为了我天权终身鞠躬尽瘁,如今又培育出了如此优秀的栋梁之才。得臣如此,实乃朕之福分啊。起来吧。” 三人恭敬地谢过皇上夸奖后,才起身。 “宣婉妍。”皇上饶有趣味地向前凑了凑,发问道:“你在考卷里,可是谈了不少治国理政的观点啊,有不少都很新鲜。今日百官都在,不如你来讲讲你的见地。” 靠一张嘴吃饭的婉妍,在皇帝面前也不敢造次,立刻跪倒在地:“臣女所言不过是小女子见地,怎敢在陛下和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布鼓雷门。” “不用谦虚,你只尽管说便是。经略面前无位份,无前辈。”皇帝执意要婉妍讲讲,“这样吧,你就谈谈律政。我瞧你考卷里,可谈了不少律政啊。起来回话。” “那臣女便献丑了。”再推辞可就是不给皇上面子了,婉妍哪来这么大胆子,便不再扭捏。站起了身,大大方方讲了起来。 “法者,前有管子云‘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后有朱子云‘法者,天下之理’。可知律政自古以来,便是统治于民的规则,使得百姓有束己之道,使得官员不得擅自妄为,加害于民。可见律政多作用于维持统治稳定,维护社会安宁。然法之道,若多加利用,涉及之面实则甚多,亦可有更大作用。” “哦?”皇帝听得饶有趣味,开口发问“那依你此言,律政如何作用于经国济世呢?” 其实就是问我如何用律政挣钱呗,婉妍暗暗想。 “律政对经国济世的影响,并不如刑罚一类可广而推之,而多在细小情况下。如一贼偷窃他人之物,若贩之谋财,则之除刑罚之外,应令其必归还得金于物主。这样即使是被盗,也有律政保其物,百姓自然在采买时,少一份顾虑。百姓把存起的银钱用来购买,国家的税务自然会上涨。” “既是如此,何不直接令贼反金于买者,还物于被窃者?这样各得其所,岂不是更加妙?”一旁的户部尚书发问。 婉妍先对户部尚书行礼,才继续答道:“大人所言在理。可百姓在采买时,如若购入盗窃之物,便要还物取金,虽并无金钱亏损,但还要再寻他人采买,大大增加了采买的时间。下一次就会在采买前仔细分辨,这是否是个盗窃物。久而久之,反而增加了百姓购买时的顾虑,岂不适得其反。若百姓知,即使购入盗窃物,我并无过错,就无须为此费时费力,岂不在购入时,少一份担忧。” 皇上听得仔细也想得仔细,点头赞许道:“也真难为你小小年纪便考虑如此周全。” 而后皇上又问了婉妍不少问题,婉妍接对答入流,令满朝文武皆感叹其才能。 将近一个时辰后,皇上才停止了发问,对婉妍的回答相当满意。 “你们三人都相当不错,但切不可骄傲自满。你们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日后还要多加学习才是。” 三人一齐道:“谨遵陛下教诲。” 皇上捋了捋胡子道:“宣旨吧。” 一旁的太监忙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管济恒,乙亥年国试武考六段,封兵部职方司六品主事; 管砚巍,乙亥年武考八段,过试锦衣卫,封管锦衣卫北镇抚司下经历司从五品员外郎; 宣婉妍乙亥年文考九段,武考九段,封正五品刑部都官司侍郎。钦此。” 三人立刻跪下领旨谢恩:“谢主隆恩。” “起来吧。”皇上抬了抬手“这三个职位,虽然官职都不大,但责任重大。尤其是都官司侍郎一职,主要职责有二,一是协助锦衣卫掌京中重大不法事,二是审问不法官员,责任十分重大。要时常与罪犯打交道,提审穷凶极恶之徒,往来行走于诏狱。宣爱卿可能胜任?” “宣爱卿”一称令婉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皇上发愣,被管济恒推了一把才意识到在和自己讲话,急忙躬身回话:“臣必鞠躬尽瘁,尽臣所能,肝脑涂地报效陛下的厚爱与信任。” “很好。”虽说才高八斗,到底还是个孩子。皇上忍俊不禁,却也很满意。 “蘅笠。”皇上看向婉妍的身后。 蘅笠的声音从身后一侧传来“臣在。” “日后刑部与锦衣卫有关事宜就有宣爱卿与你交接。她新官上任,还得你多多帮助她。” 婉妍心中一惊,和冷面罗刹共事?!想想就挺增长阅历的…… “是。”蘅笠回答,六亲不认的声线。 “宣爱卿啊,你别看蘅笠年纪小,他可是两国一殿中绝无仅有的人才啊。你跟着他好好学个两年,对你会有很大的帮助。况且你们年纪相近,也比较容易交流嘛。” 很显然,皇上想再培养一个蘅笠。 “臣叩谢陛下隆恩,多谢皇上体恤。臣定认真跟着蘅大人学习,不负陛下厚望。”婉妍恭敬地回答。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退朝吧。”皇帝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说“蘅笠你留一下。” 婉妍他们正要走,一旁的小太监拦住了三人:“三位大人请留步。劳驾三位大人移步偏殿,礼部的人给您们量尺寸,做官服。” “好啊好啊!做新衣服咯!”婉妍一下乐了。做官对婉妍而言,最有吸引力的就是穿帅气的官服了。 往偏殿走时,婉妍听见一点点蘅笠和皇上的对话。 “启禀皇上,他果然跑了。” “抓回来。” ???抓谁??婉妍心中好奇极了。 三人量完尺寸从偏殿出来,正好碰上蘅笠从正殿出来,脚步匆匆。 “蘅大人蘅大人!”婉妍立刻狗腿子一般小碎步跟上去,热情地套近乎“您这是要去办案子吗?” “嗯。”蘅笠头都没回,脚下仍旧大步流星。 “我明日才上任,今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人带上我一起,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婉妍热情地推荐自己,小眼睛眨巴眨巴。 婉妍心里有张小算盘,皇上故意把群臣支开才和蘅笠说的事情,肯定是大事。上任前一天就能碰到大案子是多么幸运哇! 而且是抓人耶,抓人多好玩呐! 第十一章 玉人怀中婉妍沉醉失态 佳丽倚身蘅笠坐怀不乱 而且是抓人耶,抓人多好玩呐! “你不要给大人添乱行吗?”蘅笠没有开口,反倒是一旁的峦枫一脸嫌弃地看着婉妍。 “我添乱?”婉妍惊讶地指着自己,小嘴张得溜圆,“喂,是谁比试输给我耶?输的人给大人添乱还差不多!” 婉妍一语戳到了峦枫的痛处,峦枫瞬间恼羞成怒:“你还好意思说!靠阴招赢,你算什么好汉?” “我一个姑娘家家当什么好汉啊?再说了,难道趁着姑娘打了九场,把姑娘踢出去就是好汉咯?”婉妍边说边瞟了眼蘅笠的背影。 “你还敢说我家大人!你看看你自己,你哪里像个姑娘了!”峦枫绝不能容忍有人说蘅笠的坏话。 “是是是是,你比我像姑娘,行了吗?”婉妍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的赞佩之色。 “你!!!!伶牙俐齿的狡猾家伙。”峦枫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反正你不许跟着大人。” 比武功,婉妍绝对打不过峦枫。但若是要论吵架,那十个峦枫也吵不过婉妍。 婉妍往蘅笠身边凑了凑,对着峦枫吐舌头做鬼脸,一副不气死峦枫不罢休的架势:“我偏要跟着,你管我略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口。蘅笠的马车停在门口,峦枫快步上前掀起车帘,蘅笠径直上了马车,一点没有邀请婉妍同行的意思。 虽然婉妍素日里大大咧咧,但也不至于没皮没脸地直接上人家的马车。只得撇撇嘴,转身要走。 “你干什么呢?”蘅笠半天没等到人,掀开一半的车窗帘,没有露出脸却也听得出略带不耐烦地问道。 婉妍停了脚步,转身四处看看也没有旁的人,指了指自己:“大人您在问我?” 蘅笠皱了皱眉,放下了窗帘:“不是你说的要跟着去吗?” “哦哦哦哦哦哦好的好的好的,大人我来啦!”婉妍瞬间喜笑颜开,小跑着到马车边。 “妍儿妍儿你别丢下我啊!我也要去!”管济恒忙叫道,他才不想让婉妍和蘅笠单独相处呢。 “这个……大人?”婉妍刚刚爬上马车,隔着帘子征求蘅笠的意见。 “只许去一个。”光听声音,婉妍就能想象到蘅笠眉头紧锁的样子。 “好的好的了解了解!”婉妍一副狗腿子得了势的样子,冲着管济恒挥了挥手:“你带着砚巍回家去。你太聒噪了,会吵到大人的!” “不是……”管济恒还想再说,马车已经动了。 管济恒委屈地跺跺脚:“难道不是你更聒噪吗?” 婉妍掀开帘子正想进去,就看见蘅笠坐在马车上首,用一只手支在小桌上撑着头闭目养神。马车并不大,只剩下侧边一个位置,想想和冷面罗刹单独待在如此狭小的环境里,婉妍就感觉喘不上气来。 蘅大人肯定觉得我吵,不想让我打扰他,不如让大人好好休息吧~ 婉妍这么想着,很识趣地坐在了马车外,车夫的另一侧。正好可以看看沿途京城的风光。 “进来。”婉妍还没坐热乎,马车内就传来蘅笠的声音,简短而凛冽。 “不用了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坐这里就……”婉妍忙解释道。 “进来!”比上一句,声音没有变大,但明显威严了不少。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坐在外面招摇过市成什么样子。 “好好好我马上!”一听到蘅笠微怒的声音,婉妍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往车里去。 婉妍掀开车帘后,先眨巴着小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蘅笠,确定他仍在闭目后,才跌跌撞撞地往正在行进的马车中走。 就在这时,随着“哐”地一声,马车忽然刹住。 “哎呦喂!”婉妍惊叫一声,一个没站稳就向前摔去,直接扑在了蘅笠怀里,双手不自觉地勾住了蘅笠的脖子,小脸贴在了蘅笠的肩头。 怀里突然凭空多了个东西,蘅笠却是闭着眼纹丝不动,仍是靠在撑在小桌上的右手上。 婉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蘅笠,与蘅笠的脸只有一拳之隔,能清清楚楚将蘅笠的整张脸收入眼底。 婉妍心里不禁感慨: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啊……这人也太好看了吧!这么近地看蘅大人,他真的……长了张老天赏大餐吃的脸啊…… 眉毛不描而浓,嘴唇不点而朱;这睫毛啧啧啧,都可以扇风了……这鼻子啧啧啧…腿短的蚊子应该都翻不过去哇…… 要是大人不总是阴着一张脸,我能一辈子天天看这张脸都不腻烦哇。啧啧啧,太好看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红颜祸国的故事,原来人真的可以陶醉在美色中无法自拔啊…… “你长没长眼睛啊!知道里面是谁吗!”马车外传来了马车夫的厉声责怪。 婉妍正盯着蘅笠的脸神游,忽见蘅笠灿若繁星的双眼倏尔睁开,心中一紧漏跳一拍。婉妍盯着这双眼发愣,透过那凛冽而清冷的目光,她分明看见,在蘅笠的眼底盛放着的,是那般纯净又晶莹的光彩。 “莫要与人为难。”蘅笠朗声对车外的马夫吩咐道。 说罢微微颔首向下,看着怀中仰着小脸紧盯着自己,已经近乎呆滞的婉妍,满是无奈地开口。 “还不下去吗?” 想想这小狐狸随随便便就投入了并不熟悉的男子怀抱,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蘅笠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眼中多了几分凌厉。 婉妍看得更陶醉了,哇……睁眼之后更好看了耶!这眼睛啊,里面有星星吗这么亮……呀?!星星怎么变成匕首了??? 刺骨的寒意惊得婉妍在六月酷暑中打了一个寒颤,彻底清醒了。 “啊那个不好意思啊大人!”婉妍飞快地弹了起来,把自己禁锢在侧边的座位上挠了挠头苍白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占大人便宜的,是马车太晃了。” 婉妍边说着边一点点向后转身子,最后趴在了车窗上假装在看外面,实则是捂住了小脸,在心里暗暗骂自己:美色误人啊!!!!! 蘅笠看着趴在车窗上羞得抬不起脸的小狐狸,再想想起方才挂在自己身上之人,哪怕心中仍旧余怒未消,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一弯。 “哦对了,大人。”婉妍这才想到正事,转身回来正色发问“咱们这是去抓谁啊?” 蘅笠已经恢复了闭目养神,听到婉妍发问,缓缓睁开了双眼,对上了婉妍的好奇满满双眸。 “何渊。” “何渊!”婉妍瞬间瞪大了双眼“你是说前刑部都官侍郎何渊!” 蘅笠一侧嘴角微微翘起,玩味地看着婉妍:“是啊。” “嘶……”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是抓上一任。这……还真是个挺别致的开头哈…… “听说他是犯了通敌罪?” “嗯。” “何渊为人低调谨慎在京官中是出了名的,想来就算通敌也留不下什么证据。大人您是怎么发现他通敌的?” 蘅笠轻笑一声,转头回去,没有回答。 婉妍明白了。 果然,朝中百官时时刻刻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婉妍立刻屁颠屁颠地先起身出了马车,给蘅笠扶着帘子。 下了车,婉妍才发现自己在一座府邸门口,四周都有府衙看守。门口挂着个牌子,写着两个大字:何府。 蘅笠径直向里面走。门口的府衙谁人不认得这位蘅大人,皆躬身请安,并没有阻拦。 婉妍也跟着往里面走,谁知直接被府衙拦住。 “此地被查封,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闲杂人等??”婉妍一脸震惊指着自己“我可是……” “她是我的贴身侍女,要随行伺候,让她进来。”婉妍还没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就被已经自顾自往里走的蘅笠扔来一句话打断了。 府衙立刻放下了阻拦的手,恭恭敬敬地说:“多有得罪,姑娘请进。” 搞了半天,我这堂堂双考及第,皇帝亲授的都官侍郎,还没蘅笠的侍女面子大。婉妍心里愤愤不平。 蘅笠走得太快了,已经快离开视线,婉妍只得小碎步地跑着赶上他。 “蘅大人,为何不直接说我是谁?”婉妍还是咽不下“侍女”这口气。 “你说你是都官侍郎,腰牌呢?” “我不是还没上任,没有腰牌。” “那你猜猜你这么说他们信不信。” 好嘛好嘛……侍女就侍女嘛…… 进了何府,蘅笠直奔何渊的房间,婉妍去了关押何府家眷、下人的房间以及其他房间。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何府门口碰面。 “怎么样大人,发现什么了?”婉妍赶忙问道。 “上车说。”蘅笠脚步不停,径直上了车,对车夫说道:“出澹台门,去商道上第二个驿站。” “等一下!”婉妍没有跟着上车,站在车外问道“大人能借我一个人吗?” “自己挑。”车内传来声音。 得了授权,婉妍便向一旁的一个锦衣卫交代着,说完才上了车。 在车上,婉妍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机会:“大人大人,我们为什么要出澹台门啊?” 蘅笠本想说:到了就知道了。但想到皇上吩咐自己要多教教她,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 第十二章 目标卖国贼 笠婉狂澜出动 “方才我在何渊家的马厩问了马夫,他说马厩里少了一匹最精壮的马,而且这匹马是何渊昨晚亲自喂得最好的精饲料。从前这等事情,何渊不会亲自动手。再看何渊的银柜中,少了不少银子,但大部分都留下了。可见他是要赶远路,带太多银子反而累赘。他的衣柜中,夏日的单衣都还在,收着反季衣服的箱子打开了,很明显少了几件夹衣。这六月酷暑,他要是留在京都或南下是根本用不到的。他显然是要北上较寒冷的天枢国。 从京都往天枢过去,只有三个城门可以。北城门守卫森严,官员出去要拿腰牌,百姓要有通行证,他知道自己很难出去。所以他出京都只有选择出澹台门往东北去,或者出颐安门往西北去。天权的西北边境是大军驻扎地,对出入人员的管制十分严格,何渊不可能以身犯险。所以他只会出澹台门从东北往天枢国去。从澹台门出去有三条路可以走:两国官道、山道、商道。官道虽路短好走,但每隔几十里就有一所官驿,里面有官兵驻扎,想要抓他易如反掌,他不敢走;山道密林丛生,他骑马不好走。商道上鱼龙混杂,极难找寻他的踪迹,所以他肯定是走了商道。” “哇……听起来很有道理哎。”婉妍细细思考这番推理后,拿指尖给蘅笠鼓掌“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大人说这么大段话呢。” 通过一匹马,几件衣服就可以推断出一个人的去向,这名动京城的蘅笠大人果然是有点本事的。但婉妍还是有点担心。 “是很有道理,但万一这些都是何渊故意做出来迷惑我们的,他自己反其道而行之。等我们再折返时,这何渊已经走得没踪影了,可怎么办?” 蘅笠轻笑一声,没做回答。 “大人,查到了!”就在这时,马车外一阵快马蹄声,峦枫的声音在窗边传来。 “说。” “大人料想的果然没错,我方才快马去澹台门查问,守卫说今早城门还未开,就有一个男子骑马等在门口。城门一开,就快马走了。” “知道了。”蘅笠没有一点料事如神后的喜色,仿佛这是必然结果。 “大人知道他会一早就去澹台门等门开?”婉妍问道。 “昨晚深夜何渊与天枢国内的秘密机构暗通款曲的事情才被发现,我连夜查证属实后,今早天还没没亮布置锦衣卫逮捕他时,他就已经跑了。可知他昨晚后半夜就出逃了。他在城中并无亲眷,天也快亮了,而且他还心急如焚,肯定出了家门立刻赶去城门边上等着开门,能多跑一点是一点。” “大人您也太聪明了!”这次婉妍是真的服了,“不过我们为什么去商道第二个驿站呢?按照他的速度,大概再有个三刻钟就可以赶到第二个驿站了,完全可以再往前赶啊。” “确实。但从城门打开到现在已有两个半时辰还多,他自己一夜没休息,他的马也已经乏了。如果再往前去第三个驿站,到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午膳时间,驿站必定人多,极不安全不说,等他收拾妥当,我们差不多就可以赶上他了。像何渊那种谨慎的人,应该是会错过人流,趁我们还没赶来,在第二个驿站休整妥当。不出我所料的话,他此刻应该正在第二个驿站后的山上,等着看我们过去后,在我们身后走,这样就不会被追到了。” 婉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出了一根大拇指褒奖蘅笠:“大人你说的很有道理。” “方才你安排人去干什么了?”这会儿该蘅笠发问了。 “这……”婉妍眼珠灵动地转了两圈,笑得狡黠,故意卖关子道:“大概明日您就知道啦。” “……”让我说了这么多,自己却什么也不说。蘅笠暗暗无语。 不愧是锦衣卫的马车,半个时辰就快赶到第二个驿站了。 “停车。”在第二个驿站前五里,蘅笠就叫停了车。如履平地般径直下了马车,婉妍忙跟着一起下去。 “啊啊啊啊我出城了!!!!”这还是婉妍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出京都,呼吸到郊外新鲜又纯净的气息,一时间激动地手舞足蹈,又蹦又跳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峦枫。”蘅笠吩咐道“你坐车去第二个驿站,下车后假意搜查一番,时间拖久一点。” 蘅笠安排完峦枫,就向一旁的山里走去。 “大人大人您等等我啊!”四处看新鲜的婉妍一转头发现蘅笠已经走进山林,赶忙快步追上去。 “你正常上山,往驿站后面的山林里去。看到何渊不要亮身份,先稳住他。”走在前面的蘅笠听到婉妍的脚步靠近,用背影给婉妍安排道。 说完后蘅笠顿了一下,耐心为婉妍解释道:“何渊谨慎得很,我穿着官服容易打草惊蛇。你穿着常服先去稳住他,我用轻功从再高处走,等你控制住他我再将他一网打尽。” “明白明白明白!”婉妍满脸激动地连连点头:“包在我身上!” 仕途上的第一个任务就离开了京都,跑到了郊外,还是抓人这么刺激的活动,婉妍此刻开心地心花怒放。 “那个……”蘅笠看着面前喜笑颜开,把“我是来抓你的”几个大字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微微偏了偏头,眉头轻轻蹙了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你不要开心得这么放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有多不怀好意。” “哦哦哦好的好的!”婉妍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强行把一脸得意的笑容按压了下去。 蘅笠轻功上山后,婉妍也催动轻功,不一会便快到驿站后面的山头。在距离目标不远处时,婉妍捡了根木棍扶着走,装出一副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 婉妍徒步爬山了一里地左右,果然看到密林里有个男子鬼鬼祟祟站在山侧往下看。此人身着缎衣,一看就知不是寻常百姓;他脚上的靴子只沾染了一点泥土,显然是骑马而来的;此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较大的包袱,便知是赶路之人。 是何渊没错啦!婉妍打了个响指。 婉妍故意加重了步伐,那人听到声响后立刻弹了起来,往前走着装作赶路。 “大叔大叔!”婉妍快步赶上去用一只手拦住他,皱巴巴的小脸写满了哀求“您略等一下。” 何渊满眼都是戒备:“你是谁?” 婉妍忙松开了抓着何渊袖子的手,眼睛里尽是委屈:“我随父母出来游玩,贪玩跑上了山头,不想迷失了方向,走了许久也找不到来路。能麻烦您告诉我京都是那个方向吗?” 何渊见来者是个楚楚可怜的娇小姑娘,也便放下了戒备,指了指婉妍的身后:“就是那边,你顺着你来的那条山道,再往西边走就是了。” “嗯嗯嗯!”婉妍一面认真地听何渊说,一面用余光往左侧的山上看去。 也不知道大人准备好了没……算了算了,我自己也能擒他。 婉妍的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就差拉住何渊的手感动得流泪了:“能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真是太好了!” 何渊点了点头便转身要走,不想肩膀突然被身后的女孩紧紧拽住。再回头时,乖巧在女孩的脸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目光与嘲弄的嘴角。 (据说py偶像的神态动作是人类的原始本能) “你干什么!”何渊喝道。 “既然何大人已经做了好事,那就送佛送到西,跟我去趟京都吧!”婉妍朗声说着,挥拳便打。 何渊来不及细想,赶忙接招。两人交手几个回合,何渊趁着婉妍防守的空档,回身拔剑便向婉妍刺来。 今日进宫,婉妍没带佩剑,只得空翻后躲。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山上飞身而下。头顶乌纱帽,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立在婉妍身前,高大伟岸,威风凛凛。拔剑随意一挥就打掉了何渊的剑,速度之快连婉妍都没看清。紧接那人照着何渊的胸口便是重重的一脚,把何渊踢出去十来米。 “大人!”婉妍惊喜道。 “你是……你是蘅笠?”倒在地上的何渊瞪大的双眼,仿佛看到了来接自己的阎王一般,身体条件反射地蹭着往后躲。 “何大人。”蘅笠轻笑一声,提着剑一步步往前逼近,几步就来到何渊身边。猛地抬起右脚狠狠踩在了何渊肚子上,手上握着的剑刺进了何渊肩头。 蘅笠一侧嘴角向上勾起,声音里是透骨的寒“你可是给我添麻烦了啊。” “啊!”何渊惊叫一声,肩膀上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啧啧啧,身后的婉妍看得是毛骨悚然。素知锦衣卫手段残忍,却不想亲眼见是这般恐怖。 蘅笠懒得和他废话,麻利地拔了剑,往何渊身侧踢了一脚让他脸朝地。随后略带无奈地俯身拎起了何渊的后腰带,轻轻松松地把他拎了起来。 “嘶……”婉妍倒吸一口冷气。蘅大人的力气也太惊人了吧,这何渊虽然个子不高,但也是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居然……就这样被蘅笠像拎一只小兔子一样,拎了起来! 啧啧真是太没尊严了……婉妍替何渊惋惜地摇摇头。 此刻在婉妍心里,那日把自己轻轻踢出去的蘅笠简直是全世界最温柔的男人。 以后可不能招惹蘅大人,不然啥时候人没了自己都不知道。 蘅笠把何渊拎到马车边,随手把他扔在了地上交给峦枫处理。何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脸已经被自己的腰带勒成猪肝色。 蘅笠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正要上车时,婉妍麻溜地先上了车,低下身子掀开车帘,小脸极尽谄媚之色:“大人您请上车。” 蘅笠鼻间轻哼,这小狐狸还真是为官场而生,溜须拍马的功夫不仅是自学而成,还能触类旁通。 进城后,马车先把婉妍送回了宣府。 “大人。”婉妍可怜巴巴看着蘅笠“我也想去审人,我的职责不就是协助你们锦衣卫审讯不法官员嘛。” “你没有官牌进不去诏狱。”蘅笠直截了当地拒绝。 “哦……好吧。”婉妍撇撇嘴,心有不甘但还是乖乖起身下马车,掀开帘子后才想起来告辞,回身双手抱拳行礼道:“那下官告退了。” ------题外话------ 无敌笔废第一次更文,心里实在是很没底。诚挚地恳请看到文章的可爱朋友们,能够把看文的建议或者意见留下。比如人物设定是否合理,剧情展开是不是太慢,语言是不是不够生动等等等等。我会努力调整与改进,争取写出一个能让读者开心,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先谢谢大家啦!(鞠躬三分钟) 第十三章 新官婉妍的诏狱初体验 婉妍的官服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府上,四个不同场合穿的样式,一共八套衣服。虽然比锦衣卫的锦衣差的不只是一点点,但做工也是相当精致。 一同送来的还有婉妍的官牌。古铜色的腰牌做工相当考究,刻的纹路栩栩如生,拿在手上很有分量。 腰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都官侍郎宣婉妍。 “哇塞!”婉妍举着腰牌爱不释手,满眼都是小星星“不愧是我!” 第二日天刚亮,婉妍就进宫上朝了。 虽然父亲也要去上朝,但按规矩,每位官员上朝乘的轿辇按等级各不相同。宣郢这种正二品大员乘坐的轿子自然不是宣婉妍这个正五品的小官能乘坐的。 轿子到了宫门口,一下轿子,婉妍就看到了翘首以盼的管济恒和砚巍。看到了婉妍的管济恒恶犬扑食般跑来,眼里的爱慕简直溢于言表,浑身上下都是戏。 “妍儿你快救救我!”管济恒夸张地扯住婉妍的袖子,一副陶醉得要昏过去的架势“我简直要被官服加身的你好看晕了!” 管济恒不是夸张,五品至七品的暗青色官服穿在身上,掩盖了几分婉妍的明艳,却显得她更加白皙,突出了她身上那浑然天成的英气;玉带腰间挂,显得整个人精神又伶俐;头发高高竖起,拿一根官簪收住,没了过多繁琐的装饰,反而越发显得婉妍灵气十足,正气凛然。 “那你就晕了吧。”婉妍张开双手,忍不住感慨道“这才叫衣服嘛!素日里穿的那些又是衫又是裙又是又是袄又是比甲,还要穿夏帔,袖子还那么长,简直是憋屈死了。” 管济恒立刻凑上来:“妍儿穿什么我都喜欢!” 说话间,蘅笠从三人身后快步走过。蘅笠今日身着深紫色锦衣卫飞鱼官服,披着长而飘逸的黑色披风,俊气得让人挪不开眼。 婉妍立刻挣脱了管济恒,小跑着追上了蘅笠,满面笑意:“蘅大人早上好哇!” “嗯。”蘅笠微微颔首。 “蘅大人,何渊招供了吗?”这才是婉妍追上来的目的,她从昨晚就在操心这件事。但显然婉妍戳到了蘅笠的痛处。 蘅笠蹙了蹙眉:“还未。” “那……哎呀呀”婉妍还没接着问,就被后面追上来的管济恒揪着袖子扯了过来。 “喂蘅笠!”管济恒趾高气昂地直呼蘅笠大名“你上次伤了妍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敢出现在我们眼前啊?” “别……”婉妍扯了扯管济恒,想阻止他作死。 傻大哥你知道你现在在招惹一个多恐怖的人吗!希望蘅大人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哦?”蘅笠倏尔停了脚步负手而立,微微偏头看着管济恒,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中却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凌厉“六品员外郎在金銮殿外直呼四品锦衣卫的名讳。管员外似乎对陛下的职务安排颇有意见,意图挑战陛下的权威啊。” “你!”管济恒对着蘅笠直跳脚,却不知如何作答。 蘅笠轻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今日本无事可奏,多谢管员外助我有事可参。”蘅笠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看看这人!”管济恒指着蘅笠的背影,气得发颤“他还有没有王法了!” 宣婉妍给管济恒顺了顺气,回想起被拎在手中的何渊,真诚地劝告:“我劝你不要惹蘅大人……” “什么!”管济恒更生气了“你还护着他!” 婉妍素知和管济恒没有道理可讲,只能顺着他顺毛:“没没没,我是真的为你好!” 下朝后,刑部尚书尹维谅亲自在门口等婉妍一起去刑部办公。婉妍自然是千恩万谢着跟着去。刑部的其他官员,不论是直属上司都官司郎中还是其他人,都对婉妍客气有加。婉妍也都以礼相待。 婉妍清楚得很,众人对自己这般和蔼,不是因为她宣婉妍是宣婉妍,而是宣婉妍是中书令宣郢的女儿。 待众人都散去后,尹尚书将婉妍拉至一边,嘱咐道:“你这个职务比较特殊,虽然是刑部的人,但由于职责所在是协助锦衣卫审讯京中不法官员的,所以更多时候都是在锦衣卫办公。” “嗯嗯,这个我有所耳闻。”婉妍点点头。 “和这个锦衣卫相处啊……”尹尚书压低了声音“你可得万事小心。这锦衣卫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不受任何部门的管辖,只听命于陛下的调遣。他们不仅可以侦查满朝文武的行动,随时向皇帝报告。还掌管着‘廷杖’权,可以惩处任何一个官员。他们锦衣卫想抓的人,只要发一张‘驾帖’,就可以逮捕举国上下,除去陛下外的任何人。咱们刑部与锦衣卫要共事的地方很多,但咱们刑部素来不招惹他们。锦衣卫才不会在乎你是谁,你且不要与他们犯难。” “多谢尚书大人提醒,下官铭记于心。”婉妍恭敬地向尹维谅道谢道。 这些话不用他说,满朝文武谁不是闻锦衣卫便色变。据说只要是锦衣卫登哪位官员的门,那位官员就得把生前身后事都给家人交待清楚,然后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还有啊……”尹尚书的声音更小了“这锦衣卫的指挥使虽然是淳于威,但锦衣卫真正的核心人物是淳于威的外甥,蘅笠。你别看他年纪小,做事之果决、手段之毒辣,是我到这个年纪都没能做来的。和他相处,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一丝疏忽才是。不过呢,满朝文武里,陛下最信任的,就是他。如今陛下要你跟着他学习,显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 婉妍心中暗暗哀叹:是啊……我已经见识到了蘅笠到底是个啥样子了…… “多谢尹大人赐教,下官必定认真做事,不给咱刑部抹黑。” 把尹大人送走,婉妍在刑部刚刚坐稳,准备看看卷宗,锦衣卫就来人了。 “下官见过宣大人。蘅佥事派下官来请宣大人即刻前往诏狱提审何渊。” 婉妍从昨日起就想着去见见何渊,苦于没有腰牌。此刻有人来请,正中下怀。立刻就起身跟着去了诏狱。 位于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是寻常人能进的,门口要层层检查。尤其是婉妍这样的生面孔,过了四道卡才进去了。 这诏狱是锦衣卫自己的监狱,此狱名气之大,完全盖过了刑部的天牢。能关在诏狱里面的绝非普通人,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或达官显贵之流。 婉妍一进诏狱内部,只觉六月酷暑瞬间消弭不见,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苦苦哀求声此起彼伏,惨叫声不绝于耳,目光所见不是刀光便是血影。 进了诏狱,生死便不由天命,只取决于锦衣卫的容忍和耐心。而锦衣卫,往往不是些能容忍,有耐心的人。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压抑恐怖的气氛让素来自诩胆大包天的婉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吞了吞口水。 婉妍被径直领到一间没有窗的铁室门口,那名锦衣卫开了门,躬身抱拳向里面道:“禀大人,宣大人到了。” “让她进来。”蘅笠的声音素日听来,冷酷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可在这诏狱中,竟是浑然天成般地自然。 婉妍像一个小贼一样,蹑手蹑脚溜了进去。 这显然是一间提审室,四面的墙壁上挂着的,架子上摆放着的,长桌上罗列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审问工具,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诺大的房间因为没有一面窗户,所以一丝阳光也没有。照明用的摇曳烛火与火盆烈火使整个房间更加压抑可怖。 身穿囚服的何渊被双手绑着悬在木架子上,垂着头散乱着头发,白色的囚服被血染的通红。 审问室的中央摆着一张极好的木桌和两张太师椅。 蘅笠就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浑身萦绕着居高临下的强势气场。胳膊支在一旁的木桌子上撑着头闭目养神,另一只手扶在翘起的膝盖上,慵懒中暗藏着凛冽。 感到有人在面前,蘅笠才倏尔睁开了眼。 婉妍在心里暗暗感叹:哪怕是在这般恐怖的地狱里看蘅笠,还是会首先被蘅笠的俊朗吸引,我真的是没救啦…… “参见蘅大人。”婉妍鼓着勇气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蘅笠行礼。 蘅笠没开口,放在膝盖上的手的两根手指朝犯人的方向挥动两下,示意让她去审问。 扶着绣春刀站在蘅笠身后的峦枫上前一步,小声说道:“我们大人从昨日审讯了一晚上,所有酷刑都上了,何渊就是不交代他所在的谍线。” “哦哦哦了解了解!”婉妍点了点头,心里居然有点小得意“这世上居然也有蘅大人办不到的事情啊。” 说完才意识到蘅笠如刀刃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划得婉妍的脸生疼。 “当然啦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这点小事就交给下官哪里用得着大人动手呢!”婉妍心里一慌,说话都不带停顿了,嘚啵嘚啵一口气说下来。 “少废话。”蘅笠眉头危险地皱了起来。 “好的好的!”婉妍立刻转身向何渊走去,在他身边俯下身来平视着何渊,客气地打招呼:“何前辈,您好啊。” 十四章 婉妍智取叛国贼子 何渊终落法网恢恢 “好的好的!”婉妍立刻转身向何渊走去,在刑架前俯下身来平视着何渊,客气地打招呼:“何前辈,您好啊。” 已经被折磨得生无可恋的何渊,努力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笑容可掬的女孩,已无光芒的双眼还是闪过一丝惊讶:“是你?” 婉妍笑得童叟无欺,挥了挥手打招呼:“何前辈,我们又见面啦。” 何渊打量了一番身着官服的婉妍:“你究竟是什么人?” 婉妍从腰间拿下官牌,一字一顿:“晚辈是陛下亲授的刑部都官侍郎,宣婉妍。” “什么!”何渊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继任者“你才多大……” 虽然品级不高,但都官侍郎可是掌管着不法官员的审讯,是百官无人不想拉拢的对象,是京都名副其实的要员。这女孩看起来如此幼齿,不过舞勺之年,怎会…… 干嘛以貌取人嘛,婉妍耸耸肩打太极:“应该比您想象中年长一些吧。“ “宣婉妍……”何渊反反复复呢喃了几遍婉妍的姓名,忽而恍然大悟地冷笑出声:“怪不得啊,原来是宣大人的千金。中书令的女儿,当个五品的小侍郎,也算是委屈你了。只可惜这诺大的天权国,全由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孩祸害了。” 婉妍轻笑一声,一点没气恼,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呢,却是也没什么本事。我若有前辈一星半点的贪婪和胆量,说不定也会如前辈一般去做通敌卖国这暴利的营生,就不会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做牛做马地为陛下与百姓效力了。” 说完忽而顿了一顿,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凌厉起来:“再者,前辈如此抬举家父让晚辈受宠若惊,但我还是想讲讲清楚。” 婉妍边说边着手掌边随意地抬起,指间微动飞出几根银针,准确地扎在了何渊身上。 “今天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与前辈相见,丝毫不因为我爹是谁。只不过因为,我宣婉妍就只是宣婉妍而已。” 何渊冷笑两声:“小丫头你这嘴挺厉害,不过本事还得多练练啊。蘅笠这小人什么阴招损招没给我用了个遍啊,这几根针你就想要我开口吗?” “不,当然不。”婉妍慢悠悠地绕到了刑架背后,在何渊耳后冷冷道“我这几根针,可不是为了杀您,而是为了让您听到接下来的话,别直接自己昏死过去罢了。” 何渊听罢,仰头哈哈大笑:“年龄不大,口气可不小。我倒是想听听你这个小姑娘,能说出些什么让我昏死过去的话。” “别急嘛,我们慢慢来。”婉妍又绕回了何渊的面前,开口发问道“上次去您府上,全府上下主仆几十口都在,唯独您夫人与独子不在,请问他们去哪里了?” 何渊微微抬眼,扫了扫坐着的蘅笠,不耐烦地回答:“这应该我问你们吧。如今我落入诏狱,谁知道你们落井下石把我家眷都怎样了。” 婉妍冷哼一声,摸着自己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你听闻自己的家眷失踪,一点不着急反而和我打太极。何大人果然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妻儿失踪了。” “我如今身在诏狱,着急又能如何?”何渊冷静地应对。 婉妍一点不受何渊的影响,继续分析道:“我那日前往何府,瞧见何夫人与何少爷的一应用品皆整齐摆放。可见走的时候,可是什么衣服细软都没带啊。若是何大人安排妻儿出逃,想必是不会让妻儿空手离开,连银子都不带吧。于是我去询问何夫人的贴身丫鬟他们的去向,那丫鬟告诉我,夫人和少爷前天夜里就没了踪影。那眼神中不是撒谎的惊惧,而是真的担忧主子的忧虑。可知何夫人和何少爷,不是何大人您安排着逃走了,而是被人掠走的。” 何渊眼中闪过一丝的惊异,但立刻恢复了常态,没了方才的理直气壮:“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婉妍轻笑一声继续说:“何大人在天枢安插在我天权国谍网里,应当是一支谍线的顶端,掌握一整根线的情报运作。您一落网,这条线都岌岌可危。对您背后的人来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杀死您,让您永远闭嘴。可他们没有,显然是您留有后手,让他们不敢杀您。 如果晚辈我猜的没错,您应该是把能证明对方身份的证据交给了亲近人之手。如果他们敢杀您,那人便会替您交出证据。于是何大人逃过一劫。可如今何大人被捕,您背后的人必定担忧您在酷刑之下,将他们全部供出来,所以手上必须有能让您闭嘴的筹码。不出所料这筹码,就是您妻儿的生死吧。” 何渊心中一惊,这小姑娘居然能推地出这些。不过知道这些又如何,何渊在进诏狱那一刻起,就抱定了为了妻儿生死,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渊大笑几声没有否认“小丫头片子,你还是有点本事的。” “多谢何大人夸奖。”婉妍抱拳行礼道谢,接着讲了下去“但您有没有想过,犯了通敌卖国罪,您是再也无法从诏狱出去的。对劫走您妻儿的人来说,手上的人不过是牵制您的筹码。你真的觉得您身后之人会把弃子的妻儿千里迢迢送往天枢国后礼遇之吗?” “你什么意思?”何渊脸瞬间僵住,五官开始抽搐。 婉妍的问题何渊不是没想到,而是根本想都不敢想。从昨日被捕至今,何渊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但其实最让他痛苦的,是自己的妻儿落入他人之手,生死未卜。 “看来您也觉得他们不会如此善良,倒是有可能会斩草除根吧。但在官府耳目遍布的京都城内处理掉朝廷命官的家眷,实在是得聪明绝顶之人才做得出来。我猜他们不过是和我一般的普通人思考方式,会选择带出城外在荒郊野岭解决掉。所以我昨日从何府出来后,便遣人前去寻找您妻儿的下落。” “什么!”何渊方才的不屑一顾荡然无存,满目都是紧张与急迫,被绑住的双手颤抖着“你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有?他们此刻在哪里?” “您先别急。”婉妍的试图稳住何渊的情绪,但口气却愈来愈凝重“我猜想为了方便,他们会从距离您府上最近的城门带人出去。于是我安排人从颐安门在向北的路上找出去,今日下了朝消息才传回来。您的妻儿……” 婉妍停了下来,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忍说下去。 “就……什么……?”何渊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两行清泪从浑浊的眼中滚出,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不过十余里,就被残忍杀害了。”婉妍狠着心说了出来,真诚地劝慰道“我为他们置办了棺椁,已经入土为安了。何大人,请节哀。” 何渊的脸因为极度的悲痛而扭曲,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指甲攥进了掌心。要不是婉妍之前就为他施针镇定,此刻本就虚弱无比的何渊肯定已经昏过去了。 “啊!”何渊仰天长啸,声音中尽是哀痛与绝望“是我害了他们啊!” 虽然何渊出卖国家让婉妍极端不齿,嘲讽自己让婉妍不愤,可看着他痛失家眷也让婉妍心有不忍,在一旁静静等他平静下来。 但显然不是在场所有人都有耐心的。 “喂。”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蘅笠拿指关节扣了扣木桌,凌厉的眼神说明着他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口气极尽挖苦“你为了他们卖命,他们杀你妻儿。你要是还护着他们自己受苦,你还叫何渊干嘛,干脆叫何其冤得了。” “大人!”婉妍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小声对蘅笠说“他也挺惨的,你等他缓一缓再逼他也不迟嘛。” “他惨?”蘅笠冷笑一声“那因为他故意错判错审而家破人亡的几十个家庭惨不惨?他刺探兵部情报透给敌国,边境保家卫国的将士惨不惨?他到今日这般,皆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何渊干笑了几声,这笑声比哭喊听着还悲惨:“好一个蘅笠,好一个宣婉妍,好一个咎由自取。你们一个把我残害地遍体鳞伤,不人不鬼;一个往我心里插刀,心肺皆损。我何渊,输给你们了……” 婉妍撇撇嘴,干嘛要把我和冷面罗刹相提并论…… “我知道的我会说的,说完我只求速死,去见和我的妻儿。”何渊双目通红,泪水已经流干,无力地开口道。 这大哥也是真不客气,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噼里啪啦就把自己所在的谍线上所有的线人都供了出来,零零总总竟有二十余人。 “哇…啧啧啧。”婉妍听着这各行各业啥人都有的谍线不由得感叹“还真是行行出人才啊。” 文书把记好的人名递给蘅笠过目,蘅笠扫了一眼,简短地吩咐道:“峦枫,去办。” 峦枫领命就去抓人了。 第十五章 婉妍被迫亲见虐刑 蘅笠借机指导爱徒 “还有些问题,我问你答。”婉妍知道重头戏还在后头“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 何渊细想了一番,回答道:“大概半年前,有一个外地商人来找我,说只要我轻审他一个亲戚,就给我五百两银子。我也是一时财迷心窍,想着也没人知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就胡乱审了。 谁知几天之后,就有人给我写了匿名信,说掌握了我徇私枉法的证据,要不按照他说的做,就去锦衣卫告发我。但如果按照他的做,我还有很多银子可以拿。我想着如果我被揭发了,乌纱帽就保不住了,我家上下十几口就没饭吃了,只得按照那人的要求做。谁知他们一开始不过是让我乱审来排除异己,到后来就要求我通过兵部刺探情报了。” “商人?具体是谁您知道吗?”婉妍追着问。 “他相当得谨慎,半年以来,我没见过他或他手下中任何一个人,都是用书信联系的。具体叫什么他怎可能告诉我。但和他接触了这么久,我大概能猜到他应当是某一个商帮的帮主。” “依据呢?” “他一个商人可以在幕后操纵着这么多官员的升迁贬谪,若不是商帮,哪里来的这么大财力与能力呢。而且冥冥之中我感觉,他不过也是被人控制的棋子,他背后应该是有更大的推手。但到底是谁我没有一点思绪。” “嗯……”婉妍若有所思“那您收集的那些证据都交给谁了。” “是我的内弟,住在城南的刘德。” “您还有什么别的还没说吗?”婉妍抱着胳膊问道。 “他如此对我,我怎能为了他还有所隐瞒。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我只求速死。”何渊已经没了一丝活着的希望,整个人被抽了魂似的。 “你知道通敌罪的刑罚是什么吗?”蘅笠喝了一口茶问道。 “知道。凌迟处死。”何渊苦笑道“也只有凌迟能对我犯下的罪孽稍加弥补了。” “有心理准备就好。”蘅笠不紧不慢地起身向门外走去,吩咐刚刚安排完人手回来的峦枫道:“带他去刑场吧,峦枫你亲自执刑。” 蘅笠话音一落,一旁的锦衣卫就上去给何渊解绑,押送他去刑场。 婉妍暗暗叹了口气,为了财物抛家负国,真是可笑又可悲。 “对了,蘅大人。”婉妍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嘚瑟的机会的,得意洋洋地问蘅笠的背影“怎么样,智取是不是比酷刑管用啊?” 蘅笠走到门口闻言回身,答非所问道:“小宣大人,不一起去刑场督刑吗?” “啊?”婉妍愣了一下,直摆手“不用了吧,我相信锦衣卫一定会秉公执法的。” 凌迟耶!!!!!!连杀鸡宰牛都不敢看的婉妍,想想把人千刀万剐的血腥场面,就浑身发疼腿发抖。 蘅笠玩味似地冷笑一声,凛冽的双眼对上了婉妍的双眼:“怎么,小宣大人不会是不敢吧。” 一语中的,被看穿后的婉妍顿时恼羞成怒:“怎么可能!谁不敢了!去就去!” 蘅笠再次轻笑一声,转身便走。骑虎难下的婉妍只好跟着一起去,一面在心里大骂自己:不敢逞能的时候你做什么大头鬼嘛! 诏狱的刑场就在审问室隔壁。一入刑场,阴冷之感瞬间渗入骨髓,地面上四处是洗不干净的斑驳血迹,每往里走一步就踩过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婉妍顿时感觉原来方才的审问室还是挺温馨的。 蘅笠轻车熟路地走到刑场一侧的的太师椅边,潇洒地扬开披风坐下,抬起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只手向迟迟不肯向前的婉妍勾了勾:“请啊,小宣大人。” 婉妍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啊……”,刚刚坐下,便有锦衣卫端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仿佛他们是来茶楼听戏的。 很快,何渊就被带了上来,绑在了刑场中央的木架上。峦枫跟在后面走进刑场,先走到刑架边的木桌边,拿手扫了一遍桌上大大小小几十把刀。看似随意地拿起了其中的一把,脚步轻快地走向何渊,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眼神专注而仔细,仿佛是在研究学问,而不是在惨绝人寰地夺人性命。 何渊也算是有骨气,被割了十来刀都咬着牙没有吭声,实在是疼得人也忍不住,才惨叫出声。 蘅笠端起了一杯茶,看着刑场向婉妍说道:“峦枫是难得的凌迟高手,在他手里犯人可以被割两千多刀仍尚有余息。” 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疑惑道:“做到这个地步真的有必要吗?他都已经招认了,只求一死,又何必这般折磨他呢?” 蘅笠冷笑一声:“他自己看得都比你明白。如果不是如此,何以使得天下欲叛国之徒先思而后行?如果不是如此,那以何告慰在他手下冤死的魂灵?” 婉妍心里也承认蘅笠说得有理,只是看到如此手段,实在是心惊肉跳,浑身上下犹如千万只血虫爬过,吸食着她的骨血。 “宣婉妍,如果你连直面生死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夸夸其谈的嘴和满是妇人之仁的智慧,我劝你尽快离开官场。”蘅笠用茶盖滤着杯中的茶叶,声音凛冽而严厉。 “你所在位置的职责,就是通过剥夺少数人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一生太平。如果你对少数人满怀仁慈,就是对大多数人的残忍。你要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坐在这个位置上祸害百姓。” 直白而严厉的话语瞬间击中婉妍的内心,虽然难听,但婉妍实在无法反驳。 “我知道了。”婉妍咬了咬嘴唇,坐直了身体,捧起了茶杯,定睛看着场中血色的景象。婉妍已经很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可肠胃中翻山倒海得近乎无法忍受,婉妍只能努力运气使自己不至于干呕出来。 婉妍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不然真不知如何撑得住。 一个时辰后,何渊已经面目全非,气若游丝。婉妍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这等残忍之事,但仍觉得心惊肉跳,手中的杯子就快被攥碎了。 婉妍用余光偷看蘅笠,只见蘅笠神色如常,仿佛眼前所见,不过是寻常之事。 婉妍心中纳罕,这般冷血残忍之人,到底是他生来凉薄,还是早已见惯了生死。 又过了一个多个时辰,何渊彻底没了气息,峦枫这才收了刀,来向蘅笠复命。 蘅笠微微颔首,向婉妍说道:“今日辛苦小宣大人了。” 婉妍终于挨到了结束,小脸已经憋成了青色。此刻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人间修罗场,跑出去晒晒太阳。婉妍紧咬着牙向蘅笠勉强笑笑,话都说不出来,转身便要告辞。 “小宣大人。”蘅笠忽然又开口叫住了婉妍。 婉妍心中哀嚎:这爷爷又要干嘛!!!!但还是乖乖转身,等着蘅笠吩咐。 “您第一次来锦衣卫,又接连忙碌好几个时辰错过了饭点。不吃顿便饭就走吗?”蘅笠偏着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饭?呕! 听到吃饭,婉妍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走,想快点找个地方吐一吐。 身后的蘅笠看着婉妍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出了诏狱的大门,婉妍抱着门口的石狮子不顾形象地干呕起来,暗暗庆幸幸好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婉妍几乎是扶着墙走出了锦衣卫。 婉妍晚上回到家,沐浴更衣完,一桌饭已经准备好了。宣郢从不和家人一起吃饭,都是让下人单独准备,送去书房的。而史夫人一天里出屋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婉妍有记忆开始,就没和母亲一起吃过饭。 不过还好还有姐姐宣婉姝和宣奕,三个人一起吃饭也不觉得冷清。 婉妍到饭厅时,姐姐和宣奕都已经坐下了。 “宣婉妍你要是再慢一点,小爷我就被你饿死啦!”一看到婉妍,宣奕就嗷嗷喊叫。 婉妍难得得没有和他吵架,没精打采地晃到姐姐旁边的位置,坐下就把头放在了桌上。 “妍儿,你怎么了?”宣婉姝心疼地摸了摸婉妍的头“是不是第一日行官差累到了?” “身体倒是不累,我——心累了。”婉妍抬起头,钻进姐姐的怀抱找寻安慰。一向张牙舞爪的婉妍,此刻就像只被水淋透的小病猫。 婉姝心疼极了,轻轻拍着婉妍,安慰道:“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同姐姐讲讲。姐姐虽然不能替你扛着,但也能帮你出出主意,分分忧嘛。” 对奇缺母爱的婉妍和宣奕来说,温柔又善良的姐姐,就像他们的母亲一般,给了他们最温暖又无私的爱。 婉妍摇摇头,实在不忍心把今日可怕的见闻分享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算了,真没什么事。” 宣奕已经端起碗来大快朵颐,满嘴都是肉地劝婉妍:“要我说啊,没什么烦恼是吃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还不行呢,就再睡一觉。” 吃?呕! 婉妍连嘲笑宣奕的力气都没有了,拿起筷子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 婉姝给婉妍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不少菜,耐心地劝道:“知道你今日辛苦,我特意命小厨房做的全部都是你素日最爱吃的菜。不管是什么烦心事,好歹把饭吃了,才有力气解决嘛。” 婉妍看着满桌的佳肴,却总是想起刑场中那血肉模糊,鲜血遍地的场景,肠胃中再次翻山倒海。只得迅速扔下了筷子,跑离了餐桌,边跑边大声说:“我实在不饿,姐姐你同宣奕吃吧!” 第十六章 玉树之身与月共清冷 芝兰容颜遗世独艳绝 回到房内,婉妍仍是浑身不舒服,思来想去明白蘅笠就是故意要整自己才让自己看这等惨剧,气得咬牙切齿又跺脚,恨不能将蘅笠给凌迟掉。 婉妍从来不是自己憋着气难受的人,必须得找个人抒发抒发自己心中的愤怒才行。 姐姐和宣奕肯定是不行,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里竟有这等恐怖之事,他们指不定如何担心。管济恒太难缠了,和他说正事往往会跑偏到两人的婚事上去。 就砚巍了!不喜欢说话的砚巍向来都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又和婉妍亲如姐弟,彼此没什么说不得的。 说走就走,婉妍熟门熟路翻墙出了宣府,又熟门熟路翻墙进了管府。找了一圈没找到砚巍,才得知今夜砚巍在锦衣卫待命。 一心要诉苦的婉妍一不做二不休就来到锦衣卫门口,用刑部的腰牌轻易就进了北镇抚司。想着蘅笠这个时间肯定是不在了,心里倒一点不紧张,偷偷摸摸转了几圈,终于在中堂边的守夜室里看到了砚巍正襟危坐发呆的身影。 “砚巍砚巍!”婉妍趴在门边小声喊道。 砚巍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愣,看到是婉妍后不由得面露喜色:“妍姐姐!你怎么来了?” 婉妍勾了勾手指:“出来说出来说。” 把砚巍叫出来后,砚巍当值也不能出去。两人便坐在了北镇抚司的外墙,在漫天星辰下聊天。 “砚巍啊,你是不知道你们蘅大人有多缺德!”婉妍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手舞足蹈地讲起了今日的遭遇,讲蘅笠如何威逼利诱让她看凌迟行刑,蘅笠如何看着残忍的场面还面不改色心不跳,蘅笠如何明知道自己多难受,还故意邀请她吃饭。 实实在在把蘅笠描述成了一个食人肉、饮人血的大魔头。 添油加醋诉苦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婉妍咬牙切齿地总结道:“蘅笠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冷血家伙,大家都说他是冷面罗刹。对此我只想说:大家的眼光真没错!” 砚巍乖巧地点点头附和,忽然余光瞥见墙下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身形笔直,侧耳倾听。砚巍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赶忙又摇了摇头。 见婉妍一点也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砚巍偷偷扯了扯婉妍的衣角示意她快别说了,怎料婉妍说得正起劲,停都停不下来。砚巍正想开口提醒一下她此刻的处境,就被墙下人摇头制止了,只得闭了嘴眼睁睁看着婉妍一步一步走向悲剧。 婉妍正说的起劲,根本停不下来,咬牙切齿地挥着小拳头:“蘅笠这个臭小子之所以能这么嚣张,就是因为没栽在小爷我的手里。他要是再敢招惹我,我就趁月黑风高夜在一个小巷道里,拿一个麻袋套住他的头,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胖揍他一顿,打断他的狗腿。让他知道惹了小爷我,没有好果子吃!” “听小宣大人这么一说,我日后定是不敢在月黑风高夜,去小巷道了。毕竟,我可害怕被打断腿。”熟悉而凛冽的玉石之声,一字一顿从过足了嘴瘾的婉妍身后响起,惊得婉妍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婉妍悄咪咪用余光向后看去,月光槐树下,一人负手而立,除了他再没人配得上这身形。 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达到了羽化而登仙的境界。 “你怎么不提醒我啊!”婉妍压低了声音责问身边的砚巍,声音都在发抖。 “我提醒你了的,你说的实在太开心了。”砚巍摊开双手,无奈中透着老实巴交。 “那你怎么不早说他今晚在这里啊?” “蘅大人就住北镇抚司,他每晚都在啊。”实诚得过分的砚巍朗声回答,委屈巴巴。 这是个啥笨蛋啊我哭了……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满头都是乌鸦在嘶吼,恨不能把砚巍打上一顿。 此时的婉妍心里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这个时候直接被逮到也是一死,跑了被抓回来也是一死,但起码要挣扎一下才不负此生! 婉妍咬咬牙打定了主意,猛地起身就要往前跳墙逃跑。 “下来。”蘅笠一眼看出小贼要跑了,不紧不慢地厉声开口,又补了一句“从这边。”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婉妍的身体立即自作主张就中止了大脑设定好要逃跑的企图。 婉妍至今不懂,到底为什么蘅笠的声音总是有让自己不得不乖乖听话的魔力??? 还下去,我疯了才会下去……婉妍边这么想着,边乖乖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朝蘅笠的方向。临跳下来前还不忘嘱咐虽然笨,但也是好兄弟的砚巍: “你先跑!我帮你拖住他!” 说罢,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纵身跃下,稳稳站在蘅笠面前。婉妍前脚刚站稳,砚巍也跳下来了。 “孩子你是傻的吗?”看自己的献身没有产生任何价值,即使面前就是蘅笠,婉妍还是忍不住问砚巍。 “我什么也没干,为什么要逃跑啊?”砚巍一脸迷茫。 以后多给砚巍买点核桃,他真得补补脑……婉妍心里飞过一万只乌鸦。 “小宣大人还挺有义气啊。”蘅笠背对着月光负手而立,穿着一袭淡蓝色云锦常服,头发只束起了一半,另一半乌黑的发倾泻在肩头。没了血色飞鱼服那望之生畏的冷酷,云锦加身的蘅笠清冷之息愈加浓重,掩盖住了不少戾气。而面容上的清秀被放大了无数倍,盖住了素日的凛冽之气。云淡风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啊……这是啥神仙降落凡间了……帅成这样实在是太自私了吧…… 婉妍瞬间把自己从方才的恐惧中剥离出来,咽了咽口水,双眼发直盯着蘅笠看。 这还是婉妍第一次见蘅笠穿常服,一时间的震惊难以言表,全写在布满星光(色光闪耀)的眼睛中了。 原来世界上真有公子如斯,比月色更隽秀,比月色更温润,比月色更清冷。随身而立,则玉树之身与月共清冷,芝兰容颜遗世独艳绝。 而这云锦不愧是最名贵的衣料之一,穿在蘅笠身上轻软飘逸,却也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任由月色在身上如烟波般流淌,波光粼粼的光影衬得冷面罗刹都双目含情(其实没有。 “大人……您过奖了……”婉妍魂不守舍地摆了摆小手,咬了咬嘴唇。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话,眼睛死死粘在蘅笠身上不肯下来。 蘅笠看面前的女孩这没出息的德行,眉头往里锁了锁。 好嘛,我在这里,你眼里就都是我。那是不是别人在这里,你眼里就都是别人了。 看来不教训一下这个小流氓是不行了。 “小宣大人。”蘅笠嘴角挂上了一丝危险的笑容,双目紧紧盯着婉妍的双眼,向前走了几步“上次马车上也是,这次也是。这么直白地盯着我看,你就这么馋我的身子吗?” !!!!!!!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眉头皱了皱。哈?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一旁的砚巍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吞下整个拳头“妍姐姐你!怎么这样!” 婉妍瞬间一蹦三尺高,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和蘅笠的距离,小手摆得飞快,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是!我没有!下官怎敢觊觎大人的身子!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小宣大人是不敢呢”蘅笠今晚偏要逗逗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贼,笑得可怕的温和。继续向前逼近,浑身上下尽是让人蠢蠢欲动的气息“还是不想呢?” 婉妍觉得自己头顶在冒烟,脸烫的可以烤饼,蘅笠温和的笑容竟然比他面目狰狞时还让人觉得恐怖。一向颇善言辞的婉妍居然结巴起来:“下官不不不不敢,也也也不不不想……。大大大人我这就爬走!求求求求您您您别笑了我害怕。” 蘅笠的笑容瞬间凝固,寒霜爬上了面庞,声音里蕴涵着微怒:“宣婉妍,你知不知好歹的?” 周围本来暧昧的空气,霎时冻结。 “我知……啊不不我不知……也不是……大人您让我知我就知,大人您不让我知我就不知。”婉妍声音都快带上哭腔了。 我在说啥!?婉妍差点气得就要拔掉自己笨拙的舌头了。 婉妍嘴笨归嘴笨,脑子倒是还清醒。深知自己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边说着便一步一步往后退着,终于是快到了墙边。随即迅速张开双臂,脚下一轻,纵身后起稳稳落在了墙头,临走还不忘再讨好一下冷面罗刹: “大人,您不笑的时候可真好看!夜已深,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下官告辞!”说完,转身就跳下墙去,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心里还暗暗感叹:果然人的能力都是逼出来的,我练了那么久的反向轻功都没成,今日为了逃命,居然轻轻松松就反向上墙了。不错不错,今晚也算有所收获。 说起收获……那句“你就那么馋我身子吗?”突然就跳进婉妍的脑海。 啊啊啊啊真是疯了太丢人了叭!!!!婉妍边跑边气得转着圈乱跳。 不过……穿便服的蘅笠,真是好看得不像话…… 想到这里婉妍猛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清醒点色魔!你在美色上摔的跟头还不够多吗!!!!! 看着婉妍落荒而逃的背影,砚巍决心替自己亲爱的姐姐解释解释。 “蘅大人。”砚巍双手抱拳,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姐她从小就是这样,但凡见到长相出色者,不论男女,都会发呆流口水。她今日如此,绝对不是有意针对蘅大人您的!小时候她就经常对济恒哥流口水,后来见多了才改掉的。” “哦?是这样啊……”蘅笠的眼睛微微眯起一点,周身的肃杀之气凝结得就快要物化了。上下牙紧紧咬住,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我……就、原、谅、她、了。” 说完,蘅笠转身就走,生怕再多待一秒,他就忍不去抓那个小禽兽回来审问了。 “嘿嘿嘿。”砚巍啥也没感觉到,笑得实在:“那太好了!” 心里暗暗得意:妍姐姐你不用谢我,举手之劳罢了。 第十七章 既然我们已是萤火 便不必等待炬光 第二日上朝,陛下点名夸赞了婉妍。上任的第一个案子就审讯出结果,朝臣也都在心里暗暗感叹,这小姑娘确实有点能耐。 退朝后,婉妍刚刚出宫门,准备上轿子去刑部,不想在门口被峦枫拦住。 “小宣大人。”峦枫很不情愿地给婉妍请安“我们蘅大人请您即刻去诏狱提审犯人。” “又去……”婉妍这次全然没了昨日去诏狱的兴奋劲。昨日血腥残忍的画面仍是历历在目,对内心的冲击仍未消减。难受的感觉让婉妍不仅晚饭没吃,早饭也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诏狱果真是去了一次,就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 何况昨天晚上,不知死活的婉妍还揪了蘅笠的老虎胡子,说了蘅笠的坏话。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蘅笠这会叫她去,指不定是又要她看什么油火烹人一类的极恶场面呢。 光是想想蘅笠正一脸冷笑地等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诏狱的深渊后,狠狠折磨自己,婉妍就忍不住抖了一抖。 “宣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其位便谋其事的道理,不用下官给您讲吧。”看婉妍满脸都是不情愿,峦枫忍不住暗讽她。 “走走走我去!我又没说我不想去!”婉妍破罐子破摔,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就算躲的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小宣大人这边请,我们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峦枫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对着一边做着“请”的动作。 婉妍战战兢兢走到马车边,做了好几下深呼吸,才一狠心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蘅笠果然已经在正中央坐着了,一贯地撑着头闭目养神,周身萦绕着令人压抑而胆寒的气场。听着有人进来,蘅笠也没有睁眼。 自知今日再招惹蘅笠无异于找死的婉妍,像个小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进去,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下手的位置,竭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终究老实不了的婉妍,没几分钟就开始拿不安分的余光,悄咪咪偷看闭目养神的蘅笠。 一贯的翘腿、撑头、闭目。潇洒桀骜地不可一世。 每天都昼出夜出、不分昼夜地工作,蘅大人肯定很辛苦吧。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好好休息了,才会这般抓住一切零碎的时间养神。婉妍心中暗暗想。 身为众人口中的天才少女,婉妍比谁都懂得,这位众人眼中的天才少年,是要何等的辛苦,何等地透支着生命来完成一件件事情,才能看起来做任何事都潇洒自如、水到渠成。 还不满十九岁的少年蘅笠,浑身没有一丝少年青涩与意气,而是从骨子里带着旁人莫测的城府与浑然天成般的残忍冷酷。婉妍知道没有人会生下来就这般少年老成,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婉妍不知道,也猜不透。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美好温暖的记忆。 想到这里,婉妍居然有一些心疼蘅笠这位少年权臣。 “还没看够?”蘅笠冷冷地开口,没有睁眼。 ???这老哥是有三只眼睛吗??? 正在发愣的婉妍虎躯一震,僵硬地抬头移开了目光,并迅速岔开话题。 “今日蘅大人要我提审谁?” “无名氏。” “啊……?”婉妍疑惑地开口,其实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您真的不是在整我? 说到公事,蘅笠倏尔睁开了眼,目视着前方说道:“昨日何渊供出他收集的证据都在他内弟刘德那里后,我立刻遣人去找。不想那刘德已经被杀害在家中,证据也全都没了。请仵作验尸,发现他死了有一会了。” “什么!”婉妍瞬间紧张起来,怒火涌上心头。证据都没了就意味着,自己昨日审问何渊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明明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来的,他们是怎么知道刘德的存在的?难道何渊骗了我们?” “不,何渊没骗我们。”蘅笠的神色愈来愈冷,声音也愈来愈凛冽“他们起初并不知道证据在刘德那里。而是杀了何渊所有的亲友,抄了亲友的家后,他们才知道的。” 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满腔怒火:“到底是什么人,能在京城这般横行霸道!” “从现场来看,杀手不是随意找来的,而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在锦衣卫手下也招架得住。他们下手不仅快准狠,而且悄无声息,没留下一丁点证据。” “那大人要我提审的……”婉妍心里已经有了数。 蘅笠点了点头:“一部分杀手被赶去的锦衣卫当场毙命,还有一部分看逃不走就自我了断了。只有一个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活捉。” 婉妍摸了摸下巴,眉头锁了起来:“这样一批职业杀手,要么是养在京都,要么是为了任务才进城。京都官府耳目遍布,且百姓进出城都要有官文。显然不论是哪种方式,能操纵这样一批人这般利落地动手,必定有人在上面帮他们顶着。” 蘅笠显然也想到了这里,神色凝重:“这件事显然并不是一个五品官员通敌叛国这么简单,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现在只能从何渊这条线索下手,把他后面的庞然大物拉出来。” 说完,蘅笠再次将头靠在了手上,灿若星辰的眼睛合了起来。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多了一丝疲惫:“我有预感,一张大网就在不远处,在整个京都,整个天权之上。” 风暴,就要来了。 你会愿意和我一起,走向这团风暴的中心吗? 蘅笠心中一颤,一世自信的他却终究是不敢睁眼。他怕看到,她那灿若星辰却疏离又客气的双眼。 此刻的婉妍面色凝重,双拳紧握。 纵使我人微言轻,无力匡扶天下。也要拼上一身气力去与那庞然大物拼上一拼,多措其一分锐气,朝堂便可少一分乌烟瘴气,百姓也可少一分民不聊生。 既然我们已是萤火,便不必等待炬光,只管去燃烧。终有一日,我们自可连成纵横在黑暗中的光幕。 进了诏狱,婉妍完全忽视了诏狱给自己带来的恐惧感,只想快点见到自己要提审的人。 “你们已经审问过了吗?”婉妍问身侧的峦枫。 “回禀小宣大人,审问过了。此人乃是死士,和主家签了生死状。任凭我们上各种酷刑,别说招供,连名字都没说。”峦枫回答道。 “知道啦。”婉妍小嘴撇了一撇,眉头微微皱起。能在锦衣卫手下还闭口不言的,实在是心志极端坚毅之人。何渊尚且有妻儿做信念,这死士全凭忠诚。 死士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只要和主家签订生死契,便是身首异处也无所畏惧。看来不来点特殊的手段,仅凭皮肉之苦,是没办法让他开口的。 进了审讯室,果然有一个人赤裸着上身被绑在刑架上,浑身上下已然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肤。 看见婉妍进来,那人大笑几声,任凭鲜血从口中涌出:“怎么?蘅笠小儿拿我没办法,找个小姑娘来使美人计啊。”边说着边拿令人作呕的目光上下打量婉妍,随即评价道。 “不过这小妞,成色还不错。” 峦枫捏了捏拳头,就要提刀上前。虽然素日里和婉妍口角不断,但心里很清楚婉妍在蘅笠心里有多重要,断断容不得他人这般诋毁主子的人。 只是峦枫还没迈出去,就被神色冷静的蘅笠拦住了。 婉妍轻笑一声,大大方方接受这恶心的夸奖:“多谢你的赞美。”说着,纤细的手指灵巧地翻转,婉妍的手内再一次飞出七八根银针,扎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似是没感觉到一般,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 “除了蘅大人和峦枫,剩下的人可以退下了。”一向开活泼朗的婉妍此时冷声吩咐道“把门关上。” 等屋里只剩下了四个人,走到蘅笠和峦枫身边,摊开右手,里面有两颗小药丸。 “这是什么?”峦枫满脸都是戒备,没有伸手去拿。 “待会给你解释,你先吃了。”婉妍说着把手往前伸了伸。 “我不要!”峦枫把头扭开,满脸都写着拒绝“你万一下毒害我们怎么办?” “我脑子有病吗大哥?在你们锦衣卫的诏狱,明目张胆毒杀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外甥兼锦衣卫佥事兼陛下亲信的蘅大人?我在您心里已经聪明成这样了吗?……”婉妍被峦枫的脑回路气笑了。 峦枫冷哼一声还没开口,蘅笠不声不响地从婉妍手中拿过一颗药丸,毫不犹豫地吃了进去。 “大人!您!”峦枫急了,恨不得掰开蘅笠的嘴,把药丸拿出来。 “吃了。”蘅笠命令道。 峦枫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服,就认蘅笠。看蘅笠都命令了,便只得破罐子破摔般地拿过了药丸,赴死一般壮烈地吃了下去。 “这才对嘛。“婉妍满意的点点头,紧接着左手打了个响指,霎时整个审讯室就笼罩在一片红色的血雾中,压抑之感更甚诏狱本身几倍。 “你搞什么把戏?”刑架上的囚犯虽然心中一惊,但仍旧嘴硬。 婉妍此刻已经坐在了桌子一侧,平静地说道:“想请你,看出戏。” 第十八章 临终一念 华亭鹤唳 婉妍此刻已经坐在了桌子一侧,平静地甚至有些冷酷。 “想请你,看出戏。” 话音刚落,牢房变突然变成一片秀丽的山原,众人在一栋简陋的民房前。 死仕的瞳孔瞬间放大一倍,上一秒还神色自若的脸开始扭曲,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还身在诏狱之中,全身心投入在目光所见之景象里。 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是我家……不是……不是早就没了吗?” 这时,一个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从屋内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背着锄头的农夫。一家四口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温馨的气氛让穷凶极恶的杀手那充满杀戮之气的双眼瞬间噙满泪水,阴森的声音软和下来,低声哽咽着。 “爹……娘……妹妹……” 就在这时,温馨的场景一晃而过,一群士兵突然冲了过来,要带走农夫,农妇立刻抱住了农夫不让士兵带走他。 蛮横凶狠的士兵没了耐心,将刺刀插入了农夫的心口后,骂骂咧咧地要拖走了农妇和小女孩。男孩疯了似地想去拉住母亲和妹妹,却被士兵一脚踢飞出去。 小女孩挣扎着不走,沾着她父亲的鲜血的刺刀,也刺入了她的心口。 顷刻后,本温馨洋溢的画面中,就只剩下了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哭嚎地小男孩。 囚犯此刻紧紧咬着嘴唇,被绑住手腕的双手攥地青筋暴起,紧紧盯着面前画面的眼珠瞪得外凸,泪水无声地滚落。 看得出他已经陷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婉妍手指微微一动,士兵瞬间就消失了,农夫农夫和小女孩并排躺在地上。再打了个响指,一团熊熊烈火就凭空出现在了一旁。 婉妍指着地上农夫流血不止的身体,向上抬动手指,农夫的身体就跟着沿着手指的方向向上腾空而起,紧接着一点点向火焰靠近。 “不!”绑在刑架上的人嘶吼一声,猛地向前想要阻止,却被捆绑着的绳子紧紧束缚着。 婉妍把人停在半空中,沉声开口:“是谁指使你们灭门何渊?” 囚犯痛苦地眼睛通红,身子疯狂地挣扎,嘴已经咬出了鲜血,仍是不说话。 “很好。”婉妍冷笑一声,手一松,悬在半空的农夫掉入了火焰中。 “爹!”看着在烈火中焚烧着的父亲,囚犯嘶吼的声音几乎劈裂“爹!!” 婉妍没停下,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在了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也随着婉妍的手指腾空而起,立在半空中,用一双无邪的眼神看着囚犯。 “英儿!!英儿真的是你吗!”囚犯拼命想向前,奈何被绑的一动不能动。那双曾经闪烁着恶毒杀气光芒的浑浊双眼,此刻全充满了温柔的光辉。 婉妍移动手指,女孩一点一点向火焰里靠去。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了!不要伤害她我求求你了!”囚犯的泪水已经稀释了脸上的血水,眼中的绝望令人望而心惊,不住地哀求着。 “是谁指使你们灭门何渊?”婉妍的手指停下,再一次发问。 “别伤害她,别伤害她!她是天下最乖的女孩了,她不哭也不闹……她到死都没哭……她……”囚犯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几乎癫狂地嘶吼着。 看他仍是不说,婉妍叹了口气,随即手指一松,女孩也跌进了熊熊烈火中,在农夫身旁被火舌肆意吞吐。 “啊啊啊!!”囚犯仰天惨叫一声,声音之凄厉,连凌迟高手峦枫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婉妍此刻心里也十分痛苦,煎熬的烈火也燃烧在她的心头。但正如蘅笠上次说的,对面前之人的仁慈,就是对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残忍。该干的她必须干。 婉妍的手指最后指在了农妇身上,还没将她悬起,囚犯就大声嘶喊着:“不要动我娘!不要动我娘!我求求求求你……别动我娘……求你了……!” “是谁,指使你们,灭何渊门?”婉妍再问出,一字一顿的坚定口气下,声音却已经微微发颤。 “我说……我说……”囚犯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快听不清。而此刻的囚犯眼中流出的已经不是泪,而是一滴滴鲜红的血。 哪怕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相,知道这不过是审问自己的手段,但他的痛苦还是如洪水一般,完全冲毁了理智的堤坝。任凭他们如何伤害自己的身体,他都可以扛住。可是看到自己的至亲们被火舌吞没,哪怕知道他们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还是无法忍受再看着他们死去一回。 本以为多年来在嗜血杀戮中锻炼出的冷血,已经让自己可以忘记了那一日的刻入骨髓的绝望。可真正再经历一次,却仍旧是和当年那个孩子一样,痛得真切。 “是蜀州……一个叫王成的商人,派我们来清扫何渊……”囚犯有气无力地说着,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肩膀上,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幻象,眼中是死寂般的绝望。 婉妍松开了控制农妇的手,将农妇稳稳落在地上。和蘅笠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问道:“蜀商?他千里迢迢派你们来,就是为了杀何渊?” “不是……我们被养在京都里,平日以寻常身份劳动……或生活……,有任务才动手的……” “王成和官府中人有没有来往?换言之,王成背后是谁?” “不知道……我都没有见过他,只在蜀州见过他的手下。” “王成为什么要养杀手,养了多少人?” “不知道……他只告诉我们要杀谁……但不会说为什么要杀……我和其他杀手平日都没见过面,只有执行任务才见到,每次也是不同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卖命?”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本已经没有一丝情绪的囚犯突然激动起来,眼中爆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丝。 “因为,我要替我家人报仇!我要杀了韦崇捷那个狗官,那个吃百姓的人,喝百姓的血的畜生!” “韦崇捷……”婉妍仔细想了想“我有点印象,如今应该在蜀州某一个县做县令吧?” 囚犯说起这个名字,简直要把牙咬碎了:“就是这个畜生,他借着修陵江河堤的名义,胡作非为。整个县的百姓都被害得家破人亡!” 婉妍细细思考了一番,过了许久才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吗?” 囚犯的血泪流个不止,巨大的精神震荡已经让他整个人已经虚脱了:“不知道了……” 此刻在囚犯的眼中只有无尽的绝望,看不出一丝丝对人世的留恋。婉妍也相信他没有撒谎。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折磨成这样,即使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双手沾满无辜献血的穷凶极恶之徒,婉妍还是心中不是个滋味。 婉妍轻叹一声,起身缓步走到囚犯身旁,小声说道:“这般折磨你,实非我所愿。作为补偿,让你和家人再团聚一次吧。” 边说着,婉妍的左手打出一个响指,周围的火焰全部消失,宁静的山原重新出现。方才那一家四口此刻正围坐在屋门口的木桌边。在漫天星辰下,伴着凉爽的晚风,其乐融融地吃着粗陋的晚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我们一生都追求着宏伟与非凡,可临死前的大多数人所彻骨怀念的,用生命最后一刻眷恋的,都是某一天,某一眼,最最平淡无奇,当时一点都没在意的,和最爱的人们在一起的画面。 临终一念,华亭鹤唳,这才是人最大的可悲。 已经神智不清的囚犯地抬起头来,紧紧凝视着面前的场景,鲜血直流的嘴角松动,展开了一个在血泪上浮现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笑了。 婉妍举起右手紧紧捏着的匕首,柔声说道:“你下辈子,一定会好活的,不会再有这么多痛苦的。你可一定要做个好人啊。” 说完便用颤抖的手利落地将匕首送入他的心间,结束了他残忍嗜血,却也悲惨无比的一生。 他已经足够足够痛苦了,婉妍实在不忍心让他再落入蘅笠手中,被酷刑折磨而死。给他今生一个痛快的离场,是婉妍对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人,最大的慈悲。 婉妍叹了口气,拔出了匕首,垂头丧气地走到了桌边坐下,生龙活虎的淘气包蔫巴了。左手一收,牢房又恢复了原样。 “这……?”峦枫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白泽神兽还能制造幻象?” 婉妍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来回答:“不是啦。我师父说我用毒天赋异禀,所以从小便教我用毒,这所谓幻象只是一种毒带来的精神错乱现象罢了。可以重现人心中最痛苦的记忆,而他最痛苦的记忆是全家人被官兵残忍杀死的记忆。也正是那段记忆让他有了再次失去至亲的真实痛感。而我一开始就在他身上施的针,是刺激了他的情绪感官,放大了他的七情六欲,所以他才情绪浮动那么大。” “什么!毒?那我们大人……”峦枫立刻紧张地伸手想查看蘅笠,被蘅笠皱着眉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 婉妍彻底被这位老兄搞无语了:“大人他没事的啦……我刚刚不是让你们吃了解药嘛?这个药解了你们在看到幻象时产生的精神紊乱。” 峦枫这才放心。 “去查王成和韦崇捷。”蘅笠沉声吩咐道,峦枫立刻领命出去了。 “呼。”审出了东西让婉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并不轻松。要不是普通手段实在没有作用,她也不会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毕竟皮肉之苦尚可忍受,痛失至亲之苦,实在永生永世无可缓解。 第十九章 笠婉共膳三春居 婉妍搅局淳于涟 毕竟皮肉之苦尚可忍受,痛失至亲之苦,实在永生永世无可缓解。 婉妍的情绪低落被蘅笠尽收眼底。十五岁如花朵般的年纪,本应被一切美好和温柔包裹。可她却从此要日日直面生死,行走在人性最丑恶的地方。实在也是难为她了。 “还不错。”傲骄狂蘅笠一面理着自己的护腕的纽扣,一面不经意似地赞赏了一句。 “耶?”突如其来的夸奖令婉妍猝不及防,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谢谢蘅大人夸奖!”婉妍双手抱拳向蘅笠道谢,小脸的愁色顿时淡下去不少。 孩子到底是小孩,为他人生死牵心挂肚,为一句称赞喜笑颜开。 “咕噜咕噜……”蘅笠还没开口,婉妍的肚子先大声开口,声音之洪亮让蘅笠想装作没听见都装不了。 E……好-丢-人-啊! 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的婉妍瞬间小脸通红,僵在了原地。 毕竟上一次吃饭还是昨日的早饭,此时都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婉妍整整一天半粒米未进。她也不是个喝露水就能饱的仙女,自然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蘅笠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起身而立,负手而行,凛冽的声音中蕴涵着一丝笑意:“走了。” “啊?”婉妍的小脸都愁地拧巴了起来“不会又要去看凌迟?” “吃饭!”蘅笠不耐烦地声音从背影传来。 “哎好嘞!”一听吃饭婉妍顿时乐了,屁颠屁颠地跟上蘅笠。 “蘅大人,我们可以不在北镇抚司吃饭吗?”婉妍小心翼翼地问。 自从昨日看了峦枫把人片割成了一片一片,还整起地摆在一旁,婉妍就发誓绝对不在锦衣卫的地盘吃饭,免得吃到些不该吃的东西。 “你想吃还没有呢。”蘅笠走得飞快,婉妍只能一路小跑着跟上他。 蘅笠和婉妍穿着官服就上了街,正午的街道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人们见了二人就立刻让出一条宽宽的道来。 婉妍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是身边这位人人都怕的锦衣卫。 蘅笠径直走进了京都最负盛名的馆子——三春居。婉妍在门口仰着小脑袋看了看店的牌匾,才屁颠屁颠跟了进去。 一见二人的官服,小二立刻热情洋溢地把二人带到了二楼临窗最好的位置。 “两位官爷吃点什么?”小二躬身在一旁问道。 蘅笠鼻尖微微抬起点向婉妍的方向,示意让婉妍来点菜。 婉妍正要兴高采烈地点菜,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转头可怜巴巴看着蘅笠。 “蘅大人,这顿饭您请客吗?” 蘅笠皱了皱眉,反问道:“我带你吃饭,还要你请客?。” “那就行那就行。”婉妍这下放心了,顿时喜笑颜开,对着小二噼里啪啦点了一堆菜。 直到小二走了,蘅笠才忍不住问道: “三相之首宣大人的女儿,很缺银子吗?” “缺银子?”婉妍轻笑一声,放下捧着的茶杯,摊开自己的双手在蘅笠面前来回翻转几下。 “看看这双可怜的手,它们压根就没碰过银子。我从小的吃喝用度都有份例的,每个月会有人领来。我爹从没给过我银子。” 说到这里婉妍突然想起来:“哦对了,上次我给何渊的妻儿置办棺椁时就没有钱,那场面……所有人都盯着我空空如也的双手,简直太尴尬了。最后还是让你们锦衣卫的人垫付的钱,我回家找宣奕借了钱,才差人送还回去的。” 想起这尴尬的场景,婉妍忍不住打了个抖擞。 蘅笠并未开口,两根手指夹着茶杯轻轻晃动,一侧嘴角不可察觉地弯了弯。 菜肴很快就端了上来,饿了两天的婉妍早把观看凌迟带给自己的震撼抛之脑后,看到饭菜简直眼冒金光。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渴望,等着蘅笠先不紧不慢地动了筷子后,便立刻开始在碗盘间攻城略地。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啊!我无语了这也太好吃了吧!我服了我服了。” 在婉妍第一百次满脸都是满足与陶醉地夹着菜由衷感叹时,在一旁吃得斯斯文文的蘅笠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宣大人府上的伙食这么……不尽人意吗?” “也是也不是。”小嘴油汪汪的婉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小手举着一个大鸡腿解释道。 “我爹虽然不和我们一起用膳,但我家有一个教养姑姑在一旁盯着我们吃饭。您能想象到那种恐怖的感觉吗?她不准我们吃除自己面前那一块菜以外的菜,不准只吃自己爱吃的菜,还不准吃得多。每次我想吃点远处的菜,或者吃的稍微多了点,她就拿眼神灭杀我。那眼神的犀利程度,啧啧啧,我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诸如此类泯灭人性的规矩多的很,所以从小到大我就没怎么吃饱过。我真的太惨了。” 婉妍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后,还忍不住晃着小脑袋怜悯了一下自己。 蘅笠看着面前悲天悯人地啃着鸡腿的婉妍,夹起一小块蔬菜放进嘴中,咀嚼完才慢悠悠地说:“那位姑姑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能直接气晕过去。” 这要是放在平时,婉妍必然要反驳一番。但今天的蘅笠可是自己的金主,婉妍的人生准则中就有一条是“永远不和金主做对”。而且今天吃得实在开心,便乐呵呵地说: “这不是我觉得和蘅大人一起,没必要那么见外嘛。” 蘅笠顿时心中漏跳一拍,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秒。倏尔抬眼看了眼吃的欢实的婉妍,心情不动声色地愉快了起来,可面上仍旧是冷冰冰。 “那你可想多了。” 沉醉在四喜丸子里的婉妍根本没注意听蘅笠在说什么,想着笑总是没错。于是抬头对着蘅笠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弯得像小月牙。 这有奶就是娘的小狐狸啊。蘅笠心里暗暗吐槽。 今日并不饿的蘅笠其实早就吃饱了,但见并没有吃满足的婉妍时不时拿余光偷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吃。看到自己放下筷子,突然大口狼吞虎咽加速吃了几口。 已经放下筷子的蘅笠只好不动声色地又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吃了一些素菜,免得婉妍不想让自己久等,没吃尽兴就不吃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婉妍终于是心满意足放下了筷子。蘅笠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停筷子了。 上一次吃得这么饱是什么时候,蘅笠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在上辈子吧…… 婉妍边下楼边揉了揉自己溜圆的小肚子,方才因为审讯而带来的不愉快已经一扫而空。 果然美食才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舒缓方式啊。 突然,走在前面的婉妍猛地停下了下楼梯的脚步,并转身拦住了蘅笠。 “你干什……”蘅笠被突然拦住,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刚要开口发问,就被婉妍“嘘”地制止了“么……?” 蘅笠之好侧耳倾听,果然从一片喧闹中分辨出楼下一处尤为聒噪的喧哗之声来。 “不喝不行,今个儿不喝就是不给爷面子。” “喝喝喝!淳于公子给你脸,你还敢不接着?” 蘅笠顺着婉妍的目光从楼梯往下看,瞧见在一楼一侧的雅座内,四五个穿着绫罗绸缎、喝得红光满面富家公子,正在吆三喝四地一起给一个女子灌酒。其中还有一个人强行搂住女子的肩膀,脸都快贴在女子脸上了。 可怜那女子刚强,紧咬着牙关就是一口不喝。 这个搂着女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蘅笠的表兄,锦衣卫指挥使淳于威的儿子,也是那日被婉妍打败了的淳于涟。 “好嘛,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爷到要去看看,这天地间还有王法没有。”婉妍边怒气冲冲地说着,边把官服宽大的袖子往手腕上折了起来。 婉妍素来最看不过这种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行为。今日正好撞见,哪里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婉妍把衣服收拾利落了,就气势汹汹地大步往下走去。 “哎,你……”蘅笠正要出手拦住她,却连个衣服角都没碰到。 宣郢这个圆滑非常、最爱隔岸观火的官场老油条,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个好管闲事、无事也要生事的女儿来? 蘅笠看着婉妍正气凛然的背影,不禁无奈地摇摇头。 “呦,我的好兄弟们都在呐。”婉妍掀开纱帘就大摇大摆走进了雅座,在四五双略显疑惑的眼神下,径直坐在了淳于威身旁。 淳于涟已经喝得就快不省人事,努力睁开醉眼辨认不速之客,指着婉妍道“你……你有点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 婉妍摆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捧着小脸往前凑了一凑,声音温柔又妩媚:“淳于公子你可得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我啊?” 看人都重影的淳于涟盯着婉妍看了半天都没想清楚,还是旁边一个公子提醒道:“既然是淳于公子的老相识,又生的如此貌美,想必是京都第一楼馥香楼的姑娘啦。” 淳于涟一听,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婉妍的后背,嘻嘻哈哈地笑道:“啊哈哈还是柳公子脑……脑子好,我想……想起来了,这等美人自然必是馥香楼的妙人儿。” 看来是上次打得他记忆不深刻啊,还能把小爷我认成青楼女子。 婉妍皓齿微咬,危险地眯起眼来附和地笑笑,桌下的拳头攥得噼里啪啦响。 还馥香楼,爷待会就送你去赴死楼! 第二十章 宣婉妍—一位在酒楼里苦口婆心教育儿子的老母亲 淳于涟边说着边用另一条胳膊一把搂过婉妍,对着婉妍的耳朵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你怎么来这里找我啦……莫不是想本公子了?只是……我今晚有人陪了,哥哥改日去看你……可好?” 在座四五个人都笑淳于涟喜新厌旧,满口的污言秽语无法入耳。 D区…… 婉妍被恶心得一下没反应过来,等恶心的劲过去正要发作动手时,淳于涟搭在婉妍身上的胳膊突然被人从身后反着拎了起来,诺大一只淳于涟居然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直挺挺被人反手拎了起来。 那一阵骨骼的噼里啪啦声听得连婉妍都跟着一抖。 “哎呦呦呦,疼死本公子了,哪个畜生敢动你爷爷!你知不知道爷爷是谁?”淳于威疼得大呼小叫。嘴里虽然骂骂咧咧,但身子却不得不努力向上跟着自己的胳膊,免得胳膊和身子就此分离。 那纠结的形状,岂是一个狼狈能形容。 “蘅大人!”婉妍回头一看,不由得惊喜地叫出声来。蘅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拎起了淳于涟。一侧嘴角危险地抬起,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 “你是一定要死在你这张嘴上吗?啊?”蘅笠朗声问道,最后一个字拉高了声调,威严凛冽之气令闻者皆胆寒。 蘅笠边说着,边猛地松手把淳于涟扔回凳子上,紧接着一只手就从后面死死掐住了淳于涟命运的后脖颈,让淳于涟只能像一只肥胖老鳖一般张着脑袋。 淳于涟的脸霎时憋得通红,身子试图扭动挣脱,可实在是动弹不得;嘴巴努力地扭曲了几下表明:此人正在努力想说话,但是失败了。 蘅笠冷哼一声,凛冽的玉石之音再次响起:“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啊,表哥。” 这还是淳于涟第一次听蘅笠叫自己表哥,阴冷之感令气都喘不上来的淳于涟浑身上下起满了的鸡皮疙瘩。 “那个……蘅大人”婉妍适时地指了指脸色已经发紫了的淳于涟,小心翼翼地提醒蘅笠“您还是松开他吧。他很不幸地……快没气了。” 此时婉妍心中很是无语,原本想英雄救美的爷爷我,怎么就成了劝架者? 蘅笠眼中的戾气中透出一丝狂狷,一想到手下这坨烂肉居然胆敢把手伸向他的人,直接掐死他都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蘅笠冷笑一声把手松开,随即摊开放在婉妍面前,眉头皱了皱,简洁地吩咐道:“手绢。” “啊?”婉妍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蘅笠的意思,赶忙抽出自己的手绢,恭敬地双手捧着放在蘅笠掌中。 蘅笠擦了擦自己的手,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上的厌恶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仿佛刚才碰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狗粑粑。 “快点处理完走了。”蘅笠擦完手后把手绢扔给婉妍,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外走去。 不透风的小隔间里充满酒味混合着汗臭味,让一向极端洁身自好的蘅笠一秒钟都呆不下去。 “大人我马上来!”婉妍对着蘅笠的背影挥了挥胳膊。 看着蘅笠走了出去,疼得清醒的淳于涟才松了一口气,挣扎着爬了起来,揉着自己的脖子恶狠狠地咒骂企图挽回一点面子:“蘅笠这个爹妈都不认的小杂种……哎呦!” 只可惜淳于涟还没吐完口中的芬芳,一只耳朵就被狠狠揪了起来。 婉妍揪着淳于涟的耳朵把他往自己这边强行拉了拉,继续方才的话题:“来来来,给爷睁大眼睛看看,记起来爷是谁了吗?” 淳于威这时酒差不多都醒了,睁大了眼睛疼的呲牙咧嘴:“你是……宣婉妍?” “哎~这才对嘛。”婉妍松开了揪着的耳朵,在淳于涟的胖脸上狠狠拍了两巴掌以示褒奖“你虽然脑子不行,还什么本事都没有,但你好歹还算长了双眼睛。” 淳于涟清楚地知道,如果招惹了蘅笠,那自己在这位人狠心毒话不多的小表弟手下,连求个速死都是奢望。 但如今连宣婉妍这个臭丫头都敢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这让淳于涟的面子往哪里放?况且就是这个臭丫头毁了自己一生的仕途,让自己被爹左右看着不顺眼。淳于涟早把宣婉妍恨的牙痒痒,巴不得有个机会教训她一顿,如今她正好送上门来。 “死丫头,你可算是到我手上了!” 淳于涟说着猛地起身,抄起凳子劈头就要砸向婉妍。 “这是干嘛呀,夸你眼睛好还要挨打……” 婉妍一脸地无语和委屈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身子却是立刻反应,迅速起身灵巧地一转,便轻松躲开了酒鬼笨拙的攻击。 淳于涟扑了个空,向前跌了几步,却硬要自不量力地起身还想打。 淳于涟刚刚直起身子转过身来,一壶清香扑鼻的茶水就扑面而来,把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淳于涟直接浇成了油腻落汤鸡。 婉妍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晃了晃手中的茶壶确认没水了,才扔到一边。煞有其事地抱拳对着淳于涟戏谑地说道:“宴席过半我才来,不作表示不成敬意。这壶我干了,您随意。” 淳于涟狼狈地吐了一口水,抹了一把脸,怒火已经让他丧失理智。 “你这个泼妇我和你拼了!”淳于涟大喊一声向婉妍扑来。可武考九段的婉妍岂是这种东西能扑到的。 只见婉妍轻轻松松就闪到了淳于涟身后。一只脚重重踩在了凳子上,伸手猛地抓住淳于涟的后脖颈向下按在桌子上,任凭淳于涟如何挣扎,仍是挣脱不掉。 哎……婉妍惋惜地摇摇头,何必这样呢,本来没想让你受这么多皮肉苦的啊…… ”这位姑娘。”婉妍一面按着淳于涟的肉头,一面看向方才被强迫喝酒的女子,关切地开口“这个废物没对您做什么吧?” 这一看令婉妍心中一惊:这女子看着这般下狠手却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害怕流露在脸上,眉宇间的正色表明她绝非烟花柳巷女子。 女子一看就是被下了药,强撑着起身谢道:“多谢大人,小女子并未被伤害。” 官服官帽朝靴,任谁都知道面前这女孩是朝廷官员。 “那就好哈。”婉妍点头笑笑。 “宣婉妍你这个撒泼不讲理的悍妇!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得罪了本公子,别指望你爹还能罩着你!”淳于涟就是被按在桌子上还是不老实,嘴里叽里咕噜乱骂。 “嘿?”婉妍被逗笑了“我得罪了你,我自己扛着呗,干嘛要我爹罩着我啊?” “你一个五品芝麻官,你算老几!”丢脸丢成这样,淳于涟也顾不得自己正被人掐住命运的后脖颈,气急败坏地吼道。 婉妍冷笑一声,口吻愈加凌厉:“淳于公子说的对,我算什么啊,既不会仗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又没有张一张啃老本吃软饭的厚脸皮。我承认我笨的很。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算什么东西啊?” 婉妍便说着边咂着小嘴摇了摇头,手里的力道重了不少,一字一顿地往下说着,每说一个字就狠狠拍一下淳于涟的脸。 “你说说你啊,这又大又胖一坨人,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天天都把你爹挂在嘴边,你丢不丢人啊?没了你爹你淳于涟算什么东西啊?被爷打完就哭着跑回家找你爹告状,你也真说得出口啊?我都替你害臊啊啧啧啧。” 婉妍一脸的恨其不争,完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在教育不成器的儿子的架势。 同桌子的人也都清醒得差不多,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个天人之姿的柔弱少女,实则是当今天子身边新晋的肱骨之臣,中书令的女儿,专门负责审讯京都不法事的宣婉妍。一个个磕头作揖都来不及,哪会为淳于涟出头。一个个都眼睁睁看着淳于涟被羞辱。 淳于涟的怒火已经把他的胖脸撑成了猪肝色,每次想要大吼一声发作时,都会被婉妍轻而易举按下去。 “哎……算了算了。”婉妍叹了口气,故作大方地说道“你宣爷我呢,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今天就只打你三掌给你长个记性。你呢就乖乖让我出个气,给我个台阶下我就走了。” 边说着,婉妍边催动内力凝结于掌间。 “轰”的一声拍向淳于涟的后背。声音之大,令在坐的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啊!”淳于涟惊叫一声,只觉得后背疼的发麻,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这一掌呢,是替这位姑娘打的。你若以后再敢强抢民女,爷定要你这个肥头大耳的脑袋!” 边说着,婉妍抬起手又是狠狠一掌,这次还带着淳于涟后脊骨骨骼断裂的“噼啪”声。 “这第二掌呢,是替我自己打的。爷好不容易吃了顿舒坦饭就被你气的快消化完了,多大的罪孽啊!你最好也对自己做的孽心怀愧疚。” 淳于涟像濒死的鱼一般,身子猛地向上挺了一下,这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婉妍才不理会他是死是活,第三掌蓄足了力气猛地打下,比前两掌加起来还狠。 “这第三掌呢,是替我们蘅大人打的,提醒你以后和蘅大人说话干净点。你宣爷我都不敢得罪的人,你最好也给我老老实实地顺着点来。” 这三掌打的淳于涟心肺皆损,五脉皆伤,彻底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负手而立在门口等候的蘅笠,听到这里愣了一下,眸中顿时一片明亮,凛冽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嘴角不经意地抬起小小的弧度。 方才……我是被维护了吗? 出完气的婉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指着已经不动弹的淳于涟,对在座皆目瞪口呆的各位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几位仁兄啊,这俗话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你们跟着这脑满肠肥的狗熊,能吃什么好东西嘛?在下劝你们早日离此等货色远一点吧。” 边说着婉妍边拍了拍手,放下立在凳子上的腿走到女子身边把她扶了起来,声音温和:“你先和我走吧姑娘。” “啊?”女子愣了一下,没想到婉妍为自己解围后,还会带自己走。 第二十一章 巧相遇蓝玉觅得明主 颁大诰婉妍被塑妖魔 从三春居出来后,女子恭敬地抱拳向婉妍自报家门:“小女子蓝玉,本是天璇殿下普陀支派的俗家弟子,在寺院修习多年。近日闻家中老父病重,便还俗回家料理。奈何我多年隐于山野并无积蓄,家父去世后无所殓葬,只得四处奔走筹措。 前几日那淳于涟也不知从何找到我,说愿意借我这笔银子。我以为碰到了好心人,便千恩万谢接受了,埋葬了家父。想着一定要尽快还钱给这位好心人。不想此人竟是泼皮无赖,不仅不接受我还银子,还无论如何都要我以身相许,为他做妾。我想要报官,奈何衙门里那群祸害都是淳于家欺软怕硬的走狗,不让我报官。今日淳于涟抓我来,要我……服侍他,我不愿意他就给我下软筋散。小女子正在走投无路、心如死灰之时,幸得大人您出手相救。若非如此,小女子我今日就……” 眼见着蓝玉眼中含泪,凄苦之色令人心疼,婉妍忙打断了她的话。 “举手之劳而已,蓝玉姑娘你不必挂怀。对这种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家伙,人人得而诛之嘛。” 蓝玉擦了擦眼泪,抬眼问道:“瞧大人年纪并不大,身手如此矫健,又生得这般姿色,想必是刑部的宣大人吧。” “正是。”婉妍大大方方承认,心中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这女子还这么关心官场啊。 方才婉妍搀扶蓝玉时,便暗暗查探,发现她内功相当了得。素来听闻普陀支派对弟子管教甚严,想必她功夫差不了。再看蓝玉长相,秀气中充满英气,讲起话来落落大方,行事为人皆豪爽正直,正是婉妍喜欢的个性。 让这等人物留在市井中为了生计奔波,简直是暴殄天物。况且今日自己那般折辱淳于涟,淳于涟虽不敢奈何自己,但日后肯定会迁怒于蓝玉,拿她出气,那到时反而是害了她。 不如将她带在身边,既可以保护到她,也给自己添了一位得力助手。 婉妍这么想着,不带拐弯抹角地向蓝玉抛出邀请。 “蓝玉姑娘既然也知道我是谁,那我便不再赘言介绍了。婉妍虽不才,但也决心为朝廷和国家鞠躬尽瘁,为了百姓福祉肝脑涂地,效力终身。不知蓝玉姑娘可有心与我一道为朝廷效力?荣华富贵婉妍不敢给姑娘保证,但日后只要有我宣婉妍一口饭,就绝对少不了蓝玉姑娘的。” 一旁的蘅笠听得直皱眉头。这小家伙从哪学来这番江湖侠士的慷慨陈词? 蓝玉一秒不曾犹豫,立刻躬身抱拳行礼:“今日得小宣大人相救,蓝玉已是感恩不尽。能得大人垂怜,蓝玉更是感怀在心。日后蓝玉必誓死追随小宣大人,随大人出生入死。” 蓝玉何等聪明,她知道婉妍是看自己虽武功傍身,但终究势单利薄,担心自己日后再次落入淳于涟之手,才想要将自己收入麾下,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况且对这位天赋异禀、名满京都的小宣大人,她早有耳闻,心里赞服不已,早就想一睹其真容。如今能伴其左右,自然非常喜欢。 身边许久未开口的蘅笠突然冷哼一声,给这对侠肝义胆的主仆泼凉水道:“她就是个小小的都官侍郎,哪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机会。” 婉妍拿胳膊肘戳了戳蘅笠,不客气地回嘴:“天天伴在蘅大人身边与出生入死有何区别?” 说着便给蓝玉介绍道:“这位呢,是锦衣卫佥事蘅笠蘅大人,是我的上司。” 蓝玉抱拳给蘅笠行礼:“见过蘅大人。” 蘅笠微微颔首还礼,一如常态的客气中拒人千里。 婉妍直接带着蓝玉去了刑部,给刑部尚书报备后,任蓝玉为都官司司书。 从此,蓝玉便成为了追随婉妍终生的近身侍卫。由于年纪长于婉妍,也照顾婉妍的衣食起居,成为婉妍生命中和亲姐姐宣婉姝一般的存在。 都官侍郎宣婉妍的日常工作还是非常忙碌的,除去每天耗在刑部处理一堆公文外,还要隔三差五跑诏狱去提审犯人。 蘅笠是一点也不吝啬于使用婉妍这个无偿壮劳力,一周起码把她叫来三四回。于是不出一个月,婉妍提审的犯人已经超过二十人。 而这二十余次提审,婉妍逢审问必有所得,还未有一次失败的例子。 要知道诏狱可是天下第一狱,等级远远高于刑部大牢与京都官牢。可不是偷个鸡摸个狗的小贼就能进来的。这里面要么是达官显贵之流,要么是穷凶极恶之徒。能把这些人的嘴一一撬开,而且从无败绩,婉妍还是这几十年来第一人,连皇上都曾在朝堂之上点名夸奖婉妍能力出众。 褒奖之余,眼光独到的皇上立刻从中发现了绝佳的教育民众的机会,迅速组织礼部编印了一本《大诰》,收录了所有蘅笠和婉妍办的光辉案件,把抓捕过程和审讯过程写的很是详细(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之嫌)。这样既可以增强百姓对官府办案能力的信心,也大大减少了百姓做不法之事的胆量。 这本书一经编成,立刻被大量投入民间广泛散发。京都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可以说人手一本,成了真正的大众读物,大大丰富了百姓的业余文化生活。 这下蘅笠和婉妍彻底在京都出了名,光辉(而恐怖)的形象深入人心,成为京都人茶余饭后的讨论对象。 不出足月,就人人都知道这锦衣卫有一个不管人犯逃到哪里,都能把人抓回来的蘅佥事;刑部有一个不管人犯意志多坚定,都能让人开口的宣侍郎。 婉妍第一次阅读这本以自己为主角的《大诰》时,可谓是兴致勃勃。特意沐浴更衣还煮了好茶,庄重地拿起书来准备严肃拜读。 只是看了没两页,就气得把茶杯扔了出去,还差点把书撕碎吞进去。 她宣婉妍,曾经美誉满京都,琴棋书画样样出色的绝色才女,在这本书里,是个和蘅笠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罗刹齐名,狠毒程度不相上下的无敌大魔头。长得是膀大腰圆、豹头环眼,为了逼人犯开口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不仅手段穷凶极恶,而且为人丧心病狂、极其变态,以审问人、折磨人、虐待人为乐趣。 于是,婉妍便被京都的百姓送了一尊称——“妍(阎)王爷”。 这样的结果就是,武科十段的蘅笠和两科九段的宣婉妍,除了对孩子有勉励其读书、习武的教育意义外,还有很管用的恐吓作用。 婉妍不止一次在街上听到大婶或者大叔教训不听话的淘气孩子时,那神秘兮兮的恐吓口气: “你再贪玩不回家,当心蘅大人把你抓去,让宣大人审问你!” “蘅大人就喜欢吃不爱读书的小孩!” “宣大人吃小孩子都不吐骨头的!” 婉妍差一点就要冲上去揪着那人的领子怒吼:“喂!你家孩子这么大个,我不吐骨头我不怕噎死吗?!” 还好被蓝玉死命拦住,婉妍这才没冲上去。 “蓝玉你说,这本《大诰》是不是对我的诋毁!”婉妍把书扔在桌上,气得直发抖。 蓝玉上前把书拿起来看了看,认认真真地回答婉妍:“说实话,这书是有那么一点点夸张。大人您确实是没有‘满脸横肉、眼冒红光、铜嘴獠牙、磨牙凿齿、口吐烈火’。” “是吧是吧!”获得了共鸣的婉妍激动得直拍桌子。 谁知蓝玉随即话锋一转:“但不可否认的是,大人您审问时确实是眼含戾气、面目阴冷、口吻狠毒,这段就很真实。” “好吧好吧。”婉妍彻底被击败了,生无可恋地瘫在了椅子里,“你就当我没问过。” 除了婉妍,这本《大诰》还让一个人深恶痛绝,那就是管济恒。 “妍儿,你怎么又去诏狱?”“你怎么总和蘅笠那小子在一起?”“你是不是与混蛋蘅笠日久生情了?”此类的怨妇话语成了二人间唯一的交流。 “管济恒你真的闲疯了吗?兵部职方司的事务这么少吗?”回家的路上,在刑部门口等婉妍一起走回家的管济恒又开始了碎碎念攻击,婉妍实在是烦得受不了。 “都说了我和蘅大人见面是公务需要啊!我也不想去诏狱啊,那不都是公务需要嘛!而且就算有什么事,也不该你管哇!” “为什么我不能管!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天天伴在身侧,久而久之,你虽是对他无心,难保他对你无意。你别看蘅笠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样子,其实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你搞没搞错哇!蘅大人耶!冷面罗刹啊!你觉得他能看得上我吗?你觉得他能看得上谁啊?”婉妍彻底无语。 管济恒还想再说,还好二人已经走到了宣府门口,婉妍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了。 “我进去啦,你快走吧。”婉妍大大咧咧打了个招呼,就进府去了。 “哎!”管济恒朝着婉妍走得大摇大摆六亲不认的背影喊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只能委屈巴巴地转身离开。 “怎么也不客气一下,请我进去吃个饭嘛……” 第二十二章 心系胞姐婉妍反抗父命 护佑胞妹宣奕主动受罚 一进府,婉妍就觉得家里和平日不一样。素来清冷的宣府,居然从正厅里传来喧闹之声。 婉妍以为是父亲的同僚一类来家里拜访,便也没在意地往自己屋里去。谁知刚刚到前厅院门外,就看见满头大汗的宣奕,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穿廊里来回踱步,手来回来回搓着。 “喂!”婉妍停了脚步,抱着胳膊靠在院门上朗声问道:“你在那儿干嘛呢?想象自己是一个陀螺?” 宣奕一听婉妍的声音,立刻急吼吼地向婉妍快步走来,急的是满脸通红,嘴里嚷嚷着:“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啊?”婉妍一脸的怀疑,以为是宣奕故意捉弄自己,“出什么事了?” 宣奕结结巴巴不是要卖关子,而实在是气得血气翻涌,话都说不清了:“淳于涟……淳于涟那个畜生!他……” “淳于涟?”婉妍扬了扬眉毛,见宣奕说也说不清楚,便等不及地接过话头问道,“他来家里闹事了?” 婉妍下意识地以为淳于涟肯定是上次被打以后,来家里讨个说法。 “不……不是!他……”宣奕真的是被气昏了,白皙的小脸涨的通红,急得又是甩手又是跺脚,但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向伶牙俐齿的宣奕,居然坑坑巴巴怎么也讲不清事情原委,看来是真的出事了。婉妍心里顿时也有几分心焦。 “他什么他啊!你倒是说啊!”婉妍急得猛拍宣奕的胳膊。 宣奕只觉得自己体内血气翻涌、急火攻心,越是着急想和婉妍解释,嘴巴越是不听使唤。 “算了不和你废话了,我直接去收拾他。看来是上次没把他打怕!”急脾气的婉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边说着就撸起了袖子,拔腿就向正屋走去。 “不是!是淳于涟要娶姐姐!”宣奕终于喊了出来。十五岁的大小伙,眼睛竟然湿润了。 “什么!!!”婉妍的脚步骤停,几乎是吼了出来。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巨大的震惊之下竟然愣在了原地。 “爹……爹同意了?” 宣奕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几步,瘫坐在婉妍身旁的廊凳上,声音中尽是无力:“爹其实早就答应了,只是没告诉我们罢了……今天淳于家的人已经带着聘礼上门了,现在就在正厅里。” “把姐姐嫁给淳于涟那种畜生,爹真是疯了!”婉妍皓齿紧咬地说道。怒火已经冲上了婉妍的头顶,一双美目中怒气燃烧。 说完婉妍拔腿就走。 “你干嘛去啊?”瘫坐着的宣奕在后面扯着嗓子问道。 “我去找他们!这亲事绝对不能定!”婉妍朗声回道,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正厅里走。 “那你等等我啊!”宣奕赶忙起身,小碎步跟了上去。 婉妍大步跨进正厅里,这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立刻就吸引了在座相谈甚欢的主宾。 婉妍冷眼打量四周,看见绑着大红花的箱子堆满了正厅中央的空地,这吉利的红色刺得婉妍眼睛发酸。 正中央的位置上坐着宣郢和婉妍许久都没见过的史夫人,下侧坐着淳于威和淳于夫人。 虽然未出阁的女子不能见外客,但婉妍也是朝廷官员,并没有许多忌讳。 “妍儿回来啦。”宣郢一眼看出了婉妍来者不善,一面热情地招呼道,一面用眼神示意婉妍快问好。 “下官宣婉妍见过淳于大人。”婉妍躬身抱拳以官员之礼向淳于威请安。 随即又侧身对着淳于夫人,两手叠加在腰侧微微弯身,以女子之礼向淳于夫人问安,“婉妍见过淳于夫人。” 然后婉妍又恭敬地向宣郢和史夫人行礼。 婉妍强压着怒火,心想自己可是来讲理的,不是来闹事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好吧,其实就是来闹事的,但礼数还是要尽的。) “宣侍郎客气啦。”淳于威笑呵呵地抬手请婉妍起来,对着宣郢夸赞道:“宣侍郎真是了不起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才大能,深得陛下信任,为陛下排忧解难,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虽然上次这个臭丫头把自己的儿子胖揍了一顿,淳于威心里对婉妍有怨气,但还是更恨自己的草包儿子不争气。 这一番夸奖说到了宣郢的心坎上。宣婉妍能在官场之上纵横捭阖,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但更多的是狂喜。这样一个身居要职、深得陛下信赖的人,不用拉拢就是自己一派的,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但面子上,宣郢才不会显现出自己的骄傲来,手摆得像拨浪鼓:“淳于大人快别再抬举她了,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能做点事情不过全倚仗着陛下的栽培以及各位大人的教导,不然凭她能有什么大能耐呢?” “哎,宣大人快别这么说!”淳于威怎么可能听不出这话是谦虚,但也顺着宣郢说:“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一家人了,要多多关照,互相帮助才是。” 听着两个老油条打太极,婉妍心里着急,当即截断了淳于威的话,直截了当地说:“爹,淳于大人,这门亲事下官私以为并不合适,还请两位大人三思。” “不许胡闹!”宣郢猛地一拍桌子,严厉地喝住婉妍:“长辈之间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吗?!” “爹!”想想柔弱善良的姐姐就要被淳于涟那个畜生糟蹋了,婉妍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了。一双美目丝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宣郢,向前一步道:“这门亲事它不合适!您就不能再想一想吗?” “宣婉妍!”宣郢抬高了嗓门厉声喝道,“儿女亲事全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辈插嘴!给我滚出去!” 当着外人被自己的女儿顶撞,这让一向以家教严格而闻名的宣郢脸往哪搁。 “爹!”婉妍也抬高了声音,一点也不退缩,“请您三思!” 婉妍边说着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一向见了宣郢跟耗子见了猫一般的宣奕,在门口鬼鬼祟祟偷看了半天,此时见婉妍跪下了,赶忙也快步走进来跪在婉妍身边,鼓起勇气帮腔道:“是啊,爹!您再好好想想吧!” “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畜生!”宣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骂道:“都是我素日里来对你们太过客气,才让你们如此骄横无礼,目无尊长!今日我要是不教训你们,指不定你们日后还要如何得寸进尺!” 宣郢说罢便向一旁高声喝道:“来人,上家法!” 接过下人递来的戒尺,宣郢也不顾还有外人在,怒气冲冲地大步向二人走来。 眼看着儿女就要受罚挨打,坐在正位的史夫人却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着茶,非但一点要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仿佛就要挨打的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陌路人一般。 “爹你要打就打!但请您打完之后,再斟酌下这门亲事。”婉妍心一横,无畏地昂头直视着怒不可遏地宣郢朗声回道,纤细的身子立得笔直。 “混账!”宣郢几乎是完全不顾风度地怒吼出来。 被儿女顶撞成这样,让素日以家教严闻名的宣郢情何以堪,简直气得发狂。走到婉妍身侧,戒尺一抬八丈高。 婉妍的小脸上写满了无畏,咬紧牙关等着承受戒尺。 就在戒尺即将落在婉妍后背的那一刻,宣奕忽然伸手拉住婉妍的胳膊,迅速把婉妍拽进自己怀中,用身体护住了婉妍。 “啪”,实木戒尺狠狠打在了宣奕的后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宣奕……”婉妍实在是没想到,向来看到戒尺就发怵,想着法子就溜走的宣奕,居然会主动为自己挨下一板子,一时间愣在了宣奕怀里。 宣奕昂起头同样无畏地直视着宣郢的怒火,口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爹!是我撺掇着妍儿来说服您的,妍儿她没有错,您要打就打我!” “好啊好啊,好一个兄妹情深啊。”宣郢怒极反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说着,宣郢手中的戒尺又要落下。 “哎哎哎,算了算了。“淳于威快步上前拦住了宣郢高高抬起的胳膊,劝说道。 其实淳于威还挺想喝着茶看个热闹的,但毕竟在一旁坐着看戏也怪不道德。 “宣大人息怒。宣侍郎和宣公子与胞姐亲密,不舍得胞姐出嫁也是情有可原的,您何苦和孩子们一般计较呢。” 这一番话下来,若是宣郢还要再打,就是不给淳于威面子了。宣郢只得把怒气强咽了咽,放下了手冷哼一声,把戒尺扔到二人面前。心想着等淳于威一走,就好好处理这两个不孝子。 “来人啊,把小姐和公子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宣郢怕二人再生事,便中气十足地向两旁的侍卫命令道。 十几个侍卫立刻涌了进来要带二人走。 按婉妍的身手,别说十几个,就是几十个也带不走她。但若是在外人面前真的动手,那才是真的不给父亲留脸面,只得忍着性子先退下了。 “今日让淳于大人见笑了。这两个畜生对淳于大人多有得罪,宣某随后必定狠狠教训他俩。”宣郢努力稳定了心情,声音又恢复了平稳,重新坐回了位置。 淳于威每每看着宣婉妍小小年纪就可以运筹帷幄、纵横朝堂的样子,再看自己那个毫无本事的混世儿子,心里就对宣郢妒忌地发狂。今日看见宣郢被儿女将了一军的好戏,心中对宣郢的嫉妒缓解不少,心情很是畅快。于是大度地挥挥手:“宣大人这样就见外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何必说两家话。” 宣郢强挤出一丝笑容应和着:“是啊是啊。” 二人又就亲事商谈了许久,定下了婚期。 第二十三章 为正家风宣郢狠心责罚 心疼弟妹婉姝寸断肝肠 等到强压着怒火的宣郢终于把美滋滋的淳于威送走,人还没坐稳,婉妍和宣奕就来了。 方才宣奕和婉妍被带走后,把急躁愤怒的情绪冷静下来思考商量了一番,达成了一个共识:咱这爹吃不吃软不晓得,但肯定是不吃硬!现在再去撒泼打滚肯定又是一顿胖揍,不会取得成效。唯一上策只能是向爹示弱,让他从心底里舍不得把姐姐嫁给淳于涟。 相比方才的凛然无畏,此时的兄妹二人是一点气势都没了。一进屋门就直接在宣郢面前跪下,两双眼红到了眼底,低眉顺眼地求父亲开恩三思。 “爹!您不会不知道那淳于涟的为人吧,他就是个地痞流氓啊!您怎么忍心把姐姐嫁给那种人啊!”婉妍软着声音哀求,试图动之以情。 “淳于涟的为人?”宣郢冷笑一声,厉声反问道:“那我问问你,是谁把你口中的地痞流氓羞辱一番后,还打断了人家几根肋骨?” “这个我哪里知道………”一脸无辜的婉妍刚要直起身子来否认,就感觉到一旁的宣奕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婉妍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爹知道她殴打淳于涟的事情了。 “好吧,是我。”婉妍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承认了,刚立起来的身子又低了下去。 “你一个名门千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所谓的地痞流氓打成那个样子。人家淳于家没指责你的为人,你反倒有脸指责人家的为人了?” “可他显然就是要报复……”婉妍委屈地抬起头想辩解。 “报复什么报复?”还没等婉妍说完,宣郢就打断了她,“你不是素日很聪明吗?怎么连脑子都不动动呢?如今淳于威官拜正三品,是当今最重要的机构锦衣卫的指挥使!他那个外甥蘅笠,又是陛下身边最得意的宠臣。如今淳于家势头这么盛,朝中百官谁人不畏惧他们三分。你以为谁家都可以与他们结亲?” “爹!!!”婉妍急得直晃胳膊,这声爹喊得声泪俱下,“女儿一定会削尖了脑袋往上走,努力成为宣家的顶梁柱,让咱们宣家不用牺牲姐姐去巴结别人。求求爹,您放过姐姐行吗?” 看着苦苦哀求的女儿,宣郢不曾有一丝动容,挑了挑眉毛冷声挖苦道,“素日夸你几句,你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爹我身为百官之首,天权最高的文官,尚且才能勉强撑住一个宣家。你以为你宣婉妍是谁,你凭什么能撑起宣家?” “那您也不该拿姐姐一生的幸福去换啊!”一直安安静静跪着不说话的宣奕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此时再也听不下去,卯足了力气喊出声来。 “你还好意思说话!”宣郢的眼中霎时燃起怒火,盛怒之下大喝道:“要不是你这个独子无能无为不争气,需要姐姐去联姻,妹妹小小年纪就进入官场来振兴我宣家吗?你现在居然还好意思和我理论?笑话!” 姜还是老的辣,宣郢一番话直接戳到宣奕的痛点,把上一秒还怒气冲冲的宣奕直接堵得说不出话来。 近一个月来,宣奕每每看着正直碧玉年华的婉妍,在同龄的大家闺秀都被养在深闺,过着被众星捧月、奉若明珠的日子,却要每日早出晚归地奔波,与人性进行丑恶的战斗,心里就难受得无法缓解,着实觉得对不住婉妍。 如今姐姐也要为了宣家嫁给淳于涟这类肖小之徒,这让宣奕心中的伤疤越来越深。 婉妍立刻感觉到了宣奕的失落,不顾父亲的盛怒为他辩驳道:“女儿进入仕途是为了以以己所学报效国家、福泽百姓,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父亲大可不必因此责怪哥哥!” 宣郢根本没再听婉妍说话。劳碌了一日加之又动了怒火,上了年纪的身子感到疲倦,不不想再和二人纠缠。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说,威严地开口道:“好了好了,宣家还没轮到你们两个做主,废话不必再说。我告诉你们,这门亲事结定了!这次念在你们年轻气盛又是初犯,先给你们个教训。下次若再敢顶撞为父,可就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了!” 说完不等兄妹俩反应,就向身边的侍从吩咐道:“去,把他俩给我绑起来,一人杖责六十。” 两旁的侍从一听,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捆了宣奕。轮到婉妍时,却都犹豫了。 这小姑娘不仅是朝廷命官,还是武考九段啊。她随便一抬手,还不得打断他们几根肋骨哇。 “给我绑起来!”宣郢看出了他们的犹豫,朗声喝道:“她爹还在呢,我看她敢还手!” 侍从们一听老爷生气了,也顾不得许多,硬着头皮上来就把婉妍也绑了。 婉妍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昂着头直挺挺地跪着,任由下人拿绳子绑她。 宣奕看婉妍被绑着了急,对着宣郢连连磕头,苦苦恳求道:“爹你打我就行,儿子随意爹怎么处置,打到爹满意为止!只是妹妹体弱禁不住打,还请爹手下留情啊!” “哼,她体弱?方才与我顶撞时,可是底气足得很呢!”宣郢想想方才气势汹汹的婉妍就气不打一处来,朗声喝道:“给我打!打得不够狠我可是不饶!” 宣郢说罢,转身就要走,看都不看已经被绑在凳子上等着挨打的儿女。 “等一下。”已经走出几步的宣郢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指着婉妍吩咐道:“让她把官服脱了再打。” 官服是陛下钦赐的神圣存在,若是弄脏弄坏可是要被降罪的。 不愧是朝廷的好官啊,比关心儿女还关心官服。 婉妍冷笑一声挣开绳子,三下两下把官服脱下来放好。穿着雪白的单衣单裤趴回凳子上,等着再被绑。 宣郢这才放心地走出去。 “宣婉妍你是傻子吗!”趴在旁边凳子上的宣奕气得直拿拳头砸地,恨其不争地吼道:“你跑啊!跑你不会吗?” 下人们本就忌惮婉妍,如今宣郢一走,婉妍就算是跑了,他们也不敢多言,更不敢追她回来。 “我才不要。”婉妍撇撇小嘴,嘴硬道:“我跑了让你一个人挨打,我成什么人了?日后你指不定怎么嘲笑我呢。” 一起闯的祸,我怎能留你一人受罚。 下人们都拿着板子犹豫着没冒然动手。他们既怕少爷小姐,又怕老爷,实在是左右都为难。 “你们尽到你们的职责就行,不必感到为难。”已为鱼肉的婉妍察觉到下人们的顾虑,闷闷地对侍卫们开口,大义凛然中尽是无可奈何。婉妍也不想为难这些什么也没做错的人。 “宣婉妍,你……”宣奕被婉妍气得瞠目结舌,已经无言可对。 “多谢少爷、二小姐体恤,那奴才得罪了。”得了话的下人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拿着板子动起手来。一个个卯足了力气,下起手来六亲不认,倒把自己打得满头大汗。 此时看似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的婉妍,实则是满头无语的黑线,内心在怒吼:喂喂喂!你们没理解我的意思啊!!!我是让你们尽到职责,不是让你们如此恪忠职守啊!!尽到职责的意思难道不是你们意思意思就行了吗???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就不能问一句吗??? 婉妍多次开口想叫停正打得热火朝天的下人,和他探讨一下“尽到职责”的正确解读方式,但是婉妍的声音一出口就立刻淹没在了“噼啪噼啪”的厚木板冲击后腰的声音中。 然后婉妍就被打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又厚又宽的板子狠狠打在最柔软的腰间,仅是听着声响就令人胆战心惊。 婉妍和宣奕很默契地,就算疼死也咬紧牙关不发出呻吟。剧痛让二人眼中条件反射地噙满了泪水。 婉妍虽然细皮嫩肉,但好歹可以催动决力和内力抵挡。而同样细皮嫩肉的宣奕就没那么好过了,情况比婉妍还糟糕,不过二十杖后就昏迷过去。 “宣奕!宣奕!”自身难保的婉妍拼了命想拿手去抓宣奕垂下的手,可就是只差那么一点点,让婉妍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他。 “你们别打他了!”婉妍拼尽全力喊出声来:“他剩下……的都……都打我。” 侍卫们终于听到了婉妍的声音,心中很是不忍,但都怕老爷怪罪,只得继续心软手狠地执行着惩罚。 “妍儿!奕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已经神智不清的婉妍以为是自己已经去了阴曹地府。 宣婉姝方才得知弟弟妹妹为了自己受罚的事情,这位真正的名门闺秀几乎是不顾风度地跑了过来。一进来就尽了全力想推开正在执行处罚的下人,然而弱不胜衣的婉姝哪里能推得动膀大腰圆的壮汉,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婉姝只得扑倒在婉妍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鲜血淋漓的妹妹,伸出胳膊来护在宣奕的后背,哭得声泪俱焚。 侍卫看着大小姐护住了婉妍,一时间竟不知下不下手。 第二十四章 月露冷 梧叶飘黄 遣情伤 侍卫看着大小姐护住了婉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 婉妍感觉到了护在自己身上的婉姝,终于是恢复了一些神智。气若游丝地开口唤着婉姝,用尽全身气力才能说出话来:“你们……你们敢……敢动姐姐……我我……要你们……你们的命!” 侍卫们当然知道大小姐打不得。先不说这名动京城的阎王爷实在不是侍卫们能得罪的主,由于史夫人从不关心家务,诺大的宣府内务全由婉姝一人操持着,这位大小姐才是宣家真正的管家之人。 但任凭侍卫们如何劝说,婉姝就是紧紧护着婉妍不松手。本就清丽的面庞在点点珍珠泪的装点下愈加哀婉动人,真如一枝带雨梨花。 侍从们左右为难之下只得来上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婉姝从婉妍身上给拉了起来,紧紧控制在一边。 婉姝拼了命想摆脱辖治,奈何终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千金小姐,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弟弟妹妹受罚。 婉姝眼见着弟弟已经被打昏过去,妹妹腰间雪白单衣上渗出与木板等宽的血渍,几乎已经血肉模糊。这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让婉姝痛不欲生。 “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婉姝明知没有用,口中却仍是不住地恳求着。浑身无力的婉姝全靠钳制她的侍卫架住她瘫软的身体,才没瘫倒下去,双手捂着脸不忍心看,泪水就从她颤抖的指缝间倾泻。 此时的婉妍心中更难受了。对婉妍而言,挨打固然疼得很,但都没有看着最最亲爱的姐姐这般声泪俱焚对婉妍的伤害大。 婉妍竭尽全力想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安慰姐姐,鲜血却不自觉地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婉妍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似乎传来姐姐凄厉的呼喊,再往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婉妍再次有了意识,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床上了。看了看窗外,才知已是傍晚。 “哎呦!”婉妍刚动一下,腰上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疼死爷了!” “现在知道疼了!”婉姝沙哑的声音从婉妍头顶传来,柔声嗔怪道:“方才你顶撞爹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后果呢。” 婉姝边说着边坐在婉妍床边,揭开被子给她换药。 婉妍立刻闭上了抱怨的嘴,挤出几分笑意,努力让表情不那么狰狞。 婉妍看到婉姝肿的像桃子一般的双眼,就知道婉姝肯定哭了许久,顿时心里比身上还疼。便故作轻松地宽慰婉姝道:“姐姐你……你别难过了,我和宣奕都……都是是习武之人,这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 婉姝自然知道这是安慰她的话。方才帮他二人更衣上药之时,看见婉妍和宣奕连衣服都被打烂,与腰间的血肉混合在一起。婉姝看着弟弟妹妹为了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心如刀绞般痛着。 而宣奕从昏迷到现在都没醒来, 婉姝抽泣地说不出话来,拿着手绢为婉妍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又为婉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又轻又柔。 趴着的婉妍看不到姐姐的脸,只能看见姐姐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枕边。 “你和奕儿……别为了我再同爹斗气了。”婉姝声音哽咽地说。 “那怎么行……哎呦!”婉妍一听这事就来气,猛地给了床板一拳泄愤,却不小心牵动伤势,痛的叫出声来。 “算姐姐求你了妍儿,看你同奕儿这样,比让我嫁给淳于涟更难受许多。”婉姝泪眼婆娑地恳求婉妍,微颤的手覆住婉妍的小手。 “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想做成的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做了爹十五年的女儿,婉妍又怎能不知道她根本动摇不了宣郢的想法。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往火坑跳?就是知道会是如今这个结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奋不顾身为姐姐出头的。 只是……她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和婉姝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这种明知山有虎,还不得不看着姐姐往虎山行的无力感,真是比让婉妍挨一百板子还痛苦,还难接受。 婉妍拼命咬着嘴唇,被姐姐温暖手掌包裹着的小手紧紧攥着床单,才勉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婉妍心里在一滴滴流着血,可她不能哭。姐姐看到自己哭,会更难受的。 “知道了……”婉妍努力挤出几个字。无力的三个字在婉妍心上劈开了一道口,任鲜血四流。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半夜,婉姝安顿好了婉妍,方才吹了灯出去。 婉妍趴在床上,心痛地呼吸不上来,身上又疼得摧心剖肝,趴在枕头上一夜未眠,定睛看着窗外发呆。 明明是仲夏之夜,却觉出满目月露冷,梧叶飘黄。不知以何遣情伤, 一夜心力憔悴后,婉妍连爬起床的力气都没了。可没有告假,不得不照常去上早朝。 天刚蒙蒙亮,婉妍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挣扎着起了床。由三个人分别从前后面拖着绵软无力的婉妍,才能勉强将她扶住,由蓝玉亲自给婉妍更衣。 “大人……”看着婉妍又被血渗透的衣服,蓝玉实在是不忍心,“您真的能撑住吗?” 面无血色,嘴唇白得像纸一般的婉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抖得厉害:“放……放心,能……撑住。” 我当然撑不住……这谁能顶得住?我不想上朝啊,我好苦啊,我好苦…… 婉妍心中流着泪哀嚎着。 只是站了这片刻,婉妍已觉得很难支撑。伤口无时不刻不在用剧痛提醒婉妍自己的存在,而腿软得就和豆腐做的一般。 可是不自己拼命强撑着,又能怎么办呢? “多……多给我穿……穿两件单衣,血要……要是透过衣服,弄脏官……官服可不是开玩笑的。”婉妍断断续续地吩咐道。 婉妍刚被搀扶着走出屋门,就看见管济恒和砚巍已经等在门边。 他们昨晚就得到婉妍挨打的消息,两个人大半夜着急得什么似的。奈何太晚怕打扰婉妍休息养伤,才焦心地挨到了清晨,大早上便赶来了。 两个人看到平日活灵活现的婉妍,此刻像个纸糊的人一般脆弱,心里都不好受。 看着两个大男人皆面带担忧,婉妍尽了全力强打起精神,反倒安慰他们:“别……别垂头丧气的,这点小伤,爷还没放在眼中。” 上了轿子,婉妍就嘴硬不起来了。她的伤让她根本无法正常坐轿子,只能拿胳膊肘撑着伏在座位中。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啊……”婉妍疼的紧闭着双眼小声呻吟着,光是坐着就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在颠簸中一点点撕裂开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宫门口,婉妍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在管济恒和砚巍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往里踱步,每走一步都感觉腰间有千万根针扎进来。 “慢点慢点慢点!”管济恒比婉妍还小心,眼睛长在了婉妍脚下一般地看路。 “嘶……”婉妍努力忍住不喊出声来,却疼得连连倒吸冷气。 “你怎么了?”清冷的玉石之声从三人身后响起。随即蘅笠从一侧走出,看着被两个人扶着的像一张纸一般的婉妍,伫足问道。 “你还敢问!”管济恒看婉妍受伤,心里难受得很,正不知道往哪里撒气呢。这会见到神色如常的蘅笠,简直火冒三丈,“要不是你们淳于家要娶婉姝姐姐,婉妍就不会被宣伯父打,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你还有脸问怎么了!” 蘅笠眉头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一直住在北镇抚司的他,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好了好了。”嘴唇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婉妍轻轻拍了拍管济恒,虚弱地开口:“走吧。” 婉妍才不想被蘅笠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呢。 “蘅……大人,下官走的慢……就先行一步了。”婉妍气若游丝地同蘅笠行礼,嘴角努力地往上抬了一抬,彻夜未眠又哭了许久的眼睛从眼眶红到眼底。 蘅笠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疼得不可名状。 正所谓,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蘅笠看着奄奄一息的婉妍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动,身侧的拳头攥了又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揪成一团的乱麻,又疼又解不开的乱。 进了正殿的婉妍就只能靠自己了,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踱步到自己的位子,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每走一步都要倒吸一口凉气,即使是站着不动,也要催动内力才能勉强维持稳定。 然而身子的疼痛一点不影响婉妍内心怒火中烧地破口大骂。但满腔怒火总不能冲着亲爹去,于是淳于涟就成了婉妍此时最痛恨的人。 宣爷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怪淳于涟这个畜生!等爷身子养好了,一定要把淳于涟剁成肉酱喂狗! 婉妍心里想着一走神,以至于没反应过来,左脚突然的一软。 “哎呦。”婉妍心中一惊。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婉妍的胳膊稳住了她,才没让她众目睽睽之下,摔个乌龟朝天,四仰八叉。 “呼……”站稳后的婉妍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立刻转头想向扶住自己的人道谢。 这一转头可真是把婉妍惊到了:面前陌生的少年面孔竟然熟悉得惊人!那五官与姐姐宣婉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似得让婉妍一时半刻愣住了。 按理说,婉妍和宣奕是双生子,应当有几分相像。可婉妍和宣奕只有乍一看有几分神似,若是细看眉眼竟是一分相似都找不出。反倒是宣奕与婉姝比较像,继承了母亲的眉眼,与父亲的脸型。 而眼前这位少年官员的眉眼,简直与婉姝的眉眼如出一辙! 第二十五章 你是我的偶尔不坚强 “宣侍郎,你身子有何不适吗?”少年见婉妍苍白的小脸呆呆地看着自己发愣,便先开了口,浅麦色的脸上浮现出客气的关心之色。 “啊……”婉妍迅速回了神,暗中打量一番眼前之人,大脑飞快运转着:此人身着绯色云雁官服,乃从文官正四品;年龄应刚及弱冠之年,其人品貌出色、言谈温和、气度非凡。想来生得这般样貌,且小小年纪便可官居正四品的,在这朝庭上除了蘅笠,便只有与蘅笠并称“京城二绝少”的户部郎中、尚书令任霖阁之子任沅桢了。 婉妍心中暗暗感慨:啧啧啧,天天低着头上朝了这么些时日,竟连大名鼎鼎的任公子的面都没见到。今日一见,这位温润公子果然当得起这许多溢美之词。 “下官身体并无不适,不过方才脚底一滑,多谢任郎中相扶。”婉妍强忍着虚弱之色,尽量神色自若地道谢。 “那便好。”任沅桢温和而明朗地笑笑,微微颔首示意后便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这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是精心设计过一般,彬彬有礼得恰到好处。 怎么会这么像呢……婉妍还是忍不住再次在脑海中将姐姐的脸与任沅桢的脸比对了一番,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周身无法忽视的疼痛时刻都在冲击着婉妍的思绪,婉妍只得先想想自己的处境了。 等诸位大臣都到齐又立等了一刻钟,皇上才出现。 摇摇欲坠的婉妍根本无法依靠自身体力站稳,只得催动内力维持平衡。可强行催动内力对体能消耗极大,不过强撑了半刻钟,豆大的汗珠便从婉妍额前不断涌出,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额头,脖颈的汗珠已经透湿了第一层单衣;伤口处剧烈的疼痛冲击地婉妍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豆腐做的腿止也止不住地发抖,婉妍努力绷紧全身才没有瘫倒下去。 更糟糕的是,婉妍甚至能清楚得感受到腰间的鲜血已经穿透了包扎的绷带,正不断往外渗透着。而婉妍也在这一滴滴鲜血的流失中,逐渐陷入昏迷。 婉妍强打起精神咬紧牙关,紧攥着的指甲都嵌入柔软的掌心,从两颊滚落的汗水已经连成线地滚落。 身负重伤、一夜未眠的婉妍,感觉到自己紧绷着的神经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断裂开了。 这也……太难熬了……真的撑不住了…… 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的婉妍苦着小脸,在心中哀叹着。 可如果就这样晕倒在金銮殿上,既是对陛下的大不敬,也会连累到宣郢。要知道动用私刑责罚朝廷命官,可是要廷杖的大罪。 先不说宣郢上了年纪的身子骨根本顶不住,就说宣郢作为文官之首被当众廷杖,这丢人程度是宣郢万万承受不住的。 爹对我无情,可我不能害了爹啊!但我真的真的真的撑不住了…… 一股无力之感瞬间涌上婉妍的心头。婉妍不怕输不怕苦不怕累,就怕这种竭尽全力后,仍旧无能为力的感觉。 因为每每感到无力时,一向笃信我命我定的婉妍,也不得不把自己交到命运手里,任由其摆布。 天地共主的无上圣尊啊……我是你最虔诚的信徒,拜托您一定要助我撑过这一关啊…… 婉妍在心中默默向最高的神祈祷。 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婉妍心里还没祈祷完,身体就实在承受不住。双腿突然一软,没反应过来的婉妍整个人瘫软下去。 糟了!婉妍心中大惊,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惊叫出声。 眼看着婉妍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软软的气流忽然涌来,萦绕在婉妍周身,稳稳托住了她正在瘫软下去的身体。稳住她后,气团向上涌起,慢慢地把婉妍扶了起来。 惊魂未定的婉妍大吃一惊,呆愣地左右看了看包裹着自己的无色无形的气团,心中满是疑惑。 婉妍站稳后气团也没有散去,而是紧紧包裹在婉妍周身,让她不费一点气力就可以轻松保持平衡。这温暖而厚重的气团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怀抱,让婉妍可以如婴孩般蜷缩在其中,不费一点气力就可以站稳。 惊奇之余,婉妍立刻悄咪咪抬起眼睛左右张望一圈,想看看是谁这么好心帮助自己。 婉妍扫视一圈,周围的大臣们都恭敬地躬身低头听陛下讲话,没人释放决力,甚至没人注意到人群左后侧的这个小插曲。 难道……真的是无上圣尊显灵了? 就在婉妍放远视线,目光扫过斜右前方,落在一个熟悉的背影上的那一刻,霎时明白了。 右前方那个只看背影,便是一派踽踽凉凉、不食人间烟火气的人,正默默地将放在身侧的左手摊开,掌心朝着婉妍的方向,骨骼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掌心间是不可察觉的气息在涌动。 一股催动决力而产生的气团,便穿过半个朝堂稳稳托住了婉妍。 婉妍发愣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这才发觉:原来不管在多少人中间,他都是最最显眼的那一个,永远无法被人海淹没的那一个。哪怕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不与世俗共沉沦的清冷又桀骜的气场,同这四处是阴谋诡计的朝堂是如此格格不入。 婉妍素来觉得那挺拔得几乎不近人情的背影乃是世间最孤傲不群的身影,可此刻在婉妍看来,居然是如此温暖可靠,如此值得依赖。 无需过多言语,甚至无需一个眼神传递。只是看见他立在不远处,婉妍就感到了一份安心。 太好了,我不用自己死撑着了。婉妍心里想着,苍白的嘴唇微微翘起,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收回心间,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始终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在这个大而无情的朝堂上,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好朋友,可她还得自己拼命撑着,一刻也不敢松气。 可因为有他在,有人替她撑住了,她可以不用再自己一个人死命撑着了。 两日的高度紧张与心力交瘁后,突然跌进了一个温暖而令人放松的怀抱,倒让婉妍一下子不太适应。昨日挨打时强忍住的泪水、在姐姐和朋友面前没落下的泪水,此刻一齐涌入婉妍的眼中。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抬了起来,放任泪珠一滴一滴落在苍白却明朗的笑容里。 原来真正让人忍不住泪水的往往不是苦难,而是身处苦难之时,收获到的感同身受的陪伴与支持。这份陪伴与支持让努力坚强着的人,有了可以脆弱的资格。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婉妍,总是逼着自己坚强,逼着自己变强大,来保护柔弱的姐姐和永远长不大的宣奕。所以婉妍才一步步从名门千金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变成那个一人力战十五人,只要还没倒下就绝对不服输的女孩。 可今日,婉妍第一次被人保护了,虽然这份保护对那个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却让始终是一个人在坚持着的婉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是被在乎着的,也可以很偶尔地不用那么逞强。 蘅笠啊。 婉妍在心中甜滋滋地反复呢喃着,似乎念着这个名字,就有了撑下去的勇气。 许多年后婉妍再想起,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从那一刻起,这个名字成了自己终身秘不可宣却众人皆知的心事。 婉妍放心地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完全放松地依靠在气团中。虽然浑身上下的疼痛没有缓解,但已经不用担心站不稳了。 好在今日陛下要说的事情并不多,半个时辰就宣布退朝了。 司礼监太监“退朝”的话音刚落,蘅笠就向后转身,把佩剑扔给身后的峦枫,大步流星向婉妍走来。 看着自己默念无数遍名字的人忽然穿过人群走向自己,婉妍一时间居然不知作何反应,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走近。 周身的气团倏尔被收起,下一刻一只手就揽住了婉妍的肩膀,代替气团稳稳扶住了婉妍。 “靠在我胳膊上,慢慢走。”蘅笠凛冽的声音在婉妍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可这凛冽中,分明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心疼。 今日这早朝蘅笠也同样不轻松,时时刻刻不在留意着婉妍,生怕她有个好歹。 无数次,他忍不地想要出手护住她,可是他努力克制着,直到看她撑不住了,才第一时间出手。 “哦哦!”婉妍乖乖地点点头,把重心放在他的胳膊上,一步一步往殿外挪去。金銮殿内必须要举止合宜,仪态端庄。好在陛下已经离开,婉妍才能被搀扶着出去。 “妍姐姐!”“妍儿!”管济恒和砚巍此刻也快步赶来。看见蘅笠扶着婉妍,管济恒难得得没有争抢。 “怎么样怎么样?还疼吗?”管济恒掏出手绢,想帮婉妍擦擦额头的汗珠。 “嗐,已经不太疼了。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婉妍苍白地笑着逞强,微微偏头躲过了管济恒的手绢。 婉妍从小是欺负着管济恒和砚巍长大的,怎么能在他们面前丢了面子! 可嘴上逞强,身子实在是不给面子。这一段十几米的路,对婉妍来说无异于上刑,只能一点一点挪动着,硬生生是险些走不到头一般。 婉妍好不容易挪到了殿门口,前脚刚刚跨过门槛,下一秒,蘅笠突然俯身抄起婉妍的双腿,另一只扶住婉妍没有受伤的肩胛骨位置,稳稳地起身,几乎不费一点力气,就把婉妍抱在了怀中。 ------题外话------ 【发糖预警!!】 接下来五章开启一波甜甜! 弦弦再一次衷心感谢一直在看文文的宝贝,你们的支持与陪伴是我最大的动力! 如果宝贝们喜欢的话,弦弦想恬不知耻求一个收藏(鞠躬90度) 也希望能得到宝贝们的建议或者意见,来帮助本笔废快一点进步(/ω\) 太太太太太感激了?(?????????)? 第二十六章 得一明怀月抱 容我一晌贪欢 婉妍突然被抱起,先是一惊,双臂下意识就搂住蘅笠的脖子。而后见周围皆是鱼贯而出的大臣们,无不对二人侧目而视,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大人,我能自己走……不如您把我放下来吧。”婉妍扬起小脸看着蘅笠,小心翼翼地开口建议,抱着蘅笠的双臂慢慢松开。 “你要是不想被我扔在地上,就搂紧我。”蘅笠目视前方的眼神倏尔向下,落在婉妍的脸上,眼神中是不容质疑的威严。 “别别别!大人你快看我搂得多紧!”婉妍一听着急了,收回到一半的手臂立刻再次紧紧缠绕住蘅笠的脖子,小脸贴在蘅笠暗红色的飞鱼官服上一动不敢动,小嘴紧紧抿着不再多言。 婉妍素来知道蘅笠是说一不二的人,已经狼狈成这样的自己要是被他扔下去了,那就算死不了也得残废。 倚靠在蘅笠怀里的婉妍被蘅笠身上的气息包裹着。这气息既没有许多男子身上都有的汗臭味,也没有熏香一类浓郁的香气。 这是一股恬淡而幽然、馥郁而凛冽的清冷气息,既似山林中的薄雾,又似夜雪后的初晴。 这是独属于蘅笠的味道。轻轻一嗅,安然之气通向心间。 好好闻哇!婉妍心里感叹着,忍不住像小狗一样伸着鼻子在蘅笠怀里不停地嗅嗅嗅,嗅嗅嗅…… “你要勒死我是吗?”蘅笠凛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眉头皱了起来。 “啊啊?啊!对不起蘅大人!”婉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自己到沉浸在“嗅嗅嗅”大业中时,挂在蘅笠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已经把蘅笠的脖子都勒红了,赶忙松了手道歉。 蘅笠不再言语,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任飞鱼锦衣随着脚步带起的风衣袂翻飞。 蘅笠虽然走得快,却也走得很稳,没让怀中的婉妍感觉到一丝颠簸。 终于到了宫门口,峦枫快步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让抱着婉妍的蘅笠如履平地般跨上马车。 “喂!你照顾好婉妍!”管济恒站在马车边,扯着嗓子向蘅笠喊道,声音中有不甘心,但更多的是甘心。 他知道自己根本阻止不了蘅笠,而且把婉妍交给他,反而比自己照顾她更安心。 管济恒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 进了马车,蘅笠没有放下婉妍,而是径直抱着婉妍转身坐在中间的座位上,一只手从后面揽住婉妍后背,一只手从前面扶住婉妍胳膊,一点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 “那个……蘅大人……”婉妍从蘅笠怀里探出了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开口,苍白的小脸上都是谄媚,“您可以放下下官了,下官可以自己坐着。” 只有两个人的小空间,比让众人围观还让婉妍觉得尴尬。 “别—动。”蘅笠一点没有觉得窘迫,棱角分明的面庞神色如常。低头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小家伙,一字一顿地命令。 就算是活力满满时的婉妍也是完完全全打不过蘅笠,何况现在几乎残废了的婉妍。婉妍受伤的又不是脑子,这点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好的,不动。”婉妍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眯起眼睛点点头。 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我可是俊杰中的俊杰。婉妍得意地想着,老老实实趴在蘅笠怀中。 其实婉妍也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正常坐着,只能放弃做人兼做白泽的尊严,像一只乌龟一样趴着。但在蘅笠怀里,婉妍可以坐在蘅笠的腿上,就可以不碰到受伤的部位,比自己坐着舒服不知道多少倍。 “蘅大人,今天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婉妍靠在蘅笠的肩膀上小声道谢道,拿手指偷偷戳了戳蘅笠衣领上用金线绣的栩栩如生的飞鱼。 “还很疼吗?”蘅笠根本没理会婉妍的道谢,开口问道。 “疼!可疼了!疼死了!”婉妍瞬间立直了身子,气鼓鼓地抱怨道:“我爹真的太狠了!早知道他真的下狠手,我就该丢下宣奕跑的!您说说我,没事逞什么英雄啊,差点把小命赔进去!” 婉妍边说着边愤愤地拿软绵绵的小拳头砸在蘅笠胸口,砸完才发觉自己报仇找错了人,赶忙狗腿子一般给蘅笠拍了拍,又象征性地吹了几口气。 在众人面前皆能逞强的婉妍,不知道为什么在蘅笠面前,根本逞强不起来,生怕蘅笠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 “这么能说,看来好的差不多了。”蘅笠听着怀里人的牢骚满腹,嘴角轻轻抬起,凌厉的口气多了一丝温和。 边说着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小药丸,放在婉妍嘴边。 婉妍没一点犹豫,一口气吞了药丸。 “这是凝血的药。”待婉妍已经咽了下去,蘅笠才简洁地解释道。 “嗯嗯嗯,谢谢大人!”婉妍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也只有像蘅大人这般,天天过着刀口舔血日子的人,才会随身带着凝血的药吧……婉妍嘴里发苦,心里却发酸。 “对了,蘅大人。”婉妍突然抬起头,眼睛巴巴地望着蘅笠,“我姐姐和淳于涟定亲那件事,您能帮我劝劝淳于大人吗?我实在是不忍我姐姐嫁给淳于涟那个败类。” 蘅笠叹了口气:“若是没有定亲,我去劝劝舅舅,也许还有转机。可现如今两家已经定下了,仅是淳于家要退婚,那不仅破坏了宣家的脸面,对宣大小姐的名声也不好。” 婉妍冷静下来细想想,如果被淳于家退亲,以后谁还敢娶姐姐这个被锦衣卫指挥使家退了婚的人呢。 看来姐姐真的是非嫁不可了…… 婉妍轻轻叹了口气,哪怕明知是这结果,心里仍旧是不好受。不自知地往蘅笠怀里缩了缩,垂头丧气地不说话了。 蘅笠立刻感受到怀里方才还活灵活现地人突然就蔫巴了。 “不过只要有我在,我可以保证宣大小姐在淳于家不会受一点委屈。”蘅笠凛冽的声音从婉妍头顶传来。 “你放心。” 婉妍心中漏跳一拍,骤然抬起小脸看着蘅笠的侧脸发愣。 纵然仍是不舍得姐姐嫁进淳于家,但有了蘅笠这番保证,终究是让婉妍安心了不少。 婉妍正要抬头道谢,蘅笠的手突然覆在婉妍的后脑勺,轻轻把婉妍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安抚婴孩一般,轻轻拍着婉妍的头。 “受伤不宜劳神。”蘅笠凛冽的声线分明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睡一会吧,一会就到家了。” 这声音有魔咒一般,昨夜疼得一夜未眠的婉妍,此刻浑身放松地蜷缩在蘅笠温暖而宽厚的怀抱中,靠在蘅笠坚实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初雪后的味道,竟昏昏沉沉睡着了,从未睡得如此安心过。 我早知这世界昏庸又狡诈,一瞬间的放松警惕都可能是是致命的错误。 我该是有多幸运才得一怀抱如此,容我一晌贪欢。 马车缓缓停在宣府门口,而蘅笠怀里的“小狗”还睡得踏实,让人不忍心惊动这一抹安详的睡颜。 蘅笠只得尽可能幅度小地下了马车。一下马车,就看见宣郢一脸不悦地站在府门口。 方才蘅笠抱着婉妍出宫,宣郢怎么可能不知。这个老学究心里暗暗责怪蘅笠不知分寸,哪怕婉妍入仕,与别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千金不同,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蘅笠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这般亲密举动。 “下官蘅笠见过宣大人。”蘅笠走到宣郢身边时,有理有节地向宣郢问安。 宣郢向门中央走了一步,挡在蘅笠身前,象征性地颔首回礼,不痛不痒地开口:“老夫多谢蘅佥事带小女回来,你送到这里就好,让丫鬟送她进去就行。” “宣大人客气了。”蘅笠客气地回答,像是没理解宣郢之意一般,抱着婉妍径直从他身侧绕过就往里面走,把伸出手想阻拦的宣郢留在门口。 蘅笠径直往后院走去,迎面而来的丫鬟无不低头闪到一边回避,却忍不住偷偷抬眼多看几眼这仿佛从画中走出的英俊男子。 一直忧心忡忡在婉妍屋里等着婉妍回来的婉姝听闻妹妹回来了,立刻出门迎接,没想到与一陌生男子打了个照面。吃惊之余立刻微微欠身行礼,并无一丝礼数不周。 “婉姝参见大人。” 婉姝虽然不认识蘅笠,但认得出他那一身锦衣官服,便以大人称之。 蘅笠见这女子身着名贵的浮光锦,生得一副仙姿玉貌,举止优雅娴静,说话落落大方。便知这就是婉妍的姐姐,自己日后的表嫂宣婉姝。 “宣姑娘客气了。”蘅笠微微颔首回礼,周到又客气,“在下是令妹的同僚,锦衣卫蘅笠。” “蘅大人。”婉姝再次俯身请安,礼数周到。 其实蘅笠还未自报家门,婉姝心里就猜到是他了。往日的餐桌上,婉妍最爱讲的就是蘅大人如何如何料事如神,蘅大人如何如何英气俊朗,蘅大人如何如何整她云云。 今日一见,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怕也只有婉妍口中那个蘅笠能配得上。 能被婉妍崇敬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那就麻烦蘅大人把妍儿送进来吧。”婉姝向一旁侧身,把蘅笠让了进来。 蘅笠点了点头,大步走进婉妍的闺房。 第二十七章 梦里梦外皆你一人 蘅笠点了点头,大步走进婉妍的闺房。 擅闯你的闺阁,是我莽撞了。可今日不把你安顿妥当,教我如何能放心离开。 一进婉妍的卧房,蘅笠顿时感觉到这间房间和整个宣府的风格大相径庭。 作为宰相之首宣郢的府邸,宣府从正厅到院落的摆设用度都是极好的,整个府邸大气又不失精致,一看便知是达官显贵、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 而婉妍的屋子,却如同普通书生的房间一般,素净而空旷,放眼望去没有一件陈设。明明是大家闺秀的房间,却既没有香炉也没有熏香,屋内萦绕着的,是清幽的木香、墨香、书卷香;并不大的屋子里光书架就有七八架,上面的书册摆得整整齐齐;宽大的书桌上,书册如山、笔杆如林,砚台中还留有墨汁。 整个屋中唯一的装饰就是窗棂边、屋棱上悬着的青纱幔。此刻微风穿堂,屋内青纱飘飘,仙意萦绕。 即使是六月盛夏,一入其中,顿感燥热之气全无。 蘅笠抱着婉妍从青纱飘扬中款步穿过,径直走到床边,俯身轻轻地把婉妍放在床上。 没想到婉妍搂着蘅笠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像一只小癞皮狗一样挂在蘅笠身上。 蘅笠被扯着起不来身,正想回手把婉妍紧紧搂着自己的手拿下来,就听怀中之人开口了。 “小师傅…”梦里的婉妍柔声呢喃着,口吻是苦苦恳求,“徒儿求您了,您别走…别走。” 边说着,两行清泪从婉妍的眼角滑过。 都说人生病受伤后,是最最脆弱的,会下意识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 自从小师傅离开后,这是婉妍不知道第多少次梦见那日的分别。 以前,是你款步入我梦中;如今,留我一人魂牵梦萦。 婉妍软软的哀求,瞬间击中了蘅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不忍心将她的手掰开了。 蘅笠再次揽住婉妍,重新把她抱在怀中,自己坐在了床边。 “我何曾走过,我又怎能舍得。”蘅笠对着婉妍的睡颜柔声说道,用柔软的指腹轻拭去婉妍脸上的泪珠。 灿若繁星的眼中是寒冰消融后的旖旎,不点而朱的嘴唇牵起浅浅的笑意。 若是婉妍醒着,肯定会惊讶得一蹦三尺高。 这温润的玉石之音,不正是陪伴婉妍十一个年头,她日思夜想的小师傅的声音嘛! 只可惜婉妍睡得正香,梦里梦外,皆是一人。 婉姝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用手帕捂着嘴轻笑,目光柔和地看着屋中不可惊扰的一派祥和。 木樨馥郁里,青纱曼舞中,一袭暗红锦衣的少年,身姿挺拔坐在床边。寒气逼人的气场中夹杂着些许和煦的柔意,轻拍着怀中女孩的后背,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婴孩一般。 久立许久也不曾挪动分毫。无所谓身乏体累,只怕她不得好眠。 等婉妍终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床上,天已经黑得彻底。 这甜美一觉把彻夜未眠又劳心劳力的一天带来的身心俱疲,彻底消化掉了,心情也明媚起来。 婉妍尽情地伸展双臂,上下左右扭了扭脖子,又小心翼翼地蹬蹬腿。 虽然伤口仍旧疼得紧,但周身的疲倦一扫而空,婉妍瞬间觉得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啊哈~爷又活啦!”婉妍畅快地呼喊道。 做完运动重新老老实实趴回枕头上的婉妍,忍不住回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一切。 朝堂上的默默支撑,步履如飞、衣袂翻飞地抱着她出宫,马车里令人安心的怀抱,以及他身上那初雪后的味道…… 这一刻一幕,就宛如刻在婉妍心头一般,连细节都栩栩如生。 “虽然蘅大人看起来是残暴不仁的冷面罗刹,但其实心里还是很关照我的嘛。实在是个口嫌心实又俊朗无比的大好人啊!嘿嘿嘿嘿……” 婉妍美滋滋地小声嘀咕着,两只手捧着自己绯红的小脸。 只是想一想蘅笠的脸,婉妍就忍不住痴痴地傻笑起来,心里像有一万颗蜜桃炸开了。 “大好人?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 婉妍正傻乐着呢,窗旁的书桌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凛冽而略带玩味的嘲弄。 嗯?! 方才还一脸傻笑的婉妍瞬间像被雷劈了一般怔住,笑容凝固在脸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蘅蘅蘅蘅大人!?”终于反应过来的婉妍惊叫出声。边说着就要起身,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婉妍立刻倒回了床上。 “哎呦呦呦呦呦呦……”婉妍呲牙咧嘴疼地呼天喊地,还不忘立刻把脸埋进枕头里装死,心里忍不住痛骂自己。 这都啥丢人事哇?呜呜……傻笑还流着口水臆想的对象,居然就在身后看着我犯花痴!?我到底为什么不能想就安安静静地想,我这张破嘴干嘛要说出来啊!? 实在是没脸做人,也没脸做一只白泽了…… 婉妍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和枕头缝在一起,这样就不用直面空气中这浓浓的尴尬。 这时,婉妍听到身后传来书卷轻轻落桌的声音,随即是一段不深不浅的脚步声。 “醒了就起来吃药。”蘅笠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停了脚步立在床边,俯身坐在婉妍床边的脚榻上,伸手端过药碗轻轻搅拌着。 婉妍闻言乖乖抬起头,拿一只手撑着脸面向蘅笠,老老实实地看着蘅笠拿起药匙,吹了吹汤药。 丢人是丢人,但要是不听蘅笠的话,丢的可能是命……这点觉悟婉妍还是有的。 而且蘅大人……好像没有要提起她方才愚蠢行径的意思耶。 婉妍这时才发现蘅笠已经换掉了锦衣官服,换上了一件墨色的箪罗纱立领常服。 墨色衬得蘅笠本就黑白分明的双眸更是幽深得不见底,周身除去腰封上系着一块玉佩外,再无旁的装饰,反而更增添了他几分清冷的气质。头发用一只简洁大方的银冠全部束在脑后,俊朗得不可一世。 这是婉妍第一次见蘅笠没有穿外褂,才发现原来蘅笠的身材比例竟是这般优越。 肩如削成般挺拔而陡峭,腰如约素般紧实而挺拔。 这样的蘅笠看上去精干又利落、挺拔而俊逸,浑身散发着清冷又正直的气息。 哎……这人怎么能换件衣服就和换了个人一样,而且不管咋换都这么帅……? 婉妍心中暗暗感叹,只看了一眼,就再一次跌入这美色的漩涡。 蘅笠举着勺子良久,可眼前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砸吧着小嘴,那点色眯眯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根本没看见自己手中端着的药碗。 “你到底喝不喝药?”蘅笠的眉头微微皱起,凛冽的口气中略带不耐烦。 “嗯?喝喝喝!!!”如梦初醒的婉妍回过神来,猛地吸溜了一口口水,慌不择路地抢过蘅笠手里的药碗,一口闷了个干净。 “好药啊!”婉妍豪迈地赞道,被苦得是呲牙咧嘴。边说着边豪迈地拿袖子擦了擦嘴。 “无药可救。”蘅笠冷哼一声,略带怨气地把手中举了半天盛着汤药的药匙扔回了碗中。 婉妍重新趴了回去,侧脸看着坐在床榻上的蘅笠问道:“不过……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啊,下官以为您早走了呢。” 难道不是你抱着我不松手,不让走的吗?蘅笠心中冷笑。 “哦,我今日并无他事,看你这里有本经注讲得甚好,而你没醒我也不便私自拿走,便在你这里读了半日。”蘅笠一本正经地编起故事来。 “大人您同我客气什么!您喜欢看,随便拿去看就是!”不解风情的婉妍豪爽地挥了挥手,满脸都是大方。 她昨天被打的是脑子吗?还是根本就没长啊?蘅笠心里忍不住翻了一个大大大大的白眼。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蘅笠面无表情的罗刹脸,加上一字一顿的口气,令婉妍不由得颤了一颤。 我又说错话了……吗? “啊!”婉妍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猛地一拍脑袋,惊叫出声。 她宣婉妍可不是什么无业游民,而是朝廷命官。下了早朝后,她就这么趴了一天没去刑部应卯! 朝廷的规矩是六部官员无故缺勤,要杖责二十,由锦衣卫亲自执行! 婉妍瞬间顿悟了:怪不得怎么蘅大人这么好心在这里等着我醒来,原来是有工作要做啊…… 可怜我这小身板啊,昨天刚被打得皮开肉绽,今天又要挨上一顿,果然是祸不单行啊。 婉妍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瞬间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半截入土了。 想到这里,婉妍瘪着小嘴,上牙紧紧咬着下嘴唇,僵硬地一点点转头回来,把脸重新埋进了枕头里。 “行了大人,下官已经明白您为什么在这里了,您动手吧!”婉妍视死如归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含含糊糊地听不清。 “什么?”蘅笠皱着眉疑惑地看着直挺挺趴在床上的婉妍,倒被婉妍这清奇的脑回路倒把蘅笠弄懵了。 婉妍猛地转过头来,整张小脸委屈得拧在一起:“不是尹尚书看我没去应卯,请蘅大人来责罚我的吗?” “哦……”明白婉妍之意的蘅笠故作恍然大悟之态,故意逗她道:“你倒是聪明,那我便依法办事了。” “规矩就是规矩,下官不为难大人,大人您动手吧!”婉妍正气凛然地说道。 然而婉妍嘴上是这样说,身体却诚实得很。 只见婉妍双手紧紧攥着被褥,浑身紧绷得像一段橡木,紧张得微微发颤。清瘦到骨骼清晰的后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不要啊! “既然宣侍郎如此明事理,倒是为我省了不少麻烦。”蘅笠边说边站了起来,嘴角带着轻笑,不紧不慢地决心逗她到底:“那就多有得罪了。” 边说着,蘅笠故意揉了揉手腕,一副真要动手的架势。 第二十八章 婉姝最后的闺中时光 “哎!等等,等等!!!”方才还为了规则献身的婉妍突然转过脸,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蘅笠。 “怎么了?”蘅笠眉头轻皱着问道,故意作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婉妍眼巴巴看着蘅笠,可怜兮兮地请求道:“蘅大人您也知道我这腰上刚刚挨了六十大板,实在是挨不起了,您能不能换个位置打啊?” 挨打又不是买肉,还能自己挑部位不成?蘅笠心中好笑。 “行,宣侍郎想换成哪里挨啊?”蘅笠轻笑一声点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这……您看我腿上也没有多少肉,不如您打后背行吗?我后背肉厚!”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迅速给出了方案。 “可以,就后背了。”蘅笠答应地相当利索,好说话地不正常。 “好!多谢大人体恤!”婉妍万丈豪气地谢道,做了一组长长地深呼吸,视死如归的闭上眼。 哎……以残破之身践行朝廷法度,我宣婉妍不愧乃一忠臣义士、刑部之光啊。 就算挨板子也要给自己贴金的婉妍,忍不住在心中夸赞自己一番,让这顿板子挨的值得。 婉妍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没等到雨点般的板子落下,反而听到蘅笠的脚步向反方向走去。 “蘅大人?”婉妍疑惑出声,转头望去,看见蘅笠原来是去书桌上拿佩剑。 “不是吧!!”婉妍花容失色,惊叫一声。 紧接着,真害怕了的婉妍这嘴就和诸葛连弩一般停不下来:“下官自知今日无告不应卯,实在有愧皇恩,确实是下官罪该万死,虽然情有可原,但也罪不可恕。下官私以为二十大板已经足够给下官一个教训,让下官以后就是被打瘫、打残了,都万万万万不敢不去应卯了!” 婉妍越说越慢,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但……这砍头还是砍胳膊还是砍啥的……好像……就……有那么一点点……太狠了吧?” 婉妍边说着边紧张地搓了搓小手,怕触怒蘅笠,还又补了一句:“当然,这也是下官之见。蘅大人您……再仔细思量一下?” 看着婉妍紧张得小脸都缩成一团的样子,冷面罗刹蘅笠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一笑没能缓解婉妍心中的恐惧,反而大大增加了婉妍心中的恐慌。 完了完了完了……蘅大人笑了!出大事了!!我完了!!! 我宣婉妍十一年苦读,才终于得到为国出力的机会,没想到一切就结束在今天了。十五年的人生确实是有点短了,但我到底也不负这时光荏苒了。 婉妍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闭上眼,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平静地等待着她的结果。 哎……该来的总会来的。 来吧…… ……嗯? 怎么还不来?! 等得不耐烦的婉妍睁开眼回头,才发现蘅笠已经走到屋门边了。 “蘅大人!?”婉妍冲着蘅笠的背影喊,满脸都是疑惑。 “我去刑部替你告过假了,你安心将养着吧。”蘅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凛冽的声音中居然带着一丝轻快。 “啊……”婉妍长舒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紧张出来的汗。 这一天天的,要么是身子去鬼门关,要么是灵魂去鬼门关。日子太难过了…… “哎呀,笨死了!”婉妍猛地一拍脑袋。蘅大人如果真的要动手,怎么可能有耐心等着她醒来才动手,必定是会把她打起来啊。 况且大人换了便装,显然是出去过嘛…… 哎……果然一看蘅大人的脸,脑子就不行了。 美色误人啊…… 之后的一周,婉妍都在家里休养,正好有时间给姐姐做嫁妆。这也让能文能武的婉妍,终于找到了自己一个巨大的技能漏洞——针线活。 这也不怪婉妍。从小母亲形同虚设,父亲只要求她学琴棋书画这些技能,姐姐宠爱她什么都自己动手做,小师傅……怎么可能会这些,所以野蛮生长的婉妍这还是第一次动针线。 “姐姐……”在一刻钟内让姐姐帮忙解了第七次线结的婉妍,又眼巴巴地求助婉姝。 “你又打结了??”婉姝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世间居然真有手这么笨的人。这哪是一双手啊,用两根萝卜拿针线也比婉妍的手更灵活些。 “啊不不不,那倒没有。”婉妍赶忙澄清道:“就只是……我的手被线绕住了。” 婉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耐心地帮妹妹解开。 “你啊。”婉姝轻柔地弹了下婉妍的小脑袋,笑骂道:“你说你是聪明呢,还是笨呢?以后我走了,你还不用手绢、不穿小衣了不成?” 说到这里,婉姝的笑意淡了下来,眸中的色彩暗淡了。 双手重新恢复自由的婉妍不再拿针线折磨自己了,扔了绣绷,撒娇地抱住婉姝的胳膊直摇晃:“姐姐,我真的好舍不得你走。” 婉姝叹了口气,摸了摸婉妍的小脑袋,声音温柔如春风般安慰道:“傻丫头,姐姐又不是远嫁,左不过还在京城中,我们姊妹日后见面的机会自是不会少。” 婉妍拿脸蹭了蹭婉姝的肩膀,忍不住抱怨道:“天下女子为何就只有出嫁这一条路,好似不嫁人就活不下去一般。人人皆道丈夫是女人的一片天,却不见古往今来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家,都是毁在男人手里!” “你看你又胡说。”婉姝边把婉妍绣错的针脚拆开来,边嗔怪道:“说的好像你日后不嫁人一般。” 婉妍扬了扬眉毛,轻哼一声:“若有我自己心仪的人,那可与其偕老自是美事一桩。但若没有,便是爹把我打死,我也不会嫁的。我一生坦荡自由,也落得个清净。” 婉姝把婉妍推出怀去,笑着打趣道:“怎么会没有心仪之人呢,不是已经有了吗?” “啊?”婉妍一头雾水,左思右想半天,才疑惑地问道:“姐姐是说……管济恒那臭小子?” 婉姝摇了摇头,嗔怪道:“我知道你与管公子乃是情深意重的挚友,自然说的不是他。我们姊妹间的关系,你怎能向我隐瞒。” 婉妍摸了摸小脑瓜,实在是没想明白姐姐说的是谁。 见婉妍如此不开窍,婉姝只好点明了问:“你敢说,你不心悦于蘅大人?” “蘅大人!?”婉妍真的没想到姐姐说的会是蘅笠,“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姐姐,你想什么呢?” 这下该婉姝纳闷了:“怎么,你竟不倾慕于蘅大人?” “当然不了!”婉妍一点犹豫都没有地回答,“蘅大人是我的上司也是同僚,是我很敬佩的人。但若说男女之情,妹妹自言心中坦荡,绝无他念。” “可是,你分明日日把蘅大人挂在嘴边,放在心上啊。”婉姝还是不相信婉妍对蘅笠无意,追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蘅大人确实是很有能耐,他做事实在是配得上为人称道。”婉妍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婉妍虽与蘅笠相处时间不长,但打心底里佩服蘅笠,这个本就有通天聪慧,还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才。 “但是蘅大人这个人嘛……”婉妍突然话锋一转,砸吧砸吧小嘴,“虽然心地也是很好的,但做起事来人毒心狠城府深。况且他武功超群,头脑更是惊人地聪明,倾慕于他……我可能会少活几年。”边说着婉妍就抖了抖。 婉姝“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暗暗想:妍儿这个小笨蛋,真是个小榆木脑袋。除了文武双全外,怎么别的方面就这么迟钝呢? 不过说到倾慕,一个人的身影几乎立刻跳进了婉妍的脑海中。 若是真要婉妍的榆木脑袋给出一个倾慕之人的形象,那大概只有他了吧。 白衣白纱,翩翩公子。 但这个想法刚刚在婉妍头脑中萌生,就立刻被扼杀掉了。 呸呸呸!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是再敢想小师傅,我就自刎与你这个色魔同归于尽! 婉妍在心中恶狠狠地痛斥自己。 半个月后,不论宣家姐弟三人如何等情的不乐意,婉姝的婚期终于还是到了。 宣家和淳于家皆为朝中重臣、京都名门。这两家结为亲家,可是一件轰动京都的大事情。 自婚期一周前,从城南的宣府至城北的淳于府,半个京都皆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常。 大婚当日的前一日夜里,婉妍和婉姝时隔多年再次挤在一张床上共眠,姐妹俩话了一夜的闲话。 第二日下午时分才是吉时,但天还未亮,整个宣府就已经灯火通明,开始为大小姐出阁准备了。 由于日子特殊,刑部特意给婉妍准了一日假。于是婉妍退朝后便匆匆赶回府,想着帮姐姐准备准备。 婉妍进屋时,婉姝正坐在镜前,任七八个丫鬟打扮。 婉妍站在姐姐身后,看镜中的婉姝冷静地出奇,冷静得让人心疼。 一双美眸中既没有不甘,也没有欣喜,只有无所希冀的静默以及认命后的淡然。反倒是帮着收拾的丫鬟们落泪涟涟。 婉妍走到姐姐身后扶住姐姐的肩膀,无言地站着。 本在发呆的婉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抬眼看到了镜中的婉妍,空洞的眼神瞬间被温柔取代,抬起手伸向肩膀,轻轻覆在了婉妍的手上。 第二十九章 鞭炮齐鸣喜乐起 声声共唤新妇离 “妍儿。”婉姝梳妆完毕后站起身,温柔地拉过婉妍,把她按在梳妆台前,柔声说道:“你从小呢,便人前大家闺秀,人后混世魔王。如今出落成这般绝色佳人,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还是成日里胡乱穿着。我都忘记上次见你着女子装是何时了。 今日姐姐大婚,日后不能日日陪在妍儿身边了,就让姐姐再为你梳妆一次,让妍儿漂漂亮亮地送姐姐走,可好?” 边说着,婉姝的眼中便泛起点点晶莹的泪光。 姐姐闪着泪光的双眼、温暖的手掌、轻柔的话语,无不狠狠刺痛着婉妍的心。悲伤让婉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含泪连连点头。 婉姝拿起梳子为婉妍梳头,又拿起胭脂水粉为婉妍上妆。指尖的温柔似水,却如一把刀般刺痛了婉妍的心。 婉姝刻意地放慢动作,想将这一刻无限地拉长。 婉妍凝视着镜中的姐姐,泪眼迷蒙中,回忆从心头涌到眼前。 儿时生病,婉妍发烧两日浑身滚烫到几乎失智,母亲知晓却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父亲请了太医来诊治,却因公务繁忙也未从来过。是婉姝一整夜一整夜地陪着婉妍,不知疲倦地一遍遍用湿毛巾为她擦身,昼夜不息地为她祈祷。 母亲这位当家主母全然不管家务,是婉姝小小年纪就扛起诺大的宣家。从前被恶仆欺负也一声不吭,一夜一夜地整理账簿也从无怨言。每每辛苦一整日,还要点着灯为婉妍和宣奕亲手做枕套或小衣,只为他们能穿得舒服、睡得踏实。 没有父母之爱的两兄妹因为有了姐姐的关爱,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快乐无忧地长大。可他们也是如今才注意到,婉姝也是个孩子啊,她也没有父母疼爱,却硬是用自己稚嫩的小肩膀,扛起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扛起了弟弟妹妹无忧无虑的童年。 婉妍越是回忆,越觉得心疼地窒息。再看镜中十几年如一日温柔又耐心的姐姐,更觉得痛苦无可释怀,心中暗暗想着: 从前的每一日,无论我玩到多晚回家,或者办公到半夜。不管多倦多累,只要走到家门口,都会浑身一轻。 那是因为我知道姐姐会一直等着,给我留一盏灯,留一碗清粥。等着听我讲讲今天的见闻,等着分担我的难过或担忧。 在这时,我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这大而荒唐的世间,到底还有一人,知我懂我冷热酸甜。 可从今天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家里为我而守候。 我此生无缘父母至亲之爱,我不怨天道。可如今连姐姐也要从我身边抢走,让她伴一个禽兽不如的废物,生生世世不得逃脱,叫我怎能不怨! 我宣婉妍殚精竭虑十余载,立志做还朝野清明,佑天下百姓之人。 我愿为天道肝脑涂地,可天道!为何从不遂我心意? 婉妍的泪水划过脸颊,全落在了婉姝的心间。 姐妹二人就这般在镜中相视,却双双泪眼无言。 直到外面已经有人催促了,婉姝才缓缓停下手,看着镜中明艳得不可方物的女孩,在眼泪中展开一个苦不堪言的笑容。 “以后姐姐不在身边,妍儿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姐姐只愿妍儿能永远快乐地、灿烂地做你自己。”婉姝哽咽地说着,颤抖的手轻轻划过婉妍的脸庞,脸紧紧贴在婉妍的头顶。 婉妍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心疼地似是千刀万剐,根本不敢看镜中婉姝凄厉的双眼,只能任由眼泪一滴滴落在膝上。 宣府门外,鞭炮齐鸣喜乐起,声声共唤新妇离。 婉姝披上大红盖头,牵着婉妍的手走了出去。在一片喧闹喜气的衬托下,婉妍只觉得婉姝的手更凉了。 早知人生就只是一场人人不称心,事事不胜意。可每逢离别,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如刀割。 接亲的队伍在宣府门口喧闹,为首骑在马上的正是穿着一袭大红色的淳于涟,脑满肠肥的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桩婚事可真是一举三得。一来和宣府联姻,遂了父亲的心;二来听说这宣婉姝生得不错,性子温顺,实乃良配;三来,也是让淳于涟最最最得意的,就是可以把宣婉妍给自己惹的气,全部还在她姐姐身上。 门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其中除了两家的人外,还有不少看客都等着看宣家两位名扬京城的千金小姐。 在婉妍扶着婉姝出来的那一刻,本来喧闹的府门口,顿时安静下来。 由于婉姝带着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于是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婉妍身上,人人都睁大了双眼。 她真的太适合红色,太适合红妆。 一袭火红,衬得婉妍面如白玉,身若凝脂;身若弱柳扶风,足下步步生莲。 红裙和红妆将她面容中的随和与幼态完全掩盖,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明艳和妩媚。可那双本该含情的美目中却偏偏盛着点点晶莹泪光,让她周身萦绕着高洁而清丽的气息。这抹凄冷愁色让明艳似春华的人儿,又皎皎如秋月。 围观的人中不少都认得婉妍,只是她素来也不打扮,又以男装示人。故而虽知婉妍生得天人之姿,却不知原来梳妆后的她,竟美的这般惊世骇俗。 今日一见可真乃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但众人心中皆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宣二小姐固然美若天仙,堪称京城名门千金第一绝色。但这绝世美貌之下,却带有空洞之感,仿佛有这等姿色的不是一个有灵魂的人,而是一个陶瓷娃娃一般。 到底为何有这种感觉,众人倒也说不清楚。 婉妍扶着姐姐上了轿子,就失魂落魄地跟在轿子边随行,与喜气洋洋接亲队伍格格不入。 一步落一滴清泪,一里断一寸柔肠。 蘅笠也在迎亲队伍中,骑马护在轿子后。眼神落在婉妍的背影上未曾离开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 当所有人都在欣赏婉妍的旷世容颜时,只有蘅笠看到她凄苦的目光和纤细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到底是我无能,没能护你万事如意。 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地进了淳于府,仪式便按部就班地进行起来。 待新人礼成之后,就是晚宴了。 婉妍同宣奕坐在小辈的一桌,食不知味地间或吃一两口面前丰盛的佳肴,两眼失神,味如嚼蜡。 婉妍正发愣呢,一个挑衅而轻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闻之可憎。 “呦,这不是我亲爱的小姨子和小舅子嘛。” 婉妍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新姐夫淳于涟。 挨个桌子敬酒喝的满面通红的淳于涟用挑衅的眼神扫视着婉妍和宣奕,摇了摇手里酒杯。 “你这畜……”宣奕今日憋了一天的怒火与心痛,正不知如何消解。见淳于涟那个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就要去揪淳于涟的衣领。 “宣奕!”婉妍大声喊住他,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宣奕,对他摇了摇头,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行为。 “呦呦呦,没想到我的小舅子在武考擂台上手无缚鸡之力,私下里居然这么有能耐啊,我可真是怕死了。”淳于涟尖着嗓子说道,一脸做作的恐惧,却一步没往后退。 下一刻,淳于涟就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话锋一转道:“但我劝你们两个不要太嚣张。现在你们动我的每一指头,我都会原数奉还给你们亲爱的姐姐。你说说我皮糙肉厚倒也罢了,可怜姝儿细皮嫩肉的,那怎么受得住啊。” 淳于涟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宣奕狠狠将桌上精致的茶盏仍在地上,摔得粉碎。 “混蛋!你敢!”宣奕咬牙切齿地吼道,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宣奕你不要闹了!”婉妍扯住宣奕,不让他动手。 虽然婉妍心中的怒火已经快将她点着,但为了姐姐能不受欺负,她还是拼命压制着,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 “今日姐姐出嫁,我哥哥他心情不悦。多有得罪,还请淳于公子包含。”婉妍端起了酒杯,眼中是强压住的怒火,客客气气地说道:“我敬您。” 淳于涟哈哈大笑几声,往婉妍面前凑了几步,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婉妍拿着杯子的手,眼中闪出猥琐而不善的光芒,口气轻浮地说:“要说有眼色,到底还是我们小宣大人识相啊。不愧是能得到陛下重用的人啊。” 淳于涟油腻腻的胖手碰到婉妍的那一刻,婉妍几乎是立刻就抽了出来,一双燃着怒火的美目恶狠狠盯着他。攥紧了双拳,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打到他的胖脸上。 “多谢淳于公子夸奖,婉妍受之有愧。”婉妍努力挤出几分笑意说道。 “哈哈哈哈。”淳于涟干笑了几声,指了指婉妍手中的酒盅,笑得不怀好意。 “按理说今日小宣大人这副娇娇美人的样子,实在是让我下不去手。但上次之事,我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恐怕今晚会把对小宣大人的怒火迁怒到姝儿。 不如这样吧,上次小宣大人泼了我一整壶茶水,今日我大人海量,只泼回小宣大人这小小一盅酒,再把当日的三掌还给你,我们就算两清。我也不会再为难你姐姐,何如?” 第三十章 喜宴上的大打出手 第三十章 “淳于涟!!你不要欺人太甚!!”宣奕怒吼道,指着淳于涟大骂道。 婉妍拳头攥的青筋暴起,美目中怒火中烧,皓齿紧咬,只恨自己不能一拳送这畜生上西天。 但想想姐姐……若淳于涟有心伤害,娇柔的姐姐如何扛得住…… “好。”婉妍一咬牙把酒杯递过去,“我今日便让你出口气。” 和姐姐受伤相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泼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 “宣婉妍!”宣奕拉住婉妍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忍不住抬高:“你干什么?!” “小宣大人可真是深明大义,你同宣婉姝姐妹情深,真是天地可鉴啊。”淳于涟阴阳怪气地鼓了鼓掌,偏着头斜着眼盯着婉妍,慢悠悠地接过了酒杯。 婉妍努力咽了口堵在心头的怒气,满是怒火的双目紧盯着淳于涟,也不闪躲、也无惧色,直挺挺地站着等待受辱。 这时周围的人听到响动也都围了上来,看这出闹剧。 淳于涟终于可以出这口恶气了,心里很是舒畅,举起杯子就向婉妍狠狠地泼去。 下一秒,一杯清酒就冲婉妍扑面而来,一滴不差地落在婉妍的脸上。 一时间,婉妍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挂满了酒水,额前头发也打湿沾在额头上。而酒的刺激性很强,婉妍的双眼被刺地生疼,眼泪直流。 然而比起心里的不好受,这些都是九牛一毛。 这围观的人多是朝廷官员,都目睹了婉妍当众被羞辱地如此狼狈,无不暗自窃窃私语。 “宣婉妍,你怎么样?”宣奕赶忙上前来,心疼得声音都发抖,立刻掏出自己的手帕想给婉妍擦脸。 “我没事。”婉妍面不改色地说道,躲开了宣奕的手帕,拿手猛地擦了把脸,对淳于涟说道:“这酒你也泼了,现在我让你打我三掌,不论多狠我都不生气,也不还手。但我希望打完之后,你可以履行你的诺言,不许为难我姐姐。” 泼完酒的淳于涟心情大好,听了这话后活动活动手腕,一脸坏笑地说:“好啊,没问题,我淳于涟说话算话。既然小宣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我这三掌必然会好好招呼你的。” 淳于涟边说着,边释放出决力,将全身之力都凝聚于左掌间,心里恶狠狠地想道:宣婉妍你也有今天!我今日必会三掌废了你! 看着淳于涟蓄力的左掌,宣奕勃然大怒,戟指怒目地吼道:“淳于涟!你只说打三掌,没有说要开启决力啊!虽说你功夫不行,但好歹也是朱雀后人,若你动用全身之力,婉妍她不被你打死,也势必会被打成重伤啊!” “呦~”淳于涟恶狠狠地盯着婉妍,口吻中嘲讽之意甚浓:“我是没说我要动用决力,但我也没说我不能动用决力啊。怎么,小宣大人害怕了?” 淳于涟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直勾勾地盯着婉妍接着道:“这样吧,若是你害怕,我便饶了你这三掌。只需你给我磕头赔罪,大喊三声‘是我宣婉妍狗胆包天,不知好歹伤了淳于公子,求淳于公子饶了我’,我们也可以算两清了,怎么样?” “我怕?真好笑。你要打便打,别说废话!”婉妍冷笑一声,拳头攥的骨节直响,紧盯着淳于涟的左手,沉声喝道。 “这怎么行!”宣奕急出了一头汗,几乎是喊了出来,边说着边大步上前挡在婉妍面前,对淳于涟喊道:“淳于涟你这个畜生,有种你这三掌打我!打一个女人你算什么好汉?” 宣奕话音刚落,淳于涟就直摇头,笑嘻嘻地说道:“那不行啊宣公子,就你这小身板,我三掌把你打死了,怎么和你姐姐交代呢?况且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是小宣大人打我三掌,如今我还给小宣大人,也算合情合理吧。” “很合情合理,就打我。”婉妍满目凌光,怒极反笑,朗声说道。说着便上前一步,把宣奕硬生生拉到自己身后。 “而且这三掌,我不用决力护体,让淳于公子把气出够。” “你疯啦!!他用全部决力打你三掌,就算你有决力护体也肯定会受伤。若是连决力都不用,你必死啊!”宣奕真是气急了,大声吼了出来,恨不得撬开婉妍的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婉妍当然没疯,反而清醒得很。她知道,自己被整得越惨,淳于涟的气才能消得越快,姐姐日后才能更好过。 “喔呦,小宣侍郎还真是很嚣张啊。不过我给你这个嚣张的机会,就这么定了。”淳于涟一听这话,嘴巴都要笑到眉毛上了。 婉妍没再答话,而是一脸平静地走到了淳于涟面前转过身来,用后背对着他,心里想着:用我这半条命换姐姐的几天好日子过,值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淳于涟大喝一声,左手间的气息凝聚,直到凝聚出一个巨大的暗红色气团才停了下来。 随即淳于涟朗声大喝一声,左掌对着婉妍的后背就去了。 围观的不少人都惊呼出声,这一掌可是蓄足了淳于涟所有的决力啊!婉妍那瘦瘦小小的身子骨,还不开决力护体,是绝对要受重伤的! 在场所有人无不暗暗为婉妍捏了把汗。 就在淳于涟那一掌即将落在婉妍后背的那一刻,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淳于涟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脚,狠狠踢在了淳于涟的膝盖后侧。 淳于涟还没反应过来,右腿先是剧痛然后一软,整个人竟直挺挺地跪下去了。蓄满力的左掌慌乱之下猛地击在了地上,竟把石头地硬生生砸出个坑来。 紧接着淳于涟身后之人迅速拿胳膊绕住了淳于涟的脖子,把他往后勒住。同时脚下也没松力,踩在淳于涟的膝盖后侧左右碾压,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骨骼碎裂声。 淳于涟的脸顿时涨成了酱紫色,眼睛已经开始翻白了,感觉自己整个人要从中间裂开了。 背对着淳于涟等着挨打的婉妍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一切,听到响动才回身来看,宣奕早就叫出声来。 “蘅大人!” 从四年前的上一届国试后,蘅笠就成了宣奕最最崇拜的人,每天都缠着婉妍打听蘅大人这、打听蘅大人那。 “蘅笠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王八犊……”淳于涟当即明白了身后是谁,勃然大怒之下,断断续续地大骂道,可还没骂完,就被膝盖后突然加得更重的力道逼着闭了嘴。 “拿人家的亲姐姐做威胁来报仇,你可真是既无能、又无耻啊。”蘅笠俯身在淳于涟耳旁,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中的凶色令人望而胆寒。 “今日是表哥大喜之日,我姑且放你一马。若是日后你胆敢对宣大小姐胡作非为,你最好先数清楚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蘅笠咬着牙狠狠说道,边说着边猛地将淳于涟的脖子往侧边狠狠一扭,发出一阵骨骼清脆的巨响。 “啊!!!!”淳于涟的叫声凄厉,婉妍都有点不忍直视他。 “淳于涟!”锦衣卫指挥使淳于威注意到这边人声鼎沸,赶忙赶了过来,怒喝了一声。 完了完了,蘅笠在淳于涟大喜之日对新郎动手,不会被他舅舅责备吧。婉妍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爹爹!”淳于涟已经疼的泪流满面,可就是挣脱不开。此时看父亲来了,顿时有了希望,忙不迭地告状道:“您看看蘅笠这个畜生,他……” “啪”淳于涟还没有告完状,一个耳光就落在了自己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这个孽畜!我告诉你多少遍,不要惹圣……笠儿动怒,你怎么就是不听!” 这下不光是婉妍和宣奕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地,连淳于涟都惊的合不拢嘴。 哈?什么情况?淳于涟是从乱葬岗里捡回来的? 蘅笠似乎早就意料到,冷哼一声,胳膊一松淳于涟就瘫在了地上。 “笠儿你没事吧。”淳于威瞬间满脸都是担忧,弓着腰来为蘅笠拍了拍胳膊,一副在皇上面前都没有的恭敬,“是我教子无方,才养出这么一个孽畜,惹得笠儿不快,还请你多多包涵。” 搞什么!?到底谁是谁舅舅?到底谁才是他亲儿子?婉妍的内心世界瞬间崩塌了。 “舅父客气了。”蘅笠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惊讶,俯身扶起淳于威,客客气气地说道:“不过和表哥淘气打闹罢了,舅父切莫放在心上。 “多谢笠儿大人大量。”被扶起来的淳于威又立刻躬下身子作揖,顺便擦了擦额间的汗珠。 “爹你干嘛这么怕这个混账!”淳于涟瘫在地上嚷嚷道。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位高权重、为人心高气傲的父亲,要对蘅笠这个毛头小子如此忌惮。 “你给我住嘴!”淳于威指着淳于涟大声喝道:“你要再敢多言,我便打得你动弹不得!” 这个爹向来说一不二,淳于涟虽心中仍旧不忿,但也只得老实了。 淳于威又和蘅笠致歉了好久,才内心忐忑地拎着蠢儿子走了。婉妍和宣奕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第三十一章 烛火美人华服浓妆韶颜雅容 “咳。”蘅笠朝着发愣的婉妍轻咳一声,眉头皱了皱。 “啊哦哦哦。”婉妍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宣奕来和蘅笠请安,“下官见过蘅大人,多谢蘅大人方才出手相助。” 婉妍也看见了地上那个大坑,不由得心有余悸。淳于涟这一掌把石头地都打出坑来,那要是打在自己身上,断几根肋骨都是轻的。 婉妍自认是自己低估了淳于涟的实力和歹毒的心肠,暗暗庆幸多亏有蘅笠出手相助。 “蘅大人,蘅大人!”还没等婉妍给蘅笠介绍自己,宣奕就脚下生风地小跑到蘅笠身边,双手缠住蘅笠,满眼都是崇敬,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可算见到您了,这可是活的蘅笠大人啊!” 蘅笠眉头微蹙,略带嫌弃地推开了宣奕缠着自己的手,神色自若地接受了这番炽热的表白:“很活。” 宣奕还想再表达表达自己的一片真心,蘅笠已经转身向外走去,凛冽的声音从背影传来:“宣婉妍,跟上。” “嘁。”婉妍正用眼神传达对宣奕狗腿子行为的鄙视,一听蘅笠叫自己,赶忙朗声应到:“哎!大人!我来啦!” 然后狗腿子似的跟了上去。 “蘅大人!我也想去!”宣奕冲着蘅笠的背影喊道,抬腿就想跟上。 “你不准。”蘅笠的声音凉而冷,将已经迈出腿的宣奕定在了原地。 “干嘛带她不带我嘛……”宣奕看着蘅笠带着婉妍离开的背影,委屈巴巴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蘅笠负手大步而行,婉妍小跑着才能跟上。 “我们去哪啊大人?”被带着径直出了淳于府,婉妍才意识到该问问。 “吃饭。”蘅笠简短地回答。 “啊?”婉妍一脸疑惑,指了指淳于府的方向问道:“我们不是才从宴席中出来吗?” “跟着就行。”蘅笠大步走在前面,吝啬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哦……好嘞!”婉妍用力点了点头,回答得爽快。 每次看过蘅笠出手后的婉妍,总是乖巧地像一只小猫,生怕下一个被非人对待的就是自己。 况且方才面对着满桌的佳肴只顾着难过了,几乎没吃几口,现在摸摸小肚子确实是饿了。 “对了大人!“婉妍实在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淳于大人为何对您那么……好呢?” 其实婉妍想用的词是畏惧、忌惮、恭敬一类的词,可觉得不太妥当,怕惹得蘅笠不悦,于是用了“好”这个温和的词汇。 “我舅父他为人宽厚,对小辈一向慈爱有加。”蘅笠草稿都不用打,就一本正经地胡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信你个鬼哦!还对小辈一向慈爱有加,刚刚打淳于涟那一个大耳光子,确实慈爱有加得不止一点点呢。 进了饭馆,照旧还是婉妍点菜。这次点完菜,婉妍还点了一壶酒。 “你会喝酒?”端起茶壶给婉妍面前添水的蘅笠眉头皱了皱,凛冽的眼神怀疑地扫过婉妍的小脸。 婉妍一脸得意地拍了拍小胸脯:“那可不,你宣爷……哦不,下官我可还没有喝醉过。” 蘅笠嘴角动了动,一脸不置可否:“你最好别喝醉,我是绝对不会带你回去的。” “知道啦!我也没指望您带我回去哇。”没心没肺的婉妍摊开小手,笑得纯良。 蘅笠眉头皱得更紧了,倏尔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让婉妍瞬间闭了嘴。 今日憋了一天的怒火,加上姐姐出嫁的巨大悲痛,婉妍确实太需要一壶酒了。一开桌菜还没吃几口,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个不停。 不一会就小脸通红,话也就多了起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姐姐这么这么善良……这么这么好的人一个,要嫁给淳于涟那种混蛋……”酒过三巡,婉妍趴在桌上开始絮絮叨叨。 “老天啊!你没有心啊!你不长眼啊!”婉妍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砸,仰头指着天,悲壮地大吼一声,惊得旁边的蘅笠一抖。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蘅笠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婉妍的酒杯,强硬地从婉妍手中劫过酒盅。 “不!我偏要喝!”喝多了的婉妍胆大包天,小手猛地抓住了蘅笠的手,想把酒杯抢回来。 突然的肢体接触让本来眉头紧锁的蘅笠一愣,心突然“咯噔”一下停住。 在碰到婉妍细腻又温暖的小手那一刻,蘅笠捏着酒杯的手就不听使唤地松开了。 婉妍得了空,成功将酒杯抢了回来。 蘅笠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婉妍的小脸上。 醉酒后拿一只手撑着头半靠在桌上的婉妍,在烛火的映衬下,红裙愈艳、肤色愈白,唯独小脸红扑扑的;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其下圆圆的双眸灿若星辰,犹如一场不落的花火绚烂其间,眼波流转之际顾盼生辉;红唇娇艳欲滴,皓齿有如含贝。 烛火美人,华服浓妆,韶颜雅容。 连一向自认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蘅笠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收回了目光。 “妍儿。”恍惚间,蘅笠有些犹豫地开口,温润之声中不带一丝的凛冽。 “若是你日后的姻缘,也是你无可选择的,不可逃避的,你当如何?” “啊……?”已经断了片儿的婉妍听到蘅笠发问,扶着酒壶抬起晕乎乎的小脑袋,傻笑着断断续续地回道:“我才……才不会呢。” “万一呢?”蘅笠认真地追问道。 “万一?”婉妍冷笑一声,颤巍巍直起了身子,豪迈地一拍桌子,朗声说道:“那我……我便是以卵击石,也要闹得个玉石俱焚。若是……若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便还有一死。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和非我所愿之人……苟过终生……” 豪迈的宣言还没演讲完,婉妍突然傻笑一声,之后就“扑通”一声栽倒在了桌子上。 看着上一秒还豪言壮志,下一秒就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婉妍,蘅笠不禁无奈扶额。 “我到底为什么要问酒鬼这种问题……”蘅笠无奈地自问,骨骼分明的手指却温柔地将婉妍脸侧的碎发绕到了耳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知,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终生的归宿就有了定论,注定你无权自己选择与你携手终生之人,注定你要与那唯一的一人长厢厮守。 你和我,都改变不了,也反抗不了。 我能做的,就只有把摆在你面前这唯一的选择,变成你也想要的选择吧。 蘅笠拖着酒鬼婉妍出了饭馆的门,吹了吹夜风,婉妍才勉强恢复了一些意识,能跌跌撞撞自己走路。 京都的夜生活还是非常的丰富,傍晚的街道热闹非常。卖各类小玩意和吃食的小摊前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婉妍从没有在这个时间还在街上乱晃的经历,这还是第一次见这花红酒绿的人间烟火气,兴奋得满眼都是无拘束的光芒。 加上酒精的催化让婉妍彻底撒了欢,开心地四处乱跑。一时间踢天弄井,弄鬼吊猴,淘气非常。 一袭暗红色喜服也掩不住蘅笠周身的清冷气质,也同样掩盖不住他带着一个傻笑着乱跑的酒鬼的无奈与无力。 “啊!这个好好看哦!”婉妍指着路边惊叫了一声,说完就颠颠地跑走。 “哎……”蘅笠一个不留神,就没了婉妍的踪迹。 再次找到婉妍时,只见她正趴在一个小摊边,嘟着小嘴吹人家的小风车。 “你给我回来!”蘅笠冷声喝道,大步走向婉妍,把她从小摊揪了回来。 可还没几秒,婉妍又颠颠地跑向街道另一边,蹲在地上捏捏带着小老虎帽子的小男孩肉肉的小脸蛋。 “哎呀,好软哦!”婉妍的眼睛弯的像月牙一般,手上尽情揉捏着男孩的小胖脸蛋。 本来坐在街边吃糖人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怪姐姐,先是愣了几秒,紧接着吓得大哭出声:“哇呜呜呜呜,妈妈救我!” 蘅笠才从人海中快步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婉妍在欺负小朋友。 “哦哦哦,乖孩子不哭不哭啊。”蘅笠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想从身上找出点什么小玩意来哄哄他,奈何身上什么玩物都没有,只得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小男孩手中。 蘅笠柔和着声音,耐心地安慰道:“小朋友你再去买一个糖人吃好不好,不要理这个疯子。” 说完就把婉妍生生拖走了。 蘅笠揪着婉妍的衣袖,眉头打成一个结,心里暗想道:这个家伙酒品也太差了!喝了几杯就成这个样子,居然还好意思说自己没喝醉过! 就在蘅笠这一个走神,生龙活虎的婉妍猛地挣脱了蘅笠的手,又乐颠颠地跑走了。 “你!……”蘅笠回过神来,赶忙伸手要抓住她,却连个衣角都没抓到,又让婉妍溜了。 等蘅笠又一次追上婉妍时,只见婉妍正一只脚豪迈地踩在街边一个小吃摊位的凳子上,食指指尖点在一位姑娘的下巴上,仰着小脸看着那位姑娘。 第三十二章 灯火十丈 八街九陌 金粉六朝 等蘅笠又一次追上婉妍时,只见婉妍正一只脚豪迈地踩在街边一个小吃摊的凳子上,食指点在一位姑娘的下巴上,仰着小脸看着那位姑娘。 这个疯子……蘅笠倒吸一口凉气。 如滔滔洪水般的无奈涌向蘅笠,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把婉妍给揪回来,而是站在原地,一只手扶额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姑娘您……您长得……可真好看。”婉妍结结巴巴地说道,边说边向姑娘倒去,仰着小脸笑得勾人,看着姑娘的眼神都发光。 那位姑娘实在是没想到,在街边吃个宵夜居然都能被一个女流氓调戏,睁着大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孩,迷茫地眨巴眨巴眼睛。 “啊啊啊啊啊!流氓啊!”半晌后,姑娘才惊恐地尖叫一声,飞也似地跑开了,心里暗想以后出门前一定要看看黄历。 “哎!姑娘你还没给钱呢!”小摊的老板急了,在后面喊道。 “我出了。”身着暗红色华服,俊朗的面孔上阴云密布,眼里燃着熊熊烈火的贵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摊前,把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径直走向脚踩凳子的女孩。 姑娘怎么跑了呢……婉妍拿胳膊支在踩着板凳的膝盖上,捧着小脸呆呆地愣在原地。 “啊呀呀呀。”正在思考人生的婉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衣领被猛地揪了起来,紧接着就被人从凳子上提了下来,不由得惊叫出声。 “你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吧,还学会调戏良家妇女了。”就在婉妍想大打出手、挣脱辖制之际,身后一个凛冽而愠怒的声音传来,冷峻的口气让婉妍忍不住缩了缩脖梗。 虽然酒精让婉妍丧失了理智,但仅凭婉妍最原始的人类本能,都能真切地明白:背后这个人,惹不得。 “没……”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婉妍瞬间老实了,乖乖地回道。 “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老-实-地-走,不-许-乱-跑。”蘅笠的声音本就冷酷凛冽,此刻一字一顿咬着牙说,更是让人闻之胆寒。 “嗯嗯嗯嗯!我不……不跑了”婉妍的声音软软糯糯,像只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小手摆得像拨浪鼓。 果然像这样淘气的家伙如果一味宠着的话,别说上房揭瓦,就是上九天揽月都是有可能的。 蘅笠冷哼一声,松开了婉妍命运的后脖颈儿。 “呼……”婉妍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 “走了。”蘅笠凌厉的眼光扫过婉妍,说罢便自顾自地负手而行。 “我我我……走不动了!”婉妍冲着蘅笠的背影喊道,扶着腰站着不动,小嘴嘟得能挂油瓶子。 这真的不是婉妍耍赖,实在是身心俱疲了一整日,方才乱跑乱跳了许久,一停下来顿时觉得全身又累又酸。 蘅笠停了步子转身,偏头看着婉妍,眼中的无奈就要溢出眼眶:“宣侍郎方才步速之迅疾,我可是赶都赶不上,现在你说你走不动了?” “真的嘛!真的走不动了啊。”婉妍瘪着小嘴、晃着胳膊、迈着小碎步向蘅笠走近,一副小赖皮的样子。 蘅笠无奈地扶了扶额,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道:“好好好,我相信你。” 说完便两步走到蜿蜒身边,俯下身来揽住婉妍的双腿,准备抱她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婉妍一面连连拒绝,一面灵巧地从蘅笠怀里挣脱出来。 “我不想要你抱……我不想看着你冷冰冰的脸……我害怕…”婉妍绞着小手指,委屈巴巴地吐露真相。 这人啊,喝了酒就真的啥都敢说啊…… “嚯。”蘅笠被气笑了,紧蹙着的眉反而松开了,双手叉在腰间,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到底想怎样啊?” 见蘅笠笑了,婉妍顿时也眉开眼笑,圆圆的眼睛弯成小月牙,冲蘅笠伸出双手:“背我。” 蘅笠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转身就走:“你想都不要想!” “那我不走了!”婉妍边说着,边两条腿伸直“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耍赖架势。 “我真是……”蘅笠重重地叹了口气,彻彻底底无语了,猛地回过神来,对地上的小赖皮说道:“你明日可千万别后悔!” “我才不后悔呢,你快来背我。”婉妍笑得明媚,伸着小胳膊等着蘅笠妥协。 “行……”蘅笠无奈地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向婉妍,视死如归地单膝蹲在婉妍面前。 “耶耶耶耶!!”婉妍瞬间笑颜逐开,饿虎扑食一般纵身一扑,趴在蘅笠的背上,揽住了蘅笠的脖子。 蘅笠揽过婉妍的双腿后稳稳地起身,走得大步流星。即使背着一个人,也仍旧走得笔挺而潇洒。 “那边那边!”蘅笠背上的婉妍突然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小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好……这就来……”冷面罗刹已经彻底被磨平了棱角,懒得和醉鬼计较了,乖乖地走到婉妍手指的地方。 在糖葫芦摊前,婉妍仔仔细细地拿小手点着挑选糖葫芦。 “公子,你对夫人可真好。”卖糖葫芦的大婶看蘅笠任劳任怨地背着婉妍,忍不住笑着赞叹道。 “哈……哈……”蘅笠嘴角僵硬地抬了抬,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要这个!”婉妍终于有了定夺,小手指向一个糯米夹心糖葫芦。 “好嘞。”大婶温和地应着,准备包起来。 “下来。”蘅笠简洁地吩咐道。 婉妍一听立刻把蘅笠抱得更紧了,小脸抽巴巴的小声嘀咕道:“你又要扔下我……” “背着你我没法付钱……你干嘛!” 蘅笠还没解释完,婉妍的小手就伸进了蘅笠的胸口,摸索一番揪出了蘅笠的荷包。 七月夏日炎炎,蘅笠在外褂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婉妍温热的小手触摸到自己的胸膛。 “你刚刚付账时,我就看见你把荷包放在这里了……大婶,给……给您。”婉妍摸出一块银子递给大婶,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的太好了!”大婶看着眼前浓情蜜意的俊男靓女,忍不住捂着嘴笑道。 蘅笠云淡风轻地颔首,实则耳朵已经红到了耳根,红得发烫。 有了糖葫芦的婉妍老实多了,不说话也不闹,乖乖巧巧地舔着糖葫芦,嘴里还哼着小曲。 蘅笠的耳朵过了好久才恢复正常温度,僵硬的面庞也一点点温软起来。 “来,给你吃一口!”婉妍猛地把糖葫芦伸到蘅笠嘴边,热情地分享。 “不用了,谢谢你。”蘅笠一惊,眉头微微皱起。 “尝一口嘛,可好吃啦!”婉妍坚持不懈地想要分享。 “真的不用了,你吃好就行。”蘅笠坚持不懈地拒绝。 把糖衣舔完,糯米吃完,只剩下被舔得皱巴巴的山楂的糖葫芦,居然还好意思给我吃…… “哦……好吧。”婉妍的热情被拒,兴头消了大半,热情洋溢的声音变得委屈巴巴。 就在婉妍收回小手那一刻,手中的糖葫芦突然被咬住。 蘅笠雪白的皓齿轻轻咬住一颗山楂(已经不配叫糖葫芦了),借着婉妍收手的力道,轻巧地咬下了一颗。 “我吃了,谢谢你。” 我真是疯了才会吃……蘅笠心里直对自己翻白眼。 “不客气!”婉妍顿时喜笑颜开,“好吃的就要一起分享才好吃!” 蘅笠轻笑一声,没有开口。 吃完了糖葫芦的婉妍,把小脸贴在蘅笠肩头,奶声奶气地小声嘀咕:“蘅笠啊,我好像没和你说过。” “嗯?” “你真的好像好像我的小师傅哦,眼睛也像,声音也像。所以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亲切。虽然你总是冷着脸凶巴巴的,但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很……自在,也很舒服。” 婉妍突如其来的心声表露让蘅笠怔了一下,面色瞬间柔软,随即轻笑出声。 “傻瓜。” 傍晚的京都街道,灯火十丈、八街九陌、金粉六朝。街道上形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接袂成帷。 可人们都不约而同向一旁让出一步,任一颜如冠玉的红衣少年背着一绝色容颜的红衣少女穿过人海,步履从容。 少年掩藏起所有的锋芒,清冷凛冽如冰玉,淡然从容如寒月。 少女生得一副夭桃浓李的风流蕴籍之面容,气质却偏偏如潋潋初弄月般自然清丽、纯净明朗。 气场完全不同的二人,在一起却如此和谐,美得如同画里走出的人一般。 走啊走,直到人过未留影,月上柳梢头。 ------题外话------ 十万字啦!!! 弦弦真的很开心姐妹们可以一直陪着我,给我支持!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你们!再一次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鼓励! 弦弦一定会继续努力! 第三十三章 解宿醉婉妍悔不当初 忧国本陛下雷霆震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清早的宣府,一声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清早的安逸。 丫鬟嫣涵刚刚走到门外想要唤醒婉妍,听见婉妍洪亮的尖叫声慌了神,忙大步冲进婉妍的屋内。 待她急匆匆地赶到床边,只见婉妍坐在床上,用被子罩住自己。 “二小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嫣涵着急得满头大汗,只能从一大团棉被里勉强辨认出婉妍的轮廓。 “你不用管我了……我已然是将死之人。”婉妍从被子里传来的声音如死灰般绝望。 “啊?小姐您到底怎么啦?”嫣涵以为婉妍生病了,扒拉扒拉被子,想把婉妍从被子里掏出来。 快把自己捂死的婉妍艰难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只见蜿蜒乌黑的长发凌乱地从头顶的各个方向散开,耷拉着眼睛的小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生无可恋。 “哎……”婉妍拿手撑住脸,长叹一口气,一副看淡生死后的超脱。 昨晚的事情,婉妍几乎都不记得了,只零星记得自己撒泼耍赖要蘅笠背自己。 “啊!!我这个大傻子!”婉妍拿手捂住脸,只是一想就悔不当初,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喝醉了为什么不跳进护城河里清醒清醒呢?为什么不给自己一剑让自己闭嘴呢?为什么偏偏招惹蘅笠呢?” 嫣涵差不多听懂了,这才放下心来,一面整理着婉妍的朝服,一面笑着安慰道:“小姐您不要想太多啦,昨日蘅大人送您回来时,脸上并无怒色,还嘱咐我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呢。况且蘅大人还是轻功送您进来的,想必是担心老爷知道了您与外男单独宿醉后怪罪您。要是蘅大人真的生您的气了,肯定会从正门送您进来,让老爷好好教训您啊。” “哎……”婉妍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心中暗暗哀叹:单纯的孩子,你哪里知道他的手段有多恐怖呢?让爹教训我怎么可能解他的气,他肯定是要亲自教训我啊…… 想到这里,婉妍已经能想象到自己被拖去诏狱严刑拷打的场面了。 若是能躲一躲倒也罢了,可她还要去上朝,上朝就必然会遇见蘅笠。 “我不想上朝啊!”婉妍揪着头发,生无可恋地嘶吼。 哪怕是上次被打得半身不遂,婉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抗拒上朝。 百般不情、万般不愿,婉妍的马车最终还是停在了宫门口。 婉妍没有像往日一般直接下马车,而是先用两根手指揪起窗帘的一个小角角,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刚好只能露出一只鬼鬼祟祟小眼睛的缝隙,然后胆战心惊地往外瞟了瞟。 【宣婉妍人肉检索蘅笠中】 哈哈哈哈,蘅笠不在!不在!不在!婉妍差点激动地尖叫,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就往宫里跑。 “呦,宣侍郎?”一个凛冽中透着一丝嘲弄之意的玉石之声,在婉妍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惊得婉妍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怔在原地进退维谷。 啊!美好可爱的花花世界,今日我就要和你说再见。婉妍心中泣不成声,方才还欢天喜地的小脸瞬间苦成一团。 站在马车边的蘅笠看着眼前这只炸了毛的小猫石塑,心中好笑。 说完便径直往里走去,与婉妍擦肩而过,一点没有再多和婉妍废话的意思。 哈??这次换婉妍一脸呆滞地看着蘅笠身如玉树的背影发愣。 蘅大人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难道大人今日在积累功德?还是今日忌杀生? 此时的婉妍,心中有两个声音此起彼伏。 一曰:既然大人都没有要怪罪的意思,那就是他要放了我,还不快逃! 又一曰:大人只是面上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但心中仍是很恼火。还不快去跪求原谅,省得日后积怨颇深,秋后算账! 婉妍皱着眉头,摸着下巴思考了良久,心里的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 最终婉妍还是一拍大腿,心想着:不管了不管了,以后还要和大人共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不如先去乖乖认个错,拍拍马屁,说不定就拍顺溜了,让蘅大人不记前嫌了呢。 婉妍边想着,边小跑着追赶蘅笠的背影。 一追上蘅笠,婉妍立刻一改往日的飞扬跳脱之态,低眉顺眼对蘅笠致歉道:“蘅大人,昨日之事实在是下官失仪了,对大人多有得罪,还请蘅大人处罚。” “哦?”蘅笠闻言,并没有顺着婉妍的话锋走,而是反问道:“我犹记得宣侍郎曾言,说自己还从未喝醉过,不知此言何解?” 婉妍一点滑头都不敢耍了,扣了扣小脑袋,老老实实回答道:“下官在昨日之前,确实从未喝醉过,因为……昨日是下官第一次饮酒……” “嚯……”这答案连一向料事如神的蘅笠都完全没想到,不由得冷嘲出声,“宣侍郎,真是人才啊。” “哎,不敢当不敢当。和蘅大人一比,下官不过是一学识浅薄、见识粗陋之徒。”婉妍一听赶忙直摆小手,小脸上满上谦虚之色。 “以后,不准再喝酒了。”蘅笠微微侧头,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了婉妍,冷酷而严厉地开口。 明知道自己不会喝酒,明知还有外男在,居然还能喝得不省人事。 “如果这个外男不是我,你现在是身首异处还是清白扫地都不一定,居然还能在这里没心没肺地抖机灵。” 蘅笠心中瞬间燃起熊熊烈火,撂下一句话后,便加快了步速,大步往金銮殿去了。 “下官知道了。”蘅笠声音里的寒气让婉妍不敢再多嘴,在蘅笠背后乖乖地应了一声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今日的早朝气氛异常凝重。 “真是好大的胆子!”皇上大喝道,把手中的奏章狠狠砸在了百官面前,怒视着下面一个个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们,背后燃起了熊熊烈火。 “朕日日待在京都,你们就把朕当聋子,当瞎子了吗?蜀州水患肆虐,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这等关乎百姓生死存亡,足以动摇我天权国本的事情,都敢隐瞒不报了吗?你们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边说着,盛怒之下的皇上猛地伸手横扫过面前的桌子。瞬间,桌上精美的茶盏“啪”地落地碎成渣,桌上的公文散落一地。 “宣郢!”皇上朗声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作为宰相之首,居然不上报于朕。你该当何罪!” 突然听到自己的父亲被点名,婉妍心中一紧,替父亲捏了把汗。 只见站在文官队伍第一个的宣郢恭敬地上前答话道:“启禀陛下,蜀州水患告急,微臣身为文官之首,居然闻所未闻,实属微臣之失,还望陛下严惩。” 婉妍闻言,不由得心中暗叹:父亲不愧是在官场尔虞我诈中行走二十余年,这简单的回答既诚意地揽错,又表明自己其实是同皇上一样被欺瞒了,将自己洗脱出欺君之罪外。 真是很有手段啊。 “若是宣爱卿如此说来,那便是都察院与地方巡抚之失了。”皇上冷声说道,怒气是一点没消,随即沉声喝令:“此事朕交由刑部全权调查,限期半个月,必须给朕一个说法!” “是!微臣遵旨。”刑部尚书尹维谅赶忙走出队列,跪着领命。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紧接着继续沉声道:“还有,这蜀州河堤才修建不足两年,怎么就被冲垮了?工部尚书你出来给我一个解释!” 年近七旬的工部尚书余一清颤颤巍巍地从百官队伍中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天子之怒。 “启……启禀……禀陛下,今年我国西南部雨水异常充沛,致使河水水位暴涨。这蜀州水患实乃百年不遇之天灾,实非人力建造所能抵挡,并非是河堤粗制滥造之失,请陛下明鉴啊。” 皇上冷笑一声道:“是不是粗制滥造之失,朕怎能轻信余爱卿一家之言。究竟是怎样,一查便知!” 说罢便朗声下令:“锦衣卫经历峦枫,朕命你即日启程前往蜀州,深入了解灾民情况,彻查河堤失溃一案。有关情形,随时上报!” “是!微臣领旨。”峦枫朗声应道。 就在这事要暂时翻篇之际,一个声音从百官中传来,坚定而洪亮,瞬间牵动起百官的心弦。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是谁?出来说话。”皇上面色严肃地扫视一圈群臣,威严地命令道。 第三十四章 直言进谏和一迁 秘密钦差宣婉妍 “是谁?出来说话。”皇上面色严肃地扫视一圈群臣,威严地命令道。 一听这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婉妍赶忙抬起小脑袋四处张望,想看看方才是谁在说话。 只可惜站在一堆叔叔辈的官员中间,小个子的婉妍就好像一只被老虎大象包围着的小兔子。无论如何努力地左顾右盼,仍是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能看见一颗颗带着乌纱帽的脑袋。 然而这难不倒绝不会错过任何热闹的婉妍。她努力地踮起穿着朝靴的小脚丫,顿时高出不少,正好可以勉勉强强看到一个刚刚走到中央的高大背影。 “臣礼部膳部司侍郎和一迁,参见陛下。”那人朗声开口请安介绍道。 皇上冷眼扫视一番眼前其貌不扬的臣子,才沉声开口道:“你要启奏何事?” 和一迁直起身子,站地笔直,不卑不亢地朗声说道:“微臣私以为河堤失溃之事,工部固然责任重大,但并非全由工部之失使然。若是拨给工部的修河款与实际有失,则工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望陛下严查上下,莫有漏网之鱼才是。” 这一番慷慨陈词,无疑是一阵响雷,直接惊醒了昏沉沉的朝堂! 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下,列堂的文武百官心中无不为其胆量瞠目结舌。而这番陈词显然也给了不少心怀鬼胎之徒当头一棒。 “嘶……”踮脚站地吃力的婉妍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瞪的溜圆,心中大吃一惊。 这和一迁可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户部啊! 要知道户部可是与尚书令任霖阁最密切的部门,而任霖阁之子任沅桢又是户部郎中,可以说整个户部完全是任家麾下的。在这种关头敢出头把户部推出来的人,胆子可真不是一个大字能形容的。 这河堤为什么会失溃,朝堂上站着的人其实心里大概都有数,只有坐在高处那一人被蒙在鼓里罢了。 但之所以没有人选择先捅开这层窗户纸,并不是因为满朝文武百官无一敢于直言的忠臣,而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将任党一击毙命之前,就先孤身引战、直面任党,实在无异于引火上身、纵火自焚。 况且站在这金銮殿中,能心怀坦荡地说与任党毫无牵扯的大臣,又有几人呢? 吃力地踮着脚的婉妍崇敬地望着和一迁的背影,心中很是钦佩,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早就听闻礼部有一位和大人,为人结清自矢、光明磊落,多次在陛下面前直言不讳,是位真正的端人正士。 而这位和大人曾经官拜正四品的吏部主爵司郎中,掌管京外地方官员调度,是名副其实的朝廷要员。但就是因为多次秉公直言、触怒任党,才在任党的多次打压之下,跌到了礼部膳部司侍郎这个虚职上。 如今和一迁再次当堂把矛头直指任沅桢,这无疑是将自己推至一个更高的风口浪尖。 婉妍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暗暗替和一迁捏了一把汗,等着皇上的反应。 “哦?这么说来,涉案的人还不少呢?”皇上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问道,一副没听懂和一迁话外音之态。本来立直的身体往后靠在了龙椅上,威压之势更重。 “启禀陛下,微臣也有事启奏。”还没等和一迁继续讲下去,一个温润清爽的声音便在人群前部响起。 紧接着,一个婉妍有些熟悉的身影缓步走出队列,站在了陛下面前。 任沅桢!婉妍心中小声惊呼。 陛下看见面前的少年,神色略有缓和,努努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任沅桢恭敬地请安后,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传遍金銮殿:“微臣两年前到任户部时,正好接管了蜀州陵江河堤修缮一事。曾仔细检查过前户部司郎中留下的账簿,确认过从户部向工部拨出的修河款与工部报批、陛下首肯的修河款数目一致。按和大人所言,若是实际修河款与预计修河款确实有差,想来这笔修河款极有可能是经蜀州地方官层层盘剥,才导致款目有差,大堤偷工减料,最终失溃的。 微臣建议,定要层层严查在陵江蜀州河段中任水务要职的官员,不论是地方官还是河道总督、漕运总兵,都应彻查、严查。找到问题真正的所在,剔除朝廷中的杂质,才可解决水患问题,保蜀州百姓无忧。” 任沅桢话音一落,本安静的百官中便传来不少低语称赞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七八个大臣纷纷出来附议。 啧啧啧,这人也太会说了吧!一向自诩嘴皮子功夫厉害的婉妍都在心里感叹,任沅桢这番话着实无懈可击。 既不仅不动声色地撇清了自己与此事的联系,也没有拆前户部司郎中的台,又给陛下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意见,还彰显出自己心怀百姓、痛恨贪腐的姿态。 婉妍心中不由得暗赞道:这任沅桢在有人清楚地把矛头指向自己时,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冷静地准备一段如此缜密又有条理的陈词,果真有点本事。 “好啊,任郎中说的不错。”皇上闻言,脸上的怒色有些许缓解:“那就按你说的,彻查蜀州地方水务官员!朕命锦衣卫佥事蘅笠,都官侍郎宣婉妍坐守京都,锦衣卫经历峦枫即刻启程入蜀。你们三人全权负责调查此事,一有情况,立刻来报!” “是。”婉妍愣一了下,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提到,忙向右移出队列领命。 紧接着,立刻有人上了其他奏章,把这篇暂时翻了过去。 天子一怒实属骇人,今日这朝上百官无人不提着心吊着胆,连婉妍这个刑部的人都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下朝后,婉妍正擦着汗往出走呢,就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公公拦住了。 “小宣大人,陛下让您前往偏殿候着。”李公公行个礼,小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叫我去,莫非还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要吩咐? 婉妍心中颤了一颤,咽了咽口水才向李公公还礼,胆战心惊地跟着往偏殿走去。 只顾着担心的婉妍根本没注意到,殿门外,户部郎中任沅桢看似偶然地回眸一望。 一进偏殿,婉妍惊讶地发现蘅笠居然也在。 蘅笠明明是天权国中数一数二危险的人物,见到他一般都是要完蛋的事。可今日在这里见到蘅笠,虽然不愿承认,但婉妍居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心安。 “蘅大人,蘅大人。”婉妍赶忙凑了上去,小声地偷偷打听道:“陛下叫咱们来有何要事啊?” 蘅笠抬起胳膊理了理皮质护腕的纽扣,一如往日地懒得开腔:“等陛下来了不就知道了。” 这傻大哥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呢?啥坏事也没干但就是莫名紧张的婉妍,看着气定神闲的蘅笠一副泰然自若之态,不由得暗暗着急。 “皇上驾到。”李公公尖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婉妍和蘅笠一道躬身行礼,恭迎皇上的到来。 “微臣参见陛下。” “两位爱卿平身吧。”皇上快步走进,径直坐在了软榻上,开门见山地说:“今日私下叫你二人来,是有要务要交给你们办。” 皇上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道:“我命你二人即日启程秘密赶赴蜀州,暗中调查水患详情以及河堤实况。所得消息,皆通过锦衣卫秘密直传。” “是。”婉妍与蘅笠同时抱拳行礼领命。 虽然领命领地不假思索,但婉妍心中可真是满是疑问:哈??这年头我一个刑部都官司侍郎都要跑去趟这滩浑水了?而且陛下不是方才说让我同蘅笠待在京都调查吗? 皇上显然是看出了婉妍的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此次洪灾非同小可,其中不仅有天灾,还有人祸使然。这其中涉及的利益盘根错节,官商勾结错综复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此祸已出,那边的人怕是早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只待钦差去查了。朕若是大张旗鼓去查,只怕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朕只能派人暗中查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二人皆是我的心腹之臣,且一个善捕、一个善审,派你二人前去朕很放心。朕赐你二人一道皇令,只要发现可疑官员,不论品级,皆可先捕之而后奏。为防夜长梦多,便就地逮捕后就地审讯。只是切记,在全盘皆已明朗之前,不可轻举妄动,暴露你们的所在。务必将盘踞在蜀州的害虫一网打尽!” “微臣遵命。”蘅笠和婉妍一齐朗声应道。 待二人请安告退后,皇上紧锁一整日的眉头仍是没有解开。 一旁的李公公适时地开腔道:“蘅大人同宣大人年少有为、才高八斗、智冠九州,此番前去必能探得真相,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略略宽心。” 皇上长叹一声,自嘲道:“朕贵为九五至尊、天权国君,可身边真正能用的,还敢相信的,居然就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经过四年的明察暗访,皇上已经可以相信蘅笠虽然与淳于家有亲缘关系,但实则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宣郢虽然老谋深算、为人圆滑,但一向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从不结党或参与党争。况且其女婉妍也还年幼,未经官场同化与渗透,倒也是难得的清臣。 在朝堂之上,实在是能臣易得,孤臣难遇啊。 第三十五章 笠婉出发 目标蜀州 从殿中走出时,婉妍感到肩上担着从未有过的重担,让这位少年臣子既激动又紧张。 从金銮殿走出宫的一路上,蘅笠和婉妍都敛声思索着,一路无话。 走到宫门口时,蘅笠才开口对婉妍吩咐道:“你速回家中收拾一下行囊,东西不要多,衣服换成便服。半个时辰后建安门外见,切记行动低调些。” 说完蘅笠就径直转身上了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嗯,好的。”婉妍还在思考中,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 说完才回过神来,赶忙小跑追到车边,垫着脚尖向车里试探地问道:“大人大人,我可以带蓝玉一起去吗?” 片刻沉默之后,蘅笠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让她同峦枫一起走,速去北镇抚司找他们。” “明白!”婉妍得了首肯开心了,兴冲冲地应了一声,也忙着上马车回家去了。 回到宣府后,婉妍不敢耽误,匆匆卷了几件衣服就要走。 “你等等。”婉妍匆匆跑过前厅时,被宣郢沉声叫住。 虽然心里火急火燎,但婉妍还是乖乖站在了宣郢面前。 “父亲,找女儿有何事?” “你此去,是陛下要你去蜀州查陵江大堤失溃案吧。”宣郢不紧不慢地问道。 “这……是的。”虽然陛下交代过一定要隐秘行事,但父亲显然已经猜到了,婉妍犹豫片刻后,还是大方地承认了。 “这大堤背后牵扯着的人物,可都不简单,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你若不想初入官场就把上面的人得罪个遍,这一路你就只跟着蘅笠的决定办事即可,不要自己出头搞出什么花样来。” 宣郢吹了吹手中的茶碗,看似随意地叮嘱道。 “啊?”婉妍闻言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道:“父亲说的诚然对我自己有利,但这大堤失溃造成陵江沿岸十几万百姓丧失家园、流离失所,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此番前去,难道不就是要找出这些啃食朝廷根基的害虫,还百姓一个说法吗?” 宣郢冷笑一声,把茶碗放回了桌上,口吻中是令婉妍恼火的轻蔑:“你以为凭你和蘅笠两个孩子,能翻起什么风浪啊?况且陛下为什么要派你们两个孩子去,背后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到底,我在父亲眼中不过是一个没什么本事,全凭运气走到现在的孩子罢了。 婉妍心中生出几分寒意,眼中流露出一丝寒光, “女儿不懂,也不敢揣测圣意,但我会谨遵蘅大人的决定办事。时间紧急,女儿就先行告辞,请父亲多多保重身体。”婉妍冷冷地请安之后,就快步离开了。 父亲为人之明哲保身,为官之中庸圆滑,婉妍向来是知道的。可不想在十几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情况下,父亲唯一在意的,居然仍旧是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虽然知道这样子想实在是大逆不道,但婉妍还是觉得天权国有这样不愿作为、不敢作为的中书令,实在是可悲。 到底要做一个怎样的官员,十五岁的婉妍心里还不明确。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想也不能做一个像父亲这样的官。 看着婉妍大步流星的背影,宣郢深深叹了口气,心中发愁地想着:也不知道她这个性格,进入官场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聪明如斯的宣郢,实在是想不出,婉妍这满腹的忧国忧民、以天下安乐为己任的思想,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 当初由婉妍入仕带来的惊喜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担忧。 婉妍刚急匆匆走到府门口,就看见母亲史夫人居然等在门边! 随着年龄的增长,婉妍能见到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此时看见母亲居然特意等在门口为自己送行,不由得心里一暖,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原来母亲虽然面上冷,但心里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婉妍一面想着,一面喜出望外地向母亲小跑过去。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今日身子可好些?”婉妍小跑到到母亲身边立住请安,关切地询问道,脸上忍不住洋溢起甜美的笑容。 史夫人身着一袭藕荷色的云锦衣裙,头上没有任何珠钗装点,脸上不施一点脂粉,一双美目波澜不惊,沉淀着多年来的郁郁寡欢。 史夫人虽然已四十有余的年纪,但因对自己姣好的面容护理得相当周到,所以面上并无一丝的皱纹,皮肤光洁而细腻。 此时端庄地立在门边,淡雅素净如一朵青莲一般。 不难想象这样的女子在年轻时,会是何等的绰约多姿。 “好些了。”史夫人冷冷地回答,微凉的眼神淡淡地落在女儿的脸上,脸上没有一分动容。 面对自己的热情,母亲从未有回报过一分一毫的热情,对此婉妍早已经习惯。 “那就好,那就好。”婉妍略带尴尬地说道,试图缓解一下和母亲之间不知从何开口的尴尬气氛。 史夫人是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女儿找不到和自己说的话,自顾自地朝身后的丫鬟伸出了手。丫鬟立刻把一个精致的桃木盒子放在史夫人的手上。 “这是三十日的药,你要记得每日都吃,切不可停下。如果三十日吃完了你还没回来,就要尽快归京,知道了吗?”史夫人淡淡地开口,把盒子递给了婉妍。 “知道了,女儿一定会记得按时吃药的。”婉妍点点头,乖乖地接过盒子放进自己的行囊里。 亲眼见着婉妍装好了药盒,史夫人便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带着丫鬟径直离开了。 哎……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婉妍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冷漠,但每每见到母亲,婉妍心中还是会燃起希望。 与之相对的是,每每自己满腹的热忱迅速遇冷,婉妍还是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失望。 婉妍心中发酸。虽然早已习惯,但至今还是无法接受母亲的冷淡。 十五年了,婉妍仍旧热切地盼望着,母亲能施舍自己哪怕一丝丝的关爱。 还好没等到失落的情绪蔓延,可以出远门的快乐就将坏心情冲淡。 婉妍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再次精神饱满地出发了。 大千世界,我来了! 婉妍出了府便策马狂奔,没想到火急火燎赶到建安门外时,还是让蘅笠等候片刻了。 “实在对不起大人,下官在家里耽误了点时间。”婉妍真心诚意地对眉头已经蹙起的蘅笠致歉。 “快走。”蘅笠也没有深究,跨上马就准备启程,婉妍也赶忙跟上。 出了城门,蘅笠带着婉妍一路绝尘,直上商道一路向西南去。 此时正好是七月仲夏,沿途所至、目光所及,皆是山青水明、郁郁葱葱,自是一番动人景致。 此月份又正值瓜果鲜蔬、粮米油面交易之旺季,故商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往来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此番风光秀丽如画、路人形色各异的景象,可真是忙坏了婉妍的双眼,一面要努力跟上蘅笠,一面又东张西望地恨不能看遍每个人、每道景。 而这般纵马在青山绿水间,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身心都舒畅的事情。 婉妍十几年来这是第二次出京都,而上一次就是跟着蘅笠抓捕何渊,实在没有什么体验感。 所以这次出远门,对婉妍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她总能从常人司空见惯的事情中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小嘴里的惊叹就没断过。 在头两个时辰里,一刻不停地和蘅笠分享自己的“奇特见闻”(和冷面罗刹分享,总比一个人憋着强)。 “哇!!!大人您快看呐!您看河里有鸭子哎!这鸭子好肥啊!” “没你肥。” “大人,大人!您看右边那个山头的形状,您把头侧过来看,像不像小猫挠痒痒?” “像小猫挠你。” “啊,大人您猜猜,那个眼神色眯眯的老头子,是那位少女的丈夫呢?还是他爹呢?还是他爷爷呢?” “是你大爷。” 蘅笠简短而……友善的回答,婉妍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乐颠颠地执着于寻找新的有趣事情分享。 等婉妍身体的疲倦逐渐压过精神的欢愉时,两人早已远离了进京的热闹街道,赶路到了人烟稀少的山路上。日头也已经从正中向西倾斜了,正午刺目的骄阳此刻播撒着温煦的光辉,在树林阴翳中,留下舒适的光影。 第三十六章 首离京婉妍兴致勃勃 忖药材蘅笠忧心忡忡 方才婉妍又笑又闹地在马上颠了两个半时辰,还在大日头下面晒着出了不少汗。中午为了避开商道上的人海,午膳都还没用。 叽叽喳喳几个时辰的婉妍,这会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是又饿又累又热,兴头顿时消了不少。一改生龙活虎之态,蔫巴巴地伏在马颈上。 好在远离了喧闹的进京商道后,蘅笠便放缓了马速,让婉妍跟着也轻松些。 无精打采趴在马背上的婉妍,对一切的新鲜劲已经完全过去,忍不住侧脸偷看蘅笠。 只见两个时辰过去了,蘅笠好似一丝疲倦也没有,甚至额头上都没有一颗汗珠。还是和上午出发时一样,云淡风轻、清爽整洁又丰神俊朗。 人比人气死人啊……婉妍撇了撇小嘴,揉了揉咕咕作响的小肚子。 心里嘀咕着:蘅大人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好累,好饿!我得想个办法让蘅大人停下来休息休息。 婉妍的眼珠狡黠地转了几圈,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有啦! “咳咳!”婉妍猛地坐直了身体,轻咳了两声进入状态。 婉妍一面心疼地摇着小脑袋,一面轻轻抚摸着身下马儿的鬃毛,眼神中流露出了母爱的光辉,声音中带着颤抖的不忍。 “小棕啊小棕,你是匹好马儿,带着我跑了这么!这么!久,都不嫌累。”婉妍拉高了声音说道,特意重重地强调了“这么”一词,边说着边偷看蘅笠的反应。 赶路+无动于衷 “哎!”婉妍看蘅笠如此,声音抬地更高了,“只可惜你也是匹可怜的马儿啊,没喝水!没吃饭!没休息!还在太阳的暴晒之下,赶了这么久的路,你看看你比早上瘦了一圈啊!要从小棕马晒成小黑马了。” 眨巴眨巴小眼睛,再偷偷看一眼。 皱着眉赶路+无动于衷。 哈?是蘅大人耳朵不好,还是我嗓子不好?婉妍开始怀疑人生。 “咳咳……啊!!马儿啊!!”这次婉妍扯足了嗓子喊道:“你多么渴望休整片刻啊!你多么渴望饮些清泉啊!你多……哎大人您去哪啊?” 表演到一半的婉妍被突然下马的蘅笠打断了。 蘅笠牵着马径直往河边走,朗声回道:“跟着就行。” “哦……”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乖乖下了马跟着蘅笠走。 到了河边的滩涂,蘅笠一言不发地径自往水边走去。 在马背上被颠得骨质疏松的婉妍得了空,赶紧坐在一边的大石头上休息。扭扭脖子、揉揉腿,放松一下。 揉完脚腕的婉妍一抬头,就看到了单膝蹲在河边舀水的蘅笠。 穿着宣青色云锦便服的蘅笠,比往日多了几分温润,少了几分凌厉。 眼睛专注地盯着河水,骨骼分明的细长手指捏着竹筒探入水流中,仔细地舀着尽可能清澈的水。 凛冽的面孔上浮现出少年才有的认真与专注。 蘅大人还真是,干什么都好认真呢。婉妍心中忍不住赞叹道。 与蘅大人相处这一个月以来,婉妍虽然经常吐槽蘅笠,可也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他。佩服他做任何事情都无比认真仔细,负责任地对待不论是大事还是琐事。 蘅笠自己不知,在这翠峰如簇、水木清华之间,他自己俊朗得自成一道风景。 在婉妍眼中,没了飞鱼官服,没了诏狱阴冷,在这天高水阔、蔚为壮观的自然天地之间的蘅笠,才更像是真正的蘅笠。 他的身上没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响亮名号加身,没有人人投来的畏惧眼神,没有时刻逼迫感满满的恐怖气场。 此时的他,也不过就是个还未及弱冠、风华正茂的少年罢了。 只是多了几分清冷,多了许多的俊逸。 “喂。”蘅笠再一次对着眼睛呆了的婉妍晃晃手中的竹筒:“你不喝吗?” “啊?”沉迷美色再再再一次无法自拔的婉妍,连忙晃晃脑袋醒神。 “不喝算了。”蘅笠说这就要拿走竹筒。 “喝喝喝!!”清醒过来的婉妍连应几声,赶忙双手抱住眼前的竹筒,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这水好喝!”婉妍眯起眼睛一脸陶醉,“纯净而清冽,带着山林草木的味道。” 看着喝个水都能享受成这样的小女孩,蘅笠没说话,嘴角却柔和了不少。 转身又去林子里摘了几个小果子,在河边洗干净。 “先垫垫肚子,晚上去驿站吃正餐。”蘅笠把果子递给婉妍。 “好嘞,谢谢大人。”婉妍接了过来,“咔吧”一声咬了一大口。 婉妍兴冲冲地咀嚼了几口,小脸瞬间扭曲成一团,小身子骨颤了一颤。 “啊……好酸啊!” 坐在一旁石头上的蘅笠看着婉妍,忍不住轻笑一声,拿起果子神态自如地吃了起来。 终于从酸劲中缓过来的婉妍,转头看着蘅笠问道:“对了大人,我们就这么一路骑马去蜀州吗?” 蘅笠轻轻摇了摇头:“不,峦枫他们的车队在沧州前面等我们,我们追到他们就坐马车走。” “太好了!”婉妍忍不住喜上眉梢,松了一口气。 这要是千里迢迢颠到蜀州去,她还不得散架了。 吃饱喝足后,婉妍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桃木盒子,从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在嘴中咀嚼。 坐在旁边的蘅笠看着吃药的婉妍眉头微皱,随即收回了目光,拿起竹筒喝了口水后,才看似不经意地发问道。 “为什么吃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正低着头摆弄小盒子的婉妍,闻言抬头看向蘅笠,毫不避讳地回答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是我母亲一直让我吃的,我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我要每日都吃呢。” “哦。”蘅笠微微颔首,向婉妍伸出手,问道:“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嗯?”婉妍愣了一下,没想到蘅笠会有兴趣看自己的药,但立刻就把盒子递给了蘅笠。 “当然可以啦。” 蘅笠接过了盒子,打开盒子置于鼻前一拳的位置,轻嗅着。 八角乌、乌蝇翼草、小果千金榆,这三味用来补气养神,去淤生血,无功无过。 蘅笠再细细嗅着,眉头便轻蹙了起来。 这药丸中还有活血藤、乌厥,这两味药是用来维持毒性稳定,不在短时间内爆发的解毒之药。 看来这药是既能下毒,也在维持着毒性的稳定。 蘅笠继续轻嗅着,眼睛突然睁圆,心中惊了一下。 和琼木兰! 活血藤和乌厥在维稳毒性时使用颇多,倒是没什么异常。 但是这和琼木兰,是世间最珍稀且神秘的药材之一。 在医书上将其归为解毒药草,但就连饱读医书的蘅笠都不知道,它究竟用来解何种毒。 虽然不知这和琼木兰到底解何种毒,但蘅笠清楚地知道,能用到和琼木兰来解的毒,必然是至罕见至凶悍的毒。 而这药丸中还有两味药,蘅笠能嗅出它们的存在,却从未见过这两味药。 但蘅笠冥冥中感觉到,这两味药,才是史夫人要婉妍吃这药丸的真正目的,也是每日在婉妍体内消耗着她五脏六腑元气的根源。 蘅笠心中顿时沉重起来,暗自忖度着:现在妍儿还没有中毒的症状,可见她体内的毒和解毒之药还处于平衡。 但不知道这种平衡还能在妍儿的体内维持多久,一旦失衡,妍儿又会怎样。 只恨我对医术和对药理的了解,是根本不足以助她解毒的。为今之计,只有趁着这次离开京都,想方设法带妍儿去见他了。 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史夫人既下毒、又解毒,到底意欲何为? 蘅笠轻叹了口气,把木盒子重新盖上,还给了婉妍。 婉妍接过了盒子放回行囊中,见蘅笠的眼神专注、面色凝重,不由得有些疑惑。 “蘅大人,您怎么了?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蘅笠听到婉妍的声音,凝重的面色才略有缓解。微微摇了摇头,便拿起竹筒喝起水来,不再言语。 又休息了一会后,两人重新上路了。 快马加鞭地又赶了两个半时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两人赶到驿站便停下了。 “前面就要进山了,我们今日就先赶到这里吧。”蘅笠翻身下马,说完便径直向驿站里走去。 我的个亲娘四舅奶奶啊!终于是停下了…… 颠了一天已经濒临散架的婉妍,感动得都要流泪了,乐得赶忙跟上去。 “要几道清淡的小菜,两碗清粥,两间上房。”蘅笠对迎上来的小二简洁地吩咐道。 商道上有许多昼夜赶路的人,故驿站不到夜半是不打烊的。 此时虽已是深夜,但仍旧留有一个店小二,亮着一盏灯。 没想到小二闻言没有立刻去置办,而是神色为难地抠了抠脑袋,哈着腰回话道:“不好意思啊客官,如今正是商道繁忙时,我们店晚饭时间就住满了。不过您运气可真好,方才正好有一位客人走了,空了一间房。您二位住一间房可以吗?” 小二边回话,边心里纳闷:这小两口怎么还住两间房,闹别扭了? “啊?住一间房?”蘅笠还没开口,在他身后的婉妍先惊呼道。 第三十七章 年年今夜 月华如练 曾是人千里 如今咫尺间 “啊?住一间房?”蘅笠还没开口,在他身后的婉妍先惊呼道。 小二搓了搓手,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您看要是不行……” “我们住了。” 还没等小二说完,蘅笠便沉声应了下来。说完便径直坐到了桌边,沉声吩咐道: “去准备餐食吧。”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就往厨房去了。 婉妍撇了撇嘴,乖乖坐到蘅笠对面的桌边。 习惯性地掏出绢子擦拭桌上的茶盅,擦完后放在了蘅笠的面前,满上了热茶。 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婉妍心里可是热闹的很,哭天喊地道:大人您怎么就答应了呢?!虽然我确实是有一点贪恋美色,但我也算是一个……嗯……半个良家女子吧!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太太太不好了吧! 蘅笠喝了一口茶,微微抬眼扫过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婉妍,又收回了眼神,放下茶杯解释道:“我们一男一女深夜过路,若因同屋共寝为难,于常理古怪。何况我们本就是秘密入蜀,这一路打探我们行踪之人有许多。若是不想让人印象深刻,就别给旁人留下特别记忆之处。” “嗯……”婉妍嘟着小嘴老老实实地应到。 这我也想得到啦,但不就是觉得怪怪的嘛…… 不过此刻又累又困又乏的婉妍,别说斗嘴抗争了,就连说话的欲望都没了,只在心里过过嘴瘾,想快点吃完东西去睡觉。 叽叽喳喳的婉妍一消停,两人便对坐无言,再无他话。 就在二人沉默之际,小二端来了几盘小菜和两碗清粥。 “您二位慢用。” “多谢啦。”婉妍对着小二疲倦地笑笑。 蘅笠伸手将粥碗端在婉妍面前,轻声说道:“慢点吃,小心烫。” “嗯。”婉妍抬起头看向蘅笠,小脸上挂着疲倦而恬淡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烛火摇曳、夜色朦胧中,睡眼朦胧的婉妍发觉蘅笠一向棱角分明的轮廓,竟柔和了不少。 赶了一天路就吃了点果子,婉妍早就饿得没什么食欲了。此时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养养胃,实在是太满足了。 小店一楼昏暗的烛火摇曳下,坐得挺拔的少年和就快趴在桌子上的少女,无声地共进晚餐。 唯有伴着微风,从山林中传来阵阵蝉鸣。 这气氛,与这安静又祥和的仲夏之夜,完美交融。 二人的房间在驿站的二楼,小二带二人到门口后,就离开了。 婉妍推门进去后,刚想请蘅笠去休息,自己趴在桌上就行。 毕竟此刻的婉妍困的倒立着都可以睡着。 不想婉妍还没开口,蘅笠连屋子都没进,就在门口说道:“宣侍郎你去休息吧,我去喂马。” “啊?不,大人……”婉妍正想拦住他,结果她话还没说完,蘅笠转身就走了。 “您也累了一天了…”婉妍小声地嘀咕着到了嘴边,却没说完的话语。 好吧,既然您这么有风度地体贴我,那我不好好睡一觉,岂不是辜负了您的一片好心。 婉妍边这么想着,边饿狼扑食般扑上了床。 “啊!枕头!被子!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婉妍钻进被子里,亲昵地抚摸几下枕头,满足得不能再满足。 在昏死过去的边缘上摇摇欲坠的婉妍,在跌进甜美梦乡前,挣扎着想道:不过我只能睡两个时辰,就换大人来睡觉!若是奔波了一天还不睡觉,别说大人了,就算是神仙也顶不住哇。 婉妍用脑海中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给马上就要去到梦乡的自己不断地敲警钟:只能睡两个时辰,只能睡两个时辰,只能睡……呼…… 客人的马都是由店小二喂的。蘅笠说是去喂马,其实不过是在驿站院中转了一圈等婉妍睡下,省得她不好意思上床睡觉,省得她不自在。 等蘅笠再回来时,婉妍已经横七竖八睡地完全不省人事了,还打着欢乐的小呼噜。 桌上的烛火,还为他留着。 看着烛光映衬下,女孩那香甜似蜜糖的安详睡颜,柔软了整个夜幕。 蘅笠忍不住轻扬嘴角,心中顿时一片柔软。 我这短短十几年,眼光所及都是荆榛满目,身躯之所处皆是举步维艰。 间或偶得的一星半点欢愉,却皆如华胥一梦般,还未入梦,便已梦醒。 明明曲还未奏,人却已然散尽。 好在,我拿这些苦难换来了你。 命中注定和我绑在一起的你,永远无法逃离我的你,不得不接受我的爱的你。 哪怕我这份爱,爱得严苛,爱得寒凉,爱得克制。 想到这里,蘅笠心中渗出些许酸涩的苦楚。 “呼。”蘅笠轻轻吹灭了烛火,让无尽的夜色淹没小小的房间。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曾是人千里,如今咫尺间。 省了思念。 “嗯……”婉妍吧唧吧唧小嘴,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挣扎着环望四周,清醒片刻后立刻弹了起来。 完了完了!!我睡了多久了! 婉妍坐在床上把头伸出床帘,才发现黎明已经在黑夜中播撒下了微光的种子,不用烛火也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了。 婉妍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多亏我强大的意志力让我没有一觉睡到晌午,这样大人还能在天大亮前睡上一个时辰。 边想着,婉妍赶忙下床去找蘅笠,刚刚穿好鞋下了床塌,就看见了蘅笠。 窗棂外,是雾霭朦胧的清晨和与翠柳交相掩映的木槿花枝。 窗棂内,是坐在窗台上,靠在窗棂上闭目养神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淡漠与浑然天成的凛然。任由清晨的微风牵起墨色的长发,在肩头或卷或舒。 窗棂内外,此景与人,皆是自成一派的清冷与绝色。 眼前如画一般的景象,唯美地让婉妍住了脚步,看得入迷。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拿起了凳子上蘅笠的披风,蹑手蹑脚地往窗边去,想给蘅笠盖上。 坐在并不宽的窗台上,靠在硬邦邦的窗棂上,看着就很不舒服。 婉妍心里明白,蘅笠之所以坐在窗台上休息,是为了与自己隔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让这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夜晚,不那么令自己尴尬与为难。 真是难为大人了……婉妍心中生出几分心疼之意。 婉妍正要把披风给蘅笠盖上,仍旧闭着眼的蘅笠突然开了口。 “醒了?” 许是许久没开口的原因,蘅笠的声音带着几分清晨初醒后,柔软又慵懒的沙哑。 “嗯?嗯!”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倒把婉妍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就把举着披风的手收了回来。 蘅笠倏尔睁眼,任眼中的光芒与黎明的曙光交相辉映。 “醒了那就走吧。”蘅笠边说着,边立直了身体。 “大人您不休息一会再走吗?天还早。”婉妍指了指窗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了。我们得尽快赶上峦枫他们,免得招惹耳目。” 蘅笠边说着边下了窗台,径直走向桌边去拿包裹。 “大人。”婉妍柔声唤道。 “嗯?”蘅笠转过头来,定睛看着婉妍等她的下文。 重新恢复精神的婉妍,小脸上充满了朝气与开朗。 此时轻轻一笑,快步向蘅笠走来,把手中的披风抖开伸给蘅笠。 “清晨露重风凉,大人您多穿一点。” 我……被妍儿关心了…… 蘅笠心中瞬间漏跳一拍,一阵暖意划过心头,爬上眉头。 可面上却仍旧是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披风,潇洒地扬在了身上,转身便走。 “多谢。” 沧州就在山的那一边,而这座山也并不高。蘅笠和婉妍从大清早上山,到下午时就已经翻过了山,从山腰上已经可以眺望到远处的沧州城了。 “大人,峦枫他们会在哪里等我们啊?”婉妍向身侧的蘅笠问道。 “他们就等在山脚下。” “那我们今晚是不是可以住在沧州城啦?”婉妍眼巴巴地看着蘅笠,希望他能看出自己眼中赤裸裸的渴望。 婉妍在《易牙遗意》里看到过沧州名菜“胭脂鹅脯”,早就垂涎已久了。如今都路过沧州不去尝一尝,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住,要往前赶。我们去得越快,涉案官员能掩藏的就越少。” 蘅笠直截了当地断了婉妍的念想。别说看出婉妍眼中的渴望了,蘅笠连看都没看。 “哦……好吧。”婉妍撇了撇嘴,心中的失望像是春雨后的竹笋般,疯狂生长。 即便婉妍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在蘅笠面前还是不敢造次。 就在婉妍已经放弃了幻想,认清现实继续失落地赶路时,蘅笠突然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我们可以在沧州吃个晚饭,尝尝胭脂鹅脯。” “嗯?!真的吗?!”婉妍猛地抬起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小脸被兴奋占据,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嗯。”蘅笠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嘴角。 “我一直以为大人您对吃喝无欲无求,没想到也有大人想吃的美食啊。”婉妍眨巴着小眼睛,忍不住轻快地说道。 无欲无求是多么可敬又可悲的境界啊。 人生中能够把握住的乐事本就少之又少,可苦难与伤痛又是无可避免地多之又多。 若是连吃喝,这种最简单最质朴的快乐都无法体会到,那着实是在本就苦涩不堪的人生中,又平白少了不少甜蜜与快乐呢。 能吃到好吃的胭脂鹅脯,婉妍很开心。 看到蘅大人也能享受到美食的乐趣,婉妍更开心。 蘅笠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一副确实想吃的样子。 心中却暗暗无奈地轻笑:几年前你第一次在书里看到这道菜时,不就在梦里告诉我你有多么多么多么想吃了嘛。 第三十八章 蓝田玉暖 郢中白雪 空谷幽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蘅笠和婉妍加快速度出山。 走到山脚下,果然看到峦枫和蓝玉等在那里。 “蓝玉姐姐!”婉妍离的老远就激动地唤道,下了马小跑到蓝玉身边,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 “小宣大人。”蓝玉柔声应道,眼睛弯弯,笑得温婉。 虽然相处不足月余,但婉妍是真心喜欢上了蓝玉。 蓝玉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婉的笑意,眼中闪烁着和煦的光芒。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恰到好处的端庄优雅。 真真一个蓝田玉暖,既似郢中白雪,又如空谷幽兰。 便是在婉姝这位京城第一才女身边,蓝玉的仪态与举止之高贵娴静,也丝毫不落其后。 而蓝玉身上最令婉妍喜欢的品质,就是蓝玉为人之坦荡磊落,胸怀之宽广豪迈,做事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见了蓝玉后,婉妍才知道,原来这女子的静之美好,与男子的动之俊逸,居然能在一个人身上融汇得如此和谐,如此美好。 虽然蓝玉不爱说话,却处处为婉妍着想,既在工作上给予婉妍鼎力相助,又悉心照料着婉妍的生活。 她把忠诚和认可都体现在行动上,成为了婉妍坚实的左膀右臂。 也多亏有蓝玉的存在,让姐姐出嫁后的婉妍,仍然可以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小宣大人,你们这一路还顺利吗?” 蓝玉一面伸手为婉妍整了整衣襟,一面关切地问道。 “很顺利啦,蓝姐姐你怎么样?峦枫这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啊?” 婉妍牵过蓝玉的芊芊玉指,边说着,眼神故意扫过站在一旁的峦枫。 不知从何时起,逗峦枫生气成了婉妍戒不掉的爱好之一。 而峦枫也很给力地每次都被婉妍气得暴跳如雷。 “喂!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峦枫果然瞬间被激怒,一跳三尺高,气呼呼地嚷道。 婉妍耸了耸肩没说话,却无声地传达了“当然是啦”这一回答。 “峦枫大人很照顾我,小宣大人您放心。” 蓝玉温婉地轻笑着回答,说着脚下向左一步,刚好挡住了要上来找婉妍理论的峦枫。 “那就好,那就好!”婉妍对着蓝玉身后张牙舞爪的峦枫狡黠地做了个鬼脸,笑得明媚。 这时蘅笠已经上了马车,对着车外朗声催促一声。 “别闹了,快走。” “是!”峦枫立刻转身对车内应道,对婉妍不情不愿地用了尊称。 “小宣大人您请上马车,我和蓝司书骑马走。” 峦枫和蓝玉也没有带侍卫,只有一辆马车。 已经奔波两日的婉妍也不再客气,对着峦枫打了个响指道:“谢啦。” 说着便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 在把自己的马交给蓝玉时,婉妍小声嘱咐道:“蓝姐姐你累了就给我说一声,我们换着骑马,你别累着。” “蓝玉知道了,大人您快上车去吧。” 蓝玉怕自己拒绝后婉妍不依,便先点点头应承下来。 婉妍见蓝玉同意了,才安心上了马车。 昨晚没睡好,加之今天又赶了一整天的路,早就困累不已。 上车后又见蘅笠在闭目养神,婉妍便也乐得靠在车上养养精神。 婉妍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 扶额休息的蘅笠,此时倏尔睁开眼,眼神落在窗边的女孩身上。 婉妍虽然坐得不舒服,但仰着小脑袋、大张着小嘴,睡得很是香甜。 蘅笠看着这位“大家闺秀”的睡相,心中好笑,不由得轻轻柔声感叹一句。 “真是被困死鬼缠了身。” 睡得正香的婉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指节轻叩了两下,一个机灵猛地醒了过来。 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来,车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到了,醒醒。” 黑暗中的一侧,传来蘅笠凛冽的声音。 婉妍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正要摸黑站起来时,身后一个黑影先起了身。 黑影走到车门边掀开车帘,外面的灯火瞬间点亮了漆黑的车厢。 “小心点。”蘅笠的声音带着些许久未开口后的沙哑。 边说着,蘅笠边伸出一只胳膊。 “嗯嗯。”婉妍连声应道,晃晃悠悠起身后,伸手轻轻扶住蘅笠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下车后婉妍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自己置身在灯火辉煌的沧州城中。 马车停在一栋高大繁华的建筑面前。 “醉仙居。”婉妍抬起头,念着面前店面门上的招牌。 峦枫在一旁解释道:“这醉仙居可是沧州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他家做的胭脂鹅脯是沧州城里最好吃的。所以虽然绕了一点路,但我们大人还是点名要来这里。” “峦枫。”身后的蘅笠沉声叫住峦枫,怪他多嘴。 胭脂鹅脯! 这四个字瞬间让半天都没完全醒来的婉妍,清醒得两眼冒金光,乐颠颠地拔腿就往里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这时已经过了饭点,所以店内人并不多,点了菜后不一会儿就上齐了。 “都是自己人,我们就别客气了哈。”婉妍盯着胭脂鹅脯,口水流下三千尺,大大咧咧说一句后,就把筷子伸向了心心念念的鹅脯。 婉妍正要把鹅脯放进自己口中,心中被馋痨压制后,仅存的一点理智在大声呼唤着婉妍,提醒她应该先让上级吃。 于是婉妍的筷子一个急转弯,把鹅脯放进了蘅笠盘中。 “大人您先尝尝。”婉妍一脸谄媚笑容地看着蘅笠。 就算馋死,也不能丢了礼节嘛! 蘅笠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夹起鹅脯先是左右转着观赏了几下,之后才咬下一小口。 细细咀嚼良久后,蘅笠简洁地评价道:“还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婉妍眼巴巴盯着蘅笠吃,口水已经到了收不住的地步。 看蘅笠吃了后,婉妍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美食盛宴中。 这全身心其实并不夸张。 只见婉妍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忍不住不断地给筷子上的食物比大拇指;小嘴不仅要咀嚼还要不断感慨:“好吃!” 蘅笠见过婉妍吃饭这个阵仗,蓝玉也早已司空见惯,只有峦枫不可思议地看着婉妍,心中的世界倒塌了一半。 原来素日里那些文弱地喝口茶就饱了的大家闺秀,在背地里比我还能吃啊!? 怪不得这臭丫头力大如牛呢,原来是吃得多啊…… 不过还好,婉妍只是吃的比较投入,饭量也比较可观,但吃相还是相当文秀的。也算是还给京城的名门闺秀们在峦枫的心中,勉强留下了最后一丝丝幻想。 婉妍一点没注意到峦枫目瞪口呆的眼神,投入得如在无人之境。 毕竟婉妍一向秉持着认真享受每棵菜、每粒米,才是对献身给人类的食物最大的尊重。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之又短,心满意足的晚饭后,四个人就要披星戴月地赶夜路了。 出了沧州就是连绵的山路了。 夜晚山路难走,一行人倒也速度不慢。 京都一座极尽金碧辉煌的豪宅内。 诺大的房间里,暗红色的羊毛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屋子正中央,摆着的一张紫檀木罗汉榻。 屋子左侧置着一张黄花梨月牙桌,桌上放着一只螭衔灵芝双耳洗、一个葫芦形岫玉水盂、一座莲藕形独山玉笔架、一盏玛瑙花瓣盏托。 屋子右侧置着一架妃梓木多宝格,格上放置的有青釉莲花尊、青花折枝牡丹纹折沿盘、青花云龙纹罐、龟吐云玛瑙饰件。 这屋内不论是家具还是摆设,皆是奢靡无度,琳琅满目地让人误以为进入了皇宫,随便拿出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禀告大人,蘅笠和宣婉妍已经出了沧州进山了,是否要……”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恭敬地请示道。 侧卧在巨大床塌上,浑身上下皆是绫罗绸缎的贵公子微微抬起眼,伸手示意围在身边敲腿、按摩的四五个侍女退下后,才漫不经心似地开口:“嗯……” “属下明白!公子,我们派多少人去?” “府内现在待命的有多少人啊?”床塌上的人伸手揪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慵懒的气场中,暗含着致命的锋芒。 “三百余人。” “那就都去吧。” 又是看似随意而漫不经心的回答。 “都去?” 黑衣人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惊讶地抬起头,却被一个阴狠的眼神逼得重新低下了头。 两个小孩子罢了,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你以为就三百个人,能弄掉他们两个吗?”公子冷笑出声。 “不过是尽可能地中伤蘅笠和宣婉妍,阻止他们入蜀罢了。 只要伤到了他们,先不说一个的爹一个的舅舅肯定担心,皇上也会因为怕牺牲两名朝廷要员,而下令将他们召回京治疗。” 公子也太小瞧我们了吧?三百个人一人一巴掌,都能把他们打成肉酱,还怕弄不死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不成? 黑衣人心中愤愤不平,但一点没体现在脸上。 榻上的公子慵懒地抬起眼,轻轻扫过跪在下面的黑衣人,悠然而严肃地开口。 “切不可因人多势众,便小瞧他们。不然别说伤到他们,你们谁也别想回来。” 黑衣人心中不由得一惊,他已经不止一次被公子读破人心的能力惊到。 “是!”黑衣人恭敬地应道。 “如果这次没有能够阻止他们入蜀,那就加派人手紧盯着他们。 如若在他们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住的,便速速去请她出山。 让我这位好朋友,帮我解决掉他们。 让他们把我的秘密,带去地狱说吧。” 第三十九章 欲得硕果 必承登高获其之险 “让他们把我的秘密,带去地狱说吧。” 榻上的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边说边慵懒地直起了身子,从一旁的梨花木小几上,拿起一枚晶莹剔透的鎏金琉璃杯,轻轻摇晃着其中淡红色的琼浆玉液。 公子专注地盯着杯子的眼神中,蔓延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跪在下面的黑衣人,不由得更加吃惊。 什么!公子要杀那两个人,居然还需要那位大人出手? 看来这两个人对公子实在是尤为重要。 如果能为公子解决掉他们,那可是我升官加爵的好时机啊! 黑衣人一面应道,一面恭敬地退了出来,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两个人头带来邀功。 等屋内只剩下自己后,榻上的公子眼神中的慵懒瞬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狠毒。 “咔嚓。”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响彻诺大的房间,琉璃杯被公子捏了个粉碎。 “你们要是真的聪明,就别挡我的路。” 公子温润的声音中暗藏着刀锋,任凭手中的琉璃碎渣混合着自己掌心的血液,散落一地。 吃完饭后,婉妍本想自己骑马换蓝玉坐一会儿车。可蓝玉直接上了马就不下来了,婉妍只好又去车里睡了一觉。 这座山倒是不高,一行人后半夜时就已经翻过了山头,下山时速度更快了不少。 天蒙蒙亮时,蘅笠和婉妍强行把峦枫蓝玉换进车里休息。 可还没过一个时辰,在车里怎么也坐不安稳的蓝玉和峦枫就一定要换回来。 婉妍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得足够了,无论如何也不上车去。 蓝玉也是怎么劝都不歇着了。 最后竟然是两个女孩骑马,蘅笠和峦枫坐在车里。 白天的大半路程是在两座山之间的旷野,策马奔驰在山明水秀间,似与山川并肩、与涓流同行,大有天地任我行之感。 婉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扑面的清风,只觉得心情舒畅极了,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 心中很是感激这大自然的迤逦风光,让赶路这本来枯燥的事情也趣味十足。 “啊啊啊啊啊,太舒服啦!”婉妍迎着风张开双臂,任风吹着自己鬓角的碎发飞扬,忍不住放声呼喊道。 “大人您小心一点,莫要乐极生悲才是。”蓝玉紧跟着婉妍,生怕她出什么差错。 婉妍乖乖地放慢了马速,拿出一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边吃边与蓝玉并肩而行。 “对了大人,为什么我们白天走好赶路的旷野,晚上却要走难走的山路?如果我们在沧州休息一晚,便可正好颠倒过来。”蓝玉忍不住问出了多日来的疑惑。 “这个嘛……”婉妍把果子咽下去,才腾出嘴来给蓝玉解释。 “我们此去蜀州,可是为了去破坏某些人的攀权生财之道,这可是要毁了不少人的前程,要了不少人的命啊。 因此这一路难保有人想从中做梗,阻止我们入蜀。 而暗杀通常都是在晚上才动手,若是我们晚上在旷野中,纵使我们武功高强,也会因为人数少而成为杀手的活靶子。 但若是夜晚行进于山中,则有山形林木这道天然屏障。 让我们既可隐藏,又好逃命。 加之山路狭窄,他们的人海战术也无法发挥出来。 只要人数上的优势不是压倒性的,我们还怕单打独斗不成?” “哦,原来是这样啊。”蓝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车内,蘅笠看着手中的信函,眉头渐渐拧起。 “大人,怎么了?”峦枫在一旁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蘅笠冷笑一声,把信折了起来,收入怀中。 “我们可是拉出了一条大鱼啊。” 峦枫仍是没懂,但看蘅笠没有讲下去的意思,便不再询问。 随着太阳逐渐落入西山,一行人又要进山了。 婉妍也被换进来休息。 “蘅大人,是不是京中来新消息了?”婉妍一进马车就开口问道。 方才骑马时,婉妍就看见一只鹰向马车方向飞来。 那鹰声音嘹亮、身姿矫健,目标性极强,绝非寻常野鹰。 一看就是锦衣卫豢养的信宠。 “嗯。”蘅笠微微颔首,丝毫不避讳地共享情报。 “京中的锦衣卫查出王成是谁的麾下了。” 王成就是那日婉妍从死仕口中审问出来的,指使杀手灭了何渊亲友全门,拿走了何渊手中证据之人。 也是在何渊通敌卖国一案中,蘅笠和婉妍手里掌握的唯一线索。 如今能知道其幕后主使,对已经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二人来说,无疑是一片柳暗花明。 “太好了!”婉妍顿时精神大振,忙问道:“那王成背后的指使是?” 蘅笠轻叹一声,右手扶了扶额头,没有立刻说出来。 看蘅笠这副样子,婉妍便知他要说出的人,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奎建宁。” 蘅笠似是不经意随口说出一个名字,说完后抬眼看向婉妍,问道:“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举国上下谁人不知这天权第一大商帮宁帮的帮主奎建宁呢。” 婉妍轻笑一声,一点没有吃惊之色。 “就是他吗?” “嗯。”蘅笠点了点头。 “果然……”心中的猜想被坐实,婉妍心中涌上一股喜悦。 在这商人几乎没有地位的国度,这位大名鼎鼎的奎建宁,硬是凭借着自己超凡的头脑和果决的手段,打下了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 他用了不过十余年,便垄断了陵江的漕运、织造业与当铺。 而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天权国第一大布号——蜀陵织造。 近些年,奎建宁还成功成为皇商,为皇室用度提供织造。 其财力之强、势力之大、人脉之广,就连蜀州地方官都不得不让其三分。 此刻婉妍的心中,既满是激动与兴奋,又有一些担忧与紧张。 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猎人本来只是想打一只野鸡,结果打到了一只老虎。 如果猎人的实力可以制伏老虎,那可真是一次大丰收。 若是猎人的实力无法制伏老虎,那猎人会转而变成老虎的晚餐。 在权利的游戏中,巨大的收益,总是伴着巨大的危机。 “你早就想到了?” 蘅笠微微转头,凛冽的眼神凝视着黑暗中婉妍的轮廓。 “大人不也早就猜到了吗?”婉妍笑得狡黠。 蘅笠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发问道:“那你说说,是怎么想到的?” 婉妍一只手摸着下巴,缓缓道来。 “其实这已经很明显了。 首先呢,在天权国里,有能力、有理由操纵朝廷要员的商人,要么是商帮的帮主,要么是皇商。 加之何渊认定背后主使是商帮的帮主,虽然没有依据,但作为一种猜测的佐证,也合乎情理。 其次,死仕交代的是蜀州商人王成。 商人与官员不同,朝廷大员走到哪里都很有威信。 但商人的能力涵盖面就要小很多,一般只在自己常活动的范围内有影响。 所以我大胆猜测,这王成背后之人的活动范围,大概也就在陵江流域。 于是我最近收集了陵江流域内,所有有头有脸商人的大量资料。 看下来,大概有五个人有可能成为王成背后之人。 我再仔细比对一番这五人,发现其中的四人,要么是皇亲贵胄,要么是陛下亲信。 他们分别负责京都粮产、粮运、马匹、金属锻造这些国之命脉的行当。 而唯有那最后一人,他并非皇亲国戚,也非陛下亲信,却还可以平步青云。 这人也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宁帮帮主奎建宁。 这位奎帮主是靠漕运起家,而后才涉足布业,可不出十年,便使得其创建的蜀陵织造,成为南方一家独大的布号。 若说仅仅是看这已经足够传奇的发家史,我倒也觉得有什么意外。 万一这位奎大人,就真的是什么财神转世呢。 真正引起我对他怀疑的,是他去年年初获封皇商。 大人您肯定也很清楚,这皇商历来都是有皇族血脉之人把持的,并不是家底做大了就可以成为皇商的。 虽说这奎建宁素来传闻其心狠手辣,心思敏锐异于常人,是天生的好商人。 可就算他有再大的本领,能够凭一己之力只手通天,顺顺利利地将蜀陵织造做大,但要成为皇商,看的就不只是他的能力了。 一个背后没有巨大推手的商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皇商的。 既然这样,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不过是一颗用以敛财并障眼的棋子,他背后有更大的主家。 这主家才是推动着奎建宁一路顺风顺水的风和水,也是指使何渊等官员通敌卖国的真正受益者。” 蘅笠慵懒地靠在软垫上,神情专注地听着婉妍有条有理的推断。 听完后点了点头,随意地夸奖一句:“嗯,说得还不错。” 表面上云淡风轻的蘅笠,心中可是震荡不小。 宣婉妍一个刚刚上任的京官,居然已经可以把手伸向京外,轻轻松松就探到了五大皇商的底细。 一向自诩料事如神,站在高处俯瞰朝局动向的蘅笠没想到,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手里居然已经有了能够逃过锦衣卫眼睛的线报网。 婉妍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便拿起一个果子吃了起来。 婉妍“啊呜”啃了一口果子,毫不避讳地开口。 “大人您大概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建起的线报网吧。” 蘅笠一点没有被看破内心想法后的窘迫,而是轻笑一声,右手扶住额头,眼神落在婉妍的小脸上,等她的下文。 第四十章 万恶之源 毒尊沙华 蘅笠一点没有被看破内心想法后的窘迫,而是轻笑一声,右手扶住额头,眼神落在婉妍的小脸上,等她的下文。 可婉妍却调皮地眨眨眼睛、耸了耸肩,故意逗蘅笠。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指引着您去端了它吗?” ……? “真无聊。” 已经暗暗准备好洗耳恭听的蘅笠冷哼一声,紧接着六亲不认地转回了头,目光回到空洞的黑暗中。 其实,即使不能完全掌握婉妍的所有动向,蘅笠心中也是一点都不担心。 婉妍是他一手栽培的,是在他的理念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心思是如何琳珑剔透,既细致又正直。 婉妍可以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 但她就算是胡作非为,也一定会在自己心中所秉承的原则内。 这意味着,她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残暴不仁、祸乱朝纲之心。 “不过,你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短暂的寂静后,蘅笠不经意地一问。 婉妍已经啃完了果子,正伸直了腿活动一番。 听蘅笠突然开口,婉妍看似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别的啊。 就只知道这奎建宁,按照资质和家业规模,还不够以非皇族的身份成为皇商。 他之所以能够顺利成为皇商,是户部右侍郎许介一手提拔的。” 这许介,可是被任沅桢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忠心耿耿的任党成员。 都到这地步了,也不难看出奎建宁背后的庞然大物是谁了。 “嗯。”蘅笠神态自若地点点头,显然早就知道了。 婉妍也不拐弯抹角,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蘅大人,皇上传密信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这小狐狸,脑子是真的不错。 蘅笠轻笑一声,也不再隐瞒:“陛下密旨,命我们此次入蜀,除去彻查河堤失溃的真相、清扫贪官污吏外,还要秘密调查有关奎建宁及其背后势力通敌一案。” 虽然这些也在婉妍的意料之中,可是正儿八经真的有了圣旨要他们动手,婉妍还是感到肩头一沉。 在这个事件中,难的不在于找寻真相,而在于如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能让天下相信。 这种明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撼动不得,也撼动不动的感觉,才是最令人糟心窝火的。 如今天权国三相分立,贵为宰相之首中书令的宣郢始终明哲保身,置身于各方势力内斗之外,势力反而大不如热衷于党争的尚书令——任霖阁。 任霖阁在多次朝堂大换水中,找准时机、把握机会,见缝插针地将自己的门客或者亲友安插在各个要员之位。 经过二三十年悬梁刺股的精心运作,终于使得这诺大的朝堂之上,任党密布。 除去任霖阁自身的努力外,真正让任党屹立不倒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皇上后宫中势利最强、最受盛宠的任贵妃,便是这任霖阁的胞妹。 任家的发迹可以说与她有着莫大的关联。 其二便是这任家极其特殊的决赋——曼珠神花。 曼珠神花决赋虽然攻击力趋近于无,但可是天下除七大圣族中的鹓鶵家族外,医术最高明的家族。 曼珠家族的子弟近千年来,从不吝啬自身决赋的能力。 在大陆上四海云游、救死扶伤,治好的人成千上万,成为百姓心中可与皇室,甚至天璇殿媲美的伟大存在。 因此这曼珠家族,是人们心中最圣洁的家族。 随着任霖阁日益年迈,心力气力都不如前,其独子任沅桢逐渐取代父亲,成为任党新的核心人物。 婉妍在未出闺阁时期,就对这位传奇程度仅次于蘅笠的任公子有所耳闻。 他与蘅笠同一年国试,取得了文武皆八段的傲人成绩。 迈入仕途后,凭借出色的头脑和高明的手段,一路平步青云。 而任沅桢最出众的能力,在于他无人不称颂的待人接物之道。 连在官场逛荡了半生的老狐狸,都称赞这任公子真乃七窍明澈、八面玲珑。 从京中一句俗语中,便可略窥一二。 京都公子唯双绝: 蘅身一笠,含霜履雪,如凌然惊鸿; 沅而归桢,冰清玉润,似翩跹长虹。 婉妍不过那日在朝堂上与任沅桢有过一面之缘,除去对他相貌与姐姐酷似的吃惊外,便是对他只言片语间便透出的礼节而记忆犹新。 这爹心思狠辣,老谋深算;儿子心思细腻,善拉拢人心。 这一对配合默契、为官场而生的父子俩,加之几十年的根基,任家在天权国的朝堂之上,早就稳如泰山。 别说任家是陛下表面上最信任的家族,就是陛下对任家起了疑心,一时间要铲除在朝廷上盘根错节的任党,都是一件劳心伤神的事情。 在这任党势力遍布的百官中,不为任党所收拢的官员真是少之又少,也难怪陛下居然会派他们两个少年臣子出来暗查。 宣郢在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婉妍不要出头。 便是因为若得罪了任家,就是宣郢也保不住她了。 “怎么,害怕了?”见婉妍半天不说话,蘅笠开口问道,声线中居然有一丝轻快。 “是有一些害怕。”婉妍思考半刻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但随即又是话锋一转。 “不过,我害怕的不是如今任党的势力,所谓树大招风,合久必分。陛下不可能任由任党发展下去,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真正令我担忧的,是任阁霖这几十年处心积虑谋划背后的目的。” 此话一出,车内方才还轻松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你也想到了?”蘅笠沉声问道,声音中的轻快荡然无存。 黑暗中,婉妍看不到蘅笠的眉头蹙了起来。 “嗯。按理说外戚致力于拢权,多是为了扶持某一皇子夺嫡。 可这任贵妃因为身份特殊,因而并无所出,也不能有所出。 那任霖阁这么大的野心,不会就为了过自己一时的官瘾吧?” 蘅笠接过婉妍的话头,冷静地分析下去。 “那便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想给天权国换个姓。 要么,任贵妃其实膝下有子,只是将其隐匿。 陛下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儿子不一定,但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肯定是在为这位皇子造势。” 听到这里,婉妍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简直不敢想下去。 “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 要知道这任贵妃可是曼珠一族。 曼珠神花乃是并蒂花,所出必是双生子。 可曼珠神花在太阴幽烛衍化之际,曾被阴邪之气侵蚀。 故而曼珠神花的双生子中,极有可能会诞生出极善之物——曼珠神花;也有可能诞生出极恶之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万恶之源——毒尊沙华。” 听到“毒尊沙华”四个字时,一向收心敛绪的蘅笠,瞳孔瞬间缩小,不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片刻后,才恢复了正常。 “你…也知道毒尊沙华?”蘅笠努力平静地问道。 黑暗之中,婉妍没注意到蘅笠情绪剧烈的起伏,诚实地回答道: “当然知道啦!拥有决赋之人谁人不知毒尊沙华,这世间最是危险的极恶存在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蘅笠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那你也认为沙华生来便是极恶的吗?” “这……”婉妍没想到蘅笠会这样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天才重新开口。 “这世间有关于沙华的遗稿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并不了解沙华。 我只知拥有沙华决赋之人掌握并精通这世间所有的毒,且沙华自身之毒便是世间最精妙且毒性最强之毒。 只要接触到,或者闻到其气味,便会立即陷入昏厥。 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化为一滩尸水。” 不喜言谈的蘅笠,今日竟然异常古怪地追问下去。 “仅因它自身带有剧毒,便可以认定它生来必是恶的吗?” “这自然不是。 我们对前朝往事已是了解不清,故沙华为何几千年来都被认作是万恶之源,我们无从得知。 可就在不足十几年前,毒尊沙华暗杀了天璇殿一百零九世圣尊,经七大圣族、八大神族联合讨伐,却可以全身而退,至今不知其所踪。 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当世沙华不仅能力极其恐怖,而且是反抗正义的吗?” 面对婉妍的提问,蘅笠沉默了片刻,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这世间,居然有人可以代表正义,这难道不正是一件不正义的事情吗?” 其实蘅笠心底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天璇殿为何就是正义的化身呢? 反抗天璇殿,为什么就是不正义的呢? 第四十一章 暗藏玄机 月夜暗杀 婉妍没有听懂,也没有细想蘅笠话中之义,而是捏着下巴继续分析下去。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头绪了。 曼珠家族自古便受七大圣族监督,只要诞生的双生子中发现有沙华,便在出生当晚就将其处死,以此来保证毒尊无法存活于世。 可刺杀圣尊之人又确确实实是毒尊,那就说明七大圣族有了疏忽,错漏了一个婴童。 这个婴童就是日后扰乱了所有秩序的毒尊。 不出所料,此刻的穹顶之下,便应该是有一位毒尊在世的” “有可能吧。” 蘅笠轻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回答地模棱两可。 “那独尊他……” 婉妍正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屏声静气,停了话头。 与此同时,二人几乎是同步抓着剑站了起来,绷紧全身侧耳倾听着。 黑夜突然万籁俱寂,车帘被夜风吹拂得飘逸似舞,月光从车帘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婉妍的小耳朵像小狐狸耳朵一样前后动了动,将寂静的夜里所有的小动作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在月光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应证了彼此想法相同。 婉妍轻声笑道:“看来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蘅笠神色中一丝丝紧张都没有,也轻笑一声,将嘲讽都融入了无言中 就在这时,马车戛然而止。 随即,婉妍听到了峦枫和蓝玉下马,并绕到马车两侧的声音。 “大人。”峦枫拿剑柄轻敲马车,小声提示道:“有人。” “蘅大人,这人可是不少啊。” 婉妍嘴角微微勾起,朝车外努了努嘴,侧头征求蘅笠的的意见 “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蘅笠冷声反问道,眼中凌厉的杀气刺破了黑夜。 “当然是先出去,让他们看见目标。” 蘅笠话音一落,就径直走出了马车。 好歹也是被刺杀,这么嚣张很不尊重人家杀手哎…… 婉妍看着蘅笠身形笔挺的背影,忍不住无奈地揉了揉眉头。 不过嚣张嘛,我一向很喜欢。 婉妍活动活动指关节,脚步轻快地跟了出去,纵身一跃跳下马车。 马车外,蓝玉和峦枫一人一侧护住马车,扶着剑蓄势待发。 深夜的树林寂静而寥落,窸窸窣窣的微响似月光透过叶隙的声音,是这夜晚唯一的声响。 可就在这份宁静背后,四个人都真切感到了几百双眼睛落在身上的压抑感。 峦枫暗中环顾四周,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心中大致算出了埋伏的人数。 “这么大阵仗,还真是很瞧得起我们啊。”峦枫不由得感慨道。 婉妍闻言冷笑一声,拿着佩剑双手交叉在胸前,大步往前走了几步。 瘦弱的身影伫立在几百双眼下,立地笔直。 婉妍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对着死寂的树林开口。 “树林里的各位大侠好汉们,在下便是刑部都官侍郎宣婉妍,身边这位大人乃是锦衣卫佥事蘅笠。 如果诸位是冲着我们二人来的话,就请动手吧。 夜深露重,在林子里湿气大,对骨头很不好的。” 婉妍说得一字一顿,明朗的声线里满是阴冷与杀意。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静后,山路两侧的上林中传来一阵脚步移动的轻响。 “来了。”蓝玉简洁而坚定地提醒道。 本来四散站着的四人,脚下同时移动,分别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站成了方形。 这样既可以面对四面的敌人,也可以保护同伴的后方。 “喂,宣婉妍。”站在婉妍背后的蘅笠突然出声唤婉妍,声音是杀戮前的冷静与慵倦。 “嗯?”婉妍微微转头等着蘅笠的下文,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前方。 “你自己注意安全。”蘅笠口气淡然地说道。 婉妍闻言愣了一下,心中不可置信地呼喊一声:蘅大人居然在关心我吗?! 婉妍正要开口道谢,没想到蘅笠再次淡然地开口,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说了出来。 “如果你有什么危险,我是不会腾出手去救你的。” 果然,就不该对冷面落差抱有什么善意期待…… 婉妍无语地暗戳戳翻了个小白眼,心里忍不住嘀咕:您心里这么想就可以了,毕竟我也没指望您救我嘛。干嘛一定要这么残忍地说出真相! “知道啦!大人您也注意安全!”婉妍撇撇小嘴,气鼓鼓地回道。 婉妍话音刚落,身着夜行服的黑衣人就从两侧的山上鱼贯而出,飞跃而下。 呼喝之声瞬间点燃了沉静已久的山林。 四个人冷静地凝视着四面而下的杀手,手缓缓落在了剑柄上,都没有行动。 就在杀手手中的利刃就要劈到四人头顶上时,蘅笠和峦枫几乎是同时释放出决力。 几乎是瞬间,释放决力所产生的巨大压迫力,将距离最近的一圈杀手直接击飞了。 哇……婉妍忍不住惊叹一声。 素来知道蘅笠与峦枫的决力之强不可小觑,却不想已经到了仅开启决赋,就可以直接击飞十几人,这般恐怖的地步。 太逆天了吧! 在蘅笠和峦枫击飞最前排杀手的同时,四人皆飞快地拔出剑来,向各自的前方快步移动几步,立刻与紧随而来的杀手扭打在了一起。 虽然连续几日都在赶路,身体有一些疲惫,但在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那一刻起,婉妍瞬间感到自己体内活力充沛。 婉妍迅捷地跃入杀手中央,脚下灵巧地旋动着。 随着婉妍脚下每一次跃动的,是手中之剑利落地挥动,与电光火石间的手起刀落。 婉妍手中的剑刃在月色下散发着银色的寒光,在飞快的挥动间犹如舞蹈的银色精灵。 即使面数倍的敌人,仍旧是招架自如。 蘅笠和峦枫不出所料地强势,即使以一敌百也无所畏惧,冷静而熟练地应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 婉妍心里担心的唯有蓝玉。 婉妍虽知晓她武功出色,但还从未见过她出手,不由得有些担心面对这么多敌人时,她是否能应付得过来。 于是婉妍一面应付着,一面留心着右侧的蓝玉。 然而完全出乎婉妍的是,面对大量的杀手,蓝玉非但没有招架不住,反而应付自如。 其动作之灵敏迅捷,剑法之娴熟精准,甚至在婉妍与峦枫之上。 就是比起蘅笠也几乎毫不逊色。 只是瞥了一眼,婉妍就能确信,若是蓝玉参加了武考,那起码在武考九段。 若是使出决力,就必然可以达到十段的高度了。 婉妍见状,便也放下心来,专心地应付着敌人。 此时蓝玉在努力杀敌的同时,心中想到:蘅大人的决定果然正确。 若是我们夜晚通过旷野平原的话,那这几百名杀手将我们四人团团围住,一齐攻击,那我们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在人海战术中发力。 可如今我们在山地遇伏,狭窄的山路使得杀手们只能一批一批进攻,人数的优势就难以发挥出来了。 就在这时,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放箭!” 话音才刚落,没等到四人反应,就见几百只利箭密密麻麻,像雨点一般地落下。 拼决力相差甚远,拼武功又毫无招架之力。 这弓箭是杀手们心中稳操胜卷的攻击方式。 在高处用几百只箭对付四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射成马蜂窝。 眼看着箭雨就要落下,蓝玉突然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另外三人的中央。 下一刻,婉妍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从自己身后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几百只速度飞快的箭,就被这股强大的力量轻轻松松击飞出去。 婉妍看着一支一支的箭,下雨一般地落在四人所占的圈外,吃惊地合不拢嘴。 与她一起的,还有同样吃惊的蘅笠和峦枫。 只不过峦枫是瞠目结舌地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而蘅笠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后,便立刻恢复了常色。 唯有微微皱起的眉间证明着蘅笠心中在思考。 蓝玉的决力之强,在各大圣族、神族的年轻一代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远非一个出生在普通人家,哪怕天赋异禀的人,能在这个年纪能达到的。 虽然蘅笠一开始就知道蓝玉所称的身世是假的,但也没往圣族的方向想。 如今心中不由得疑惑,她到底是谁。 婉妍左右看看,三位同伴都释放了决力,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坚固的屏障。 婉妍不由得有些犹豫:大家都放出决力,就我没有,显得我好像弱了他们不少。 不行!我也要来! 婉妍边想着,便准备释放出决力。 就在这时,峦枫感觉到了婉妍的行动,便出口制止。 “你就不用释放了,就你那点决力加进来,影响实在是不大。 还是省省吧,后面可以开启决赋用。” 婉妍听了顿时一蹦三尺高,心里很是不服。 但峦枫的口气是实话实说的真诚,并没有嘲讽之意。 而他说的,又是大实话。 婉妍只得悻悻地收回了决力,气鼓鼓地放狠话。 “你就等着我待会开决赋亮瞎你的眼。” 第四十二章 以风之名 正己之心 前来刺杀的杀手们本来一个个都胸有成竹。 毕竟他们有三百余名训练有素的杀手,而对手只有四个小孩。 何况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重伤四人,都不用将其杀死。 可实际情况却让他们措手不及。 这四人的武功与决力,哪里像四个孩子! 就是放眼全大陆所有人,他们都是最顶尖的武者。 而他们遇刺时表现出的坦然应对,更是连专业杀手都始料未及的。 此时在他们眼中,这四个孩子简直就是四个杀人如麻、心狠血冷的恶魔! 别说伤到他们,就连自己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作为受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此时都因急火攻心而杀红了眼,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只知道无谓的冲上去送死。 而这四个他们完全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孩子,面对着人数多于自身百倍的杀手,却出奇冷静,冷静地令人恐惧。 眼见着近百名杀手倒在了地下,山上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呼喊。 “快开启决赋!” 站在山壁上的杀手头目看着自己的手下像被割草一般击倒,又急又气,想不明白他的手下为什么会蠢到连决力这终极力量都不使用。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很愚蠢。 而是因为跳下去的人,没有一个人再有机会回来向他报告:那四人中的三人决力实在是太恐怖了,他们三人开启决赋所产生的压力,竟逼得他们连决赋都无法开启。 “好啊,就听你的。” 终于有人回应了心急如焚的杀手首领。 不过,回应之人并非他的手下,而是婉妍。 就在这时,婉妍突然收了剑,脚下移动,向后挪动至三个同伴的中间。 还没等他们咀嚼婉妍话中的意思,只见一道光彩夺目的光辉从三人中间冲天而上,瞬间点亮了暮色中的山谷。 下一秒,一只通体雪白、萦绕着天蓝色光芒的神兽,便尽情展开巨大的双翼,迅猛地腾空而起。 心至纯则白,泽民而济世。 杀手们一时间都有些发愣地仰望着空中威风凛凛的神兽,心中无不默契地惊呼出四个大字:白泽神兽! 释放决赋后,婉妍没有立刻行动。 而是抱着双臂,忍不住嘟着小嘴抱怨道:“你们三个真的很过分,明明都有决赋,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开决赋!” “因为我们相信有你一人开就足够了。” 背对着婉妍的蘅笠,轻快而略带挪揄地开口。 婉妍撇撇嘴,小声“嘁”了一声,嘀咕道:“这可真是一点也不走心的恭维啊……没学到我的一点精髓。明明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决赋嘛,还说那么好听。” 在看到白泽神兽的那一刻,杀手们心里已经很清楚,今天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了。 如果还执着于刺杀,则必会落得个血本无归。 在山林中作壁上观的杀手首领,在内心一阵挣扎后,还是艰难地做出了撤退的指令。 “撤!” “想走?” 婉妍冷笑一声,轻如羽毛的身体轻而易举腾空而起,顿时将山谷中的全局尽收眼底。 此时,高高在上立在半空中、俯视所有人的婉妍,与一分钟前还因为谁开启决赋,而和同伴们犯嘀咕的十五岁女孩判若两人。 她稚嫩而温婉的面孔,被刺骨的寒气完全侵占,如寒夜一般的黑瞳中全然没有一线生机,只有死一般的杀气。 这样的婉妍,一点不像一位有血有肉的人。 更像一个淡漠地俯视着如蝼蚁一般的人类,无悲亦无欢的救世主。 亦或者是灭世主。 “想来,随便来。想走,不可能!” 婉妍嘴角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沉声说道。 字里行间是少年独有的不可一世的狂傲,与支撑这份狂傲的底气。 婉妍边说着,右手掌心中泛起晶莹的蓝光。 霎时,整个山谷的空气像是被凝固般厚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以风之名,正己之心。济世驱恶,千代风刃。” 婉妍一字一顿地说着,右手中的蓝色光芒越来越耀眼,光球越来越大。 “起风了。”婉妍轻轻说道。 这叹气似的声音既轻如羽毛,又如同傲雪凌霜一般,冷酷得近乎麻木不仁。 就在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婉妍右手中的光球猛地爆炸开来,形成了多得数不清的柳叶形小风刃。 在月色的映衬中,小风刃闪现出锋利的银光。 数百道银光交相辉映,将漆黑的夜装点地光怪陆离。 婉妍本来微微弯曲的手指猛地伸直。 下一秒,数百道风刃便一齐落下,速度之快连蘅笠等人都没有看清。 在几秒恐怖的安静之后,蘅笠三人就看到了令人大吃一惊的场面:包围着他们的杀手,几乎是没有任何征兆地一齐倒地。 没有血光、没有尖叫、没有哀嚎。 只有与夜连成一片的死寂。 而随后从两侧山林中传来的声响,说明着藏匿在山林中,还没有来得及来到战场的杀手们,也都倒地了。 “什么……?”峦枫不可置信地惊叹一声,赶忙走到一个倒地的杀手旁边查看。 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什么明显外伤,但确实是没有了呼吸。 百思不得其解的峦枫掀开杀手的黑面罩,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划痕,正往外溢着黑色的脓血。 这道划痕不深不浅、不长不短,刚刚好足够致命。 杀手们的表情也都较为平静。 大部分人的惊恐神色还没浮上脸庞,就在生命的流逝中,消弭了。 这风刃是婉妍研究了许久的,既能达到一击致命的杀伤效果,又能最低程度降低死者痛苦的大小与形状。 令人血肉横飞、哀嚎遍野的杀戮手段,都是弱者为满足长期被压抑的胜欲与征服欲,才无耻选择的。 真正的强者,因为不得不的理由而杀戮时,仍旧会用对世界最低程度的善意,包裹着自己的真心。 让它不为嗜血与麻木所侵蚀。 几乎只是一瞬间,这本来暗藏着几百人的山谷中,就只剩下四个人,三百余人的尸身,和一个被血色染得通红的夜。 “这风刃……带毒。” 四下看了看横尸遍野的山谷,峦枫心中的震惊溢于言表。 他实在没有想到,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婉妍,杀起人来居然如此利索、如此老练。 熟练得就仿佛是杀人长大的。 一旁的蘅笠则早已收起了在婉妍出手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吃惊之色,恢复了云淡风轻。 毕竟这都是他教的。 而站在众人身后的蓝玉,眼中则是五味杂陈。 既有赞佩,也有一分旁人无法察觉的,隐忍下的痛苦与仇恨。 百感交集下,蓝玉眼中唯独没有吃惊。 仿佛在她的眼中,婉妍从来都是,也该是那样的。 一个麻木不仁的杀人狂魔。 就在这时,婉妍收回了白泽决赋,稳稳落在了地上。 收回了决赋的婉妍,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将脸上的阴霾与杀意完全覆盖了。 婉妍没有先跑去自己的同伴身边,而是背对着同伴们,无言地看着血流满地的山谷。 蓝玉走到婉妍背后,轻声安慰她。 “小宣大人,您不用为他们的死感到愧疚。 今日一战,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你做的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愧疚?”婉妍闻言,转头来看着蓝玉,清澈的眼中带着疑惑。 “我没有愧疚啊,我只是在看风刃割开的伤口是不是最佳的大小与长度,是不是还可以调整地更好一些。” 婉妍说着,小脸上浮现出了一贯的开朗明媚,声音也恢复了温软:“虽然我真的很遗憾,夺走了这么多条人命。 但我又没有主动招惹他们,是他们伏击我在先。 他们要怪就怪派他们来杀我的人,以及有勇气敢来和我动手的自己吧。” 这个回答是蓝玉完全没有想到的,微微愣一了下,才露出一个浅而宽慰的笑容。 “那便好。” 就在这时,一道暗红色的光芒撕破了黑夜的一角,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光芒是纯正的血色,红得恐怖,红得触目惊心。 婉妍疑惑地四下张望一番,才发现这道血色的光芒,居然是从自己的左手掌心发出的。 “哎?”婉妍疑惑极了,抬手想要查看一下。 就在婉妍的手就要摊开到自己面前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左手,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包裹住,红色的光芒瞬间被遮盖住了。 在手被抓住的那一刻,婉妍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那只手的力道握得动弹不得。 婉妍心中惊了一下,向左侧头,看见了蘅笠的侧脸。 “蘅大人……”婉妍开口想要问他这是做什么。 “快走吧。”蘅笠打断了婉妍的话,冷静地开口。 “为防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快点入蜀。” 说完便紧紧抓着婉妍的手,大步走向马车。 第四十三章 八年相赠 羊血玉镯 峦枫根本没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疑惑地抠了抠脑袋,也上马去了。 蓝玉在看到红光的那一刻,双眼迅速睁大,皓齿轻咬,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面色瞬间凝重如深冬寒冰一般。 果然是她。 上了马车,蘅笠立刻松开了婉妍的手,径直坐到了正位上,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手上与剑柄上的血迹。 婉妍被突如其来发生的这一切,彻底搞懵了。 魂不守舍地坐到了座位上,抬起自己还带着蘅笠手中余温的左手,疑惑地看着掌心间微弱却在黑夜中耀眼无比的血色光芒。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莫非是我刚刚杀死的杀手中,有人的决赋是“红光兽”一类的? 可我白泽族知晓世间所有决赋,哪有什么“红光兽”“绿光兽”呢。 莫非我是什么红血天神降世? 这名字好土……还是算了算了。 婉妍心里想了好半天,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绪,只得去求助蘅笠。 “蘅大人,您知道我手心这红光是什么吗?” 婉妍将左手摊开,伸到蘅笠面前,血红色的光芒霎时照亮了彼此的脸庞。 蘅笠的眼神落在婉妍手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婉妍的五指尖部。 “蘅大人……?”婉妍愣愣地开口。 今夜的再一次的接触,让婉妍再次愣住,看着蘅笠的大眼睛中闪出疑惑而惊讶的光芒。 “别动。”蘅笠沉声说道。 同时,蘅笠的另一只伸手进怀中,掏出一只手镯,轻轻套在婉妍的手腕上,之后便松开了婉妍的手。 在戴上镯子那一刻,婉妍手中的血色光芒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哎?没了?” 婉妍见血光隐没了,把手收了回来,借着月光仔细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这是一只极其美丽的血玉镯。 乳白色剔透的玉石中,似墨染一般,晕染开艳丽而凄冷的血色。 玉色清脆纯净,血色刺目惊心,镯子摸起来细腻得如羊脂一般。 虽然婉妍打小不喜欢这些金玉之器,并不懂行。 但这只镯子任谁看都能感知其名贵。 “蘅大人您这是?”婉妍举着胳膊问蘅笠,彻底被搞蒙了。 “送你了。” 蘅笠瞟了一眼婉妍胳膊上绝美的镯子,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怎么行,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况且下官怎么能收大人的东西。” 婉妍一听急了,赶忙拒绝道。 说着便伸手要摘下镯子。 “别摘!” 蘅笠突然冷声开口,向前倾身伸手制止婉妍的动作。 声音中是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很少有的急促。 婉妍一听这个声音,条件反射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蘅笠见婉妍动作停下了,明显松了口气。 他知道如果他不给婉妍讲清楚,她是绝对不会乖乖戴着的,只得耐着性子给她一个解释。 “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惹事的话,就万万不能给外人看见你手上的红光。 这只玉镯可以压制你左手的红光,所以无论何时都不要摘下它。” 一听蘅笠这个口气,婉妍就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便乖乖地应道,心想着日后再给大人回礼,还上这个人情。 “嗯……谢谢蘅大人送我这么好看的手镯。” 婉妍用右手摸了摸左腕的手镯,这冰冷的玉石之器上,还残留着些许蘅笠怀中的温度。 “所以,这红光到底是什么呢?” 婉妍眨巴着小眼睛,看向月光中蘅笠的轮廓问道,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怎么知道?”蘅笠简洁而随意地回答道。 “什么嘛……”婉妍没得到答案,小声地嘀咕道。 明明都知道这只玉镯可以压制红光,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红光是什么。 大人撒谎还真是和夸人一样的潦草和敷衍啊…… 虽然明知蘅笠肯定知晓这其中缘由,但婉妍也知道既然蘅笠不想说,那自己必然是问不出来的,便放弃了接着询问,换了一个问题。 “那大人您为什么随身带着这只玉镯呢?” 这镯子一看就是女子佩戴之物,婉妍问这个问题时,心中有些偷偷八卦的小心思。 “我愿意。” 蘅笠冷冷地回答道,认真践行者“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大业。 “好!您愿意!” 没得到任何答案的婉妍气鼓鼓地说道,抱着胳膊转过身去。 蘅笠将目光从前方微微偏向窗边,落在婉妍的背影上。 一向凛冽自信的眼神中,此刻却满满都是不安与担忧。 因为,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一直等了八年才有机会给你的啊。 妍儿今日杀生太多,它果然,起反应了吗…… 也不知道,还藏不藏得住:她,和它。 婉妍转着胳膊上的镯子,颇有些遗憾地开口。 “按照街上说书人或者画本里写的,在山里遇刺的人,不都会往山林里跑,然后躲到一个破烂不堪的山间小屋中,在里面过几天抓野兔、打山鸡、男耕女织的山野生活嘛。 我临出门前还期待了几日呢。 结果我们遇刺就真的只是遇刺了,一点后续活动都没有,真没劲。” 蘅笠冷哼一声,口气中带着轻蔑:“就这么点人,别说我了,就连你都伤不了。” 黑暗给了婉妍可以肆意翻白眼的权利。 “什么叫‘连我都’!我真的很厉害好吗?” 蘅笠闻言轻笑一声,挪揄而不置可否地回答:“对,厉害,很厉害。” “嘁。”婉妍愤愤不平地抱住胳膊,转身背对着蘅笠,不再说话。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顺利离开了山区。 初升的阳光洒在碧水青山之间,悄悄渗入车内,洒在靠在窗边熟睡的婉妍身上,覆盖住了她身上仍未散去的戾气与鲜血之味。 婉妍坐在白衣白纱的少年旁边,晃着小脚,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从容自如地为自己讲授着经略。 身边人热切的目光如烈火一般灼烧着少年,令他白纱下的面庞染上了绯红的色彩,让少年终于是无法再忽视。 “怎么了?”少年微微转头,对上了少女的双眼,淡淡地开口:“有什么问题吗?” 婉妍忙收敛了目光,连连摆手,小脸上染上几分绯红色。 “没有没有!您讲地很细致,也很清楚,徒儿都听得懂!” “徒儿只是好奇,小师父您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居然能有如此经纬之才、卓绝之能,实乃世间之凤毛麟角。徒儿赞佩不已!” 这如此直白的赞美之词让少年先是一愣,立刻恢复常色后,谦虚地轻声道谢:“多谢你的夸奖,凤毛麟角,我确不敢当。” “您实在是太谦虚了。”婉妍偏着小脑袋,眼睛弯成两道带着点点星光的小月牙。 “不过徒儿真的很奇怪。贪玩偷懒是孩童的本性,您却打小就可以逆天性而苦学。 徒儿不敢妄自揣测小师父之意,但私以为您绝非追名逐利、贪图富贵之人。 那您,到底是为何如此悬梁刺地勤学苦练呢?” 听到这个问题,小师父没有丝毫地犹豫,脱口而出。 “为了苍生。” 说出来的明明是兼济天下的雄图伟志,但少年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意气风发与之相配。 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平和。 仿佛为了苍生而活,而奋斗终生,不是无所谓愿不愿意的梦想,而是必然的、逃不过的责任。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婉妍的意料之外。 “为了苍生……” 婉妍小声呢喃着,眼中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婉妍定睛看着小师父被面纱覆盖住的侧脸,半晌后才轻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少年不知,他这简单而宏大的四个字,惊起了婉妍心中的惊涛骇浪。 从那日起,婉妍心中便有了一个救世主的形象。 他不以救世之任为荣耀,而以救世之任为担当。 这才是救世主该有的样子。 “停下。” 一个凛然而熟悉的声音,把婉妍从睡梦中拉了回来。 婉妍睁开迷茫的双眼,才发现天早已大亮,马车停了下来。 下意识地回想起方才的梦,婉妍眯着眼回忆起,那好像是七年前,自己八岁时的一个夜晚,小师父给自己授课时的情景。 婉妍心中自嘲地笑笑,每每脆弱的时候,就会梦到小师父,这是什么小孩子习气嘛。 虽然昨晚嘴上说着不愧疚不在乎,可亲手将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从人世间送到阴曹地府,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终究是要消化一段时间的。 “要走了。” 蘅笠看婉妍已经差不多醒了,才再次开口。 “嗯?好。”婉妍双目无神地应了一声。 每次醒来后的一段时间内,婉妍的脑子都是断片状态的。 此时她没理解蘅笠的意思,但下意识地选择听话。 婉妍说完便晃晃悠悠准备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蘅笠的披风。 头脑一片空白的婉妍把蘅笠的披风抱起来,站起来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蘅笠怀中。 “谢谢大人。”婉妍轻声道谢一声,说完转身便要下车。 “宣侍郎。” 已经掀开帘子的婉妍听到身后蘅笠的声音,停了脚步,回头看去。 蘅笠站了起来,胳膊上搭着婉妍刚放在他怀里的披风。 蘅笠大步走到婉妍身后,伸手将披风抖开,轻轻披在了婉妍的身上。 隔着自己的单衣,婉妍感觉自己突然被一股温暖包围。 而蘅笠的手却一分一毫都不曾碰到自己。 婉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疑惑地看向蘅笠墨色的眸。 “刚睡醒容易着凉。” 蘅笠沉声说道,说完便径直从婉妍掀开的帘子走下马车。 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也赶忙跟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苍生犹在 我不可灭 马车旁,蘅笠正在给峦枫吩咐着。 “昨夜的杀手选位置很精准,看来已经有人掌握了我们的行踪。 那我们便就此分开,以免暴露我同宣侍郎暗查的行踪。 你们二人继续按照原计划入蜀,我和宣侍郎走乡道,先去蜀州外沿的村镇看看情况。 有任何情况,密书来报。” “峦枫明白!大人您自己多多保重。” 峦枫双手抱拳,语气恭敬。 婉妍一下马车,就见蓝玉等在车边了。 蓝玉的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婉妍左手,紧接着便上前一步,对婉妍仔细嘱咐起来。 “小宣大人,我往您的行囊里装了两身女装和两身男装,您按需要自己替换着穿。 里面还有一件夹毛的披风,清晨和傍晚天气凉,您记得穿上。 衣服若是脏了就先装起来,到蜀州后我再给您洗。 我还在您的行囊里放了一副银筷子,外面不比家中,您吃饭要记着先用它试一下后再吃,免得中了肖小之徒圈套。 还有就是您自己出门一向不拿银子,如今蓝玉不能陪着您了,您得自己拿点银子,以防不时之需。 您在外面,不像在京都人人都认识您、担待您。您万不可一贯地出头惹麻烦,万事多和蘅大人商量。 总之,这段时间蓝玉无法陪在大人身边了,还请大人一路多保重。” 说完,蓝玉便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婉妍手心。 蓝玉心中仍是忧心忡忡,她比谁都清楚,这白泽决赋虽然被誉为拥有天下第一智慧的四神真君,但这智慧貌似只在文韬武略上有用。 不仅如此,在谋略上的智慧好像还可以反噬生活上的智慧、情感上的智慧。 因此,婉妍完全就是一个除了能文能武外,啥也不会的机智低能儿。 下车一吹风,婉妍就彻底清醒了,一脸乖巧地听着蓝玉的叮嘱,蓝玉每说一句,婉妍就重重地点一下头。 蓝玉能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婉妍心里暖得能孵小鸡。 婉妍轻轻一跃揽住了蓝玉的脖子,小脸贴在蓝玉的肩头撒娇。 “谢谢你啦蓝玉姐姐!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 有任何困难要立刻密信告知我,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帮你。” 面对婉妍突如其来的拥抱,蓝玉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温婉地笑了。 婉妍说完后抬起头,从蓝玉的肩头往后瞟了一眼峦枫,眼神中尽是挑衅。 “还有,若是峦枫胆敢欺负你,你不要憋着委屈。你只管狠狠揍他,不用怕他受伤,我给你担着! “知道啦。”蓝玉轻笑一声应道。 手悬在半空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落在婉妍的腰间。 “宣婉妍你又在胡说什么呢!” 一点就暴跳如雷的峦枫,再一次不负众望地被惹火了,气冲冲地冲过来要理论。 “峦枫。”蘅笠沉声说道,用声音直接把峦枫拽了回来。 峦枫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得站在原地,用眼神在婉妍身上模拟凌迟。 蘅笠大步走向婉妍的方向,路过难分难舍告别的二人时,蘅笠脚步不停,冷冷说道:“宣侍郎,该走了。” 婉妍闻言,只得松开了抱着蓝玉的手,又嘱咐了蓝玉几句,赶忙小跑着追上蘅笠。 “爷来啦!” 与峦枫和蓝玉分开后,婉妍和蘅笠走的路都是山高水阔的旷野,很适合赶路。 路一好走,婉妍便不用专注于骑马,思绪飘飘荡荡许久,最终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 最近我梦到小师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唯有心中十分脆弱之时,方会梦到。 老人不是说,梦境是无上圣尊赐给思念许久却不得相见之人,见一面以缓解相思之苦的。 唯有双方都深深思念,方可在梦境中见面。 那如今,是我对小师父的思念越来越淡,还是小师父对我的挂念越来越少呢。 如果……分别之后小师父曾有挂念过我的话…… 他到底是为什么,能走得这么轻易和坚决呢。 轻易坚决地就好像,我只不过是他爱的苍生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吗? 可我,真的很想念小师父啊。 一想到这里,婉妍不由得心中泛出苦涩的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与婉妍骑马并肩而行的蘅笠,很快就察觉到了婉妍情绪的低落。 蘅笠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收回目光后,才开口问道:“宣侍郎,在想什么呢?”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婉妍,闻言侧头看向蘅笠,又听了一遍问题后,才反应过来。 “也没想什么……”婉妍轻笑一声,想把自己的走神掩盖过去。 “嗯。”蘅笠微微颔首,没再追问下去。 “对了,蘅大人。”婉妍侧头看着蘅笠,小脸上装点着疑惑。 “您当初为何要迈入仕途呢?为了淳于家族吗?” 面对婉妍突如其来的提问,蘅笠没有一刻的犹豫,轻轻摇头,仍是目视着前方地脱口而出: “不,我是为了苍生。” 这句话蘅笠从小听到大,被灌输地已经成为了习惯。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解释一下挽回局面时,婉妍已经睁圆了小眼睛,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 蘅笠自知此时多言等于越描越黑,索性不再解释,神态自如地随事态发展。 “啊……没怎么。” 瞪圆了小眼睛的婉妍闻言,赶忙摆了摆小手,迅速整理好吃惊的表情,小声呢喃着说道:“只是,曾经有一人也给过我这个答案呢。” “这样啊。”蘅笠应道,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婉妍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而不忍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苍生而活之人,他们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次绝望、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次背叛之后,才有了这样伟大又苍凉的情感寄托呢。 为一人、一事、一物而活之人,固然不必承受心怀天下之重担,但却极易被背叛、被欺骗、被放逐。 可若为苍生而活,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人、一事、一物没有背叛自己,那便是经历再多次背叛与失去,也可在心中说上一句: “天下苍生,终不负我。” 而不管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只要他自己还站在这世间,哪怕已经千疮百孔,也仍然还有一个不绝望、不放弃的理由。 “苍生犹在,我不可灭。” 为苍生而活之人,必定过着既辉煌又落寞的人生吧。 也难怪小师父和蘅大人最相似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一样少年老成,老成地令人心疼。 想必他们,都有着不得不逼着自己迅速成长起来的理由吧。 “你也不必为我感到惋惜。” 蘅笠的声音将婉妍的思绪拉回。 婉妍没想到自己的心情被看透,心中骤然一惊,抬头看向蘅笠。 只见蘅笠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目视前方。淡然的目光下,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像是对这天地山川说话一般。 “你也知道,每一段历史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生来便是为苍生而生。 终其一生,救赎苍生,是他们最高的荣耀,也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无需自大自负、自怨自艾,坦然接受就好了。” 蘅笠淡漠而凛然的口气中,是长期承担这巨大重担后才有的担当,与挣扎许久后才有的释怀。 “我知道的…?”婉妍满是疑惑地嘟囔一句,皱着眉头将这番话在心中细细咀嚼一番,终究是没能解这话中意。 只可惜蘅笠没有再细讲话中之意。 虽然没懂,但是婉妍能够感觉到,蘅笠这话豪迈地近乎寂寥,壮阔地趋于悲凉。让婉妍忍不住地,想安慰一下他。 “蘅大人,蘅大人。”婉妍朗声唤道,脸上的愁色与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比正午的艳阳更加热烈的笑容。 “我相信,在守护苍生之人的背后,必定会有一人,用自己的全部,甚至生命,来守护着那一人的。 因为这天道啊,虽然时常不尽人意,但好歹它经常是公平的,可不会让心怀天下的人吃亏的。” 婉妍说着扬起小脸,面带笑容地看着面前这山川壮阔,清泉绵长。 这番话是安慰蘅笠,也是安慰自己。 可以稍稍放缓一些,自己对白衣白纱下的人,无尽的担忧与牵挂。 蘅笠一向平静得几乎无情的双眼,此时却不自主地一点点亮了起来,闪烁出热切又明亮的光辉。 这短短一席话,有如在蘅笠平静的心海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本以为在失去与背叛中成长的自己,根本不会再有任何的渴望。 可此刻,在自己心中燃起的,不正是希望的火焰吗? 她就是一把燃烧在他黑暗又寒冷生命中的火焰,照亮他的阴霾,温暖他的冰冷。 “她真的会吗?” 过了良久,蘅笠才轻声开口问道。 像是在问婉妍,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一向凛然而淡漠的声音,此时是与之大相径庭的柔和、盼望与担忧。 蘅笠放慢了马速,跟在婉妍身后。 此刻他望着婉妍的背影,心中只有三个字:你会吗? ------题外话------ 集美们!可爱们!兄弟姐妹们! 如果喜欢弦弦的文,就拜托泥萌加个收藏吧! 弦弦拿自己今生所有桃花运,保证后续一定会无敌有意思,无敌有趣的! 谢谢宝贝们了!! 第四十五章 人间地狱 不过如此 另一边,峦枫和蓝玉重新坐进马车里。 在与蘅笠和婉妍汇合前,单独相处时的两人,氛围是有一些尴尬。 虽然这尴尬仅仅只对峦枫而言。 毕竟和一个才认识不久,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女子,单独相处在如此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着实成了一个难倒峦枫,这个几乎没和女子打过交道的男孩的大难题。 何况这位女孩着实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孩。 若说婉妍之相貌,明媚而艳丽,堪称艳冠京都第一绝。 那这位蓝玉姑娘的相貌,着实要比婉妍之艳丽逊色许多。 可若比较五官之精致,那蓝玉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若再要比较清丽隽秀程度,那蓝玉又要强出婉妍许多。 一双深邃而明澈的眼睛,宛如含盈盈秋水、点点星光于其中。小巧而玲珑的秀鼻挺拔而高耸,一双淡眉如秋水,上下玉肌伴轻风。 蓝玉的面孔本棱角分明、英气十足,却因五官的秀气而掩饰住不少锋芒。 英气与秀气在蓝玉的脸上,达到了极致完美的平衡。 而蓝玉又是峦枫见过的女子中,身高最高、身形最挺拔的一位。 走起路来,优雅似天鹅,挺拔如白鹤。袅袅婷婷,顾盼生辉。 面对一个身高居然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女子,峦枫总能感觉到莫名的威压。 峦枫不止一次在心里暗暗想道:蓝姑娘这身形样貌,实在是奇特而完美。 若是由女子生得,便是风华绝代的倾国佳人。 若是由男子生得,也必会是一位颜如冠玉、惊才风逸的翩翩公子。 两人在车内或者车外同行的几天,一起沉默是二人主要的相处模式。 每每有峦枫必须要和蓝玉说话的情况,峦枫总是用最简洁明了的言语说完。 而蓝玉每次都是认认真真听他说完后,要么用最简洁的词汇礼貌地回应,要么就干脆报以温婉的笑意并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好在峦枫这么多年跟着得了“说话厌恶症”的蘅笠,已经完全适应了沉默的环境,便也无心致力于改善旅途氛围。 蓝玉则是一点也没察觉到气氛尴尬似的,时而神态自若地休息,时而将修长的脖颈儿伸出帘子,看看窗外的风景。 不过今日,两人间有了昨晚并肩生死作战的经历,气氛顿时好了不少。 峦枫忍不住率先开口,问出了想问许久的疑惑,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蓝司书,您的名讳蓝玉,有什么寓意吗?”峦枫礼貌地发问道。 只要不是和婉妍,峦枫对其他女子可是客气地很。 蓝玉闻言,礼貌地转身面对峦枫,淡淡开口:“并无寓意,不过族谱排辈分,父亲无意再多取一字而已。” “这样啊。”峦枫有一些失望,“本来以为蓝司书与凤天殿或许有些关联呢。” “凤天殿?峦大人何以见得?”蓝玉清丽的眼中闪出些许疑惑之色。 “凤天殿以及其所在的从极之渊,是七大圣族中凤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凤一族中,有一代代相传的传世珍宝,名曰蔓渠凤翎蓝玉。 传闻是初代天璇殿尊圣救活初代凤尊时,用来置凤冥丹之器皿,被视为凤族涅槃重生之象征、凤族之至宝。 由每一代的族长,也就是万翎凤尊保管。 我初闻蓝司书之名讳时,便觉姑娘芳名与这件凤族之至宝,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是这样啊。”蓝玉方才听得仔细,此时微微颔首,客气地微笑着。 “不过下官之名讳与凤族至宝之相似,实乃巧合。下官不过出身于普通人家,并不敢与威震四海的凤族胡乱攀扯关系。” 峦枫闻言,忙出言阻止蓝玉谦虚道:“蓝司书过谦了。司书虽年纪不大,却精于文韬武略,品貌气度样样不凡。 即使不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也必是出于书香门第。” 听着峦枫真诚而不带一丝轻浮的夸赞,蓝玉仍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是微微莞尔。 一双芊芊玉手落在身侧,兰花指翘的恰到好处,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又宠辱不惊地道谢道。 “多谢峦大人夸赞,下官愧不敢当。” 峦枫颔首回礼后话锋一转,神情严肃了起来:“不过蓝司书说的不错,这凤族确可称得上一句威震四海。 当今天下,除却天璇殿外,凤族在五洲四海的威慑力,可以说首屈一指,完全不受任何王国的辖治。 其所蓄兵力,恐怕到要远超拥有天权国皇位的青龙家族,更不用说执掌国力微弱的天枢国的应龙家族。 更何况凤族子弟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 “是呢。”蓝玉神色专注地听着,间或礼貌地应和一句。 凤族是蘅笠这许多年,一直存在的心病。只要一说起凤族,峦枫瞬间情绪高昂,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要说凤族这百年来,实在担得起一句人才辈出。 前代凤尊已是一位名垂千古的绝世之才,以温恭直谅、仁义忠正闻名天下。 而其膝下的两位爱女,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小就名冠大陆。 其次女,也就是当代凤女凤凪璃,据说武功之高强、决力之强大,可位极当代少年英才的前五。 而其长女,便是接受父亲所禅凤尊之位的,当代万翎凤尊凤凪扶。 据说这位凤尊大人,集大陆上最出众的才智、武功、品貌、气质、脾性于一身,绝对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奇女子。 要知这凤族的万翎凤尊掌握天空之力,是与掌握陆地之力的天璇殿无上圣尊、掌握河海之力的青龙族三光天尊,以及掌握杀戮之力的毒尊沙华,并称掌握天地的四大神尊。 当代凤尊年纪不过与你我相仿,便位及四尊之一,还被誉为凤族历史上最年少有为的凤尊,实乃人物啊。 不过这位凤尊大人还从未在重大场合露过面,不然我可真想一睹凤尊之风采啊。” 听到这里,蓝玉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温文尔雅地开口道:“那下官便祝愿峦大人能早日如愿以偿,得见凤尊大人。 也希望这位凤尊大人确如传闻所言,能配得上峦大人的期待。” 又经过五天的昼夜赶路,蘅笠和婉妍的两匹轻骑,先于峦枫和蓝玉,顺利进入蜀州承宣布政司地界。 两日后,峦枫和蓝玉到达蜀州布政司衙门所驻的锦官府。 蜀州作为天权国一京十三省中较大的一个行省,下辖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县、一宣抚司、一安抚司、十六长官司。 婉妍和蘅笠一入蜀州,便直奔龙安府下的江泉县。 二人之所以选择这江泉县,是因为江泉县便是当初婉妍和蘅笠共同审问的那名死仕的故乡,更是这次洪灾最严重的县之一。 也是韦崇捷当县令的地方。 这韦崇捷便是以修建大堤之名搜刮民脂民膏、害得那名死仕家破人亡,临终前仍恨的咬牙切齿的县令。 加之江泉县位于龙安府边缘,距离锦官府相当远。 无论是龙安府布政司,还是锦官府布政司,亦或是蜀州布政司,都很难察觉到蘅笠和婉妍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因此在这里,蘅笠和婉妍可以放下心来认真调查,从最低的地方开始,不断抽丝剥茧,向高处找线索。 蜀州境内多崇山峻岭,蘅笠和婉妍又翻过了不知几个山头,才终于进入了龙安府地界。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进入龙安府时,周围的景象令婉妍霎时愣在了马背上,瞳孔放大无数倍,不自主地用袖子捂住了张得溜圆的小嘴。 这,真的是人间吗? 明明是夏末时分,山那边还是一片苍翠生机,而山这边则是被洪水洗刷后的,一片触目惊心的苍凉。 从高处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处,竟无一丝绿意与生机。 曾经星罗棋布分布在山野田间的红砖瓦房,如今只剩下黄褐色的断壁残垣苟延残喘着。 婉妍知道,这每一处砖瓦废墟下,都埋葬了一个家庭曾经平淡的幸福与团圆。 二人顺着山路往下走去,道路两旁每几里,就会出现一具病死或饿死的尸首。 有些才刚刚咽气,而更多的,尸骨已寒透。 道路上还有很多因为洪水而流离失所,此刻携家带口迁徙的灾民。 他们衣衫褴褛的几乎不蔽体,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病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洁净的皮肤。 而最让人揪心的,并不是他们肉体的残破,而是灵魂的死亡。 在与蘅笠和婉妍这两位鲜衣怒马的少年擦肩而过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人群中格格不入的他们。 因为生活的绝望,使得他们对除生存下去以外的任何人或事物,没了一丁点兴趣。 他们死寂的眼神,根本没了生而为人,由天所赐的光芒,也没了生的希望。 而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奔走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奔徙,从一个地狱,赶向另一个地狱。努力在地狱间的路上,苟住已然奄奄一息的生命。 最终,和路边的尸骨一起,长眠于这噩梦之地。 诺大的世界,安静地只有两匹马的蹄声,空荡地没有一丝生命之力。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第四十六章 天地何其广 我身何其渺 看着这画面,婉妍抓着缰绳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眼眶“腾”地红了一圈。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见到他人的苦难不会悲伤流泪,并非人不具有共感能力,而是所见的苦难还不够巨大。 若是见到这番场景,整个人被浸入凄凉的氛围中,人最原始的感同身受能力,会被无限放大,让局外人也被这无尽的绝望所淹没。 终于,婉妍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悲痛的重量。一滴映射着人间修罗场的泪珠,沿着年少不知世态凉的少女的脸庞悄然滚落,心中思绪万千。 在今天以前,我是多么害怕小师父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那我们便永无重逢之日。 可此时,我真的好怕小师父他,就在这个世界上,眼睁睁看着他为之而活的苍生,过着地狱般的日子。 他该会多么愧疚,多么痛苦。 若君永不知苍生疾苦,我愿终生再不见君。 想到这里,婉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蘅大人不也是为苍生立命之人。 婉妍赶忙转头看向蘅笠,只看到了一个,比身后的黄昏还凄凉的身影。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挺拔、一样的俊朗,婉妍却觉得此时的蘅笠,如此的陌生。 这也是婉妍第一次觉得,蘅大人好像比自己印象中的形象,瘦了不少。 此时的蘅笠,心在被无数把锥子一下下地狠狠戳到底,痛得他眼中恍惚,几近窒息。 滚烫的血,就顺着冰凉的躯干,霎时全部涌入脑中。 除去巨大的悲伤外,更让蘅笠痛苦的,是如血虫蚕食着心房般嗜骨的愧疚,与猛烈冲击着少年自信无畏的心灵的无能为力之感。 天地何其广,我身何其渺的痛苦,一点点淹没了这位年少的救世主。 随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蘅笠和婉妍停在一个村子的村口。 一旁的石碑上,有三个已经被侵蚀得看不太清的字:西辕村。 蘅笠左右查看一番后对婉妍说:“我们今日就在这个村子找户人家住下吧,稍微休息一下,也可以先大概了解一下江泉县的情况。” “嗯。”婉妍允道。 蘅笠也翻身而下,牵着马往村里走。 婉妍一面下马,一面转头看了看蘅笠的背影。 虽然平时的蘅笠也是少言寡语,但婉妍能明显地感觉到,蘅大人今日的情绪十分低落,眉眼中也露出几分很少显现的疲色。 到底,今天所见,对他的打击还是太大了。 婉妍心里暗暗想。 就在蘅笠沿着村路大步而行时,一块泥巴“啪”地一声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这泥巴虽然力道不重,但将蘅笠整洁的衣服瞬间变得脏兮兮。 惊异之下,蘅笠回头看去,就看见正蹲在地上,拿两只小手认认真真包着泥土球,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的婉妍。 “宣侍郎,你这是作甚?!”蘅笠沉声问道。 一向极好洁净的蘅笠,此时眉头皱成一个死结,一脸的嫌弃之色,恨不得立刻将脏衣服脱下来。 这时,婉妍已经又团好了一个泥土球,单手捧着它站了起来。 眼见着婉妍又将泥土球抬起,蘅笠下意识地往一旁闪去。 “你别胡来!”蘅笠刻意想要严肃的口气中,却有一分紧张。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蘅笠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婉妍不由得大笑出声,刻意使自己的声音更加明朗。 蘅笠看着面前笑得明媚的女孩,身子定在了原地不再闪躲,等着她再扔自己一次。 可下一刻,婉妍就将泥土球扔在自己身上,还用小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你这是干什么?”蘅笠满眼都是嫌弃地看着婉妍。 婉妍把自己蹭得脏兮兮也满不在乎,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当然是为了掩饰咱们官家人的身份啊。 大人您看看你这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哪里像一个逃难路过此地的人呢?” 蘅笠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像逃难的人,朝廷命官私访查案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婉妍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小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如今这江泉县之所以这般民不聊生,还不是因为狗官作祟。 百姓从心底里抵触官家人,您还在他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鲜衣怒马、大张旗鼓地进去,还说自己是官家人。 你这不是在别人吃都吃不饱的时候,吃得满嘴流油,还吧唧嘴嘛。 别说有人家收留您了,您不被打出来就不错了。” “你!”蘅笠一听,满心都是不服,却也无从反驳,只好气鼓鼓地认同了。 “好吧……你这话糙理不糙。” “我这话也不糙啊……”婉妍小声嘀咕着,心里却忍不住开心起来。 这样服理不服人、自尊自傲的蘅大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这才是蘅笠该有的样子嘛。 从一开始,婉妍确实也是为了掩饰身份才拿土丢蘅笠的,但更多的也是为了能分散下蘅笠的思绪,免得他一直在脑海中回顾着那触目惊心的悲惨景象。 虽然蘅笠平时那副样子着实很欠打,但婉妍更不喜欢他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啧啧啧,以德报怨,爷真乃伟人也。 婉妍心里忍不住感慨道。 “啪。” 就在婉妍感慨时,肩膀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拉回了婉妍得意的小情绪。 婉妍一转头,就看见蘅笠面不改色地用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泥球,认真地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之后蘅笠还在自己的后背,认认真真蹭干净了手上的泥土! 而这位干了坏事的人,居然还是一脸的严肃正经之态! 婉妍实在是没想到蘅笠居然会还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蘅笠发愣了两秒,世界安静地只有远处林中传来的鸟叫。 两秒后,迅速反应过来的婉妍暴跳如雷,一蹦三尺高。 “蘅!!!笠!!!” 婉妍仰天大吼,仰起脑袋使自己的头骨成为了最好的放大声音工具。 “蘅蘅蘅……笠笠笠……” 巨大而尖锐的声音,顿时在两座山之间弹来弹去,漫山遍野都在呼喊着蘅笠,倒为婉妍平添了不少气场。 看着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蹦开,怒气冲冲叉着腰的婉妍,蘅笠忽然感觉到一直沉重在低谷的心情,瞬间缓解了不少。 “我是觉得你身后还是太干净了,所以才帮你的。” 蘅笠摊开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与无奈。 “你胡说!我哪有弄这么大一团!你给我看看你弄了多大的一团!” 婉妍立刻反驳道,支棱着肩膀就往蘅笠面前凑了凑,给他看自己身上的污迹。 蘅笠见婉妍靠过来,立刻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迅速与婉妍拉开距离。 “你别过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 就在蘅笠说话时,婉妍迅捷地弯下腰,快速抓了一把土,就向蘅笠扬去。 蘅笠没来得及躲远,被漫天沙土来了个无死角包裹。在西南境的蜀州,居然真切地感受到了“阴风吼大漠,火号出不得”的塞北之感。 原本仪表堂堂的绝世公子,活脱脱成了一个刚从西域流放回来的囚犯,随身自带浓浓的苍凉之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 婉妍看蘅笠这幅样子,顿时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笑声,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宣!婉!妍!” 蘅笠长长吹了一口气,清掉了嘴唇边的尘土,才朗声喊了出来。 山谷再次营业,识相地为蘅笠助威。 婉妍感觉到全世界都在喊自己的名字一般。 还蹲在地上的婉妍,眼看着蘅笠俯身蹲了下去,便知大事不好。刚要起身躲避时,满满一捧泥土,就直接从她的头顶倾泻而来,把蹲着的婉妍直接砸坐在了地上。 最纯正的泥土清香,瞬间侵入了婉妍的鼻子和嘴巴。 婉妍甚至能感觉到沙土从衣领处漏进了衣服里,浑身都又扎又痒地好不难受。 “呸呸呸呸呸。” 婉妍赶忙呸了几口,也顾不上头上还稀稀拉拉往下流沙,就双手狠狠抓了两把土,猛地起身向蘅笠冲了过去,一面跑还一面高声呐喊着。 “蘅笠你给我过来!今天我不把你弄成泥塑我就不姓宣!” 蘅笠早已快步往远走了几步,此时回头看着真的是“风尘仆仆”向自己跑来的婉妍,浑身上下还倾泻着沙土,狼狈地让人不忍直视,实在是一个没忍住,也大声笑出声来。 只是下一秒,满满两把沙子冲着蘅笠的脸就来了,硬是把他的笑打了回去。 于是一场旷世沙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如果此时有一人从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到两个小点在山谷的旷野间飞快地移动着,时而停下来几秒向对方疯狂刨土,又立刻在漫天的尘沙中继续飞速移动,将人的所有原始本能都用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停下了,都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四十七章 笠婉兄妹 投宿农家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呦……视洁如命的蘅大人……也会坐泥土地啦?”婉妍戏谑地开口,嘲讽之意明显。 哪怕喘得话都说不利索,婉妍还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嘲讽蘅笠的机会。 蘅笠难得没有反驳,拿两只手撑在身后,拍了拍身下的泥土地,说话也断断续续。 “我现在……可比这地脏多了,它不嫌弃我就不错了。” “大人您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婉妍爽朗地说道,说完直接“扑通”一声仰躺在地上,正好将黑夜前的最后一缕黄昏收入眼中。 “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玩的这么尽兴。要是在家,我爹看到我这样,非得打死我不可。” 蘅笠闻言,嘴巴不自觉地咧开,侧脸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婉妍,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不带一丝一毫的阴冷与拒人千里,只有本就属于这个年纪的爽朗。 “是啊,我也是。” 这还是蘅笠第一次直接认同了婉妍的话,婉妍立刻兴奋地直起了身子。 “下官是真的没想到,蘅大人您居然会和我打土仗,原来您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啊。” 婉妍直视着蘅笠的双眼,笑得爽朗,真诚地说道。 这也是婉妍第一次敢主动直视蘅笠的双眼。 蘅笠闻言,不由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却一点没表现在脸上,而是故意嗔怒道:“还不都是你先胡闹,不然我怎么可能会和你一起做这种蠢事呢。” “对对对!大人这么英明神武的人,当然是被我蛊惑了才干这种傻事的。” 婉妍嘴上认得痛快,脸上却是一副“你快算了吧”的表情。 蘅笠看着婉妍灵动而狡黠的小表情,没再说话,而是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 听到这笑声的一刻,婉妍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动一下。 这笑声,明朗又低沉,温润又凛冽。 真好听。 “大人,您心情好一点了吧?” 婉妍向蘅笠靠近一点,偏着小脑袋,期待地看着蘅笠。 “嗯,好一些。” 蘅笠轻笑一声,侧头看着婉妍,在昏暗的暮色中,她明亮的双眼更加光彩夺目。 “您别太忧心了。”婉妍柔声说道:“虽然现在的江泉县确实是乌烟瘴气,但我们这不是来了嘛。 等我们走的时候,一定会还这里的百姓一个山青水明、安泰清廉的江泉县,让他们重新开始安居乐业的小日子。” 婉妍带着少年所独有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信念,朗声鼓励着蘅笠,也鼓励着自己。 虽然此时的婉妍心中,并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指引着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下意识里,婉妍觉得小师父和蘅大人都是很厉害,很让自己尊敬的人。跟着他们一起,总不会有错。 而且和他们一起,就算是为了苍生肝脑涂地,倒也不失一件乐事。 况且今日那副生灵涂炭的景象,给了从小在相府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婉妍巨大触动,让她无法再忘记那份刻骨铭心的绝望。 她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还有这么多人,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绝望着。 婉妍的内心告诉她,如果不将这些人从地狱拉出来,她根本无法安心在她的烟火人间享乐。 也许,我也可以为苍生之福祉,出一份力呢。 婉妍心里有些美滋滋的,自己本就伟大的形象真是又高大了不少。 “好。” 蘅笠回答道,简短而坚定。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玩了大半个傍晚的两人,终于重振旗鼓再次出发了。 下午还光鲜亮丽的两个人,此刻就犹如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俑人,轻轻一动,浑身的泥沙便“唰啦啦”地泻下。一阵微风吹来,就自带神秘的尘土飞杨特效,成功变成了比路边的难民看起来还惨的“惨王”。 为躲避洪水肆虐,这西辕村经几次往高处迁徙后,如今坐落在半山腰上。 两人只得在夜色中,沿着山路摸黑往村里去。 “对了,蘅大人。”婉妍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蘅笠身边凑了凑。 “咱们待会找一户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人家,扮演一对被洪灾害得家破人亡、逃难至此的兄妹,客气地拜托人家收留我们一晚。” 说完,婉妍还不放心地补充道:“大人,客气一点,您明白什么意思吗? 就是不要像您平时和犯人说话的那种凶巴巴,一副‘我强极了,你是蠢货’的口气。您细细体会一下。” 说到这里,属狗腿子的婉妍生怕惹蘅笠生气,又赶忙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 “当然我也不是说您那种口气不好啊,就是不适合用在这种情况下。” “我哪有那样。”蘅笠皱着眉听婉妍生动的描述,忍不住蹙了蹙眉头,随即闷闷地发问道:“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真是一个蘅笠从心底里抵触的词语。 “这样子比较可怜嘛。”婉妍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现在天灾之下,家家日子都不好过,谁愿意再多收留两个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人啊。 所以我们要显得非常惨,惨极了。大概就是惨得让他们觉得,今天若是不收留我们,今夜就会良心不安地睡不着觉的那种惨。” 看着身旁这个竭尽脑汁想着如何卖惨,一说起卖惨就两眼金光、手舞足蹈的小姑娘,蘅笠忍不住轻笑一声嘲讽她。 “宣侍郎,你还真是卖惨行家啊。” “那可不,技多不压身嘛。”婉妍大大方方认了下来,得意地就快鼻孔朝天了。 婉妍一向秉承着,凡是夸奖就照单全收的原则。 何况这卖惨,也是一种十分实用的生存技能。 “哎?等等等等!”正在得意的婉妍,突然恢复了正色。 “大人您不能叫我宣侍郎啊!这不就暴露了嘛。” 说完婉妍小脑瓜一转,迅速给出了解决方案。 “不如大人您就叫我妍儿吧,我姐姐和好友都这么叫我。” “嗯,知道了。” 蘅笠面不改色地应道,心里却是一阵甜意涌上心间。 四个多月了,终于又可以唤你妍儿了。 “不过我叫大人什么呢……” 婉妍一点没注意到蘅笠的情感波动,捏着下巴想了半天。 蘅笠虽然没说话,但耳朵不由自地立了起来,期待着自己的新称呼。 这时,婉妍突然一拍大腿,两眼放光地提出方案来。 “您觉得小笠怎么样!” “……” 我到底是蠢成什么样,才会期待狗嘴里吐出象牙来…… 蘅笠倒吸一口冷气,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看着就让人浑身发麻的假笑。 “你觉得呢?” 婉妍最怕蘅笠露出这个表情,顿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气势被压了下去。 “我觉得……也还不错啊。”婉妍低着头眼睛瞟着地,小声嘀咕着。 “叫我北泽吧。” 蘅笠没再追究,似是随口一说。 “北泽?”婉妍一听立刻抬起头,重复一遍不解其中意,兴冲冲地问。 “这是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随便取的。” 蘅笠简短而生硬地切断了对话。 “哦……”婉妍撇了撇小嘴,没再问下去。 心里却嘀咕道:嘁,大人真好笑。 我们明明在南方的山里,却偏偏取了个“北泽”,怎么不叫“南蛋”或者“山猪”呢。 这怎么可能没有寓意嘛…… 天全黑下来之前,二人终于来到村子里。 这村子并不小,大约有五十来户人家。 此时村落里已经看不到人,只有个别房中亮起的烛火,无言地传达着有人存在的证明。 婉妍带着蘅笠前前后后把村子转了个遍,扒着每户人家的院栅栏,往屋内努力地张望着。 “我们随便找一家不行吗?” 看着扒着栅栏拼命往进探头,像个鹌鹑一样的婉妍,蘅笠忍不住发问道。 “那当然不行了……”正在认真观察的婉妍,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蘅笠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抬起头看看漫天的星辰。 “大人大人!”婉妍突然小声地呼喊道,叫完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 “那个……北哥哥,这户人家不错,主人是一位老妇人。” 突然要叫蘅笠一声哥,让一向大大咧咧的婉妍有些不好意思,小脸霎时染上一层红晕。 “哎!”谁知蘅笠轻笑一声后朗声应了下来,不仅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很受用的样子。 说完便负手而行,向院里走去。 婉妍看着蘅笠那全身上下写满了得意与受用的背影,忍不住后悔地砸脑壳。 “笨死了宣婉妍,我干嘛不设定一个姐弟的角色呢!白白让他占了便宜。不对,应该是母子!” 婉妍正懊恼呢,抬头才发现蘅笠已经走到院中两间房中亮着灯的那间屋门边,对着婉妍勾了勾手。 婉妍见状,立刻小跑着跟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卖惨绝活谁最行 宣家次女第一名 婉妍轻轻叩响了本就吱吱作响的破木门,声音温柔可亲地向屋内问道:“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过了半晌后,屋内才传来一个略显年迈的声音。 “是谁啊?” 婉妍赶忙回答道:“大娘您好,我们是路过此地的灾民,想在您家借宿一晚,烦请大娘您开个门。” 一听是个小姑娘的声音,里面的大娘才放松了警惕。 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两人面前的屋门打开了。 站在门后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眉慈善目的老妇人。 一见这位老妇人,婉妍立刻恭敬地问好,还不忘扯扯蘅笠的衣袖让他一起问好。 “大娘您好!大晚上打搅您真不好意思!” “大娘好。” 蘅笠乖乖地跟着问好,口气礼貌而平淡,没有一丝一毫平时的凛冽与冷漠。 婉妍一听差点热泪盈眶,大人终于领悟到“客客气气”说话的要点了! “你们先进来说吧。” 大娘看了一眼又瘦又小,满脸都写着可怜的婉妍,再看看已经被沙土完全覆盖,都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的二人,忍不住心中怜惜,侧身把二人让进屋内。 “太好了!谢谢大娘!” 第一次求收留,就大有成功之相,婉妍不由得有些开心,连忙应道。 一进屋子,婉妍才发现其实住在这间屋子里,实则和野外露宿的差别不大。 唯一可能比露宿野外好的一点,就是它有个茅草屋顶。其余就只有一张铺着草席的石床、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一架灶台背着冷锅冷灶、一架空空如也的架子罢了。 看到这间屋子时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典籍所言,家徒四壁,诚不欺我啊…… 而屋内的人,除大娘之外,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躲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生人进屋。 婉妍最最最喜欢小孩子,立刻乐颠颠地走到小男孩旁边,蹲下来热情洋溢地和他打招呼。 “你好啊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呀。” 瘦骨嶙峋,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穿着一件又肥又大、打满补丁的罩衫,一看就让婉妍有些心疼。 小男孩虽然有些紧张,但仍旧眨巴着大眼睛,礼貌地向婉妍问好。 “姐姐好,我叫涵儿!” 这奶奶的声音,瞬间融化了婉妍。 “真乖。”婉妍揉了揉男孩的小脑袋,笑得温和。 涵儿觉得看着面前眉目可亲的美丽姐姐,咧开了缺牙的小嘴笑地淳朴。但在看到在婉妍身后站得笔直,凛然之气十足的蘅笠时,小男孩还是忍不住害怕地往角落缩了缩。 “涵儿不怕,这位大哥哥只是看起来凶,但他不是坏人。”婉妍见状,柔声安慰道。 就在这时,大娘已经端来两碗水放在桌上,对二人说道:“你们先过来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好嘞!” 婉妍闻言,起身与蘅笠坐到了桌边。 赶了一下午路,又走了许久的山路,婉妍早渴地嗓子冒烟了。此刻端起面前脏兮兮的碗就咕嘟咕嘟喝起来。 喝完对着大娘甜甜地笑道:“我真是渴坏了,谢谢大娘!” “不谢不谢。” 大娘看着眼前长得讨喜、说话也讨喜的小姑娘,笑得慈祥。 一向最看重茶道,最爱洁净的蘅笠,看着面前满是裂痕和污垢的碗,以及其中有些浑浊的水,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但看婉妍毫不在意地喝了起来,加之自己也实在渴极了,也便视死如归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姑娘公子,你们怎么称呼,从哪里来啊?” 大娘先开口问道。 说起这个话题,方才还喝水喝得美滋滋的婉妍打了个机灵,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拿袖子认真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进入状态。 再抬起头时,婉妍的甜瓜脸变成了怨天尤人的苦瓜脸,眉毛和眼皮都耷拉下来,眼中闪烁着期期艾艾的光芒,一副苦大仇深之态。 婉妍变脸之迅速,令蘅笠都是一惊。 这……也太有天赋了。 蘅笠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伸手扶住额头,不忍再看。 婉妍才不管蘅笠的反应,对着大娘就开始诉苦,每说一句,声音都要抖上几抖。 “小女妍儿,这位是我的胞兄北泽。 我们兄妹二人本是锦官府人,家境还算殷实。但亲母早逝,继母歹毒,视我兄妹为眼中钉、肉中刺。素日里缺吃少穿都尚且能忍受,毕竟我二人只要有一片房顶能度日,便也满足。 但她稍有不顺,就对我二人动辄打骂,我哥哥身上全是挨打受的伤! 童年时光成了我二人心头永远过不去的痛苦。” 婉妍边说着,便猛地拉了拉蘅笠,要他亮出自己的伤痕。 蘅笠本是不愿,耐不住婉妍一直递眼色,只得无可奈何地拉开衣领,露出了小麦色的胸膛。 露出的这小小一块皮肤上,竟是布满了伤痕。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还没有痊愈。 婉妍看到也是一惊。 她猜到了蘅笠这种刀口舔血的锦衣卫,身上必然会有伤痕,便想着可以来做做样子,但没有想到蘅笠居然是这般伤痕累累! 更没想到的是……怎么全都是剑伤啊!? 而且这些伤痕个个又深又准又狠,不是些武功高手,都做不成这样。 这得是个多歹毒还神经的继母,才能武功卓绝,还天天拿剑刺继子玩…… 完了……要穿帮了…… 婉妍猛吸一口冷气,差点背过劲去,心里大呼糟糕,小心翼翼回头瞟了一眼大娘。 只见大娘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是满脸心疼之色,拍着桌子愤愤地说道:“好一个歹毒的女人!居然把孩子伤成这样!” 婉妍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紧张出来的汗,赶快说了下去: “更悲剧的是,家父也在不久前不幸去世,继母哪里容得下我兄妹二人,多番恶语相向、棍棒相加后,我兄妹不得不离家自立。 我们本想离开蜀州,去鄂州投奔亲母娘家的亲戚。不想在途径龙安府时突遇洪灾,盘缠又用光了。 于是我们兄妹二人日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熬啊熬,硬是撑过了半个多月的光景。 可今夜我们实在是无法再往前赶路,只得先投宿到大娘这里来。 要不是大娘好心收留,这路边,又要多两具无名骨了。” 婉妍边说着,边一下下拍着桌子,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小脸有些夸张地皱成一团,眼角真的滚落出颗颗晶莹的泪珠,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小可怜样。 蘅笠从指缝中看了一眼婉妍,总觉得她这样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了。街头卖身葬父女子的动作、堂子里求收养孩子的神情、青楼中女子介绍身世的一贯说辞,融合在一起不正是此刻的婉妍。 名师出高徒啊……蘅笠心中感慨道,连他都觉得婉妍此刻看起来是真的惨。 就在蘅笠皱着眉看婉妍表演之时,婉妍突然转过头来,抬起泪眼,暗中给了蘅笠一个极具暗示性的眼神。 “你说是吧,哥哥。” 蘅笠先是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无奈奈何地重重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后背以示安慰。 婉妍皱了皱眉,用眼神对着蘅笠无声地传达着信息:快上!该你了! 蘅笠看着婉妍期许的眼神,决绝地转头过去,理都不理她。 婉妍看他这副誓死不卖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蘅笠一眼。 好在大娘已经被婉妍的“悲惨经历”打动到了,眼眶微微发红,对二人说。 “没想到小小年纪便要颠沛流离,实在是不容易啊。” 婉妍闻言,赶忙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有些夸张地应和道:“不容易啊不容易!” 大娘大手一挥,指了指墙角的小男孩,慷慨地表示:“正好我家里就只有我和涵儿二人。你们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里住个几天,休息一下再出发吧。 我姓顾,你们就称我一句顾大娘吧!” “真的吗!太好了”婉妍一听,激动地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兴奋极了。 “太感谢您了。” 一直没开口,无蘅笠,真诚地看着大娘的眼睛,诚挚地道谢。 “你们这俩孩子,都生得如此俊俏,就像那年画里才有的人儿一样,我一看就喜欢。这小姑娘又这么能说会道,正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说着大娘起了身走到后面灶台边,边说着:“你们肯定都饿了吧。先坐着,大娘给你们拿些饼吃。” 大娘笑得慈祥,打开锅盖,拿出两张饼来给蘅笠和婉妍。 婉妍接过饼,“啊呜”就是一大口,一副和自己的嗓子过不去的架势。 “这饼也太好吃了,我吃出里面有香豆草!”婉妍边大口大口吃着,边不住赞叹道,眼睛里都亮着光。 “你喜欢吃就好。”大娘见婉妍吃得这么开心,心里也美滋滋的。 蘅笠咬下一小口,普普通通的白面饼,唯一的特殊之处是硬得可以硌掉牙。 可看着婉妍那副大嚼大咬地不怕噎死,吃得满足而快乐的史诗级饿死鬼吃相,自己手中的饼,好像是多了些香味。 蘅笠正吃着,一抬眼就看见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手中饼,努力地收着口水。 蘅笠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吃饼的速度更慢了。 第四十九章 苍凉年间 人皆悲剧 “对了大娘,您家怎么就您和涵儿两个人啊,您的儿女都不在吗?” 婉妍吃饱喝足后,开始打听。 听到这个问题,顾大娘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哎……还不都是韦崇捷那个狗官害的!”顾大娘重重叹了口气后,几乎是低吼了出来,慈祥的脸瞬间被愤怒占据。 “两年前就是他说要修什么陵江大堤,每家每户都要抓一个壮丁。我那唯一的儿子,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有见到,就被抓走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我本以为这就可以消停了,虽然儿子走了,但我和怀着孕的儿媳还可相依为命,勉强糊口。 谁知没过多久官府又来征新一年的壮丁。如果家里没有男丁,就要交一大笔徭役税。 我们实在拿不出来,那些畜生……畜生!居然……把我儿媳抓走了,她可是还怀着孩子啊!” 说道这里时,眉慈善目的顾大娘恨地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滴滴泪水划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 大娘每说一句,就为婉妍心中的怒火多添一把柴,怒火直奔着头就上去了。 “什么!?韦崇捷他好大的胆子!这做的是人事吗?” 婉妍气得怒喝一声,拳头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副要立刻冲去江泉县府衙,找韦崇捷拼命的样子。 只是才站到一半,就被蘅笠按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怒气冲天的婉妍向蘅笠看去,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婉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把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重新坐了回去。 大娘回忆起这事来,就哽咽地发抖,说话也断断续续。 “我儿离开家至今两年了,儿媳也走了一年多了,他们从走了就再也没了音讯。 我也去打听过,根本没有打听到一丁点的消息,只听说修大堤那里生活条件十分艰难,吃的是骡马都不吃的东西,觉也不让好好睡,每天还要干很重的活。 而那看守的官兵又如同罗刹一般凶狠残忍,根本不把抓来的劳工当人看。经常有事没事,就殴打他们出气。 听人说,就是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在那里都会熬垮,所以才每年都要抓新壮丁。 可怜我那儿子自小就身体孱弱,媳妇还怀着孕,想必是九死一生了……” 顾大娘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婉妍气得直跳脚,又不能立刻去打他一顿,心里窝火得很。 “大娘您先缓一缓。”蘅笠声音柔缓,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放在顾大娘面前。 顾大娘拿起手帕,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心情却久久无法平复。 “我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婆子,本来一个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地,实在没什么活着的盼头。 好在无上圣尊怜悯,让我捡了个小男孩,好歹让我还有个说话的伴儿。不然,哪天我死在这屋里,都没人知晓。” 说着,顾大娘转头慈祥地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揪着破布玩的涵儿。 涵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闪烁着无邪的光芒。 “他应该是随父母逃难,父母要么就是病死了,要么就是饿死了,就留他一个人在路边。 我看他一个人实在是可怜见的,就把他带回来了,就当是我那苦命的孙子,投胎来的。” 说到这里,本来已经止了泪水的顾大娘,眼泪又止也止不住地流。 婉妍听了大娘的遭遇,心里是又气又恨、又苦又酸,眼眶也红了一圈,伸出自己的小手覆在大娘的手上。 “大娘,您的儿子、媳妇肯定都不会有事的,您的小孙子肯定也会走路了。他们三口人就在这陵江边上,等这次修复完了大堤,肯定就会回来了。” 婉妍柔声安慰道,往大娘身边蹭了蹭。 “乖孩子,听大娘的,你们休息几日后,赶快离开这里,往山林深处先躲一躲。 这大堤如今又坍塌了,那狗官肯定又要强征劳工去修河堤了。北泽正值青壮年,是他们最喜欢抓的,你们可一定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婉妍和蘅笠闻言,同时转头回来,眼神交汇在一起,意识到彼此想法相似后,才重新转了回去。 “知道啦大娘,我们歇个两三日,就要继续赶路了。”婉妍乖巧地靠在大娘身上,声音柔柔软软。 “这几日我们在大娘家打扰,您有什么做不了的农活,就尽管使唤我们。 我们年轻力盛,又是干农活长大的,没什么我们干不了的。能为大娘尽一点绵薄之力,也可稍稍回报大娘收留我们的恩情。” 一听婉妍这话,顾大娘擦干了泪水,情绪终于缓和了下来。 “你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长得又俊俏,小嘴又会说。” 婉妍闻言,把小脸靠在大娘肩膀上,笑得人畜无害。 顾大娘拉过婉妍的手,又拍了拍婉妍的小脑袋,慈祥地开口:“但你们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哪里像做农活长大的呢?” 婉妍闻言,低头看自己被大娘拉住的手,确实又白又嫩,和大娘饱经风吹日晒、做遍农活的手比起来,就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婉妍见自己吹牛被揭穿,不由得撒娇道:“哎呀大娘,我们现在确实……还不太会,但我们都很聪明,会学的很快的嘛,您教教我们好不好。” “好好好!”大娘笑呵呵地说道,亲昵地拍了拍婉妍的小脸。 顾大娘一生就想要一个女儿,却没能如愿。后来儿子和儿媳又下落不明。 看到乖巧活泼的婉妍,大娘心里很是喜欢。 坐在桌子对面的蘅笠,已经彻底被婉妍自来熟的功力折服了。 但看着婉妍和大娘亲昵的样子,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慈祥的顾大娘,或许可以弥补几分婉妍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坑坑巴巴的破木桌,摇曳的昏黄烛光,有人可依偎的少女,目光柔和的少年。 经历时只当是沧海一瞬的平常,却最终成为两人心中,永远回不去,也永远忘不掉的怀念。 温馨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三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涵儿已经困的眼皮打架了。 大娘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一条薄被单,说道:“我去把旁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你们也辛苦一日了,早些休息吧。” “好嘞!”婉妍笑得开心,跟到了大娘身边:“我和您一起。” 大娘和婉妍一出去,蘅笠便起身走到涵儿在的角落,蹲在涵儿身边。 本来困得直打盹的涵儿,见这个冷面哥哥来到自己身边,不由得立刻惊醒了,一连往后蹭了好几下,怯生生地看着蘅笠发颤。 蘅笠一点没有不悦,向涵儿伸出一只手。 涵儿见蘅笠抬手,以为他要伤害自己,赶忙用胳膊护住头。 涵儿瑟瑟发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蘅笠的攻击,这才偷偷从胳膊缝中看出去,看见蘅笠仍然伸着胳膊,手上拿着大半张饼。 涵儿放下了胳膊,怯生生的眼神中带着疑惑,没有立刻接过饼。 “我吃不下了,你可以帮我吃完吗?” 蘅笠面无表情,把饼又往涵儿面前伸了伸。 “真的吗?” 涵儿直勾勾看着眼前几乎没吃几口的饼,有些不敢相信,面前高大的大哥哥,居然只吃这么一点就吃不下了? “真的。”蘅笠认真点了点头。 “太好啦!”涵儿这才开心地从蘅笠手里拿过了饼,一口就咬下去半个。 “我给你说哦,要不是我娘说过两日又要发洪水,这饼要省着吃,我可以一次吃七八张呢。”涵儿边吃边得意地说。 蘅笠看着涵儿吃得香甜,不禁莞尔一笑。 “真厉害,如果涵儿不告诉你娘和妍儿姐姐的话,哥哥改日还偷偷给你好吃的。” 专注吃饼的涵儿闻言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大哥哥。不知为何,感觉这个大哥哥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 “好!” 进了隔壁屋子,婉妍才发现这屋子和方才的屋子一样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桌、一条板凳、一个柜子、一张床。 简陋婉妍倒是不怕简陋,但这只有一张床……就不太方便了。 “大娘,这……只有一张床啊?”婉妍有些纠结地绕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毕竟她和蘅笠可是假装的兄妹,兄妹睡一张床好像也不该有什么不妥。 “是啊。”大娘慈祥地应了一声,忙着铺床。 “这屋子是我儿子和媳妇的屋子,也有一段时间没打扫了。” “这样啊。” 为了不暴露二人身份,婉妍便掩藏起了自己的介意,拿起抹布帮着擦桌上的灰尘。 “妍儿。”大娘铺完床,走到婉妍身边,看着婉妍笑地狡黠。 “你和那位北泽公子,不是兄妹对吗?” 第五十章 是又不是 爱而不知 “你和那位北泽公子,不是兄妹对吗?” 婉妍见自己的谎言被直接拆穿,顿时张圆了小嘴目瞪口呆,内心世界瞬间崩塌成灰烬。 什么!大娘的眼睛是照妖镜吗?怎么这就被识破了!我装得这么差吗? 婉妍心中惊涛骇浪,却故作吃惊地问道:“大娘您怎么会这么想?” 大娘见婉妍还不肯承认,笑出了声:“你这孩子,我活了多少年,难道连你们那点小心思,也看不出来? 虽然我也是才刚刚见到你们,但仅仅看北泽公子的神情、语气以及气质,便知他乃是薄凉凌厉之人。 但北泽公子看你的眼神,却是温和又眷恋,这哪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啊。 若非是一生挚爱在眼中,薄凉之人怎会有如此眷恋的神情。 若非是一生挚爱在身旁,凌厉之人怎会有如此平和的气度。 从你们二人进屋那一刻起,我便知你们肯定是一对小夫妻。” “啊?夫妻!?”婉妍惊得目瞪口呆,大失风度地喊了出来,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方才大娘说时,婉妍还以为大娘是从自己卑微的狗腿子姿态,看出来二人是上下级关系,已经做好了坦白从宽的准备。 她是万万万万没想到,大娘居然误会这么大! 这人倒起霉来,还真是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这天大的误会,让一向能言善辩的婉妍都不知从何解释起。 蘅笠凌厉而薄凉,这婉妍承认。 毕竟他无论如何努力掩饰,蘅笠这个从骨头里发冷的人,也根本无法掩盖他因久居要位而形成的强大气场。 但大娘您绝对是眼花了或者灯太暗了,居然能从蘅大人这冷面罗刹的眼中看出眷恋?还平和? 婉妍之前特意观察过蘅笠的眼神,那绝对是恶魔之眼的典范,为此她还偷偷编了个顺口溜: 锦衣蘅笠眼神好,凶险阴冷不能少。双眼微眯速求饶,眼露凶光赶快跑。 一想到那双眼睛里居然会有眷恋与平和,婉妍顿时觉得蘅笠的眼神更恐怖了。 “大娘您真的真的误会了!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 婉妍又不能把真相和盘托出,只能摆着小手苍白无力地解释着。 “哼。”大娘佯装不悦,冷哼出声:“你这丫头,光会说好听的话哄我罢了,连句实话都不肯同我讲。” 婉妍见大娘面色微怒,心里一着急,自作主张就口吐厥词:“大娘,我们真的还不是夫妻!我们还没拜堂成亲呢! 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我我……” 婉妍的嘴不受控制地刚刚说出这句话,就意识到大事不好,忍不住猛拍了几下自己愚蠢的嘴,心里大骂道:你这臭嘴,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还拜堂,我送你去天堂! 看着红着脸承认、又急忙否认,小手摇地像拨浪鼓一样的婉妍,大娘终于是绷不住笑出了声来。 是又不是,爱而不知,这不正是少女心中独有的情愫嘛。 婉妍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发现自己已经解释不清,而大娘今天要是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肯定会不折不挠地不停打听。自己若是再否认,反而显得见外与不真诚。 为今之计,只有将计就计承认了,才能挽回顾大娘的信任。 “好吧……”婉妍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无畏的抵抗。 就在婉妍放弃解释的这一刻,婉妍惊奇地发现,自己虽然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但其实心里居然一点也不抵触,和蘅笠假扮有情人这件事。 一开始,婉妍确实是因为蘅大人的相貌实在太像小师父,所以初次见面就觉得亲切。 可后来,婉妍能感觉到蘅大人和小师父在性格上截然不同,便知道蘅大人不会是自己小师父。 但那份亲切之感,以及忍不住想与之来往的心情,却不少反多。 而这份奇奇怪怪又总在心里作祟的情感,全然不因小师父,而皆因蘅笠而起。 那个在朝堂上默默撑着自己的蘅笠,床边一身玄衣端着药碗的蘅笠,窗台上和木槿花两相衬的蘅笠,打起土仗来幼稚地像个孩童的蘅笠。 记忆中的每一个蘅笠,都不尽相同,倒像是在他的身体里,有许多个性格迥异的人似的。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与世俗共沉沦的清冷。 和这样的人假作情侣,好像倒也是可以忍受的…… 婉妍言不由衷地暗暗想道。 但在短暂的小情愫之后,一股令婉妍牵心挂肚的紧张之感,瞬间涌上了心头。 完了完了完了,蘅大人要是知道他的清誉,就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毛贼给玷污了,肯定会气吐血,然后再把我揍出血…… 哎……我就是想在这里住几日打听打听消息,怎么就这么难! 大娘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由得有些得意。轻拍了婉妍的后背几下,嗔怪道:“坏丫头,还想瞒你大娘我呢。” 婉妍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认了理亏,撒娇地揽住顾大娘的胳膊。 “这不是也没瞒住什么都能看破的大娘您嘛。” 大娘得了好听话,心中更得意了,对着婉妍继续重拳出击道:“那你们可是私奔出来的?” 私?!奔?! “啊?!” 这个从没在婉妍生活中出现的词犹如一记响雷一般劈在了婉妍头上,把婉妍烧的焦黑。 婉妍在心里仰天哀嚎这:大娘!求您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真的接不住您的奇思妙想,我真的编不下去了! “不然你们为什么要假扮成兄妹呢?”一生放荡不羁爱八卦的大娘穷追不舍地问道。 不行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能认,宣爷我的一世英名啊!! 在婉妍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锅甩干净的下一秒,就看到大娘一脸笃信的神情,和刚刚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一模一样!!! 此时婉妍的血量已经不足以再经历任何波澜了,只得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尴尬地苦笑着拍了拍手附和道:“啊啊啊,私奔啊!大娘您实在是太英明了……” 婉妍转念一想,私奔确实很不好听,但居然可以完美地把身世惨和向大娘谎报兄妹身份这两个谎言给圆了起来,还彰显出有情人为爱无所畏惧的伟大情感。 不错不错,私奔太妙了,阅历果然是好东西。 “这都被大娘您看出来了。”婉妍轻叹了口气,被迫踏上了浩浩荡荡地圆谎之路。 “其实呢,我同北哥哥是姨表兄妹,自小便情同手足、青梅竹马。懂事后,我二人便互生情愫,偷偷定了终生。 谁知我父亲去世后,后母一定要我嫁给当地员外的儿子,来维持家里的用度。 我自是不愿,便是以死相逼,歹毒后母都不松口。 眼见婚期将近,北哥哥情急之下便带我逃了出来,想着找一处山林住下来,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 日子清贫一些我不怕,只要能和北哥哥在一起,便是死在路上,我也是愿意的。” 太恶心了!!! 婉妍一面真诚地说着,心里却恶心地快吐了。 这要是让蘅笠那个自大狂魔听见,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 “哦,孩子。”大娘着实是位性情中人,听到婉妍漏洞百出的故事,却仍旧满心都是感动,反倒宽慰起婉妍来。 “若是能与有情人终成眷属,私奔又怎样?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妍儿你大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大娘支持你!” “哈哈哈……多谢大娘理解哈……” 婉妍此刻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尴尬地向大娘道谢。 虽然婉妍今晚快被固执己见的大娘给整死,但欺骗这样善良热心的大娘,让婉妍实在心中愧疚,心里暗暗保证:等一切事情都办完了,归京途中一定要再来此地,把真相告诉大娘。 想到这里,婉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正事,有些突兀地问道:“对了大娘,我方才就好奇呢,咱们县里的徭役税是多少银子啊?” “啊?”大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停下手上的活,立起腰来,眯着眼思考了一下。 “去年时大约是五十两银子” 婉妍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在这颗粒无收的年份里,五十两银子可真是够坑了。 “那咱们村大约有多少户交了这租税啊?” “嗯……”大娘仔细回忆了一番,“咱西辕村原来也算个大村,有五十来户人家,当时为了交徭役税,有不少人家都砸锅卖铁、卖牛卖羊,甚至卖儿卖女就为了交这笔银子。 但这五十两实在不是个小数目,最后交了的大概能有二十来户吧。 不过你问这做甚?” 婉妍见大娘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立刻展开了笑容:“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好奇。” 这时屋子也收拾好了,婉妍便搀着大娘,出了厢房往她的屋子走去。 两人一出屋子,就看见站在院中,拿着斧头和木头斗争的蘅笠。 ------题外话------ 弦弦又卑微出现求收藏和评论了! 弦真的好想知道大家对文文的看法,也好改进自己的不足。 拜托拜托宝贝们留下你们的建议! 如果觉得文还不错的话,就拜托按一个收藏给弦一个巨大无比的鼓励吧! 谢谢谢谢啦!!!(360度鞠躬 第五十一章 山野草屋 三堂会审 不愧是自小习武之人,从小没碰过斧子的蘅笠,劈柴倒也有模有样。 “蘅…北哥哥,你做什么呢?” 婉妍心生好奇,松开了顾大娘,向蘅笠身边走去。 蘅笠看见婉妍便停了手,把斧子倒立在木桩上,手撑在上面休息。 “我看炉子旁边的木柴没多少了,明早烧水做饭可能不够,正好我闲着,便劈些柴来。” 蘅笠努力地调整呼吸,尽量掩饰自己累得断断续续的声音。 就算是昨晚力战杀手几个时辰后,蘅笠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呼吸一点都不变。如果不是手上的血迹,简直就是一副散步时悠闲地欣赏月色的神情。 可此时,蘅笠却被一堆木柴弄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婉妍心里不厚道地快乐起来,毫不留情地嘲讽起他来。 “哈哈哈哈,你这样子哪里像刚刚砍完柴,就是把这些木头生生吃进去,也没这么累吧。” 蘅笠一听,“腾”地就挺直了身体,不服气地反驳道:“谁说我累了?我不过是砍得太快,才有些呼吸不匀。” 婉妍看了看蘅笠头上渗出的一层汗珠,又看了看木桩旁边放着的,仅有的几根宽窄、大小皆不均匀的木条,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你快算了吧,先不说你就劈了两根木头,就只看你劈的这柴,也太不工整了吧! 你看着这根,细得可以剔牙;你再看看这根,粗得能盖房。” 婉妍尽情地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嚣张了,立刻话锋一转,满是求生欲地试图弥补:“但是!砍不好柴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所谓杀鸡焉用宰牛刀,北兄武功盖世、决力滔天,让你砍柴绝对是大材小用!你还是去歇一歇,这种粗活我来干就行!” 说着婉妍就伸出手,想拿过斧头。 “你!!” 一向骄傲的蘅笠顿时恼羞成怒,猛地把斧头夺走,气鼓鼓地弯腰拿起一块木头放在木桩上,再一次抬起了斧头。 “不就是劈个木头,你等着看我劈出怎样工整的木头吧。” “北公子。” 就在这时,一直在二人身后和蔼地看着这一对璧人的顾大娘适时地开口。 “夜也深了,你莫要再如此辛苦了,快早点与你娘子一道去休息吧。” 哈?娘子???!!! 这最后一句话,给了刚把斧头举过头顶的蘅笠狠狠一棒,让蘅笠差点被斧子带着向后仰过去。 “哎,你小心点!” 婉妍见状赶忙上去扶住了蘅笠,才没让他把腰闪断。 “您您说什么?娘子?!您是说她吗?” 蘅笠还没站稳,就立刻问道,声音震惊地发颤。 “北哥哥!” 婉妍生怕再次穿帮,急忙赶在顾大娘之前先大声开口,双手搀住了蘅笠的胳膊,疯狂给他眨眼睛使眼色。 婉妍小声说:“不是我能是谁呢?大娘已经看出来我们是私奔出来的,你就不用再隐藏了。” 婉妍的眼睛:大人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您先帮忙应着,我一会给您解释! “私!!奔!!??”蘅笠这次是惊讶地喊了出来,杀人似的目光落在了婉妍的脸上。 “娘!子!你!怎!么!把!这!都!说!出!来!了!!” 蘅笠把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来,嘴角牵起一丝危险的笑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 一看蘅笠这个样子,婉妍全身上下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立刻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婉妍最清楚不过,这个表情说明一件毁天灭地的大事:蘅笠在生气的边缘! 蘅笠每次审问犯人,就是这个样子。 婉妍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强忍着想跪下认错保命的冲动,努力笑着掩饰,却笑得比哭还苦涩。 蘅笠伸手握住婉妍的胳膊,把背对着大娘的婉妍拉近一点,声音虽小却凌厉地吓人。 “什么情况?!” 婉妍擦了擦自己额头的冷汗,怂成一小团,小声地回答。 “情况有变!” 蘅笠嘴角微微抽动,抬眼看见大娘正一脸欣慰地看着二人,只得努力收起杀人的目光,竭力做出一副柔情的样子。 为了不被大娘发现,蘅笠再次发问时,紧闭着嘴唇只用牙缝说话。 “何不早说?!” 看着“深情”地看着自己的蘅笠,婉妍只觉得头皮都发麻,心中的打鼓都打出了节拍,弱弱地小声回答。 “情况紧急!您先配合我一下,我一会和您解释!” 蘅笠闻言,努力撑着笑容对婉妍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很!好!非常好!” 蘅笠“温柔”的话语,瞬间激得婉妍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婉妍赶快低下头不敢再看蘅笠,一面努力自然地微笑道:“北哥哥客气了客气了。” “好啦你们小两口,一整天都腻歪不够。” 顾大娘看着眼前“浓情蜜意”咬耳朵的小两口,笑成了一朵花。 “还不快收拾着去休息了。” 这句话让尴尬在原地进退维谷的婉妍得了救,立刻喜笑颜开地应了,转身就要逃跑。 “妍儿、北泽。” 婉妍都快进屋时,大娘才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叫住了二人,蘅笠和婉妍闻声都转过身来。 “大娘您说。” “是这样的,你们二人既然是出身于锦官府,又是富裕人家,想必念过不少书吧。” 婉妍一听读书,顿时来了劲,渴望得瑟的心是忍也忍不住,全然忘记自己几秒之前的胆战心惊,拍了拍胸脯就往前跨了一步,潇洒地一撩头发。 “说起这读书,那真不是我和您吹的大娘,在下就是今年国试的文考九……哎呦!” 婉妍还没得瑟完,就被蘅笠眼疾手快地揪了回来,还被在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吃痛地叫出声来,才止了话头。 “你可真够狠的。”婉妍揉着腰,气鼓鼓地小声嘀咕。 “什么国什么九?”大娘听的云里雾里。 婉妍自知失言,正要开口圆谎,就听见身侧传来蘅笠的声音。 “大娘,北泽虽不才,但也读过几本国学经典,给涵儿做个启蒙先生,倒还是不成问题的。” 大娘一听眉开眼笑,乐得直拍巴掌,也不纠结方才没听懂的话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涵儿如今也有八岁了,也到了该学点东西的年纪。但家里实在是没那个条件送他去书塾,给他请先生了。 如今多亏你们来了。这北泽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少年,能有你教他点东西,也不愁他和我一样大字不识了!” “大娘您谬赞了,我一定尽心尽力教导涵儿。”蘅笠微微颔首,真诚而礼貌地回答。 婉妍有些惊异地看向蘅笠:大娘还没说,蘅大人就知道大娘的意思了。莫非蘅大人真的会读懂人心? 想到这里,婉妍心中不由得一惊。 等等!若真是如此,那我每天在心里说他一箩筐一箩筐的坏话,他岂不是都一清二楚! 光是想一下,婉妍就忍不住抖了一抖。 等大娘回了屋,婉妍和蘅笠进了厢房,婉妍这才意识到,如果方才的处境是在老虎嘴边上摇摆,那现在,无疑是她自己扒开了老虎的嘴,并且把头放了进去。 果然,蘅笠一进屋就径直坐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一言不发。方才强行挤出来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只有一脸沉色。 “蘅大人……”婉妍见状不好,又逃无可逃,站在门边不敢往进走,只得小心翼翼试探。 “您要是没什么吩咐,下官就先去给您收拾一下床铺,好让您早点休息。” 说完,婉妍就踮起脚尖,想绕过桌子,往屋内的床边去。 其实婉妍也想不明白,不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假扮了夫妻嘛,不就是为了圆谎而说的私奔嘛。自己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大人又为何如此不悦。 难道说,自己就这么上不了台面,让大人连假扮一下都觉得难受? 想到这里,婉妍忍不住愤愤地吐了吐舌头。 “过来。” 在做贼一般想迅速逃离的婉妍路过桌边时,蘅笠沉声开口。 背对着蘅笠的婉妍冲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然后下一秒就站在了蘅笠的对面。 屋内唯一的一条长板凳被蘅笠坐着,婉妍只得乖乖站在桌边。 此刻,在蜀州山区的一间茅草屋里,婉妍居然有了一种被三堂会审的紧张肃穆之感。 等了半天,蘅笠都不开口,双眼紧紧盯着婉妍,眼中就差喷射出真的火焰来。 这凝重的气氛让婉妍窒息,毕竟这么傻站着和一个眼冒烈火的人大眼瞪小眼,也实在不是件美事,于是就鼓足勇气开口解释。 “大人您听下官解释,今日下官绝非有意攀扯大人,玷污大人清誉。实在是和大娘说话时话赶话,下官不得已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今日让大人的清白无缘无故蒙灰,下官心中愧疚不安,久久不能原谅自己。日后定唯大人马首是瞻,结草衔环以弥补今日之过。 下官可以向大人保证,下官定肝脑涂地守护大人的清誉!这件事下官就咽进肚子里、带进棺材里,绝不把这次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更不会让京中之人知晓。 这样于大人清誉无损,于大人脸面无伤。还请大人海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第五十二章 痛饮陈醋三百坛 才知原是自家醋 婉妍把脑海中能想出的好听话一股脑倒了出来,眼中闪烁着谄媚的光芒,卖力地发挥着一门古老、神秘且深奥的绝世武功——拍马屁。 蘅笠听着着婉妍这犹如马屁之神附体般的说辞,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婉妍立刻警觉地意识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头上了,赶忙紧紧抿住了嘴不再多言。 又死盯着看了婉妍半天,蘅笠才凶神恶煞地吐出一句话来。 “宣婉妍,你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婉妍作为白泽族人,相国之女,既天赋异禀又勤学苦练,加之猎奇之心又让她掌握了不少旁门左道。 是会看天象、会看阴阳、会看风水,就是不会看眼色。 是不缺银子、不缺权位、不缺朋友,就是始终缺心眼。 “知道啊!” 婉妍见蘅笠“真诚”地发问,立刻冲口而出想为他排忧解难。说着就往桌边靠了靠,伸出手指要在桌上为蘅笠展示这两个字的写法。 只是还没写完一个字,就在蘅笠恐怖的眼神下动弹不得了。 “你真是不可救药!” 蘅笠见婉妍真的来教自己怎么写字,顿时又气又无奈,一拍桌子厉声吼道。 婉妍一惊,立刻收回了手指,撇着小嘴老老实实站着不说话了。 蘅笠气地脑袋“嗡嗡”响,火都发不出来,只得耐着性子挑明了问。 “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妍这下明白了,不由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绕着手指,小声嘀咕。 “我……这不是办案需要嘛……” 蘅笠又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她。 “那你也不能和一个才认识了四个多月的男子,随随便便就口头私订了终生吧,而且居然还是私奔!你让你日后的夫君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啊??婉妍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惑。 大人……这是在为我未来的夫君吃自己的醋?这算哪门子醋?大人什么时候这么博爱了? “嗐,这个您不用担心,只要您不说,我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啊?况且他出没出生都是未知……” 婉妍爽朗地笑了两声,豪迈地摆了摆手,想让蘅笠放宽心。 但话一出口,婉妍就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不仅没能让蘅笠宽心,反而适得其反,反得很反,于是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没了声音。 蘅笠今晚第二次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婉妍,就像盯着猎物的毒蛇一般,一侧嘴角危险地翘了起来。 “不错啊宣侍郎,婚都还没订,就有了欺瞒夫君的本事了。” 蘅笠口气中的寒意让婉妍忍不住抖了一抖,乖乖站定,紧紧闭住了今天频繁闯祸的嘴,不再说话。 婉妍嘴上不说,心里可不会消停:明白了,大人今天就是成心要与我为难呗,反正我也打不过你,爷就容你叭叭几句吧。 于是婉妍就认认真真低着头打起盹来。 看着一脸无所事事熬时间的婉妍,蘅笠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为了那纸婚约,为了能看着她安然长大不走偏路,他从八岁起,就在梦里陪着她、亲授她知识与武功。 后来又来到天权国,虽然也是为了锻炼自己,但更多的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她、照顾她。 虽然他为她付出的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她,但他付出的每一滴心血,都是发自内心的。 十一年了,她始终是自己心尖上最柔软的一块,时刻牵动着自己的心跳。 而她!居然!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和一个对她而言还算陌生的男子绑在了一起! 而且居然还是私奔这种恶劣的手段! 万幸的是,这个人恰好就是自己,但如果不是的话,那她岂不是也要和其他男子在这山野间双宿双飞了? 蘅笠现在气得恨不得把桌子举起来一口吞下去,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强忍下了所有的怒火。 此刻蘅笠内心的醋意不亚于痛饮陈醋三百坛,而且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自己吃自己的醋吃到胃里反酸。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蘅笠快被自己的闷气点燃了,但他也明白自己和婉妍计较这些,对她没有任何的影响,只能是自己白白生闷气。 “算了,和你这种人我无话可说!”蘅笠愤愤撂下一句话,冷冷把头转到一边,不再看婉妍。 婉妍站的腿都酸了,终于等到蘅笠松口,顿时喜笑颜开,猛地蹲了下去休息一下站得发酸的双腿。 “对了蘅大人。”婉妍见气氛好了不少,立刻拿正事出来说,“这韦崇捷果然是有问题!” “我知道。” 蘅笠冷冷地回答,看都不看婉妍一眼。 婉妍一心想着分析这其中的问题,才懒得管蘅笠的小脾气。站起了身,掐着下巴,在屋里边来回走动边思考。 “明面上看起来,好似着全部问题都出在韦崇捷这个贪赃枉法的狗官身上。但问题绝不似这般简单。 您说这户部拨给蜀州的修河款有足足五百万两白银,而江泉县又是三大重灾地区之一,起码可以分到八十万两到一百万两。 他韦崇捷作为县令,从里面抽个千百两,还不是随随便便。他一个小县令到底是有多大的胃口,为何又要用徭役名额,逼着百姓交徭役税呢?” 蘅笠闻言,不屑地冷笑一声:“你还指望着狗官有良心,你怎么不指望狗会说人话呢。” 打嘴仗爱好者婉妍听着蘅笠的讽刺,一点没有恼怒,而是继续来回走着专注于分析。 “不不不,他没有良心是铁板钉钉。可他就是再贪心,他一个小小县令的肚量也有限啊。” 蘅笠闻言眉头微蹙,这才转回头来,正色取代了怒色。 “说清楚点。” 见蘅笠转过头有了兴趣,婉妍快步走到桌边,在蘅笠对面蹲了下来,以指代笔,在桌上计算着。 “大人您看啊,我方才向顾大娘打听了,这江泉县的修河徭役税是每人五十两白银。就算是在西辕村这个几乎是最偏僻穷困的村子里,五十户中都有大约二十户交了这银子。 那我们就按这最低标准来计算的话,若大概每两户人家就有一家交了徭役税,那江泉县的小一万百姓,就算二千五百户人家,就有近一千多户人家交了徭役税,那可就是五万多两白银啊。 去年整个天权国的税收一共才四千二百一十七万两白银,蜀州税收三百九十八万两白银。那再到江泉县,根本不足八万两。可这河堤徭役税一项,韦崇捷就揽了起码五万两,至多可能比八万两还多。 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拿这五万两银子交税,起码是没全交。 您说他一个小县令,从修河款里流出来的油水就能把他灌饱,他又何必铤而走险,一定要强征这律法中明文禁止的徭役税呢?这若是被告发,可是要被发配充军的重罪啊。 就算他脸皮厚得可以修城墙,不怕背负着全县百姓的咒骂。那他也不必把贪赃枉法做的如此丧心病狂、路人皆知,一副生怕皇上不知道的架势吧。 既然如此,如果不是韦崇捷觉得这乌纱帽戴起来太热想摘掉,或者觉得脖子顶着个肉头太累了,想被砍个头,那他就是真的有一定要揽这么一大笔银子的理由。 大人您不觉得,他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吗?” 蘅笠一直严肃地听着婉妍分析,此时轻笑一声,顺着往下说。 “按你的意思,他揽这么多钱,除却中饱私囊外,更多的是为了填补修河款的窟窿?” 婉妍重重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么猜测的。若是到他手里的修河款,根本不够做修河之用,他一个小县令也没那个能力和胆量向上头要钱。那他这般无所顾忌地敛财补漏洞,就也说得通了。 蘅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有些道理。那如果江泉县这重灾地区都没如数拿到修河款,那其他各县的情况可想而知。 若真是如此,那任沅桢所言,修河款实在各处地方官手上被贪下的,就不成立了。 最有可能的就是蜀州布政使司和户部勾结,分而食之。” 婉妍腿都蹲麻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错!不过下官这也都是些猜测,要想知道真实的情况,我们还需许多证据。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摸摸这韦崇捷的家底,看看这五万两银子,到底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还是拿去修河了。” “不错嘛宣侍郎,你这脑子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蘅笠边说边拍了两下手,戏谑地夸赞道。 婉妍对蘅笠的夸奖很是受用,忍不住仰起了小脸,得意地溢于言表,嘴上却谦虚了一番:“哎~也就一般般。” 谦虚完,婉妍又立刻回到了正题:“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怎么进入韦崇捷的府邸。” 蘅笠点了点头:“大娘不是说今年又要抓修河劳工了吗?我想这对我们而言是个机会。” 婉妍一听,忍不住跳起来,兴奋地隔着桌子猛地一拍蘅笠的肩膀:“下官和大人想到一起去了!” 婉妍拍完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赶忙又帮蘅笠拍了拍肩膀。 蘅笠翻了婉妍一个白眼,总结似地开口:“那就暂且这般定下了,我们就在这里多留几日吧。” “好嘞!”婉妍开心地应了一声,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山野农家生活对婉妍来说,实在太有趣太有吸引力。 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怎么又是只有一张床!!?? 第五十三章 净释迦阑 敬颂钧安 上次二人遇到这种情况时,婉妍还没开口,蘅笠就主动离开了屋子,最后在窗台上过了一夜,让婉妍心有不忍了好久。 这次婉妍早就想好了理由,找准了时机先开了口:“那既然正事讨论完了,大人您就快去休息吧,下官已经把床给您收拾好了。 下官方才就瞧着外面月色星光甚妙,别有一番京城难得之韵味,想着一定要去房顶上瞧一瞧才行。大人您好生歇着,我这就去了。” 婉妍生怕被打断,一股脑儿倒豆子般说完后,拔腿就要出去。 只可惜婉妍还没走到门边,就听见蘅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回来。” 一听这个凛冽而略有不耐烦的声音,婉妍就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只得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蘅笠拿指节轻轻扣着桌子,无奈之色溢于言表:“宣侍郎你的脑子是一讨论完工作就休眠了吗? 你才和大娘说我们乃是私奔出来的,已结秦晋之好的夫妻,如今又大半夜一个人跑去房顶看月亮。 怎么,你是生怕大娘不知道你在撒谎吗?” !!!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婉妍一听,小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上,低着头小手摆成了拨浪鼓,舌头打了一串的死结:“不不不不不,下官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看方才还滔滔不绝的婉妍,瞬间变成这副话都说不清的窘态,蘅笠心中是又好笑,又自悔失言冒犯,轻咳一声说道:“行了别闹了,你快去睡。” 婉妍一听立刻抬起了头:“那怎么能行!都是累了一天,大人不必次次迁就于我。” 蘅笠闻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不必认为我这是在迁就你。我素日在京都,晚上也有诸多事物要处理,早就习惯了彻夜不眠。 此时若我真去睡了也不过是清醒地挨过一夜,白白浪费了床铺。还不如你去睡,也免得你白日犯困走神,出了差错给我添乱。” 蘅笠毫无感情地说着,抱着双臂的身姿挺拔如松,一副要在桌边坐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这套说辞真是很有道理,婉妍差一点就要相信了。 “我不管。”婉妍大步走到墙边靠着,也学着蘅笠抱起了胳膊,六亲不认地昂起了小脑袋。 “大人要睡便去睡,不去睡便让床铺空着。反正我今晚是一定不睡,您看您是在这和我大眼瞪小眼呢,还是去睡觉。” “既然如此,那就空着。”蘅笠眼睛都没抬,冷冷地撂下一句。 于是,两人便开始了无声地对峙,等待着对方松口。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婉妍仍旧无动于衷。蘅笠见她性子来了坚决的很,便知今晚是拗不过她。 “好。”蘅笠赌气似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几步就走到了床边,坐在床沿上却看着婉妍不动了。 婉妍有些尴尬地眨眨眼,立刻气势汹汹地吼道:“你睡觉啊,看着我干吗?” 蘅笠一听也来气地吼道:“我要脱衣服,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脱?” 婉妍闻言一愣,气势立刻垮地一点不剩,小脸红得头顶直冒烟。 “哦哦哦这样啊,您换您换。”婉妍小声说着,立刻转过身去,把小脸埋进了墙角,边面壁还边叨叨着想找回点脸面。 “我个姑娘家都不介意,大人您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真矫情!” 蘅笠看着明明害羞地缩在墙角,却还一副咄咄逼人之态的婉妍,忍不住心中轻笑,伸手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外衣,只留了一件白色长衫。 一面脱,蘅笠还一面戏谑地回击道:“你不怕那倒是转过来啊!” “我呸!”婉妍对着墙角啐了一口“谁稀罕看您,您动作麻利点。” 蘅笠看着婉妍的背影都能感受到她的窘迫,她却偏偏还要嘴硬。 蘅笠脸上笑意渐浓,三下两下踢掉了鞋,躺进了被单里。 婉妍见蘅笠去睡下了,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到桌边坐下,吹灭了桌上微弱的烛火。 瞬间,草屋被外面的夜色侵染。 婉妍坐在桌边,只觉得这凳子哪哪都不舒服,这桌子也又硬又破。而自己就要坐在这里,无人可排忧,无事可消磨,只能生生挨过这漫漫长夜。 但婉妍宁可如此,也不愿去睡觉。她不喜欢被迁就,不喜欢自己作为总是接受却很少付出的一方。 婉妍一直坚信,不论在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中,付出的对等与平衡,才是维持感情最大的秘方。 这长夜虽然漫长,但为了同伴的好眠而清醒着,总比在同伴困倦时,自己睡的香甜,要踏实许多。 黑夜不知过去了多久,蘅笠倏尔睁开双眼。 这双清醒的眸子证明着,他并没有睡着过。 蘅笠轻轻起身,只见婉妍正伸直了胳膊趴在桌子上,像只小癞皮狗一样睡得香甜。 蘅笠心中轻笑一声: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睡得这么好,也是本事。 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桌边,蘅笠俯下身来,一手揽住她的双腿,一手扶着她的腰,缓缓起身,就将婉妍与桌子剥离开来,桌上留下的口水痕迹清晰可见。 蘅笠把婉妍轻轻放在床上坐着,用手扶着她的后背,正要将她放倒,却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看着婉妍的外衣,一向果决的蘅笠,心中第一次如此犹豫。 一来,婉妍满是泥土的外衣要是把床铺和被单弄脏,那她明日就不好睡了。二来本就睡相差的婉妍若是还穿着外衣,更容易踢被子。夜晚风凉可是会着风的。 尽管知道应该为婉妍解了外衣,尽管知道她里面还穿了单衣,但蘅笠就是下不定决心。 最终,蘅笠还是一咬牙,手轻轻探向婉妍的腰间,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婉妍腰带,又将她的外衣褪了下来。 短短几秒,蘅笠的耳朵便滚烫地发痛,一直烧到了脖子上。 好在婉妍为了出门方便,穿的是轻便简单的小袍,头发也是高高束起,拿一支银簪收拢住,倒省了蘅笠不少的麻烦。 整个过程中,蘅笠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正前方的墙壁,一丝一毫的偏移都没有。而手指则极尽小心,始终抓在婉妍的外衣上,完全没有触碰到婉妍的身体。 之后,蘅笠又拔掉了婉妍发冠上的银簪。婉妍柔顺的黑发,瞬间倾泻而下,包裹住婉妍的身形。 此时的婉妍,对蘅笠而言熟悉地不能更熟悉,让蘅笠的双眼迅速震颤两下,克制不住地想看着这抹身影。 一袭素白单衣,一头乌黑长发,素净而灵动的佳人,与他互相陪伴的十一载年华。 也是悬在他梦里十一年的,一轮太阳。 那无数次从阴谋里死里逃生后的血色夜晚,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熬过来。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最正义的屠杀者吧。 像父尊那般。 看着婉妍安详的睡颜,蘅笠心中暗想道。 这一刻,蘅笠深邃的眼底,就只被她的轮廓占满,满得容不下一份冷漠与淡泊。 所有压制住的爱与冲动被黑夜解了封,一瞬间全部涌入蘅笠的心头。 此时他什么也不想,就只想将她放入自己的怀中,放到离自己的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想,就只是一个拥抱,就可以还清他以前对她的所有好,就可以让他原谅她所有的不知道,就可以让他可以最真切地感受到,他未来的妻,她在。 蘅笠的手像着了魔一样,已经无法克制地伸出,向婉妍一寸寸靠近。 每靠近一寸,都让蘅笠的心跳加快几倍,让他的神经拉紧几分。 在这个黑夜和月色对抗着的夜晚,热切的爱恋与冰凉的克制,在空气中无声地僵持着、博弈着。 无论爱恋和克制哪一个胜出,痛苦于蘅笠而言,都是不可避免。 最终,就在离婉妍腰间不到一拳的位置时,蘅笠强行控制着自己青筋暴起的手停了下来。 蘅笠僵硬地收回了手,放松了紧咬着的牙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紧紧攥着手,将婉妍轻轻放平,盖好了被子。 克制住自己总比伤害你,来得让我好受些。 喜欢,是一个人无法克制地向心爱之人伸出的手。 爱,是他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把婉妍在床上安置好,蘅笠搬着凳子到窗边坐下,就着月光摊开了纸笔,飘逸而潇洒的小楷就一字一字落在了纸上。 “袁老钧鉴,晚辈叩问。今晚辈不知一药之用,其名曰和琼木兰。特此求教先生,望先生赐教。 另有,两月之内,晚辈或往先生处拜会,多有叨扰,望先生海涵。” 写完后,蘅笠又蘸了蘸墨汁,写下了落款。 “净释迦阑敬颂钧安。” 第五十四章 笠婉对骂 谁输谁尬 “嗯……”婉妍吧唧吧唧小嘴,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了茅草屋顶。 “嗯?我怎么在床上了?”婉妍奇怪地左右看看,坐起了身子,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层单衣,而外衣搭在床头上。 这谁给我脱的?难道是我梦游自己脱的? 惊讶把婉妍的起床懵都给吓没了,她努力回忆着,但能想起睡着前最后的画面就是趴着的木桌。 那这么一看,就只能是蘅笠这个无耻狂徒了! 没想到他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居然会趁人睡着,解姑娘的衣服! 婉妍只是想想这画面,脸就红透了,怒火冲着头就上去了。 婉妍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也经常对着美男流口水。但到底也是读过《女诫》、《女论语》一类书籍的大家闺秀,被男子解了衣带这种事情,是断断容不下的。 若是其他大家闺秀遇到这种情况,此时肯定会为了自己的清白去寻死觅活。 但此时的婉妍气得拳头攥得噼里啪啦响,才不想自己去寻死觅活,只想着今日自己也不顾上司下属尊卑有别了,一定要除了这个淫贼不成。 婉妍一侧头就看见了“淫贼”蘅笠。 他正坐在窗台旁边,一只手支在窗台上撑着脸,长长的睫毛乖巧地落在了下眼睑,就算是休息,他的脸仍旧紧紧绷住,恬淡又漠然。 婉妍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就气势汹汹冲到了窗边,叉着腰在蘅笠耳边吼道。 “蘅笠你给我起来!” 突如而来的刺耳噪音,惊得蘅笠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就先皱了起来。 “大半夜的你鬼嚎什么?!”蘅笠倏尔睁眼,厉声问道。 婉妍见蘅笠居然还有理,顿时气更大了,叉着腰咬牙切齿道:“下官本不愿在深夜鬼嚎,打扰大人清修。 只因下官素来佩服蘅大人之人品贵重、坐怀不乱,而今日却有幸得到大人宽衣解带,受宠若惊才鬼嚎出声,还望大人见谅!” 婉妍故意把“人品贵重、坐怀不乱”两次咬地很重,想着要好好羞辱蘅笠一番。 不想蘅笠非但没有羞愧之色,反而坦坦荡荡直视着婉妍的双眼,反而冷声反问:“宣侍郎怕是对我和对自己,都有什么误解吧?” “误解?”婉妍闻言冷笑着说:“行啊,下官倒要看看大人,是如何巧舌如簧把自己的无耻行径解释干净!” 蘅笠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 “第一,宣侍郎从未见过自己的睡态,可能真的以为睡梦中的自己是‘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但实则宣侍郎你宛如甲鱼扑沙滩般的睡姿,诚然可劝退不少,甚至大部分想要趁你熟睡时伺机为非作歹之徒。” 婉妍一听,顿时暴跳如雷,小脸气得通红:“你骂谁是王八呢!” “谁急就是谁。”蘅笠耸了耸肩,一点也不气恼,心平气和地继续讲了下去。 “这第二呢,我可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什么人品贵重、坐怀不乱之人。我也想不明白我素来为人行事,是哪里让宣侍郎有所误解,给我平白加这么多好品质。 虽然我也很感激我在宣侍郎心中的形象是如此高大伟岸,但蘅笠愧不敢当,也请宣侍郎不要拿自己对我的好印象来强加我做人的义务。” 素来难得说话的蘅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明明就是在暗讽婉妍睡醒差又自作多情,居然能把话说得既好听又刺耳。 婉妍听得气得直发抖,想要反驳却被怼得哑口无言。 真是无耻淫贼,行为下流还如此理直气壮!实在可恶! 婉妍这么想着,拳头捏地紧紧的就要冲着蘅笠的脸去了。 蘅笠眼看着婉妍的拳头就到了眼前,却毫不躲避,而是悠然地开口。 “和我动手,先想想你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盛怒下的最后一丝理智狠狠拉住了婉妍的手,她其实清楚得很,自己根本不是蘅笠的对手,起码现在不是。要是自己真的动了手,那不是给了蘅笠一个美其名曰正当防卫的机会。 若蘅笠这狠人真动起手来,绝对够婉妍受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俊杰杰中杰,忍! 婉妍狠狠把拳头甩了下来,转过头去努力咽下这口恶气。 “你大可放心。”蘅笠收起了方才戏谑的口气,正经而严肃地说道:“我不过是怕你的脏衣服把床铺弄脏才脱下你外衣的,绝无他念。 而且我若果真有意轻薄于你,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气势汹汹地站在这里吗?” “你!”婉妍气急了,恨恨地留下一个字后,鞋都没穿就冲出了屋子。 蘅笠看着婉妍摔门而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撑着头,闭上眼养精神。 心里却恨恨地想:这家伙的急脾气到底是谁给惯出来的?反正谁愿意惯就惯去,我才不惯。 出了屋子后,婉妍叉腰站在院子里,仍旧是火冒三丈,心里愤愤地把刚才没说出来的话都骂了出来。 爷真是白吃了这么多年饭,居然还没骂过一个平时一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的蘅笠?! 哼,宣爷我还真是小瞧了这蘅笠哈,嘴真是又刁又毒!嘴这么硬他的决赋肯定是死鸭子一类! 婉妍边心里气哼哼地骂个不停,边紧紧抱着只穿着单衣,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自己。光着的小脚丫来在冰凉的石地上回来回换着站,但还是冻地冰凉。 婉妍冻得直抖擞,但还是对着厢房啐了一口:“爷今儿就是冻死,也不会回去和淫贼待在一个屋子的!” 就在这时,婉妍才发现顾大娘的屋子居然亮着烛火,正走投无路的婉妍赶忙小跑着推门进去。 大娘正坐在织布机旁动作很轻地织布,而涵儿还在床上睡得香甜。 大娘一抬头就看见穿着一身单衣,还光着脚的婉妍进来,略略吃惊后,露出疲倦而慈祥的笑意。 婉妍蹑手蹑脚坐在了大娘旁边,轻声问道:“这天都还全黑着呢,大娘您怎么就醒来织布了?” 大娘拿过一件布褂子给婉妍披上,又拿了双木屐放在婉妍脚边,才小声地说:“这些布明日就要给布庄送去呢,我想着得快点赶完。” “这样啊,大娘您真辛苦。”婉妍裹着衣服站起身走到大娘身后,小手卖力地为大娘捏着肩膀,缓解大娘的劳累。 “和北泽吵嘴啦?”大娘手里没闲着,挪揄着问道。 “大娘您都听见了……”婉妍一听,小脸又红了起来,立刻小孩子告状似得:“全都是他不好,他骂我是王八!他才是王八!” 大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上飞快地运转着机器,嘴上轻快地说道:“你们两个啊,年纪实在太小了。一个看不出对方的爱,是个傻瓜。一个只知道心里惦念,却不知道怎么把爱表达出来,是个闷葫芦。” “啊?”婉妍抠了抠脑袋,一头雾水。 大娘这话好奇怪啊,我这么聪明肯定不是那个傻瓜啊,那我也挺能说,难道还是闷葫芦不成?况且我心里很惦念蘅大人吗? 想到这里婉妍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惦念王八! 大娘没再解释下去,柔声安慰道:“你们小两口过日子,小打小闹最正常不过了,过一会就又好了。” 小两口……这词也太暧昧了…… 婉妍闻言小脸又红了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好嘞,多谢大娘您开导我。”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来的是黑着脸的蘅笠。 “你又来干嘛!”婉妍一看蘅笠,迅速进入戒备状态,指了指睡着的涵儿,小声说道:“涵儿还在睡觉,我不想和你吵架!” 蘅笠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婉妍身边,把婉妍包裹里装着的一件干净衣服和鞋子,狠狠扔到了婉妍身上,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你看我说什么?”大娘有些得意地轻笑道。 婉妍抓着衣服愣了几秒,听到顾大娘的轻笑才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道:“这什么人嘛……” 大娘轻笑两声,心里却暗自感叹:太骄傲的两个人,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啊。 蘅笠回去后又靠在了窗边休息,心里还是气不过,既气婉妍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自己的好心,又气自己真是没出息,被气成这样还担心她是不是冻着了。 热热闹闹生了一场气之后,平时很久才能入睡的蘅笠,居然才闭上眼不一会,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擦亮,而婉妍还是没有回来。 第五十五章 浑身别扭蘅小北 助人为乐宣婉妍 此时蘅笠心中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也暗自懊悔自己确实轻薄了她,想去找婉妍回来,但又拉不下这个脸。 自出生就被定义为正义和高贵的蘅笠,根本就不认识“道歉”这两个字,但会熟练运用“别扭”二字。 蘅笠轻手轻脚走到了顾大娘的窗边,往里面不经意似的一瞟,却只看到了大娘,没看到婉妍的身影。 蘅笠这才进了屋。 “昨晚休息得好吗?”大娘还坐着活计,抬起头来慈祥地问道。 “嗯,很好,多谢大娘收留。”蘅笠点了点头,拿余光四下瞟了几眼。 看着面前明明想知道娘子行踪,却不开口询问的少年,大娘心中好笑,主动说道:“村东头的李家修房子,搬木头路过门口被妍儿看见,说去帮帮忙。这会应该在李家呢。” “哦。”蘅笠得到了答案放了心,却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 蘅笠看见涵儿也起来了,便对涵儿说:“涵儿你先梳洗一下,我一会回来我们就授课了。” 大娘闻言立刻笑逐言开,还不忘叮嘱涵儿:“那可太好了!涵儿,这位北泽哥哥可是很有学问的,你要趁北泽哥哥在的日子,认真多学点知识明白吗?” 涵儿一面穿鞋,一面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了大娘。”蘅笠转头问道“咱们村里的河流在哪个方向啊?” 大娘指了指东边:“就在那边。” 蘅笠顺着大娘手指的方向看去:“行,那大娘您先忙,我一会就回来。” 说着,蘅笠就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蘅笠才回来,只见蘅笠满头都是汗珠,一双手通红到了手腕。衣服的下摆和袖子全都湿透了,还“嘀嘀嗒嗒”滴着水珠。 一进门,涵儿就忍不住好奇地拉拉蘅笠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哥,你是去打水仗了吗?” 蘅笠揉了揉婉妍的小脑袋,温和而严肃地说道:“是的,下次带你一起去。现在涵儿先坐到桌边,我们要读书了。” 说着蘅笠便坐到了桌边,涵儿赶忙跟了过来,乖巧地坐在了蘅笠身边,认认真真听着蘅笠讲课。 大娘在织机前,时而抬头看看认真的二人,笑得欣慰。 一个半时辰后,蘅笠放下了笔,叮嘱道:“那今天先到这里,下午一定要再自己温习一遍。” “知道了!”涵儿这还是第一次拿笔写字,正新奇呢,拿着笔不肯放下。 在灶台边做饭的大娘见他们结束了,便隔着烟雾缭绕对蘅笠说道:“北泽,中午饭就快好了,你去把你娘子叫回来吧。”。 “行,我这就去。”蘅笠应着,便走了出去。 蘅笠走到村东头,老远就听见一个院落中传来婉妍叽叽喳喳的声音。往近走了走,果然看见了站在梯子上往屋顶铺稻草的婉妍。 在大日头底下干活的婉妍,热出了满头大汗,小脸晒的红扑扑的。为了干活方便,还把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了洁白似雪的皓腕。 才不过半日,婉妍已经和李家的大叔大娘很相熟了,一面干着活,还一面和还一旁的大叔大娘聊得火热,嘻嘻哈哈地好不热闹。 李大叔把最后一把茅草递给婉妍后,边擦着汗边对婉妍说道:“行了丫头,我再把那根木头立起来支在这里就行了。这活你可干不了,你快回去吃午饭吧。” 婉妍见房顶上的活都干完了,“噼里啪啦”地小跑着下了梯子,也学着大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大咧咧地说:“这么细一根木头我怎么搬不动,您可是小瞧我了。还是大叔去歇着吧,小心闪着腰。” 说着婉妍就大步走到了木头旁边,弯腰就要把它抱起来。只是还没抱起来,木头就被人从身后抽走了。 婉妍一回头,惊喜地叫出声来:“蘅大……” “让开。”蘅笠眼见着婉妍又要穿帮,赶忙截断了她的话。 婉妍闻言,乖乖侧身让蘅笠过去。 蘅笠抱着木头大步越过了婉妍,轻松地仿佛这木头是空心的。 “哎呦小伙子,身体不错啊。”李大叔看着身姿挺拔的蘅笠,竖起一根大拇指夸道。 “还好。”蘅笠面不改色地颔首致意。 “大人您怎么来啦。”婉妍小跑着跟上蘅笠,小声问道。 “大娘让我喊你回去吃饭。”蘅笠面无表情地冷声说道。 “哦……”婉妍嘟囔着应道。 把木头搬到了指定的位置,大叔和蘅笠一起,轻轻松松就把木头立好了。 这时李大娘围着围裙从屋里走出,给蘅笠和婉妍一人端了一碗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今天可真是多亏了妍儿姑娘,从天不亮一直干到现在,顶着大日头爬上爬下的。要不是有妍儿姑娘,我们两把老骨头,何时才能把这房顶修好呢。今日真是辛苦你了!” 婉妍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大口水,才有功夫回话,一只手叉着腰,豪气冲天地说:“大娘您这就是客气了,我们年轻人有的就是力气,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哎呦这可太好了!”大娘“咯咯”笑了起来,上前两步拍了拍婉妍的小脸,又看了看蘅笠,心里喜欢得很。 “这顾大姐是从哪里找了这么勤快乖巧的女娃和这么俊朗的男娃哦。” 婉妍听得心里美滋滋:“大娘您有事就来顾大娘家找我,我这几日都在的。那我就先回去吃饭啦,顾大娘还等着呢。“ “哎哎哎,你快去吃饭吧。对了对了,别忘了提醒顾大娘一声,这两天又要下暴雨了,一定要加固屋顶啊!” “明白啦!”婉妍应了一声,就乐颠颠往外跑去了。 大娘大叔一直把两人送出了院子方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婉妍晃着小手,哼着小曲,又蹦又跳,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蘅笠负手而行,目不斜视地对着空气问道:“不生气了?” 婉妍闻言转过头来,小脸泛着健康的红色,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打湿了。 “生气?我好端端地生气做什么?”婉妍大大的眼睛里,大大的疑惑。 婉妍窜上窜下忙了一整个早晨,这辈子出的汗都没今天这半天出汗出得多,只觉得身心通畅,加上婉妍的性格最大的优点就是会迅速消化掉不开心,所以早把昨晚的不悦抛之脑后了。 婉妍又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哦哦哦您说昨晚的事啊!我早就不生气啦!我今天冷静下来想了想,其实我也有不对,不分青红皂白就和大人嚷嚷了一顿。” 清晨的时候,婉妍就已经暗悔昨夜太过冲动,明知蘅笠不会是轻薄之徒,却还是没问清是非曲直便大发雷霆,便想着中午回来就和蘅笠道歉。 结果还没到中午,婉妍就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蘅笠心中顿时轻松下来,脸上却仍旧冷冷地板着:“算你还良心未泯。” “嘁。”婉妍撇了撇小嘴,才不愿落了下风。 “我有不对,大人您也有不对。我们都有不对,也都嚷嚷了。虽然大人嚷嚷地更多,但我向来肚量大,就不和您计较了。” 这错又回到了蘅笠头上,蘅笠听了好笑:“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大人大量了?” 婉妍大度地摆了摆手:“那倒是不用,宣爷我从来不生隔夜的气,也不记隔夜的仇。这点小事,大人就不必一直挂怀自责了。” 蘅笠正要答话,婉妍又立刻接过了了话头,伸出两根大拇指,自说自话地吹捧起来:“但是我又转念一想,大人您是谁啊,您可是当今举国有名的严以律己的高尚之士啊。 想必虽然我不计较了,但您嚷嚷我这件事情,肯定会一直在您心里挥之不去,让您始终陷于自责和羞愧的泥淖中。 所以为了减轻大人着痛苦的情绪,我只提一个不过分的请求行吗?” “什么?”婉妍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把蘅笠都给说懵了。 婉妍背手在身后,向蘅笠凑了凑,一脸的狡黠:“以后我就叫您小北吧。不然叫您哥哥我实在是叫不出口,总想着叫您大人,这多容易穿帮啊! 为了我们能更好的隐藏身份,只能委屈下大人了。好了我就当您答应了!” 说完还没等蘅笠回话,婉妍就被村边的一处桃林吸引了目光,拔腿就跑了进去。 “哎你!”蘅笠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婉妍就一溜烟跑走了。 什么乱七八糟扯了一大堆,不就是不想让我白白占了便宜嘛。 还有这家伙风风火火,说走的脾性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啊…… 蘅笠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老成持重的宣郢,和面前这个以疯跑为爱好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但蘅笠又转念一想,婉妍可是她的女儿啊。 那位十几年前,整个大陆最活泼动人的女子。 无奈归无奈,蘅笠还是快步跟了上去。进了桃林,婉妍已经和摘桃子的村民聊起来了。 第五十六章 冷面罗刹甘为洗衣工 白泽神君沦为牛风筝 “小北小北!”婉妍见蘅笠跟了进来,连连招手让他过来。 蘅笠一听这大不敬的称呼,微微皱了皱眉,重重看了婉妍一眼,却也没反驳。 蘅笠走过去,婉妍递给他一颗白里透红,还带着新鲜的叶子的大桃子,而婉妍自己也啃着一颗桃子,吃得香甜。 蘅笠从不吃白食,故没有接过来。 婉妍以为蘅笠嫌桃子没洗,立刻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又递给蘅笠。 一旁的果农看出了蘅笠的犹豫,笑着说:“小伙子你莫要客气,虽然今年收成不行,但我们种了这么些桃子,请你们二位吃上两个还不成个问题。 况且这小姑娘嘴可真甜,刚才还答应我们吃完饭来帮我们一起摘桃子呢!” “是啊是啊!”婉妍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下午一定来帮您们!” 说着婉妍便转向蘅笠,把桃子又往蘅笠眼前伸了伸:“小北你就尝尝嘛,这桃子可太好吃了! 刚刚大叔给我说这桃子叫‘映霞红’,是只有江泉才有的呢,咱们那里是吃不到的。你看这桃子白里透红,这名字是不是很贴切啊。” 蘅笠知道今天不吃是逃不过婉妍的盛情邀约,便接过了桃子,尝了一口果然又脆又甜。 “大叔,那我下午也来帮您。”蘅笠白吃了人家的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好嘞!我正愁马上要下暴雨,这桃子摘不完呢。若是你们真的来帮我,你们想吃多少桃子,叔都给你们吃!” 果农大叔的脸晒得通红,说话很是朴实。 “就冲您这话,我吃完饭马上就来!”婉妍拍了拍胸脯。 等到两人终于回到了顾大娘的小院子,婉妍立刻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小跑着过去。 “咦?我的衣服怎么洗干净了。”婉妍摸了摸挂在竹竿上干干净净还湿漉漉的衣服,疑惑极了,便向屋里大声问道:“顾大娘!是您帮我把衣服洗了吗?” 大娘正在做饭,隔着油烟声大声向外喊道:“我没有啊。” 婉妍更奇怪了,直到看到自己身后负手站着的蘅笠,脸上掩饰不住得意地神情。 “什么?难道是大人您给我洗的衣服!”婉妍的眼睛瞪的像铜铃,震惊地毫无风度地喊了出来。 “嘘!”蘅笠一听,赶忙上前一步反手捂住了婉妍的嘴:“别乱叫!” “哦哦哦哦!”婉妍自知失言,弯下身子从蘅笠身侧探出了小脑袋,鬼鬼祟祟往屋里张望一番,还好大娘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 婉妍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低头看了看蘅笠的手。 因为从来没有做过粗活,婉妍的衣服又全是泥土,蘅笠直搓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加之小溪的水又是冰凉的,蘅笠细嫩又骨节分明的手,此时仍旧是泛着通红。 婉妍实在是没有想到,高傲如斯,冷酷如斯的蘅大人,居然会屈尊为自己洗脏衣服,震惊之余,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一种明明扰地自己心绪不宁,却一点不令人讨厌的感觉。 婉妍犹豫地咬了咬嘴唇,小声道谢道:“多谢大人……” 蘅笠将手又负在了身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不必谢我。我洗你的衣服,不过是补偿我昨夜欠妥的行为罢了。你不是也说了,我可是当今举国有名的严以律己的高尚之士。” 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自己贴金的机会啊。 “嘁。”婉妍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是是!您说的对!” “行了别废话,我饿了。”蘅笠心中喜悦,却一点不显露出来,不耐烦地撂下一句话后,大步向屋里走去,婉妍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人进屋时,饭菜已经上桌子了。 “太香啦!”婉妍真是饿着了,一进屋门就闻到了饭菜的味道,口水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大娘端着最后一盘从灶台边走来,慈祥地说道:“今天多了两个人,我特意多炒了一道菜。你们快尝尝大娘的手艺!” “哎!”婉妍乖乖巧巧应了一声,等着大娘动了筷子,也动了筷子。 虽然这两道菜都是青菜,没有荤腥,没有油水,但正好保留了蔬菜最原始与纯粹的鲜甜与清香,吃起来很是爽口。 “太好吃了!大娘您这手艺真是一绝!”婉妍吃得开心,真心诚意地叫绝道。 蘅笠虽然吃得消斯文,却也不住点头。 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胃口和婉妍一样来者不拒,而是因为他实在是饿极了。 昨天一天到现在就只吃了几口饼,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饿过的蘅笠真切地感受到,饿肚子原来是一件这么痛苦又难熬的事情。 “太好了,你们爱吃就好。”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赞赏,大娘心里也开心。 就在一桌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饭,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爷爷急匆匆闯了进来,胡子被风塑造了一个有些滑稽又酷炫的造型。 “徐大爷?”顾大娘看着来者很是奇怪,却也不忘热情地邀请:“吃饭了吗?一起坐下吃点。” “不不……不!”蔡大爷跑了几步累得气喘吁吁,勾着腰扶着拐杖缓不过劲来。 “大爷您怎么了?有事慢慢说。”婉妍放下碗走过去扶住大爷。 “姑娘,不能慢啊!我的牛在……在村口那里受了惊,沿着山路就冲下去了!我这老骨头哪里追得上,村里的小伙子又都被抓去修河了,也没人能帮我。 我听……村东的老李说顾婶家里来了两个年轻人,便想着来请你们去帮帮忙! 请你们一定帮帮我,这牛可是我家最宝贵的宝贝!” “牛跑了?”婉妍耐着性子听大爷断断续续说完,二话不说就撸起了袖子,“大爷您别急,我这就去给您抓回来。” 说着婉妍拔腿就走,还没走出屋门,就又立刻折了回来,抓起桌上的饭碗猛刨几大口,才又立刻飞奔着出去了。 “这…她一个小姑娘能行吗?”大娘看着婉妍一眨眼就没了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地向蘅笠问道“北泽你不去看看你娘子?” 蘅笠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一点也不担心:“大娘您放心,她虽然看着很不靠谱,但是对付一头牛的本事还是有的。” 看着如此镇定的蘅笠,大娘不由得有些惊讶:“虽说如此,你倒也真放心她一个人去。” 蘅笠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尽是无奈:“当然不放心。可我若去了,就一定会帮她。妍儿她虽然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但惰性和依赖心也很强。 我不能让她觉得就算她自己不行,也有人帮着她。她必须时刻知道,她就是一个人,撑不住也要撑。” 因为她注定会有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要一个人走过去。 婉妍一路狂奔着出去,出了村口人一少,立刻催动轻功下山,不一会就看到一路绝尘而去的牛。 “嘿!找到你啦!”婉妍兴奋地大叫一声,又加快了脚下的速度,眨眼间就追到了牛的屁股后面。 婉妍猛地往右侧山体上一蹬借力,飞身一跃又纵身一跳,就准准地落在了牛背上,双手抓住了牛的缰绳。 “行了朋友,你的自由之旅结束了,快和爷乖乖回去。”婉妍抓住了牛兴奋得很,拼命拽住缰绳想将牛停下。 只是还没兴奋个几秒,婉妍就立即发现了情况不对劲:这牛受了惊,就像着了魔一样,不管不顾地一直飞速往下冲。 这疯牛的速度之快,让婉妍一点没有骑牛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婉妍在牛背上也没个借力点可以发力把牛拉住,而瘦瘦小小的婉妍自身的体重对牛来说,和一只小猫的差距不大。 这要是在京城,婉妍早就开启决赋,让白泽神兽来看看一头牛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可如今他们微服查案,白泽神兽一出现,极易暴露他们的所在,是万万不能的。 婉妍只能咬紧了牙关死死抓着牛背上的缰绳,试图阻止牛的愚蠢行为,却被牛像放风筝一样拖拽地飞起,飘飘荡荡挂在牛身上。 就这样,婉妍计划好的跳上牛背——把牛拽停,变成了跳上牛背——被牛带着一起追风而去,找寻自由。 腾云驾雾的婉妍不仅控制不住牛,也控制不住自己,穷途末路之下只能放声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牛大哥!牛大爷!牛祖宗!我错了你快停下啊!” 牛速之快令四周的气流瞬间涌入婉妍的小嘴,将婉妍的嘴撑得巨大,此时别说吞一个拳头,就是吞蘅笠的头也吞得下。 语言的不同是婉妍与牛之间最大的障碍,牛可能以为婉妍在为它呐喊,于是很识相地跑地更卖力了,一路扬尘而去。 第五十七章 飞向正午骄阳 落入歪脖子树 这时路边走过一群正在爬山回村子的小孩,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一头欢欣鼓舞的牛快乐地飞奔而去,牛速之快在肉眼看来,仿佛在贴地飞行,“嗖”地一下就从他们面前飞过,扬起漫天尘土。 而牛背后,还挂着一个飘飘荡荡的人。 “哇塞!牛在放风筝!我们去看看!”为首的小胖子激动极了,领袖似地一挥手,孩子们也撒欢着跟了上去。 牛终于狂奔到了山脚下,一点征兆也没有,猛地就撒住了前蹄。 这一刹不要紧,巨大的惯性直接把婉妍狠狠地甩了出去。 那一刻,婉妍感受到自己像一只鸟儿一般飞上了天,冲着太阳就去了。 然而婉妍还没等到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就急速下落,直接狠狠摔进了一颗树里,把里面的鸟儿惊得一阵尖叫后四散而逃。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是一颗歪脖子树,婉妍被稳稳托住,没有伤筋动骨。 万幸中的不幸是,这是一颗长满了尖刺的歪脖子树。婉妍这么直挺挺地掉下来,又粗又尖锐的刺不仅划烂了婉妍的衣服,还在胳膊上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很快就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呸呸呸!”坐在树脖子上的婉妍,急着把嘴里吃进去的树叶吐出来后,也不顾自己受了伤,立刻纵身一跃下了树去找牛,心里很是着急。 完了完了,这要是没把徐大爷的牛抓住,蘅笠不得嘲笑死我! 边想着,婉妍已经可以想到蘅笠一脸讥讽地叫自己“牛侍郎”的样子。 不幸中的万幸中的万万幸,牛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觉得自由与梦想也不过如此,不值得如此辛苦地追寻,居然就待在原地没动。 “太好了太好了。”婉妍不顾自己胳膊正往外流着血,立刻冲了过去,想抓住牛背后的缰绳。 谁知这牛实在是个暴脾气,又看到了婉妍胳膊上鲜红的血,立刻红了眼。 见婉妍走来,不仅不躲,反而迎着婉妍又飞速冲了过来。 这时身后的孩子们也终于追了上来,正好看见这恐怖的一幕。 直面着飞奔而来的牛,婉妍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定睛看着牛。 就在孩子们都以为婉妍就要被牛角顶穿,为她捏了一把汗时,婉妍突然也向着牛快跑了几步,在与牛只有一尺之隔时,婉妍突然纵身一跃腾空而起,一个空翻借力后,再次落在了牛的后背上,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牛的缰绳。 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婉妍这一次没有趴在牛背上,而是稳稳站在了牛背上,一脚踩在牛的后背与脖颈儿交接处的骨头上借力,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拽住了缰绳 婉妍虽然瘦小,但毕竟是从小习武之人,力气远比一般男子都大。 于是牛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命运的后脖颈儿被死死遏制住,只好乖乖停了下来。 “太好啦!”婉妍这才松了一口气,兴奋地振臂高呼,仰天长啸。 此时一旁的男孩子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一个生得貌美如花的大姐姐,居然轻而易举就制服了一头发了狂的牛。此时拽着缰绳站在牛背上身姿挺拔、威风凛凛,就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那被划破的衣袖就是胜者的勋章。 “哦哦哦太厉害啦太厉害啦!!”孩子们边大声呼喊着,边一齐跑向婉妍。 突如其来的喝彩声倒把刚跳下牛背的婉妍吓了一跳,紧接着自己立刻被十来个小孩子团团围住,四面八方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姐姐姐姐你功夫可真强!” “姐姐你能教我两招吗?” “姐姐我怎么没见过你?” 孩子们真挚而热烈的夸奖瞬间把本就不禁夸的婉妍送上了云端,迅速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于是在顾大娘家门口,就有了这一幕:婉妍牵着一头牛,身后跟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外衣袖子被撕裂后的布条随风飞舞着,头上还挂着不少绿油油的树叶。 虽然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但神情却是得意洋洋的。 “哎呦呦我的牛!”就守在顾大娘家门口的徐大爷老远就看到自己的宝贝牛,顿时老泪横流,连拐杖都没拿就踉踉跄跄扑了上来。 “姑娘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你可是救了我和我孙女的命啊!你的伤要紧吗?” 徐大爷看着婉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婉妍大手一挥,豪气万丈:“不用谢不用谢,这点小事大爷您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大哥威武!” “大哥威武!” 徐大爷还没再说话呢,周围的孩子一个个都振臂高呼着,喊声震天。 “大哥”婉妍摆了摆手,谦虚的词语却掩盖不住得意的口气:“低调点低调点。” 只可惜大哥还没威武几秒,就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直接被揪进了屋子里。 婉妍正要负隅顽抗,就看清了从身后走出来的人,立刻就老实了。 蘅笠根本没搭理婉妍,把她扔在凳子上后,就径直走到灶台边,蹲下来给灶台添柴。 顾大娘赶忙过来看婉妍的伤口,忍不住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新新的衣裳就穿成这样不说,怎么把自己也给伤着了?” 婉妍大大咧咧地咧开嘴笑:“不要紧的大娘,这都是小伤,一点也不疼!” “你这孩子啊,怎么帮起人来,连自己都不顾了。”大娘叹了口气,往灶台旁烧水给婉妍擦拭伤口。 孩子们跟进了院子里,此时都趴在门边上暗戳戳地瞧着大哥的情况。 涵儿看见门口的孩子们,怕生地往墙角躲了一躲,正好被婉妍看见。 婉妍方才就在奇怪,村里明明有这么多小孩子,为什么涵儿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玩,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涵儿,过来过来!”婉妍冲着涵儿招了招手,见涵儿不出来,又更卖力地招手。 涵儿见状,只得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门口的孩子们。 “小虎,你们怎么平时不带涵儿一起玩啊?”婉妍拉住涵儿的手,气势汹汹地向为首的孩子王责问道。 小虎听闻,双手一叉着腰,把脸扭了过去:“我们才不带他玩呢!他和瘦猴一样,跑也跑不快,跳也跳不高,还不会游水,我们才不和笨蛋一起玩!” 小虎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就长得圆圆胖胖,一副小霸王的样子。 “嘿你这臭小子!”婉妍跳过去拍了拍小虎的头,装作生气的样子,“涵儿可是我的亲弟弟,既然你们都认我做大哥,那等我走了之后,这大哥之位我就传给涵儿,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大哥!我看以后你们谁敢不带涵儿玩!” “啊……大哥之位还能传啊。”小虎抠了抠头,不愿意接受。 婉妍把拳头捏地噼里啪啦响,装凶道:“怎么?不行吗?” “行行行!”小虎以为婉妍要动手,立刻就妥协了,“既然妍儿大哥都开口了,那以后涵儿就是我们的大哥!” 小虎都发话了,身后的孩子们也都振臂高呼起哄:“大哥!大哥!” “这还差不多。”婉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小虎圆润的后脑勺,然后把涵儿往孩子们面前推了一推。 “涵儿去带着你的小弟们玩吧,他们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会告诉我,看我不揍死他!” 涵儿闻言,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婉妍,眼神里既有感激也有兴奋。 “嗯!”涵儿重重点了下头,就跟着孩子们出去了。 “妍儿你可真行。”大娘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过来,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欣慰地感慨道。 “涵儿这孩子胆子太小了,我每次让他去和村里的孩子们玩他都不肯,就一个人憋在屋子里,我生怕他憋出毛病来。没想到你这一来,倒把他这胆小给治好了。” 婉妍心愿得偿,笑得开心:“涵儿可不是胆小,而是因为他自小由大娘您一个人养大,没有父亲或者哥哥一类的角色给涵儿足够的后盾感,涵儿的性子自然会柔弱些。” 大娘点了点头:“这也是了,如今你和北泽来了,能帮着他收拾那群小霸王了,他自然有底气出去玩了。” 大娘边说边把水盆放在了婉妍旁边,拿出一条手帕来浸湿,正要用手帕擦拭婉妍的伤口时,蘅笠走了过来。 “大娘我来,您去忙您的。” “那行,我正好去晾衣服。你可当心点,别弄疼她。”说着大娘就把手帕递给了蘅笠,走出了屋子。 蘅笠接过手帕,俯下身子蹲跪在婉妍身侧,轻轻帮婉妍擦拭着伤口。 婉妍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被暴躁对待,没想到蘅笠的动作又轻又柔,看着自己伤口的眼神耐心而专注。 婉妍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大娘那天的话:若非是一生挚爱在眼中,薄凉之人怎会有如此眷恋的神情。若非是一生挚爱在身旁,凌厉之人怎会有如此平和的气度。 好像大人和我在一起时,气场确实柔和了不少呢…… 婉妍呆呆地看着蘅笠,突然胡思乱想起来。 “谢谢大人。”婉妍轻声道谢。 在只有两个人时,婉妍还是习惯叫蘅笠“大人”。 “以后多加小心。”蘅笠头都没抬地淡淡说道,然后就拿起干净的手帕帮婉妍把伤口包扎好。 第五十八章 宣婉妍心系烧鸡 和一迁惨遭陷害 给婉妍包扎好后,二人就一道去了桃林帮上午的果农摘桃子。 虽然蘅笠和婉妍从来没干过这类农活,但好在天资聪颖又体力好,不过两个时辰就帮大叔把大半个林子的桃子都摘了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大叔眼见着桃子就要摘完,又是开心又是感激,一定要给二人一筐桃子作为答谢,被二人婉言谢绝了。 出了桃林,蘅笠径直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大人大人!这边才是回大娘家的路。”婉妍停了脚步,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我知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办。”蘅笠负手站定。 摘了一下午桃子可把婉妍累坏了,眼看着蘅笠走的是出村的路,可没力气和蘅笠下山去了,便说:“那既然如此,下官就不陪您去了,大人您自己注意安全。” 说完婉妍就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蘅笠一点也不恼,对着婉妍的背影轻描淡写地开口:“我要去集市。” “集市?!” 这两个字似是有手一般,立刻把已经走出几步的婉妍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您不早说您要去赶集!我陪您去我陪您去!”婉妍一扫疲惫之态,狗腿子一般跟上了蘅笠,兴致勃勃地说道。 蘅笠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一言不发地大步而行。 集市离西辕村并不近,下了山后还要走挺长一段路才能到,二人到集市时已经是黄昏了。 “对了大人,您是来买什么的?”婉妍一面东张西望,一面问道。 蘅笠没说话,带着婉妍径直走到一个卖点心的小摊前面。 “大娘,每一种都要一个,要两份。”蘅笠对摊主说道,朝怀里掏荷包。 “好嘞!”大娘很久都没遇到这么豪气的客人,乐得喜上眉梢,手脚麻利地包了起来。 “您是买给大娘和涵儿的吗?”婉妍侧脸问道。 “嗯。”蘅笠微微颔首。 “那为什么要分开买啊?” “我愿意。” “……”婉妍撇了撇嘴,不再问下去。 等大娘把包好的两包点心递给蘅笠后,蘅笠又指了指一个糕点,“再单独包一个这个。” “好嘞!”大娘一面熟练地拿一片大叶子把糕点包了起来,一面热络地攀谈起来,“公子你可真会挑,这个米花糖是这些里面最好吃的!” 蘅笠接过来后,直接递到婉妍面前。 婉妍没想到蘅笠居然会专门给自己买,愣了一秒才赶快接了过来。 “谢谢大人。”婉妍“啊呜”咬了一大口,眼睛“咯噔”一下瞬间亮了起来。 这米花糖又脆又香,化在嘴里只甜不腻,果然好吃。 “天呐,这味道绝了!”婉妍边“嘎嘣嘎嘣”嚼得开心,边忍不住赞叹道。 “真没见过世面。”蘅笠嘲讽地开口,嘴角却微不可见地扬了起来。 婉妍吃得开心便懒得他计较:“这个米花糖真的很好吃!大人您不买一块尝尝?” 蘅笠摇了摇头:“我不吃甜食。” “啊……那大人您真是平白少了人生一大乐趣啊。”婉妍擦着嘴角的碎渣,有些为蘅笠婉惜。 蘅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等等!”原本走得兴高采烈的婉妍,突然站定了脚步,像小狗一样伸着鼻子仔细嗅啊嗅。 “走啊。”蘅笠在不远处停了脚步催促道。 “大人您快闻这个味道!”婉妍一面自己努力吸着空气中的味道,一面怂恿蘅笠也闻。 蘅笠负手而立,无奈地开口:“你到底在干嘛?” 婉妍闻得热泪盈眶:“大人!是烧鸡的味道啊!” 婉妍上次吃肉是什么,她自己都记不得。此时闻到这香喷喷的味道,全身的馋虫都苏醒了。 “至于吗……”蘅笠看着面前长着狗鼻子的婉妍,忍不住挪揄道:“宣侍郎你还真是技多不压身,你这鼻子之灵敏怕是连狗都要羡慕吧。” 婉妍已经被烧鸡勾走了魂,完全不在乎蘅笠在说什么,双脚带着身子就寻着味道去了。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烧鸡铺子。 这烧鸡看起来就金黄肥嫩,引得婉妍口水连连。 这要是都不买一只,天理难容啊! 婉妍一面想着,一面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了蓝玉给准备的银子,声音快乐地发抖:“大娘,要一只烧鸡!” 拿到烧鸡后,婉妍赶忙去找蘅笠,两人便一起踏上了回村子的路。 一路上,婉妍一直把烧鸡举在鼻子前面,一路走一路闻,口水“吧嗒吧嗒”直掉。 “瞧你那点出息。”蘅笠瞟了一眼婉妍,挖苦道。 “这不能怪我啊,自从离开京都,我就在沧州吃了一顿正经饭,其余不是干粮就是果子,我是真想吃肉了。”婉妍委屈巴巴地说,突然意识到了问题,脸色一变,指了指烧鸡和点心。 “不过我和顾大娘说咱们的盘缠都用完了,那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蘅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今天下午我们帮大叔摘桃子,他送了我们一筐桃子。我们把桃子卖了,买了这些东西。” “对哦……大人您编故事还真是信手拈来。”婉妍也觉得这说辞不错。 “还有还有!待会这鸡带回去,我们两个都不许吃!”婉妍突然又抬头说道:“这么大点鸡,咱们四个肯定不够吃。涵儿和大娘许久都没吃到肉了,让他们先吃饱。我们日后有机会再买。” 婉妍说得慷慨,手里却忍不住把烧鸡往怀里揽了揽。 “你还挺有觉悟啊。”蘅笠轻笑一声,“我是没问题,你能忍住就行。” 婉妍撇撇嘴,又把鸡举在了自己鼻子前面,暴风吸入香气,苦着小脸自欺欺人道:“我当然能忍住,我闻闻就饱了。” 就在这时,一只矫健的鹰从天边出现,迅猛地朝二人翱翔而来。 婉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烧鸡抱入怀中,生怕被鹰抢走了。 谁知径直冲着蘅笠落在了他的肩上,等蘅笠伸手取出了它脚边的信后,就立刻飞走了,看都没看婉妍的烧鸡一眼。 “假清高!”自作多情的婉妍对着眨眼就消失在天边的鹰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嘟囔道。 蘅笠拿了信,婉妍立刻凑了上去,暗戳戳想偷看点什么。 奈何蘅笠拆都不拆,直接就放入了怀中。 “小气……”婉妍愤愤地收回了目光。 就在这时,又一只鹰盘旋片刻后落下,这次是落在了婉妍的肩上。 婉妍边把信取出来,边侧头看了蘅笠一眼,两人目光正好对上,面色皆是瞬间变得凝重与严肃。 两个人同时都有信从京都来,就说明京中必有着急的大事发生。 而蘅笠此时更是吃惊不小,他实在想不到,这小不点的暗线竟是如此灵敏,居然可以与锦衣卫的情报几乎同时到达。 婉妍立刻打开了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和一迁被弹劾勾结边将,已收押刑部大牢。 “糟了!”婉妍猛地一拍脑袋,把信折起来收入怀中,“这些家伙的动作可真够快。” “和大人出事了?”蘅笠目视着前方,云淡风轻地开口。 婉妍见蘅笠既没有偷看自己的信,也没看打开他的信,不由得有些奇怪:“大人您早就知道了?” “这还不明显。任沅桢要整和大人是必然的。若是你在京都,此案必会交由你审理,那勾结边将这顶大帽子,和一迁怕是戴不上了。 此时你不在京都,审问和大人的就是都官司郎中左臻。这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任党。这样一来,他们想给和大人定个什么罪还不是随意。” 婉妍点了点头:“任沅桢挑的这个时机无疑是明智的。可现在我们不在京都,怕是行动起来很困难。” 蘅笠走得越来越慢,显然是在仔细思考着:“话虽如此,但我们绝不可坐视不管。 先不说和大人实乃朝廷肱骨,一心为国,在文官言臣中间很有名望。他若无故蒙冤,必会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再说若和大人这般有强硬傲骨之人也被铲除,那无疑更长了任党的势头,今后朝堂之上怕是再无人敢与其对抗了。” 婉妍重重点了点头。她作为刑部官员,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破坏法度,陷害忠良的事情发生。何况被陷害的还是她十分敬佩的和大人。 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思索与谋划之中,默契地沉默着。 进村后,蘅笠才无厘头地开口:“你那里有没有抓住过什么左臻的把柄?” 婉妍立刻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那自然是有的。左臻是我的直系上司,我们朝夕相处之下抓他的把柄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我把这些都记录成册,就装在我的行囊里,具体是怎样,要回去看了才能准确地回禀大人。” 第五十九章 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顾大娘的小院子。 蘅笠点了点头,及时止住了话头“那就晚上再商量。” 两人一进屋,大娘就急匆匆迎了上来,关心地抱怨道:“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这天都黑了,你们干嘛去了?” 虽然才认识了一天,但大娘也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看他们迟迟不回来心里着实着急。 婉妍听得心里顿时一阵暖意。除了姐姐,又有一个等着我回家的人了。 “是我们不对,让大娘您担心了。”婉妍乖巧地搀住大娘的胳膊,把手里的烧鸡递给了大娘,“我们去帮果农叔叔摘桃子了,那个叔叔特别热情地送了我们一筐桃子。我们把桃子卖了,拿银子去集市上买了些吃的给大娘和涵儿。” 蘅笠闻言,也把满满一包点心放在了桌上。 “哎呦呦,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大娘一看二人买了这么多东西,不由得嗔怪二人浪费:“你们卖了钱就自己收着做盘缠,路上好宽裕些,又何苦给我们买这么些东西?” 婉妍见大娘不接,便把东西都放在了台子上,撒娇道“大娘你就放心收着吧,盘缠我们会再赚的。” 涵儿闻到香味,早就扑了过来,眼睛恨不得长在烧鸡身上。 大娘瞧着两个孩子的孝心,心里也感动,便也不再推辞,把烧鸡和点心都装了盘端了出来。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 婉妍伸手揪了一个大鸡腿下来递给大娘:“大娘您快尝尝!” 大娘不接:“你们两个也累了一天了,又正长身体呢,还是你们吃。” 婉妍强行把鸡腿塞到大娘手里,一本正经地撒谎道:“我可想吃了!但我和小北有个家族病,就是一吃鸡肉就浑身都起疹子,所以我们打小就不吃鸡肉的。大娘您快吃吧!” 嗯??蘅笠正夹菜呢,被婉妍的胡言乱语惊得手一抖,筷子上的蔬菜“啪嗒”掉在了桌上。 这谎撒得可真别致,也真亏她想的出来…… “吃鸡肉还能起疹子?”大娘也不太相信。 “真的。”还没等婉妍接话,蘅笠就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妍儿她症状更明显,一吃鸡肉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 什么?! 婉妍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也只得应了下来,“哈……哈……是啊,大娘您快吃吧。” 边说着婉妍还气不过地狠狠瞪了蘅笠一眼。 蘅笠完全无视掉了婉妍的目光,撕了一个鸡腿递给涵儿。 涵儿接了过来,口水直流却还不忘了礼貌,“谢谢北泽哥哥!” 婉妍紧紧盯着大娘和涵儿香喷喷地啃着鸡腿,眼睛都发直,却不停往嘴里塞着青菜,幻想着自己也在啃鸡腿。 多亏方才还吃了一块米花糖,不然这会让婉妍看着烧鸡吃青菜,无异于要了她的命。(现在不过馋没了她的半条命) 蘅笠边斯文地吃着青菜,边瞟了一眼婉妍。 只见她不断往嘴里扒着青菜,一双眼就粘在烧鸡身上眨都不眨一下。每隔一小会就要猛地“吸溜”一下口水,不然手里的碗中早就积水成灾了。 看着婉妍这样子,蘅笠甚至怀疑,如果大娘他们再不把烧鸡吃完,婉妍真的就要口吐白沫,浑身痉挛了。 小狐狸果然馋鸡肉啊……蘅笠心里轻笑着感叹道。 婉妍终于是熬过了晚饭,只觉得自己今天流的口水,比以往十五年留的加起来还要多。 婉妍正准备帮大娘收拾碗筷,大娘就麻利地把碗都归置起来,对二人说道:“你们忙了一天,就不要再辛苦了。 咱们西辕村的后山顶上有一片净水,里面长满了荷花,池边还有一叶木舟,泛舟池中可好看了。你们两个趁这个时节荷花还没谢尽,去看看吧。” “荷花池?好啊好啊!”婉妍一听来了兴致,转头征求蘅笠的意见“我们去看看?” “嗯。”蘅笠微微颔首,向婉妍走近了几步,低声说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蘅笠就转身朝涵儿招了招手,涵儿立刻乖乖跟了上来。 出了屋门,蘅笠把方才买的另一包点心放在了涵儿手里,温和极了,“这一包给你饿的时候吃。” 涵儿看着怀里这一大包点心,口水已经不由自主流了下来,连谢谢都忘了说。 蘅笠轻笑着揉了揉涵儿的头,转身对婉妍说道:“走吧。” “嗯!”婉妍用力点了点头,快步跟上了蘅笠。 虽然蘅笠没有说,但婉妍猜到了。因为大娘屯粮食而节省地吃粮,涵儿总是吃不饱。蘅笠才单独买了一包交给涵儿,让他可以饿的时候自己吃。 婉妍越来越觉得在蜀州温和心细的蘅大人,和在京都的冷面罗刹简直判若两人。 蘅笠和婉妍出了门后,一路往后山去。爬了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山顶。 一到山顶,果真看到有一汪池水,池边还停着一叶小舟。 婉妍兴致勃勃地上了小舟,等二人都坐下才发现,这小舟看着小,坐进去更小。 尤其是蘅笠个头又高腿又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相距不过一箭之隔,无处安放的腿只能交织在一起。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分钟,立刻很默契地一齐转头移开了目光,耳朵都红地滚烫。 婉妍微微一动就会碰到蘅笠的腿,不动又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原本的兴奋逐渐被坐如针毡所取代,尴尬得恨不得翻身跳进池中。 好在蘅笠缓缓摇动了船桨,二人便随着画船撑入藕荷深处。婉妍立刻被周围的美景深深吸引住,便也不觉得尴尬了。 墨染千里的天幕之上月色凉如水,星月共交辉。一泓清水也在无意间被染上清冷的暮色,偷得一池星光,幽然澄澈似与夜色共绵长,璀璨夺目似与星汉同阑干。 池中星光点点,芙蓉朵朵,芰荷迭映蔚,荷香送怀芳。暮色中,疏林红叶,芙蓉将谢,天然装点秋屏列。 声声蝉鸣之中,一叶小舟拨开层层菡萏摇曳而来,浅浅的水痕无声地沉入荷塘中间。 婉妍置身于这梦一般的星河里,目光所及皆是荷塘月色,周身被淡淡的荷香混合着蘅笠身上清冷的初雪味道所包围。 婉妍不由得屏息凝神,生怕在这梦一样的瞬间醒来。 就在这时,一只白鹭从荷叶间飞出,惊醒了这一池静水,也惊醒了沉醉的婉妍。 “大人您快看……”婉妍看见白鹭惊喜地叫了一声,急忙回头叫蘅笠一起看。 谁知她刚一转头,自己的眼就正好落入蘅笠的眼中。这双眼,比池水还澄澈,比月色更清冷,比星光更明亮。 以这梦幻的夜晚为背景,更让人见之难忘。只看一眼,便在婉妍心中惊起了一滩永不远去的鸥鹭。 她沉醉于梦中的景,他沉醉在梦中的她。 还没等婉妍回过神来,蘅笠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给婉妍留了一个清冷的侧脸。 “我看到了。”蘅笠淡淡说道。 婉妍赶忙也移开了目光,心里却暗暗嘀咕:蘅大人可真奇怪。 在离他很远的时候,觉得他就在身边似的。在离他近在咫尺的时候,反而觉得他似皓月,似星辰,触手可及,又相隔万里。 不过在这个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的夜晚,得与这样一人共赏,倒也不算辜负。 婉妍不诚实地想着,心却诚实地就快跳出胸口,不由得用右手抓住了自己的左手腕,却抓在了一块硬物上。 婉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抓住的正是藏在袖子中的玉镯,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把玉镯的人情还给蘅笠。 “蘅大人,不如我给您跳支舞吧。”婉妍突然抬起头看着蘅笠,无厘头地自我推荐,眼中的光芒比落入池水的星光还晶莹。 蘅笠云淡风轻地抬眼看向婉妍问道:“为何突然要跳舞?” 婉妍扬了扬胳膊上的玉镯解释道:“因为我想答谢您送我这只玉镯啊。下官以为您并不爱金玉之物,也实在想不出大人缺什么物件,便只想出这一个主意来。 您要是不喜欢,那我就换个别的答谢您。” 蘅笠抱臂靠在船边,心中一动,已迫不及待想一睹婉妍舞姿,面上却是一幅毫无兴趣之态:“虽然给我跳支舞听起来毫无新意,但想来你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来答谢我。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看看倒也不是不行。” “哦……”婉妍撇了撇小嘴,兴头扫了大半,但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小舟上站了起来。 蘅笠看着摇摇欲坠的婉妍,立刻伸手抓住了她胳膊稳住她,等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手。 站稳后的婉妍伸出了右手,右掌中蓝白色的光芒愈来愈明显,与之一起出现的是婉妍背后展开的一对浅蓝色风翼。 拥有司风之能的婉妍身轻如羽毛,别说再水面上,就是在悬空的宣纸上都可翩然起舞。 婉妍微微撩起一点裙边,绣花鞋微抬,轻轻落在了平静的水面上,惊起一圈波澜。 蘅笠紧盯着婉妍的脚下,生怕她出了什么差子。突然感到小舟微晃,再一抬头,婉妍已经立于清池之中,身姿袅袅,在水雾氤氲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子降世。 婉妍倏尔回眸一眼,留下一抹笑靥,随即立刻转身而去,绣步轻启,向藕荷稀疏处跑去。 婉妍小步向远处跑去,芊芊玉指一路拂拨着莲叶而去,每跃出一步,都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微漾的涟漪,惊动了一池清波的好梦,也引着蘅笠的目光随她共入藕荷深处。 第六十章 满腹抱负皆辜负一心有意慕聘婷 婉妍最终在一处空旷的水面上停下。片刻休整后,秀足微移,带着柔软的身姿璇身而来,双手拂过莲叶,牵起一串晶莹的露水,奶白色镶嫩粉色衣边的裙摆在水面上似水雾般摇曳。 婉妍在水面上灵动地舞了起来,柔若无骨地四肢尽情舒展着,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红潮微晕的小脸,拂向桃腮红,一颦一笑间两颊笑涡中霞光荡漾。在露影星光中,任香雾湿云鬓,清辉寒玉臂。 美人如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一抹秀色掩今古,满池荷花羞玉颜。 没有管弦丝竹,没有高朋满座,就在这漫天星辰下,满池菡萏中,一人目光里,绝色少女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既似袅袅仙子,又如盈盈芙蕖。 蘅笠故作淡然地看着池中翩跹的佳人,心绪却被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拨乱。 此时的蘅笠心中纵有天下,眼中也唯有这一人。满腹抱负皆辜负,一心有意慕聘婷。 少年当时不知,今夜这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不过三年光景,便魂梦西风,成了他夜夜独念的画面。 从此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蘅笠再回过神来,婉妍已经停了舞蹈,向他款步走来,一步一生莲,一寸一思恋。 蘅笠凝视着愈来愈近的人,不知日后多少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夜里,少女便是这般凌波微步踏梦而来,这抹芳脸轻颦便是他唯一的念想。 等到婉妍走近时,蘅笠伸出一只胳膊让婉妍扶着上船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婉妍才坐稳,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脸的得意与期待。 “嗯。”蘅笠微微颔首,面上风波不惊,可耳后根还是通红。 见蘅笠这毫无变动的神情,婉妍不由得大失所望,撇着小嘴小声嘀咕着:“真是对牛弹琴……” “把鞋袜脱下来。”蘅笠没理会婉妍的抱怨,沉声说道。 “你要干嘛?”婉妍一听立刻警觉起来,忙往后缩了缩。 看婉妍这紧张的反应,蘅笠眉头微蹙,有些气恼的眼神落在了婉妍的鞋上:“鞋袜都湿透了,你不怕寒气渗骨吗?” “啊?哦……”婉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鞋袜确实完全湿透了,大大咧咧的自己居然都没注意到。 可婉妍宁可被寒气冻成老寒脚,也不想在蘅笠面前脱鞋袜。 婉妍把脚往回缩了一缩,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不过是鞋袜湿了而已,我之前练水上轻功时,每每弄湿鞋袜都是穿着回屋,早就习惯了。” 蘅笠倏尔抬眼,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脱下来。” 婉妍最是清楚,蘅笠这个口气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余地可回转,只好慢吞吞地把鞋子和袜子脱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鞋袜湿得都可以滴水。 脱完鞋袜后,婉妍白嫩的小脚丫就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踩在了船板上。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婉妍窘得抬不起头,努力往后蹭了蹭,试图把小脚丫藏起来。 谁知婉妍的脚边往后退着,蘅笠居然把脚往前挪了几步。 婉妍红着小脸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蘅笠,眼神正好落入了蘅笠的眼中。 从婉妍开始脱鞋起,蘅笠就一直目不斜视地直视着前方,丝毫没有向下看去。 “把脚放我鞋上。”蘅笠看着婉妍,面不改色地沉声开口。 “啊?”婉妍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小脚,又看了看蘅笠今天新换的、崭新的鞋,不由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大人好意了!” “把脚,放我鞋上。”蘅笠一点也不退让,再次重复了一遍。 婉妍撇了撇嘴,只好犹犹豫豫地抬起自己的脚,轻轻落在了蘅笠的鞋上。自己还提着劲,生怕踩重了蘅笠。 蘅笠没再开口,再次摇起桨来,往池边靠去。 虽然人离开了,但是月色下,荷塘中的那抹倩影,却深深刻入了蘅笠的灵魂中,永无黯淡之日。 此夜此时,方才堪称兴尽晚回舟。 随着尴尬之感渐渐淡去,婉妍自如了不少,仰起头来望着满天星辰感叹道:“这里的星星可真好看!” 蘅笠摇着桨没有接话,婉妍自顾自地叨叨起来:“不过真的好奇怪,在京都时,我看星星总是那么远,那么冰凉。 可在蜀州,明明是同一片星空,却觉得这星星离我好近,这里的星光好温暖。” 蘅笠听闻,浅浅笑了一声,语调柔和了冰凉的声线:“其实星星一直离你很近,不过有时你感觉不到罢了。” 一直离我很近?怎么感觉大人有话外之意呢? 婉妍抠了抠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蘅笠也仰头看了一眼星空,戏谑地开口道:“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星星,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就送你几颗呢。” “嘁。”婉妍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您就忽悠我吧。” 当时不知,一语成谶。 小舟稳稳停在了池边,蘅笠一步便跨上去,又将脚移到池畔中间,向婉妍伸出了双手:“踩着我的鞋上来。” 婉妍乖乖把小脚丫踩在了蘅笠的鞋上,将小手放进了蘅笠的手中。许是因为一直在划船的缘故,蘅笠的掌心带着些许温热。 蘅笠轻轻一拽就把婉妍拉上了岸,等她站稳便立刻松开了手。 婉妍正弯下腰准备穿上鞋袜,蘅笠突然缓缓转身,单膝蹲跪在婉妍面前。 “上来。”背对着婉妍的蘅笠简洁地命令道。 “不用不用!大人我真的能走,我的鞋袜快干了。”婉妍连声拒绝道,手里攥着自己还滴水的鞋袜。 蘅笠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愠怒:“宣侍郎是一定要我把所有话都说第二遍才行吗?” 婉妍见蘅笠一副自己若不就范,就不起身的样子,只得小心翼翼地趴上了蘅笠的后背,双手绕住了蘅笠的脖子。 蘅笠将婉妍抓牢后,轻松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山腰走去,哪怕背着一个人也走得挺拔端正。 婉妍与蘅笠的自如潇洒形成鲜明对比,像僵尸一样僵在蘅笠背上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蘅笠这凉薄之人,后背却意外地温暖与宽厚。不论是蘅笠后背的温度,还是蘅笠通红的耳根,亦或是他身上初雪后清冷的气息,都让婉妍心跳加速,快得就要撞出胸膛一般。 这是一个无厘头的故事:世界寂静地令人心安,风柔软地像轻纱,璀璨的星光还带着余温,少年他一言不发。 在这无厘头的故事里,婉妍听出了无厘头的温柔,生出了无厘头的情愫。 两人回到大娘家,和大娘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屋子里,商量有关和大人的事情。 婉妍从行囊里翻出了一大本厚厚的记事簿后,立刻趴在了灯下翻找起来。 婉妍一直认定,利益只能暂时拴住一个人,但把柄可以永远钳制他。 所以婉妍自入仕以来,带着敏感的政治嗅觉每天观察至微,加之强大谍网布局,收集到的情报不胜枚举,全部记载在了这本情报簿里。 蘅笠站在婉妍身后,看她“霹雳啪啦”飞快地翻着记事薄,隐约可以看见那一张张空白的纸上,被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布满,每一张纸都有几千个字,还有不少用朱红色标出的痕迹。 虽然蘅笠不屑于偷看其上的内容,但蘅笠很清楚地知道,记事簿里,夹着起码几十条朝廷命官的人命。 都说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最是恐怖,他们渗透进百官生活的角角落落,无时不刻不盯着百官的一举一动,并把观察到的一切记录在“无常簿”里,让今天还带着乌纱帽的高官,明天就没了脑袋。 但蘅笠觉得,比起婉妍这本《百官把柄大全》,他们的“无常簿”实在是与街头的话本小说无二区别的平淡流水账罢了。 这本封面上画着怪脸,里面全是致人于死地内容的记事簿,就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明媚又活泼的皮囊下,装着一个危险的灵魂。 “找到啦!大人您快来看!”婉妍猛地抬起头,惊喜地叫出声来,打断了蘅笠的胡思乱想。 婉妍说着便往凳子一侧蹭了蹭,给蘅笠留出一半凳子。 蘅笠坐在了婉妍身边,看向她手指的地方。 “我刚刚看了一下,我记忆的不错,这左臻留下的把柄果然不少。 因为知道他是任党,所以他办的每一个案子我都暗中调出卷宗仔细查验过,把其中发现的猫腻都抄录了下来。 您看这里,最近两年里经他手被降职或免官的从三品及以上的京官,有前兵部驾部司郎中、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前户部右侍郎以及前秦州巡抚。而从三品以下的京官更是不胜枚举。 这些案子的卷宗无一不是模糊不明,胡乱了事,却也都顺利通过了都察院的稽查与大理寺的复核,说明任党势力在三法司中也是相当完备的。 最终,这些被腾出来的位置,大多都安上了任党的成员。可以说这左臻是任党势力迅速扩大的中坚力量。 我这几个月差人私下调查了一番,收集到了其中几个案子的实情,可以作为证明左臻以权谋私,破坏法度的证据,或许可以用作制衡左臻。” 蘅笠点了点头,头一次不吝啬地夸赞道:“很好。” 第六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少年权臣千里谋 蘅笠点了点头,头一次不吝啬地夸赞道:“很好。”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婉妍快飘起来了,但想着正事还没商量好,赶忙压制住自己心里的小得意,正色问道:“下官以为,左臻之所以能这么大胆地胡作非为,背后必有任霖阁的鼎力支持,更是牵扯于一大串的利益纠葛,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任霖阁为了保住在三法司的人脉,定会力保左臻。所以仅凭这几件冤案错案,别说撼动左臻,就连是否能呈到陛下面前都是未知。” 蘅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水碗,一侧嘴角微微抬起,牵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这有何难?既然我们无法呈到陛下面前,那我们便不呈给陛下,直接把这些扔给左臻,让他自己心里有点数。” “啊?”婉妍疑惑地眨巴眨巴小眼睛,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下官以为您此举不妥。 一来,这任霖阁一手将左臻提拔上来,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他的靠山,左臻不会轻易放弃这棵可乘凉的大树。 二来,左臻能一直为任霖阁所用,为任党鞠躬尽瘁,就说明任霖阁手里应当是有能自如操纵左臻的筹码,将他紧紧拴住。 我们拿这区区几个冤案,怕是很难左右左臻来反抗任霖阁,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蘅笠专注地听婉妍分析完,认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那您又为何如此?”婉妍越来越不明白蘅笠的意图。 昏黄烛火下的蘅笠,完全脱去了这几日在蜀州的温和面孔,又重新变回了京都的冷面罗刹,如炬的目光阴冷又高深莫测。 “既然左臻是我们左右不了的人,那不如,就直接毁掉他好了。” 蘅笠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从记录左臻的那一页记事薄中无意地滑过。 虽然婉妍猜不到蘅笠要做什么,但是看着蘅笠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便知他必是胸有成竹,只待一发而中,便也放下心来。 “我听到大人的,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婉妍正色说道。 蘅笠指了指婉妍的记事簿:“你先把这些有关左臻的冤案错案抄录出来,明早之前就要完成。” “明白!”婉妍爽快地答应着,摊开纸笔就开始誊抄,还不忘抬头向蘅笠说道:“大人您先去休息吧。” 婉妍倒也不是关心蘅笠,实在是他坐在旁边让婉妍没办法静下心来认真工作。 蘅笠正在认真思考,根本没有理会婉妍,过了好久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左臻曾参与过前户部右侍郎的审理?” 正认真抄写的婉妍闻言点了点头:“是啊。前户部右侍郎林仪成一年前被查出贪墨官银万两,还未审理结束就畏罪自尽在狱中。后来就有许介接替了他的位子。” “许介……”蘅笠眯着眼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忽而自嘲地笑出声来,“这任党当真是不一般啊。一年前就把退路都想好了。” 婉妍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半刻后才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这次我们入蜀调查修河款的事情,不论我们查到了什么,这许介都是挡在任沅桢前面的,我们根本无法中伤任沅桢。” 蘅笠点了点头:“没错。从任沅桢到任户部起,这步棋就已经步好了。” 婉妍顿时大失所望,嘴角塌了下来:“那岂不是说我们这次南下蜀州的所有努力,对任党的影响不过是折一员小卒!” 蘅笠轻叹一声,坦然而无奈:“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扳倒任党,岂在一朝一夕。” 婉妍早做好了和任党持久战的准备,但没想到真正实行起来,困难程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对了大人,您能给我详细讲讲和大人被陷害的过程吗?”婉妍突然问道。 “好。”蘅笠微微颔首,仔细讲了起来。 “几日前西南边境守将,安南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林仪峰急报陛下,言在西南边境的藩属国安南,胡氏贼人弑君篡位,并扬言脱离我天权管辖,图谋扰我天权边境安危。截至报信之时,胡氏贼人已占我天权西南四州。林将军报请陛下出兵镇压。 昨日早朝上,陛下以此事询问百官意见,就在朝中无一人开口之时,和大人站出来力挺林仪峰,请求陛下出兵平定南寇。 和大人话音刚落,就立刻有人跳出来弹劾和大人勾结林仪峰,二人联手谎报敌情,诱使陛下出兵,从而套空军饷以中饱私囊。 陛下当时并未多说,然而退朝后就下令搜查和府。没想到还真的搜出了一封和大人同林将军互通有无的信件。陛下即刻就下令将和一迁打入刑部大牢,择日提审。将林将军即刻押送回京受审。” 婉妍的面色愈加凝重,眉头紧锁着问道:“林将军?哪个林将军?难道是前户部右侍郎林仪成的胞兄?” “正是。”蘅笠微微颔首,抱起双臂反问道:“你也有所耳闻?” “林将军驻守西南边境十余载,多次击退安南侵扰,明明战功赫赫却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守护边境百姓太平。这样的忠心赤胆的名将,自然是名满天下,我又怎会不知?” 婉妍说起林将军,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紧接着说了下去。 “但林将军多年驰骋疆场,不屑于参与朝堂诡计,又性情刚烈正直,可没少得罪人。 而和大人的秉性,绝不可能明知边境有乱,还容忍外族肆意侵扰天权疆土,所以必会秉公直言。这就给了任党把内臣勾结边将的大帽子,扣给林将军并和大人的机会。 前朝就是因为内臣勾结边将霍乱宫闱,导致藩王逼宫,天下大乱。故陛下最是厌恶内臣与边将结交,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也必会严查。这次的事情,显然就是一个专门下给和大人以及林将军的圈套。” 蘅笠显然也想到这里,一只手扶住下颚,目光凛然地说道:“没错,恐怕早就有人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只等今日事发了。”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婉妍的思路飞快地运转着,手里的笔也没有停,“可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这安南胡氏弑君篡位已是上月的事情了,并没有听说胡氏扰我天权边境的消息啊。何况上月时胡氏还上奏请求陛下册封其为新安南王,显然是对天权示好,却在这个月就占天权边境四州。如此反复无常,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是有人为引和大人入局,故意授意安南胡氏作乱的?” 蘅笠没有明确表态,但从蘅笠的眼神中,婉妍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显然应和了蘅笠的猜测。 “不排除这种可能。”蘅笠保守地说道,“但假使真是如此,那任霖阁为了铲除和大人,是不是太不惜余力了一点。 和大人不过是经常在朝堂上同任党对抗,但手中并未掌握什么真凭实据,并不至于引得任霖阁不惜调用藩属的力量来进行铲除吧。” 婉妍闻言,手中的笔渐渐慢了下来:“大人您的意思是,任霖阁这次矛头的指向另有其人,只是顺便拉和大人下水吗?”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蘅笠向来缄口不言自己的猜测。但是在昏黄的烛火中,婉妍分明从蘅笠的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蘅笠伸手取过砚台,扶着袖子细细地研着墨,轻描淡写地说道:“这都很难说,但或许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林将军?”急性子婉妍冲口而出。 蘅笠这才终于点了点,免了婉妍的盲猜之苦:“虽然林将军从未和任党有过直接交锋,但冥冥中我总觉得,任党似乎有定要铲除林将军的理由。” 婉妍扣了扣脑袋,胡乱猜测道:“难道他是为了西南边境的军权?” 这个猜测连婉妍自己都不信服,又立刻开口推翻掉了:“这也不会啊,自古以来,手握兵权的重臣是天子最忌惮的存在,这任霖阁深谙此理,从不向兵权这出力不讨好的地方伸手,此次自然也不会为了西南兵权如此大费周章。” “不用猜了。”蘅笠打断了婉妍的思考,“陛下遣锦衣卫前去安南都指挥使司押送林将军回京,我会暗中安排他们途经蜀州,我们可与林将军有一面之缘。到时我们一问便知。” “那太好了!”婉妍顿时感到事情有些明朗起来,紧锁着的眉头渐渐松开,“现在我们只要稳住左臻,就有时间可以调查了。” 说到这里,婉妍方才明朗起来的小脸,又带上了一抹愁色:“所以大人您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能先稳住左臻。” 蘅笠轻笑了一声,从婉妍旁边抽出一页信纸,取了一支笔,洋洋洒洒地书写起来,故意给婉妍卖关子。 “这些你不用操心,快点把这些案件誊抄好才是要紧,天亮之前就要寄走的。” “嘁……故弄玄虚。”婉妍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气哼哼地小声嘀咕着,却只得继续奋笔疾书,充当苦力。 一名忠臣,一名勇将。这是天权国承受不住的损失,也是百姓承受不住的损失。 虽然二人很默契地没有说出来,但二人都感受到了压在身上的重担。 黑夜再次恢复了沉寂,唯有纸笔摩擦的声音,倒为这安详的夜,添了几分风雨欲来之前的风声。 ------题外话------ 弦弦再次前来恳求各位好心人赏一个收藏?_?? 弦以自己终生桃花运保证绝对不会太监,一定会把这只崽崽养大! 第六十二章 谁知荷囊双鸳鸯 飞自烛下夜夜凉 等婉妍终于把案件抄录完毕,黎明已经撕破了黑暗的一角,隐隐渗入点点光辉。 蘅笠拿过信纸,认真检查过一遍后,才把婉妍抄录的信件与自己昨晚书写的信件一同收好,趁着天还没亮,消失在了凌晨的露水中。 婉妍一晚上又是劳心又是劳力,早就困倦难忍,趁着蘅笠不在的空当,一个猛子扎进床里,准备美美大呼一觉。 谁知婉妍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隔壁屋里传来起床与洗漱的声响。 大娘怎么这么早就要出门?婉妍心中纳闷,便起了床往隔壁屋去,见大娘和涵儿都起了床,正忙着收拾布料。一问才知道大娘今日要去县城里的布庄送布料,涵儿也闹着要一起去。 大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还不忘对着婉妍嘱咐个不停:“你们二人在家小心些,别出门乱跑了。饼和点心都在灶台的锅里,你和小北中午先吃些垫一垫,大娘晚上回来再给你们做饭。” 婉妍也帮着大娘整理布料,连声应道:“知道啦大娘,您就放心去送布吧。路上注意安全。” 大娘这才放心地出了门,带着涵儿和同村的刘大娘一起往县城里去了。 婉妍前脚刚送走了大娘,后脚就钻进被子里,好好补了一个回笼觉。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蘅笠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窗边看书。 等婉妍全都收拾妥当也清醒了,正要去隔壁屋找些吃的,屋门就被敲响。 “打扰一下,请问妍儿姑娘在吗?” 一个柔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姑娘。 “我就是。”婉妍边应着,边上前把姑娘迎了进来,“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那姑娘见了生人,尤其是还有男人在,本就带着羞赧之色的脸瞬间通红,拘谨地近乎窘迫,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抬头。 “我……我是徐婵儿,昨日妍儿姑娘帮我爷爷把……把牛抓了回来,我今日……特来道谢。” 婉妍瞧着蝉儿约莫在十七八岁的光景,便以姐姐呼之,忙着给她让座倒水。 “蝉儿姐姐你真是太过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何需你亲自登门道谢。” 蝉儿见婉妍活泼开朗,见之可亲,便也少了几分拘谨,渐渐抬起头来:“这对姑娘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爷孙两个而言,这头牛就是我们的命根子。蝉儿听闻姑娘为了抓牛还受了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来看看姑娘的伤势。这点小心意是送给姑娘的谢礼,虽然做的粗糙入不了姑娘的眼,但好歹略表我的心意。” 边说着,蝉儿边从袖口取了一对荷包出来,放在婉妍手上。 婉妍怎么好意思收,连忙推辞,奈何蝉儿看着柔弱,却性格倔强,一定要把荷包送给婉妍不可。 婉妍见推辞不过,便感激地收下了这对荷包,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这两只荷包上绣的是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及其细密工整,鸳鸯看起来栩栩如生,一看就是花尽了心思才做出来的。 “蝉儿姐姐真是生得一双巧手,这绣工实乃精妙绝伦,这荷包可以说是我见过最精致的荷包了!”婉妍真诚地赞叹道。 婉妍这话并不夸张,虽然这荷包的布料和线料皆十分普通,但这绣工比她见过所有官制荷包的绣工都要好上许多。 蝉儿听闻这直白而诚恳的夸赞,不由得羞地脸通红,又低下了头抓着衣角,小声说道:“妍儿姑娘谬赞了,巧手我可担不起我,不过是一针一线做得仔细罢了。这两只荷包我每晚绣到深夜,足足绣了一年才绣成。” 说到这里,蝉儿的双眼,忽然蒙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愁雾。 谁知荷囊双鸳鸯,飞自烛下夜夜凉。 婉妍一听,拿起荷包便要还到蝉儿手中:“蝉儿姐姐如此花心血制成的,想必有特殊的意义,这我怎么能收!” “你快拿着吧!”蝉儿又把荷包推了回来,声音越来越消沉,“这荷包曾经是有些特殊意义,但如今已无用武之地。我想着妍儿姑娘与北泽公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这对鸳鸯荷包唯有送给你们,才不枉费我一针一线做的辛苦。” 婉妍见蝉儿执意如此,便也不再推脱。 蝉儿查看过婉妍的伤势并不要紧后,方才离开了。 蝉儿虽然走了,但婉妍心里却有些放不下她。蝉儿长得水灵,人也温顺良善,然而这正直最美丽年华的女孩,眼中的愁色却浓得化不开,将整个人都笼罩在阴云之中,想必是有心烦之事缠身。 “喂。”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的蘅笠看着婉妍呆坐着的背影,突然出声,“这荷包不是还有我一个吗?” “嗯?”婉妍闻言立刻转身走到蘅笠身边,把两只荷包都递给蘅笠,“大人若是喜欢就都拿去,我还有我姐姐和蓝玉姐姐给做的荷包。” 蘅笠无奈地盯着荷包看了半刻,才从婉妍手中只抽出了一只荷包:“真是谢谢宣侍郎的好意了,我拿一只足以。” 我一个人拿一对鸳鸯荷包做什么?时刻提醒自己要自尊自爱吗?如此不解风情,也真是没谁了…… 婉妍见蘅笠语气骤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抠抠后脑勺,把另一只荷包收入怀中,便去隔壁屋找吃的去了。 婉妍一进屋就立刻警觉地竖起了鼻子,双脚带着身子径直冲向了灶台。 “烧鸡!!而且是两只!”婉妍一掀开灶台的盖子,就惊叫出声,惊喜地无所适从,一抬头就看见刚进屋的蘅笠,便问道:“大人这是您买的吗?” 蘅笠在婉妍灼灼的目光下神态自若地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清晨去送信回来正好路过集市,恰巧就看到刚出炉的烧鸡,就顺便提了一只回来。” “谢谢大人!”婉妍才不管蘅笠是怎么买的,只要有吃就行,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包烧鸡的荷叶,撕下一个大鸡腿递给蘅笠,狗腿子形象原形毕露,“您先尝尝!” 蘅笠也不推辞,接过鸡腿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等他啃完这个鸡腿,婉妍已经吃完了半只鸡,骨头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吃饱饭后,婉妍满足地拍了拍小肚子,便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蘅笠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发问,任婉妍径直出了院子。 婉妍从蝉儿走后就一直记挂着她,既担心又好奇蝉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想着这里有蘅笠在,蝉儿肯定不好意思细聊,便往村子最外缘的徐大爷家去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徐大爷家的小草屋在一片林子中,婉妍在林子里走了走,老远就看见林中隐约站着两个人。 婉妍再走近一些,才惊讶的发现,这两人中的一人正是蝉儿,另一人是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二人正牵着手互诉衷肠。 男子拉着蝉儿的手,仿佛在劝她什么,情绪很是激动。蝉儿低着头哭得眼泪涟涟,不住地摇着头。男子见状便一把把蝉儿拉进怀中,蝉儿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便顺势伏在了男子怀中,肩膀一抽一抽。 这浓情蜜意的场面瞬间点燃了婉妍的小脸,既不好意思再往前去打扰他们,又觉得偷看实在是不道德的行为,于是想着晚一点再来找蝉儿,转身就要溜走。 蝉儿一抬头就看见婉妍落荒而逃的背影,连忙挣脱出了男子的怀抱,朝婉妍叫道:“妍儿姑娘?” 婉妍也不好装作听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反了回来,眼睛瞟着自己的鞋头,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们。 蝉儿的脸也羞地通红,推了推那个男子,着急又无奈地说道:“你快走吧,这件事是没办法的,你我只能认命。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别再来找我了。” 男子闻言还想再说,蝉儿已经拉着婉妍往屋里去了。 一进屋蝉儿先给婉妍倒了碗水,很难为情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妍儿姑娘见笑了。” 婉妍接过了水碗,明明小脸还是通红,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这是哪里的话。” 蝉儿在婉妍身旁坐了下来一言不发,还没从害臊中缓和过来。 婉妍喝了口水便放下了水碗,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方才之人是谁啊?” 蝉儿的脸又烧了起来,眼中的忧伤也似一层雾罩在了眼前。 “不瞒妍儿姑娘,他是……他是我的……我的相好。” 婉妍虽然听着害羞,但还是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可笑话的?蝉儿姑娘也到了当婚之年,有自己心仪之人岂不是幸事一桩?” 蝉儿拿手绞着手绢,眼眶再次红了起来:“可我……可我已经定了亲,七日后就要成亲的……” “啊?这……”婉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好。 蝉儿说到了伤心事,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愤怒地攥紧了拳头:“我不恨我命薄,我只恨如今狗官当道,欺压地百姓活都活不下去!” “狗官?”婉妍迷茫地眨了眨眼脑袋,越来越听不懂了。 第六十三章 风和日丽京都巷 麻袋一绑 仇人地上躺 “狗官?”婉妍迷茫地抠了抠脑袋,越来越听不懂了。 “没错!“温顺的蝉儿竟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流着泪咬牙切齿道:“就是韦崇捷那个狗官!去年他派人来强征壮丁修河,每家都必须出一人。我家就我同爷爷,没人能去修河。那狗官便张口就要五十两银子的徭役税,我们从哪里能得这么大一笔钱! 我们百般央告求情,求他放了我们爷孙俩。谁知这人面兽心的混蛋,看我模样还算周正,便说只有纳我为妾,才肯免了我爷爷的徭役,不然就要我爷爷去修河!” “什么!?又是韦崇捷!这也太畜生了!”婉妍还没等蝉儿说完,便气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怒喝道。 蝉儿拿绢子擦着连连滚落的泪珠,说话都断断续续,“爷爷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怎能忍心他这么大年龄还去服徭役,便也只能答应了……日子就定在七日后。” 婉妍听着蝉儿如泣如诉的讲述,心里也很是难过,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伸出手来轻轻安抚蝉儿的后背,想给她一丝安慰。 又哽咽了许久,蝉儿的情绪才稍稍缓和:“我与阿东哥打小就是邻居,虽然他闷得像块木头,但为人老实正直,也是真心待我。我此生别无所求,只愿能与他相守终生,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今日送你的那两只荷包便是我为自己绣的嫁妆,没想到最后也没用上。但能把它们送给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倒也没枉费我一针一线做的辛苦。” 哪怕自己无法如愿以偿,却仍然能够祝福别人的人,真是善良进了骨子里。 听着蝉儿这凄凄楚楚,又不得不认命的语调,婉妍心中实在不忍,急忙说道:“蝉儿姐姐你先别放弃!既然还有七日才是婚期,何不与你的相好就此离开江泉县,离开蜀州,远离姓韦的,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开始你们的生活呢!” “哎……”蝉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着,“阿东哥也是这么劝我的,可我哪里能够走呢?爷爷就只剩下我一个亲人,我若是带着他一起走,他这么大岁数怎能经得起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若是不带着爷爷走,先不说没人照顾,爷爷的日子会多难过,就只说韦崇捷看我逃了,势必不会给爷爷好过。” “这……这该怎么办呢……”婉妍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又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女孩所托非人,着急地坐都坐不稳。 蝉儿见状牵住了婉妍的手,反倒安慰她:“妍儿你真是太善良,但你真不必为我焦心。我也许生来就是这个命,注定无法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我小小女子无父无母,身如浮萍,哪里能抗衡得过狗官呢,只得认命罢了。” 蝉儿越是无望的坦然,越让婉妍心里难受,觉得放在怀里的荷包突然沉甸甸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蝉儿脱离苦海。 婉妍的目光坚定起来,反手紧紧牵住了蝉儿的手,鼓励她道:“蝉儿姐姐你先不要放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助你脱离苦海的!你暂且先准备着亲事,等我消息!” 明明早就放弃希望了的蝉儿在看到婉妍坚定的目光时,心中居然又亮起一缕希望的光芒。 如果是她,这个神奇的女孩,说不定真的会有办法呢。 蝉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窗外乍响一声惊雷。 京都暗巷里。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天子脚下谋害朝廷命官之子!你们想做什么!?”体态肥硕的男子被两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一前一后拦住去路,明明狼狈不堪却仍嚣张地叫嚷着。 “呦,死胖子,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啊。”站在男子面前的少年双手叉着腰,一步步向男子逼近,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意。 肥硕的男子还没来得及再还口,就被一只从身后而来的黑麻袋猛地罩住了头,只能含含糊糊地叫骂声:“快放……了我!王……八蛋!” 男子身后的少年一言不发,飞起一脚就轻轻松松把面前的人撂倒,两人对着地下的人就是一顿狠狠拳打脚踢。 话多的少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男子的身上,嘴里不停地骂着:“我叫你这色鬼纳妾!我叫你辜负婉姝姐!你看看就你这个癞蛤蟆样,就是给婉姝姐提鞋都不配!你不好好把婉姝姐供起来当祖宗养着就算了,是谁给你这么肥的胆子还敢纳妾?你别以为妍儿不在,就没人管得了你这个畜生了。” 想比起骂人的少年,另一个少年始终缄口不言,但打起人来动作又快又狠,拳脚的重量明显不是另一人可相比的。 不一会,被麻袋套住头的男子就没了动静。两个少年拍了拍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西辕村的小院厢房内,蘅笠抱臂坐在桌边,满脸的愠色引得窗外阴云密布,风起云涌。 婉妍吃完饭就走,连一句交代话都没有,就把蘅笠一个人晾在这里,还这么久都不回来。早把蘅笠气得头冒青烟,心里恨恨地想着待会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突然,天边闪过一道电光,就像一条银蛇窜上了天幕。巨大的雷鸣声紧接着从天边压了过来。 这山雨欲来的穿堂风倒把蘅笠心中的怒火冷却了不少,忍不住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担心突下暴雨。 蘅笠前脚都要赶出去找婉妍,后脚却猛地停住,又把他带回了桌边坐下。 目中无人的人活该被雨淋,淋得越惨越好! 蘅笠冷哼一声,明明心焦地坐如针毡,却仍是坐在屋里岿然不动。 不一会,窗外骤然降下一层层雨幕,将空蒙的山色尽数掩盖进了烟雨之中。 猛烈的大雨拍打着墙壁与窗户,一声声敲地蘅笠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出门去找婉妍。 谁知蘅笠刚走到门边,屋门就被“啪”地一声摔开,一个狼狈不堪地影子气势汹汹闪进屋中。正是蘅笠牵心挂肚的婉妍。 蘅笠婉妍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胸口,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一副刚在屋中散步之态。 婉妍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被猛烈的雨势冲散,凌乱地散在肩头,发尾也挂满了水珠。 然而就是这副落水狗的狼狈之态,也丝毫无法掩饰婉妍背后燃起的熊熊烈火。她一进来就怒气冲冲坐到了桌边,一口气干了一碗水,把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蘅笠抱着胳膊站在墙边没有发问,他知道婉妍这个话唠肯定会主动说。 果然不出蘅笠所料,婉妍喝完水就跳起来张牙舞爪地骂道:“大人我跟您说,这淳于涟真真不是个东西!我原以为他已经把丧尽天良做得登峰造极,再无更缺德的余地。 不成想我真是太小瞧了他!他居然还能在不要脸上更上一层楼,打开一片广阔新天地!他能做人做成这样也真是了不起,真是以一己之力拓宽了人卑鄙无耻的边界!” 婉妍的嘴如连珠炮一样疯狂扫射,听得蘅笠云里雾里。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蘅笠略带不耐烦地沉声问道。 婉妍一路跑回来又一口气骂了这么多,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略略冷静下来简洁地概括道:“淳于涟他纳妾了。” “纳妾?”蘅笠平静地扬了扬眉毛,“这对他而言,很稀奇?” 婉妍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得怒发冲冠:“对他而言当然不稀奇了,是我见识浅陋,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能狼心狗肺到在正妻为他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时纳妾,还纵容宠妾不尊当家主母! 我现在只恨我自己不在京都,不然我必一剑把淳于涟和那个小贱人都一并带走,让他们去阴间快活!” 婉妍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把把拳头捏得“噼里啪啦”响。 蘅笠知道婉妍是护姊心切才如此愤怒,于是冷静地开解道:“宣大小姐性格温顺又秉性纯良,淳于府上下都很尊敬她。何况她背后还有宣相府以及我舅父的支持,淳于涟对宣大小姐也算客气有加,她这当家主母的地位无可撼动,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这道理婉妍何尝不懂,但对淳于涟的气是一点没消解。奈何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只得轻叹一声,自我安慰道:“好在管济恒和砚巍还在京城帮我盯着淳于涟,若是淳于涟真敢欺负我姐姐,他们肯定会帮我保护姐姐的。” 这……蘅笠闻言不禁无奈地扶额。 管济恒和砚巍这两个莽夫…… 蘅笠已经可以想象到淳于涟被他们俩拖进暗巷,狠狠胖揍一顿的景象。 第六十四章 偏偏是这刻意拉近 又刻意保持的距离 婉妍又过了好久才消了气,这才感觉到一丝冷意来。 虽然还是在初秋时分,但一场山雨一场秋凉。加上这山间小屋是四面山风席卷,任冷风肆意穿堂。 婉妍坐在凳子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听着外面风呼雨疾敲打着茅草屋顶发出的一声声哀鸣,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屋顶,担心地说道:“这屋顶不会漏雨吧?” 蘅笠闻言,一个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冷冷说道:“最好别让你说中。” 蘅笠话音还没落,一团茅草很识相地“啪嗒”落在了二人中间,几秒窒息的静默后,一道水柱趁机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清丽的“草屋飞瀑”景观。 我这是什么什么神嘴啊!婉妍心中惊呼着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捂住了自己的乌鸦嘴转过身来,不敢再看水柱后蘅笠的表情。 “嚯。”蘅笠不可置信地看着哗啦啦的水流,只觉得头顶都是乌鸦在叫,苦笑着挖苦道:“宣侍郎你这嘴请高人开过光吧?” 婉妍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那天帮李大婶家修缮房顶,大婶提醒我们加固房顶时,大人不是也在嘛……不是也忘了嘛……” “你说什么?”淅淅沥沥的水声将婉妍本就小的声音完全掩盖住,蘅笠一个字都没听见。 “没说什么!”坏话只敢小声说的婉妍提高了嗓门喊道。 不一会,房顶的茅草就又坍塌了好几块。 一时间没了屋顶的地方下着大雨,还有屋顶苟延残喘的地方下着小雨,屋内是哗哗啦啦又淅淅沥沥,既有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的壮阔,又有雪净鲛绡落刀尺,大珠小珠飘随风的秀丽,真是别有一番风味,风味得让人狼狈。 婉妍坐的地方前后都下着雨,只能蜷缩在凳子上,尽可能把自己缩小。 “这天都快黑了,大娘和涵儿怎么还不回来啊,是不是遇到山洪了?”婉妍巴望着窗外,担心起大娘他们来。 蘅笠的衣服也溅了不少水,湿漉漉地正难受,便没好气地回道:“你都自身难保了,先顾好你自己再操心别人吧。” 说完蘅笠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床上方的房顶还坚强地坚守着,只有颗颗水珠滴落,于是大步穿过雨幕,坐到了床上。 婉妍刚看见蘅笠往床边走去,心里就大呼不好,赶忙转过身来抱成一团,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怎料蘅笠想把被单撑在头顶挡雨,便一把掀开了被单,一眼就看见被单下面赫然趴着一只乖巧的烧鸡。 看着油腻腻的烧鸡把被单和床铺都变得油腻腻,蘅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冷笑着厉声问道:“宣侍郎,你或许知道是哪位能人异士,居然聪明至此,把烧鸡放在被子里?” 婉妍僵硬地转过身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说道:“我这不是怕它凉了不好吃嘛……” 蘅笠被气得无话可说,把被单团成一团连着烧鸡一并扔给婉妍,才又坐在了床上。 婉妍只得又僵硬地转了回去,怀里抱着烧鸡,身上披着烧鸡味的被单,背对着蘅笠可怜巴巴缩成一团。虽然狼狈,倒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屋里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与窗外愈来愈暗的天色连成一片。 裹在被子里的婉妍渐渐暖和起来,小心翼翼地转头偷看一眼蘅笠,只见他背靠在墙上,一只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搭在立起来的膝盖上,双目紧闭,任水珠汇成的水流沿着自己的脸颊滚落,从有棱有角的下颚滴落,打湿身上的衣服,却仍是坐得挺拔端正,面不改色。 啧啧啧,婉妍咂巴着小嘴在心里感叹,这人真是不能比,同样是淋湿的落草凤凰,我怎么成了狼狈落汤鸡,蘅大人却仍是一副贵公子的样子。 婉妍眼看着床上端的茅草越来越不坚强,水流由点成线,由线成片,大有在床上形成一道瀑布的架势。 婉妍实在不忍心自己独占着被单,让蘅笠被淋死,便把怀里的烧鸡放在桌上,抓着被单起身,走到床边把被单扬在了蘅笠头上。 蘅笠的头突然被盖住,倏尔睁眼,眼神落在了婉妍的脸上。 婉妍见蘅笠盯着自己,忙解释道:“您浑身都湿了,还怕油做什么?您就将就点用吧。” 说完婉妍就要转身再回到凳子上。 “过来。”蘅笠定睛看着婉妍一动不动,声音凛然。 “啊?”婉妍疑惑地转过头来,只见蘅笠本来搭在膝盖上的手移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婉妍过去坐。 婉妍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尴尬,若再共坐一床,共用一个被单,那实在是……尴尬拔剑自刎,尴尬死了! 婉妍光是想想就恨不得随尴尬一起自刎,立刻快步走到凳子上生根,语速飞快地拒绝道:“不了不了,被单本来就不大,一个人都不够用。我皮糙肉厚淋点雨算什么,哪里像大人您的千金之躯,万不可淋雨染病!” 蘅笠听着婉妍的花言巧语忍不住冷笑一声,把婉妍的话拿过来用:“你浑身都湿了,还害羞做什么?你就将就点用吧。” 婉妍一听,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恼羞成怒道:“谁害羞了?!我才没害羞!” 蘅笠鼻中轻哼,一本正经地挑衅道:“没害羞就过来。” “过来就过来!”婉妍被激得血气翻涌,抱起烧鸡就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豪迈地跨上了床,然后怂到爆地在离蘅笠最远的床沿边坐了下来。 婉妍还没坐稳,腰带就被人从后面揪住,生生被拉到了蘅笠身边一拳的地方。下一秒,婉妍就被蘅笠分出的一半被单盖住了头,进入了一个只有她和蘅笠的小世界。 不过只是被蘅笠接触了一小会,被单上的烧鸡味道已然荡然无存,小小的空间被蘅笠身上淡淡的清香填满。 婉妍虽然没有碰到蘅笠,但被这清冷又熟悉的气味包围,就足以让婉妍心中一惊,全身上下的肌肉迅速紧绷,僵得一动不动抱着自己发愣。 偏偏就是在这山间草屋的一片烟雨迷蒙中,偏偏就是这刻意拉近,又刻意保持的距离,偏偏就是这个让婉妍自己都看不懂自己心意的少年,偏偏他就是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一桩一件的偏偏,让这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黄昏,如此莫名其妙地合了婉妍的心意。 这一刻,薄薄的被单隐去了一切风呼雨骤的声音,让婉妍的心跳声格外清晰,清晰得婉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猝死了。 要死!!!救命!!! 婉妍寂静的躯体中,灵魂沸腾地捂着脸尖叫着。 好在很快,坐在坚硬的石床、靠在冰冷的墙,并被刺股冷风包裹的痛苦,渐渐转移了婉妍的注意了。 山里的夜风本就寒气刺骨,再加之暴雨侵袭,更是又湿又冷。婉妍靠在墙上,不一会便感觉到寒气一点点渗入脊骨,实在难受得紧,便往前蹭了蹭。 然而后背没了倚靠,婉妍才直了一会身子便觉得腰酸背痛。 婉妍微微侧脸偷瞟了一眼蘅笠,只见他仍是闭着双眼坐得笔直,姿势从方才起就没变过,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婉妍心里的紧张顿时消减了不少,伸出手来揉揉自己的酸得像喝了老陈醋一般的腰。 “往后靠。” 婉妍还没揉几秒,就听见耳畔响起一个声音,让婉妍一听,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 然而这次婉妍没有碰到冰凉的墙面,而是靠在了一条坚实的手臂上。手臂上温热的气息将婉妍与墙面的冰冷隔绝开来,让她顿时舒服不少。 婉妍才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低头向右下方看去,果然看到了蘅笠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自己身侧。再转头看身旁之人,只看到一个没有一点变化,淡然而冷静的侧脸。 蘅大人…… 婉妍向来丰富的内心活动,此刻却只有这三个字。 怎么会有人这么分裂呢,既不耐烦又细致入微,冷得彻骨又暖到极致。 明明总是一副不耐烦的冰冷样子,可皇宫内温暖的怀抱,山顶上温暖的后背,草屋里温暖的臂膀,分明都是暖的。 婉妍百思不得其解,呆愣地转头向蘅笠看去,蘅笠还是那个蘅笠,那个手段歹毒,心思狠辣,令人闻风丧胆的蘅笠。 可婉妍就是奇怪地觉得,蘅笠那刻薄地不近人情的下颚线,好像柔和了一些。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面对直白而炽热的感情,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躲避,却会被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的细微感动所渗透。 正如此刻,婉妍心中对蘅笠的恐惧、敬畏,正一点点被另一种情感吞噬着,连她也不知道这种酸酸的,甜甜的,扰地她心神不宁却也不让她讨厌的情感,该用什么词定义才贴切。 平日里婉妍思考再难的问题,只要认真想,就会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明了。可是只要思考到涉及蘅笠的问题,就会越想越凌乱,到头来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算了算了算了,不为难自己了,总会有答案的。 婉妍一拍大腿,决定跳过这个问题。 第六十五章 巴山夜雨相依偎 可留余生长思量 婉妍一拍大腿,决定跳过这个问题,用一件欢乐的事情为这个悲惨的雨天冲冲喜。 蘅笠合着双眼,眉头却蹙了起来,耳边窸窸窣窣的噪音终于到了他无法再无视的境地,倏尔睁开眼,落在了低着头认认真真撕着烧鸡的婉妍身上。 “宣侍郎。”蘅笠无奈地开口,声音略显沙哑,“你居然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吃得起来?” “啊?这种情形是什么情形?”婉妍闻言转头过来,眨着迷惑的大眼睛,顺带着还把一块从骨头上掉下来的肉放进嘴里。 蘅笠看着婉妍真诚而纯净的眼睛,只得忍耐着妥协道:“算了,你别吃一床油。” “我保证不会!”婉妍举起一根鸡腿认真保证道,说完便把鸡腿伸到蘅笠面前,“大娘他们应当是被大雨挡在县里,晚上回不来了的。大人您也吃一些吧。” 蘅笠眼神先落在自己撑着被单的左手,又落在护着婉妍的右手,冷声问道:“我怎么吃?” “哦哦哦哦!”婉妍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向前倾身,给蘅笠留出把手收走的余地。谁知蘅笠非但没有收手,还又伸手把她揪了回去。 “大人您……”婉妍还没问完,就看到蘅笠对着她微微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 婉妍眨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蘅笠发呆。 蘅笠白白张着嘴等了半天,就等来一个面面相觑,不由得气恼道:“喂我啊,我这不是没手吗?” 婉妍一听,小脸瞬间红地直冒烟,赶忙把手里一整个大鸡腿横着塞进蘅笠的嘴里,手被烫了一样迅速收了回来,立刻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蘅笠期待的温馨喂食,变成了暴力投喂,被鸡腿堵地连呼吸都困难,无奈地要被自己额头的黑线压死,心中想要抄起鸡腿把婉妍胖揍一顿的冲动就要压制不住。 这就是所谓四神真君,白泽神兽,睿智无双?等我回了天璇殿,立刻就把白泽神兽这天下第一的睿智之名给改掉!改成天下第一蠢兽! 蘅笠心中咬牙切齿地想着,只得把怨气狠狠咽了下去,腾出举着被单的左手,解放了自己被鸡腿封印的嘴,吃地食不知味。 窗外,墨色的云压地天幕比往日更低一些,让将黑的夜多了几分肃穆与萧索。随着雨声渐紧,风声愈急,茅草屋顶已尽数飞走的小小草屋,被寒夜和秋雨彻底攻占。 “嘶……”啃着鸡骨头的婉妍狠狠打了个抖嗦,本就湿透的衣服被冷风一吹,直冷得婉妍小嘴青紫,飘飘欲仙,连啃烧鸡也无法再分散她的注意力。 蘅笠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婉妍,抽回了垫在她身后的手。 婉妍侧头,只见蘅笠两下就解开了自己腰封,随即褪掉了身上的外褂。还没等婉妍反应过来,蘅笠已将外褂扬在了婉妍身上,又把她裹紧,才拉过掉在二人身后的被单,再一次撑在了两人头顶。 蘅笠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始终一言未发,神色一丝不变,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 婉妍怎能忍心让蘅笠一人受冻,立刻就要脱下外褂还给蘅笠,“大人您这样一定会着凉……” 婉妍话音未落,蘅笠放在婉妍右侧的手突然扶住了婉妍的腰,微微一用力就将婉妍揽入怀中。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贴近,让被单宽裕不少,能将婉妍完全罩住不受雨淋。 “多有得罪。”蘅笠的声音出奇的冷静,右手扣住婉妍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让自己的体温可以包裹住冰凉的她。 婉妍突然就进了蘅笠的怀抱,甚至能感受到蘅笠温热的体温,大脑“轰”地一声一片空白,彻底停止了运作。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唯有周身渐暖的感觉愈加清晰。 静得窒息的瞬间,只有两颗心跳得飞快的声音。 “还冷吗?”蘅笠问道,淡漠而冷静的声音,分明带着一丝颤抖,因为冷,因为心动。 “下官……不冷了。”婉妍结结巴巴地说道,出窍的灵魂这才回到了身体里,抬起脸看向蘅笠,“可是大人您……” “我不冷。”蘅笠直接打断了婉妍的话,反手将婉妍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睡一觉吧,醒来天就晴了。” 这声音又清冷又柔和,让婉妍忍不住乖乖听话,轻轻靠在蘅笠的肩头,紧张地呼吸都变轻了不少。 随着体温一点点回暖,婉妍的心跳竟也一点点平和下来。莫名的安心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侵入脑海的软软困意,完全没有发现一缕愁色落进蘅笠的眼中。 对见惯了生离死别、人世薄凉的人而言,再大的苦难也不过无声地硬抗罢了。 可若偶尔获得轻轻一缕喜悦,一缕满足,都会让他们焦虑地坐卧不宁,生怕下一秒,这欢欣就从他们已然满目疮痍的人生中飘走,连痕迹都不留下一分。 “妍儿。”蘅笠无厘头地开口唤道。 “嗯……?”眼皮紧紧粘在一起,已经昏昏欲睡的婉妍潜意识里应了一声。 蘅笠一下下轻拍着婉妍,柔声问道:“如果我不是蘅笠,而是另一个人,你还会这般没防备地靠在我怀里吗?” 婉妍已经迷糊了,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另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嗯……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蘅笠眯起眼仔细思考着,过了好久才回答道:“大约是个不怎么近人情的人吧。” 又过了好久,蘅笠才缓缓开口加了一句:“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婉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在蘅笠肩头蹭了蹭,在熟睡边缘的丝线上摇摇欲坠,“那还……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是啊。”蘅笠苦笑一声,拍着婉妍的手越来越轻,声音也越来越柔,“他只盼着日后,你能理解他万分之一的身不由己,他说不定,就不会那么可怜了。” 婉妍已经彻底没了动静,只留下了蘅笠一人,带着心事与二人命脉相通的未来,独自清醒着。 巴山夜雨有你相依偎,纵使日后路阻且长,倒也有一瞬温暖可待追忆,可供思量,可抵岁月漫长。 ------题外话------ 切切20万字了!!!(土拨鼠尖叫!!!! 弦弦也得到了编辑大大的首推,有了能被更多小可爱看见的机会。而且!还多了好几个收藏! 每多一个收藏,弦都能手舞足蹈好几天!真的真的真的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和陪伴!(360度无死角鞠躬 所以俺郑重决定:以后每多100个收藏,弦就多更一章答谢宝贝们! 我必会为读者大大们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不惜一切代价将切切抚养长大,成为一个成熟而且趋近于完美的故事。 再一次谢谢大家的喜欢,弦爱你们! (小声剧透:偏执病娇男二号正在飞快奔来的路上,大家等他! 第六十六章 天权无双国士 一问啥也不知 天已经蒙蒙亮时,两夜没合眼的蘅笠,才迷迷糊糊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怀里的人儿已不见了去向。 蘅笠起了身,就看见窗边正在放信鸽离开的婉妍,心中不由得纳罕,婉妍与暗卫联系都是通过专门豢养的鹰,今日怎得用的是信鸽? 婉妍听到屋内的动静,赶忙转过身装作什么也没干,双手背在身后笑道:“大人您醒啦。” “嗯。”蘅笠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那您稍等一下。”说罢婉妍便出了屋门,再进来时手上搭着蘅笠的外褂。 “多谢大人昨晚把衣服给我穿,我清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便生了火给您烤干了。你快穿上吧,早上风凉。”婉妍边说着,边抖开了衣服递给蘅笠。 “多谢宣侍郎。”蘅笠客气地道谢,伸手把衣服接了过来。 此时的蘅笠与昨晚那个紧紧搂着婉妍,生怕她受凉的蘅笠判若两人,让婉妍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昨晚的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场梦。 想到这里,婉妍的心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缕失望。 “举手之劳而已,大人您太过客气了。”婉妍温和地笑笑,转身出了屋子。 大娘和涵儿中午时才赶了回来,果然是被大雨挡在了县城里无法进山才耽搁的。 接下来的几日婉妍和蘅笠,完全过上了安逸而简单的田园生活。 婉妍负责基础设施建设,每日不是帮李家摘果子,就是帮王家盖房子,或是帮张家收稻子。从清晨出门,一直马不停蹄忙到傍晚才满头大汗地回来,几乎把全村每家的农活都干了个遍。 蘅笠负责文化教育建设。蘅笠还没给涵儿上几节课,顾大娘就把蘅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形象宣传地人尽皆知。苦了一辈子的村民们谁不想培养个秀才儿子,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书生,家家户户都忙把自己的小孩送来顾家和涵儿一起上课。 一时间,村头再见不到以小虎为首的小子们打闹玩耍的身影,唯有朗朗读书声从顾家小院传来。 不过一周,蘅笠和婉妍便成了西辕村家喻户晓的人物,无人不知顾大娘家来了一对长得极俊俏,还勤劳能干的年轻人。村民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聊,都直夸这两个孩子真是热心肠。谁家做了点什么好吃的,也都想着叫他们去一起吃。 虽然在村里混的风生水起让婉妍很是得意,能帮到大家的忙也让婉妍每天都很满足,但最近几日婉妍总觉得村民们都怪怪的。 她有一次帮牛家割完水稻后,发现十几个村民都挎着竹筐往一户人家去,筐里装的是水果鲜蔬一类。还有一次帮谢家修完排水渠后,发现田埂旁边的院落中,好几个村里有名的巧媳妇,正围坐在一起织布。 而顾大娘近日的行为更是古怪,每每婉妍进屋时,她都立刻把手上的针线停下来塞到一旁藏起来,婉妍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红色的衣角。 婉妍的直觉告诉她,村民们最近好像瞒着他们两个在策划些什么事情,而且肯定是件大事。 但婉妍手头的活实在太多了,让她没时间猜测,何况婉妍打心底里相信,这些朴实而善良的村民,肯定不会做对他们两个有害的事情,便也没有再多想。 虽然每天都很忙,但婉妍也时刻把蝉儿的事情放在心头,眼见着离蝉儿嫁给韦崇捷就只有两日了,婉妍的计划也渐渐成形。 蝉儿姐姐这样好的姑娘,一定不能让她被韦狗糟蹋。 婉妍心里坚定着决心,抓着鸳鸯荷包的手指越来越紧,不知不觉就从田埂中走回了顾家小院,便将烦心事暂时收起,又蹦又跳地推门进去。 一进屋,婉妍就看见蘅笠脸色阴沉地坐在桌边,小虎捧着书站在一旁。向来生龙活虎的小霸王,此时低着头站着瑟瑟发抖。 “其他孩子都背会了,为什么你没有背会?”蘅笠完全无视了门边的婉妍,冷声问道。明明就是平日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又冷酷又凌厉。 虽然蘅笠脸上不带一分一毫的怒色,但周身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场却让人见之胆寒。就是那些进了诏狱的穷凶极恶之徒,见了蘅笠这副阴冷的样子,也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更何况小虎这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 小虎把头低得快掉地了,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屋内气压低到就要把所有人冻住。 婉妍看小虎的小肉脸涨得通红,就快哭出来了,赶忙走过去蹲下搂住小虎,大大咧咧地安慰道:“小虎别难过,这多大点事嘛。咱小虎今天不会背,明天一定会认真背的对不对!” 小虎偷偷点了点头,仍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蘅笠冷声说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虽年纪尚轻,但若不严加珍惜每一寸时光,任岁月枉流,待人到暮年时便只有空悲切的份。” 说完,蘅笠凌厉的眼神落在了婉妍的身上,“你若再口出谬论,就和他一起受罚!” 婉妍这堂堂大哥被训,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你!”婉妍登时就从地上弹下来要和蘅笠理论,谁知被小虎扯住了衣角。 “北哥哥,是我错了,我今天一定会背会,你不要罚我大哥。”小虎抬起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蘅笠请求道。 哦天呐小虎好乖好甜!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婉妍,瞬间被小霸王这软软的奶音给萌化了。 等等……你大哥我就这么不堪吗?居然还要被你个小豆包保护不成!小虎宝贝别慌!大哥来保护你! 婉妍边想着,气势汹汹地插着腰向前一步嚷道:“北泽你莫要嚣……” 还没等婉妍嚷完,蘅笠紧绷着的嘴角突然柔软下来,语气温和地说道:“既然妍姐姐来了,不如我们请妍姐姐背诵一段《小戴礼记》的第七分篇《礼运》吧。” 孩子们一听,都拍着手起哄道:“好啊好啊!”“大哥来一个!”“大哥露一手!” “啊??”刚刚燃起气焰的婉妍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僵在原地一个脑袋两个大,砸吧砸吧小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小师父见她天资聪颖,便从不让她死背书,只求理解到位即可。所以,婉妍虽然把《小戴礼记》的精髓理解得很通透,但没有一篇能够逐字逐句背下来。 突然让她背一篇十年前学的长篇大论,这谁能顶得住呢? 然而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等着他们的大哥大展身手,十几道目光炯炯的眼神快把婉妍亮瞎,只恨自己找不到一个地缝遁逃。 “这……我忘了……”婉妍小声嗫嚅道。 “那不如背第十六分篇《学记》吧。”蘅笠很“善良”地给了婉妍一个台阶下。 “我……也忘了……”婉妍抠了抠脑袋,简直无地自容。 “什么?”蘅笠故意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那第二十三分篇的《经解》总是会的吧。” “啊啊啊我背不下来!”婉妍恼羞成怒,愤愤撂下一话,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堂堂白泽族人!天权文试九段!居然有栽在《礼记》上的一天!!!啊啊啊啊到底为什么要通篇背诵啊!蘅笠这个庸师!庸师! 婉妍心里怒吼着,继续干农活去了。 蘅笠当然知道婉妍肯定背不下来,心满意足地运用着这个典型反面教材教育孩子们:“你们看到读书有多重要了吗?你们想做一问三不知的莽夫吗?” “不想!”孩子们整齐地回答道。 “很好。”蘅笠预期的效果达到了,温和地说道:“那我们继续读书吧。” 下课后,其他孩子都冲出去玩耍了,小虎仍是乖乖待在屋里,给蘅笠流利地背诵完功课后,才活蹦乱跳地跑出去一起玩。 第六十七章 运筹帷幄蘅笠设局 身陷囹圄左臻自缢 晚饭时,顾大娘对着蘅笠赞不绝口道:“今日你们王婶又来找我夸小北,说小北真是太有能耐,把她家顽皮的泼猴都管教地颇明事理,现在是又懂事又勤快。现在村里谁不夸咱小北,都说咱们小北是夫子转世呢!” 下午蘅笠整得婉妍下不来台,婉妍正恼火呢,夹了一筷子菜,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顽皮贪玩本来就是孩童的天性嘛。能以一己之力抹杀全村孩童的天性,真是穷凶极恶。” 还没等蘅笠说话,涵儿倒先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妍儿姐姐你误会北哥哥了!北哥哥平时对我们可有耐心了,我们问什么他都会认真给我们讲,谁学得认真北哥哥还会给好吃的。今日是小虎他自己贪玩没读书,北哥哥只是给他讲道理而已,怎么能怪北哥哥呢!” 涵儿这一口一个“北哥哥”叫地蘅笠很是受用,满意地拍了拍涵儿的小脑袋,不动声色的神情中写满了得意:“涵儿真是明事理,不枉我费心一场。” “嘁,有什么好得意的?”婉妍冷哼一声,扬起了小脑袋,“你是没见过我的小师父,他博学多识又诲人不倦,方能为人师表,可比某些只会凶巴巴的人强太多的了。” 蘅笠轻笑一声,居然难得的谦虚起来:“既是如此,那我肯定是不如他。” 涵儿见蘅笠自谦,急着为他正名道:“才不是呢!北哥哥就是最好的先生!” “涵儿!”婉妍气鼓鼓地嗔怒道:“你到底向着谁!” 涵儿见状,赶忙乖巧地往婉妍边上蹭了蹭:“北哥哥和妍姐姐是一家人,我当然向着你们两个啦。” 婉妍瞧涵儿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敲了敲他的小脑袋:“你这个小豆包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顾大娘欣慰地看着三个孩子,宠溺地点着婉妍打趣道:“涵儿以前是多害羞的孩子啊,结果妍儿没来几天,就跟着这坏丫头学地能说会道了。” “大娘~”婉妍抱着大娘的胳膊左右摇晃,撒娇着告状:“您怎么不怪小北,要论能说会道,我可说不过他。” “是是是,就你是个笨嘴拙舌的。”大娘慈爱地拍着婉妍的小手,畅想未来道:“等你和小北有了孩子,可得交给小北管教。不然你这个上窜下跳的混世魔王,准得带出一个小魔王来。” 蘅笠闻言停了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大娘!”婉妍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嗔怪道:“您想那么远做什么!” 大娘看婉妍小脸通红,以为她是羞赧自己不是明媒正娶,有了孩子也没有名分,便安慰地拍了拍婉妍的后背,眼中流露出一分难掩的期待,“这有什么远的?等拜过堂,你们就是三尊认可的正礼夫妻了,有孩子还不是最正常的事。” “啊?”婉妍闻言立直了身子,奇怪极了,“什么拜堂?” “啊这个……”大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胡乱应付过去,“我是说你们日后总是要拜堂的嘛。反正你们今些休息就是了。一定要早些休息啊!” 蘅笠和婉妍都是一头雾水地应了下来。 从大娘屋里一出来,婉妍就看见自己的鹰落在窗棂上,忙跑过去取了信。 婉妍读了信,顿时花容失色,大失风度地喊了出来:“天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蘅笠轻笑一声,轻快地问道:“说吧,出了什么大事?” 婉妍瞠目结舌地又把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一遍,吃惊一点也没缓解,再看蘅笠那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便知这么蹊跷的事肯定和蘅笠有关。 婉妍两根手指夹着信扬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大人这是您做的?” 蘅笠根本看都不看信,就微微颔首,回答地模棱两可:“算是吧。” 说完蘅笠就转身进了屋,婉妍忙跟了进去,把信摊开放在蘅笠面前的桌上。 信上写着:左臻畏罪自缢,和一迁案交刑部尚书尹维谅亲审。 婉妍就不懂了,不就是拔出来他的几个冤假错案嘛?不过就是想让他知道他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啊。这人怎么说自缢就自缢了,现如今命都这么不值钱了吗?这左臻看着也是五大三粗的七尺男儿,怎的内心如此脆弱娇柔? 婉妍觉得这其中蹊跷太多,而蘅笠显然知道这一切,赶忙问道:“蘅大人,左臻当真是自缢?” 蘅笠认真点了点头:“是啊。” “为何啊?” 蘅笠冷笑一声,把双手放在桌上,一字一顿地解释道:“左臻勾结天枢,通敌求荣,此为欺君卖国;滥权错判,破坏法度,此为贪赃枉法;不侍丁忧,忤逆不孝,此为大逆不道。 如此欺君卖国、陷害忠良、不忠不孝的逆子贰臣,十恶不赦之罪占了四罪,按律当诛五族。 我写信给左臻,告知他只要一人自决,我便不上报陛下,留他族人性命。他很聪明,做了正确的选择。” 蘅笠的口气冷静而淡然,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区区一叶草木,而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等等等等……”婉妍惊得下巴都快收不回来,努力想厘清思路,“滥权错判我知道,这另外两项罪名是从何而来的?” “他若己不为,何罪有之?”蘅笠从旁边拿过一本书翻开,显然是无心深言。 见蘅笠不说,婉妍只好自己心里盘算起来。 这勾结敌国倒是不难想,只要锦衣卫想要的证据,便是没有的,也可以有。何况这左臻既为任党,做过的卖国肮脏事想必是不会少。 但这不侍丁忧就很古怪了。天权自古就有旧制名曰“丁忧”,即官员的双亲故去后,需得解职回乡,守孝三年,方可重新归朝为官。这三年对一个势头正猛的官员来说,可以说是致命一击。不少人离开了京中要职,就再也没能回来。 所以虽然当今天子崇尚孝道,对不侍丁忧的定罪极高,最高可至死罪,但仍有很多祖籍在外地的官员在双亲去世时隐瞒不报,暗中发丧,也很难被京中发现。 这左臻的父母在京都千里外的南都,他若存心隐瞒不报的话,若非专门前去调查,蘅大人怎会得知他双亲故去? 这事实在太蹊跷,婉妍若是不得知其中缘由,今晚必是睡不着了。 第六十八章 小黛蛾眉轻敷面 便是大婚到吉时 于是婉妍赶忙上前去给蘅笠倒了杯水,谄媚之态溢于言表,就差摇尾巴了:“那大人您是怎么知道左臻的双亲去世的啊?” 蘅笠眉头蹙了起来,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道:“知道结果就行,问这么多做什么?” 婉妍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绕着小手指如泣如诉道:“还不是因为陛下命下官跟着大人学习,但下官实在愚不可及,看不懂大人高明的手段,才只好烦请大人略略指点一二,也好让下官快点进步,能早日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嘛。” 蘅笠满头黑线,明明就是好奇心没被满足心里难受,居然还把陛下搬出来了……这花言巧语的小狐狸啊…… 蘅笠知道今天不和她讲清楚,她能问一个晚上,只得“啪”地合住书,破罐子破摔道:“左臻之父是我所杀,所以我知道。可以了吗?” 什么?!?!这!都!行? “可以了……”婉妍魂不守舍地小声说道,一脸弱智相地愣在原地,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这个答案她是万万万万没想到的,而且看蘅笠也不像在开玩笑。 还没等婉妍再说话,蘅笠又立即接过了话茬:“大娘叮嘱我们早点休息,我就先睡了。” 说完蘅笠就径直上了床,面朝墙壁睡下,不给婉妍再问的机会。 这两日二人为了都可以休息好,便将被单折成条形置于床中央为界,将床一分为二。蘅笠睡最里侧,婉妍睡最外侧,倒也不至于尴尬。 今天晚上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让婉妍根本消化不来。尤其是蘅笠最后冲口而出的那句话,着实惊到了婉妍。 婉妍捏着下巴忖度道:蘅大人虽是手段毒辣,杀人不眨眼,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为了给左臻安个“不侍丁忧”的罪名,就千里迢迢从京都赶到南都去杀人父母吧…… 等等……想到这里婉妍不由得打了个机灵。平常的心狠手毒人可能确实做不到如此丧心病狂,但如果是蘅笠的话…… 也不是不可能啊!!!! 在蜀州这段时间蘅笠出奇的温和,让婉妍都快忘了他本来就是冷面罗刹啊! 看着蘅笠侧躺着的背影,婉妍不由得吞了下口水,不敢再上床去了,干脆坐在桌边把今晚的信息都拿出来梳理一番:虽然这件事过程很蹊跷,但是结果还不错。尹大人虽也忌惮任党势力,也颇有几分官场圆滑,但好歹并未被任党归入麾下,尚存一丝文人正义,想必不会太过颠倒黑白,会留和大人性命。 想到这里婉妍不由得振奋起来,只要和大人性命还在,就有了日后翻案的意义,一切就还有希望。 第二日中午婉妍刚刚吃完午饭,就被顾大娘带去了村西的一户人家,说是要婉妍帮忙修缮屋顶。 一进屋,婉妍就发现屋里热闹得很,村里的女人们竟来了一大半。 婉妍正疑惑,就被她们连拖带拽拉进里间,这时顾大娘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身红衣。女人们一拥而上,都来帮着顾大娘给婉妍换衣服。 “不不不……不是,您这是做什么啊!”婉妍被不由分说地换着衣服,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一样直往后躲。 顾大娘一个劲儿把婉妍往外扯,拿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往婉妍身上套,兴高采烈地跟过年一样:“这嫁衣啊,是我儿子和儿媳成亲时,我为儿媳亲手缝制的。你比我儿媳妇要瘦小不少,我便按着你的身量给改了,你看看合不合身?” 说话间,婉妍已经被裹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小粽子。 “嫁嫁嫁……衣!?”婉妍惊恐地喊道,差点把舌头给咬断。 “对啊!”周围的大娘和姐姐们一齐说道,都捂着嘴笑起来。婉妍这个吃惊程度让她们很满意。 “不是不是,这这这……是个什么情况?”婉妍被吓得不轻,说话声音都发抖。 站在婉妍面前的大娘手脚麻利的给婉妍系着领扣,乐呵呵地解释道:“这不是因为你和小北来我们西辕村这段时间,真是帮了我们好大的忙。我们心里感激又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就想着给你们二人办场酒席,让你们正正经经拜个堂,成个亲。以后你们就是有三书六礼的正经夫妻了。” “成!?!亲?!”婉妍生无可恋地嘶吼出声。 这两个字就像一道闪电,把婉妍劈了个外酥里嫩,焦黄焦黄。 不是吧!我就奉命来查个案,怎么就成亲了!?大娘大婶姐姐们放了我吧!这都是假的啊!与其拜堂,不如送我上天堂啊! 然而满屋子的女人们看婉妍这整张脸都扭成一团的表情,以为她是因为惊喜和害羞,都会心一笑,心里很是满意。 婉妍强挤出一个苦笑,飞蛾扑火般地试图阻止这荒唐的一切:“就就就,其实也不……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多浪费……” “这有什么浪费的!”还没等婉妍说完,李大娘就打断了她,朴实而慈爱地说道:“你们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大家都是打心底里喜欢你们。能看着你们成亲,大家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大娘一说完,不少人都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 “妍儿你再客气,可就是寒了大家的心!” 大娘大婶们每热情洋溢地附和一句,就等于照着婉妍的脑门狠狠来了一锤子。 婉妍瞧着这一屋子真心为她开心,为了她和蘅笠偷偷准备惊喜的大娘大婶和姐姐们,实在不忍心在这时候说出她和蘅笠实际上是奉旨查案的京官,连名字都是假的这个事实。她连想都不敢想她们该会有多失望啊。 但婉妍一时间也实在难以接受,她不过就是出来查个案!居然还附带着不明不白成了个亲?话本子都不敢写这么离奇的吧! 婉妍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纠结成了一颗死扣,努力想挤出几分喜气,却成了一脸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题外话------ 艾瑞巴蒂!!!笠婉的第一场大婚就来啦! 记住里面的小细节哦,不久以后第二场大婚凭小细节才能领到糖! 第六十九章 朱颜不改胜娇蕊朗佩玉带夜夜归 婉妍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纠结成了一颗死扣,努力想在脸上挤出几分喜气,却成了一脸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皱巴脸。 “妍儿。”蝉儿上前来给婉妍套外褂,柔声宽慰她道:“你切莫在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虽然你同北公子才来了一周多,但为我们西辕村实实在在做了不少事,也让大难刚过的死气沉沉的村子热闹了起来。大家都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打心眼里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给你们办亲事,亲眼看着你们拜堂,是大家不谋而合的心愿。也想在这多灾多难的时节,借着你们的亲事,给咱们西辕村冲冲喜气嘛。 你只管开开心心拜堂就是,旁的就不要多想了。” 蝉儿语气温柔,情感真切,她眼中那和煦又温暖的光芒,她那温热而灵巧的双手,让婉妍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婉姝。心中纵有千般苦衷,也说不出来了,只好乖巧地点点头,硬着头皮服从摆弄,被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又过了不知多久,婉妍已经哈欠连天地以泪洗面了,才终于是在好几位大娘的帮助下穿上了嫁衣,屋中顿时人声鼎沸起来,都对着身着嫁衣的婉妍交口称赞。 明亮的大红色将婉妍容貌中的艳丽尽数衬托而出,不加一点脂粉的素脸就足以艳似牡丹面。裹腰将婉妍本就盈手可握的腰勾勒地更纤细,恰似隔户杨柳弱袅袅。 大家都道新娘子见了许多,如此标志的实乃罕见。 婉妍伸开胳膊,左右瞧瞧,只见自己内穿红衫,外套正红色广袖对襟花袍,下露三寸百褶凤尾裙,脚踩一双绣花红鞋。 这农家的嫁衣虽是粗布制成,不比命妇成亲时所着的凤冠霞披华贵,但因皆是自家人一针一线花尽了心思做成的,精致程度就是比婉姝这相门嫡女出嫁时的服制,也是一点不输。 婉妍看着这袖子上、领子上、胸前一团团栩栩如生的图案,便知这其中缝满了村民们的用心与朴实,一件轻巧柔软的衣服却被婉妍穿得沉甸甸的。 穿戴完毕后,婉妍又被按在了凳子上,立刻有人拿来了铜镜,几个年轻的妇人一齐帮婉妍上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婉妍不由得忆起了几个月前姐姐出嫁时,自己就是坐在铜镜前,由姐姐给上的妆。 当时的自己还抱定着若无有情人,宁落一生孤的想法,不想短短几个月后,自己就穿上了嫁衣,在离家千里外的一个小山村莫名其妙就成了婚。 造化弄人啊……婉妍心里无奈地苦笑着,不由自主就胡思乱想起来。 若今日我是真的成婚,姐姐肯定会因为没能给我缝嫁妆而遗憾,会因为我出嫁而难过吧。 宣奕会很开心我以后不在家就没人和他吵架了吧,也会很开心他最崇拜的蘅大人居然成了他的妹婿吧。管济恒大概会气得想揍蘅大人一顿吧。 父亲……父亲肯定会暴怒,我居然没听他的安排,自作主张就给嫁掉了,他肯定会大喊着“逆子”然后把我给赶出家门的……不过蘅大人如今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前途无量,父亲可能也会觉得我嫁得其所,饶了我也不一定呢。 母亲…… 想到母亲,婉妍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越想越没底气,越想心里越难受。 她会生气我自作主张吗…会为没能看到我成亲而遗憾吗…会在心底祝福我一句吗…… 母亲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想法吧。也许会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早晨,偶然想起女儿已经许久没来问安时,才意识到我已经嫁人了吧。 也是了,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过随随便便成个亲而已。 婉妍苦笑一声,再艳丽的红色嫁衣,也掩盖不住眼中暗淡的失落。 等晚宴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镜中的自己已经变了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绾起,发上簪着珠翟二个、珠月桂开头二个、珠半开六个、翠云二十四片、翠月桂叶十八片、攒珠累丝步摇两只。 小脸被敷上一层脂粉,柳叶蛾眉被青黛描得清丽均匀,腮上被扫过淡淡得胭脂,小嘴被染成了娇滴滴的红色。本就明若桃李的婉妍,被衬得更明艳了几分。 “哎呦……”婉妍从没带过这么多头饰,觉得自己一个头十个重,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辛苦的脖子。 “沉吗?”正在给婉妍检查妆容的蝉儿问道。 “沉!”婉妍扶着头很实诚地回答道,连头都不敢点,生怕头低下去,就抬不起来了。 蝉儿捂着嘴笑道:“当然沉了,这些头饰可是各家各户凑来的,是咱们村全部的家当了。” “哇……”婉妍闻言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满头的发饰,心里感动满得就要溢出来了,想要道谢,却又觉得区区道谢,轻飘飘得说不出口。 待婉妍梳妆完毕后,顾大娘又给婉妍戴上了一副红色织文。 这织文长五尺七寸,宽三寸二分,中分而从前两开,中间用玄色的线绣着一只鸳鸯,两侧镶着鹅黄色的流苏,尾端还缀着玉石坠子。 婉妍从未见过这物件,好奇地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向两边问道:“张婶,这是何物啊?” 张婶一听,立刻上前一步眉飞色舞地讲解道:“这个是我们江泉这里特有的习俗,新人成亲时要戴的合欢帔。 这副合欢帔,是村里最有名的几位巧妇连夜为你们赶制的,用以寄托对全村人对你们美好的祝福。 俗话说新人共戴合欢帔,化作鸳鸯比翼飞。朱颜不改胜娇蕊,朗佩玉带夜夜归。” 说罢张婶点着婉妍,打趣道:“意思就是啊,小北戴上它,娇妻便可朱颜永不老。你带上它,就可日日盼得夫君归。” 张婶话音刚落,屋内众人皆笑成一团,唯独婉妍羞得小脸红透了,一张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婉妍被围着捣鼓了一下午,太阳都快落在西山头了,才终于被收拾妥当,屋里的人们也越来越兴奋 婉妍身着华服,面着浓妆坐在桌边,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让她心里好不自在。何况她头上就像顶了一只鼎一样,压得动弹不得。便偷偷向一旁的顾大娘问道:“大娘,我现在在干什么?” “当然是在等你的郎君来接你去拜堂了。”顾大娘说着便笑了起来,打趣道:“怎么?你已经等不及了?” “哎呀大娘!”婉妍撒娇着嗔怪道:“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好好好!”大娘笑着允道,又帮婉妍理了理头饰。 等等……婉妍心头一紧,蘅大人! 婉妍适才没想到,这会才担忧起来。 按蘅大人这桀骜又冷漠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居然被人安排着拜堂,不得大发雷霆啊……这成亲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蘅大人若是不配合,那全村人的好意岂不是白白辜负,辛苦也都白费了。 这都还算轻的……万一蘅大人气得砸场子,可是没人能拦住的,这可怎么是好…… 想到这里婉妍不由得十分紧张起来。虽然自来了蜀州,婉妍自己觉得蘅笠对她的态度好像不是那么冷漠了,总是无声地给予她关怀,但婉妍还没自信到相信蘅笠会愿意同她拜堂。 怎么办怎么办……婉妍放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没注意到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就在婉妍担心地额头直冒汗时,屋外突然有一人朗声喊道:“新郎到啦!新妇还不快出来!” 第七十章 一生寥寥几十载 何及一眼生生世世再难相忘 就在婉妍担心地额头直冒汗时,屋外突然有一人朗声喊道:“新郎到啦!新妇还不快出来!” 婉妍的双眼霎时睁大,心中不可置信极了:蘅大人居然真的来了!难不成他是被绑来的…… 不对不对,放眼整个大陆,能绑得了蘅大人的能有几个? 一直担心的事情没发生,婉妍这颗本该收回胸口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只是还没等婉妍多想,屋内的女人们就已起哄起来,婉妍附近的女人们早把婉妍拉了起来,半推半搡地把她往门边送去。 婉妍晕晕乎乎跟着众人走,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就像在做梦一样,心里的鼓打得“噼里啪啦”吵得她心慌意乱。 我真的,就要成婚了吗? 就在婉妍宛若梦游之时,一缕黄昏的霞光落在婉妍脸上,她这才发现原来面前的人都已向两侧褪去,自己已经站在了屋门中央。 夕阳的余光带着最后的辉煌,晃得婉妍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便伸出了左手置于额头上方,挡住了光。 就在这一掌余荫下,婉妍一眼便看到了十几步外,身着一身大红华服,肩戴合欢帔,随便一站便挺拔如松的蘅笠。哪怕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也丝毫无法掩饰他周身萦绕着的清冷气息。 就在看到蘅笠的那一刻,婉妍忽然觉得,四周刺眼的光好像也不是那么明亮了。 而蘅笠,也正看着婉妍,目光之下,熠熠生辉。 一瞬间,二人中间所有的喧闹之声霎时销声匿迹,眼中心中,唯有眼前一人而已。 蘅笠眼中,一绝色佳人虹裳霞帔步摇钗,何彼皎矣,灼若芙蕖,何彼浓矣,华若桃李。 婉妍眼中,一峥嵘公子绮罗华衫辉银冠,何彼盛矣,气盖苍梧,何彼润矣,堪动宋玉。 人活一世不过寥寥几十载,哪里比得上这一眼,便是生生世世再难相忘。 在婉妍流转生辉的目光里,蘅笠撑开一把红伞,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一旁的顾大娘瞧婉妍眼神发直地愣在原地,赶忙凑近一些小声道:“妍儿,待会小北过来,你要走进伞里去,与他共同执伞。” “嗯?嗯!”婉妍愣了一下,才立刻回过神来,笑着应道。 转眼蘅笠就撑着伞走到了婉妍面前两步外,目光落入了婉妍的眼中。 就在这一刻,婉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心间,只因她瞧见,少年那向来薄凉的脸上,分明牵着一抹笑颜,将眼中所有的冷意与戾气尽数掩盖,让她也忍不住轻展笑靥。 如果是和他共演这场假成亲的戏,好像……也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 婉妍的心头言不由衷,脸颊上飞来两片绯红色的云彩,双眼骤然亮了起来,似落下星光点点。 在周围一片欢呼声中,婉妍绣步微移走入伞下,凝雪皓腕缓缓抬起,一只纤细的玉手轻轻落在了蘅笠执伞的手上,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竟是紧张得这般冰凉。 围观的村民们见状,赶忙都向两侧去,给新人让出一条路来。 就在这时,司仪朗声说道:“执伞同行,风雨无阻,患难与共,开枝散叶,百年好合。” 司仪话音刚落,一阵微风适时地划地而起,卷起漫天的落花与飞絮。 蘅笠与婉妍便同执红伞,共携素手,在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两边的人们都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把红豆绿豆,向两人撒去。 红伞之上,一把把豆子混着花瓣像雨点一般落下。 红伞之下,一对璧人执手而行,偶或相视一笑,三分羞赧,七分美满。 婉妍把手伸出伞外接了几颗豆子,疑惑地问道:“这撒豆子是为何啊?” 蘅笠微微侧过头,耐心地解释道:“这豆子既喻为日后的磨难都将被这红伞挡下,也有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之意。” “哇……”婉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佩服道:“大人您懂得也太多了吧。” 蘅笠颔首轻笑,放慢了脚步:“我之前也不知,是方才换衣时,张叔同我讲的。” 说罢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好歹也是成亲之时,你就不必叫我大人了吧。” 婉妍脸上的绯云更红了,心中却是被突如而来的蜜意浸满,鼓起勇气抬头向蘅笠看去,正好四目相对。 婉妍的双眼弯成两道小月牙,展开一个明朗的笑容,轻声唤道:“蘅笠。” 这个在心里叫了百次,唤了千次,呢喃了无数次的名字,终于是第一次叫出了口,虽然就只有一人听见,虽然立刻就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中。 蘅笠没想到居然会被自己的名字击中了心间,心中骤然一停,任暖意从心头爬上了眼角眉间,柔化了棱角分明的面容。 蘅笠微微莞尔,声音是婉妍从未听过的,九分暖,一分柔。 “多指教。” 婉妍眉眼弯弯看着蘅笠,咧开小嘴笑得明朗,倒把蘅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婉妍闻言收回了眼神转过头,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就是觉得你笑起来那一刻,你身后的天蓝了不少。” 千百句欢喜跃然心头,到了嘴边竟只有这不痛不痒的一句。 蘅笠轻笑着一言不发,眼中却暗中落下一霎星河。 一行人一路走到村里的祠堂,这里已经被装扮地喜气洋洋。 婉妍和蘅笠在村民们的欢呼声中走到新搭建的喜台中央站定,身上的两副合欢帔正好合成一对鸳鸯。 司仪站在了喜台一旁,拉长了音调朗声说道:“问名!” 话音一落,两个孩童端着木盘走了出来,木盘上放着笔墨纸砚。 司仪知他二人不懂习俗,又小声解释道:“就是把你们的名讳写在上面互换。” 二人道谢后,都拿起笔来。 婉妍扶着手腕,正要写上“宣婉妍”三个字,突然意识到此时在成亲的,不是白泽神族的后人,相门之女宣婉妍,而是私奔出来的普通女孩妍儿。于是笔锋一转,只写了一个“妍”字。 婉妍写好后才发现蘅笠执笔停住,看着白纸迟迟未动,似在犹豫。 片刻之后,蘅笠才下定决心似地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字。 婉妍忙把自己的名帖折好交给蘅笠,也从蘅笠手上拿过他的名帖,打开一看却发现蘅笠写的不是汉字,而是一种她不认识的文字。 婉妍看得疑惑,小声问道:“这是’北泽’二字吗?这不是四个字吗?” 蘅笠嘴角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蘅笠’?” “你只管知道这是我的名讳就是了。”蘅笠答非所问道,将婉妍的名帖收好。 婉妍还没再问,司仪就又开口了。 “行礼!” 婉妍便收起了疑惑,与蘅笠便并肩站好,双手搭在胸前,宽大的红袖一直落到了脚面上。 “一拜至高天命,无上圣尊。愿天佑天璇,人间长安。 二拜长空万里,万翎凤尊。愿天佑凤圣,风调雨顺。 三拜汪洋百川,三光天尊。愿天佑青龙,福泽天下。” 婉妍和蘅笠一齐向天璇殿所在的西南方向、凤天殿所在的正北方向和金銮殿所在的东北方向行礼。 分别向司人间、天空、河海的三位天神行大礼,象征着新人的结合获得了天命的认可。这行礼形式在各地都是如此,所以蘅笠和婉妍倒也不用司仪再解释。 “三神首同,夫妻对拜!” 婉妍脚下移动,转过身来与蘅笠直面着彼此。在吵嚷声中,她分明听到她杂乱的心跳混合着蘅笠的心跳,成了这大婚最动听的伴奏。 在画屏天畔中,十洲云水间,一川烟草上,满城飞絮里,婉妍和蘅笠都微微俯身,缓缓鞠下一躬。 第七十一章 红衣红烛 你伴我 对鸾镜 在画屏天畔中,十洲云水间,一川烟草上,满城飞絮里,婉妍和蘅笠都微微俯身,缓缓鞠下一躬。 这一拜,将两代人的前尘往事与前途未卜的两个孩子从命运上到情感,都彻底连在了一起,就像被千万条铁链锁住,再也无法逃脱。 “自此,北泽与妍儿结为夫妻。喜披彩凤双飞翼,乐偕并蒂连理枝,海枯石烂情相依,天长地久永不渝!” 就在与婉妍对拜的这一刻,蘅笠几乎是不可克制地想着:若我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年北泽,不是什么至高天命,她就只是北泽的心上人妍儿,不是宣婉妍。我们就在这里平平淡淡一生,没有尊荣,没有纷争,只有柴米油盐,该有多好。 这念头着实让蘅笠自己都吃了一惊,十九年了,这还是蘅笠第一次幻想着,若他不是他。 只是这个念头才在蘅笠的脑海中刚刚露出,就被蘅笠立刻强制着压了下去。 我真是荒谬而可笑,为独我而活,我将不我。若人间无我,何来长安? 就在蘅笠胡思乱想时,司仪已告声宣布道:“礼成!入宴!” 一听这话,看热闹的孩子们无不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撒腿就往喜台另一边的宴席跑去,生怕晚一秒就抢不到一个好位置。 在这颗粒无收的年月,村民都勒紧了裤腰带,家家户户都把应灾所囤的粮食拿出了一些,虽然少油无肉,但竟也置办出了十桌酒席来。 蘅笠和婉妍被安排在中间一桌的正中央坐下后,村民们也都依次落座。 许久没吃过饱饭的孩子们见着这满桌子的菜肴早就等不及,若不是大人们早就嘱咐说,要等北哥哥和妍姐姐喝了合欢酒后才能吃,孩子们早就开动了。 村里最有名望的王爷爷拿着一整个葫芦走到蘅笠和婉妍的身边,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用刀把葫芦一剖为二,分别递给了两位新人。早就有人候在一旁往葫芦瓢里注满了酒。 王爷爷捋了捋胡子,颤颤巍巍地说道:“孩子们,喝了这瓢合欢酒,你们从此就共为一体,血脉相连了。” 王爷爷话音一落,各个桌子的村民们都欢呼道:“哦哦哦干了干了!”“百年好合!” 婉妍和蘅笠都双手捧过葫芦瓢,恭敬地说道:“谢谢王爷爷!” 蘅笠看这盛满黄酒的葫芦瓢,不由得有些担心婉妍那近似于无的酒量,侧头轻声问道“你可以吗?” 婉妍才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不堪,晃了晃酒瓢,满不在乎地扬了扬小脑袋,“这么一点而已,我当然可以了!” 说着婉妍举起葫芦瓢就一饮而尽,蘅笠拦都拦不住,只得任由她去了,自己也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任凉丝丝的酒顺着热肠而下,将身体灼烧地愈加滚烫。 婉妍一瓢酒下肚,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不一会酒劲就上了头,看人都模模糊糊的重影,却越来越兴奋,拉着个人就能叽里呱啦说上许久。 模模糊糊间,婉妍看到李大叔端着酒杯来敬酒,还没等她反应,蘅笠就挡在了自己身前,客气又礼貌地回绝着:“对不住大叔,妍儿她实在不胜酒力,恐怕喝不了您这一杯了,不如我陪您喝到尽兴。” “蘅笠!”婉妍突然大喝一声,倒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蘅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婉妍一把搂过了肩膀。蘅笠要比婉妍高出一头半,婉妍只能努力踮着脚,才能搂住蘅笠的肩头。 那一刻,蘅笠感觉到自己的心,分明骤停了一瞬。 “你你你……不要这么……这么扫兴!”婉妍喝得舌头都大了,说话也断断续续,手舞足蹈地说道:“今天妍爷……我我大婚,欢……欢喜得很,多喝……喝一杯又何妨?” 说着婉妍就要接过李大叔手里的酒杯,谁知刚拿到手里,就被蘅笠截了过去一饮而尽。 婉妍被抢了酒,气鼓鼓地问道:“你你……你做什么!” 蘅笠见婉妍踮着脚实在辛苦地很,便矮了矮身子,反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看着她的眼里全是光,烧地婉妍的脸火烧火燎。 “不许喝了。”他简洁地说道,可声音是婉妍从未听过的,温软又清润。 听婉妍说大婚开心的这一刻,是蘅笠这一生中最开心,也最安心的一刻。 这种心情是没有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的,只有双眼能够传递。 只要和我成亲,你是欢喜的。那管他这场大婚是真是假,又有谁会在乎呢? 蘅笠再回过神来,婉妍早疯疯癫癫跑着找别人玩去了。 自洪灾以来,西辕村就再没有这么热闹过,不论是大人还是孩童都忘却了现世的苦难,在纵情声色中,享受这一夜的欢愉,欢声笑闹直到夜深,宴席才结束,大家一齐送新人们入洞房。 顾家的厢房早在婉妍和蘅笠下午梳妆时,就已经收拾成了喜气洋洋的新房。窗户上、门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床上铺着巧妇们新织的红色喜毯,铺着红布的桌子被移到了窗边,上面放着一面铜镜,两把梳子,两根红烛。 待蘅笠和婉妍被安排着坐在了窗边的桌旁,两位大娘走到了二人身后,为他们卸下了发冠,拿起梳子轻轻梳着二人的头发,嘴里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这漫长而无聊的仪式让婉妍不一会就不耐烦了。一抬眼才发现,从面前的铜镜正好可以看见蘅笠。 只见他墨色的长发洒满肩头,像泼墨于身一般隽逸潇洒。如此浓墨的墨色与身上大红色,竟是莫名的和谐,加上一双被蒙上一层酒色的双眼,居然硬是把如此清冷的蘅笠,衬得风流恣意,眉眼有情。 这还是婉妍第一次见蘅笠散发,双眼紧紧盯着镜中人不挪眼,心中恍惚间暗暗纳闷世上怎有如此俊逸妖孽之人。 镜中灼灼的目光很快就引起了蘅笠的注意,一抬眼正好与婉妍在镜中四目相对,两道滚烫的目光将冰冷的铜镜都感染得温热起来。 便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戏。但有这一刻,红衣红烛,你伴我,对鸾镜。那便是这一生,咫尺天涯,我共你,醉明月。 为新人卸冠梳头是最后的仪式,待新人的头发被梳理的像黑色的瀑布一般从肩头倾泻而下,众人就都笑意盈盈地出去,留时间给新人自己。 世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静得只有桌上燃着的红烛在哼唱,静得仿佛连床上火红的喜毯都在无声地吵嚷。 婉妍呆呆地坐在桌边,眉眼恍惚,顾盼生辉的眼神落在哪里,就把眼中的酒气也带到了哪里,不一会,整个小屋都醉了,一直凝视着她的蘅笠也醉了。 蘅笠从怀中拿出一副名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一个字,嘴角忍不住微微抬起。 妍,这是他教婉妍写的第一个字。 ------题外话------ 帅出天际的万翎凤尊凤凪扶即将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第七十二章 相思相盼十余载 此时此夜难为情 妍,这是他教婉妍写的第一个字。 他为了教她写字,硬是从被安排得连根针都插不进的日常里,每日都抽出一个时辰来临摹赵体,想着这结体宽绰秀美、点画极重含蓄的字体,她必会喜欢。 谁知才教她没两次,这臭丫头就不干了,嫌这字体太中规中矩不够潇洒,硬是要和他学写他最擅长的飞白体。蘅笠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带着她一起写飞白体。积年累月的练习后,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写出了一手飘逸潇洒的飞白书。 蘅笠的手腹轻轻拂过这单单一个字,再看向面前醉眼朦胧的女孩,苦涩似墨般在眼中晕染开来,伸手温柔地将她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苦笑道:“你只当今日是一场戏,连全名都没留给我。可我却当了真,明知不该让你知道我的名讳,可在那时,我怎舍得拿旁的名字来与你成亲呢。” 婉妍已经醉透了,只知看着蘅笠傻笑,眼中烛光流转。明明连思考的意识都没了,欢喜的感觉却萦绕在心头散不去。 洞房花烛小登科,一对鸳鸯共两相凝望,一言不发却两身红装。谁知相思相盼十余载,却在此时此夜难为情。 就在这时,屋门被轻叩几声。 蘅笠边走去开门边心中疑惑,村民谁人不知今夜洞房花烛,怎会在此时登门打扰。 一开门,只见门边站着的,居然是蓝玉。 蓝玉身着一袭浅蓝色玉锦罗纱长裙,袅袅婷婷立在月影浮动中,星辉流转下,像是揽着星月而来,比白日愈加清丽动人。此时出现在门口,就如仙子降世一般。 “你怎么来了?”蘅笠眉头蹙了起来,沉声问道。 不在婉妍的视线内,蓝玉没有请安也没有行礼,一向柔和温婉的眼神此时带着高不可攀的桀骜。 “是妍儿修书叫我来的。”蓝玉冷冷答道,侧身径直略过了蘅笠进了屋。 “小宣大人!”蓝玉走到婉妍身边柔声唤道,笑地温和又娴静,与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截然不同,“下官来了。” 婉妍听到有人叫她,努力睁开了醉眼,看到是蓝玉,立刻站了起来,展开了一个明媚的笑颜,“太……太好了,你终于来了!你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找蝉儿来。两刻钟后我……我们村口见。” 婉妍醉得走路都一步三晃,却仍然不忘了正事,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我和大人一起去。”蓝玉见婉妍这般醉态,放心不下想跟着她一起。谁知在与蘅笠擦肩而过时,被蘅笠伸手钳住了小臂。 蘅笠的声音骤冷,拦住蓝玉的力道不由分说:“她自己能去,请蓝司书留步,我有话要问。” “蘅大人有令,下官自当听命。”蓝玉转过头来冷声说道,轻轻松松打掉了蘅笠的手,还不忘转身对婉妍叮嘱道:“小宣大人你一路多加小心脚下,别跌到碰到了。” 婉妍早就自顾自跌跌撞撞地出去了,根本没看到身后的情形。 等婉妍一走,蓝玉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眉眼间堆砌着不耐烦与轻蔑,活脱脱一个冷艳美人,声音也如凝结了万丈寒霜一般,“有事就快说,我和妍儿还有事。” 蘅笠向后退了两步与蓝玉拉开距离,直视着她的眼神冷而凛冽。 “蓝司书,哦不对,或许我应当敬您一声万翎凤尊尊上。”蘅笠嘴角带着冷笑,漫不经心地问道:“您说是吧,凤凪扶大人。” “哈哈。”凤凪扶落落大方地迎上了蘅笠的双眼,咧开嘴角冷笑一声,非但没有分毫没拆穿后的窘迫与震惊,甚至眼中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娇翠欲滴的口气极尽挖苦,“你既知我是谁,便应知直呼我的名讳乃是大不敬。你这时而聪明绝顶,又时而蠢笨如牛,让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你了。” “凤尊之赞,我自然是担不起的。”蘅笠冷笑一声道,随即戏谑而轻快地话锋一转道:“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您把头发散下来说话?望凤尊尊上原谅我见识浅陋,实在看不惯这堂堂七尺男儿,居然绾着如此精巧的发髻。” “哈哈哈好一个见识浅陋。”凤凪扶爽朗地大笑几声,眼中却霎时凝起一层寒霜,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但你还真是很难伺候啊。” 凤凪扶说着便真的探手至脑后,把发髻上的簪子取了下来,任乌黑的发似墨色绸缎一般飘落在了肩头上。 就在头发散下来那一刻,凤凪扶神态中的温婉娇美也随着簪子一起离开,取而代之的是风度翩翩的浩气英风,与器宇不凡的轩昂自若。 随着神态的改变,凤凪扶的一双柳眉丹凤眼竟没有任何衔接地变为一对剑眉星目,脸上带着的脂粉衬得他更加颜如冠玉。而他身上穿着的轻纱罗裙,非但没有增加他的阴柔女气,反而被他穿出了清朗俊逸的陌上少年之风姿。 一位生得倾城倾国貌的千秋绝色,瞬间就变成一位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 尽管他站在山间的茅屋里,没有鲜衣怒马,没有握瑜怀玉,但只要他挺拔如松地随身一立,周身便萦绕着无人可近的高贵与暗藏风云的锋芒。 这就是一个流淌着凤血凤髓的天神,生来便有的姿态。 蘅笠虽早就知道凤凰一族中凤为雄,凰为雌,凤凰族人无论雄雌,皆生得一副扮作男子可惊才风逸,扮作女子可国色天香的容貌,但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凤凪扶变回原貌的场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世间当真有此等容貌,竟能将俊逸与清丽都诠释地如此妥当。 “不愧是凤尊尊上,真容真乃风华绝代啊。”蘅笠面不改色地鼓了鼓掌,口气轻快而嘲弄。 在凤尊强大的气场下,蘅笠非但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直视着凤凪扶的双眼,眼中仍是一片淡漠与冷静,口吻丝毫不让地问道:“不过我实在好奇,妍儿她不过就是一个白泽族人,居然能动辄大名鼎鼎的万翎凤尊屈尊相伴,还以女态示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凤凪扶的下巴微微扬起,直接忽略了蘅笠的问题,冷声反问道:“既然你已知我是谁,那作为礼尚往来,难道不应当先让我知道,我是在同谁说话吗?” 没有刻意压细声线,凤凪扶真正的声音低沉而清朗,干净得一尘不染,与蓝玉那珠圆玉润的轻声软语截然不同。 此时凤凪扶平静如水的外表下,心中却着实吃了一惊。 自己生来便以女子形象示人,除了父亲、妹妹和奶娘外,便是连凤族上下都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实乃男子,居然被蘅笠轻易识破时,凤凪扶没有吃惊。自己从未开启过决赋,居然能被蘅笠识破是凤尊时,凤凪扶也没有吃惊。 可就算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四大天神之一的凤尊,蘅笠却仍是平静如水,眼中连一点的破绽都没有,凛冽与凌厉的气场丝毫不减,着实是让凤凪扶出乎意料。 “凤尊高贵如斯,我的名字根本不足道也。”蘅笠冷笑一声,眼中的戾气渐盛:“但不管你为什么要在她身边,只要我在,你就伤不了她一分一毫。所以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轨之念,还是趁早给我压回去,老老实实回凤天殿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哈哈哈哈。”凤凪扶听这极具挑衅与不敬的话语,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出声,向前一步,嘴角弯起狡黠而轻蔑的弧度,一字一顿道:“虽然我不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敢同我这般讲话,但你实在是太过自作多情。我是不会伤她的,因为我来她身边的目的,与你是一样的。” 七十三章 他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 “我是不会伤她的,因为我来她身边的目的,与你是一样的。” 凤凪扶边说着,边伸手重新绾起了青丝,拿簪子收好。 “而且,不止如此。” 就在头发束起的那一刻,凤凪扶周身的气场与锋芒竟瞬间消失不见,端庄娴静的神色重新回到了脸上。 能在风朗气爽的翩翩少年郎和芳颜丽质的绝色佳人之间转换地如此自如,任谁看都会觉得震惊。 而凤凪扶的两副面孔虽然相差巨大有如天壤地别,但没有改变的是,不论是男是女的凤凪扶,皆是如清风明月一般,清幽纯净,又明朗儒雅。 蘅笠的眼神平静地近乎冷酷,淡然地看着凤凪扶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凤凪扶笑地恰到好处的动人的声音又成了娇翠欲滴的女声,“小宣大人找我还有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完,凤凪扶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在走到门边时,凤凪扶停了脚步,转头一半,留下一张绝美的侧颜,低沉的本音冷到骨子里:“蘅笠,我们来日方长。” “好。”蘅笠靠在桌沿边,伸展开修长的双腿,眼中阴云密布,嘴角抬起阴鸷的弧度,“慢走。” 凤凪扶走了半刻后,蘅笠阴冷的面色仍然没有丁点缓和,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盛。 从蓝玉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婉妍面前时,蘅笠就觉得他很蹊跷。虽然他一直敛藏锋芒,从未有任何不当之举,但他眼底中因久居高位而生的目空一世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坦然自若的淡然,是无法掩饰的。 起码是绝对瞒不过蘅笠,因为蘅笠能从他的眼底,看到自己。 所以从第一眼见到蓝玉时,蘅笠便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但即使早就知道这蓝玉的来头不小,这凤尊之尊,还是让蘅笠始料未及。 虽然白泽贵为四神真君,乃八大神族之一,但堂堂万翎凤尊何其尊贵,怎会屈尊陪着一个白泽族人,除非…… 难道他……也知道妍儿的身份了。 蘅笠心头一沉,眼中的戾气不加丝毫遮掩,整个人的轮廓都被阴鸷的气息囊括。 村口马车旁。 “妍儿!你这简直就是救了我的命,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谢你了!”蝉儿紧紧牵着婉妍的手,一双婆娑的泪眼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阿东也在一旁朴实而真挚地谢道:“妍儿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阿东无以为报,来世定结草衔环,回报姑娘一二!” “行啦!”方才吃了蓝玉给的醒酒药,婉妍清醒了不少,咧开嘴笑道:“不用你回报我,你只要好好待我的蝉儿姐姐,就是我谢谢你啦!” 说着婉妍亲昵地搂住蓝玉的胳膊,给他们介绍道:“这位蓝玉姑娘是我姐姐,她已经在锦官城给你们安排好了住所,你们只管跟着她去就是了。反正路上有马车,也不怕徐爷爷太过舟车劳顿。有什么需要你们只管和蓝玉姐姐说,姐姐她会帮我照顾好你们的。” “是呢。”蓝玉一双丹凤眼弯弯,笑得动人,“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就好。” “哎……妍儿姑娘,蓝玉姑娘,老头子我……真是太感激你们了!”已经被安顿在马车里的徐爷爷探出头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临出发时,蝉儿仍是抓着婉妍的手舍不得放开,为她担忧道:“韦崇捷那边怎么办,他万一为难你可如何是好?” “蝉儿姐姐你就放心去吧。”婉妍拍了拍蝉儿的手,明媚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冷意,“将死之人,何足为惧?” “啊?”蝉儿还没发问,已经被婉妍推上马车。 “你们一定要幸幸福福的啊!”婉妍站在车下向里面拼命挥手道,随即转头牵住蓝玉的手,感激极了:“大半夜还麻烦蓝玉姐姐跑这么远,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有什么,都是下官应该做的。”蓝玉笑靥婉转,声音轻柔,眼神却在落到婉妍嫁衣上那一刻,骤然成冰。 “对了对了!”婉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着急忙慌地问道:“蓝姐姐你曾在天璇殿的分殿修行过对吗?” “是啊。”蓝玉点了点头,“大人有什么事吗?” 婉妍忙从怀里掏出一副名帖,递给了蓝玉:“那麻烦蓝玉姐姐忙我看看这名帖上写的是什么?这文字我看不懂,但感觉应当是天璇殿的文字。” 蓝玉接过名帖一看,眉头骤然皱了起来,尽量面不改色地问道:“大人,这是谁给你的名帖啊?” “这是今日和蘅大人假成亲时,蘅大人写给我的名帖。”婉妍瞧着蓝玉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态,不由得更奇怪了,“蓝姐姐,这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蓝玉攥着手中的名帖,心中犹如翻起惊涛骇浪。 这名帖上赫然写下的四个大字,用的是五大天禽圣族共用的天绝字体,凤凪扶自然是认得的。 净释迦阑。 这个名讳在整个大陆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它象征着人间最高的正义,代表着自然运行的规律与千代万民的福泽。 这四个字背后,就是天璇殿第一百一十代无上圣尊。而他,就是世间至高无上的神。 竟然是他……凤凪扶震惊之余,却也感到一丝合理。 也难怪,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见到我,仍是如此淡然。也就只有他,从未见过我的决赋,却可以轻易知晓我的身份。 凤凪扶的拳头不由自主就紧紧攥起,心中升腾起熊熊烈火。 净释家族,还真是盛产该死一万遍的伪君子。 “蓝玉姐姐?”婉妍见蓝玉沉默了半天不回答,又晃了晃她。 凤凪扶立刻回过神来,神态自若道:“我只是在天璇殿分殿修行的外门弟子,并不认得天璇的文字。大人的问题,下官也无能为力。” 说完凤凪扶就把名帖递回给了婉妍,恢复了温柔与娴静。 “只是大人,下官有一言,虽知不当讲,但为了大人,下官就是冒着与大人心生嫌隙的风险,也必是要说出来。” 一向果断的蓝玉居然吞吞吐吐,婉妍奇怪极了,挽紧了蓝玉大大咧咧道:“蓝玉姐姐你就如同我的亲姐姐一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嫌隙的,你只管放心说。” 蓝玉推掉了婉妍的手,转身与她面对面,一脸正色道:“大人您要时刻记住,您是陛下亲授的都官侍郎宣婉妍,是未来的白泽家主宣婉妍,不是农家女孩妍儿。您切不可入戏太深,误了正事。” 这一番话无疑是给开开心心一整日的婉妍,当头一盆冷水,让她那颗刚刚燃烧起来的心,冷却了不少。 是啊,我都快忘了,这都是假的啊。 七十四章 最薄不过少年情不敌壮志不敌功名 “我知道了。”婉妍点点头,声音分明带着几分失落, “还有,大人若当真相信下官,把下官当亲姐姐来看,那就请大人离蘅大人远一点吧。下官私以为,蘅大人心性残忍冷血,手段阴狠毒辣,与他深交,恐对大人您不利。” 就像蘅笠能一眼看穿凤凪扶一样,凤凪扶从第一眼见到蘅笠,就深知蘅笠绝对不是表面这区区一个普通的锦衣卫这么简单。 但凤凪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代表着至高天命的最高天神,居然就隐匿在市井之中。虽然一时间凤凪扶也想不出净释迦阑他具体想干什么,但凤凪扶清楚地知道,圣尊此举必定与婉妍的身份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对婉妍不利。为今之计,只有旁敲侧击,提醒婉妍离他远一点。 “什么……”婉妍猛地抬起小脸,一脸的疑惑。 婉妍没想到一向最是温柔善解人意,对任何人都有理有节的蓝玉,居然也会说人的不是。她更没想到原来蓝玉是这样看蘅笠的。 “蓝玉姐姐你真的误会蘅大人了。虽然蘅大人看起来确实如你所言,但他心地其实很好,这段时间你不在,他也很照顾我的。”没有一分犹豫,婉妍不假思索地选择维护蘅笠 凤凪扶一把抓过婉妍的手,眼神坚定而真挚,言辞恳切道:“请大人就信我一次,不然您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不然您以后一定会毁在他的手里的。 蓝玉这个样子让婉妍根本无法拒绝,也无法再反驳,只得乖巧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蓝玉的手,“知道啦蓝玉姐姐,我会离蘅大人远一些的,你就放心吧。”说罢立刻不动声色地切开话题,“夜深了,你们这一路小心些。” “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定当小心。”蓝玉见婉妍不欲多言,恭敬地行了个礼后,就满心担忧地离开了。 待蓝玉离开后,深夜的山村再无声响与气息,天地间安静地仿佛只有婉妍和漫天星辰还醒着,倒给了她一个可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的环境。 婉妍抱膝坐在村口边的石头上,夜里寒凉的山风把她彻底吹醒,炽热了一整日的心,随着夜里渐寒的气温,一点点降着温。 婉妍心中那种又酸又甜,时常缠着自己却又不惹人讨厌的感觉,在今日尤为的明显,简直无时不刻不伴随着她。 然而白天闹哄哄的也一直在忙着,婉妍根本没空思考,此时静下心来一想,竟也模模糊糊有了答案。 这……就是姐姐之前说过的,倾慕之情吧。 只一想想这个词,婉妍的小脸又烧了起来,心中竟隐隐被几分喜悦和期待萦绕着。 原来,倾慕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啊。婉妍摸着胸口暗暗想着。 然而还没开心几分钟,一个问题就钻进了婉妍的脑海中,深深困扰着她。 可是,蘅大人对我,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想到这里,婉妍不由自主绕起了手指,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 在屋门口的那一眼,在红伞下那点亮了蓝天的笑容,还有他种种种种的好,明明都历历在目,它们都在婉妍的脑海里叫嚣着,吵闹着,让婉妍马上就要相信,蘅笠是真的有心于她。 可不知为何,明明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也正是她想要的,可婉妍就是没有相信它的勇气。 不论是在文韬、武略,抑或是决赋上,婉妍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倒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天赋有多认可,而是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只要她足够努力,义无反顾地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 可在倾慕之心这件事上,婉妍一丁点自信都没了。 人心,怎是能努力得来的东西呢? 若是两心同,那义无反顾可成就一段佳话。可若一厢情愿,那再多努力也终究是一片痴心错付,到头来除却一身伤痕,一无所获罢了。 婉妍从怀里掏出蘅笠交给自己的名帖,上面本就不认识的四个字,此时看来更是陌生。 婉妍的手指轻轻滑过这四个字,呢喃着抱怨道:“他到底是以谁的身份给我这张名帖的呢?是蘅笠还是北泽? 他若是真的倾心于我,那又是倾心我何处,我又有何处值得倾心呢?……若是不倾心于我,那他到底倾心于怎样的女子呢……” 婉妍越想越乱,忍不住跳下石头,在月光下边走边忖度着,心里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来。 一袭红衣的少女在月光下不知走了多少圈,就快走到了时间的尽头,把星啊月啊都绕晕,把自己也绕地越来越没底气。 “啊啊啊搞不懂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实在痛苦,婉妍忍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团成一团,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自己的影子。 在月光下,这一团影子凌乱着,纠结着,卑微着,自我怀疑着,黯淡地没有一点光芒,就像此刻的婉妍一样,胆小怯懦又患得患失。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可只要一期望那个人也喜欢自己,事情就变得可悲起来。 就在这一刻,婉妍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悲哀过,大半夜像幽魂一般在这里游逛着,心绪不宁得比喝了酒还不清醒,居然就只是因为绞尽脑汁想知道一个男子对自己的心意。 认识到这个现实让婉妍顿时大吃一惊,蓝玉走之前的话立刻就浮现在了脑海里。 你是宣婉妍,不是妍儿。 对啊!婉妍的右拳锤在左手掌心,顿时茅塞顿开。 我是宣婉妍啊!我是本届国试的双考状元,是陛下亲授的朝廷命官,是四神真君白泽后人,是未来最有可能的白泽家主!我勤学苦读十余载,文韬武略样样精,志在一展宏图,肃清朝野,匡扶正道。就是这样的我,居然为一个男子在怀疑自己? 婉妍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狠狠砸自己的小脑壳。 至此婉妍彻底把自己的心情理通顺了。 诚然,我对蘅大人的倾慕之心不可否认,但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钦佩蘅大人的能力,而非男女之爱。剩下的一部分虽然隐约有情爱之意,但在今日这种氛围下,很难控制自己的心性不因这暧昧而热烈的气氛产生情愫。 所以我对蘅大人的倾慕之心不过是喜贤爱能与气氛使然的结果,不该平添肖想,没事找事。 想到这里婉妍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眉宇间的忧虑一扫而空。 况且我年纪尚轻,对情感之事并不了解,若是冒然涉猎,必会害人害己。不如暂且留下这份淡淡的倾慕之情,待我阅历更深,心性更成熟,且与蘅大人了解更深后,再拿出来品评不迟。 想到这里,婉妍方才的患得患失一扫而空,小脸上又神采飞扬起来。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宣婉妍啊,我自然是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得到了便是我理所应得,我受之无愧。得不到便是时候未到,我不骄不躁。 啧啧啧啧,婉妍忍不住咂着嘴感叹道:“这可真是,出口成章,通元识微,文采斐然,卓尔不群,妍爷威武!” 得意洋洋把自己毫不客气地夸赞一番后,婉妍感到内心清楚而透亮,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这段时日时不时就像小猫抓心一般的感觉消失地无影无踪,让婉妍身心轻松,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最薄不过少年情,不敌壮志不敌功名。 甚至于,在骄傲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但若能一直这般不为情所困,哪怕被责凉薄,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第七十五章 洞房花烛小登科 只近一拳之隔 等婉妍回到屋里时,蘅笠已经换下了喜服躺下,只留给她一个清冷得不近人情的侧影。 果然,若非并无情意,又怎会在洞房花烛之夜冷静得六亲不认。 婉妍心中暗暗想着,倒也有了几分坦然,吹了蜡烛,挨着床沿躺了下去。 黑暗中,听着枕边人渐渐平稳均匀的呼吸,蘅笠倏尔睁开双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侧过身来,生怕惊动她的好眠。 蘅笠枕着自己的手掌,眼底晶亮地凝视着婉妍香甜的侧颜。这小鬼头睡着了仍旧还是一脸的古灵精怪,鼻中扯着轻快的小呼,小嘴安逸地一张一合。 看着她这般没防备的样子,蘅笠心间又是柔软又是苦涩,所有热烈的爱和愧疚,都不加修饰地爬进了他的眼眸,落在她脸上的,却只有克制的眷恋。 蘅笠轻轻伸出手,将她嘴角的碎发拨到了耳后,心中笑得发苦。 爱上你何其简单,可不得不装作对你薄情寡义,却真是苦事一桩。 我多想把这十余年的心意全都告诉你,告诉你你就是我全部的心意,是我的禁忌,是我的有所顾忌。可我又怎能告诉你,怎能狠心看着你跌进我,这个无止境的阴谋和陷阱里。 不得不和我绑在一起,你或许只是不走运。但若爱上我,才是你真正的不幸。 轻柔又冷清的月色悄悄溜进窗棂,乖巧地卧在椅子背上搭着的一对合欢帔上,又冷又轻的光芒生生淡化了一对鸳鸯两相望的喜色,为它们蒙上了一层如水如雾的纱,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屋中空荡荡复静悄悄,唯有一对熄灭许久的红烛立在窗边,对泪无声。 蘅笠闭上了双眼,只觉得这洞房花烛夜冷得渗骨,不自主地向婉妍身边靠近了一拳的距离。 今夜大婚,就只放肆这一次,就只靠近这一拳的距离。 蘅笠再睁开眼时,天才蒙蒙刚亮,枕边人却早已没了去向。 蘅笠皱着眉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鼻中似有一股异香,顿时心头一惊:糟了!!妍儿给我下药了! 蘅笠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床去大娘屋里,却只有涵儿在。 蘅笠大步走近,语气从未如此着急过,“涵儿,你看到妍儿了吗?” 涵儿正在玩木榫,抬起迷茫的大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啊,妍儿姐不应该和北哥哥在一起吗?” 蘅笠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焦急之下竟然没顾得上生婉妍给他下迷药的气,心中懊悔地想着:昨晚她送徐蝉儿走时我就该想到,她是想要替徐蝉儿嫁进韦家,这样既可以打探账目实情,也可以不让韦崇捷立刻发现蝉儿逃婚,为蝉儿争取更多离开江泉县的时间。我当时就该警惕起来,也不至于半夜被这臭丫头下了迷药。 蘅笠的眉头顿时锁得紧紧的,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着急,拔腿就要催动轻功赶去韦府,但在冲出屋门前,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冷静的思考压制住了冲动。 如今峦枫和蓝玉正在锦官城查各县的账目,每个县的县令都去锦官城述职了。从江泉到锦官城历经崇山峻岭,来回起码要六七日,所以韦崇捷最快也还要两日才能回来,那婉妍这两日就可以安心调查。 如此一思考,蘅笠心中的焦急略略平缓了一些,心想既然妍儿就算给我下药也要自己去逞能,那不如就让她去试试,倒也不失为一个锻炼的机会。只有多给她一些独当一面的挑战,她才能快点成长起来,去应对日后的狂风巨浪。 何况就按妍儿的功夫与决赋,再加上她用毒的本领,就是一个人灭门韦府都是绰绰有余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这里,蘅笠狠心将自己内心的担忧压了下去,打消了立刻去找她回来的念头。 就在这时,大娘突然冲进了屋,脸色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又满头大汗,一看就是跑回来的。 一进屋,大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蘅笠身边,边把他往外拉,边急匆匆地说道:”小北你快走,往山里去!我方才看到县衙的官兵已经到村口了,想必又是来征傜役的。东西也别收拾了,等官兵走了,你再回来!” “征傜役?”蘅笠一听,非但不着急,眼中还流露出一抹喜色。 可算是来了,让我好等啊。蘅笠心中冷笑一声,却乖巧地应道:“知道了大娘,我这就走。” 说罢蘅笠就快步离开了小屋,顾大娘也跟着出去,站在院门口一直看着蘅笠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林里,才忧心忡忡地回了屋。 蘅笠进了山林后,立刻催动轻功下山而去。在村口等了一刻钟,果然遇到了成队的官兵。 这些官兵在西辕村扫荡一番,家家户户都没了适龄的男丁能服傜役,还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他们只得尽可能搜刮了一番,败兴而返。此时在村口看到了一个体格高大的少年,顿时像恶虎见了羊一样,二话不说就把蘅笠压走了。 官兵压着蘅笠一路向西而去,正午之后才终于到了江泉境内的陵江畔。 蘅笠刚到场地,连一分钟的休整时间都没有,当即就被修河的监工大声呵斥着,让他随其他人一起把石料搬到河道边。 虽然蘅笠已经在大日头底下走了两个半时辰的山路,早就口干舌燥,但还是立刻加入了搬石料的大潮。 这每块石料都有八尺长、五尺宽、三尺高,两人就要背一块,但凡稍稍走慢一些,监工甩起皮绳就是一鞭子。 放眼整个场地大约有五六十名河工,既有头发花白的老翁,也有才刚刚十来岁的孩童,反倒是青壮年在少数。他们无一例外的是都瘦得就像一把干柴一样,穿着布衣仿佛套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他们的衣服都被皮鞭抽成了一条条飞舞的破布,露出下面晒得黝黑又皮开肉绽的皮肤,周围晕开了新新旧旧的血迹。 在这五六十个人中间,蘅笠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人的气息,只看到了五六十具游魂般空荡荡的躯体在没有意识地挪动着,整个世界就只有监工大声的谩骂声与刺耳的皮鞭落在筋骨上的声音。 相比起他们背石料压得直都直不起的脊梁,他们背压垮了的灵魂从眼神中折射出的绝望,才更撼人心魄。 自来了蜀州,蘅笠以为他所见过的世道黑暗已经足够多,但却不想,这人间真正的黑暗程度,并不是他可以想象到的。 站在蘅笠前面和他一起扛石料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裂开,体型是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瘦小,从背后都能看见两侧根根分明的肋骨,简直就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猴子。 蘅笠只是看了一眼这孩子的背影,便觉得心头一酸。 可怜父母心头肉,沦落河边伶仃草。 ------题外话------ 天……码字时真的好心疼我的蘅宝?_?? 为啥蘅宝会这么克制想爱不能爱后面会讲! 后面会有一段蘅宝失忆脱下城府回归意气风发的少年包甜! 第七十六章 于至尊 万物皆草芥 偏生他 慈悲众生 可怜父母心头肉,沦落河边伶仃草。 “往前一步,身子放低些。”蘅笠压着声音,无厘头地说道。 蘅笠前面的男孩没想到会有人和自己说话,羸弱的小身板微微一怔,却没有任何行动。 蘅笠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按我说的做。” 这是一个凛然陌生,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的声音,但孩子却分明从中,听出了让人信服的善意,身体不由自主就照做了命令,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立刻就减少了不少,整块石料几乎都由蘅笠扛着。 孩子跟着蘅笠轻轻松松就将木料送到了河边,放下石料后,蘅笠一言不发地转身又往回走。 男孩赶忙小跑着追上蘅笠,用黑得看不出颜色的小手扯住蘅笠的衣角,头都不敢抬,声音细若蚊足说道:“大哥哥,谢谢你。” 这半大的孩童,本该在学堂里认真读书,在家享受父慈母爱,却被掠到这里,就像一块石料一样,倾其人生的全部,为河堤奠基,为狗官的乌纱帽牺牲。 蘅笠心中实在不忍,伸手揉了揉他头发脏得根根分明的小脑袋,柔声说道:“一会你还像方才一样,明白吗?” 男孩终于抬起了头,声音提高了不少:“那你会很累的。” 蘅笠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淡而温和:“我不会累的。” 这大哥哥笑起来可真是太好看了。明明只是淡淡一抹笑颜,却可以柔化他棱角分明的面颊,融化他脸上浮着的寒霜,让人无理由地信服。 传闻中的那些好厉害好厉害的天神,会不会就像这位大哥哥一样,天生就有让人信服的能力。 男孩仰望着蘅笠,脑中胡乱地想着,死气沉沉的眼中掠过一丝光芒。 还没等男孩再说话,一个监工就张牙舞爪挥舞着皮鞭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对着二人高高扬起了皮鞭,大声怒斥道:“你们两个懒鬼!居然还在聊天偷懒?!天天吃得最多,干得最少,真是垃圾!” 监工说话间,皮鞭便要落了下来。蘅笠一把将男孩的肩膀揽过,皮鞭“啪”的一声脆响,准准落在了蘅笠后背,光是听这声音便知这五大三粗的监工,真是尽职敬业地铆足了吃奶的劲。 然而挨了这狠狠的一鞭,蘅笠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毫的波动,就像被蚊子腿踢了一脚一般,径直从监工旁边走过,身姿挺拔如松,根本没有抬头看他哪怕一眼。 “喂!你这混蛋!我同你说话你是聋了吗?”监工见蘅笠这副平静的样子顿时恼羞成怒,大喊着冲了过来,手里的皮鞭又狠狠挥舞了几下,带来一阵撕裂空气的声响。 这力度极重的几鞭子落在蘅笠的后背,瞬间把蘅笠整洁的布衣抽出了一个口子,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通红的皮肤。 可蘅笠仍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俊朗的面孔像是一尊高不可攀的冰雕,对监工的谩骂充耳不闻,连皱一下眉头都不愿施舍。 “你这个畜生!我在和你说话!你给我回话!回话!回话!”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监工疯了似的吼叫着,皮鞭一下又一下,接连狠狠抽在蘅笠的后背。 然而不论这监工如何谩骂着,如何狠狠抽打着,蘅笠平静淡然的神态始终没有一丁点的变化,也没有出一声,带着男孩走到的石料堆边,搬起一块石料就又往河边去了。 明明看起来是蘅笠任监工抽打,连还手都没有。但不论是谁看,都是一副监工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尊严,把自己的脸面抽地粉碎的场面。 内心的高贵从不用鲜衣怒马、腰缠万贯来衬托,往往只需要一个平静如水的眼神,就能让那些试图用身外之物打造出高贵外壳之人,觉得自己的灵魂真是卑微到了尘埃里。 监工因为鞭子而获得的骄傲,被一言不发的蘅笠击成了一地碎渣,跟着蘅笠一路叫嚣地大骂,一路拼命抽打着蘅笠,鞭子就像一道飓风一样紧紧跟着蘅笠。 可无论他如何挑衅与殴打,别说得到蘅笠的一句话,就连个眼神都没有。 跟着蘅笠搬运了四五个来回后,监工骂得口干舌燥,打得胳膊酸痛,却仍旧没能获得皮鞭下的屈服,只得又破口大骂了几句,悻悻地走了。 蘅笠见男孩也休整地差不多,便又去帮着几位老翁和另外的孩子们搬运,以一己之力承担了近半数的工作量。 到下午时,哪怕是身体素质优秀如蘅笠,也因为片刻不停的高强度劳作而累得喘息加重,一向干净的脸也蹭上了不少泥土,发间的汗珠不停地往眼里流,刺得双目生疼也腾不出手来擦一下汗。 而才来了一个下午的蘅笠,已然成为所有监工的眼钉肉刺,获得了他们团结一致的特殊照顾,后背的鞭子就没停过,衣服已经被皮鞭抽出了好几条巨大的裂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后背上一条条又深又长的伤口交错纵横着,带着盐分的汗珠涌入伤口中,刺激得本就斑驳的伤口愈加触目惊心,又与渗出的鲜血共同混成一道道水流顺着脊背流了下去。 然而就是狼狈成了这样,蘅笠的神态却仍旧分毫不曾改变的淡然又冷静,慈悲众生又目空一切。 在天色将黑的时候,工作了整整四个时辰的河工们,终于得到了一刻钟的时间来吃晚饭。 在发放又硬又黑还发着霉的馒头时,监工直接昂着头略过了蘅笠。而坐在石头上的蘅笠活动着肩膀,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年轻人,你吃点吧。”一个老翁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走到了蘅笠的身边,把自己的馒头掰开,把大半递给蘅笠。 “我不饿。”蘅笠骨节分明的手将馒头轻轻推了回去,礼貌地说道:“您吃吧。” 大爷见蘅笠不收着急起来:“怎么可能不饿呢!你一个人干了将近大半的活,最是辛苦了,若是再不吃一些,定会撑不住的!” 大爷坚持想把馒头给蘅笠,但蘅笠无论如何就是不收,大爷只好作罢,与蘅笠攀谈起来。 ------题外话------ 蘅子哥一言不发做实事真的帅啊帅啊帅啊~ 第七十七章 谈双亲蘅笠神情骤变 隐身份婉妍嫁入韦府 “我瞧你这品貌气度皆是一流中的上品,你这孩子定是出生在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吧。”大爷努力嚼着这啃起来像石头,吃起来像墙灰的馒头,好奇地问道:“是家道中落了吗?” “不是,一般人家而已。”蘅笠简单地回答,手中无聊地摆弄着一根芦草。 “怎么可能?”大爷不信,笑着拍了拍蘅笠的肩膀:“一般人家怎能养出你这样气度不凡的贵公子呢?如非是在这里遇见你,我简直要以为你是那皇家的人嘞!” 蘅笠客气地笑笑,口中有金似的吝啬每一个字:“您过奖了。” 这样少言寡语的人是最差的聊天对象,可大爷就是莫名对这个与此处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忍不住接着问道:“那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亲人……”蘅笠咀嚼着字眼重复了一遍,淡漠的深情僵硬了一下,随即变得更淡漠了许多,简直是冷酷。 “我母亲去世了,父亲,还健在。” “哦……。”大爷点了点头,虽知不当问,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接着问道:“那你爹怎么忍心你在这里受苦而不来赎你?” “我父亲啊……”蘅笠的神情骤冷,阴沉地就像洪水爆发前,风平浪静却积蓄着力量,准备一朝吞没山河的河流一样,一字一顿冷冷说道:“恐怕是,自顾不暇。” 若说母亲一词是婉妍的心结,那双亲一词于蘅笠而言,简直是禁忌。 “这样啊。”大爷终于是觉出了几分蘅笠的变化,很识趣地换了话题:“那我看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可曾婚配?” 说起这个,蘅笠阴沉的神色终于雨过天晴,突然明朗了许多,眼底翻起一层温柔的潮波。 “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但还未过门。” “呦!那很不错啊。”大爷一听,也眉开眼笑,又立刻严肃起来话锋一转道:“但你可得小心一点。现在这小姑娘谁在闺房里没个小情郎什么的,所以这指腹为婚啊,极容易生出变故来。我们村的铁柱就是这样,傻乎乎等到快三十岁了,才发现人家姑娘早成了亲咧!” 蘅笠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明明嘴角是扬起的,眼中却浮过一层浅浅的阴霾。 “她跑不掉的。” 就像我也跑不掉一样。 说完蘅笠不愿大爷再深问,反问道:“大爷您在这里很久了吗?” 大爷眯起眼睛回忆着,过了半天才回道:“是很久了……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我是一个秋天来的,如今又是秋天了,那大概就是一年了吧……” 蘅笠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那这是您第二次修这条河道了吧。” “是啊。”大爷点了点头,“之前就修过一次,修了整整三个季节。结果修完没几天那河堤居然塌了!我们这才在十几天前又被抓回来修河了。你说这河堤怎么就这么不耐用呢?” “耐用倒才是见了鬼。”蘅笠冷笑了一声,声音低了不少,“那之前没被冲毁了河堤都去哪了?” 大爷指了指一旁吃着饭菜的监工,又指了指河水,脸上的怨恨之色溢于言表,“都被那些罗刹连夜推进河里了。好歹也是我们修了好几个月的河堤,说废就给废了……” 推河里了……蘅笠心中重复着,没再认真听大爷的抱怨。 再说婉妍那边,天没亮婉妍就在蝉儿家等着,果然来了韦府的人接她走。 好在上次见到蝉儿的都是官兵,韦府的人除了韦崇捷和他的贴身侍卫外,没人知道蝉儿的长相,于是婉妍顺顺利利就进了韦府。 一路上婉妍忐忑地坐卧不安,一想到自己居然狗胆包天,给蘅大人下了药,就紧张得浑身发麻,已经可以想象到蘅笠抓着她的脚腕把她扔出天际的景象了。 不过忐忑之余,婉妍还是很震惊的。她实在没想到平时睡着了都耳听八方,随时谨慎戒备的蘅笠,昨夜居然睡得这般安稳无防备,让她轻轻松松就得了手。 一想到这里,婉妍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得意。 蘅笠啊蘅笠,跟我斗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啊。爷去立功咯,你就继续做你的田野先生吧。 婉妍刚美滋滋地想完,马车就停在了韦府门前,婉妍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却看到韦府的大门紧锁,她正要发问,就被领着从一旁丫鬟们进出的不够一人高的小门钻了进去。 一路上婉妍与不少丫鬟婆子迎面而过,却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瞧她一下,都趾高气扬地与她擦肩而过。 怎么回事啊……婉妍心中纳罕,这没有明媒正娶,拿辆马车像拉玉米一样拉来就算了,怎么连个正门都不给走,甚至连个下人都不正眼瞧我? 这也不怪婉妍无知,宣郢虽然为官圆滑无为,但却确实是个严于律己的专一男人,终生只娶了史夫人一人,别说姨娘,连个侍妾都没有。 所以婉妍根本不知,在其他人家,这侍妾其实和丫鬟的差别不大,何况还被当家主母视作眼钉肉刺,日子自然好过不了。尤其她还是从山村里找来的野丫头,便更是让人瞧不起了。 婉妍心里嘀嘀咕咕着,转眼就被被侍卫带到了一个屋前,那侍卫连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走。婉妍之好只身进屋子去,看见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缎子长袍,翘着腿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喝茶,他的嚣张之气与周围佣人的低声下气相得益彰。 婉妍不由得奇怪起来,能坐在正堂中位的只能是这家的老爷,难道韦崇捷已经回来了? 这不可能啊…… 婉妍心中的疑惑一点都没流露出来,一面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一面又忍不住东张西望,完全是一副第一次进城的又胆怯又好奇的样子。 走到了屋中央,婉妍躬身便给那男子行礼,细若游丝的声音还微微发颤:“民女徐蝉儿,见过韦老爷。” 那人挥了挥手,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碗,豪横地靠在了椅背上,懒洋洋道:“我不是韦崇捷,我是韦府的官家,你就叫我李管家吧。” ------题外话------ 解释一下哦,蘅子哥之所以明明很爱很爱妍姐,但却不喜欢他们有婚约在身是因为妍姐身份特殊,站得越高就越危险,具体后面会解释的,宝贝们一定要追下去哦! 第七十八章 管天管地李管家 人见人恨宣婉妍 管家?婉妍心里更吃惊了。现在的管家排场都这么大了吗?居然能这么嚣张地坐在老爷的位置上,还能直呼老爷的名讳。真应该让你去见识见识宣府的管家爷爷,他见了父亲可是连头都不敢抬的。 婉妍心里热闹非凡,面上却是恭敬又唯唯诺诺地又行了个礼道:“蝉儿见过李管家。” 李管家抬起手来修理着指甲,都没用正眼瞧她,冷冷地问道:“你家里有几口人啊?父母可都还健在?家里可有何人任官职?” 婉妍闻言,乖乖地逐个问题答道:“我家只有我和爷爷二人,父母都已故去,家中并无人任官职。” “哦……”李管家着这才抬起眼,把婉妍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那看犯人一般的目光简直让婉妍想冲上去捏死他。 半晌,李管家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这模样,倒当真长得极好。”说罢他就像两边招了招手,指了指婉妍道:“先把她随便安置一下吧。” 立刻就有人从两旁应声而出,一个小丫鬟引着婉妍往出走。 快走到门边时,婉妍隐约听到李管家咬牙切齿地同人抱怨道:“我不是告诉韦崇捷很多遍,不要再带这些底细不明的人回府了,他是聋了吗?” 啧啧啧……婉妍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哪里是管家,分明是位管天管地的爷啊…… 给婉妍带路的丫鬟脚步飞快,不一会就把她带到了柴房旁边的一件破旧不堪的屋前,向里面努了努嘴,口吻极尽不耐烦:“这是夫人专门为你腾出来的卧房,进去吧。”说罢她转身就走,始终没正眼瞧婉妍一眼。 还专门腾出来,我真是谢谢你主子嘞……婉妍对着那丫鬟的背影冷笑一声,连与之置气的心都没有。 婉妍进了屋才发现,这哪里是个卧房,不过是个又脏又破的杂货间,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一件家具是一张四个腿长短不一的桌子。 哎……妍爷我的境遇还真是每况愈下啊…… 婉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上桌子,谁知桌子腿一瘸,婉妍差一点就来了个人仰桌翻。 虎落平阳被桌欺啊……婉妍狠狠踢了桌子一脚,把桌子踢了个四脚朝天,努力宽慰自己道:“算了算了,不过就忍耐几天罢了,我速战速决。” 于是婉妍“扑通”一声盘腿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盘算起自入韦府以来收集到的线索来。 这韦府规模并不大,是个三开三院的小建筑,大部分房体是以方砖和青砖混建,以最普通的筒瓦为顶,外刷的是白灰。唯有正房是用回纹砖与花砖建成,以青脊瓦为顶。大部分房屋已经有了裂痕与渗水之迹,显然是有了年头。 这府邸对一个县令而言,规模合适又略显寒酸。 而府内的丫鬟侍卫目前看来也不是太多,穿着用度比老百姓好不到哪里去,长相体态都十分一般,也不像是花大价钱精挑细选而来的。 尤其是刚刚带我来的那个小丫鬟,又丑又胖还长了一双牛眼,最多一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再多! 想到这里婉妍忍不住气哼哼地撇撇嘴。 这么一看,若韦崇捷当真贪了那几万元的傜役税,再捞点修河款的油水,就算是韦崇捷他再低调,也不至于把日子过得这般寒酸简陋吧? 除非他就是想把银子弄来天天抱怀里,然后继续享受这清贫的日子,既贪赃枉法,又两袖清风。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婉妍生疑的地方,就是这韦家的李管家实在是太古怪了。 堂堂一县县令的府邸,居然能让下人这般颐指气使,一般只有三个可能。 第一,这主子实在是个窝囊废,能任由下人犯上作乱。但就按韦崇捷这强征横敛、鱼肉百姓的作风来看,好像可能性不大。 二呢就是这主子实在是个受虐狂,就爱花着银子请个人来当爷爷折磨恶心自己,好像……正常人都……不会……的……吧。婉妍暂且把这个可能给排除掉了。 三呢就是这下人名为下人,实则身份特殊,是这主子的主子。 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毕竟户部给蜀州,蜀州再给到江泉的修河款经过层层盘剥,早就不够修河之用。这些地方县令难为无米之炊,若是真的着了急,一封奏章呈上京都,就算能被轻易压下来,到底还是多了个事端,不如就找人紧紧盯着他们,硬逼着他们无米也要做出满汉全席来简单。 就看李管家这大爷的样子,明显地简直就像在脑袋上写了五个大字“我背后有人”一样,倒也省了婉妍再深入摸查了。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拿到韦府的账目,掌握修河款有缺的真实证据。 婉妍这头刚把思路梳理完,就有丫鬟没敲门就推门而入,婉妍忙从地上上跳下来。 “喂,那个山里来的野人,夫人让你立刻过去一趟!”那丫鬟气势汹汹地撂下一句话后才,转身就走了出去,婉妍忙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了去。 那丫鬟带着婉妍进了一间屋子,这屋里的摆设用度倒还过得去。 婉妍一直走到最里面,只见这正中央坐着一位身着绸缎的中年妇女,两侧还坐着四五位年龄不等的妇人,有的也有四五十岁,有的也才二十岁不到。 婉妍轻轻打量一圈,只见中间那女人体态丰满异常,生得满脸横肉,加上面上那凶相毕露的神态,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而两侧年龄不等的女人们,皆是一副陪笑陪聊唯唯诺诺的样子。 婉妍立刻就明白过来,中间这女人向来就是韦府的当家主母,两侧都是些姨娘什么的。 于是婉妍小碎步走到了她们中央,半畏惧半恭敬地给中间的女人行礼,又给两侧的女人都行礼。 “民女蝉儿见过夫人,见过各位姨娘。” 婉妍的热脸直接撞上了一群冷屁股,弓着身子半天没等到韦夫人叫她免礼,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给自己免个礼时,就听韦夫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把头抬起来。” 婉妍乖乖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韦夫人。 第七十九章 遭妒忌婉妍惨被压榨 韦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婉妍许久,眼中生出一抹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哼,你这小贱人果真的生得一副贱人坯子,难怪老爷只见了你一眼,就要把你带回来呢。” 从未被如此低劣的言语中伤过的婉妍先是一愣,哑然了片刻后才瞬间燃起了满心怒火,身侧的拳头顷刻攥了起来。 难道不是你家老爷要强抢,这人怎么好得意思说妍爷我是贱人?这人哪里是脑子里进了水,简直是一片汪洋里长了一颗脑子啊! 一旁的一个老姨娘见韦夫人开了口,连忙附和着挖苦道:“夫人说得是啊,你这小贱人可真不要脸,仗着自己生得一张略微强点的脸,便整日什么都不想,就想着能傍上个官老爷,给人家做妾来过上阔绰日子,你丢不丢脸啊?” 婉妍什么都没做,二话不说就被你一言我一语地狠狠奚落挖苦一番,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上去让她们都闭嘴,奈何还没拿到证据不能打草惊蛇,只得努力把怒气压下去。 但让婉妍就这样老老实实被人奚落,那是下辈子的事了。 婉妍慢悠悠抬起头,直视着那位姨娘,满眼都是乖巧与单纯,温婉地笑道:“姨娘您说我生得一张略强一点的脸,就想着傍上官老爷是不要脸,蝉儿认了。我确实不如姨娘您,您生了一张差了不止一点点的猪腰子脸,可还是能傍上官老爷,这样空手套白狼才真是有本事,蝉儿自愧不如。” “你这小贱人说什么?!你说谁猪腰子脸呢?”那姨娘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荒山野岭的野丫头给戏弄,登时大怒跳了起来,指着婉妍骂道。 “谁的脸涨得满面通红就是谁咯……”婉妍小声嘀咕着,担心自己太过招摇惹人起疑,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惊慌之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那姨娘怒不可遏,冲上来就要打婉妍耳光,却听见身后的韦夫人大喝一声道:“怎么?我这个当家主母还在,就轮得到你这姨娘教训下人了吗?” 婉妍一听这话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三米。 下下下……下人……?大姐你这嘴是哪捡来的,怎么这么敢说? 那姨娘见状,只好狠狠翻了婉妍几个白眼,悻悻地回到了座位上。 韦夫人吊着眼睛吹着杯中的茶叶,故作宽容大方之态地指责姨娘道:“你说你也真是的,好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同这些从山里来的不明不白的小下贱坯子置气作甚?没得丢了身份。” 说着韦夫人做作的摸了摸头上的金发饰,眼神瞟过婉妍,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道:“况且就她这样牙尖嘴利又没什么本事的野丫头,不傍上个官老爷她也只能为娼做妓,你又何必这般挖苦她呢。” 韦夫人一看婉妍那貌美如花的小脸,心中的妒火就熊熊燃烧,若不是怕没法和韦崇捷交代,她早就上去把婉妍抓破相了。 婉登听韦夫人虽是在教训姨娘,可话里话外无不在中伤自己,登时气得眼前一黑,要不是死死攥着拳头忍耐着,她早就冲上去一招要了这胖女人的狗命了。 我忍我忍我忍……忍一步找到证据,找到证据要你狗命……婉妍在心里飞快地默念着,试图平复自己心中的怒火,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 “来人啊。”韦夫人懒洋洋地唤道:“去带这野丫头学学咱们府里的规矩,别让她天天丢人现眼。这段时间府里所有的活就让她一人包了吧,既可以让这小废物学学本事,又可以让她知道,牙尖嘴利的东西在这府里,没有好下场。” 韦夫人把最后五个字咬得极尽狠毒,说完又用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满脸的嫌弃溢于言表:“行了你出去吧,这再好的熏香也盖不住你身上的穷酸味。” 婉妍强行克制着自己想要动手的冲动,恨恨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婉妍一出来,屋里的女人都七嘴八舌地嚼着舌根。 “夫人!您看她那副放浪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夫人您可得好好挫挫那死丫头身上的骄横之气,不然得罪我们这些人倒是没什么,可不能让她骑到夫人您的头上啊!” “哼。”韦夫人鼻子中冷哼一声,白眼翻出了天际,做作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是个山里的野丫头罢了,便是再给她几个狗胆,她还能爬到我头上不成?”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附和道:“是是是!您是当家主母,何须和那种人一般见识呢!” 韦夫人端着茶杯吹了吹茶叶,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看着婉妍远去背影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狠毒的凶光。 韦夫人虽然心狠嘴毒,但确实言出必行。说让婉妍包全府的家务,就真的给所有丫鬟和侍卫都放了假。 婉妍用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扫完了整座府邸,累得灵魂都要出窍,倚在扫帚上汗如雨下,忍不住仰天问道:我不过就是进来查个账,韦夫人神经吧啦地拉我玩什么争宠的戏码啊!苍天啊!你要不要这样玩我啊! 就在婉妍悲壮地质问苍天时,一阵疾风很识相地划地而来,把婉妍刚刚扫成一堆的树叶全部卷起,又来了个天女散叶,吹了个满园秋色。 …… 婉妍愣了几秒,随即立刻暴跳如雷,心里大骂道:好啊好啊!连江泉的风都和我过不去!看来今天不让你见识一下我司风神族白泽的威力是不行了! 婉妍立刻伸出右手,掌心泛起蓝白色的光芒,四周瞬间风起云涌。 哼,婉妍心中冷笑。区区小风还敢在我头上动土,也不看看你妍爷我是谁!我可是世间唯一拥有司风能力的白泽神兽之后! “喂!你居然还敢偷懒?!”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婉妍背后乍响,瞬间浇灭了婉妍掌心的光芒。 婉妍立刻把抓过扫把,飞快地扫了起来,方才的气势一分不剩,连连说道:“没没没!正扫呢正扫呢!” ------题外话------ 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了两个小时!献上弦牌膝盖一对呜呜呜 第八十章 一片苍穹 一轮明月 一缕相思 姑奶奶你快走啊!你不走我怎么开启决赋! 那丫鬟翻了婉妍一个白眼,一屁股坐在了廊边,抱起胳膊一副要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昂着下巴道:“我就坐在这里盯着你,你若是敢耍花样,我立刻告诉夫人去!” ……姐姐你是把卖盐的打死了吗?怎么这么闲的吗? “好……”婉妍无语到无话可说,长长叹了口气,只得老老实实重新扫地。 就在婉妍扫完前院扫后院,忙得满头大汗时,丫鬟们都三五成群地坐在廊上嗑着瓜子话闲话,婉妍边扫地边留心听着,想打探到点有用的东西。 “每次老爷纳妾啊,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了哈哈哈!” “谁说不是呢!哎你们说这个可怜蛋能在夫人手下活几天?” “我看她啊,两天都难!夫人对这些姨娘、侍妾的关照程度完全取决于对方的长相,这次这个长得是真好看,夫人肯定会拿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霹雳手段对付她的!” “啧啧啧。”一群丫头都跟着发抖,眼神却流露出看戏的热情,“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什么嘛……婉妍边扫地边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这群叽叽喳喳的家伙就不能聊点正经事吗?尽说这没用的…… 婉妍扫完全府的地,又擦了每间屋子的桌架、窗棂,还跪在地上擦所有房间的地板,挑了韦府一个月都用不完的水,砍了韦府三个月都用不完的柴。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吃地从正午一直干到了午夜,燃烧尽了自己的每一滴汗水来践行实干兴邦的美德。 婉妍快凌晨终于回到了杂物间可以休息时,才发现屋里唯一一张仰躺着的桌子也被撤走了,杂物与垃圾倒是多了不少,屋内充盈着各类臭味,成了蚊子和苍蝇的乐园。 然而婉妍已经筋疲力尽到无力抱怨,一进屋就跌坐在地上,可就连坐着对婉妍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她全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浸湿,细嫩的小手上磨破了五六处,脚上长了七八个大水泡,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没有一处不疼。 若说疼痛与饥饿婉妍尚且能忍受,那渴得嗓子直冒烟就真的太难捱,有一瞬间婉妍甚至怀疑自己学会了喷火的绝技。 好不容易熬到了凌晨,瞧各个屋子的烛火都陆陆续续灭了,婉妍忙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房间去,偷偷到下午打水的井边打出了满满一桶水。 下午打水时都有人看着,婉妍都快渴死了也没能喝上一口水。此时没了人看着,婉妍坐在井边抱着桶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觉得这普通的井水喝起来竟比甘露还香甜可口。 “啊……”婉妍一口气喝了小半桶的水,满足地打了一个响嗝,顿时恢复了生命力。 喝饱后婉妍扔了筒,也不想再回那个臭气熏天的破屋子,干脆就直接躺在院中,以冰凉刺骨的石地为床,以秋凉的风沙为枕,就这样睡起觉来。 好在还有这温柔的月色和漫天的星光陪着我啊,让这个悲惨的夜晚居然还有些浪漫。 婉妍出了一身汗还吹着风,冷得牙齿都发抖,却仍在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一静下来,一个念头悄悄就钻上了心头:也不知道蘅大人此时在干什么啊……他还在顾大娘家过着相妻教子的田园先生生活吗…… 实际上蘅笠一点也不比婉妍好过,从正午搬石料搬到傍晚,足足搬了近百趟,每一趟都是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负担,双肩早就被磨得血肉模糊。直到夜深才被带到一个摇摇欲坠的草棚中休息。 就这样一个小到住一个人还伸不开手脚的草棚,居然横七竖八睡了二十多个人,几乎是人贴人,就差摞在一起叠罗汉了。 蘅笠往里面看了一眼,连进去都没进去,就直接坐在了棚外。本想找机会下河去取一块旧石料来和新石料比对,奈何草棚边时时刻刻都有监工轮班把守着,让蘅笠根本找不到机会,只能干坐着捱时间。 蘅笠的肩膀和后背都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但他却一点没注意到,心里隐隐担忧着:也不知道妍儿她诸事可还顺利。 昨夜还是两身红衣两根红烛两相厮守,今日便是一片苍穹一轮明月一缕相思。 婉妍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被冻醒,正好趁着众人还没醒的时候去溜去账房看看。 今天婉妍打扫全府的屋子时,唯独就只有一间屋子屋门紧锁,连进都不让进,窗户上还糊着一层厚厚的窗纸,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当时婉妍便对这间屋子有所怀疑。 婉妍蹑手蹑脚走到屋门边时,发现这屋里居然已经亮起了烛光,门还不小心留着一个门缝。 婉妍屏住呼吸从门缝往里瞧去,只见一个戴着小圆帽子的老头正在烛光下打着算盘,还时不时拿起笔来在一旁的册子上记上几笔。 账房!婉妍顿时心中大喜,脚尖不小心碰在了门槛上 “谁!”老头听着门口似有响动,抬眼一看就看到门缝里的一只眼睛,登时大叫出声。 婉妍不躲也不藏,“砰”的一声一脚踢开了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老头一看有人进来,“啪”地就合上了账册,立刻就要把账册往柜下藏,动作之灵敏与满头的白发格格不入。 婉妍见他要藏,赶忙大步飞奔而去,耳朵突然上下一动,脚下猛地一转,整个人都灵巧地向侧面一闪。 下一秒,一把匕首就从婉妍睫毛边一闪而过,扎在了老头身后的木柜上。 “好身手啊。”婉妍身后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婉妍一转头,只见李管家站在了门口,手上握着一柄剑,身上还穿着单衣,显然是听到响动立刻从隔壁赶来的。 “我今天中午不是才做过自我介绍,李管家您这么健忘的吗?”方才婉妍躲匕首时,老头已经把账册锁进了柜子里,所以婉妍干脆不再去争抢,双手背在了身后,狡猾地笑着。 “那看来是我太过健忘了。”李管家当然不会信婉妍的鬼话,冷笑一声道:“阎王倒是不健忘,不如你去和他自我介绍吧!” 说着李管家便迅捷地把剑出鞘,大步向婉妍跑来。 第八十一章 人间阎王 笑靥纯良 婉妍看着进在咫尺的敌人,不慌不忙地先抄起桌上的砚台,回手随便一扔,正好掷在了老头的脑门正中央,力度之大直接把老头砸晕在地,免得他和李管家前后夹击。 之后婉妍立刻回身迎敌,赤手空拳与李管家打了起来。 这李管家功夫娴熟,力道了得,果然不是个简单的管家,用起剑来出神入化,攻势极猛,就连婉妍一时间也只能见招拆招,无法一招制敌。 一时间小小的屋内充斥着刀光剑影,传来凌乱的摆件落地与家具被击碎的声音。 几十招之后,婉妍找准机会飞起右脚,狠狠踢在李管家拿剑的手腕上,趁着他手松之际迅速向右一转,左手一把抢过了剑,紧接着照着他的心口就是重重一脚。 婉妍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奇快,李管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一脚踢得往后连退好几步,后背直接抵在了墙边。下一秒婉妍两步就到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剑,轻轻松松地一剑穿透了李管家的右肩膀,剑尖居然直接插进了砖墙中。 就在李管家肩上剧痛惊呼出声之时,婉妍已经灵巧地俯身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抵在了李管家的脖间。 婉妍打了这许久,却不见一丝喘息,脸色也没有出汗或泛红,微微用力将匕首刃往李管家颈间送了送,咧开小嘴笑道:“您不是说让我去问问阎王嘛。我倒是想去见阎王呢,不如就请您先去帮我问问阎王,看他敢不敢收我吧。” 婉妍虽然笑得明媚,声音确阴冷如千丈寒冰一般,一字一顿地说着更让人胆寒。 李管家被剑插在墙上动弹不得,从颈间传来的凛凛寒意让他汗毛倒竖,大气都不敢出,而胳膊在剧痛中还往外渗着血,又让他头晕目眩。 但李管家睁大了的双眼中,震惊与恐惧之色清晰无比的,他实在无法把此时这个动起手来又狠辣又干脆利索的女魔头,和中午那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怯懦的土丫头结合在一起。 “你……你到底是谁?”李管家的嘴唇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惨白,声音也断断续续。 “我是,要你命的人啊。”婉妍嘻嘻哈哈地打着太极,哪怕拿刀抵着人的脖子,婉依旧笑得纯良,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边说边戳了戳李管家插着剑的肩膀,耐着性子问道:“那么现在换我问你,是谁派你来的呢?” “啊!!”李管家疼得惨叫出声,声音凄厉无比。 婉妍这看似轻轻一戳,实则力道强劲,大股大股粘稠的鲜血从李管家肩膀溢出,从剑刃上滴滴答答落下。 李管家疼得面色惨白,几乎要晕厥过去,完全没了丁点儿反抗的能力,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我要是……要是说了,你……你会放过我吗?” “这……”婉妍眯起眼睛认真想了几秒,随即展开了一个明媚阳光的笑容,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不会啦!” 这要放在平时,婉妍说不定就放了他。但今日婉妍差点气死、累死、冻死,心情实在不佳的很,还因为有公务在身不能动手,差点把她憋出内伤来。这会要是再放走这个背靠奸臣、胡作非为的贼子,婉妍真得气死。 李管家听到如此直白的回答愣了片刻,万万没想到婉妍居然这么直白,心中无语地怒吼道:大姐!你就不能骗我说会放了我,等我说完你再杀了我不是更好吗!?就给我一瞬的侥幸不行吗!? 李管家不懂,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根本没有走那些弯弯绕绕的旁门左道的必要。 正在李管家愣神之时,就见婉妍纯良的眼神突然变得似匕首般凌厉,声音也骤冷,还带着地狱的回音。 “虽然我不会让你生,但会给你一个好死。” 婉妍边说着,边将锋利的匕首尖从李管家的喉管轻轻滑过,似不经意地说道:“你若听过我的名字,便知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是多大的恩典了。”婉妍轻笑一声,随手整了整耳边的碎发,“毕竟我呢,别的本事没有,但让人生不如死的本领可多得很。” 喉管周围的阴冷让李管家满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个不停,强撑着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婉妍闻言一把收了匕首,又向后退一步抱起胳膊。她知道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李管家会连挣扎抗争的欲望都没了。 “你主子应该在给你的信里提过我的名字。我是刑部都官侍郎,宣婉妍,奉圣旨来查河堤失溃一案。” 婉妍一脸正色说道,每每说出自己的全名时,婉妍都会不由自主收起所有的戏谑玩闹之意,给自己最高的敬意。 果然不出婉妍所料,一听这个名字,李管家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何止听过这个名字,简直是如雷贯耳。主子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中,都特意嘱咐让他一定要小心提防两个人暗访,一个是冷面罗刹蘅笠,一个是人间阎王宣婉妍。 但他没想到宣婉妍居然真的会来这偏僻的江泉县,更没想到这让一众贪官奸臣闻风丧胆的人间阎王、奸佞克星,居然是这样一个貌美幼齿的小姑娘。 李管家深深叹了口气,闭着眼半天没说话。 “喂。”婉妍踢了李管家一脚,不客气地揭穿他,“你可别给爷装晕啊,爷一开始就给你施了针,你是晕不过去的。” 李管家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眼神往下一看,果然看见自己肩膀上、腹部上扎着八九根细细的银针,而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婉妍是什么时候扎上的。 “好……”李管家有气无力地说道,眼神彻底归于绝望的沉寂,自知无论如何也活不过天亮,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 “是户部右侍郎许介,派我来监视韦崇捷的。” “嚯,果然啊。”婉妍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了然于胸地冷笑一声,但还是重新确认一遍:“你确定是许介,不是另有其人?” 第八十二章 许介多行不义终露马脚 婉妍身陷宅斗再遭陷害 李管家已经即将昏死,眼睛都要睁不开,幅度极小地点点头,“我是许大人的家仆,确……确实是许大人派我来的。”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婉妍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接着问道:“那他为什么派你来监视韦崇捷?” 这个问题至关关键,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李管家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出口。 “因为……各地拿到的……拿到的修河款,与实际……有差,所以……所以许大人让我来……来盯着韦崇捷,不让他出纰漏,或是上折子。” “嗯嗯嗯……不错不错。”婉妍满意地点了点头,仍不肯放过他:“那是蜀州境内,陵江沿岸的所有县令,都被许介控制了吗?” “这……”李管家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只能勉强答道:“修河款与实际相差……相差过大的县,应当都安插了许……许大人的眼线吧。” “嗯……那许介除了让你盯着韦崇捷以外,有没有给你安排些别的任务?”婉妍问完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想提醒提醒他,“比如,有没有让你和哪些商人来往或者传递书信呢?” “商……商人?”李管家反问道,已经快完全闭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婉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尔一笑,拍了拍李管家的肩膀道:“行啦,我想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啦,剩下的我自己看看账簿就行了。今晚辛苦你啦。” 此时的李管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垂着头紧闭着双眼。 婉妍麻利地从他的肩头拔出了剑,手腕一转就将剑横了过来,在李管家的脖子上轻巧留了一道深浅刚好致死的伤口。 没了剑的支撑,已经晕了过去的李管家“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没受过多的罪就没了气息。 婉妍随手把剑扔在地上,便走到账台边拿了账簿,看天也蒙蒙亮,怕被人发现,草草一翻就收在了怀中,把李管家和老头的尸体都拖到了柜子后藏起来,然后从屋里把门锁住,跳窗而出,又将窗户也关了起来。 好在这个屋子向来都是不让韦府其他人进的,白天也是紧锁着,所以倒还不太容易被发现。 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婉妍巴不得拔腿就走,交给当地的按察使司处理后续。但就怕被韦府发现李管家的死后报告给还没回来的韦崇捷,倒给他逃跑的机会。 婉妍少不得再忍耐一下,等着把韦崇捷抓到后再离开。 婉妍刚洗了手回到屋子,还没坐几分钟,就有丫鬟叫她去见夫人。 一进韦夫人的房间,婉妍才发现还有好几个姨娘也在,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地绷着脸。一看到婉妍,昨日被婉妍怼了的姨娘就一脸得意之色朗声喝到:“你这个贼!还不跪下?!” “贼?”婉妍被说得莫名其妙,满心疑惑地问道:“什么贼?我偷什么了?” 婉妍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早就拿着木板等着的丫鬟,照着腿就是狠狠一板子。婉妍一下没反应过来,膝盖就是猛地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立刻就有侍卫从门后涌入,用麻绳把婉妍绑了起来。 婉妍平白无故就要被绑,一双美目怒视左右,朗声怒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明明在数量上有绝对的优势,明明面对的只是一个卑贱的妾室,侍卫却无不被这一眼瞪得直接愣在原地停了动作。 “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韦夫人冷哼一声,眼神在婉妍身上千刀万剐,嘴上却强行压着怒气,尽量平静地问道:“我昨日丢了一根金簪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你可有见过?” 婉妍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把戏,坦坦荡荡地抬起头来看着韦夫人冷笑道:“什么金簪子?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撒谎!”婉妍话音刚落,那个姨娘就拍案而起,指着婉妍破口大骂道:“人赃俱获,你这个贱人居然还不肯说实话!这簪子就是方才从你房里搜出来的,你还敢不承认?” 婉妍一听直接仰头笑出声来,这么拙劣的把戏都让她不知从何质疑。 “若真是有证据证明是我偷的,我定会承认,但若不是我偷的,就由着你们一张嘴定罪,那是绝不可能的。”婉妍昂着头,即使跪着仍然腰身笔挺,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韦夫人,“想必韦夫人作为县令夫人,应当也不屑于对我一个区区奴婢屈打成招,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韦夫人还没说话,姨娘就跳了起来阻止道:“你休要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让她说!”韦夫人猛地一拍桌子,皱着眉喝住了姨娘,“我可不想被这样一个贱婢指责我不辨是非,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门道来。” “韦夫人果然明事理,那蝉儿就自便了。”婉妍冷笑一声,朗声说道:“请从我房内找到这跟簪子的人出来回话。” 等着看戏的丫鬟堆里沉默了片刻,一个丫鬟才不情不愿地从旁边走了出来。 婉妍客气地问道:“请问这位姐姐,这根簪子是你从哪里找到的?” 丫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在你屋子里。” “具体位置。” 丫鬟犹豫了一秒,眼神往右下瞟了瞟,口气还是硬,“还能在哪里?就在你屋子东南角里找到的啊。” “哦……”婉妍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住的屋子东南角落是三个米袋子,那就是在米袋子哪里咯?” “就是在米袋子那里!”丫鬟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在米袋子那里啊……”婉妍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继续问道:“那这簪子是藏在米袋子里还是压在米袋子下面?” 丫鬟眼珠子转了一圈,立刻答道:“是藏在米袋子里面的!我一打开米袋子,就看见了的。” “这……”婉妍的眼神中划过几分慌乱与胆怯,手指搓了搓衣角,语塞了半秒。 老姨娘顿时得了意,叉着腰冷笑着:“怎么?没想到才问了几个问题就接不下去了?” ------题外话------ 宝贝们如果喜欢的话就给弦弦一个收藏吧! 弦弦在考试周夜夜爆肝码字,多一个收藏就多一份动力!点一个收藏鼓励一下卑微弦,一亿万个谢谢! 第八十三章 自古多少欲加罪 从未缺得伪饰辞 老姨娘顿时得了意,叉着腰冷笑着:“怎么?没想到才问了几分问题就接不下去了?” “是没想到……”婉妍轻笑一声抬起头来,满眼都是纯良的疑惑,“那间杂货屋的边边角角里,共放着米袋子四口、杂物袋六口、腌臜污秽之物口袋十一口,还有两座杂物架,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满是奇珍异宝。 而从我离开房间到这位姐姐从杂货屋找到簪子,居然只有区区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啧啧啧。”婉妍边说边若有其事地咂了咂小嘴,一副赞佩溢于言表之态地拍了拍手。 “能短短片刻就搜遍那间屋子,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一根这么细小的簪子,那这位姐姐要么是手脚麻利有如鲲鹏附体,能一瞬九万里,要么就是这位姐姐乃是无上圣尊附体,可洞察天命,掐指一算便知簪子在何处。 但不管是何种,这位姐姐可真乃能人异士,小女子失敬失敬。” 说着婉妍还真双手抱拳向那丫鬟敬了一敬。 “不是不是不是!”那丫鬟一听顿时着了急,赶忙解释道:“我正巧就是从东南角开始找的,打开的第二个米袋子就找到了!” “哇!真的好巧哦!”婉妍的小嘴张成了一个圆形,夸张地赞叹道,随即立刻拉下了小脸,正色说道:“我就算你真的这么巧,可问题在于,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米袋子啊。所以你从一开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撒谎,为的就是把这偷窃的罪名嫁祸给我。你可承认?” “你!”丫鬟的脸登时就憋成了猪肝色,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指着婉妍就骂道:“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 “不是……大姐你搞搞清楚哎……”婉妍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自己,又看了看气势汹汹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无语地连同她争执的心情都没了:“是你在栽赃陷害我哎,怎么还一副你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呢?” 丫鬟被婉妍句句相逼到无话可说,只得求助地看向韦夫人,气得小脸通红:”夫人!” 真是蠢材!被这么个小贱人耍成这样!韦夫人狠狠翻了这不争气的丫鬟一眼,对两旁的侍卫招了招手,恶狠狠撂下一句话:“来啊,给我好好打这个贱婢!” “夫人!”婉妍紧盯着韦夫人的双眼,朗声质问道:“不是都解释清楚了您的簪子不是我所偷?夫人这又是为何?” 韦夫人“啪”地猛拍桌子,灌肠一样的手指直指着婉妍,尖声斥道:“为什么!?就为你一个下贱的贱婢,居然敢质问当家主母!你也不看看你算什么东西,我当你是个人让你说话,你还就真敢信口雌黄,满口是谎!今日好好教训一下你这花言巧语的贱婢,便是我这当家主母愧对我韦府的门楣。” 说着韦夫人就向两边的侍卫又挥了挥手,喝道:“给我把她绑起来,好好打这副贱骨头!” 好一个拿我当人!好一个韦府的门楣! 婉妍胸中的怒火熊熊燃起,灼烧得她眼中都喷火。婉妍这下可算明白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就绑她这几根小绳子,婉妍随便一用力就能挣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面前这些嘴脸如此丑恶的人都打趴在地。 婉妍紧紧攥着拳头,从未有过如此渴望出手的冲动,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克制住。 不行不行不行!婉妍怒火中仅存的一丝冷静在心里大声阻止着她。这会是过了瘾,但若是归家途中的韦崇捷得了全家被灭门的消息,立刻逃之夭夭,藏在蜀州的崇山峻岭、丛林密布中,再想抓他就难了,那岂不是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百姓受的苦也没了债主。 我忍……我忍……忍一时才能抓到狗官,忍一时才能灭他满门…… 婉妍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尚且把满腔的怒火暂且压了下去,气得头脑发麻,就快憋出内伤了。 很快,一阵“啪”“啪”的板子声便从韦夫人的卧房中传出,清脆和刺耳。 这厚厚的木板毫不留情地落在婉妍上次刚挨了六十大板的旧伤上,不过才几板子就把她刚刚愈合起来的伤口再次打烂,痛得婉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竟比上次挨打还难捱许多。 婉妍紧紧咬着牙没出一声,身子仍旧挺得笔直,一点弯曲都没有。 剧痛之中婉妍努力扬起头,眼神恍惚之中,看到的是一张张得意又张狂的笑脸,丑恶得令她作呕。 原来这就是我天权国的父母官,以虐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为骄傲,以摧残百姓为乐趣。 都给……给爷记着,等韦崇捷回府之日,就是韦府满门灭门之时! 婉妍心中咬牙切齿地想着,疼得大脑都快没了意识,却被窗外突然传来的一声惊雷拉回了意识,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丫鬟附在韦夫人耳边,说什么打死了这个贱婢怕是不好和老爷交代。 韦夫人居然真的大手一挥勒停了侍卫,侍卫手中的木板已经挂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婉妍的后腰再一次锥心地痛起来,这旧伤未痊愈又再加新伤的滋味,比上次挨板子还痛苦千倍万倍,光是立直身子,就快要了婉妍半条命。 “行了,今日便教训到这里,也算给这小畜生一个教训。”韦夫人的手捏着卡在肥胖的手指上,转都转不动的戒指上,很“好心”地说道。 然而屋内的人,包括婉妍在内都是动都没动,他们都很清楚,韦夫人根本不会就这么浪费这个把柄,轻易放过婉妍的。 果不其然,韦夫人立刻接着说道:“把她给我扔进马厩里去,让这个没记性的贱婢再好好反思反思,免得今日我一片苦心却是白费了力气。”说着边做作地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受了气的样子。 “切记,锁好马厩的门。” 在把已经被打得个半死的婉妍扔进马厩时,连侍卫都有些不忍,但还是不得不遵照了命令,把婉妍拖进了马厩锁好了门。 第八十四章 天地人间 血色浮萍 马厩里的熏天臭气像一盆冷水一样,把本来已经被打得意识模糊的婉妍,彻底给浇了个清醒。瞬间,后腰的巨痛就像一座山压在了婉妍身上,让婉妍只能伏在地上动弹不得,身旁两边的茅草都沾染上了她的血迹。 婉妍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腰是个什么情况,忽而一想自己的脏手摸到伤口只怕更不利于愈合,只得作罢,孤零零趴在马厩里感受着刻骨铭心的疼痛。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雷鸣越来越近,压迫感越来越强。 天呐……不会要下雨吧?!婉妍在心里哀嚎一声,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骤雨突降的声音。还没等婉妍反应,暴雨就轻松突破了马厩的本就稀稀疏疏聊胜于无的茅草屋顶,将趴着的婉妍狠狠拍在了地上。 我呸!你这个狗嘴!狗嘴!狗嘴!婉妍心里狠狠咒骂着自己的破嘴,忍不住狠狠打了几下自己的小嘴。 然而暴雨很快就浇得婉妍睁不开眼,身后的伤口被雨水一淋更是痛到无法自持。 婉妍只得挣扎着爬起了身子,拖着残破的身躯向马厩的角落半蹭半爬着挪动了过去,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简直狼狈至极。 婉妍冷得上下牙不住地打着颤,尽管紧紧抱住自己,却仍旧无法阻止冷风冰雨在自己身上攻城略地。婉妍自己的体温根本不足以温暖自己,伤口又无时不刻不在叫嚣着吸引婉妍的注意力,一时间婉妍除了在心里不住给自己打气,试图在精神上获得一丝安慰外,竟毫无他法。 我宣婉妍一生为……为民除害,尽忠职守,舍……舍小我为百姓,只身犯险闯入这乌烟瘴气的盘丝洞,与那牛眼妖婆斗智斗勇,同那许介爪牙大打出手。数次陷自身于危难而不顾,一心为铲除朝廷毒瘤、百姓梦魇而努力。啧啧啧,实在堪称一代忠臣义士啊!实在无愧于天神,无愧于陛下,无愧于百姓啊!真棒,我是真的棒……我这些事迹就应该全都记下来供后人瞻仰。 婉妍想着想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涕泪横神世界顿时充盈非常,然而对极端贫瘠的物质世界而言……毫无用处。 从昨日起就粒米未进的婉妍,已经饿到没了知觉,只觉得自己气若游丝,渐渐连给自我价值升华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维持清醒都是勉强。 而这一切痛苦,都不及婉妍身后真真切切的剧痛难受千万分之一,冰凉的雨丝打在伤口上,再加之马棚里浑浊的空气腐化着伤口,就如同千万把小刀在腰间剐皮剜肉,一下一下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心口,痛得撕心裂肺。 随着体温的升高与失血量的增加,婉妍已经开始逐渐陷入昏迷。没了理智撑起十五岁女孩坚硬而骄傲的外壳,脆弱而柔软的心绪不由自主就摆脱了理智的束缚。 婉妍迷迷糊糊的眼神就赖在马厩的门上不肯走,将内心的期待展现得一览无余。 真的……撑不住了……蘅笠……蘅笠蘅笠蘅笠……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阴云似银甲列阵一般遮挡了日光,阴雨逼着天色晦暝地就好似末日将近一般,压抑得鸟儿都缩头不出。暴雨倾盆落下,淹没了晴空,淹没了日光,又似是要淹没了人间一般。 又是一天堪比酷刑的苦力劳动,蘅笠用昨日就已经溃烂的肩膀又扛了一整日的石块,搬运的每块石块上,都沾上了蘅笠肩膀的鲜血。 暴雨中,落在蘅笠身上的雨滴通过身体再滴落时,已然变成一滴滴血水。 这一滴滴的血混合着汗,在蘅笠的心上砸出一个个孔,心痛的程度让他忘却了身体的痛苦。 蘅笠自幼习武,身体素质相当出众,却仅仅只做了两天的河工,就已体无完肤,身心俱疲,更何况那些普通的河工。他们在一块块石头的重压下,在监工的鞭子下,不断地受伤、愈合、再受伤,一直重复着这魔咒一般的死循环,直到自己也做了这河堤中的一块石料。 明明江泉县每年征收的河工超过五百人,且连年征收,可这一段的河工只有寥寥几十人,剩下的人去了哪里,蘅笠想都不敢想。 蘅笠想起当初为自己起俗名“蘅笠”时,就是想做一顶能永恒为人间遮风挡雨的斗笠,此时想来,蘅笠顿觉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幼稚。 这哪里是人间,这天地间,不过是一片由一条条如草芥般卑微的芦苇构成的血色芦苇荡罢了。 所谓主宰人间长安的至高天神,无上圣尊,这顶由千千万万的芦苇杆的身体编成的斗笠,这顶凝聚了所有血色芦苇希望的斗笠,将自己的一生致力于以一己之力为人间遮风挡雨。 可他开始发现,这人间早已风雨连城,区区斗笠何足抵挡这。 无上圣尊,不过是这人间最伟大,又最无能的笑话罢了。 蘅笠心中苦笑着自嘲道。 只要蘅笠动手,别说这十来个监工,就是整个蜀州,乃至全天权的监工都根本无法伤他分毫。可这些监工没了,马上就会又出来千千万万个监工再站出来鱼肉百姓。 蘅笠想着,只要朝廷的毒瘤还存在一日,百姓就会惨遭荼毒一日,就会生不如死一日。唯有肃清两大国的朝野,铲除这腐化了的根源,方能护得百姓世世长安。 蘅笠把肩上沾染着粘稠血液的石块卸了下来,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绷得更紧了一下,眼中坚毅的光芒似是一团星星之火,燎遍了十九岁少年眼中,仅有的一抹为自己而存的少年意气。 阴云将深夜之幕压向了山头,隐没了一切星月之光。整日的暴雨增进后,陵江水位骤升,水高而浪急,飞快的奔腾之下万里无垠,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黑暗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陵江江畔,抱着一块巨石,纵身一跃,立刻消失在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蘅笠下水后立刻被急浪卷走了几十米,才终于成功开启了决力稳住身体,在巨石的带动下向江底沉去。 第八十五章 为采证蘅笠勇抗惊涛骇浪 平日夜里河工住的草棚旁都有监工把守,蘅笠脱身不易。今夜天降暴雨,监工也都去躲雨,倒给了蘅笠一个下江采石取证的机会。 蘅笠很快沉到了江底,便松开了怀中的巨石。 在激流之中,蘅笠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寻找,只得先用决力将身体在疾风骤浪中稳住,通过穿过身体的水流静静感受着。 半刻钟之后,蘅笠感觉到东北方向的水流较其他方向的水流要缓一些,便知在东北方向应有较大的阻挡物滞缓了水速。 然而虽是知道了方向,可浑身是伤,又连日没饮食的蘅笠纵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逆流而动分毫,只能在决力的保护下,勉强不被冲走罢了。 蘅笠一次次试图逆流而上,却一次次被骇浪顺势卷走,拼尽全力努力了半个时辰,非但没能向东北方向靠近,反而还远了不少。 秋日山间刺骨的冷流肆意冲击着蘅笠伤痕累累的身体,击打着蘅笠血肉淋漓的肩膀与整片后背,任刺骨的寒意渗透进蘅笠的骨骼与关节中。 在第七次尝试未果后,立在河边的蘅笠已经筋疲力尽到坐在了地上,任倾盆暴雨将他无情地笼罩着。 蘅笠全身的伤口被河水浸泡得皮肉都向外翻卷着,鲜血的血线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流着,与身上的雨水迅速汇流。 然而浑身的刺痛根本无法引起蘅笠的注意,他的心中只想着该如何沉到河底取到石料。以及,她。 蘅笠从婉妍入韦府时,就打听到了韦府上下所有的消息,得知那韦夫人绝非善茬不说,其余的姨娘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早就对婉妍的处境忧心忡忡,几乎无时不刻不惦念着她。但也只能不停地说服自己,打消立刻冲到她身边的念头。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妍儿可有一隅一瓦以避。 想到这里,蘅笠也不顾自己的体力还丝毫未恢复,强撑着站起了身体,第八次向奔腾的河流中一跃而下。 这次蘅笠凝聚起所有的决力,在骇浪猛烈的冲击下咬紧了牙关,朝着涌流的方向艰难却强硬地寻求突破。在用尽全力努力了两刻钟后,蘅笠终于是在湍急的水流中,成功逆着惊涛骇浪移动了分毫,随即便一个身位一个身位缓慢地向东北方向行进。 在与河流抗争了快半个时辰后,蘅笠终于是模模糊糊看到了河底似是沉着断壁残垣,努力靠近后又拿匕首切割了许久,才成功取下了一块石料。 待蘅笠终于回到岸,也不顾自己吸满水的衣服和身子重得拖都拖不动,立刻认真研究起费劲千辛万苦才取回的石料来。 虽然这千辛万苦修的旧河堤被急匆匆沉了底,做工很明显是有问题,但一向严谨的蘅笠还是去了河边的石料堆积场比对了一下,发现这沉了底的石料果然质地要比现在的石料松软许多。 蘅笠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把石料收进怀中,冰凉的身体中,一颗心突然热了起来。 既然已经取证了石料,那下一步就是去韦府捉拿韦崇捷了。 这不算是去找她,是为了公务真的不得不去。但就算去了我也绝不会保护她分毫,既然自己要逞能,那就让她逞个够。 蘅笠一本正经地想着,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骗过去的理由。哪怕浑身湿透的身体在瑟瑟秋风中,一点点变僵变凉,哪怕伤口在江水的冲刷与腐蚀下,模糊地难辨血肉,但蘅笠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了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 马厩里,婉妍觉得头越来越沉,像是所有雨都下进脑子里一样,又是混沌又是疼痛,本就无力的手都要撑不住脑袋了。明明周身冷得发僵,摸着自己的胳膊额头却是一片滚烫,豆大的汗珠沿着瘦削得脸颊滚个不停。 天呐……我居然发烧了?!怎么早不发晚不发,偏偏是这会……老天这是要亡我啊…… 婉妍用仅存的一丝思绪意识到自己发了烧,强撑着摊开了右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开启决赋,在努力了四五次之后,掌心才终于亮起一抹微弱的蓝光,在周身凝起一层薄薄的决力,维持着身体温度的平衡。 可就这微不足道的一丝决力,也仅能勉强控制着婉妍不直接烧成一颗火炭,根本无法让她退烧。 婉妍实在是撑不住自己昏沉的脑袋,猛地向后靠在了马厩棚上闭上了双眼,后背被硬梆梆的苇杆刺得生疼也无法再动弹分毫。 迷迷糊糊间,婉妍仿佛看见了婉姝蹲在自己身边,她清秀的面容被焦急和担心写满。她时而拿着冰凉的毛巾擦着自己额头的汗珠,时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轻声祈祷着。 姐姐的脸模糊极了,却又清晰地可以看见她嘴角新起的一颗水泡,能感觉到她的手凉得像冰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婉妍感觉又到了顾大娘家的小院,想象中的雷雨声和现实中的雷雨声融为一体地呼啸着,而自己被紧紧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身上裹着一件外褂,头顶还有人撑起一床被单。 身侧的温暖瞬间让孤苦伶仃的婉妍鼻子一酸,脸上似有滚烫的水珠滚落。 最后,婉妍突然又到了那纯白的梦境领域中,不到七岁的她穿着拖地的睡袍。 小师父第一次来得那么晚,从来不染尘埃的白色长衫上,第一次沾满了污迹。 准确地说,是血迹。 小师父破天荒地没有给她讲课,没有带她习武,而是就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红到了眼底,一向平静得像是永远不会有波澜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无法自持的痛苦。 这个如清风霁月般的少年,此刻身上弥漫着浓重而腥甜的血气。他坐在那里,挺拔的身姿也掩不住疲态,眼眸中的阴鸷也掩不住绝望。 小婉妍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师父,犹犹豫豫了半天,头一次没有挨着小师父坐下,很识趣地蹲在小师父面前不远处,安安静静陪着他没有开口。 第八十六章 血色白纱之梦 丧母弑父之夜 “妍儿。”沉默了不知多久,小师父终于开了口,少年的声音因沙哑而显得更老成了不少。 ”嗯?”婉妍赶忙抬起头,正好看见一颗晶莹的泪水从小师父的左眼中溢出,滚入了小师父覆着的白纱下,立刻就没了踪影。 那颗泪水和小师父眼中的绝望相配得简直浑为一体,那一刻婉妍在想,原来人眼睛中的绝望,居然是会流出来的啊…… 蹲在地上的婉妍迈着灵巧又滑稽的鸭子步向蘅笠挪去,蹲在他的腿边,双手扶在他的膝盖上,小脸往前探了探,像一只黏着主人的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师父……您到底怎么啦?” 小师父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婉妍,那双眼中的悲痛简直到了极点。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向来没心没肺的婉妍,心中居然不由的也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这小小的一双眼,装得下如此浩如烟海的绝望呢。 婉妍心里暗暗想着,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来。 小师父缓缓伸出手来,把婉妍耳边的碎发绕到了耳后,眼泪就顺着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滚落。 一滴,两滴。 婉妍盯着小师父的眼睛心里奇怪极了。 明明小师父眼中的绝望在一滴滴流出,怎么眼中的绝望反而还越来越多。 “我娘亲没了。” 小师父哽咽着说道,一向清冷温润的声线,此时只有泪水的声音。 这……婉妍一听,心里顿时慌了。 娘亲没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虽然我很少能见到母亲,母亲好像也不太喜欢我的样子,但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母亲,我会难过死的! 只是想一想,婉妍的眼眶就红了起来。 婉妍赶忙抓住小师父的手,这双手又黏又滑,婉妍这才发现小师父的手冷得像一块冰,满是血迹的冰。 小师父把手抽了回来,生怕血迹沾到婉妍白白嫩嫩的小手上。 婉妍一点没在意,看着小师父的眼睛燃气了火苗,急匆匆地说道“那是谁伤害了小师父的娘亲?我去打死他给小师父报仇去!” 小师父轻笑了一声,可这笑声苦得像吃了苦胆加黄连,苦透了心肺。 他摊开了满是血迹的双手,声音轻得像是漂浮在浩无边际汪洋中的一叶小舟。 “我已经报仇了,我把杀我娘亲的凶手,永远囚禁在了暗无天日的幽室里,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取了他三根肋骨。他成了一个废人,永远臣服于我的废人。” 明明大仇得报,明明说的是这么恐怖的话语,小师父的口气却沉重而无奈,仿佛被断筋取骨的是他一样。 婉妍倒吸了一口冷气,光是想象一下这恐怖的场景就让她浑身一抖,但还是气鼓鼓地问道:“与其这样,小师父您为何不直接杀了凶手,为您娘亲报仇!” 小师父白纱之上的眼睛似是笑了一下。婉妍这才明白,原来人绝望到了极点,竟没了恨没了怨,只有这一抹诡谲的笑意。 他说:“因为,凶手是我父亲。” 什么!? 婉妍睁圆了小眼睛,怔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勾勾盯着小师父发愣。 小师父尽可能说得云淡风轻,噙着泪水的眼明明闪着晶莹的泪光,却黯淡地像是一汪冰封了许久的寒潭,封住了少年所有的稚嫩与希望。 过了半刻的时间,婉妍才终于从震惊中缓和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师父,心痛地不可方物,小手猛地握住了小师父的血手。 小师父抽了一下手却没能成功,或许是婉妍力气太大,又或许是他此时真的需要这样一双温暖的手。 “小师父。”婉妍抓着小师父的手柔声唤他,声音带着奶奶的儿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糟糕透顶的样子,所以不知道怎么安慰您。 但是您曾经教给我,说七大圣族中的青鸾圣族族长,也就是天璇殿的右护法大人,他专管人与神之超度,是一位极明理又极智慧的神。 虽然我没有见过太师娘,但是能够养育出小师父这样的儿子,太师娘定是个极极极极极好,极极极极善良的人,所以右护法大人定会给她安排一个顶好顶好的归宿,让她可以一直开开心心地在天上生活,看着您变成一个非常好非常厉害的人。所以在太师娘看得到的地方,您就要更加努力,让她也可以放心。在太师娘看不到的地方,您才可以偷偷难过,不然太师娘看到您这么悲伤,她心里会更悲伤的!” 小包子婉妍眨巴着小眼睛,明明说这么大一段话已经让嘴巴跟不上脑子,却还是一脸严肃与认真。 说到这里婉妍顿了一下,想给小师父举个例子,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天上看不见的地方。 “就比如……床下……哦不对衣柜里,也不行……对了!”婉妍突然眼睛亮了起来,抓着小师父的小手更紧了。 “在梦里!您在梦里太师娘就看不见啦。您就可以把您所有的难过与不开心都告诉我,这样您就不用一个人承担所有,妍儿也可以帮您分担。” 说着婉妍便双手叉腰,昂着小脑袋,想做出一副很可靠很值得依靠的样子,“妍儿现在很厉害了,已经完全读得懂《小戴礼记》了,您说什么我都可以帮您……” 婉妍话还没说完,小师父突然按住了婉妍的后脑勺,一把把她揽进了他的怀中。 婉妍突然贴在了小师父的胸膛上,惊地浑身一抖,但没有丝毫反抗,就安安静静待在小师父的怀里,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小师父的后背。 “是很糟糕,可是会好起来的,妍儿会一直陪着您好起来的。” 婉妍有些笨拙地轻声说道,抱着小师父的双手像姐姐平日安抚自己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像哄小婴儿一样,又柔又轻。 小师父没有说话,可抱着婉妍的力道却越来越紧,紧到婉妍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快而凌乱。 透过浓浓的血腥味,婉妍分明嗅到了另一种味道,是属于小师父本身的味道。 很淡很冷,说不清是怎样的味道,但实在好闻得紧。 “妍儿,谢谢你。”小师父的声音柔极了,就像一条绸缎丝带一样飘落。 “不谢不谢!!”婉妍连忙答道,被抱得太紧使声音模模糊糊。 小师父眼中的阴鸷淡了些许,冰冷的双手也回暖了一些。 我就只有你了妍儿,就只有你了。 ------题外话------ 嘻嘻嘻为啥当初蘅子哥要拿《小戴礼记》考妍儿,又为啥这么喜欢轻拍婉妍安慰她? 当然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两个小细节啦~ 这可是妍儿安慰他时用的呀~ 第八十七章 三日卧薪尝胆 一朝清偿恩怨 “小师父!!”婉妍大喊一声,猛地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在马厩里,是昨夜发烧烧得迷糊,脑子胡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呼……”婉妍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跳得飞快的心安抚下来,但心仍旧疼地不可自抑。 一夜之间,母亲被父亲所害,父亲被自己打败后囚禁,抽骨断筋。 此等灾难,便是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遇上,也是毁人心智的绝境。 而那年,小师父才不到十一岁。 婉妍只记得那日之后,那个还仅存着些许孩童稚气的小少年也被自己囚禁起来,再见之时,已是一位城府极深,眼中再无丝毫漏洞与破绽的,真正的大人。 婉妍又缓了许久,才终于从回忆中脱身,这才发现经过一夜的风雨,马厩屋顶的茅草已经一根不剩,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已经蒙蒙亮起来。 婉妍把把自己的脉搏,烧虽然还没完全退去,但精神经过一夜的休息倒好了不少,便开启决力打起坐来,一点点将自己体内的毒素排了出去,体温又恢复了正常,顿时恢复了精气神。 然而就算婉妍看不见腰后伤口的情况,也能感觉到它已经在雨水的冲泡下腐烂,疼得钻心。 婉妍脱下湿漉漉的外褂,又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将外褂撕出一个长条,麻利地绕着腰间绑了几圈,做了简单的包扎,才勉强能站起来。 “这点程度就想整你妍爷?真是幼稚。”婉妍恨恨地骂道,完全忘了昨晚自己抱成一团蜷缩在马厩的角落里烧成火炭,渴望被救被保护的可怜样,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捏着下巴盘算起来。 按时间来算,韦崇捷应当今天就会回来,那我今日就不必再委屈演戏,尽快逮住韦崇捷就立马走人。 不对……不能直接走,妍爷我非整死这群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不可! 光是想想,婉妍就觉得神清气爽,连身后伤口的疼痛也忘却了,边撸袖子边大摇大摆地往门边走,飞起一脚就要把门踢开。 谁料婉妍的鞋底还没踢到门板,门就“啪”地一声被从外面推开,婉妍眼见着门口站着人,高高抬起的脚也见是停不下来,只得猛地向右急转,整个人像一个笨拙的大冬瓜一样滚向一旁,惊起一片灰尘。 哎呦玩脱了……腰好痛…… 门口的丫鬟冷眼看着婉妍的狼狈相,一脸的不耐烦与轻蔑。 “喂那个山里来的傻子!”丫鬟叉着腰喝道,“我们夫人叫你立刻过去。” 婉妍吞了一满口灰尘,边拿手扇着口鼻,边咳嗽边应道:“咳咳呸……这就来。” 进了韦夫人的屋子,她正穿着一袭白色睡袍坐在床边,白色宽松的长袍像是和韦夫人有仇一样,把她活脱脱拉宽了三倍,像一座山一样矗立着。 啧啧啧……此等体魄,非泰山之雄浑不能类比也……我年纪大了可以定得控制控制饭量,可不能像这样生得一副如此惊人的体格…… 婉妍心里感慨着,一溜小碎步就来到了床边,乖巧地低着头弓着腰等候吩咐。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摇摇晃晃端来了一个装满水的大木盆,放在了韦夫人的脚榻边,又立刻退了出去。 婉妍低着头瞧着这一大盆水,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哦呦,这体格不一样,确实是与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呢,喝水都这么有阵仗,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韦夫人坐着等了半天,婉妍仍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没反应,韦夫人只得咬着牙说道:“你还在等什么呢?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呢?” 婉妍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韦夫人的大眼睛全是迷茫和疑惑,站着一步也没动。 韦夫人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水中,满满的一盆水顿时溅地到处都是。 “过来伺候我洗脚啊!等着喝洗脚水吗?” 韦夫人咬牙切齿地吼道,一双本就凶狠的牛眼死死盯着婉妍喷出火来。 婉妍没想到自己居然已经沦落至伺候人洗脚,张大了小嘴惊讶地指指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蝉儿不是婉妍。 然而看着木盆里那双自带绿气的胖脚,婉妍实在是不忍心玷污了自己白嫩嫩的小手。奈何韦夫人恶狠狠地死死盯着她,婉妍少不得忍气吞声地蹲了下去,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小脸背了过去,下海捞鱼一般猛地抓着了韦夫人的双脚,乱搓起来。 在触摸到韦夫人双脚的那一刻,也许是心理在作祟,婉妍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也长满了脚癣,于是整个人都向后仰着,尽可能离木盆远一些。 韦夫人被猛地抓住了双脚,气得“砰”的一拳打在了婉妍后肩膀上,力道重得婉妍忍不住“哎呦”一声,没二两肉的肩膀被韦夫人手上的金戒指硌得生疼。 “怎么?做良家女子不会,做奴婢也不会吗?居然笨到给主子洗脚都不会?!” 韦夫人边恶狠狠说着,又是几拳落在婉妍的肩膀与后背。 这等欺凌让婉妍如何忍得,若不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婉妍已经放在木盆边的手,就要把木盆掀起,请韦夫人痛饮一桶清爽洗脚水了。 “禀夫人,老爷回来了,已经进府门了。” 婉妍一听,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心里欢呼雀跃起来。 韦崇捷啊哈哈哈!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忍不住灭你满门了! 然而韦夫人可不知道婉妍心里的只是想法,以为她是因为终于有了见老爷,谋上位的机会而兴奋不已,顿时气得眉眼都吊了起来,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婉妍放在水盆中的手上,卯足了力气左右碾踏着。 “哎呦!”突然起来的疼痛让婉妍叫出声来,随即立刻用足了劲猛地一抬手,直接把韦夫人掀倒在床上。 看着韦夫人像一颗胖冬瓜一样滚在床上,婉妍顿时舒坦了不少,心里恨不得把这心肠歹毒之极的女人按在床上狠狠暴揍一顿,稍解自己多日受得委屈。 第八十八章 如斯美人 一招制敌 然而婉妍没有轻举妄动,反而立刻起身,装模作样地想把韦夫人扶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不好意思啊夫人……我从小就力大如牛,多有得罪……”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 “老爷请新纳的徐姑娘即刻沐浴更衣,送入老爷房中。” 婉妍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咧开一个讽刺的弧度。 啧啧啧,这才刚进家门就要新纳的妾去伺候,看来述职述得不错啊…… 婉妍也不再扶韦夫人,直起身子拍了拍手,轻快地道了句“那既然如此,蝉儿不敢让老爷久等,就先去服侍老爷了。夫人您慢慢起,实在起不来就躺会吧,能吃出这么多肉也不容易,少个半斤八两得实在可惜。”说完对着韦夫人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走。 韦夫人气得脸涨得通红,奈何体态实在过于圆润,无论如何挣扎仍然只是原地打转,怎么都坐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婉妍脚步轻快走了出去。 出了韦夫人的屋子,婉妍直接被带去沐浴。 “浴桶!”一见屋中央的住满了热汤,还撒着玫瑰花瓣的大浴桶,婉妍的一双眼直接飞了进去,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就钻了进去。 “啊……舒坦!”婉妍眯着眼枕在木桶沿上,舒服得上了天堂一般。自从来了蜀州,婉妍都是在溪涧中,瀑布下洗的野澡,哪里享受过这等豪华盛宴! 等婉妍舒舒坦坦洗了大半个时辰,准备叫人来出浴时,才发现可能是因为韦夫人特意“关照”,浴房别说人了,就是连只鸟都没有。 与佣人一起消失的可还有婉妍的衣服。 和鞋……! 婉妍趴在浴桶边上,走也不是待也不是,怒火霎时熊熊燃起,恨不得把一整桶洗澡水喝了给自己降降温。 偷人家的鞋……这是怎样恶毒的女人才干得出来?! 然而抱怨再多也不能当鞋穿,婉妍很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终于从温暖的浴桶中伸出了还冒着热气的小脚,在冰凉的石头地上试探了一秒,顿时被冰得呲牙咧嘴,但还是落了下去。 !?嘶……是这个透心凉的滋味没错了。 秋日的石地冰凉刺骨,走在上面犹如踩在针板上。婉妍深深倒吸一口冷气,一狠心整个人都从浴桶出来,修长而匀称的双腿大步迈开,伸手从屏风上一把拽下浴室里唯一一件墨色的长袍,潇洒地扬在了自己身上,光着一双细嫩的小脚大步走了出去。 虽然脚底已经冰凉,还被硌得生疼,但婉妍一想到自己只要逮住韦崇捷,这屈辱的日子就要结束,心情顿时明媚得如春日一般,一路脚底生风,大步流星朝着韦崇捷卧房走去。 婉妍湿漉漉的黑发似舒似蜷滴答着晶莹的水珠,似是一条神秘而勾人的黑绸飘扬着;一袭宽松的藏蓝色长褂衬得她的肤色愈加白皙,一双洁白而紧实的小腿在褂子下若隐若现,修长而挺拔的脖颈似是一段洁白而匀净的莲藕从衣服中伸展而开一般,一对精致而清晰的锁骨是对着天鹅颈最佳的装饰。 此等佳人,活脱脱一只出水芙蓉,明明是一副妩媚动之态,却偏偏给人以明丽清纯之感。 一路上不论男女,无不对此等绝色侧目而视,而婉妍丝毫没有在意四周的目光,径直走到了韦崇捷的门口,拉着衣襟一脚踹开了韦崇捷的屋门。 门开后婉妍没有先进去,而是转身向天上发了一颗信号弹。 韦崇捷此时正坐在屋门正对着的床边,拿着一本书消磨等人时光。突然听到屋门被打开,一抬头就看到了屋门边站着的女孩。 她白皙干净得就像一只瓷娃娃,无论是五官、脖颈儿、锁骨、双腿还是小脚,都像是精雕细琢过一般精致诱人,美得动人心魄,美到没有灵魂。她一袭深色长袍加身,浑身散发着危险而致命的气息,就像地狱来的使者,却又让人甘愿沉沦。 此等美人跃然眼前,一时间连风流成性、阅女无数的韦崇捷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甚至都没有发现面前的女孩与自己个把月前强抢的女孩根本不是一个人。 太美了。 韦崇捷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既然已经逮到了人,婉妍一秒都不想再隐藏,大步跨入屋中,径直朝韦崇捷走来。 就在韦崇捷紧盯着眼前人眼神恍惚之时,婉妍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韦崇捷的面前,麻利地伸出左手,大拇指和中指一起发力紧紧钳住了他的脖子,两只手的指甲都陷进韦崇捷的皮肤中,捏得韦崇捷的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 还没等韦崇捷反应,婉妍的右手掌心就亮起了蓝白色相间的光芒,一张蓝到近乎透明的网就凭空从天而降,准准地罩在了韦崇捷的头上。 就在网要落下的那一刻,婉妍收回了自己的手,用风网将韦崇捷完全控制了起来。 还算那老妖婆做了件善事,要不是她把我的衣服鞋都拿走了,我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就来了,她家老爷也不至于傻愣着连抵抗都没有了。 婉妍完成了任务拍了拍手,竟有些感谢起韦夫人来。 韦崇捷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一脸的色相顷刻变为怒色,厉声吼道:“你是何方的妖女,居然敢对本县县令出手!?” 婉妍拉了拉长褂,把方才动手散开一点的领子拉拢起来,才懒洋洋道:“这些问题你别急着问,你问了我也懒得回答,待会到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审问室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说完婉妍撸了撸袖子,瘦小的胳膊抓住罩在韦崇捷身上的风网,卯足了力气想把庞大的韦崇捷从床上拖到了地下,期间韦崇捷的骂声就没停:“你这妖女好大的胆子!看我不把你千刀万剐!来人啊!快来人啊!” “噗通”一声地动山摇,韦崇捷被强拖硬拽拉下了床,“噗通”一声狠狠掉到了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任凭如何喊叫,一个人也没能喊来。 第八十九章 如斯君子 恰到好处 婉妍拿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耐烦地拿脚踹了踹韦崇捷,弯下腰恶狠狠地威胁道:“你现在呢,就给我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等着有人来把你给抓走,别给我搞什么幺蛾子!这两天你这韦府已经把我搞得很生气了,你要是再敢多嘴,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下来。” 说完婉妍实在没眼看韦崇捷那副被缠得七扭八歪的丑陋姿态,双手叉着腰就要背过身去。这一转身差点惊地婉妍把腰扭了。 屋门正中央,正午阳光之中,一人锦衣云纹绣春刀,身姿提拔如松,久违的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是蘅笠。 “大大大人!”婉妍哑然惊呼,比看到鬼了还吃惊许多。 面上是惊,眼中却划过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喜色。 与婉妍的大吃一惊截然相反的是蘅笠满面寒霜,眼中的漠然中还夹杂着一抹杀意。 面前的女孩,像是一个穿着不合体衣服的瓷娃娃,皮肤白皙得宛如刚刚烧制出来的白瓷,墨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脖颈儿形成两极的美感,眉眼精致至极。 站远一点来看,美艳至极之人,美得没有了一丝温度。 可她却偏偏随意站在那里,一副丝毫不知自己的模样姿态,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会魂牵梦萦的模样。 婉妍雪白而突兀的锁骨、长褂下若隐若现的一双芊芊玉腿,和一对灵巧而光洁,还有几份肉嘟嘟的小脚,无不刺痛着蘅笠的双眼。 尤其是再看到婉妍身后,就算狼狈地趴在地上,也要努力扭着身子想多看几眼婉妍的韦崇捷,蘅笠的怒火直接从心间烧到了脑海,演化成一抹杀意从眼中透射出来。 婉妍一点也不知道蘅笠的心理活动,只觉得受尽了这几日委屈后,这一刻能在这里看到他,实在亲切得很,开心得紧,完全忘记了自己可是给蘅笠下了药才溜走的,光着小脚丫小跑到蘅笠身边,一兴奋这小嘴就容易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大人怎么是您来了啊?您是看到我发的信号了吗?你是怎么看懂我给蓝玉姐姐留的这个信号啊?” 面对婉妍噼里啪啦一通话,蘅笠微微偏了一分的头,凛然的眼神居高临下落在婉妍的小脸上,一字一顿冷冷回道:“怎么,我不该来吗?” 本尊的未婚妻居然做了一个小小县令的妾室,难道我还不该来吗? “哦……”婉妍见到蘅笠的兴奋顿时遇冷了不少,微微嘟起小嘴,然而下一秒自己掩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小手就突然被蘅笠揪了起来。 婉妍下意识就想抽手回来,然而蘅笠拿三根手指把她的手腕捏得极紧,婉妍猛地一拽竟是纹丝不动。 婉妍抬头看去,只见蘅笠专注而微凉的眼神正落在她的手腕上,细长的手指正仔细捏着她的脉搏。 就在这时,一群穿着官服的士兵涌了进来,领头的正是峦枫。 婉妍见状便伸出右手,收回了绑住韦崇捷的风网,被诊着脉还不忘转头嘱咐他们道:“你们绑紧点啊!可不能让他给跑了!” “知道啦小宣大人,您就放心吧。”峦枫边掏出绳子来把韦崇捷五花大绑,边懒洋洋地回答道。 峦枫办事一向靠谱,婉妍放心地转回头,眼神正好与蘅笠突然抬起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就这一眼,婉妍分明看到他的眼里,担心和焦急完全冲淡了淡漠。 婉妍心中一动,立刻收回了眼神。 “发过烧?” “嗯……”婉妍知道蘅笠医术不错,定是瞒不过,只得小声嘀咕着。 想当初我宣婉妍意气风发,偷跑出来想自己闯荡一番,结果居然被一个恶婆娘打了一顿,还在马棚里烧了一晚上,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能少说点就少损一点我的形象! “哎呦!”就在婉妍打定主意对自己的惨状闭口不谈时,后腰突然被蘅笠轻拍了一下,顿时疼得尖叫出来。 “后腰还受伤了?”蘅笠的眉头完全皱在了一起,脸色骤凝起的肃穆之气让婉妍不敢直视他。 “就……上次被我父亲打的旧伤而已……”婉妍试图隐瞒一下。 蘅笠冷冷瞟了婉妍一眼没理她,迅速伸手解掉了自己的黑色披风,抖开之后从前往后把婉妍包了个严严实实。包好婉妍后,蘅笠低头看了一眼她光着的小脚丫,便俯下身来一把抄起婉妍的双腿,不由分说地将婉妍抱在了怀里。 婉妍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就揽住了蘅笠的脖子。 这不是第一次被蘅笠抱起,但无论多少次,婉妍仍旧和第一次一样吃惊,一样紧张。 那一刻婉妍的心都不跳了,忘记了有心情有感想,只知道蘅笠在抱她之前,把披风往她身后拉了拉,覆住了她的小腿肚,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分毫。 君子如斯,清冷如玉,绅士得恰到好处,从不亲昵,从未逾矩。 抱起婉妍,蘅笠大步就像外走去。 婉妍盯着蘅笠流畅到完美的下颌线发愣,比起那日红衣红伞漫天红豆,这一眼,更真实了许多。 婉妍几日前才刚刚安抚好的心跳,又凌乱了起来。 “大人,您带我到正房那里就行了,我去找双鞋。”婉妍生怕自己再在这个怀抱里多待一秒就要彻底陷进去了,赶忙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步流星地蘅笠闻言,冷冷向怀中人瞟了一眼,整张脸都紧紧绷着。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说话。”蘅笠冷冷说道。 啊……你要是我?我怎么啦…… 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在心中揣摩蘅笠的话中意,突然睁大了小眼睛,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 我!给冷面罗刹!下了药!还抢了他的功劳!我!我! “好的我相信您的选择。”婉妍嘴皮子飞快地说道,收回了揽住蘅笠的双手,捂住了自己极易频频惹事的嘴巴。 蘅笠低头看了婉妍一眼,冷声说道:“等你伤好了,我再和你算账。” 声线冷极了,可婉妍却听出了其中强压着的情感。有怒火,也有紧张。 然而此刻的婉妍心中,只有满满的担忧。 第九十章 病倚君子怀 小别胜新婚 完了……算账……我该怎么解释,怎么弥补啊……不如让蘅大人也把我毒晕一次,或者把功劳让给他一些? 婉妍脑中正紧锣密鼓地想着补救措施,蘅笠抱在她后背的手突然间移到了婉妍的后脑勺,轻轻用力往自己怀里按去。 与此同时婉妍眼中,蘅笠的脸突然无限向自己的脸颊靠近,一点一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他凉薄的唇,原来是这般好看的淡粉色。 !!!!婉妍的眼睛顿时睁到了极限,捂着嘴的小手又僵又凉,掌心却渗出一小层细密的汗珠。 蘅大人这是要……亲我吗……?我该躲开的吗? 想归想,婉妍的身体却纹丝未动,甚至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婉妍忐忑不安又莫名有些期待这一刻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了一片微凉的细腻之中,就像一片柔软的云朵落在了额间,弄得她麻酥酥的。 是蘅笠的脸颊。 两秒之后,婉妍额间的触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温热,和一份浓浓的怅然。 “不发烧了。”蘅笠沉声说道,说给婉妍,也说给自己。 ……什…什么?!婉妍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小脸“腾”地红了个彻底。 “啊……这样哦。”婉妍小声说道,把捂嘴的小手缓缓移到了眼睛上,想要遮挡住自己眼中对当场自尽的渴望。 丢丢丢丢人死了!我居然还闭了眼睛!蘅大人试试我额头的温度,我没事闭个什么眼睛!?我是什么白泽神兽啊,我是自作多情之神转世吧…… 蘅笠见婉妍痛苦地捂着眼睛,以为她是伤口作痛,急切地问道:“伤口很疼吗?” “还……还行。”婉妍的小嘴痛苦地抿在一起。 腰上的伤口还行,脸疼!非常疼! 蘅笠瞧婉妍这皱巴巴的小表情,以为她是疼痛难忍,顿时心急如焚,一向四平八稳的口气急促了不少。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去按察使司上药。” 说着,蘅笠把婉妍往怀里紧紧搂了搂,迈开了修长的双腿,居然大步跑了起来。 速度很快,却又稳得让婉妍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突然被抱着跑起来,婉妍也是一惊,一抬头就看到了蘅笠那满是城府与掩饰的双眼里,摆着赤裸裸的焦急与心疼。 难道,大人方才紧绷着脸,不是生我的气,是在……担心我? 蘅笠大步跑着,风似流沙一般从二人身边掠过。婉妍的所有视线皆被蘅笠封死,让她只能看着他的侧脸,目光晶亮。 婉妍觉得,飞奔着的蘅笠,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少年。额前有汗珠,脸颊有微红,眼中无城府。 婉妍身下,墨色的褂子似风云变幻一般翻飞着。婉妍身上,黑色的披风柔软地随着风舒展着,就像一片云,一片黑色的乌云。 白云纯净地虚假,乌云就很好,刚刚好。婉妍心里想着。 乌云就算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承受住所有的黑暗,也想要给人间带来一场雨,一场滋润。 婉妍的心一下一下扣着她的心门,没了所有让人产生幻想的环境与氛围,没有惊天动地的生死瞬间,只有这真实的心跳,让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声。 都说小别胜新婚,婉妍这才理解了。 这与蘅笠短短分别的几日,婉妍心里始终空落落的,总是惶惶不安地惦念着什么。但这不安在见到蘅笠的那一刻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不知是这个温暖的怀抱,还是蘅笠眼中明了的心疼给了婉妍这么多勇气,足够正视自己内心不逃避的勇气。而这几日分离后的冷静与思念,更是让婉妍从未如此确定:我对蘅大人,不是所谓敬仰与佩服,就是倾慕,想要一直霸占他怀中这一隅倾慕。 无所谓他对我是否也有此心此情,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也无所谓你喜欢喜欢我,喜欢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管不着的。 婉妍伸出小手再次搂住了蘅笠的脖子,小脸紧紧贴在他金线绣着飞鱼与云纹的肩头,顿时感到这几日受到的所有委屈,所有不公,都被柔化到烟消云散。 心里像是有一百只小鸟,每一只都在叽叽喳喳欢喜地吵嚷着,每一只都想从心中飞出来。麻酥酥的,又甜滋滋的。 蘅笠一点没察觉出怀里的人对自己的情感有了天地转变,一心想着快点把婉妍送去上药,让她少受一会罪。 终于把婉妍送到按察使司,找来郎中时,蘅笠已是满头大汗。 婉妍被迎上来的蓝玉帮着趴在了床上,就有丫鬟过来先帮婉妍更衣。 蘅笠见状转身正要走,就听趴在床上的婉妍突然唤道:“蘅笠!” “嗯?”蘅笠沉声应道没有转头,心中却是一震。 改叫蘅笠了啊。 “你过来你过来。”婉妍对着蘅笠的背影勾了勾手指,连声说道。 蘅笠对这软软的声音着了魔,几乎是没有一丁点思考,腿脚就带着身子就直接转过身来,径直向床边走去。 看着趴在那里,眼睛亮晶晶的女孩,蘅笠突然觉得心软的像棉花一样,把满心的怒火压地发作不出来,脸上却仍旧紧绷着阴冷:“怎么了?” 婉妍咧开嘴傻笑,努力侧抬了抬身子,从褂子的襟口抽出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小手绢,努力抬高胳膊想递给递给蘅笠。 “擦擦汗。” 蘅笠的瞳孔瞬间放大,嘴角忍不住就柔和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额间已经渗出一层汗珠。 蘅笠又向前走了一步单膝跪在床边,正好在婉妍的视线中,不用她费劲地抬起头。 从婉妍手中接过小手绢后,蘅笠将它展开又整齐地叠好后,擦了擦额头的汗。 “多谢。” 冰凉的声线,冰凉的口吻,柔和的嘴角 “没事。”婉妍趴在枕头上看着蘅笠笑着摇了摇头。 一时间,屋内温软和谐的空气感染得窗外寥落的初秋之景都可爱了几分,唯独站在一旁的蓝玉浑身僵硬,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眼神似寒冰一般凝结在蘅笠手中的手绢上,心底突然怅然若失地一痛。 第九十一章 蘅笠亲审韦崇捷 “你好好疗伤,别再任性胡闹了。”蘅笠沉声嘱咐一句后,便起身向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才突然想起来什么,再转头回来时口气骤冷,平静的声线暗含着嘲讽道:“蓝玉姑娘,你不出来还等着做什么呢?” 正盯着婉妍后腰伤口的蓝玉突然被叫到,充满关切的双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厌恶,但又立刻掩饰住,看都没看蘅笠一眼,只对着一头雾水的婉妍柔声笑道:“大人您先更衣上药,下官去帮您置办饭菜。” “哦好的!”婉妍点头应道,心里却奇怪的很。 他们两个怎么回事啊……都一副脸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恨不得一口气把对方吞了的样子。 蓝玉出来后,蘅笠正背对着站在门口。 “怎么?凤尊殿下男扮女装时间一久,男儿气概没了,道德品行也没了不成?”蘅笠冷冷说道,言语间极尽挖苦。 “哈哈。”蓝玉听闻没有丝毫愠色,温和地轻笑一声,声音婉转:“圣尊殿下不愧是久居人间巅峰,给人扣帽子也是奇高无比。我与妍儿相处这段时间亲如一家,自然没了许多避讳,加之关心则乱,方才没有意识到避嫌之责。蓝玉自知险些冒犯了妍儿,但蓝玉怎担得起圣尊殿下一句品行不正呢?” “殿下真是过谦了。”蘅笠冷哼一声拍了拍蓝玉的肩膀,冷笑着挪揄道:“区区一个品行不正,您完全担得起。” “圣尊大人,抬爱了。”蓝玉眼睛微微眯起,笑得温婉,眼中却闪过一霎寒光,伸出芊芊玉指轻轻抚了抚被蘅笠碰过的肩膀。明明温婉端庄的神态没有一丝漏洞,可举手投足间的嫌弃却是溢于言表的。 “我去给妍儿准备午膳了。”说完蓝玉转身就走,没注意到身后蘅笠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 妍儿,也是你配叫的。 就在这时,刚刚压着韦崇捷回来的峦枫迎面走来,向蘅笠行礼后道:“大人,人已经带去审问室了,要下官去请小宣大人吗?” 蘅笠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屋门,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亲自去审他。” 说着蘅笠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回身对等在门口的郎中低声吩咐道:“上药轻点,她怕疼。”说完才大步向外走去,留下峦枫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大人不是说为了给宣婉妍那个臭丫头多一些崭露头角的机会,他自己不再参与审理了吗?怎么今日要亲审……不管为什么,这韦崇捷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婉妍上了药,在一个小丫鬟的掺扶之下颤颤巍巍去了正厅,早有一大桌子饭菜摆好了。 三天没吃饭的婉妍已经饿得没了知觉,但在看到这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美食,肚子里的馋虫顿时全部复活,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饭桌。 “肉丸!酱牛肉!板鸭!还有鱼!”婉妍激动地两眼冒光,正要伸手去抓一块牛肉来吃,旁边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把一碗粥放在了她的手边。 “宣大人,方才那位蓝司书说您连日没有饮食,不能立刻吃些油腻辛辣之物,叮嘱我先看您喝一碗清粥养养胃。” 婉妍一听是蓝玉嘱咐的,立刻乖乖就范,拿过那碗还升腾着热气的清粥吃了一口,味道虽是清淡,但是极其鲜甜可口,口感浓稠绵软,好吃极了。 “哇……”婉妍又连吃了好几大口才腾出嘴来感叹,“你们这里熬的粥可真是太好喝了!” 小丫鬟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这小地方那里做得出这样精致的粥品呢,这是蓝司书亲手给您熬的。我们灶上的厨娘都直夸蓝司书真是心灵手巧,熬的粥都和别人不同。” “原来是蓝玉姐姐熬的啊……怪不得这么好喝呢。”婉妍心里暖洋洋的,一口气把一碗粥喝了个精光,才意识到就自己一人在吃,其他人都不见了。 “对了,那位锦衣卫的蘅大人和蓝司书怎么都不来吃饭啊?” 丫鬟上前来为婉妍夹菜,说道:“婢子听闻那位蘅大人好像是去审讯韦大人了,还叫走蓝司书去记录。” “什么!”婉妍嘴里塞满了丸子,但还是惊叫出来,差点把自己噎死,“怎么审讯韦崇捷也没人通知我一声啊!” 韦崇捷可是我抓来的人啊! 还没等丫鬟再回话,婉妍已经着急忙慌地跳了起来,飞速冲了出去,临冲还不忘撕了一个大鸡腿。 婉妍也不顾伤口隐隐作痛,一溜小跑到了审讯室门口,先趴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番。 暗无天日的屋内,韦崇捷已经被绑在了架子上,头上戴着一顶铁帽子,蘅笠正背对着婉妍立在韦崇捷面前,身如玉树,挺拔如松,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铁锤。 虽然看不到蘅笠的正脸,但只看韦崇捷扭曲的表情,婉妍就已经可以想象到,此时的蘅笠必是一副阴鸷至极的恐怖样子。 “蓝司书。”蘅笠没有回头朗声说道:“在办公事之前,我有几句私人的话想同韦大人讲,你就不必记在卷宗上了。” 坐在蘅笠身后桌边的蓝玉仿佛早猜到蘅笠的想法,根本连笔都没拿起来,轻声笑道:“但凭蘅大人吩咐。” 然而还没等蘅笠再说话,韦崇捷先大声说道:“蘅大人!蘅祖宗!您先别动手!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蘅笠这冷面罗刹的大名,韦崇捷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心中便觉得这传闻果然不能信。 这人哪里是个罗刹?阎王都不带这么吓人的吧! 此时站在他面前身着血红色飞鱼服的蘅笠,阴沉的面色在火盆中熊熊火光的映衬之下,沉淀出浓浓的杀戮之气,眼中一眼望不穿的阴狠更是让韦崇捷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啧啧啧,鱼肉百姓时作威作福,一见锦衣卫就畏首畏尾,这韦崇捷的可真是倒人胃口啊…… 探出小脑袋的婉妍狠狠啃了一大口鸡腿,很是鄙夷韦崇捷这窝囊的表现。 “砰”的一声脆响,蘅笠举起了小铁锤,在韦崇捷头顶的铁帽上狠狠击打了一下。 第九十二章 蘅笠亲审韦崇捷(2) 头顶剧烈的震颤让韦崇捷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至极,全世界都在“嗡嗡”作响,整个头皮都被震麻了。 “在我让你说之前,不管我问你什么、你知道什么,你都只能说不知道,其余一个字也不许说。”蘅笠一只脚抬起踩在刑架上,晃了晃手上的小锤子,淡然地说道。 韦崇捷一时也不明白蘅笠想干什么,但心里的恐惧已经将他所有的理智淹没,说话居然都拉上了哭腔,不住地哀求着:“大人您就饶了我吧!!求您饶了我吧,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知道的决不敢对大人隐瞒!” “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蘅笠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抬起锤子对着韦崇捷的头又是狠狠一锤子,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在我让你说之前,我问你任何问题,你都只能回答不知道,若回答别的,就挨一锤,直到你会说了为止。听明白了吗?” 蘅笠最后一句话咬得极重,云淡风轻的声音下掩藏着巨大的杀机,就连一旁的狱卒都不约而同地一颤,感到浑身发寒。 “听……听明白了。”韦崇捷满脑子都是“嗡嗡”作响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震颤得他别说思考,就是正常说话也不能够了,只知顺着蘅笠的话应和。 “砰”,又是一锤子,这一下砸得韦崇捷脑仁都要碎开了。 “听明白了吗?”蘅笠几乎是低声吼了出来,凌厉的双眼紧紧盯着韦崇捷。 “不不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韦崇捷终于反应过来,急切地吼了出来,语速快到结巴。 “很好。”蘅笠放下了腿,头都没回地对身后的蓝玉扬了扬手道:“现在可以开始记录了,就从他上一句话开始。” “是。”蓝玉应道,心中见怪不怪地冷笑一声,扶着袖子拿起笔,快速记了起来。 不愧是净释家的人啊,折磨起人来门路果然多。 在门口偷看的婉妍,此时也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坐在蓝玉旁边,对蘅笠的举动完全是一头雾水,满腔抢回功劳的热忱尽数散去,一心只想安安静静啃着鸡腿把这场大戏看完。 “韦崇捷,你有没有贪墨两年前那笔用来修整陵江河道的修河款?”蘅笠沉声问道,边说着边转身向一旁的桌子走去。 “不……不知道。”韦崇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不知道啊……”蘅笠口气轻快地轻声重复道,看着桌面的眼神专注,修长的手指从一排锈迹斑驳、大小不一的小刀上划过,最后落在了一根长约两寸的铁钉上,用手指轻轻夹起来后漫不经心地从肩膀往身后一扔,那长钉便似脱弓之箭一般,准准插入韦崇捷左胳膊的肘内侧关节中。 铁钉速度之快让韦崇捷几秒之后才惨叫出声。 “啊!” 这……也太狠了!婉妍看得直接呆在了原地。 听着韦崇捷凄厉的惨叫,蘅笠看着桌面的眼神抬都不曾抬一下,又从桌上拿起一根长钉,平淡地问道:“再问你一遍,你可曾贪墨两年前那笔修河款?” “不……不知道……”韦崇捷疼的面目狰狞,却不敢不听蘅笠的话。 蘅笠微微莞尔,又是一根长钉飞快地钻进了韦崇捷右胳膊肘的关节中。 “那户部批给江泉县的修河款数目可与预批数额有差?” 这次蘅笠从桌上拿起了一把长钉,不紧不慢地转身向刑架走去。 双臂痛得钻心倒让韦崇捷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并没有立刻脱口而出,而是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我本来无需审问就要坦白,但蘅笠偏偏不让我说,要费劲审问,还让司书从我说不知道才开始记录,相必是怕我一口气交代了,便没了刑讯逼供的机会。所以才逼迫我说不知道,方能以审讯之名,狠狠折磨我。 只是韦崇捷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爷。 猜到了蘅笠的目的后,韦崇捷明白只有越快说出一切,才能越早摆脱这非人的折磨。于是韦崇捷立刻大声说道:“有差!都是……”“咚、咚、咚” 韦崇捷才刚说了几个字,就被头部直击脑仁的剧烈震颤激荡地说不出话来。 蘅笠面无表情地拿着锤子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敲打着韦崇捷头上的铁帽,就像和尚敲木鱼一般。 一时间审讯室里就只有“叮叮当当”的锤头声,韦崇捷所言别说蓝玉听不见了,就是韦崇捷自己也听不见。 韦崇捷被砸得头晕眼花,脑袋疼得就要炸裂开来,赶忙止住了话头,拼尽了全力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蘅笠闻言,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我警告过你,想好了再回答。”,说罢蘅笠又拿起一根铁钉,用锤子将它砸入了韦崇捷膝盖的关节中。 韦崇捷终于意识到,不论自己今日如何挣扎也逃不过了,一时间希望尽无,不论蘅笠问什么,都老老实实说不知道。不一会,韦崇捷身上包括手腕、脚踝的所有关节,都被钉上了长钉。 一时间韦崇捷就像一只刺猬一样,被钉在架子上动弹不得,面部肌肉因为剧痛而扭曲成一团,鲜血从钉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 婉妍专注地看着蘅笠的一举一动,小手紧紧攥着鸡腿放在在嘴边却忘了吃。看着活生生的一个人被制成了这样的人肉血漏,哪怕恨他入骨,哪怕知道他身上背负着无数条无辜百姓的性命,婉妍却还是为此等酷刑感到胆寒。 蘅笠把锤子放下,靠在桌子边,修长的双腿慵懒地伸展开,问得随意:“户部具体拨给江泉县修河款白银多少两?” 韦崇捷的脸已经没了一丝的血色,虚脱在刑架上动都不敢动,嘴角的鲜血止也止不住地涌流,已经没了思考能力地下意识回道:“我……不知道……” 蘅笠满意地微微颔首,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刑架边,笑着说道:“韦大人不惧酷刑、视死如归,让晚辈想尽办法也问不出一点东西,晚辈实在佩服。” 明明就是被你逼着不能说好让你尽情折磨,居然还说的这么好听。蓝玉心中冷哼一声,手里的笔却一字不落地记着蘅笠的话。 第九十三章 蘅笠亲审韦崇捷(三) 韦崇捷闻言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突出的眼球已然布满了血丝,嘴角一抖,又是许多鲜血涌了出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蘅笠活动活动手指,握住了韦崇捷手腕上的铁钉,轻轻一扳,只听“咯嘣”一声清脆的巨响,铁钉直接将韦崇捷的腕关节撬开,韦崇捷的手掌没了筋骨的连接与支撑,耷拉在手臂末端。 “啊!!!!”韦崇捷痛得仰天怒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几米远,惊得婉妍赶忙往后退了退,生怕血迹弄脏自己的衣服。 听着这凄厉的惨叫、看着这非人的虐待,审讯室中的所有人无人不感到触目惊心,连蓝玉都微微皱了皱眉。 婉妍看着韦崇捷仅由一层皮肉连接着的脱垂着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顿时心中一阵反胃,把鸡腿往桌上一扔,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了。 可蘅笠却连丝毫的表情都没有,平静地就像在给人看病正骨一样,面色平静地把韦崇捷身上所有的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地扳动,撬脱了韦崇捷四肢上的所有关节,任韦崇捷杀猪似地惨叫不绝入耳,面色仍旧没有分毫波动。 没了骨节的连接,韦崇捷就像一摊肉散落在架子上,白色囚衣上浸满了鲜血。一时间,剧烈的断骨之痛把韦崇捷震得神智不清,但浑身的刺痛刺激得他甚至无法晕过去,只能清醒地享受着粉身碎骨的痛苦,真乃生不如死。 蘅笠从桌上拿过一张雪白的手帕,仔仔细细擦了擦手,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抬都没抬起来,声音中听不出一丝的波澜道:“现在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韦崇捷耷拉着脑袋,下意识地回道:“不……不知道。” 蘅笠倏尔一抬眼,把手绢仍在了桌上,凌厉的眼神刺得韦崇捷胆寒地一抖。 “现在说,我让你说。” 韦崇捷会了意,连抬起头的气力都没了,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开合,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户部批给……批给江泉县的修河款……应有八十万两白银,但实际只只有不足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蘅笠还没开口,后面的婉妍先惊叫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震惊地嘴唇都发颤,“这户部的心简直是黑穿天际了!” 她本想着这八十万两户部应该最多贪墨个二十万两,就已经很庞大很丧尽天良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就只留下了二十万两,如此贪赃枉法,真真大大出乎婉妍的意料。 蘅笠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婉妍立刻读懂了其中之意:没见过世面就少说话,于是立刻乖乖闭了嘴坐了回去。 “为什么你拿到这数目相差千里的修河款,不向提刑按察使司或者蜀州巡抚回报,而宁可选择顶着杀头的罪,背负着几万江泉百姓的安危,也要糊弄过去?” 听到这里,韦崇捷强撑着抬了抬头,已经黯淡无光的眼中没有愧疚,没有自责,只有沉甸甸的无奈。 “我是户部侍郎许……许大人提拔上来的,于情于理……我怎能倒打他一耙。何况又有人在府中时刻盯着我,若是我敢走露风声,还没等我把真相送出去,我就连头带乌纱帽都没了……所以我只能拿这二十万两白银去修河……不得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 “啧啧啧啧。”完全不记教训的婉妍再一次忍不住接过话头,摇着小脑袋感慨道:“拿二十万元修八十万的河道,你也真是挺不容易。” 婉妍说完才发现屋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为这狗官说话,立刻眉毛一挑,气势汹汹地说道:“当然这也不是你鱼肉百姓,胡作非为的理由!” 蘅笠无奈地挑了挑眉,轻咳了一声竭尽全力想把审问的气氛带回到严肃地正轨上。 “许介可曾让你联系过什么人,尤其是商人?” “商人……”韦崇捷闭着眼睛想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好像……对,两年前给我的修河款实……实在是不够用,就是用残料废料也修不完,许大人曾……曾让我去一家当铺取过银子,取了两万两白银。” “当铺?”蘅笠眉头一紧,“你可记得叫什么?” 这件事本就过了许久,加上韦崇捷又被虐待得神智不清,又想了许久才说道:“好像是……是叫什么蜀……蜀陵当铺……反正在我们江泉这个小地方是没有的,我是去锦官城取的。” 蜀陵当铺啊……蘅笠和婉妍不约而同相视一望,那可是奎建宁家的支柱产业呢。 “那除了许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京官和你有过联系?” 韦崇捷意识模糊地摇了摇头:“我哪里……哪里见得到什么京官呢。” “许介除了利用你敛财修河款之外,还有没有让你办过其他差事?” 韦崇捷又想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隐晦:“没有了……” 韦崇捷话音刚落,蘅笠已经随手从身旁的木桌上夹起一把小刀随意地扔了出去。那小刀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直冲着韦崇捷而去,齐根削掉了韦崇捷的左耳后,狠狠扎在了刑架上。 韦崇捷的脸旁瞬间血肉横飞,左侧脸瞬间被溅满了血迹,已经几乎昏迷的他还是疼得大叫了出来。 “嘶……”婉妍看得倒吸一大口凉气,这也太狠太可怕了吧…… 蘅笠的脸色未变分毫,还是一派冷清与淡然,沉声说道:“别撒谎。” 韦崇捷经历了方才的撬骨之痛,对死不仅不所畏惧,反而充满了渴求。可他实在没想到,每次他觉得自己已经痛苦到极限时,蘅笠都有办法让他更痛苦。 韦崇捷痛苦地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许大人曾经还让我给一个村子送过粮食,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我只能一个人去送,谁也不能带,还说如果我敢走漏了风声,他就……就灭我满门。” “粮食……?村子?”婉妍听得古怪,小声嘀咕道:“我竟不知许介现在排场这么大了啊,拿县令做搬运工……” 第九十四章 蘅笠真的生气了 蘅笠没理会婉妍的自言自语,冷静地连问道:“第一次送是什么时间?村子在哪?送过几次?最后一次去的时间?” 韦崇捷一个一个答道:“约莫是快一年前……村子在……在泉灵山东西脉中间一个面向北的山谷里,很是隐蔽非常难找,我一共去过三次,最后一次是两个月前。” “此村有何不同?” “这……”韦崇捷竭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苦着脸说道:“我实在不知道,我三次都是把粮车送到山谷口就有人把我拦住,里面是什么情况我完全看不见。” 说完韦崇捷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蘅笠,可惜从蘅笠波澜不惊的脸上,韦崇捷什么也没有看出。 韦崇捷生怕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又立刻带着哭腔补了一句道:“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 “嗯。”蘅笠微微颔首,对两边的人说道:“上笔墨,让他把村子的具体路线画下来,越详细越好。” 说完蘅笠也不避讳韦崇捷,朝立在一旁的按察使司长官道:“我的事情处理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除了将卷宗立刻报呈陛下外,立刻通知蜀州按察使司,派人严加调查陵江水患最严重的八县县令。” “是是是。”按察使司长官忙弓着身子连声应和,恭敬有加。 虽然按察使司长官的年龄都可以做蘅笠的爷爷,官位也比蘅笠高几级,可他一见到这个少年,竟觉得被他阴冷而强大的气场压迫得喘不上气来,不由自主地就恭敬了起来。 尤其能感觉到他今日,看似平静如常,但好似始终压制着某种强烈的情感一般,周身压抑的气场更让他可怖了几分。 安排好之后,蘅笠径直大步走了出去,连余光都没有给婉妍留一个。 惨了,大人他真的生我的气了……婉妍目送着蘅笠六亲不认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口,不由得有些失落。 “来人啊!”待韦崇捷颤颤巍巍画完了图后,提刑按察使司的长官就朗声命令道:“把韦崇捷收押进官牢,明日午时三刻问斩!所有家眷纳为官奴,发配充军!把所有的卷宗、小宣大人取到的账册以及蘅大人采集到的证据,快马加鞭送往京都,面呈陛下。尤其是二位大人收集的证据,务必要保管好,万不可有失。” 说完那长官又在衙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送完再去拜望一下中书令宣大人和锦衣卫指挥使淳于大人,就说小宣大人和蘅大人在蜀州不论何处皆是座上宾,一切安好,请他们放心。” 长官话音刚落,婉妍就凑了上去,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大人,请问韦家的所有家眷都已经被抓来按察使司了吗?” 这长官见婉妍年少稚气,也不知她是何底细,自然不会将眼前这个带着鸡腿来审讯室的小丫头,同自己口中的人间阎王小宣大人联系到一起,便也不甚在意,指了指右边,不耐烦道:“就关在牢里准备发配了。” “哎好嘞!”婉妍像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这长官态度的巨大变化,乐颠颠应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在一旁的牢房里,果然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那日诬陷婉妍偷簪子的那个小丫鬟。 一见到狱门外活灵活现的婉妍,本蹲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小丫鬟立刻跳了起来,抓着铁栏不可置信地问道:“徐蝉儿!?你怎么没被关起来?!” “嚯……关我?”婉妍轻笑一声,从腰间取下腰牌一亮,一字一顿道:“我是陛下亲授的刑部官员,潜在韦府不过是为了找寻韦崇捷贪赃枉法的证据,怎么?”婉妍捂着小嘴故作惊讶状,“不会真的有人傻到以为我真的就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农家姑娘吧,不会吧不会吧?” “什么!?”狱房里满满当当的人闻言无不大吃一惊,竟一齐怔在了原地。 婉妍没心情和他们废话,扒着监狱的栏杆往里张望,想找到韦夫人和老姨娘。 若看婉妍一副娇滴滴水灵灵的模样,就误以为她是什么娇弱温良小白莲,那可是致命的错误。 妍爷一向秉承着“有仇不报非好汉,一日不报睡不着”的优良传统,记忆里就没有婉妍没能报,生生咽进肚子里的仇。 这三天时间,婉妍无时不刻不想着等抓住了韦崇捷怎么整死这两个妖婆子,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就差主人公出现了。 只可惜婉妍巴望着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韦夫人那壮硕的身躯和老姨娘那尖酸刻薄的嘴脸。 “喂,韦夫人呢?”婉妍没有指定人随口问道。 满屋子人自知她是京官后,都巴不得讨好一番免除了些苦役,立刻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都想解答婉妍的疑惑。 “行了行了闭嘴闭嘴。”婉妍被满屋子人吵得头大,摆了摆手把声音压了下去,指了指那个小丫鬟,“你说。” 那小丫鬟虽然栽赃过婉妍,但却是一个忠仆,此时就算身陷囹圄也不忘自己的旧主,义愤填膺地问道:“我们夫人去哪了,大人您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婉妍一听这口气,冷笑一声,向前迈了一大步,从栏杆伸手进去,猛地一把揪住了小丫鬟的衣领,冷冷说道:“你别给我阴阳怪气的,我要是清楚我会来问你吗?你应该很清楚我这几日都受了些什么罪,所以在我一笔笔清算和韦府的账之前,老老实实告诉我韦夫人到底去哪了?” 被揪着衣领的丫鬟顿时涨红了脸,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孩,感到了莫名的胆寒,老老实实地说道:“夫人……夫人和姨娘她们被一个男子拔了双手的指甲,又在全身上下割了十几道口子,四肢被钉在了府中的柱子上。那人吩咐任何人不得为她二人松绑,要她们亲眼看着自己流血不止,血尽而亡。” 说完后,丫鬟虽然恐惧但还是壮着胆子问道:“难道不是你安排的吗?” 第九十五章 情急之下 焉有城府 “啊……这都哪跟哪啊?”婉妍抠了抠后脑勺,疑惑极了,“那人长什么样子,又为什么要对韦夫人动手啊?” 那人的形象给丫鬟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让她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我低着头没敢抬头看他,只知那人穿着暗红色的衣服。他让我们详细讲讲你在韦府这几日的经过,听到韦夫人打你板子,把你丢进马厩后,就勃然大怒,一抬手就捏着夫人的脖子把她钉在柱子上。又听说姨娘羞辱过你,就把姨娘也钉在柱子上了。” “嗯……?”婉妍听得云里雾里,见他们也说不清楚,便松开了丫鬟,摸不着头脑地转身往外走去。 到底会是谁会给我报仇呢,而且居然是以这般残忍的手段……婉妍一时间也摸不清头脑。 相比之下,婉妍之前策划了整整三日的复仇计划简直幼稚得拿不出手。 不过管他是谁呢,反正有人帮我出手,倒不用我自己再跑一趟了,韦府的门我看见就反胃。 婉妍想不明白便也不再纠结,美滋滋拍了拍手,报了仇心里开心,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婉妍大步走出官牢,想去找蘅笠和蓝玉聊聊接下来的计划,谁知刚走到官牢的门口,就看到蘅笠负手而立,等在门边的背影。 婉妍心中一惊,方才没注意,蘅大人今日就穿了一袭暗红色锦衣啊。 难道说…… 怪不得出府的一路上根本没看到人,原来是他在来找我之前,就已经把韦府控制住了。 想到这里婉妍忍不住咧开嘴,小跑到蘅笠身边。 “大人!” 蘅笠倏尔转过身来,面色微沉,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他们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出手?” “啊……?”婉妍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我这不是以蝉儿的身份潜入韦府的嘛,若是我出手了,岂不是打草惊蛇,一无所获了。” 蘅笠的脸色更阴沉了,强压着怒火道:“可被打的那日,你已经取到账册,完全可以就此罢手,为什么还要挨打?” “因为怕韦崇捷得了信跑了啊!”婉妍脱口而出,虽然伤口还是疼得紧,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还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逞强道:“我不过被打了几板子而已,没什么事……” “你别给我嘻嘻哈哈的!”还没等婉妍说完,蘅笠就厉声打断了她,声色俱厉地连连发问。 “在你心里,抓到韦崇捷难道比你自己的身体更要紧吗?还是你觉得他们不敢打你?宣婉妍你真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你爹打你那样有所顾忌吗??在你清楚地了解世道到底有多险恶,有多难测之前,能不能不要自作聪明,自己逞能?” 婉妍被这一连串疾言厉色的问句直接问懵,看着蘅笠一向虽阴冷却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时满是怒色,不由得屏息敛容,不敢再嬉笑。 “我……”最善巧言令色的婉妍,此时却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蘅笠压制一上午的焦急与担心在这一刻全部涌入心头,再难控制住自己的心绪,突然上前一步,双手一把抓住婉妍的双肩,低吼道:“以身犯险在你眼里难道是优良品质吗?你在这么做之前想过我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就只有你!就只有你了!你凭什么可以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儿戏,如此满不在乎?是一定要我失去全世界,你才会知道你的安危对我而言是多重要吗? 蘅笠从韦府下人那里听到婉妍又是挨打又是被关马厩时,着急得近乎发狂。而在屋门口看到婉妍那一眼,更是让他气急攻心。 她穿着一件单衣光着小脚,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比脸色更惨白许多,肥大的衣褂把她本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可怜了几分,整个人可怜得很有美感,美得脆弱至极。只看一眼就让他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婉妍一听瞬间愣住,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蘅笠的双眼,心跳骤然加快。 穿过蘅笠眼中的怒气与焦心,她居然看到了一丝哀怨,若不是自己的肩膀被蘅笠捏得生疼,她简直以为这是在做梦,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想……到你?” 蘅笠被怒火蒙住的理智终于零零星星回到脑海之中,这才自知失言,暗悔冲动,立刻松开了婉妍的肩膀,轻咳一声后,声音又恢复了冷静与淡然:“我是说,想到你的做法会给我添麻烦。” 果然……婉妍心里叹了一口气,明知他并无它意,可失望之情还是犹如洪水决堤。 “对不起大人。”婉妍乖巧地小声说道:“我以后做事之前会多思考一下。” 对不起嘛,但我下次还敢,思考之后我还是会做的…… 虽然婉妍嘴上道歉,但从心底里婉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的职责就是万无一失地抓住韦崇捷为民除害,如果每一次都将自己的安危至于首位,那她这个与黑暗搏斗的都官司侍郎,又能做成些什么呢。 这世界从未慷慨,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 婉妍要是跳着脚和他顶嘴,蘅笠尚且能冷静地教训她。可只要婉妍一乖巧,蘅笠就顿时什么办法也没了。 “伤口,还疼吗?”蘅笠瞟了眼婉妍的腰间,刻意维持住了声线的淡然,不让声音坠入温柔之中。 “上药就不疼啦!”婉妍轻轻摸了摸上药后更加刺痛的伤口,笑得明朗,赶快问起了正事。 “对了大人,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去泉灵山中找寻那个村子吗?那个村子里肯定藏着许介和任霖阁的猫腻!” “不必。”蘅笠摇了摇头,“泉灵山山脉纵横广袤,我们去找也是浪费时间,我已经遣人去巡山,有消息我们再过去。” “那我们?” “今日便启程前往锦官城。” 婉妍眼珠一转,立刻会到了蘅笠的意图,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好啊!” 蘅笠偏头看着喜上眉梢的婉妍,问道:“你知道去做什么吗就这么高兴。” 第九十六章 星月夜 凤凪扶 共枕眠 蘅笠偏头看着喜上眉梢的婉妍,问道:“你知道去做什么吗就这么高兴。” “知道啊!”婉妍重重点了点头,一脸的小兴奋,边说小手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明日中秋,锦官城会举办一个一年一度的什么活动,名字我给忘了您不要介意这些细节。反正就是锦官城中的名门望族都会参加,重点是奎建宁的独女奎眠眠也会出席,这可是一个从侧面了解奎建宁的好机会!” 婉妍的线报了得,蘅笠早已习以为常,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们即刻出发,明早便能赶到锦官城了。” 婉妍的小包子脸满是斗志昂扬,振臂欢呼道:“好耶!” 终于要离开江泉啦! 婉妍一行人黄昏时候从江泉出发,赶了一夜路后,在凌晨时分终于用官牒进了锦官城,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前。 “哈啊……”睡得迷迷糊糊的婉妍打着哈欠从马车上下来,闭着眼睛跟着蘅笠往客栈里走。 “老板,四间房。”峦枫走到柜台旁边,向店主吩咐道。 “这……”店主忙从柜台里绕出来,对着峦枫点头哈腰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这小店就只剩下一间房了,您看您……” “一间房?!”峦枫叉着腰吼道,看了看一旁的婉妍、蘅笠和蓝玉,又看向店主,气汹汹道:“你看看我们叠在一起睡不睡得下?” 店主一看这衣冠楚楚的四位年轻人个个器宇不凡,便知这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自是不敢得罪,但又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哈着腰一脸为难的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啊,客官。这明日就是锦官城一年里最热闹的盛会簪花大会了,不少人都从外地赶来参加,满城的客栈早就住满了,就这一间还是夜里刚有客人走呢……” 峦枫正要上前理论,就被蘅笠伸手拦下。蘅笠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放在桌上。 店主瞟了那绣工精美的荷包一眼,心里便有了分量,把荷包往外推了推道:“真的是没房了,您就别为难我……” “是金子。” 蘅笠实在是没耐心,还没等老板说完,就平静地打断道。 店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不可置信抓过荷包打开一开,差点被满眼金黄亮瞎了眼。 “这……”店主手脚麻利地把荷包合了起来紧紧攥在手中,尽量在狂喜之上作出为难的样子。 “我们小店确实还有一间房,是给明日来的客人预留的。但既然你们四位大老远赶路而来如此辛苦,想必是更需要这间房,那就给你们住好了。” 两位少年两位少女,就算不是两对情侣,也可以女孩子住一屋,男孩子住一屋嘛。 “三间。”蘅笠冷声说道。 ”这……”店主听这不留一点商量余地的口吻,难为地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他一直没有过多注意这位沉默的俊朗少年,可此时面对面时,他惊讶地发现这小小少年的气场竟压迫得他满头大汗。 一直在一旁神游的婉妍见蘅笠执意要三间房,以为他是不想和峦枫住一起,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峦枫嘲笑道:“你到底是怎么在你们公子身边混的啊,如此被嫌弃也是怪可怜的。” 婉妍说完还没等峦枫暴跳如雷地反驳,就伸手挽住了蓝玉的胳膊,向蘅笠打圆场道:“两间就两间吧大人,您就和峦枫凑活一晚上。” 蘅笠一听脸瞬间阴沉下来,看着婉妍挽着蓝玉的手眼神冰凉,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是说,你要和蓝玉住一起?” 婉妍被问懵了,反问道:“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蘅笠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一个心怀不轨的男子同床共枕,还敢问你的未婚夫君有问题吗?!你脑子有问题吧! 无数次蘅笠都恨不得立刻拆穿蓝玉的身份,但又担心他其实知道婉妍的身份,回到凤天殿也会图谋对婉妍不利,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保险,才勉强忍下了蓝玉待在婉妍身边。 “没什么问题,吗?”蘅笠竭力压制着怒火把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婉妍以为蘅笠是说蓝玉会不愿意,便晃着蓝玉的胳膊,撒娇着问道:“蓝玉姐姐你会嫌弃我吗?” 蘅笠闻言立刻看向蓝玉,用眼神警告蓝玉:你要还是个人,就给我立刻拒绝她! “自是,”蓝玉温婉地笑着拍了拍婉妍的手,直接无视掉蘅笠杀人的眼神,柔声说道:“不会啊。” “嘿嘿太好啦!”婉妍笑得满足,对老板道:“那你就快带我们去吧,我困死了。”说完就径直挽着蓝玉往楼上去,留下了青筋暴跳的蘅笠。 进了屋,困得颠三倒四的婉妍就二话不说就脱了外衣,穿着白色的单衣钻进了被子里,向蓝玉直招手:“蓝玉姐姐你快来睡觉啊!” 蓝玉站在桌边整理婉妍的衣服,温柔地笑道:“大人您先睡,我先把行囊整理一下。” 婉妍以为蓝玉是因为担心挤到自己才不肯来睡觉,从床上跳下来,光着小脚跑到桌边把她往床边拉,不住说道:“你都骑马奔波一夜了,就先睡觉嘛,睡起来再整理也来得及啊。” 蓝玉见拗不过婉妍,再推辞反而古怪,只得跟着一齐上了床。 婉妍见蓝玉既不脱衣服也不解开头发,不由得疑惑道:“蓝玉姐姐你就这样睡觉吗?” “是啊。”蓝玉笑道:“马上天就亮了,不过睡一小会而已,就不必麻烦了。” “也对哦。”婉妍边说边把被子往蓝玉那边扯了扯,亲热地搂住蓝玉的胳膊,小脸靠在蓝玉的肩头,很快就睡意朦胧。 而蓝玉虽紧闭着双眼,但意识却清醒地无法入睡,仰躺着的身子僵直地像一块铁板一样,一动不敢动。 “蓝玉姐姐。”不知过了多久,搂着蓝玉的婉妍突然迷迷糊糊地说道:“你以后就不要叫我大人,叫我妍儿就好了。” 第九十七章 此间少年 风流恣意无双 “好。”蓝玉柔声应道,双眼忽而张开,眼中尽是寥落,“你为什么,就这么信任我?” 婉妍咂巴咂巴小嘴,已经没了意识,小声嘟囔道:“因为……你值得。” 蓝玉闻言轻笑一声,三分欣慰,七分苦涩。 “确实,我当然值得了。我,就是为你而生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之人的呼吸渐渐稳了起来,蓝玉轻手轻脚将婉妍搂着自己的小手拿下来,放进被单中。 蓝玉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回头看了一眼门后一直立着的黑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真是一点也不相信我啊……” 说完蓝玉身姿灵动地一跃就上了窗台,没有开启决赋也没有动用决力,就款步向窗外走去,轻盈而稳健地立在了清晨的薄雾中。再轻轻一跃,整个人都腾空而起,绣花鞋稳稳落在了房顶的屋檐边。 蓝玉敛着裙摆一步步踩着瓦片向屋脊走去,芊芊玉手探到脑后,拔下了挽着发髻的发簪,任黑发肆意洒满了肩头。 待蓝玉走到了屋脊转身,一只脚踩着屋脊豪迈地坐下时,绝美少女的痕迹在这张脸上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一位至净的清秀少年。 只是他的脸上氤氲着淡而苦的雾气,眼前蒙着黯淡的光芒。 十八年的青纱衣带与胭脂水粉,非但没能没能磨灭他的男儿气魄,反而让他骨子里的少年血性越来越盛。 每每看见铜镜中倾国倾城的自己,对凤凪扶而言都是折磨。只要是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凤凪扶总是一秒都无法忍受地想要做回自己。 “万翎凤尊,文武兼济,才貌双全,世人称道。” 凤凪扶冷冷地自言自语,说完苦笑了数声。 “谁能想得到,他这一生只被教了一件事情,就是如何爱宣婉妍。 凤凪扶这堂堂七尺男儿,生来唯一的价值,只是成为一个女子的,完美的妻。” 上一代人的恩怨,到底要把下一代人毁成什么样子,才能两清呢? 凤凪扶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被天边初升的耀眼日光衬得既黯淡,又冰凉。 客栈二楼的屋门外,蘅笠背靠着屋门沉默着,一分一秒熬着一夜的时光。 他既不放心婉妍,又不屑于偷看偷听,只能在这里默默守护着 房檐之上,屋门之外,不同的人生,同样的枷锁,同样的痛苦又甜蜜。 只有屋内,少女睡颜祥和。 待婉妍一觉睡醒时,天已经大亮。 婉妍揉着眼睛,小脚在床榻上乱踢着找鞋时,蓝玉推门进来,笑意盈盈地把一双崭新的绣花鞋放在了婉妍的脚边,柔声说道:“我看您那双鞋又湿又沾了泥,于是清早去衣铺的时候给您新买了一双,您试试合不合脚。” 蓝玉边说着边蹲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握住婉妍的脚腕,另一只手提起一只鞋稳稳挂在了婉妍的脚上。 不大不小,正正好。 真的会有人,待我温柔耐心,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 婉妍满心皆暖,忙伸手把蓝玉扶了起来。 等一行人不紧不慢收拾好,到了簪花大会所在的锦春楼时已经是正午之后,锦春楼前已经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了。 一行人跟着人潮往楼里走时,蘅笠对婉妍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我们的身份是从京都来蜀州做生意的富商,你是我的胞妹,峦枫是侍卫,蓝玉是侍女,一会不要穿帮。” 婉妍一直拿眼瞧着蘅笠的衣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乐意道:“蓝玉姐姐为什么是侍女啊?不行不行!” 蘅笠一想到昨夜蓝玉居然和婉妍同床共枕就怒火中烧,简直不能听到蓝玉的名字。 “不是侍女还是什么?”蘅笠冷声说道。 “当然是我姐姐了!”婉妍说着边挽住蓝玉的胳膊。 凤凪扶……蘅笠心里咬牙切齿道,在心里把蓝玉千刀万剐一百遍。 “您要是不答应那就我和蓝玉姐姐一起做婢女。”还没等蘅笠再说话,婉妍就先赌气地说道。 “你……!”蘅笠正要发作,又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凌厉的眼神扫过蓝玉,冷声应道:“那就委屈蓝玉姑娘,屈尊扮我的妹妹了。” 蘅笠故意把妹妹二字咬得极重。 蓝玉一点没听出蘅笠的嘲讽之意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得温和。 “不委屈,荣幸之至。” “这样才对嘛。”婉妍笑得心满意足,突然话锋一转,虽知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不过大人您……这是换了一个穿衣风格吗?” “哼,是啊。”蘅笠闻言冷笑一声,脸色更阴沉了,看着蓝玉冷冷说道:“也只有拜蓝玉姑娘所赐,我才知道这大千世界,居然还有如此花哨浮夸的衣服。” 蘅笠和婉妍在蜀州的几日带来的衣服都糟蹋得差不多了,蘅笠便遣蓝玉早上去衣铺给他们添置些衣物。 蓝玉一看见衣铺正中央那件玄底月白撒花云锦袍,就差点被它的浮夸之光灼伤了双眼。 店主还信誓旦旦保证穿上这件衣服,年过古稀的老翁也能风流倜傥过五陵少年郎。 蓝玉一想到故作正经的蘅笠穿上这件战袍的滑稽样,当即就买下了它。 谁知蘅笠穿上这件衣服非但没有如开屏孔雀一般,反而英姿飒爽,潇洒非常。 这衣服的风流浮夸倒中和了蘅笠周身凛然阴鸷之气,掩盖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少年意气。玄色的底色将蘅笠的剑眉星目衬得愈加舒朗,白色的撒花又增添了几分正气的风流,腰间束着的丝绦让他本就如玉树的身姿更加挺拔。 此间少年,风流恣意无双。 蘅笠并不知道自己站在人群中有多显眼,就是觉得穿这么乍眼的衣服浑身都不舒服,恨恨地瞪了一眼蓝玉,转头自顾自地大步走了。 婉妍忙快步追上了蘅笠,大拇指直接举到蘅笠眼前,生怕他看不到,谄媚之态就差摇尾巴了。 “大人大人您别恼啊,您穿这身衣服虽然和平时风格不同,但真乃惊才风逸、俊朗无双,足以让浪蝶蜂狂,邻女窥墙!” “你不会用典故就不要用。” 第九十八章 簪花大会 南国风光 “你不会用典故就不要用。” 蘅笠听婉妍这典型天花乱坠胡乱吹捧话语,皱着眉道。 “哦好吧……”婉妍马屁没拍成功,只得乖乖闭了嘴。 “不过。”过了半刻,蘅笠突然转过头来,闷闷不乐地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蘅笠淡漠的眼里凭空多了几分哀怨,还有几丝期待,看得婉妍一时间内心简直在尖叫。 天呐!他也太可爱了吧!!他为什么这么可爱!? 蘅笠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有些失望地转回头。 就在这时,婉妍突然展开一个十分明媚的笑颜。 “我真的这么想,您这么穿很好看!” 没了华丽浮夸的词藻,婉妍的言语中只有满满的真诚。 就这一个笑容彻底终结了蘅笠浑身的不适,心情突然不动声色地豁然开朗起来。 小白花也……挺好看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锦春楼,穿过了前厅,到了举办大会的花园的入口处,有一个管家站在门口,给每一位进入的小姐第一束花。 “他给我们花做什么?”婉妍摇晃着花往进走,不明所以地问道。 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峦枫知道的最清楚,便解释道:“这簪花大会呢本质上就是少男少女们自由寻觅佳偶的地方。 每一个姑娘都有一枝花,可以送给全场自己最心仪的男子,而男子要准备一只簪子送给自己最心仪的女子。若是有二人互赠信物,情谊互投,便要在湖边单独游览一圈,以供交流与相识。 而那一年收到簪子最多的姑娘会作为本年的锦春头魁,获得锦春楼特制的华服一套,并为大家展示一个才艺。” 说到这里峦枫突然神叨叨起来,“要知道这每年的锦春头魁可是对一个女孩的相貌与才情莫大的肯定,是全蜀州所有女孩做梦都想成为的。” “哦!”婉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由头啊,怪不得方才一路进来就只看见了些年轻少年少女呢。” “嘁。”峦枫鼻中冷哼一声,嘲笑道:“看你这一路兴致勃勃的样子,搞了半天你连来干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啊,我是不知道。”婉妍摇头晃脑一脸狡黠地回敬道:“但也总比有些人明知道是这样甜蜜的活动,却连一枝花都收不到~” 说着婉妍故意砸吧着小嘴对峦枫道:“啧啧啧,怪丢人的,是吧峦枫?” “你!!!”峦枫被戳中了痛点,被气得满面通红。 一行人一路往进走时,就有不少女孩红着脸跑过来,把花猛地塞到蘅笠手里又立刻跑走,或是男子上来把簪子双手递给婉妍或蓝玉。 蘅笠被塞了花本要丢在地上,但看见婉妍手里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簪子,立刻就把即将脱手的花又拿了回来。 你都不扔,我也不扔…… 没一会,三人手里都是满满当当,唯独峦枫手里空空如也,还因为挡住前来送花或簪子人的路,被推过来搡过去。 蘅笠的眼神不经意扫过婉妍手中的花,心中想起这小狐狸一看到自己就晶亮的眼神,向来严谨的心中,居然凭空多了几分确信。 婉妍一行人一走进花园时,立刻就成了整个会场的焦点,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目光,都在几人身上徘徊。 男子沉稳些倒还好,那数百道女子灼灼的目光撕裂空气追寻着蘅笠的身影,连一旁的婉妍都要受不了了。 蘅笠却像是一点没感到自己就要被女子们的目光瓜分了,带着婉妍径直在会场边缘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然而他们四人所在的地方注定是不会僻静,他们刚一落座,整个会场的中心就随着他们一起迁了过来。 蘅笠把手上一大捧花直接丢在了桌上,双手放在木椅的扶手上不给女孩们递花的可乘之机。 女孩们举着花半天也没人接过去,只能把花都放在桌上,努力想在蘅笠面前多待一秒引起他的注意力,可蘅笠始终目视着前方的地面,眼神都没抬起过一次。 不一会蘅笠手边的桌子上就垒起了一座高高的花堆,许多花因放不住而掉在了地上,很快就在蘅笠周围形成了一片花海。 许多次婉妍也想将自己的花送给蘅笠,可一看见那片花海,就没了想送花的冲动。 婉妍不想让这朵在自己手里捧着的小花,也成为淹没在那片花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朵。 婉妍和蓝玉的情况虽也难顶,却因为是两个人分担了众男子的爱慕,到底是要好一些,但簪子还是多得拿也拿不住,道谢道得嘴皮子抽筋。 一开始婉妍还觉得好玩,收了簪子还拿起来看一下,可没一会就不胜其烦,对蓝玉说了句“姐姐我去那边看看”后,拔腿就跑走了。 蓝玉正想起身和她一起,就被一群涌上来的爱慕者挡住了去路,想着就在会场里婉妍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随她去了。 婉妍抓着自己的小花一溜小跑,往湖边人迹稀少的地方去,一直过了湖心的一座拱桥才停下。 此处有小桥,有池水,有远山,颇有南方园林的秀美与丰富之感,最是一派南国风光,婉妍心里很喜欢。 婉妍双手撑着围栏一用劲,便灵巧地坐在了拱桥的围栏上,晃着小腿、摇着小花,吹着小风,好不惬意。 婉妍四下张望一番,心里不住感慨这锦春园真乃人间仙境,雕廊画栋让人目不暇接外,蜀州优越的自然条件更是为这园子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婉妍就这样歇了许久,又怕蓝玉他们久等,便跳下了围栏转身想回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方才坐的身后,居然有座湖心亭。 这亭子四面围着轻纱,在微风的吹拂下像水仙花的花瓣一样随风亦卷亦舒,在青山为屏,碧水环绕之间,宛如画中之景。 在纱幔之中,隐隐能看见亭子中有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咦?为什么有人来簪花大会,却又孤零零待在这里呢?”婉妍心里好奇,忍不住向亭子走近些,才看见亭中坐着的是一位一身翩然白衣的公子。 ------题外话------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病宠偏执狂容谨公子来了! (弦弦为了赶得上发小说,法理学考试还提前20交卷,是不是值得一个收藏鼓励一下! 第九十九章 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婉妍心里好奇,忍不住向亭子走近些,才看见亭中坐着的是一位一身翩然白衣的公子。 轻纱漫卷飞扬之下,婉妍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坐着一台沉木做的轮椅,白色的轻衣柔带扶在轮椅上,勾勒出一个有些纤弱的轮廓。 公子倚靠在轮椅上,任湖风从四面轻柔地掠过,卷起卧在他肩头柔软的黑发,却带不走萦绕在他周身,那温润又宁静的气质。 这一刻婉妍心里想着,多亏这位公子身后的远山已经褪去了新鲜的色彩,不然定会破坏这温柔的画面中,和谐的美感。 婉妍感慨了一番,转身就要走,心里突然想到,这可是在簪花大会啊,这位公子身有残疾却仍然前来,想必是也想获得一份认可与邂逅。能迈出这一步,内心定是挣扎了许久。 如若公子他没能收到一支花,那心里该会有多难受啊…… 婉妍看着手中捂得温热的小花,心里不由得纠结起来。 可是这是要送给我心仪之人的花,是要送给蘅大人的花…… 想到这里,婉妍眼前现出了围绕在蘅笠身边的那片花海。 算了算了,婉妍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蘅大人那里有那么一大堆花,根本不缺我这一朵,但这位公子没有收到一朵花该会多心灰意冷啊,我还是把花给他吧。 反正这里是蜀州,也没人认得我,送完花后我们余生也不会再见了。 婉妍想清楚后,就向亭子走去。 在婉妍离亭子还有几十步时,站在亭中的人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坐轮椅的公子身前,厉声问道:“什么人?” 婉妍停了脚步,提高了声音向里面道:“打扰了,我想送花给这位公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 婉妍的话像是掉进了湖里,没有任何回音。 什么啊?!好心想送花还不理我,真是好心没好报!打扰了,告辞! 婉妍气鼓鼓地想着,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亭中缓缓响起了木轮滚地的声音。下一秒,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一手撩起了亭子的纱帘,另一手将轮椅小心翼翼地缓缓推出。 婉妍转头,眼神正好对上了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容,在他缓缓从纱幔下出来那一刻,他身后一切的景致都没了光泽。 而他所蕴含的气质,温柔而静默,沉着又谦和,就像身上围绕着一条轻罗水纱,毫不刻意又无时不在。 婉妍心中不由的暗暗吃惊:好俊秀的少年! 都说任沅桢和蘅笠并称为京城二少,但实则任沅桢不论是品貌还是才学,都要比蘅笠差了不少。 但今日这少年就算与蘅笠相比,也不会见一分逊色。 他的眼尾眉间雕砌着精致的柔和与谦逊,使得不论是他皎洁如月的面容,还是净如澄江似练的眼眸,都凝着一层柔和的雾一般,与身后的一池秋水难分伯仲的,温和又微凉。将面容中的百种风姿,皆用柔和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完美。 相比起任沅桢刻意的温和,这位公子明明周身被这温和而清润的气息包裹,却让人觉不出一丝刻意来,好像是他生来就带有的一般。 这样似水似冰又似玉的人儿,只看一眼,便觉得心里犹如清泉拂过般清净。 在这一刻婉妍才终于明白了,何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婉妍一看到美男就痴呆的老毛病再次发作,直勾勾盯着那位公子许久,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可公子面对这直白的目光,非但没有一丝难色,反而就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滑过一丝转瞬即逝惊异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不耐烦,澄净而清幽。 过了片刻,婉妍才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暗悔失态,赶忙向前去,在离公子几步之外,将捧了一中午的花递到他面前,大大方方说道:“这是送给公子的。” 公子看着花没有接,轻声问道:“送给我?” 这声音听得婉妍心头一紧,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温润的声音婉妍听得多了,可这么完美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见。 再多一分便造作,再少一分便冷漠,他的声音正正好,就是最能扣人心弦的温润。 “对啊。”婉妍见他不接,便上前一步将花放在了木轮椅的把手上,笑容明媚地祝福道:“祝愿公子的身体早日康健。” 说完婉妍拎着裙子行了个礼,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白衣公子愣了片刻,才伸手拿起扶手上的花,握着的地方还带着些许女孩的体温。 “公子。”黑衣男子俯下身子,在白衣公子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那人,便是老爷信上所说的宣婉妍。” 公子像是没听见身后人的话语,凝视着女孩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天才说道:“韶郁,你有没有觉得她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人?”被称作韶郁的人愣了一下,立刻会了意,“怎么会呢?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是整个天权最尊贵的女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怎么会与娘娘有相似之处呢?一定是公子您太思念娘娘,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是吗。”公子淡淡说道,把花拿到了眼前仔细看看,轻声说道:“簪花大会是吧……我们也去看看。” 等婉妍终于回到了会场,蓝玉已经有些着急了,婉妍好说歹说才让她放了心。 蘅笠看婉妍不见时,心中也很是着急,此时见婉妍回来,一颗心才落回心间,却立刻发现婉妍手中的花没了。 “花呢?”等婉妍坐下喝茶的时候,蘅笠目视着前方,不经意地问道。 “送人了啊。”婉妍大大咧咧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我刚刚遇到一位身有残疾的公子,便把花给了他。” “送人了?!”蘅笠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对……啊……”被蘅笠一盯着,婉妍顿时没了底气,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啊,送人了好啊,非常好!”蘅笠一晚上的期待落了空,失望与不满交织之下,冷笑着说道。 第一百章 陵江岸畔曲一首 凤天青灯了余生 蘅笠这声音听得婉妍一抖,却又搞不懂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又是哪根筋出了错,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随即立刻灵机一动,又一次祭出了自己的保命大法——拍马屁。 “哇塞!好多花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花?!”婉妍指着方圆五十步内遍地散落的花海装出一副夸张的惊讶像。 余光瞧见蘅笠根本无动于衷后,婉妍又立刻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有大人您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中翘楚在,哪个姑娘会舍得把花给别人呢?” 放眼全场,除了蘅笠外,没有一个男子手上,有哪怕一枝花。 “你啊。”蘅笠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婉妍冷冷地说道。 “这……”婉妍被堵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心里暗骂自己为了拍马屁怎么脑子都不动。 蘅笠恨恨地转回头,踢了一脚地上的花堆,故作不在意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呢,反正我也不想要,谁的我都不想要。” 峦枫闻言吃惊地转头来看着他家大人,三观彻底被颠覆了。 大人他……知道自己像是在撒娇一样嘛?! 婉妍可没察觉到,一整颗心都在紧张。 完了完了!蘅大人这么骄傲又自负的人,他的下属居然把花给了别人,他肯定是觉得我对他不尊敬!完了……大人我真的本来是很想给你的嘛,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半天蘅笠都没有再说话,整张脸都绷着目视着前方,气氛像是凝结了一样。 看着这满地的花,蘅笠只觉得刺眼。 你只知道我得了满地的花,殊不知我想要的,就只有你那一朵。 就在婉妍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大会的司仪适时地站上了锦春楼二楼的台子,朗声说道:“各位公子小姐们,今年簪花大会的头魁已经产生!” 一听这话,本来嘈杂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司仪身上。 司仪扫视了一圈人群,中气十足地宣布道:“来自京都的蓝玉姑娘共获得一百零二根簪子,夺得头魁!” “啊啊啊蓝玉姐姐!!!”婉妍一听激动地振臂高呼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挽着蓝玉的胳膊兴奋地直蹦跶,开心地喋喋不休起来。 “这猜都不用猜,今日列席的这些姑娘,除了姐姐你再没人配得上这头魁二字了!” 蓝玉微微莞尔,看起来没有一丝激动,反倒是婉妍,比自己得了头魁还开心许多。 其实蓝玉和婉妍都是大会的焦点,男子们竞相送礼的对象,只是婉妍中途溜走,才比蓝玉少了不少。 就在这时,四个丫鬟推着一个衣架子从楼里走了出来,衣架子上挂着一件烟霞红掐金色撒花雪缎留仙裙,还有一件玉锦络纱衣。 这一身衣服不论是面料还是绣工都精巧至极,一看便是一寸百金的极佳之作,便是宫中的手艺也不过如此。 衣服一被推出,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所有女孩看着这衣服的眼神都闪烁着星光,幻想着自己穿上它将会是怎么样的盛况。 “请蓝玉姑娘移步更衣。”司仪对这蓝玉做了个“请”的动作。 蓝玉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情愿,但婉妍已经推着她往前去了。 “去啊去啊姐姐!”婉妍兴奋地叨叨,迫不及待想看蓝玉穿上那身衣服的样子。 “嗯。”蓝玉微微颔首,款步向楼里走去。 等蓝玉再次走出来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异的欢呼,就连婉妍也惊叫出声。 她素来知道蓝玉生得倾国倾城貌,但因蓝玉从不打扮,穿衣只穿素净的颜色,也从不多加粉黛,只以淡妆示人,故蓝玉总是清秀温婉的空谷幽兰之态。 可今日,身着烟霞红掐金色撒花雪缎留仙裙,披着玉锦络纱衣,梳着精致的发髻,带着浓烈妆容的蓝玉款步而出时,美艳得将周围的一切都衬得暗淡无光,一颦一笑皆撼人心魄,让无数男子只看她一眼,终生所望便再无她人。 这一刻,纵使世间风景千千万,众人眼中心中,也只有她云堆翠髻的鬓角,与榴齿含香的樱唇。 所谓一枝红艳露凝香,不知多少男儿云雨巫山枉断肠。 峦枫的眼睛都看痴了,忍不住小声对蘅笠感叹道:“这蓝玉姑娘……还真是生得动人。” “是啊。”蘅笠嘲讽地冷笑了一声,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 “相当动人。” 婉妍完全无视了身边的对话,一双眼睛粘在蓝玉身上抠都抠不下来,只觉得颜狗的春天真的来了! 这世间……怎么会有此等绝色呢!今日得见,此生已然不枉! 蓝玉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温和,掩饰住眼中对自己的厌恶,走到台中央向众人缓缓行了一个礼,便转身坐在琴边。 待人群完全静了下来,蓝玉才将一双水葱般的玉指缓缓抬起落在琴上。 片刻之后,玉指扫过琴弦,悦耳的琴音便似一条柔顺的丝绦般,从琴中悠扬飘出。 紧接着,琴音中便融入了蓝玉婉转而空幽的歌声,字字圆润,句句珠玑。 “凤儿飞,须眉落入女儿闺 朱颜缀,蕙质兰心千秋岁 离人泪,一时清醒一生醉 但问谁,空留玉堂人憔悴 花易摧,深爱之人永不归 满庭辉,唯有深情换不回” 蓝玉的声音似一串珍珠项链断裂在玉盘中一般,一下一下扣人心弦。可纵然精致清澈,却难掩其中化不开的悲。 蓝玉弹唱着,眼神却一点一点空洞起来,似是已将自己抽离出这众星捧月中华美的躯壳。 每每唱这支曲,他的脑海中都会出现一个身影。 一身素缟,髻系白绦,通府帷幔,沉木香棺。 只是一晃而过,却每每引得他一阵心悸。 今日他也不知怎么就唱了这支曲,好像是手指放在琴上就自作主张地演奏起来一般。 殊不知,陵江岸畔曲一首,凤天青灯了余生。 蘅笠听到第一句时,心中便是一揪,越往后听神色越沉。 凤凪扶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题外话------ 一百章!一百章啦!!!! 小声剧透:这首小诗是凪扶宝贝一生的写照没错,但是主角团不会有人狗带! 可以往假死重生啥的想一想 会有一点点虐,但一定是happy endg! 一定是轻虐轻虐轻虐(我自己扛不住哇 等弦弦考完试咱就上架,上架后就每日双更啦 我知道我的节奏有点点慢,所以中后期会稍稍提速 请记好安全带~ 第一百零一章 陋簪一支 聊表谢意 蘅笠有些担心地看向婉妍,婉妍整个人都往前倾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蓝玉,晶亮的眼神在眼眶中流转,深深投入在蓝玉的歌声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怀疑之色,蘅笠这才放了心。 其实婉妍心里奇怪的很。 不知为什么,一听这哀怨的曲调和悲伤的填词,方才还兴奋浮躁的心,突然就冷了下来,心中不知哪里涌来一股哀伤的洪流,将自己的心完全禁锢了起来。 隐约中,婉妍能感觉到歌词中这个故事,听起来离自己很远,感受起来却离自己的很近,近得设身处地。 蓝玉的玉指轻轻挑起最后一个音,眼神就留置在余颤得寥落的琴弦上,待琴弦终于停下,才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向众人行礼,脸上牵起一抹牵强的笑靥。 “蓝玉姐姐你太厉害了!!你方才的琴音与歌声,全都在我心里奏响一样。” 蓝玉一下台,婉妍就迎上去挽住了蓝玉的手,激动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是吗?”蓝玉眯起眼睛笑,声音温柔似水,“妍儿喜欢就好。” “喜欢极了!”婉妍连连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道:“就是这词是在太悲了些,我虽然不懂这其中的故事,却也觉得很难过。姐姐,这琴曲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蓝玉拎着裙尾,似是随口说道:“不过是儿时,有一位得道高人给我的邻居写的命符,他觉得好听便谱了曲,我随处听来就学会了。今日突然让我唱个曲,竟是只能想起这首了。” “这首便是极好的!”婉妍赞不绝口直拍手,又向蓝玉努力传达自己的赞叹之感许久,才附在蓝玉耳边低声问道:“对了蓝玉姐姐,奎眠眠今日来了吗?” 蓝玉点了点头,向左侧瞟了一眼低声道:“来了的,方才你不在的时候,还来给蘅大人送过花。” 说完蓝玉捂着嘴笑了笑才又说:“奎小姐到底是皇商独女,这位大小姐直接把花扔给了蘅大人问他要簪子。” 光是想想蘅笠被扔花的样子,婉妍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立刻有些紧张得问道:“那蘅大人……?” “蘅大人冷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吃着茶连眼睛都没抬。” 婉妍咬了咬嘴唇,心里既为蘅笠没把握住这个接近奎眠眠的机会而抱憾,又隐隐欢呼雀跃起来。 情感混杂,到了嘴边只有含着笑的一句话。 “这很蘅大人。” 等众人重新落座,司仪又重新站上了台,看着手中的记录簿为难起来。 今日参会的人中,所有的男子都把簪子要么送给了一位蓝姑娘,要么送了一位妍儿姑娘,偏偏这两位姑娘一个是一枝花从头拿到尾,谁也没送,另一个也不知道把花弄到哪里去了。 而除了蓝妍两位姑娘外,所有姑娘都把花给了一位蘅公子,无一例外,可这位蘅公子没送任何人簪子。 这样下来,今年的簪花大会竟一对互送信物的人都没有,这可是簪花大会举办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这可怎么是好……”司仪站在台上为难地直抠头。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骚动起来,大多都是女孩的声音。 “天呐是我瞎了吗?那是容谨公子吗?” “什么?!是那个蜀州第一公子的容谨公子吗?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容谨公子!” “什么蜀州第一公子!?我们容谨公子的品貌气度,放在整个天权也是屈指可数的好吗?” “倒霉死了!早知道容谨公子来了,我就不把花送给那位蘅公子了,说不定还能得容谨公子垂怜一眼呢!” 婉妍听到这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凑热闹地往声音来的方向巴望起来,可惜被人头攒动的人群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热闹嘛?”婉妍没看到热闹,悻悻地转过头,从桌上捡了块糕点吧唧吧唧吃了起来,一旁的蓝玉和蘅笠都是一派毫不关心的神情。 婉妍边吃着,竟觉得这吵闹声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一转头,就看见一台沉木轮椅停在自己面前不远处。 那位白衣公子正安安静静看着婉妍,目光温和又沉静。 婉妍吓了一跳,差点把刚吃的一大块糕点给整块吞下去。 “您是……刚刚那位公子?”婉妍捂着小嘴的手指了指小桥的方向,尽量不把满嘴的糕点渣喷出来。 “是我。”白衣公子微微偏头,笑靥轻轻,“我们又见面了。” 白衣公子明明笑着的是嘴角,可所有笑意都缱绻在眼角,就像是雪树枝上绽开一朵暖梅,温润得化人心。 坐在一旁的蘅笠一眼就看见放在不速之客腿上的那朵花,婉妍的花。 蘅笠竭力想克制住心头的不悦,强作出冷静之态,可捏着杯子的手还是暴起几根青筋。 婉妍感觉到全场所有的目光就在这一刹那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努力把嘴里的糕点狠狠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白衣公子从腿上捧起那朵花,声音温和,“在下承蒙姑娘厚爱,得芳卉一束,心中感激,特来致谢。” 公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支金簪,才接着说道:“并回赠陋簪一支……” “公子!您怎能把这根簪子送人,这可是……” 看到公子将簪子掏出来,站在轮椅后的韶郁着了急,竟打断了公子的话,还伸出手想阻止。 可韶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衣公子微微抬起的另一只手阻止了。 “聊表谢意。” 公子神色如常地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啊……这……”婉妍顿时有些为难起来。 她送花就是为了表示鼓励,根本没想到这个早该结束的故事居然还有后续。 何况这公子手里的簪子乃是一支累丝攒花嵌绿松石金簪,做工比婉妍在宫中见的簪子还精巧许多,此等上品金饰,就是婉妍这个相门之女都没有见过,只看一眼便知可价值连城。 若这根簪子算陋簪,那皇宫都可以叫茅屋了。 这怎么收嘛…… 婉妍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蘅笠一眼。 第一百零二章 美人若成双 何人惜流芳 婉妍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蘅笠一眼。 蘅笠正潇洒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吹着茶杯中的茶叶,淡然又专注的眼神落在了茶碗中。 我看大人做什么呢……大人才不会管这等闲事呢。 婉妍的心凉了半截,再转头时,已带上了从容得体的笑容。 “公子客气了,区区一枝花而已,不必如此破费的。” 白衣公子把婉妍的失落尽收眼底,却丝毫没有在意,柔声说道:“客气的是姑娘。区区小簪,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说到这里,公子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公子请讲。”婉妍大方地直视着公子的双眼。 “在下感念姑娘赠花之谊,想亲手将这根簪子为姑娘戴上。奈何在下身有残疾,实在无法起身为之。” 说到这里白衣公子的温和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真诚而明亮。 “不知可否烦请姑娘屈尊降身,容在下为你戴上?” “不妥!” 婉妍还没回话,身后的蘅笠和蓝玉竟异口同声地立刻说道。 蘅笠自知失言,轻咳一声靠回了凳子上,蓝玉见状便笑着开了口:“公子能以金簪相送,已是我妹妹的福分,又怎好意思劳公子亲手为她戴上呢?” 白衣公子的眼神轻轻抬起看向蓝玉,淡淡笑着致意,没有开口,目光又转回了婉妍脸上,再一次问道:“可以吗?” 公子的口吻又诚挚了不少,请求之中还带着些许落寞,让婉妍就是石头心也不忍再拒绝了。 “那就麻烦公子了。” 婉妍说着便起了身,大步走到了轮椅前,轻轻提起裙摆,倏尔俯身,一条腿后移,单膝蹲在公子的脚边,微微低下了头。 沉木轮椅上,玉人玉度;公子纤手旁,娇女娇颜。 美人成双,一任桂花十里香,风过惜流芳。 公子看着突然与自己视线平齐的女孩,眼神微颤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常色。 公子拿起簪子,轻轻插进婉妍的发髻中,又调整了一番,偏着头端详,笑靥温柔。 “幸而此簪倒也不算亵渎了姑娘绝色。” “多谢公子。”婉妍轻声道谢,垂下了眼眸避开了公子的眼神。 婉妍正要起身时,公子突然从袖口抽出了一条白色的缎绢,轻轻拂过了婉妍的嘴角。 婉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嘴角还带着糕点渣,顿时窘极了,立刻跳了起来,拿手背疯狂擦拭嘴角。 “多……多谢公子!” “客气。”公子柔声笑着,将绢子又收回了袖口,完全忽视了身后韶郁震惊的神色。 明明是给别人擦过嘴的绢子,公子他怎么会又收回来……?公子他的洁癖…… 蘅笠冷眼看着这温馨又甜美的画面,心中的不悦再无法克制,上前一把拉住婉妍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压着怒火说道:“既然公子的心意已经表达完了,那我们就回家了。” 还没等公子说话,大会的司仪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拦住了他。 “不行啊公子,按照簪花大会的规矩,妍儿姑娘还要和容公子共同游湖一圈呢。” 这好不容易有了一对又要走,可把司仪急坏了。 “规矩?”蘅笠冷笑一声,嘴角微微勾起,声音冷如冰霜,“今年就取消了。” “这怎么能行……?”司仪心里着急,但被蘅笠的气场压得不敢造次,只得眼巴巴地向婉妍看去。 虽然这位公子确实仪表堂堂,见之忘俗,但对美男婉妍也只是想过过眼瘾,实在不想再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了,便笑道:“不如今年就免了吧,也免得公子受颠簸劳顿之苦。” 说着婉妍便向公子看去征求意见。 “好啊。”公子一眼看穿了婉妍的为难,善解人意地微微颔首说道:“多谢姑娘体恤。” 婉妍对公子感激地笑笑,转身正要离开,身后突然又响起了那个温润至极的声音。 “姑娘。” “嗯?”婉妍回过头来。 白衣公子一如第一面相见一般,温润得干净,干净得纯粹。 “初次相见便令姑娘多有委屈,实乃在下之过,但还是想冒昧请教姑娘芳名。” 婉妍微微欠身行礼。 “妍儿见过公子。” 你才不是妍儿,你明明是宣婉妍啊。 公子淡淡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拆穿她。 “在下容谨,后会有期。” 婉妍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容谨看着婉妍的背影跟着蘅笠一点点远去,嘴角的笑意愈浓,眼中掠过一丝波动。 宣婉妍,我记住了。 “宣侍郎眼光果然独到,这朵花真是送得其所啊。” 边往外走,蘅笠边冷冷说道。 婉妍也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举动会引来这么多故事,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脑勺。 “这……我真是没想到嘛……” “你还……” “蘅公子!” 还没等蘅笠说完,一个尖利的声音就在两人身后乍响。 一回头,婉妍看到了一个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陌生女孩。 这女孩生得白净,但清秀的面容也无法掩盖她满脸的骄横。 女孩三步两步走到二人面前,朝着蘅笠摊开了手,气冲冲地命令道:“把你的簪子给我,再告诉我你的全名。” 哦呦……一旁完全被忽视掉的婉妍心中惊叹一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好刚猛的女子!好动听的话语! 蘅笠倏尔抬眼,冷冷看向女孩。 要放在平时,蘅笠还会耐着仅有的一丝耐心维持下绅士对小姐的礼貌。但今日实在不巧,一位欠打的绅士对他的小姐太过礼貌,把他所有的耐心都焚烧殆尽了。 蘅笠冷冷瞟了一眼女孩,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凝固了的厌恶。 “走了。”蘅笠对婉妍说道,说完转身就要走。 “喂!”女孩在身后喊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蘅笠像是没听到一样,径直往前走着。 “我是蜀州首富、天权皇商奎建宁的独女!你敢这么对我!?” 啧啧啧,这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啊,这是什么奎建宁的独女,您是女版淳于涟吧……婉妍心里暗想着,突然灵光乍现。 等等!奎建宁的独女?!奎眠眠! 第一百零三章 心若有归属 无暇顾闲情 婉妍像是见了猎物的猎手,眼睛都泛光,立刻转身小跑到女孩身边微笑着问道:“那您想必就是名动蜀州的奎眠眠小姐吧。” “哼,自然是我。”奎眠眠鼻中冷哼,这才注意到在场还有第三个人,顿时戒备十足地看向婉妍,质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跟着蘅公子?!” “啊那个……”婉妍眼珠一转,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我是他的胞妹。” 奎眠眠这才放了心,眼睛抬得比眉毛高:“我就说,我奎眠眠看中的人,有哪个不长眼的女人还敢往上贴。” 说完奎眠眠直接撂下了婉妍,大步向蘅笠跑去。 我……这姐……真让人挺措手不及哈……婉妍白眼翻得差点回不来,强忍着怒火跟了上去,脚步重得一脚能踩出一个坑。 奎眠眠小跑着拦停了蘅笠,昂着头不让蘅笠过。 蘅笠的耐心彻底到了极限,看都没看奎眠眠一眼声音强压着怒火。 “让开!” 谁知面对蘅笠的压迫,奎眠眠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昂着头无畏地迎着蘅笠的眼神。 “我不!今天你不给我簪子,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让我爹爹派人来,绑也要把你绑走!” 刚跟上来的婉妍听这话差点一脚把自己给绊死,右掌不可控制地亮起一抹蓝白相间的光。 区区一个奎眠眠居然也配说那句话。婉妍心中冷笑一声。 我宣婉妍看上的人,居然真的有不长眼的女人敢往上贴。 就在婉妍要一掌把奎眠眠推开之际,突然看见蘅笠的左掌间竟也迅速凝气了一团透明的决力。 “哎不行不行!”婉妍立刻收了自己的决力,气势顿时荡然无存,从手撕情敌的猛女瞬间变成了和事佬,小跑着冲了上去,情急之下直接将自己的小手送入蘅笠的右掌间,阻止蘅笠动手。 就方才蘅笠掌中那些决力,打死倒还不一定,但必定能把奎眠眠打得半身不遂。 这来隐秘探案把要查探对象的独女打残废,这是什么套路?! 蘅笠手里突然多了一个软软暖暖的小手,下意识就把它攥得更紧,紧绷着的面容瞬间缓和下来,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掌中的小手,心情不可遏制地平和了起来。 婉妍对着蘅笠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好。”蘅笠轻声允道,牵着婉妍绕过了奎眠眠就要走。 奎眠眠看着婉妍的手,简直要被自己的妒火烧死了。再一想自己一晚上的纠缠,居然就只得到了蘅笠的一句让开,让从小想要什么有什么的娇娇大小姐更是气得直流眼泪。 看来,只有用那一招了。 “喂!姓蘅的!”奎眠眠对着蘅笠的背影大声叫嚣道:“你要是今天不和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你就背着一条人命过一辈子吧!” !?!? 婉妍惊地立刻回头,见奎眠眠居然真的拿着一把护身的小匕首放在脖间,一副下一秒就要英勇殉情的壮烈表情。 不是吧姐?!婉妍震惊地瞬间石化在了原地。 奎眠眠死死盯着蘅笠,眼神恶狠狠地诉说着要是蘅笠今日不从了他,就必死的决心。 婉妍回过神来,立刻回身准备朝奎眠眠奔去,想要夺下她手里的刀,却忘了自己还被蘅笠紧紧牵着,才跑出去两步又被拉了回来。 下一刻,不出奎眠眠所料,蘅笠也转过了身,淡淡看了她一眼,牵着婉妍往回走。 奎眠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得手了!就知道没有男人能对一个寻死觅活的女人还狠得下心来。 就在奎眠眠满眼都是喜悦与期待,手中的匕首都要放下来时,走到她面前的蘅笠站定,从腰间抽出一把更长更锋利的匕首,拿着刀刃一端递给她。 “用这把,你那把太钝,太受罪。” 黄昏的日光下,蘅笠手中的匕首闪着凌光,又凌厉又明亮,就和他的主人一个样。 ……?婉妍错愕地猛地转头看向蘅笠。 今天大家都这么让人措手不及的吗? 同样愣着的还有奎眠眠,她简直是痴呆在了原地。 蘅笠见奎眠眠不接,只好把匕首收了回来。 此时蘅笠的心中只有自己左手中牵着的小手,根本没有脑子去想其他事。 “既然不要,那就用你自己的吧。”边说着,割脉大师蘅笠的职业病让他忍不住又皱着眉提醒了一句。 “往下点割,血会溅得低一点,死相会好看些。” 不会自刎就该换一种方式啊……蘅笠心中暗暗嘀咕。 说完蘅笠牵着婉妍,径直走开了,再没有看奎眠眠哪怕一眼。 走出去半天,蘅笠都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婉妍本想让自己的小手在蘅笠的掌中偷偷多待一会,奈何自己的心跳随着掌心的温度一起陡然上升,让婉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想把手抽回来。 可蘅笠实在握得太紧,紧到婉妍甚至能感觉到蘅笠的中指指节上有一个半长的伤口,婉妍抽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人的手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婉妍心里奇怪。 “大人……”婉妍弱弱地开口,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手。 “抱歉。”蘅笠沉声道歉,有些不舍地松开了婉妍的手。 婉妍笑着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开朗地说道:“大人我们走吧,蓝玉姐姐和峦枫还在等我们呢。” 说着婉妍转身要走,身后人却突然开口。 “宣侍郎。”蘅笠沉声唤道,一向笃定的声音此刻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嗯?”婉妍转过身来,看蘅笠竟是一副犹豫之态。 蘅笠向前走了一步,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把手伸出来。” “啊……?”婉妍愣了一下,手却不由自主就乖乖伸了出来。 蘅笠又犹豫了几秒,才匆匆从怀中掏出了什么,猛地拍在了婉妍的手上,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 看着蘅笠逃跑一样的背影,婉妍被搞得一头雾水,低头一看,是一根银簪。 银白色的簪体,簪头上缀着一颗透明的宝石,上面还装饰着天蓝色的玛瑙,被雕琢成了婉妍最熟悉的形状。 通体雪白,蓝云护体,背生双翼,白泽神兽。 第一百零四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共看奎府好风光(一更) 婉妍顿时就明白了蘅笠手上那道伤口是怎么来的。 只是不知道蘅笠是什么时候亲手做的这簪子。 虽然通过簪子简陋甚至有些粗糙的图案,只能依稀辨认出白泽神兽的轮廓,而这做工更是与能工巧匠不能相比。 但婉妍这素来不喜金银之物的人,只看了一眼就喜欢得不行,只觉得那古古怪怪的图案,实在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婉妍拿起簪子就想戴在自己的发髻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上已经戴了一根簪子。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婉妍一下就把头上的金簪拔了下来,把手上的银簪戴在了头上。 “大人大人!”婉妍小跑着才追上了蘅笠,蹦蹦跳跳到蘅笠面前,边倒着走路,边对着蘅笠摇头晃脑。 “您看好看吗?”婉妍一脸期待地问道。 蘅笠一眼就看到婉妍发髻上的簪子易了主,那根看着就让人生气的金簪,已经被自己的银簪取代,心底不由自主翻涌起了一抹喜悦,把一下午的压制着的怒火洗涤了个干净。 “一般。”蘅笠强压着想弯起的嘴角,故作冷淡还不忘立刻补了一句,“但比那根金簪子好看太多了。” 说完蘅笠微微抬起了下巴,又立刻补了一句,“那根好土。” 婉妍看蘅笠那副满腹怨气的小怨妇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喜欢就要溢出来了。 ”知道啦,我不戴就是了。” 蘅笠心就像一口熬糖浆的锅一样甜蜜,面上却一点不露, “爱戴不戴,与我何关。” 第二天一大早,蘅笠已经坐在桌边看书,正好看见蓝玉拿着一个大包裹从门口走过。 “蓝玉。”蘅笠唤道,眼睛都没从书里抬起来。 蓝玉朝天翻个白眼,耐着性子又转身回来。 “蘅大人您有何吩咐?” 蘅笠合了书,瞟了眼蓝玉手中的包裹,无声地发问。 蓝玉强忍着不耐烦解释道:“这是昨日我和妍儿在簪花大会上收到的簪子,妍儿让我去把它们都当掉,把银子送去西辕村。” 昨日两人对着这近两百根花花绿绿的簪子,也不知如何处理,婉妍便想起了西辕村善良朴实的村民们来,想着不如换些银子来给村民们补贴些家用。 蘅笠微微颔首,把手放到了桌上勾了勾手指。 “拿来看看。” 蓝玉不耐烦地把包裹往桌上一撂,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蘅笠打开包裹,在一堆簪子,一眼就看到了那根华贵得太过醒目的金簪,容谨送的金簪。 蘅笠的心情突然明媚起来,把包裹重新包起来的手指都是轻快的。 蘅笠系好了包裹,重新翻开了书,看着书随口吩咐道:“去吧。” 蓝玉拿了包裹转身就走,远远飘来一句冷冷的抱怨。 “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 等婉妍醒来时已是上午,坐在桌边用早膳时,有人送来了请帖。 “蘅公子务必于今日过奎府一叙。”婉妍拿着请帖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落款。 “这奎小姐还真是……奎小姐啊……”婉妍想了半天,除了“奎小姐”三个字,再找不到什么词可以形容奎眠眠了。 “嗯。”正在读书的蘅笠随口应了一声,突然抬起眼看向婉妍面前的碗,沉声道:“先把粥喝完,凉了伤胃。” 婉妍乖乖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声音模糊地问道:“那我们今日要去的吧大人,这多好的一个进入奎府的机会啊。” 蘅笠放下书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借此查探一下奎府虚实。” 就在这时,峦枫突然气喘吁吁走了进来,对蘅笠抱拳汇报道:“大人,属下探查过了,近两日奎建宁的动向没有异常,而且,根据对奎建宁近三个月常去的场所以及常出入奎府人员的调查来看,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知道了。”蘅笠早就料想到了,平静地点了点头。 “既然从他平时外出的行踪都摸查不出问题来,说明奎建宁可能还有其他方式可以逃过眼线来行动吧。”婉妍捧着粥碗分析起来。 “如若他不是惊才绝艳到坐在屋里就能掌控全局,那就说明他有其他出府,或者让他人入府的途径。” 蘅笠点了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里。 婉妍扬了扬手上的请帖,眼睛激动地只放光,眉飞色舞又手舞足蹈。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随我去看奎府好风光!” “真有文采啊宣侍郎。”蘅笠边起身去把书放好,边戏谑说道。 婉妍一句得意的“那可不”都到了嘴边,蘅笠又幽幽补了一句,“没读过《小戴礼记》还能压上韵,也是难为你了。” 婉妍顿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对着蘅笠径直往外走的背影急于自证清白。 “我读过!我真的真的读过。” “那第十篇……” “啊啊啊啊你别说啦!”还没等蘅笠说完,声音就淹没在霹雳暴跳的婉妍怒吼声中。 马车晃悠了半刻,终于停在了奎府门口。 奎府的高门阔院、碧瓦朱檐在一众温婉的小家楼阁中,赫然如庞然大物。 婉妍站在府门前快把脖子仰断,也只能看到牌匾的底檐,看不见高耸入云端的匾字。 “哎呦,哎呦了不得了不得啧啧啧。”婉妍小嘴咂地噼啪响,没见过世面似地摸了摸门前金光闪闪的梁柱,小声地问蘅笠。 “大人,您说这柱子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蘅笠瞟了一眼婉妍没做声,就有两个看门小厮围了上来。 “喂!你们做什么呢!” 大摇大摆的小厮凶神恶煞地问道。 婉妍忙拿出被塞得皱皱巴巴的请帖来交给他们。 “是你们家小姐请我们来赴宴的请帖。” “小姐?”大字不识的小厮,黄狗看星星似地看看请帖,又塞给婉妍。 “我们老爷嘱咐了不准生人入府,就是小姐请的人也不行!您二位请回吧。” 不准生人入府? 婉妍和蘅笠的目光在空气中微微一碰,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第一百零五章 百密一疏 终露马脚(二更) “这可怎么是好呢。”婉妍一副为难又失望的样子,“我们可是期待了很久能赴奎小姐的宴请呢,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你们奎府难不成平日里就不来个客人什么的吗?”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小厮有些急了,“我们府平日里只有老爷请来的客人才能入府。” “我看我的客人谁敢拦!”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传来,虽然远但是底气十足。 说话间,奎眠眠已经大摇大摆走到了府门口,身后还跟了十几个丫鬟婆子。 “小姐!”小厮们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请安道。 “让他们进来,他们是我请来的。”奎眠眠叉着腰命令道,颐指气使之态显露无疑。 小厮们一个两个顿时为难得不知怎么是好时,奎眠眠已经上来想搀住蘅笠往里走。 婉妍眼见着奎眠眠就要像鲶鱼一样缠上蘅笠,忙向右前方跨了一步挡在了蘅笠身前,隔断了奎眠眠的手,扬起小脸笑地童叟无欺。 “有任何事情还有我顶着,难不成我爹还能罚你们不成?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下人在瞎担心些什么!” 奎眠眠没能得逞,把气撒到了小厮们身上,从腰间拔出一根精致的皮鞭威胁道:“哪个废物要是再敢拦我的客人,我就把他拖到马棚抽死!” 说完奎眠眠扭头就往府里走,小厮们也不敢再拦,婉妍和蘅笠顺利进了奎府大门。 一进府门,婉妍突然感到自己的头上多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是蘅笠的决力。 婉妍立刻会到了蘅笠的意思,身侧的右掌间渗出了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光芒。 白泽司风的能力使之成为决赋领域中几乎是最擅长探查情况的存在,只是在开启决赋时,极易被其他拥有决赋的人感知到,所以蘅笠才利用决力帮婉妍做掩护。 无形的风体就像丝带一样从婉妍的掌心源源不断延展了出去,迅速与外在的风融合在了一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奎府的角角落落。 “哇~”婉妍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一副目不暇接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嘴里赞叹声就没有停过,“瞧瞧这雕梁画栋!瞧瞧这高阁阔宇!大户人家大户人家!” 真没见过世面啊…… 丫鬟婆子们无不个个带起些得意之色,看着婉妍的眼神也带了些优越感。 实则婉妍嘴没停,心也一刻不停,仔仔细细记忆着自己的决力触碰到的环境与建筑,在心里匆忙又详细地勾勒着一幅奎府平面图。 在被引着进入堂屋之前,婉妍已经完全掌握了奎府的全貌,心满意足地收回了决力。 下一秒,婉妍头顶透明的屏障也消失不见。 蘅笠和婉妍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便顺利地配合着摸清了全府。 因为聪慧,因为信任,所以默契。 从入奎府到离开整整两个时辰,任凭奎眠眠软硬兼施地套近乎,蘅笠始终未曾开口讲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在奎眠眠身上。 虽然奎眠眠又气又恼,但直到送蘅笠出府前的最后一刻,仍在不甘心地努力着。 徒劳地努力着。 在回客栈的路上,婉妍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生怕一讲话就把脑子里绘制的奎府地图忘记个一星半点,错失个重要的信息。 不说话对婉妍这个无敌大话唠而言,比凌迟还痛苦不少,不一会就把小脸憋得通红。 等马车终于停在了客栈门口,婉妍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去。等蘅笠不急不慢地进来时,婉妍已经画了个潦草的大概。 “这里还有一间房……这里还有一个亭子……”婉妍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画笔飞速地运作着,尽可能详细地画出全貌来。 画完草图,蘅笠和婉妍对着桌上的图仔细研究起来。可不论左看右看,这奎府都是一座除了能看出宅主极有钱外,什么其他信息也看不出的三门三进外加东西跨院的府邸。 婉妍正看得仔细,突然听蘅笠轻笑了一声,端起了桌边的茶杯喝起茶来。 “你你你别告诉我!”婉妍明白蘅笠已经发现问题所在,立刻先发制人,怕他一口气就把结果说出来。 “我也没想告诉你,自己看不出来就别知道。” 蘅笠轻轻晃着茶叶,眼睛都没抬。 “嘁。”婉妍气鼓鼓地嘟着小嘴,拿着笔又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不一会,婉妍突然拍案而起,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我知道啦!”婉妍快乐地惊叫着,忍不住和蘅笠得瑟起来。 “蜀州地形崎岖,多山多丘壑。奎府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在一个坡度极缓的小山坡上,因此按理来说奎府的中轴线应当在正中向东偏两尺左右的位置,院落房屋的构成才是最合理稳定的。 但奎府的中轴线并没有因此改变,仍旧在院落的正中央,使得整个院体结构微微失衡。奎建宁为此对房屋和院落做了耗资巨大的整修,甚至因此不能建造蜀州当地最常见的,可以夏日避暑用的阁楼,也要保持院落的严谨结构,可见奎建宁对府邸的对称结构要求极高。所以问题就在这里。” 婉妍说着指了指位于奎府正中央的堂厅。 “这堂厅的右侧东侧比西侧要宽出不足一尺,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堂屋不对称。而从堂屋折返的风中,带有淡淡的香火之味,想来这正堂便是奎家祠堂。 像奎建宁这样对宅邸结构要求极高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允许自家祠堂结构错乱呢。” 蘅笠喝着茶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讲话,显然婉妍所言也是他所想。 “还有。”婉妍抱着图又仔细看了看,又分析道:“奎府的屋顶结构是蜀州这里最常见的用小青瓦组成的冷摊瓦结构,屋顶出檐深远,既可以遮挡阳光辐射,又可以防止雨水冲刷墙面或渗入屋内。在这种结构下,每一进的院落中所有的屋顶都是连成一片的,无法后期再修改,除非把屋顶全部掀开。 第一百零六章 傲少爷一心暗许 眷丫鬟一往情深(一更) 在这种结构下,每一进的院落中所有的屋顶都是连成一片的,无法后期再修改,除非把屋顶全部掀开。 而在堂屋多出来的这一尺,只有半尺左右是在屋顶下面,其余小半尺是在屋顶外的,可见是奎建宁在府邸修建之初,并没有计划这一空间,是日后才添加的。 所以我猜想,这个小隔间的用处应当不会是日常生活所需,而是奎建宁近些年来才有所需要。 而因其任务之重大隐秘,才会宁可破坏祠堂结构,也要修在素日人少却又明显的祠堂边,这样既不明显又不易引人起疑。” 婉妍一股脑地分析完,才有些得意地看向蘅笠。 婉妍此时心里很是感谢自己的小师父,这十一年来,自己一直按着小师父计划的轨迹来学习。她曾经很不明白为什么除了正道经学外,小师父还要安排她学习各种看似繁琐无用的日常学问,如建筑建材、地形风俗等等等等。 如今出门一趟后,婉妍才恍然大悟,就是这些当时看似无用的东西,才让她在日后受用颇多。 “你说的和我想的出入不大,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注意到。” 蘅笠并没有婉妍预期中的大加赞赏,而是把图纸和笔一起拿了过去,在草图中随手画了一道弧线。 “除了你方才说的不明显与不引人起疑的因素外,这个祠堂东侧所在的位置还是这个缓坡中地质最牢固的位置。加之这个小隔间长不到一尺,在其中就是置放桌架都是不能够,所以奎建宁之所以选在这里,应当是要下挖地基,打造暗室。” “嗯嗯嗯!”婉妍听得直点头,方才的得意之色一扫而空。 大人就是大人啊,到底是思虑周全。 “大人!那我们今晚就去一探究竟吧!”婉妍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今日我们冒然进入奎府,必定会引起奎建宁的注意。那极具老奸巨猾之人,怕是已经有所防范,若是再晚一些,怕是早被他处理干净了。” “好。”蘅笠点了点头,首肯道:“就今晚。” 就在婉妍准备起身回屋时,峦枫快步走了进来,见婉妍在场有些犹豫着没有开口。 婉妍识相地正要走开,就听蘅笠沉声说道:“你说吧。” 妍儿的谍报网不比锦衣卫的差,有什么消息都逃不过她,这还有什么回避的必要吗? 于是峦枫朗声汇报道:“大人,陵江沿岸洪灾最严重的八县县令均已承认,分配到各县的修河款与实际修河款有差,且出入巨大。消息已经上报到京都,陛下震怒,当堂逮捕许介,要求三法司在三日内给出结果。” “干得漂亮!”婉妍激动得猛地一拍桌子,眼睛兴奋得直发光。 婉妍还没收到消息,如今听说他们首战告捷,虽说根本没有影响到任沅桢,但也是重挫了任党一员重将。 “嗯。”蘅笠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接着说。” “还有就是咱们派去搜山的人方才回来禀报,他们三天三夜昼夜相连地将泉灵山翻了个彻底,将每个村落也挨家挨户搜查,但就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村落。” “这怎么会呢!”婉妍方才的兴奋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头雾水。 “韦崇捷言之凿凿说去泉灵山中送过粮食,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蘅笠仍是面不改色,显然是早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了。 “再等等吧。”蘅笠侧头看向窗外,平静而淡然。 “有人带着真相,就快来了。” 京城宣府,宣婉姝坐在正厅的厢房中央吃着茶,腰身明显圆润了不少。 “姐姐姐姐!”男孩激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刚落,就出现了宣奕大摇大摆快步走进的身影。 “奕儿。”婉姝一见到宣奕便展开笑颜,声音轻柔,眼眸温和。 宣奕直接坐到了婉姝身边的位置,看着婉姝不灵活的腰身,有些但心。 “姐姐你身子不方便,怎么还大老远点颠簸着回家来?” 婉姝的纤指落在宣奕的手上轻轻拍拍,安慰道:“不打紧的。我是想着妍儿出了远门,父亲母亲又极少料理家事,有些担心家里的情况,才来看看帮忙打理打理。” “这可就是姐姐操心多了!”宣奕说着便有几分得意起来。 “嫣涵把家里的上上下下都打理得紧紧有条,可比宣婉妍那笨手笨脚,又粗枝大叶的臭丫头强多了!” “你呀。”婉姝笑着戳了戳宣奕的脑门,嗔怪道:“天天张口闭口就是嫣涵嫣涵,我都走了这几个月,怎么你一点也没变?” 少年白皙的脸上飞来一片红云,明明说起这个名字心里就欢喜,却偏偏作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 “还不是宣婉妍那臭丫头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让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天天在家都要闷死了,平日也就只有和嫣涵说说话,不然我就只能和管家张叔聊天了。” 明明从七八年前嫣涵进家门服侍婉妍那天起,宣奕就一直有事没事缠着人家姑娘,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明明是个纨绔骄横公子哥,一见到嫣涵便绅士乖顺地仿佛一只小绵羊,话都说不利索。 婉姝捂着嘴轻声笑笑,没有拆穿宣奕。 “不过嫣涵这姑娘确实是聪明能干、伶俐心细,有她辅助妍儿理家,也倒能让我放下心来。” 婉姝喝了一口茶又接着道:“要说妍儿也和嫣涵也真有缘,妍儿七八岁时出门,居然就能捡了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真是奇了。” “哼。”宣奕冷哼一声,气鼓鼓道:“宣婉妍也算难得做了一件好事了。” “你啊!”婉姝宠爱地拍了拍宣奕的脑袋,揭穿他道:“明明心里最是惦记妍儿,时不时就壮着胆子,去缠着父亲打听打听妍儿在蜀州的消息,却天天一副巴不得她不在家的样子。 你们兄妹两个啊,真是一对小冤家。” 与厢房活泼亲密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房中的一片死寂。 第一百零七章 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二更) 与厢房活泼亲密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房中的一片死寂。 宣郢坐在书桌前沉思,面色凝重得结了霜。 今日朝堂之上,许介贪赃枉法之事败露,陛下震怒,当堂将其置入牢狱,震动朝野。 放眼整个天权,没有州府是不在任党的势力范围之下,而这次蜀州的九个县令居然顶着蜀州布政使司的压力把真相说了出来,宣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搞鬼。 这许介可是任霖阁栽培多年才扶上了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也是立在任沅桢面前最好的盾牌。 如今被扳倒,虽然没能影响到陛下对任家的信任,可终究是让任霖阁多年的心血一朝付之东流,损了任党一员大将。 按照任霖阁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婉妍这次真是把他得罪了个彻底。 宣郢心中的不安之感,自婉妍第一日入仕起就始终萦绕心间。而自婉妍去了蜀州,这种不安感愈来越浓烈,几乎扰得宣郢心神不宁。 宣郢转头向史夫人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妍儿,你这是在闯大祸啊…… 午夜的锦官城,两道身姿矫健的身影在屋顶上极速前进,只留下一道快到模糊的黑色轨迹,径直从高高的府墙边滑入了奎府。 睡着的奎府安静得瘆人,月光渗入寥落的枯枝败叶中,被一阵秋风吹的月影婆娑。 婉妍和蘅笠皆身着轻便的黑色夜行服,简单摸排确认之后,径直向祠堂而去。 祠堂中供奉着奎氏先祖所有的牌位,微弱的烛火是整个奎府唯一一点光亮。 这奎建宁可是以心狠手辣、极尽机巧而闻名的蜀州第一大商人,居然能让两个人轻而易举入其府邸,一切都顺利得让人难以相信。 但婉妍和蘅笠都心照不宣,此时的顺利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更像是请君入瓮前的短暂宁静。 婉妍和蘅笠都觉出了满满的古怪,但事到如今已是无路可退,必得一探究竟方不负此行。 两人的神情都是专注而严肃,警觉立起的双耳表明二人此时都是高度戒备的。 进入祠堂后,婉妍目标明确地直接上前,一把掀开祠堂东侧厚厚的帷幔。 然而后面只是一堵空白的墙,什么也没有。 蘅笠一言不发地摊开了左手,一股透明的力量瞬间涌出,在房间里萦绕,仔细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很快,蘅笠的眼神就落在了牌位架中,从上往下数第二排中左侧的牌位上。 蘅笠轻轻一个弹指,那块排位居然自己向西侧扭转了半圈,紧接着二人身后便突然“咔嚓”一声,原本空白的墙上凭空多出了一个铜质的虎首。 “我天!”婉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感叹道:“把机关藏在祖宗的牌位下面,这行为也太奎建宁了吧?!” 奎建宁如今已经成了婉妍的字典中一个十分常用的形容词,既可以形容人阴险狡诈,也可以形容人不要脸,其用法之广泛、修饰之生动堪称一绝。 蘅笠冷冷瞟了婉妍一眼,婉妍立刻闭上嘴,麻利地从靴筒中掏出自己的匕首,轻按匕首柄底的一个纽扣大小的小机关,一根半寸长的银针就从匕首柄底端弹出。 婉妍先对着虎首左敲右敲一番,才拿着银针,把耳朵贴在虎首一侧,将银针从虎首的下端一个只有针尖大小的小孔中插入,边仔细听着其中机关的声音,边小心翼翼地用银针一点点拨动起来。 一刻钟后,婉妍已经弓身弓到腰酸腿麻到无法自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可她仍是一脸专注地侧耳聆听,仿佛丝毫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一般。 又是一刻钟后,虎首中终于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婉妍听到差点激动得尖叫起来,幸而看到蘅笠制止的眼神后,婉妍这才立刻用振臂无声欢呼取代了打草惊蛇。 随后婉妍轻轻一按虎首的左眼,正中央的墙面突然向后移动,留出了一个刚刚够一个人进去的小缝。 婉妍正要钻进去,突然被蘅笠从后面扯住了袖子。 婉妍一回头,就看见蘅笠拿眼神示意让她往后站。 婉妍立刻会意,蘅笠是想自己打头阵,这样如果碰到什么危险也是他先顶着,给后面的婉妍留一线生机。 然而婉妍本不想换位,但见蘅笠一副她不妥协就不走的样子,未免耽误时间,只好侧身让蘅笠先进。 石门里面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扶着墙壁摸索着往前走。 尽管如此,婉妍也能够明显感觉到他们走在一个很陡的下坡路上。 婉妍正想从荷包中取出自己的火折子,就听见蘅笠压着声音,沉声阻止道:“别动火折子!” 婉妍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刻乖乖收起了火折子。 “你闻空气中,有一股隐隐的油味。”蘅笠停了脚步,轻声说道。 婉妍支着鼻子左闻右闻,除了山洞的潮湿气味,什么也没闻到。 她的狗鼻子灵敏度只针对美食,对其他东西的气味一点也不敏感。 “我们应当是中了埋伏。”蘅笠沉声说道,口气冷静得仿佛中埋伏就和用晚膳一样稀松平常。 “好像是的。”婉妍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也许是被蘅笠的冷静所感染,也许就只是因为蘅笠站在身边,哪怕站在黑暗中的婉妍看不清任何东西,心里却莫名的有了底气。 “继续走着看吧。”蘅笠低声说道。 既然已经在陷阱里,便是折返也免不了身陷囹圄,还不如再向真相靠近一点。 就在婉妍准备摸着墙壁继续前进时,自己的嘴唇突然被细腻的触感碰到,微凉。 是蘅笠的指尖,还能隐约感觉到上面还有一颗小小的丸药。 还没等蘅笠解释,婉妍已经不假思索地将婉妍吞了进去。 蘅笠便也不多解释,只简单提醒一句:“这颗药丸只能解软筋散一类的常见毒,你自己多留心些。” “知道了。”婉妍轻声应道,两人又开始缓慢地向前前进着。 第一百零八章 生死一线 血战奎府(1)(一更) 走了不知道多久,婉妍已经完全没了方向感,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距离地面越来越远,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重,已经开始有些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不适感。 这让本来信心满满的婉妍此时也开始有点心慌起来。 这路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宣侍郎。”蘅笠听着身后越来越凌乱的脚步,沉声唤道:“集中注意力,切勿分散精神力。” “嗯……”婉妍允道,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果真觉得略略清醒一些。 就在这时,婉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小手被一片略微冰凉的细腻包裹起来,让婉妍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别怕,万事有我在。”蘅笠轻声安慰道。 蘅笠稳重而老成的声音从婉妍面前飘来,一如既往的冷静与简洁,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给了婉妍满心的安全感。 对啊我在害怕什么呢?这可是蘅大人哎!无所不能的蘅大人。 这么糟糕的情况下,还好是和你,还好有你。 不知不觉间,婉妍把蘅笠的手攥得越来越,像是在一片洪流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又走了许久,蘅笠突然猛地停了脚步,害得紧随其后的婉妍没能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了蘅笠的后背,像是撞在了石头上一样硬。 “哎呦……”婉妍揉着额头,小声抱怨道:“大人您怎么突然停下了?” “没路了。”蘅笠轻声说道。 婉妍这才注意到原来蘅笠一直在释放着决力探路,才能带着她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如履平地。 “啊……?”婉妍摸索一番,才发现这里比方才只能过一人的甬道宽敞了不少,能容她和蘅笠并肩而立。 婉妍正想问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蘅笠明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乍响。 “如此高朋满座,皆纷至沓来以倒屣相迎,不愧是奎府的待客之道。” 就在蘅笠话音落下那一刹那,黑暗的洞穴突然被昏黄的火光满满充斥起来,满得快要将洞穴挤爆。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久居黑暗的婉妍眼前一片惨白的恍惚,只能模模糊糊间看见面前的墙壁上,从火光中倒映出人头攒动的盛况。 过了几秒,婉妍才看见原来她和蘅笠已经站在一个矮小的断崖边,而他们脚下是一片极空旷的平地,平地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几百名身着盔甲的士兵。 只是扫了一眼婉妍就能认定,这些士兵不仅装备精良,而且平日里训练有素,是一支攻击力极强的雇佣兵卫团。 就在婉妍冷静地四下打量,研究敌情时,站在士兵最中央的人突然仰着头朗声说话,回应方才蘅笠所言。 “黑夜黑衣,抬门撬锁,不愧是阁下的做客之道啊。” 这人年近半百,长相凶悍,满脸横肉,此时正抱着胳膊笑得自信,突然话锋一转,恶狠狠地质问道:“说!你们深夜潜入奎府祠堂,有何用意!” “祠堂?”婉妍好笑地笑了一声,扫了一圈脚下摩肩接踵的人群,冷笑着问道:“那不知你们这几百精兵驻守祠堂又是有何用意,难不成这蜀州首富的奎府,先人的灵牌都是金子打得不成?” “你别同我巧舌如簧!”说话之人被堵得无话可说,气急败坏地说道:“就凭你们两个没断奶的孩子,还想来奎府和稀泥,做梦吧你们! 你们自以为利用小姐进入奎府的计策万无一失,殊不知我们老爷在你们第一次入府时就察觉到了你们居心不轨,早就做好了防范,就等着你们来送死了!” 就在这时,婉妍清晰地听到身后的甬道中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听人数绝不会少于面前这几百人,便知自己的后路早已被封死。 这小一千人做府兵,可真是够大的阵仗,但好在他们显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婉妍心里冷笑着,越发确定奎府中必有猫腻。 就是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命能出去…… 婉妍心跳加速起来,下意识地向蘅笠看去。 蘅笠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说!你们到底是谁?!不说可就别怪我对小孩子也下得去狠手了!”崖下的人再次朗声质问道。 就在这一刻,婉妍心中冷静地分析一番,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战,如果就在这地道中段,极易被前后夹击。 边想着婉妍微微侧头看了蘅笠一眼,明明婉妍还什么都没说,蘅笠却了如指掌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蘅笠和婉妍同时腾身而起,在几百双眼睛的注意之下,从众人的头顶上似离弓之箭般划过,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二人已经稳稳落在了平台上大部队的后方。 在落下那一刹那,婉妍向身后释放出一团决力,确定了身后是死路,不会有埋伏。 “还真是,毫无意义的挣扎啊。”领头那人将自己手腕上的护腕绷带紧了紧,嘲讽地笑道。 蘅笠和婉妍默契地没有开口,挺拔地立得笔直,没有惧色,也没有任何行动,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海。 “给我上!谁先砍下他们二人的头颅,老爷有重赏!”领头之人被二人的冷静触怒,尖声喊道,颇有些太监的天赋。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听到有赏,雇佣兵们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向着蘅笠和婉妍冲来时,眼睛都充血。 蘅笠和婉妍几乎是同时拔剑而出,泠冽的剑光在摇曳的火把光中愈加刺骨。 “多小心。”蘅笠紧盯着敌人的脚步,无厘头地开口道。 “大人您也是。”婉妍点了点头,紧紧握着剑的手松了松。 小师父说过,有了空隙才有余地。 下一秒,蘅笠和婉妍就快步迎了上去,狠狠一脚正中面前之人的胸口,将人潮打开个小小的豁口后,两个小小的黑点瞬间被人潮淹没,只见剑光舞动如飞。 奎府的雇佣兵确实不可小觑,不仅甲胄精良,而且剑术也相当过硬,加之人数又占据绝对的优势,很快就在人数悬殊巨大的较量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第一百零九章 生死一线 血战奎府(2)(二更) 而蘅笠和婉妍这样名冠天权的高手,到底也是因为年少有为,在不能开启决赋暴露身份的场合中若想真的以一敌百,尚且还需要多修行几年。 尽管如此,蘅笠和婉妍仍旧拼尽全力,杀起人来就像割韭菜一样。虽然仍旧被人群紧紧围住,但雇佣兵也在一圈圈地倒下,四周的石壁被鲜红的血液泼上一层层又一层,血色的水墨画。 婉妍的剑法灵动,轨迹难测,借助身体轻盈的优势上蹿下跳,往往还没等地人看清她的身影,就已经被一剑毙命。 蘅笠的剑法稳重,无一漏洞,攻防得当,即使在几十人的包围之下,仍然沉稳自如,不给敌人一点可乘之机。 但婉妍很快就发现蘅笠虽然剑法完美,但精神力并不集中,时不时就要回头来看看自己这边的情况。 婉妍有些急了,在生死一线之时,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是致命的! 就在婉妍想的这一刹那,她看见蘅笠又转头来确定她的情况,而在他的身后,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正快步向他靠近,猛地对着蘅笠把剑举过了头顶。 糟了!!! 婉妍心里大惊,回身一剑插入身后之人的腹部,又麻利地拔出剑来,一脚踩在面前之人的膝盖之上腾空而起后,才一剑划过他的脖子,任他的血液洒满自己的裙边。 婉妍侧身蹬在岩壁上借力,越过数十个人头,直直向蘅笠身边赶去。 蘅笠见婉妍突然向自己赶来,立刻意识到了危险所在,来不及回头抵挡,只能猛地向侧面一闪身,身后之人的剑狠狠砍在了蘅笠的肩膀上,随即又立刻想拔出剑来朝蘅笠的脖子横砍过去。 就在蘅笠迅速地想一剑插入对方的腹部时,只见一抹寒光从面前之人的脖前闪过,倒映着那人瞬间放大的瞳孔。 下一秒,蘅笠面前人高马大的杀手就轰然倒地,露出了站在他身后,了结了他的生命之人。 婉妍的左脸被溅满了血液,衬得她的眼神愈加坚毅与成熟,就像一朵绽开在血光中的剧毒娇蕊,与她素日活泼开朗的样子大相径庭。 二人的目光只是碰撞了不到一瞬间,就又立刻向着敌人转去,投入新的一轮厮杀。 与婉妍背对着背的蘅笠,在一片血液飞溅的声音与两剑相对后,电光火石的声音中,听到了她的声音。 “放心把你的后背交给我。” 坚定而稳重,可堪信赖、可堪依靠。 这短短一句话,让蘅笠担忧的心顿时缓解了不少。 是我忘了,当年那个白衣女孩已经长大了。 长成了白泽家族未来的继承人,长成了真正的四神真君。 没了后顾之忧,蘅笠可以全身心专注着迎敌,再没给敌人任何一个可乘之机。 又厮杀了不知道多久,洞中的火把都快燃尽了似的,满地的尸首已经叠在一起,难有下脚之地,可敌人还是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像是没有枯竭之日一般。 蘅笠和婉妍的黑色衣服已经被敌人的血水浸透,成了望之可怖的黑中泛红,衣角还滴滴答答缀着许多还未落下的血珠。 两人都受了不少伤,蘅笠肩膀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溢着鲜血,后背的衣服也被划开一个巨大的裂缝,隐隐可以看到其中麦色皮肤上划满了或长或短的伤口。 婉妍的情况也好不哪里去,袖子已经被划得挂都挂不住,头发也不知何时散开了,脸上沾满了鲜血,活像一个住在乱葬岗的叫花子。 然而婉妍完全没空想这些,在这空气愈来愈稀薄的地下洞穴中,她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呼吸短促极了,四肢也渐渐无力起来。 但她的骄傲和求生的希望让她眼中坚定地光芒一点没有熄灭,反而被无数的血光浸泡地愈加锋利。 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无限希望。 雇佣兵们可丝毫不知道婉妍和蘅笠的处境,其实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在他们眼中,面前这两个人哪里是方才的翩翩公子与绝色佳人,简直就是地狱中派来的丧钟敲钟人。 他们的剑法高超,体力极佳,招招致命不说,眼中的坚毅与自信一点没有减少,看着他们的时候,简直要将他们生吞进去一样阴狠。 厮杀了几个时辰后,雇佣兵们的气势完全没有了,只是不得已地招架罢了。 而方才叫嚣的那位雇佣兵首领,早就成为了摊在地上的尸首中的一个,骨头都在混乱的厮杀中被踩成了碎渣。 雇佣兵们向来唯利是图,毫无忠诚可言。平日里奎府花钱养着他们让他们练武,偶尔才有个暗杀任务,那也是实力悬殊极大的围殴,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可今日,他们本以为小一千的雇佣兵对付两个孩子就好像碾死两只蚂蚁一样简单,一下解决掉后,就可以继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谁知竟是有去无回。 雇佣兵们看着满地同伴的尸骨,再看看面前像是永远不会累的两个血色少年,已经完全没了恋战之心,忠诚也被完全抛之脑后,只想着快点活着离开这个血气刺骨的噩梦之地。 于是有了第一个人开始往后撤,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到整个大部队都开始后撤。 方才还一副看着蘅笠和婉妍的人头,就像看到了几箱金子一样的雇佣兵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仓皇逃跑,这毫无连接的举动倒把蘅笠和婉妍惊了个不小。 这些士兵来如潮水,去也如潮水,不一会就逃了个干干净净。 等到目光所及已经没有一个人时,婉妍心中吊着自己撑住的那口气,才终于消散在了血气中,浑身无力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蘅笠也已经无力再支撑,扶着剑慢慢坐在了地上。 “呼……真要命啊……”劫后余生的婉妍忍不住喘着气感叹道,想拿小手擦一擦脸上的血迹,却用满手的鲜血把小脸糊得更脏。 蘅笠扶在剑上点了点头,努力恢复着呼吸。 第一百一十章 若能护得你周全 今生此命已圆满(1)(一更) 蘅笠扶在剑上点了点头,努力恢复着呼吸。 “其实……如果方才他们没有退出去,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婉妍扶着地面强撑着自己说道,庆幸中犹有些后怕。 “你说那么大声是生怕他们不回来吗?”蘅笠冷冷说道,抬起头来给了婉妍无可奈何的一眼。 劫后余生让婉妍心情大好,朗声笑了起来。 “他们再回来我也不怕,回来多少我杀多少。” 婉妍逞强着说道,边说着,汩汩的鲜血就从婉妍的嘴角流了出来,刺目而浓稠。 是婉妍自己的鲜血。 方才厮杀之时,婉妍被人从背后猛地一击,力道之大让她顿时觉得心肺皆痛,一口血瞬间就涌到了嘴边,可婉妍硬是生生将血吞了回去,这时才又涌了出来。 “你受伤……”蘅笠瞬间瞪大了双眼,扶着剑就要起身。 “没事的,皮外伤而已。”婉妍立刻打断了蘅笠,拿手背一把就把嘴角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蘅笠脚步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刚想来看看婉妍的伤势,身体突然就怔在了原地,仔细地侧耳聆听。 婉妍也瞬间屏住呼吸,凝神以待。 “噼啪噼啪”的声音本来只是一星半点,可几乎是一瞬间,突然声音大了好几倍,而且可以清晰地听见它在飞速地逼近。 与之而来的,是一股热浪席卷,将地洞内的空气压迫得越来越稀薄。 “糟了糟了!他们放火了!”婉妍从地上跳了起来惊呼道:“方才大人您说洞内有油的味道,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要放火毁灭证据,顺便灭我们的口!” 蘅笠此时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此时面前是几里地的暗道,身后是岩壁死路,便是插翅,也难逃。 难道,今天真的就要葬身在这里了吗? 婉妍正想拉着蘅笠往出口处跑,就看到了墙壁上,虽然火还没到,但岩壁上已经倒映出了那滚滚而来的滔天火光,就似远古的壁画一般,神秘而恐怖。 想要从出口逃生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 “这可怎么是好啊……”婉妍有些着急了,两只小手搅在了一起。 蘅笠冷静地摊开左手,一股透明的决力涌出,绕着他们身后的绝壁扫过一圈后,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蜀州气候湿润,地下多溶洞,只要打开墙体,我们应当还有一线生机。”蘅笠沉声说着,声音仍是一派冷静。 说完蘅笠指了指身后墙壁上的一个区域说道:“这里就是这面墙中最薄的地方,应当最好贯通。” 听着蘅笠平稳的声音,婉妍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又骤然稳定了起来,勉强克服住声音的颤抖,冷静地分析道:“大人您的决力比我强,您来打穿墙壁,我来挡住火势。” “不行!”蘅笠立刻反对道:“你去开墙壁,我来挡住,你开得慢也没关系。” 烈火袭来,我怎能舍得让你挡在我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蘅笠话音刚落,熊熊烈火就吞吐着嚣张的火舌,带着滚滚黑烟奔腾而来,眨眼间就突破了暗道口,向着二人扑来,就仿佛饿了许久的野兽看到了猎物一样。 就在蘅笠准备释放决力挡住火势之时,一道薄薄的淡蓝色屏障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身后的婉妍,正伸出双手死死抵着那道屏障。 “大人……您快去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一起逃出去!” 婉妍咬着牙喊道,只是说话的时间里,豆大的汗珠已经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婉妍的额头滚落。 已经筋疲力尽到站都站不稳的婉妍,能开启决赋已经是竭尽了全力,何况撑住风盾。 蘅笠看着婉妍那满是伤痕的身影,心疼得简直在滴血,但此时他无法替他分担,只有快点带她一起逃出去。 蘅笠终于是狠下心来转过身飞快地跑到岩壁边,用仅存的决力猛烈地撞击着岩壁,发出一声一声巨响。 这块岩壁虽是整面墙最薄的地方,但仍旧坚硬无比,任凭蘅笠如何千磨万击,仍旧是不动如山。 而他身后的婉妍在热浪的袭击与体力的透支中,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渗着血,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点力气,全靠一丝信念撑着整个人不倒下。 眼见着面前风盾的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而它面对的烈火却越来越旺、越来越盛,婉妍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太久,但仍是要紧了牙关强撑着。 我要撑住!我身后还有蘅大人,我们要一起活着出去! 此时的蘅笠已是心急如焚,已经无力的双手操控着决力打在墙上却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岩壁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也慢慢现出了一个凹坑。 就在这时,已经薄如蝉翼的风盾终于是无法再支撑肆意吞吐的火舌,轰然脆裂一地,而婉妍也因为耗尽了浑身最后的一丝心力,直直跌倒在了地上。 猛烈的火焰就像呼啸的海浪一般涌来,瞬间就将婉妍小小的身躯吞没。 婉妍眼睁睁看着烈火向自己翻涌而来,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可她就连一点抵抗的办法都没有,能做的就只有闭上眼,无力地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婉妍闭上的眼角滑出,诠释尽了婉妍此刻的无力与绝望。 她不甘心,她本来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就在婉妍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热浪包裹的那一刻,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热浪撑得巨大,汗珠已经完全将自己浸湿。 但婉妍居然惊人地并没有感到火焰的灼烧之感。 吃惊之下婉妍迅速睁开双眼,就看到了她此生都不会再忘记的一幕。 一道由决力凝聚而成的透明屏障,挡在了自己身前不足一拳的位置,任火焰从屏障的四周倾泻,却唯独保住了她。 虽然这屏障很小很薄,但是它为她在火海中留出了最后一隅生还的余地。 婉妍猛地回过头来,灵巧的下巴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有汗水,也有泪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若能护得你周全 今生此命已圆满(1)(一更) 蘅笠站在火海与石壁的中央,一只手强撑着婉妍身后的屏障,另一只手掌还在对着墙壁源源不断输出着锋利的决力。 连蘅笠也不知道已经完全透支了决力的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决力来护住婉妍,他只知道在那一刻看到婉妍有难,他就只想哪怕一命换一命也要把她救下来。 蘅笠的脸已经因为透支着生命力而变得青紫,两只胳膊也完全通红,让上面暴起的一根根青筋更为醒目。 哪怕蘅笠的腿已经开始发颤,手掌中流淌出来的决力越来越浅、越来越淡,但是蘅笠仍旧死死站在那里,一步也不后退。 婉妍见状,扶着地艰难地爬了起来,已经完全无力的身子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向蘅笠靠近。 尽管自己已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但她还是想去帮帮蘅笠。 “啊!” 就在婉妍刚刚走到墙壁边时,突然听到身后的蘅笠仰天怒吼一声,整张脸都因为艰难的坚持而通红。 就在一秒,婉妍面前的墙壁发出一声巨响,大块大块的巨石轰然间崩碎,真的出现了一个贯通的孔洞。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婉妍激动得眼泪直流,连忙对蘅笠说道:“大人收力快走,我顶一下!” 蘅笠已经收了破墙之力,但是仍然在强撑着抵挡着身后火海的屏障。 此时只能一个人先走,不然肆虐的火舌会在屏障消失的那一刹那将二人吞没。 而后走的人在收力与钻出孔洞的时间差中,无疑是无比危险的。 蘅笠已经强顶了这么久,再多撑一秒对他而言,都是命悬一线。 然而蘅笠仿佛没有听见婉妍说的话,用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婉妍,将已经虚弱的像一张纸一样的婉妍,直接推到了逃生的孔洞边。 下一秒,还不等婉妍反应,蘅笠的掌心一亮,一团小小的决力又从掌心中涌出,直击婉妍的右肩。 这要是在平时,这点决力是根本无法撼动婉妍的。可今日婉妍实在虚弱地站都站不住,这一下直接将婉妍击出了孔洞。 婉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狭窄的孔洞中强行通过,浑身的皮肤擦破得血肉淋漓之后,在百丈悬崖下飞速坠落。 风声在婉妍的耳边和眼前剧烈的翻涌,让她几乎快是失聪失明,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好似还连着一丝决力。 蘅笠的决力。 下一秒,婉妍就看见已经变小许多的洞口,突然被猛烈的火海浸透,滚滚浓烟霎时翻滚而出,模糊了婉妍眼前的世界。 蘅笠!蘅笠! 婉妍几乎想嘶吼,可是在急速坠落中快碎裂的心脏,和眼前与耳边,已经快没了感知的世界,让她没法嘶吼出声来。 他没有逃出来…… 光是在心底告诉自己这句话,婉妍的心已经粉碎。 今日婉妍第二次闭上了眼,这一次她彻底绝望了。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她连泪水都没能流出来。 算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再过一个瞬间,粉身碎骨的我就可以去找蘅大人了。 只希望,蘅大人走慢些。 只可惜,今生的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呢…… 一个瞬间以后,婉妍还剩的最后一丝意志告诉她,她就要落地了。 在这最后一刻,婉妍终究还是睁开了眼。 瞬间,婉妍模糊看到的一切瞬间,让婉妍把眼睛睁得眼角都要裂开。 是他! 他就那样落了下来,在漫天的黑烟滚滚之中,眼睛模糊了的婉妍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黑衣的他就像一片黑色的羽毛一样。 无依无靠,孤身飘零。 这一瞬,他突然伸出左手,对着她用尽了所有的他该有的,不该有的,最后一丝决力。 即使他自己也即将摔在百丈悬崖下。 在婉妍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蘅笠倾尽了自己的所有,护住了她。 有了决力的缓冲,婉妍虽然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摔得心肺皆损,一口血直接喷涌而出,但她还活着。 下一秒,没有分毫决力护体,没有缓冲的蘅笠,狠狠摔在了婉妍身边,瞬间又弹开了几十米。 “不不不!!!!”婉妍尖叫着想向蘅笠冲过去,可身体哪里都是碎裂般的疼痛,最终只能连滚带爬地扑向了蘅笠。 蘅笠紧闭着双眼,冷峻的面容如果不是因为嘴角还源源不断涌出粘稠的血液,简直有一些安详。 他终于是护住了她,他再别无牵挂。 “不要!不要!不要!”婉妍跪趴在地上,疯了一般地喊道,手忙脚乱地擦去蘅笠的嘴角的血液,眼泪就像是决堤了的洪水一样喷涌得不受控制。 “啊啊啊!”婉妍凄厉地喊道,可没能将自己心中分毫的痛苦发泄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个溶洞都在陪她嘶喊。 婉妍抱着蘅笠只知道号啕大哭,觉得自己此刻所有的内脏在一寸一寸裂开,裂得粉碎。 她抱起蘅笠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面颊上,任由自己的泪水洗刷着他脸上的血渍。 在他生与她生之间,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她生,而且不仅是一次。 这时婉妍才明白他们在暗道时,蘅笠说的那句“别怕,有我在”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有多自信自己的能力,可以万无一失地护她周全。 而是他知道自己会不计一切代价地保护她,尽自己的一切保她无虞,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在一片黑暗的空间中,只有凄厉的嘶喊和哭嚎,与溶洞中滴滴答答的水声作伴。 在抱着蘅笠嚎哭之际,婉妍紧紧搂着蘅笠脖子的手突然感觉到,蘅笠的脖间还有一丝微弱至极的脉动。 这微弱的脉动让婉妍瞬间冷静下来,被泪水洗劫的脑海被理智重新覆盖。 本以为蘅笠必死无疑,没想到老天眷顾,到底是给他留了一丝生命。 婉妍在脑海中迅速思考起所有自己所有的能够救蘅笠的手段,可这里距离地面起码有七八里地,将蘅笠带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万念俱灰 犹有余光(1)(一更) 婉妍在脑海中迅速思考起所有自己所有的能够救蘅笠的手段,可这里距离地面起码有七八里地,凭她一己之力将蘅笠给带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溶洞,除了湿漉漉的岩石,她还能有什么呢…… 蘅笠微弱的脉搏方才带给婉妍无限惊喜,此时却一下一下扣在了婉妍心间,扣得她生疼。 天要留你,可我却留不住你。 最尊贵的无上圣尊,求您开开恩吧,他真的不该死,求您了。 婉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眼泪顺着脸庞划过,从下巴一滴一滴落在蘅笠的身上。 就在婉妍心中的火焰要一点点消灭之际,一抹红光突然一点点出现,在黑暗中撕出了一个裂口。 嗜血而残忍的血红色,却瞬间点燃了婉妍的希望之光。 婉妍猛地一把撕开了自己胳膊上的破衣烂衫,露出了手腕上血红色的玉镯。 实际上,它就只是一个玉镯。 自从那次山间杀戮起,之后每每婉妍杀人,即使戴着蘅笠送的玉镯,她的掌心仍旧会闪烁起红光。 只是因为一般杀死的是一个人,微弱的红光根本引不起别人,甚至她自己的注意。 为了不让蘅笠知道他送的玉镯其实没有压制红光的作用,婉妍每次都会故意掩藏着手中的红光,掩藏起这份让她莫名其妙的力量。 可今日,婉妍再一次杀了个横尸遍野,她掌心的红光闪耀地掩也掩不住。 婉妍摊开手掌,定睛看着在手心中肆意舞蹈的红光,才发现有越多的鲜血浇灌,这红光的颜色就愈发触目惊心的红,这光芒就越灵动越活跃。 此时的红光活跃得有些嚣张。 婉妍可以清楚得感觉到,自己的遍体鳞伤的身体,正随着红光的跃动一点点恢复着生机。而自己绝望无力的心境,也在随着红光一点点冷静下来,多了许多莫名的底气。 若是此时有一面镜子,婉妍就会惊讶的看见,自己的眼底,竟凭空多了分隐隐的阴狠与冷酷。 冥冥中,婉妍笃定地相信,左手中奇怪的力量,就是自己最后的底牌。 元气复原小半的婉妍坐直了身体,将蘅笠放平在地上,摊开了自己红光四溢的左手,努力尝试着操纵左手的力量。 然而这份力量不仅十分强大,而且蛮横异常,无论婉妍如何发力,它根本不听婉妍的指挥。 婉妍不急也不燥,冷静地不断专注自己的意志力,将自己的意念灌注到红色的力量之中。 我要救蘅笠!我必须要救蘅笠!没有任何人或物可以阻止我! 不一会,婉妍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周围的环境,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婉妍本来在漆黑一片的溶洞中,此时却置身于一个血色的虚妄空间中,被血红色的烟云包裹着,托举着,漫天飘着血红色的花瓣。 什么情况啊,我这是做梦了? 婉妍心里只想着快点醒来去救奄奄一息的蘅笠,于是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痛得很真实,但是没能醒来。 就在婉妍准备再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之时,耳际骤然响起一个声音。 最纯正的血统,最强大的力量,最贪婪的心灵。 吾乃尔主,唯一的主,无上的主。 这声音阴冷至极,狠毒至极,只是听听就让婉妍毛骨悚然。 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婉妍正在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声音时,突然间就坠回了漆黑一片的溶洞中,而自己的动作还一动未动。 太奇怪了…… 婉妍满心都是困惑,但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就立刻被手中的红光夺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一股绵长而强韧的力量从婉妍手中源源不断地输出,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野兽。 红色的力量强势地注入蘅笠的身体,还带着一股侵略性的清香。 与此同时,蘅笠的苍白的嘴唇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 蘅笠的命,保住了。 婉妍的心这才回到了心间。 因为婉妍自己也不太了解这力量,只知它强横而恐怖,生怕它会对蘅笠的身体有损伤,于是见好就收,缓缓停下了强势输出的左手。 “噗。” 刚刚收回了左手,婉妍就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这力量终究是太过强大,对婉妍自己身体的反噬力也是极强。 婉妍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安安静静守在蘅笠的身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神秘而可怕的力量,正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体中退出。 婉妍捏着腕上羊血玉镯,看着自己已经恢复了风平浪静的左手,心底突然无限不安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是谁? “咳咳……”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婉妍身边传来,瞬间扫空了婉妍所有杂念。 “大人!”婉妍惊喜地叫出声来,“您醒了!” 蘅笠微微点了点头,拿胳膊撑着地面挣扎地立起身来,婉妍赶忙上前去扶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婉妍连声说道,开心得语塞,眼泪“噗哒噗哒”地滚落,“您真是把我吓死了!” 蘅笠努力想扬起嘴角让婉妍安心,却连动动嘴角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用澄净的眼神无声地诉说着愧疚。 如果不是我能不那么大意,在一开始闻到油的味道时就提高警觉性,如果我今日能不带妍儿来,她何须受这么多苦。 蘅笠苏醒后的第一念头,就是懊悔至极,随后才感到一丝不安。 自己的身体虽然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但他始终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中有一股与他的决赋及其相斥的力量,在游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婉妍拿手背擦干自己的泪水,爽朗地笑着。 “宣侍郎。”又缓了好久,蘅才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立刻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是怎么救活我的?” 婉妍听了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扬了扬自己的右手。 “大人摔落后,我将剩下的最后一丝决力注给了大人,不过很少很少,对大人应当没什么帮助。可能是大人自己的身体底子好,才扛过来的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万念俱灰 犹有余光(2)(二更) “可能是大人您自己的身体底子好,才扛过来的吧。” 婉妍微微笑着,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要是大人知道他送的镯子没有用,肯定会很失望的。 婉妍想着,不假思索就撒了谎。 蘅笠点了点头,眼神却落在了婉妍的胳膊上,看到羊血玉镯还在时,心中的怀疑才略略消减。 等蘅笠又恢复了一会,两人才重新起身,沿着水流落下的方向往上艰难地行进,又走了不知多少路,开了多少岩壁,才终于回到地面,重见天日。 此时已是第三日的深夜,两人已经在地下挣扎了整整两日。 回到驿站后,蓝玉和峦枫已经等得很着急,派人去找了他们好几趟了。 蓝玉一边后怕地责怪婉妍出门不事先知会她一声,让她相护左右,一面忙着给婉妍准备换洗衣物和宵夜。 穿着柔软干净的衣服,吃着丰盛的佳肴,蘅笠就平平安安坐在桌子对面。 这一切都太温柔,让婉妍的悬着几日的心,突然就平和了下来。 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虚幻。 一场噩梦。 吃完饭回到卧房,婉妍一眼就看见仍在桌上的衣服。 那身陪伴了她三天两夜的夜行服,已经破烂不堪成了一堆废布,还被几百人的血液完全浸透。 “我拿去扔掉。”走在后面的蓝玉见状,生怕婉妍再忆起不好的回忆,立刻上前拿起衣服,转身要去丢掉。 “蓝玉姐姐别扔了。”婉妍叫住了蓝玉,声音中透着疲惫。 “上面沾满了血,扔掉了怪不吉利的,我去把它烧掉吧。” 婉妍说着就拿起了衣服,去隔壁把蘅笠的衣服也一起拿去烧。 蘅笠可能是怕婉妍一把火直接点了客栈,也跟着去了后院。 婉妍把衣服丢进了火盆,打开了火折子。 火焰瞬间点亮了一片漆黑的秋夜,像是一群精灵在衣服上起舞。 只是,这火焰并非红色,而是黄色。烧了片刻,才慢慢褪去了黄色,恢复了原本的红焰。 “黄焰!?”婉妍指着火盆惊叫道,立刻扭头看向蘅笠。 “盐!?”婉妍和蘅笠看着彼此,异口同声说道。 “哈哈哈哈太好啦!我们没白去!苦没白吃!太好了!!” 婉妍顿时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也顾不上此时是深更半夜,忍不住振臂高呼起来,只觉得这几天的憋屈一扫而空。 “闭嘴啊!”“大晚上瞎吼什么!”“疯了吗女人?!” 婉妍话音刚落,不少窗子应声摔开,紧接着不少谩骂声喷涌而来。 婉妍自知失礼,赶忙捂住了冲动的嘴,对着四周转着圈作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继续睡继续睡!” 等窗户们都悻悻地合上了,婉妍的兴奋仍是溢于言表,抓着蘅笠的胳膊上下直跳。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奎建宁之所以能迅速起家,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私自贩盐,敛取暴利。 而奎府的地洞是为了储盐,所以在他们想放火毁灭证据时,高温蒸发食盐,将盐分附着在我们的衣服上,在烧衣服的时候会出现黄色的火焰。 这也太通顺了!” 蘅笠没接话,看着自己快被揪脱臼的胳膊,眼神带着无奈。 婉妍见状赶忙松开了手,还谄媚地帮蘅笠拍了拍衣袖。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们初步的猜想,要是想拿到证据,恐怕比登天还难。” 蘅笠冷静地说道,丝毫不为有所发现而激动。 婉妍激动的心立刻冷却了下来。 是啊……他们知道的事情还少吗?可是能真正证据确凿的呈到堂上的,又有多少呢。 “是的,我们需要太多证据。”婉妍点了点头,兴奋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蜀州地处大陆内部,过境的陵江又是不产食盐的,所以这盐必定是从南方运来的。 首先我们要先找到奎建宁产私盐的地方。” “欠妥。”蘅笠摇了摇头以示不同的意见。 “如今天权所用食盐要么是两淮盐,要么是粤州盐,但这两地的产盐量是有朝廷巡盐御史督查的,想要弄出个几百石固然简单,但若长期以盗养贩,可能性不大。 但除了这两处的天然盐场,天权境内再无适合的产盐地,所以我怀疑这些盐,很可能是从藩属国运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若我们真的去各藩属国调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嗯嗯嗯,大人您说的有理。”婉妍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立刻就被说服,放弃了自己的观点,“那大人您觉得该怎么办呢?” “天权国的《运盐法则》中有云:各地用盐量,宜按地里远近,户口多寡,分上中下三则,某府几何,某县几何,派定成数,令各商运盐分投其地,有司责土商转卖。 所以上到天权国的一京十三省,下至各行省下辖的府、直隶州、州,甚至到各县、各宣抚司、安抚司、长官司,各地的盐量都是有明确规定的数量。” 说到这里,蘅笠的分析戛然而止,等着婉妍自己去理解。 “哦哦哦!我明白了!”婉妍瞬间明白了蘅笠的意思,接过了话头,小脚激动得直倒腾。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先摸清在蜀州流通的盐量是不是符合律令规定,再沿着超标盐量的踪迹顺藤摸瓜,就可以扯出这条私盐利益链的源头,也就是产盐地!” “正解。”蘅笠点了点头。 有了目标与方向,婉妍感到思路清晰明了不少,心情也轻松起来。 这噩梦般的旅程,看似无功而返,实则大有收获啊。 看着面前伤都没好,就摩拳擦掌起来的婉妍,蘅笠淡淡地说道:“明日再开始调查吧。” 负手立在深夜中的蘅笠,脸色比月色还憔悴许多。 “今夜好好休息。” 婉妍这才记起来,短短三日,蘅笠在鬼门关走了不知几遭。 次次都是为了她。 婉妍的心忽而又甜又酸,像是初秋刚刚结的青果子。 这三日中所有的感激与祈祷,无力与绝望,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您好好休息,大人,” 最后,她轻轻说道,含着柔而倦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唯至绝境封生尽 方知君心似我心 (1)(一更) 深夜,京都,华府。 诺大的妃梓木床上,玄衣公子慵懒地倚在缀满花边、柔软无比的羽毛枕上合着双眼,立在一旁的侍女弓着腰,一下一下认真地摇着孔雀羽扇,稳稳控制着摇扇的力度与速度,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巨大房间只点着一盏烛台,用昏黄而微弱的光,把极近奢靡的富丽堂皇扫得落寞而冷清。 “大人大人大人!”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外几里地就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小跑进来的身影。 下一秒,还没等那人跪在长长的鹅绒地毯中间,一个精巧的九瓣琉璃花盏就从公子的指尖看似随意地弹出,快到捕捉不到轨迹地穿越了半个屋子,狠狠地正中来者的眉心,又掉在了地毯上。 “好吵……” 公子懒懒地抱怨道。 来者痛得呲牙咧嘴,却一声都没吭,慌得立刻一下下狠狠磕头赔罪道:“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罪该万死!” 公子没睁眼,伸出手指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立刻就有丫鬟从一旁小跑着上来,跪在公子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公子按摩着太阳穴。 “说。” 公子从牙尖吐出一个字,多一个字都懒得讲。 跪着的人立刻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回禀大人!蜀州来信!因为大人您曾吩咐过秃鹫,让他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能直接联系您。所以小的看到秃鹫来信,觉得出了大事,才这……” “少废话。”那人还没说完,就被公子直接打断,不耐烦之色溢于言表。 但听到了秃鹫的名字,公子倏尔睁开了双眼,冷冷吩咐道:“念。” 来者立刻手忙脚乱地取出信,手抖得连信都快拿不住。 “启…启禀公子,今日中午有二人潜入我府,虽并未轻举妄动,也未可察其意图,但属下担心有变,已加派四百雇佣兵驻守储盐洞,并安置好油料,以供其突围后毁证之用。 虽属下私以为鲜有狂妄之徒,有作祟之胆量,但鉴于此次是几年来首次有人进入奎府,故属下特告公子。 属下定会妥当处理此事,请公子放心。” 读完信来者就垂首而立,等着公子进一步吩咐,可公子什么也没说,定睛出神。 “信中可有说那二人特征?” 过了好半天,公子才问道,可已是一副已然将答案了然于心的神情。 “啊这个……”跪着的人手忙脚乱翻着信,半天才找到。 “信里说这二人是一男一女,看着年岁都不大,尤其是那女子,说是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公子闻言,突然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既疯颠又嚣张,瞬间撕破了昏黄的宁静,把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 “可笑啊可笑。” 几乎是瞬间,公子突然收起了大笑的面孔,变脸似得换上了一副阴沉的面孔,摇着头淡淡说道: “这信从蜀州到京都,已经过了三天。这么算来,奎府此时必然是,已经被端了啊。” 不论是地下跪着的,还是身边站着的人,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地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敢接话。 公子坐起身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扫过梨花几,随手夹起一只雕花琉璃盅,在指节间轻轻晃晃。 “蘅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啊。 至于那个小丫头嘛,倒是比我想象中能干一些。” 公子兀自喃喃道,眼神愈加凌厉起来,指间的力度愈来愈大。 “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去请二小姐了,麻烦她走一趟了。” 公子颇有些无奈地说着,夹着酒盅的手指又缓缓移回了桌面。 “叮”地一声脆响后,酒盅稳稳落在了梨花几桌面,待酒盅完全稳住,公子才移开了手指。 “是!属下这就去办!”跪着的人得了令,猛地站了起来,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等等。”公子唤道,重新卧在了羽毛枕上。 “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次别再搞砸了。” 公子闭着双眼,轻轻笑着,却比不笑时更阴冷了许多。 “他们可早该是死人了。” 黎明,蜀州,锦官城风水最佳之地。 一片浓密的竹林中,掩映着几座幽僻的亭台楼阁,不宏伟不奢靡,但每一处设计都极尽别出心裁的精巧,方在锦官城最热闹的街区,取得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幽静。 秋风轻轻扶起阁楼四周的纱幔,放任月色偷偷溜进阁楼中,流淌在深色木地板上,纷纷散落的画卷上。 几十上百幅画卷,有眉眼,有琼鼻,有玲珑小嘴。 拼在一起,就是一张美艳到冷清的小脸。 书桌旁,容谨正握着笔,专注地用丹青描摹着一双明眸,眼中除了画,再容不下其他。 韶域端着木质茶盘,轻手轻脚地掀开纱幔走了进来,跪在桌边将热茶端上桌,摆在离画卷最远的地方。随后又拿出金剪来,今夜不知第多少次剪了剪桌上的蜡烛。 “公子您又在画娘娘了?”韶域凑过去一点,看着画中熟悉的明眸问道。 容谨闻言,手中的笔骤然停下,一滴墨顺着笔尖,滴落在了在画中眼眸的眼底,成了一滴浑然天成的泪珠。 本来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眸,骤然黯然神伤起来。 “这不是母亲的眼睛。”容谨搁了笔,认真地解释道。 韶域又认真看了几眼,才恍然大悟道:“是我看错了!这是那日在锦春楼遇见的那位宣姑娘的眼眸。” 容谨眼中微微一亮,含笑点了点头。 “看宣姑娘的本人不觉得,但单看宣姑娘的眼眸,与娘娘的眼眸,还真的是有几分神似。”韶域说道。 再认真看了看画,又忍不住赞道:“不过这份神似不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公子您却一眼就可以看出,真是观察力超群!” 容谨闻言,淡淡笑出了声。 “我哪里有什么观察的机会呢,总共也没能见到母亲几面。” 容谨笑着,眼角却渗出几分苦味来,声音在极致的温润中,黯淡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唯至绝境封生尽 方知君心似我心(2)(二更) 容谨笑着,眼角却渗出几分苦味来,声音在极致的温润中,黯淡了下来。 “若非日日照着母亲的画像描摹,我又怎会将她的一颦一笑都铭记于心呢?” 空旷的楼阁四周摆放着十几架多宝阁,但上面却没有摆放一件饰品,只悬着一幅幅丹青画像。 几百上千幅画像,绘着同一个人,一个头戴后冠,身着霞帔的女人。 她生得一副大气端庄,又仪态万千的面容。 可在她母仪天下的气度面前,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相貌。 韶域登时跪下请罪道:“是韶域失言,惹公子不快,请公子责罚!” 容谨摇了摇头,温和地展颜,声音轻得像秋夜的露水。 “错的不是我,何来不快? 错的不是你,何来责罚?” “多……多谢公子海涵。” 韶域微微一怔,赶忙道谢,但心中的吃惊不是一点点。 公子今日的心情是真的不错,若是在往日,谁若是提起了公子的伤心事,那后果可是…… “咳咳。”就在韶域暗自吃惊时,容谨掩面轻声嗽了嗽。 原来是方才伸手时,盖在容谨身上的莲青斗纹添花番丝鹤氅落了下去,露出了里面的夹衣。 韶域连忙起身,帮容谨重新盖好了鹤氅,看着容谨纤瘦的身姿,忍不住劝道:“公子还是多注意些身体,这样彻夜不眠不休的,可如何能抵得住呢? 您同宣姑娘日后来日方长,又何须这样一夜一夜为她画像呢?” 听到这里,容谨的眉眼骤然柔软了许多,眼中泛起温柔的烛光。 “来日方长啊……” 他轻声呢喃着。 “正是。”韶域接过话,端起桌边已经没了温度的药盏,说道:“那韶域先去把公子睡前要用的药再热一下。” “不急。”韶域正要起身,就被容谨唤住。 “你先去把这满屋子的画都收下来,放在匣子里吧。” “什么!?”韶域大吃一惊,差点失手将药盏打碎。“您是说……娘娘的那些画像?!” 那些画像可是公子最真爱的物品啊,是公子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满心凄苦,满眼悲凉画下的。 又有多少个白日,公子一个人摇着轮椅,一遍又一遍绕着这间阁楼,认真看着每一幅画像,寄托不可寻,也无可说的乡愁,以及只身漂浮在外的孤独。 因为放了这些画像,这间阁楼公子从不让除韶域外的任何人进入。 所有误入了这件阁楼的丫鬟与侍卫,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如今,公子居然要他收起来…… “这……”韶域有些犹豫,没有行动。 “我没开玩笑。”容谨两只手拿起面前的画像,认认真真看着。 “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工具,我又何苦再拿那些终其一生都拥有不了的东西,来无休止地折磨自己呢? 何况在帝王家,本就不该有这些桑梓亲情。” 容谨说得很轻巧,绝望到极限后的轻巧,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十几年黄芦苦竹绕宅生的飘零生涯。 尽管陪了容谨十几年,韶域仍旧从未看透看懂过容谨的心中的想法,此时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容谨自己说了下去。 “不过好在,现在出现了我可以拥有的。” 明明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讲话,笑意却温柔地缱绻在容谨的眼角,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是宣姑娘吗?”韶域忍不住问道。 容谨轻轻笑笑,嘴角在笑,眼睛在笑,却没有直接回答。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会是一眼定终生的人。我私以为,我会是个很严谨的人呢。” 明明是自嘲,却带着轻快的温柔。 韶域长舒了一口气,打心眼里替容谨开心。 公子这些年,实在太苦了些,哪怕她不能为公子分担一星半点苦难,能带给公子一瞬的欢愉,也是极好的。 韶域正想着,容谨忽而摇着轮椅,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画稿,从地上谨挑细选出最满意的五官画像各一幅,收拢起来交给韶域。 “从明日起,你便照着这些画像,从全天权境内,找与她相貌最相似的女子,送来府上。” “啊?”韶域把画稿接了过来,却颇有些为难,“宣姑娘相貌出众,怕是天权国再难有与之相似的容貌了。” 容谨轻笑着摇了摇头:“这自然是了,但我要你找的是,与她各个五官最相似的人,无需有她全部的相貌。” 韶域这才应了下来,转身就要出去办。 “还有,下个帖子给宣姑娘,请她明日过府一叙。” 容谨对着韶域的背影吩咐道,重新拿起笔将桌上的画完善得更精致。 “是,公子。”韶域立刻转过身来,抱拳应道。 婉妍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这美美一觉把这几日的疲倦全都一扫而空。 头脑昏昏沉沉地坐在柔柔软软的床铺间,从窗棂蔓延进来的日光扫在身上暖洋洋,为胡思乱想创造了最好的环境。 婉妍捧着胳膊撑在膝头捧着小脸,几日前的那一幕幕简直清晰得跃然心头。 在被几百人围攻时,蘅笠自顾不暇却仍时时刻刻留意着她的安危。 在烈火即将吞噬她时,是决力已经所剩无几的蘅笠,消耗着生命力为她挡下一隅。 在自己的安危与她的安危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蘅笠不假思索地将她推出生的通道,留自己面对生死挑战。 最后的最后,同时落下百丈悬崖,蘅笠放弃了自己,保全了她。 这刻骨铭心、带着血的回忆,让她不能不多了一份有厘头的肖想。 唯至绝境封生尽,方知君心似我心。 最幸运,对空谷歌唱有回音。 想到这里,婉妍迫不及待跳下了床,洗漱完毕后一溜小跑下了楼。 蘅笠正坐在桌边,一看到婉妍进来,立刻将手中拿着的东西收折了起来,拿眼神示意一旁的峦枫去将屋门关上。 像小孩子藏糖一样。 “大人您在看什么呢?”婉妍蹦跳着坐到了桌边,好奇地问道。 蘅笠端着杯子喝了口茶,一副若无其事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兰心蕙质玉人身 誓不罢休病态魂(1)(一更) 蘅笠端着杯子喝了口茶,一副若无其事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想来,我如今行事还不必向宣侍郎报告吧。” 蘅笠话音刚落,还没等婉妍回话,门外就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韶域奉容谨公子之命,特来拜见!” “嗯……?”婉妍看了看一副认真看书模样的蘅笠,又看了看门外,彻底懵了。 “怎么隔着门说话呢?是因为这门传声的效果更好吗?” 蘅笠低着头看书不说话,峦枫也把目光生硬地移向了窗外,就差吹口哨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人又不依不饶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还指名道姓直接说给婉妍听。 “韶域奉容谨公子之命,特来拜见宣姑娘!” 婉妍笑容微微一僵,又立刻恢复了常色。 我没说过我姓宣啊… 蘅笠和峦枫谁都没有要开门的意思,而门外的韶域大有今日不给他开门,他就隔半刻钟报一次时的架势。 最终,还是婉妍架不住韶域的执着,只得讪讪地上前把门打开,放韶域进来。 韶域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对着婉妍郑重地行了个礼。 “韶域见过宣姑娘!” 婉妍也回了个礼,给他倒了杯茶,便直奔主题问道:“容谨公子找我有何事?” “我们公子今晚在府中设宴,恭请姑娘过府一叙。” 说着韶域瞟了眼被蘅笠压在杯子下面的信笺,略有不悦地说道:“请柬在那里。” 婉妍把信笺拿了过来,却并没有打开,对着韶域笑得温和而客气。 “容公子盛邀,婉妍感激不尽,本不该拂了容公子美意。 但因我兄妹几人来蜀州时日已久,启程返京日期将近,诸事繁杂,便不去贵府叨扰了。 今日麻烦韶公子跑了一趟,还请韶公子代我们向容公子问安,婉妍遥祝容公子玉体康健。” 婉妍说得彬彬有礼,礼数得体又格外疏离。 虽然婉妍本身是个极其闹腾的人,但本性的显露也只限于熟人。 在生人面前,婉妍是真正的相府千金。尊重别人的同时,尊重自己。 谁知韶域听到婉妍的拒绝,丝毫没有不悦或吃惊,而是一副早就料到了的神情,平静地笑道:“姑娘有祝福的话,还是烦请您亲自走一趟告诉公子吧。 我们公子说今夜的筵席为姑娘而宴,姑娘一日不来,筵席一日不散;姑娘一月不来,筵席一月不散;姑娘一年不来,筵席一年不散;姑娘一生不来,筵席便终生不散。 公子说他有的是时间,等姑娘驾临容府。” 韶域说的认真正经,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啊……?”一秒前还端庄温婉的千金小姐,瞬间被雷成了一个目瞪口呆的痴呆。 现在邀请人都用这么激进的手段啊…… 一向巧舌如簧的婉妍,此时却连接话都接不住。 “呵呵。”蘅笠抱臂冷笑一声,竭力克制着眼中的凌厉。 “原来容公子所谓的邀请,就是用苦肉计相威胁。那容公子这邀请,还真是够沉重。” “蘅公子误会。”韶域冷淡地说道:“这不过是我家公子邀请宣姑娘的诚意之举,全无威胁之意,还请蘅公子明察。” 说着韶域又转向婉妍,神情真挚了不少。 “若因韶域表达不清,误使姑娘感到压力,实乃韶域之失,万望姑娘勿怪,切莫误会公子诚心。 公子热切地盼望着,能盼得姑娘的芳迹。” 韶域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彻底将婉妍逼向了绝路。 婉妍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地笑道:“既然公子盛情如此,那婉妍却之不恭了。 只是不知,可以允许家兄、家姐与我一起做客吗?” 韶域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自然可以。” 说着韶域行了个礼,“那韶域先行告退,容府今晚恭迎诸位。”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兰心蕙质玉人身 誓不罢休病态魂(2)(二更) 当晚,临出门前,一行人都走出门几步,婉妍突然猛地想起什么,飞速撂下一句“哎呀!等我一下”,就一溜烟跑了回去。 再回来时,婉妍的发髻上多了一根簪子。 自从收了这根簪子,一向不戴首饰的婉妍,竟一日不可离了它。但凡某一日忘了,便时刻担心它丢了坏了,必得立刻找着戴上,方才放心。 看着众人的眼神都落在自己的簪子上,婉妍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解释道:“我没有戴头饰的习惯,所以总是把它忘在梳妆台上,又有些担心把它给丢了,所以才…” 蓝玉轻声笑笑,“是了,出门在外首饰是该收好些。” 傍晚,容府。 在空旷的宴会大厅,容谨摇着轮椅,一遍一遍仔细检查着每张桌上的餐具,确保每一个器皿都光洁闪亮,摆放整齐。 这时韶域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从怀中拿出个东西,双手捧到韶域面前。 “公子!她好大的胆子!她居然把您送她的金簪拿去当了!这个簪子对您意义如此重大,她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韶域忿忿地说道,捧着的金簪在明亮的灯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容谨定定地看着金簪,面色冷了冷,但立刻恢复了常态。 “这簪子对我很重要,但她不知道。” 容谨淡淡地说道,讲给韶域,也讲给自己。 从韶域手中拿起金簪,容谨的手指轻轻拂过簪体,指尖沁入了金器的微凉。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侍者的声音。 “贵客到!” 容谨心中一动,摇着轮椅转了过来,一眼看见婉妍一行人快步走进来。 容谨一眼看到,上次与婉妍见面时还不加一分妆点的发髻上,此时带着一根刺目的银簪。 难怪把我送的簪子当了呢,原来是已经有了喜欢的簪子。 可惜了,早晚有一天,你只能戴着唯一的一根簪子,属于我的簪子。 容谨用温和的目光迎接着来者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将簪子收进了怀中。 “婉妍见过容谨公子。”婉妍等人在容谨面前站定,拉着裙角行礼道,身子降到正好能与容谨平视的地方。 蓝玉也礼数周到地问了好,而蘅笠和峦枫则都背手站在身后,点头以示意。 容谨客气而热情地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但唯独在看向婉妍时,眼睛倏尔明亮起来,跃动着澄澈的光芒。 “妍儿姑娘百忙之中驾临寒舍,容谨感激不尽。” 容谨含笑说道,明明是一句最常见的客套话,可此时却饱含了热忱与真挚。 “容公子客气了。”婉妍的笑颜恰到好处地礼貌,“能来贵府做客,是我们的荣幸。” 主客依次入席后,很快就有丫鬟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捧着食盘来上菜。 明明人数众多,但她们的脚步声整齐得只有一个声音,也根本听不见任何衣裙摩擦一类的噪声。 等菜上齐了,婉妍还没动筷子,就已经大吃了一惊。 自己桌前摆着的满满当当十几道菜,全都是京都菜式不说,竟然还无一不是自己最爱吃的菜! 婉妍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位容公子知道自己的名字算什么,恐怕他早已经把自己祖宗八代的底细都翻了出来。 查她底细不难,可是短短三日,便是锦衣卫都难从京都调查后,把消息送到蜀州。 虽然婉妍无数次告诫自己,今晚只是普通的赴宴,不可胡乱猜测与暗查,失了礼数。 但自从进了容府,见了容府这阵仗,又见识到了容谨这惊人的情报能力,再难不怀疑这容谨公子,身份不简单。 婉妍在心里暗暗分析着容谨的真实身份,表面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常,扶袖夹菜,掩面入口,细细咀嚼,每道菜都只浅尝了一口,就算再喜欢的菜肴也没有去夹第二次。 坐在对面的蘅笠看着婉妍这吃相,活像一只戴了笼头的小饿狼,不仅暗暗心疼婉妍在宣府的十几年,居然都是以这样泯灭人性的方式用膳的。 118 何羡江山看不足 最美人间烟火气(1)(一更) 这场精心筹备的宴会,在沉默的觥筹声中度过,在场的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除了容谨,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心情。 有猜忌、有怀疑、有暗查、有敌意。 唯独容谨,看着坐在自己右下方的婉妍,明明满是城府的心,充实地容不下任何杂念。 佳人玉立咫尺侧,便有二心又何妨。 一顿饭吃完,主客又客套了一番,婉妍等人便道谢离开了。 客人刚走,一直站在容谨身后,面色紧张的韶域,一刻也按捺不住地问出了心中的担忧。 “公子!您到底为何请他们来府中做客,又为何要全挑宣姑娘喜爱的菜呢? 他们此时必然都已经知道,您绝非寻常百姓,您这样不是明摆着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吗? 况且您也知道他们都是朝中之人,若是他们真的知道了公子的真实身份,那公子可就危险了!” 与韶域的心急如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容谨的淡然与平和。 容谨摇着轮椅,停在了婉妍用过餐的桌边,看着桌上几乎纹丝未动的菜肴,眉眼间皆是温柔。 “我只是想请她来家中做客,想用最好的、她最喜爱的餐食招待她,不想有丝毫的不周。 旁的事情,都不甚重要。” 容谨的声音,深情又温柔。 见公子陷得这样深,韶域有些着急了。 “可是公子,先不说她会不会察觉到您的身份,再将您的身份公之于众来加害您。只说她就算不知道您的身份,从她的眼中也可以很明显得看出来,她的心根本不在公子这里,而在……” 韶域说得着急,但最终还是立刻切断了话头,不忍心再说完。 “我知道,真的很显而易见。”容谨平静而淡然地笑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神伤。 “但是对我而言,感情从来都不需要两心同。 我想,我要,就可以了。” 温润的声线说出这样偏执的话语,更让人毛骨悚然。 说完,容谨端起婉妍用过的酒盅,将里面的清酒一饮而尽,才吩咐道:“写信给京都,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满足我的条件,我就加入他们无聊而肮脏的游戏。” 从容府出来,峦枫和蓝玉就被锦官城的按察使司请去处理公务,留下蘅笠和婉妍这两个“无业游民”,悠哉悠哉地漫步在夜晚的锦官城街道上。 婉妍跟在蘅笠身后一尺的位置,难得的一言不发。 夜晚和灯火,带给锦官城太多不一样的风情与美好。 白日冰冷的城,到了晚上就只有温和。 这温和是老旧的石门台阶上,两三成堆乘着晚风话闲话的大叔;是飘来闻着就火热香气的小摊和小孩的的哭闹;是爬上桥墩的绿色青苔,是陵江两岸不绝千里的盈盈灯火; 是你走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就足够温暖的欢欣。 走在这街道,婉妍心里除了向外溢出的满足,再无其他。 可谓何羡江山看不足,最美人间烟火气。 走着走着,婉妍瞧见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居然在夜晚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像一条龙一样在街道上蜿蜒盘旋着。 婉妍好奇地凑了上去,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姐打听道:“大姐,你们这是在买什么啊?” 大姐闻言笑了出来,半晌才说道:“傻姑娘,这里不卖东西的!这里是曼珠神花族在锦官城内的济慈堂,免费给没钱看病的百姓瞧病的地方!” “曼珠家族?”婉妍有些奇怪,“他们家族不应该在京都吗?” “是啊是啊。”说起曼珠家族,大姐眼中充满了敬仰,“但是曼珠家族在整个天权大陆设立了成百上千个济慈堂,定期有家族子弟前来坐诊。他们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从问诊到抓药,都不要一分钱的! 今日是任沅植郎中每个月来锦官城的济慈堂坐诊的日子,这队从天没亮就排起,到深夜任郎中离开时才散呢!” 大姐话音刚落,前后排队的百姓都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曼珠一族的伟大事迹来。 “上次我得了病,任郎中分文不取地给我看病抓药不说,后来还亲自来我家,看我的病情是否得到根治!” “曼珠家族不愧是神花家族啊!” “要知道这任沅植可是当朝尚书令的堂侄子,居然如此医者仁心,体恤百姓,真是圣人一族。” “能有曼珠家族相助,实乃天权国之鸿福啊!” “啧啧啧。”走出去好半天,婉妍还在感慨,“没想到任霖阁这在官场上草菅人命的朝廷毒瘤,对百姓居然是这般仁慈?!” “是啊。”蘅笠冷声应道,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 “伪善,终归也是善的一种,而且往往比善,更得人心。” 走了好半天,等蘅笠终于停下时,婉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蘅笠没往客栈的方向走,他们在一个三层楼前停下了。 蜀香楼。 婉妍知道,这是锦官城最有名的酒楼。 婉妍会心一笑,自己吃没吃饱,果然瞒不过蘅笠。 “大人你等一下!” 蘅笠正要往里走,却被婉妍叫住了。 回头看,婉妍指了指酒楼旁边的一个有些冷落的小摊。 蘅笠瞟了一眼,看着这小摊风餐露宿的就餐条件,有些犹豫,但是架不住婉妍热切的小目光和急切的小脚,只得跟着她走了过去。 小摊只卖鱼面,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 “奶奶,要两碗鱼面!”婉妍蹦蹦跳跳坐在了长凳上,对摊主伸出两根手指。 “要一碗。”蘅笠立刻接道。 “要两碗吧,大人您也尝尝嘛,鱼面可是蜀州很特色的小吃!” 蘅笠丝毫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我吃的很饱了。” 明明在容府就没吃几口,还吃的很饱…… 婉妍撇撇小嘴,在心里嘀咕。 “就点一碗吧。”摊主奶奶笑道慈祥,已经手脚麻利地在一大盘鱼泥中搓面了,“我家的鱼面量大,你们小两口吃一碗就够了。” “那太好啦。”婉妍红着脸笑笑。 不一会摊主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面上来,果然碗比脸大,满满当当。 119 何羡江山看不足 最美人间烟火气(2)(二更) 不一会摊主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面上来,果然碗比脸大,满满当当。 婉妍先把筷子递给蘅笠,“大人您尝尝!” 蘅笠看着这油腻腻的碗边和残缺的筷子,皱着眉摇了摇头。 婉妍见蘅笠不吃,也不再客气,挑起面就“呼噜呼噜”吸了起来。 这鱼面又嫩滑又鲜香,果然好吃。 婉妍大口大口吃着面,时而还抱起碗喝一大口鱼汤,嘴角脏了就拿手背一抹,不一会就吃的满头大汗。 蘅笠看着吃得投入的婉妍,不由得想起了半个时辰前,面对满满一桌用金银器皿乘着的精致佳肴,只浅尝几口的大家闺秀,不由得哑然失笑。 我很荣幸,成为让你不必拘谨的人。 而婉妍实在是太享受于这一碗鱼面,甚至没注意到蘅笠笑意盈盈的眼神,只想着坐如针毡地享受饕餮盛宴,哪有和喜欢的人坐在路边摊上轻轻松松吃小吃,来的滋润。 京都,皇宫,坤慈宫。 鸿图华构下的殿堂极尽富丽堂皇,占地虽不大,但仅一间宫殿,就豪掷琉璃万顷,金玉无数,是整个皇城中,最为奢靡的宫殿之一。 虽然还未到中秋,气温还算宜人,但坤慈宫中已经早早架起了暖箱。加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与几十上百盆每日更换的时令鲜花的香气氤氲着,整个宫殿仿佛仍在春日暖阳中,香气袭人。 偏殿中,一个珠光宝气、气度不凡的女人,正抱着一只富态的猫坐在偏殿中央的软榻上,一下一下抚摸着猫的后背,像慈母一样温柔慈祥。 她虽然已经岁至中年,但丝毫无法从她柔美而娴静的面孔上,看出分毫岁月的痕迹。 在女人下手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儒雅俊朗、戴着银冠的少年。 二人说着话,脸上都带着难掩的喜色。只是女人的喜色更近似于欣慰,而少年的喜色则是出于礼貌。 “笙儿他可算是想明白了!”女人连连感叹道,像是一朝解开了几年的心病一般,轻松又欣慰。 “我之前就同长兄说,他长大一点就会明白的。像这样别人煮饭自己吃的好事,谁人会不愿意呢?” “是啊,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少年笑得恰到好处,恭维的话语却只能让人听得出真诚,“但九王爷能想明白,还都是娘娘您教导得好。” 女人被夸的很受用,对少年笑得和蔼,却故作恼怒地嗔怪少年。 “桢儿!我同你说了许多次,私下的时候,你莫要称我娘娘,叫我姑母便是。也莫唤笙儿王爷,论年龄,他还是你的姑表弟弟呢。 我同长兄亲密无间,你们这辈可不能生疏了才是。” 这坐在正中的女人,便是曾经的任贵妃,如今的任皇后。而坐在她下手的少年,便是当今尚书令任霖阁的独子、任皇后的亲侄子任沅桢。 “多谢姑母厚爱。”任沅桢坐着行了个礼,把礼节和亲近融合得恰到好处。 “哎!”任皇后慈爱地答应了一声,立刻话锋一转道:“不过,笙儿在信里说,要他参与夺嫡,必须满足他一个条件才行,说是要宣家的那个小女儿。 虽然不知道笙儿他怎么就看上了那个丫头,但是既然他开口要了,就给他吧,免得他哪一天又反悔了。” “宣婉妍如今在蜀州查案,倒是很有可能与笙表弟见面。但……”任沅桢解释道,又立刻露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宣婉妍已经知道端了我们的储盐洞,怕是很快就能查到我们的盐线。此女,留不得啊……” 皇后一听,也有些着急道:“可是她不过只是发现了储盐洞而已,能再知道背后实情的可能性并不大,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姑母,您难道忘了吗?”任沅桢笑了笑,提醒道:“宣婉妍可是白泽族人。 他们白泽一族,脑子都聪明地让人讨厌,只要让他们抓到一丝蛛丝马迹,若不及时毁尸灭迹,结果就是满盘俱损。” “可是……”任皇后虽知如此,但一想到儿子的性格,还是努力地争取道:“既然她是这样聪明的人,身后还有白泽家族和中书令父亲,为什么不争取将她收入麾下,让她成为笙儿的左膀右臂呢?” “我何尝不想啊姑母!”任沅桢苦笑道:“可宣婉妍这个丫头和她那个只知明哲保身、中庸圆滑的爹完全不一样,她就像被人洗了脑一样,真把什么王道基业,百姓福祉作为自己的价值追求。 我多次相邀,她都委婉地拒绝,言下之意就是不愿与任党为伍。” 说完还不等皇后说话,任沅桢又立刻补了一句,直接断了皇后的念想。 “侄儿未免此女坏娘娘与父亲筹谋多年的大事,已经请凤家的二小姐出马,去解决掉这个丫头,以及那个处处与我们为难的蘅笠。” 听到这里,皇后微微一颤,心头瞬间被不安包围,但还是不由得连连点头道:“蘅笠那个臭小子是早就该死了!” “是啊。”任沅桢乖巧地笑道:“解决了蘅笠,那姑母与父亲面前,便又少了一大障碍。” 姑侄二人又聊了一会,任沅桢敏锐地发现任皇后已无心多聊,于是道安后就离开了坤慈宫。 任沅桢走了许久,任皇后悬着的心仍旧无法落下。 虽然她和自己儿子、隐匿于蜀州的当朝九皇子仲怀笙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她这个当母亲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这个儿子虽看着清润温和,但实则内心阴暗无比,性格畸形异常,一旦想得到什么,便是不计代价,就是历尽千辛万苦,用尽千秋万载,也必要得了来。 连任皇后自己都不清楚,怀笙这病态的占有欲,到底是如何而来。 但任皇后知道,他外表越是一副清风明月的样子,心中就越是畸形可怖。她也知道,这个本不该也不能的出生,一出生就被父母丢在千里之外的孩子,自己长成了一个心灵可怕,能力可怕,手段可怕的人。 一想到这里,任皇后心里就越发恐惧。 哎……要是桢儿真的伤了宣家的小丫头,任家……就大难临头了。 120 国可负我 我万不能负国(1)(一更) 第二日天都没亮,蘅笠就“咚咚咚”猛烈地敲击婉妍的屋门。 上一秒还在流着口水做美梦的婉妍被突然打断,下一秒就火冒三丈地蹦了起来,拍着被子吼道:“大清早敲敲敲,敲个头啊?” 然而下一秒,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婉妍恨不得跪着去开门。 “打扰到宣侍郎的美梦实非我意,只是今日押送林将军的囚车途径锦官城,需得宣侍郎与我同去送别林将军。” 蘅笠的声音清冷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来,但还是把婉妍吓了个半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柔软的被窝。 完了……我居然吼了蘅大人……啊啊啊啊啊我的淑女形象全完了啊啊啊啊! 哎……起床气误人啊…… “对了大人,负责押送林将军进京的,是哪一位锦衣卫啊?” 用早膳时,婉妍啃着馒头问道。 “不知道。”蘅笠优雅地喝着粥,硬是把一碗清粥喝出了参汤的尊贵感。 “一会见了不就知道了。” 锦官城外,距离锦官城最近的馆驿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砚巍!!!” 婉妍捂着嘴一边尖叫,一边原地狂跳。 下一秒,婉妍朝着囚车的方向飞速狂奔而去,跳着给了砚巍一个大大的熊抱。 即使知道婉妍和砚巍打小一起长大,就如亲生姐弟一般亲近,但在看到婉妍如此亲密之举时,蘅笠还是略略皱了皱眉。 早知道,就不专门派砚巍来了…… “妍姐姐!”砚巍重重拍了拍婉妍的后背,憨厚地朗声唤道,笑得朴实,“你可是重了不少啊!” “臭小子!”婉妍笑着狠狠拍了砚巍一掌,却丝毫不恼,“你也壮实了不少啊!” 砚巍有着超越年龄高大壮实的体格,与年龄相符的稚嫩样貌,以及落后年龄十几年的单纯与天真。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高大雄壮的憨傻小孩,从小跟着婉妍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王,可没少受欺负。 但好在穿着深紫色的飞鱼云纹锦衣,倒掩盖了不少他的憨傻稚嫩之气,多了几分让人敬而远之的威严。 能在异乡看到最亲近的人之一,让婉妍开心地只想原地暴跳,抒发无处安放的喜悦。 “我还担心姐姐你在南方吃……吃不惯,给你在京城买了一包吃的,想着给……给你平时垫垫肚子。没想到姐姐你在这里吃……吃的这么好啊,可是重了不少呢!” 砚巍难得说这么一大段话,脑子早就跟不上嘴,嘴瓢了几次才终于说完。 说完砚巍就把一直牢牢背在背上的大包裹小心翼翼卸了下来。 这包裹又沉又大,算得上力大无比的婉妍在接过包裹时,都差点被这沉重的包裹扯着跪在地上。 “啊好沉……你是装了石头和秤砣吗砚巍?”婉妍蹲下来摸摸自己差点被砸断的脚尖,忍不住问道。 “嘿嘿嘿,才不是呢。我知道姐姐你不爱吃石头和秤砣,这里面全是你最爱吃的!”砚巍得意说道,笑得朴实。 婉妍一打开,乐得差点直接后仰着晕了过去。 “藕粉桂花糖糕!灯盏糕!金银夹花平截!通花软牛肠!栗子糕!升平炙!” 婉妍把比脸还大出两圈的铜制食盒,一个一个打开来看看,每看到一样就惊叫一声,开心得声音都发抖。 虽然已是秋日,但砚巍此行路途遥远,为了避免食物变质,砚巍特意去打造了双层的铜盒,里层放食物,外层放了一圈冰块制冷。 为了保证冰块源源不断,每到一个城市,砚巍都要在休息的时间跑一趟官府的冰井台,拿官牌取一些冰块。这才保证食物不腐坏,也没有被压碎。 可以说砚巍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将这些食物完好无损地送到了婉妍面前。 抱着这一大袋的铜盒,婉妍感动得都要流泪,她知道自己捧着的不是食物,而是砚巍朴实而真挚的心意。 这段时日在蜀州所食,多以辛辣味重为主,虽然好吃,但肠胃早已受不了。如今看到这一盒盒家乡的食物,自是开心。 但这开心不及见到砚巍之喜悦的千分之一。 婉妍感动地溢于言表,只能拍着砚巍宽厚的后背,不住道:“姐姐没白疼你,没白疼你。” “咳咳。” 就在这时,一旁的蘅笠适时地轻咳几声,打断了婉妍和砚巍场面壮观的重逢场面。 婉妍这才意识到,林将军还在一旁的囚车里,顿时自悔失礼,连忙过去赔罪。 “晚辈宣婉妍见过林将军。方才晚辈失礼怠慢,还请将军原谅。” “无事。”林将军洪亮地说道,又指了指砚巍,好爽地赞道:“这小子一路上待我极好,不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人,是个好小子!” “嘿嘿嘿。”砚巍闻言,乐得直抠着后脑勺傻笑。 婉妍瞧林将军,尽管站在囚车之中,尽管一身囚服、戴着镣铐,但他仍旧站地笔挺,面色坦然,精神气十足,眉宇之间流露出正色与豪气。 一如他十几年来,一次次统领着千军万马,身先士卒站在战场上最风起云涌的中心。 而他魁梧的身姿、黝黑的皮肤、脸上长长的疤痕,都诉说着这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为了保卫国家做出的努力与牺牲。 仰望着囚车里的林将军,皆着锦衣华服的小辈们,却只有肃然起敬的份。 由于锦衣卫押送囚犯的时间与路线管理得很严,所以不到半刻钟后,砚巍就又要带着林将军的囚车出发了。 在此之前,婉妍和蘅笠都只是说些崇敬的话,并未开口说起敏感的话题。 在这看似只有几个人的场合,暗地里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们。 此时一问到关键问题,不论是婉妍蘅笠,还是林将军,几日内死于非命的可能性都会飙升。 就在囚车已经缓缓驶动,跟在囚车旁想再送林将军和砚巍一程的婉妍和蘅笠,才终于听见一个压得极低,但吐字极清楚的声音。 说者和听者皆默契地目视着前方,神态自若。 “奸党乱国,天权安危皆系于尔辈,勿为我一人犯难,救国!救国!” 121 国可负我 我万不能负国(2)(二更) “奸党乱国,天权安危皆系于尔辈,勿为我一人犯难,救国!救国!” 这滴着血的声音坚定而凄厉,像一把匕首狠狠插进了婉妍心间。 救国!救国! 多悲怆又凄厉的呼喊。 林将军为国披肝沥胆、忠勇一生,但奸臣作乱,他因为自己的忠勇身陷囹圄。 可到了最后,他压低了声音呼喊的,还是他的国。 用生命实践着忠诚,就是国可负我,我万不可负国。 婉妍目视着前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稳定,可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地落下。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蘅笠,此时眼中也满含敬仰与钦佩。 随着林将军话音落下,囚车的速度渐快,婉妍和蘅笠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距离一点点拉开。 看着林将军孤傲的背影,婉妍只觉得心口堵了石块一般,难受极了。 这在战场上看起来高大雄壮、孔武有力的身影,怎么在囚车里,就变得矮小单薄了不少。 单薄得让婉妍心疼、心酸。 可笑可笑,奸佞之徒久居高堂伴君侧,忠义之士身陷囹圄难再返。 婉妍真的害怕了。 她害怕一生戎马的林将军,从此永别疆场,在狱里凄凉余生。 她更怕,她和林将军这第一次见面,就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大将军。 既然已经有人出手陷害了林将军,那又怎会给他一个在御前辩解的机会。 林将军的返京之路,必然是千难险阻重重,生死危机四伏。 而如果林将军遇险,那砚巍必然也难逃一死。 那可是砚巍!最单纯善良的傻小孩砚巍! 想到这里,婉妍也不顾上四周灼灼的眼神,向着囚车的方向就大步跑了过去。 边跑着,婉妍的右手蓝光晶莹,通体雪白的白泽神兽带着蓝色祥云腾空而起。 “砚巍!” 婉妍大声呼喊,叫住了砚巍一行人。 就在砚巍疑惑地停下脚步看着婉妍时,婉妍已经快步跑到了他的面前,猛地抓起了他的左手。 “妍姐姐你……?” 婉妍也不解释,用左手捏着砚巍的左手腕,伸出了蓝光腾涌的右手,用两根指头往砚巍的脉搏中,注入着白泽神兽的蓝色决力。 砚巍立刻明白婉妍的用意,只要自己遇到危险开启决力,婉妍会在第一时间通过自己的气息,知道他们遇到险情,并确定他们的位置。 不是躲在暗处偷听偷看吗?好啊,我正愁你们不知道,只要你们胆敢对林将军和砚巍出手,我白泽家族宣婉妍,就会在第一时间赶来相救。 “救国固然重要,但若忠臣勇将皆因奸佞枉死,国又何存?请将军原谅晚辈自作主张。” 婉妍侧头轻声说道,说完双手抱拳,对着将军郑重地行礼道:“将军,京都再会。” 说完,婉妍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心中再无感伤,因他日定可再见。 林将军看着婉妍坚定地背影,又看了看囚车的角落中藏匿着的、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鸣炮筒,沉郁多年的心情,竟莫名疏解了不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将军忽然仰天大笑,笑得畅快,笑得爽朗。 少年一辈已堪当大任,天权还有救。 回到客栈后,婉妍立刻把所有的铜制食盒都取了出来,全部打开仔细寻找起来。 方才在送别林将军时,她本来没有意识到周围已经被眼线包围,正想问林大人之所以落难,是否是因知道了任党不可告人的秘密时,还没问出口,就被蘅笠用眼神制止了。 随后婉妍就看到,砚巍不动声色地瞟了瞟自己手中的大包裹,便知道林将军应该已经把想说的情况,都写成了信藏在了包裹中。 果然,在婉妍打开第五个盒子时,就在糕点的底下,看见了一个已经浸了些油的信封。 好在信封比较厚,打开来后信纸几乎没有被弄脏,同林将军为人一般正直洒脱的字体清晰地跃然纸上。 婉妍忙拿着信和蘅笠一起看起来,还不忘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吾就任安南都指挥使十余载,安南藩属虽屡犯我天权边境、掳我城池、扰我百姓,但具为谋财,出兵镇压即立刻退出天权边境。 且其藩属内部统治稳定,并无异动。 直至两月前,外戚胡耀理一夜之内发兵逼宫,迫使原安南王陈氏退位,自立为新王。 此事看似是王权在家族间更迭,但实则疑点甚多。 一来,外戚胡氏在逼宫之夜统兵三万,其军队兵强马壮,甲胄精良。 然在此之前据我天权探子实时探查来报,胡氏家业并不丰厚,在朝中地位也不甚尊贵,且从未发现胡氏有蓄兵谋反之前兆,其兵马乃是在不足一周内便集结完毕。 然一区区外戚,便有狼子野心,何来如此丰厚之财力物力,迅速招兵买马,此为疑点一。 二来,胡氏篡位后,吾曾出兵镇压,欲使其将安南王之位,归还于陛下亲封为安南王的安南陈氏。 然胡氏使者云,胡氏已亲自修书向陛下言明其间实情,待陛下封其为新安南王。 吾念此,便休兵于边境,待陛下圣旨。若陛下封其为新安南王则撤兵,反之则起兵助陈氏归位。 殊不知未待陛下圣旨至,胡氏竟先起兵突袭我天权边境,连占边境四州。 就其兵力而言,安南胡氏与我天权作乱,无异于螳臂当车。 安南胡氏此出尔反尔,于己不利之举,乃是疑点二。 三来,近四个月来,自安南而来,入我天权的商队激增五成不止,边境几州的商队日日不绝,且皆有通关文碟。 其物资包裹严密,昼夜不停,且皆有佩剑侍卫护送。此乃疑点三。 最后,吾之将死,为使真相留存世间,将吾所知皆具实以告,望尔等早日将实情大白于天下。 吾兄前户部右侍郎林仪成之死乃是谋杀,并非畏罪自尽。兄生生前曾修书于我,言其命将不久矣,顾将其所知详细已告。 122 风雨欲来 我等静候其变(1)(一更) 兄生前曾修书于我,言其命将不久矣,顾将其所知详细已告。 一年前陵江水患发作,兄曾奉旨前往蜀州考察水患详情,无意间在泉灵山中发现村落一个,有村民百余人。 其村民世代终生居于此村,炼毒、制毒、试毒,已有百年。 该村位于一泉道之下,隐秘非常,若非因失坠入河中,顺水流冲至此村,兄亦不可至。 时至当代,其村民已不知村外世界为何,且皆因试毒而神智不清,四肢无力甚至溃烂,交谈已不能够,甚至癫狂失智者众多。 兄虽不知其毒毒效,但知其杀伤力巨大,且危害范围之广难以预计。 兄欲探其毒,察其所制之毒皆从一种花型植物中提取。 然未待兄探其为何种植株,已被守村卫队发现,奋起攻之,欲将兄赶尽杀绝。 兄边战边退,奋力抵抗两日有余,方才逃出生天。 然兄还未归于京都,即被控告贪赃枉法,直接落狱。两日后,便传来兄畏罪自尽的消息。 吾甚了解吾兄,绝非贪赃枉法之人,其必为奸佞所害,而此奸佞之徒亦是毒蛊村幕后操纵之人。 吾今日之遭遇,早在意料之中,也全因该毒蛊村。 吾早闻蘅宣二位少年英杰之名讳,然从未谋面,了解甚少。于理本不该将如此危险重重之任强加于你二人,然吾之将死,若再不将此事告知于人,恐世间再无知情者。 此村一日不除,后患无穷,万望尔等早日探明真相,将幕后之人的诡计扼杀。 林仪峰为国尽忠终生,此生已不虚妄。天权之明日,全仰赖诸位,万望尔等自强不息,铲除奸佞,还清明于朝野,还安定于百姓。 至此,吾虽百死,亦可含笑九泉。 林仪峰。” 看完信后许久,婉妍和蘅笠久久没有说话,满心沉重地沉默着。 婉妍甚至不敢想象林将军在写这封信时,会是多绝望。 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无可奈何,林将军又怎会将这些关乎举国安危的事情,告诉两个写信时还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而此时蘅笠的心,则像是背着几百块巨石一般,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这短短一封信,包括着边境作乱、内臣藩属相勾结、走私、制毒,这一桩桩一件件,关乎着国本根基、民生安危的大事。 而且这其中的许多,都完全出乎他原本的预想之外。 这盘棋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肮脏的陷阱,是我没看到的。 蘅笠轻轻叹了口气,将胳膊撑在了桌上,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两眼间的睛明穴,身心俱疲。 坐在一旁的婉妍紧紧捏着信,眼神专注地放空在前方,眼睛有频率地一眨一眨,很明显大脑在飞速运转。 随着时间一点点安静地流逝,蘅笠的神情越来越沉寂,而婉妍的神情越来越兴奋,最终猛地一拍桌子,用兴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对啊!这不就把所有事情都联系上了吗!” 婉妍没头没尾地惊呼道,立刻分析起来。 “大人您看啊,林将军也说安南胡氏自己白手起家的可能性不大,那其背后必然有助力的推手,这个推手从中得到的,就是对藩属的操控。 而这个推手其实不难推测。 一来,林将军信中说,近几个月来安南与天权的商队往来频繁,有官牒却包裹严实,显然是官商勾结,私买私卖。 要知道这安南藩属,可是产盐大藩,年年的岁贡都有大量的食盐。 怎么就如此巧合,我们几日前才刚刚端了奎建宁的储盐洞,怀疑奎建宁有贩私盐之嫌。 二来,天权国内能有实力扶植一个新安南王的家族屈指可数,而安南作乱打掉了和一迁大人与林仪峰将军,这其中何人受益最大,应该一目了然,直指一人吧。 三来,韦崇捷一介县令被派去山村秘密送粮,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村子。 如今林将军又提到了隐秘异常的毒蛊村,这二者相似的程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后,婉妍最后总结了一句。 “不管如何,在蜀州和安南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逃不到和一个人的关系。 任霖阁。” 把这些事情一件件联系起来,让婉妍思路清晰通畅,心情激动地无法遏制,兴奋地看向蘅笠。 然而蘅笠,仍是捏着穴位闭目养神,没有一丝丝的兴奋。 “大人,”婉妍不禁发问道:“我们新收获了这么多情报,您怎么还看起来这么沉重啊?” 蘅笠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睁开了疲惫的双眼看着婉妍。 “因为我才意识到,原来任家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说着蘅笠自嘲地冷笑一声,才接着解释道:“我之前原以为任家想要的,不过是成为独断天权政界的唯一权臣,成为富可敌国的名门望族一类。 然而,如若任家真的勾结藩属以培植政治势力、私贩食盐以争夺国家经济命脉,这可都是要给天权易主的作为啊。 何况勾结安南藩属和打破盐业专卖,是我们看到了的,那背后,他们还有多少个藩属的势力、手里还握着多少命脉产业,是我们没看到的呢?” “而百年制毒,还是能大规模使人身体溃烂、精神失智的毒。”蘅笠冷笑一声,笑得发苦,“这是要扰乱人间,以颠覆四大天神、颠覆天璇殿、颠覆七大圣族八大神族,给决赋世界,重新排个高下。 此狼子野心,可真乃心比天高。” 听到这里,婉妍心中的兴奋已然荡然无存,连连倒吸冷气。 十六年前,毒尊沙华以一己之力,杀死天璇殿第一百零九世无上圣尊,重创上代万翎凤尊以及作为当代天璇殿左护法的鸿鹄家族族长,逼得鵷鶵圣族、玄武神族隐退山林。 后来七大圣族八大神族联合一致,才剿灭了杀戮之尊沙华。 但人间已是的伤痕累累用了十几年,都尚未愈合。 没想到在那次人间大乱后才十六年后,神花曼珠家族竟也想再次改写人间秩序,而且是预谋百年。 人间,又会是一片疮痍满目。 123 风雨欲来 我等静候其变(2)(二更) 人间,又会是一片疮痍满目。 冥冥之中,婉妍感到心底有个阴冷又嘶哑的声音在轻快地说着: 下一次人间生灵涂炭,指日可待。 “没事的没事的!”婉妍猛地站了起来,连连说道。 她实在太讨厌这种焦虑不安的气氛,让她忍不住做些什么来打破它,试图安慰蘅笠,也安慰自己。 “任家的野心有多大,我们不是不知道,如今只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而已。 但有野心又怎样呢?只要我们把他们计划的每一件事情,都扼杀掉,他们有的,就只有野心了。 而且,即使他们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后招,但是谁能说得好,我们是不是也有许多隐藏的后招呢。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到了任家与人间为敌之时,战斗的又不是只有我们,还有四大天神……啊不对应该是三大天神,还有各大家族。 我们戮力同心,何愁区区一个曼珠家族呢? 大人您真的无需这样担心!” 婉妍慷慨激昂地说道,越说越激动,最后真的把自己说服了。 “是四大天神。”一直沉默的蘅笠突然抬起头,无厘头地纠正道,好似完全忽视了婉妍激动人心的演讲。 毒尊沙华,会和人间站在一起的。 蘅笠平静地看着婉妍,把后半句话留在了心里。 “好吧好吧,四大就四大。”婉妍内心热血沸腾,也无所谓纠正这些小细节,豪迈地抬起一条腿踩在了凳子上,挥着双臂指点江山。 “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摸清安南藩属和任党是否有勾结,以及搜查任党贩卖私盐的实证,以打击任党在陛下心中的信任,及其在朝中的势力。 与此同时,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毒蛊村,并将其彻底端掉,直接断了任党霍乱人间的念头。 至于以后,我们就见招拆招,任霖阁扔给我们一个茄子,我们就扔回去一个大南瓜,总之就是将任霖阁整得再也不敢想他的什么百年大计,乖乖在家里抱孙子颐养天年!” 婉妍意气风发地收完,还忍不住给自己噼里啪啦鼓了鼓掌。 然而下一秒,满怀壮志豪情的婉妍,就看到了蘅笠那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傻了?”的关爱失智儿童的眼神,瞬间清醒了不少,立刻乖乖把腿放了下来。 在上司面前指点江山,我怕不是中了任霖阁那个让人失智的毒哦…… 婉妍心中恨恨地骂自己,立刻上前给蘅笠倒了杯茶。 蘅笠抿了一口茶,才微微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赞同道:“虽然漏洞百出、粗糙无比,但你这个思路还是没错的。” 卑微侍在一旁的婉妍瞬间睁大了眼睛,感到满头都绽放出了烟花。 我被全世界最吹毛求疵的人夸了耶。 “我几日前已经修书京都,命锦衣卫暗中调查蜀州的用盐量,估计今夜至明早就可以到,我们就从这里入手。 毒蛊村那边我再加派人手,重点搜索泉眼之下是否藏有入口,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我们再亲自走一趟。 至于安南那边,若想调查,要先奏明陛下。待我们取得了走私盐确乃安南盐后,再奏请陛下允许我们入安南,调查胡氏背后的势力。 切记,在能将任党一击致命之前,切不可露出任何锋芒。 风雨欲来,我等静候其变。” 蘅笠精炼明了地安排部署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经过婉妍一阵咋咋唬唬的闹腾,心中的不安确实大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力量感。 这小狐狸……还真是洗脑高手…… 第二日一早婉妍下楼时,蘅笠已在桌边,桌上果然放着一封已经拆封的密函。 婉妍立刻小跑着坐到了桌边,眼睛冒光地等着蘅笠共享情报。 “大人大人,怎么样怎么样!” 蘅笠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给数据。 “从户部档案看,京都城内人口350余万人,加周边农业人口总共800余万人,每月分配盐量一万两千担,从未有盈余。 蜀州总共人口412万人,每月分配盐量4800担。 根据锦衣卫在蜀州密查所得,虽然蜀州布政使司的账目显示,蜀州用盐量每月皆用尽,但密查其盐库发现,蜀州已连续四个月的配盐量有盈余,且每月盈余均在400担左右。 蜀州人均配盐量要远少于京都人均配盐量,且蜀州入秋后湿冷,蜀州人喜食重口食物,每月4800担的配盐量根本无法满足蜀州人的需求。 人均配盐量更多,且人均需盐量较少的京都尚且盐不足需,蜀州配盐量若有盈余,便是必有除了官配盐外,其他的购盐渠道。 由此断定,蜀州境内必有私盐存在。” 蘅笠说得有条有理,不紧不慢,三言两语就说得很清楚。 “啪啪啪。”婉妍忍不住兴奋地鼓起掌来。 虽然明知奎建宁贩私盐,但也终究停在猜测层面,无法有理有据地说出。如今有了铁定的证明,婉妍心中自然喜悦。 “我已安排锦衣卫乔装搜查全城所有可能交易私盐的场所,只要抓到一个,就能争取一锅端。” 蘅笠喝着茶,平静地说道。 然而幻想无比美好,现实总是要出乎幻想一些。 锦衣卫的效率确实奇高,到当天夜里,已经在全城查出四五个秘密私盐交易点。 然而,这些看似普通的盐商,竟都是些经过专门严格训练的死仕,在即将被抓捕时,还没等锦衣卫反应过来,竟无一例外地立刻自尽身亡。 而在这些私盐交易点,别说身份信息,就是买卖的账簿都没有。真真是除了几袋子盐,就空无一物。 前来买盐的人倒是抓了几个,几乎都是酒楼的老板,审了半天,他们除了知道这私盐的价格,比官盐的价格便宜近一半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呐……”婉妍趴在审问室破旧的木桌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毫无用处的审问笔录。 124 你可愿予我 永不凋落的花火(1)(一更) “天呐……”婉妍趴在审问室破旧的木桌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毫无用处的审问笔录,不禁感叹道:“实在是高明啊!卖了四个月的私盐,挣了朝廷几百两黄金,居然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高啊……” 蘅笠认认真真看着手中的笔录,没有说话。 “哎……”婉妍叹了口气,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准备活动活动发麻的身子骨,懒洋洋地说道:“看来从贩盐这条路,走不通……” 婉妍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僵硬地截了话头,懒洋洋的身体骤然立直,整个人突然紧张得紧绷了起来,眼神霎时变得严肃正经。 蘅笠放下了笔录,静静看着婉妍,没有打扰她。 “坏了!”婉妍惊叫道,说话间已经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 “林将军他们,遇袭了!” 用决力催动轻功,婉妍和蘅笠以自身能达到最快的速度,飞也似地极速前进着。 情况紧急,二人甚至没顾得上叫上在另一个审问室审问的峦枫与蓝玉。 不出一刻钟,二人已经将锦官城远远甩在了身后,用快到像风一样的身影,划破了在山间与旷野间,本寂静的秋夜。 随着距离一点点靠近,婉妍能明显地感觉到,那股只属于白泽神兽的气息,正在越来越清晰。 等又翻一个山头时,婉妍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但仍旧丝毫不减速度,努力跟着毫不知疲倦似的蘅笠。 再翻过这座山头时,二人一眼就看见,在不远处两座上之间的小旷野间,麒麟神兽的红莲业火熊熊燃起,点亮了峡谷整个夜晚。 婉妍和蘅笠立刻快速赶去,果真看到了砚巍带着官兵,正与近百个黑夜人焦灼地缠斗在一起。 二人没有犹豫就立刻加入了战斗,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山上的丛林中,一双秀美却冰冷异常异常的美眸,正死死盯着他们。 就像是猎人看到等待已久的猎物,进入自己早就设置好的圈套一样。 然而在看到蘅笠的背影时,丛林中的眼眸震惊地瞳孔微微震颤,又立刻定睛确认后,才敢相信目光所见。 片刻之后,这震惊才缓缓消失,瞬间被炽热的感情所取代。 迦阑哥哥,好久好久不见,璃儿甚是想念。 女孩的嘴角微微卷起。 然而很快,女孩的目光就落在了与蘅笠并肩作战的那个柔美的女子身段上。 顷刻间,厌恶与愤怒的妒意将女孩的眼眸燃烧得通红,一双芊芊玉指攥得青筋暴起。 是叫宣婉妍是吧,站在他的身边,就是你今日灰飞烟灭的原因。 皓齿紧咬。 峡谷中的打斗还在继续。 就凭砚巍的实力,还开启了决赋,完全可以以一敌百,解决掉这些黑衣人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在婉妍和蘅笠加入后,就连时间也不是问题,不足半刻,峡谷就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地的尸首永远沉睡在峡谷的夜晚。 婉妍收了剑,先仔仔细细检查砚巍有没有受伤。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放下心来。 “妍姐姐,就这几个人我完全可以搞定的,还麻烦你大老远跑了这么一趟。” 砚巍看着奔波地满头大汗的婉妍,不由得有些心疼。 婉妍勉强笑了笑,拍了拍砚巍的肩膀道:“没事的,小心点总是好的。” 虽然笑着说没事,但婉妍的心不知为何,从进入这个峡谷那一刻起,就高高地吊在了嗓子眼,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而真实。 蘅笠显然也有这种感觉,他站在婉妍的身后,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尽管已经没了目光可及的敌人,但他仍旧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一个似曾相识的气息冲撞着蘅笠的脑海,可他越是想忆起,越是无法在脑海中检索出它的信息。 “大人,我们应该中计了。” 婉妍轻声说道,冷静的声线中分明包裹着满满的不安。 “戒备。” 蘅笠点了点,简洁地嘱咐道,眼神一刻不离地凝视着四周,生怕出现一瞬的闪失给人以可乘之机。 可周围一片寂静,连飞鸟走兽的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寂静反而让人更加紧张,因为最可怕的不是中计,而是明明知道自己中了计,却不知中了什么计。 山林中,绝色女子的面色愈加阴狠,紧盯着峡谷中女孩的身影,右手持续蓄力。 本还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需要姓任的请我出手解决。 现在一看,还算那个阴险的笑面小人做了件好事,不然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居然有不知好歹的贱人,敢伴在迦阑哥哥的身边。 不过,马上就没有了。 女孩只是想想将山下之人挫骨扬灰的场景,嘴角就不禁翘了起来。 边想着,女孩的右手间已经悄无声息凝聚了几乎全身的力量,手掌缓缓抬起,用掌心覆盖住了山下女孩的身型。 今日谁都可以逃出这里,但你必须死。 其实她也知道,如果这团火焰真的落下,整个峡谷都会立刻被夷为平地,如果没有强力的决赋护体,没人能从中活下来。 但女孩不准备停下自己的行为。 由于我体内凤冥丹的缘故,迦阑哥哥在我开启决力那一刻起,就会感受到我的气息,他一定会开启决赋避开的。 女孩笃定地想着。 下一秒,七色的烈焰从女孩的掌心喷涌而出,巨型烈焰就像一只身披七彩祥云的凤凰腾空而去,将夜的暮色瞬间击成碎片,落了一地七彩的光辉。 火焰的速度之快,能力之大本远非女孩这个年龄所应能企及的,但对于这位新一辈杰出少年中最凤毛麟角的一位,女孩对自己的力量习以为常。 传闻对当代凤女凤凪璃实力的一切形容与赞美,都远不及她真实能力的百分之一。 巨大的火凤凰以肉眼不可追踪的极速,迎着婉妍势不可挡地落下。 从婉妍第一眼看到那火焰后不过一秒,那火焰竟然已经近在咫尺,根本没有开启决赋的时间。 婉妍的瞳孔瞬间被火焰充斥,然而已是避无可避。 125 你可愿予我 永不凋落的花火(2)(二更) 那一刻,婉妍甚至连慌张和恐惧,都没来得及产生。 “妍姐姐!!!!” 砚巍眼见婉妍马上就要被火焰吞噬,嘶吼着想冲上前。 可是就这短短几步,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生与死的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婉妍的胳膊突然被猛地一扯,那力道简直要把婉妍拽脱臼了。 毫无防备的婉妍直接就被身后之人猛地甩在了地上。 下一秒,婉妍就看见了人生中永远定格下的一幕。 催动了全身决力的蘅笠纵身一跃,竟就那样正面迎上了那致命的火焰。 伏在地上的婉妍,看见眼前一片七彩的火树银花间,突然多了一个阴影。 这阴影挺拔、清瘦、坚决,似乎还带着淡紫色的光辉。 在即将撞上与火凤凰撞上的那一刻,蘅笠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一举释放掉了所有的决力,来挡住火焰向身后之人的攻击。 他把一身的本领不遗余力留给了身后之人,留给自己的,只有自己的肉身凡体,去迎接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一瞬间,真是长得惊人。 下一瞬间,那紫色的光影就与这一片花火交融。 “砰。” 两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了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四周的群山都为之动摇,耀目的光辉瞬间洗白了所有人眼前的世界,只留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哪怕主要的力量都被挡下,但二者相撞的余力,仍旧把在场其余人都撞飞出几十上百米。 丛林中的凤凪璃也被弹飞出去,捂着心口猛地喷出一满口鲜血。 可她甚至顾不上擦掉,就强撑着无力的身体向山下看去,心痛得如刀绞,一寸一寸地绞。 此时,被击碎的七色火焰像是星空之雨,在山谷的天地间落下一场不落的花火。 星空澄澈之下,七彩花火之间,蘅笠的身体就像一片淡紫色的羽毛,缓缓飘零在这最后辉煌的人间。 他干净、安详,平和,清秀,淡然,甚至还有一分欣慰。 太好了,妍儿应当没事。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凤凪璃简直瘫在了地上,浑身剧烈的颤抖把眼眶中的泪水都抖了出来。她死死盯着山下,眼角都要裂开,嘴唇咬得鲜血直流仍不自知。 此时凤凪璃的心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梦魇般地重复着。 我亲手毁灭了迦阑哥哥……迦阑哥哥,我的迦阑哥哥…… 眼见着那片无依无靠的紫色羽毛就要落下,女孩什么也顾不上,疯了似地想冲上去。 然而下一秒,一个没了魂魄般行尸走肉的身影,幽魂般地飘出。 一抹蓝光跃起,稳稳托住了淡紫色的身影,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蘅大人!妍姐姐!” 被弹到了一侧山脉山脚的砚巍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那两人,眼泪就止也止不地蓄满了少年的眼眶。 两个人,一个人的肉体没了气息,一个人的灵魂灰飞烟灭。 婉妍没有说话,没有回头,就那样安安静静跪坐在蘅笠的身边,紧紧攥着蘅笠的手,呆滞地看着前方,像是魂魄被击碎了一般,眼中没了丝毫光线,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都说炎极则寒极,婉妍现在才理解。 蘅笠体内的焰火将他灼烧得通体冰凉,没了哪怕一丝丝温度。 婉妍紧紧攥着蘅笠的手,像是攥着一块千年寒冰,那寒气一点点渗入婉妍的肌肤,刺激着婉妍的心跳。 好在有这冰冷刺骨,婉妍才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几乎是想都没想,甚至婉妍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整个山谷的上方瞬间笼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屏障,严密地连一只最小的麻雀也出不去、进不来。 婉妍的手指轻轻一翻,她周围的空气一紧,几百把风塑成的利刃就凭空出现,随即如开弓之箭一般,全部射入了丛林中。 几百把利刃在丛林中飞速地穿梭着,地毯式地搜寻着,连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都不曾放过。 婉妍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本意也许是将那个伤害蘅笠的人,千刀万剐。 她就那样呆滞地跪坐在蘅笠的身边,灵魂粉碎成渣,亮晶晶的一地。 而四周山林的树木在风剑的飞舞中,一排一排地倒下。 凤凪璃眼见着自己被数十把利剑包围,却连一丝想反抗的心都没有,一心都在山下,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风剑不留情面地划过她的身体,不一会就将她割得千穿百孔,血流满地。 可凤凪璃感受不到哪怕一丝的疼痛,她早已被内心的刀绞震颤得麻木。 几百把剑和巨大的屏障对决力消耗巨大,很快婉妍就支撑不住。 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后,身体软得撑不住,但紧紧攥着蘅笠的手,却一点也不松力。 当浩如山海的痛苦汹涌来袭时,会将人的意志一举粉碎,连流泪的意识都没有了。 婉妍不记得,自己那天是如何被一只火麒麟带回了锦官城。 不记得把只剩下最后一缕气息的蘅笠抬回来时,峦枫绝望的嘶吼。 不记得锦官城中所有有名的郎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像走马灯一样,没一点用处。 不记得峦枫捏了捏蘅笠的脉搏,喊着“紫薇天火”,怒火攻心之下险些单枪匹马杀去凤天殿,最后还是被众人拦下。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能听见声音、会说话的一个人。 整整三日,婉妍就像一座雕塑一样坐在蘅笠床边,不吃不喝,无悲无言无泪,最后连眼睛都不眨动。 这三日,婉妍一直醒着做梦,梦里漫天都是七彩的花火。 梦里她心爱的男人又一次挡在了她身前。 梦里有一片淡紫色的羽毛,它飘啊飘啊,找不到它的归宿。 婉妍想尖叫,想嘶吼,想醒来。 可这梦,就是无止尽地循环往复。 刚开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蘅笠身上,可后来大家才意识到,重伤不醒的是蘅笠,灵魂破碎的是婉妍。 蘅笠的消亡惊天动地,而婉妍的毁灭,悄无声息。 126 凤麟洲上凤麟木 (一更) 蘅笠的消亡惊天动地,而婉妍的毁灭,悄无声息。 峦枫的情况并不比婉妍更好,整整三日,峦枫都瘫在屋子的角落,视线一秒不曾离开自己的主,永生的主。 泪,整整流了三日。 到最后,峦枫眼角滚落的,都是鲜血。 峦枫自然了解紫薇天火,那是圣族凤凰的决赋,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大星辰的星火构成。 紫薇天火永世燃烧,不可灭、不可解。 而且它灼烧的不是人的躯体,而是心魄。 峦枫简直一点都不敢想,平静躺在那里的蘅笠,其实灵魂和心魄,正在被七种火焰煅烧着,直至那鲜活的魂魄,化成一摊无形的烟云。 主,你若走,青鸾定为你伴驾,用生命为你超度。 而这三日一直陪在婉妍身边的凤凪扶,心中的煎熬程度,一点不亚于屋中任何一个人。 作为万翎凤尊,凤凪扶不用看就知道,蘅笠体内的,不仅是凤凰的紫薇天火,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凤凪璃的紫薇天火。 凤凪璃自小天赋异禀,是凤族中最实力仅次于自己,甚至与自己持平的杰出子弟。 她的紫薇天火,纯度极高。 但他不知道也没空知道,那个疯子妹妹到底为什么要对蘅笠出手。 看着双目紧闭,已然奄奄一息的蘅笠,凤凪扶的心情复杂得理也理不清。 他多么希望蘅笠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用自己的生命,洗刷净释家族几十年的罪孽。 净释,这个被奉为最高天意的姓氏,到底利用人们对自己的信仰,屠戮了多少生命,毁灭了多少人的一生,蓝玉根本算不清。 但自出生起就被扭转天性,明明是七尺男儿却只能以娇美女子示人的他自己,绝对是其中一个。 凤凪扶甚至觉得,就是蘅笠今日死去,都偿还不清净释家族对人间的亏欠。 可蘅笠若是真的死了,那凤族就会因为凤凪璃那个疯丫头,背上弑神之罪。 弑神之罪是整个大陆中,恶之极的罪名,罪可诛全族。 而所弑之神若是作为至高天神的无上圣尊,那更是罪加一等,大陆上任何一个家族或者个人,都有权利对此大逆大恶之徒奋起而攻之。 如今凤族崛起的势头正猛,大有媲美天璇殿之势,是各大圣族神族所忌惮与恐惧的对象。 历史证明,强大过度就是毁灭的前兆。 若是真的让世人得了凤族弑神这个由头,那各大家族必然会联合起来,不遗余力打压凤族,力图将凤族斩草除根,以巩固本族的地位和各大家族之间的平衡。 但那又怎样。 凤凪扶心中冷笑一声。 凤族的骁勇善战闻名全大陆,战斗力与攻击力是其他任何家族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就是天璇殿以同样的人数对战,都不一定能在凤族这里得到甜头。 何况自从凤凪扶承袭了万翎凤尊之位,便一改父亲休养生息,与各大族友好睦邻的策略,积极蓄兵练兵,培养出了一只全由纯正的凤族子弟组成的强劲战队。 放眼整个大陆,能与之一战的,也就只有天璇殿,还是有净释迦阑坐镇的天璇殿。 如果能换下净释迦阑的命,凤凪扶愿意拼上全族之力,与整个人间一战。 毕竟谁输谁赢,还真的不一定。 净释家族,也该还账了。 凤凪扶只是略略回忆起这些事情,整个心头就被仇恨的阴影完全笼罩住,恨不得现在就上去再给蘅笠一击,直接将其毙命。 然而直到暮色再次笼罩了房间,凤凪扶仍旧没有下定决心。 与整个人间为敌,他无所畏惧。 可他实在是无法无视,面前那个没了魂魄的身影。 摇曳的烛火将婉妍的身影映射在惨白的墙面上,空洞又死寂,却也比她的真人看起来,更鲜活不少。 凤凪扶轻叹了口气,微微转头,将婉妍失魂落魄的背影收入眼眸。 明明只有三日,婉妍却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 无论谁和她讲话,都好像是将一块石子投入尘封千年的寒潭一样,得不到分毫的回应,惊不起一丝波澜。 那样活灵活现的一个人,此时却了无生机,像是死去了很久很久。 凤凪扶心里很清楚,如果蘅笠真的死了,那婉妍,也再活不过来了。 其实凤凪扶根本搞不清,他对婉妍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他很恨婉妍,恨因为她的存在,拴住了他的一生,让他终生被关在束缚的囚笼中。 可他更离不开婉妍。 从出生起,凤凪扶被安排做一切事情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宣婉妍一人。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真的放了他自由,凤凪扶反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哎……凤凪扶啊哈哈哈哈…… 凤凪扶无声地嘲笑着自己,从未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可悲。 “宣婉妍。”凤凪扶目视着前方,最终还是开了口。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也是第一次对她,声音冷地让人发寒。 婉妍没有转头,没有反应,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叫自己。 凤凪扶没理会婉妍的呆滞,对着空气,娓娓道来,似是在讲一个故事。 “位于大陆最西的西海中央,有一座小岛,名叫凤麟洲。上面住着隐居的鵷鶵家族族长,还种着一棵凤麟木。” 死样的寂静,婉妍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又犹豫了片刻,凤凪扶才下定决心,咬着牙说了下去。 “凤麟木之叶,是世间唯一可以解紫薇天火的存在。而鵷鶵族医术高明冠绝大陆。 二者相加,或许……或许可以救蘅笠一命。” 凤凪扶说得极轻,轻得就像是在叹息。 他甚至希望,婉妍要是没听见,就好了。 然而太迟了,婉妍已经像是诈尸一样,猛地转过身来,眼睛中的空洞一扫而空,被夺目的光辉完全取代。 “凤麟洲!?”婉妍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再次发问时,声音抖得凤凪扶都快听不清。 “姐姐……你你你是说……说蘅大人他可能还有救?!!” 127 弱水三千 贯月神船(二更) “蓝玉姐姐……你你你是说……说蘅大人他可能还有救?!!” 四目相对,一双眼炽热,一双眼冰凉。 过了许久,凝视着婉妍的凤凪扶,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 “那我立刻带蘅大人去!” 婉妍几乎是雀跃着惊叫了出来,没注意到凤凪扶嘴角的苦涩。 说话间,婉妍已经从坐了三日没动过的凳子上跳了起来,也不管全身因久坐而发麻,差点栽倒在地上,着急忙慌地就跑去收拾东西,还不忘对着角落的峦枫连连喊道:“峦枫!峦枫!快带上大人我们走!” 婉妍也不顾什么隐不隐藏身份,一出门就直接开启决赋,一行人乘着白泽神兽,直奔西方。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蘅大人还有救! 婉妍边狂喜地想着,眼泪边“噗哒噗哒”落个不停。 蘅笠受伤三日,婉妍这才终于掉下眼泪,郁结在心间的痛苦,这才释放而出。 蜀州已经地处大陆西南,距离大陆西缘也不算太远,加上司风的白泽神兽速度堪称一绝,一行人昼夜不停地赶了一整夜又一整天路后,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就到达了大陆最西端的海岸。 等婉妍双脚落地时,太阳正好落在了海平面上,用今日最后的辉煌燃烧着冰凉的海面,洒下满目的粼粼波光。 这无尽的海,就跟着日光,流淌到地远天长。 傍晚的浪潮在海风的拂动下,卷着遥远的气息,翻涌着拍打海岸,留下一层又一层细腻而洁白的泡沫。 这还是婉妍第一次看海,但这波澜壮阔的场景,并没能分走她哪怕一丝注意力,婉妍直奔海边的摆渡船。 在靠近大陆的四周,有许许多多大岛或小岛,生活着许多渔民。 他们定期上岸来卖捕捞的海产品,或者购买生活必需品,所以岛与大陆间的渡船就是必不可少,船上有一个以摆渡为生的摆渡人。 当婉妍一行人下到岸边时,一个穿着黑色麻布斗篷的老翁已经闻声准备好了船。 但在看到这么多人时,老翁犹豫了。 “年轻人啊,我这船小,如今天色也晚了,乘船人越多越不安全,恐怕我只能载两个人去。” “我去!”老翁话音一落,婉妍立刻向前一步,主动请缨道。 峦枫当然不同意,也抢着要去。 就在两个人互不相让,谁都想亲自送蘅笠上岛时,蓝玉不经意地轻声开了口。 “不如就让妍儿去吧,蘅大人受了伤,想必峦大人应该回去和他家人交代一下吧。” 峦枫一经蓝玉提醒,才立刻意识到,若是无上圣尊重伤不醒的消息传了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天璇殿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确实需要他去镇守。 百般无奈之下,峦枫只好同意让婉妍随蘅笠同去,嘱咐的话说了一箩筐,又把蘅笠在船上安置得妥妥帖帖后,才满怀担忧地目视着老翁站在船头,将小船驶离岸边。 尊上,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回来啊! 峦枫这才意识到,世间困难千千万,然而他最怕的,就是超度自己的主。 同样是目送着孤帆远影碧空尽,凤凪扶的眼神则满是落寞与凄凉,还有一抹自嘲。 临走时,婉妍拉着他的手,千恩万谢地道了句珍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去救她心爱的人了,还是我,亲自指引着她去,亲自送她走的。 凤凪扶想着,只觉得海风好像愈来愈猛烈,愈来愈冰凉。 蕙质兰心带来的,只有两行离人泪,深情自此换不回。 “朱颜缀,蕙质兰心千秋岁;离人泪,一时清醒一生醉;满庭辉,唯有深情换不回。” 凤凪扶轻声唱着,戏腔婉转凄凉,尽数散落在海风中,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个岛啊。” 海岸线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后,撑船的老翁才问道,看了看面前的绝色少女,又看了看躺在船舱中,双目紧闭的少年。 “老师傅,麻烦您送我们去凤麟洲。”婉妍坚定地回答。 老翁明显滞了片刻,手中的桨也停了下来,任小舟在海面上无力地打转。 “姑娘啊,你莫不实在开玩笑吧。凤麟洲,可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 老翁忍不住多嘴好心地提醒道。 婉妍紧紧攥着蘅笠愈来愈冰冷的手,声音愈发坚定:“我没有开玩笑,我要去凤麟洲。” 老翁见少女执拗,只好重新摇起桨,缓缓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送你去。但是只能送你到凤麟洲外一千五百里地,剩下的路需得你自己走了。” “一千五百里地!?”婉妍闻言,不觉有些惊奇,“这又是为何?是那里很难走吗?” “不是难走,”老翁摇了摇头,“是根本走不了。” “俗话说凤凰择良木而栖,这凤麟洲中央,种着一棵凤麟木,乃是上古神木,也是凤凰最早栖息的场所。 所以这凤麟洲啊,是凤凰一族的诞生之地。 后来凤凰一族远离故土,前往大陆。为了保证自己的诞生地永远清净高洁,凤凰一族用尽千百年时光,将海水演化为弱水,护卫着凤麟洲。 这弱水,就是一片鸿毛,都浮不起来,又何谈一叶船舟呢?” “什么……”婉妍这才意识到此行的艰巨,但心中的信念丝毫不曾动摇,追问道:“那就没有什么可以进入凤麟洲的方法吗?” “那倒是也有。”老翁说着,指了指西面,“在那片弱水之中,有一叶神船,名唤‘贯月查’。 它只能在弱水中航行,且它是自己航行,没有摆渡人操纵。 唯有七大圣族中,五大五彩圣凰,也就是赤者凤、黄者鵷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才可以操纵‘贯月查’。 它沿着弱水最外圈绕凤麟洲而行,每十二年为一周期,周而复始,循环不停。 据海上夜航见过‘贯月查’的人说,看那神船的光忽大忽小,似星又似月。” 哪怕是博览群书的婉妍,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神船的存在。 128 年少困于情 奈何生死别离(1)(一更) 哪怕是博览群书的婉妍,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神船的存在。 但她没空详细探究,便急匆匆地问道:“那老师傅,您知道距离它上一次驶过这里,过了多久吗?” 老翁摇了摇头,把头上的麻衣往前拉了拉,以抵挡肆虐的海风。 “神船的踪迹,我又怎么会知道,但距离我上一次听闻有人看到它的踪迹,过了该有十年了吧,那时我的妻子都还健在。” “十年……”婉妍喃喃着,“那也就是说,起码还要一两年时间,才能等到神船‘贯月查’再次航行过来,这我怎么等得住呢……” 老翁看着女孩把少年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大概也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不禁为他们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些生离死别而感到惋惜,却也是爱莫能助。 “孩子,自从十五年前鵷鶵医圣隐居到了凤麟洲,每个月都有许多重病在身的人,想渡过弱水,前去求医,可有些人到了,有些人终其一生没能到。 到的那些人,是无上圣尊认为命不该绝的;而没到的那些人,说明圣尊早就为他设有一劫。 劫啊,是逃不掉的,就像人,是永远无法抵抗无上圣尊,抵抗天命的。” 老翁摇着船缓缓道来,试图给予婉妍一些安慰。 “谢谢您。”婉妍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回报老翁的善意,然而却根本无法做到。 “但是不尽全力拼一把,我没法认命。” 说着婉妍看向躺在船舱中,安详纯净得像个孩子,却越来越冰凉的蘅笠,心中愈发坚决。 认命就是放弃他,失去他,这让我如何认命? 狂妄的海风打散了婉妍松散的发髻,卷起一缕缕青丝,肆虐地拍打着婉妍的面庞。 可婉妍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始终,握着他的手,遥望着西的方向 在那遥远的地方,澄澈幽蓝的天色将与万顷汪洋相聚,载着星光的星云会一朵朵融化在粼粼波光里。 小舟在无尽的夜与汪洋中踏光而去,载着婉妍所有的希望。 到后半夜时,老翁手中的桨停了下来。 “孩子,这里就是海水与弱水的交汇处了。” 老翁轻声说道,边说着边拉下了挡风用的斗篷。 他想仔细再看一眼,这个勇敢的女孩。 “老师傅,多谢您。”婉妍真诚地道谢,把装着银两的荷包整个塞给了老翁。 说完,婉妍就小心翼翼地从小舟上站了起来,准备只身渡海。 即便是在夜晚,整个海面都浸泡在浓墨中一般漆黑,但就着星月之光,婉妍可以轻易地看出,就在小舟前两尺的地方,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界限以外的海水顺风而涌动,界线以内,海水则自东向西绕岛而行。 婉妍揪着裙子,正准备移步而出,就被老翁叫住了。 “孩子,你这样下去一定会送命的!” 老翁有些着急,他不忍心看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陨落在弱水之中。 边说着,老翁边从怀里取出一片羽毛,从小舟一侧放了下去。 在海水这边,羽毛轻易地漂浮起来,可当它被风吹向另一边时,几乎是刚刚过了界限,就立刻沉了下去,消失得无踪无迹。 那速度之快,就仿佛沉下的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块巨石。 虽然已经做了一夜的思想准备,可真的看见这反常识之极的现象时,婉妍还是略略吃了一惊。 老翁看到了婉妍的吃惊,劝道:“你若是不想去了,我再载你回去。你带这位公子去找找大陆上其他的名医吧。” “没事的,”婉妍说道,双手探到脑后,把凌乱的长发随意一绾,拿白泽银簪固定出一个慵懒的发髻。 “老师傅您快回去吧,深夜浪大,再晚便更不安全了。” 说完,婉妍又俯下身去,把脚上的绣花鞋和白袜脱了下来,露出一双白嫩嫩的小脚。 光脚踩在船舱中,婉妍伸出右手,准备开启决赋。 这时婉妍才发现,这弱水对非五大凰圣族的决赋有极强的压制作用,决赋是根本无法开启的,能使用的决力也微乎其微。 婉妍用尽全力,也只在压力的缝隙中,开启了几分微弱的决力。 这无疑,为这趟已然九死一生的旅行,更加了许多难度。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婉妍没有再犹豫一秒,提起裙摆就跨出小舟,小脚落在澄澈的水面之上,稳稳立于海面。 等站稳之后,婉妍才用决力在蘅笠身体绕了许多圈,小心又吃力地将蘅笠抬了起来。 之后,婉妍的右手灵巧地一翻,蓝色的光芒就从丝线一般从手掌中涌出,在婉妍的身侧交替着、重叠着,织成了一只蓝色的小舟。 婉妍再一抬手,蘅笠的身体就被蓝色的烟云承载着,缓缓落在了用千丝万缕的风织成的小舟上。 这小舟刚刚好能够蘅笠平躺。 “老师傅,”婉妍转过身来,终于露出了一抹平静的笑意,“此程多谢您照顾。” 老翁叹了口气,简直不忍心再多看女孩一眼,只低着头冲她挥了挥手,小声道:“去吧……去吧。” 婉妍点了点头,右手中延伸出一条蓝色的风线,捞捞拴在了风舟上。 婉妍脚步一起,风舟也跟着驶动起来。 很快,婉妍就走到了海水与弱水的分界处,她先在海水上站定,伸出一只脚试探性地落在弱水之中。 然而,就算开启决力,还提着气的婉妍仍有一只脚站在海水上,承担了本已轻若浮萍的婉妍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但在她将另一只脚放在弱水之上时,却连分毫支撑力都感受不到,就是简单地将脚浮于水面都是不能够。 这哪里是水,这明明就是空气啊! 婉妍心中不禁惊呼道。 虽然婉妍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足下传来水的触感与刺骨的冰凉,但那感觉,就好像踩进了一朵柔软的云一样。 婉妍本以为虽然正常人不行,但催动轻功的白泽族人轻如鸿毛,应有一线可能可以浮于弱水,可没想到,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无奈之下,婉妍只得使用计划二。 ------题外话------ 弦弦小课堂开课了! 和我一起念: 鵷(yuan)【一声】鶵(chu)【二声】 鸑(yue)【四声】鷟(zhuo)【一声】 129 七味紫薇天火 万丈弱水寒渊(二更) 无奈之下,婉妍只得使用计划二。 右手的蓝光再次流动,一掌大小的风面,浮现在近海面不足一拳的位置。 婉妍轻身抬脚踩了上去,让蓝光和自己的脚掌融为一体,总算是成功进入了弱水海域。 虽然如此能够在弱水中前进,可是对决力的消耗确实婉妍难以承受的。 可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婉妍只能如此。 婉妍扯了扯手中的风线,将风舟也升到了与自己平齐的位置,拉着小舟,一步一步腾空向弱水深处而去。 老翁抬起头,最后向西看了一眼。 星辰浩瀚,海天一色,难分天地。 绝色少女牵着一叶烟云之舟,步步凌云向着海天的交汇处行走着,青丝曼舞,衣袂翻飞。 颜如冠玉的俊朗少年,紧闭双眼沉睡在千丝万缕的风舟之间,一任满船清梦压星河。 哎……老翁叹了口气,调转船头,向东驶去。 年少困于情,奈何生死别离。 婉妍踩着风飞速向西靠近着,脚和小舟下带起的风,在一拳之下的弱水上,划出两道长长的水痕。 虽然婉妍的速度很快,也成功进入了弱水海域,但婉妍心中的担忧丝毫不减。 此时婉妍体内仅存的决力,是绝对无法支撑她脚下的风与承载着蘅笠的风舟,渡过一千五百里地。 而时至此时,婉妍都还未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只能祈盼着自己的决力能多撑一会是一会。 在天边已经擦出一抹微光之时,婉妍的决力已经在消耗殆尽的边缘挣扎了许久,向着透支的境地靠近。 万顷汪洋之间,婉妍的身体就像一片浮萍一样单薄,在海面之上摇摇欲坠,好似一缕光落在她身上,都能将她压垮。 婉妍伸出左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即使被海风猛烈地吹拂,因体力透支而流出的汗珠却仍是源源不断地涌出。 而婉妍的脸,已经惨白地像一张纸一样,血色荡然无存。 随着天边的奶白色光晕一点点扩大,婉妍的双脚离海面越来越近。 又过片刻之后,婉妍的脚底已经没入弱水之中,仅靠最后一缕决力撑着她还没坠入弱水之中。 而载着蘅笠的小舟,不论婉妍如何难以支撑,都未曾下降过哪怕一厘的距离。 “噗通。” 婉妍脚下那最后一丝决力,终于是不足以再撑住她的身体,婉妍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弱水之下。 蘅笠! 最落水那一刻,婉妍的目光还死死缠在那只小舟上,心里想着的、喊着的,也只有那个名字。 婉妍才刚落入水下,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迅速坠落着,不过几秒钟,就已经看不到海面。 而身下,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漆黑。 婉妍的游水本领还算是不错,可在这弱水之中,却丝毫发挥不出用武之地,反而越是挣扎,坠落地越快。 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是沉在了弱水之下,那蘅大人就会永远乘着风舟,漂浮在这片无际的弱水之上! 只是想想那画面,婉妍的就已心如刀绞。 清晨的弱水冰冷刺骨,然而婉妍心里却着急地燃起焰火来。 然而在越着急的时候,婉妍反而冷静了下来,也不再挣扎身体。 在飞速坠落的同时,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着。 有了! 婉妍心中骤然一亮,竭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从指尖流出一丝的风力。 这次婉妍没有直接借助风的力量,而是将风力融入了弱水之中。 这微不足道的风力自然是无法将婉妍送出水面,但它可以操纵水。 若是操纵普通的海水,那这近似于无的一点风力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到。 但这里的水可不是普通的海水,而是弱水。 不论是重力还是浮力,弱水都远低于普通海水几百倍。 婉妍刚御出一丝微小的风,就引得弱水剧烈翻涌起来,于是婉妍再向下多给了一丝风,巨大的浪涛瞬间翻腾而起。 婉妍双手御风,操纵着弱水的浪潮,快速地向水面靠近。 当清晨的波光洒在了海面那一刹那,婉妍像一只美人鱼一样,破水而出,带起两串晶莹的水珠。 太好了! 婉妍心底暗暗呐喊。 出水的第一件事,婉妍立刻拽了拽系在自己右手上的风线,把蘅笠的小舟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又立刻落入了水中。 不过这次婉妍没有沉没,而是用尽身体所有的能量,甚至消耗着生命力挤出的那一丝决力,操纵着弱水,推着自己乘风破浪向前而去。 不出一会,婉妍又前进了近百余里。 然而与此同时,由于一直浸泡在弱水之中,婉妍落入水中的身子已经冻得僵直,完全没了知觉。 但婉妍丝毫不在意自己可能会余生半身不遂,满心都在为与凤麟洲一点点的靠近而兴奋。 又一个时辰后,婉妍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在太阳升起的另一端的海面之上,隐隐出现了一片陆地的痕迹。 凤麟洲! 若不是已经冻得连脸庞都僵硬,婉妍简直要尖叫而出了。 然而,就在遥望到凤麟洲的下一秒,婉妍赖以生存的最最最最后一丝决力,也悄然消亡。 婉妍再一次,坠入了弱水之中,连一个浪花都没能溅起。 在这一次极速的坠落之中,婉妍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思考。 一方面是因为,婉妍的全身已经麻木僵硬到完全没了知觉,大脑也被寒气封住了一般,连思考都不能。 另一方面,婉妍这次不再焦急,也不再担心。 凤麟洲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一阵东风吹来,就能推着蘅笠的风舟到达凤麟洲。 婉妍相信,鵷鶵族医者仁心,绝不会看着蘅笠坐视不管的。 呼…… 婉妍长舒了一口气。 蘅大人有救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婉妍还在飞速坠落着,但她心头却感到满满的欣慰,与松了一口气之后,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 婉妍脑海中滑过的最后一幕,是三日前,蘅笠将她拉到身后,自己去挡住了七彩紫薇天火火。 三日之后,婉妍把蘅笠护在身后,自己去承受了万丈弱水寒渊。 蘅大人把自己的命给了我,现在我又把它还给了你。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冷气像是针刺一样渗进婉妍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像是匕首一样割着婉妍的骨髓,但婉妍已经都不在乎了。 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130 命运长流转 结果不尽然(1)(一更) 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湛蓝、澄澈、无垠的弱水之洋中,婉妍无尽地坠落着、沉沦着、毁灭着。 大海,还是那样平静,仿佛没有吞噬一个少女的一生。 与此同时,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一只两头弯弯、舱体圆圆的小舟,带着忽明忽暗的光辉,踏着清晨的朝晖,从烟雾迷蒙的远方驶来。 小舟没有桨,却平稳地行驶着。 在雾气中,它的光辉忽隐忽现,似星,又似月。 小舟之上坐着一位白衣白发白须的老者,岁月在他的脸庞上留下了太多了痕迹,却也为他带来了温和的凌厉,与从容的通透。 他遥望漂浮在水面上空的风舟,又看了看平静地连波纹都没有的海面,轻轻叹了口气。 绮罗,十五年了,你走了,她却来了,和你一样伤痕累累。 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净释二字伤痕累累。 天命对我的报应,难道就是目睹这悲剧两次吗? 老者回忆着。 回忆,是老者的梦魇。 “噗……咳咳咳……” 婉妍猛地喷出一大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又猛烈咳嗽起来。 等婉妍终于缓和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就在一艘小船上,面前还坐着一位老者。 婉妍还没来得及发问并感谢救命之恩,就立刻左顾右盼寻找蘅笠的踪迹。 “他在。” 老者开口道,声音沙哑而从容不迫,说着眼神轻轻扫过自己右前方。 婉妍闻言,连忙转身向自己的左后方看去,果真看到载着蘅笠的那艘风舟,正完好无损跟在自己所在的小舟之后。 而蘅笠也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 “呼……”婉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全身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冰冷而坚硬,没有丝毫知觉。 除此之外,婉妍还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力亏空了不少,而且丝毫没有复原的迹象。 “你在寒水中浸泡了太久,身体才没有知觉的。” 老者再一次开口解释道,眼神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 这女孩闭着眼的时候,是真的哪里都不像她。 可是一睁眼,这灵动明朗的眼神,不就是当年的她吗? “这样啊,”婉妍点了点头,吃力地抱起双拳想向老者行礼,奈何胳膊已经僵直地不受控制,只得在面前叠在一起,行了个简陋的礼。 “多谢裴前辈相救之恩,婉妍没齿难忘。”婉妍真挚地谢道,嘴角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能在弱水之上行驶的,唯有神船’贯月查’,能操纵神船的,必是五大凰族族人。 如今凤麟洲上隐居的,就只有鵷鶵族的族长裴磬,而面前的老者与婉妍读七大圣族史时,了解到的鵷鶵族族长年纪相仿。 于是婉妍立刻意识到,面前这位老者,正是当今鵷鶵医圣——裴磬。 “你不用谢我,”裴老微微摇了摇头,“你可知这弱水除了不浮万物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人望而却步,就是它会弱化人之决力于无形。 你在这水中泡了可不止几个时辰,如今你已散去了近半程的决力了。” 难怪我的决力不仅一点没有恢复,反而还有继续弱减之相呢……婉妍心中暗想 对拥有决赋的人而言,决力就是生存之本,且越是高贵厉害的决赋,就越难修炼。 婉妍的白泽神兽乃是八大神兽之一,修炼难度可想而知。 如今散去了半数的决力,就意味着婉妍有起码五年的刻苦修炼是白费了的。 但在听闻裴老的解释后,婉妍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懊恼与遗憾,反而还有几分庆幸与欣慰。 “怎么,你不觉得可惜吗?”裴老缓缓问道,洞察万物的双眼淡淡地盯着婉妍。 “当然不可惜了!”婉妍脱口而出道,笑得单纯又满足。 “我的决力没了还可以再修炼,但是他若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裴老心中一酸,只觉得婉妍脸上那如此熟悉的笑容,刺得自己双目生疼。 他移开了目光,瞟了眼跟在船后的风舟,又问道:“那为了救他,差点把你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值得吗?” “值得啊!”婉妍不假思索地回答,笃定地点了点头,“我的命本来就是他救下的,而他也是为了我才受这样重的伤,至今还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自是要不遗余力救他了。” 说到这里,婉妍强撑着直了直身子,近乎是恳求着说道:“裴老前辈,晚辈拜托您,拜托您高抬贵手救救他吧!除了您,再没人能救得了他了!” 婉妍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满头青丝凌乱地搭在肩膀上还滴答着水珠,真是一副楚楚可怜至极的模样,任谁看都不免心疼。 但裴老冷哼一声,僵硬地扭头过去不看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方才在你没醒之时,我已经看过他。 他体内焚烧的是紫薇天火,且是纯度极高的紫薇天火。 若是一般的也就罢了,凤麟洲上的凤麟叶就可以救他。 可他中的紫薇天火实在太纯,凤麟叶也救不了他。 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带着他回去吧。” 我怎能救他,让他再走一次他那个人的老路,让你再重蹈她的覆辙。 “不会的不会的!”婉妍着了急,若不是身体僵冷,她简直要上去抓住裴老的手苦苦哀求了。 “裴老前辈您可是医圣啊!您一定会有的办法救救他的对不对!您要是都没有办法,我还能去找谁啊?” 这是第一次,婉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之前婉妍最讨厌说话带哭腔的人,显得自己又无力又懦弱。 可现在,她就是又无力又懦弱。 她已经尽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救蘅笠,再没有其他办法。 而一想到可能又要再失去蘅笠,婉妍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婉妍本不想给裴老施加压力,可眼泪就是止也止不住地落个不停,也许是在海里浸泡太久的原因。 “裴老前辈,我求您了……求您了!您救救他吧……” 婉妍哽咽着恳求道,人生中第一次出口求人。 131 命运长流转 结果不尽然(2)(二更) 婉妍哽咽着恳求道,人生中第一次出口求人。 “好了好了!”裴老被婉妍的哭声弄得心神打乱,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婉妍,“我答应你我试试就是了!” 眼看着婉妍在泪水中就要眉开眼笑,裴老又立刻泼凉水道:“但是他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我只能尽力一试,结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没事的没事的!”婉妍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可嘴角却是笑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您愿意试试就行!” “行了行了,你别给我灌迷魂汤了。” 裴老虽仍是嘴上不饶,可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你现在身体异常虚弱,先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修养一下吧,到凤麟洲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好!”婉妍闻言,立刻乖乖躺下闭上了双眼,放心地把自己和蘅笠,都交给了裴磬。 她知道裴磬一定是好人。 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慈爱,是阿公对自己亲孙女的慈爱。 虽然婉妍没见过自己的阿公,也不知道有阿公是什么感觉,但从看到裴磬的第一眼,她就觉得,阿公就该是这样。 起码,她的阿公,就该是这个样子。 看着面前苍白如纸、纤弱如纸的女孩,裴磬的内心复杂极了。 他很痛苦。 婉妍和那个少年,轻易地唤醒了在他记忆深处沉睡许久的,那段最黑暗的记忆。 而面前的二人,和当年的那二人,又是那么那么相似,相似地让裴磬下意识觉得,他们二人的结局也会是那样。 那样悲剧。 但他又很庆幸。 隐居十五年了,婉妍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至亲。 虽然他就一共只有两个至亲,虽然都没有血缘关系。 裴磬的眼神在海面上飘忽不定,就像他的心神一样。 命运长流转,结果不尽然。 最终的一切,还都是一样啊,都一样。 她就和她一样,一样的天真又善良,一样执拗,一样看不穿人心,一样认定了就不放手。 而他,也和他一样,一样城府极深,一样伪善得高贵,一样擅长蛊惑人心,一样无情至极。 绮罗啊,你快来告诉爹爹,爹爹该拿你的这个小丫头怎么办啊…… 裴磬隐居所住的,是一栋木质的三层小楼,小楼精致而有些年头。 一层除了一张桌子外,四周皆被书架环绕,林林总总放了几百本书,以医书居多。 屋中央还放着许多小石炉,上面掉着石头瓦罐,有的煨着药,有的没有。 还没走近小屋时,就能从老远出闻到从这里传出的药香。 二层就宽敞许多,有两间干净整洁又宽敞的卧房。 三楼则是一个空荡又冗杂的杂物间。 小楼外,还有一大片药草园,种着各式各样的草药,还有一些瓜果时蔬,供裴磬素日生活所用。 此时,蘅笠正躺在一间卧房的床上,脸上还是那副安静又温和的样子,好似睡的香甜。 裴老正认真地为他诊着脉,婉妍站在裴老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到他为蘅笠诊疗。 一个时辰后,裴老仍旧在诊脉,专注的眼神愈来愈严肃。 等裴老终于把手从蘅笠的脉搏上移开,婉妍连忙上前询问。 “裴老前辈,他怎么样啊!” “哎……”裴老摇了摇头,轻叹道:“他伤得比我想的还严重许多,只怕是很难治好。 让他活过来已是困难非常,只怕就是他醒来,心智也早已经被紫薇天火煅烧得支离破碎,便是连正常生活都不能够了。” “什么……”婉妍一听,心瞬间凉了半截。 便是正常生活都不能够…… 蘅大人是多么骄傲,多么自尊,多么有抱负的一个人啊…… 若是让他余生都只能依靠他人而活,更别提为天下苍生尽力,只能苟活着。 对他而言,这将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啊…… 只是想一想,婉妍就心疼得浑身发抖。 “想好了吗?”裴磬将垫在蘅笠腕下的软枕收了起来,没有转身地问道:“还救吗?” 许久的沉默,婉妍内心在挣扎。 “救!” 良久以后,婉妍才坚定地从口中重重咬出了一个字。 这是蘅大人自己的生命,我无权为他定夺。 我能做的,就只有先把蘅大人救醒,再让他自己选择吧。 如果到时候,他觉得自己活着比死去更痛苦,那我也会尊重他的选择。 大不了,我陪他一起走。 婉妍想着,愈发笃定起来。 “你可要想好,让他醒来,可以说是难于登天,你恐怕还得吃些苦。” 裴磬站了起来,提醒婉妍道。 “没问题!”婉妍坚定地点了点头,“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我立刻去取。” “要救活他,说难也不难,只要四片树叶。 但是能否取到,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裴磬边说着边走到了一座书架旁边,看似随意地抽出了一本书,“哗啦啦”翻了起来。 “是哪四片树叶啊?”婉妍连忙追问道。 “这四片树叶分别是:冥灵之春叶、凤冥树之夏叶、大椿之秋叶、轩辕柏之冬叶。” 裴磬“啪”地一声将书合住,解释道:“唯有这上古四大神木的四季之叶,方能灭他体内极纯的紫薇天火。 凤冥树就长在凤麟洲上,虽然夏季已过,但我有收集的夏叶。 至于冥灵,我鵷鶵一族便是司神木冥灵的,这个我不为难你,也可以给你。 除了这两种神叶外,其他两种还需你自求多福了。” “太好了!谢谢裴老前辈仁慈!” 虽然还有两种神叶没有着落,但婉妍已然十分感怀裴老的善意。 “你明日再开始筹划取叶吧,今日须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裴老说道,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婉妍这副苍白又虚弱的样子。 “多谢前辈关心,但我其实还好。”婉妍笑道,努力想做出一副精神充沛的样子,可惨白的脸色、深而黑的眼窝完全将她出卖。 “就是不知,晚辈能否借前辈的藏书一用,我想多了解一些神木的情况。” “哈哈哈哈,好啊。”裴老突然笑出了声,爽快地答应了。 132 登顶昆仑之巅 问药天璇圣殿(1)(一更) “哈哈哈哈,好啊。”裴老突然笑出了声,爽快地答应了。 “你不愧是白泽家族后人,你们白泽一族果然善于自书中得真知的。” 婉妍心中一惊,她可从来没说过她是白泽族人,也没在裴老面前使用过决力,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婉妍没有将吃惊流露出分毫,礼貌地应道:“前辈您说的没错,白泽家族族训:愚昧是原罪,所以白泽子弟大多都手不释卷,以摆脱愚昧的魔咒。” 说完后,婉妍微微一笑后礼貌地行了个礼,就去书架旁边找自己想要的书了。 这小丫头不愧是那个年少即迂腐,又骄傲无比的少年之女啊,连说起族训那骄傲又古板的神情都一样。 裴老心中暗暗想着,回忆起近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宣郢的样子。 等找到一些关于神树的古籍后,坐在书桌边的婉妍捏着下巴,开始筹谋起来。 这大椿和轩辕柏皆是上古神木,法力通天。 其中大椿生长在昆仑山之巅的天璇殿内,由天璇殿负责养护。 但这天璇殿,可不是寻常人等想进就能进的。 自从十五年前天璇殿被毒尊沙华攻破,天璇殿就在四周设置了强大的结界,除了对其宣誓效忠、依附于其的家族族人以外,任何外人非召见不得之内。 进入天璇殿并取叶已是难上加难,何况这要的还是大椿之秋叶。 神木大椿不以四季流转为变更依据,而有自己的生长规律。 只要当其吸收了足够多的寒气,才能入秋,这就要八千个秋冬。 入冬之后,大椿的积累的寒气就开始慢慢消散,等消散完毕,才能入春,这又要八千个春夏。 因而古有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根据婉妍查史料记载来看,距离上次大椿神木入春,已有七千二百余年。 也就是说还有足足八百年,大椿才能入秋,长出秋叶来。 八百年,这让人如何等得。 而取轩辕柏之冬叶的难度,一点不比取大椿之秋叶的难度小。 毕竟去天璇殿取叶,无上圣尊说不定一个大发慈悲、普度众生,就把叶子给了婉妍。 可这轩辕柏之主,是万不会轻易把叶子给婉妍的。 这轩辕柏乃是八大神族中,九尾神狐一族的决赋。 轩辕柏的周期生长倒是与四季同流转,但如今方才入秋,哪里取得来冬叶呢。 何况这司轩辕柏的九尾神狐族,乃是在十五年前的毒尊之乱中,背弃了七大圣族八大神族,公然支持毒尊沙华的神族之一。 虽然在此之前九尾狐族从未宣誓效忠任何一族,但仍被视为圣族神族之耻,被各大家族严厉制裁,近一半的族人死于那场战争之中。 自此九尾狐族便实力大减,与各大圣族神族结下了血海深仇,闭关于自己的青丘之内,已经十五年没有出来活动过了。 而宣誓效忠于天泽应龙一族的白泽神族,就是当年参与制裁九尾狐族的一员。 如今她一个白泽族人找上门来,那岂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如何能愿意操纵轩辕柏,给她一片冬叶呢? 婉妍抱臂看着桌上堆积成山的古籍,眼神专注而凝神,看似平静地走神,实则大脑中正激烈地与巨大的难题做着殊死搏斗。 裴老就在一旁,一会在石炉边看看药,一会又将晾晒好的草药整理好,一会又去书架上翻找医书。 每每路过婉妍,裴老都忍不住看婉妍一眼。 四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夕阳昏黄的余光,透过小院中茂密的枝叶洒进小木屋,给这本就世外桃源的小人间,更添了几分安逸。 然而在这四个时辰时间内,婉妍就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都没动,连眼神停留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裴老甚至有些怀疑:以前也没发现,这白泽族人原来都是不用眨眼睛的吗……? 就在裴老做了一些简单的饭菜,准备叫婉妍一起来吃时,雕塑婉妍突然猛地蹦了起来,因连日劳累和丧失了一半决力而惨白的小脸,此时洋溢满了兴奋与跃跃欲试。 “裴老!我想到办法啦!我这就去取叶子!” 婉妍兴奋地喊了出来,飞快得跑到裴老面前,深深行了一个礼。 “裴老前辈您的恩情,婉妍毕生难忘,今生必结草衔环为裴老前辈鞠躬尽瘁,凡是裴老前辈有需要,我宣婉妍虽万死也不辞。 还请裴老前辈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照看一下我的朋友,我会很快回来的!” 说完婉妍又深深鞠了一躬,转头飞也似地跑走了,生怕再耽误一秒钟给蘅笠取叶的时间。 “不是!你你你你回来!” 等裴老前辈终于反应过来时,婉妍已经跑地没影,老前辈只能冲着婉妍跑走的方向喊道。 可惜婉妍已经听不见了。 “哎呀!”一向稳重淡然的老先生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颇有些懊恼。 “我不就是想让你打消救那臭小子的念头吗……? 你若是一定要救他,那就同我说,我就去帮你取了啊! 这丫头怎么说走就走,这么着急的性格真是和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老先生又是无奈又是担忧,连一个石炉中的药溢了出来都没有发现。 “希望她……可千万别有什么事情啊。” 婉妍跑到岸边时,神船‘贯月查’已经等在海岸上,停在碧波中。 婉妍回头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看,心中满是感激。 裴老前辈面虽冷,然则古道热肠,可真是一位可敬的老前辈。 离开了西海,婉妍就直奔昆仑山而去。 好在昆仑山就在西海一侧,午夜不到,婉妍已经到了昆仑山山脚之下。 因为在弱水中浸泡过久,婉妍的身体到现在也仍是僵直难屈,长途跋涉地赶来已是疼得要了她半条命,这攀登昆仑山实在是一大及其艰巨的挑战。 昆仑山是整个大陆的最高峰,山体一多半都被常年积雪覆盖着,暴风暴雪的肆虐是它永恒的伙伴。 133 登顶昆仑之巅 问药天璇圣殿(2)(二更) 昆仑山是整个大陆的最高峰,山体一多半都被常年积雪覆盖着,暴风暴雪的肆虐是它永恒的伙伴。 而陡峭的山体、嶙峋的峭壁,都让攀登昆仑山自古以来就是一大全民共识的难题。 作为全大陆生存条件最恶劣的地方,除了有天璇殿立于昆仑之巅外,昆仑山几乎可以算是无人区。 婉妍站在昆仑山脚下,借着明亮的月光抬头仰望,那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被云雾缭绕环绕着,披着一条雪白色的长衫,就像高贵不可侵犯的武士一般立于大陆一侧。 这险峰只是看看,就令婉妍感到头晕目眩。 自从蘅笠受伤昏迷至今,婉妍已经整整五日不吃不喝不眠,早已经气力全无,全凭一个新年吊着自己。 然而只要想到五日前,那个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那个如今躺在床上安静得让人想流泪的身影,婉妍再没有任何犹豫,抻了抻自己僵直的小腿,向着看不到山顶的昆仑山,迈出了第一步。 在上山伊始,婉妍没有开启决赋。 如今她本就不算充裕的决力就只剩下了一半,根本不足以带她直奔昆仑山颠。 婉妍想着等自己到了海拔更高,积雪更多,实在无法支持的时候再使用决力。 三个时辰后,婉妍已经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山的四分之一处,低头向下看时,山脚已经完全被隐没在了层云之间。 此时的婉妍已然浑身疼痛又疲惫到寸步难行,猛地瘫倒在一块大石头之上。 然而婉妍心里知道,真正的挑战还没开始。 从这里再往上,就要进入终年不化的积雪区了。 “啊……冷死了冷死了……” 一阵料峭的山风过着霜雪袭来,把婉妍紧紧包裹着,冻得婉妍一个激灵。 方才登山时活动着还好,一坐下来,冰冷刺骨的山风简直是无孔不入,冻得婉妍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只得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 于是没休息几分钟,连呼吸都没缓均匀,婉妍就起身准备继续前进了,生怕再多休息一分钟,自己就要成为昆仑山上,一座美丽的冰雕。 再往高处爬,爬到快半山腰时,婉妍已经感觉到四肢无力至极,头与目眩难抵,眼前的世界像是在起舞一样地旋转着,让她的脚步也虚浮了起来。 昆仑山坐落于西南高原之上,山脚的海拔就已经是十分可观,这让自小在海拔极低的京都长大的婉妍,感到了明显的不适。 “坚持住啊……”婉妍喃喃地小声鼓励自己,说了一小句话抖了十几抖,艰难地跨着大步向前行进着。 此处的积雪已经很深,完全没过婉妍的小腿肚,让婉妍每走一步都要像跨栏一样,先费力地把腿从积雪中拔出来,再高高抬起才能踏进下一步。 然而剧烈的高原反应,与对体力的消耗还是次要的险境。 此时最困扰婉妍的莫过于,自己本就僵直无力的双腿始终淹没在积雪之中,接受着百年冰雪的浸泡与洗礼,已经红肿了近一倍,冰冻地完全没了知觉。 那感觉就像婉妍在半身不遂的下身,装了两根木柱子一样,极度不灵活。 婉妍想找一根木棍支撑着自己绵软无力,又疲乏至极的身体,然而这冰天雪地之中就是一根草都没有,何谈树木。 婉妍不得已,只好用决力塑造了一根风棍,勉强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山上挪动。 四个时辰后,清晨的曙光终于洒在了这片雪白的领域,为满目触目惊心的雪白,添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一轮初升红日之下,一座宏伟的雪上之中,一个渺小如尘的身影,在层云迷雾之中一步步穿梭着,在危峰陡崖之中一点点移动着。 虽渺小无力,却为这幅壮阔的雪山红日初升图,添了几分凄凉的美感。 又是一晚上不眠不休的赶路,婉妍终于已经到了昆仑险峰近四分之三的位置,而积雪已经没过了婉妍的腰间。 此时的婉妍已经难以通过外形辨认。 愈来愈料峭的风刀霜剑将婉妍浑身都冻得青紫,手掌更是因被冻得无法曲直,而连风棍都拿不住。 婉妍的发间、眉间落满了雪白的霜花,让本就苍白的她,更惨淡了许多。 此时的婉妍就像一个冻得不太结实的冰雕,若磕到耳朵,耳朵就掉,若撞到腿,腿就断。 所以婉妍走地万分小心翼翼。 然而不论婉妍如何小心,她的双腿此时已经红紫得触目惊心,一个一个肿大的脓疱不断涌现,又在与积雪的摩擦之中溃烂,流出的鲜血为一路而来的雪白添了几分刺目的的色彩。 好在此时的婉妍已经完全无法丧失了对双腿的控制,因而并不能辨别出到从腿上传来的种种锥心之感,到底哪一个是因双腿糜烂而带来的。 “我乃白泽族人……四神真君……白泽神兽…睿智…睿智无双……我要救蘅大人……我定能救蘅大人。” 婉妍拖着没了知觉的双腿,嘴巴无力地一张一合,说着鼓励自己的话语。 头脑已经极度昏沉的婉妍很清楚,自己若是此时昏迷在这天寒地冻之中,那她就会永远沉睡在这片雪的国度。 若不是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疲惫至极的婉妍还真的很想,就这样躺在这柔软的雪床之上,沉醉在这壮阔的美景之中,美美睡一觉,抚平自己已然透支至极的身体。 她将永远不腐,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可蘅笠也会因此,和她一起永远沉睡。 他不该离去,所以她还不能放弃。 就这样一路给自己鼓着劲保持清醒,一路拖着残破的身躯,又走了不知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难以拖动,而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 虽然那样火红的太阳,没能给婉妍带来哪怕一丝的温暖实属有些自私,但那明晃晃的光辉洒在婉妍身上,却也给了她不少希望。 就在这时,婉妍一抬头,在前方的峭壁之上,看到了那全大陆最神圣的殿堂。 天璇殿。 134 三神有何所惧一尊定夺天下(1)(一更) 就在这时,婉妍一抬头,在前方的峭壁之上,看到了那全大陆最神圣的殿堂。 天璇殿。 在看到圣殿的第一眼,婉妍已经冻僵了的大脑,却立刻就想起了,书中记载的净释家族的族训: 壁立千仞。 之前婉妍还不理解何为壁立千仞,此时亲临天璇殿一看方知。 纯白色的宫殿立在纯白色的悬崖峭壁之上,它巍峨,它壮阔,它宏伟,它圣洁。 它不需要金雕玉饰,不需要雕廊画栋,不需要碧瓦朱甍,它平静地立在那里,就给了世人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那是只属于圣殿的尊荣。 这座宫殿就是对仅为万民福祉而存,绝无私欲的净释家族,何以无欲则刚的最佳诠释。 婉妍每走一步,就忍不住抬头仰望一眼面前的宫殿。 这可是天命之人的居所啊!而自己信奉了十五年的天神,此时说不定就在其中! 全大陆的人都相信,每个人的命运,万事万物的命运皆由天命操纵,三大天神就是能够洞悉天命之人。 而无上圣尊又是三大天神中的天选之子,是天命在人间的最高象征。 他身负天命,无上高贵,他无悲无欢,无欲无求。 他以一己之力平衡人间所有的纷争,以一己之力践行何为正义。 他的身体是肉身凡体,可心灵,却是圣人之心。 而能与无上圣尊并肩站在一起的女子,也必是天命所选。 在储尊四岁那年,会有一个无比盛大的成髫大典。 年幼的储尊会向天鼎中释放决力燃烧灵纸,灵纸上便会出现一个生辰八字。 拥有这生辰八字的女子,可能已经出生,可能还未出生,但无论发生什么,甚至无论生死,这个女子都会是储尊未来的尊后。 是天命认为最适合辅佐圣尊之人。 在圣尊或储尊弱冠之年,天璇殿会将尊后之人公之于众,召尊后入圣殿,从此与圣尊并肩,共享人间至高尊荣。 据史书记载,当今第一百一十代无上圣尊应该已经年过十九岁了……那是不是就快到圣尊择后之日了。 婉妍自身难保还不忘在心中八卦一番,心想到时候肯定是全天下的盛宴,自己也可以跟着好好热闹热闹了。 就是不知道这天命之女,该是何等神圣又高贵的女子啊…… 婉妍胡乱地想着,倒还分散了不少的痛苦,没留神的功夫就挪到了天璇殿殿门外的千级楼梯前。 然而婉妍并没有进入天璇殿,而是直接从一侧绕过了天璇殿,继续向山更高处攀爬。 婉妍查阅了不少典籍方才知晓,这天璇殿所在的位置虽然已在昆仑山的山顶,但并不是昆仑山的最高巅峰。 在天璇殿后,还有十几里的更高巅。 这块世界极巅在千百年来都罕有人至,所以现存的史料极少。 据仅有史籍介绍,是因为天璇殿终究只是天命承载者,并非是天命,所以在千年前天璇殿建立伊始,便没有建在全大陆的最高点,而是略微向下了不少,以示对天命的尊崇与不可僭越。 但婉妍将许多史料拼凑在一起又大胆猜测一番,认为天璇殿之所以没有建在那俯瞰整个人间的至高点,还应当是因为其被亿万年不化之冰覆盖着,不适宜建造宫殿。 婉妍在看书时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斯年之冰”。 千年如斯,与宙同寿,冰封昆仑之巅。 按照婉妍的计划,只要给神木大椿足够的寒气,那大椿理论上就可以提早入秋。 而根据其上次入秋之温度,婉妍大概能推算出这八百个春夏交替,到底带来了多少寒气。 但婉妍拥有的司风决赋,是无法通过自身带来这些寒气的。 于是婉妍就想到了用自己的白泽决赋吸收斯年之冰的寒气,在将其传输给神木大椿,应有可能提早使其入秋。 虽然这个方案漏洞百出,比如怎么进入天璇殿、怎么在天璇殿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对神木大椿动手等等问题亟待解决,但目前为止婉妍想不到什么其他方法,决心与其空想,不如直接先一试究竟。 过了天璇殿,积雪已经比婉妍人还高,这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徒步前进。 婉妍也不再吝啬自己的决力开启决赋,半飞半轻功地快速上山。 尽管如此,山顶愈来愈猛烈的飓风还是让婉妍的登顶之旅十分艰难。 许多次,若不是婉妍反应灵敏,早已被飓风带着从昆仑山之巅狠狠摔下去了。 到正午之时,婉妍排除千难万阻,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是落在了全大陆的最高点,昆仑山之巅。 站在山顶,婉妍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瞬间就被这巅峰之景深深震撼到了。 脚下千万里河山被浓淡不均的云层打散,明明根本看不清几千里之下的人间,但这开阔而疏朗,无穷亦无涯的眼界,却让婉妍虽眼不见,心却开阔而明了。 身居至高之位,可以看不清众生百态,但必须对全局了然于心。 举目望去,纵观人间,顿觉众生皆平庸,万物皆渺茫。 就连人间最高的圣殿,在此时都不过只是臣服于婉妍脚下,一座渺小的白色房屋。 虽然此时的婉妍,小脸冻得连表情都无力做出,双腿已然没了腿的形状,简直就是两团溃烂、模糊的血肉,但就在这一刻,一股豪情与开阔的心情却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婉妍这才知道,不登巅峰,便是连勾画这巅峰之景的想象力都是没有的。 所谓高处不胜寒不过是弱者给自己的不求上进,一个文雅的解释。 能够攀登上高处的人,又有几个会被区区严寒所击倒呢? 就在这时,婉妍心里那个出现了许多次的沙哑而阴冷的声音,又凭空乍响。 三神有何所惧,一尊定夺天下。 完了完了,一定是我这段时间休息太少了,怎么总是出现幻听,还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内心的声音:你这个蠢货……) 婉妍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努力将这个声音压了下去。 135 三神有何所惧一尊定夺天下(2)(二更) 婉妍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努力将这个声音压了下去。 这时婉妍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可不是来登高抒怀的,而是有更要紧的事情。 婉妍赶忙开始正事,用自己已经通红得发紫、僵如玉石的双手努力刨开比自己人还高的积雪。 哪怕婉妍的手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但此时还是感到寒气像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割着自己的骨头。 每刨一会,婉妍就得把双手发在嘴边,用嘴猛烈哈气。 虽然婉妍哈出的气冰凉得落在窗上都是冰花,但好歹也比手要温暖一些,可以略略缓解手上的痛苦。 不出一会,婉妍一双白嫩的小手已经冻疮四起,就连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完整皮肤都找不到。 鲜红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上,洁白的雪水渗进模糊的血肉中。 一红一白,和谐得残忍。 “啊……” 一个时辰后,婉妍已经陷入一个自己用手挖出的雪坑之中,可仍是脚下还是厚实的雪层,丝毫看不到冰的踪迹。 但婉妍的双手已经实在无法继续在冰雪中工作了。 婉妍“扑通”一声直挺挺坐在了地上,都不忍心看自己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白骨的双手。 眼泪悄无声息地就蓄满了婉妍的眼眶,以至于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冰冷的肌肤流下时,倒把婉妍吓了一跳。 她不觉得无助,她已经找到了明确的解决方法。 她不觉得委屈,能把蘅笠救活就是最大的幸运,还有什么好委屈。 就只是剧烈的疼痛猛烈地刺激着婉妍的泪腺,让眼睛自作主张就下起了暴雨。 但婉妍没空多管,颤颤巍巍再次站了起来,继续向下刨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婉妍已经挖出了一个非常巨大的雪坑,能有好几个婉妍那么深。 这时婉妍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下从绵软逐渐变得坚硬起来。 不一会,婉妍终于刨开了最后一层雪,揭开了这雪藏了千百年的面纱。 黄昏之下,斯年之冰就像金子那样,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那是属于大陆本身的光辉,亿万年的光辉。 然而婉妍已经来不及激动,天又要黑下来了,她要赶在天黑之前离开山颠,不然她随着暴风雪增强,她极有可能葬身此处。 婉妍开启了决赋,巨大的白泽神兽腾空而出,威风凛凛地立在婉妍头顶的雪坑之外。 婉妍不再犹豫,伸出右手覆在“斯年之冰”之上,提起全身的力量,开始努力吸纳寒冰的冷气。 为了防止寒气直接侵入内脏,婉妍尽全力通过决力的输送,让寒气直抵自己的灵元,减少在体内的逗留。 可尽管如此,还没过多久,婉妍就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中都沁入了冰凉,血液的流动也骤缓,全身上下发麻得直颤栗。 但婉妍全无他念,一心专注于吸纳寒气。 而随着亿万年的寒气侵入,立于几十米之上的白泽神兽开始出现变化。 原本就雪白的羽毛变得愈加纯净,而伴与周身的蓝色光辉则蓝愈蓝,蓝得通透,蓝得纯净。 仔细观察不难看出,白泽神兽周身渐渐笼罩起一层若隐若现的寒气,在夕阳之下寒光阵阵。 在夕阳余晖即将消散在天边时,婉妍终于停止了寒气的吸收。 此时的婉妍已经满心满肺皆是寒气,脸色苍白地吓人,脸颊上结出一层霜花。 等婉妍踉踉跄跄出了雪坑,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雪地中。 婉妍就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了。 “白泽……”趴在地上的婉妍冲着白泽神兽挣扎着伸了伸手,说出短短两个字已经让婉妍的冻得结实的面部肌肉很痛苦。 白泽神兽立刻会意,来到婉妍身边,低头将婉妍小心翼翼地驼了起来,然后张开双翅,向山下飞去。 等白泽神兽将婉妍放在天璇殿殿门前时,已经没了决力支持的白泽神兽几乎已然通体透明,刚将婉妍放下,就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婉妍无力地扶着墙站稳,看着笼罩在天璇殿外的那一层看似播而透明,实则固若金汤的结界,再看看自己不留一丝余力的残破身躯,犯愁得内心焦急。 先不说强闯天璇殿,可是对无上圣尊大不敬的死罪,就说婉妍有胆子闯,也没力气闯了。 就在婉妍走投无路之时,居然看见一片绿油油的树叶轻轻松松就穿出了结界,就像落在了水面上一般,引起一圈透明的涟漪。 好不公平啊!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困在外面走投无路,而一片成了精的叶子居然可以来去自如? 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婉妍倚靠在树上,哀怨地看着那片叶子居然向着自己的方向飘来。 它滑着欢快的曲线,婉妍从中读出了深深的嘲讽。 滚哦臭叶子,要不是我这会没力气,我一定拿你包肉吃。 谁知这叶子还真的是直奔婉妍,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落在了婉妍的手上。 什么情况…… 正在婉妍疑惑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力量从婉妍的手心涌来,直抵大脑。 是叶子的力量。 随后,叶子又晃晃悠悠飘了起来,向天璇殿侧面的方向飘去。 婉妍就像着了魔一样,撑着脆弱的身躯,跟着叶子而去,一直走到了天璇殿侧面一个十分不明显的角落。 叶子轻轻摇晃了两下,随即轻松地闪进了结界之内。 婉妍看得云里雾里,却感觉到这片叶子也不像是在玩弄自己,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顿时大惊失色。 她的手,居然就那样轻轻松松穿进了结界之内。 这可是天璇殿的结界啊!由无上圣尊携两大座前护法一起设置的全大陆最坚固的结界,居然就……? 婉妍不可置信地把手收了回来,又从旁边伸进去试试。 “咚!”的一声脆响。 这次婉妍的手直接就撞在了那坚硬的结界壁垒上,生疼。 婉妍这才明白原来在这整个结界中,就只有这一小块,是可以容她进入的。 136 八千年长春 一朝入秋(1)(一更) 婉妍这才明白原来在这整个结界中,就只有这一小块,是可以容她进入的。 婉妍一探身,整个身体就像过一道水帘一般,轻松地进入了结界之内。 此时婉妍也反应过来,自己能这样顺利进入天璇殿结界,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暗中相助。 会是谁呢……难道我在天璇殿也有认识之人?还是天璇殿内人人皆圣心? 婉妍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但那片叶子已经又自顾自地向远飘走,婉妍也顾不上细想,赶忙跟了上去。 那片叶子真是成了精,它带着婉妍竟走的是一些奇门歪道,连路都算不上,不是溜墙角就是钻狗洞。 但也正因如此,即使天璇殿有大批弟子在来来回回巡逻,婉妍跟着叶子,居然完美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发现的机会。 婉妍这时愈发确定,能对天璇殿的环境这么熟悉,那暗中帮助自己的肯定是天璇殿中人,而且此人必定异常淘气顽劣,才会对这些狗都不走的路熟悉至此,还懂得如何避开守卫。 就这样,在叶子的指引下,婉妍很顺利地正式进入了天璇殿。 虽然婉妍一心赶路,无暇顾及四周,但还是数次忍不住小声“哇”了出来,抒发自己的惊叹。 婉妍好歹也是天天出入皇宫,见惯了琼楼玉宇大世面的。 但任谁置身于天璇殿,一股圣洁崇敬之感都会油然而生。 天璇殿整个浸泡在一片圣洁的雪白之中,方正雄伟的墙体与雕砌着花纹的立柱是雪白的大理石,轻逸而稳重的飞檐屋顶是通透的琉璃,庭院中一棵棵装饰的树木花朵与窗棂的边缘皆是白玉。 诺大的宫殿,纯净得似是没有一粒尘埃。 雪白,除此之外诺大的圣殿再无二色,就是其中往来穿梭却脚步轻得几乎不闻其声的族人,也皆是一袭白衣白纱。 一袭白衣白纱…… 婉妍跟着叶子小心翼翼地穿梭着,却忍不住走了神。 难道,小师父竟是是天璇殿中人? 虽是疑问句,可婉妍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就在婉妍胡思乱想之时,才看见自己脚前,一片余荫。 婉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之下。 这棵树的树干犹如铜柱一般坚硬,高耸入云;枝干古铜色的表面带着岁月的坑坑洼洼;纵横交错的枝干支出一片穹顶,茂密的树叶填充其间,连一缕阳光也无法穿过。 树干之下的土地,被大树发达地根部盘踞着,像是埋藏在土地中的巨龙,沉睡,却吸取着大地的养分,支撑起直上云霄的身躯。 婉妍吃惊地目测一番,发现就是二十个自己手拉着手,也无法将绕这棵大树一圈。 就是它伸出的枝干,也要比普通的大树粗壮许多。 在几千米海拔之上的雪山上,在一片雪白的圣殿之中,神木的绿意是这片圣洁之地唯一的生机,将圣殿装点地稍显平近。 站在神木之下,空气都被净化得清新,给婉妍残破的身躯与劳累的心灵,带来了少许安慰。 这就是神木大椿,岁月和土地的结晶,大陆送给人类宝贵的财富。 婉妍只略略赞叹了片刻,就立刻开始回过神来。 她必须在被天璇殿众人发现之前,强使神木大椿由春入秋,并取到秋叶。 婉妍本来也想过先去拜见一下司木之人,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但婉妍心里也很清楚,司木之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外族人伤害神木,强行改变它的生长规律的。 那婉妍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想要再偷偷取叶,便是无稽之谈,所以婉妍只好满怀着愧疚之心,行此偷鸡摸狗之举。 婉妍没有开启决赋,只用右手开启决力,将灵元内储存的大量寒气,通过决力向神木大椿源源不断地释放着。 淡蓝色近乎透明的决力像一条小溪一样,从婉妍掌中流出,又浇灌进神木的枝干之内。 然而半刻过去了,大椿还是那副峥嵘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就像一根银针沉入大海。 就在这时,婉妍的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天璇殿,还伤害神木大椿!还不速速停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事先告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可我真的真的太需要这片神木之叶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行行好,当没看见我行吗! 婉妍在心里连连道歉,但仍是头都没回。 若此时婉妍一说话,就难保寒气会不会跃出决力,侵入体内了。 侵入体内婉妍倒也不是太在乎,但她收集的寒气是根据计算,是正好够大椿由春入秋的,若是浪费一些,便不能达成效果,那便是前功尽弃。 “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你若再不停下,就莫怪我无礼了!” 身后的还在步步紧逼,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轻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窸窣的衣裙摩擦的声音。 婉妍知道,又来了许多人,自己已经完全在包围之中了。 别啊别啊……你们就再等我两刻钟!等我取完叶子,随你们处置! 婉妍心里紧张起来,额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正确认识的,就是在自己状态全盛的时候,能否与高手云集天璇殿的众人一决高下都是未知,何况还是现在散了一半的决力,还丝毫没有一丝决力的时刻。 但婉妍还是硬着头皮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义无反顾地继续传输着寒气。 身后之人显然被婉妍气得不轻,怒斥的声音带着权威被挑战后的愠怒。 “公然践踏圣殿之威,肆意损坏神木大椿,其罪可诸。来人啊,去把她给我擒住! 待你被投入阿鼻地狱,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妖魔!” 此人话音一落,周围之人便应和声四起。 “遵命,司木真君!” 声音洪亮而整齐,紧随其后的是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完了完了,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婉妍哀叹着,一听这个头衔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137 八千年长春 一朝入秋(2)(二更) 完了完了,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婉妍哀叹着,一听这个头衔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司木真君可是天璇殿内,专门负责养护神木大椿之人,若是大椿有任何闪失,可都是他要承担责任,他必不会允许任何人拿神木大椿胡来。 想归想,但婉妍手中的动作仍是不停,想着能多传输一点是一点。 就在婉妍能感觉到身后众人的决力已经越来越近,已经就要触碰上自己的后背之时,一个声音拯救了她。 “住手。” 这声线,平静不带一点情绪,温和不带一分威压,却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了想要服从之感,仿佛这话语不是说给人的肉体,而是说给人的灵魂。 而且莫名其妙的是,这声音婉妍出奇地熟悉,觉得上一次听到仿佛还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但一细想,却又出奇地陌生,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任何可查的踪迹。 随着这声音的落下,婉妍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决力被瞬间全部撤去,紧逼的脚步也都没了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下跪行礼之时的衣裙摩擦之声。 “参见右护法大人!” !!!!天璇殿右护法!!! 婉妍心中一惊,手微微一颤,寒气输送的轨道险些就要偏离,还好婉妍调整得及时。 我身后站着的!难道是天璇殿右护法的青鸾大人啊!! 婉妍简直激动得尖叫,这可是她从小只能在书中见到,在心中膜拜的圣人啊! 青鸾圣族掌管亡灵超度,以最慈悲公平的胸襟,普渡众生,将人间之人送向另一个世界,千年不止。 婉妍无数次在心里想象着这样伟大的人,将会生得怎样的面容,可她连轮廓的肖像不出。 后来婉妍就放弃了,可却愈加崇敬青鸾大人。 毕竟圣人,岂是凡人能够随意肖想的。 可此时,她从小崇敬信仰的圣人,居然就站在她的身后! 此行不妄矣! 就在婉妍激动不已之时,方才那位司木真君已经跪在青鸾大人脚下,愤愤地说道:“启禀右护法大人,此女不知来路,居然胆大妄为至擅闯我天璇殿,破坏神木大椿,我多次制止仍不知悔改,其居心叵测显而易见,行为更是蛮横至极,必得严加惩戒,方能维护我圣殿之威! 右护法大人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去将此贼人捉拿落狱!” 此人说得慷慨激昂,手脚已经蠢蠢欲动。 然而青鸾大人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淡然地轻声道:“她做什么就由她去,莫要打扰她。” 此话一出,立刻惊到了在场所有人。 什么?!右护法大人普渡众生也只是普渡亡魂啊!作为无上圣尊的左右手之一,其办事效率之高、手段之锋利,可以说名冠大陆。 怎么今日,这么好说话……? 别说他们,就是婉妍此时也是吃了一惊。 然而除了吃惊,婉妍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这是什么神仙好人啊!明明素不相知,却好心相助。 素来知晓青鸾大人美誉传千古,今日一见,却是圣人圣心,堪当所有美誉! “可是大人!”司木神君着了急,也顾不上面前之人是何等神圣尊贵,反驳道:“这狂妄之徒可是在伤害神木大椿啊!神木大椿已在此健康生长亿万年,怎能容他人随意破坏呢! 此等罪责,在下万万承担不起!还望右护法大人三思!” 白纱之上,青鸾大人目视着女孩背影的双眼缓缓垂落,落在司木真君的身上。 明明只是一个毫无情感、静如止水的目光,却压迫得司木真君瞬间冷汗直流,身子直也直不起来。 “我说了,任她去。” 青鸾大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冰冷的口气抽空了周围所有的空气,压迫地周围之人都喘不过去来。 尊上若是苏醒,必会来信告知于我。 杳无音信,便仍是生死未卜。 此时宣婉妍这臭丫头出现在这里,想必是给尊上救命之用。 只盼她能助尊上早日苏醒啊。 青鸾大人此言一出,自是无人再敢多言。 枝叶繁茂的神木大椿之下,一个瘦弱的女孩正竭尽自己的全力,改变着自然运转的规律。 在她身后,几十双眼睛在白纱之上紧张地盯着她,确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只得静静等候着结果。 站在中间的少年,白衣白纱银冠,目光如止水一般沉寂,强行掩饰住了眼中所有少年的气息。 而大椿神木,随着蓝色的凛凛寒光一丝丝注入,也开始发生一些微不可查的变化。 随着寒气的积累愈来愈多,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原本绿意盎然、生机饱满的绿叶,开始一点一点褪下旺盛的颜色,一点一点换上金黄色的盛装。 两刻钟后,当婉妍的掌心流出最后一丝寒气注入神木大椿之时,硕大的神木,已经完成了从绿意横生到满目金黄的蜕变。 金黄的树叶宛如片片金叶缀于枝头,高贵而不庸俗,带着震撼而极致的美感。 这场景,本应当只属于八百年后的人,可此时,却那样真真切切地上演在眼前。 围绕四周之人震惊地小声呢喃着。 “神木大椿,居然……由春入秋了……” 成功了! 婉妍长舒了一口气,若不是此时身体已经就像一段摇摇欲坠,没了一丝生命活力的枯木,她简直都要振臂高呼了。 婉妍颤颤巍巍地走向大树,身姿在昏暗的夜色中,愈加破败,却勾勒出一个坚毅的轮廓。 “喂!你在干什么!” 始终紧盯着婉妍的司木真君,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婉妍的接下来的动作,急忙出言制止。 可婉妍,已经尽可能麻利地摘下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片叶子。 这叶子有普通叶子的三倍大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大地慷慨的赠礼,是岁月沉淀的重量。 取了叶子,婉妍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了青鸾大人身边,尽自己最大的敬意,垂着头勉强行了一个礼。 明明是崇拜了十多年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婉妍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138 圣殿右护法 青丘少狐主(1)(一更) 明明是崇拜了十多年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婉妍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草民参见青鸾大人。今日唐突造访,且未经圣殿首肯便自行改变神木大椿的生长规律,实在无礼,草民悔愧无地。 但草民今日之举,皆因草民之友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唯有取得四大神木的四季之叶,方能救得其性命。 草民自知罪不可恕,不求青鸾大人饶恕,只求青鸾大人能允许草民先将此叶送回,救我朋友性命。 之后草民定会再次登门负荆请罪,并想办法恢复对神木大椿的影响。 到时青鸾大人要杀要剐,草民绝无怨言!” 婉妍说得真挚而诚恳,眼中没有泪光,却晶莹澄澈。 此时婉妍心中仍旧惶惶不安,生怕青鸾大人不让她把叶子带走。 然而青鸾大人只是略略沉默片刻,便微微颔首,淡然地说道:“天璇殿本就是因为守护人间平安才存在,既然能救下一条性命,一片叶子也无伤大雅。 你且拿去吧,也无需再登门请罪了。” 圣人不愧是圣人啊! 青鸾大人这番话感动得婉妍满心温暖,深深鞠了一躬又千恩万谢一番后,转身便离开。 临走之前,婉妍鼓起勇气抬头,带着最高的崇敬,向那只活在赞歌中的圣人投去一眼。 这一眼,可让婉妍吃惊不小。 这双眼,就和他的声音一样,让婉妍熟悉却陌生。 明明在哪里见过,却又好似从未见过。 少年风平浪静地与婉妍的目光撞在一起,眼中却连一个涟漪都没有浮起,平静地近乎死寂。 婉妍连忙收回了目光,向外走去。 边走婉妍边暗暗想着:青鸾大人这双眼,若是生在一个普通的少年身上,也许会更精彩一些吧。 比如极相似的一双眼,生在那个嘴笨还脾气大的臭小子峦枫身上,便明亮了不少。 这个念头才一钻出来,就立刻又被婉妍压了回去。 呸呸呸……休得僭越,休得僭越! 这时婉妍已经走到天璇殿门口,这才意识到,青鸾大人是让她走了,可是没给她打开结界啊! 圣人这样的绝顶高手肯定想象不到,这世上真的会有蠢货,居然连一个小小的结界,都无法自己打开吧…… 婉妍在心里帮青鸾大人找借口。 然而婉妍显然是白操心,等她走出天璇殿的外殿门时,看见那个方才还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白色身影,居然就立在殿门外,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听着婉妍的脚步将近,青鸾大人转过身来,平静地开门见山问道:“你还差哪一片叶子没有取到?” 婉妍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答道:“启禀青鸾大人,还差轩辕柏之冬叶。” “嗯。”青鸾大人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也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青色的神鸟从天边滑翔而来,它头上顶着金色的冠,身披盈盈星光,两翼牵着层层青云,周身萦绕着虚幻的青色光芒,圣洁地像是从天堂而来,又想是从梦境中而来。 它眨眼间就到了婉妍眼前,轻盈而灵敏。 婉妍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五大凰族之一的青者鸾。 “我送你去青丘,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想必我露面,反而会适得其反。” 青鸾大人说道,看着婉妍的目光就像他身后的冰山寒潭一般,沉寂而平静。 被圣凰亲自相送,这殊荣高得甚至有些不敬,婉妍本想谢绝,但也自知就自己现在这个情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到青丘去。 可蘅笠,还等着药呢。 “那草民便叩谢大人。”婉妍郑重地行了个礼,也不再推脱,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圣鸾宽阔而平坦的后背。 随即青鸾大人轻轻一挥手,圣鸾就展开双翅,带着婉妍向着天边翱翔而去。 看着圣鸾披着青云,在天边越来越小,青鸾大人仍是久久留在原地。 这时,一片绿叶雀跃着飘来他的身边,转着轻快的圈。 正是那片指引着婉妍穿过结界,进入天璇殿的叶子。 青鸾大人手指轻轻一点,一缕青色的决力便从绿叶中脱离。 方才还活灵活现的绿叶霎时便没了魂魄一般,悄然飘落。 在殿外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青鸾大人才将手指探向耳后,轻轻取下了挂在耳后的银钩,白色的面纱随即一并谢了幕,露出一张稚嫩而青葱的少年面孔。 与面纱一起消失的,是少年眼中,那一层平静而死寂的冰层,露出了冰层之下,活跃而富有生机的清泉。 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太久没有回来扮演圣人的角色,技艺属实生疏了不少。只是维持了这几日,便觉得身心俱疲。 摘下面纱,他是他自己,是十八岁的少年峦枫。 戴上面纱,他是万人敬仰的圣人,是无上圣尊的左膀右臂、殿前护法,是超度众生的青鸾圣族族长。 没得选择,才是人生啊…… 峦枫轻叹了一口气,望着圣鸾即将消失在天边的踪迹,满心都是担忧。 宣婉妍你这不靠谱的臭丫头,这次可务必靠谱些啊! 你可一定要带着完好无损的尊上,回来啊。 青鸾不仅速度奇快,而且异常平稳,即使是翱翔于风云激荡的九天之上,仍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而青丘本就在昆仑山北山脚外的不远处,不出一刻钟,圣鸾就稳稳降落在了青丘的外沿。 婉妍从圣鸾身上小心翼翼爬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她虽然看起来仍旧千疮百孔,但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 “谢谢您谢谢您!”虽然知道圣鸾是听不懂的,但婉妍还是郑重地对着它道谢。 圣鸾也许是感觉到婉妍的善意,居然微微低下头,用自己的脑袋蹭了蹭婉妍,差点把婉妍给拱倒。 婉妍轻轻拍了拍圣鸾,斗胆帮它顺了顺毛,之后便沿着田埂间一条崎岖而泥泞的小道,向着不远处的庄园走去。 虽然这是婉妍第一次来青丘,但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青丘的光景早已今非昔比。 139 圣殿右护法 青丘少狐主(2)(二更) 虽然这是婉妍第一次来青丘,但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青丘的光景早已今非昔比。 她在八神族图册上看到的青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原野,是花海,是莺歌燕舞,是星罗棋布散在田野中的小村落,是朴实而热爱自由的族人在田间耕种,在屋门前闲聊。 可如今婉妍看到的,是久未经打理的破败荒原,去年或是几年前的作物已经腐烂,却还保持着丰收时的姿态,哭诉着曾经的辉煌。 是一座一座门窗都没了去向的断壁残垣,像是没了牙齿的老妪,在无声地呻吟。 是一座灰头土脸的大宅院,紧闭着大门,掩藏其间的破败。 自从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没了一半族人的九尾狐族,便从散居变成了聚居,以抵御不知何时又打上门来的不速之客。 曾经的峥嵘生机,如今的满目萧条,便是婉妍这个外族人看见,都连连叹惋。 等婉妍真的走到了庄园的门口,紧张的心情也随之到达了顶峰。 整个庄园都是木制而成,略显破败。唯有这扇门乃是铜质而成,高大坚硬且崭新无比,一看就是时常修缮维护过的。 这扇冰冷的大门将婉妍的心里压力更添了许多,因为她就是这扇门要阻挡的人之一,除九尾狐族外的七大神族族人。 婉妍思量再三,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铜门。 这次婉妍没有选择偷偷溜进去,而是想光明正大地求取一片轩辕柏之叶。 一方面,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改季节的方式,使得生长随着四季流转的轩辕柏由秋入冬。 另一方面,九尾狐族与七大神族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却还在勉强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她不想让自己这个不怎么友善的举动,成为打破这微妙平衡的导火索。 “咚咚咚。” 婉妍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铜门。 将近半刻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 “咚咚咚!” 婉妍又敲了一次,这次力气重了不少。 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难道我来地这么巧,正好赶上他们举族外出? 婉妍心里有些打鼓。 就在婉妍准备再尝试一次时,一个懒洋洋还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婉妍头顶飘了下来。 “你好烦啊……敲敲敲,敲敲敲,你是和尚嘛?哈……” 婉妍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女孩倚在铜门之上的平台,一只手撑在身后支起身体,另一只手正捂着小嘴哈欠连连,嚣张中带着几分懒倦。 女孩生地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长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服,但已经被蹭的脏兮兮。 虽然女孩满脸都是被吵醒后的微怒与不耐烦之色,却掩盖不住女孩相貌中浑然天成的可爱与乖巧。 看年龄,婉妍断定对方应该比自己还年幼一些。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人在睡觉。” 婉妍诚挚地道歉,又因为终于看到了人而有些激动,急忙说出自己的来意。 “我此番前来青丘宝地,是想面见青丘族长大人,有要事相求。 不知可否麻烦姑娘帮在下通传一下?” 女孩正打着哈欠,好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摆了摆手道:“你来的不巧,我姐她今日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族长是这姑娘的姐姐? 婉妍心中一动。 自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后,原青丘的前族长重伤不治,留下两个女儿就抱憾辞世。 其中大女儿,当年仅有九岁的乙良子继承了父亲的族长之位,而次女乙虔子则成为九尾狐族的少主。 不出所料的话,此时躺在铜门上方的女孩,应当就是九尾狐族的少狐主乙虔子了。 想到这里,婉妍心里“咯噔”一声。 据外界的传闻,这九尾狐族的族长与少狐主虽为亲生姐妹,却性格迥异。 姐姐乙良子自小博学多识又平易近人,年纪轻轻却将一大神族打理得有条不紊,深得九尾狐族全族的爱戴。 而妹妹乙虔子则自小蛮横无理、嚣张蛮横,经常把全族弄得鸡飞狗跳,是全族人都避着走的主。 她也因此荣获“神族四大混世魔王”之一的名号,与朱雀神族家的淳于涟、白泽家族的宣奕,以及天枢国相滕蛇家族的小公子齐卿岚齐名。 哎……婉妍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今日可是碰上了硬茬。 “在下不知是少狐主,多有得罪。”婉妍抱拳向上致歉道,不卑不亢地开门见山。 “今日未经邀请便擅闯青丘,是在下鲁莽。但在下的一位挚友身受重伤,须得一片神木轩辕柏的冬叶方能救他性命。 在下斗胆请少狐主开恩,给我一片轩辕柏的冬叶。” 婉妍说得礼貌而平静,实则内心很是没底。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是青鸾大人那样的圣人,何况还是这位名冠大陆的混世魔王。 听婉妍讲完,乙虔子猛地坐直了身子,一脸的惊奇道:“你说,这轩辕柏的叶子原来还能救人啊……” 婉妍点了点头道:“轩辕柏乃是上古四大神木之一,法力滔天,效用无穷,自是可以治病救人的。” 乙虔子一脸震惊的点了点头,显然是闻所未闻。 这倒让婉妍有些莫名其妙,这堂堂少狐主,未来九尾狐族的接班人,居然不知道连一个外族人都知道的基础信息? 她是自己贪玩无心致学,还是根本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导? 就在婉妍疑惑之时,乙虔子已经伸出右手,探身向院内施展决力,努力尝试了许多次后,再回过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片纯白色的叶子。 这叶子大小厚度和平常的叶子别无二致,只是这颜色十分奇特,仿佛落满了霜,叶脉的纹路却清晰可见。 “喂!”乙虔子晃了晃手中的叶子,对婉妍道:“我不能出去,所以你得自己上来拿,你会上墙吗?” 什么!! 婉妍大吃了一惊,就这么简单就把叶子给她了……? 随即婉妍立刻恢复了警惕,怀疑地打量一番乙虔子。 140 清风穿堂木樨香 四季神叶伴游魂返家乡(1)(一更) 随即婉妍立刻恢复了警惕,怀疑地打量一番乙虔子。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传闻中的混世魔王,居然这么善良好说话,简直就像邻家妹妹一样。 果然是有诈等着她吧。 话虽如此,从乙虔子的眼神中,婉妍只看到了娇娇小姐的蛮横下,掩藏着的纯净和真诚。 而且此时婉妍的决力也在缓缓恢复,就是没有决力,用拳脚功夫硬碰硬她也绝不会吃亏。 于是婉妍也不再犹豫,身体一轻就腾身而起,落在了墙上。 “嘶……”在落下时,婉妍溃烂的双腿剧痛起来。 虽然婉妍的决力在一丝丝恢复,但身上的伤口却是在一日一日地恶化。 尤其是婉妍腿上的冻伤,皮肤已经溃烂得彻底,血与肉模糊了彼此,却将白骨显得愈加清晰。 乙虔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婉妍,有些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多谢少狐主。”婉妍礼貌地道谢,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站稳了身子,“来这里的路上受了些小伤。” “但我看你实在是不像没事的样子,而且就你这伤若是都算小伤,那砍头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如我带你进去疗疗伤?” 乙虔子看着婉妍这一身的血渍和伤口,不由得觉得触目惊心。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受这么重伤的人呢。 “真的没事的。”婉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 “好吧……”乙虔子撇了撇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中的白色叶子塞到了婉妍手中,笑地得意。 “呐,这就是神木轩辕柏的冬叶啦!这次算你运气好,姑奶奶我可是昨天才学会如何改变轩辕柏的形态呢。” 婉妍拿着叶子,感到极度不真实,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这……就这么随便地给我啦?” “不然呢?”乙虔子也眨着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我还要给你搞一个什么交接宴会不成?”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眨巴了片刻,都是一脸疑惑,直到婉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从蘅笠受伤,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的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乙虔子被婉妍笑得发虚,却跟着一起咧开了嘴。 “没什么没什么。”婉妍止住了笑声,脸上却还挂着笑意,“就是真的很感谢你,很感谢很感谢!” “嗐!”乙虔子笑着打了婉妍一下,大大咧咧地说道:“以后你要是感谢就说谢谢,本来愁眉苦脸,却突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可真是够吓人的。” “知道啦!”婉妍笑着允道,心里却很是羞愧。 羞愧自己居然蠢到用他人的流言蜚语来作为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还将这个印象先入为主地带入与她的相处中。 甚至自己还在乙虔子慷慨相助的时候,拿小人之心忖度她的好意。 可她,却用自己最单纯最热情的善意对待她,一点戒备都没有。 一想到这里,又看看手中纯白的叶子,和面前笑容明亮,眼神坦荡的女孩,婉妍不由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个给你。”婉妍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鸣炮筒。 这个炮筒是她自己制造的,筒中带有白泽神兽的一丝决力,只要将此鸣炮筒发射上天,不管在哪里,婉妍都能立刻通过白泽神兽的气息,确定发射鸣炮筒的位置。 这个炮筒是她平日用来传递消息用的,只给过自己最贴身、最信任的人。 虽然她和乙虔子就只有一面之交,可她就是很喜欢面前这个大大咧咧,单纯至极的女孩。 “如果你碰到很危急的情况,就发射这个鸣炮筒。不管天南海北,我会尽我最大可能,赶来救你。” 婉妍把鸣炮筒放在乙虔子的手中,目光中的真挚与诚恳让乙虔子不得不信。 “这么神奇的吗?” 乙虔子拿着鸣炮筒翻来覆去地把玩,眼中溢出的光彩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样。 虽然心里喜欢,但乙虔子嘴上却偏不承认,昂了昂下巴傲娇地说道:“可是我阿姐根本就不让我离开九灵庄园,我怎么会有危险呢?你真是瞎操心!” 乙虔子边说着,边手脚麻利地把鸣炮筒塞进了怀中。 “是我瞎操心啦,你就当有备无患吧!” 婉妍瞧她那口嫌体实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好笑。 就在这时,墙里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人大惊小怪的呼喊声。 “不好啦!大事不好啦!少狐主改变了神木轩辕柏主柏的生长规律!!!快来人呐!快去请族长来!” 轩辕柏主柏!? 婉妍一听,身子猛地一软,差点从墙上摔下去。 神木决赋与神兽决赋不同,神木决赋除陪着司主一起从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株神木外,还有一棵主神木,是该族决赋的根源所在,是族之根本。 就像婉妍今日下午改变的那一棵大椿,其实是司木真君的决赋,而非大椿的主木。 若是主木,那婉妍是万万不敢没有得到准许就造次的。 而乙虔子,居然,改变的,是主柏的生长规律!!! “不是不是不是,”婉妍吃惊地说不出话来,拿着叶子的手都抖,“你你你你……改变的是主柏的生长规律啊?” “对啊!”乙虔子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伸手自己的右手,有些委屈巴巴地解释起来。 “我不是给你说我昨日才学会改变轩辕柏的四季流转嘛……我自己的轩辕柏就还是一个小芽呢,怎么给你叶子啊?” 说着乙虔子就将自己的右手伸到婉妍面前,给她展示自己的神木决赋。 乙虔子的小胖手之上,有一棵绿油油的小苗。 这哪里是棵树……?说它是一株小草都是营养不良的那一株。 婉妍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小草,居然是世间最坚韧的神木轩辕柏。 “这……”婉妍彻底被乙虔子折服了,却也很担心她为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事。 “我们一起下去,认罪的时候,你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威胁强迫你给我取一片冬叶的,知道了吗?” 141 清风穿堂木樨香 四季神叶伴游魂返家乡(2)(二更) “我们一起下去,认罪的时候,你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威胁强迫你给我取一片冬叶的,知道了吗?” 婉妍抓着乙虔子的手急急地说道,说着就要和她一起从院内跳下去。 “哎呀你真是烦死了!” 乙虔子一把抓住婉妍,不让她跳下去,“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从小到大什么大祸没闯过,哪次不是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虽然那些白胡子长老啊、叽叽喳喳的族人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抓着我不放,恨不得直接处死我才行。 但我阿姐从来没有惩罚过我,都帮我顶了下来。 然而若是你揽了罪名,非得被钉到铜柱上处死不可。 所以你还是快点走啊,快去救你那个朋友去吧!” 乙虔子语速飞快地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婉妍几次想插嘴都没能成功。 “可是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去……” 婉妍好不容易等乙虔子说完,终于有机会开口时,话还没说完就被乙虔子直截了当地打断。 “可是什么啊可是,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啊!” 乙虔子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说话间,已有小股的族民向这里跑来,显然是来捉拿改变主柏生长规律的罪魁祸首。 婉妍知道自己和这个脾气倔的家伙说不明白,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要从墙上跳进院内。 只可惜还没等婉妍行动,就被乙虔子紧紧揪住了后衣襟,紧接着连拽带拖地把她直接向墙外甩了出去。 这要是平时的婉妍,自然是不会被轻易甩出去。 可如今浑身是伤,决力大亏,身体脆弱至极的婉妍,居然被乙虔子这个空有蛮力,而武力与决力甚微的家伙,直接扔了下去。 等婉妍反应过,连忙催动轻功,稳稳落地,也来不及懊恼,先立刻抬头看向乙虔子。 乙虔子冲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外族人,也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聊天、送我礼物的人! 认识你我很开心! 你快回去给你的朋友治病吧,我们还会再见的!一定要再见啊!” 说完,乙虔子就向后一跃,消失在了婉妍的视线中。 婉妍看着乙虔子那圆嘟嘟的笑脸突然就消失不见,心中居然突然涌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乙虔子她,还真是个可爱又奇怪的家伙啊。 希望她没事啊…… 婉妍心想,下一次再见到乙虔子,一定要报答她才是。 边想着,婉妍强撑着身子向青丘外走去。 两次轻功上墙将婉妍本就烂成一片的双腿的伤口,更撕裂了不少,此时又开始滴滴答答地流着黑紫色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婉妍的心却是轻松开心地只想唱歌。 她收集齐了这两片神叶,加上凤麟洲上裴老的那两片,蘅笠苏醒,指日可待了。 光是想一想蘅笠苏醒时的场景,婉妍的兴奋就已经按捺不住。 走出青丘,圣鸾仍是昂首挺胸等在青丘外的山坡上,看到婉妍的身影时,对着她嘶鸣了一声。 婉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圣鸾,血液就顺着她的裤管滴滴答答地涌流不止。 婉妍轻轻拍了拍圣鸾,轻快地说道:“去凤麟洲。” 乘着圣鸾,婉妍一路乘风破浪,很快就回到了凤麟洲。 婉妍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小跑着回到了裴老的小院,裴老正在院子的药架子旁整理药材。 可明明应该低着头的裴老,却正在望眼欲穿,眼神正好撞上了小跑而来的婉妍。 裴老立刻把目光收回到手上的工作,一副认真整理药材的模样。 看到婉妍回来,裴老一直揪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前辈!前辈!”婉妍停在了裴老面前,已经气喘吁吁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仍旧对裴老恭敬地行了个礼。 “我拿到另两片神叶了,我朋友他怎么样?” 婉妍盯着裴老的眼神既有紧张,又有期待。 在跑向蘅笠的这段路,哪怕知道期待越大,失望越大,但婉妍还是克制不住地幻想着,幻想着蘅笠已经在裴老前辈的治疗下,自己苏醒过来,正在小院子里习武,或是坐在桌边看书。 或是,在安安静静等她回来。 “他还是那样,我每日为他针灸和疗伤,只勉强维持他没有恶化罢了。” 然而裴老前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随即立刻注意到了婉妍的腿,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丫头!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婉妍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鲜血浸得透彻,还从裤边滴答着鲜血的双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我没事的前辈,只是一点小伤罢了。 哦对了!这是大椿之秋叶与轩辕柏之冬叶,麻烦前辈您先去救我的朋友吧!” “不行不行!”裴老一把撂下了手中的药材,扯着婉妍就要往屋里去,“我必须先给你看一下腿。” 婉妍紧紧攥着手中的叶子,执拗地说道:“我真的不打紧的前辈!您还是先去帮我朋友准备一下药吧!” 婉妍看向裴老的双眼,明亮晶莹,却又坚定固执,一如几十年前的她,一旦有了什么决定,便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 “哎……”裴老轻叹了一口气,自认自己这一生都拗不过这个眼神,只得愤愤地连连说道:“好好好!我先去给他备药!” 说着裴老先把婉妍扶到了屋门口的躺椅上,又反复叮嘱她不要动,才转身去准备药。 边走着,婉妍还听见裴老愤愤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丫头呢……为了别人的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婉妍看着白发白须,却像个孩子一样嘀嘀咕咕的老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里暗暗称赞嘴硬心软的裴老先生,真是值得位值得尊敬的老前辈。 躺在屋门前的躺椅上,穿堂的微风从木屋中带来沉木与药草的清香,混着小院中湿润泥土的芬芳,闻起来很舒心,展平了婉妍紧紧绷着三日的神经。 而老人正在药草架前忙碌,身形慈祥。 142 从不怜香惜玉 从不手下留情(1)(一更) 而老人正在药草架前忙碌,身形慈祥。 那一刻婉妍不可克制地胡乱幻想着,自己的阿公一定就是裴老这个样子 如此让自己安心,如此亲切温暖。 如果不是,那一定也和裴老相差不多。 婉妍闻着这香味,看着裴老的身影,一切担忧和顾虑好像都烟消云散,沉重的心突然轻松了不少,近十日没合眼的身子终于扛不住,双眼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在清风穿堂木樨香中,婉妍睡得踏实又香甜。 十日的梦魇,十日的焰火寒冰,十日的生离死别,都暂且被留在了梦外。 梦里,婉妍听见一个慈祥的声音,在轻声说着。 声音又轻又柔,落在耳畔就像亲人轻轻抚摸着自己后背的手,引得她潜意识里更放松了许多,睡得愈加踏实。 有阿公在,你就安心睡吧。 凤天殿。 一缕阳光爬过窗棂,溜进空荡却辉煌的殿堂,被鎏金的地面与铜柱快速地传递着,将一缕光瞬间扩展成无数道,空寂的金殿顿时被金黄璀璨的光影溢满。 金殿的中央,两只用纯金打造得栩栩如生的凤凰,牵着七色的焰火一高一低腾空而起,似是要冲破金殿高耸入云的穹顶,回归天际的故里。 然而最终,两只金凤只是共同形成了一把黄金圣座的椅背,乖顺地成为座上人的象征。 壮观而庞大的座椅非但没能显出坐在其上之人的渺小,反而衬得他愈发挺拔,将他身后腾起的怒火也映衬成了彤彤的金黄色。 座椅上的佳人身着一袭月白色撒花纯面百褶裙,华贵又端庄。 可他偏偏双手随意地搭在两侧,双腿慵懒地叠在一起,眼神空洞却直直地看着前方。 此时他眼中没有任何人,却又囊括了目光所及的所有人。 殿下站着的人,无不清楚地看见,在他们的主身后即将熊熊燃起的,此时却强行压制住的怒火。 “启禀凤尊尊上!”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金殿内令人触目惊心的死寂,却又瞬间将氛围带入了紧张的境地。 “凤女带来了。” 来者飞快地说着,好像这话烫嘴一样。 凤凪扶空洞的眼神微微抬起,定焦落在殿门口,瞬间凝结了金黄的殿门。 “带她上来。” 声音不大,却被金殿的回响尽职尽责地传递到了每一分的威严。 “是!” 侍者话音刚落,两个女官就搀扶着一个瘫软的女孩踉踉跄跄地步入金殿。 女孩的衣服头发都是凌乱的,却正好可以衬托她双目的失神。 自从那日从蜀州回来,凤凪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凤凪璃,”凤座上的人朱唇微启,每一个字都咬地极重,“谋害暗杀当代无上圣尊,你还真是胆子大得吓人啊。 今天在诸位长老面前,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好好说说,凤族到底你如何得罪了你,让你记恨到要带着全族人的性命一起走向覆灭!” 凤凪扶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带着危险至极的笑意。 “我没有!” 凤凪璃闻言,无神的双目突然间被痛苦的潮水溢满,冲着圣座上的人大声吼了出来,又像疯了一样说个不停。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一开始的凤凪璃的嘶吼又激动又愤慨,可后来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声音抖得越厉害。 最后凤凪璃将脸埋入了十指之中,传出来的就只有哽咽。 “我没有……我没有谋杀迦阑哥哥……” 看着妹妹的肩膀一抽一抽,将本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愈加消瘦,凤凪扶心中非但连一丝怜惜都没有,反而满心嘲讽。 数月不见,演技不减啊。 “是吗?”凤凪扶冷笑着反问一声,双眼中的戾气愈加浓烈。 “那你想谋杀的是谁呢?”凤凪扶一面说着,一面慵懒地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殿前的台阶,慵懒地好似在花园中闲庭信步。 凤凪璃闻言不说话,捂着脸自顾自哭起来,一副心碎至极的模样。 “原来你也不知道自己要谋杀的是谁啊?看来你同任霖阁交接的不怎么成功嘛,刽子手都不到自己的目标是谁。” 凤凪扶言辞锋利地挖苦道,却偏偏笑靥婉转,一双灵动的眸子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是久居高位的自信,是蔑视一切的骄傲,是痛恨,是轻蔑。 “但好在,我知道啊。” 凤凪扶在凤凪璃面前站定,偏头看着她笑意盈盈。 “就你那点小勾当,你还真以为自己藏得住,又或是,实在难以启齿? 其实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不就是背弃了全族的信仰,伙同曼珠任家,你为他们排除在南方的异己,他们为你提供支持,助你有朝一宫凤天殿,将我这凤尊之位收入囊中嘛。” 凤凪扶轻巧地说着,脸上还挂着淡淡地笑意,仿佛毫不在意的样子。 但除了他,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情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就连凤凪璃听到这里,也渐渐停止了半真半假的哭泣,有些惊异地抬起头。 凤凪扶环顾一圈四周,一副惊奇的样子。 “怎么?我本以为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共识呢,没想到我们凤女到底还是顾及姐妹情面,就给我一人留了把柄啊。” 此时凤凪璃已经完全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看着凤凪扶,眼神被怒火灼烧地滚烫,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冲上来把他撕碎。 “你不要在那里红口白牙胡说了!你若是觉得就凭你一张嘴,就可以迫使我认下这叛族之罪,那我倒觉得就对付你这脑子,我若真想篡位,又何须伙同其他人?” 凤凪璃站直了身子,方才还颤抖的身子挺拔如松,坚定不移。 能屈能伸,凤凪璃向来善用。 “是吧哈哈哈。”凤凪扶轻笑着拍了拍凤凪璃的肩膀,一点也不恼怒,但眼神分明凌厉了不少。 “但这也都是后话了,我建议你现在呢,先跪在圣堂中朝着天璇殿的方向,日日夜夜祈祷着净释迦阑能醒过来。” 143 从不怜香惜玉 从不手下留情(2)(二更) “但这也都是后话了,我建议你现在呢,先跪在圣堂中朝着天璇殿的方向,日日夜夜祈祷着净释迦阑能醒过来。 不然,我会立刻把你推出去认罪,保住全族的。 到时候是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凤族都不会有人替你收尸。” 凤凪扶口吻平静而温和,与言语中的内容丝毫不符却又莫名地般配。 说到这里,凤凪扶又自嘲地笑道:“哎呀,是我忘了,你的母亲可是出身于最高贵的净释家族,又是当代圣尊的亲姑母,想必她会在天璇殿风水最好的地方,为你寻一处最理想的坟冢吧。 是我多操心了。” 说完,凤凪扶笑着越过了凤凪璃,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越人群,径直走向殿外。 在凤凪扶即将袅袅婷婷跨出殿门时,穿堂微风带来一句命令。 “为了防止凤女再次作乱,惹下大祸,从即日起关于寝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期限是,无限期。” 凤凪扶的寝宫中。 凤凪扶坐在桌边,昼夜相连地看着桌上堆集成山的公文,间或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却一刻也未曾休息。 虽然族内的事务每一周都会打包送给他批阅一次,但他毕竟已经许久未曾回来过,要处理的事情还是许多。 自十五年前前任凤尊重伤卧床,三岁的凤凪扶接任凤尊,在父亲和长老们的帮扶与教导下处理族内事务至今,他还从未出过什么纰漏,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地紧紧有条,故族内众人从未怀疑过凤尊的天赋与勤勉。 他们知道凤尊之所以常年不在族内,是有前任凤尊交代的更为重要、紧要而且秘密的事务要处理。 此番凤凪扶能回来待几日,虽然他不承认,但也不可否认的是,他不想亲眼看到她把他救活。 就在凤凪扶揉着穴位稍作休息之时,一阵充满怨气的脚步声镇得地动天摇,朝着他的方向迅速逼近。 凤凪扶放下笔,靠在了椅子上,平静地等着不速之客的到来,仿佛早有预见。 很快,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就从殿门外闪入,气势汹汹地飞快靠近着凤凪扶。 紧接着,“啪”的一声响声替来者开了口,清脆又响亮。 凤凪扶秀美白皙又温婉的脸上,显出了通红的五根指印。 这一巴掌要是凤凪扶想躲开,那面前的女人连他的发丝都碰不到。 但凤凪扶没想躲,被打完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却连一丝怒火都没有。 而身着绫罗绸缎,身子略显丰满的女人满眼怒火地瞪着凤凪扶,一张中庭过长的脸涨得通红。 “凤凪扶你好狠的心!凪璃她是你的亲妹妹啊!你当着全族人的面,把她关在寝宫里,还什么狗屁无限期,你这和监禁她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啊,”凤凪扶靠在椅子上,平静地看着面前毫无风度可言的女人,坦诚得令人哑口无言。 “我就是在监禁她。” 凤凪扶这么直接地承认了,倒把女人在路上准备的一箩筐难听话都堵了回去。 “但是啊母亲,这话可不能都被你说了。” 凤凪扶眼中寒光一闪,尖着嗓子学女人讲话。 “凤凪璃她好狠的心!凤凪扶可是她的亲姐姐,还是父亲亲传的凤尊啊!她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勾结任家,暗中培植势力,企图杀掉亲姐姐谋凤尊之位。 此等大奸大恶大逆天道的行为,我只是关她一个监禁很过分吗? 何况她可是刚刚谋杀了代表至高天命的无上圣尊,将整个凤族至于不忠不义的危亡之地,我以为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了,都不足以平民心呢。” 女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却还拿冷笑装点自己的心虚,企图胡搅蛮缠扳回一局。 “凤尊真是好大的口气,连证据都没有,说定凪璃的罪就定了。” “哈哈哈哈哈好啊。”凤凪扶笑得爽朗,“俗话说雁过留痕,既然事情都做了,又怎么愁留不下小尾巴呢。” 凤凪扶越说越慢,声线越来越冷,声音中努力压制住的阴狠也一丝丝露出了踪迹。 “你就等着抱着你所谓的证据,去地府和我母亲相见吧。 我劝你最好认真准备一下你的说辞,详细地告诉她,她最爱最信赖的亲妹妹,是如何步步为营,为了抢下自己的亲姐夫,一步步设计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也免得母亲日日托梦于我,要我早日送你下去与她坦白了。” “真是可笑!你这死丫头是得了什么臆症,居然胡说八道成了瘾!”女人怒吼道,瞬间被激怒。 可她除了虚张声势地狞笑两声,却也说不出下文,撂下一个狠狠的“哼”后,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凤凪扶突然开口叫住了她,声音温顺乖巧。 “母亲大人。” 边说着,凤凪扶已经站起了身,袅袅婷婷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停了脚步,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步步靠近的绝色佳人。 “啪!” 一声巨响撕破了空气,强烈地冲击着耳膜。 凤凪扶反手狠狠甩了女人一个耳光,力道之重直接打碎了女人半边牙,半张脸像猪头一样肿了起来。 女人捂着脸,满嘴都是血腥味和牙齿的碎片,不可置信地看着凤凪扶,眼睛瞪得像铜铃。 可凤凪扶云淡风轻地连一丝动手的痕迹都不留,淡然地看着女人。 “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过了半刻,女人才不可置信地吼了出来,因为脸上的伤而让话语含糊不清。 说话间女人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想撕碎面前这张美得过分的面庞。 她恨这张脸,这张脸总是能得到太多太多。 然而还没等她扑上来,双臂已经被两人从身后死死扣住,双脚悬空动弹不得。 “为什么不敢?”凤凪扶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地良善,“本尊是四大天神之一的万翎凤尊,而你算什么东西吗?” 说完凤凪扶忽然恍然大悟似地笑道:“哦,是我忘了,你可是净释家曾经的大小姐啊。” 说到这里,凤凪扶的脸色在今日,才第一次阴沉了下来,眉眼间生动地诠释着何为蛇蝎美人。 “但是净释家族,又算什么东西呢?” 144 死者永恒的解脱 生者余生的枷锁(1)(一更) 京都宣府。 宣郢正坐在桌边,神色严肃地浏览着桌上的公文。 书房中寂静地只有笔墨的声音,气氛凝固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候在门外的小厮突然推门进入。 小厮请安时,宣郢按压着心中的恼火,沉声质问道:“我不是吩咐过在这个时间,不管是何事都不要打扰我吗?” 小厮被质问地满头大汗,立刻跪倒在地上,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是……是夫人说她想见老爷,我说老爷不让人打扰,但夫人说是急事,要立刻面见老爷,小的实在拦不住啊……” “什么!”一向老成沉稳地宣郢直接从凳子上“噔”地立了起来,几乎是吼道:“你居然还敢拦夫人!? 还不快点给我请进来!” ……?真是老变脸艺术家了…… 小厮瞬间满头黑线,立刻麻利地爬起来,去请史夫人进来。 片刻后,史夫人坐在了一旁的小几边,端着茶盅轻轻吹拂茶叶,兰花指翘的恰到好处。 她的眼神始终浮在茶碗中,从进屋起就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宣郢。 而宣郢此时站在桌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居然窘迫地直搓手。 在庙堂之上都能放任自如的侃侃而谈的宣郢,在此时,就在他自己的书房中,面对着与他成亲十几年的结发妻子,他却紧张得不可自抑。 “夫人……你你你……有何急事?” 过了片刻,宣郢实在受不住这沉默,率先开了口。 史夫人这才把茶盅轻轻放在了桌边,眼神落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地方。 “婉妍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史夫人直接问道,连个称呼都没有。 宣郢思考了一会,才捋了捋胡子回答道:“这个说不好,如今她在哪里我都不清楚,她和陛下的密信我也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好像已经离开了蜀州,往更远处去了。” 听到这里,史夫人的面色沉了沉,心中紧张起来。 “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听话,走之前我嘱咐她要在一个月内尽快回来,怎么她反而越拖越久。” 史夫人说着,眉头拧了起来。 “婉妍不就是这样,性子野得什么似的……” 宣郢跟着附和,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理解起来别有他意,赶忙止住了话头,有些紧张得看向史夫人。 好在史夫人根本没有听他讲话,正暗自发愁。 “可是我,只给她带了一个月的药……” 史夫人神色凝重地说出自己心中发愁的原因。 宣郢闻言,这才终于意识到史夫人为何专门来书房一趟,顿时也着急了起来。 “这可怎么是好!婉妍还偏偏去的是那个方向,保不齐就……”只是想一想可能发生的事情,宣郢一颗心就吊在了嗓子眼,着急忙慌道:“我这就去面见陛下,找个由头请陛下急召婉妍返京!” 宣郢说着,转身就要去更衣进宫,着急紧张之态将平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一扫而空。 比起这件事,别的事可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只有这件事,真可谓是天大的事情。 “算了。” 就在这时,史夫人突然开口,沉声叫住了宣郢,面色又沉寂又坦然。 “既然已经如此,那就这样吧。 对那一族人而言,猎物越是躲,就越危险。 因为在这人间就没有,能避开他们的地方。” 史夫人说话时看着书桌边的那盆金丝菊,眼神中的伤痛压弯了金丝菊的花瓣。 “毕竟,整个人间,都是他们的。” 漫天七彩的焰火,像是星河碎裂后坠落人间,把漆黑的夜空映衬得明亮又落寞。 婉妍站在这璀璨又寥落的夜,四周空无一人,可她就是不知为何,又着急又害怕。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失去什么,可她一时间又忘了自己是否拥有过。 那感觉就仿佛自己的肋骨,在一根一根被生生抽走,却一滴血也没有流。 热泪,却悄然落下两行。 就在婉妍不知所措之时,一片紫色的羽毛从天上缓缓飘零。 这紫色不同于婉妍见过的任何紫色,它不深不浅,不浓不淡,美得出奇。 它似是紫罗兰浸泡过冬夜的星辰沉淀出的紫,清冷中融入几分暖意,沉寂中带着几分明媚。 冲突得很和谐,将高贵诠释得完美。 它无依无靠地坠落着,婉妍想接住它,可它明明就在眼前,但任凭婉妍如何哭着跑着努力着,抓到的都只是一个又一个虚影。 婉妍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最后她已经声嘶力竭到精疲力尽,满脸是泪地“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羽毛从她的额前落下,轻轻坠落在了地上。 在与大地触碰那一刻,闪耀的光芒像是在婉妍面前爆炸开来,羽毛突然在光影中虚幻地看不清。 等婉妍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人的那一刻,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不加思考地决堤。 根本无需思考,无需意识,你在我面前,就是我永远热泪盈眶的理由。 婉妍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哭得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号啕大哭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号啕大哭过,冰冷的父母,柔弱的姐姐,长不大的哥哥,神族的门楣,都是她必须堪当大任,不坚强也必须坚强的理由。 可今天,婉妍实在是忍不住,也根本没想再忍。 面前的人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女孩,神色中尽是歉意与疼痛。 他伸出手,用柔软却冰凉的指腹轻轻拭去她脸色的泪珠,明明是嘴巴发出的声音,却带着灵魂的震颤,听起来空灵而遥远。 “你受苦了。” “不不不,我不苦,我也不怕苦。”婉妍拿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哽咽着纠正道。 “但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 为了让你自己好受,留下我的命,然后一句话没留的就走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这样长长久久地活着,背着你的性命和永远忘不掉的遗憾与思念,在流逝的时间中寸步难行。 这样的我,比被紫薇天火灼烧还要痛苦太多太多。” 145 死者永恒的解脱 生者余生的枷锁(2)(二更) 这样的我,比被紫薇天火灼烧还要痛苦太多太多。” 死亡是死者的解脱,却是生者余生的枷锁。 婉妍对着面前的人声泪俱焚地哭诉着,把这近二十日的郁结在心中的痛苦全部喊了出来。 说完婉妍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紧紧攥着不放。 太好了! 婉妍心中感激极了。 在梦里,蘅笠的手还是热的,还是热的。 感情与命理永远是对立的。 命理中,活的久的,就是赢家。 可在感情中,活的越久,就越痛苦。 从你不在的那一日起,我每活着一日,不过是背负着沉而甜的回忆,再多苟延残喘一日罢了。 时间非但没能带走这些回忆,反而用点点滴滴不经意的经历,让这些回忆的细节愈加清晰。 清晰地刻骨铭心。 而记忆越甜越难忘,就把现实映射地越苦,越难熬。 婉妍哭得越来越难过,可面前的人却再没说一句话,身影也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漆黑。 此时婉妍已经醒来,但还是趴在床边没有睁眼,任凭眼泪从眼角滚落,顺着脸庞留在胳膊上。 婉妍不想睁眼,一睁眼,就又是一次痛心的失望。 从裴老给蘅笠煮四季四叶汤到今天,已经整整七日了,可蘅笠还是没有醒来,像是赖床的小孩子一样。 任凭大人如何着急,他只是贪睡。 这七日婉妍一直守在蘅笠的床边,就是睡觉也是趴在他的身边,生怕自己不能赶上他醒来的第一瞬间。 这七天,她所做的每一个梦,都和他有关。 从她第一次在翰林院门口目不斜视的蘅笠,武考校场上与自己较量、轻轻将自己踢出边界的蘅笠,朝堂之上默默支撑着自己的蘅笠,马车上轻轻抱着自己的蘅笠,靠在窗棂上一夜未眠的蘅笠,握着她的手为她戴上羊血玉镯的蘅笠,山间小路上背着光着小脚的她的蘅笠,溶洞中面对炎炎烈火将她推出去的蘅笠,以及最后,在漫天七彩花火之中,把她护在身后,缓缓坠落的蘅笠。 每一个场景都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婉妍的梦里,细节都清晰,清晰得她能看见蘅笠眼中的笑意。 每一个场景,都让她已经碎成灰烬的心,死得更透彻些。 婉妍静静趴在蘅笠的手边,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丫头,出来吃饭了!” 这时,门外传来裴老的声音,略带沙哑却洪亮。 醒了许久的婉妍这才睁开眼爬了起来,使劲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婉妍又轻咳了几声让被泪水浸泡得沙哑的声音恢复常态,才对着门外朗声回道:“来了,前辈!” 婉妍起身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蘅笠。 七日了,他还是那样苍白,那样冰冷,呼吸还是那样细若游丝,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一样。 会醒的,蘅大人一定会醒的。 婉妍在心里喃喃着,这才发现方才自己趴着的地方,已经被泪水打得湿透。 婉妍没有坐到桌边,而是先去厨房帮前辈一起端饭菜出来。 这段时间住在裴老家,婉妍虽然不会做饭,却也总跟着裴老打下手。 闲的时候,也帮着裴老一起整理药草或整理古籍,有时也和裴老手谈几局。 婉妍时常暗自庆幸,这段难熬的时光还好有裴老作伴,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过来。 等婉妍和裴老一起坐到了桌边,婉妍先给裴老倒了杯茶放在手边,才拿起筷子。 “他还没醒?”裴老抿了口茶,瞟了一眼身后的屋门问道。 “嗯……”婉妍咬着筷子点了点头,眉宇间的低落掩盖不住。 “你且放宽心,这药又不是耗子药,治愈总得有点时间。” 裴老耐心地安慰道,看着女孩苍白的嘴唇,心中发酸。 其实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失,蘅笠能不能救活,裴磬心中也开始怀疑。 “嗯嗯!”婉妍重重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 她无条件地相信面前这个亲切的老爷爷。 裴老夹了一块菜放在婉妍碗中,似是不经意间问起。 “对了丫头,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婉妍闻言抬起头来,连连点头道:“好啊。” “这个故事啊,是这样的。” 裴老把手中的碗筷放下,目光突然飘向了远方,好似在回忆。 “我这一生呢,就只有一个亲人,当然现在是两个了。 而这个故事呢,就是关于我女儿的故事。” 女儿?裴老前辈居然还有女儿? 婉妍心中疑惑了一下。 她看七大圣族史的时候,看到鹓鶵族的当代族长裴磬,明明是终生未娶的。 这妻子都没有,女儿又是哪里来的? 婉妍心中奇怪,但没有打断裴老,继续听了下去。 “我女儿啊,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 她聪明,善良,开朗,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浓烈的兴趣,与最真挚的善意。 她就像是一轮太阳一样,带着永不熄灭的光芒,不论多么黑暗的地方,都能被她照得明亮。 因为种种原因,这原因我就不和你这小孩子讲了,反正我就只能将她藏在家里,不能让世人知道她。 可她自己偏偏最是一个向往自由,向往外面大千世界的人,所以她经常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出去。 我虽然担心她有危险,但是也不忍心让她一辈子都待在囚笼一般的家里,于是我只能尽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然后有一天,她认识了两个少年。” 说到这里,裴老的目光微微一颤,似是不停顿一下便无法接着说下去。 “这两个少年都是放眼全大陆数一数二的优秀,尤其是其中的一个。 从那个少年出生起,我就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优秀得异常。 在他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样优秀的少年。” “就是屋里那位,是叫蘅笠是吧。他少年英雄的美名我也早有耳闻,但要我说,”裴老看了一眼婉妍身后的屋门,才继续说道:“他不及那人十分之一的优秀。” 146 他是善人 是圣人 但绝非良人(1)(一更) 裴老看了一眼婉妍身后的屋门,才继续说道:“他不及那人十分之一的优秀。” “他天赋异禀又勤学苦练、事必躬亲;他身居高位,但待人接物却无可挑剔,就是最低等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温和的善意。 他温润如玉又风趣幽默,他柔情似水又坚毅如山,所有形容人品贵重的词语安在他的头上,都会变得轻薄又浅陋。 而比起他绝尘的品质,他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精致面孔甚至不值得一提。 他的一举一动都丝毫不刻意地诠释着,这是一位怎样德才兼备的正人君子,一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堪当大任的众人国士。” “哇……”听到这里,婉妍忍不住小声地感叹一声,恨不能亲眼目睹这位能得到裴老如此高评价之人的尊容。 “连当时年过半百的我都看不透的人,我那才初入人世,单纯善良地就像一捧清水的小女儿,又怎么可能会看透。 面对这样一个多次救她于危难水火之际的如玉公子,她很快就爱上了那个少年,而且一日复一日的无法自拔起来。 以至于和他们同行的另一个少年,哪怕他亦是天人之姿,哪怕他对我女儿一往情深,却连一丝垂青都得不到,只能以最好朋友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 “多好啊!”婉妍忍不住赞道,“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这不就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听得太过入神,婉妍都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把碗筷放下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年过古稀,还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这里呢?” 裴老闻言,轻笑了几声,笑声苦得婉妍心里发酸。 “那个少年从一开始接近我的女儿,就不是偶然相遇,而是早有预谋。” 不知为何,“不是偶然相遇,而是早有预谋”几个字,像是巨石一样砸在了婉妍的心里,砸地她一愣。 “而也是到最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个少年所有为人称赞的品质,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丑恶的野心。 放眼大陆几百个家族,几千年的历史,我还从未见过一个这样有野心的少年。 他早就有一个毁天灭地,只留他一族独大的计划,但是他不想背负着千古的骂名。 于是他想找一个人来帮他扛骂名,这个人,他选择了我的女儿。 因为全天下,再也没有谁比她更适合背负骂名。 而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亲事,一切感人肺腑的爱,不过是为引我女儿上钩。 我真的无法责怪我女儿没能分辨出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实在做得太好了。 没人会从他那双诚挚与热忱的眼中,看出欺骗。 最后他行迹败露没有成功,我女儿替他承担了一切罪责,被刻上了千古罪人的烙印,背负着他的罪孽度过余生。 而他回到了自己的温柔乡,和自己的妻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裴老的故事戛然而止,但他仍旧久久地目视着前方,眼神寥落,显然是无法从回忆中出来。 “天呐……”婉妍震惊地瞠目结舌,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刚刚还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怎么突然转变这么大。 “世间居然真的有如此丧尽天良之徒!? 他是如何能够背负着那个深爱自己之人的一生,安心地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呢!” 从震惊中缓和过来的婉妍气得直跳脚。 “哈哈哈哈哈哈哈。”裴老闻言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但婉妍看到在笑声的背后,裴老的眼角有泪。 “天命是公平的,他最后没能落得好报。 最终,他覆灭了。 而覆灭他的人,正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聪明一世,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比他的野心更大,手段比他更丧尽天良。 哈哈哈哈哈哈,老天有眼啊!” 裴老朗声大笑着,笑得畅快,笑得苦涩。 婉妍闻言,心中“咯噔”一声揪住,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覆灭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中……这故事怎么这么耳熟呢……? 八年前那个白色与血色交织的梦境中,他晶莹的泪水让婉妍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日,小师父亲手终结了自己的父亲。 婉妍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 应当是不会的,哪有那么巧呢。 “所以丫头啊,”裴老突然收了笑声,看着婉妍神情严肃,“我啰嗦地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对你这个年龄与阅历而言,你看不透的太多,看得懂的太少。 可你自信又固执地认定的,往往就是那些,你以为自己看透,实则深陷其中不知全貌的部分。 就是这些,会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婉妍听得半懂不懂,只得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嗯嗯嗯,婉妍受教了!” “你听我这老头子一句劝,趁你现在年纪还轻,多出去走一走,多见识一些人,你就会发现这世上适合你的人啊,大有人在,不要固执地执着于年少这一点喜爱。 你可能不知道,年少的喜爱有时候,太危险。” 裴老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但婉妍的脸还是“腾”地红了一片。 这段时间婉妍都以“我的朋友”称呼蘅笠,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裴老发现了。 此时婉妍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为蘅笠辩解。 她想告诉裴老,蘅笠是个多么超脱俗尘的人,是个多么正直磊落的人,是个与世俗多么不一样的人。 但到了嘴边,婉妍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约这就是蘅笠的独到之处吧,他做的一点一滴都让人感怀于心,却又描述不出来。 因为简陋的言语会让他的完美变得空洞太多。 到最后,婉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眼中却流光溢彩。 裴老当然看得出婉妍的答案,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言辞也锋利起来。 “孩子!你就听我一句劝,里面躺着的那个少年,他或许是善人,甚至是圣人。 但是,他绝非良人。 现在他带给你多少美好与期盼,以后就能带给你多少毁灭与灾难。” 147 他是善人 是圣人 但绝非良人(2)(二更) 现在他带给你多少美好与期盼,以后就能带给你多少毁灭与灾难。” 因为他要的是全世界,而你,就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 最后一句话到了嘴边,裴老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婉妍闻言愣了片刻,尝试着理解裴老的话中之意,却毫无头绪。 什么善人圣人良人的嘛,蘅大人不就是个普通人? 婉妍最后实在无法自己消化,只得抠了抠后脑勺,像个小呆瓜一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其实前辈,我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裴老的手指转着手腕上的珠子,眼睛落在了婉妍身后的门上。 “虽然我还未和这个少年接触过,但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虽然他们不一样,但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像那个人的存在。 而且,他比那个人更可怕,更有野心。 现在你懂了吗?” 他们都一样遗世绝尘的精彩,一样看似无欲无求,却一心将万事万物收入囊中。 他们一样最擅长蛊惑人心。 如果一定要找出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二人伪善的程度大不相同。 屋里那一位,连伪善都不愿意做了。 这番话把婉妍说得更懵了,她完全不了解故事中的那个少年,她也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不算了解蘅笠。 蘅笠很可怕很有野心,这婉妍很赞同。 但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婉妍头脑中越来愈混乱,像是被一个死扣系住,挣不脱又解不开。 最后,婉妍只得拿话把这个话题岔开:“我懂啦!多谢前辈的教诲,婉妍会努力参悟的! 前辈您尝尝这个,这个真的很好吃!” 说着婉妍给裴老夹了块菜。 裴老看着乖巧的婉妍,笑着摇了摇头,五分宠爱,五分无奈。 他知道自己的话,婉妍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如今满心就只有那个人。 就像二十年前,她满心就只有那个人。 哎……看来只能从他身上扭转这个,即将重演的悲剧。 裴老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了丫头。”裴老突然抬起头来,历经沧桑却仍旧明亮的双眼落在婉妍的脸上。 “嗯?前辈您说。”婉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裴老。 “算年龄,我女儿就和你母亲年岁差不多大,我要是有孙女应该也就和你一般年纪。 你从蜀州千里迢迢来了凤麟洲,我们也算是有缘。 若是你不嫌弃我又老又迂腐,就唤我一声阿公吧,也算稍解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一点思念女儿的心。” 裴老说得轻描淡写,但他的眼中,没了任何城府芥蒂,没有岁月沉淀的伤痕,就只有温暖与关切。 分明就只有一位阿公,看着自己孩子的目光。 就在这一刻,他不是叱咤大陆几十载的前任天璇殿大护法,不是名扬四海的医圣,不是五大圣凰家族之一的族长。 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位普通的阿公。 婉妍手中的碗筷一抖,几乎是瞬间睁大了双眼,甚至来不及把满口的饭菜咽下,就不可置信地问道:“前辈您是说真的吗!” 裴老看着呆若木鸡的女孩笑出声来:“我糊弄你一个小丫头做什么?莫非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婉妍还没等裴老说完,就抢着喊了出来,紧接着就急不可耐地唤道: “阿公!” “哎!”裴老朗声应道,声音颤抖着,热泪瞬间注满了他沧桑的双眼。 这是他最后的亲人,是他真正的孩子啊! 那个笑着唤她“爹”的女孩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但好在,现在有一个会笑着唤他“阿公”的女孩了。 想来我这一生云游四海治病救人,所有的善事换来的,就是这两声吧。 裴磬暗自想着,在泪水中欣慰地笑着。 婉妍同样满心都是激动。 她最敬爱的裴老前辈,如今居然真的成了她的阿公。 婉妍从未见过父母的双亲,也不知何为长辈之爱。 但自从见到裴老起,她却明白了。 “好孩子……好孩子……”裴老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头,满眼泪珠,却笑得慈祥。 婉妍揽住裴老的胳膊,靠在裴老的肩头笑得满足,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我有阿公啦!我真的有阿公了。” 说着婉妍的目光又落回了那扇门上。 蘅大人你快醒来啊,我要给你看看我的阿公。 然而又过了七日,蘅笠仍旧在沉睡,安详地好似做着美梦一般。 但随着时间的流转,蘅笠的肤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身体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回暖。 “他体内的紫薇天火已经在慢慢熄灭了,应该不日就能醒来。” 当裴老为蘅笠施完针诊脉时,对在一旁眼巴巴瞧着的婉妍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婉妍兴奋地直拍手,又立刻蹦跳到裴老身后,为裴老捏着肩膀,撒娇地说道:“辛苦阿公啦~” “你啊!贯会给我灌迷魂汤!”裴老笑着嗔怪道,又嘱咐道:“你可盯着点外面药罐里的药,再煎半个时辰,就拿来给他服下,莫要误了时辰。” “知道啦,我这就去看着!”婉妍乖巧地点点头,风风火火地就冲了出去。 留下裴老看着婉妍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的水漏一漏尽,一直趴在罐子旁,时刻盯着火的婉妍立刻把火吹灭,小心翼翼地把药倒了出来。 婉妍也不顾自己的手被烫地生疼,呲牙咧嘴地就端着药往蘅笠的屋子去了。 一开门,婉妍登时愣在了原地。 窗下的塌上,蘅笠一袭素衣坐在床上,双目明亮地就像雨后洗尽的星辰,却带着空洞极了的懵懂。 蘅笠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眼中满是探究与疑问。 还夹杂着几分恐惧。 “蘅大人!”婉妍兴奋地喊了出来,差点把手中的药碗砸了。 床上的蘅笠听到声响,倏尔抬头。 在看到婉妍的那一刻,蘅笠眼中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怀疑,顷刻消失殆尽。 像是寒冰遇到骄阳,搁浅的鱼儿觅得清泉,濒死的人得到了解药。 蘅笠寻到了他探寻的答案。 148 千秋一梦醒 玲珑少年归(1)(一更) 在看到婉妍的那一刻,蘅笠眼中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怀疑,顷刻消失殆尽。 像是寒冰遇到骄阳,搁浅的鱼儿觅得清泉,濒死的人得到了解药。 蘅笠寻到了他的答案。 他不再吝啬嘴角的弧度,一抹明朗而释怀的笑意从眼角绽放,像是漆死寂而漆黑的夜空落下一霎烟火,像是青葱的春意在傲雪凌霜中蔓延开来,将蘅笠眉眼都晕染得明媚而温柔。 “妍儿!” 他笑着唤道,声线褪去了往日的凛冽与暗藏杀机,只留下玉佩相碰的玲珑玉石之声。 这才是十九岁的少年,所应该有的声音。 蘅笠坐在那里,笑靥温柔,目光灼灼,眼里心里就只有面前这一人,而已。 好像他这十几年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她来,带着明亮的期待,与耐心的温柔。 看到蘅笠苏醒的喜悦把婉妍的脑海完全打乱,让她甚至没注意到蘅笠对她的称呼。 婉妍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把药碗放在桌上就立刻跑到了床边。 此时婉妍的指尖已经滚烫的药碗烫得通红,但她完全没注意到,一心都扑在蘅笠身上。 “大人!您终于醒了!”婉妍惊喜地叫道,声音都打着快乐的颤。 婉妍站在床边,激动手舞足蹈,要不是理智在最后一刻压制住了冲动,婉妍早已冲上去揽住蘅笠的脖子了。 “大人……?”蘅笠歪着脑袋看着婉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满是疑惑。 “什么大人小人啊?” “啊……?!” 婉妍被问懵了,喜悦也瞬间凝固住。 “您……您不是大人吗?”婉妍用手指暗戳戳指了指蘅笠,试探着问道。 “我今年不才十九岁,年纪很大吗……等等你这手怎么了?” 蘅笠正皱着眉解释,突然发现婉妍的指尖一片通红,立刻止住了话头,伸手握住婉妍的手拉至自己眼前,看得仔细。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蘅笠用指腹轻轻揉了揉婉妍的指尖,抬起头来嗔怪着看了婉妍一眼。 “这么大个人,也分不清个轻重缓急,一碗药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着急呢? 你说你呀,是什么小笨蛋转世啊!呼……” 蘅笠气鼓鼓地责怪道,用嘴轻轻吹着婉妍的指尖。 什……么……? 婉妍看着乖巧地为自己吹着手指的蘅笠,直接石化在原地,“啊……”了半天,却震惊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蘅大人他……脑子被烧成灰了吗? “臭小子!你干什么呢!?快给我放开!” 就在这时,裴老突然气汹汹喊着冲了进来,狠狠拍打蘅笠握着婉妍的手。 “你这臭小子还敢对我孙女动手动脚!你胆子吃大了你!你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裴老气得胡子一飘一飘,每说一句话就狠狠打蘅笠一下。 “阿公阿公您别累坏了身子您快别打了!” 婉妍连忙想拉住裴老,可是裴老年纪是大了,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婉妍根本拦不住。 “啊啊啊啊疼疼疼!” 蘅笠被敲了好几下才松开手,呲牙咧嘴地抱着手直喊疼,看着裴老的眼神既委屈又带着幽幽的怨气。 “您这老爷爷怎么如此不讲理!我看起来很像过街老鼠吗,您见我就打!?” 蘅笠把被打的手藏在另一只手掌中,扭头气呼呼地质问道。 这一问倒把裴老给问醒,也给问懵了。 “老老老……爷爷?” 裴老一脸惊讶地指着自己,话都说不利索了,“您……啊不,你不认得我了?” “干嘛……”蘅笠撇了撇嘴,还在记方才被打手的仇,气鼓鼓地反问道:“难道我应该认识您吗?” 这时婉妍更奇怪了,扯了扯裴老的衣袖小声问道:“阿公您原来就认识我朋友吗?” 裴老闻言自知失言,连忙直起了身子连连摆手道:“不认得啊当然不认得了,我在这里隐居了十五年,怎么会认得这种毛头小子呢?!” “嗯?真的吗?”婉妍瞧裴老这急于掩饰的模样,不由得更怀疑,但还是先问出了关键。 “不过阿公,他这是怎么了?他以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苏醒之后,就和变了个人一样?” 裴老这时紧紧盯着蘅笠的双眼,捋着下巴的胡子,慢悠悠地答道:“难不成,他失忆了?” “失忆!?”婉妍惊叫出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应该不会吧,他还记得我是谁。” “不是没有失忆这种可能。”裴老的眼神愈加严肃,探究的目光在蘅笠脸上久久停留着。 “紫薇天火焚烧人的灵魂,按理说焚烧人一部分甚至全部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以往从未有过身中如此纯净且巨量的紫薇天火,还能醒转过来的例子,所以才没有紫薇天火能焚烧人之记忆的先例。” “嗯嗯嗯!”婉妍觉得裴老说得有理,连连点头,又立刻有些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啊阿公!您能帮他恢复记忆吗?” 裴老没有答话,盯着蘅笠的眼睛沉默着,直到把蘅笠给看毛了。 “老爷爷您干什么啊!” 蘅笠只觉得自己被看得浑身汗毛倒竖,连连往后蹭了蹭,低下头把脸藏进膝盖里不给裴老看。 “这样吧,”裴老收回了目光,转头对婉妍道:“妍儿你先出去等着,我帮他诊脉看看。” “诊脉我也可以看……”婉妍不愿意出去,正想反抗,已经被裴老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 “你就出去等着吧,阿公能把他吃了还是怎么着,你还不相信阿公是不是!” 裴老飞快地说着,随即“啪”的一声把门合住,切断了婉妍拼命想往进钻的目光。 婉妍又是担心蘅笠是不是真的失忆,又很好奇他们到底要说些什么她不能听的事情。 于是婉妍故意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往远走了几步,还朗声自言自语道:“我走啦!我真的走了!” 走出几米后婉妍立刻回过身,蹑手蹑脚地像个小贼一样又溜回了门边,把耳朵架在了门边严阵以待。 149 千秋一梦醒 玲珑少年归(2)(二更) 走出几米后婉妍立刻回过身,蹑手蹑脚地像个小贼一样又溜回了门边,把耳朵架在了门边严阵以待。 你看啊,这里面一个是阿公,一个是蘅大人,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偷听重要的人讲话不叫偷听,叫关怀,关怀关怀关怀! 婉妍一面恨不得把耳朵塞进门缝里去,一面努力地给自己不光彩的行为找着合乎情理的借口,试图抚平自己的良心。 好在婉妍的良心,向来都很容易抚平。 门内,裴老看着青色的门纱后,一个清晰的耳朵轮廓,不由得无奈地摇摇头。 随即裴老轻轻一抬手,一层淡黄近似于透明的屏障就立在了门后,确保婉妍连一个字也听不见。 蘅笠正探着身子眼巴巴瞧着门外,一见裴老回过身来,立刻抱起双臂昂起下巴,一脸气恼地问道:“您要干嘛!” 裴老没说话,一步一步向蘅笠走来,身躯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笔直而伟岸,魁梧不减当年。 婉妍不在的时候,裴老收起了所有的和蔼与慈祥,带着真正的圣凰之威,严肃而刚正。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过来啊!您一个大人怎么可以一言不合就欺负我啊!我到底是怎么得罪您了嘛!” 蘅笠有些慌了,却也不闪不躲,强令自己摇晃的眼神对上裴老的双眼。 就在裴老只差一步就走到床边,却仍旧没有停下脚步之意时,蘅笠猛地回身抱住了自己的头,还不忘连连喊道。 “您可以打我,但是不可以打头打脸啊!老前辈您就当积德了!” 然而蘅笠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拳头落下,再小心翼翼地转头来看时,惊讶地发现裴老居然单膝跪在自己床边,抱拳向自己行了个最重的礼。 这天壤地别的两极差异把蘅笠吓了一跳,下意识立刻弹了起来,下床把裴老扶了起来。 “不不不是……老前辈您这是做什么啊!? 您这一跪可给我折了十几年的寿,您您您要打就打吧,您别吓我啊……” 蘅笠惊得连连说道,把裴老扶起来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裴老虽是行了礼,但严肃而刚正的表情一丝不曾柔和,甚至带上些骄傲。 裴老边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边说道:“你可别说风凉话,我这一跪,跪的可不是你这臭小子,更不是跪你爹。 我跪的是你伟大的阿公,跪的是你辉煌的祖辈,跪的是我鵷鶵一族宣誓永世效忠的承诺。” 裴老目视着前方,声音洪亮而浑厚,诠释着自己一生的忠心傲骨。 “行行行我知道您跪的不是我,我也受不起,但是您能不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啊? 什么阿公什么祖辈,什么远处族的承诺啊?” 蘅笠被说得越来越迷茫,明明说得都是通用语,怎么他什么也听不懂。 蘅笠本想把裴老扶到床边坐,但见裴老执意不坐,只得自己又坐回了床边。 裴老没有回答他,而是朗声开口道: “无上圣尊。” …………沉默,没人接话。 裴老不气馁,又唤道,这次声音小了不少。 “净释迦阑。” 请净释列祖列宗饶恕,裴磬绝无冒犯之意! 唤完,裴老又立刻在心中补了一句,心中却仍旧留有不安。 作为前天璇殿的大护法,裴老这一生还从未直呼过任何一代无上圣尊的名讳。 无上圣尊是天命,是天神,是万人敬仰的天神。 别说直呼天命,就是口误冲撞了圣尊的名字都是会引起圣怒的大不敬。 但蘅笠别说圣怒,就是话都没说一句,看着裴老的眼神已经尽最大可能尊敬,但还是掩藏不住一分看疯子的心疼。 “不是老前辈……您这莫名其妙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出蹦,您……念咒呢?” 蘅笠扒着床沿,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 裴老根本没听蘅笠说什么,眼睛紧紧凝视着蘅笠的双眼,试图从中探究出几分他掩饰不住的漏洞。 可任凭裴老横看竖看,蘅笠的眼眸都是那样白水鉴心,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心底深处的想法。 这双眼眸就像是高山之上,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湖泊。 它自带一派澄澈纯净,又映照出雪山之巅的清冽,映照出千里澄空的悠远,映照出华星秋月的明朗。 这不仅是一双少年的眼眸,更是一位从未经尘世污染过的眼眸。 裴老终于相信了蘅笠,他并非假装失忆。 此般纯粹,绝非掩饰伪装可及。 “好吧,”裴老叹了口气,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这小子命硬,还是倒霉了。” 即使知道此时的蘅笠已经失忆,但在蘅笠面前仍不肯坐下,而是站地笔直。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裴老问道。 “我是谁……”蘅笠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眨着清澈的眼睛想了许久。 最后蘅笠一抬头,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对哦,我是谁啊?” “我在问你啊……算了,你还记得你出自哪个家族吗?”裴老又问道。 “家族……” 这次蘅笠想得并不轻松,潜意识里,他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对自己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他想要记起来。 可自己的脑海空得就行一张白纸,任凭他如何努力地检索,检索地脑仁都痛,也想不起任何东西来。 而明明他想不起自己的家族,只是念出这两个字,身体都本能地感觉到压抑与沉重。 有些事情,蘅笠忘了,可他的身体却没忘。 “啊啊啊我到底是出自哪个家族啊!!?” 蘅笠痛苦地抱着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裴老的神情愈加无奈,放弃了这无效的循循善诱,直接问道:“那你都记得些什么啊?” 这次蘅笠想都没想,立刻直起了身子指着门外,不假思索地朗声说道:“妍儿! 我记得婉妍!” 一说起婉妍的名字,蘅笠方才的痛苦之色一扫而空,嘴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以为我就要醒不过来。 梦中所有发生的事情,我明明感受得很真切,记得很清楚。 可当我一醒来,所有记忆都渐渐模糊起来,最后一切都荡然无存。 唯独一个例外,自始至终我都清楚地记得,婉妍,她贯穿了我整个梦境。” 150 因为有你 这场噩梦不醒也罢(一更) 可当我一醒来,所有记忆都渐渐模糊起来,最后一切都荡然无存。 唯独一个例外,自始至终我都清楚地记得,婉妍,她贯穿了我整个梦境。” 蘅笠嘴角含着轻巧的笑意,但凝望着门外轮廓的眼神,却包裹在沉重的深情里。 “我这个梦啊,虽然我记不清梦见了什么,但我知道它可不是什么美梦,甚至于比噩梦还要无常,还要残忍。 婉妍是这个梦里,唯一带着光线和温度的人。 唯一一个让我时刻牵肠挂肚的人。 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这场噩梦,不醒也罢的人。 所以,我记得她。” 蘅笠平静地回忆着。 蘅笠被紫薇天火灼烧后的灵魂,他不记得自己的使命,不记得自己的出身,甚至不记得自己。 但他对她的记忆却完好无损。 因为对他而言,婉妍已经不止在脑海中,而是融入在血液中,心中,镌刻在骨髓中。 烧也烧不尽,方为深情。 裴老静静地看着蘅笠,心中百感交集。 是我裴磬这几十年又白过了吗? 还是净释家的人,一代比一代更会蛊惑人心? 为什么他眼中的深情,我又要相信了。 不过就算这份深情是真的,结果又会好到哪里去? 若是一个人的执念,倒也好办。 无非是惊天动地的背叛之后,等时间它,慢慢救赎。 可若是两个人的执念,那一场终生理不清的纠缠,在所难免。 “哎……”裴老叹了口气,自知无力回天,只得暂时将思绪拉回当下。 “我给你配个方子养养身子,说不定随着身体的恢复,记忆也慢慢会恢复的。” “好啊!”蘅笠点点头,笑得明朗,一点不为自己记忆全失而感到痛苦,“多谢前辈操心了!” “嘁,”裴老斜眼看了蘅笠一眼,一脸的不耐烦,“你以为我想给你操心啊! 要不是怕我家妍儿伤心,你就算永远漂浮在弱水之上,我也不会管你的!” “是是是!”蘅笠虽然听不太懂裴老在说什么,但还是乖巧地连连点头应和着。 “看你这臭小子我就心烦!” 裴老说着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身来,凶巴巴道:“既然你醒了,那就给我干活去,别天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寄人篱下就该有点寄人篱下的样子!” “好嘞!您说要干什么,我这就去寄人篱下!” 蘅笠闻言,立刻麻利地跳下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先把鞋穿上!你记忆没了,怎么脑子也没了是不是? 地上这么凉,你要是再受了凉,又得我照顾你!” 裴老看蘅笠光脚站在地上,气得冲上去狠狠敲蘅笠的后背。 “哎呦哎呦!” 蘅笠吃痛,连忙把鞋套上就往外跑,结果“咚”的一声,猛地撞上裴老设置的结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直接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啊!痛死了!!”蘅笠揉着通红的额头,痛得呲牙咧嘴。 裴老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手一挥就将结界解除,大步向屋外走去。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个倒霉孩子了……” 裴老走到门边,一把门拉开,贴在门上偷听的婉妍没防备,猛地栽进来,就像一个圆冬瓜“咕咚咕咚”滚过。 “妍儿!” 蘅笠见到婉妍,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迅速起了身,像只青蛙一样蹲着蹦到了婉妍的身边,扯了扯婉妍的袖子,指着自己额头的大包诉苦起来。 “你看我这里撞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痛得我当场死亡!” 婉妍看着耷拉着小嘴的蘅笠,既觉得这个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出现在这张冷面罗刹的脸上实在违和得紧,又觉得现在的蘅笠简直可爱得有些过分。 “没事的没事的。”婉妍立起身子,扶着蘅笠的肩膀轻轻吹着蘅笠额头上的大红包,柔声安慰道:“阿公这里有好多好多特别好的药膏,擦一点就不痛了!” “真的吗……”蘅笠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不相信,“可是它不痛了也还是很丑。” 蘅笠本来脖子就很长,现在加上额头上这个大红包,活脱脱就是一只大白鹅。 “噗……” 婉妍看着蘅笠,简直要爆笑出声了,死命咬着嘴唇才没有大笑出来。 “不丑不丑,有了这个红包大人你立刻就福相了不少!” 婉妍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蘅笠看婉妍那副憋笑憋到快哭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一切,立刻拿手捂住了自己的脑门,气鼓鼓道:“骗子,我信你个鬼……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呐?” “啊这……” 正捂着嘴偷偷笑的婉妍突然被问到关键,立刻收敛了笑意,看了看身旁目光灼灼的蘅笠,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裴老,尴尬地抠了抠脑袋,一个不小心实话就溜了出来。 “我没……没干什么呀,反正不在偷听就是了……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来看看你们怎么还没好,我一个人也做不了饭呀……” 边说着婉妍赶忙爬了起来,又把蘅笠从地上扶了起来,试图掩饰道:“我们快去准备晚膳吧,蘅大人昏迷了这么久,肯定饿坏了!” 说着婉妍就把蘅笠往外推,想赶快离开这个偷听败露的是非之地。 往厨房去时,婉妍趁蘅笠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左顾右盼之时,小声向裴老打听起来。 “阿公阿公!您看出蘅大人是什么毛病了吗?” 裴老点了点头:“他确实是失忆了,他从出生以来的记忆全部都消失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头脑一片空白,从未涉足尘世的十九岁少年。 而且因为他所有的经历与阅历都清空,没有任何知识与常识,所以他虽然有十九岁的心智,但其实头脑和婴儿一样简单无知。” “什么!”婉妍惊呼出来,发现蘅笠疑惑地回头看时,立刻捂住了嘴,声音放小了不少。 “可是他还记得我呀。” 裴老犹豫了片刻,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实情。 “是的,他就只记得你了。” 151 蘅笠的帮厨初挑战(二更) “是的,他就只记得你了。” “啊……” 裴老这句话就像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婉妍的脑海中炸开,把婉妍炸懵在原地。 但满脑子都是绚丽的彩色。 只记得我……只记得我啊……只记得我啦! 婉妍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每念叨一遍,脸上的傻笑就更傻几分。 嘻嘻嘻嘻蘅大人忘了全世界,就只记得我! 这句话像是在蜂蜜里泡过一样,婉妍光是想一想,满心就甜得发齁,捂着脸乐得不可自拔,走着路的脚步不由自主就踏出了欢快的舞步,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 “喂喂喂,傻丫头。”裴老瞧婉妍那副得意忘形的小心思,忍不住拿凉水泼醒她,“你那么开心做什么? 他只记得你很有可能就只是因为,你是他受伤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或者你得罪过他,他一直暗中记恨着也不一定。” 裴磬为人宽厚有礼,待晚辈亲切和蔼在整个大陆都是有名的。 但裴磬只要一想到就是面前这个臭小子把自己的孙女弄得神魂颠倒,满肚子的不悦就升腾而起,言辞也锋利起来。 “不会的!蘅大人他一定是喜……啊没错,阿公您的猜测很有些道理!” 婉妍正捧着脸幻想,突然看到裴老一脸不悦的神情,立刻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赞同道。 “傻丫头,被人骗走都不知道……”裴老无奈地直摇头。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厨房。 平时都是裴老掌勺,婉妍帮着打下手。但今日婉妍瞧裴老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连忙溜到裴老身后帮他捏着肩,撒起娇来。 “阿公您今日辛苦了,晚饭就交给我们做,您快去休息一会吧!” “你们?”裴老满眼怀疑地看了看细皮嫩肉的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边卷着宽大的袖子,边笑道:“还是算了吧,等着你俩把饭做熟,我可能都已经驾鹤西去了。” 婉妍一听不干了,一把搀住裴老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扶。 “您看您这就是小瞧我们了不是!我们的厨艺那可是……” “噗通”“哎呦!” 就在说话间,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嘈杂之声。 一回头,只见蘅笠从大缸中抓了一条活鱼上来,结果一个没抓住,活鱼开始疯狂扑腾,在生死的边缘肆意神龙摆尾,迫使为了抓住它的大白鹅蘅笠,仰着脖子跟着鱼一顿上蹿下跳、大呼小叫。 最终蘅笠一个没注意撞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连人带鱼摔在地上不算,还把满满一架子的蔬果全都撞了下来。 婉妍眼见着大冬瓜、大南瓜、大苹果一个一个往蘅笠头上砸,各种绿油油的蔬菜挂在了蘅笠身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改了口。 “阿公不瞒您说,今天您可能又要辛苦一下了。 蘅大人他……破坏力惊人。” 和婉妍一起坐在木盆边洗菜的时候,蘅笠每洗一样菜都要拿起来把玩半天,嘴里的“哇!”声就没有停过。 “哇!这个菜好长啊!”蘅笠猛地从水盆中捞出一根大葱抖啊抖,看着它满眼放光,像是捞到宝一样。 “哈!你死啦!”蘅笠趁婉妍不注意,拿大葱突袭婉妍的肩膀,带出一串水珠。 眼见着蘅笠又要攻击自己另一个肩膀,婉妍忙抄起一片大白菜招架。 “喂你怎么这么幼稚!” 婉妍一面吐槽,手上却不退让地招架起来。 世道真是变了,居然也有我说蘅大人幼稚的一天! 蘅笠虽然记忆没了,但习武的肌肉记忆还在,哪怕是拿一根大葱,出手都是又快又准,不一会晃地四周全是大葱的味道,婉妍很快就招架不住。 “咳咳咳呕……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 比起被大葱击中,这四周弥漫的自带颜色的味道简直让婉妍窒息,连忙拱手抱拳认输。 “哈哈哈哈哈你好弱!妍儿你真的不行啊!” 蘅笠见婉妍认输,笑着直拍巴掌。 “笑笑笑!我又不是第一次输给你,你有什么好得意!”婉妍瞧蘅笠的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抄起一个土豆砸了过去,却被蘅笠稳稳接住。 “对了大人!”婉妍看着抛土豆玩的蘅笠,实在是无法把他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联系起来,又试探道:“你……当真不记得你是谁了?” “妍儿你真的好奇怪啊!”蘅笠停下了抛土豆,像看智障一样看着婉妍。 “你总问我记不记得我是谁,可是你又不告诉我我是谁,我怎么记得呀!” “啊这……你看你看啊。”婉妍呆了一下,立刻用手蘸了蘸水盆中的水,招呼蘅笠来看。 婉妍在石地上一笔一划写着“蘅笠”二字,写完后满怀期待地问道:“怎么样!这就是你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起来,或者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呀!” 蘅笠左歪歪头,右歪歪头,看得专注又仔细,看了好半天突然猛地抬起头。 “是不是想起来了!”婉妍激动地一拍巴掌,满眼都是金光。 “你先告诉我,这个……字,我应该从哪个方向看呀?” 蘅笠蹲在地上,眨巴着懵懂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婉妍的眼神无辜又乖巧。 婉妍头上成群结队飞过一群乌鸦,表情呆滞宛如失智少女。 “额……是我思虑不周,你当我没说过……” 婉妍用脚蹭了蹭地上的字,放弃了和文盲的交流。 “反正呢,你就叫蘅笠,以后我叫蘅笠就是在叫你,这个总能听明白吧。” “嗯嗯嗯!”蘅笠重重点了点头,笨拙地重复道:“我叫蘅笠,妍儿叫蘅笠就是在叫我。” 眼前的蘅笠懵懂又单纯,笑得像正午阳光一样爽朗。 本来心情轻快的婉妍,突然心头一酸。 婉妍所认识的蘅大人,是当今天权皇帝的左膀右臂,是立于诡谲多变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是满朝文武闻名即胆寒,无孔不入的恐怖角色。 他老成持重,城府深重,心思缜密,心怀天下。 就连年纪可以做他爷爷的官员,都惧怕他的心狠手辣与工于心计。 152 想你的时候 就应该来见见你(1)(一更) 他老成持重,城府深重,心思缜密,心怀天下。 就连年纪可以做他爷爷的官员,都惧怕他的心狠手辣与工于心计,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在蘅笠手中命丧黄泉。 与蘅笠相处的这段时间,婉妍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蘅笠爽朗的笑容,他的笑容总是伴随着阴狠与嘲讽。 就像他的快乐总是短暂而又充满顾忌。 他说话总是很少,好像怕多说一句就会多一个纰漏一样。 就连他的声音,都被凛冽的威胁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完全掩盖了青葱的少年之音。 总之,十九岁的蘅笠,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分一毫少年的痕迹。 只有一个让人胆寒,让人惧怕,让人退避三舍的冷面罗刹。 可如今没了所有记忆的蘅大人,居然是这样爱说爱笑,明媚又爽朗的少年。 就和所有普通的少年没两样。 而这,才应当是蘅笠原本的样子,真实的天性。 一想到这里,婉妍的心就又酸又苦,五味杂陈。 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能将一个如此意气风发的蓬勃少年,活生生蜕变成那般老成可怖的冷面罗刹啊…… 婉妍不敢想,也想不出,只能低着头洗菜。 她怕一抬头,看到蘅笠那张连棱角都柔和的面孔,看到蘅笠那双明朗又澄澈的眼睛。 温暖又纯净的蘅笠,刺痛着婉妍的心。 可蘅笠却偏偏不懂婉妍的痛,不吝啬每一个真挚而纯粹的笑容。 裴老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做饭技能本就十分熟练,再加上婉妍打下手,一桌子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在蘅笠还没苏醒时,不管裴老做什么吃食,婉妍都是魂不守舍地咀嚼着,根本就没品尝出味道来,却还总是努力地称赞裴老手艺好。 今日三人同桌而食,婉妍所有的牵挂与担忧都解脱了,终于能够认真享受美食,这才发觉裴老的手艺居然是这样高超,将简单而朴素的食材做得丰富多彩。 “哇……阿公您的手艺真是绝了!” 婉妍“啊呜”吞了一大口青菜,唇齿间尽是蔬菜的清香,忍不住对裴老伸出两个大拇指赞叹道。 “妍儿喜欢吃就好,好吃你就多吃一些!” 看着婉妍终于认真吃饭,裴老笑得欣慰又慈祥,伸手拿过婉妍的汤碗给婉妍盛汤。 坐在一旁的蘅笠用筷子尖戳起一小块鱼肉,认真研究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他实在不敢相信,那个滑溜溜又黑咕隆咚的家伙,居然是可以吃的。 然而就在蘅笠把鱼肉放进嘴里,筷子尖还咬在嘴里那一瞬间,来自味蕾的巨大冲击瞬间点亮了蘅笠的双眼。 此时蘅笠两只睁得溜圆的大眼睛,清晰而完整地拼出四个大字:好好吃哦! 细细品味完这一口,蘅笠又向鱼发起了进攻。 但这次,蘅笠把筷子掉了个方向,用筷子根部夹起一大块鱼肉,又用指尖仔细地挑出几根鱼刺后。 之后,蘅笠将筷子径直伸到了婉妍的嘴边。 婉妍看到嘴边突如其来的筷子愣了一下,一抬眼就看到了蘅笠的眼中,布满期待的星光,炯炯地注视着婉妍。 见婉妍不吃,蘅笠又把筷子往前伸了伸,期盼之色溢于言表。 那一刻,婉妍好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以前每每吃到特别好吃的东西,她会不假思索想分享给父母亲,想分享给婉姝,想分享给宣奕,想分享给自己挚爱的人。 这是孩子最真挚又质朴的心理,吃到好吃的,就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给最爱的人吃。 此时不假思索想分享给我吃鱼的蘅大人,他也是这种心情吗? 我会是他挚爱的人吗? 婉妍心里想着发着呆,嘴巴已经自作主张地张得溜圆,就着蘅笠的筷子,“啊呜”一口吞下了一大块鱼肉。 看着婉妍终于吃下了鱼肉,蘅笠眯起眼笑得比自己吃了还满足。 鱼肉的鲜甜醇厚在婉妍嘴中蔓延开来,却被心间翻涌而出的甜蜜淹没。 一口醇厚的鲜甜,四目相对的温情。 “你这臭小子!你给我自己吃自己的!” 就在这美好的瞬间,裴老突然抄起筷子“啪啪啪”地猛敲蘅笠支在婉妍嘴边的筷子。 这筷子若不是裴老自己手工用木头做成,质量极好,恐怕早在这大力的敲打之下,首尾分家了。 婉妍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端起自己的饭碗来。 “喔……”蘅笠撇撇嘴把筷子拿开,赌气道:“自己吃就自己吃嘛……” 说完蘅笠就真的开始尽情大快朵颐起来。 已经十余日粒米未进的蘅笠早就饿地受不住,如今又是满桌子可口的佳肴,蘅笠可谓是如鱼得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忍不住赞叹。 看着吃得香甜的蘅笠,婉妍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个蘅笠。 那个蘅笠好像从无口腹之欲,他不贪食、不馋食、不多食,将食物的度量完美地把控在能够维持身体的运行刻度上。 而且为了不给他人猜测自己喜好的机会,蘅笠每次用膳时,每道菜用的量都是几乎苛刻的一致,就是再喜欢的菜品也不会再多动一筷子,就是再饿也不会多吃一口。 因此,婉妍从没发觉出有什么菜是蘅笠喜欢的,有没有什么菜是蘅笠忌口的。 就好像,他爱吃所有的食物,他又不爱吃所有的食物一样。 可此时的蘅笠,喜欢的菜他就大口大口吃,不喜欢的菜,比如那盆蒜蓉青菜,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一碗饭吃完的蘅笠还没吃饱,立刻自觉地小跑进厨房,很识趣地给自己又添了一满碗,不一会就又冲进去添饭。 蘅笠一直吃到第四碗时,裴老怕他猛地暴饮暴食吃坏肚子不让他再吃,蘅笠才一脸不满足地放下了饭碗。 晚饭后,蘅笠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一脸满足地坐在庭院中,心情畅快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可婉妍看着他心里却愈发难受。 此时的蘅笠有多不加节制,有多肆意,那以前的他,一直以来的他,就有多节制。 153 想你的时候 就应该来见见你(2)(二更) 可婉妍看着他心里却愈发难受。 此时的蘅笠有多不加节制,有多肆意,那以前的他,一直以来的他,就有多节制。 节制地近乎是苛刻地压榨着自己的原始天性与欲望。 婉妍越来越发现,原来蘅大人他,一直都活得这样辛苦…… 晚上准备休息时,蘅笠被裴老连人带被褥一起扔到了三楼杂货间。 裴老的理由是:卧房就只有两间,如今你病好了,自然没有一个大小伙子让姑娘没处睡的道理。 蘅笠昏迷这段时间,婉妍日日夜夜衣不解带伴在蘅笠床边,连日连夜的不合眼,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婉妍本来还想说让蘅笠的伤再恢复一点再搬出来也行,但蘅笠一听可以让婉妍睡好觉,立刻抱着自己的被褥,乐颠颠地去杂物间安家落户了。 这天晚上天刚刚黑透,婉妍就已经酣睡在床了。 这半个多月的生离死别与披肝沥胆,已经让婉妍身心俱疲,此时浑身放松地往床上一躺,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婉妍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警觉地惊醒,双目瞬间清醒。 她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另一个气息。 婉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翻起来,锋利的目光在屋子的角角落落仔细地找寻着。 最后,婉妍的目光落在了门纱上,一个模糊在黑夜之中,极不易被察觉的阴影。 难道是那日重伤蘅大人的凤族人又来了? 这个想法让婉妍整个人瞬间进入高度戒备之中,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轻轻俯身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的佩剑。 黑暗之中,没有穿鞋的婉妍在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向门边靠近,目光死死盯着门纱上的黑影。 就在婉妍距离门边只有一步的距离时,婉妍猛地把屋门从里拉开,一个被黑夜裹挟的身影果然不加防备地暴露在了门口。 那人的身手及其敏捷,哪怕依靠着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也能立刻控制住身体,没有直接后仰栽进来。 但就在黑影控制身体的那一刹那,婉妍已经像一个影子一样飘到了那人的身后,手中没出鞘的佩剑横在了来者的脖颈儿间。 “报上名来,容你好死。” 婉妍冷冷说道,冷冽而沉静的目光撕裂夜晚的空气。 一想到此时剑下之人可能就是那日重伤蘅笠,差点要蘅笠命的人,婉妍已经浑身所有的怒火已经升腾而起。 而这人居然还敢再次上门作乱,婉妍被斯年之冰淬炼过的心,顿时阴冷到了冰点以下。 “妍儿是我呀!是我呀!” 剑下之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压低了声音小声呼喊道。 是蘅笠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婉妍手中的剑立刻就放松了,满心奇怪地朗声问道:“蘅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嘘!!” 蘅笠一听婉妍这朗若洪钟的声音,顿时着了急,飞快地转过身来轻轻捂住了婉妍的嘴,把她推进了房间中。 “你小点声呀!要是让裴老知道我这么晚还在这里,非把我大卸八块不可!” 蘅笠轻声说道,看婉妍半天眨巴着眼睛不说话,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捂着婉妍的嘴,立刻收回了手。 差点被捂死的婉妍终于喘上气来,断断续续地问道:“蘅大人您……您大半夜不睡觉,靠在我……我屋门上做什么啊?” 蘅笠闻言,立刻急吼吼地答道:“没干什么啊!我就是方才路过这里!顺路看看你是不是睡觉了……” 这解释……也太敷衍了些…… 婉妍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故作一本正经的相信脸道:“您的意思是,您在后半夜的大晚上没在睡觉,凭空跨了一层楼路过我的门口,然后靠在我的屋门上一个多时辰,就为看看我是不是睡觉了? 大人您真是好雅兴啊!” 说完婉妍还故意笑着拍了拍巴掌,却突然话锋一转,眯着眼睛一脸怀疑地问道:“所以大人您到底有什么事啊?” 这要是平日的蘅笠,那一张又毒又狠、句句正中要害的利嘴,定能将自己所有荒唐无理的行为都讲得天花乱坠,无形中把自己标榜成道德楷模,让人纵有满腹质疑,却不得不服气。 可如今的蘅笠,单纯地不能更单纯,编出一个离谱的谎话已经用尽了他的瞎编之能,此时面对婉妍的质疑,也只有真话能讲。 “就……”蘅笠有些难为情地抠了抠后脑勺,强令自己的眼眸对上了婉妍的双眼,不情不愿地解释起来。 “好吧……其实是因为我睡觉之前,在心里勾画了一遍你今日的模样。 我记得你有些乱,但看起来更亲切一些的发髻; 记得你鹅黄色压着白边的衣裳; 记得你笑起来时,星光坠落其中的眉眼; 记得你撇嘴时可爱得我想捏你脸蛋的模样。 我想啊,想啊,突然发现我明明只有一个时辰没看到你,但我真的好想你,好想见到你啊。 我本想忍一忍,到明早就冲来找你一起玩,但是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还是一直想啊想啊,像着了魔一样,躺着也难受,坐着也焦灼。 到最后我觉得,应该来见见你了。 但我来了以后,发现你已经睡下了,我不能打扰你,所以我就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只要我一想到,你就在这扇薄薄的木门后面,离我这样近的地方,我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蘅笠一板一眼、一字一顿说得平静又正经,好像自己并不在说一段让人耳红心跳的告白,而只是在陈述一段客观事实。 蘅笠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含着一抹温柔又有些难为情的笑意,让他本就懵懂的眼神在夜色的裹挟之下,愈加的朦胧。 婉妍把这么长一段话一个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一个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间。 可明明听得那么专注,却一个字也没有进脑子,因为婉妍已经像喝醉了一样,整个人都在发晕。 婉妍眼中是蘅笠,可她分明看见黑色的夜亮了起来,所有的星辰都涌进了这件狭小的小屋中,还混合着小岛潮湿而闷热的海风。 154 放自己自由 把你关进我的囚笼(1)(一更) 婉妍眼中是蘅笠,可她分明看见黑色的夜亮了起来,所有的星辰都涌进了这间狭小的房间中,还混合着小岛潮湿而闷热的海风。 星光、海风、月影、暮色将整个房间都填满,溢出了一个又一个,一百个又一百个的粉红色花朵。 它们跳啊蹦啊,开心地不能自已,还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这香气像是甜蜜的烈酒一样,涌进婉妍的眼里,口鼻里,耳朵里,混合着婉妍轻重不一的杂乱心跳,填满了整片温暖的夜晚,灌醉了婉妍连跳动都滚烫的心房。 婉妍颤颤巍巍的手轻轻扶住了旁边的木几,防止下一秒自己就被喜悦击倒在地。 婉妍心想,自己可一定要说些不同凡响的话语来,才能作为这温柔到骨子里的深情话语的回答。 不用浪漫,不用夸张,不用渲染,就只要刚刚好把自己这段时间来,所有的夜不能寐,所有的牵肠挂肚说出来就好。 婉妍想着,心里打起了草稿。 只可惜婉妍的大脑已经被粉红色泡沫彻底占领,理智的思辨能力彻底被驱逐出境,婉妍嗫嚅了半天,也只表情呆滞地说出了一句话。 “既既然你说隔着门就不那么难受,那……那那那不然我可以把屋门开着,你会不会就……就更好受一点?” …………沉默………… 等等……是哪个笨蛋在说如此荒谬的话语……? 说完之后许久,婉妍脑海中只飘来这一句话。 啊!!!是我自己!!! 等婉妍的大脑终于跟上她滚烫而飞速奔腾着也不知道奔腾去哪里的情感时,婉妍立刻后悔得当场自闭,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直接拔剑送自己上天堂! 愿天堂没有尴尬与语言白痴! 婉妍捂住脸,悔恨的泪水在心中横飞。 我这个蠢人!这可是蘅大人的表白!!我毁灭了我心心念念这么久的,我最想要的蘅大人的表白! 哎等等……蘅大人这算是表白……的吧,还是本蠢透腔大王又在自作多情…… 就在婉妍的内心戏爆棚之时,一直愣在原地的蘅笠,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蘅笠放声笑着,眼睛弯成两道亮晶晶的瘦月,笑声清脆而爽朗,就像洒落山涧的清泉。 这笑声温柔又清澈,无言地诉说着他的心会把她一切的荒唐,都转化成让人怜爱的可爱,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本来满心懊悔与不安的婉妍,在听到这笑声时,所有皱巴巴的情绪都被瞬间抚平,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吧,我是真的很蠢,但并不影响这个夜晚可爱非常。 等两个人四目相对笑够了,空气也渐渐静了下来,没人先开口给这沉静撕开一个小口。 一时间,一向巧舌如簧的婉妍竟不知从何开口。 明明暗暗心仪那么久,明明等了他那么久,明明想说的那么多,明明有了方才无意中的铺垫,这时候正是刚刚合适。 但在这一刻,所有想说的却全都含化在口中。 蘅笠显然也遭遇了相同的困境,哪怕他心中其实也不是很懂难为情的含义,但这一刻所有的美好与期待压在心间,让他纵有千百句在口,也全都融入自己明澈的双眼中。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抠抠后脑勺,我捂着嘴轻咳几声,谁都不愿率先开口。 两双眼眸已经将心意都写满,但两个人却都带着自己的心意,回避着彼此的眼睛。 此时的气氛,三分难为情,三分情为难,六分情深难自抑。 微妙地很适当。 最后还是蘅笠先开了口。 “妍儿,就……今晚的天空格外澄澈,不如我们去看看星星吧!” 蘅笠兴冲冲地提议道,说完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 “或者我们不看星星也行……” 看不看又有什么差距呢,反正能和你在一起。 “好啊!” 蘅笠还没说完,婉妍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 于是两个人像做贼一样从窗户翻出去,爬上了小楼的屋顶,并肩坐在了屋脊之上。 方才揪心而难言的气氛,瞬间淡化在这娴静的夜色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高,今夜的夜空是比平日更明澈几分,哪怕暮色已沉,仍旧被云朵晕染得深浅不一,就像是泼墨的千里江山。 坐在浩瀚而壮阔的星空之下,连呼吸都变得舒畅与轻盈。 婉妍仰着头,眼中的星光与星河交相辉映,像是一只离群的鸟儿向鸟群千里奔徙。 来凤麟洲半个月了,婉妍还是头一次这么专注地欣赏这抹南岛夜色。 星空是亘古不变的星空,可星空它却有自己的小脾气。 在人多的地方,任凭群星如何卖力起舞,人们关注的就只有平庸的彼此。 所有好的恶的情感,也只想寄托在彼此身上给自己的心一个解脱。 却不想,其实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情感,早已不胜其重。 再给他人自己的情感,无异于放自己自由,却将对方关进自己的囚笼。 人群的拥挤让人们忘记抬起头,用那穿越亿万光年、古老又不凡星辉,治愈所有不甘与碎裂的心疾。 慢慢慢慢的,群星不再慷慨,当人群聚集时,群星便散成满天星,纵使满目星光,却难察其绚丽。 只有在罕有人迹的地方,群星才放心地结伴而出,它们彼此依靠彼此牵绊,在无垠的夜空中勾画出一片片只属于孤独者的天地。 就像在此时,万里汪洋之中的小岛所拥有的星空,是群星结伴的绚烂,是共筑星云的恢弘。 那璀璨而纯净的光芒,像是一条指引悲伤离开的道路,将目光放上去那一刻,就已经上路。 正如此时全身心专注地仰头眺望的婉妍,脖子已经酸痛得就要从中断裂,但心中与眼中,却得到了最真诚的治愈。 而这璀璨的天幕也给了婉妍不知安放在何处的眼眸,一个合情合理的归宿。 但一旁的蘅笠显然并没有投入到这场星河盛宴之中,他的目光若有其事地四处绕一绕晃一晃,最终还是都落在了婉妍的身上。 155 放自己自由 把你关进我的囚笼(2)(二更) 但一旁的蘅笠显然并没有投入到这场星河盛宴之中,他的目光若有其事地四处绕一绕晃一晃,最终还是都落在了婉妍的身上。 真是绝世笨蛋……说来看星星,还真的就只看星星…… 这句话蘅笠在心里暗戳戳地嘀咕了一百遍。 在蘅笠的目光孤独地转了不知多少个圆圈后,蘅笠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侧头看了一眼仰着脑袋都快流哈喇子的婉妍后,突然气势汹汹地朗声唤她。 “妍儿!” “嗯?啊!” 婉妍听到蘅笠突然叫自己,倏尔转头来看,脖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咔吧”巨响,差点把仰了许久不活动的脖子给生生折断。 “哎呦……”婉妍的脖子筋扭着疼,只得捂着脖子疼得直呻唤。 蘅笠方才气势汹汹的架势瞬间消失殆尽,飞快地搓着手掌,之后拉开了婉妍的手,摊开手掌轻轻捂在婉妍的脖颈间,用掌心温热的温度平复婉妍的疼痛。 “怎么样?还很疼吗?”蘅笠柔声问道,声线和掌心是一个温柔的温度。 脖颈间突如其来的温暖瞬间直击婉妍的神经,让她屏蔽掉了其他所有的感知,就只能感觉到脖颈间,一抹细腻的温热。 “不不不……疼了……”婉妍抬起头看着蘅笠的眼睛摇了摇头,耳朵红得发烧。 “那就好,”蘅笠放下心来笑笑,手掌却仍轻轻揉着婉妍的筋络。 “你说你也这么大个人了,转个头都能把脖子扭成这样。 不瞒你说刚刚你脖子那‘咔吧’一声巨响,我都已经做好接住你滚落的脑袋了。” 蘅笠边揉着婉妍的脖子,边笑着嘲笑她。 “喂!”婉妍闻言猛敲蘅笠的后背,气鼓鼓道:“要不是你突然诈尸还魂似地鬼叫,我会需要猛地回头吗!” 哪怕是脖子痛到头掉,哪怕这夜晚和谐地太美好,婉妍还是本能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斗嘴的机会。 “那……”蘅笠仰起头想要奋起反抗,却又不知道作何应答,只得又低下头,微微颤抖的手指卷着自己的衣边,小声嘀咕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在你的眼里,就只有千万里外的盈盈星辉。 可明明坐在你身边的我,才最渴望被你看见。” 蘅笠的声音越来越小,夹揉着微小的怨气与委屈,眼神就定格在被自己卷得皱巴巴的衣角上。 最渴望……被我看见……? 婉妍方才准备好打口水仗的斗志昂扬瞬间熄火,“一到关键时刻就只会啊吧啊吧”的先天疾病再次发作。 如果说方才在屋里的对话,那样隐晦而委婉,婉妍尚且还不敢相信蘅笠的心意,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那此时,如此直白明了又炽热的表白,婉妍再也不想用那套自我防备的说辞麻痹自己早已经沉沦的心了。 哪怕耳朵和脸颊已经烧得滚烫,哪怕舌头已经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婉妍还是强令自己抬起了头。 是时候说明白了,那些困扰着我日日夜夜的不明不白。 “蘅大人!”婉妍坚定地唤道,轻轻扯了扯蘅笠的袖子。 “干嘛?”蘅笠放下皱巴巴的衣角,抬起头时还带着一丝小情绪。 在看到婉妍明亮而笃定的眼神时,蘅笠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婉妍的眼神再次捕获。 他再也没了想逃的心情,他只想在这个目光里,在这片星河璀璨下,和面前的人,一起永远地沉没。 “现在我在看着你呢,我就只看着你。” 婉妍轻轻展开笑靥,笑得温和而坦荡。 此时的婉妍心中仍旧在打鼓,但是她心中的勇气已经足够她问出口。 “蘅大人,虽然我也明白,我现在趁您记忆全失的时候这样问您,属实有占您便宜之嫌,实在是不太道德的。 但是若不是如此,我也实在没那个问您的胆量。 所以道德今晚被我落在屋里了,房顶上的我一定要问您一个我想知道太久太久的问题,我要问个清楚。” 婉妍的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但声音却是坚定得不容置疑。 听到这里,蘅笠心里也有了几分明白。 在隐晦的时候,蘅笠心中是那样纠结而难为情。 但真的到了都要说明的时候,蘅笠心中反而被坦然占据。 “好。” 蘅笠点了点头,收起了所有嬉笑玩闹,用正色将面孔再一次雕刻地有棱有角。 那一瞬间,婉妍甚至怀疑蘅笠是不是突然间恢复了记忆。 这时婉妍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说的有误。 今晚,不管是冷面罗刹蘅笠还是玲珑少年蘅笠,婉妍都要问出来。 因为这两人,她都喜欢。 婉妍又深深呼吸一口,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准备趁着自己这一秒的鲁莽,一口气把想说的全说出来。 “蘅大人,您对我……”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然而还没等婉妍噼里啪啦问出来,就被蘅笠温和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就像一缕阳光飘进了电闪雷鸣之中,瞬间温柔地消弭了所有冲动。 婉妍说了一半的小嘴还没合上,就瞬间张得更大,简直可以塞下一整颗鸡蛋。 啊巴啊巴…… 我都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了!你就不能等我说完吗!你这样又让我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然而蘅笠的平静丝毫没有被打断,他的眼神安静又温柔,带着让人不得不信服的成熟与担当,却又坦荡得满是少年气。 蘅笠也许是看出了婉妍的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我现在心里也不是很懂什么是喜欢,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词,我只能意会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对喜欢的意象。 但我却很明确又清晰地知道,不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都很喜欢你。 虽然我不记得记忆丢失以前的我是怎样爱上你的,但就算没有记忆,我一样也会再一次爱上你。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天定吧。” 蘅笠温和地注视着婉妍娓娓道来,说完才平静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所以呢,你会喜欢我吗?” 156 温软娇红 出卖所有心动(1)(一更) 蘅笠温和地注视着婉妍娓娓道来,说完才平静地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所以呢,你会喜欢我吗?” 这一刻,婉妍只想照着脸给自己一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而且必须要是重重的一拳,要不然她可能无法从这样实在难以自拔的梦里醒来。 这么久她偷偷做着的,像秘密一样揣着的不可告人的美梦,在这一刻,居然真切地上演了。 呆滞了不知多久,婉妍的灵魂才终于是从遥远的地方又回到了自己滚烫的躯壳。 之时婉妍还想再说些其他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情真意切,可南方小岛潮湿又温热的气候实在过分,轻轻易易就在婉妍本就通红的脸上,又留下一抹温软娇红,出卖了所有心动。 婉妍笑了起来,红扑扑的小脸愈加动人,笑得将所有的心意都释怀。 “大人,我对你呀,何止是喜欢。” 婉妍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柔软,每一个字都坚定,每一个字都含蓄,每一个字都舒展。 说完婉妍顿时觉得浑身一轻。 从夏初的秋末,她终于把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亲手交给了他。 “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笼统概括,那绝非爱与倾慕。 我私以为,皈依一词,最为妥当。 因为,你和天璇天命,同是我的信仰。” 婉妍捏着下巴、仰着小脑袋看着蘅笠,眼神比方才眺望星河时还要专注,还要晶亮。 蘅笠看着眼前的人儿,听着她软而坚定的告白,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感受到满心的爱意在滚烫地翻滚着,一个不注意就要从眼中喷涌而出。 哎这个家伙,怎么能让我喜欢她喜欢到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过了好久,蘅笠心中才皱巴巴展开了这一句话。 这时的蘅笠还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自己能在地面几千里之下的幽暗中孤独度过几十年,全靠此夜此时,女孩眼中的光芒点亮。 就在这情至浓时,一阵带着海浪味道的海风,很没有眼色地从两人中间“咻”地穿过,卷起两人耳边的碎发,凌乱了凝望着彼此的眼神,像是故意来破坏气氛一样。 你这该死的妖风,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来捣乱,给我滚滚滚滚滚! 婉妍心中恨恨地想着,眼中的深情却一丝不减。 婉妍的眼神一刻不曾离开面前人,暗中伸出右手来微微一握,将这愚蠢又不识趣的风紧紧掐住,把温柔又美好的气氛还了回来。 就在风骤停的这一瞬,四周静得连潮声都不可闻,宛如整个世界都已经沉没,只剩下最后两个汪洋之外的人。 就在这一刻,婉妍眼中的蘅笠突然微微俯下身来,带着风度一点点拉近着彼此的距离,就像春风中拂向水面的杨柳一样。 蘅笠带着浅而柔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掌扣在婉妍的脑后,将婉妍向自己怀中揽过。 在婉妍即将融入一个白色的怀抱时,蘅笠微微低头,在婉妍双眉之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这沁着初雪后清冷香气的微凉,像一滴由星辰研化的斑斓墨珠一般,缓缓滴落在婉妍的眉心。 在它融入肌肤的那一刻,晕染开一抹绯色的花朵。 这一吻不远不近,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分寸把握地吹毛求疵的完美,刚刚好将所有深情和尊重全部留下后,就消散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只有婉妍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的心跳在铭记着这一刻。 待婉妍眉间的凉散尽后,蘅笠又微微偏头,身子更低了一些,嘴唇轻轻划过婉妍通红的耳廓。 这过分亲昵的动作让婉妍的身体瞬间僵直,一闪一闪的睫毛一下又一下轻轻扫着蘅笠的侧脸颊,却连一动都不敢动。 在婉妍耳边,蘅笠轻声说着。 “我不要你皈依,我只要你欢喜。” 轻轻的口气,吹拂得婉妍耳朵一阵悸动全身的麻酥酥。 说完蘅笠轻轻笑了一声,这声清爽的笑声简直穿过婉妍的灵魂,直击她的心底。 这一声轻笑让这个心脏狂跳到筋疲力尽,却仍然止不住心动的夜晚,到达了心动的巅峰。 说完蘅笠松开了婉妍脑后的手,缓缓直起了身,双手撑在屋檐之上,时而看看婉妍,时而转头看看星辰。 婉妍眨巴着明亮却微醺的大眼睛盯着蘅笠的侧脸看了良久,头脑还在晕乎乎地发蒙,只觉得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太过不真实,连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当美好堆积如山,人总是会开始患得患失。 就像此时的婉妍,心中的担忧开始一点点蚕食心中的狂喜,看着蘅笠心中却只有这一个问题。 等阳光消弭了暮色之后,等蘅大人记忆恢复,冷面罗刹再度归来之时,这一切,这少年蘅笠所做所说的一切,还会存在吗? 婉妍不知道,也没信心猜测答案。 曾经那个冷面的蘅笠,自己就只有一条命,却给了她两条命,但她却依然无法肯定地确信他的心意。 婉妍害怕那个为苍生而活的人,可以为了任何一个生命,都愿意那样无私地付出。 她害怕她得到这一切爱,不过就只是因为她是这苍生中与其他人无异的一个。 她害怕她以为的所有爱与奉献,不过是他的一刻普济天下的仁慈之心。 于是秉承着“不懂就问,别管蠢不蠢”的原则,婉妍问了出来。 “蘅大人。”婉妍轻声唤道,认真而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现在缺失记忆的你所说的一切,以后会有完整的蘅笠承担结果吗?” 蘅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又将婉妍的问题在心中逐字逐句地揣摩两遍后,突然笑出声来。 “你啊……!” 蘅笠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向前倾来,停在了婉妍鼻头前,近又不轻浮,远不至失去亲昵的位置,眼神正好能和婉妍平齐地对上。 蘅笠伸手揉了揉婉妍松软的头发,笑得无可奈何却满是深情。 “我有时候可真想敲敲你的头,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157 温软娇红 出卖所有心动(2)(二更) 蘅笠伸手揉了揉婉妍松软的头发,笑得无可奈何却满是深情。 “我有时候可真想敲敲你的头,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婉妍这才觉得自己的问题确实是太蠢,把自己心底那点患得患失的小矫情表现了个完全,心中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面上却不想丢了人。 “你才乱七八糟呢!”婉妍气鼓鼓地反驳道,力道软软地挥手打掉了蘅笠的手,一副被冤枉后生气的样子。 说完婉妍抱起胳膊六亲不认地转过脸,用鼓得圆嘟嘟的侧脸对着蘅笠。 然而过了好半天蘅笠都没有说话,余光中,婉妍能感觉到蘅笠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婉妍偷咪咪瞟了几次身旁的蘅笠,终于是被他盯得浑身发麻,只得转过身来。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 婉妍骂骂咧咧道,猛地向前撅了撅,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蘅笠完全没理会婉妍的挑衅,亮晶晶的眼神盯着婉妍专注极了,好像在探究什么神奇奥秘一般。 就在婉妍被盯得发毛,开始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有睡觉留下的口水、眼屎等恐怖残留物时,蘅笠突然伸出了双手揪住婉妍的小脸蛋,上下左右摇晃起来。 “宣婉妍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这么可爱可爱可爱啊!我真的是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蘅笠笑着嚷道,口气中带着甜甜的无奈。 婉妍闻言,心中的甜蜜简直已经可以翻腾成海,脸上的笑意心中的欢喜,即将都要败露。 “你好烦!再胡闹我就把你给打死!” 婉妍凶巴巴地威胁道,用手指把蘅笠的手从自己肉嘟嘟的脸蛋上揪开,然后“咻”一下扔掉。 凶狠果然是猛男掩饰喜悦的利器。 婉妍在心中喜滋滋地如是总结道。 “我才没闹呢。”蘅笠笑着转过头去,神色却正经起来。 沉默了许久,蘅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会的。” “哈?你又抽什么风?” 婉妍没听懂,皱着眉问道。 蘅笠看着天边浓淡不一的暮色,方才的玩闹之意全无,神色严肃而认真。 “我是说,今晚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现在就坐在你身边的这个人,在说给你听。 不管是你说叫蘅笠,就叫蘅笠的这个人,还是你口中那个蘅大人,他们的区别只是有没有记忆。 而有没有记忆所改变的是蘅笠与世界的关系,因为记忆会影响蘅笠对世界的看法与态度。 但有没有记忆对蘅笠与你的关系,是没有一丁点影响的。 因为他始终记得你。 因为他们长着的,是一颗心。” 蘅笠娓娓道来地解释着,诚恳而认真。 让婉妍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感动。 “我知道啦!我不过就是随便问问,你居然还那么认真解释……” 婉妍撇撇小嘴嘀咕道,就是不肯把心中的情感轻易表露。 “虽然你这问题确实是笨极了,”蘅笠不留情地点评道,“但我要是不解释清楚,你以后还总用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小脑瓜胡思乱想可怎么办?” 婉妍一听,小拳头当即举了个头高,虚张声势地恐吓道:“嘿呦,看来今天我不给你一顿胖揍你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奇奇怪怪了!” 蘅笠眯起双眼笑得爽朗,伸出自己的拳头轻轻撞上婉妍的小拳头,一副两只小猫达成共识击爪的即视感。 “你胖揍我啦!” “哼……你可真是无聊又幼稚……”婉妍收回拳头,小声嘀咕着。 又沉默了几秒,婉妍突然又抬起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过说实话,你就真的不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我看的那些画本子里的大侠伟人,因为什么阴差阳错失了记忆以后,一个两个都痛不欲生,每天都绞尽脑汁想恢复记忆。 可我看你,怎么还一副很享受失忆,一点也不急于恢复记忆的样子呢?” “你从哪里看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啊……”蘅笠耸了耸肩,反问道:“丧失记忆有什么不好吗?” 婉妍被问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失忆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吧,但总归是丢了十九年的经历啊。 虽然这些经历也不都是美好的,但就是这些经历造就了今天的你,缺失了其中的一丁点,都不会成就今天的你。 找回了它们,也许你会更完整一些吧。” 婉妍想了半天,才十分艰难地把心中晦涩难言的想法,用语言表达了出来。 平心而论,婉妍其实一点也不希望蘅笠恢复记忆。 这样开朗的蘅笠,虽然不完整,但也远离了那些让他活得辛苦,活得痛苦的事情。 不完整的蘅笠,才能随心所欲,才能无所顾忌,才能欢喜。 “是这样的吗?”蘅笠轻声问道,但显然不需要一个回答。 “可是今天的我,才不是最好的我,又有什么值得珍惜呢?” 蘅笠淡淡说道,没有转过头来,眼神飘忽在天际,自由又坚定。 “这……”婉妍咬了咬嘴唇,不知作何答复。 “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口中那位蘅大人,除了知道他爱你爱死了你之外,我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 但是通过这个身体,这个他存在了十九年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这段时间,生活地实在是太不尽人意。 因为这个身体,它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有时候我都觉得拖不动它。 它明明是一个健康的少年身体,却好像时时刻刻背着几座大山一样,身体中的每一个缝隙都不留余地地被负担填地满满当当,连一丝喘息的空间都没有留给自己。 我实在是想不通,他是怎样能够拖着这样的身体,走过这么多年的。 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样子。 那些让人拖不动的回忆,既然已经忘记,那就让我永远忘记吧。” 蘅笠说着,嘴角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但他在天地间飘忽游荡的眼神,却带着身体回忆起过去时,出自于本能的寒意。 158 凤麟洲杯环岛马拉松大赛(1)(一更) 蘅笠说着,嘴角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但他在天地间飘忽游荡的眼神中,却裹着这身体回忆起过去时,出自于本能的寒意。 他说的这些,婉妍怎能不懂,却又有太多不懂。 只是她看在眼里的,就让她已经很心疼这个少年。 但还有太多太多他的无可奈何,是她没有看见的,是她懂不了的。 婉妍真的心疼极了蘅笠,心疼得在滴血,心疼得恨自己不能替他承受。 但这份心疼挂在心间,到了嘴边却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承载。 最后婉妍僵在半空中犹豫了许久的手,还是落在了蘅笠的肩膀上,轻轻拍拍。 在这个举动中,婉妍无意包含安慰开解之意,因为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权给他人痛苦的经历打上一个“不要紧”标签的。 婉妍是想给蘅笠力量与支持。 虽然你的痛苦我无从全部知晓,但是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如果有人与你共同承担这一切,你会不会就好受一些。 蘅笠显然是明白了婉妍的想法,同时也感受到了婉妍的低落。 就像蘅笠方才说的,他不想婉妍低落,他想要她欢喜,一直欢喜。 “哎呀你怎么突然就蔫巴啦!老宣子这不像你哇!” 蘅笠转过头,展开一个有些突兀的笑容。 “你真的不用为我觉得难过,那些难过的东西我都忘了个干净呀。 反正这十九年中所有美好的,我还想要留藏的记忆,在你那里也有一份。 因为它们,都与你有关。 所以我不过是丢到了装着石块的包袱,可是装着金子的荷包还在啊。” 蘅笠边说着,边从婉妍膝上牵起婉妍的手,紧紧扣在自己的五指之间,声音清亮而纯净,眼神还要更晶莹许多。 “过去已不足惜,我还有当下,以及,长此以往。” 蘅笠柔声说着,温柔而坚定。 于是,十指相扣衷肠夜,两厢深情共此时,化飞檐之上双飞鸟,谢凤麟木边并蒂花。 这个交付了所有深情的夜,就这样永恒又短暂地绵长而去。 直至夜色催更,清尘收露,长河渐落晓星沉。 余生所有爱恨纠葛,所有情难自已,自此而始,再无人有幸盼得无疾而终。 自从那夜互诉衷肠,将一切的小心思都展开后,婉妍和蘅笠的相处非但没有尴尬,反倒是更自然了不少。 这段时间二人的生活,简直安逸地有些过分,以至于婉妍想起不过上个月前在蜀州忙碌查案子的生活时,都觉得恍如隔世。 这座小岛仿佛有魔力一般,将婉妍所有的烦恼与焦躁都消解了个干干净净,将以后这次也深深掩藏,让婉妍只能专注地享受着当前的美好。 婉妍每天和蘅笠、裴老一起其乐融融又吵吵闹闹地吃着朴素的家常便饭,跟着裴老学习药理或者下棋,和蘅笠一起去丛林中采药,哈欠连天地给裴老看着药罐子。 这每一件事情,都让婉妍觉得轻松又快乐。 尽管每天早上一睁眼,婉妍就知道今天要做的,又是那些固定不变的,平平淡淡的事情,但婉妍从睁开眼那一刻起,就开始期待这崭新的一天,又会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而婉妍也开始渐渐发现,不论自己在做什么,在院子里或是屋中,在书架边或是在厨房里,只要她一回头或者一转身,就会看见,蘅笠一直都在她周围几尺内。 他笑意盈盈满是柔意的眼神,总是能和她突然出现的眼神正好对上。 这时蘅笠总会微微一怔一瞬,然后迅速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生硬地把目不转睛地注视伪装成随意飘过的偶遇。 蘅笠也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这种愚蠢的痴汉行为进行猛烈的批判,也尝试了许多事情来转移自己总想看她的注意力。 可蘅笠失败了,他的眼睛就像得了什么病一样,总是自作主张从手头的事情上溜走,在还没被大脑发觉之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又找上了那唯一的目标,盘踞在婉妍身上,赖着不肯下来。 在看到婉妍那一刻起,蘅笠的大脑就立刻放弃制止眼神的意识,直到撞上婉妍的眼神才立刻落荒而逃。 啊你完了啊蘅笠! 蘅笠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懊恼地拿拳头直砸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就中毒那么深了呢!? 不对……蘅笠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猛地从双膝间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宣婉这凶巴巴又无情的臭丫头她,太有毒了啊! 哎…… 她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让我这么喜欢她啊…… 烦死了我真的好喜欢她啊!烦死了烦死了…… 蘅笠叹了一口气,双手无力地搭在双膝上,又垂下了头。 就在这时,蘅笠低垂的视线中,一双绣花鞋正踩着轻快的步伐向这边走近。 这时蘅笠的嘴角不由自主就抬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哇,是婉妍来了耶~ 蘅笠眼珠转了一圈,没有抬起头,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滑到了身侧,手指指着一段还没有劈开木桩,指尖流淌出一道透明的能量。 毫不知情的婉妍正抱着一大筐晒干的药草,想拿进屋去给裴老看看这草药是不是已经晒干到可以入药。 就在婉妍脚步轻快地大步往屋里走,看到坐在屋门边的蘅笠,正要叫他让一下时,脚前突然横空飞来一段木桩。 “哎呀呀啊啊……” 婉妍脚步没来得及停下,被木桩绊地向前跌去,眼睁睁看着手中的装满草药的筐子香前飞了出去,面目顿时狰狞到能直接做门神。 晒了那么久的草药可不能毁于一旦! 在飞出去时,婉妍心中想的居然还是草药…… 婉妍努力地往前扑去,即将就要接住药草筐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飞出去的不仅有药草筐,还有自己! 就在婉妍紧随药草筐之后,以壁画上的飞天姿态向屋门边的蘅笠飞去时,目的达成的蘅笠笑着站起了身,迎着婉妍轻轻一跃, 159 凤麟洲杯环岛马拉松大赛(2)(二更) 就在婉妍紧随药草筐之后,以壁画上的飞天姿态向屋门边的蘅笠飞去时,目的达成的蘅笠笑着站起了身,迎着婉妍轻轻一跃,用右手托住了药草筐减慢了它的速度后,又收回了手,一只手揽过婉妍的腰际,另一只手从胳膊下绕到了婉妍的后背。 蘅笠轻轻一按,就将婉妍贴到了自己怀中,抱着她缓缓落了下来。 待两人飘然落地后,药草筐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虽响,但一株药草都没有掉出来。 “哎呦!” 刚落到地上,蘅笠就杀猪般地惊叫出声。 是婉妍伸手在蘅笠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力道大得蘅笠连连倒吸冷气。 这臭丫头还真下狠手啊! 虽然疼,却也不舍得放开怀里的人。 “真不是我说你……就是百岁的老人见了你都要给你鼓鼓掌,像你这样“无齿”得如此彻底,到底是百年岁月都修炼不来。” 婉妍的脑袋被迫抵在蘅笠凹凸不平、骨骼有致的肩头,无语地怼道。 这是蘅笠这个无业游民这周第多少次故意给她制造事故,从而占到便宜,婉妍已经数不清了。 所以我上周到底为什么要闲疯了教给他如何使用决力啊啊啊啊!!?? 婉妍平静地甚至有些无语的表面心,心脏呀已经后悔地翻绿色。 即使如此,婉妍也没有想挣脱的意思。 而蘅笠,轻轻嗅着婉妍发间的味道,就是婉妍说他什么,他都无暇反驳了。 “蘅!!笠!!” 就在这时,一声地动天摇的怒吼从屋内内喷涌而出,这声音清晰洪亮而中气十足,带着血海深仇的怒火直穿耳膜,颇有几分海啸向岸边席卷而来之感。 背对着屋门的婉妍也听出这声音是谁的,拿手指戳了戳蘅笠,声音颇有些幸灾乐祸。 “喂,你怎么还不跑啊?” 蘅笠抱着婉妍的手更收紧了一些,像是在争分夺秒感受她的存在一样。 “因为裴老先生还要去拿他殴打我的工具,而屋内距离他最近的硬物——苕帚,也被我藏在了桌子底下,裴老还要找一下。 所以预计再过九个弹指后,裴老才会抄着苕帚再次出现在门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裴老您息怒啊!” 就在蘅笠淡定又有些得意地分析着情况,仍旧紧紧抱着婉妍不舍得松手之时,暴怒下的裴老已然闪现在了屋门边。 裴老找苕帚的速度实际上并没有加快,而是他放弃了苕帚这个非必要选项,转而选择了虽然并非近在手边,但杀伤力爆棚式增加的工具。 菜刀…… “你这杀千刀的小赤佬!你居然敢又动我孙女!今天老头子我不把你给砍成条子肉,老子我就不姓裴! 你给你爷爷我站住!我砍死你……我看我我砍! ……你别跑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站住挨砍!” 眨眼的功夫,裴老已经以腾空劈叉式的姿势向二人飞奔而来,菜刀的锋芒近在咫尺。 “哎……藏了那么久的苕帚木棍剑匕首木勺锅铲砖头斧子门栓锤子,还有隔夜的馒头,我怎么就没想着把菜刀给藏起来呢…… 还是两把!?” 蘅笠轻叹着嘀咕了一声。 下一秒,蘅笠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婉妍,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于是一天十度的凤麟洲杯环岛马拉松大赛,再一次拉开了帷幕。 只见蘅笠选手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他迈开矫健的长腿,挥舞着双臂一骑绝尘,快出了新高度。 两圈之后他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是他仍然长大了嘴疯狂地吞吐着空气,奋力奔跑着,没有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 此时在他的心中,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早已忘却,他的心中只有一个至高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完成比赛。 那就是:我要活下去!! 而紧随其后的老将裴磬,正挥舞着两把菜刀不甘落后,竭尽全力向着第一名冲刺。 他的步幅之大、脚步交替速度之快、面部表情狰狞之恐怖程度,皆与他一头斯文的银丝完全不符。 这位选手在奋力追赶的过程中,还在大吼着自己的口号: “你这个兽面兽心的王八羔子,给你爷爷我站住!” 两圈过去后,他的声音仍旧中气十足,不闻一丝颤抖。 而在落在最后的宣婉妍选手,显然没有一点竞技的欲望,只是被迫陪跑。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岛上,她拿下一个前三甲的好成绩是势在必得的。 此次比赛她的目标并不是追上第一名,而是拦住第二名,或者夺下第二名手中的菜刀。 让我们祝她好运! 绕着凤麟洲跑了三大圈后,少跑了一圈等在原地的婉妍,终于是成功拦住了胡子已经被风塑造得可独自立起的裴老。 “阿公阿公……您别追了,为了那个捣蛋鬼累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的……” 即使休息了一段时间,婉妍的声音仍旧上气不接下气。 “气气气气……气死老夫我了……” 还紧紧攥着菜刀的裴老拿手背擦了擦汗,眼睛仍然死死盯着不远处也停下脚步的蘅笠。 蘅笠也正时刻看着裴老,准备等裴老一动,自己立刻就逃。 “阿公阿公您快歇一歇……”婉妍帮裴老顺了顺气,顺手就想接过裴老手中的菜刀,谁知裴老大手一挥就闪开了。 就这样追追停停了一个下午,等三人再次回到小屋时已经都被汗水浸透,连最后一丝跑的力气和欲望都没了。 “你这个死小子,天天打……打我孙女的主意,真……真不是好东西!” 裴老累到举不起菜刀,却仍狠狠骂道。 “我就告诉你吧,你……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管你是哪种癞蛤蟆,都……都别肖想我孙女!” 蘅笠此时也累瘫在了一边,无力地挥了挥手,用全部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回敬道:“我!就!不!死!” 说着蘅笠吐了吐舌头,笑得极是欠打道:“我不仅不……不死心,我还……还要叫您阿公呢!谁……谁让妍儿的阿公就是我的阿公呢! 阿公!阿公~阿啊阿啊阿啊阿啊……” 160 对不起 我来晚了(1)(一更) 蘅笠吐了吐舌头,笑得是极尽得瑟又欠打。 “我不仅不……不死心,我还……还要叫您阿公呢!谁……谁让妍儿的阿公就是我的阿公呢! 阿公!阿公~阿啊阿啊阿啊阿啊阿……” “你这无耻攀扯之徒!我和你拼了!” 就在蘅笠摇头晃脑,一声声阿公唤得娇翠欲滴之时,裴老已经在怒火的催化之下,再一次顽强地拖着累瘫的身体站了起来,向着蘅笠猛扑了过去。 就在又一度马拉松大赛即将拉开帷幕之时,从厨房端着水出来的婉妍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裴老。 “阿公您真的不能再跑了!您快喝碗水歇一歇,别和那个臭小孩一般见识啦。” 说着婉妍把一碗茶水端到了裴老嘴边。 “哼……今天就饶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一次,下次他要是再敢对你动手动脚,我是一定要把他剁碎的!” 裴老腿软地又瘫在台阶上,嘴上却仍旧是不依不饶。 “好好好!剁碎剁碎!下次我一定不拦着您,今天您就先歇着吧。” 婉妍在裴老“咕嘟咕嘟”大口喝水之时,笑着帮裴老顺着气。 此时坐在门前石阶上,衣冠不整、满身臭汗、大口大口喝着碗里水的裴老,还哪有当初那副斯文又慈祥,博学又淡然的隐居士之风啊。 但是婉妍还是很开心,那个高不可攀的鵷鶵圣族族长、前圣殿大护法,才没有眼前这个不顾形象的老爷爷更有阿公的感觉呢。 而且裴老在蘅笠的推动之下,每天的活动量巨大,把沉寂几十年的筋骨都锻炼开不说,运动量一大,食量也就大了,睡眠也更好了。 平日早上天还漆黑之时就自然醒来的裴老,如今要一直睡到婉妍把早饭都准备好都醒不来。 裴老这段时间肉眼可见地面色好了许多,总是这疼那疼的身子如今哪里都不难受了。 婉妍有时候甚至怀疑蘅笠每日故意引得裴老追赶他,莫非是出于对裴老健康的考量。 但很快婉妍又会打消这个念头。 不会的不会的,就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可能想这么多呢…… “妍儿!”坐在对面木桩上的蘅笠对着婉妍伸出双手,“我也想喝嘛!我渴死啦!” “我呸!要喝不会自己去倒啊!” 婉妍还没来得及说话,裴老已经大声啐了出来。 这一啐不要紧,但裴老情急之下完全忘记自己嘴里还有一满口的水。 于是当婉妍和蘅笠看到裴老像某不知名海洋生物一样喷水时,都怔在原地目瞪口呆三秒后,笑容才没忍住地喷了出来。 “阿公您慢点慢点!”婉妍强忍着爆笑,帮呛到水的裴老拍着后背。 而蘅笠,十分不留情面地笑地直接从木桩上滚了下来。 “你这个臭小子!你再笑!?你还敢笑你看我不……” “啊啊妍儿救我啊,前辈要把我头发扯秃了……” 于是夜色沉沉之下,一老两少的没有任何血缘的三个人,在药草清香的农家小院中,喝着清冽的甘泉,满身都是粘腻的汗水,爽朗地笑着吵吵闹闹互相打趣,温馨得胜于一家人。 没有任何烦恼可以溜进这间院子。 当时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三个人终其一生都想回到的,不过就是这个世外小岛中的农家小院。 时间还在一天一天的安逸美满中溜走,虽然南海中的小岛一年如一日的温热宜人,丢失了四季的流转,但婉妍每日都记着日子,方知如今已是十一月了。 他们从七月的盛夏离开京都,如今已四月有余。 想必如今已是梅开天子府,雪落京都城了吧。 婉妍坐在窗边,双手极笨拙地缝补着裴老的外褂,针线活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入目。 裴老每每拿到婉妍缝补的衣服都要嫌弃地挑剔一会,可隔天就会乐颠颠把它换上,心里美地开花。 嘿嘿,我这孤家寡人一辈子的老头,也穿上孙女给补的衣服了。 此时的婉妍虽然动作不紧不慢,安逸地靠在窗棂边,但心中的焦急也在随着时间的更迭与日俱增着。 他们离开京都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有皇命在身。 如今他们这一去就是四个月,还有两个月音讯全无。 他们在锦官城外遇袭的消息肯定早已传回京都,而他们两个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婉姝和宣奕肯定是着急坏了。 光是想想还怀着身孕的姐姐日日夜夜对着镜子垂泪叹息的样子,婉妍这心就焦急得着火。 而他们原本在蜀州找到的一切线索,也都因为他们的突然离开而全部中断,无疑是给了那些即将要露出尾巴的人,一个偷天换日、回天重生的机会。 他们两个在岛上是过上了安逸日子,可私盐还在市场上流转,毒蛊村还在加班加点地赶制着目的不纯不明的毒药,和大人、林将军以及许多忠臣要么已经落入牢狱,成为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要么还在孤立无援却危机重重的朝堂之上勉强支撑,奸臣还在横行无度,百姓仍旧水生火热。 这一桩一件的事情压在婉妍的心头,让她也渐渐开始从当下安逸的生活中走出,筹谋起今后的走向来。 可问题是他们能去哪里呢? 蘅笠如今仍是那副天天游手好闲、没心没肺的乐呵样子,整天不是招猫逗狗就是和裴老斗嘴,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先不说离了裴老的照料,蘅笠的身体复原肯定会减慢许多。 就说带着这样傻乐呵的蘅笠离开了凤麟洲,婉妍既要照顾他又要查案子,这让照顾好自己都困难的婉妍必定是分身乏术,无法兼顾。 然而若是就这样回了京城,那才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曾经的锦衣卫佥事蘅笠,是陛下的左膀右臂,爪牙眼线遍布朝堂之上、百官之中,不偏不倚地坚决而彻底地铲除异己,无情与狠毒地令人闻风丧胆。 可以说,蘅笠几乎是所有心有不正官员的公敌,半夜做梦梦见他都要气得去院子里打一套组合拳的那种。 161 对不起 我来晚了(2)(二更) 可以说,蘅笠几乎是所有心有不正官员的公敌,半夜做梦梦见他都要气得去院子里打一套组合拳的那种。 如今蘅笠没了记忆,虽然武功因为肌肉记忆还在,但没了老辣的狠毒与洞察万物的智慧,纯真又善良的蘅笠在那个肮脏而诡谲的朝堂之上,绝无分毫立足之地。 那时墙倒猢狲散,估计想要报复蘅笠出去的人恐怕都得排队到城门外。 这留也不是,走也不知道去哪,绝世智慧的四神真君后人婉妍也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 婉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丢下针线活靠在窗边无精打采地发呆。 就在这时,一阵“哒哒哒”的脚步由远至近,不深不浅地愈加清晰,最后停在了木门边。 门没有关,但来者仍旧轻轻叩了叩门,沉声告知道:“我要进来了。” 婉妍一抬头,看到蘅笠端着木托盘立在门边,便又垂下了头应道:“进来呗,难不成门边有结界不成。”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呢…… 蘅笠这才进屋,端着托盘往屋里走的身姿挺拔如松。 “做了凉汤祛暑,过来喝。” 蘅笠走到矮桌边,俯身把托盘放下,又把木碗端出来,才端正地坐在桌边。 这段时间蘅笠央求着裴老学了不少简单菜肴后,经常变着法子创新,给婉妍做各种各样新奇的,有时候好吃上天,有时候难吃到脸绿的食物。 导致婉妍现在看到蘅笠拿托盘,都会条件反射地一边流口水,一边食欲大减。 “来啦……”婉妍懒洋洋地应道,拖着脚步晃到蘅笠身边,“扑通”一声毫无形象地坐下,身子直接软绵绵地靠在了蘅笠身上。 “蘅蘅,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婉妍小声嘟囔着问道,却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头脑简单地有些傻乎乎的蘅笠给出一个靠谱的答案。 而被婉妍倚靠着的蘅笠就像一根木头一样,又僵又直一动不动,却沉声开口回答了婉妍。 “为今之计,应先离开凤麟洲,与峦枫取得联系,先知晓我们避世这段时日外界的变动,再做打算。” 这声音五分凛冽,三分沉静,两分淡然,十分泰然自若,进入婉妍耳朵时,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刹那,婉妍已经猛地从蘅笠身上弹了起来,瘫软的身子条件反射地绷直,坐得规矩又笔直。 活脱脱一个听夫子训话的书生样。 婉妍眨巴着大眼睛看蘅笠,而蘅笠也正看着自己。 婉妍这才惊觉,蘅笠眼中那肆意无忧无虑的阳光,在一潭漆黑冰冷的寒潭之中,消失得彻底。 他的眼神平静而淡然,深邃得一言不穿,用凛冽的冷漠盖住了这双眼睛藏住的一切。 而他温和柔软的脸庞,再一次被面上的寒霜雕刻得棱角分明,下颌线清晰分明得不近人情。 婉妍像是见了鬼一样震惊,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蘅……蘅大人?是是是是……是您……吗?” 蘅笠看着面前方才还随意而放肆的女孩,突然就畏手畏脚小心翼翼起来,眉头禁不住就皱了起来。 同样都是蘅笠,待遇的差别可真是大。 “嗯。”蘅笠微微颔首,眼神不轻不重落在婉妍脸上。 “是我。” “哇……!”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苍白地幻化出来,搓着小手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强做出一副很激动很喜悦的样子来。 “您回来了这就太好啦! 虽然啊这……就……就还挺突然啊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婉妍心中也对自己的心情很疑惑,蘅笠恢复记忆,难道不正是一个她期盼已久皆大欢喜的结果吗? 他们可以离开凤麟洲去完成正事,然后就可以回京都回家,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 尤其是婉妍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凤麟洲上这段梦里的日子,早晚是会醒的。 可婉妍此时就是开心不起来。 现在笔直地坐在她面前这个冷冰冰又沉默的人,才是那个拿命救她的人,是她最初喜欢上的人,是她想要用灵魂皈依的人。 可她此时却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起来,陌生得让她有一点不自在。 不过才分别片刻时间,她已经开始思念那个笑起来比阳光还耀眼,话多得惹人烦的大男孩蘅笠了。 他怎么走得那样突然又匆忙呀,要是知道他今天就走,我就早一点去找他了,再看看他的眼神,再和他说说话。 我还有好多想说的话没和他说呢…… 就在婉妍走神之时,蘅笠一直静静看着婉妍,将她无神的目光中所有的失落,尽收眼底。 而婉妍也在静静地看着蘅笠,但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另一个男孩。 婉妍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蘅笠恢复记忆这个不争的事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害怕。 她怕蘅笠记忆恢复的这一刻,就是她这场甜得好似蜜糖的梦境,醒来的之时。 这段时间的温存,让她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梦醒之后的冰凉。 以前的蘅笠不管多么冷漠、多么无情,她都习以为常,只要他给她一分的和煦,哪怕是一个眼神,都能让她乐上个好几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得到了他所有的笑容,他的怀抱,他不加节制的偏爱。 这让婉妍如何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人身旁,将他所有有意无意的冷漠都强行解读成温存,然后不停告诉自己他不过只是表面这样,其实心里是很爱我的。 时至今日,婉妍其实还无法准确地确定,那天夜里和自己表白的,到底是一部分蘅笠,还是整个蘅笠。 而此时在她面前的蘅笠,心是否仍是依旧。 婉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蘅笠的眼神,又立刻收回了目光。 凉。 梦醒了,都结束了……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失落溢出河堤。 就在婉妍的心空落落地忽上忽下,带来一阵不安的心悸之时,后脑勺突然被一只手裹住。 162 灵牌青灯 白烛白缦 余生尽碎(一更)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失落溢出河堤。 就在婉妍的心空落落地忽上忽下,带来一阵不安的心悸之时,后脑勺突然被一只手裹住。 下一秒,婉妍整个人就被揽入了一个怀抱,额头抵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中。 这力道不由分说,却温柔。 是思虑过度后夹着着不顾一切的冲动才有的力度。 这一刹那,蘅笠身上初雪后清冷的凛冽之香瞬间占满了婉妍的脑海,让她连最后一丝思考的欲望都没了,只想彻底被这个香气永远包裹着。 这个熟悉的味道,这个相同温暖的怀抱,瞬间将婉妍所有的不适应与陌生都消解掉。 不论是怎样的蘅笠,是七月艳阳或者永生凛冬,这都是他呀,是我最爱的蘅笠啊。 如今他,真的回来了。 这一句话出现在婉妍心间时,热泪已经同时溢满了婉妍的眼眶。 婉妍放在身侧的双手缓缓伸出,绕过蘅笠的身侧,落在了他的后背上,小脑袋又向蘅笠的怀里钻了钻,紧紧抱住这个笔挺而端正的身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婉妍喃喃着,这次的喜悦与激动,真挚得不能更真挚。 “妍儿,我来晚了。” 蘅笠的手轻轻揉着婉妍柔软的头发,在婉妍耳畔轻声说着。 一字一顿,似乎很难说出口,虽然仍旧凛冽,却柔若春水。 在这冰冷的声线中,婉妍清清楚楚听见,那浩如烟海的悔恨,以及愧疚。 甚至有后怕。 从婉妍带着他强渡万里弱水,废掉一半决力,到婉妍为了苏醒他,登昆仑之巅、取万年寒冰,双腿险些废掉,到她只身一人独闯天璇殿,凭一己之力改变大椿八百年生长规律。 这桩桩件件她为他做的一切,蘅笠都知道。 在他昏睡的时候,婉妍几乎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叨叨着和他说话。 说东说西,说着说那。 婉妍不知道他能听见,也没指望他能听见。 当婉妍带着笑意轻巧地把她为他做的事情,当作玩笑一样说出来时,蘅笠的心直接提到的嗓子眼,紧张到心脏骤停。 他拼劲全力想睁开眼睛,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她受的伤,想拼尽自己所能为她疗伤。 可蘅笠的身体虽然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但他的灵体却被死死关在一个没有边界的虚幻空间中,他既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不知该如何离开。 无论他如何急切,他都出不去,也醒不来。 这个虚幻的空间中,就只有熊熊紫薇天火,它无处不在,没日没夜地燃烧着、肆虐着,永不熄灭。 蘅笠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烈火正滚烫地侵噬着自己的灵体,将极炎和极寒这两种极端两极的温度通通灌入他的灵体,让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段筋骨、每一个脏器都在烈火中煎熬着。 通体焚烧让他痛不欲生。 若是仅是身体的痛苦,蘅笠从不畏惧从不胆怯。 可这紫薇天火灼烧的,是他的灵体,他的魂魄,他的精神力。 在这无止尽的焚烧中,蘅笠能清楚得感受到,自己脑海中的求生欲在一点一点被燃成灰烬。 当七色的火焰在蘅笠的灵魂之上绽放出一朵朵七色的焰花,用只有火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那极端的痛苦让蘅笠的灵体只想快一点化成灰来摆脱这恐怖的感受。 那一刻,他根本没有想到他为之奋斗终生的天璇殿,它会在自己身亡之后会怎样。 当代圣尊净释迦阑并无子嗣,若他一死,那天璇殿这掌控人间,受所有人信仰的圣殿,便群龙无首,散乱成沙。 那人间的一场大乱在劫难逃。 但蘅笠没有去想人间。 在濒死挣扎的时刻,他满脑子就只有婉妍。 一方面,蘅笠庆幸极了。若不是自己及时为她挡住,若是自己再迟一弹指,那此时在这里受此折磨的,就是妍儿了。 但蘅笠更揪心。 自己若真的命丧黄泉,那按照天璇殿的规矩,自己的天命之妻,也就是未来应当和自己并肩接受人间朝拜的圣后,要被幽闭于自己的灵房,为他守寡终生。 于是,一块灵牌,两盏青灯,四根白烛,八条白缦,余生尽碎。 可她才十五岁,她跟着自己苦读苦练了十一载,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又是那样爱自由爱生活的人,过那样的生活,会比让她死,更痛苦千百倍。 她不该,也不能过那样的人生! 所以,我绝不能死! 哪怕我活着也不会让她更幸福,但总比我死要好一些。 一想到这里蘅笠已经化成灰烬的精神力,居然开始一点一点重新生长。 虽然它生长的速度非常缓慢,虽然精神力的重新生长让蘅笠痛得整个身体都要碎裂成灰一般,但蘅笠开始急速消散的求生欲,却在渐渐重新聚拢起来。 一秒一秒,一日一日,蘅笠在烈火中,苦苦求生。 灵体的焚烧愈加痛苦,但蘅笠在长期苦苦支撑之后,发觉自己体内的紫薇天火虽然速度极慢,但确实是在一点一点熄灭着。 不知过了多久,蘅笠虽然还无法醒来,但是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听见外界的声音。 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婉妍随口随意讲出的,她为了救他而做的一切努力。 婉妍随意地讲着,带着一丝气鼓鼓的责怪,怪她那样努力,他却仍旧不给面子的在呼呼大睡。 那些婉妍当作玩笑轻巧讲出的话语,却似利刃一样,一句话一句话,在蘅笠的身上割出一条有一条口子。 最后蘅笠的身体被划透,划穿。 这种痛苦比紫薇天火焚烧灵魂,还要痛苦百倍。 尤其当他听见婉妍声泪俱焚的呼喊着要他回来时,蘅笠平静的身躯中,灵魂却在陪她一起落泪。 蘅笠不知在那烈火修罗场被燃烧了多久、苦苦支撑了多久,只知道他后来突然没了任何意识。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一颗泪珠从蘅笠灵体的眼中滚落,无声又无力地跌入熊熊烈火之中。 他以为他要死了,婉妍要守寡了。 163 心动即陨落(二更) 他以为他要死了,婉妍要守寡了。 可又不知过了多久,蘅笠居然再次恢复了意识。 这时蘅笠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张桌子旁,手里还拿着菜刀正在切菜。 蘅笠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在厨房。 疑惑之余,蘅笠抑住惊慌,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发现自己居然是记得的。 没有记忆的那个自己,完完整整地将这段时间的一切,都留在了身体中。 拿着菜刀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蘅笠,开始仔细地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突然,蘅笠沉寂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心跳骤然加速好几倍。 那一刻的蘅笠,人生第一次怔住了。 他想起来,在那个群星散成满天星,星辉治愈所有不甘与碎裂心疾的夜里,婉妍在屋脊上说的话。 她说: “大人,我对你呀,何止是喜欢。 我对你的心意,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笼统概括的话,那绝非爱与倾慕。 我私以为,皈依一词,最为妥当。 因为,你和天璇天命,同是我的信仰。” 真是个小傻瓜,真以为我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嘛。 只是想一想,蘅笠的嘴角就不经意弯出一个为不可察的弧度。 可这份喜悦还没维持多几秒,蘅笠的心头就又沉了下去,面色比方才更凝重了不少。 但是,我如此克制自己的情感,将所有的爱残忍地隐藏起来,可最终,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妍儿她对我心动。 “啪嗒”一声巨响。 蘅笠手中的菜刀径直掉在了菜板上,光亮的刀面倒映出蘅笠绷紧而沉重非常的面色。 虽然能够和妍儿两情相悦,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执念。 但是,她怎能爱上我啊。 爱上我,会让她在日后选择自己还是我的时候,满是顾虑,满是痛苦。 甚至,极有可能犯下错误。 而这个选择,是她不得不做的。 而这个错误,会让她万劫不复。 到那时,香消玉殒都会是最好的结果。 背负上千古骂名地活着,才是真正的绝望。 就像那位前辈,那位净释家族最亏欠、永远亏欠的人。 蘅笠在心中长叹一声,心中的担忧从未如此浓烈过。 在这个正义只存在于乌合之众的口口相传中而非人心中,被当作维护私利武器的人间之中,他们注定是正邪永远无法调和的两极。 哪怕他们被天命玩弄地绑在了一起,也注定无法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比起让她获得一瞬的幸福美满,之后坠入永恒的地狱。 他宁愿她这一生都求而不得所谓爱情,只盼她能从这荒唐又从不分正邪的人间,全身而退。 在这个言之凿凿谋公允,众生切切徇私情的人世,心动即陨落。 他明知这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坠下了这永生痛苦的崖。 可他却无法明知自己就是婉妍余生的囚笼,还能还狠心将她关进来。 他也仍是那晚的那句话,我不要她皈依,我只要她欢喜。 从一开始,蘅笠就下定决心,不论自己多受伤,都一定不能让她动心。 他不要她倾心,只要她顺遂。 于是即使这十四年来,蘅笠一直陪在婉妍的身边,却始终逼迫自己以最冷漠的形象出现。 一次次,他看着她热烈的眼神,选择了躲避,装作看不见,装作看不懂。 他天真地想着,只要婉妍得不到回应,就一定会知难而退。 可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词叫情难自已。 婉妍的眼神,蘅笠可以躲掉。 可她有危机,蘅笠绝不可能不挺身而出。 婉妍早已成为比他的命,还珍贵许多的存在。 于是最终,蘅笠强忍着不流露出爱意,却被丧失了记忆的自己截胡,把所有的心意全部说明。 让婉妍自己走进了他的囚笼里。 既然事已至此,就只能及时止损了。 光是想出这句话,就已经足已让蘅笠痛心疾首。 他是真的舍不得,能和她两情相悦,他奢望了一辈子。 就在蘅笠紧皱着眉头想着的时候,自己的手居然已经做出了一碗凉汤。 蘅笠诧异地看着案板上放着的那碗看起来卖相还不错的汤,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连水果都没洗过的自己做出来的。 他记得,在记忆恢复前,自己是要给婉妍做一碗凉汤祛暑的。 在端着汤去找婉妍前,蘅笠又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蘅笠下定决心,一会不管婉妍是如何又哭又闹,不管她怎样声嘶力竭地骂他出尔反尔、不守信用,他都一定要狠下心来,能做到多冷漠,就做到多冷漠。 就在这时,蘅笠突然想起了他和婉妍在西辕村的小木屋中,暴雨倾盆的夜。 婉妍问他,那个是他却不是蘅笠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他说,他是个不近人情,又身不由己的人,只盼望婉妍日后能理解他万分之一的身不由己。 确实啊……蘅笠在婉妍屋门口站定,却迟迟没有进去。 净释迦阑是这个人间中,最慈悲,最圣洁,最身不由己的人。 但如今,蘅笠早已经不再奢求着婉妍能够理解他。 他满心只想着,她平安。 就这样,蘅笠在进去之前,已经用冷漠将自己完全武装起来。 除了自己的心,他是在无能为力。 “咚咚咚。” 他这才敲响了婉妍的屋门。 然而就在走进屋门,看到坐在窗棂边,安逸又静谧的婉妍那一刹那,蘅笠输了。 他方才所做的一切心理建设,所有的坚定,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全部土崩瓦解,连灰烬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用冷漠武装起自己的全身又怎样,只要她一抬眼,他就输得彻底。 这一刻,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心疼,所有的愧疚一齐涌上蘅笠的心头,将他已经自认为平静的心,又搅动地滚烫,将所有的理智全部击碎。 那样一个为了救他,数度把自己陷入生死绝境,却义无反顾、无怨无悔的女孩,那个一直等着他回来的女孩,那个是做为他终生唯一渴望的女孩,就那样坐在那里,让蘅笠怎么可能忍心,对她置之不理。 164 鵷鶵家主叩见少年圣主(1)(一更) 那个做为他终生唯一渴望的女孩,就那样坐在那里,让蘅笠怎么可能忍心,对她置之不理。 当蘅笠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将婉妍拥入怀中,那热忱的冲动终于被零星的理智强制拉回时,一切都已经太来不及。 不管了。 蘅笠一咬牙,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算是到那时候,我一定拼死护她全身而退。 天命不留她,我净释迦阑就逆天改命。 我一定会留住你,婉妍,婉妍。 蘅笠在心中一遍一遍呢喃着婉妍的名字,抱着她的手更紧了许多。 过了不知多久,等蘅笠终于松开婉妍后,婉妍还没来及与蘅笠互诉衷肠,就第一时间问出了压在自己心中许久的问题。 “对了大人,您这次受伤中的是紫薇天火,而且据我阿公,也就是裴磬老前辈所说,您中的这个紫薇天火极纯,绝非一般凤族人所能具有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出手如此狠毒到底是何许人也,但又没什么思路,就等您醒来问问,对伤害您之人的身份,您可有什么头绪没有?” 婉妍一向是个随和又大大咧咧的人,一般的小打小闹她当时气过,过上几天就抛诸脑后,忘个烟消云散。 但这种伤害到她至亲之人的事情,婉妍从来都是睚眦必报。 何况那夜的情形婉妍仍旧历历在目,连个细节都不曾忘记。 那只牵着七彩烈火的凤凰,分明就是向自己而来,大有不把自己直接挫骨扬灰绝不罢休之势。 而蘅笠之所以受伤,完全是他为自己挡下攻击的误伤所致。 婉妍就是想破脑袋也没能相出来,自己这么多年都被关在京都的宣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底是怎么有机会能得罪到凤族中人的呢? 想不清楚缘由却丝毫不影响婉妍在心里狠狠记上了一笔。 不论是事实上重伤了蘅笠,还是蓄意谋杀自己,这个人,婉妍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管你是凤族还是龙族的,既然你先不仁不义,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婉妍边问着,目光已然骤然凌厉起来。 蘅笠当然知道那日出手的是谁,要不是如此,他也来不及替婉妍挡下那一招。 但婉妍……这只睚眦必报的小狐狸,要是知道动手的是谁,估计今天晚上就带上所有的暗器去千里迢迢之外暗杀她了。 暗杀那个人倒不是什么大事,但绝不能让婉妍卷入各大家族的恩恩怨怨之中。 就算婉妍终究也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那也能晚一点陷入这泥沼,就晚一点陷入吧。 毕竟越是神圣的地方,就越是藏污纳垢,险境横生。 而且其实蘅笠到现在也没能想通,婉妍和凤凪璃素未谋面,那凤凪璃到底是为何手段如此狠毒地要置婉妍于死地。 何况还有凤凪扶在上面压着,凤凪扶能扮女装守在婉妍身边,显然是不会对婉妍不利的。 其间缘由,实在蹊跷。 不过……蘅笠转念一想,心中竟然有了一份轻快。 这样也挺好,凤女谋杀当代无上圣尊,这可是打压凤族的一个大好时机啊! 凤凪扶,我看你还能在妍儿身边无所事事地待到多久。 蘅笠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知道,不过我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也算是树敌众多,有人想暗杀我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好吧……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婉妍失望地撇撇嘴,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个躲在阴处的人给抓出来。 从小看着婉妍长大的蘅笠,自然是立刻察觉到了婉妍心中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制止道:“这段时间就先不要想这个事情了。 我们音讯全无、远离大陆已有两个月时间,是时候尽快出去把正事都处理一下了。” 是啊,两个月的时间,在这风云变幻、诡谲多变的大陆,定是变了不少光景。 “好,那我这几日就开始收拾行李。”婉妍重重点了点头,心中却沉了下去。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但婉妍已经完全将裴老当作自己的亲人了。 如今就这么突然要离开凤麟洲,离开裴老,婉妍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了阿公啊…… “不急。”蘅笠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温柔地将婉妍耳边,方才被自己揉乱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 “我们再休整几日也不迟,也可以和裴老好好告个别。” “嗯嗯嗯!”婉妍一听乐了,皱巴巴的小脸舒展开来。 婉妍一笑,蘅笠的嘴角也跟着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等蘅笠意识到时,赶忙压下了嘴角,轻咳了两声掩饰过去。 这时蘅笠才意识到,方才婉妍将裴老唤作“阿公”。 难道……裴老告诉她什么了? 想到这里,蘅笠心头不由得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不过,你方才说你阿公?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这么远的地方,有阿公啊?” “啊你说这个啊……” 端起凉汤来“咕嘟咕嘟”大口喝着的婉妍一听到阿公,顿时眼睛都亮了,立刻放下碗给蘅笠得瑟起来,得意的小表情亮晶晶的。 “我说的阿公呢,就是裴磬老前辈,也是前辈他医治好了您的伤势。 这位鵷鶵圣凰族族长兼医圣的老前辈闻名全大陆,大人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嗯。”蘅笠微微颔首,专注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见裴老前辈的第一面,就觉得前辈他实在是太亲切,我那个顶礼膜拜的心是止也止不住。 而后一日裴老给我讲了他女儿的故事,哎大人您是不知道那个故事有多么凄美多么悲凉啊! 里面那个辜负了裴老女儿的人,简直是负心汉之神转世啊,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薄情之人呢?就是画本子也不敢写这么虐心啊啧啧啧……” 婉妍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咋吧着小嘴感叹着,一说起这个故事就让她觉得揪心,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蘅笠的目光骤然冰凉了不少。 “是啊……世间怎会有如此薄情之人呢……” 165 鵷鶵家主叩见少年圣主(2)(二更) “是啊……世间怎会有如此薄情之人呢……” 蘅笠说得声音不大,却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一样苦大仇深。 抛弃挚爱、杀妻杀子,霍乱众生,薄情二字怎能概括,非丧尽天良不能形容也。 “是吧是吧!”婉妍听到蘅笠居然第一次符合了自己所言,当即兴奋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最后呢,就是裴老觉得如果他女儿还健在的话,孩子应该就有我这么大,所以他想认我做外孙女。 那我当然愿意啦!我本来就那么喜欢裴老,如今能有裴老做我的阿公,我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所以我就这样认裴老前辈做了阿公,没想到我这么幸运吧~” 婉妍说着就张牙舞爪起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看面前的女孩开心成这样,蘅笠心中一提到那个人就骤然激增的仇恨也渐渐平复下来,轻轻揉了揉婉妍的头,笑得又轻又浅。 “真好。” 蘅笠简单地说道,确实真心为婉妍感到开心。 这么多年从未得到过父母之爱的妍儿,能得到几日祖父之爱,也算略略弥补遗憾。 边说着,蘅笠边站起了身道:“那你先歇着,我去告知裴老我记忆恢复,再当面感谢裴老这段时间的照顾与治疗。” 婉妍闻言当即站了起来,自告奋勇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蘅笠转头看了看桌上就只喝了一口的凉汤,双手放在婉妍肩头轻轻把她按了下去,柔声道:“凉汤再不喝就要温热了,你先去乖乖把汤喝了。 凤麟洲终年躁郁闷热,别中暑了。” 蘅笠一改往日不由分说的命令,用耐心又温柔的口气说着,让婉妍不听都不行,只好一屁股坐在桌边,抱起凉汤乖乖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眼睛还仰着看蘅笠。 “那我待会喝完去找你。” “嗯,慢点喝别呛到。”蘅笠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才转身走了出去。 “咚咚咚。” 蘅笠叩响了裴老屋的木门。 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进”。 蘅笠推门走了进去后,又转身将门关好。 在蘅笠大步向屋内走进时,一抹透明的光芒从蘅笠身侧的左手掌间涌出,在他身后的门边筑起一道薄薄的屏障。 “嘿你这臭小子,你来干什么!?我可告诉你啊,你今日若是被老夫逮到,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正在看医书的裴老一抬头看见是蘅笠,当即把书扔下,气势汹汹地说道。 蘅笠闻言面不改色地躬身行了一个见师长的礼,恭敬却不失风度。 裴老正纳闷这臭小子又准备搞什么鬼时,蘅笠已经淡然地开口,为他解开了疑惑。 “裴老前辈在我受伤期间用心照拂,晚辈净释迦阑感激不尽。” 这一句话像是当头一棒一般,把裴老打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蘅笠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是……是你,不对,是您?” 就这样愣了近一刻钟,裴老才终于反应过来,脸上方才还轻松的深情陡然凝结,却还是起身,对着蘅笠行了一个最大的礼。 蘅笠眼见着裴老要跪下,在裴老俯身的那一刻就将裴老拦住,力道不容分说。 “前辈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是妍儿的外祖父,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蘅笠将裴老扶了起来,体桖的声音中带着尊敬与威严。 “哼,您还真是与令尊一样,最善做人啊。” 裴老冷笑着,恭敬的口气中却满是不屑与寒意。 “但我之前就说过,我这一跪,跪的可不是您,更不是跪令尊。 我跪的是您伟大的祖父,为万民福祉鞠躬尽瘁终生的一百零八世尊,我永远的主。 跪的是神圣的净释家族辉煌的祖辈,跪的是我鵷鶵一族宣誓永世效忠的承诺 不论净释家族如何任不肖子弟践踏门户,我鵷鶵一族是绝不会背弃誓言的。 所以您大可不必如此假意,我这一跪,与您无关。” 说着裴老甩掉了蘅笠的手,不顾阻拦地重新跪在了蘅笠面前跪下,对着一个自己孙子辈的少年,恭敬了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 蘅笠向后退了一步给裴老让出空间,不再阻拦。 即使被如此锋利的言语中伤,蘅笠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不悦,敬重与赞佩之情却愈加浓烈。 就算是被旧主的家族背弃至此,都没能磨灭这位老人的赤胆与忠诚。 祖父若是知道当年他座前、与他一起长大的大护法,在几十年后对着他的孙子仍旧如此忠心,全心全意地守护着净释家族,一定会很欣慰的。 行完礼后,裴老又将上坐让给了蘅笠,自己才坐下。 明明礼数恭敬得与在天璇圣殿一丝不差,但裴老看着蘅笠的眼神却只有轻蔑,甚至不屑于看他。 君臣对座,两相沉默,屋内的氛围一时间凝固了起来。 最后,还是裴老先开了口,却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蘅笠一眼。 “你知道妍儿是谁。” 明明是发问,却直接用了肯定的口气。 “嗯。” 蘅笠也不隐瞒,直白地应道。 听到回答的裴老猛地转过了头,盯着蘅笠的眼睛简直在喷火。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妍儿身边?是想把你父亲用过的低劣伎俩故技重施吗?!” 一说起曾经的往事,裴老也顾不得面前是谁。 这一刻,别说是这个少年圣主,就是他父亲在这里,裴老也一定会这样言辞锋利地发问。 前半生,他是一个臣子,是一个净释家族的信仰者、守护者。 但后半生,他就只是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 蘅笠闻言,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对上裴老的怒火。 “前辈,我绝无此意。” 蘅笠的眼神与语气真挚到不容任何怀疑,可裴老显然不再相信。 “哼,”裴老冷笑着,口气也咬牙切齿起来,“你可知道,你爹在二十年前,也同我说过这句话?” 蘅笠叹了口气。 在这一刻,他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深深地无力。 在那些已成的事实面前,他说的一切承诺与保证,都显得那样无力。 蘅笠不知道该怎样向面前这个深受其害的老人,证明自己的真心。 166 神株和琼木兰 十五载本瑭蛊毒 (1)(一更) 在那些已成的事实面前,他说的一切承诺与保证,都显得那样无力。 蘅笠不知道该怎样向面前这个真心与承诺之害的老人,证明自己的真心与承诺。 若不是天命不可泄露,蘅笠真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一切的源头都说出来。 明明,他才是最不愿意婉妍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人。 如果不是天命使然,蘅笠真宁愿自己这一生都不会与婉妍有任何交集。 她太美好,太明媚了。 可他背负了太多的肮脏,阴晦又暗淡。 让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在亵渎光明。 然而裴老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蘅笠愈来愈凝重的表情而平复,一说起往事,裴老只觉得肝肠寸断。 “又是这个表情,这个被好像被冤枉到不知作何表示的表情! 二十年前就是这样,怎么今日还是如此?净释家族当真就只有这一套把戏了吗!” “前辈!” 蘅笠朗声唤道切断了裴老的话头,“腾”地站起了身,此时蘅笠脸上所有的痛苦与纠结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人间至尊的威严与坚毅。 “您是天璇殿的三朝元老,是我祖父最强有力的左膀右臂,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前辈,所以您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知道我们这人间最圣洁的一族人,背后是如何肮脏透顶,烂透了心。 所以以前加上今日您对我所有的评价,我受之无怨无悔。 因为我自己也很清楚,我从出生那一刻就背负了净释一族所有的荣耀与罪行。 我洗不脱,我明白。 您不愿意把您最后的亲人放在我这样一个罪大恶极却道貌岸然的安忍残贼身边,我也太能理解。 因为我也不愿意啊! 如果可以,我一定立刻启程,到离妍儿最远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力争与她永生不见。 让她永生离开我的阴霾活在阳光之下。 可是这件事情我根本改变不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能做的就只有尽我最大的可能,带她远离这场风暴的中心。 所以不论您怎么说,不论您怎么想,我都会一直守在妍儿的身旁。 您要堤防也好,要阻拦也罢,揣测我有何等恶劣的意图也无所谓。 总之我是绝对不会离开!” 蘅笠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经是近乎吼了出来。 然而蘅笠的眼神中,却不见分毫冲动,只有闪着刀光剑影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喜怒从不形于色的蘅笠,这次是真的怒了,理智压制不住的怒。 但他生的不是裴老的气,裴老自始至终没有说错一句话。 他气的是天命。 这天命,实在是太过有失偏颇了些! 从出生那一刻起,净释迦阑这个名字就背上了这人间最神秘、最神圣的家族里,几千年积攒下的不可告人的龌龊。 他不怨,这是净释族人不得不承担的。 净释族人日复一日以至圣至明的形象站在巅峰之上普度众生,代表诸天受普天之下万事万物的朝拜已有千年。 可他们的仁慈骗的了众生,却骗不了自己。 正如蘅笠,他知道在世人面前有多圣洁,家族背后无辜亡灵的血垢就有多深厚,犯下的罪孽就有多浑浊。 蘅笠就有多不耻自己,和自己的家族。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蘅笠都不敢看铜镜。 一看到自己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就让他反胃。 这种情感在婉妍出现后就愈加明显。 他不恨世人都指责,他同婉妍的结合就是祸害了婉妍终生。 他只恨连他自己都如此坚定地觉得。 可他还没办法赶走自己。 因为天命。 蘅笠发自灵魂的呼喊完全打乱了裴老的怒火,让他正在了原地,一时也不知作何回答。 在暴雨倾盆之后,屋内恢复了沉寂,只有两个人因为激烈对话而变粗的喘息。 最后,还是蘅笠打破了沉寂。 但是这一次,他一丝的怒火都没有了,连挣扎的声音都听不出。 他低沉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叹息。 “所以,这就是我的命。 遇到我,也是妍儿的命。” 蘅笠说得很隐晦,但在圣殿做了几十年大护法的裴老还是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及其隐蔽的话中之意。 这个想法像一颗响雷一样在裴老心中爆炸开来。 难道……真的是命吗? 看着发怔的裴老,蘅笠轻叹了口气,懊悔自己还是多言有失了。 蘅笠急忙不动声色地将方才的话题僵硬扭转,收拾好平复的心情,重新坐了回去。 “除了来向前辈致谢以外,我还有一个困惑想请裴老解答。” 方才那番对话后,裴老对蘅笠的心情异常地复杂,几十年风雨中走来的阅历都无法帮裴老分辨出,自己到底,该不该恨面前这个少年。 最终裴老决心暂时先忘掉这些。 “说吧。” 裴老也重重叹了口气,坐了下去。 “我之前给前辈您写过一封信,您可有收到?” 蘅笠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心头的紧张与专注。 这可是事关婉妍安危的大事。 “嗯……我是收到了。” 一说起这个话题,裴老的深情也骤然严肃起来。 “你在信中说妍儿在长期服用一种药丸,其中有八角乌、乌蝇翼草、小果千金榆、活血藤、乌厥,还有一味……” 说到最后一味药,裴老故意拉长了声音等着蘅笠补充,以检验自己记忆的是否真实。 “还有一味和琼木兰。” 蘅笠会意,立刻补上。 裴老闻言,脸色又凝重了不少,一向风行果断的裴老居然又啰啰嗦嗦地确认了一遍。 “您可确定是和琼木兰?如果老夫我猜得不错,您应当是没见过和琼木兰的吧,怎么会如此确定呢?” “和琼木兰乃是解毒诸药中最神秘又罕见的一味,晚辈自然是无幸见到。 但晚辈自幼便有医理课、药理课,闲时案头也常放置几本医书打发时间。 所以晚辈之医术虽千万倍仍无法与前辈医术相提并论,但也算熟读医书,自然是不会将和琼木兰这味如此罕见的药材与其他弄混淆。” 裴老点了点头,显然从一开始,那药丸中含有和琼木兰这个事实裴老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167 神株和琼木兰 十五载本瑭蛊毒 (2)(二更) 裴老点了点头,显然从一开始,那药丸中含有和琼木兰这个事实裴老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蘅笠见裴老的面色简直凝固到了极点,心中也不安起来,耐着着急的心问道:“前辈,您可知道这和琼木兰用来解何种毒的?” 裴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探究似得盯着蘅笠看了半晌。 妍儿的身世,妍儿的身份,他什么都知道,这是已然不争的事实。 既然他目前还没有要伤害妍儿的心思,又是这全大陆上最尊贵的人。 如果这世间就真的只有一个人有希望能救得了婉妍,那也就只有他了。 裴老叹了口气,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 “和琼木兰,是用来解蛊毒的。” 裴老轻声说道,声音轻却犹如万斤重。 “蛊毒?!”蘅笠吃惊地又重复了一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没错,是蛊毒。” 裴老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 “而且不是一般的蛊毒,是本瑭蛊之毒。” 听到这里蘅笠除了震惊,还多了几分疑惑。 “请前辈原谅晚辈的无知,关于此本瑭蛊毒,晚辈闻所未闻,还请前辈略略解释一二。” 裴老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向身后的书架走去,从浩如烟海的书堆中,取出了一本放在最上面,还翻开页的古籍,显然是最近才翻看过。 裴老把书摊开在蘅笠面前,一言不发等着他看。 蘅笠赶忙去看,这本古籍已然破旧不堪,书页已经在无数个百年的更迭之后薄如蝉翼、脆若枯叶,随便一动就有可能让它四分五裂。 而摊开的这一页书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两幅画。 两幅画上都是一个人脸,平平无奇却完全不相似的人脸。 蘅笠左看右看都没能看出玄机来,最终还是不得已向裴老发问。 “这……晚辈愚钝,实在无法看出画中玄机,还得请前辈指点一二。” 裴老指了指书,只说了一句话。 “这画中的两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一个人?!”蘅笠吃了一惊,再仔细去看。 这次代入了答案,蘅笠这才发觉画中的两人虽五官没有一处相似,甚至连面部轮廓都不尽然,但定睛看其眉眼,便能恍觉,这二人的眉眼中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是……易容!?” 蘅笠每抑制住心中的惊讶,惊呼了出来。 裴老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我也不能十分确定,毕竟千百年来追求易容术之人众多,却皆无所得。 顶级凶兽九婴虽会幻化,却也只能改变隐藏决赋,而不能终生改变人之容貌。 我也只是从偶然古籍中找出这样一个传说,说有一种蛊毒中在人的身上,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之容貌,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轻易察觉。 这种蛊毒对相貌的改变很玄学,它好像改变了一个人的所有,又好像哪里都没有改变。 这种蛊毒就是从未现世,只在神话中才有的本瑭蛊毒。 而世间只有一种植株可以抑制本瑭蛊之毒,就是和琼木兰。” 蘅笠目不转睛地听得专注,此时忍不住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说,妍儿她中的就是这本瑭蛊之毒?” 说完蘅笠又有一丝难以置信,“那也就是说妍儿她生来并非如今的模样?” 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吧…… 蘅笠为了搞清楚婉妍身中是否真的是本瑭蛊毒,也顾不得那么多,直言告诉裴老道:“不瞒前辈您说,自妍儿四岁起,我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时至今日,一日不曾间断。 而在这十一年中,我从未发现婉妍的容貌有过任何变化。” “我只是说有可能啊。”裴老把古籍又收好,放进了书架最里侧几乎是藏了起来。 随机裴老话锋一转,语气突然间酸刻薄起来。 “不过圣尊您还真是有毅力啊,不管您是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能屈尊陪在妍儿身边十一年不依不饶也真是有能耐。” “前辈!”蘅笠心里着急,根本无暇理会裴老的讽刺,一心把话题往这上面靠。 “好好好……” 裴老无奈地应了一声,既然话都说到这里,裴老也不再隐瞒蘅笠,把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虽然我说的这只是一个可能性,但据老夫毕生所学来看,这个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我之前也说了这个蛊毒对人相貌的改变是无处不在,又无迹可查的,所以就算是和妍儿一起长大的姝儿、奕儿他们,都未必能发现。 但那日我在弱水之中把妍儿捞起来时,我明知她是谁,却无法从妍儿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她的痕迹。 她们的五官完全的不相似。 她是多么温婉又清秀的长相,就像一朵还带着露珠的水仙花一样,让人一眼看去就如沐春风。 可妍儿的长相要明艳太多,五官都放大了不少,又骨感了不少,看起来更聪明伶俐。 但直到妍儿她一睁眼,老夫我着实是吃了一惊。 也许就平日与妍儿朝夕相处时不会觉得,甚至与妍儿相处两个月之后我现在都不觉得。 但那一刻,妍儿她一睁眼,那个我思念了二十年的人,就像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一样。 一样的灵动,一样的顾盼生辉。 只是妍儿她的眼睛,要空洞太多,不如她的眼睛那样神采奕奕。 我在想,这会不会也是蛊毒带来的后遗症。” 蘅笠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老,一个字不落地听得仔仔细细,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他越听,越觉得合情合理。 这时蘅笠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儿时在父亲的书房看书时,从一本书中掉出了一幅画。 那幅画上就画了一个像水仙花一样清丽的女人。 她那双眼睛,就像水洗过的星辰,让人过目难忘。 虽然就这幅画就只在蘅笠儿时草草看过一眼,而后也好似再未浮现于心头。 但当蘅笠十一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婉妍的梦中时,在心中就晃过了一丝意外的眼熟。 当时他也没多在意,之后也再未想起。 如今想来,顿时一切都明了了。 尤其是这十几年过去了,蘅笠惊讶地发现当自己想记起时,那双眼睛居然在自己心中仍旧熠熠生辉,好似从未忘却过。 原来源头在这里啊,一切的熟悉。 168 再见 最好的阿公(一更) 尤其是这十几年过去了,蘅笠惊讶地发现当自己想记起时,那双眼睛居然在自己心中仍旧熠熠生辉,好似从未忘却过。 原来源头在这里啊,一切的熟悉。 “没错了。” 蘅笠笃定地点点头,赶忙问道:“那前辈,这本瑭蛊毒在和琼木兰的压制之下,对妍儿可还有什么害处没有?” 裴老没开口,又从旁边拿出一本医书翻找起来,以求确认。 不愧是医圣,即使行医几十载,仍旧谨慎如初 蘅笠从侧面瞟了一眼,知道裴老翻到了描写和琼木兰的那一页。 裴老又看了半晌,才缓缓地给出结论。 “正如老夫方才所说,和琼木兰对本瑭蛊毒的作用,仅是抑制,并无半点消解之用。” “什么!?” 蘅笠闻言,猛地站起了身,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也就是说,那存在于妍儿体内十几年的本瑭蛊毒素,其实全部都还堆积在妍儿体内,只是用和琼木兰、活血藤、乌厥一类解毒药物,暂时抑制住不让它发作罢了?” 裴老闻言抬起头,苍老而沉重的双眼对上蘅笠焦急的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蘅笠顿时像被一记响雷击中一般,虽然神态波动不大,但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那前辈我们还在等什么呢?快为妍儿解毒吧!” 蘅笠是真的着了急,一辈子没有这么着急过。 然而裴老不急。 与其说不急,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裴老平静地坐着,眼中口中尽是无奈。 “您先不要急。 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能耐能解得了本瑭蛊之毒,就只说我能解得开。 你想想若我真的解开了妍儿的易容之毒,她会怎样?” 听到裴老的反问,蘅笠那颗着急的心骤然遇冷,心头瞬间也被裴老的无奈笼罩住。 “她的容貌会复原,然后……” 说到这里蘅笠听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才接着说了下去。 “天下人都会知道她是谁。” 蘅笠很清楚,那对婉妍而言,无疑是死路一条。 而且是,不得好死。 “不过这都是建立在我能够解毒的基础上。 但事实上,对本瑭蛊之毒,我实在无能为力。 这种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毒药,除了知道和琼木兰可以抑制它之外,现存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对它产生效用的药用存在。 所以就算是我想解毒,也是无可奈何。” 裴老把医书放了回去,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当今大陆医术最高明的医圣裴磬尚且无能为力,那还有何人能有所作为呢? 蘅笠这操控万事万物的一生中,还从未感受到如此进退两难的无奈。 不解毒,毒素就在婉妍体内一日一日地堆积,就像不加限制的凶兽沉睡在体内一般,不知它何时觉醒后爆发。 而解毒,就很简单的四个字。 不得好死。 先例已经很明确了。 这是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死路。 一时间,屋内的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任凭压抑的心境夺走了屋内的光影,将整个木屋笼罩在了日暮的阴影之中。 一老一少的两个人都在沉思,可这沉思实际上不会有任何结果。 最后还是陪裴老先打破了沉默。 “您也先不要太过忧心了,如此罕见的蛊毒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下给妍儿的。 而她,就算自己被千刀万剐,也绝对不会做出对妍儿不利的事情。 既然她敢下,就说明她会有办法保妍儿平安的。 我们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 我学了这几十年的医术,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孙女病倒的。” 裴老开解蘅笠道,声音却仍旧漠然。 其实婉妍以后会怎样,裴老心里也没有底。 他也明白她给妍儿下药那都是不得不为之举,若不如此,只怕妍儿刚出生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所以她也不一定有解决之法。 但裴老还是如此宽慰蘅笠。 虽然裴老仍旧不喜欢蘅笠,但裴老实在不忍心看他被阴影吞噬时,那阴霾的样子。 随着夕阳的从屋中大举撤退,没有点蜡的屋中阴影面积在一点点扩大,已经将蘅笠完全淹没。 黑暗中裴老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蘅笠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仍旧端正笔直、睥睨天下。 但他的影子,分明阴云密布。 裴老一时间竟看不出,他是正沉浸在痛苦中,还是在心中紧锣密鼓地筹谋着下一步。 亦或者他正在酝酿着婉妍的生路,亦或是死路。 天越来越黑,裴老越来越不懂。 净释家族的血脉就当真如此高深莫测吗? 裴老心里暗自发问着。 二十多年前,十九岁的净释摩诃,五十岁的裴磬没看穿。 二十多年后,十九岁的净释迦阑,七十岁的裴磬仍旧没能看透。 净释啊…… 在蘅笠恢复记忆后,二人又在凤麟洲周上小住了一周。 不管婉妍多么依依不舍裴老,多么舍不得这座世外小岛,多么怀念这段无忧无虑的生活,离开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婉妍只觉得时间好像在同自己赛跑一样,不论她如何争分夺秒地想多和裴老待一待,时间都总是不够,让她不能再多陪裴老沿着小道散一次步,不能再多逗裴老开怀大笑一次,不能再多听裴老气汹汹却满是温柔地骂“你这个臭丫头”了。 在蘅笠和婉妍的启程的早晨,在裴老的门前等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到裴老起床。 最终,婉妍只能对着裴老的门行了一个庄重的叩拜大礼,又对着门静默了许久,才终于含着泪,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紧闭的屋门之内,彻夜未眠的老人立在窗口独自垂泪,一夜之间苍老得让人心疼。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但在婉妍的心里,裴老就是她真正的阿公。 裴老知她冷暖,知她饱饿,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他都要唠唠叨叨地叮嘱,她的每一寸小伤,都是牵动裴老心弦的天大之事。 明明是一个淡泊的隐居高人,却无微不至地操心起她的点滴日常。 169 绥州危急国土有难(二更) 明明是一个淡泊的隐居高人,却无微不至地操心起她的点滴日常。 婉妍每每都会笑着吐槽裴老啰嗦,但在婉妍的心里,却巴不得把这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心复刻下来。 能被当作小孩子一样宠爱,谁还想像大人一样乘风破浪啊。 生于八大神族之一的白泽之家,父亲是当朝宰相之首、文官之最。 但婉妍从未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的依靠。 谁都靠不住的,只有自己靠得住。 婉妍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但如今,她的观念改变了。 在这世界的尽头,漂浮在南海之中的一个小岛上,有婉妍坚实的依靠。 因为在这里,有她的阿公。 婉妍的泪一滴一滴标记着自己的脚步,回头的次数却在减少。 一定会再回来的,回来陪在阿公身边。 婉妍在心里保证着。 蘅笠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后背,没发一言,却让婉妍感受到了最真挚的支持。 他无声地说,想回来,我会陪你。 神船“贯月查”已经等在岸边,船头,放置着一个船形的木哨。 婉妍拿起来一看,当即就懂了。 这是召唤神船的哨子。 这是阿公留给她回家的路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凤麟洲,偏出正轨的生活再一次回归。 正如神船“贯月查”,继续周而复始地沿着自己的环形轨迹,无止尽、无终点、无目的地永恒航行。 二人乘神船“贯月查”渡过弱水,换到船夫撑着的小舟时,惊讶地发现这次载他们回去的,居然又是上次送他们来的那位老翁。 “老爷爷!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真是太巧啦!” 婉妍离开大陆太久了,看到船夫都觉得亲切,热情地问候道。 老翁拉下了风帽,慈祥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婉妍,又看了看蘅笠。 上次见面时,这位如今器宇不凡站在面前的公子,还是如死人一般躺在船舱中。 “是啊,我们又见面了。” 老翁应道,捋了捋胡子又接着道:“不过其实也不算巧,我是专门来这里等你们二位的。” “啊?”婉妍没听懂,眨着眼睛迷茫地看着老翁,“您等我们做什么?” 老翁此时已经将船桨调节好,站在船头开始摇动船桨,带着小舟在汪洋之中划出一道清晰,却又很快没入海中的水线。 “是这样的……”海风中,老翁不紧不慢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来。 “自从那日你们前往凤麟洲后,我再回到岸边时,就碰到了上次同你们一起的那两位年轻人。 一位呢,是气宇轩昂的少年,另一位是个姑娘。 哎呦,老头子我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长得如此标志的姑娘呦!” 说到这里,老翁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才又接着道:“他们给了我五十两黄金,五十两黄金呐! 他们让我每日早中晚三次驾船出海,在海水与弱水的交界处等候一个时辰,看看有没有你们的身影,怕你们返程时没有船摆渡。 我就这样每日出海了快三个月,终于在今日碰到你们啦!” 婉妍一听,立刻激动起来,忍不住扯着蘅笠的袖子兴奋道:”大人大人!是蓝玉姐姐和峦枫他们!” 几个月没见到蓝玉,真是让婉妍想得紧。 一说蓝玉,就这么开心啊…… 蘅笠冷冷瞥了婉妍一眼,漠然地点点头,一丝喜悦都没有 然而婉妍丝毫没有察觉,忙向老翁道谢,又打听起来。 “那这几个月,实在是辛苦爷爷您啦! 不过您可知道那两个人现在何处呢?他们一直等在岸边吗?” 老翁逆着风有些吃力地摇着桨,脸上满足的神情却丝毫不见劳累之态,反而喜滋滋的。 “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摇了一辈子的渡船,连二两黄金都没能挣到,又何谈不足三个月就能挣到五十两黄金! 有了这五十两黄金啊,我今后就可以在家安心养老,再也不用出海啦。 我那个老婆子也不用再做活到深夜,我的小孙子也有书读啦! 说起来我还要好好谢谢你们呐!” 老翁兴冲冲地感谢了半天,才想起来回答婉妍的问题。 “哦至于那两个少年嘛,他们一开始确实是等了几天,后来就都走了,还向着两个方向。 但没几天,就又都回来了,在海边等了你们足足一个多月呢! 就几日前他们才又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急事,走的时候很匆忙。” 听到“急事”二字时,蘅笠和婉妍心中都“咯噔”一声,不详的感觉萦绕心间。 “老大爷,您知道是什么急事吗?” 蘅笠竭尽自己所能客气地问道,说了上船以来的第一句话。 老翁闻言笑了起来,自嘲道:“那我一个糟老头子哪里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呦! 哦对了!那两位年轻人在临走之前还让我给您二位留了封信来着! 你们看我这脑子啊…… 我放哪了来着……” 婉妍一听有信,立刻眼巴巴地看向老翁,双手已经摊开准备接信了。 峦枫和蓝玉如此担心他们二人,却在海边等了一个多月后突然离开,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就在婉妍和蘅笠都精神紧绷地盯着老翁时,老翁却慢悠悠地一层一层在自己身上的十几件衣服中翻了起来。 因为这一出海就是几日,这船又小,还要坐客人,所以老翁把所有的家当都装在了这全身的兜里。 那真是琳琅满目,物品繁杂。 最终,等了不知道多久,老翁终于从一个身后的口袋中,翻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 “谢谢您了!”婉妍急匆匆道了声谢,结果信就立刻拆开看了起来。 一打开信封,蓝玉娟秀的蝇头小楷立刻跃然纸上。 信上虽然仍旧秀美,但因为匆忙书写而显得有些凌乱。 纸上就只有几行字,而第一行字就冲击到了婉妍的双眼。 “绥州危急! 安南贼子犯我国土,已连夺钦州、梧州、浔州、太平府四府,破府屠城,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无一幸免! 如今安南贼子仍继续向天权内部挺进,思恩军民府、庆远府已兵临城下,情势迫在眉睫! 170 一次出海 再无归途(一更) 安南贼子犯我国土,已连夺钦州、梧州、浔州、太平府四府,破府屠城,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无一幸免。 如今安南贼子仍继续向天权内部挺进,思恩军民府、庆远府已然兵临城下,情势迫在眉睫。 若上述二府再被攻破,则绥州布政使司所在宁阳直隶州则将陷于贼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因情况紧急,我同峦大人先行赶赴绥州支援,未能等得二位大人,还请恕罪。 望二位大人见此信函后,若情况允许,请速来支援! 蓝玉。” 这短短一封信,几乎句句感叹号,句句要人命! “坏了!” 婉妍看完信,当即一拍大腿,大呼不好。 而蘅笠虽然没有说话,但在看信的时候,眉头就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绥州地处天权国的西南边陲,与安南藩属接壤。 虽然绥州地处较为偏僻,但因物产富足,尤其是盛产多种矿石,故为安南垂涎已久。 但以前安南都只是在边境小打小闹一番,没想到这次,居然如此豪横地长驱直入。 婉妍和蘅笠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他们只是离开了这短短两个多月,大陆局势居然已经如此风雨飘摇。 婉妍的小脸皱成一团,心也幅度巨大地上下摇摆起来,方才的喜悦与兴奋荡然无存。 虽然婉妍早有报国志,只待东风来。 但是当真正的战争来临,婉妍心中的紧张之情还是无法自抑。 尤其是那几个字:生灵涂炭、无一幸免,实在是触目惊心。 要知道钦州、梧州、浔州、太平府四府,地大物博,风景秀丽,百姓众多,是百姓安居乐业、政治太平昌明的宜居之地。 虽然边境时常为安南藩属所扰,所幸都是些抢钱夺物的小打小闹,就算是有几次大规模冲突,也有当时的安南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林仪峰将军坐镇,安南人来几次,就打回去几次。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人杰地灵的宝地,如今居然要用“生灵涂炭”四字来形容,只是看到这个词,就让婉妍顿觉触目惊心,都不用去想象此刻当地的场景。 而宁阳直隶州,更是有百姓数十万,若为贼子所破,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着想着,婉妍的满腔怒火就翻涌而起,将自己的紧张一扫而空。 正愁报国无门,如今我国土被犯,我百姓被欺,是可忍,孰不可忍! 愤怒的婉妍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蘅笠仍旧是微微蹙着眉,一脸的云淡风轻。 但实则,蘅笠的目光已经凝结成了挂着霜的利刃,凛冽而锋利。 在本尊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公然侵扰人间秩序,安南真是好大的贼胆! 老翁一看这两个年轻人刚才还嘻嘻哈哈的一脸轻松,看完信后突然就一个满脸怒容,一个隐忍着怒火,不由得奇怪地问道:“怎么,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老翁从那日蓝玉他们急匆匆离开时,就已经离开家在船上,如今也有几日没回家,自是不知道县城中发生的事情。 婉妍攥着信一字一顿地说道:“钦州、梧州、浔州、太平府四府,为安南贼子所占,破府屠城。” 字里行间怒火中烧,把婉妍的眼底都烧地通红。 “啪嗒”一声脆响,随着婉妍的话音落下,老翁手中的木桨应声脱手,砸在了船上。 “你说什么!!” 空旷的大海之上,方圆几十里内都回荡着老翁撕心裂肺地怒吼。 一句话说完,老翁的眼睛已经瞪地眼角都要裂开,血红的颜色已经爬满了他的眼底。 婉妍立刻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之中说错了话,既然他们上船的地点是钦州,那这位老翁应当就是……钦州人! 如果按照蓝玉所说,安南人所到之处无一幸免,那老翁的家人也…… 婉妍大为后悔,忍不住猛拍了拍自己的守不住门的嘴。 而老翁已经完全灵魂出窍了一般,双目无神地怔在船头,宛如一座雕塑,完全放任小船在海浪之中自生自灭。 可这个已经被巨大痛苦瞬间压垮了精神的人,几分钟前还在喜悦到忍不住和他们分享,因为挣了五十两金子,可以结束自己在汪洋万顷中风雨飘摇的几十载撑船生涯,可以结束老伴夜夜在微弱的烛火下费劲做活的日子,可以让孙子读书。 一切都那么美好。 可苦命了一辈子的老翁,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却又瞬间被摧毁,甚至将原本的生活都击碎。 只是看一眼船头呆若木鸡,额头的青筋却肉眼可见一节一节暴起的老翁,婉妍就觉得心痛如刀绞。 然而老翁就只是这场人祸中,千万场家破人亡、千万次骤然崩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微笑剪影罢了。 如今的绥州,此般悲剧无数不在。 “老爷爷,您……”婉妍小心翼翼地开口,明知老翁家中怕是凶多吉少,却还是善意的欺骗道:“您也不要过于忧心了。 这里的无一幸免不过是个夸张用法罢了,咱绥州这样多的百姓,就是一人一巴掌,都把安南人打成筛子了。 再说安南人是想占我们的领土,扩大自己的疆域版图,伤亡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百姓肯定还是安好的,毕竟安南人也不想占领一片横尸遍野的荒原吧!” 老翁略略回过神来,转头回来时,婉妍才发现老翁那满是岁月之痕的面庞已然老泪纵横。 婉妍轻叹了口气不再开口,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老翁就这样站在船头应着狂妄的海风,向大海抛洒着热泪,岁月的沉淀让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号啕大哭,但一个凄惶如枯叶的侧影,就足以书写下所有的痛苦。 婉妍和蘅笠原本都着急着想要快一点赶赴战场,可是此时在一直原地打转的船舱中,他们都安静而耐心地等着老翁。 谁人不道船夫苦,一次出海,再无归途。 过了不知道多久,老翁颤颤巍巍地弓下身子,颤抖地如筛子一般的手艰难地拿起了船桨,却抖地根本没有力气撑住船。 171 阔别两月 重返大陆(二更) 过了不知道多久,老翁颤颤巍巍地弓下身子,颤抖地如筛子一般的手艰难地拿起了船桨,却抖地根本没有力气撑住船。 就在这时,蘅笠小心翼翼地起身,轻轻从老翁手中接过了船桨。 老翁仍旧怔在原地,连手中的桨没了都没有意识到。 婉妍见状忙把老翁扶到了船舱中坐下。 老翁已经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似玩偶一般任人摆布。 婉妍这才发现老翁迎风流泪的双眼已经红肿一片,就如脸上被凿出两个血坑一般空洞而可怖。 婉妍实在不忍心看着老翁,便也去到船头,坐在蘅笠的脚边。 蘅笠立在船头,一下一下摇着船桨,平静的面色之下,眼神专注而阴鸷。 这是典型蘅笠在思考的表情,婉妍便没有开口打扰他,伸出右手来,一道蓝色的风便从掌心释放,飘到船后,带动水波推着船更轻松更快地前进。 就在婉妍也沉默地思考着上岸后该如何行动时,婉妍身后的蘅笠开口了。 “妍儿,你上岸后直接去庆远府。” “为什么!”婉妍闻言“咻”地一声站了起来,直视着蘅笠的双眼抗议道:“我要去思恩军民府!” 思恩军民府距离太平府仅有几十里地,如今太平府已破,那直接暴露在敌人面前的,也是最危急的,就是思恩军民府。 而庆远府的情况虽然也迫在眉睫,但位置还在思恩军民府之后,相比之下要安全不少。 婉妍自然是不愿意躲在后方的,但她也知道蘅笠的决定向来是不容任何人改变的。 尽管如此,婉妍还是尽力再争取一番。 “您是不是自己要去思恩军民府!” 婉妍叉着腰强撑起气势来质问道。 “是的。”蘅笠也不隐瞒,直白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您可以去,而我却要去庆远府?” 蘅笠撑着船,不紧不慢地回答婉妍的质问。 “因为庆远府也需要有人去支援。” 蘅笠冷静地回答,就在婉妍刚想开口之时,蘅笠已经自己解释了下去。 “如今我们两个‘草民’贸然前去想要帮助指挥,只怕在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甚至不会让我们参与。 而军民府与其他州府不同,地方州府的知府不掌兵,但军民府的知府既掌政又掌兵,可以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集权度极高。 相比之下,想要在思恩军民府施展更是难上加难。” 蘅笠的解释戛然而止,但婉妍已经全都明白了。 面对一个有政权有兵权的正四品地方官,自己一个正五品的刑部京官,还是专管京城不法事的,年纪又小,自然是没什么威望,不被扔出来就不错了,还想参与指挥使会议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相比之下锦衣卫可就有话语权多了,毕竟锦衣卫这三个字本来就象征着阴险狠毒、武功高强。 他们对内只向皇帝负责,对外就是皇帝亲信,不管到哪里都是人人畏惧的角色,在思恩军民府自然是好说上话一些。 “好吧好吧……”婉妍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蘅笠见婉妍虽然被说服,但还是不甘心的样子,少不得再给她强调一番。 “但是你可切莫因为庆远府在后方就懈怠大意。 要知道虽然思恩军民府在前,但因常年屯兵练兵,军备充足,驻兵少说也有五万人,就算是直面敌人,也尚有一战之力。 而庆远府已在安居乐业中腐朽了太久,整个城的守军不足两千,还都是些老弱病残来混军饷的,更不用提城防有多落后松散,军备有多老旧稀缺了。 但凡敌人在庆远府有个内线,或者得知了庆远府的情况,必然会立刻转头绕过思恩军民府,先取庆远府,而后与已经陷落的太平府共同对思恩军民府形成包围之势,便更易攻破。 所以你切莫大意,既要迅速整顿全城装备,提前做好守城的准备,又要清点好全城百姓,避免出现卖国求生、给敌人通风报信的叛徒之流。” 蘅笠一脸正色的说道,恨不得钻进婉妍耳朵里叮嘱,生怕她听不进去。 这也是他让婉妍去庆远府的一个重要理由 能把婉妍带在身边,自然有他可以护她周全。 但是婉妍就失去了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 而这种天高皇帝远又兵临城下的机会,可以说千载难逢,是锻炼婉妍带兵布阵的一次绝佳的机会。 所以尽管蘅笠一千个一万个想把婉妍护在自己身边,但还是狠心将她推了出去。 蘅笠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嘱婉妍一字不落地记在心头,吃惊地合不拢小嘴。 “哇……大人您不是第一次远下西南边陲吗?怎的对绥州府的情况如此熟悉,连一个下辖府的军备情况都如此清楚?” 婉妍仰着小脸,眼中的崇拜溢于言表。 这算什么,蘅笠自三四岁起,就有七八个全大陆最博学的尊师围在他身边,教他排兵布阵、教他各国各地民风民情,让这个人间至尊对自己所统领的大陆做到心里有数。 等蘅笠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将全大陆两大国及几十藩属在各地的布兵军备情况烂熟于心,而且根据变动情况时时更新记忆。 “你有在认真听我讲吗?” 蘅笠看着面前眼睛发光的小姑娘,眉头皱了起来。 “我听了我听了!”婉妍见蘅笠要生气,赶忙连连点头。 蘅笠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弹了一下婉妍的脑门,又嘱咐个不停。 “还有,你初到庆远府伊始,先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前来献计的百姓。 得不到重用也不要操之过急,只在一旁看着就行,如果没有重大错误就不要阻止。 如今西南兵荒马乱,庆远府内部是否有细作还未可知。过早的暴露身份容易引得细作恐慌,趁着慌乱下黑手可是难防。” 婉妍一听,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蘅笠到底是思量地比自己细,连连点头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就这样,在风力的加持的之下,小船快速地向大陆靠近着,比原行程快了两倍。 172 不求陪在你身旁 只愿坚守你后方(1)(一更) 就这样,在风力的加持的之下,小船快速地向大陆靠近着,比原行程快了两倍。 上岸后,虽然婉妍和蘅笠仍旧心急如焚赶赴战场,但还是决定先把魂不守舍,连站都站不稳的老翁护送回家去看看。 虽然上次因为着急救蘅笠,婉妍几乎没有注意过岸边的钦州,但此番一上岸,婉妍还是立刻感觉到今日的钦州,与那日的钦州,有了天壤地别。 上次的钦州,虽人烟稀少,但阡陌纵横间红瓦小屋星罗棋布,田间地头散落着说笑劳作的百姓。 可如今,曾经的村庄变成了人间修罗场,曾经的农田变成了露天墓场,平等地开放给人或动物横七竖八的尸身。 走在这样的村落中,欢声笑语不在,吵吵嚷嚷不在,人间烟火气不在。 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与令人作呕的腐烂之味。 目光所及,触目惊心。 婉妍和蘅笠搀扶着老翁,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他家走去。 婉妍强忍着胃里翻山倒海的冲动,时刻注意着自己搀扶着的老翁。 此时的老翁的脸色已如死灰一般,灰得泛绿。 而他的双眼,没了一切光线,不过就是两个盛满了绝望的血坑。 三人不知在这绝境般地路上走了多久,老翁的脚步骤然停下。 面前,是一座有些破旧的小屋。 老翁推开婉妍和蘅笠的手,只身一人向屋内挪去,身姿已然行尸走肉。 婉妍和蘅笠交换了个眼神,还是不放心老翁,便跟在他身后。 刚走进屋,屋内充斥着的尸臭之味就翻滚着扑面而来,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婉妍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而就连一向行走于诏狱,什么极恶手段没见过的蘅笠,在闻到这气味时,都皱了皱眉,用手掩住了口鼻。 小而简陋的屋内一片凌乱,柜子里的、桌子上的、甚至筐子、碗盆里的东西,通通被倒在了地上,散落的杂物让人根本无法下脚。 而杂物中央,一个农家老妪仰躺着,口鼻中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几乎一丝不挂的身上显露着十几个触目惊心的刀孔。 而她浑浊的双眼,还睁地溜圆,死死盯着屋顶,以及屋顶外的苍天。 老翁就怔在老妪的身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甚至连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还是蘅笠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风,偏过头去轻轻盖在了老妪身上。 他想给她这已然卑微如尘的一生,留下最后的尊严。 就在这时,一动不动的老翁突然开始剧烈痉挛,整个人都像癫狂了一样剧烈颤抖着。 婉妍有些慌了,正想上去扶他一下,只听“噗嗤”一声,老翁突然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鲜红的血滴喷溅到了墙上,喷溅到了老妪身上,喷溅了一地。 “老爷爷!” 婉妍和蘅笠同时叫出了声,一个箭步要上去扶住他时,老翁却已经轰然倒地。 倒在了患难终生的老伴身边。 没了呼吸,死不瞑目。 两个月前在弱水和海水的交界,一个活生生的,对素不相识的人也好言相劝的慈祥大叔。 两个月后,躺在被侵略者的铁蹄肆意践踏过的土地之上,死不瞑目。 这就是战争。 虽然与这位老翁不过几面之缘,但只要一想到他耐心劝说自己不要前往弱水犯险,想到他不过几个时辰前,还乐呵呵地告诉他们,他终于有了钱,终于可以带着家人过好日子,而几个时辰后,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轰然崩毙,婉妍内心的痛苦就开始像烈火一样焦灼。 就在婉妍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时,蘅笠已经出去抱了几捧干草,掩住大爷大娘的尸体。 兵荒马乱之中,无法置办棺椁,只能用一点茅草,让你们不至于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路好走。 今生,是天命欠你们的。 来生,定不会这样难活的。 告别了大娘大爷,婉妍和蘅笠重新上路,这次他们直接纵起轻功,快速向思恩军民府方向赶赴。 一路上二人都默契地一言不发,只想尽最快的速度赶到危急的地方。 钦州的景象、老翁的惨剧,都像肥料一样洒在了二人的心底,让二人的愤怒飞速生长着。 在向大陆内部走的过程中,婉妍和蘅笠开始碰见一些零零星星脱离大部队的安南人。 他们要么已经是受了重伤后半死不活的状态,要么就是故意掉队想再打家劫舍一番。 不少人看见衣着光鲜的蘅笠和婉妍,尤其是生得天人之姿的婉妍,忍不住想上来骚扰一番,结果无一幸免地一刀死于二人的剑下。 二人的怒气正愁无处释放。 就这样一路杀敌,一边赶路,等蘅笠和婉妍赶到思恩军民府城外五十里时,已经拿下了几百个安南人头。 从距离思恩军民府外一百里时,蘅笠和婉妍就改走山路,避免与安南大部队直接撞上。 此时站在山头之上,目光左侧可以远远看见思恩军民府,目光右侧可以看到安南大部队的驻军挺进而来的先头部队。 临走前,蘅笠还在嘱咐。 “你再走山路一百余里就可以到庆远府,切记我同你说过的话,先不要暴露身份。” “我记得了。”婉妍点点头,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一脸严肃的正色。 一向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蘅笠,却一再叮嘱了许久。 他是真的怕,怕婉妍有一丁点闪失。 “如果庆远府内有奸细,或者安南得知了庆远府的情况,极有可能转而攻占庆远府。 届时你务必小心,能扛则扛,不能扛就立刻带百姓往宁阳直隶州撤,不要死扛。 城丢了可以再夺,人切不可受伤。 我先去思恩军民府整顿军备,若庆远府当真有难,我即刻赶来驰援。” “大人您就放心吧,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您快去吧。” 最后还是婉妍笑着推了推蘅笠,示意他快走。 蘅笠仍旧放心不下,不舍地看了看婉妍,才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去了。 看着蘅笠远去的背影,婉妍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173 不求陪在你身旁 只愿坚守你后方(2)(二更) 看着蘅笠远去的背影,婉妍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自七月份离开京都南下到现在这四个多月,她和蘅笠不论是什么大风大浪都始终同行,还未分开过超过两日。 如今突然分道扬镳,还是奔赴战场,不知何时能再见,这让婉妍心中不好受极了。 但国家危亡之际,又怎能徇儿女私情呢。 婉妍看着蘅笠越来越小的身影,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道,却仍然止也止不住地失落。 就在这时,婉妍眼中已经模糊到近乎消失的蘅笠,突然又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直到蘅笠大步飞奔而来的身影真的出现在眼前,婉妍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他真的跑了回来。 因为飞速奔跑,蘅笠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眼睛却晶亮。 那一刻蘅笠的眼中,城府和阴冷都消退,那种亮晶晶的眼神只属于少年气。 还没等婉妍开口,蘅笠已经飞奔到了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婉妍的肩膀,将婉妍猛地拉入了自己的怀抱,将婉妍的脑袋按入自己的肩头,将婉妍紧紧抱住。 这力度就好像要将婉妍的身躯按入自己的灵魂,紧得婉妍要窒息,却也宁可窒息。 蘅笠走的时候,婉妍忍住了眼泪。 可蘅笠又跑回来的时刻,一滴滴泪珠洒在了蘅笠的肩头。 这不是不舍与失落的眼泪,是热忱与热忱相撞之后,留给彼此的纪念。 婉妍的眼睛弯了起来,伸手揽住了蘅笠有棱有角的后背。 “妍儿,”蘅笠紧紧拥着婉妍,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咬得珍重,“万事!多小心! 定要平安!定要平安!定要平安” 蘅笠一遍遍说着,一次比一次说得更重。 在这叮咛之外,婉妍竟然从这全世界最骄傲的声音中,听出了一分祈求。 “我一定会的,一定会护自己周全,带自己来再见你,你切莫为我分心!” 婉妍轻声道,柔软的声音却满是力量。 “虽然我可能确实武功没你厉害,决力也没你强,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我有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能力。 你只管守护好思恩军民府,不要分心给庆远府。 庆远府有我在。 我在,庆远府在。” 婉妍一字一顿道,声音干脆,目光坚定不移。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 蘅笠柔声说着,一下一下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头。 我怎么能不相信你。 “那这次我真的走了。” 说话间,蘅笠已经缓缓松开了紧紧抱着婉妍的双手,偏着头看着婉妍,嘴角没有扬起,双眼却柔波荡漾。 “嗯嗯嗯!”婉妍仰起小脸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自信而坦荡。 这次蘅笠是真的走了,但婉妍也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而是立刻动身,向庆远府奔袭。 她能为蘅笠做的,就是守住他的后方,让他可以安心抵御外敌,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她能为天权做的,就是死守庆远府,不让侵略者的铁蹄再次践踏天权的城池。 她能为人间做的,就是护住一城百姓安危存亡,让老翁的惨剧不再千千万万遍重演。 这些才是白泽后代、勤学苦练十一载的宣婉妍,该做的。 而不是站在原地看着蘅笠的背影。 庆远府,宣婉妍来了。安南人欠绥州的,我来要债了。 蘅笠很快就赶到了思恩军民府,然而思恩城门已然落下抵御外敌,不准任何人进出。 蘅笠不慌不忙向城内发出一颗信号弹,不出一刻钟,城门就轰然打开,待蘅笠入城后,又立刻关闭。 城门内,峦枫已经守在门边。 “大人!” 在看到蘅笠完好无损走入的那一刻,峦枫一个大小伙子差一点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抛洒热泪了。 我的主,他又回来了! 峦枫大步奔到蘅笠身边,急忙上下检查起来,边上下其手边急匆匆地问道:“大人您身体恢复好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来来俩您快跟我这边来,我带您先去休息一下!” 峦枫又是激动又是担心,叽里呱啦说了起来,蘅笠几次插嘴都没能成功,最好终于能说话了。 “你何时这样啰嗦起来了?我好极了,快带我去见知府大人。” 峦枫闻言,还是坚持道:“您才大老远赶过来,怎么能不休息一下呢?!” 蘅笠伸手敲了一下峦枫的后背,故意生气道:“怎么?你小子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听听听!”峦枫立刻连连点头,这才终于同意带蘅笠去找知府了。 这时狂喜之下的峦枫才意识到,蘅笠是一个人来的,不见婉妍的踪影。 “哎?大人,宣婉妍怎么没和您一起啊?” 这还是峦枫第一次没叫婉妍“臭丫头”。 自从那日在天璇殿见到双腿完全腐烂、浑身是伤的婉妍只身独闯天璇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神木大椿八百年的生长规律,只为了给蘅笠疗伤,峦枫就开始对婉妍另眼相看。 这个嘴毒又刻薄的臭丫头,到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嘛。 峦枫心里想着。 蘅笠仍旧大步走着,平静地说道:“我安排妍儿去庆远府支援了。” “庆远府!” 与蘅笠的平静完全相反的,是峦枫的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 “您安排宣婉妍去庆远府了!?” 蘅笠轻轻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您不会不知道庆远府如今情况紧急与危险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思恩军民府的吧! 庆远府距离此处不过一百里都不到,安南人随时都有可能转而攻之。 而庆远府的军力和军备……那简直就是没眼看啊! 您就算把她带到这里来,也有我们照应着,而且蓝玉姑娘也在这里,也可以照顾她。 您怎么就忍心让她一个人去庆远府啊!” 峦枫着了急,生怕蘅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虽然峦枫一直暗暗在心里与婉妍争个高低,但他知道对蘅了而言,婉妍有多重要。 如果婉妍出了事,蘅笠绝对不会好活的。 174 都官侍郎 到访兰防大帐(1)(一更) 如果婉妍出了事,蘅笠是绝对不会好活的。 所以峦枫比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担心婉妍的安危。 “我舍不得啊。” 蘅笠平静地说道,脚步的速度分毫不减。 “但是我怎能因为我的舍不得耽误她,这次守城的经历太难得。 不论是迅速拿出功绩来,堵住朝中对妍儿非议的悠悠众口,在短时间内平步青云,还是尽快在实战中习得经验、独当一面,这经历妍儿都太需要了。 所以她必须一个人去。” 蘅笠说得轻松,实则心中仍旧忧心忡忡。 他倒不是怀疑婉妍的能力,相反,他太相信婉妍的能力。 却也太了解她的为人。 如果庆远府真的被攻打,婉妍一定会为它战到最后一刻的。 为今之计,只有迅速稳定住思恩军民府的情况,再立刻去支援妍儿了。 蘅笠边想着,脚步更快了些。 就在这时,两人已经飞快地上着一旁塔楼的楼梯。 蘅笠前脚刚上到塔楼,后脚就传来一声凌厉的质问。 “蘅大人,妍儿呢?!她为什么没和你一起?” 是蓝玉。 若在平时,蓝玉再不喜欢蘅笠,也会先客套寒暄一番,耐着性子把过场走一遍。 可蘅笠带着婉妍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且音信全无,让蓝玉每一日都在担心着婉妍。 虽然作为圣凰之首的凤族人,蓝玉可以轻而易举飞越弱水,但也会因此暴露身份,以后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婉妍身边了。 蓝玉强压着心中的担心,终于得到了蘅笠到达思恩军民府的消息,立刻赶来却只见蘅笠、不见婉妍,蓝玉自然是着了急,才会这般连礼仪都顾不上。 蘅笠大步流星的步伐骤然停下,看着蓝玉的双眼仍是那副漠然,却多了几分明显的冷意。 即使知道中伤自己的凤凪璃与凤凪扶虽为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但实则大小就井水不犯河水,关系僵硬得比陌生人都不如。 所以凤凪璃的任何行为,大抵都不会是凤凪扶的授意。 但蘅笠的灵魂毕竟是在紫薇天火的灼烧之下,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半个多月,现在见到凤族人,条件反射地心中不悦。 好吧这其实都是蘅笠借口,他看凤凪扶就没有顺眼过…… “妍儿去庆远府了。” 蘅笠冷冰冰扔下一句,目不斜视地绕过蓝玉就要往前走。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蓝玉猛地伸出手拽住了蘅笠的胳膊,逼停了他的脚步。 一时间,蘅笠往回收手,蓝玉死不松手,两人的力气都极大得不相上下,谁也无法奈何谁,一时间僵持在了原地,把身后的峦枫看呆了。 “把她孤零零扔在最岌岌可危的地方,原来这就是您照顾妍儿的方法,卑职受教了。” 蓝玉冷笑着说道,口吻极尽咬牙切齿。 一想到婉妍正一个人孤身深入虎穴,蓝玉心底的怒火就不可遏制地从一双温婉的美目中喷涌而出。 “妍儿的安危,我心里自然有数,就不劳蓝姑娘操心了。” 蘅笠面无表情地说着,把“蓝姑娘”三个字咬的极重。 说着蘅笠看都没看蓝玉一眼,伸出另一只手铆足了力气将蓝玉的手打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蘅大人啊……”蓝玉看着蘅笠端正笔直得六亲不认的背影,一口皓齿咬地险些玉碎,对着他的背影朗声吼道: “蘅笠!你怕她拖累,我去护着她!” 蘅笠却连连头都没回。 但这声音却让峦枫心中一惊。 这真的还是那个最是温婉善解人意的蓝姑娘吗…… 蓝玉说走就走,一刻钟后就已经出了城,向着庆远府的布政使司所在地兰防城一骑绝尘而去,终于是在日落之时赶到了兰防城。 在入城之前,蓝玉先把随身携带的朝廷官服换上,才成功叫开了紧闭的城门,成功入城。 进入兰防城,蓝玉问明了路,直奔指挥使大帐而去。 自从绥州开始陷落,各地州府为了能更更好地讨论敌情、制定作战方案,都在主城门附近设有临时的指挥使大帐,供日常开会讨论使用。 因此虽然知府有衙门,但蓝玉知晓婉妍此时若在兰防城之内,那必定在指挥使大帐处,因而她便直奔指挥使大帐去。 蓝玉在经过诸多拷问,又在一层一层向上请示的等待之后,在终于成功进入了指挥使大帐。 一进去,蓝玉一眼看见在大帐几十号人高谈阔论的热火朝天讨论声中,穿着青色官服的婉妍,正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大帐的角落中。 套在宽大官服中的婉妍显得又瘦又小,坐在军营专用高高的布政凳上,脚都挨不着地,只能凌空耷拉着。 在唾沫星子四溅的大帐中,婉妍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晃着官服下短短一截小腿,鼓着小脸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一副懵懂又天真,完全置之事外的样子。 在蓝玉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吵闹声都停了下来,几十双目光同时一齐落在了蓝玉的身上。 有的是不屑,有的是震惊,有的是不怀好意。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在蓝玉进来那一刻,昏暗的大帐突然亮了不少,是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 这姑娘可真是美得有些过了分啊,这样惊为天人的美人,居然真的存在于世! “蓝玉姐姐!!!” 在一堆高高大大的人像丛林密布一般的人海之后,婉妍努力伸着脖子,才终于看清了来者,当即兴奋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对着蓝玉又蹦又跳地疯狂挥手,犹如战旗飞舞。 “这里这里!” 蓝玉对着人群中央的人微微颔首致意,一言不发地直接略过人群,来到了婉妍身边。 沉静了几秒钟的人群在为首者的带领之下,跳过了这个小插曲,再次回到了正事的讨论之中。 “蓝玉姐姐我可真是想死你了!!!!我们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见了吧!” 婉妍拉着蓝玉的手坐下,立刻挽住蓝玉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倾诉自己有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思念之情。 175 都官侍郎 到访兰防大帐(2)(二更) 婉妍拉着蓝玉的手坐下,立刻挽住蓝玉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倾诉自己有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思念之情。 “是啊。”蓝玉温和又安心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婉妍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发丝间由于片刻不停地赶路而产生的汗珠还没有消散。 然而在看到婉妍那一刻,蓝玉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心间,所有的倦意和疲惫全都抛诸脑后了。 “不过姐姐,你是从思恩军民府而来吗?你怎么想到来庆远府了?” 互诉了许久思念之情后,婉妍才终于想起来问道。 “嗯嗯,我是从思恩军民府而来。”蓝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地像清泉一样从婉妍心间划过。 “也不为什么呀,就是听蘅大人说你在这里,就想我们这么久没见,想来看看你怎么样。 所以妍儿,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呢?” 蓝玉一双温柔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笑着问道。 这笑容直接暖化了婉妍的心。 在离家千里外的陌生城池,在一群吵闹又冷漠的陌生人中间,格格不入的冷意无时不刻不在渗透着婉妍的肌肤。 直到蓝玉来了,将一切冷意都一扫而空。 姐姐来了! “我很好!特别特别好!”婉妍笑着连连点头,又反问道:“那姐姐呢?这段时间诸事可都顺利?” 说起顺利,凤凪扶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的,居然是那日凤天殿中,那两个落在两个人身上的清脆耳光。 “顺利,一切都顺利。”蓝玉边温柔地说着,边把婉妍的发髻理了理,柔和地换了话题,声音放小了不少。 “不过,庆远府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妍儿你怎么就坐在这里,也不和他们一起去讨论呢?” 一说到这里,婉妍又往蓝玉的方向凑了凑,声音也放小了不少,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那边的人听到。 “庆远府目前的情况我还没有打探太清楚,但从他们的讨论中,能明显地感觉到庆远的军备大抵是十分不尽如人意,别说一战之力,怕是连死扛守城等救援都是难中之难。” 蓝玉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虽然糟糕至极,但这情况也是意料之中。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讨论呢,还是因为庆远知府许成良大人,喏,就是在人群正中央那位高高壮壮的大人。” 婉妍边说着,边用眼神轻轻点了点人群之中那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但仍旧精神气十足,声音亮如洪钟之人。 “我一进城就穿着官服去拜访他,说是外派的京官路过此地,想借住一段时间,既能帮他们出出主意,又能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避避难。 这时的许大人倒是好说话,在府衙周围的馆驿安排我住下了。 但是当我一说到想进入指挥使大帐同他们一起讨论时,他当即就义正严辞地将我拒绝了,不论我如何好说歹说,就是不让我进。” 这也很好理解,一个看着刚刚断奶的小姑娘,穿着个正五品的官服就这样从天而降,就算是远在天权国最南边的绥州,也很难猜不到她是谁。 毕竟举国上下也没有第二个十五岁即官拜五品的姑娘,所以婉妍的名声还是非常大的。 然而美名不出门也是真的,这可能也是那本胡吹毛料,并以“妍王爷”为女主角的《大诰》没能全国普及的锅,外地人大多听过婉妍的名字,却鲜少人有人知道她是今年文武双国试九段状元,在刑部办案办得风生水起的光荣事迹。 他们却都知道这位小宣大人,乃是当今宰相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宣郢之女。 所以当婉妍突然出现在兰防城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名副其实的官小姐,就是外出游玩偶遇战事,来此避难顺便顺点战功,做回家找父亲奶声奶气炫耀的资本。 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作昼夜赶路几百里前来驰援的援军。 所以当婉妍提出想要进大帐一起讨论时,不仅没人当回事,反而有几个人没忍住笑出了声音来,只当婉妍氏孩子好奇心和玩心重,想要进来胡闹罢了。 这要是那些趋炎附势之流,看到中书令之女前来,那肯定是高兴地立刻先去祖坟边磕上几个响头,时刻准备着飞黄腾达,对婉妍那必是有求必应,生怕照顾不周。 可这位庆远府知府,官拜正四品的许成良可绝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之流,而是在朝廷上都闻名的大人物。 人送外号——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 这许成良不仅脾气大,而且犟地像牛一样,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便是皇上都无法改变。 于是在他担任从三品的兵部郎中时,曾多次直言进谏,顶撞皇上。 若真的只是因为脾气大又性子直就信口胡说,以下犯上,那许大人可能早已经在这个人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偏偏,他还有一个品质,那就是正直得近乎死板。 因此他坚持的死理,往往还都是真理。 所以皇上就是气得天天在寝宫大骂他三天三夜,却也舍不得将他“喀嚓”掉。 这年头,圆滑之人太多,正直之人太少太少。 皇上自己都不知道若是自己杀了许成良,还能有再几个人敢于秉公直言的人。 但皇上也实在不想把这块石头放在眼前臭着自己,于是这位石……啊不许大人也就因此从从三品的京官,向着地方官的岗位进军,但到哪里当地官员都容不下他。 甚至出现了他的官文下来,人还没到岗时,弹劾他,请求将他调离的奏折就已经摆在皇上面前了。 于是五年来许成良一路兜兜转转向着更偏远的地方高歌猛进,终于在这个天权国最最最西南的绥州庆远府落了脚。 许大人也算是用一颗忠心诠释了,嘴有多臭,落脚点就有多远。 若只是因为许成良的正直与耿直,也不会让他如此坚决地拒绝婉妍进帐。 毕竟就算他再死板,也不会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但关键在于,婉妍不是一般的孩子,而是宣郢的孩子。 176 戏精女孩的眼泪——绝不含糊(一更) 但关键在于,婉妍不是一般的孩子,而是宣郢的孩子。 而许成良,最不喜欢的就是宣郢。 在其位不谋其事的中书令,还不如上街吆喝卖烧饼。 许大人多次在公共场合如是评价宣郢道。 而宣郢可不是什么任人在背后指摘自己的好好先生,所以虽然两人在明面上没有起过什么冲突,但许大人之所以能从京都一路来到这祖国大西南,宣郢可也是没少出力。 所以无论如何,许成良就是不让婉妍进帐。 “那您最后是怎么进来的呀?”蓝玉偏着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嗐……对许大人这个和我爹一样大,又犟得像牛一样的老古板,我肯定是杠不过他呀,硬来肯定是不行的。” 说着婉妍闻言耸了耸肩,简单地答道:“所以呢,我就只能……哭啦。” “啊……啊?” 蓝玉万万没想到婉妍会这样回答,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没忍住“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又再确定了一下。 “妍儿你真的哭啦?在……几百号人来来往往的指挥使大帐门前?” 婉妍坐直了身子,向后甩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发绺,满不在乎地答道:“是啊,哭啦。” 婉妍这绝对是篡改事实的虚假描述。 她那哪里是哭,那简直是痛哭。 当穿着官服犹如套在麻袋里的婉妍站在帐前,对着一圈围着自己、普遍比自己高两三个头的文官武将,昂着小脑袋眼巴巴又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想进帐一起讨论的诉求时,许成良不留一点余地地直接拒绝了她。 “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许成良大手一挥,声如洪钟般嘹亮,本就过分严肃的一脸凶相此时更是怒目圆睁,丝毫不在意面前之人,是个又小又白、像糯米团子一样的女孩。 “此等军机大事,岂容你一无知孩童作乱? 今日容你入兰防城已是体恤你年幼,在兵荒马乱之中无立身之处。 如今你老实躲在驿站便是对我等最大的帮助,竟还口出狂言要进指挥使大帐,简直是笑话!” 许成良毫不留情地说道。 在他眼里,婉妍确确实实是个笑话,还害得整个天权国都沦为笑话。 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居然就因为是中书令之女、锦衣卫指挥使的外甥、天下兵马大将军的儿子和侄子,就可以披上官服,带上官印走上庙堂,还占据了刑部、锦衣卫、甚至兵部这些如此重要、如此关乎百姓安危、如此关乎朝堂风纪的要职,许成良早就替那些有才有能,却难有出头之日的有志之士气不过了。 就在板着脸的许成良即将拂袖而去时,面前被劈头盖脸一顿职责的小雪团子婉妍,小嘴突然一点点瘪了下去,嘴唇一下一下抖得就像蜜蜂“扑棱扑棱”的小翅膀一样,眼眶一瞬间就从眼眶红到了眼底,将晶莹的泪水从眼底挤到了眼眶边。 就在一群年岁当爹的大老爷们愣的那一秒后,一声震天动地的“呜哇”声,响彻云霄。 婉妍仰着小脸对着苍天大哭了出来,眼泪就像叶子上的露水一样,一滴一滴一串一串往下滚落,两只小手在脸上来回来回抹着眼泪。 脏兮兮的小手不一会就把婉妍的小脸上弄出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泥印。 那哭的是稀里哗啦、怨天怨地、负屈衔冤啊! 边哭着婉妍还边委屈巴巴又断断续续地大声哭诉着。 “你……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嘛呜呜呜!我……我可是专专专门来……来这里支援的呜呜呜……我给……给你们说我可可可厉害了,我我我也能上阵杀敌,你们居然敢……敢小瞧我呜呜呜,我讨厌你们呜呜呜!” 婉妍这声音怨天怨地,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哭得极其投入,不一会就哭地上气不接下气,瘦弱的小肩膀一抖一抖。 这委屈巴巴的小眼神,委屈巴巴的小声音,瞬间就把不少官员的心给击碎了。 就是啊!人家孩子大老远跑了过来“支援”,就算没有那个能力,人家孩子一片热心也是好的啊!就让她进来坐一坐、听一听又能怎样,她胡闹还怕没人来教训她吗? 但一时半会也没人敢出头,婉妍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耐烦和上去痛扁他们一顿的冲动,继续卖力地哭着,一副不让她进就要哭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很快就有人不耐烦了,小声地对许大人道:“大人,您看不如就让这位小宣大人进去吧,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住还安全一些,也防止她在城里乱跑乱闹不是。 不然她要是一直在这里哭闹,也耽误我们商议大事啊!” 我呸!还敢看住你宣爷,胆子给你吃大了!还乱跑乱闹,你宣爷我闲疯了没事干吗? 委屈痛哭的婉妍忍不住在拭泪的手背后,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好好好好!进进进进进进!!” 许成良恼怒地一拍大腿,无可奈何又破釜沉舟地对着婉妍吼道:“行了行了!你别哭了!” 说完许成良恨恨地“嗨呀”一声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率先转身径直进入了大帐,后面的人见状也都跟着陆陆续续往大帐里进。 婉妍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看人都进去后,立刻见好就收,哭声戛然而止。 搞什么啊……让宣爷哭了这么久,这倔大叔肯定是故意的! 今晚可得早点睡,不然明天眼睛肯定肿成桃子……哎……真是麻烦死了! 婉妍气鼓鼓地把脸上的眼泪一把擦干,方才的雪团子被眼中涌出的凌厉光线瞬间击碎。 婉妍早就知道这怼天怼地谁也不怕的许大人,就只有一个软肋,就是女儿奴。 许夫人与许大人成亲三十几年,都没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夫妻俩人可以说是求子心切,寻遍名医。 最后在许大人五十多岁的时候,许夫人终于生出了一个女儿,夫妻俩人将其视若掌上明珠,疼爱得不得了。 所以这小女儿就是许大人唯一的软肋。 177 戏精女孩的笑容——把戏做足(二更) 所以这小女儿就是许大人唯一的软肋。 如今看到哭得可怜至极的婉妍,许成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对婉妍的厌恶突然就没有那么重了。 哎……到底她也是人家的女儿啊……宣郢为了光耀自己家族的门楣,强把这豆大的小姑娘推上高位去,也不是她愿意的啊……真是怪可怜。 所以这犟地软硬不吃的许成良,才千载难逢地开了后门。 婉妍很快又收回了锋芒,换成了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偷咪咪溜进了大帐,在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把自己安顿下来,无所事事地践行者“老老实实”。 这就是蓝玉进来时看到的婉妍。 “妍儿你可真是……太坏啦。” 蓝玉捂着嘴笑着嗔怪,忍不住轻轻戳了一下婉妍的脑门。 她光是想一想,婉妍那浮夸又古灵精怪地小样子就跃然眼前。 怪不得妍儿的眼眶到现在还有些许浮肿呢,蓝玉之前还以为婉妍是赶路没休息好。 “嘻嘻嘻,情况所需嘛!”婉妍搂过蓝玉的手撒娇,突然切换到了正事。 “但是我光听他们在这里唾沫横飞,也还是无法了解到军备情况,所以我们待会去打探一下。” “打探……”蓝玉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立刻会了意。 既然是来支援的,总要把全套戏做足啊。 指挥使会议结束后,婉妍就拉着蓝玉颠颠地跟上了许成良,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 “许大人许大人!哎您等我一下嘛!” 婉妍的小短腿倒腾地飞快,奶声奶气地说出自己诉求。 “那个……那个我是来支援的您也知道,您总得让我去军火库和兵营看一眼吧,不然我无法制定对策帮助你们呀!” “什么!?”许大人骤然停下脚步,吃惊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低头看着婉妍眼睛瞪得又凶又狠。 “你还想去军火库和兵营!?你怎么不想上天呢天上更好玩!?” 许大人劈头盖脸朗声斥道,声音大到直穿婉妍和蓝玉的耳膜。 “我警告你们两个啊!最好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要再添乱了!” 说完许大人又向身边人吩咐道:“给我告诉军火库和兵营的负责人,就算这两个小孩哭死,都不要让她们进去!” 说完许大人就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这倔大叔说话怎么就……就这么难听进去呢!” 挨了骂的婉妍朝许大人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却不气也不恼,拉起蓝玉的手就走,脚步轻快极了。 “走吧蓝玉姐姐,我们先去军火库看看。” 军火库前,卫兵们已经得了不准婉妍和蓝玉入内的命令,看到二人拎着盒子往这边走时,就已经严阵以待做好了准备,一字排开把大门挡得严严实实。 婉妍连忙冲他们连连摆手道:“你们不用这样不用这样!我真的就是来这里坐一坐,没想进去!” 说着婉妍就真的一屁股坐在了军火库的门口的台阶上,把盒子放在身边。 一打开,一股瓜果的清香扑鼻而来。 里面装着一盘切好的大西瓜。(从指挥使大帐内偷出来的) 婉妍也不客气,往门口一坐就拿起了一牙西瓜,问了一圈没人理她,甚至连蓝玉都婉言谢绝,只得自己“哼哧哼哧”大口啃了起来。 边吃,婉妍还边实况转播着自己的吃瓜情况。 “嚯!这西瓜可真是甜过了哈!这指挥使大帐的西瓜打底是不一样啊!啧啧啧如此多汁可口,真是难得!” 门口的卫兵看着专程来军火库吃瓜的婉妍,一时间也摸不清她这是打什么鬼主意,却也没人敢敢她走,只得一起无奈地扮演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兵马俑。 婉妍大口大口啃了半天,吃个瓜就和洗脸一样,不一会连眉毛上都沾上了瓜水,更别提瓜水就顺着蜿蜒的袖子往外流。 “哎糟了糟了糟了!” 婉妍眼见着鹅黄色的衣服上也滴上了瓜水,猛地跳了起来,想要擦,却满手都滴答着瓜水。 “蓝玉姐姐!”婉妍求助地看向蓝玉,“你带手绢了嘛?我忘记拿了。” 蓝玉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巧了不是,我也忘了。” 婉妍撇撇小嘴,小碎步跑上了台阶,一溜烟就到了门岗前,可怜巴巴地对着侍卫的首领问道:“哥哥哥哥!我能用下你的手帕吗?您看看我这,实在是太惨剧了呀!” 说着婉妍猛地把双手伸到了侍卫的眼前,任粉红色又黏糊糊的瓜水顺着自己的手指低落。 侍卫哪里见过这样邋遢的女孩,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扔给婉妍。 “给给给,你快擦擦吧。” “得嘞!谢谢您嘞!”婉妍接住手帕,喜笑颜开地擦着手,“我明天再还您一块。” 侍卫一听连忙拒绝道:“不必了!你别再来就是谢谢我了!” “哦……好吧。”婉妍故作不悦地撇撇嘴,不经意地瞟了眼门岗木桌上的书册,随口问道:“呀?登记册?是所有人进军火库都要在这里记录的吗?” 一听到问句,侍卫立刻警惕起来,谨慎地回答道:“当然是了!” 说完侍卫又立刻补了一句:“但是你就算是记录了也不能进去!你你你你还是擦完手,尽快走!” 怎么就三句话不离赶我走呢……婉妍汗颜。 “我不信!”婉妍叉着腰故作怀疑态,“我经常听人说在军营里,规矩都是定给士兵的,做官的才不会理会呢! 就像现在如果是我你们就阻拦成这样,但若是知府大人,或是同知大人前来,你们肯定是敲锣打鼓地把大人们迎进去,恨不得再铺个红地毯呢! 哪里会麻烦大人们再巴巴地走到门岗去登记啊!” 一听婉妍这突如其来的对他们职责的质疑,侍卫长当即怒发冲冠。 “你胡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任谁来了都要登记,这是兵部定下的规矩! 今日别说是知府大人、同知大人来了,就是兵部尚书大人来了,我们都要请他登记!” 178 相府大小姐 扫货兰防城(1)(一更) “今日别说是知府大人、同知大人来了,就是兵部尚书大人来了,我们都要请他登记!” 侍卫长心急火燎地解释道,却看到婉妍表面上点点连连说“对对对”,但眼神中一副“你快得了吧”的样子。 “你居然还不信!? 在你眼里,我们竟然都是此等趋炎附势、见人下菜之徒!?” 侍卫长急了,也不顾面前是谁,扯着婉妍的肩膀就把她揪到了门岗的木桌前,把书册随手翻开,指着最后一页怒道:“你来给我自己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十一月五日,同知杨粲进入,逗留半个时辰一刻钟。十一月九日,同知杨粲进入,逗留四刻钟。’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可是同知大人的亲笔签名!” “真的?”婉妍将信将疑地看了侍卫长一眼,埋下头去确认,目光在书册上飞快地检索着、记忆着,随即又立刻抬起了头,一副自认理亏的样子。 “好吧好吧!好像……好像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确实是尽忠职守。” “哼……不然你以为呢?”侍卫长得了意,昂着头道。 婉妍想要的东西得到了,也不再和他们纠缠,对着侍卫伸出两个大拇指,笑得相当灿烂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恪忠职守啦,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说着婉妍转身而去,蹦蹦跳跳地走了。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婉妍原本眼睛弯弯,笑的乖巧的表情,骤然变成了冷笑。 呀,老鼠可是露出小尾巴了哦。 提上瓜盒,婉妍挽着蓝玉一起往官驿走去。 路上婉妍请蓝玉帮忙道:“姐姐,这两日得麻烦你去盯一个人。” “好啊。”蓝玉先毫不犹豫地应下,才问道:“是谁?” 婉妍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声音放小到只能两个人听见。 “庆远府同知杨粲的夫人。” 蓝玉点了点头:“好的,我送你回驿站后,即刻就去。” 说完蓝玉又好奇地问道:“不过……盯杨粲的夫人做什么啊?你是查到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蓝玉早就想问了,刚刚婉妍在军火库前演的那一出戏,她可是都没看懂。 婉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现在只是有一个猜测,还不敢妄断,等我再多收集一些证据,再告诉姐姐。” 蓝玉点点头,一点多余的好奇都没有。 她知道婉妍一向是这样的,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前,是不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别人,以免用自己可能出错的猜测来先入为主地影响他人的判断,所以蓝玉也不多问。 何况对婉妍,蓝玉向来恪守不多问、不多言、不多为的“三不”原则。 万事相信她、陪伴他、支持她就好了。 蓝玉从小就是这样学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官驿门口,蓝玉一直将婉妍送到屋中,才转身去办婉妍交代的事情。 婉妍躺在床上,颠着腿把今日查探到的所有证据串联在一起,越想越觉得清晰,当即从床上跳了起来。 在临出门前,婉妍还不忘换了一件衣服,拿出一直沉睡在自己包裹里那件最华贵、最靓丽的宫缎粉霞缕金挑线绢裙穿上。 这裙子还是蓝玉在蜀州为她定制的,婉妍嫌它穿起来麻烦又行动不利索,所以一直没穿过。 如今这场合,正适合。 换好衣服,婉妍在铜镜前转了好几圈,心里相当满意。 对嘛,这才像一个不学无术、靠着祖辈余荫强占高位的官家小姐嘛! 要想迷惑他人,只言片语和傻笑可不够,高手都是在细节上较量的。 收拾妥当,婉妍又蹦又跳地向着军营进军了。 当穿着粉色裙裙就像瓷娃娃一样的婉妍出现在军营门口时,与周围的格格不入立刻将她变成所有人的焦点,还没往进走呢就被侍卫挡住了。 “小宣大人得罪了,许大人有令,您不能进入军营!” 侍卫双手抱拳挡在婉妍面前,客气地说道。 婉妍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小脚一跺,小腰一插,小嘴一嘟,小眼一翻。 全套动作,一气呵成。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啊!我可是几百里路前来支援的!你们就这样对援兵嘛!” 婉妍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却高高昂着头才能看见侍卫的全脸。 侍卫内心无语:就你这样……你还支援呢,汤圆都吃不下几个吧…… 但侍卫没有把内心的无语表现出来,为难地弓下腰,和面前的小朋友平齐了视线说道:“虽说如此,但卑职也做不了主,实在是不敢违抗军令放您进去,您就不要为难卑职了!” 婉妍一听,眉毛一抬,大小姐气派十足地教训道:“现在拦住我的是你,是你在为难我,还是我在为难你?” “这……”侍卫为难地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在心里暗暗抱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个大小姐。 “哼,这就说不出话来啦?”婉妍冷笑一声,将双手抱在胸前,趾高气昂道:“这样吧,你去把兵营里找一个级别和我差不多的人出来说话!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侍卫一听不用自己为难了,顿时喜笑颜开,连连应“是是是!”,跑去一旁的侍卫那里小声询问道:“哎哎哎兄弟,现在哪位正五品以上的大人在兵营里啊?” 旁边的侍卫也看到这里的情况了,一个个也赶忙互相询问者,不一会就婉妍就听一个声音小声道:“好像杨大人一个时辰前来过,不知还在不在,不如你去找一找?” 对嘛,我刚刚散会可是看着他往这边来的,为了不那么明显地让他觉出我就是冲他而来,我还特意多等了一个时辰呢! 一脸凶巴巴的婉妍,其实心里喜滋滋地想着。 问到了目标,侍卫立刻小跑着往里去找杨粲了。 看着被自己为难地飞也似跑开的侍卫,高低肩大稍息地站着,一副来约架架势的婉妍,其实心里正对着跑走的侍卫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啊这位大哥!为了查探兰防城内有无内奸,我只能出此下策掩饰自己! 179 相府大小姐 扫货兰防城(2)(二更) 对不起啊这位大哥!为了查探兰防城内有无内奸,我只能出此下策掩饰自己。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在心里大骂我啊……轻骂轻骂轻骂就行呜呜呜! 没几分钟,侍卫就带着同知杨粲出来了。 杨粲见到婉妍,那简直是比见到了亲妈还要激动,点头哈腰地就差跪在地上挪移而来了。 婉妍顿时一片汗颜。 同为正五品官员,这样热情真的没必要哈没必要! “哎呦哎呦哎呦我们小宣大人大驾亲临,我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杨粲夸张地笑着道歉,一副愧疚得下一秒就要狂抽自己一百个耳光的架势。 这一刻婉妍惊觉,杨粲满脸堆笑又满是褶子的脸,在阳光下活脱脱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实则在这一刻,灿烂微笑的向日葵已经把婉妍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 嚯,还真是相府大小姐啊,这没几个时辰就换了身衣服,而且一件比一件更浮夸不实用,怎么看都不像是官员的微服。 婉妍强忍着翻山倒海的胃,做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顺着杨粲的话往下道:“远迎倒也不必,你让我进去就行。” 杨粲闻言,脸上的笑容居然无缝连接换成了一副为难得仿佛吃了苦胆的苦瓜脸,一只手的手背拍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就和婉妍在西辕村村头见到的,和别人怨天怨地倾诉自己儿媳妇不孝顺的老太太一样。 “哎呦哎呦我的大小姐呀!听到您来支援,我那个心是真的乐开了花呀!虽然知道您也不稀罕,但我恨不得把我的位置让出来给您坐呦。 如今您同我们讨论了那么久,又百忙之中还拖着千金之躯来这又臭又脏又乱的兵营来,让我这个老头子都佩服得哎呦,那是五体投地啊!” 边说着杨粲边对着婉妍抱拳作揖,腰已经弯成了直角,恭敬之态令婉妍无言无福消受,却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杨大人的腰功真是了得啊!把腰弯成这样,我一个小女子也坚持不了这么久哇! 婉妍闻言也不客气,抬腿就往里走,“既然都五体投地了,那还等什么呢?进去呀!” “但但但但是!”就在这时,杨粲突然话锋一转,弯成直角的身子一个箭步跨到了婉妍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道:“就算下官一千个一万个盼着您进去指导一下我们的练兵进程,但是下官也没这个胆子让您进去啊! 今天许大人明令不许您进军火库与兵营的时候,您可是也听见了的,这……卑职也不敢忤逆许大人不是…… 小宣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不如先放过卑职,再去和许大人说说看?” 婉妍闻言不乐意了,小眼睛瞪得溜圆,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吼道:“那你们让我去哪里呀! 军火库也不让我去!兵营也不让我去!那这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让我去呀!!” 嗐……还是什么来支援,这大小姐不就是换个地方找乐子吗…… 杨粲心里一阵无语,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立刻殷勤地提供方案道:“您要是好玩,那您来兵营和军火库可就真的是来错地方啦! 这兰防城中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先说吃啊,兰防城中有一家“珍宝阁”,这绥州的名菜灵马鲶鱼、全州醋血鸭、荔浦芋扣肉、梧灵纸包鸡、兰防鱼生他家可都有,还做的正宗非常,您去尝这一家,可就是吃遍了整个绥州! 再说这城中有一家制衣铺,就在官驿往南走不足半里地,里面卖的是我们庆远府特产的兰缎。 这种缎子穿起来那就好像月光洒在身上一般,那真是又出尘又清丽,别的地方都买不到呢! 像小宣大人这样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自然要去做上一身了! 还有就是您大老远来庆远一趟,总得给家里的姊妹带点什么小礼物不是! 这制衣铺旁边呢,还有一个专做绣球的铺面。您可别看这铺面小,那老人家做的绣球啊,可是城里哪个大铺子都赶不上的精致,我女儿去年出嫁,就买的是他家的绣球呢! 小宣大人您可一定得去转转,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绣球,就算您还没到成婚的年龄,图个好彩头也是好的嘛!” 杨粲这“噼里啪啦”说得口水飞溅,婉妍是听得越来越高兴,最后都拍着手蹦了起来,连连笑着道:“这个好!这个好!” 杨粲见把婉妍糊弄过去了,赶忙叫来两个侍卫,严厉地命令道:“你们两个陪着小宣大人,把我方才说的这些地方都走个遍! 小宣大人想要什么尽管买,全记在我的账上! 你们可得保护好小宣大人,若是小宣大人出了任何问题,我拿你们是问!听到了没有!” 两个侍卫一听,连连点头应是。 而婉妍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了好远,对着侍卫连连招手道:“快点啊!快点!” 侍卫们赶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看着婉妍蹦蹦跳跳的背影,杨粲终于直起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只有冷冷的视线。 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来了呢,倒是吓了我一跳。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好糊弄的小娃娃啊…… 真是白担心一场。 走出去好远,婉妍还保持着一蹦一跳的快乐步伐。 但走在后面的侍卫看不到婉妍的表情,已经完全没了方才兴冲冲的笑意。 这杨粲还真把我当小孩子打发呢,真是可笑。 都怪这蠢人,害得妍爷一大把岁数了还得蹦跳着走路,真是累死爷了……这笔帐全都给我记在这杨粲的头上! 我们马上,就算账! 抱怨归抱怨,婉妍也一点都不客气,先是在珍宝阁点了一大桌子菜,几乎把有名气的菜全点了一遍,把两个侍卫小哥也叫来一起饱餐了一顿。 之后婉妍又去制衣铺,给自己、蓝玉和婉姝姐姐定了好几身极是貌美的兰缎裙子,几乎可以凑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神龙了。 在临出店铺前,婉妍偶然看到门口挂着一身淡藕荷古纹烟水兰缎裙。 180 最狠毒的宠爱——捧杀(1)(一更) 在临出店铺前,婉妍偶然看到门口挂着一身淡藕荷古纹烟水兰缎裙,在屋内的微光之下看,水波粼粼又月色盈盈,真如荷塘月色一般皎洁又清幽。 老板看这位买起寸尺寸金的兰缎,就像买抹布一样随意的大老板停下了脚步,立刻上前介绍道:“姑娘您真是好眼光啊! 这条荷池秋月裙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啊!可以说是兰缎衣物中的极品之作了! 但是小的看姑娘买了这么多衣物,可以说养活了小店,也不好再坑骗姑娘,让姑娘花冤枉钱。 这条裙子啊,实在不是您这个年纪穿的。这条裙子挂在这里五六年了,城里但凡是有头有脸的高官豪绅的夫人,哪个没来试过呦。 但是最后夫人们谁也没买,就是因为这裙子实在太考验着装者的气质了。 雍容的夫人穿着显庸俗,清幽的夫人穿着显平淡,娇小的夫人穿着撑不起来显邋遢,高挑的夫人穿着又太过突兀乍眼。 反正就是就没一个人能穿出这裙子的韵味来。 所以小的建议姑娘您啊,就别买它了,您方才挑那几件也都是本店的上上品,配姑娘明媚如花的面容正正好!” 老板这稀里哗啦说的一堆,婉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呆呆地看着这裙子出神。 看着这条裙子,婉妍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离京出来快三个月了,婉妍思念过管济恒和砚巍、思念过宣奕、思念过姐姐,甚至还思念过父亲宣郢。 但今天,这还是婉妍第一次想到那个人。 婉妍就算在家也经常几个月见不到的那个人。 如果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配得上这条裙子,那必定是她的那个人。 清冷又华美的那个人。 “麻烦您帮我把它包起来吧。”婉妍突然回神对老板说道,打断了老板的滔滔不绝,轻声却坚定地说道。 “我母亲穿它正好。” 提着大包小包从制衣店出来后,婉妍又去绣球铺转了一圈。 这里的绣球果然做的精美异常,婉妍把每一个都喜欢得不得了,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数着要送的人头,提溜了一大把绣球回去。 当然,这些婉妍全都记在了杨粲的账上。 而且婉妍每次结账时都特意说明,要记在杨粲的私账上,千万不能记在公账上。 等到婉妍吃饱喝足,又买了许多东西后,天都已经黑透了。 侍卫尽职尽责地送着婉妍回到了官驿,才终于能离开,腰酸背痛到怀疑人生,在心里暗暗感慨女人真是一种神奇至极的生物。 平日里出门走两步就乏了,可逛起街来那一家店一家店得走,衣服一件一件换得和陀螺一样,却逛多久都不嫌累。 但侍卫刚刚回到兵营还没能喝口水,就被杨大人叫了过去,叫他们把今日婉妍的状态和轨迹说了一遍。 听完婉妍此番尽情吃喝玩乐的幸福之旅后,杨粲才终于是放了心。 但凡是有一点才干,想来这里施展抱负之人,也不会在大战告急之前,无忧无虑地逛吃逛吃。 想到这里,杨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阴鸷的笑容。 给了你这么些防备,却还真是我高看了你啊。 什么小宣大人,不过就是没长大、也再也长不大的废物一个罢了。 婉妍回到官驿之后,蓝玉已经在了。 “妍儿,我今日在杨府守着,但杨夫人并未出门。” 看见婉妍进来,蓝玉边汇报着,边帮她提过大包小包,给她把早就晾地温热得刚刚好的茶水,端在了嘴边。 “谢谢姐姐!”婉妍对着蓝玉笑得明媚,“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全干了,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急急忙忙就要给蓝玉展示她买的礼物。 “姐姐你看着这个湖蓝散花如意云烟兰缎裙好不好看!我一看就觉得除了你,谁也不配穿这条裙子! 还有这条金丝白纹昙花雨丝兰缎裙也是给你哒,我瞧着姐姐的衣服多以清丽素净为主,想着来一条这样浮华一些的裙子试试,说不定会很不一样呢……” 婉妍倒腾着一大堆裙子喋喋不休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蓝玉却走了神,从一大堆衣服的最底下抽出一件衣服,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看得出身。 “这……也是送给我的?” 婉妍正给蓝玉介绍裙子呢,蓝玉突然捧起那件衣服,没首没尾地问道。 眼里的喜悦与惊喜却是亮晶晶的,一扫往日的超然出尘,无欲无求。 她手里捧着的,是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 是一件少年穿的长袍。 “啊姐姐你说这件啊……过段时间我们就要去兵营甚至上战场了,我想着给你准备几身男装,也方便一些。 我也没买过男子的衣服,也不太会挑,姐姐你要是觉得不好看,不穿也没问题的!” 说着婉妍丢下手上的裙子,又拿起了另一条向蓝玉展示起来:“姐姐你再看这件……” 然而蓝玉手里,一直拿着那一件袍子不放,心头被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笼罩着。 十八年了,终于可以以男儿面目示人了吗…… 蓝玉正想着呢,婉妍已经把新衣服都推到一边,拿出绣球来给蓝玉一一展示。 “姐姐姐姐你快看这绣球!这也太精美了,你说手工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婉妍捧着一大堆绣球,喜欢得不行。 蓝玉已经把那件长袍珍重地收好,又一件一件把被婉妍堆成一团的衣服都叠好,笑着打趣道:“真的很好看!不过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呀,你还能抛多少个不成?” “姐姐你学坏了!”婉妍小脸泛起一抹微红,嗔怒着拍了蓝玉一下,“这大部分都是我要送人的啦!” 说着婉妍兴冲冲地一个个给蓝玉展示起来。 “这只黛紫色的是要送给姝姐姐的,这只绀青色是要送给管济恒未来夫人的,这只雪青色是要送给砚巍未来夫人的,这只紫棠色的是要送给嫣涵的……” 在婉妍的好朋友列表里听到嫣涵的名字,蓝玉一点也不惊奇。 181 最狠毒的宠爱——捧杀(2)(二更) 在婉妍的好朋友列表里听到嫣涵的名字,蓝玉一点也不惊奇。 从她进宣府的第一日,就知道对婉妍而言,嫣涵根本就不是一个丫鬟那么简单,而是她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在她们远下南方的这段时日,也都是嫣涵在打理婉妍在京城的生意,才能让他们在千里之外,还获得第一手京城的消息,就是比皇家情报机构锦衣卫也慢不了许多。 而且蓝玉也能明显感觉得到,宣奕对嫣涵可不是一般般的好。 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宣奕,但凡是嫣涵说的话,他还没有反驳过,比在他爹面前都老实。 蓝玉看着那只紫棠色的绣球轻轻笑着,婉妍这是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小嫂子啊…… 那边婉妍还在接着清点着。 “这只甘菊色的是送给乙虔子的……” “乙虔子?”蓝玉打断了婉妍,不可思议地问道:“妍儿是何时居然结识了青丘少狐主?” 一说起乙虔子婉妍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拿起这只绣球道:“这说来也有缘,我当日为救蘅大人要集齐四神木四季之叶,其中一叶就是轩辕柏之冬叶。 我前往青丘取叶之时,碰见的就是乙虔子。 她真的和传闻一点都不一样,根本不像是传闻说的那样嚣张跋扈,不过是一个口嫌体正直的刀子嘴豆腐心女孩罢了。” “是啊。”蓝玉点点头,略带可惜之色道:“乙虔子可是青丘九尾狐族几百年才诞生一个的天命狐女,即被认为是上苍每几百年赐给九尾狐族的振兴家族之人,天赋极好,只可惜被耽误了。” “天命狐女!”婉妍惊叫了出来,绣球“咕噜咕噜”滚到了床上。 “我上次见她时,她几乎全无功力,甚至已到与我相仿的年纪,决赋仍是嫩芽,连成形的轩辕柏都未孕育而出,完全是一副没有正儿八经经过培养的样子。 没想到她竟是天命狐女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器晚成?” “自然不是了。”蓝玉轻轻摇摇头,娓娓道来:“她是家族斗争的牺牲品。 外界都只知道狐主乙良子品行端正、为人恭友谦和,又焚膏继晷地为了狐族的事业劳心劳力,小小年纪就将一大神族打理地紧紧有条。 而少狐主乙虔子则嚣张跋扈、不务正业,多亏狐主姐姐宽容仁爱,不论家族的长老或者族人如何批驳乙虔子,乙良子仍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爱护幼妹。 殊不知,乙虔子就是被这样害了的。 自乙虔子出生起就是天命狐女,乙良子唯恐父亲立贤不立长,从小就撺掇着乙虔子做一些捣蛋的事情,眼见着妹妹要被罚了,她就挺身而出,宁可自己挨打挨骂,也要护住妹妹。 久而久之,乙虔子便觉得不论自己如何为非作歹,也有姐姐帮自己顶着。 而乙良子也就此立下了宽容大度有担当的大姐风范,深得全族人喜爱。 后来没过几年,老狐主就在……就在那场大战中身亡了,狐族也因此败落。 就在狐族一片衰败之时,乙良子挺身而出,紧闭青丘,重建狐族,得到全族的爱戴。 而乙虔子已经在姐姐的安排下玩了好几年,既未修文,也未习武,自然无法与姐姐抗衡。 于是乙良子毫无疑问成为了新任狐主,从此更加放纵妹妹,让长老和全族人彻底对少狐主大失所望。” “什么……怎么会这样呢!”婉妍惊奇地合不拢嘴,一想到乙虔子那副大大咧咧又无忧无虑的模样,又心痛起来。 她是多么善良又奇怪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呀。 “可是乙良子不是已经坐上狐主之位了吗?还有什么必要这样对自己的亲妹妹呢?” 婉妍忍不住往下问道。 “这个呀……”蓝玉顿了一下,把方才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件都摞在一起,才接着道:“因为乙虔子还是老狐主钦定的少狐主,是狐主之位的继承人啊。 虽然现在两人年纪都还小,可再过个几十年呢,两人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等乙良子先走一步后,继任狐主之位的,就是乙虔子和她的儿女了。 那最终,乙虔子还是这场她根本就没想参加的家族斗争的赢家。 乙良子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蓝玉说得很轻巧,只是略带了一分婉惜的意味。 她并不是铁石心肠,对他人的苦难漠不关心。 只是这种圣族神族家族内的斗争,她见的太多,经历了太多,早已经不足为奇了。 说实话,蓝玉甚至觉得能留妹妹一条性命,只是捧杀她,乙良子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更善良,更有情了。 可婉妍显然不是很能接受。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婉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心直口快、口嫌体直的女孩子,更何况她还救了蘅笠的命。 婉妍已经从心底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不然也不会送她自己最私人的鸣炮,也不会在给朋友们买绣球时,专们想着她了。 想到这里,婉妍心中因为购物而产生的愉快一扫而空,满心都在担心着乙虔子的处境。 如果乙良子真的像蓝玉说的那样,想永远霸占狐主之位的话,那光是捧杀还是不够的,毕竟违抗父命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 她必须要除掉乙虔子这个障碍…… 乙虔子她,会有事吗? 婉妍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蓝玉眼看着婉妍的兴奋一点点冷却下来,不由得懊悔自己失言引得她担心,赶忙安慰道:“不过妍儿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乙虔子的处境。 先不说她们年纪都还很小,现在考虑继承的问题未免为时过早。 再说乙良子若是真的为了狐主之位杀害亲妹妹,那她离被各大家族合力送入阿鼻地狱的时日也不远了,想必她苦苦经营了这十几年的人设,也不会甘心一朝尽毁、前功尽弃。” “是啊……”婉妍勉强点点头,也安慰自己道:“而且我还送了乙虔子一根我的鸣炮筒,让她在为难的时候用。 到时候若是她真的有难,我定会不远千里前去助她一臂之力。” 182 十载魂牵美娇娘 一朝梦萦少年郎(1)(一更) “到时候若是她真的有难,我定会不远千里前去助她一臂之力。” “嗯嗯,她一定会没事的。”蓝玉笑着拍了拍婉妍的手,柔和地将话题岔开道:“那妍儿要送我的绣球是哪一只呢?” 婉妍闻言,立刻将烦恼暂时抛诸脑后,从一大堆绣球中翻出一颗来笑道:“这只雪兰色的是送给姐姐你的,我觉得这只绣球真的太般配姐姐了,就和姐姐一样的清雅隽秀。” 边说着,婉妍边把绣球轻轻抛给蓝玉。 蓝玉稳稳接住了婉妍抛来的绣球,心中突然漏跳一拍,沉静的眼睛亮了几分。 妍儿这是,把绣球抛给我了啊…… “谢谢妍儿。”蓝玉抬起头来,笑得柔和,“我很喜欢。” 婉妍一见蓝玉喜欢,心里开心极了,连连笑道:“太好啦!姐姐喜欢就好!” 说着婉妍又从旁边拿出了一只靛蓝色的绣球向蓝玉展示道:“姐姐你看这只!这是我自己哒!” 靛蓝色?妍儿不是一贯喜欢浅亮柔和的颜色吗?怎么突然喜欢这样暗沉的颜色了? 蓝玉心中飘来一排问号,却又突然恍然大悟,方才亮起的眼睛,又一点一点暗淡了下来。 也对,绣球终究是要抛出去的。 婉妍想要抛给的那个人,好像是喜欢靛蓝色的。 原来方才的欢喜,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哈哈,我还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啊…… 蓝玉的心裂开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小伤口,隐隐地疼着。 “这只啊……”蓝玉抬起头,笑得恰到好处得温柔,“很好看啊,他一定会喜欢的。” 不一会,夜已然沉透。 就在蓝玉已经铺好了床铺之时,婉妍却突然打了声招呼,就抱着一张毛毡闪身而出,蓝玉还没来得及多问,婉妍就没了影子。 婉妍出了官驿,在暮色中一路轻功而行,不一会就到了城楼之上。 婉妍在城楼之上找了一块相对较平坦的地方,铺上自己的小毛毯,就在漫天星辰的注视下,仰躺在了城楼之上。 深夜的兰防城睡着了,睡得安详,忘却了白日的喧闹与惴惴不安,像个小婴儿一样躺在了暮色的怀抱中。 但婉妍还醒着,清醒地醒了一整夜。 她在等一封信,一封与兰防城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的信。 然而直到天际已经漫上了薄光,婉妍仍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哎呦……” 晨光笼罩之下,婉妍站在城楼上肆意伸了个懒腰,在城墙上硌了一整夜的骨骼像是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伸完懒腰,婉妍拿起自己的小毛毯,活动着筋骨直接去指挥使大营补觉了。 之后的一连三天,婉妍每天晚上都去城楼上坐一整晚,然后白天坐在指挥使大营里,在一片叽叽喳喳地讨论声中,酣睡得香甜。 许多次各位大人热烈的讨论声,都被婉妍打得节奏分明的小呼噜声,或者“噗嗤噗嗤”长大,然后“嘣”的一声爆开的鼻涕泡声打断。 许大人看着说来支援,实则每天睡都睡不醒的婉妍就来气。 要不是怕她再“呜嗷”一嗓子哭得人束手无策,他早就揪着婉妍的衣领子把她丢出去了。 “没事的大人,您就任她去睡吧,孩子都这样贪睡。” 眼见着许大人中止了讨论,看着仰着小脑袋在一旁凳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婉妍眼中冒火,一个年轻的声音钻了出来。 说话之人是王毅平,绥州都司下辖的庆远卫的指挥使,正五品官职。 虽然他的官职并不是很高,刚满三十的年岁阅历显然也远逊于在座的许多人,但是在这间大营中,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 因为他可是这一大群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中,最高的武将,并且是庆远府仅有的守军——庆远卫的五个千户所,每所一千一百一十二人共五千五百六十守兵的实际统领者,也是九年前那场国试中的武试六段。 武试六段象征着他曾经一个人撂倒过六个锦衣卫,那绝对是未来的大将之才! 而且王毅平虽然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官员,但他直隶于绥州都司,绥州都司又直隶于五军都督府中的右军都督府,直隶于兵部。 所以地方官不管官职多大,也不能对他怎样。 更何况如今全城人,包括他们自己的性命,很大一部分都仰赖于面前这个人,所以就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许大人,也总是让他三分。 而王毅平最近新得了一个女儿,现在看到小女孩就爱屋及乌,忍不住帮沉睡的婉妍解了围。 既然王毅平都开口了,许大人狠狠翻了婉妍一个大白眼,也不再追究了。 等婉妍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指挥营大帐已经空无一人了。 婉妍打着哈欠,拖着梦游般的脚步,回到了官驿,拿上毯子正准备出门时,蓝玉突然快步走入,拦住了婉妍。 “妍儿,今日杨夫人终于出门了!” 一听这话,婉妍眼睛都亮了,丢下毯子拉着蓝玉坐下,忙问道:“姐姐你快说说她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蓝玉仔细地回忆着,娓娓道来:“今日她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大包裹出了门。 其中一个看起来装着很沉,而且有棱有角的物件,另一个则方方正正,看起来比较柔软,应当是衣物一类的。 她径直去了离杨府最近的当铺,等她再出来时,已经空着手了。 之后她又去了制衣店,过了好久才出来。 我进去打听,才知道她定了少说二十身衣裳,有缎子也有麻织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的衣服一应俱全都定了。” 蓝玉边说婉妍的眉头边一寸一寸皱了起来,面色也越来越凝重,最后婉妍沉声惊呼道道:“不好了!” 蓝玉听得云里雾里,不禁反问道:“什么……不好了?” 婉妍重新抱起来自己的毛毯,着急忙慌地往外去了,边走着还不忘回头对蓝玉道:“姐姐我回来就和你讲!现在兰防城的情况十万火急!我先走一步!姐姐早点休息!” 说着话的功夫,婉妍已经没了踪影。 183 十载魂牵美娇娘 一朝梦萦少年郎(2)(二更) 说着话的功夫,婉妍已经没了踪影。 蓝玉正摸不着头脑地盯着门口发呆,婉妍的小脑袋突然又探了进来,语速飞快道:“姐姐你准备一下男装哦,这两天我们就准备开张啦!” 说着,婉妍又在一片“哒哒哒”的声音中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再一次来到城墙上,婉妍没有躺下,就坐在城墙垛上,望着漆黑的夜空百思不得其解。 整整三日了,乖乖的家犬怎么还不给主人传消息呢,都把我等得不耐烦了。 就在婉妍发呆之际,一团黑色的影子,从城墙内晃了出来,向着南方快速移动着。 来了! 婉妍心中一紧,立刻伸出了右手,一颗石子从婉妍掌心射出,直直撞上了那团黑影,将黑影骤然击落。 婉妍右手一转,一缕蓝色的风力从掌中涌现,就像一条绳索一样直冲黑影落下的轨迹而去。婉妍的手再一收,再次拉回的风网中还裹着一只鸟。 准确的说,是一只豢养的家鹰。 婉妍从它的脚上取出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已查明,此人并非朝廷指派,废物而已,大可不必担心。 不用想,婉妍也知道信上说的是谁。 但“废物”婉妍并没有分毫恼怒,反而神情轻松了不少,又将信原封不动地塞回了鹰脚边。 随即婉妍随手撤掉了风网,脱离了束缚的鹰立刻猛扑几下翅膀,继续沿着原来的老路飞走了。 婉妍纵身跳下了城墙台子,扭扭腰又扭扭脖子。 乖乖的狗狗已经把信送给主人了,我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第二日清早,照例是各位大人在指挥使大营讨论战局、商议对策的时间。 就在各位大人睡眼惺忪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滔滔不绝的许大人之时,指挥使大营的帐门突然被掀开。 营外刺目的晨光瞬间在灰暗的指挥使大营中绽放开来,带起一片轻尘飞杨。 诸位大人闻声下意识地抬头一瞥,却再没能把目光收回来。 营帐被从两边撑起,下一秒,两个人从营帐大门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婉妍一袭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满头墨丝被一根银簪绾住,一根青色的发带飘扬在脑后,全身上下再无一分装饰,干练有余,英气十足,活脱脱一个秀气又清冷的陌上公子。 如果说素日里来穿红戴绿的大小姐婉妍,突然换上了素净的男装,居然还真的雌雄莫辨让众臣们吃了一惊的话,那紧接着走入的这位公子,便是让众人既眼熟又眼生了。 这位公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腰间约素带一条,墨发一半由银冠银簪约束,一半则如同墨锦一般从肩头倾泻而下。 他脊背挺拔如松,脖颈修长似弓,双肩陡峭如削,盈腰纤细如柳。 不加丝毫粉黛的面庞露出了他淡淡的小麦色,却将面容与五官中的棱角放大得更加明显,衬得一双黑眸愈加通透幽深,衬得樱唇皓齿愈发编贝激朱。 这样以为才貌无双的公子突然立在了晨光之下、轻尘之中,皎然如玉树临风前,竟是把一众大臣给看愣了。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怀疑面前这位公子,与那日同样用美貌震惊四座的绝色少女是同一人,毕竟虽然二人同样耀眼,但完全大相径庭。 众人都在心中疑惑: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妖孽的男子呢! 明明长得比女子还精致秀丽,却因自内而发的峥嵘英气与堪破虹霓的少年意气,而不见丝毫阴柔之美。 蓝玉玉身直立,沉静却风波渐涌的双眼毫不回避地对上众人的目光,坦然而平和。 无数次,无数次在夜里,凤凪扶想象着若自己真有一朝可以身着一袭长袍,不用涂抹那些繁琐而丑陋的粉黛,就这样干净而坦荡地走出门去,让世人看看自己真正的模样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为此,他每次紧紧锁住屋门,偷偷换上男装,小心翼翼地走到铜镜前时,都在为这一天预想着、排练着。 凤凪扶想,那时的自己肯定很紧张,毕竟十几年来,他真正的模样就只能给自己看,甚至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但真的到了这一天,蓝玉却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紧张,内心平静坦然得就只掠过了一丝丝波纹一样。 有什么好紧张,这就是我啊。 不可否认的是,蓝玉的坦然也因为婉妍给了他太多的勇气。 从昨夜起蓝玉就开始踌躇着到底要不要穿男装,踌躇了整整一夜。 他顾忌得太多,他怕婉妍识破自己的真身,他怕世人识破自己的真身。 他怕他一摘下这张婉妍如此喜欢的面具,露出的真面目让婉妍大失所望。 可是想了这么多,当清早他看见婉妍为他搭在木架上的月白色锦袍时,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十几年过去了,蓝玉始终最想的,还是做自己。 当蓝玉换好衣服打开门时,心紧紧揪着,上下摇摆个不停。 这还是蓝玉人生中第一次,摘掉面具,走出门去。 就在开门那一刹那,婉妍的表情和眼神,击碎了他所有的忐忑不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婉妍睁大了双眼看着蓝玉愣了几秒,才突然惊叫出声,倒把蘅笠吓了一跳。 “天呐天呐天呐!”婉妍连连惊呼着,快步上前来用小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蓝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嘴里一遍一遍怀疑地问道:“你真的是蓝玉姐姐吗天呐,真的是吗?” 蓝玉把婉妍上下检索的小手轻轻握住,拉到身前,声音轻柔如风,笑得温柔如故:“当然是我啦,妍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温柔。 “真的是你啊姐姐!”婉妍冲口而出,却又看着蓝玉呆呆地喃喃自语道:“不过姐姐的男装也太太太太太太逼真,太太太太太帅气了吧!!我被击昏天呐……你这样让全天下的男子得多多多多自卑啊……” “是吗?”蓝玉淡淡地笑着,一双眼眸弯弯,“你喜欢就好。” 真可谓十载魂牵美娇娘,一朝梦萦少年郎。 从此婉妍的极品美男名录里,又多了一个名字。 京都蘅佥事,蜀州容公子,蓝玉扮儿郎。 ------题外话------ 没有看懂婉妍在做什么的宝贝不要急,下一章就要揭晓啦! 这一章我们就一起尽情陶醉于扶扶子的绝美男色(不是 184 兰防军营 阎王爷来了(1)(一更) 等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许大人还未开口,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你们今天这又是唱哪一出?大战眼看一触即发,你们还没有闹够吗?” 许大人看着又来过家家打扰众人讨论的婉妍和蓝玉,严肃地斥道。 婉妍冷冷瞥了许大人一眼,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摊开着巨幅地图的指挥桌边,直接站在了许大人的身边的位置,迅速浏览着地图上做下的标记。 这几日懒散而频繁捣乱的婉妍,早已经将许成良的耐心彻底消磨殆尽,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就在婉妍专注地审视着地图上的标记时,只听“砰”的一声,许成良对着指挥桌就是重重一拳,将木质桌子震颤得抖了好几抖,地图上摆放的小旗子一齐飞了起来,紧接着“哗啦啦”倒下了一片。 许成良的脸被怒火燃烧得通红,无所顾忌地对着婉妍吼了起来。 “宣婉妍!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现在大战在即,没人有功夫陪你宣大小姐在这里胡闹! 如果宣大小姐真的有心支援,那就请你即刻离开庆远府,不要再扰乱我等的正常备战,就是对我等最大的帮助! 如果你不走,那我就……” “庆远知府许成良接旨!” 许成良还没有威胁完,就听见婉妍抬高了声音,朗声打断了他。 听到“接旨”二字,别说许成良,整个指挥使大营都愣住了,包括蓝玉。 婉妍这才终于把目光从指挥图中抬起,面对面红耳赤的许成良,目光凛冽如兵刃一般,之后又将指挥使大营中的众人全部扫视一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纷纷跪下。 许成良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妍,迟迟没有跪下,与他一起怔住的还有杨粲。 相比起许成良的不可置信,杨粲简直是五雷轰顶。 面对二人怀疑至极的眼神,婉妍丝毫不退让,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高大如山的两人,平静的目光传递着无形的威严与压力。 最终,许成良和杨粲还是一前一后“扑通”两声跪在了婉妍脚边。 婉妍一直负在身后的双手这才抬到了身前,众人这才发现婉妍的手中,居然拿着一柄金黄色还绣着龙纹的卷轴。 婉妍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卷轴,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南贼人寡廉鲜耻、背信忘义、暴虐无道,攻我天权城池、占我天权领土、残害我天权百姓,此等悖逆天道之暴行当为天处之。 今绥州多处遭贼人践踏,时局岌岌可危,情形危如累卵,朕已急调黔军赶赴支援,另派兵部出将支援。此前尔等必死守城池,以待援军,而后速逐之。 悉闻锦衣卫佥事蘅笠、刑部都官司侍郎宣婉妍已在绥州境内,特许此二人协助地方官员共同指挥作战。 诸项事宜,无论大小,皆以合意为准。 钦此。” 婉妍一字一顿念得嘹亮清晰,念完后又把圣旨重新卷好,而众人都还久久未反应过来。 这圣旨听起来好像不痛不痒,就是让婉妍来协助地方官共同抗敌,但其实所有玄机都在最后一句话里了。 “皆以合意为准”的意思,就是如果他们有了什么意见,婉妍不同意,那也是无法实施的。 这无疑是给了婉妍与知府加指挥使的权利相同的权利。 过了好久,许成良才颤颤巍巍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声音中已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怒火,只有震惊与不服。 “臣,接旨。” 满是不情不愿,婉妍听得清清楚楚,却毫不介意,将圣旨放到了许成良的手中。 众人皆像是梦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能理解透彻这变化如此无常的局势。 虽然表面上没人敢流露出来不服,但此时所有的大臣无不在心中暗暗质疑皇上的决定。 如果不是这封圣旨上栩栩如生的龙纹与极华贵精巧的做工,绝不像仿品,众人简直坚信婉妍这是在假传圣旨了。 如今战局已经如此岌岌可危,安南贼人的十万大军距离思恩军民府不过五十里地,距离庆远府不过一百里地,随时都有城破人亡的可能。 而皇帝不帮忙,居然还派了一个黄毛小丫头片子来搅局,这到底是何居心。 婉妍当然知道这些自负而顽固不化,在太平盛世中被闲养了十几年,就只会纸上谈兵的老文官心中是怎样想的,却也并没有气恼。 婉妍把手重新背到身后,沉稳地开口道:“各位大人,各位前辈,如今战局危急,再浪费更多的时间猜忌与怀疑只会让情况更加失控,这并非晚辈昼夜奔驰几百里前来支援的初心。 晚辈自知,这两日的行径对各位前辈多有得罪,晚辈先给各位大人道个歉。” 说着,婉妍俯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起身后才接着道:“然晚辈如此行事实乃事出有因,其中缘由不便多言,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如今晚辈知晓诸位大人并不了解晚辈的能力,晚辈多言也无益。 不如这样,请诸位移步兵营,再劳烦王指挥使挑三十名能力最出众的将领与晚辈比武演示。 如果晚辈侥幸获胜,还请在座各位,放下对晚辈的成见,允许晚辈与诸位戮力同心、共同抗敌!” 婉妍说得诚恳,目光中尽是真诚与热忱,让众人便是心中有疑,却只得允了她的想法,一起往兵营去了。 到了兵营,婉妍径直走向演武台中央,等着王毅平指挥使挑人。 秋风中,婉妍的身姿愈加清瘦,却挺拔得大有顶天立地、不动如山的大将之风,目光坚定而自信。 蓝玉看着婉妍站了上去,也没有阻拦,也没有要求替代,就只是站在下面静静看着她。 虽然蓝玉一直秉承着对婉妍无条件的信任,但不可否认的是,婉妍带给他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多。 王毅平在挑人时,回头看了一眼演武台上瘦小的婉妍,再看看面前这些五大三粗、下手没轻没重的手下,实在是不忍心让婉妍今日命丧兵营。 185 兰防军营 阎王爷来了(2)(二更) 王毅平在挑人时,回头看了一眼演武台上瘦小的婉妍,再看看面前这些五大三粗、下手没轻没重的手下,实在是不忍心让婉妍今日命丧兵营。 于是在挑人的时候,王毅平只挑了一半的最精锐将领,又挑了十几个实力一般的人塞了进去充数。 就在三十个五大三粗、穿着铠甲的将士走到演武台边,威风凛凛地一字排开时,婉妍却突然伸手叫停了。 王毅平以为婉妍是害怕了,立刻上前一步诚恳地劝道:“小宣大人,你随时可以放弃比武,我等相信你的实力就是了。” 婉妍心中轻笑一声,这算哪门子相信啊。 “多谢王指挥使体桖,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婉妍大步走到擂台边缘,朗声道:“我的意思是,我要换人。” 婉妍的声音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都疑惑地看着婉妍,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你,你,还有你……“ 为了避免用手指人的不尊重,婉妍弯曲食指,用食指的指节噼里啪啦点了十几个人,朗声道:“麻烦你们归队。” 说完婉妍便跳下了演武台,走到了列阵在一侧的将领队伍。 在高大的士兵中间,瘦小的婉妍几乎被完全淹没得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她快步穿梭在人群中,不断地点着人。 “你,你,你,你,以及你……”说话间,婉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将指节最后对准了王毅平。 “还有你,王指挥使。 请诸位出列,列队演武台。” 婉妍平静地说着,说完就转身往回走,轻轻一跃上了演武台,转身来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 此时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心中的惊呼却是大同小异的:这个小疯子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三十个将领已经足够把她碾成肉泥了,她居然还拒绝了王指挥使的好心放水,甚至还指名道姓要挑战王指挥使!? 王指挥使可以一个武考六级的高手啊!!! 要知道在全国能考到武考六级的人那可都是凤毛麟角,各大都所的领军人物。 真是疯了疯了,我们也疯了才会来这里看疯子发疯! 婉妍站在演武台上,看众人都没有动作,又向前了两步,再次开口重复道:“请出列,列队演武台!” 这次婉妍的声音更洪亮,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点的人无可奈何,只好上前去,陪着这大小姐疯一回。 在演武台边,王指挥使给许大人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会手下留情,请他不要过于担心。 许大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也只能随婉妍去了。 就在第一个人走上演武台,摆好架势之后,婉妍突然又伸手叫停。 “等一下,等一下!”婉妍向众人摆了摆手道:“你们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节约下时间,你们一起上吧。 还有就是,我们就只比武功,不要开启决赋。” 这句云淡风轻的话,无疑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整懵了。 先不说以一对三十,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就说这还不开启决赋,简直是将婉妍推到了劣势的极端! 要知道婉妍的决赋可是八大神兽之一,对其他人的决赋具有天然的优势与压制力,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武器了。 而她现在,要把唯一的武器给扔掉! “宣婉妍!你闹够了没有!” 婉妍话音刚落,许大人就吼出了声,怒不可揭道:“你以为兵营是你过家家玩游戏的地方,我们的将领是你家的侍卫吗? 我告诉你,不管你府上的侍卫不敢打你陪着你玩,给你积累了多少无知无畏的信心,在兵营里,没人吃你这套! 你要是真的想节约时间,就快点给我下来,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 听着许大人的怒吼,婉妍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仍是那派平静如常,与那日一听许成良稍重一点的语气,就哭成泪人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我说一起上,听明白了就快一点。” 婉妍完全没有理会许大人的怒斥,直视着众人一字一顿道,字里行间的威压绝非这个年纪可以拥有的。 就在诸位将领还在左右为难地犹豫之际,许大人突然猛地一甩袖子,斥道:“都上!一起上! 今天能把这个不知好歹、大言不惭之辈打醒,也算是为国、为民做了好事一件!也免得以后再有更多无辜的百姓、无辜的将士为了她的愚蠢与自负丧命! 上!一起上!” 许大人本来就是急性子,如今被婉妍彻底气昏了头,毫无风度地怒吼着。 诸位将领一听知府都发话了,也不再犹豫,一齐跃上了演武台。 一时间,本来空旷的演武台上突然人头攒动、拥挤了不少。 站在一群高大威猛的将士们中间,婉妍就像森林中的一只小蘑菇,甚至不到有些人的肩膀。 但婉妍没有丝毫的惧色,对着一旁的尉官朗声道:“你负责敲锣,锣声响,比武起!” 尉官应了一声,拿起了桌上的锤子。 哪怕就到了这个时候,王毅平还是想再劝一下婉妍。 “小宣大人,如果是为了证明你自己,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程度。 你还这样年轻,就算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服众,但只要接下来的时日刻苦修炼,总有你大展手脚之日,未来一片坦途,又何必急逞一时之强呢?” 从方才婉妍匆匆走过将士队伍,只看一眼就能轻松挑出队伍中武功最高强的人来看,她确实是有些实力和天赋在的,王毅平不希望这样一个可造之材,就被毁在了今日。 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 正活动手腕脚腕的婉妍停下了动作,站地端正,轻笑着道:“晚辈谢过王指挥使好意,若指挥使真心为晚辈考虑,就请在接下来的比试中用尽全力,方是对晚辈最大的关怀。 晚辈在这里先谢过了。” 婉妍说完,王毅平还没来得及再多言,就只听“叮咚”一声,清脆的锣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王毅平在心里叹了口气,摆好了架势,和其余二十九个人,一齐向婉妍攻去。 186 用尽肝胆热肠 护得国泰民康(1)(一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王毅平在心里叹了口气,摆好了架势,和其余二十九个人,呈包围状一齐向婉妍攻去。 婉妍眼看着乌泱泱的人海向自己涌来,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盯着众人的动作,眼神专注而平静。 就在四面八方的拳头像一朵盛开的花朵一样,即将把婉妍团团围住的那一刻,婉妍突然身子一轻,看准时机猛地一跃而起,刚刚好从拳头的包围圈中一跃而出。 下一秒,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婉妍的双脚已经踩在了两个人的肩膀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着对手的肩膀往前飞快地跑去。 等众将士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想要伸手抓住婉妍的脚腕把她拉下来时,却连婉妍的影子都抓不到。 就在这时,婉妍已经在人群中找了一个空档一跃而下,趁着众人没有防备,手脚并用地左攻右防,迅速撂倒了五六个人。 随即婉妍立刻转身接住了身后终于反应过来的拳头,以无法挣脱的力度握着将来者的拳头,将他的手腕猛地往上一扳,在一声骨骼清脆的“咔嚓”声后,婉妍已经收回了手,照着面前之人的腹部一脚踹了上去,居然将一个壮实的将士踹出去十几米,连他身后的同伴也被迫跟着一起被撞飞了一片。 暂时缓解了这个方向的攻击后,婉妍一秒不曾犹豫,已经一个旋身转到身后。 面对突如而来,离自己近在毫厘的重拳,婉妍已经没有时间接住了。 这一秒,婉妍脚下微微一璇,整个人迅速向左边侧身,让失控的拳头擦着自己的鼻梁而过。 下一秒,婉妍的手指紧紧钳在了来者的胳膊上,狠狠向反方向拧去,就在手下之人用力挣脱时,婉妍一个扫堂腿从对手身后扫过,将他整个放倒在地上。 就这样,婉妍在三十个人的同时攻击下,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沉着应对着,抵挡皆不可攻破,攻击皆招招制敌,时而双拳敌四手,时而逐个击破。 而且就是在这样劣势且紧张的情况下,婉妍的一招一式仍旧一板一眼地工整到位、连细节都完美,一套动作连着一套招式,行云流水到仿佛早已将此时的对决早已被她演练了千百次,每一个动作都可以被教头抽出来,放在演习中做绝佳的范本。 不出半刻钟,原本人头攒动的演武场,已经横七竖八摆了一堆低声“嗨呦”的士兵,站着的,就只剩下了婉妍和王毅平。 婉妍的神态仍是平静得吓人,眼神凌厉而专注,呼吸均匀得仿佛没有经过丝毫的打斗。 而站在婉妍对面的王毅平则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面对最后的敌人,迅速解决了二十九个人的婉妍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静静地站着,耐心地等着王毅平回过神来,并不想趁着对手走神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而此时的演武场下则是鸦雀无声的一片,那些素来最重仪态的文官们皆风度大失,没有几个人的嘴巴是合拢了的,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怔在台下。 等王毅平的视线不再涣散,一点点聚集起来后,婉妍这才重新上前一步,躬身抱拳行礼,恭敬地请道:“婉妍多谢前辈赐教,请。” 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王毅平才终于完全回过神来,也微微躬身还礼,心中的震惊确实丝毫不减。 作为站在演武台上的一员,婉妍的动作王毅平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震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如此幼齿而娇小的相门贵女,居然有如此令人震惊的能量。 此时的王毅平已经不再为难该如何给婉妍放水了,他只担心自己极有可能会当着自己带领的军队全员,输给一个小姑娘。 “请。” 想到这里,王毅平终于将所有的思绪都专注在了这场比试之中。 话音刚落,王毅平已经紧握拳头,率先向婉妍发起进攻了。 “呵呀!” 王毅平大喝一声,极速向婉妍攻来,拳头紧攥得青筋一路暴起至大臂,血管坚硬如铜管一般。 王指挥使力大无穷,这婉妍早就知道,但真的见识到王毅平浑身肌肉隆起,气势汹汹力拔山兮地挥拳,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名不虚传! 在感叹的同时,婉妍也很清楚这一拳要是正面接住,自己非得动用全身的力量不可,那样无疑就给了对手攻击的空当。 只见面对王毅平铁拳的婉妍不躲也不挡,任由对手与自己的距离在急速拉近。 就在王毅平的拳头与婉妍还有一尺的距离时,婉妍猛地抬起左手,从自己的右肩前划过一个弧线绕过了拳头的正面,带着同样势不可挡的力量用自己的小臂稳准狠地格挡在自己的身侧,在与王毅平的手肘骤然相撞之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虽然婉妍的力气要明显略逊于王毅平,但由于是用自己的手臂对上了王毅平的手腕,所以婉妍并没有落于下风。 有了手臂的缓冲,婉妍立刻旋转手腕,反手捏住了王毅平的手腕向外翻去,力道之大让自己的手指都快嵌入王毅平的肌肤之中。 明明是用反手对婉妍的正手,但王毅平却丝毫没有吃力之色,用自己被扭着的胳膊稳稳得挡住了婉妍的进攻。 就在二人坚持一秒后,婉妍的右手猛地挥成一把手刀,向着王毅平的脖颈儿间横劈而去,王毅平赶忙架臂格挡。 然而就在他的胳膊斜臂挡在自己颈前之时,婉妍的手刀即将要落下的那一刹那,突然灵敏得切换了方向,向着王毅平柔软的腰间猛砍而去。 王毅平没来得及反应,腰侧就挨了骤然一击,力度之大令人倒吸冷气,疼痛立刻由线成面地扩散开来,整个腰间都隐隐痛着。 而此时,婉妍已经用右手肘猛击王毅平的左肩,彻底被打乱阵脚的王毅平无暇招架,不得不猛地向右后一闪,留出左半侧的一丝空当。 187 用尽肝胆热肠 护得国泰民康(2)(二更) 而此时,婉妍已经用右手肘猛击王毅平的左肩,彻底被打乱阵脚的王毅平无暇招架,不得不猛地向右后一闪,留出左半侧的一丝空当。 婉妍当即把握机会,迅速抬起了腿,王毅平的右腿后侧踢去,用脚掌踩住了他的右膝后侧,用尽半边力气往下一踩,左臂还被钳制住的王毅平当即右腿一软,整个人都栽倒下去。 下一秒,婉妍的手刀缓缓落在了王毅平的后脖颈处。 一瞬间,方才还风起云涌的演武场,突然安静得只有王毅平有些粗重的呼吸声,甚至听不到场下之人的声音。 观众们早已经看呆到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瞪得生疼。 十秒钟!最多十秒钟! 婉妍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迅速制服了王毅平!一个武考六段的指挥使!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又可怕的战绩! “我输了。” 王毅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声音中没有不服,没有不甘心,只有腰间疼痛带来的一分虚弱。 婉妍闻言,立刻收回了拳脚,俯身扶王毅平起来。 “王指挥使,承认了。” 婉妍躬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虽然最后的结局看起来是婉妍无悬念的胜利,但实际上婉妍也已经领会到了王毅平卓绝超人的力量。 而之所以婉妍能看似如此轻松地取胜,完全是因为婉妍属于敏捷度极高的武者,刚好可以克制王毅平这种力量极强,但是敏捷度逊色不止一点点的武者。 “宣侍郎。” 王毅平站起身后,还没来得及拍拍腿上的灰尘,或者揉一揉自己的腰,就立刻躬身对着婉妍行了一个礼,第一次郑重地唤婉妍的官职,口气严肃而正经。 “之前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想宣侍郎竟是此等英雄少年。 实在是多有得罪,还望宣侍郎海涵。” 这番话王毅平说得不能更真诚,此时的他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婉妍。 虽然只有短短几招,但不论是婉妍的力道,还是出招的干脆利落,抑或是婉妍令人恐惧的应变能力,都让他这个习武年龄比婉妍年龄还大的前辈,心服口服。 练武十几年来,王毅平对打过的敌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和婉妍对打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却是他第一次体会到。 明明是疾如风一样的攻击,让他连一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但婉妍动作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明了,甚至可以拆分成无数个小动作。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婉妍可以将这一秒钟拆成许多段,来完美地研究击点、力度和方向。 就是因为如此,婉妍才可以在眨眼间处理掉二十九个对手的同时,还能完美地计算了对对手的伤害,使得自己的攻击刚刚好能让他们倒地,并在短时间内无法再起身。 但实际上众人除了受了一点轻微的皮外伤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性的内伤,明日就可以精神抖擞地重上战场。 就比如此时的王毅平,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方才还痛不可支的腰间,此时已经一点点褪去了疼痛,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了。 世间第一睿智的四神真君,白泽神兽,当真就如此恐怖吗? 王毅平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婉妍,却满眼满心都是钦佩。 就在这时,已经鸦雀无声了许久的场下人群中,出现了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极为突兀。 是几个先回过神来的人在猛烈鼓掌。 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还夹杂着高呼“宣侍郎威武!!”的喝彩声与欢呼声,久久不曾落下,将沉寂的演武场突然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众人当初有多瞧不起婉妍,现在就有多佩服这个少女。 就连最一刻钟前厌恶婉妍到了极点的许大人,此时看着婉妍的目光中都只有钦佩。 倔强高傲如许成良,还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一个人。 真是奇女子啊! 许成良的心中就只有感慨。 就在这时,王毅平突然脱下了自己的顶戴花翎放在胳膊上,对着婉妍单膝下跪,朗声说道:“庆远卫五大千户所,共五千五百六十庆远守兵,交由宣侍郎指挥!听从宣侍郎号令!” 话音一落,王毅平身后的军队突然一起整齐划一地摘下了头上的头盔,放在了胳膊上,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庆远卫五大千户所,共五千五百六十庆远守兵,恭候宣侍郎指挥!听从宣侍郎号令!” 士兵们一个个卯足了力气喊道,足把这声音喊了个地动山摇,扬出了天际。 顿时,全场都沸腾了。 一大卫所的指挥使带着全军一起向他人臣服,这是何等壮观的场景。 在一片鼓掌声与欢呼声中,婉妍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停一下。 过了片刻,人群才重新恢复了安静,都侧耳聆听婉妍的发言。 等人群完全安静了下来,婉妍才开了口,声音洪亮得能传遍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大人们、前辈们,各位庆远卫的将士们,我宣婉妍在这里,先要向你们道一声谢。” 说完,婉妍当即转身,先对着许大人等诸位大人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又起身,对着庆远卫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半晌才起来。 “如今家国有难,绥州岌岌可危,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你们迎难而上,站在了保家卫国的第一线,守住兰防城,守住庆远府,守住千千万万百姓的安稳,是真正的天权栋梁,国家希望,是我宣婉妍永远佩服的人! 而我今日之所以设置这场比武,本意并不在于向诸位展示我的能力,或者维护自己的颜面。 今日我站在这里,就只是想告诉诸位,我宣婉妍,白泽族人宣婉妍,刑部都官司侍郎宣婉妍,国试武考九段宣婉妍,从今日起直至将贼人驱逐出境为止,会一直和诸位站在一起共同抗敌的宣婉妍,是值得诸位在战场上信任,值得诸位在战场上依靠,值得在战场上托付生命的人! 请诸位相信我,相信自己,相信天权! 188 扬名庆远宣侍郎定人心 卖国求荣杨同知露踪迹(1)(一更) 请诸位相信我,相信自己,相信天权! 虽然局势岌岌可危,但请诸位放宽心,尽管去放手一搏,我天权国富民强、民强马壮、人才辈出,已经巍然屹立于大陆之中傲视群雄千百年之久,不管是何人胆敢犯我领土、辱我百姓,定会被我天权将士千里驱逐! 庆远有我!固若金汤!安南贼人!不日破之!卫我家国!护我百姓!” 婉妍振臂高呼着,声音在高呼之中撕裂得沙哑,但是婉妍丝毫没有在意,在场也没有人在意。 一时间,所有人的热心都激荡着沸腾的热血,点燃了所有人在平庸生活中,沉寂了许久的火热理想与价值追求。 “庆远有我!固若金汤!安南贼人!不日破之!卫我庆远!护我百姓!”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振臂高呼,让壮志豪情的声音连成一片和谐的海洋。 婉妍以一敌三十的英勇举动向在场的所有人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 当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与敌人数量间的差距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更何况如今大敌当前,再多想多畏惧也无济于事,除了一战,就只有一死! 当初入仕,当年参军,等的不就是今天! 用尽一生肝胆热肠,护得国泰民康! 在众人满是钦佩与敬重的目光中,婉妍从演武台上大步走了下来,直接去兵营内部和军备库查看,走了几步才发现蓝玉没有跟上来,回头来看,只见蓝玉还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正看着自己的背影出神,嘴角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抹笑意与蓝玉往日的那种规范得有些模式化,恰到好处得没了真情实意的笑容截然不同。 这笑容,有灵魂,有温度。 这世间当真会有这种人啊,不仅自己心中悬着一轮光明而坦荡的太阳,还能将自己的光芒播撒而出,温暖他人枯槁了太久的心房。 让寒冷的人,忍不住跟随着她的方向。 “蓝玉姐姐?”婉妍朗声唤道,掉头来小跑到蓝玉身边,亲热地挽住蓝玉的胳膊,笑问道:“你想什么呢?都想得发呆啦!” 看着婉妍向自己跑来,蓝玉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被瞬间收敛了起来,恢复了往日完美的笑意。 “没想什么。”蓝玉伸出纤纤玉指,将婉妍已经歪到一边去的衣领整理好,“只是觉得妍儿可真厉害。” 这是蓝玉的真心话,原本士气低迷、萦绕着惶惶不安情绪的兵营,在婉妍的一场比试、一番澎湃的发言之后,突然被点起了高昂的斗志,士兵们本灰头土脸的面孔,一个个神采奕奕起来。 在一片斗志昂扬的人群中,只有一双眼睛不仅冰凉而且慌张,还流露出几分掩也掩不住的凶狠。 这双眼睛简直长在了婉妍身上一般,死死追着婉妍的身影不放,只恨自己眼中长不出刀片来,不能将婉妍当场千刀万剐而死。 这个小畜生,原来不是废物,是骗子啊。 婉妍在军营和军备库待了整整一日,把庆远守军的情况研究了个透彻,将一切重要或琐碎的细节都烂熟于心。 在熟悉了情况之后,婉妍的心更沉重了许多。 虽然早就知道庆远府的军备在长期的太平之中已经老化不堪、松散至极,但真的看到军营那寥寥千人,大部分还都是些老弱病残之人的军队,再看看兵器库里落的灰能把人埋了、专门用来给耗子做窝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刚刚发表完一场激情澎湃演讲的婉妍,还是忍不住轻轻叹出一口气。 就这轻轻一口气,就像一颗烟花弹一样瞬间在兵器库里炸开,那浓浓的灰尘差点没把婉妍等人给呛死。 “咳咳咳咳……” 满心壮志豪情的婉妍掩住迅速掩住口鼻,转身大步离开了兵器库。 哎……前路浩荡啊…… 傍晚,指挥使大帐再一次被几十只蜡纸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是这一次,站在最中间的出了许成良与王毅平之外,还多了婉妍,和站在她身后的蓝玉。 虽然婉妍人还是昨日的人,但说出的每一句话分量都重了几十上百倍,在她说话时,人人都竖起耳朵来认真听着。 但其实婉妍并没有提许多建议,将大部分许大人和王毅平制定的计划都采纳了。 一方面这二人都是婉妍的前辈,在战场上以及排兵布阵的经验肯定要比自己更丰富。 另一方面他们在庆远待的年岁也比婉妍更长,对地形一类的自然情况也要更了解许多。 在该谦虚的时候,婉妍向来虚怀若谷。 一直到半夜,指挥使大营的会议才终于结束。 在其他官员都一边活动着颈椎一边疲惫地往出鱼贯而出时,婉妍根本就一动不动。 就在许大人也准备离开之时,婉妍突然叫住了他。 “许大人!晚辈还有要事一件要单独与您商讨,可否请您再多留片刻?” 婉妍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足以让身边的人都听见。 许大人一听,当即停下了脚步,连声说:“好啊!” 自从见识了上午婉妍的真本事,爱憎一向分明许成良的婉妍的印象大为改观。 虽然他仍是不喜欢宣郢,也不知道宣郢那个囊包是如何养出这样优秀的女儿,但他却知道婉妍的加入无异于给庆远打了一剂强心剂。 此时的庆远最需要的,就是婉妍这样的青年才俊、少年英雄。 二人周围的官员一听,都很识相地立刻加快了脚步,把空间留给他二人。 其中就有庆远同知——杨粲。 在婉妍话音刚落之时,杨粲本就雪白的脸更是立刻苍白成了一片,只能勉强挤出笑意地请安告退道:“那二位大人请慢聊!下官就先告退了。” “嗯。”许大人点点头,婉妍则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杨粲退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与转头来看的婉妍冷冷的双眼来了个四目相对。 189 扬名庆远宣侍郎定人心 卖国求荣杨同知露踪迹(2)(二更) 在杨粲退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与转头来看的婉妍冷冷的双眼来了个四目相对。 杨粲心里一惊,立刻陪了几分笑脸,迅速退了出去。 等大帐内再无旁人之时,婉妍对蓝玉轻声唤道:“蓝玉姐姐。” 说完用眼神指了指大帐的门。 蓝玉立刻会意,大步走到门边,把卷着的帐门房了下来,就守在帐门内。 “小宣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啊?这样神神秘秘地做什么啊?” 许大人大大咧咧地笑道,又做了下去,端起桌上不知道谁剩的半碗凉透了的茶,就要往嘴里灌。 婉妍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冲口而出道:“许大人,咱们庆远府内有安南贼子的细作!” “嗯……”许成良“咕嘟咕嘟”大口喝着茶,含含糊糊地应道,一丝惊讶的神情都没有显然也是早有所猜想。 许大人把一大口茶咽下去后,才接着问道:“那按照小宣大人来看,这名细作是谁呢? 既然小宣大人单独留老夫一人密谈,想必是是心中已有了答案吧。” 说完,许成良又探身把对面的茶盅也拿了过来,又喝了一大口。 费心费力又费嘴地讲了一晚上,许成良早就渴得受不住了。 “是的。”婉妍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点点头,直接报名字道:“不出我所料的话,庆远同知杨粲,就是这名细作。” “噗嗤嗤——” 婉妍话音刚落,许成良已经满满一口茶喷了出来,喷了个老高,把边上的大帐都打湿了。 婉妍的衣摆上也溅到了水,但婉妍丝毫没有躲避,就定定站在那里,目光坚定而自信。 “咳咳咳咳……你说……你说什么?” 被茶水呛到了的许成良猛咳了几声后,气还没有回过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问出了口。 看到如此震惊的许成良,婉妍倒是一点都不震惊,平静而仍旧坚定不移地回答道:“您没有听错,正如您所闻。” 许成良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水迹,神情严肃地对婉妍道:“宣侍郎,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如今大战在即,人心本就不定,今日被你那一出一整,才略略好些。 若是这时候你再闹出来一个细作,还是同知这样的高官,岂不是让庆远府人人惶惶不安,互相猜忌起来了。” 婉妍点点头说道:“这晚辈心里也清楚,所以今日才专请您一人留下,与您商讨。 不然在方才的指挥使大会上,我就直接说出来了。” 许成良闻言,沉默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显然是在努力思索着杨粲在这段时间的反常举动。 但最后,他显然没觉出来杨粲行为举止中的任何不妥来。 “空口无凭,宣侍郎可有什么证据?” 许成良沉声问道。 “要说实打实、能摆到桌面上的证据,我还真是拿不出来。毕竟我也才来一周左右,也无权抄家搜证呀。” “那你是如何断定就是杨粲的呢?靠臆想?还是靠看面相?” 许成良耿直地问道。 婉妍边说着,也拉开凳子坐了上去,撇了撇小嘴道:“我要是能拿出实证来,这回杨粲已经在地府里吃上热乎饭了! 我这不是正因为没证据,才想着来和您商量一下,分享一下我的猜想嘛。” 婉妍端起自己的茶杯来一饮而尽,才终于娓娓道来:“我对杨同知的怀疑,可以说是从第一日就开始了。 那一日我初来乍到,想要进帐被您阻拦的时候,杨同知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出现。 但这正是反常之处,杨同知是何等攀附权贵、善于阿谀奉承之人,您不会比我更不了解吧? 面对一个从京都而来,说句可能让您恶心的话,而且还是宰相之首中书令的女儿,她又哭又闹地想要进帐来这件其实并不太重要的事情,连王毅平指挥使都站出来帮我说话了,杨同知这样一个最善溜须拍马之人,居然甘心落于人后,而非立刻出来为我打抱不平一番,以迅速博取我的好感? 之后在我进入大帐之后的几日,特意装疯卖傻了几日,好让我有机会不被防备地坐在一旁观察诸位。 我认真观察了每一位大人在讨论时的状态和神态,无外乎就是认真严肃与浑水摸鱼这两种。 而杨同知,他可以算是第三种。 他始终死死盯着指挥使地图,目光炯炯得异常,简直是在发射绿光。 他那副模样要么是对敌人的暴行感到愤慨,要么是正在拼尽全力地记住诸位说的每一句话,记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识。 我个人认为是后者,因为我还注意到杨同知放在身侧的手,他的手指时常在桌子下的衣服上圈圈点点,显然是在默记,回家后好照猫画虎地还原讨论中的阵型。 再之后,我又去兵营和军火库打探了一番,发现杨同知这样一位主管农田水利的文官,在十日内进出军火库四次、进出兵营六次,可是在此之前的十来年,杨同知还从未踏足过这两处一次。 想来他这样突然的反常之举,要么是突然想投笔从戎、报效祖国,要么就是进去刺探我军的军情,结果因为是头一次去,不清楚地形找不到许多地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 婉妍边说着,边观察者许大人的神态,他的神情仍旧是迷惑而怀疑的,显然是婉妍所说并没能让他信服。 “说到这里您可能还觉得这都是些巧合,可之后我让我姐姐去盯着杨同知的夫人,发现她带着大包小包去过当铺,又去过制衣铺,还买了全家老小近几十身的衣服,还都是丝质或是麻织的夏服。 后来我又去当铺打听了一下,发现杨夫人当掉了不少家中的金银,且以金盆、瓷瓶等大件为主。 除此之外,她还当掉了好几件皮毛工整精美的大氅与棉衣,其中有一件大氅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可是佛头青的素面陵绸鹤氅,那应当是西南少数民族进贡给陛下的皮草中较为残次的一件。 把这衣服从贡品中贪了出来,杨同知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 190 计中计中计 开始收网(1)(一更) 把这衣服从贡品中贪了出来,杨同知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而且如今正是入冬的季节,绥州虽然地处大陆之南,并不如京都严寒。可潮湿之气却让庆远的冬日更加难熬,穿上这件大氅正是合适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把这些冬衣都当了,要不是想要换成更好携带的金条跑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原因了。” 听到这里,许大人的眼神中虽然仍旧还带着许多的怀疑,但在其神情的愤慨之处,婉妍已经读出了许大人已然有了几分相信。 帐内的气氛顿时紧绷得凝固了起来,但与此同时的帐外,风平浪静的南方之夜,竟比帐内还要惊心动魄许多。 大帐帐门对侧的窗户之下,一个龟缩团成一团的身形落下了一个极不易被发现,也极为猥琐的影子。 虽然缩成一团,但是此人的耳朵却是竖得极高,专注地听着帐内的动静,紧张的浑身颤栗,却一个字也不敢错漏。 此人正是此时帐内谈话的男主角,庆远同知杨粲。 黑暗之中,杨粲因恐惧而惨白如纸的面孔尤为突兀,努力想要保持镇定冷静,但嘴唇仍是抖得像振翅蜜蜂的翅膀一样。 此时杨粲心里只有颤抖着的一句话:她发现了!她发现了!!我要完蛋了!我全家都要完蛋了! 一想到这里,杨粲的恐惧又慌张的心,居然冷静下来不少。 不行不行,我绝对不能完蛋!我全家上下二十口人的生命啊!绝对不能就这样和我一起下地狱! 对对对没错,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虽然今天那个死丫头狠狠出了个风头,但现在庆远还是许成良在当家作主,只要这个蠢老头还没有怀疑我,那宣婉妍也无法耐我何! 就在这时,杨粲听到帐内安静了的许大人开口了。 “宣侍郎,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观察力真的不错,思路也很敏捷,但是在你没有拿出任何实证之前,这番话就先忘掉吧! 如今大战在即,人心本就不安不定,若是你这一席话再一传开,那庆远城内想必又是一场人心惶惶、互相猜忌的大风波,让庆远变得更加松如散沙。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这无异于对庆远的致命一击,想来这也不是宣侍郎想看到的。 所以,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在宣侍郎没有证据之前,此话也不必再提起。 而在日后与杨同知相处时,宣侍郎也莫要对他有任何偏见与微词,除非你找到证据。” 一听这话,杨粲简直激动得要从地上蹦起来了。 蠢老头真是好样的!这样一来,又留给了我不少时间先将家人转移走! 激动之下,杨粲甚至没有听出了许成良的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显得生硬而不自然。 杨粲还没激动完,又听见婉妍开口了,口气仍是一派自信与笃定。 “这请许大人放心,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杨同知是和我、和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我宣婉妍是绝对不会对战友有偏见的。 但同时我也会抓紧时间搜集证据,争取尽快将这只潜伏在庆远府内的恶心老鼠给抓出来的。” 婉妍说得自信满满,当即就转身而去。 这可把杨粲给恨死了,气得几乎要把一口黄牙给咬碎了。 杨粲心里暗暗想着:虽然宣婉妍一副大义凛然不会对自己不利的口气,但她已经十分坚信我就是细作,定会从蛛丝马迹中抓住自己的小辫子。 而且就按她那贼精贼精的头脑,这个时间想必不会太长,甚至有可能还不等我把全家人都转移走,她就会带兵堵上门。 所以如果不尽快把宣婉妍给处理掉,那我随时都会有暴露,并带着全家几十口人赶赴黄泉的危险。 虽然若是宣婉妍刚刚告诉许大人对我的怀疑,没几天就真的死在了庆远,那许大人一定会怀疑是我,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还没等那个蠢得像猪,犟得像牛一样的老头子找到我谋杀宣婉妍的证据,来定我的罪,安南的军队就会踏破庆远城。 那时,我富贵而平静的人生就正式开始了! 宣婉妍你到了泉下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怎么就屁事这么多!庆远不保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你偏要来横插一杆子,与我过不去。 可是我告诉你,敢挡我全家老小几十口人生路之人,必死! 边想着,杨粲的眼中已经凶光大作,仿佛已经看到了婉妍惨死庆远的画面。 等到指挥使大帐的烛光彻底熄灭后又过了许久,杨粲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腿早已麻到僵直,杨粲只能拖着两根木桩一样的腿,一点一点向外挪去,活像装了假肢一样,狼狈不堪。 但杨粲丝毫没有在意自己双腿的不适,他的脑海中正在飞快地布下一张捕捉婉妍的大网。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修书向安南的大人,告知他们宣婉妍的真实面目,好赶在他们出兵之前增派兵力。 杨粲想着,在黑夜中狼狈地移动着。 当晚一回到官驿,蓝玉就忍不住感慨道:“妍儿你还真是神机妙算,居然来庆远没几日就能揪出一个细作来。” 方才在大帐内听婉妍讲她这几日的所见所得时,蓝玉就已经十分震惊感慨了。 在第一次见一个人时,就能从一群人中分辨出杨粲神态的不同,而后又先装成低能儿博取信任与轻视,从而毫不打草惊蛇地收集杨粲的行动轨迹,甚至能想到从杨粲家人所做的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上入手,找到他暗通敌军的线索。 而这些只是婉妍明面上做的,还有许多暗处做的事情,才是她真正的可怕之处…… 总之,这一系列未卜先知的行为,到底要多聪明绝顶的人才能想得出,还能做得如此周密严谨啊…… 一向甚为高傲,在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蓝玉,此时也不由得在心里自认,在这一套轨迹中的许多地方,自己都没有想到。 白泽神兽,果真如此睿智无双吗? 191 计中计中计 开始收网(2)(二更) 白泽神兽,果真如此睿智无双吗? 面对蓝玉的夸奖,婉妍大大方方笑着道了谢,随后又挽住蓝玉的手,撒娇道:“姐姐你可别这样夸我,我会骄傲的呀~ 不过呐~今晚可能还要再辛苦姐姐一下,请你去城墙之上住上一晚了。” “好啊。”既然是婉妍的请求,蓝玉自然是万死不辞,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但又有一点担心道:“不过今晚你一人住可得时刻留心,杨粲那厮怕是会来寻你的麻烦,你也知道他……” “姐姐你放心就是啦,我今夜可就等着人来呢!”婉妍点点头,已经在帮蓝玉收拾被褥了。 婉妍自己可以难受着在城墙头上凑活一夜,但她可绝对无法忍心让细皮嫩肉的蓝玉姐姐也在那又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城墙垛子之上凑合一夜。 若不是自己实在脱不开身,婉妍绝不会让蓝玉去受那罪的。 最后婉妍都快把床上的被褥搬空了,还推着蓝玉去换了一件夹衣,才终于放了心,不论蓝玉如何说,定是要把她送上城墙,看着她安顿好才回到了客栈。 一回到客栈,婉妍即刻摘下了头上的发带和银簪放在了桌上,又将纱衣外褂脱下挂在了衣架上,才吹灭了蜡烛、放下了床缦,合衣躺到了硬邦邦的床上盖上了被子,连鞋子都没脱。 枕头之下,佩剑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陪着婉妍一起沉睡。 凌晨时分,烛火彻夜未息的杨府。 在书房内踱步了一夜的杨粲第不知道多少次走到了窗边向外巴望着,然而出了天边渐浓的晨光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哎呀……”愁容满面杨粲重重叹了口气,大步走到桌边到了一杯凉了的茶一口吞了进去,又把茶杯摔回了桌子上。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杨粲立刻转身去看,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门边。 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身上还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 “老爷……”黑衣人见了杨粲便要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虚弱。 杨粲见黑衣人进来,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刻大步走到男子身边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得手了吗?” 黑衣人不动声色地将佩剑竖起来撑在地上,摇了摇头道:“那女子睡觉极轻,我刚刚掀开她的床缦准备将您给我的匕首刺入她的心间,她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猛地往侧面一翻,我只刺入了她的肩膀。 之后她立刻翻身而起,我见状连忙跳窗而逃,她因受了伤,倒也没有追出来。” 说完黑衣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杨粲脚边连连磕头道:“是小人办事不力,坏了老爷的大事! 请老爷责罚小人!” 边说着,黑衣人边拿出一把刀尖沾着血迹的匕首捧过了头顶,小心翼翼地只拿着刀柄,生怕碰到刀刃似的。 杨粲仔仔细细看了看黑衣人手中的匕首,确认了是自己给他的那一把之后,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而还牵起了一抹笑意,居然亲自俯下身来把黑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你表现的不错。”杨粲和颜悦色地说道,还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这里也没你的事了,你快去休息一下吧。” 黑衣人听得浑身一抖,立刻应了一声“是!”,便立刻转身离开,生怕再多逗留一秒,自己头巾中的汗珠就要包裹不住,自己面罩下的惨白脸色就要遮挡不住。 被紧张和喜悦双重折磨着的杨粲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的内心得意极了。 能杀死最好,没能杀死也无关紧要,只要刺伤了她就好,反正不过是让那个死丫头再多活半日罢了。 杨粲看着天边愈来愈盛的晨光,心情好到了极点。 “来人啊!”杨粲突然朗声对着窗外唤道,几乎是话音刚落,一个上了年纪、穿着锦缎的男子就应声从门外进来。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男子勾着腰,恭敬地问道。 杨粲已经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在一夜的提心吊胆后闭着双眼稍微养一养精神。 “去叫人来给我更衣。”杨粲闭着眼冷冷地吩咐道,说完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 “还有,去把昨夜那个杀手处理掉,切记,处理得干干净净!” “是!”男子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办。 此时杨粲心中所有的顾虑几乎都打消掉,满心都是轻松。 宣侍郎啊,也不过如此嘛。 等方才的男子再次进入书房,神色慌张地有事禀告时,才发现老爷已经离开了。 “哎呀……”男子一拍大腿,愁眉苦脸道:“老爷今日怎得走的这样早呢? 看来只能等老爷晚上回来再告诉他,杀手失踪得不见踪影的事情了……” 新一天的指挥使大会照常从清晨就开始了。 当婉妍被蓝玉搀扶着走入大帐时,不少人都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上去关怀地问上几句。 “宣侍郎您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怎样,怎得脸色如此苍白?” 婉妍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强笑笑,一只手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右肩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昨日与将士们比试,劳累了些而已。” 边说着,婉妍的眼神已经穿过了整个指挥使大帐,落在了杨粲身上。 这眼神毒辣而怨恨,一副要将杨粲生吞活剥的架势。 杨粲抱着双手倚靠在凳子上,坐得极为舒适,丝毫没有察觉到婉妍眼神中的极不友善一般,热情地笑着颔首致意。 婉妍恶狠狠地翻了杨粲一眼,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 又一上午被调动起热情的讨论之后,本来一盘散沙的守城事宜已经颇具有一些眉目,许大人心情大好。 这时有个七品官员突然上前提议,不如就讲中午的午膳摆在知府中,既能给宣侍郎接风洗尘,又能让宣侍郎迅速和诸位大人认识认识。 许大人一听当即同意了,吩咐厨房做上一桌具有庆远地方特色的好菜来给婉妍尝一尝。 ------题外话------ 八月到啦! 弦弦携妍妍子、蘅子哥祝各位babe们八月顺顺利利!! 192 遭暗算婉妍当场毙命 脱嫌疑杨粲颠倒黑白(1)(一更) 许大人一听当即同意了,吩咐厨房做上一桌具有庆远地方特色的好菜来给婉妍尝一尝。 等诸位大人鱼贯而入时,知府大堂上摆了左右两列座椅,许大人在上,左下坐王毅平,右下坐婉妍,众人依官职依次入坐。 本来王毅平是要坐右下的,但婉妍执意要前辈坐自己的上首,王毅平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宴席一开,好酒好菜便上个不停,众人在觥筹交错、八珍玉食之间很快就忘却了兵临城下的烦恼,一个个尽情地把酒言欢,气氛很是热闹,不一会就把知府大堂弄了个杯盘狼藉。 吃了不一会,众人都上来给本次宴会的主角——婉妍敬酒,祝福的话语说了几箩筐。 婉妍一一礼貌地谢过,却以自己年纪轻不会饮酒为名,皆以茶代过,却也架不住众人极为热情固执的劝酒,少不得喝了两三杯。 没一会,婉妍的小脸就红了起来,眼神也开始一点点涣散起来,对着敬酒的人一个劲傻笑个不停,脚下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风中的风幡一般左右摇晃起来。 众人见婉妍确实是不胜酒力,也都识趣地回到了座位上,怕没喝过几次酒的婉妍明日酒醒后难受。 就在婉妍见没人再来敬酒,准备摇摇晃晃坐回位置上时,坐在婉妍斜对面的杨粲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宣侍郎,我也来敬您一杯酒,感谢您在我们庆远府如此危急的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只顾民族大义地千里赶赴至此,助我等于水火之中。” 说着杨粲就将酒杯举过头顶,对着婉妍行了一拜。 喝醉了的婉妍早就忘记了此时面前之人,可是自己心中钦定的细作一号,对着他笑得灿烂,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又抓起酒壶准备给自己满山。 就在这时,王毅平出声阻止道:“杨同知你莫要再劝小宣大人饮酒了,她年纪又小,又没饮过几次酒,此时已是醉了,明早更不知如何难受呢!” 杨粲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他那招牌的讨好笑容,连声说道:“王指挥使说得对,到底还是王指挥心细。 但是下官瞧这诸位大人都来给小宣大人敬了酒,唯独我手慢脚笨,落于人后,才没能抢上给小宣大人敬酒的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挨到我,若是小宣大人不肯赏脸喝上这一杯,那不就是怪罪我这个老头子礼数不周了嘛。 再说小宣大人既然已经吃醉,左不过就是回去好好睡上一大觉,又何来差我这一杯的量呢?” 说着杨粲又把手中的杯子太高了一些,弓着的腰更下去了许多,又问了婉妍一遍。 “您说是吧小宣大人,您会赏本官一个薄面的吧?” 王毅平见杨粲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多言,只得悻悻地坐下了。 婉妍则是一点没介意,端起酒壶就把自己手上的酒盅满上,却因为摇晃的手洒出来不少酒,把婉妍的袖口全打湿了。 “你你你你……你说的没错!” 婉妍拿手指指着杨粲,舌头都捋不直,手指四下乱晃着,“我我我……当然要给大人你……你一个面子!要要要要知道你你你可……可是这蜀州……哦不庆远的第一号人物!我……我最看好的就是许许……许大人你了!” 听着婉妍这结结巴巴大着舌头,还认错人的言语,满座子的人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威风凛凛、年轻一代中凤毛麟角的小宣大人,喝醉了酒也就和平常人没个两样啊。 婉妍结结巴巴说完,当即端着酒盅一仰脖子,把酒盅里的酒往自己脸上一扬,清澈的酒水在婉妍脸上四散洒落,却没有几滴进入婉妍张得大大的嘴中。 杨粲看着婉妍皱了皱眉心中暗想着:这一杯酒她也没有几滴真的喝下去了啊,莫非是这小鬼在装醉? 然而杨粲还没想完,仰着脖子的婉妍猛地一抬头,差点整个人都栽了出去,幸而杨粲眼疾手快抄住了婉妍,才没让她摔了个狗吃屎。 看来这死丫头是真的喝多了,那一切就很好办了。 见婉妍醉成了这样,杨粲才放了心,心中暗喜着,脸上却露出了担心又关怀的神情,扶着婉妍连声道:“小宣大人您可当心一点哎呦,您这样娇贵的身体可万万不能磕了碰了呀!” 边说着,杨粲一直把婉妍扶回了座位上坐好,才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在热热闹闹的宴会之中,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宴会仍在继续,长期高压之后的放松让所有人都十分享受这个把酒言欢的时刻,宴会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大家已然酒足饭饱,坐着再吃几杯茶就准备离开之时,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撞得桌子上碗筷倒了一片,吓了众人一大跳。 等大家一起寻着声音看时,只见一直用胳膊撑在桌上打盹的婉妍,突然消失在了桌边。 众人便都以为婉妍是醉倒了下去,也都不甚在意,还有人小声打趣起来。 “这小宣大人文韬武略厉害是厉害,但到底是个娘们呀,喝酒就是没有我们男人……” 然而打趣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惊呼给直接打断。 “不好啦不好啦!!小宣大人……小宣大人她!” 惊呼之人正是坐在婉妍下手位置的官员,他此时已经坐着连连往后蹭了四五下,拉开了与婉妍的距离,看着婉妍的双眼满是吃惊与恐惧。 众人连忙一起去看,只见仰躺在地上的婉妍无神而空洞的双目圆睁,脸上七孔流血,还都是黑血,实在是惨不忍睹。 在座的所有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个都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许大人拨开了人群来看,探手试了试婉妍的鼻息。 “怎……怎么会!她没呼吸了!”许大人瞪大了眼睛低吼了出来。 宣婉妍死了!死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个炸弹投入了知府大堂一般,把所有人炸开了锅。 193 遭暗算婉妍当场毙命 脱嫌疑杨粲颠倒黑白(2)(二更) 这个消息像是一个炸弹投入了知府大堂一般,把所有人炸开了锅。 “啊?!”“什么情况啊!?刚刚不还好端端的吗?”“怎么回事?吃着饭怎么就死了?” 一听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许大人,此时语气都变了声,所有的官员顿时更心慌了,像炸了锅的蚂蚁一样在知府大堂里踱着步,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 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才将叽叽喳喳的吵闹终止了。 “小宣大人她……不会是被下毒了吧……” 这声音微弱又不确信,却将沸腾的人群迅速冷却下来。 虽然人群静了下来,但此时众人的内心活动却更加丰富了。 下毒谋害朝廷五品命官!皇帝亲信!!中书令的新女儿!!!! 这可是自己掉脑袋不算,全家都要跟着陪葬的大罪啊!! 在这一刻,没人再关心婉妍的死活,所有人都立刻开始思考方才自己和宣婉妍有没有什么接触,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下一刻,众人又开始想想这大堂之中谁的嫌疑最大,能把这个罪顶下来。 毕竟中书令的女儿死在了庆远,若是绥州按察使司一直没能抓出凶手来,脑袋上的乌纱帽就不用戴了。 所以绥州按察使司如果没能抓到凶手,那必然会随便找一个倒霉蛋带着全家送上去凑数。 而这个倒霉蛋,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顿时方才还热闹非凡的知府大堂顿时冰冻了起来,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却又故作镇定地打量着彼此,猜忌着彼此,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 就在大堂上一盘散沙之际,一个浑身散发着圣光的人走了出来,想要带领迷雾中的众人走向真相。 同知杨粲。 只见他挥舞着胳膊示意大家冷静下来,随后冷静地朗声道:“诸位!诸位!先不要慌,我们先冷静下来,认真分析一下,一定会抓到真凶的!” 群龙无首的众人听到此话,都转过头来看着杨粲,想听听他要说什么,甚至都没注意到知府许成良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罕见地沉默在了一边。 杨粲走到了人群中央,朗声地分析道:“小宣大人来庆远伊始,除了知府、指挥使大营、兵营、军备库之外,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所以很难结下仇怨。而除了我们这些在大帐商讨战事的官员与将士之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小宣大人到访我庆远。就算是有,也很进入官府或者官驿对小宣大人动手。 所以这个凶手应当就是庆远官府中的一员,这个观点大家认同吗?” 这不是废话吗?昨天还好端端地比武,今天早上还来开会都没事,动手之人要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手? “认同!”“没错!” 众人都连声应道。 杨粲见状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在座这么多人都好端端没事,唯独小宣大人中毒身亡,显然凶手是专门想谋杀小宣大人。 那公然谋杀朝廷五品官员,想必是有仇有怨,或者有利益纠葛,才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对小宣大人动手,这个大家也认同吧?” 杨粲话音一落,就性急的人站出来急吼吼道:“哎呀杨大人!您这不是在说废话吗?要不是有仇有怨,有利益纠葛,谁还杀人做什么!” “李大人您先不要急,我们这不是在分析嘛!”杨粲闻言不急不恼,温和地安抚了众人的情绪才又接着道:“要说小宣大人武功盖世、熟谙兵法,在这个时候来支援我庆远,可以说是我们的福音,我们的救星!按理说大家都巴不得把小宣大人给供起来,又怎么会杀她,还是冒着全家陪葬的风险杀她呢? 所以一般的官员不太可能是这个凶手,他没道理呀对不对?” 杨粲此言一出,不少站在后面、官阶不高的官员一听自己的嫌疑要被洗脱,一个个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连声附和起来。 “没错没错!”“杨大人所言十分有理!” 不少官阶较高的官员一听心里不由得有些不适,可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而说话者杨粲本人官阶也不小,还能这样秉公直言,众人便也没人出来反驳。 于是杨粲又接着说道:“所以我斗胆猜测,如不是我们中有人眼红小宣大人,觉得小宣大人的出现顶替了有些人的位置,害怕小宣大人抢了某些人的功劳,那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来谋害我们的救世主了呀!” 杨粲这句极其大胆的话一出,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王毅平和许成良的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绝对是他们二人嫌疑最大啊,毕竟从婉妍拿出圣旨那一刻起,庆远府真正的决策者就多了一位;在婉妍决胜演武场后,真正的决策者就只有一位了。 那这样一来受影响最大的,不就是庆远知府许成良,以及庆远卫指挥使王毅平了嘛。 杨粲虽然官至同知,和王毅平同坐庆远府内第二把交椅,但他毕竟是个掌管水利农田的官员,战事的功劳本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自然嫌疑就小了。 “杨粲你胡说些什么呢!?” 王毅平见杨粲这蓄意指向得如此明显,当即指着杨粲的鼻子怒吼了出来。 杨粲被指着鼻子吼却也一点不生气,缩着脖子摇了摇头道:“您别生气呀,下官也只是和众人分享一下我的猜想罢了,并没有想指向于谁,天地可鉴啊!” 说完杨粲就往人群边上走了走,一副不敢再出头说真话的表情。 王毅平怒不可揭,整张脸涨得通红。 可是他可以让杨粲闭嘴,却无法阻止众人落在自己身上怀疑的目光,顿时觉得有苦说不说,气得直跺脚。 但不一会,众人的目光就主要集中在了许成良的身上。 从第一人就主动提出让婉妍入帐,在到那日演武场上故意给婉妍放水,又主动带着所有庆远卫认婉妍为主,王毅平的种种行为表明,他从心底里对婉妍并不恶意。 而许成良就不同了。 194 宦海沉浮十余载 大笑一场释余生 (1)(一更) 王毅平的种种行为表明,他从心底里对婉妍并无恶意。 而许成良就不同了,这时众人立刻联想起了那日婉妍在帐外想要进来,哭得梨花带雨让众人无不心疼,可许成良就是铁了心不让她进来,最后还是王毅平相劝才松口。 而后许成良又专门下令明令禁止婉妍出入军营和军备库,摆明了不想让婉妍插手军务,对婉妍的态度也一直是横眉冷对,一副恶相。 这些在庆远干了一辈子地方官的人并不知道,许成良和宣郢之间有些不可言说的恩恩怨怨,只把许成良的行为都归结于对婉妍的敌视。 此时再将许成良的行为和杨粲所言完美一结合,众人顿时觉得茅塞顿开。 凶手必是许成良! 众人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把矛头指向许成良,除了杨粲颠倒黑白的挑拨与许成良近日的行为确实令人起疑之外,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许成良的性格。 许知府素日为人清高自傲,不仅不屑于和官场腐败黑暗的风气同流合污,还多次对庆远中贪腐豪横的官员重拳出击,大公无私地断了不少官员的财路,早就引得众人的怨恨,天天对家中供奉的圣尊像祈祷,求这老倔牛要么早点归西,要么继续南下,最好到个一个人都没有的岛上做岛长。 而此时,不管凶手到底是不是许成良,把黑锅推给他那既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又可以赶走他,甚至还能把这几年来所有的仇怨都报仇雪恨,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于是不一会就有人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起来:“哎……你说不会是许大人吧?”“我也觉得好像……有可能啊”“是啊是啊,除了他没人有动机啊!” 面对小声却尽数被听见的指责声,若是往日问心无愧的许成良,必定早已怒不可遏地暴跳如雷,就算一张嘴难以舌战群儒,这老倔牛也必会梗着脖子和众人吵上一吵。 可是今日,许成良面对着众人的指责居然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可以说反常至极! 这在众人眼中无疑是心虚的表现,对他的怀疑更深了许多。 虽然在场的人一个两个的心中都坚信凶手就是许成良,但一时间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生怕把许成良这个不好惹的老倔牛给得罪,惹得他脾气一上来带着众人同归于尽。 就在众人又想说,又不敢说之际,勇士再次站了出来。 还是同知杨粲。 在众人一片敬仰的目光中,杨粲大步走到了许成良身边,突然指着许成良义正词严地呵斥道:“大胆贼人许成良!你居然还不据实以告!莫不是想要整个庆远府陪着你这个奸佞小人一起赴死不成! 你好贼的心!你好大的胆!” 杨粲义愤填膺地怒斥道,一向用来唯唯诺诺的尖声细嗓此时竟洪亮得十分刚正。 此话一出,完全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所有人的心中无不呐喊叫好。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向最善阿谀奉承的杨粲在关键时刻居然如此有种,不少曾经很鄙夷杨粲为人之人此时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你你……你血口喷人!” 许成良真的是气着了,“唰”的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梗着青筋暴起的脖子指着杨粲怒吼道,气得眼仁都要翻过去。 然而相比于杨粲的口若生花、言之凿凿,许成良这一句话实在太过轻飘飘,别说让他人信服,就是许成良他自己,吼出来的时候都很没有底气。 “血口喷人?”杨粲冷笑着反问道,边说边一步一步向着许成良逼近,看着他的眼神犹如看着一匹万恶不赦的害群之马。 “那下官倒是想请问一下许大人,我们在场众人除了您之外,还有谁有想要谋害小宣大人的动机? 今天这宴会可也是您要举办的,一应菜品也都是由您吩咐的,请问除了您又还有谁,能有给小宣大人下毒的能力与机会? 许大人,下官奉劝您做人不要太绝了,看在我们在场几十条性命,外加家眷总共几百条命的份上,您就承认了吧! 难不成您是铁了心,一定庆远官府外上下以及家属近小一千口人的性命为了您的一己私欲,随您共赴黄泉才满意吗?” 杨粲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完美掌握了其他人的思想和要害,可以说个个致命! 众人只要一想到眼前那个人为了自己一己私欲、为了权利和功劳,居然自私心狠到带着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全家背负这诛三族的死罪!将他们陷于中书令丧女的怒火之中! 如此不仁不义、丧尽天良之人,真是杀他一千次都不解气! 果不其然,杨粲话音一落,许成良刚刚站出来准备解释,方才还沉默的官员们都像是苏醒了一样,一个个突然暴怒而起。 他们也顾不上什么上下级和官员的礼仪,一齐对着许成良痛斥起来,那言语之犀利、语气之恶毒、内容之不雅,简直可以做为街头巷尾骂街之泼妇与屠夫之教科书。 还有些暴脾气官员光是谩骂完全不解气,甚至还撸起袖子往前冲着准备给那个“奸佞小人”重重一拳。 许成良见状着了急,扯着嗓子想要让众人安静一下,起码听自己解释一句也好。 奈何任凭许成良把嗓子都喊劈,他的声音仍旧无法在众人快将知府屋顶掀翻的怒吼与谩骂中,产生丝毫的影响。 然而许成良还没放弃,仍旧想要呼喊这些愚昧至极、黑白不分的傻子停下,直到“砰”的一声巨响,彻底打醒了许成良。 是一个站在后排无法打到许成良,却也气不过的官员冲着许成良狠狠砸来的一只朝靴。 眼看着靴子向着许成良砸来,被挤到一边的王毅平撕开人群飞身赶来,想要帮他的知府大人挡住这一击,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其实从众人在杨粲的带领下将矛头对准许大人那一刻起,王毅平就在奋力地想让众人听他的怒吼。 195 宦海沉浮十余载 大笑一场释余生 (2)(二更) 其实从众人在杨粲的带领下将矛头对准许大人那一刻起,王毅平就在奋力地想让众人听他的怒吼。 许大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许大人是真正正直的人! 然而他的呐喊没有任何用处,愤怒而疯狂的人群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声音,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最终,朝靴坚硬的鞋底正中许成良的脑门,这一下把这位骄傲了一辈子、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学究彻底打醒了。 他看着面前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曾经对自己何等尊敬的、与自己共事十来年的昔日同僚们,只觉得他们的嘴脸丑恶得令人发指。 要不是王毅平拼命护住了许成良,许成良可能早已经被他们撕碎了。 看着穷凶极恶的同僚们,许成良居然走神地想起了今早凌晨时,与婉妍的对话。 许成良天还没亮时,就已经到了指挥使大营,吩咐侍子先备好热汤,等着众人前来开会,而他自己则对着瞬息万变的战局又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婉妍居然走了进来。 她开门见山地提出若想打赢这场守城恶仗,就必须要将庆远的官员大换水,绝对不能让贪生怕死、罔顾道义的小人站在要职上,否则在必要的危急时刻,他们随时可能会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活命,在将士们在战场上卖命杀敌的时刻,打开城门恭迎敌人入城。 小人当政,这可是守城的大忌。 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必须把这些人趁早赶尽杀绝。 许成良一听大为反对,坚决地不同意。 他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此时的许成良恨不得把当时愚不可及的自己打烂。 许成良说:“虽然我们庆远的官员在太平中变得有些懒散,但他们都是国家最中坚的栋梁,是百姓最忠诚的卫士! 我相信我的同僚们!” 我相信我的同僚们,我的同僚们想让我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源源不绝如洪水决堤一般的骂声,以及王毅平挡得应接不暇的拳头,许成良居然突然仰头放生大笑。 这笑声里,满是失望至极后的绝望。 他笑乌合之众,竟会愚蠢到因为几句挑拨,就将矛头指向自己十来年的同僚。 他笑眼前人的丑恶嘴脸,为了栽赃嫁祸竟然低劣至此。 他笑他自己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居然什么也没有看透。 他笑自己居然如此自不量力,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笑世人,他笑他自己。 这凄厉又苦涩的笑声居然穿透了吵嚷的人群,将众人的声音压制了下去。 这一刻,吵嚷的官员们的目光和在一旁得意看戏的杨粲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许成良身上。 他们惊讶的发现,这头全国闻名的老倔牛的眼角,居然落上了几滴清泪。 这几滴清泪倒把沸腾的众人降了温。 众人都安静下来了,许成良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沉默过了好久,许成良才开了口,对着口气说话的声音沙哑而满是自嘲。 “对的,你是对的。” 许成良便说着,边颤颤巍巍地扶着地面,缓缓坐到了台阶上,老态毕露。 才一中午的时间,许成良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老了,老得说不动、争不动了。 众人都疑惑地四下张望,搞不清许成良在和谁说话。 这时许成良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没了豪迈的口气点缀,他说出口的,是真正的老人的声音,近乎叹息的声音。 “怎么?这场戏你还没看够不成? 我的笑话你也看了,整个庆远的笑话你也看了,该起来收拾这烂摊子了吧。” 听着许成良的自言自语,众人更摸不清头脑了。 就在众人以为许成良是不是被逼疯了的时候,又一个笑声传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相比起许成良的笑声,这笑声清脆而爽朗,阳光而轻快,像是夏日的风吹过屋檐下的银铃,带来一阵伴着风的雀跃。 众人一听这笑声,无人不是浑身瞬间被鸡皮疙瘩爬满,愣了许久后,才一个个僵硬地转头看向婉妍倒地的方向。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婉妍正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 登时,几个人同时惊叫出声:“小宣大人!!您没死!!!” “哈哈哈哈!”婉妍闻言,仍旧笑得止不住,捂着肚子跌跌撞撞从地上爬了起来,小脸都笑得通红。 “我……哈哈哈哈我快死了哈哈哈,我快被你们笑死了哈哈哈哈!” 此时冷静下来的众人,也开始为自己方才疯狂的行为感到汗颜,但没有人把这一切归责于自己低劣的本性,而是迁怒于婉妍。 于是,当即有人站出来恼羞成怒道:“小宣大人您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居然戏耍整个庆远知府以作乐!” “对……对不住啊哈哈哈哈!”婉妍一面道歉一面继续弯着腰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 各位大人见是闹剧一场,无不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个都气哼哼地一甩袖子,大步往门外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大门之时,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乍响。 “来人啊! 关门,留客!” 是婉妍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 话音一落,一列列装备齐全的侍卫从门外两侧涌入,将知府大堂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拦住的众人又气又恼,都回头来怒视着婉妍。 谁知婉妍已经重新坐回了位置,不过这一次,她坐在了正上首,原本属于许成良的位置上。 而许成良居然毫无怨言地坐在了婉妍的下手位置。 “今日难得这样热闹,这宴席还未结束,怎得各位大人一个个就这样急着走?” 说着婉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坐下。 可没有人理会婉妍的邀请,丢尽了脸面的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他们显然理解错了婉妍的意思。 她不是在邀请,她是在下令。 婉妍无人理会自己,不气也不恼,眼神晶亮着温和地笑了笑,自嘲道:“嗐……没人听我的话就还挺丢人呀……” 说完,婉妍的笑容突然凝固成寒冰,再张口时声音已经满是利刃。 “我说,都回来坐下,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 196 用最温和的态度 做最狠毒的事情(1)(一更) 婉妍的笑容突然凝固成寒冰,再张口时声音已经满是利刃。 “我说,都回来坐下,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 婉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昂首环顾大堂四周,用自己凌厉的眼神将整个大堂瞬间冻结。 在场之人谁人没见识过那日婉妍在演武场上以一己之力挑战三十名将士,还轻而易举获胜的壮举,此时见婉妍动怒,一个个顿时吓得胆战心惊,只得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坐了回来。 等所有人都重新坐好,婉妍像变脸似的,突然就把脸上所有的戾气都消解殆尽,温和地笑着对众人挥挥手道:“哎呀这才对嘛!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吃肉!” 说着婉妍率先高举起了酒杯,朗声道:“请诸位一起举杯,晚辈敬各位前辈!” 此时谁还敢不端,只好都勉强端起了酒杯。 就在众人都等着婉妍先饮之时,婉妍却迟迟没有干了手中的酒,而是笑靥婉转道:“这杯酒还不急喝。” 说完婉妍又对着侍在两旁之人轻描淡写地随口吩咐道:“来人啊,去把在场所有大人的夫人和公子小姐,全部请到知府来。 再立刻着人安排住所,把知府后院的杂货间啊,马棚牛棚什么的都腾出来给各位夫人公子小姐暂住几日,切勿怠慢了他们。” 婉妍此言一出,当即就有十几个人从酒桌边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怒吼起来。 “你还没玩够吗!” “宣婉妍你这就玩过了!” “你这个疯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只是自己的一条命,那他们都可以忍气吞声忍下来。 可当自己的亲眷的安危被威胁,他们再也坐不住了 面对众人的怒火与指责,婉妍脸上的笑意没有变化分毫,仍是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小手一翻,将手中满满一杯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等酒杯中最后一滴酒都倒出来后,婉妍才轻快地说道:“让我来看看,是哪位义正严辞的大人,有幸享用晚辈方才敬的那杯酒呀。” 边说着,婉妍的身后,平白无故地凝聚出了一把锋利至极的风刃,凛冽的寒光瞬间将整个知府大堂笼罩起来。 风刃的刃尖直指宴席中的众人,蓄势待发地等着主人一挥手,就可以如离弓之箭一般,直取他人性命, 方才还暴跳如雷的几个人瞬间就闭了嘴。 要知道,洒在地上的酒,是敬给死人的。 这个时候死了,那自己家的一切,可都是任人宰割了。 没人敢赌了。 婉妍把见没人再说话,嘟着小嘴把酒杯放在了桌上,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悬着一把利刃一般,疑惑地问道:“哎呀,怎么没人说话了呀?再说几句呀,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那杯温酒呢!”。 方才还怒吼声纵横的大堂,突然安静地只能听见屋后的鸟鸣声。 “哈哈哈。”婉妍的笑意渐渐收敛,冷眼干笑了几声,嘴角的轻蔑与鄙视不能更明显。 “方才一个个卯足了力气栽赃许大人,罔顾许大人三族的性命一心为自己脱罪的时候,不是很有力气很正义吗? 怎么一说到自己的家眷就蔫巴了呀?敢情自己的家眷是人,别人的家眷就如草芥咯?啧啧啧……给位前辈你们可真狠呐,狠起来连自己的上司都不当人呀。” 婉妍咂巴着小嘴,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感慨道:“真是好一个大公无私百姓官,好一个明辨是非父母官呀~” 婉妍这极尽刻薄的挖苦无疑是正中了众人此时的心事,一个个想起方才自己疯狂的行为,老脸都暗红了起来。 除了一个人,他不羞愧,他恐惧,恐惧至极。 还是同知杨粲。 从看到婉妍没死的那一刻起,杨粲就已经慌了。 他想不明白,昨夜杀手明明已经得手,今天中午婉妍又喝了那么些酒,她怎么会没事! 慌乱中,杨粲也来不及想,急忙就想跟着恼羞成怒的大人们一起离开这里,却没能成功。 此时的他正坐在整个宴席的末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心里疯了一样地祈求婉妍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显然无法如愿,因为下一秒,婉妍就轻快地唤响了他的名字。 “哎呀,杨知府大人,您怎么坐到那样后面去了呀?方才您站在人群中央侃侃而谈,引领睿智的各位走向真相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呀!” 婉妍一副惊讶的样子朗声发问,边说边对着杨粲连连招手道:“您快往前来呀,不然您坐那么远,让晚辈也坐不安生哇!” 杨粲闻言,迟迟不动,默然沉思着。 从装傻、到比武、到假死、到等着他栽赃,杨粲终于意识到原来婉妍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她为自己布下的局,自己的所有计划应早就被她了如指掌。 她就像画本子的作者,而自己就像小丑一样,按着她设定的剧情努力蹦跶着,以为自己在出其不意,想象着自己一招制敌,殊不知,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她早就安排好的。 宣婉妍啊,真是太可怕的人…… 此时在杨粲心中,不住地感叹。 但是一切都没有结束。 对求生的渴望从杨粲心里迸发而出,将他被恐惧撩拨地上下不安的心略略平静下来。 她确实很聪明,可以一眼看出我是细作,可以未卜先知我的行为,可那又怎样? 就像那日她在帐中所言,她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人信,没有证据的指认就是栽赃陷害,非但不能对我怎样,还会将她自己陷于不仁不义的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杨粲一直抖得像筛子一样的双腿这才略略稳住,足以支撑着他软绵绵的身体站了起来,故作镇定地向宴席前面走去。 婉妍一脸笑意地看着杨粲走了上来,还热情地伸手为他引座。 然而杨粲才刚坐下,身后就走来了四个侍卫,像一堵山一样立在他的身后。 杨粲心中一惊,却又立刻恢复了镇定,冷静地向身后瞟了一眼,冷冷地问道:“宣侍郎,您这又是做什么?难不成这也是什么礼数不成?” 197 用最温和的态度 做最狠毒的事情(2)(二更) 杨粲心中一惊,却又立刻恢复了镇定,冷静地向身后瞟了一眼,冷冷地问道:“宣侍郎,您这又是做什么?难不成这也是什么礼数不成?”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婉妍闻言连连摆手道,灿若星辰的双目忽而落在杨粲脸上,偏着头问道:“这不是礼数,是控制呀。 难不成杨大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竟也不知道了吗? 杨大人处心积虑要我宣婉妍的性命就可以,我安排几个人站在杨大人身后就不可以,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杨粲听婉妍居然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血气登时向大脑涌去,将大脑冲地一片空白。 好在这空白只是暂时的,几乎是同时,杨粲就强令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沉着以对。 “要您的性命?”杨粲吃惊地重复了一遍,忽而笑出了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笑话一般。 “小宣大人您快不要说笑了,不怕在场诸位笑话,你们瞧我杨某人像是有胆量谋害朝廷命官之人吗?” 杨粲说完又大笑了几声,然而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附和着笑哪怕一小下。 婉妍也没有打断他,就静静看着他表演。 诺大的大堂中,只有杨粲一个人苍白而无力的笑声。 最后还是杨粲绷不住了,登时收起了笑容,冷声问道:“小宣大人您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又是最英明的中书令宣大人之爱女,我等小民与您相较自是人微言轻,无足轻重,但您也不能空口说白话,无缘无故栽赃于我啊! 何况当初突然倒地的是您,突然苏醒的也是您,您到底中没中毒,是真有人蓄意谋害亦或是您的玩闹一场,我们也无从得知啊。” 边说着杨粲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一副被冤枉也无可奈何地样子。 “嚯,”婉妍冷笑了一声,身体前倾撑在了桌子上,看着杨粲忍不住赞叹道:“杨大人真不是我夸您,您的脸皮,可真是厚啊!” 面对婉妍的赞叹,杨粲欣然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 “也是真的,没脑子。” 婉妍冷声说完,伸手打了个响指,朗声喝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杨粲闻言心中一惊,赶忙往门口看去,只见蓝玉拎着一个人的后衣领,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实汉子直接拖了进来。 一见这人,杨粲顿时宛如五雷轰顶一般震惊。 这不正是今天清晨还在杨府中,给他汇报刺杀婉妍情况的杀手吗! 到了这时,杨粲的第一反应还是:他怎么还没被处理掉! 对今天清晨发生的一切,杨粲仍旧没有丝毫的怀疑。 蓝玉拎着黑衣男子走到了堂前,把人随手往地上一扔,那人顿时瘫在了地上。 “老爷……救我……”摊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努力地向着杨粲的方向伸手了救命的手,看到了杨粲像看到救星一样。 杨粲看到那人伸出的手就像看到了蛇蝎一般厌恶,立刻扭过了头,冷笑着对婉妍道:“怎么?宣侍郎觉得诬赖我空口无凭,便随便找了一个人充当杀手栽赃我不成?” 杨粲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抵赖,但婉妍丝毫不恼,对着瘫在地上的杀手努了努嘴,简洁地吩咐道:“喏,你给你家老爷说说吧。” 这人倒是忠诚,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瘫成了一坨,仍是不想出卖主子,犹豫地看了杨粲一眼,正好看到了杨粲阴森恐吓的眼神,便紧抿着嘴不开口了。 蓝玉见状,对着那人的右肩胛骨狠狠踩了下去,众人只听见“咔吧”一声骨碎的巨响,以及那人惨绝人寰的惊叫声。 在场所有人,哪怕是杨粲都看得触目惊心直皱眉,可蓝玉脸上温和又平静的笑容却是丝毫不减,脚下的力度也越来愈重,绣花鞋左右碾踏着,一副要把脚下的骨骼碾成灰的架势。 “啊!!!我说我说我说!” 最终,非人的虐待还是打败了黑衣男子心中的忠诚,惨叫地吼道。 蓝玉这才意犹未尽地把腿放了下来,动作柔美优雅至极。 又缓了片刻,黑衣男子才终于回了一缕气,可以说出话来。 “是……是杨大人……派派我去刺杀堂上…这位大人的……” 黑衣男子艰难地说出口,立刻又解释道:“但……但是我没能成功!我碰……碰都没有碰到这位大人! 我昨晚刚刚进入这位大人所住的官驿,掀开她的床缦,还没看清是不是她时,这位大人就已经迅速翻身而起,扯着我的衣领将我按到了床板上,将箭刺入我的右肩,贯穿了我的肩膀,一直……一直扎进了床板中…… 我……我动弹不得,想着办事不成不能拖累大人,便拔出匕首要自我了结,谁知这位大人一掌就打掉了我的匕首。 之后她就问是谁派我来的,我……我不肯说,激她杀了我,谁知她报出了我家的位置,还清楚地说出我老父母、内人和孩子的姓名年岁,甚至生辰八字。 她……她说我可以不说,她会亲自送我上路,之后就让我全家……全家一起来陪我……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如实说是杨粲大人派我来,还给了我一把浸了毒的匕首。 她拿起刚刚从我手中打掉的匕首,问……问我是不是这把,我说是的,她就把匕首拿近闻了一下,当即就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肩膀,又立刻拔了出来放在我的手上。 我当时……当时愣住了没拿稳,她就将我肩膀上的剑又往床板里一按,剑柄都……都贴到我的肩膀上了。 我疼的生不如死,只得……只得拿住了那匕首。 她给了我一套说辞,让我按照她说的,照常回到杨府去,不能流露出分毫异常来,对杨大人说已经刺伤了她,不然……不然她就灭我满门,而且会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被手刃,最后再杀死我。 我没办法只能按照她吩咐的话给老爷回禀,后来我从老爷的书房出来就……就被我身后这位大人带来这里关押着了……” 198 番木鳖之种——以药代毒(1)(一更) 我没办法只能按照她吩咐的话给老爷回禀,后来我从老爷的书房出来就……就被我身后这位大人带来这里关押着了……” 说这一大段话,让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黑衣男子更虚弱了不少,进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整个人已经彻底瘫在了地上,性命只在旦夕。 看到为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被整成了这样,连最薄情寡义的杨粲都有些恼怒了,全身紧绷地冷声道:“虽然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下官认为,小宣大人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 小宣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就学到了将平民百姓当猪狗一样虐待的仁义礼智,下官实在佩服!” 不只是杨粲,在场所有人虽然大多数已经开始对杨粲有所怀疑了,但是看着面前这一摊血肉模糊之人,无人不在心中责怪婉妍太过残暴不仁。 “哈哈哈我做的过?”婉妍闻言大笑起来,手撑在桌上立起自己笑得发抖的身体,一步一步走下的台阶,一直走到了浸泡在血液中的黑衣男子面前停了脚步。 婉妍轻蔑地俯视着脚下之人,又立刻把目光收了回来,生怕多看一眼就脏了自己的双眼一般。 “各位大人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好胜心强的很,总是喜欢和身边之人比上一比。 若是遇到了正直仁义之人,我便会十分留意我的一言一行,心里哪怕有一点恶念都会招致我自己的鄙视,生怕哪个举动逾矩失礼,便被他人高尚的品德比了下去。 但若是遇到了丧心病狂的暴徒,我又怎能甘心诚恳温良以待,白白失了我‘妍王爷’的名声呢?” 婉妍抱着胳膊温和地娓娓道来,说罢倏尔转身看向杨粲,柔声道:“所以啊杨大人,自我来了庆远,可总是寝食难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输在了你这些低劣下贱的手段上,那我就是做了鬼,也咽不下这口气呀。” 边说着,婉妍边微微抬手,向着门口扬了扬,一个早就候在门口的郎中背着药箱小步跑了进来,弓着腰给诸位大人请安。 婉妍也不吩咐,径直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胳膊的刀伤,一股极淡的暗红色光芒从婉妍的掌心涌出,向着她的伤口流去,再回来时,暗红色的光芒中还裹挟着灰白色的物质。 在看到透着微弱暗红色光芒的透明能量从婉妍的左掌心流出时,站在她身后的蓝玉几乎是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想阻止她,但是已经太迟。 蓝玉的心瞬间吊在了嗓子眼,立刻暗中左右观察一番,好在众人都只是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察觉什么。 尽管如此,蓝玉还是浑身紧绷得时刻紧张着,左手微微攥起,时刻准备着若有危险便立刻出手护住婉妍。 然而婉妍并不知蓝玉的紧张,不紧不慢地等这灰白色之物尽数从婉妍体内流出后,婉妍的手掌轻轻一翻,方才像尘埃一样微小散落在空气中的灰白色物质,竟随着婉妍手指的动作旋转起来,最终凝聚成了一颗拇指指尖大小的药丸。 这时婉妍才收了力,药丸掉在了婉妍的手中,婉妍又把它递给了郎中。 “先生,麻烦您看看这是何物?”婉妍客气地问道。 郎中被婉妍方才的举动震惊得不小,手里拿着药丸仍看着婉妍发愣,直到婉妍发问,郎中才如梦初醒地立刻低头研究起来。 就在郎中研究的这段时间里,在场的其他人仍未从震惊中缓和。 按理说宣婉妍是白泽族人,决赋就应当是白泽神兽,而女子操纵决赋都是右手,她怎么会用左手,而使用的还并非是白泽神兽的决力呢? 此时众人的心下都是一阵疑惑。 其实说到自己左手的能量,婉妍自己都知之甚微,在小师父多年传授她如何操纵左手神奇的力量后,她也只能勉强运用一些皮毛,但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左手的力量运用在制毒、解毒领域是十分得心应手。 除此之外,小师父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在除了自己的任何人面前,就是至亲之人面前,都不能运用左手的力量,否则后患无穷。 虽然婉妍并不知道会招来什么后患,但小师父的话语,婉妍一向是笃信的,所以这么多年几乎从未用过自己左手的力量。 但今日若想让杨粲心服口服的认罪,想让面前这些官场老油条们相信,自己不把证据拿出来是不行了。 尽管如此,婉妍镇定的表面下,心却十分不安,满是对违抗了师命的愧疚。 小师父,徒儿忤逆师父所言,是为不信不义大不敬,在来日若有幸能再次得见小师父之前,徒儿定当时时抱罪怀瑕,甘领师父责罚。 婉妍在心中诚心诚意地像小师父陪着罪,却仍内疚神明,心有不安。 就在这时,郎中已经分辨出此药丸为何物,朗声禀告道:“启禀大人,此物乃由番木鳖的种子研磨成粉后,混水成浆而成。” 郎中此言一出,堂内便传来不少窃窃私语声。 “番木鳖的种子?何为番木鳖?” “这是种毒药吗?没听说过啊……” 郎中闻言,立刻弓着腰解释道:“禀各位大人,番木鳖之种并非一味毒,而是一味药,可以用来医治风湿。因为医治效果一般,加之此药生长在极南四季皆酷暑之地,天权国内并不生长此药,所以各位大人并未听说过也是常理。” 听到这里,始终满如死灰的杨粲,突然活过来几分,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了几分血色。 “原来是草药啊……”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 郎中忙挥了挥手道:“各位大人先莫急!此番木鳖之种虽是一味药,但有良心的郎中一般不敢轻易给患者开,只因此药若不正确使用,在十二时辰内与酒同服,则比毒药还毒! 同服者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一刻钟,便会口诞白沫,暴亡而死!” !!!听到这里,堂内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以药代毒,一刻之内,暴亡而死! 199 番木鳖之种——以药代毒(2)(二更) 听到这里,堂内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以药代毒,一刻之内,暴亡而死! 这是多大仇多大怨,才会如此费尽心机,才会如此狠毒! 几乎是瞬间,杨粲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落满了震惊而怨恨的眼神。 婉妍也不多言,俯身从黑衣男子腰间熟稔地抽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尖端还清晰地残留着血迹。 “先生您在看一下,这匕首尖端可是有番木鳖的存在?” 婉妍边说着把匕首递给郎中。 郎中又拿进看了看闻了闻,笃定地点头道:“是的大人,此匕首上却有番木鳖,或是说,这匕首应当曾在混有番木鳖的沸水中浸泡过几日,方能使药物如此均匀地布于匕首之上。” 婉妍点点头拿回了匕首,给了郎中一块银子,就让他下去了。 这时婉妍才转头看向杨粲,朗声问道:“杨大人不是要证据吗?现在有了。”婉妍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和瘫在地上的黑衣人。 “同知杨粲谴杀手深夜偷袭与我,在我体内留下番木鳖,随后撺掇许大人设宴以为我接风之名,诱我饮酒,从而谋我性命。 此时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想要狡辩的,就赶快一起说出来。整整一下午就为了除你这一颗老鼠屎,我已经觉得很可惜了。” 事到如今,杨粲居然仍旧不死心,眼神凌厉、面部肌肉颤抖道:“你别以为你随便找了个人冒充杀手,又弄了一套街头的戏法迷惑众人,又串通了郎中就可以加害于我,其实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方才那一场戏不过是你自导自演罢了,不然你因何身中番木鳖,今日又饮酒,却毫发无伤!” 杨粲嘶吼着想要奋力一搏,毕竟今日中午敬酒时,他清楚地闻到了婉妍身上浓烈的酒味,若她此时毫发无伤,必是昨晚并未中番木鳖。 而且从心底里,所有人都觉得,不会有人为了证明他人的罪行,能狠心将带毒的匕首插入自己肩头的。 婉妍是实在没想到杨粲居然脸皮厚到如此地步,百般无奈之下竟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边笑着,婉妍手中一转,将手中的匕首颠倒过来,用手掌握着匕首刃,用匕首柄猛地捅向自己的伤口,狠狠地往里按压着。 “妍儿!”站在婉妍身后的蓝玉看到婉妍居然伤害自己的身体,当即大步到婉妍身边,一把夺过了婉妍手中的匕首。 然而又是迟了一步,婉妍肩头的衣服,已经逐渐殷出汩汩的血液,这血液中还带着一分灰白色,显然是中的番木鳖还没有完全除尽。 昨夜婉妍为了能让番木鳖多留一些在身体里,从而能更明显地证明杨粲下毒,将匕首插入自己肩头的时候,可是卯足了力气狠狠刺入,对自己下手的力度丝毫不比对他人下手时轻。 蓝玉看着婉妍的肩头,心疼之下责怪道:“妍儿!你这又是何苦!” 婉妍淡淡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伤势不打紧,随即看向杨粲,问道:“杨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 她真的刺伤自己了! 杨粲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周全的以药下毒的手段居然都能被识破,更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能刺伤自己来以身做证据。 震惊之下,杨粲的嘴唇嗫嚅着,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婉妍见状轻轻笑了一声,当即令道:“来人,把杨粲给我抓起来!” 话音一落,站在杨粲身后蓄势待发许久的几个侍卫三两下就将杨粲五花大绑了。 在场的其他官员见真凶落网,无不暗自松了一口气,皆在心里暗暗感叹这小宣大人可真是狠毒异常,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然而婉妍今日的目的还未达到,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官员,朗声吩咐道:“相比事到如今,不少前辈都在疑惑杨粲与我究竟何愁何怨,才会对我下如此毒手,相信诸位看完这封信后,就会明白了,麻烦大家传阅浏览,拜读一下我们杨同知的大作。” 在看到婉妍掏出信的那一刻,杨粲的心才彻彻底底地死了。 这正是他昨夜给安南大营发出的,要他们增加攻庆远城兵力的警示函。 “杨粲!你好大的胆子!” “无耻小人!居然叛国通敌!你罪可万死!” 看完信的大人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指着杨粲大骂道,若不是婉妍眼疾手快地拦住,几个大人气得差点将这封信给撕碎。 杨粲看到自己的行迹已经彻底暴露,也无心无力再争挣扎,只觉得自己突然完全放松了,一个月以来的殚精竭虑全都在顷刻间消弭了。 “哈哈哈哈哈哈宣婉妍啊!好一个目达耳通、聪明绝顶的宣婉妍!好一个面比豆腐软,心比匕首利的宣婉妍啊!” 百感交集之下,杨粲仰天大笑起来,笑完后又看着婉妍,卑躬屈膝一世的他,从未有过如此得意又轻蔑的神情。 “不过你聪明了一世,到头来不还是要命丧庆远吗?” 说着,杨粲脸上露出了一份诡谲的笑容:“你还不知道吧,安南大军名为攻击思恩军民府,实则早就计划暗取庆远了吧? 不,这你肯定知道,有通天本领的小宣大人多聪明呀!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安南的计划不止如此。安南的两万先锋部队于昨夜,就是你费尽心机想铲除奸细的昨夜,已经五百里加急先攻庆远之后,防守更薄弱的安阳府了。 不出所料,此时的安阳府怕是已经悬挂起了安南胡氏的罂粟花大旗,虎视眈眈盯着庆远府的后背了。 我就是下了黄泉也倒要看看,用五千守军对安南十万大军,你到底还能耍什么把戏!” 婉妍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杨粲为何如此如此得意狂妄了。 如果安南的大军真的攻破了安阳府,那安南前有钦州,后有安阳,庆远与思恩军民府无异于瓮中之鳖。安南的十万大军取这两座摧枯拉朽的城池,无异于探囊取物! 看着婉妍面色骤然凝重,杨粲的心里居然迸发出了近似于疯狂的喜悦。 200 你站在我身后 胜于千军万马 (一更) 安南的十万大军取这两座摧枯拉朽的城池,无异于探囊取物! 看着婉妍面色骤然凝重,杨粲的心里居然迸发出了近似于疯狂的喜悦。 最终的最终,宣婉妍还是被我摆了一道! 说实话就在此时,婉妍心中也确实是猛地一沉,愣了一瞬。 前后十万敌军夹击,身侧仅剩五千兵马,肩上背负着庆阳全府数万百姓。 任婉妍聪明绝顶,这无可奈何的绝境还是让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心中一紧,眉头一皱。 不仅是婉妍,就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许成良和意气风发的王毅平,此时闻言都是惊诧在原地。 三位顶军人物在这一刻都沉默了,堂内的一众官员顿时慌得已经有如兵临城下了一般,一个个神情惊惧,紧张得汗如雨下,更有甚者竟摔坐在地上叫喊着哭嚷了起来。 就在婉妍愣神的这一刻,手腕处忽而一紧,温凉而细腻的体温瞬间将她所有的慌神包裹起来。 婉妍骤然一回头,看到了站在她身侧的蓝玉。 在如此紧急的关头,她仍旧笑得温婉宁静,仿佛这世界纵然崩塌,也无法伤动她的平静分毫。 然而在蓝玉一双绝世美眸中,婉妍看到了无条件的支持,以及可堪依靠的力量。 在这一刻,婉妍眼中倒映出来的,明明是位有如若风拂柳般的纤弱美娇娘,但婉妍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她身上涌动的力量,绝不亚于千军万马。 有她站在自己身旁,婉妍心底的慌张瞬间被蓝玉的平静逼迫地无所遁形。 “妍儿,万事有我在,莫急,莫慌。” 蓝玉柔声说道,边说着,如水葱般的玉指轻轻划过婉妍的脸颊,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在了而后,一双晶亮的眼眸温柔似水。 一如往日。 是婉妍终生无法割舍的温柔。 婉妍不想失去这份温柔,她也知道,在这座城池中,每个人都有太多太多割舍不下的温柔。 如果这座城破了,死去的将不是千万个人,而是那些身系许多温柔,又传递着温柔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千遍,一万遍。 那这座曾经满是烟火气与真情的小城,从此,魂断,梦碎,千百年不可复也。 虽然所谓存在即天命,不能谓之无理。 婉妍在心中暗暗想着,目光却陡然凝聚成一道锋刃。 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我宣婉妍面前! 至此,婉妍心中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顿时豁然开朗了一般,眼神也亮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婉妍轻快地笑了起来,用笑声将死气沉沉的大堂唤醒,众人闻声,不由得皆从自己的崩溃与苦恼之中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殿堂中央的女孩。 “杨大人此番话语可还真是让晚辈我大开眼界,竟把我给说愣住,让诸位见笑了!” 婉妍边“咯咯”地笑着,边朗声说道。 “但这也怪不到晚辈,晚辈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可以把无耻演化成造诣,将叛国都叛出成就感啦!” 婉妍捂着小嘴,一副吃惊至极的模样,极尽挖苦着杨粲。 杨粲闻言,就是脸皮再厚,此时也不由得登时红了脸,恼羞成怒地吼道:“狂徒宣婉妍!你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大放厥词!你是怕自己还死得不够快吗!?” 婉妍闻言不怒不恼,点着杨粲笑着,声音婉转悠扬道:“我是不是死到临头,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只有掌管天命的无上圣尊知道。 但你是不是死到临头,我却比何人都清楚呢!” 说到这里,婉妍忽而一顿,再开口时,已是中气十足地朗声令道:“来人啊!把杨粲给我钉在这知府大堂正中央的柱子上!” 婉妍话音一落,侍卫立刻就抬着杨粲往柱子上去。 侍卫刚把杨粲架到柱子边上,还没等拿来铁钉之时,本背对着杨粲的婉妍忽而一抬手,杨粲当即被一阵风挟持着腾空而起,挨着柱子悬空而立。 下一秒,众人还没眨眼的功夫,婉妍忽而转身一支箭飞射一般,来到了杨粲面前,一只芊芊玉手完全嵌在了杨粲的脖子中,顷刻间杨粲的脸色已然如酱色般红紫,梗着脖子疯狂挣扎,却毫无还手之力。 婉妍直视着杨粲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从现在起,我要你自己亲眼看着我们是如何击退安南军队,是如何为了保家卫国不惧生死的! 还有,你也要认真看看,看你这低劣又廉价的人,连背叛都是如此的廉价,卖命送了那么多情报,最后什么用,都没有,白白赔上了自己的良心,成了永远的笑话!” 婉妍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洪亮,字里行间满是充满把握的力量。 然而杨粲在这一刻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眼仁却骤然缩小成一个点。 从他面前的这张稚嫩又绝美的脸上,他分明看到她那一双美眸中,泛着隐隐的暗红血色光芒。 那光芒一开始就是一个小点,随着婉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那个小点就像一颗种子一样飞速生长着,瞬间在瞳孔中绽放出一朵肆意舒展着的花朵。 这一瞬间,杨粲突然想起了儿时街头画报上画的那种花,就如此时眼前之人眼中的一样。 画报上说,那是开在地狱路上,用千万年的血浸泡出的红花。 下一秒,杨粲眼神一晃,脖子一歪,当即晕在了婉妍的手中。 婉妍实在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吓成这样,无语至极而鄙视更重。 “真是毫无用处的废物!” 婉妍冷冷撂下一句话,嵌在杨粲脖子上的手忽然一松,婉妍的身形再次消失在风里,牵着极速流转的气体。 等众人再次看清时,婉妍已经一跃而起立在大堂的最顶端,轻轻一伸手,就将悬挂在大堂之上的红缦尽数扯了下来。 在一片漫天飘扬的血红色中,婉妍缓缓落在了地上,身上已经系上了一条长长的红缦,在风中飞舞在婉妍的身后,成为了婉妍的披风。 201 花孔雀管济恒来啦(二更) 在一片漫天飘扬的血红色中,婉妍缓缓落在了地上,身上已经系上了一条长长的红缦,在风中飞舞在婉妍的身后,成为了婉妍的披风。 在婉妍落地的瞬间,“咚咚咚”几声清脆的响声在婉妍身后响起,几根风做的钉子同时插入了杨粲的四肢,将已经昏迷得不行人事的杨粲,牢牢钉在了柱子上。 此时再看婉妍,一群可以做婉妍爷爷父亲辈的官员,竟一个个目有惧色。 可这惧色,取代了方才的慌乱与六神无主。 婉妍冷言扫视一圈,朗声问道:“各府的家眷都带来了吗?” 话音一落,门外登时有人应道:“启禀宣侍郎,庆阳府九品以上官员共三十四人,血亲家眷共一百六十五余人,已尽数到府,安排于知府后院!” 婉妍满意地点点头,对门外道:“很好!” 这时大堂又热闹了起来,众位官员再一次炸了锅。 方才婉妍收起时,众人都只道是威胁,料婉妍并不敢为如此激起群愤之事,万万没想到她不仅真的敢,还动作如此之快! 一时间,众人皆群情激愤,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祈求。 “宣……宣侍郎您这又是做什么啊!” “小宣大人我等皆一心迎敌,您这样做不是寒了我等忠臣之心!” “是啊是啊!您这样我们在前线也无法放心迎敌啊!” 面对一群老翁的祈求,婉妍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嗤之以鼻地一笑。 “就你们这些人的嘴脸,骗了诚心诚意对你们的许大人不够,还来糊弄我不成?” 婉妍冷笑着问道,叹了口气接着道:“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人在和平年代不会现形,可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原形毕露。 在座各位只得了几句话便能将与自己相处十载的上司、同僚弃如敝履,说真的,我还真的想不出来你们在刀剑无眼、亲人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能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所以呢,我只能出此下策,还请诸位体谅。” 说完婉妍突然响遏行云地朗声令道:“听我令,言官记! 战乱中凡传递信息亦或开城投敌者,立诛其血亲于知府大堂!”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按耐不住怒火,大吼而出道:“一人犯罪一人当,亲属又有何辜!你将无辜亲属牵扯进来,何其无耻也!” “无耻?”婉妍冷笑着反问,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 “犯下叛国之罪时,尔等可曾想到全城的百姓何其无辜!尔等可曾想到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有多无辜! 既然已经决定伤害无辜行此无耻之事,就要做好承担无耻的代价,又何以言我无耻!?” 婉妍话音一落,无人再言,但是从众人的脸上,婉妍只看到了愤怒与仇视,而无信服。 过了好久,才有人躲在人后开口道:“宣侍郎好伟大的品格! 明知守城无望,却偏要放下许多大话来让众人卖命,自己一上战场却不知躲到何处去! 还不如尽早忘记立功心切,带着众人投降才是对百姓的负责!” 这话才刚刚说完,众人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看看是何人居然如此大胆耿直,只见一个人忽而被腾空就起,狠狠摔在了人群中央,婉妍的脚边。 原来是个七品的官员,原本躲在暗处以为人群中婉妍不知是谁,此时却突然被至于众目睽睽之下,登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婉妍一步一步走近那人,冷声道:“我倒要看看这躲在人后才敢说话的鼠辈,到底长的是什么模样。” 说话间婉妍已经走到了那人身边,忽然俯身猛地揪住那人一只耳朵,把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给我竖直了耳朵听地清清楚楚。 钦州、梧州、浔州、太平府的惨状你是不知道吗?太平府开城投降后,数万百姓被尽数屠戮杀尽,你没听说吗?你逃跑的时候准备带着全城百姓拖家带口和你一起逃吗? 不,你都听说了,你也不准备带着全城百姓一起逃。 你想的不过就是开城投降,趁着安南铁蹄踏遍我庆远百姓尸身的混乱之时,带着你的家眷甚至不带你的家眷,快马逃命!” 恶狠狠说完最后四个字,婉妍猛地一甩,把那官员甩了出去。 之后婉妍还拍了拍手,好像抓了什么肮脏之物一般,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那官员见自己的心思被拆穿,登时羞地恨不能遁地。 “所以开城投降必死,奋力抵抗虽难,却是九死一生! 为了全城的百姓的这一线生机,为了脚下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我们就是死扛,也要给我顶住! 我宣婉妍承诺,战事一开,我必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 要想伤害到你们,敌人就必须要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婉妍说到最后,已然振臂高呼。 厅内的众人自知此战已是在所难免,且被婉妍逼到除了殊死一搏,再无他法,也只得认了命,随着婉妍一起高呼起来。 瞬间,大堂内死气沉沉的气氛一扫而空,一群向来自私自利、胆小如鼠之人,竟被调动着怀有了不得不殊死一搏的悲壮心情。 这时,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侍卫高声禀告道:“陛下亲派的兵部大人到!” 侍卫话音一落,就听到一个清脆又略带浮夸轻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鼓着掌朗声赞道:“宣侍郎真是好骨气!听得我都是热血沸腾啊!” 这声音瞬间击中婉妍的脑仁,熟悉得令人窒息。 话音一落,一个高挑健壮的少年便摇着折扇,大摇大摆从门口走入,身着一袭浮夸的墨绿色锦衣,腰间琳琅满目地挂满了玉佩、荷包、香囊,头发繁复地束起,用一只极华贵的冠收拢住。 一瞧这走起路来六亲不认的潇洒步伐,和那时刻昂着头睥睨万物的得瑟劲,婉妍瞬间认出了来者。 相比于平日见面的不耐烦,婉妍这次是惊喜地叫了出来。 “管济恒!居然是你小子!!!” 边说着,婉妍已经大步迎了上去。 202 杳无音信数百日 可怜京都愁断肠(1)(一更) “管济恒!居然是你小子!!!” 边说着,婉妍已经大步迎了上去。 管济恒看到婉妍面带喜色迎了上来,与她许久不见的相思之情顿时迸发而出,就像一只花孔雀一样,开着屏就边浮夸地大喊着,边朝婉妍飞奔而来,想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 “哦我的乖乖妍儿!可把你管哥哥我想坏了!” “呕……”婉妍一个没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干呕了一声,一个转身灵巧地避开了管济恒恐怖的怀抱。 管济恒投怀送抱不成,又听“啪嗒”一声清脆响动,自己手中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婉妍在转身之际,顺手一指敲在管济恒之上,将他的扇子击落。 “大冬天的你扇什么扇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山炮加烧包是不是?” 婉妍躲在一边一脸嫌弃地吐槽道,脸上因为与挚友重逢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管济恒早就被婉妍这脾气磨成了好脾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自若地弯身捡起了折扇,收起后别在了腰间,仍旧往婉妍身边走,笑嘻嘻怪道:“你看看小妍妍,这就是你的不对啦,哥哥我初来乍到,你也太不给你管哥哥面子了! 你管哥哥我许久没见到我的小心肝,整个人都沸腾了,不扇一扇,不得着火啊!” 婉妍“嗤”了一声,却也不再躲,在管济恒的后背狠狠拍了两下道:“好啦管大少爷,先把你的浮夸说辞留到晚上的接风宴上说吧,先说说正事!” 管济恒闻言,脸上的嬉笑玩闹之意瞬间收起,转身向庆远府的各位大人问好之时,已是一脸正色。 “晚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管济恒,见过各位前辈。” 管济恒微微躬身行礼,礼数一分不差,但是疏离与冷漠之感却是显而易见。 方才他在门外已经听到婉妍所言,从蘅笠那里又得到不少这些人给婉妍冷板凳坐的消息,是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 但是众人像是完全没看出管济恒的冷漠一般,一个个登时行了大礼,一齐朗声道:“我等恭迎管员外郎大驾!” 众人这样的表现婉妍和管济恒丝毫不觉得惊奇。 方才听婉妍他二人对话,加上对“管”这个如雷贯耳姓氏的了解,此时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并不是兵部最苦最累,还油水最少的职方司中一个区区六品的员外郎,他们看到的是天下兵马大将军管大将军的独子。 相比于从不结党、从不涉及各方争斗、空有宰相之名而实权几乎被架空的宣大宰相,管大将军手上可是切切实实握着整个天权国的兵权,是实打实的天权权臣,是皇上心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这些人才会见到管济恒比见到了亲爹还开心许多。 然而还没等他们忙着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一阵,婉妍已经领着管济恒走出了知府,往兵营和军备库去了。 路上,管济恒半开玩笑,半心疼地问道:“妍儿你出远门这段时间可一切都好?我怎瞧着你又瘦了不少?听说你在蜀州曾被凤族中人谋害,险些受伤?” 面对自己最亲密不过的挚友,婉妍本不想隐瞒着路上跌宕起伏,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若说不清反而惹得他担心。 于是婉妍轻轻摇了摇头,满不在乎笑道:“嗐,能有什么事呀?你看我不正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若说瘦了那确实是有些,但这可不是我胃口不好,是因为蜀州人喜食咸辣,庆远人喜食酸辣,你说这哪个是我能消受得起的?” 婉妍大大咧咧的口气并没能让管济恒的一颗心放下,他自是知道婉妍这段时间在外面,可受了不少苦。 但管济恒心里心疼,嘴上却怪道:“你这没心没肺之人倒是没什么事,你可不知道你和蘅笠那小子在蜀州遇袭,又生死不明、下落难寻的消息传到京都时,可把宣伯父和淳于大人担心坏了! 宣伯父当即请命亲赴蜀州找寻你们,被陛下宽慰了许久,才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淳于大人在朝堂上消息传来时,眼前一黑,一句话没说登时就栽倒了。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淳于大人啊!竟就那样倒在朝堂之上,陛下当即就准了他一个月的假,让他回家将养着,后来听说你们没事,他才好转过来了。” 一听到爹爹听到自己有危险居然这样着急,近五十岁的人了,竟然为了自己还能这样冲动地想要千里赶来,婉妍心中顿时暖洋洋一片。 没想到父亲素日对自己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居然这样为自己着急。 管济恒没察觉到婉妍的情绪波动,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但宣伯父毕竟老成持重,就是再担心,也不过是失眠了几夜,嘴角起了几颗泡而已,那奕弟和婉姝姐姐简直是天天为你牵肠挂肚到一连几个月都寝食难安。 你生死未卜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得了空就去你府上宽解宽解奕弟,他可真是为你担心坏了,成夜成夜睡不着觉,一连几日粒米难下都是常有的。好在常随你身旁那个叫什么嫣涵的丫鬟时常从旁劝导,他才能勉强吃上几口,但终究是无济于事。 你失踪后没几天,奕弟那最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竟完全成了一副最萎靡不振的颓唐模样。 在你失踪半月后的一个大半夜,奕弟实在是熬不住,直接收拾了几件衣服偷了家里一匹马,来我府上说想去蜀州找你,我和砚巍又怎能拒绝。 于是我三人一路狂奔出逃,结果天一亮才刚到沧州,就被宣伯父和我爹派人截了回来,各自被着人看管起来,再无机会出门。 奕弟又哭闹了几日这才作罢。 而婉姝姐姐更是辛苦,她如今身孕都快五个月了,得了你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据说直接哭晕了过去。后来淳于夫人请了太医去给她开了几副药,才算把她的身体稳住了。 203 杳无音信数百日 可怜京都愁断肠(2)(二更) 婉姝姐姐得了你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据说直接哭晕了过去。后来淳于夫人请了太医去给她开了几副药,才算把她的身体稳住了。 然而婉姝姐姐既天天为你担心,又想着回家陪着宣伯父宣伯母和奕弟稍作开解,又因为淳于府也因为淳于大人晕倒乱成一团,脱不开身,整日都是以泪洗面,我上次见到姐姐时,见她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婉妍一听自己的至亲和好友们都为自己如此焦急,眼圈登时红了一圈,心里难受得什么似的。 婉妍在登陆凤麟洲之前也没来得及给他们寄封信报个平安,在凤麟洲更是无法传递书信,出来后又十万火急赶来了绥州,自遇袭后这几个月时间就只往家里寄了一封信报了个平安。 而家里人因为不知道婉妍的确切地点,也没法给她回信,让婉妍忽视了自己在京都的亲人朋友该有多着急啊! 尤其是一想到他三人竟真的想几千里奔来,姐姐身子那般辛苦还要为自己担忧,婉妍这心里实在是愧疚得无地自容。 一时间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思念一齐涌上婉妍的心头,这个第一次离开家就离开了快五个月,又经历了如此多跌宕起伏的女孩,终于是再忍不住泪水了。 管济恒正说得兴起,被一旁的蓝玉轻轻扯了扯袖子,这才终于发现婉妍已然泣不成声,这才顿时大卫懊恼,后悔自己所言过多,让婉妍伤了心。 “啊妍儿……就……”管济恒后悔极了想要安慰安慰婉妍,却长着大嘴一句中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蓝玉轻轻揽住婉妍的肩头,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妍儿不哭,妍儿不哭。 你出门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皆是难测的意外,也不是你想或不想就可以发生或不发生的,你切勿自责。 何况如今管公子也来了,这是多开心的事情呀。 今晚我陪你给宣老爷、宣夫人、宣公子和宣大小姐好好写一封信报报平安,让他们宽心好不好? 乖,妍儿乖,妍儿不哭了不哭了。” 蓝玉柔声安慰道,声音越来越轻柔,却给了婉妍巨大的安慰。 婉妍伏在蓝玉肩头点点头,声音仍旧沙哑着“嗯”了一声。 一旁的管济恒可是看呆了,他至今还没想明白,蓝玉究竟是如何能够如此准确地洞悉婉妍的想法,能如此精确地给予她想要的关怀。 又过了一会,婉妍才终于缓过劲来,顿时又觉得自己哭成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蓝玉十分贴心地开口,自然而柔和地将话题切开了。 “对了管公子,您这是从京都来,还是从何处来,可带了陛下什么皇令没有?” 管济恒闻言,礼貌之至地回道:“蓝玉姑娘,我到达绥州后,先去了最危急的思恩军民府,是从思恩军民府来。 陛下那里并无其他吩咐,只是说让我快马先行将兵部虎符带来,助绥州跨府借兵调兵用。” 边说着管济恒边拍了拍自己胸脯,一个坚硬的轮廓在他宽阔的衣襟中若隐若现。 婉妍闻言,当即抬起头来问道:“你是从思恩军民府来?你可见到蘅大人没有?他在思恩军民府可一切都顺利?” 管济恒见婉妍一提到蘅笠眼睛都亮了,连皇命也没注意,就只想着打听蘅笠的消息,心中登时有些不舒服,酸溜溜地问道:“这些你问我做什么?你和蘅笠那小子不是每日都要通几封信吗?他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不成?” “啊?什么通几封信?”婉妍被管济恒说得一头雾水,奇怪地问道:“我自来了庆远,一共就给蘅大人写了一封信报告一下情况,蘅大人也只回了我一个‘已知,万事小心’,其余大人那边的情况我是一概不知的!” 管济恒见婉妍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心中顿时好受了不少,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就说嘛!我家妍儿怎么会给那臭小子天天写信呢,定是他在庆远府中安插了眼线,日日盯着你,报告你的消息。 我在思恩军民府待了不过小半日,就见到有人给蘅笠送了三四封信,让他能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什么!”婉妍闻言当即叫了出来,是万万没想到蘅笠居然一直在暗中收集着自己的消息。 一时间,婉妍也不知道蘅笠到底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不相信她的能力。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不置可否地胡乱说道:“蘅大人还真不愧是锦衣卫啊……谍报一流…… 说完婉妍又立刻追问道:“所以大人那边一切可都还顺利?” “……”管济恒知道今天不满足婉妍的牵挂是不行了,只得不情不愿道:“你想想,你用你那传闻中全大陆最聪明的脑子想想,就蘅笠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到哪里能吃了亏?” 管济恒言罢,婉妍却仍是一副求知若渴,不听到蘅笠一日三餐吃多少颗米不罢休的模样,管济恒只得详细讲了起来。 “这思恩军民府的知府蔡方平,见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外甥莅临,自然是不敢造次,面上功夫那做的一流,恨不得把天天洗脚水都给蘅笠打上。 但其实暗地里,蔡方平却很不喜蘅笠的到来,生怕自己的战功被蘅笠抢了去。 更何况思恩军民府的军政一体,皆由蔡方平独揽大权,他哪里愿意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在他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所以不管蘅笠吩咐什么事情,蔡方平是明面上全部妥妥答应下来,之后要么就拖着做,要么就什么也不做,还撺掇着整个州府都不服从蘅笠的安排。 他是想着就这样把蘅笠熬走,但他哪里知道蘅笠那小子是真的人狠话不多! 一日蔡方平在知府大堂上开会之时,蘅笠直接提着鞭子就去了,当着众官员的面,直接把蔡方平悬在了知府大堂上,拿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把他直抽了个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啊! 众官员眼睁睁看着,想要阻拦却被他压制得无法接近分毫。 蘅笠打了蔡方平几十鞭子,一直把他抽得还剩下一口气才罢了手。 204 安阳陷落 思恩告急(1)(一更) 蘅笠打了蔡方平几十鞭子,一直把他抽得还剩下一口气才罢了手。 那蔡方平回去养了几日醒转过来后,一想到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又恨又恼气不过,也不管淳于大人的面子,当即写了一份血泪交加的奏疏往京都送,想要告御状,状告蘅笠为非作歹,对地方官员动私刑。 谁知他的奏疏还在半路上呢,把他罢官的圣旨却到了。 原来是蘅笠那小子在动手抽他之前,一封指控蔡方平贪赃枉法、鱼肉百姓、霍乱一方的奏折就已经递上去了。 那奏折上的一条条,一项项,那条理清晰啊,那言之凿凿啊,那有理有据啊,直接把蔡方平几十年的老底全揭开了,引得陛下震怒! 所以如今蔡方平被罢官,思恩军民府的同知暂代知府之位,但思恩军民府的整个大局已经皆由蘅笠操纵了。” 叙事完,管济恒还忍不住加了一番感叹道:“该说不说,蘅笠这小子虽然是心狠手辣,本事倒也还有一些。他处理完蔡方平后还没几天,就把思恩军民府的军备尽数打点清楚,军队整顿集结完毕,大举建设城防设施,现在思恩军民府的情况倒还是不错。 于是我想着还是你这里更需要我一些,我便来了! 怎么样啊小妍妍,开不开心,感不感动!” 边说着管济恒边抱着婉妍的胳膊扭来扭去,期待着婉妍的夸奖。 就在这时,婉妍还没说话,一个侦察兵飞速向着他们跑来,边跑边大喊着:“不好啦!安阳府失守啦!不好啦!安阳府失守啦!” 一闻此言,管济恒的手当即从婉妍胳膊上掉了下来,再见婉妍和蓝玉皆是一脸沉重。 虽然早知在安南铁蹄之下,守备军力量较庆远府更薄弱的安阳府根本顶不住几日,但它居然被攻破得这样快,还是让婉妍始料未及。 毕竟之前连蘅笠都没有想到力保安阳府,就是因为安阳府虽距离庆远府不过五百里地,但安阳府所在海拔极高,几乎是建在一座山的半山腰,村落乡镇散乱在山间,易守难攻不说,几乎没有什么军事战略价值。 除了围攻庆远府。 要知道现在庆远府可是全都指望着黔军的援兵,如今位于庆远府正北处的安阳府一被占领,那前来支援的黔军势必要绕山而行,这一来二去又是六七日的时间,对安南来说完全足够拿下庆远府和思恩军民府了。 这样看来,安阳府内的奸细可是比杨粲要强上许多呢。 婉妍心中冷笑着想到道。 如今大战一触即发,从未上过战场的三个少年却愈发沉着冷静起来。 “妍儿,你先带我去看看庆阳现在的军备情况。”管济恒已经将方才的嬉闹之色完全抹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正色说道。 “好!”婉妍点了点头,带着管济恒就向着兵营和军备库而去。 一番考察再出来之时,本踌躇满志想来大战一番抱负的管济恒,脸上留下的也只有沉重了。 “满打满算不过五千将士!一千马匹!还把老弱病残都算了进去。加上那摇摇欲坠的城墙和老旧的兵刃,这当如何抵挡安南少说五万的大军呢? 你们报告情况的书信中只是说如今绥州兵力弱,没说它居然这样这样弱啊!” 管济恒叉腰站在兵营门口,口气中满是震惊与为难。 婉妍完全忽视了管济恒的抱怨与感叹,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突然抬头问道:“陛下圣旨说已经令黔军入绥支援了,你一路从京都而来可有在路上遇到黔军部队?” 管济恒摇了摇头道:“几万军队从黔州八百里地赶赴绥州,光是整顿军队起码就要三日,路上还都是些群山峻岭,哪里就有那么快了呢? 何况如今安阳府都被占领了,那黔军指挥使所派的一万先行赶赴绥州支援的先头部队,都要绕山而行,又耽误了几日时间。 我估计他们就算是算脚程,最快都还要七日的时间,你就别指望着援军了。” 婉妍闻言接话道:“那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守城七日,情况就会好转了呗?” “嚯!妍儿你真是好大的口气!”管济恒当即不留情地反驳道:“安南军中研制出了一种专门用来攻城的战车,所到城池的大门在这战车之下无一幸免。 就这五千兵马,就这城墙守备,便是一日都难挡,你当如何挡住五万铁蹄整整七日?” 一听管济恒这低落的口气,婉妍当即不愿意了,拍着管济恒的后背怒道:“喂,管济恒!你到底是来支援的,还是来泄我军士气的! 现在大军当前你不想些办法,怎的还尽说些灰心丧气之语呢?现在我们除了硬抗守住兰防城,还有别的出路吗?” 管济恒见婉妍生气,便狡辩道:“我哪里有灰心丧气?我不过是说明现在的情形,我们早做打算罢了!” 就在二人言语之际,只见许成良大人忽然快步向二人走来。一瞧他满面的火急火燎之色,婉妍便知他定是已知道安阳府失守的消息,来找他们商量对策的。 果不其然,一走到婉妍等人的视线内,许成良便急匆匆地嚷嚷道:“大事不好!安阳府失守了!当下庆阳和思恩军民府可以说是腹背受敌了!” 婉妍等人都冷静却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得了消息。 相比于少年们的冷静,这位一辈子为了报国兢兢业业的老官员可真是火烧了眉毛,说话的速度都快了几倍。 “所以现在诸位大人可有什么对策了吗!!!” 婉妍沉着地安慰道:“许大人您先不要急,现在的情况固然紧急,但还未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正说着,婉妍就看见王毅平指挥使也快步走来,当即便说道:“王指挥使你来的正好,管员外郎已经对咱们庆远的军备有了初步了解,您今日就带着他一起清点一下整个庆远城内的守军。 205 安阳陷落 思恩告急(2)(二更) “王指挥使你来的正好,管员外郎已经对咱们庆远的军备有了初步了解,您今日就带着他一起清点一下整个庆远城内的守军,将所有散落在各庆远其他县镇的守军全都调回守住兰防城。 毕竟只要兰防城一失守,庆远府就完全陷落了,又何愁各县镇之力,所以安南贼子定是不会分散兵力去对付他处,必是集中火力拿下兰防城。 所以我等必要尽全力守住兰防城!” 婉妍话音一落,王毅平和管济恒当即一起朗声应道:“是!” “许大人,”婉妍点了点头,又转头对许大人道:“这几日的城防就拜托您了,请您立刻调集城内所有的工匠与百姓,修缮兰防城的四大城门与城墙,虽不求城门固若金汤将敌军完全挡在城外,但也定要为城墙之上的战士们多争取一点时间,城内便可少一分伤亡。” 慌了神的许大人也被婉妍冷静的语气所感染,心下平静下来不少,朗声应道:“小宣大人,老夫明白了!” 婉妍又点点头,才继续道:“如今安阳府已破,预计最迟大后日安南的五万大军便可兵临我庆远城下,请诸位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全城数万百姓的存亡,在此一举。” 说到这里,王毅平指挥使忍不住打断婉妍纠正道:“小宣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有从安阳赶来的五万大军,还会有从思恩军民府处来的敌军。” 虽然王毅平没有说点破,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明白他的意思:思恩军民府如今已然兵临城下,估计也是抵挡不住几日,等得了思恩军民府后,剩下的兵马自然是也要冲着庆远而来了。 “我没有记错。”就在众人心中又是一沉之际,婉妍忽而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坚定道:“思恩军民府不会陷落的。” 王毅平问道:“思恩军民府的军备虽然要比庆远府好个一星半点,但是对抗安南军队还是太弱,何况他们面对的还是安南最精锐的一部分,能够守住城都是希望渺茫,小宣大人怎的对它有如此信心?” 说到这里,婉妍严肃而冷静的小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因为在思恩军民府里,有个很了不起的人在。 有他在,无人可破城。” 此言一出,许大人便接话道:“我好像听说过此人,是锦衣卫淳于指挥使的外甥,锦衣卫佥事蘅笠大人吧,我闻言他到了思恩军民府不过一周时间,就将思恩军民府的知府给打了个重伤直接送回家养老去了。” 婉妍淡淡笑着不置可否,一股力量感却从婉妍的心间流出,顿时充盈了她的整个身体。 虽然婉妍从未见过蘅笠的决赋,也从未见过他的真实实力,但婉妍就是一千个一万个相信他。 虽然她不知道蘅笠会凭什么取胜,但她知道蘅笠绝对不会输。 那可是蘅笠啊,最厉害,最可靠的蘅笠啊。 想到这里,婉妍才意识原来自己心底里是这样思念着蘅笠,就是偶然说起他,心情好像都突然明朗了不少。 虽然见不到彼此,但是能和蘅笠战斗在同一个战场之上,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流血洒汗,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浪漫呢?还比整日厮守在一起卿卿我我的平淡简单,更多了一分豪气与壮烈。 婉妍忍不住向南方看了一眼,再回头时目光已如炬,边大步迈起,边道:“走吧!备战去了!” 众人听着婉妍这自信而满是力量的话语,紧张而担忧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多了几分底气。 与庆远府短暂的风平浪静相比,此时的思恩军民府可是全城都紧绷成了一条绳,在生死存亡的边界上不断试探着。 “大人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思恩军民府的正城门早已经开了一个刚好够一人一马进入的缝隙,容身骑战马、手持长枪的蘅笠策马进入。 一直等在门后的峦枫几乎是欢呼了起来。 在进入城门内的一刻,蘅笠随手一扬,将抓在手中三颗顶戴将军盔的头颅扔了回去。 一进城门,蘅笠便将长枪丢给一边的侍卫,翻身一跃跳下马来,峦枫忙迎上去着急地问道:“大人大人您可有受伤!!” 蘅笠边大步往城内走着,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峦枫还是不放心,小跑着追着蘅笠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见蘅笠身上虽沾满了血,但好在都不是他自己的。 即使如此,峦枫还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气,恨极了地骂道:“这安南人当真卑鄙无耻至极!明明在叫阵时,是要我军出一名将领出城迎战他们的将领,怎的大人您打着打着,他们的队伍中竟又飞出两人两马来,三人围攻您一人! 这些人怎的如此厚颜无耻,出尔反尔!!偏偏您还不许我出去与您共同应敌!是敌军不仁不义在先,您有何苦仍旧谨遵这些已经被打破了的规则!” 虽然明知当时情况下对方出来几个人,蘅笠就能杀了几个人,出来几十个人,就能杀了几十个人,但峦枫仍旧愤愤不平地气得直跳脚。 然而蘅笠却平静地丝毫不为所动,边大步上着城墙的楼梯,边说道:“安南胡氏但凡有些仁义,又怎会兵临国主城下?何况他们出尔反尔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峦枫见状,也只好强忍着平复了心情,二人已经站到了城墙之下。 秋风之中,城墙之上,蘅笠战盔上的白瑛潇洒地飘扬着,让蘅笠纵身一立站在哪里,哪里就有一座功不可破的堡垒,哪里就有一面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旗帜。 蘅笠的目光专注地观察着几十里外正在归营的敌军,双手拿下了头上银色的战盔,露出了其下的银冠银簪和一头墨色。 峦枫一面伸手接过蘅笠的战盔,一面问道:“大人,今日就算鸣金收兵了,可明日该当如何? 按照安南人一心攻城略地的心思,明日应当再无耐心在城下叫阵,而是大举攻城了!” 蘅笠微微颔首认可了峦枫的看法,当即沉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点一百精兵,皆着白披风,今夜丑时过两刻后,随我杀入敌营。” 206 永无意气素霓生 唯留朱颜缀 蕙质兰心千秋岁(1)(一更) 蘅笠微微颔首认可了峦枫的看法,当即沉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点一百精兵,皆着白披风,今夜丑时过两刻后,随我杀入敌营。” 峦枫一听当即拍手叫好道:“好主意啊大人!安南自恃兵力充足,欺负我军兵少马弱,自是以为我们会守城不出,不会主动偷袭敌营,如今便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完峦枫再一细想又觉不妥,便问道:“但是大人……对面好歹有少则五万兵马,咱就一百人……是不是有点少啊……” 蘅笠转身轻轻拍了拍峦枫的肩膀,大步向前走去,边走边道:“不少,百人足矣,再多人我担心我,带不回来。” 峦枫定定地看着蘅笠挺拔的背影,即使被随风摇曳的白披风遮挡了大半,却仍旧遮挡不住他的英姿。 深夜,火红的火把将深夜点得沸腾。 蘅笠身着银色铠甲,顶戴白瑛战盔,身披纯白披风,玉树临风地站在高台之上。 在他的面前,站着包括峦枫的整整一百名将士,皆着白色披风。 蘅笠郑重地扫视众人一圈,才朗声开口问道:“诸位将士,我们今夜孤身杀入敌营,无异于以卵击石,此行必是险象环生,若以你们中若有人后悔,现在便可以出列。 我转身过去数二十声,想走的可以走,我看不见也不知道是谁,更不会处罚。 请你们想清楚,你们的性命只有自己能决定。” 说完,蘅笠真的转过身去,朗声数着,却故意放慢了语速道。 “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蘅笠闭着眼慢慢数着,一直数道了:“三……二……”后,突然停住,又顿了几秒,才终于郑重地说出“一”,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令蘅笠惊讶却欣慰的是,他放眼一数,面前之人居然还是整整一百人,一个都没少。 蘅笠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道:“确定没有人要离开吗?我蘅笠言出必行,此时离开者,不算逃兵。” 蘅笠话音落罢,仍旧没有一个人动弹,只有一百双坚定的眼睛。 这一百双坚定的眼睛中有的,既是对保家卫国的无怨无悔,也是对台上将领的绝对信任。 虽然蘅笠才来了思恩军民府不过寥寥数十日,但他已经用他的品行,获得了所有将士的尊崇与服从。 在这样交付生死的情谊之中,蘅笠没有说出那个既轻飘飘又疏离的”谢谢“二字来,而是从一旁的剑架之上猛地抓起自己的佩剑,对着众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有力的礼。 “众位兄弟肯将性命赋予家园、赋予家国,此等豪情壮志,蘅笠佩服! 那今日,我们就算无法从敌营回来,生命也不是被低劣的敌军了结,而是我们自己为了家国,自愿选择牺牲的!” 之后,蘅笠又问道:“在场诸位兄弟中,上有父母的请上前一步。” 蘅笠话音一落,众将士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按照蘅笠的吩咐,有父母的都上前一步。 这时蘅笠对着峦枫微微一颔首,峦枫当即会其意,快步走到一边,搬出一个箱子来,一打开,里面居然全都是金条。 峦枫抓了一把金条起来,给每个出列的将士手中都塞了一条。 之后蘅笠又问道:“在场诸位兄弟中有家室的请上前一步。” 又有一些将士站了出来,就算是之前已经领过金条的,这次都照样又得到了一根金条。 分完后蘅笠再次问道:“在场诸位兄弟中有孩儿的请上前一步。” 这次站出来的人更少了些,但此时几乎人人手中,都起码有了一根金条。 将士们捏着金条,虽然有些惊奇,但感激之色却是溢于言表的。 等确认过没有将士漏领后,蘅笠才接着开口道:“请众位放心,这些金条都是我自掏腰包,绝对没有动官府的一金一银,你们尽管踏实地收着。 此外,这金条不是众位的买命钱,也不是你们一旦牺牲后的抚恤金,就只是我蘅笠个人对诸位家人的感激之情。 蘅笠感谢诸位的父母大义凛然地献出自己的儿子,妻子献出自己的丈夫,儿女献出自己的父亲。 虽然今夜必是险象环生,但我蘅笠保证,一定会带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回来,还给你们英雄的家人,还给这片英雄的家国之土!” 蘅笠说得一字一顿,每个字眼都清晰洪亮,说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中,像是一星炬火般,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熊熊烈火。 蘅笠说完这句话,所有的将士皆不约而同地振臂高呼道:“我等誓死追随蘅佥事!我等誓死追随蘅佥事!” 在一片让火把的光辉都为之颤动的呐喊声中,蘅笠高高举起了佩剑,朗声命道:“众将士听命!目标深入敌营本部,出发!” 言毕,一百名将士同时翻身上马,掉转马头,背离自己故土的方向,背离自己温馨的家园,向着营外,向着城外,向着敌人的心脏,一往无前地奔驰而去。 蘅笠本来已经翻身上马,马蹄都已经抬起,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又跳下马,快步走回方才装着金子的箱子,从中拿出一根金条来,装进怀中,才再次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差点忘了,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我也有一个将自己的爱人送来战场的,甚至自己也在战场上奋战的,英雄的女孩。 想到这里,策马疾驰在夜风中冷气刺骨的蘅笠,突然心中一暖,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极欣慰的笑意,忍不住拍了拍怀中的金条确定它还在。 她最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家伙了,若是让她知道少了她的一份,指不定又要如何吵闹呢。 清晨的庆远府指挥使大营。 一个侍卫拉开帐门,刺眼的晨光得了空便往帐里钻,刺得帐内在昏暗中待了一夜的众人眼睛生疼,皆用手背挡了挡眼睛。 唯独婉妍好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光线似的,仍旧握着笔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图纸,嘴里还小声地念念有词,时不时在图上绘上几笔。 207 永无意气素霓生 唯留朱颜缀 蕙质兰心千秋岁(2)(二更) 唯独婉妍好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光线似的,仍旧握着笔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图纸,嘴里还小声地念念有词,时不时在图上绘上几笔。 别说是王毅平等人,就是最熟悉婉妍的管济恒此时都满心震撼:整整两日了!整整两日了!婉妍怎么能整整两日不休不眠,还能这么如此精神气十足啊! 这几日其他人虽然也是昼夜相连地奔忙着,但是起码也会换着休息个把时辰养养精神,就这样他们都觉得体力极度不支了,此时一个个连基本端正的坐姿都维持不了,不是靠在椅子上,就是撑在桌子上。 唯独婉妍,整整两天两夜,一分钟都不曾休息过,就是吃饭时都在研究战策,每天不是研究兵器,就是研究阵法,吃住全在指挥使大营。 甚至连修缮城墙和清点兵马这种她已经分配给其他人的事情,她都必要亲力亲为去查看或者给出些极为实用的建议。 可她还是一副精神抖擞,好似永远都不会累的样子。 这时,蓝玉从帐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手中都端着木质的小托盘。 众人一见蓝玉进来,顿时都欢欣鼓舞起来。 蓝玉是这段如地狱一般的生活中,唯一一个能带给他们快乐的人。 因为蓝玉见他们每日都如此辛苦,总是费心费力地变着法子给他们做一些既可口无比,又很有营养的菜肴。 此时蓝玉端着盘子款步走来,径直走到婉妍身边,伸手将其中的瓷碗端出来,放在了婉妍身边。 这只瓷碗是蓝玉从京都的宣府拿出来的,一路小心翼翼地从京都带到了蜀州,又带来了绥州,生怕婉妍用外面的碗不干净。 侍女们也纷纷走到各位大人的身边,将木盘中的小碗拿出。 累了一夜的众人一瞧,都端起碗大吃了起来,瞬间觉得这鲜美至极的粥品直接暖了全部的肠胃,将一夜的疲倦都赶走了。 今晨蓝玉做的是白果干贝三鲜粥,从辰时便开始准备,一夜不眠地盯着火,文火熬了两个半时辰,一夜无休无眠,方能做出如此鲜美又软糯的粥点来,想着给婉妍养养胃。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管济恒已经一口将碗中的粥喝了个干净,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边忍不住赞叹道:“蓝玉姑娘您的手也太巧了吧!一碗粥都能做得如此鲜美绝伦,完胜山珍海味、八珍玉食,实在是太厉害了!” 极少对人许以褒奖的许有良闻言都赞道:“管员外郎所言极是,老夫我活了这一生,还从未见过如蓝姑娘一般蕙质兰心之人!” 一时间,整个指挥使大帐中四处都是小声或大声的,对蓝玉的赞美与夸奖。 实在是这段时间蓝玉的所作所为众人的看在眼里,很难不赞她一句蕙质兰心。 婉妍一听众人都夸蓝玉,心里又是喜悦又是自豪,从图纸中抬起头来,笑道:“那是自然,我蓝玉姐姐可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子啦!” 蓝玉听着这满屋子对自己直白不加修饰的夸赞,心中却不喜反而苦涩地难以言表。 最蕙质兰心吗? 是啊,就如那词中所写,我这一生的命就是,永无意气素霓生,唯留朱颜缀,蕙质兰心千秋岁。 “蓝玉多谢各位大人溢美称赞,自认德不配誉,不过是瞧着众位大人日夜辛劳为国,小女子无能为大人们分忧,便做些分内之事罢了。” 蓝玉坐着微微颔首,双手叠在身侧行了个礼,极端庄优美地微笑着道。 说完又对身后的侍女轻声吩咐,让她去为各位大人添粥。 “姐姐你可真是太谦虚啦!这段时日要是没有你,我指不定能不能撑得住呢!”婉妍边端起粥碗,边真情实意地说道。 “你个小馋猫呀,”蓝玉笑着嗔怪道:“不就是给你做了几顿饭罢了,竟就这样夸张起来了。” 婉妍手上用调羹搅拌着粥,却撇着小嘴反驳道:“姐姐对我而言,才不是做饭那样简单呢!” 边说着,婉妍突然停了话头,舀起满满一调羹的粥,又伸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却没有送入自己的嘴中,而是突然伸到了蓝玉唇边。 蓝玉被婉妍突如其来的喂食惊了一下,头脑发蒙之际,嘴巴已经抿下了一口粥。 婉妍举着粥勺笑得眼睛如波光般晶亮,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帮蓝玉拭了拭嘴角沾上的一点污迹,声音温软道:“你忙了一夜,定是自己还一口未吃吧。” 蓝玉看着婉妍,心底突然像是被甘蔗捅穿了一般。 既空落落的似有什么东西漏出,却连伤口都甜甜的。 此时蓝玉心中只有一个困惑:父亲,您只说要我这一生毫无保留地为她倾尽所有,却从未告诉过我,她原来也会对我,有所回应,有所回报啊。 婉妍又喂了蓝玉几口,才自己一仰脖子把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完,拿手背抹了抹嘴,又转头投入到布阵的研究中去了。 就在蓝玉意识朦胧地收了碗,准备起身离去时,婉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轻轻拉住蓝玉的袖子,身子挪着往前凑了凑,爽朗地笑道:“姐姐我刚刚忘记说完了。 你对我而言,才不是做饭那样简单呢,只要你在,只要有你相伴,我就已经很开心,很安心啦。 在这段备战的时日,虽然真的很苦很累,脑子里的弦都要崩断了。 但是只要我一想到你和管济恒在我身边,蘅大人就在不远之外与我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奋斗,我就觉得,这段苦涩的岁月,我竟将其甘之如饴。” 婉妍一字一句说得珍重,将自己心底所有的爱,所有的感激全部凝聚在了这一句话中。 蓝玉轻轻笑着,只觉得婉妍拉住他袖子这一下,简直拉住了他的心弦。 “我很荣幸,很荣幸。” 蓝玉柔声说道,一双秀美的眸子弯成了两道晶莹的月牙。 就在这温情的时刻,帐门外忽然闯来了一个侍卫,急匆匆地就往进跑,甚至忘了在门外请安。 “好……好消息!!蘅佥事大败敌军!思恩军民府大捷啊!思恩军民府大捷!” 208 执天命者 自当替天行道(1)(一更) “好……好消息!!蘅佥事大败敌军!思恩军民府大捷啊!思恩军民府大捷!” 话音一落,帐内不少向来冷静沉着之人都登时拍案而起,高声急急问道:“此话当真!” 侍卫喜得脸上都开了花,边欢呼着回答边连连拍大腿道:“军机大事,小人怎敢玩笑,自然是千真万确的!是前方的战报正向绥州布政使司传达,路过咱们庆远,我们方知,立刻来报!” “太好了!”婉妍忍不住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振臂高呼。 思恩军民府守住了,那庆远的正前方就算是保住了,无疑是大大缓解了庆远府前后夹击的艰难局面! 庆远府原本九死一生的战局,此时无疑多了几分希望。 这场胜利就像一场天降甘霖,洒满了这干旱已久的土壤,让沉寂憋屈了太久的,就像埋在土壤中的种子一般的众人,心中的希望就像春日竹笋一般疯狂生长。 就在一片欢呼声,祝贺声中,一个大人朗声问那侍卫道:“喂,你可知道思恩军民府是如何击退敌军的?” 那侍卫好像正等着这问题呢,立刻激动地要讲述起来:“要说这思恩军民府能取胜啊,那蘅佥事的功劳绝对是最大的……” 一听到蘅笠的名字,婉妍当即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让众人停下喧嚷,好能听得更清楚些。 等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那侍卫,等着听他讲时,那侍卫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手指紧攥着裤缝道:“这……这小人也是从思恩军民府来送信的侍卫那里听来的啊,不一定完全正确…… 反正就是说啊,在两军大举进攻的前日夜里,蘅佥事带了一百将士,杀入了驻兵五万的敌军大营深处! 听闻他们皆着白色披风,在黑夜里十分醒目,能够很清楚地分清敌友,方便在偷袭时无所顾忌地快刀斩杀敌军。 他们杀入敌营后,那些安南人还在呼呼大睡呢,不少敌军被我们的将士直接砍死在梦里,其他惊醒起来的安南军,要么是仍旧迷迷糊糊以为在做梦,要么是连武器都找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被一剑取了性命。 咱们的将士足足在敌营里尽情砍杀了近大半个时辰,安南人才终于整顿好准备迎敌,谁知咱们的将士见好就收,已经开始撤啦。 然而安南人急了,自是不甘心让咱们的将士就这么走了,立刻调集了全部士兵,还架着几头小山那么高的战象挡在营门口,不让咱们的将士走。 眼见着两军将士就要正面相抗之时,只见敌营最核心的粮草大帐忽然浓烟滚滚,再一瞧只见蘅佥事一人骑马拿着火把从滚滚浓烟中冲出,那英姿飒爽的风采竟然让敌军都大吃了一惊,之后才立刻急急忙忙调了人去救火。 而后蘅佥事面对这四面敌军的包围,非但没有着急惊惧,反而大摇大摆地骑着马把敌营左右都转了一圈,确定没有自己人遗落在敌营中后,才把拿着的火把冲着敌军的战象随手那么一扔。 各位大人们你们说也真是奇了,蘅佥事那样不紧不慢地在敌营中巡营一圈,那数万的将士竟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竟然无一人敢上前来阻拦! 据当时和蘅佥事一同冲入敌营的兄弟们说,当时蘅佥事看似沉着平静,实则身体周围散发着极强的决力场,压迫得几万敌军竟无一人能靠近! 而蘅佥事丢了那火把后,几乎是一瞬间敌军的战象脚下竟是火海四起,就仿佛有如神助一般! 安南人的那蠢笨又抗打的战象的蹄子下,不知枉死了我军多少将士的性命,谁知那畜生居然如此怕火,经蘅佥事这么一闹,那些战象顿时就像是踩到了钉子一样,一个个都发了疯似得乱蹦乱跳,把背上的象奴甩出去天高不说,还在慌乱中生生踩死了不少安南人! 这一下可真是太解气了,也算是给我军那些死在象蹄子下的将士报了仇啦! 之后蘅佥事趁着敌军打乱,带着将士们一同冲出了敌营。蘅佥事更是确定没有少一个将士后,才最后一个掩护着众人离开了敌营。 等他们安然回到城内后一点数,才发现蘅佥事带走的那一百将士全数归来不说,还无一人受重伤,只有三十来个人受了些皮外擦伤!” 听到这里,这小侍卫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因帐内的惊叹赞美之色已经完全盖过了他的声音。 “啧啧啧,这蘅大人了不起呀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人,像是大拇指收不回去了一样,举着绕了好几圈,惊叹的口气将茂密的白胡子吹得起起落落。 这次婉妍没有打断众人的吵闹,她已经听痴了。 不知是这小侍卫讲得生动还是因何,婉妍现在满脑子都只有蘅笠纵马冲出烟雾的那一幕,清晰又真实得仿佛当时的她自己也在现场一般。 她甚至可以想到蘅笠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抬起前蹄,扬起一圈飞扬的尘土。 而蘅笠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又淡漠,就像他身后的浓雾一般沉冷,在操纵万物的同时,又睥睨万物。 等众人的赞叹声越来越小,小侍卫才终于能接着讲了下去。 “不过虽然蘅佥事带着众将士夜袭取胜,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也彻彻底底惹恼了敌军。 第二日天才刚刚亮,安南那个什么封了爵的陈将军就带着整顿了半晚上的军队杀到了城下,二话不说就在城下大声叫骂,据说言语极其难听小人就不在这里重复,免得污了各位大人的耳朵。 但他们叫骂的内容无外乎说蘅佥事厚颜无耻,趁夜偷袭,并非君子之举。 当时城内人听敌军这样侮辱诋毁蘅佥事,一个个都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打开城门出去冲杀一番。 谁知蘅佥事却完全无动于衷,不论敌军如何叫骂,蘅佥事就是闭门不出,也不露面,安然地坐在城墙之内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209 执天命者 自当替天行道(2)(二更) 谁知蘅佥事却完全无动于衷,不论敌军如何叫骂,蘅佥事就是闭门不出,也不露面,安然地坐在城墙之内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听他们骂到难听处时,竟还能泰然地笑言他们使者的天权官话奇怪。 后来安南人一直骂到了正午,在大太阳下又热又晒、费嘴费舌骂了大半日,却连蘅佥事的面都没能见到。 这被骂之人无动于衷,而骂人之人却越骂越气,越来越上头,最后彻底昏了头,居然在将军的带领下,一步步向着城墙靠近,准备强攻取城,逼蘅佥事露面。 结果,最精彩的来了!就在他们一步步无意识地逼近了一段距离后,却见整个军队四周骤然出现四道通天的结界! 敌军一看不妙,却也没有慌乱,毕竟安南军队中拥有决赋之人也不少。 谁知任凭那几千拥有决赋之人如何卖力,都无法撼动那结界分毫。 要知道那结界可是由蘅大人和峦枫峦大人二人联手,用尽所有的决力才建成的,可以说是牢不可破。 不过这也正是为什么蘅大人避而不战的原因。 就在安南人像笼中雀一般开始慌了神时,突然感到脚下的地面一阵摇晃,定睛一看也并无什么异常,后来还是全军都屏息凝神,才听见了脚下传来嘶啦啦的声音。 然而那些安南人还是没搞清楚缘由,但是这也不重要了,因为下一秒啊,他们脚下的地里就炸开了成千上万颗火药! 那一串串的火药把安南的军队、战象、战车全都炸上了天,把那天空都染成了血肉模糊的红色。 原来那些火药是蘅佥事自到达思恩军民府之日起就昼夜不眠,终于研制出的一种可以埋在地里,引线一直连通到城内,从城内点燃引线就可以引爆的一种土火药。 而在安南士兵大举进攻的三日前,蘅佥事就已经着人在夜里偷偷出城,埋在城外十里处的泥土里的。 据说那一日啊,漫天飞溅的血肉比天上的骄阳还要刺目,安南人的哭嚎声、惨叫声,牲畜的嘶鸣声、悲啼声像是洪水漫过了城墙一般,浸透了城内每一个人的耳朵。 但没一个人感到怜悯,只觉得整整五个城池尽数被屠戮的血仇,就这几万人的安南人命,实在是不够还的。 据当时在城墙上的侍卫描述,看着城墙下的惨状,蘅佥事平静地看着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好像他还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逆天行者,天将亡之;天若未察,执天命者,自当替天行道’。 之后安南自然是一败涂地,除了零星不到一千人死里逃生外,几乎全军覆没。 这时浑身已无分毫决力的蘅佥事却出了城,带着将士们将剩下的残兵败将也尽数赶尽杀绝。 蘅佥事说:‘后面就是庆远府,一个人都不能给放走。’ 就这样思恩军民府在蘅佥事的带领之下,用寥寥几千人的守城军,全歼了敌人五万大军! 思恩军民府脱离危机后,全城百姓载歌载舞了整整一夜,都说蘅佥事绝对是战神降世,说不定上辈子是无上圣尊坐前的侍卫呢!” 侍卫话音一落,指挥帐内当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震惊赞叹之色,虽然从未曾与蘅笠谋面,却已然能在心中勾画出蘅笠高大的英姿,将蘅笠当作自己心中真正的英雄!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小声喊了一句“蘅佥事威武!”,整个大帐内瞬间爆发出齐声的欢呼“蘅佥事威武!蘅佥事威武!” 这呐喊声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众人都喉咙哑到无法继续欢呼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虽然庆远府所在一道峡谷间,土壤湿润松动无法埋火药,无法点燃引线,蘅笠的战略对庆远而言并无特别的借鉴之处,但众人仍旧兴奋得不可遏制。 除了因为思恩军民府保住了,就是保住了几万百姓,也保住了庆远府的前方外,还因为蘅笠创造出的奇迹让低迷了半个月的他们看到,以千人对万人,是真的有希望的! 真的会有人,能以一己之身,敌过千军万马。 就在帐内一片其乐融融的兴奋之时,又一个侍卫突然大喊着冲入帐内,又是连请安都没能来得及。 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侍卫带来的,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报!安南的五万大军已从安阳府方向全速向庆远府开来,预计今晚便可在城外八十里的高地安营扎寨!” 这声呼喊就像是一盆冷水一样,瞬间将沸腾的大营瞬间浇灭了。毕竟思恩大捷是思恩摆脱了危机,而庆远的危机,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危机。 方才还在欢呼祝贺的众人忽而都哑口无声,一个个的眼神都落在了婉妍身上。 然而婉妍连丝毫的吃惊与紧张都没有,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想之中。 “诸位不用如此吃惊,这一天不是早晚的事嘛。” 婉妍轻快地笑了笑,想要让紧张的众人放松一下,但自己的身子却是突然坐的笔直,拿起了桌上自己涂涂抹抹了几日的纸张道:“既然兵临城下,那我们今日就来安排一下守城计划。” 急虽急,但是在下命令之前,婉妍还是要给众人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毕竟这些命令都是要众人卖命为之,只有让所有的将士真正信服了将领的命令,才能在战场上坚定地践行。 在风起云涌的战场之上,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是致命的。 “我知道现在诸位都在怀疑,毕竟根据前几场战役来看,安南军队的习惯时在一城外安营扎寨后的第一日先不大举进攻,而是让大将叫阵,既能试探对方的实力,又可以让己方的军队在长途跋涉行军后休整一日,第二日才大举攻城。 但这次情况有变,毕竟如今思恩军民府大捷,切断了敌军南方的补给线,而留守钦州、梧州、太平府等陷落城池的安南军队自是不会抛弃卖命打下的城池前来支援。 另外黔军正在从北而来支援庆远,随时都有可能在安南军队与我庆远守军僵持之际,从后攻之,使安南这五万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 210 角声响起 庆远保卫战 (1)(一更) “另外黔军正在从北而来支援庆远,随时都有可能在安南军队与我庆远守军僵持之际,从后攻之,使安南这五万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 因而安南军队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快速拿下庆远府后,再重新攻打虽然取胜,但已然元起大伤的思恩军民府。 之后安南人若要再守这已得的这七座城,便不是困难之事,毕竟这七座城已在天权的最西南境,与安南藩属接壤,可以源源不断补给增兵,反而比天权不断从各地派兵支援更便捷快速,就有极大可能熬到与皇上谈判。 哪怕安南胡氏最后能套走天权的三座城池,那安南此行便是不亏。 所以我料定,明日一落脚,安南军队就会直接大举攻城。 而我军只要能守住两日,思恩军民府的援军应当就能赶来稍解燃眉之急;七日后,黔军就能赶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婉妍慷慨激昂地大手一挥,将整个战局都有理有据讲了个清楚,然而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感到轻松,反而神情都更凝重了不少。 “宣侍郎您这是哪里来的乐观,用五千守军守城两日,才能等到思恩那区区几千兵马,之后还要再守城起码七日!七日!” “是啊,这七日谈何容易?我们到底用什么守?” 不少人都大着胆子反问了起来。 这要是在平日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是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婉妍早拍着桌子跳起来嚷嚷了。 但今日,婉妍丝毫没有生气。 恐惧,是人面对危机时的生理本能,没办法忽视,也不能逃避,也不该被嘲笑。 只因这恐惧,就和勇气一样,也是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打开奇迹的手段。 “各位大人先冷静些,我这就来说一下守城计划。”婉妍温和地笑着,沉着而冷静。 “咱们兰防城一共有城门四道,即东南西北四门。敌人率军少说五万,我们守城五千人,敌人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最大优势就是悬殊的人数比,所以定会努力将我军所有无几的兵力再次分散开来,在我们无暇兼顾的同时还能将人数差拉开更大,所以东南西北四扇门应当都会面临敌军的进攻,我们要兵分四路守住每一道门。 四道门中,绥华门面朝南,直对思恩,是援军首先到来之门,也是安南大军要绕城而行方能到达的门,应当并非敌军首要的攻击目标,所排兵力应当不会是重头,所以在绥华门,我军排一千三百守军,由王毅平指挥使率领。” 听了婉妍的安排,王毅平心中本有不服之心,毕竟他的年岁比婉妍等人都大出不少,显然是长辈,竟然非但没有扛起大梁,反而被分到去敌军最少的城门,带的兵却不少,这让王毅平脸上登时一红。 这时婉妍接着道:“但是王指挥使您可千万不能大意,这绥华门虽是敌军最少之所,但是城防却也极为薄弱,城墙城门老旧失修,许大人虽已尽最大可能修缮,然而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在战场上极易被敌军逼近突破。 您是我们中战场经验最丰富的将军,也只有您能将攻守节奏把握得当,不至于让敌军有突围的可能。” 婉妍说完,将军令牌双手捧给王毅平。 婉妍这话一出,王毅平的心当即舒服了不少,当即双手拿过令牌,中气十足地应道:“王毅平得令!宣侍郎您就放心将绥华门交给我吧!” 婉妍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定南门面朝西,城门外场所广阔,是排兵布阵的极佳场所,因而敌军数量不会少。定南门就由管员外郎率领两千守军守住,在麒麟的红莲业火面前,所谓精妙的阵法不过是死得更花哨一点罢了。而百里旷野,也很适合红莲业火纵火燎原。” 边说着,婉妍已经把军令牌拿了起来,管济恒当即接过,对着婉妍邪魅地眨眨眼睛,又拍了拍自己胸脯道:“你的西门,就由我守护~” 婉妍翻了个白眼并不理他,接着面朝蓝玉道:“蓝玉姐姐,那这云安门就交给你了。 云安门面朝东面,城门外不出二十里就有层层天堑,多山多岭,既是兰防城的天然屏障,又为敌军安排弓弩手与埋伏提供了地利条件,所以云安门外的山形对攻城和守城都是一个挑战。因此云安门应当也不会是敌军的押宝之门,但因守城困难,排兵一千二百人。” 婉妍话音刚落,今日宣侍郎排兵布阵时的第一个反对声音出现了,随即又立刻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简直连成了一片。 “宣侍郎您没开玩笑吧?蓝姑娘也要上战场?” “宣侍郎您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啦,虽然我等却是没有您、王指挥使和管员外郎骁勇善战,也并非将才,但也总比蓝姑娘一个柔弱女子强些吧?” 众人从未见过蓝玉出手,又见她举止端庄而高贵,对婉妍更是体贴入微,都以为她是婉妍哪个名门望族亲戚中的远房姊妹,如今见她居然都要上战场,自是吃惊不已。 婉妍听众人叽叽喳喳吵嚷起来,正要打断他们恢复秩序,就听见蓝玉先开口了。 “妍儿,你这个安排我也不同意。” 蓝玉说的是反对,笑得却是温婉,声音却是柔和。 一听正主都发话了,众人顿时得了意,一个个都连声道:“是嘛,就是不合理啊!” 在一片附和声中,蓝玉平静地把话说完了。 “分给我一千二百人实在是浪费了,实则八百人,足矣。” 八……八百人!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把众人都惊了个目瞪口呆。 只有婉妍丝毫不震惊,蓝玉是怎样的实力,她虽未能了解全貌,但在数次见过蓝玉出手后,却也知道蓝玉不论是武功还是决力,都强出自己太多太多。 但婉妍仍旧不松口,坚持道:“不行蓝玉姐姐,虽然你决力出众,在山间这样狭窄、不适宜群战的地形中,有很大优势,但是这样的优势在人数的巨大悬殊中也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211 角声响起 庆远保卫战 (2)(二更) “虽然你决力出众,在山间这样狭窄、不适宜群战的地形中,有很大优势,但是这样的优势在人数的巨大悬殊中也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蓝玉认真地听完婉妍的分析,仍是微笑的模样,口气却是坚定而执着的。 “八百五十人。” “姐姐!”婉妍急了,也不容蓝玉再多说,已经将军令牌强行塞进了蓝玉手中。 “一千一百人,就这样定啦!” 蓝玉的心思婉妍怎能不知,只要她少用一个兵,自己这里就可以多一个兵,多一分安全。 同时蓝玉也知道婉妍的脾气有多执拗,这时候再和她多说已然无用,只得拿好令牌点头允了,心想自己要快点结束云安门的战斗,尽快去支援婉妍。 最后,婉妍把小旗子落在了面朝正北方的靖城门。 “那最后就只剩下的靖城门,就由我来守,我带一千人。 剩下九百四十人,就排在兰防城的街巷中,一旦四个城门中的任何一个城门失守,敌军涌入城内,一定要看准时机疏导百姓逃出城去,能多保住一个百姓,就要多保住一个百姓!” 婉妍把自己的任务已经尽可能说得云淡风轻,但却丝毫不减众人的震惊。 带一千兵马,守靖城门! 这是在开玩笑吗? 这靖城门面朝北面,是直面敌军赶来的方向不说,城墙城门又是四个城门中的老旧之最,城外地形平坦,多树林易隐蔽。 总之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就是让在座随便一个人看,这靖城门无疑都是安南军队的最佳进攻地点,是兵力最强、火力最盛的地点,也是最有可能失守的城门。 婉妍定会把把最艰难的地方分给自己,在座的所有人心里早就想到了。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婉妍在分配兵力时,居然会给最艰难的地方分配最少的守军! 婉妍说完,就已经将令牌拿在了手中,众人反而面面相觑地不知从何说起。 婉妍似是看穿了众人的怀疑,挥手轻快地笑道:“各位大人放心就好,我定会尽我全力确保靖城门安然无恙。” 说完,婉妍的脸色忽而正色了不少,又从令箭桶中抽出了一只军令牌,这次她把这只令箭递给了负责管理靖城门守军的大人刘正。 “刘大人听令,明日等我带军出了靖城门后,你就将城门紧锁,在我们获胜收兵之前,不管是谁想要进城,都不得开门! 凡临阵脱逃溜回城内者,你无需报告,当即斩首于城门! 若我们没有战胜敌军,你立即再调城内二百守军来死顶城门,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 刘正一听,当即行礼领命道:“是!下官领命。” 说这刘正就双手伸出准备接过令牌,谁知婉妍却还没松手,双目紧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切记,是所有想要进城的人,都不能开门;所有溜回城内之人,都要立斩不赦。 这个所有人,也包括我。 我已经休书一封寄给家父,言明自己若作逃兵,便是辱没了白泽宣氏一族的千年门楣,本就该立斩,所以刘大人只管秉公执法就是,家父那里只会感激刘大人扫除家族孽障,绝不会有怪罪记恨之意!” 说完,婉妍才一松手,令牌直接直直掉入了刘正的手中。 这听起来轻飘飘的一番话,其实背后蕴含的真实意思却沉重无比。 明日只要婉妍一出城门,就只有两个结果等着她。 要么大败敌军城门打开,她可以活着回来。 若一旦要是为敌军所败,那她就只能是战死在城外或被斩于城内,总之再无一线生机。 在座的所有人这次再也不会怀疑婉妍是在开玩笑了,毕竟她连自己败回城内的退路都被自己给活生生切断了,是真的下定决心与兰防城,与庆远府共存亡了。 在这样的家国大义面前,虽然众人都不忍心婉妍如此,却也没人在劝阻,就连蓝玉和管济恒,都只是坚定地看着她,默默从令箭筒中各自抽出一只令箭,递给各自城门的负责人。 安排完任务,婉妍再一次扫视一圈众人。 这些人无视过她,轻视过她,也被她哄得团团转,被她气得直跳脚,甚至他们的至亲家眷还被她关在知府里。 虽然他们按辈分都是婉妍的叔叔辈,甚至爷爷辈,但平心而论,婉妍从心底里,并不尊敬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是大部分人。 婉妍觉得他们贪生怕死,觉得他们自私自利。 但是这一次,这一刻,婉妍的目光中,却只有厚厚的敬意,只因明日此时,他们也都是在战场上为了守护住更多性命而牺牲自己性命之人,是将自己的身体护住天权的领土之上,代替它,受敌人铁蹄践踏之人。 而近日这一别,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甚至对婉妍来说,都不仅仅是生离,更是死别。 婉妍一向自诩有泪不轻弹,可此时却暮然红了眼眶,任晶莹的泪珠在眼眶边打着转,却强令它不准落下。 今天的她不是宣婉妍,是这场庆远保卫战的主帅。 “诸位都去再准备准备吧,明日天一亮,安南贼人估计就要杀过来了。”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婉妍晃了晃胳膊,竭力让口气更轻松些。 寂静的几秒钟过后,才有人站起了身,对着婉妍行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众人抬步准备离开之际,婉妍突然又高声道:“诸位大人请再等一下!” 众人闻言,都停步回身,看着婉妍等下文。 婉妍郑重地看着众人,对着所有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祝各位好运,祝庆远好运。” 第二日寅时,天还一片漆黑之时,婉妍就已经醒来穿戴完毕,帮着蓝玉穿铠甲。 在人生中的第一场,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大战的前夜,三日不眠不休的婉妍睡得很安稳。 凌晨醒来准备之时,心中的紧张之感已经随着周身恢复圆满的活力渐渐淡去。 在和蓝玉分别,各自前往各自的城门之前,婉妍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愧疚。 212 烈火燎原 一门万将(1)(一更) 在和蓝玉分别,各自前往各自的城门之前,婉妍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愧疚。 如果那日在酒楼,自己没有把蓝玉带回家,那今日,蓝玉不管生活多么不幸,都不至于身在战场之上,即将直面千军万马。 “蓝玉姐姐……” 在临分别之际,婉妍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歉意,小声唤道。 然而还没等婉妍说下去,蓝玉已经先一步拿过了话头。 “什么都不要想了。” 蓝玉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平日里那副平静又柔和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不是要上战场浴血厮杀,而是要去厨房为婉妍洗手做羹汤了一般。 “兰防城内,再见。” 蓝玉笑着轻轻拍了拍婉妍的手,转身坚定地走去,向东边走去,身姿挺拔坚定,丝毫没有往日袅袅婷婷、弱柳扶风的模样。 他怕下一秒,他就不想走了。 和婉妍预期的几乎一模一样,安南军队天才刚刚亮,就直接跳过了叫阵、自报家门这些开战前虽然无用,但是不得不履行的礼节,直接兵分四路包围了兰防城的四道城门。 此时的庆远最高官员,也就是庆远知府许成良,正站在兰防城中最高建筑兰防塔之上,能够清楚地看见围在兰防城四面八方的敌军。 他们就像雨天前的蚂蚁,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一片。 虽然许成良完全相信婉妍自己的能力很强,也知道蓝玉和管济恒都绝非等闲之辈,但是他们毕竟都毫无实践经验,尤其是,他们都只不过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许成良的心里说不出的忐忑,双目中的痛苦仿佛已经看到庆远沦陷的画面。 就在许成良不安之时,西门外,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身着一袭对襟银铠,腰间缀着的灵巧鳞甲也无法掩盖他健壮的腰身,胸口雕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花朵,花蕊上还嵌着几颗各色的宝石,整个人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只见他身负一杆九曲雁翎枪,胯下一匹毛色纯正的黑色战马,怀里抱着的银盔顶上系着长长的藏蓝色花瑛。 他仰着身子拉着马缰,摇摇晃晃地一马当先出了城门,懒散之态犹如方才睡醒,完全是一副典型的花花公子模样。 在他之后,陆陆续续跟着出来了一千多甲胄老旧的士兵。 安南军队领头那人一见管济恒出来,当即在马上笑出了声,对身边人问道:“喂?你们瞧瞧那些残兵,不是还没开战吗,怎么就是一副大败之后的模样? 还有那领头的雀儿公子,你们说他像不像咱们国王陛下豢养的那只藏蓝色羽毛的公孔雀呀哈哈哈哈哈哈!” 边说着,那领头的将领便和周围的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被管济恒听得个清清楚楚。 管济恒也不恼,拉着马缰继续不紧不慢地挺进,偏着头看着他们自说自话。 “喂,那雀儿公子!”安南的首领不甘寂寞地唤道,“看你这模样,定是刚从花楼里出来吧。你快给兄弟我说说,这兰防城内哪家花楼最好,等待会破了城,我们也去试试这庆远的姑娘和安阳的姑娘有什么不一样,哈哈哈哈。” 将领此言一出,周围的士兵都跟着齐声应和着,满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管济恒一听他们存心映射被屠了城的安阳,心中已然怒火中烧,但面上仍是丝毫不恼,似是闻到了什么恶臭一般拿手删了删鼻子前,一脸厌恶地问身边的副将道:“哎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恶臭的口气啊? 啧啧啧这味道真是绝了,就好像细嚼慢咽了一池子大粪一样,啧啧啧,真是令人作呕。” 管济恒抱怨完,还没等那将领再开口,管济恒立刻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眯着眼向他看去,对着他朗声说道:“呀!这还有个人啊!?哎呀妈呀这长相真是绝了,瞅瞅这五官咋都这么倔强呢,一个个各长各的,谁也不服谁似的,这给我看一眼就一激灵,哎呦真是提神醒脑啊!这长成这样也挺辛苦吧老哥,佩服啊佩服!” 边说着管济恒还真的抱拳向那将领敬了一敬。 那将领闻言气得登时勃然大怒,从马侧抄起两把三眼板斧指着管济恒怒喝道:“你再多说一句你爷爷你试试!爷爷把你那没长齐的脑袋砍下来喂孔雀去。” 管济恒一听,脸当即阴沉了下来。 之前那人说了那么多侮辱管济恒自己的话,管济恒可以丝毫不以为然,但是这次管济恒是真的怒了。 “你照照你那把砍肉都砍不灵光的斧子,看看自己那个德行。你管大爷把你当个人已经算是抬举你了,你哪里来的无耻狗胆,居然还敢攀扯我爷爷。 我爷爷是无上圣尊亲封的天下兵马大将军,终生守护阿鼻地狱,为人间镇压恶徒,忠勇一世,也是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玩意能攀扯的?” 管济恒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依然燃气了熊熊怒火,身子当即坐得笔挺,拉着马缰快步上前几步。 然而那将军丝毫不把管济恒的怒火当回事,仍旧嬉笑嘲讽道:“呦,咱们的小公子害怕啦?你说说这还没开战呢,你就连自己的爷爷都搬出来吓唬人了,这待会真正开战了,你还不得把你家十八代祖宗都通报一遍啊?” “废话少说!”管济恒斜眼怒视着那人,将怀中抱着的战盔双手抱起,戴在了头上,朗声道:“一战便知!” 那将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战约犹豫了一下。 他自然不是畏惧管济恒,而是他们的总指挥在战前交代过,此战定要从速,莫横生枝节直接攻城。 但是看着面前挑战的花里胡哨的小少年,这将军手里痒痒,实在忍不住,心想一斧子劈死他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便也策马上前,大声回道:“好啊,那就来吧!”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秒之后,二人就已经厮杀在一起,两军都定神想看看双方的领将是何等风姿,却只能看到长枪与板斧之间电光火石般的碰撞。 213 烈火燎原 一门万将(2)(二更) 两军都定神想看看双方的领将是何等风姿,却只能看到长枪与板斧之间电光火石般的碰撞。 这安南的将军能独领一军,实力自然不可小觑,但是比起管济恒,他还差的太远。 虽然管济恒当年考武考的时候,成绩还不如婉妍和砚巍,但这并不能说明管济恒的武功逊色于二人,就只是因为天权崇尚剑道,武考时也以剑术为尊。 而管济恒,或是说他身后的麒麟管氏一族,几百年都是飞扬在战场上的一面最鲜红旗帜,以更适合马战的长枪为家族最主要的兵器,所以麒麟家族的子弟自幼研习最多的,就是这枪法与兵法,并不以剑术和决力见长。 而管济恒此时手持的九曲雁翎枪,正是麒麟管氏一族在几百年的战场厮杀后,研制出来的一种特殊的长枪,只有自小接受过特殊训练,并常年勤学苦练之人,方能掌握其中要领。 这九曲雁翎枪长一丈一,枪头如蛇形,顶尖而锋利,两侧薄刀,整个枪头长一尺余,枪头下装红缨,杆尾有铁鐏,长为四寸。 这长枪在马战之中,可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舞花,变化多端,出枪奇快。 在对阵中,由于九曲雁翎枪枪杆较细,抖动时枪头颤抖不停,使人难以捉摸枪尖戳处,而枪头下的红瑛簌簌颤动,更是使人眼花缭乱。 管济恒作为管大将军的独子,麒麟家族的当代独苗,虽然为人懒散贪玩,但自幼便受到了异常严格的训练,如今枪法已然了得非常,自然不是这随便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将领可以挡得住的。 所以不足三十个回合,那将领已经十分招架不住,纵马节节倒退,眼看着自己已经被逼上了绝路,那将领正想高呼:“来人……” 结果才刚刚说出两个字,就被管济恒的长枪一枪刺入喉头,鲜血当即迸发而出,打湿了胯下战马的马鬃,眼神也瞬间涣散开来。 管济恒了结了那将军,但他丝毫自豪之感都没有。 真正的神兽麒麟杀死了一条乱吠的狗,又有什么好自豪的。 “我管氏一族,世代为将已有五百余年,岂能容你随便玷污取乐的。” 管济恒冷冷道,手下一用劲,当即将那将军刺下马去。 安南的大军见主帅已死,当即大怒,副将大手一挥,成千山万的兵马当即向着孤身一人立在旷野之上的管济恒冲来。 彼时天权的将士因听从管济恒的安排,还站在城门外几里地的位置,此时眼看着敌军向着自己的主将包围进攻,一个个连忙纵马疾驰上前护将,却也赶不上敌军飞驰赶来的速度。 眼看着乌泱泱一片的敌军策马疾驰而来,身后扬起的尘土遮挡住了天的颜色,孤身立在两军之中的管济恒却丝毫不慌,沉着地看着敌军,在嘴里念念有词小声嘀咕着自言自语。 “麒麟族训,麒麟精神,原来如此。”管济恒轻声说着,嘴角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可能是因为麒麟一族世世代代为战场而生,为战场而死,因战场荣华富贵,因战场马革裹尸,所以麒麟族人的血脉中,早就有了一份对战场的特殊而又浓厚的情感。 之前管济恒的父亲曾经重伤在家养病,不过短短两个月没能去到战场或者军营中,管将军简直就像是霜打了黄瓜一样,整日寝食难安,脾气却异常暴躁。 直到他回到了战场之上,突然什么毛病都没了,整个人又红光焕发起来。 当时的小管济恒还不理解,战场上又脏又臭还危机重重,稍一不慎便命丧黄泉,父亲因何如此热爱战场。 直到今日,管济恒第一次上了战场,第一次一个人站在千军万马的面前。 但他丝毫不慌,连一丝恐惧都不没有,只因他背后背着的,是他管氏功勋战将家族的九曲雁翎枪。 他心中只有一种沸腾着,近乎狂热的喜悦,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好像回到了蓝天的鹰隼,回到了海中的鲸鱼。 “烈火燎原,一门万将。” 管济恒摊开了左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仰天长啸出麒麟家族的族训。 话音一落,管济恒的背后骤然红光大作,刺伤了在场每个人的眼睛,也让千百匹疾驰的马匹骤然一惊。 等他们终于能够睁开眼睛时,看到了管济恒身后赫然立着一只硕大巍峨的神兽,它嘴下两只雪白的巨大獠牙,眼中都冒着烈火,身披炎炎烈火就像流淌的火焰就像泉流一般萦绕四周,萦绕着它胸口映出的一朵隐隐约约的红紫色莲花 火到极时,竟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黄澄澄。 下一秒,麒麟神兽张开吞吐圣火的血盆大口,至纯的火焰当即向爆发的火山一般喷涌而出,灌溉在了安南人的头上。 这就是三大圣火之一的红莲业火,初代无上圣尊在阿鼻地狱煅烧恶鬼的圣火。 登时,兰防城西门外的旷野之上,烈火像是飞驰的骏马,驰骋在万里疆土之上,将企图践踏它的侵略者们,都燃烧成灰烬。 肆虐的火焰将管济恒兴奋的双眼也映衬成了通红的色彩。 这便是,烈火燎原,一门万将。 如今我,也是这荣耀的万分之一。 管济恒心里暗暗想着,将手中的九曲雁翎枪拿地更紧了些。 一时间,战场上方才还两军对峙的场面下,就只剩下了无数哭嚎和嘶喊声,撕心裂肺,却是战场上最动人的赞歌。 虽然管济恒由于决力有限,不能召唤麒麟神兽本体太久,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无法再支撑它,奔腾在旷野上的红莲业火也随着麒麟神兽的离开渐渐熄灭。 但是这场战局的局势已然明了,五千多安南士兵死于烈火之中、踩踏之中,还剩下的几千多士兵虽然还是管济恒带领的一千守军的几倍,但他们早已衣衫褴褛、斗志全无,一大半都跪在地上投降求饶,剩下还想再奋力一搏的,也被冲上来的士气高昂的庆远士兵轻松解决。 西门危机,解除。 214 凤凰圣鸟 出于东方君子之国(1)(一更) 西门危机,解除。 而与之相反的东城门方向,相比于管济恒那里的嘶吼一片、烈火燎原,蓝玉所在的东城门云安门外山峦叠嶂,但竟是空无一人,安静得简直令人恐惧。 但距离城门十几里的山口处,却扬起了一道灰蒙蒙的尘障,将整个山谷口完全遮盖住,哪怕是站在山口外一步的位置,却连山的轮廓都看不见。 山口外,一片风平浪静的澄空万里;山口内,一场杀人诛心的人间屠戮。 此时安南的一万多将士都被困在这山谷中,抬头是一线蓝天,举目四望,皆是肃杀之气。 而蓝玉,也就是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切的制造者,他正站在山谷口,身穿厚重的银质铠甲都无法为他多增分毫的臃肿,反而衬得他愈加清冷,清秀的面庞上凝结出的寒霜与身上的银甲相配,寒光冷到极致。 银甲的缝隙之下,可以隐约一袭湖蓝色锦云文兰缎男式长袍,将他本就修长的身形修饰得愈发端正。 而蓝玉的头顶之上,所有的墨丝借用银簪一根,银冠一座束起,却余下许许多多的英气无处安放。 方才安南大军看着一个面若桃花,身如玉树的公子纵马疾驰出了城门,连战盔都没带时,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又不禁心中好笑,侮辱的话语自然是没少说。 直到看到在蓝玉出门后,大门居然又落下了,再没有一个人出来时,安南人才开始怀疑其中是否有诈。 蓝玉只身出城后,一句话都没说就单枪匹马直接冲入敌阵中。 就在安南将士在被无视后瞬间燃起了怒火,一个个都拿出武器拉紧马缰,准备趁势包围了蓝玉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蓝玉冲入的敌军方位,正是安南人最强悍、也最引以为傲的,由骑兵和战象组成了中坚力量。 可是在一万多敌军的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蓝玉冲进来的战马和战象,居然像是着了魔一样要么侧身,要么后退,纷纷给蓝玉让出一条路来。 这一幕要是能在高空中看,那绝对是一番及其壮观的盛景。 甲光向日金鳞开的严密敌阵之中,一绝色少年单枪匹马冲入其中,就好像是一支飞梭从水平方向刺入一段布匹,先是撕开了一个缺口,随后眨眼间便将完整的布匹瞬间从中一分为二。 因为蓝玉的速度过于快,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疾驰而过的蓝玉身体两侧,还牵着两道斑斓却又纯净的光辉,像是牵着两串晨露,又像是牵着两道星辉。 就当各骑兵、象兵大惊之下努力想要操纵自己的坐骑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坐骑竟像是着了魔一样,定定扎根在原地,一副哪怕脖子被缰绳勒断,也绝不移动分毫的模样。 于是一万多大军,竟然就被一位单枪匹马的少年,策马疾驰从中一分为二,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路向着山谷飞奔而去。 就在安南众人气急败坏地狂拉马缰和象绳的时候,邪门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当蓝玉纵马抵达安南大军后侧的山口之时,所有的战马和战象就像是突然苏醒了一般,一个个都抬起脚步,慢悠悠却坚定地随着蓝玉的身影,一起向着山口而去,任凭它们身上的骑士如何拼了命地想要扯住缰绳,想阻止自己失控的坐骑,却是毫无用处。 步兵们眼看着将军队伍、骑兵队伍都向着山口行进,一部分人不明所以,以为是情况有变也跟着走;另一部分人是看到了全程,但一看城门口安安静静,担心这都是计谋,一会说不定会有大批的守城军杀出来,便也跟着往里走。 于是不一会时间,蓝玉就像是一只领头羊一样,将所有的安南敌军都带入了山口之中。 等所有人都进来后的下一秒,艳阳高照之下,山谷口竟然就那样凭空出现了一道翻滚着沙障,就仿佛一场肆虐席卷荒原的沙尘暴在最繁盛的时刻,卡在了山口一般。 安南的将领已经被蓝玉弄得彻底懵了,再也没有一丁点耐心猜谜,指着蓝玉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杀就杀、要剐久剐,你在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业障,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蓝玉一听这话,眉头当即皱了起来,虽无心和他多言,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这话虽恶心低俗无知到难以入耳,但好歹是说对了一半的。 杀,我是要杀的;剐,我也要剐的。 但是,你先给我讲讲清楚,什么叫,男不男,女不女。” 在说前面的话时,蓝玉的神色还是正常平静的,然而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蓝玉整个人骤然紧绷起来,把本就明晰地下颚线紧绷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微微扬了扬下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眼中霎时凝结起了一阵冰冷的肃杀之气。 很不幸的是,那将领显然实在是很没有眼色,竟能心大到完全忽视了蓝玉的情绪变化,不知死活地心口胡咧道:“这你还要问的吗?你自己照照镜子难道不明显吗?你瞧瞧你那长相,看着是张男人的脸,其实每个五官都秀气得和女人似的!你说说你不是妖精又是什么?” 看着是张男人的脸,却和女人似的…… 凤凪扶没想到自己男扮女装十八载,听到这句话竟觉得是如此地刺耳。 这世上除了父亲和带他长大的奶娘,还有如今的蘅笠,再无第四人知道蓝玉的真实身份,所以所有人都只道蓝玉就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绝色佳人。 凤凪扶是个女人,蓝玉是个女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蓝玉自己心里清楚,为此难受过的年月也仍历历在目,但十八年之后,他也在慢慢习惯。 既然伪装成了女子,那所有人都认为我本是女子,这便是我做到了极致,便是履行了我的责任与义务。 蓝玉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众人就只见到了自己的伪装,所以才会如此认为。 215 凤凰圣鸟 出于东方君子之国(2)(二更) 蓝玉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众人就只见到了自己的伪装,所以才会如此认为。 直到今日,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就像蝼蚁一样的人,居然一语就戳穿了他心中一直骗着自己的,他最害怕的忌讳。 那就是,看的出来你是个男人,可是你,就和一个女人一样。 这句话说的不是蓝玉,而是直指凤凪扶。 你没有分毫的伪装,你就是一个男人,但是像女人一样。 几乎是一瞬间,积压了十几年的所有压抑像是火山喷发一样,尽数涌入蓝玉的脑海中,将他的理智全部烧毁,将他秀美的双目都灼烧得通红。 在安南众将士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蓝玉已经摊开了左手,一抹极绚烂却又至纯净的光辉从他的掌间一跃而出,像是一颗烟花的种子。 下一秒,整个山谷中之上骤然绽放出了千朵万朵,闪烁着无尽夺目光辉的花火。 那一刻,一线澄空之上云蔚霞起,百里长谷之中霞明玉映,闪烁着星辉之光的色彩让人间的一切,都变得黯然无光。 安南的众人在剧烈的震撼与心惊之下,却还是忍不住一个个都抬头去看,那是他们这一生中,最绚烂,也是最后的光辉。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嘶鸣划过长空。众人皆举目望之,只见云朵之间,一只有如鲲鹏般大小的圣鸟,身披七彩的流云,在山谷的上方盘旋几圈,随即穿过山谷上方的花火,纵深进入峡谷之中,众人这才看了清楚那圣鸟的全貌。 只见它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身披彩霞,翼牵流云。 这几乎家喻户晓、印刻在每个人脑海中的形象,几乎是完全符合了《论语谶》中的一句经典:“凤有六象九苞。” 所谓六象者,即头象天,目象日,背象月,翼象风,足象地,尾象纬。九苞者,口包命,心合度,耳聪达,舌诎伸,色光彩,冠矩朱,距锐钩,音激扬,腹文户。行鸣曰归嬉,止鸣曰提扶,夜鸣曰善哉,晨鸣曰贺世,飞鸣曰郎都,食惟梧桐竹实。 这一刻,就算是再无知的人,就算是生在极荒极蛮之地之人,也大概猜出了头顶盘旋着的这只神鸟的身份。 它是一只,真正的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万兽之皇。 这时众人在恍然大悟为何方才他们的坐骑为何会如此失常。 一只普普通通的牲畜在万兽之皇的面前,自然是会言听计从,宁死也不敢忤逆。 等安南的众将士终于能将目光从凤凰身上抠下之后,又再一次落在了骑马立在峡谷口的蓝玉身上。 只是这一次,众人的目光里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敌意,只有近乎沸腾的敬意,生怕蓝玉看不出自己的敬重与崇拜。 这时的那将领可真是把肠子都悔断了,心中大骂自己为何愚蠢之此,竟敢出言讽刺凤族之人! 在巨大的悔恨之中,那人绞尽脑汁想想出一点弥补之法,恨不得当即就把自己的嘴巴给抽烂。 “这……这位凤……凤族的大人,啊不,祖宗……也不对……神仙!神仙!” 安南的首领跌跌撞撞地滚下马,“扑通”一声直接双膝落地,嘴里还坑坑巴巴说着不成句的话语。 “是……是贱民眼瞎,未能识别神仙您的泰山之尊,此时一想,除了凤族的神仙们,还有何人能生得如此雌雄莫辨的绝世容貌呢! 顶撞了您实在!实在!是贱民罪该万死,但……但贱民还是斗胆想……想求神仙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一条贱命吧!” 那将领实在是过于紧张,说上一句话就要抖上八抖,说完后又立刻开始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磕头。那一下一下清脆的头盖骨与硬地相碰撞的声音,能清清楚楚传遍在场所有人,但那将领还是卖力地磕着头,生怕声音不够响,动作幅度不够大。 看着己方的将领居然卑躬屈膝地当阵给人磕头,这画面对在场的每个士兵而言,都是十分震撼而难忘的一幕。 但此时他们心中的恐惧却在逐渐减少,狂喜却在激增,一个个都垫着脚、扶着前面之人的肩膀,甚至踩在马背上、象背上,想要一览凤族众人的风姿。 众人之所以不怕,却也并不因无知者无畏,而是他们恰恰知道。 因为无上圣尊家族是否有决赋、是何决赋千百年来始终是大陆之中最大的谜题,所以在四神之中仅次于无上圣尊的凤族的决赋凤凰圣鸟,便成为了百兽之皇,是大陆之上至尊高贵的决赋。 想来这样高贵的存在,必然不会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一般见识,连出手的心情都没有。 除此之外,凤凰圣鸟更是以君子鸟闻名遐迩。 传闻中凤凰圣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还有史料记载凤凰身负五种像字纹,即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因此所有的安南士兵心中的坚信着,凤族人定是不会屑于与他们对阵,为此以强凌弱之事。 然而他们可能了解万分之一的凤族,但他们却丝毫不了解凤凪扶。 只见凤凪扶看着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将领,神色中连丝毫的饶恕之光都没有,翻身一跃矫健地下马,款步向着众人走来。 “你的命贱不贱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嘴太贱了,我听着心烦。” 蓝玉边走着,边平静地说着,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来。 那将领见蓝玉毫无怒色,当即喜笑颜开,以为自己度过了此劫,边连连抽自己耳光,边大声道:“我就是嘴贱!我打我这张贱嘴!我就是嘴贱!我就是……” 那将领正卖力地抽打着自己,下一秒,他的四周突然被一层透明的力量所包裹,带着他整个人腾空而起。 再下一秒,他的整个身体就像是一个麻袋一样被一下一下狠狠抡向山体的一侧,发出一声一声地动山摇的“嘣嘣嘣”的声音。 216 玄武家族 大将招郑(1)(一更) 再下一秒,他的整个身体就像是一个麻袋一样被一下一下狠狠抡向山体的一侧,发出一声一声地动山摇的“嘣嘣嘣”的声音。 那侧山体之上布满了零星的碎石与尖块,没几下之后,那人就已经被砸的、扎的、戳的满身是孔,墙壁上也留下了刺目的血色。 蓝玉见那人已经没了气息,手上操纵着的力量当即一松,那人边仰面摔在了地上,死状那叫一个惨,手臂却还仍旧曲着,保持着抽打自己耳光的姿势。 “嘴贱,就有嘴贱的下场。” 蓝玉俯视着地上残缺的尸身冷冷说道,声音比绝壁还料峭,目光比秋风还冰凉。 在惊惧地目瞪口呆之后,剩下的士兵这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排山倒海地涌来。 他们终于看明白了,面前这位以君子之名名贯大陆的凤族中人今日可不是来微服私访的,他是来索命的。 顷刻之间,原本还充盈着叽叽喳喳吵嚷声的峡谷,突然安静至极,连岩壁间滴滴答答的水声都清晰明了。 所有人的眼睛,几万道目光一齐落在了蓝玉的身上。 它们正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诉求:求生。 一万多人对一个人,却还士气如此低迷,这却不能怪安南军胆小如鼠。 要知道凤族可是如今大陆之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族,凤凰也是世间攻击力最强的决赋,自古以来除了两大王国的双龙决赋能对其稍作制约外,几乎是无敌的存在。 而凤族的决赋所司的三大圣火之首的紫薇天火,不仅能让人的身体遭受到烈火灼烧至剖心摧肝的痛苦,更是会让灵魂也受到生命难以承受震荡。 这种痛苦是让人,渴望通过寻死来摆脱的。 所以当普通人面对一个凤族人,不论数量有多庞大,都丝毫无法弥补这本质实力间的鸿沟,顶多是让蓝玉多费些时间罢了。 蓝玉的目光左右随意地扫了扫,在一片祈求的目光中不曾动容分毫,也再没有耐心同他们多耗,一心想着早点解决了他们之后,去支援婉妍。 于是蓝玉再次摊开了左手,如水葱般细嫩又雪白的玉指间,燃起一团七彩的火焰,亦卷亦舒绽放成花朵的形状。 蓝玉看着自己手心的花火,绚丽的色彩将蓝玉的眼底映衬得愈加死寂。 眼见着蓝玉就要将火焰抛出,一个大胆的士兵心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便壮着胆子对着蓝玉大声骂道:“什么狗屁君子品格!什么见之则天下大安宁!你这般见人就杀的德行与杀戮之神又有什么区别!” 闻此质问,蓝玉不仅不怒,反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仿佛听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一般。 “你倒是挺自觉啊,自己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蓝玉爽朗地笑着,口吻却极尽讽刺,接着问道:“你们侵略宗主国的领土,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整整五座城池十几万百姓命丧你们的屠刀之下,现在居然还在和我讨论品格和安宁,是不是可笑了些? 怎么只要是指责别人,再低劣的人都能讲出满口的仁义道德,在约束自己的时候,却全都忘了呢?” 蓝玉边说着,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眼中的蔑视之色就有如看到了一片垃圾。 “能用紫薇天火洗涤并结束你们罪恶的此生,已是一世殊荣,毕竟你们,死有余辜。” 蓝玉淡然地说道,将手中的花火在面前随手一抛,那花朵状的火焰登时蔓延开来,好似这峡谷底有油似的。 眼看着七彩的火舌向着人群吞吐,蓝玉缓缓转过身来,向着峡谷口走去,脚步不轻不重,不快不慢。 那一日的庆远城东,天朗气清,平淡而安逸,唯有那山中的峡谷中,溢出一线夺目的绚烂,其中唯有血红色最为醒目。 那一日,存在了千百年的岩壁见证了这场烟火盛世,和数万生命之火的凋落。 那一日,峡谷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时辰。 那一日,庆远城东的云安门,一绝色少年孤身一人轻骑而出,不出一个时辰,又一轻骑而返。 庆远城北,靖城门外。 正午的日头之下,两列平行的长阵面对面对峙着,但一侧的人数明显要远多于另一侧,甲胄也明显更精良了不少。 其中靠近庆远城的士兵所列阵法,乃是全军分为前中后三阵,左右各有一翼。 虽然因为兵力的短缺,各阵翼的人数都大大缩减,但整体的布阵还是极为工整的。 对面阵营居中位置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身高近两米,身形庞大的像座山,满脸的横肉能挤死飞虫,身形之高大几乎可以不用仰头就能够俯视整个战场。 他身上穿着特制的铠甲,但倒不像是穿着铠甲,反而像是被束缚一般,他那坚实的肌肉好像随时要将满身的铠甲崩裂开来。 此时他正斜眼看着对面那稀稀拉拉的阵型,用鼻子“哼”了一声,朗声道:“没有几个人,还要排个阵,老夫倒是想看看,这是哪位天权的人才,能想出这样利人损己的招数来?” 马上之人话音一落,对面阵营最前排举着盾牌的队列忽然从中裂开一道缺口,可以从中看见其后的每一层阵都是如此,正好让出了一条能容一人一马轻松通过的道路,直通阵营正中。 那老者眯着眼睛瞧,只见一匹红枣色的战马,一身形纤细、头戴战盔之人从阵中走出,一直走到了阵的最前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庆远保卫战的总指挥,宣婉妍。 “原来是玄武家族的招郑将军啊,晚辈久仰前辈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晚辈有礼了。” 婉妍对着敌阵朗声说道,在马上客客气气地行了一个礼。 玄武家族与白泽家族一样,也是八大神族之一,原本也是一藩国之主,后被安南陈氏丛林象家族征服,便宣誓效忠于安南陈氏。 但玄武家族虽然成了安南陈氏的臣属,但而后胡氏能够成功篡位,可是少不了玄武家族的鼎力相助。 那被称作招郑将军之人,眼看着对面的将领对着自己行了礼,却仍旧端坐在马上无动于衷,仿佛受之无愧。 217 玄武家族 大将招郑(2)(二更) 那被称作招郑将军之人,眼看着对面的将领对着自己行了礼,却仍旧端坐在马上无动于衷,仿佛受之无愧。 “听你这声音,你是个姑娘。” 招郑将军中气十足地说道,没有发问就直接下了论断。 婉妍闻言也不避讳,轻轻一拉扯开颚下的系着的带子,双手捧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秀发。 没了战盔的遮挡,婉妍清秀艳丽的容貌登时袒露出来,瞬间吸引了战场之上的所有目光。 然而面对着这成千上万的探寻的目光、鄙夷的目光、心怀不轨的目光,婉妍却连丝毫的微词都没有,微微抬起下巴,自信而坚定地回之以坦荡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视。 “正是。”婉妍朗声回答,随后又自报家门道:“晚辈是白泽宣氏一族族人,宣婉妍。” “哦?原来是白泽家的小丫头啊。” 招郑将军一听婉妍的出身,便也不再因为婉妍的性别而产生惊讶,反而赞道:“我瞧着你年龄也不大,竟就有胆量为一军统帅于阵前抗敌,真乃后生可畏,可见白泽家族后继有人了。” 边说着,招郑将军边点了点头,看着婉妍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婉妍听到称赞微微一笑,怀中抱着的战盔顶上系着的白瑛将她本就白皙细腻的肤色,衬得愈加雪白,简直就像一个雪娃娃一样。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可不像是雪娃娃会说的话。 “前辈您真是过誉了,晚辈不过是在此危难时节临阵顶上,硬凑数罢了,实在配不上招郑前辈的一番溢美之词。 但招郑前辈果然名不虚传,传闻中招郑将军是安南陈氏王朝的定鼎之臣,是安南王陈氏最忠实的卫士。 结果在胡氏贼人谋乱篡位之时,远在疆界的招郑将军千里迢迢赶回,只为给胡氏贼人雪中送炭,并以迅捷麻利的速度将自己曾经誓死忠于的王,从王座上硬生生了下来。 如今又不宣而战,率兵攻打宗主国领土,烧杀抢掠无恶不为之余,甚至不惜动用安插细作这种下作手段来谋取胜利。 如此失道寡助,走在路上都能被雷劈死的事情,这得多有勇气的人,才能做的出来啊!招郑将军的胆量晚辈实在敬佩。 况且如今这世人多歌颂仁义礼智信,像招郑将军这样既能识时务,又会灵活变通之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招郑将军真乃当代俊杰!晚辈佩服啊佩服!” 婉妍高升唱着赞歌,抱紧双拳对着敌阵连连行礼示敬,虽然字里行间满是讥讽招郑将军不忠不义之意,但态度却真诚地仿佛真的想夸人,只是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傻蛋一样。 招郑将军在官场摸爬滚打的年岁比婉妍的年龄还大,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话中之意。 但招郑将军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仰天大笑,爽朗道:“你这小丫头嘴皮子倒是真溜,竟把我贬损地竟一无是处了!” “一无是处倒是不至于,”婉妍像是被误会了一样连连摆手道:“您嗓门倒是很大。” 招郑将军在两军阵前被一个晚辈贬损得如此犀利,就算是性格再爽朗,面子上也招架不住了,宽阔而横肉纵横的脸憋红了一个色度,本就锋利的双目霎时怒目圆睁。 “小姑娘,我见你少年英雄便敬你三分,你可别不住好歹啊。” “不知好歹?”婉妍重复了一遍,朗声大笑了几声,将抱在手中的头盔双手捧着重新戴在了头上,冷声问道:“那晚辈倒是想问一句,在招郑将军眼中何为好,何为歹? 难道惨无人道屠尽手无寸铁的百姓方为好,而保家卫国在阵前怒斥侵略贼人竟为歹?” 婉妍高声质问道,洪亮的声音得正好可以传遍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招郑将军本就做贼心虚,面对婉妍的质问自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怒吼着叫阵,要求与婉妍对阵,企图用婉妍的阵亡于阵前挽回些许颜面。 婉妍也不犹豫,当即拍马而出,与招郑将军战在一起。 招郑将军手持一把长刀,婉妍手持一把长剑,二人二马在阵前厮杀起来,两种兵器猛烈相撞,带出一串串电光火石与闻之惊心动魄的清脆声音。 这种两军主帅交战的大场面,瞬间就将所有将士的目光尽数吸引了过去。 二人节奏飞快地力战了五十个回合,仍旧难分伯仲。 这倒不是因为二人的武功水平相似,实则年过半百的招郑将军不管是在武力上,还是临场反应上,亦或是实战应用上,都要强出婉妍来不少。 但因为婉妍司风的白泽神兽主打的是攻击型,而玄武一族向来以号称是无敌的防御见长,所以即使二人武力相差悬殊,但一时间招郑将军也难以在这样的快节奏中制服婉妍。 这二人对战倒是便宜了两军数万的士兵,这种两大神族的高手对决的场面,可是等个几百年才难得一见的场面,谁不想认真看看饱个眼福,说不定还能偷偷学上个一招半式的。 然而再高的热情也挡不住时间的消耗,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婉妍和招郑将军仍旧厮杀在一起,还是没能分出胜负来。 虽然此时的婉妍相较于一个时辰前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体力显然已经消耗殆尽,但她仍在坚持。 此时的两军已然对这场无休无止的战斗没了兴趣,而背着身上几十斤重的铠甲更是让他们早就站不住了,一个个也不再严阵以待,都放松了警惕偷偷懒,准备休息一下等着这场决斗结束后,再冲锋陷阵。 “你还是很不错的小姑娘,一个靠动脑子和耍嘴皮子的白泽族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超出我的预期了。” 招郑将军边从容地招架着婉妍的进攻,边真诚地夸赞道。 “多谢前辈……夸奖。” 婉妍咬紧了牙关尽量使自己的气喘吁吁的声音能更有力一点,但说话的功夫,又是几滴汗珠从婉妍的头盔中滑落。 218 绥华门失守 庆远告急(1)(一更) “多谢前辈……夸奖。” 婉妍咬紧了牙关尽量使自己的气喘吁吁的声音能更有力一点,但说话的功夫,又是几滴汗珠从婉妍的头盔中滑落。 而招郑将军不愧是玄武家族族长的胞弟,防御能力异常了得,在于婉妍交战了这么久以后,他仍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攻防得当,无空可入。 “行了小姑娘,你放弃吧,输给我一个老头子,你不算丢脸。” 招郑将军本欲速攻取城,不想再和婉妍缠斗耽误更多时间,便苦口婆心地劝道。 然而婉妍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手上的攻势更猛了些。 招郑将军见状,只能再劝道:“你们几千守城军对我数万大军,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论你与我缠斗是输是赢,都改变不了庆远失守的结果,你不如就此收手。 我念你我同为八大神族族人,即使破城也可留你性命,我招郑霍然说到做到!” 招郑将军说得诚挚,但婉妍心里明镜似的,这自然是骗她的。 大名鼎鼎的玄武家族叛出旧主,为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卖命上战场,这要是传到了京都,那玄武家族千年的威名可就付诸一炬了。 这也是为什么庆远府已经是招郑将军所攻的第四座城,他却还从未报出过自己的家门的原因。 婉妍看破不说破,因体力殆尽而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狡黠而诡谲。 “前……前辈,晚辈虽……虽见识阅历都……都远逊于您,但还是有一句话要……要给您,这话,它不能说得太满;这人,你不能做的太过。” 婉妍说完,招郑将军皱着眉在心里思索了片刻,却没能悟懂其中之意,正欲发问之时,只见婉妍一只手仍旧与他力战,另一只手忽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小旗帜,将其高举过头顶用力一挥,只见一千多本在懈怠观战的庆远士兵,像是骤然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就恢复了战斗姿态。 或者说,他们一直都在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中,之前只是掩饰罢了。 再下一秒,数百只点着火的箭从庆远的阵中飞射而出,大多数都正中安南军中的战象的鼻头。 战象全身上下最薄弱最敏感的部位就是它的鼻头,加上它又极为怕火,如今被点着火的箭戳中的弱点,几百头大象像是着了魔一样上蹿下跳、左冲右撞,想要摆脱鼻子上的痛苦。 战象作为安南军攻城的重要武器,一直都被安排在阵中的位置受保护。如今几百头疯魔了的大象在阵中一阵横冲直撞,一脚就踩死一个人,一鼻子能打飞一排人,瞬间间安南的阵营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时的招郑将军可是慌了神,他听着身后己军的惨叫之声、战象愤怒的嘶吼之声,自己却只能在这里与婉妍缠斗,不能回去指挥,心中着急万分,连连回头去看,心不在焉地与婉妍作战。 “招郑前辈,您的对手是我,又何需左顾右盼?” 婉妍见招郑将军心不在焉至极给自己留了许多进攻的空档,便抓住机会猛攻了起来。 招郑将军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婉妍的计谋! “好你个阴险小人,竟设计与我缠斗良久,使我军放松警惕,好给你们射箭中伤我军战象的机会!” 被称作“小人”的婉妍大大方方地笑着承认道:“是啊,不然你军布阵严密之时,我们又怎能轻而易举射中象鼻呢?” 招郑将军感觉自己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当即大怒吼道:“卑鄙阴险至极小人!你还有什么下三滥招数便一起使出来吧!” 面对招郑将军的怒吼,婉妍不气不恼,骤然停下手中的箭,又猛地一侧身躲过了招郑将军的长刀,两人终于停下了纠缠了近两个时辰的缠斗。 “既然招郑老前辈都发话了,那晚辈岂有不从之理?何况面对下三滥的人,我下三滥的招数可多着呢!” 边说着,婉妍的右手已经摊开,一股浅蓝色近乎透明的力量从手心中蔓延开来,空气中竟就凭空出现了几百把柳叶形状、尖利无比的风刃。 婉妍轻轻一挥手,这百道风刃就像严阵以待的士兵一般,飞速冲入了敌阵。 若是在紧张备战之时,这样小的风刃就算是速度奇快,这些都还多多少少有些武功的安南士兵也可以躲开。 但此时已经被战象完全弄乱了阵脚的安南士兵早已经昏了头,根本看都没看见这些风刃,哪里还顾得上躲避。 于是在安南阵中,风刃直直地从众士兵的颈部划过,割开一个不深不浅刚刚好够致命的口子,就见安南阵中的士兵一排一排地相继倒下,就像被割的韭菜一样。 婉妍的风刃体型小、速度快,颜色又近乎透明,如果不定睛盯着它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因而已经乱成一团,人人都在四处奔逃的安南数万大军竟以为这是他们在侵略中作孽太多,圣尊下降的天谴,竟被风刃切割了两刻钟都束手无策。 虽然在招郑将军意识到问题后,连咒骂婉妍都没顾得上,就已经迅速冲入阵中开始整顿全军,但在这两刻钟的时间,安南的数万大军,竟然就已经死伤过半了! 但招郑将军不愧是在整个大陆都享誉盛名的大将,两刻钟后,招郑将军已经迅速将剩下的士兵整顿完毕,指挥众士兵将腰上戴着的鱼鳞甲护到脖子上,反正腰间还有软甲,薄薄的风刃就无妨伤到他们了。 婉妍见风刃没有用了,便一挥手,风刃直接与风融为了一体,消解在风中。 与此同时,婉妍已经飞快地退回中军,低声吩咐传令兵道:“传我原话,敌军人数已减半,战象已全部丧失战斗力,即意味着我们的胜率起码多了五成。一会战斗开始,按照原计划三三为组行动,专挑落单的,切莫将整个阵型打乱!” 方才那都是消减敌人兵力和士气的缓兵之际,真正的战斗,从现在才开始。 219 绥华门失守 庆远告急(2)(二更) 方才那都是消减敌人兵力和士气的缓兵之际,真正的战斗,从现在才开始。 招郑已经彻底怒了。 他居然被一个小女孩戏耍了,还是戏耍地团团转。 此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取宣婉妍首级!一雪前耻! “全军听我号令!击鼓,鸣角,结阵,进攻!攻破兰防城!冲啊!” 招郑将军振臂高呼道,把自己的长刀高高举过头顶,直把一张脸吼得通红。 “冲啊!!” 剩下的安南士兵也挥起武器,附和着呐喊道。 眼见着敌军像是被捅了窝的蚂蜂一样密密麻麻冲锋而来,婉妍也不甘示弱地高估道:”庆远的英雄守卫者们!随我迎敌!誓死捍卫兰防城!” 话音一落,还未损一兵一卒的庆远战士们士气高昂地呐喊道:“誓死追随宣侍郎!誓死捍卫兰防城!” 之后婉妍已然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中,开始挥舞长剑厮杀起来,庆远的士兵们也紧随其后冲了上去。 庆远的兵力虽然还远逊于安南,但是有了刚才那一出大戏,庆远人的士气已经达到了顶峰,而安南人大多是还未从方才的噩梦中苏醒过来。 况且庆远的士兵们身后就是兰防城,是庆远府,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此时的庆远士兵是宁可自己战死疆场,也不愿让敌人的铁蹄向着庆远府再多靠近一步,抱定守住家国的信念。 与此相对的安南士兵,本就因作恶太多而心有惶恐,又因婉妍那一句“失道寡助”而丧失了不少信心,不论是求胜的信心还是决心,都大大的减少了。 所以一时间兵力悬殊的双方居然没有立刻分出胜负,而是紧张地焦灼在了一起。 婉妍冲入阵中后,挥舞着长剑直奔招郑将军,毕竟他可是对普通士兵们杀伤力最大的存在,如果自己能拖住他,甚至解决掉他,那庆远的士兵们便可少许多的伤亡。 然而没有与他再次硬碰硬。 和婉妍简单过了几招后,招郑将军突然感觉到自己面前好像多了一道巨大的影子,他一抬头才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头上正在急速而落的一张风网! 大惊之下,招郑将军连忙想要躲避,但所谓有得必有失,上天给了玄武神兽几乎无敌的防守能力,也给了它近乎不存在的敏捷度。 于是还没等招郑将军躲避,他就已经被风网困了个牢固,任凭他有任何能耐,此时也施展不出来。 “你这个!你这个小畜生!!!” 招郑将军简直要气得当场暴毙,指着婉妍大骂时还在疯狂挣扎,企图破坏掉风网。 婉妍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他再多纠缠,已经飞奔着就支援庆远的将士们,边飞速离开却还不忘大喊着留下一句话:“招郑前辈,晚辈先走一步!对了,您不要挣扎地用力过猛,风网会越来越紧的,勒死您可就是晚辈的罪过了!” 能勒死您最好! 话音未落,婉妍已经手起刀落,伴随着安南士兵的倒下冲入了厮杀的人群中,留下气得两眼发黑的招郑将军。 就这样又厮杀了不知道多久,庆远一方已经开始逐渐占据上风地位,虽然招郑将军用起惊人的蛮力已经突破了风网,重新加入了战斗,但是对战局的影响已经意义不大了。 就在婉妍准备趁热打铁,尽可能将安南敌军清理完毕,不给另外三个门增加压力。 可就在这时,婉妍却惊人地发现自己的敌人们好似没了什么打斗的兴趣,竟还是成群结队地慢慢退去。 更惊人的是,他们不是向北退去,而是想着兰防城的方向,迎着靖城门守军的方向从两侧快速逃离! 什么情况……怎么都往南去了……婉妍一面继续厮杀,一面在心中摸不着头脑。 然而下一秒,婉妍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答案,这答案是婉妍最最最害怕的答案,然而放在这个问题中却合适得不能更合理! 等等!往南去了!难道是……有城门被攻破了!!! 这个念头一出,婉妍的心已经骤然紧成一团,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定是哪座城门被攻破了,安南人传递信号令所有人都集结起来一起入城! 坏了坏了坏了! 这时哪怕睿智如婉妍,也再难以平复思绪冷静地思考,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她之前所做的所有计划与准备,都是针对城外作战的,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敌人挡在城门外,谁知……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该怎么办啊…… 婉妍手上挥着剑,心里却早已绕成了一堆乱麻。 我现在……我现在……不行不行我先冷静一下……呼……呼…… 婉妍做了几个深呼吸,强令自己平静一下,竭力克制自己去想破城以后,会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来更加扰乱自己的心神。 靖城门外的军队如今已经在全速撤出北战场,连安南总指挥的招郑将军也在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去向,此时的靖城门已经不足为惧。 我现在该去支援了! 婉妍左右观察一番战情,迅速作出了决定,当即向绥华门赶去。 在猜到破城的那一刻,婉妍就觉得最有可能的失守,应当就是王毅平指挥使守卫的绥华门,毕竟婉妍实在想不出蓝玉和管济恒会被打败。 于是婉妍迅速向绥华门赶去。 当婉妍正如婉妍所料,绥华门,失守了。 或者是说,已经在马上失守的边缘。 城门在无数攻城车的疯狂撞击之下,虽然已经十分不堪重负,但还在苟延残喘地坚守着。 但城墙之上已经架满了云梯,安南的士兵正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有的死在了城墙上的乱箭之下,有的被投石器丢下的石块直接砸下去,但是还有更多的士兵攀上了城墙,正与城墙之上越来越少的守军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 婉妍看到如此紧急的态势,心中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没完全失守! 松了口气的同时,婉妍已经轻身上了城墙,迅速加入到战斗之中。 城墙之上,婉妍看到了蓝玉和管济恒的身影。 220 绥华门下 舍命相救(1)(一更) 城墙之上,婉妍惊喜地看到了蓝玉和管济恒的身影。 “蓝玉姐姐!”婉妍边战,边退到了蓝玉身边,朗声问道:“东城门可一切顺利?” 蓝玉正在奋力迎敌,甚至无暇回头,只能背对着婉妍朗声答道:“东城门、西城门一切顺利!只是南门情况危急!” 说完蓝玉顿了一下,缓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而且……而且……王毅平指挥使他,战死了。” 王毅平指挥使他……战死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狼牙棒砸在了婉妍的心头,让她怔了一瞬,手上的剑也迟缓了。 就在这时,婉妍面前的敌军瞅准机会,趁着婉妍发愣的空档,对着婉妍猛刺而来。 迟了一步的婉妍来不及招架,还是婉妍身后的蓝玉猛地将她拉到身后,打飞了来者的剑,护住了婉妍。 婉妍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战场上走神了,也来不及对蓝玉道谢,就对上了从背后而来的敌军。 然而不管婉妍如何想集中精神应战,脑海中还是忍也忍不住地想着蓝玉那句话:王毅平指挥使,战死了。 一瞬间婉妍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相信,毕竟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怎么能抵得上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分量。 就在婉妍头脑涣散,但手上还在卖力招架之时,忽然听到自己脚下地动山摇的摇晃之感愈加强烈,还伴随着一声声“嘣——嘣——嘣”的巨响、攻城的安南士兵高亢的口号声,以及城门痛苦不堪的呻吟。 “妍儿!城门守不住了,我们下去!” 蓝玉显然也注意到了城门楼下的动静,在厮杀的同时转头对婉妍喊道。 婉妍点了点头,和蓝玉边站边退,一直下到了城门口。 果然不出所料,还没过一分钟,城门就在外面攻城车的剧烈撞击之下,再也不堪重负地轰然倒地,震起漫天的灰尘。 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土以及夹杂着刺目阳光的背景之下,安南士兵一个个洋溢着激动的狂喜,高呼着叽里呱啦的安南语口号冲进了城门之中,冲进了别人的家国。 婉妍、管济恒和蓝玉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想要将敌军阻拦在城门之外,与庆远城最后的守军和敌军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 在一片敌我焦灼的混乱之中,婉妍的风刃难分敌我,并无用武之地,而管济恒和蓝玉的两种圣火也只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所以一时间除了与敌人兵刃相接,三人竟再也没了其他的办法。 在短兵相接之时,计谋再也没了用武之地,双方在兵力人数的巨大悬殊,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展露无遗。 不论庆远的众将士们多么卖力地杀敌,可敌人就是像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一般,源源不断地城门中涌入。 庆远的将士却是越来越少,被敌军逼迫地一步一步向城内后退,眼见着敌人就要突破城门楼,然而守军们还是咬牙坚守着庆远府最后的底线。 如果敌军突破了狭窄、还可以阻挡的城门楼,进入了城中,那先不论在巷战中人数极为劣势的庆远军会有多不利,就只说丧心病狂的安南士兵会对庆远百姓带来的巨大伤害,就是婉妍等人承受不起的结果。 所以尽管在敌军的人海战术中,用身体挡在城门楼口的三人与庆远城的众将士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但还在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着,坚定地不肯向后再退一步!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婉妍挥舞着长剑奋力抗敌之时,突然灵敏地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风中一缕骤然收紧,婉妍立刻往一侧躲开,只见下一秒,一支箭就狠狠戳在了自己原本所站立的位置上。 婉妍立即回头去看,果然看到身后的塔楼之上已经站了几个身着安南铠甲的士兵,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拉开长弓,频发暗箭。 这前有敌军,后有暗箭,实在是危机四伏! “不好!”婉妍心中一惊,连忙大喊着想要通知众人道:“塔楼失守了!小心身后暗箭!” 然而在这战火纷飞、呐喊与惨叫齐鸣的战场之上,婉妍嘶吼着喊出的声音,刚刚出口,就消弭在了混乱一片的空气中,连她自己都没听清楚。 就在婉妍一面奋力招架着面前的敌人,一面还要时刻提防着身后的冷箭之时,忽然一回头瞥到塔楼上的弓箭手拉了满弓,瞄准的方向,正是蓝玉的后背。 而在婉妍左前方的蓝玉,正专心致志地抵挡着如潮水一般涌入的敌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 在婉妍眨眼的一瞬,满弓之箭,已经离弓飞驰而来,还没能婉妍转过身来,已然近在咫尺。 糟了!蓝玉姐姐有危险! 婉妍心中紧张得皱成一团,当即冲向蓝玉的方向,边大步护向蓝玉的后背,边大声呼喊着警示她。 “小心暗箭!蓝玉……” 蓝玉这次终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急忙回头来看时,瞬间放大了的瞳孔,正好看见婉妍张开双臂向她扑来,正好看见一只飞速而来的箭狠狠扎入了她的后背,正好看见婉妍浑身一震,所有的动作骤然全部停止。 “嗯……姐姐……” 被箭击中的婉妍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声音颤抖着,把方才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婉妍的后心处疼得不可名状,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冰凉的箭矢刺入了在自己温热的身体中,将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一般,将知觉从自己的身体中一寸寸抽走,哪里都动弹不得。 但这一瞬间,婉妍的心里是欢喜的。 太好啦!蓝玉姐姐她,没事了。 可是婉妍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中,却看到了蓝玉惨白的脸,和空洞暗淡地连分毫光影都没有的双眼。 姐姐的脸可真白啊,她肯定是在担心我。我可不能让她再担心了,我给她笑一下,说不定她就不那么担心了。 婉妍心中边这样模模糊糊地胡乱想着,边真的对着蓝玉努力挤出了一抹笑容,想让蓝玉宽心。 221 绥华门下 舍命相救(2)(二更) 婉妍心中边这样模模糊糊地胡乱想着,边真的对着蓝玉努力挤出了一抹笑容,想让蓝玉宽心。 这时的婉妍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子,正在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他也没有听到蓝玉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 婉妍已经没了意识。 ”妍儿!!!妍儿!!!” 蓝玉眼见着婉妍向前栽去,像疯了一样喊道,转身就要向婉妍跑去,然而身后的士兵却缠得他一步都走不开。 蓝玉猛地回手一剑将敌人砍退,又向着婉妍跌跌撞撞地飞奔而来,也不在乎身后的敌军举起长剑,对着他的后背就是狠狠一记劈砍,将他的甲胄从中劈断,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可蓝玉丝毫没有感觉到,此时他的眼中,他的世界,就只有那个为了他,正在陨落的女孩。 他只想要接住她。 这样摔下去,妍儿会痛的。 然而明明距离婉妍就只有那么短短十几步,可任凭蓝玉如何狂奔,都赶不上婉妍栽倒的速度。 婉妍已经就要,栽倒在这一地灰尘之中。 在婉妍即将倒下的那一秒,蓝玉伸长了双手,却不管如何努力,仍旧差一掌的距离。 就在这时,蓝玉忽然感觉到面前好像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像被风吹来的一样迅速。 下一秒,只见一个身着银甲,背负披风的身影从城门之上落下,伸手一把揽住了婉妍的前腰,将婉妍从地上捞了起来,又立刻将她揽入怀中,抱着她向城内大营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留下了一个黑色披风摇摇曳曳的背影。 见到婉妍被救,蓝玉的心里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然而心底却像是被凿穿了一个无底洞一样,任无可描述的情感无止尽地滴落。 然而战局不容蓝玉多想,就只能再次转身投入到战斗之中。 只是那一幕在蓝玉的心中,连一秒都不曾消失。 她张开双臂护在了他的身后,苍白地笑着。 明明是她救了他,明明受伤的是她,她却一心只要他安心。 妍儿,妍儿,你可一定不能有事啊! 蓝玉挥舞长剑厮杀着,剑刃所落之处便是一人亡命之所,动作干脆利落,然而他的手,分明紧张得直颤抖。 有了蘅笠从思恩军民府带来的救兵加入,庆远城守军的士气节节高涨、越杀越勇猛。 而安南士兵久攻不下庆远城,士气已经低迷到了谷底,很快就开始渐渐败退下来/ 在夕阳完全消失之前,庆远城的绥华门后,已经只留下了一片狼籍,不见了激烈的打斗。 围在城门边上将最后的敌军都赶尽杀绝的庆远守军,已经是都是衣衫褴褛,正一起将许大人派人重新修缮过的城门安上去。 随着“咔哒”一声门落锁的声音,庆远城的南城绥华门,再一次立了起来,为全城百姓挡住侵略。 “啊啊啊!!庆远城!守住了!!” 这一刻,浴血奋战了一整日的士兵们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一个个都激动地高呼着,有的像孩子一样兴奋地雀跃着,有的则和战友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庆远守住了,这一场太过艰苦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许成良大人此时也正站在南门口,年过半百的老倔牛许成良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一双老眼早已泪目。 这一刻关住的城门,守住了全程百姓的安宁,却也是将多少战死沙场的将士之魂挡在了门外啊。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跑着来报告道:“报告许大人,王指挥使的遗体已经找到了!” 这话像是消散在了秋风中一般,半天都没有人回应,只带来了一抹秋凉。 不知过了多久,许成良眼泪鼻涕一把抓,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低得像叹息一般。 “送他回家吧,他的妻女还等着他呢。” 许成良说完,就颤颤巍巍向前走去了。 这时众人看着许成良的背影才发现,人倔嗓门大的老倔牛他,真的老了。 而在城门下欢呼着的人群中,早就不见了蓝玉的身影。 自从婉妍受伤之后,蓝玉就身在战场,心在婉妍身边,时刻想着脱身,好去看看婉妍的伤势。 然而敌人攻城势猛,蓝玉狠下心来想离开了无数次,但还是不忍抛下战局,最终还是一直奋战到了将敌军赶走的最后一刻,才立马丢下了手中的剑,就往指挥使大营冲去。 在指挥使大营外好远,蓝玉就看到了蘅笠的身影,原本飞奔的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蓝玉就只是看蘅笠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心有多伤。 可能是因为,他的心里也有同感 此时站在蘅笠的身后,蓝玉心中可谓百感交集,一时间居然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蘅笠先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进去了,她还没醒。” 蘅笠背对着蓝玉,沉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分沙哑。 蓝玉像是没有听到蘅笠所言一般,自顾自地问道:“蘅笠,妍儿她……她怎么样?” 蘅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沉声道:“郎中说那箭距离后心只差毫厘,险些要命,所幸如今并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 蓝玉连连轻声说道,却并非说给蘅笠,而是说给自己。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今晚我在这里守着。” 蘅笠转过身来,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神色中却是分毫喜怒都看不出,看都没看蓝玉一眼。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命令,蓝玉却连气都没气起来,仍旧站在门口不动,眼神无时不刻不黏在指挥使大营的营门之上,想要看到哪怕丝丝婉妍的情况。 二人就这样两相面对营门,间隔一丈而站,在渐沉的暮色中无声地沉默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蓝玉突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妍儿是为了帮我挡箭,才受伤的。这笔帐,你可以算到我的头上。” 暮色中,蘅笠阴沉的面色也渐渐看不清。 “能让她心甘情愿舍命救你,是你的本事,是她的意愿,我又有什么立场可怪你。” 222 虽然我 和别家的少年郎不太一样(1)(一更) “能让她心甘情愿舍命救你,是你的本事,是她的意愿,我又有什么立场可怪你。” 蘅笠平静地说道,声音中还是听不出一分的情绪波动。 又顿了一下,蘅笠突然抬头看向蓝玉,深邃地像汪洋的双目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但我只问一个问题,凤凪扶,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妍儿身边?” 这问题困扰了蘅笠太久太久,却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问出口。 此时合适不合适蘅笠不知道,但今日婉妍的负伤让他无法在忍下去了,无法再对蓝玉视而不见下去了。 不管蓝玉是为什么留在婉妍身边,是仇恨也好,是倾爱也罢,蘅笠都不想有这样一个人时时刻刻围绕在婉妍身边。 凤凪扶闻言,脚下挪动,也转过身来直视着蘅笠,过分秀气的脸上没有分毫的笑意。 “这我也很好奇。”凤凪扶平静地看着蘅笠,不回答却反问道:“净释迦阑,你又是为什么留在妍儿身边呢,这一留还是十一年。 不出所料的话,婉妍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师父,就是你吧。” 白衣白纱,不苟言笑,博古通今,无一不能。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呢。 凤凪扶一句话就拆穿了蘅笠守护了十几年的秘密,但蘅笠却没有感受到分毫的惊讶,也没有被他打乱自己的节奏。 “现在是我在问你。” 蘅笠冷冷说道,盯着凤凪扶双目的眼神凛冽了几分。 然而凤凪扶也毫不退让,坦荡地直视着蘅笠,若不是心里实在担心婉妍的伤势,凤凪扶这会儿本可以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分毫,周身营造起的强大气场让周围一百米以内都无人敢接近,都绕道走开。 最后,还是凤凪扶先松了口,他实在是太想去看看婉妍的伤势了。 “我留在婉妍身边的理由,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说到这里,凤凪扶方才还不以为然的神情骤然阴冷了几分。 “我父尊欠下的东西,我做儿子的来还清,了结我父尊的夙愿,还清家族间几十年的恩怨,就是这么简单。 欠情还情,欠命还命,这不是正常人都明白的道理吗? 哦不对是我忘了……”凤凪扶移开了视线,轻蔑地笑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净释家族可是这人世间最尊贵圣洁的存在,你们,不吃这一套。” 听着凤凪扶如此直白的讥讽,蘅笠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反驳,但身侧的拳头却攥得青筋暴起。 蘅笠不是不想反驳,他是无从反驳。 凤凪扶自然察觉出了蘅笠的理亏,却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为难他,但这场对话的主导权显然已经易了主。 “所以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蘅笠明明听到了凤凪扶的问题,却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逃避。 最后,蘅笠的战靴像旁边轻轻移动了一步,转过身来背对着帐门,平视着前方对着空气说道:“你去看她一眼吧。” 凤凪扶轻轻冷笑了一声,声线已然变化成了女子的声线。 “蘅笠大人,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在等你的首肯。” 蓝玉淡淡地笑着,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寂静一片的指挥使大帐中还没有掌灯,只有从窗孔漏尽的月光。 月光中,挂在墙上的地形图、战略图还在严阵以待,上面还留着各样的标志和小旗子,桌上众人的茶碗也还没有收走,就仿佛这里刚刚结束会议一样。 它们不知道战争已经暂且告一段落,它们不知道它们的总指挥,还没能醒来,它们不知道它们的指挥使,再也没能回来。 尽管婉妍仍旧昏迷着还没有醒转,但蓝玉还是没有点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生怕打扰了婉妍的好眠。 蓝玉一直走到了婉妍的床边,俯身坐在她的脚榻上,静静看着婉妍安逸的小脸。 轻柔的月光像是被稀释过的水光,如一条丝绢一般落在婉妍的唇上,显得她的神情愈发安逸,一副好似获得了好梦的睡颜。 可这样的安逸蓝玉看在眼里,心中念着的,却是绥华门下,那心惊动魄的一幕。 那生死一念的瞬间,她想都不想就冲到了他的身后,拿命护住了他。 那样坚定,那样不犹豫,那样义无反顾,好似这一箭再来千百次,她还是会如此选择。 想起那一幕,凤凪扶心中就抽动着疼,后悔自己如此大意,愤恨自己非但没能照顾好她,竟还让她为自己受伤。 想到这里,凤凪扶忍不住用自己一双芊芊玉手轻轻覆住了婉妍放在身侧的手上。 但在凤凪扶心底,分明还有一个隐隐的声音,他在爽朗地笑着,在奔跑着、雀跃着、欢呼着,就像是随便一个狂喜之下的普通少年,不知该如何释放自己内心的喜悦。 已经义无反顾了十几年,还要再义无反顾终生的凤凪扶,得到了一份义无反顾的回赠。 虽然凤凪扶做的这一切都不图丝毫回赠,但凤凪扶自己也没法否认的是,得到了回赠的他,真的很欣喜,很感动。 感动尚不贴切,他的心情,是感恩。 此时凤凪扶心中,欣喜、懊悔、感动、牵肠挂肚,每一分情感都浓重异常,让他的心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婉妍的手,哪怕明知道昏迷着的婉妍什么也听不见,他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凤凪扶的手掌下,婉妍的小手正在一丝丝地温热起来。 “妍儿,你这小傻瓜,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呢?” 最终,凤凪扶还是笑着开口了,眼角却分明堆砌着温柔的眼波。 “我没和你说过,也不能和你说起,所以你可能不知道。 我啊,生来就是有两条命的,所以今日如果被射中的是我,就算我会因此丧命,也会再次涅槃重生的。 但是你,你就只有一条命啊,你怎么就这么大方地用来救我了呢?” 凤凪扶像是和人聊天一般,语速缓慢,声调柔和,声音和这秋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223 虽然我 和别家的少年郎不太一样(2)(二更) 凤凪扶像是和人聊天一般,语速缓慢,声调柔和,声音和这秋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不过妍儿,你说你日后若是知道你今日舍命救下的,不是你亲爱的蓝玉姐姐,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你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说到这里,凤凪扶的眼眸忽然暗淡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你到时候可不要怨恨我,如果可以,我又怎会愿意欺骗你呢,以这副模样示你呢?” 我多想,多想,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就用我自己的样子,就用我自己的声音,就用我自己的灵魂,哪怕就一天、一个时辰,或者一刻钟都好,哪怕可能会吓你一跳,哪怕可能会让你恼我好久好久,我也是愿意的。 我到时候可能会说,虽然我头戴珠钗,面敷粉黛,身着绫罗,看起来和别家的少年郎不太一样,但是我的心是滚烫又炽热的,我无时不刻不想着,给你依靠,给你救赎,给你归宿,替你受世人愈加无妄之罪,免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凤凪扶边说着,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扯自己发冠上的银簪,任凭满头的黑丝倾泻而下,将剑眉星目的英气一并挥洒而下。 “所以哪怕是这样的我,也盼望着你可以依靠。” 再出言时,温婉莺燕之言已不见,只闻玲珑少年音。 瑟而不寒的秋风漫卷起帐帘,吹进半屋子的月光,像丝绸一般盖在伏身在床沿之侧的凤凪扶身上,盖住了他一半的身子。 明与暗,阴与阳,将凤凪扶从中分开来,却又拼成了一整个他。 凤凪扶合眼伏在婉妍的手边,墨色的青丝缱绻在床畔。 梦中,他想要追问婉妍她需要的,她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可他不知道要去问谁,是问婉妍自己,还是问命运,亦或是问世人。 凤凪扶心里有些着急了,可是忽然间,他又想通了似的。 他是全然不用担心的啊。 如果婉妍需要的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夫君,凤凪扶可以。 如果婉妍需要的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妻子,凤凪扶一样也可以。 不论是夫君,还是妻子,其实结果都是一样,都是一个婉妍可以从现在的一切中,从这不被世人接受的一切中逃离出来,以一个全新的样貌,全新到改变了一切,全新到世人谁也不认得的面貌,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 昏昏沉沉复昏昏沉沉,婉妍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云端一般,脚下是软绵绵的,全身都是软绵绵的,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要栽向万丈深渊一样。 梦里,好像总是有人在云下面走来走去,他们自说自话着,有时候笑,有时候沉默,有时候是那个人,有时候是这个人。 婉妍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这样过多久,直到突然的一天,她不出所料的,栽向了万丈深渊。 再次睁眼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只有灰蒙蒙的指挥使大营的帐顶,和满头的热汗。 婉妍眨巴着眼睛,想要连接上昏迷之前的记忆,但头脑实在是累,只好暂且先缓一缓了。 直到婉妍听到了一个不沉不轻的脚步声,扣着她的心跳声一步步走来,熟悉得让她心头一紧,鼻头一酸。 婉妍努努力一侧头,眼眶中已经噙满的热泪当即滑下了脸庞。 “你醒了。” 来者沉声说道,欣慰多于喜悦来,听得出日日夜夜平静的等待来。 说话的功夫,来这已经大步走来,俯下身单膝跪在了床边,好让婉妍可以不用费劲抬头就能看见他。 婉妍当即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了上身,对着那人用力一扑,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贴在了他的肩头,用自己的脸侧感受他左耳的温热。 “蘅笠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大骗子!你不是说把思恩处理好就过来嘛,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啊,你再不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你就再也再也见不到我了。” 初来乍到坐遍了冷板凳,看够了冷眼,听够了冷嘲热讽,婉妍没哭。 后来和细作斗智斗勇,擂台上一打三十,驿馆中深夜被刺杀,大厅之上假死诈敌人,婉妍眉头都没皱一下。 带着五千兵马死守庆远城,带着一千兵马直面几万安南大军,婉妍也没哭。 就是在被一箭险些戳中后心,疼得撕心裂肺的那一刻,婉妍都是笑着的,一滴眼泪都没掉。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蘅笠的那一刻,婉妍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眼眶“腾”地就红到了底。 婉妍瘪着小嘴,对着蘅笠的后背是又敲又打,生怕不能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尽数表达出来。 “你都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他们怎么对我的!他们把我当白痴耍,还给我脸色看,跟我说话都是凶巴巴地恨不得把我吃进去一样的嘴脸! 还有你都不知道那个杨粲有多缺德!他派人刺杀我!他还给我下毒!他!他真的太缺德了气死我了呜呜呜! 还有那些安南士兵,他们的心里但凡还尚存一点点点的良知,也不会在背后暗箭伤人吧呜呜呜,什么玩意啊他们都是,蓝玉姐姐差一点就要受伤了,幸亏我挡上去了,不然蓝玉姐姐受伤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婉妍边哭边搂着蘅笠的脖子大倒苦水,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直叽里呱啦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说不动了,伏在蘅笠肩头一抖一抖地哽咽着,仍旧心有余悸。 这小半个时辰里,蘅笠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在脚榻之上,身形笔直地托起婉妍的身体,一只手反手扣住婉妍的后脑勺,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这段时间里,蘅笠忘记了自己的腿有多麻,后背有多酸,只记得自己的心有多痛。 从他决定让婉妍驻守庆远城时,就立刻从京都急调了十几个锦衣卫,时时刻刻守护在婉妍身边,把婉妍的动向一日五次汇报给他。 蘅笠不是不放心婉妍的本事,是实在没勇气拿她的安危去赌。 224 病卧君怀诉离苦 卸下甲胄做羹汤(1)(一更) 蘅笠不是不放心婉妍的本事,是实在没勇气拿她的安危去赌。 在信里看到婉妍的这些遭遇的时候,蘅笠就已经心痛得不可名状,中烧的怒火燃烧得他甚至都无法维持平静的面色,恨不得拿起剑就杀过来,把那些欺她、害她之人当即斩去,要用理智强压着冲动才没能行动。 可如今听着婉妍用带着重重鼻音的声音,眼泪鼻涕一起流地哭诉,蘅笠的心再一次裂开了个彻底,心疼地浑身都发僵。 如果命理可以选择的话,蘅笠希望婉妍,可以一生不学无术,而非从四岁起就跟着他学文习武;可以怀春守闺中,就像其他十五岁的女孩一样,而非统领一军、护卫一方。 如果这些都可以实现的话,那说明她应当也是遇不见他了。 但他宁可如此。 然而蘅笠连自己的命理都选择不了,又怎能选择婉妍的。 既然选择不了,那婉妍就必须浑身是本领,满腹是韬略,才能在不远的未来,在即将大乱的世道中,能有自己的容安身立命之所。 在此之前,不管蘅笠有多心疼,有多想替她扛,都必须狠下心来,看着她自己举步维艰,却一步步向前走。 蘅笠心中滴着血想着,把婉妍搂得更紧了些。 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不过庆幸的是,虽然婉妍的这段经历可谓是困难重重,但是收获也颇丰。 不论是在庆远保卫战中立下大功,小小年纪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还是将十一年学习到的本领应用到了真正的战争之中,见识到了人心的险恶,这些对婉妍来说,都是绝佳的历练经历。 而婉妍也不丝毫没有辜负蘅笠的期待,把每一件事,每一件难事,每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都做的成功,做的完美。 那个蘅笠看着长大的小女孩,正在悄无声息地快速生长着,生长得独当一面。 叽叽咕咕了小半个时辰的婉妍,加上又是哭又是闹,身子又弱得紧,这时候早就乏得支撑不住了,但还是挂在蘅笠身上不愿意下来。 “大人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婉妍本来伏在蘅笠的耳边小声嘀咕着,小嘴气鼓鼓地嘟了起来。 哼什么情况啊!这种重逢的时候就我在这里又哭又闹的,大人他却连句话都没有! 虽然我也明白这段时间他定是忙得忘了我,但重逢的时候您老好歹给个面子说句话啊,也不至于让我这么尴尬啊! 实际上这完全是婉妍在颠倒黑白。 老人常言,小别胜新婚。 蘅笠从未在意过这老话,可这段时间和婉妍分开,蘅笠可是好好感受了一番这相思之苦。 只要闲下来的时间,就把收好的报告婉妍情况的信笺拿出来一封封读,一遍遍读,生怕错过里面毫厘的信息。 看完之后,每一个夜里,蘅笠都枕着夜色,在头脑之中把那些信笺上的情景想象一遍,把婉妍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小神态都想象得仔细,就好像自己也陪着她经历了这些一样。 而婉妍在庆远又是抓奸细,又是排兵布阵,忙得不亦乐乎,无时不刻不想着怎么把奸细整得更惨,怎么排兵布阵才能出奇制胜,才是真的没怎么想起过蘅笠。 不过偶尔得到从思恩来的消息时,才会思念蘅笠那么一小会,不一会就又跑着忙的事情去了。 面对婉妍的小抱怨,蘅笠还是没有说话,却轻声笑了笑,反手揉了揉婉妍的小脑袋。 不知是蘅笠笑的气息,还是这笑声,弄的婉妍耳边麻酥酥的。 然而一听这笑声,婉妍撇着的小嘴当即就咧开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所有的不满意的结都舒展开来。 “哦对了,”两人就这样相拥沉默了片刻,蘅笠终于开口说了话,“我给你带了礼物。” 一听‘礼物’二字,婉妍当即来了兴趣,立刻松开了搂着蘅笠的手,趴在床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小脸上的每一寸都写满了期待。 “什么礼物呀什么礼物呀!” 蘅笠探手入怀摸了摸,最后拿出一块金条来,放在手心递给婉妍。 “这是给你的。” 这金条倒不像是捧给婉妍的,倒像是砸在了婉妍的头上,把她砸蒙了。 送礼物送金条这……是不是太豪放了些…… 婉妍用两根手指拎起金条,疑惑地问道:“这是给我的……劳务费?辛苦费?” 婉妍话音刚落,就听“嘣”的一声,蘅笠轻轻地弹了婉妍的小脑瓜一个响指,笑得无可奈何。 “你这个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边说着,蘅笠边拿住金条,拉过婉妍的手,放进了她的手心中,自己的手掌一紧,收拢了婉妍的五指。 “这是我夜袭敌营时得的赏,我想把它送给你。” 蘅笠淡淡地笑着,声音也轻。 那日带百人杀入万人敌营之时,蘅笠就给百位将士的家属都准备了金条。 而他也是这百位将士之一,而婉妍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属了。 婉妍像是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就把金条攥得紧紧的。 “哦……那好吧,我要收下了。”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美滋滋地把金条塞进袖口里,像极了会过日子的小媳妇。 蘅笠看着婉妍,心里暖得简直要化开了。 但婉妍毕竟重伤未愈,才说了一会话,她的嘴唇已经惨白得像纸一样。 而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一阵激昂的鼓点,婉妍听见了立刻翻身想往外看看。 “这时出战的鼓点!”婉妍惊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与蘅笠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自己的头脑,居然把天大的事情都忘了问。 “怎么样大人!庆远城守住了吧?” “你说呢?”蘅笠笑着反问道,轻轻扣住了婉妍的肩膀,扶着她躺了下去,又把被子给她盖好。 “那就好那就好……”婉妍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可一双眼睛还是不断往窗外看,想看看外面的情形。 “外面这是又要出战了,难道是要集结兵马,收复陷落的城池?” 225病卧君怀诉离苦 卸下甲胄做羹汤(2)(二更) “外面这是又要出战了,难道是要集结兵马,收复陷落的城池?” 蘅笠点了点头,不想让婉妍伤中多思多虑再伤神,便只简单地说道:“庆远府、思恩军民府两处的伤亡不重,黔军的支援也不日便到,此时正是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婉妍一听,当即躺不住了,撑着床板就要起身。 只是她还没说话呢,就被蘅笠又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 “收复失地又不在这一天两天,你先养个两三日,过几天就重新上战场好不好?” 蘅笠柔声说道。 这还是婉妍第一次从蘅笠嘴里听到“好不好”一词,之前的蘅笠都是直接下结论,从来不给婉妍回旋的余地。 蘅笠独断专行的时候,婉妍总想着反抗,可现在,婉妍却只有乖乖的一个“好”字了。 蘅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婉妍安顿妥当,才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拿起了放在帐门边的佩剑。 婉妍偷偷侧了侧头,这才发现原来蘅笠的甲胄和佩剑都放在门口,随时等着他出征。 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呐喊声似浪潮一样,婉妍自己却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这感觉可真是差极了。 婉妍本来一直都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向,想要多一点参与感,可身子终究还是太弱了,没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伤口处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滚烫的温度而后蔓延到全身。 之后婉妍又开始做梦,一个梦接一个梦的就没有停下来,而且一个梦比一个梦更离奇,更虚无,让婉妍这一觉睡得反而更累了。 婉妍想醒来,可是身子又沉又重,明明满身大汗,却又冷得直打哆嗦,就像是抱着巨石沉到了深水之底一般。 朦胧之中,婉妍好像感觉到眼皮外的世界暗了不少,只有微弱的昏黄色摇曳着。 一个灰蒙蒙的幕布上,映出了进进出出的人影,好像有的端着盆子,有的还提着箱子。 婉妍眯着眼睛想看看清楚,但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 然而婉妍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实在是太冷了。 “冷……冷……” 婉妍小声呻吟着,想要从这片极寒中脱身,就被它缠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婉妍迷迷糊糊感受到自己周身忽而一暖,自己好像被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包围住了。 一个声音像是从耳边传来,又像是从千里外传来。 他说,“妍儿不怕,妍儿不怕。”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婉妍好像从未听过,却又觉得实在熟悉。 婉妍迷迷糊糊在心里纠结了一番,最后却又释然了。 不管了……反正这声音……好好听,好听得让人心安。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婉妍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水份都已经成为汗水流干了,才终于挣扎着从梦里清醒了几分。 清醒的第一刻,还没睁开眼的婉妍闻到了环绕在自己周围的味道——战场的味道。 是血腥味,是铁甲的味道,是风起云涌的味道。 这时婉妍才睁开了眼,有些惊讶地发现严严实实裹着被子的自己居然在一个怀抱中。 蓝玉的怀抱。 “蓝玉姐姐……” 婉妍虚弱地唤道,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干裂开了好几条口子,一说话生疼。 蓝玉正身形笔直地坐在床沿边,哪怕合着双眼闭目养神,也紧紧揽着婉妍。 一听到婉妍的声音,蓝玉当即睁开了眼。 那一刻,婉妍分明看到蓝玉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妍儿……”蓝玉柔声唤着,声音中竟带着一抹祈求后的如愿以偿,“你终于醒了。” 婉妍的身子还是乏得很,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强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嗯。” “太好了,太好了!” 蓝玉连声说道,欢喜的心全写在了眉宇间,又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抱着婉妍。 “多有得罪了!” 蓝玉着了急,立刻松开了婉妍,从一旁抽出了几个枕头给她靠着,急忙解释道:“妍儿方才你发烧,一直喊冷,把所有的被子都给你盖上了,你还是冻得发抖,我才……我才……实在是多有得罪了。” 一向云淡风轻,神态自若的蓝玉尽然慌乱地无所适从,倒把婉妍给弄懵了。 “没事的啦姐姐,你我之间,又何须如此客气。”婉妍淡淡笑着,仍旧带着微微滚烫余温的小手,轻轻覆在了蓝玉的手上。 转头的功夫,婉妍看到了一旁桌上卸下的甲胄、头盔和佩剑,又想起方才自己闻到的战场的味道,便知蓝玉是一下战场,便直接来看自己,甚至都没有休息一下,也没有吃饭,心中便有些心疼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然而比起婉妍,蓝玉的心才是疼得窒息。 今日蓝玉带兵前去收复安阳城,天不亮出发与婉妍道别知识,婉妍还没有醒转,等他得胜而回已经是傍晚。 他进了城、下了马就心急火燎地立刻赶来看婉妍,甚至连铠甲都没顾得上换下来。 一进指挥使大营,蓝玉就看到婉妍身边已经围了几个郎中——他们都是蘅笠临走之前安排下随时照顾婉妍的。 一问才知,婉妍的伤口一入夜便容易发作,整个人都烧得通红,不管加多少层被子都喊冷。 直到蓝玉坐在床沿,紧紧抱住婉妍,用自己的体温守护住她的体温,婉妍这才安静了下来。 已经作战了一整日,又策马疾驰几百里赶回来的蓝玉,就这样直挺挺地又在床边坐了一夜。 “蓝玉姐姐……你……你快去休息一下啊,你这样会……会冷坏身子的。” 婉妍虚弱至极地断断续续说着,无力的小手连推了蓝玉好几下,想让她早点去休息。 谁知蓝玉只是笑的温和,疲倦的眼眶之下,眼底却是亮晶晶的一片。 “我一点也不累。”蓝玉柔声说道。 蓝玉虽是如此说,但婉妍一眼就看出她僵直的后背,以及笑容掩不住的倦意,无论如何就是要蓝玉先去休息。 最终蓝玉还是耐不住婉妍的软磨硬泡,把她安顿好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226 勾肩搭背好兄弟 吃喝玩乐蜀州城(1)(一更) 最终蓝玉还是耐不住婉妍的软磨硬泡,把她安顿好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前脚出了指挥使大营,后脚蓝玉就进了营地的厨房,想着做一点药膳给婉妍补一补。 尽管在战场上厮杀了一整天,又守着婉妍坐了一整夜,已经消耗殆尽了蓝玉所有的心力,但蓝玉却毫不疲倦似的,挽起了袖子认真洗了洗手,就开始为婉妍准备药膳。 美人玉手做羹汤,如果不是蓝玉的衣服上前前后后布满了被敌人溅上的鲜血,宛如一幅刺目的泼墨画一般,那此时的厨房定是一副安逸美好的画面。 凌晨的小厨房中,烛火摇曳,雾气氤氲。 众人皆睡,唯留蓝玉忙碌其间。 真可谓,雄姿英发,顶戴白瑛定国安邦;蕙质兰心,卸下甲胄玉手调汤。 等蓝玉精刀小火将药膳备好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蓝玉用手背拭了拭鬓角的汗珠,刚刚端起木盘准备给婉妍送过去,才走到帐外,就听外面又是一片战鼓齐鸣。 就在这时,一个小侍卫快跑着过来,急声唤道:“蓝司书!蓝司书!军队已经整顿好了,我们何时启程太平府?” 蓝玉低头看了看自己准备了两个时辰的药膳,又看了看帐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木盘递给了一旁的侍女,嘱咐道:“务必,务必要看着宣侍郎多用一些,她若是说没胃口,也要多多劝着她些。” 说罢,蓝玉又深深看了帐门一眼,只觉得满心的牵挂无处寄托。 然而他不能进去,这一进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舍得走。 而婉妍若是知道他一夜不眠不休,第二日还要远征太平府,又不知该如何牵挂他呢。 可她身子骨那样弱,早就经不起丝毫的劳心劳力了。 最终的最终,蓝玉还是残忍地切断了自己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转身,接过了一旁侍卫递过来的铠甲。 “随我出征,即刻出发!” 整顿了思恩军民府和庆远府的全部兵力,再加上黔军的支援,天权的军队在蘅笠、蓝玉、管济恒的带领之下大杀四方,战无不胜,不仅迅速收回了天权被占领的城池,还一鼓作气将安南的军队赶出了天权过境,一直追赶到安南藩属的边境才罢休。 安南胡氏的军队陈兵边境蠢蠢欲战了许久,最终还是偃旗息鼓,向天权的皇帝呈递了国书。 皇上闻西南边关连连大捷,甚是喜悦,不仅下令犒赏众将士,还大赦天下,连下了三封圣旨褒奖婉妍几人,并命他们尽快返京。 蘅笠本还想再多休整几日,等婉妍的伤再好一些再出发,免得她受舟车劳顿之苦。 但婉妍离家已久,归心似箭,说什么都要立刻就回,蘅笠拗不过她,只得在兰防城内置办了许多鹅毛软枕布置在车内,让婉妍能舒服一些。 临走之前,婉妍去同许成良大人道别。 与初见之时不同,此时的许成良看着婉妍一行四人,眼中全无倚老自重之意,就只有敬服与赞叹。 “好啊!好!”许成良拍了拍管济恒健壮的后背,连连赞道:“看着你们,我简直就是看到了天权的未来,看到了大陆的希望啊。” 这一刻,许成良的眼眶酸了酸。 为了祖国殚精竭虑了一生的老倔牛从未如此激动过,也从未如此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该把这一切,都交到年轻人手中了。 坐在马车上,等着侍卫们最后整顿马车、收拾行囊的时刻,婉妍掀开了车帘,往这个一个月前还陌生至极,此时却又充满回忆的地方投去了最后一瞥。 他们要走了。 许成良大人从今日便卸任了庆远知府一职,告老回家了。 杨粲在安南兵败之日,被压在囚车山游街,被欢呼着的百姓们用烂菜生生砸死。 王毅平指挥使的尸身遗落在了庆远保卫战的战场之上,而后遣人找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找到,只能用他的官服给他做了一座衣冠冢。 可怜王毅平襁褓中的小女儿,还不会叫爹爹,却再也等不回爹爹了。 王夫人也是忠贞,将官府送来的抚恤银尽数退回。 她说:“我夫君定是不愿意,他所有的牺牲,到头来就是卖命。” 自从王毅平指挥使战死之日后,所有人都小心地规避着在重伤的婉妍面前提起这件事、这个人。 婉妍也很默契地没有说起来过。 所有人都保持着这个心照不宣的默契,嘴上都不说,心中却时时刻刻都记着,都缅怀着。 哪怕早就知道战场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的头上都写着“无常”二字,但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是会有扼腕叹息。 只因天命能改变的,就只有人命,却从来不能,改变人心。 “哎……”婉妍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车窗外,传来了车轴开始滚动之声。 庆远府,绥州府,再会。 回程的马车不比离开京都时,为了掩人耳目而低调的两人两骑,而是浩浩荡荡的一个车队。 毕竟现在整个天权国谁人不知蘅佥事和宣侍郎的思恩庆远大捷,早就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这样的好处是相较于出门时的疯狂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返程的这一路可是又舒坦,又悠闲。 反正一行人也不赶时间,而南国的秋末冬初的山青水明之景又别有一番风光,婉妍等人也就乐得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回去了。 但是有利必然有害,这样浩浩荡荡的归程最大的缺陷就是,沿途到哪里,都要被当地的地方官求爷爷告奶奶地请进去,好吃好喝地招待上一番。 他们美名曰“犒劳战斗英雄”,实际上安的是什么心众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路几个人,中书令的亲闺女、天下兵马大将军的亲儿子、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外甥,还是几个刚刚立了大功,准备回去接受陛下赏赐的功臣,这种请到就是赚到的无敌豪华阵容,哪个冤大头愿意放过他们呢。 227 勾肩搭背好兄弟 吃喝玩乐蜀州城(2)(二更) 这种请到就是赚到的无敌豪华阵容,哪个冤大头愿意放过他们呢。 所以婉妍他们这一路几乎完全没有准备干粮,往往刚刚从这个县出来,下一个县的官员就已经等在门口了,还时不时发生一些为了能让婉妍一行人途径自己的辖区,而两地官员相互争斗的情况。 这样虽然是吃好喝好,但没几天婉妍几人就受不了了,这一顿顿吃的劳民伤财,又费时费力,心里实在是不安生。 于是从绥州境内一出,婉妍等人就改走商路,不再从官路走了。 这下可真是乐坏了婉妍,毕竟官路都是最短最好走的路,而商道则翻山越岭,能见到的风光景色、民生百态要丰富许多。 “哎对啦,你们说咱们几个里谁的马术最好呀?” 一日午饭后,婉妍一行五个人前后两排骑马走在商道上,前排的婉妍晃悠着马鞭子,转头来四面问道。 一闻此言,骑马在后排的蘅笠和蓝玉都不说话,下巴却都不约而同抬了抬,都是一副“那还用说,自然是我了!”的样子。 与婉妍一起走在前面的管济恒和峦枫闻言,也都回头来看,两人同时大声道: “当然是我了!” “当然是我们大人了!” 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撞在了一起,当即引发了管济恒和峦枫四目相对,一阵电光火石之后,二人都恨恨地“哼”了一声,别过了眼睛去。 “你也真是好大的口气!就你这孩童马术,怕是连我你都赢不了,居然还敢和我们大人较量!” 峦枫晃晃悠悠拉着马缰,目视着前方对着空气说道。 然而这话任傻子听都知道是说给谁的。 “嚯呦!”管济恒一听,当即爆笑出声,笑得伏在了马背上。 “你这小子年龄不大,口气倒是比脚气都大!还我连你都赢不了,你管哥哥是怕你马速一快,就被风吹着掉下马去! 况且你是认蘅笠那小子做干娘了吗?张口‘我们大人’,闭口‘我们大人’,你这说出来不害臊,我听着都脸红哦!” 管济恒故意模仿峦枫叫蘅笠时的口气,模仿的惟妙惟肖,他说完,又是一连串的爆笑,连婉妍和蓝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把峦枫气得当即面红耳赤,指着管济恒大骂道:“你这无脑莽夫好大的胆子! 你居然敢说我们大人!无耻小儿!还不快来和你峦大哥比上一比!” 管济恒一听,当即来了劲,当即就勒紧了马缰,朗声道:“来就来啊!就怕你这小白脸不敢!” 眼见二人之间一片电光火石,比试一触即发,身后的蘅笠正要出言阻止,免得他们快马误伤了商道上的行人,就被婉妍抢先开了口。 “比试!?”婉妍惊叫一声,满眼都是兴奋,“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其实婉妍当初这个问句,起因就是因为她自认为自己马术应当是几个人中最好的,结果半天都没有人提名自己,心里早就着急了,这会听见比试,哪里有能少的了她呢? “妍儿!你伤都还没好,不可赛马!” 蓝玉闻言当即阻止道,谁知那三人已经装聋卖哑地一溜烟儿飞奔而出,三骑绝尘而去了。 只见他三人又是又是挤又是争得,身影早就跑不见了,吵吵闹闹的声音却还能远远传来。 “滚开点管济恒你挡住你姑奶奶的路了!峦枫你再挡我路信不信我把你推下马去!” “妍儿你再不闪开点我就真的撞你啦!还有你小白脸!你给我垫底去!” “让开让开!宣婉妍你是故意撞我的!啊啊啊管济恒你离我远一点!” “哎……你们……” 蓝玉阻拦未果,看着婉妍如此策马扬鞭,心里虽是担心她再伤到伤口,却也愿意她这般快乐地撒欢玩一玩,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任他们去了,活像一个操碎心的老母亲。 几人就这样嘻嘻哈哈了一路,用了四天的时间才赶到了蜀州。 众人本来是要绕城而过,谁知因管济恒还从未来过蜀州,说什么都要进城去逛逛,众人只好一起进城而去。 上次从蜀州匆匆离开时,还是几人带着蘅笠去凤麟洲疗伤,不论是婉妍还是峦枫,都是心肠俱焚的。 没想到这次再回来,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一行人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非常了,便先找了个驿站停下,准备在蜀州成休整一日再继续赶路。 于是几人都在驿馆中沐浴更衣后,才再次出门准备逛一逛蜀州的夜景,再用些晚膳。 婉妍这次为了方便,便直接换上了一身靛青色洗烟罗长衫,把一头青丝用白泽银簪高高束起,绑了一条同色的发带,活脱脱一个灵气又秀美的小公子。 一出屋门,婉妍就看见管济恒也换了衣服,换了一身亮橙色一尺千金的锦褂,腰带上系满了玉佩香囊,大冬天还摇着一柄折扇,风骚更甚平常。 “呦!管兄好气派!这风姿绰约真乃人间贵公子也!” “呦!宣兄好气质!一见宣兄,便知何为‘公子笙歌醉玉楼’!” 两人一见面,立刻互相热烈地吹捧起来。 一旁的峦枫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冷地打断他们道:“你们两个是吃错什么药了?人与人之间能不能有点最起码的真诚?” 婉妍和管济恒一起白了峦枫一眼,齐声道:“我们走!不理这只黑乌鸦。”说罢二人转身就走。 等蓝玉和蘅笠出来时,就只看到了二人勾肩搭背,又大摇大摆出门而去的背影。 “嘶……” 看着婉妍努力地够着管济恒肩膀的手,虽然明知他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亲兄妹,简直是就是亲兄弟一样亲密,但蘅笠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一到街上,管济恒和婉妍简直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对啥都好奇,对啥都想上手摸摸看,看到喜欢的就想买,活脱脱就是两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第一次进城上街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的对话就在以下几句间不断循环,却越循环越兴奋。 228 路见不平一声吼 抢个姑娘跟我走(1)(一更) 一时间两人的对话就在以下几句间不断循环,却越循环越兴奋。 “管济恒管济恒!你快来看这个!” “哎哎哎管爷来啦!” “哇……好好玩啊!”“哇!好酷啊!” 【两双星星眼】 “买!”“买!” “哎妍儿妍儿你快看那里!” “我来啦我来啦!” 于是两个打了鸡血的人,在人群中东窜西窜,没一会就没了影子。 留下剩下的三人无奈扶额。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管济恒和婉妍能从小玩到大了——这两人在吃喝玩乐上面,简直是天作之合,太合拍了! 管济恒和婉妍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又转又买,一直闹腾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感到有点累,脚步也慢了下来,一回头才发现那三人没了踪影。 “咦?”婉妍转头四处张望,满腹狐疑道:“蘅大人和蓝玉姐姐他们怎么转眼就没了人影,是跑到哪里去啦?” 管济恒仍旧走得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管他们做什么?那几个没趣的家伙说不定是在哪家酒楼里歇着了!” 婉妍却不似管济恒这般没心没肺,提议道:“我们还是找他们一下吧,一会不是还要一起用晚膳吗?就我们二人能点几个菜,还是大家一起吃才能多点几个菜。” “那也行……”管济恒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边伸着脖子往一群人堆里看去,扯了扯婉妍的袖子唤道:“妍儿你看那里,好像有热闹可以看耶!” “热闹!?走走走走看看去看看去!” 一听有热闹可以看,看热闹一级爱好者婉妍当即把找寻蘅笠他们的事情抛在脑后,扯着管济恒就蹦蹦跳跳往人堆里去了。 这想必是个大热闹,里里外外被七八圈人围了水泄不通,只能远远看见一个拉着红缦的擂台,除此之外就是一颗颗扭来扭去、酷似卤蛋的大脑袋。 婉妍和管济恒也不客气,扒开人堆就往里钻。 “让一让啊让一让啊!让一让你让不了吃亏,让不了上当嘞。” 谁知两人才刚刚钻到第二层人潮前,前面的人却突然纷纷往两侧慌慌张张地让去。 婉妍正纳闷他们为何如此好心之时,就感到自己头顶突然一黑,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个高壮的汉子正张牙舞抓地从天而降。 “啊啊啊啊啊……”汉子边极速坠落,边大喊道。 眼见着那大汉就要砸在那两个小少年的头顶上,周围的看客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他们被砸成肉饼时溅自己一身血。 谁知眼看着那大汉坠落,婉妍和管济恒却丝毫不闪躲,在那大汉与二人近在咫尺之时,管济恒猛地出拳,对着那大汉的胸口就是狠狠一掌,减弱了他极速下降的势头。 紧接着婉妍伸出一只手刀,对着大汉的侧脖颈儿猛地砍了下去,那大汉竟被劈飞出去几米远! 方才还倒吸冷气的人群沸腾起来,都七嘴八舌地不知低估些什么,还有不少姑娘虽然仍旧拿手帕子捂着脸,眼神却早已飞向了那两位小公子。 等面前的人都散开了,婉妍这才看清那擂台旁边坐着一个身着红装、头戴红盖头的女孩。而擂台上站着的,是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男子。 而且就算是猴,也是猴中营养不太好的那一类猴。 这小瘦猴武功不错啊,竟能把那大汉都打飞出去。 就在婉妍心中感叹之时,擂台边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小老头弓着腰跑了出来,对着两个身着华丽的小公子极尽谄媚。 “两位公子好身手啊,难不成也是来比武抢亲的?” “比武抢亲?” 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反问道,领悟了几秒后拿胳膊肘戳了戳管济恒,头都没转问道:“喂,你要抢不?” 管济恒闻言连连摇头道:“我才不抢呢!这连新娘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我就抢,万一我费劲吧啦打了半天,结果抢来一个长相肆无忌惮的媳妇,那我不就冤死了!” “啧啧啧,真是没有一点进取精神。”婉妍咂巴着嘴摇了摇头,见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扯着管济恒转身就要走。 那瘦猴一看最后两个有可能挑战之人都离开了,对着那身着喜服的女孩笑得猥琐又得意,口气轻浮道:“我早就同你说了,不要做这些无谓的挣扎,听你姐姐的话乖乖嫁给我不就得了,非要再挣扎一下。 这下好了吧,不仅你还是要嫁给我,还白白搭上这么些不识好歹的人受伤。” 说着那瘦猴已经走到了姑娘的身边,胳膊暧昧地搂住了姑娘的肩膀,语气猥琐异常道:“今天为夫为了你可是辛苦了个好歹,今晚娘子你可得好好犒劳犒劳我啊,嗯?” “呸!” 那盖着红盖头的姑娘大怒,顶着盖头还对着瘦猴狠狠啐了一口,口气生猛道:“你少做梦了!今天姑奶奶就是死在这里,你也休想让我跟你回去!” 婉妍一听热闹还没结束,早就回头去看,此时正在为那姑娘的泼辣拍手叫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 是那瘦猴对着姑娘扇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把那姑娘直接扇倒在凳子之上,红盖头都被打歪了。 “你这贱女人不要不识好歹!你姐姐把你许给我已经是你,是你们一家高攀了!你居然还不愿意,说要搞什么比武招亲,爷爷也顺着你了,现在没人能赢了我,你还不乖乖跟老子回去,还给我搞什么幺蛾子?你真把自己当二小姐啦?” 边说着,那瘦猴的巴掌又高高举了起来。 ”住手!“ 管济恒听那瘦猴居然在这么些人面前对着一个姑娘动手,早就气不过了,当即大喝一声,正要冲上去制止,就感到身侧好像突然刮起了一阵疾风,转头一看,就见身边的婉妍已经没了踪影。 管济恒惊了一下,赶忙转头回来一看,婉妍不知何时已经冲上了擂台,在那巴掌即将要落在姑娘头前一掌的地方,稳稳攥住了瘦猴的手。 229 路见不平一声吼 抢个姑娘跟我走(2)(二更) 婉妍不知何时已经冲上了擂台,在那巴掌即将要落在姑娘头前一掌的地方,稳稳攥住了瘦猴的手。 那瘦猴没想到自己会被阻止,发狠劲想挣脱,没想到被身后这看似文文弱弱轻轻一抓,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而婉妍也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这瘦猴的力气居然如此之大,自己用尽全力,才能勉强稳住他。 两人就这样紧张得僵持了半天,谁也不松劲,最后还是婉妍猛地一甩,把瘦猴的手打掉了。 那瘦猴微微活动了一下通红的手腕,当即指着婉妍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莫不是也要抢亲?” 婉妍本意是不想让瘦猴再伤害姑娘了,也没想抢亲,可被这瘦猴气势汹汹地质问,寸劲当即就上来了,也没考虑自己抢亲有何用,偏着头毫不犹豫道:“我就抢了怎么着?人家姑娘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你还非要蹬鼻子上脸地黏着人家,你是属狗皮膏药的啊?” 那瘦猴被怼得当即暴跳如雷,指着姑娘梗着脖子骂道:“你哪只狗眼看着是我黏着那小贱人了? 我告诉你,她能嫁给我,是她全家上辈子修的福份” “呦呦呦呦!这姑娘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嫁了个汉子长得这么缺德啊?”婉妍撇着小嘴咂巴,斜眼打量那瘦猴,鄙视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我说啊兄弟,就看您这长相,就您这身材,你光着身子上街跑上二里地都没人敢看你一眼,这谁看谁耍流氓啊! 我是劝你有骗婚这功夫,不如参军去军队里磨练磨练,你说你这五官长得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你怎么也不管管呢?” 婉妍这小嘴叭叭叭一顿说,那瘦猴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婉妍话音一落,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阵鼓掌叫好声。 “好!”“公子好一张利嘴!” 那瘦猴见自己落了下风,脸已经涨得通红,气得猛地挽了几下袖子,怒吼道:“你这破嘴无耻贼人!今天本少爷不把你打趴下,我就不是你云爷爷!” “呦呦呦!大少爷生气啦!”婉妍尖着嗓子嘲笑道:“那也行,今日我就打得你这大少爷以后吃饭要人喂,出门要人推!做个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婉妍话音刚落,那瘦猴就耐不住盛怒,立刻就要出招。 “等等!” 就在那瘦猴与婉妍近在咫尺,婉妍突然往旁边一闪,朗声叫停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姓云?可是腾蛇神族云氏?” 腾蛇神族与白泽神族一样,也是八大神族之一。而云家更是与天权国并被两大王国的另一大王国——天枢国的大国师之家。 那瘦猴一听,当即得意地笑了起来,轻蔑地看着婉妍道:“自然是了,除了我腾蛇云家,还有哪个胆大包天之徒敢冠以“云”姓? 怎么,怕啦?怕了不丢人,毕竟……” 就在那瘦猴得意洋洋地自报家门时,婉妍已经脚下生风地到了他的面前,对着他那尖嘴猴腮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拳。 “我打的就是你!” 婉妍笑嘻嘻地看着瘦猴,心中却是一阵厌恶之感升腾而起。 腾蛇云氏司腾蛇神兽,司云雾,自古以来就最是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一族,因近几百年来一直以天璇殿唯命是从,家族又在不断壮大,才得以跻身八大神族之列。 而自从云氏一族担任了天枢国的大国师,可没少给天枢王出各种馊点子,致使和平了几百年的两国在近几年来又摩擦不断。 而之前婉妍调查的前都官侍郎何渊等天权朝堂重臣通敌谋反之事,也和云氏一族的阴谋诡计脱不了关系。 婉妍可是早就把云氏一族恨了个透顶,此时这人就在自己面前,不打都对不起自己的拳头。 婉妍这一拳下手可不轻,只把那瘦猴打得半腮肿起,嘴角渗出许多血来。 “好啊!好啊!你居然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打我!” 那瘦猴被打得丧失了理智,气得上蹿下跳地破口大骂起来。 而瘦猴越是暴跳如雷,婉妍越是冷静,笑嘻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啊,可是我打都打了,还能怎么办呢,能收回来吗?” “我可是云家的二少爷!你打了我!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你!” 边怒吼着,那瘦猴已经提拳来打,婉妍脚下生风一般轻巧一闪,从侧面接住了瘦猴的拳头,两人的比试正式开始。 这婉妍在擂台上比试,可把擂台下的管济恒急坏了。 这妍儿若是比试赢了,难不成真把人家姑娘娶回去不成?就她还娶个姑娘回去这不是笑话吗? 可她若是输了……不行啊!妍儿怎么能输呢! 哎呀这看个热闹怎么就看成抢亲现场了!这颗怎么是好呢? 一时间管济恒心里纠结地不知作何打算,只能满心焦急地看着婉妍比试。 这场比试可以说很有看头了,腾蛇云氏司云雾,白泽宣氏司风,二者都是主打速度型、敏捷型的,一时间打得电光火石、飞檐走壁、如火如荼,围上来的看客越来越多,叫好声呐喊声也越来越响,连两侧的房屋的露台阁楼上都站满了看客,还有反应慢的才得了消息着急忙慌往来赶的人。 婉妍见来了这么多人,忍不住想多露几手,也算让他们没有白跑一趟,于是也没发狠劲打,竟与那瘦猴一时间没能分出高下来。 只可惜这难分伯仲的状态还没维持个四十个回合,那瘦猴就已经被婉妍压着打,明显落入了下风。 虽然那瘦猴的年纪要长婉妍几岁,天赋也算不错,决赋更是一等一的高级,但和婉妍过招,还是差的太远,但凡婉妍稍一认真,他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只见婉妍的脚步和动作越来越灵敏,凡出手必中要害,而那瘦猴已经气喘吁吁地只在勉强招架了。 最后婉妍的耐心也没了,对着瘦猴额度腰就是一记狠狠的横踢,在瘦猴吃痛反映之际,已经脚底抹油似的到了瘦猴的身后,攥住瘦猴的手腕就是一扭,紧接着拎着瘦猴的胳膊就往上揪。 ------题外话------ 老实可靠小砚巍 青春自恋管臭屁 啥都会做蓝美人 温文尔雅容公子 面冷心热蘅大人 宝贝们最喜欢哪个类型的蓝孩子呀? 230 人在路上走 妻从天上来(1)(一更) 最后婉妍的耐心也没了,对着瘦猴的腰就是一记狠狠的横踢,就在瘦猴吃痛反应之际,婉妍已经脚底抹油似的到了瘦猴的身后,攥住瘦猴的手腕就是反向一扭,紧接着拎着瘦猴的胳膊就往上揪。 在一阵听着就毛骨悚然的“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声后,那瘦猴疼得整个身子都扭曲了起来,连连倒吸冷气。 “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那女人我给你还不行!” 听着对手的求饶声,婉妍很是受用,昂着小脑袋道:“你这废物倒也不是全无是处嘛,起码认输倒是挺痛快啊!” 边说着,婉妍把瘦猴拎着往前一扔,那瘦猴当即栽倒在地,胳膊却仍旧扭在身后转不回来,疼得“嗨呦嗨呦”直呻唤,被一旁的佣人侍卫连忙抬了下去疗伤。 眼见着二人分出了胜负,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呐喊声来。 婉妍也不客气,对着人群豪迈地挥了挥手致意,纵身跳下了擂台,拍了下管济恒的后背,口气轻快极了:“好啦,我们可以走啦。” 说着婉妍转身就要走,却被一声“且慢”叫住了步伐。 婉妍转身,看见一个年纪和婉姝姐姐差不多大的女子款步从擂台后的房子里款步走出,仪态端庄大方,身着绫罗绸缎,穿戴华丽,面容也很有几分贵气。 婉妍抬头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心中便是一惊,暗暗想着:好眼熟的一张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然而任凭婉妍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来,只好作罢。 见了婉妍和管济恒,那女子先微微俯身,行了一个问候礼。 这礼数虽是周全妥帖,却自有几分疏离之味在其中,正如那女子,虽然一颦一笑皆恰到好处,却掩饰不住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姿态。 婉妍和管济恒也客气地还了礼,管济恒礼貌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还有什么指教吗?” 女子笑得端庄,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大方得体:“指教倒是谈不上,只是这位公子,您……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边说着,那女子边向一侧让了让身子,眼神向后瞟了瞟。 婉妍以为她是说自己伤到了那瘦猴,便大大咧咧摆了摆手道:“哦您说他呀,他没事的,不过是些皮外伤,虽然他看起来娇柔似弱鸡,但是明天伤也就差不多好了。” 说完婉妍又拔腿准备走,却再一次被管济恒拉住了。 婉妍是真的心大,此时连管济恒都感受到了身后燃气的隐隐怒火,然而婉妍却直到转身回来,看见女子愠怒的脸色时才发觉。 “公子你这样做,可就是太没把我们放在眼中了。” 女子冷冷地说道,方才的温和笑容荡然无存。 “虽然我们家族在没落之后也算不上什么大家族,但也容不得人这般戏耍。 公子你说要抢亲就抢亲,抢完亲又拍拍手就要走,你这是置我妹妹于何处,你这是置我家族于何处!” 女子劈头盖脸的厉声质问就像是一顿乱拳打在了婉妍的脸上,把婉妍直接打蒙了。 婉妍这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那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比试!是一场抢亲! 而且!她还赢了……一个姑娘?! 婉妍顿时被累劈得外焦里嫩,怔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嘴唇嗫嚅了几下。 “啊这……我……” 管济恒实在不忍直视这奇怪得掉渣的局面,不禁以手掩面来逃避,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看着面前这小少年呆愣在了原地,女子咄咄逼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口气也平和了一些。 “看你年纪轻轻,想来也是不懂这男婚女嫁之事的重大程度,我便原谅你方才的无理。 但是我妹妹本已答应要许配给云家二公子,但我妹妹小孩子胡闹,硬要弄出个什么‘比武招亲’来,说谁能战到最后,她才愿意嫁给谁,这事我也是同意了的。 既然我们有言在先,你又情愿参加,并且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你便理应娶我妹妹过门,不然我不能不怀疑,你是不是蓄意来我家族的比武招亲上胡闹搅场子的! 又或是小公子你本就风流成性、四处留情,招惹了我妹妹却又不想负责?” 女子喋喋不休地说得说了一大堆,说得婉妍退无可退。 女子这极具煽动性的话语一落,周围围观的几百群众突然一起起哄道:“胜者娶亲!胜者娶亲!胜者娶亲!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听着群众们的呼声,又看着面前这小少年的为难之色,女子心中得意极了,又舒坦了不少。 原本想着把你塞给那腾蛇云家的混账老二,虽然他有没本事还不会最是个混账玩意,但毕竟腾蛇家族也是八大神族之一,看起来也算是个好归宿。 如此一来,便既能维持我好那慈爱好姐姐的形象,又能堵住那些老不死的长老们的悠悠众口。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识趣,偏偏要和我唱反调,搞什么比武招亲。 这下对我倒是更好了,随便在路边捡了个男人,就把你这祸害给嫁了出去。 从今以后,你既没有家族实权,有没有民心所向,还没有强大的婆家做支撑,我倒要看看你这天命之女,拿什么和我斗! 边想着,女子笑得更得意了,看着婉妍的目光更是紧迫,一副今天婉妍不把人带走,她自己也走不了的架势。 一时间婉妍的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九个字像是魔咒一般萦绕在婉妍的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又像是九颗巨石一颗一颗“duang-duang-duang”地砸在了婉妍的头上。 你-理-应-娶-我-妹-妹-过-门。 九个字把婉妍直接砸昏了头。 旁的事情,就是再难再不可能,婉妍也从不言弃,任何时候都有着一颗想要去尝试、想要去挑战、想要去突破的心。 可是娶个姑娘回家这件事情……实在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蘅笠此处:你还心有余?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这人在路上走,我妻从天上来! 然而前有人家姑娘的姐姐步步紧逼,后有数百围观群众见证加起哄,这让婉妍逃都逃不掉了,只能眼巴巴地看向管济恒。 231 人在路上走 妻从天上来(2)(二更) 然而前有人家姑娘的姐姐步步紧逼,后有数百围观群众见证加起哄,这让婉妍逃都逃不掉了,只能眼巴巴地看向管济恒。 于是一对难兄难弟在挤眉弄眼的目光中无声地开启了对话。 ——管济恒!管哥哥!管爷爷!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我一生的挚友!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求你求求求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婉妍满眼期待,泪眼汪汪)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你你不会是……是让我娶了那姑娘吧? (管济恒惊愕地指了指自己,一脸被雷劈了的呆滞神情) ——不然……你觉得我能娶吗? (婉妍眨巴眨巴大眼睛,强力输出可怜巴巴) ——不行啊姐姐!大小姐!姑奶奶!我要是带了个姑娘回家去,说是我抢亲抢来的,啊不对……是你抢亲抢来,硬要塞给我的,我爹非把我打死不可! (管济恒连连摆手,急得满面通红) ——那现在怎么整?走不脱了啊…… (婉妍无实物老泪纵横) ——不然……你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再和他们说说,让这姑娘再把妹妹嫁给云家老二? (管济恒灵机一动) ——呸!这什么馊主意啊!那云老二就是个混账,人家姑娘又不想嫁,你就忍心看着好好一个姑娘跳进火海啊!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婉妍翻了管济恒一个大白眼,转头来对着那女子文质彬彬道:“这位姑娘,我们也并非出尔反尔之人,就正如你们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今日在下之所以抢亲,并不为取得胜利,迎娶令妹,而是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如花似玉的姑娘所嫁之人并非意中人,方才出手相助。 然而在下与令妹素未谋面,谈何有情,故在下也绝非令妹心之所向。 姑娘您既是亲姐姐,又怎能忍心看着妹妹随意嫁给一个不明底细(甚至不明性别!)的陌生人呢,想必您也是心有不忍。 所以既然我们双方都有难处,不如今日就算热闹一场,姑娘您就此收回成命,再为令妹另觅一门如意亲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在下就先祝令妹能如愿嫁于心中如意郎君了。” 说着婉妍对那女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婉妍这一番话既有理有据,又有礼有节,先晓之以理,再动之以情,这谁听了能不服呢! 管济恒差点没忍住要拍手叫好了! 婉妍此刻心中也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如果今日穿着嫁衣坐在那里的是自己,自己的姐姐婉姝是绝对不会忍心她所嫁非人,或者随便就嫁给了路边打酱油的小少年,所以同样都是亲姐姐,这位亲姐姐也不会忍心的吧。 婉妍正想着呢,只见那女子丝毫没有动容地问道:“公子又不能探查我妹妹的心意,怎知我妹妹属意之人并非是你呢? 要知道公子方才那出英雄救美的场景,任那个姑娘遇上了不芳心暗许呢? 更何况小公子长得如此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说起话来又得体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之人。 这样有才有貌有礼有人品的无双公子,我妹妹一见钟情了也未可知啊?” 女子这话一出,不知说出了人群中多少芳龄少女的心事啊! 玉树临风又武功高强,救人之危又善解人意。 这不就是她们无数次春梦中、幻想中,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吗! 说完,女子便转头向穿着嫁衣的姑娘问道:“妹妹你来说说呢? 若是你说你不属意这位公子,姐姐我也不强求你,方才那场比试就不做数了,你仍旧嫁给云家二少爷。 若是你说你属意这位公子,姐姐我便成人之美,允你二人成婚。 这可全都看你自己的心意,姐姐绝对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啧啧啧,婉妍忍不住在心里咂巴小嘴。 好一个感动天权好姐姐啊,听起来这么善解人意,其实不过是给了妹妹两个必须要做出选择的选项,要么嫁给一个混球,要么嫁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 此时人群中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在心中暗暗祈祷,盼望着招亲的女孩可千万不要属意那位小公子啊!不然她们心有所属之日与永失所爱之日,就是同一天了! 然而心里最盼望着姑娘不属意婉妍的,当然是婉妍她自己了! 婉妍方才都说了是不想强人所难,如果姑娘这一同意,那她可就彻底没了退路! 不过此时婉妍心中却并不太担心,暗暗想着:不过这姑娘应该也不会属意于我吧……她戴着盖头,见都没见过我,应该不会这么潦草就…… “我愿意!” 就在婉妍心中侥幸地想着时,穿着嫁衣的姑娘突然站起了身,在盖头之下的声音仍旧洪亮,说完又解释了一番。 “这位公子救我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之中,我愿意嫁给这位抢亲的公子!” 一时间,就听人群中响起一阵嘹亮的“咔嚓咔嚓”声。 那都是心碎的声音啊! 不过要说心碎,还是婉妍碎得最彻底,已经不仅仅是心碎,简直是整个人都碎开,碎成一地灰。 不是吧姑娘!我救你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之中,你却把我逼到了进退两难的绝境啊!!!! 姑娘的姐姐一听,当即笑出了声,拍着手直叫好道:“好极了好极了!我这好妹妹果然杀伐果断,把握住了自己的幸福,那姐姐就只有祝福你们的份了!” 说完那女子就对婉妍行了一礼,喜悦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道:“那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这一句话之后,那女子居然转身就要走! “不不不不是吧!”已经快化成灰的婉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生无可恋问道:“就……就这么潦草?没有三书六礼、没见双方父母、没有聘礼婚书,甚至没有拜堂成亲,您就这么把妹妹交给我啦?” “是啊!这郎有情妾有意,女大不中留,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姑娘的姐姐理直气壮地点点头,说完看都没再看自己的亲妹妹一眼,眨眼间就快步钻出了人群。 232 青丘一别 蜀州再会(1)(一更) 姑娘的姐姐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接着道:“不过我家族也并非吝啬之人,我为妹妹准备了一百两黄金的嫁妆,也不算委屈了你把。” 说完那女子看都没再看自己的亲妹妹一眼,眨眼间就快步钻出了人群,上了一顶华贵的小轿,一溜烟没了人影,生怕婉妍反悔似的。 而云家的那个二公子也早被抬走去疗伤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没了,便也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散去了。 一时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街道,就只剩下了那位婉妍抢来的姑娘,以及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婉妍和管济恒。 要不是实在不忍心丢下那姑娘一人在这里无处可去,婉妍恨不得也跟着人群一起遁逃。 然而婉妍就是想逃走也来不及了,那位身着嫁衣的姑娘此时已经大步走到了婉妍身边,熟稔地拍了拍婉妍,大大方方问道:“夫君,你现在要带我去哪?” 一听“夫君”两字,婉妍直接吓得原地一蹦三尺高,连连道:“别别别别别姑娘您可千万别这样叫我,我……我我我我受不起啊我……” 边弱弱地说着,婉妍还边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谁能想到她宣婉妍意气风发而出,竟落到了这狼狈至极的境地! 那姑娘也不介意,大大咧咧道:“那行吧,我还是唤你公子好了。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啦,要是我真的落入了姓云的混球手中,我今夜就是以死明志,也决不会屈服的! 所以多亏有你救了我啊!以后我就跟你混啦!” 这姑娘倒是耿直有血气,不同于婉妍素日见到的闺秀们,而且这声音也让婉妍潜意识里觉得亲切。 虽然姑娘还一直戴着盖头,还未谋面,但婉妍已经对这姑娘生出了几分好感,这让婉妍不忍心再骗她,却也不知怎么把这个大乌龙解释清楚,吭吭哧哧了半天,也没想好如何开口。 婉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个姑娘,抢你亲的居然是个不知好歹的女子。尤其是方才姑娘面对自己姐姐的询问,还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嫁给婉妍,显然是觉得婉妍是一个可堪托付终生的良人,这让婉妍更感到自己着实是辜负了姑娘的信任。 如今姑娘的姐姐走了,原本要嫁的人也走了,而婉妍又是万万不能做这位姑娘归宿的,这让婉妍感到都是因为自己胡闹,才把这位姑娘弄到了这个无路可走的境地 最后还是管济恒问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来,打破了沉默。 “姑……姑娘您不闷得慌吗,不如先把盖头摘下来说话。” 果然这种事情还是要面对面才说得清,也好让婉妍给姑娘认认真真道个歉。 “我不闷!”谁知姑娘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姐姐说在入了洞房前摘盖头是很没有礼貌的,会让别人嘲笑我家没有家教的!” 边说着,姑娘还伸手把自己的盖头整了整。 这话听得婉妍和管济恒心头都一阵发酸,这傻姑娘都被自己家给卖了,还这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家的名声…… 就在婉妍思考着该怎样和盘托出之时,忽然听到了身后蓝玉的声音。 “妍儿!?” 婉妍一回头,果然看到了蘅笠、蓝玉和峦枫走来。 峦枫一见婉妍便气势汹汹地冲上来质问道:“喂你们两个疯子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为了找你们,费了多大的劲……等等,这是谁啊?” 峦枫正兴师问罪呢,余光一瞥就看到了一个身着嫁衣、头戴盖头的女孩站在婉妍的身边,惊奇之下话锋猛的一转,指着姑娘问道。 慢慢走上来的蓝玉和蘅笠此时也看到了那姑娘,虽然都没说话,但视线都同时落在了婉妍的身上。 啊这可让我怎么说呢……这要是让蘅大人知道我在外面抢了个新娘子,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啊…… 在三双囧囧的目光之下,婉妍抠了抠后脑勺,悄悄低下了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于是蘅笠的目光又落在了管济恒身上。 管济恒被蘅笠极具压迫力的目光看得发毛,连连摆手道:“你们别看我啊!这人又不是我抢来的!” 管济恒!说好的情真意切好兄弟,有难的时候推锅推得能更利索一点吗! 低着头的婉妍忍不住偏头,给了管济恒一个杀人的目光。 “哦?”蘅笠负手向前走了一步,饶有兴味地问道:“抢了个人啊? 既然不是管员外郎抢的,那就是宣侍郎抢的咯?” 蘅笠声音明明云淡风轻,但目光却锋利得像匕首一样,低着头的婉妍用头顶都能感觉到! 婉妍的感觉很正确,此时的蘅笠心中是真的很不舒服。 才分开不过半个时辰,居然就能带回个身着嫁衣的姑娘来,真是长了本事了! 蘅笠心中恨恨地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丧心病狂到,吃一个姑娘的醋了! “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一会给您解释行吗?”婉妍低着头蹭到蘅笠面前,伸出小指头撒娇地扯了扯蘅笠衣褂的边缘。 “在此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峦大人……您愿意救我一命吗?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着婉妍突然话锋一转,闪满星星的眼睛忽然对向了峦枫,眨啊眨啊眨,第一次对峦枫用如此温柔礼貌的口气。 峦枫一见婉妍这模样,当即往蘅笠身后躲了几步,比看见婉妍拔剑还紧张。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准没好事!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峦枫指着婉妍结结巴巴地问道。 婉妍不说话,转头看了看那陌生的姑娘,又把星光闪闪的眼睛对准了峦枫,继续眨啊眨啊眨,一切请求尽在不语中。 “啊……?”峦枫皱着眉想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又震惊地问道:“啊我明白了!你不会是!你不会是!!!是!!!!!” “是的!怎么样怎么样?” 峦枫还没问完,婉妍已经立刻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刻又反问道。 233 青丘一别 蜀州再会(2)(二更) 峦枫还没问完,婉妍已经立刻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刻又反问道。 “你说呢!!”峦枫怒吼道,“你把我当成什么随便的人了!” 我堂堂无上圣尊坐前护法,居然就被这死丫头这么随意点了鸳鸯谱!? 峦枫越想越气,当即“哼”了一声,双手叉腰背过身去。 “不行就不行吧……”婉妍小声嘟囔着,又低下了头继续绞着蘅笠的衣褂边,连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妍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玉虽然也差不多看明白了,但实在还是无法相信,上前一步问道。 婉妍刚想拿话随便糊弄过去,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蘅笠微沉而严厉的目光,当即没了撒谎的胆子,只能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抢亲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所以……!?你就把人家姑娘抢来了!?” 峦枫听完,当即喊出了声。 “哎呀呀呀……”婉妍头低得更低了,嘴上却不服软仍在狡辩,“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姑娘嫁给云家那个瘦猴,都不出手相助的吗? 那我出手相助的时候,也没想到这出了手,就要娶人家姑娘的嘛……” 眼见婉妍被三堂会审,身着嫁衣的姑娘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替他解释道:“是啊!这位公子救我于水火,是有恩于我的,你们别再怪他了!” “哼,好一个公子,好一个救人于水火。”蘅笠冷笑着道,忽然对着婉妍严厉道:“你还不快和这位姑娘解释清楚!你还等着拜完堂才说清吗?” 这小狐狸!才从我眼睛底下溜走半个时辰!竟然都快和一个姑娘拜堂了! “好好好好!”婉妍一听蘅笠这骤然凛冽的声音,已经条件反射地立刻转过了身,面对着姑娘。 这下婉妍再也无法逃避,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中尽是愧疚道:“对不起啊姑娘,今天这一切实在是我行为欠妥,给您也惹了这么多麻烦,但是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娶您过门……” 婉妍低着头道歉,声音越说越小,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服边。 姑娘丝毫没有责怪婉妍的意思,也没有被拒绝后的不悦,而是单纯好奇地问道,声音爽朗而清脆。 “你为什么不可以娶我啊?因为你有自己的心上人了吗?” “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有了心上人……还因为……”婉妍的喉咙颤了颤,才接着说了下去。 “还因为,我和姑娘一样,也是女儿身。” 一听“我有了心上人”几个字,管济恒和蓝玉的目光当即落在了婉妍的脸上,一个是惊讶,另一个是明知如此却还难掩的失落。 但蘅笠的心里却突然就舒服了那么一点点,脸也柔和得绷不住了。 说完婉妍当即俯身,对着姑娘深深鞠了一躬,诚挚地再次道歉道:“实在是对不起您! 我真的就只是不想看您所嫁非人,才出手的……绝对不是想拿姑娘打趣……” 婉妍还没道歉完,管济恒立刻扯着婉妍的衣袖,急匆匆地问道:“什么心上人?你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是我吗,还是不是我?” “哎呀你别打岔!” 婉妍诚恳的道歉突然被打断,心中一阵恼火,一把把管济恒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家伙的手推掉,没理会他。 “你也是个姑娘!!” 就在这时,那姑娘突然惊叫了一声,下一秒直接一把扯掉了自己头上的盖头,扔在了一边,露出了自己的容貌和简单的发髻。 一个身着嫁衣的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把扯掉了自己红盖头扔掉,鞠躬的婉妍没看见这场景,一旁的管济恒和峦枫可是都看见了,当即吃惊地张大了嘴。 姑娘丝毫没有注意到管济恒的震惊,抓着婉妍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 这大力一拉,差点把婉妍拽倒。 没了那张红盖头,两人终于面面相对。 这一下不要紧,彼此眼中看到的人,差点让两个人都震惊地把舌头咬断。 “是你!” “是你啊!!” 两人都没忍住,尖叫了起来。 此时在婉妍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少狐主乙虔子! 也就是那日婉妍为了救蘅笠,前去青丘求轩辕柏冬叶之时,催动了轩辕柏主柏给了婉妍叶子的那个少女。 就在婉妍震惊于世界怎么会这么小的时候,乙虔子已经一跃而起,猛地抱住了婉妍,兴奋得直拍婉妍的后背,连连欢呼道:“是你啊!原来是你啊!” 婉妍也在震惊之后,喜悦地笑了出来。 这趟来蜀州城好值,能再见到乙虔子。 “所以说你就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你姐姐让你嫁给云二公子,却没想到那云二公子武功高强,居然没什么敌手?” 在城内一家酒楼的桌边,婉妍问道。 “是啊。”乙虔子吧唧吧唧啃着大鸡腿,全心全意都在鸡腿上,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都快绝望的时候,还好有你出面,给我解了围,不然我这会正坐在嫁去天枢国的花轿里呢。”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比武招亲虽然有可能让你不用嫁给云二公子,但赢了他的人万一比他还不如,你更不想嫁,可怎么办?” 婉妍看着一桌子菜却没心思吃,一心扑在乙虔子身上。 “啊这……”乙虔子从鸡腿中抬了抬头,撇了撇嘴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呗,反正当时那个时候我就想着先别嫁给云二就行。” 这家伙……心还真是大啊……婉妍汗颜,又问道:“那既然你都被强嫁了,怎么不用我给你的鸣炮筒啊? 我给你的时候不是说如果有危难情况就用它吗?万一今日我没有路过此处,正好遇见你,你岂不是真要嫁给那云二公子了?” 乙虔子闻言又撇了撇嘴,继续大口大口啃着鸡腿道:“就那么一个小玩意,谁会把它当回事呢?难道今日你若在京都,也能千里赶来不成?” “我当然会了!”婉妍当即答道,“我宣婉妍既承诺过你,自然是说到做到,你若有难,我定当竭力赶来!” “嘁……” 乙虔子满不在乎地嘘了一声,继续啃着鸡腿。 224 两处欢喜 两处心碎(1)(一更) “嘁……” 乙虔子满不在乎地嘘了一声,继续啃着鸡腿。 “你呀你也真是的……” 婉妍这边替她担心,正主却是满不在乎,可真把婉妍弄得更担心了。 乙虔子抬眼瞟了一眼气鼓鼓的婉妍,低着头继续大吃,嘴角却弯了弯,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它还在。 这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礼物,更是我一生中收到的唯一的礼物,用了可就没了…… “好吧……那我给你介绍一下大家吧。”婉妍拿她没办法,只好先换个话题,指着众人给乙虔子挨个介绍起来。 “这位是蓝玉姐姐,这位是峦枫,这位是管济恒,这位是蘅笠,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哇……”乙虔子看着蓝玉眼睛都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呢。” “嘁……”管济恒闻言忍不住嘲笑道:“你不是说从小长在青丘,你姐姐不让你出门的吗,你一共能见过几个人啊,就说什么‘最美丽’了。” 乙虔子一听,当即转过了头,眼神犀利地上下把管济恒打量了个遍,口气也凌厉起来:“我是没怎么出过门,也没什么见识,所以我也不太明白,你说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你穿点什么颜色不好,你非要穿这亮橙色,这么明晃晃的,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长得有多寒碜吗?” 乙虔子第一眼见管济恒,就在心里纳闷这男子怎得打扮得如此花哨,心中便不喜他,此时被嘲笑,自然是不肯饶了他。 管济恒被怒怼,当然也不甘落了下风,把筷子一扔,冷笑着道:“你这臭丫头!现在你倒是伶牙俐齿啊,方才要不是我们救你,你这会就和那云家的混球恩恩爱爱呢,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长得寒碜!” 乙虔子被戳中了痛点,当即大怒道:“那也是宣宣救的我,又不是你救的我,你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 两个人此时都跳了起来,按着桌子怒目而视。 峦枫连忙扯住了管济恒,婉妍也拉住了乙虔子,连连劝道:“好啦好啦别吵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才第一次见面就这样面红耳赤地做什么” 两个人谁都不服谁,谁都不肯先坐下,婉妍好说歹说,他俩才同时”哼“了一声,扭着头坐了下去。 婉妍见状,连忙岔开话题,指了指蘅笠对乙虔子道:“虔子,这位蘅笠大人,就是我上次去向你求一片轩辕柏冬叶所救下的人,这样说起来,你还是蘅笠大人的恩公呢!” ”原来就是他啊!“乙虔子的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时又兴致勃勃地打量一番蘅笠,可蘅笠只是对她微微颔首,冷冷道了一声”多谢姑娘慷慨相救”便转过了头。 乙虔子大手一挥,大大咧咧道:“你无需谢我,谢宣宣就好,当初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登顶昆仑上,又独身造访青丘的又不是我。 你可真要好好感谢宣宣,可万万不能辜负了她,你是不知道当时她全身溃烂得体无完肤出现在青丘门前时,连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看不下去,才把叶子给她了的,你可一定……” 虽然已经过去了月余,虽然蘅笠早知道婉妍当初为了救自己而经历了多少,虽然早就为此心痛到彻夜难眠了许久,但再次听到时,蘅笠却仍旧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心疼得像被一把利刃贯穿一般。 然而就算是没有婉妍连自己的命都不管不顾地救他,蘅笠对婉妍,就是爱一世都不够,又怎能忍心辜负她分毫。 “哎呀好啦好啦,你说地太夸张啦!你尝尝这个菜,是不是特别好吃?” 乙虔子还没说完,婉妍已经迅速拿起她的筷子,夹起了一大块肉塞进她的嘴中,强行止住了她的话头。 蘅笠还没醒来的时候,婉妍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叨她为了救他怎样怎样惨,怎样怎样辛苦,但等蘅笠醒来后,婉妍反而对那噩梦般的时光闭口不谈,也不想让蘅笠知道自己当初差点死在昆仑。 就像蘅笠也从未告诉过他,义无反顾地替她挡下那漫天的紫薇天火后,他又经历了什么。 乙虔子费力地嚼着嘴中体积庞大的肉块,不明所以地看着婉妍点了点头道:“挺……挺好吃的。” 蘅笠看了一眼婉妍,一想起那段时日,仍旧是一阵心悸,对乙虔子礼貌回道:“多谢姑娘提醒,蘅笠此生定当不负妍儿。” 蘅笠这话一出,除了大大咧咧笑着说好的乙虔子,其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婉妍和蘅笠之间流连,让婉妍的小脸当即红了个彻底,低着头吃饭连眼神都不敢抬起来。 蘅大人到底是怎么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正经地说出这么火热的话语来的!!! 坐在一旁的蓝玉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婉妍,婉妍虽然脸红,但脸上的欢喜却是绯红色盖不住的,低垂着的眼睛晶亮着,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蓝玉端着茶杯怔了几秒,才僵硬地收回了目光,将茶杯缓缓送到了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 连蓝玉自己都没感觉到,他的嘴唇,都是抖着的。 哪怕以前的桩桩件件事情都在蓝玉,婉妍的心中已经满是蘅笠,但起码还没有说穿、说透,让蓝玉还在心里自欺欺人,让他还能从婉妍随便一个不经意的行为或话语中,强行解读出一两分她对自己心意的话外之意来。 可今天突然说破了,蓝玉不得不袒露在这个现实面前。 他放弃了一切终其一生要守护的人,心里有的从来都不是他。 但蓝玉只是静默着,一言不发。 他既无法再说出阻拦的话,也万万说不出祝福的话来。 然而管济恒就不同了,他当即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婉妍,指着蘅笠问道,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妍妍儿……他说的,和你方才在街上说的“有心上人了”,难道……都是真的吗?” 235 两处欢喜 两处心碎(2)(二更) “妍妍儿……他说的,和你方才在街上说的“有心上人了”,难道……都是真的吗?” 婉妍已经脸红到了耳根子,却还是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直视着管济恒点了点头,“是真的啊!” 蘅笠已经很努力继续绷着脸了,可是在婉妍如此直接又不加犹豫地承认他的心意时,蘅笠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一弯。 管济恒“扑通”一声跌坐在凳子上,明知是真,却还是不死心地又问道:“可是你们离开京都的时候,还没有……” 婉妍笑着解释道:“那个时候却是还没有啊,是当初在凤麟洲,我趁着蘅大人失忆的时候一通表白,才……” 这一路发生了太多太多太多,多得婉妍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就用一句话概括了过去。 然而蘅笠显然是没懂婉妍的心情,皱着眉头义正严辞地纠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晚好像是我先说的。” 事实就是事实,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蘅笠都还是要纠正一切扭曲事实的言辞。 管济恒才没听见蘅笠的声音,现在他满世界都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是这样的啊,那还真是……真是挺好的……”管济恒僵硬地笑了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挤出这笑容的。 每说一个字,管济恒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裂开一寸,还有个声音在怒吼着大骂他。 管济恒你这个懦夫!妍儿都要被别人拐走了,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就该和蘅笠打上一架,再把婉妍抢回来! 管济恒的拳头都已经攥得青筋暴起,几次都险些要站了起来了。 但最终,管济恒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虽然明知自己不是蘅笠的对手,但管济恒丝毫不畏惧拼上全力和他打上一架。 只是管济恒看到了婉妍的笑脸,看到了婉妍看蘅笠的眼神,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冲动了。 妍儿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蘅笠吧,而且是和对他,或者对砚巍的喜欢,截然不同的喜欢。 管济恒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才是从小和婉妍一起长大的那一个,为什么就输给了这个才出现再婉妍身边不足半年的蘅笠,但既然婉妍是欢喜的,那还有什么争的必要呢,又有什么争回她的可能性呢。 管济恒的心揪得紧紧了,让他心痛得坐都要坐不稳,只能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 “那个……”管济恒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艰难地说出话来,“蘅笠,你你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妍儿,我会继续陪在妍儿身边的!虽然是以好兄弟的身份…… 你但凡要是敢对婉妍有一丁点的不好,我就把你的腿给打断,然后带走妍儿!你听清楚了没有?” 管济恒严肃地盯着蘅笠,严厉地问道。 蘅笠正给婉妍夹菜呢,听到管济恒的声音便抬起头,沉稳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了管济恒的目光。 “好。” 他就只说了一个字。 而后餐桌上又是一片安静,连乙虔子都只顾着埋头吃,不趟这滩浑水了。 而蓝玉和峦枫都停了筷子,神情却都不轻松。 端着碗眨巴着大眼睛的婉妍吞了吞口水,心中一阵汗颜。 怎么回事啊……怎么气氛突然就这么紧张了……好好吃顿饭怎么就这么难啊…… 这个时候,果然就只有婉妍挺身而出了。 “哈哈哈哈哈!”婉妍尬笑着拍了拍管济恒的后背,虽是不正经,却也是真诚地对他说道:“哎呀兄弟你不要这样丧气啊!这么多年你虽然总是开玩笑说喜欢我云云,但是我知道你都是开玩笑的,我也从未当真,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做好兄弟,而你也是我最好的兄弟啊,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有预感啊,不用几天你就会遇到一个貌若天仙!性格温婉!秀外慧中的天仙姐姐,不开眼就死心塌地倾慕你,追随你,和你幸福一生,白头偕老的!” 婉妍捧着小脸幻想着,眉眼中具是真诚与祝福。 “嗯,那还用你说,就小爷我这品貌条件,自然也会遇到最好的人,到时候我就领回来给你见见你嫂子。” “好啊!”婉妍笑得明媚,点头点得小鸡啄米。 管济恒看着婉妍的笑颜,笑着点点头,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神情,把话题岔开了。 可管济恒的心,却如同浸泡在苦胆水中一般,苦涩得化也化不开。 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让我再去遇到谁呢? 十五年了,几百次告诉你我的心意,却没能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对你说一次,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自出生起,到现在止,你宣婉妍是我管济恒唯一想共度余生之人。 十五年了,你终究还是把我的全部真心,都当成了玩笑。 一向把所有情绪都浮在脸上的管济恒,此时心中痛楚,脸上却仍旧笑着、闹着。 只有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的那一刻,才将眼中无处安放的痛楚,对着房梁,瞬间释放。 婉妍当然没有察觉到,就像她在说笑间也没有察觉到,蓝玉的一双玉手落在了酒壶上,将自己面前的酒盅满上后,用袖子掩着嘴一饮而尽。 这一刻蓝玉羡慕的甚至都不是和婉妍两厢情愿的蘅笠,他甚至不敢羡慕蘅笠,他羡慕的居然是同样失意的管济恒。 起码管济恒曾经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过。 起码管济恒有资格失落。 而蓝玉自己,却连失落的立场都没有。 蓝玉淡淡笑着,看着婉妍说笑,玉指又落在了酒壶上。 心痛之中,蓝玉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自己对婉妍,在守护、怨恨、欣喜、感激之中,早已情根深种。 “所以,你现在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 婉妍丝毫没有察觉到蓝玉和管济恒的心思,仍旧在替乙虔子愁出路,还没等乙虔子回答,婉妍又立刻开口,盛情邀请道:“不如,你同我回京都可好? 虽然我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是保你吃喝无忧还是没问题的,而且我家人很少,就只有父亲母亲,哥哥和……” “不要!我才不和你回去呢!” 还没等婉妍说完,乙虔子已经把鸡骨头扔在了桌上,丝毫不领情地摇了摇头。 ------题外话------ 宝贝们!上一章的章节号打错了!是234!不是224! 236 病弱公子送十里 满载功勋归盛京(1)(一更) “不要!我才不和你回去呢!” 还没等婉妍说完,乙虔子已经把鸡骨头扔在了桌上,丝毫不领情地摇了摇头后,解释道:“我不想离开家那么远,而且北方那么冷我也住不惯,而你家肯定规矩特别多,我更是受不了。” 婉妍这下犯了愁,为难道:“那该怎么办啊,你不是说你姐姐肯定不会让你回家,那你要去哪里呢?” “这有何难?”乙虔子耸了耸肩,口气轻快道:“我姐姐不是给了我一百两黄金嘛,够我花一辈子的了。我被关在青丘里十几年,早就想着出来走走看看,也好历练一番,最好还能拜个名师,学点本事什么的!这多自由,多快活啊!” 边说着,乙虔子已经捧着小脸幻想起来了。 婉妍一听,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道:“这听起来倒也不失为个好出路,只是你一个人在外,可万事都要小心啊!” 乙虔子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你就放心吧,实在有危险,我还有你给我的鸣炮筒呢!” 乙虔子果然是个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做什么的风一样的女子,晚饭后,不论婉妍如何相劝,乙虔子还是执意当晚就离开,独自一人去云游四海了。 而婉妍一行人在蜀州休息一了一夜后,第二日清晨就整顿车马,重新踏上返京之路了。 大清早的婉妍还没有睡醒,一上马车靠在窗沿上补觉。 然而才出发了不足一刻钟,行进中的马车忽然戛然而止,把还没睡熟的婉妍晃醒了。 婉妍不满地撇了撇小嘴,也没睁开眼睛理会,换了个姿势准备继续补觉,直到马车外忽有一人朗声说道:“我家公子恭请宣姑娘下车一叙。” “什么玩意……”婉妍听到自己的名字,不情不愿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挣扎着起了身,先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只见一个健壮的少年笔直地立在马车外一丈的位置。 婉妍眯起眼睛看了看,这才认出来这人应当是与她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容谨公子的侍卫——韶域。 如果不是突然见到韶域,婉妍简直已经把容谨这个名字完全忘记了,她实在想不出容谨公子找她又有什么好说的。 而且婉妍实在是疑惑,每次容谨想要见她都是礼数周到的“恭请”,然而这“恭请”却没有丝毫容人拒绝的余地。 但是人家已经堵在门边了,婉妍出于礼数也不好不见,只得起身准备下马车。 婉妍刚刚站起身走到马车门边正要掀开帘子,就听到身后响起了衣摆的窸窣声,紧接着穿着单衣的自己就被温暖瞬间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自己的头顶上则多到了一个骨骼分明的触感。 是蘅笠的下颌。 蘅笠走到婉妍身后,展开了自己的披风将婉妍环住,下颌轻轻倚在婉妍的头顶,伸手到婉妍脖颈儿间,将披风的绫带系住。 整个人都被圈在蘅笠怀中的婉妍登时怔在了原地,浑身骤然僵了起来,手脚多余得不知安放在何处,只能眼神呆呆地垂下来,看着蘅笠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自己下巴之下翻动着,打了一个结。 虽然在蘅笠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时不时就制造点巧合将婉妍揽入怀中,但自从蘅笠恢复了记忆,这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亲昵,却又分寸恰当得苛刻的举动。 “你才醒,晨风凉。” 蘅笠的声音从婉妍头顶上方传来,还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系完结后,蘅笠就收回了手,向后推了一步拉开了和婉妍的距离。 没了蘅笠的温度,婉妍这才意识到,这披风的温度也就不过如此。 几乎是想都没想,婉妍已经飞快地转过身来,一步就越到了蘅笠的面前,双手钻进了蘅笠双臂与身体的空隙,小脸迎面贴在了蘅笠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我真是疯了啊!!!我这人面兽心的禽兽在对蘅大人在干什么?! 婉妍一面在心中大叫着,一面双手已经绕到了蘅笠的身后,牢牢锁在了一起。 婉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但这一刻就是想要多感受一下蘅笠的温度,就是觉得不这样做不行。 婉妍的小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烫得直发烧,就是蘅笠身上如初雪后般清冷的气息都无法给她降温,尽管如此,婉妍仍旧贪恋在蘅笠怀中的每一秒。 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突然撞在了自己怀中让蘅笠一愣,下意识抬起的双手就那样僵直地停留在了半空中,耳朵霎时滚烫得发胀发麻。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婉妍把头埋在蘅笠的肩头,轻声说道,说完就松开了双手,转身就掀开车帘,飞也似的跳下了马车,连头都不敢回。 而蘅笠仍旧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悬在空中的胳膊才缓缓落下。 “噗嗤”,蘅笠的嘴角一软,禁不住笑出声来,脸却更红了。 真是讨人喜欢的小家伙。 一下马车,萧索的秋风混合着清晨的露凉和婉妍打了个照面,婉妍连忙把披风往前揪了揪,这才意识到蘅笠给自己加一件披风的是多么明智的做法。 韶域一直等在马车边,见婉妍出来立刻上前几步,引着婉妍往前走。边走婉妍边环顾四周,看到了马车后不远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才刚刚出蜀州城。 婉妍跟着韶域大步走了几丈地,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容谨。 容谨身着一袭佛头青刻丝白貂大氅,墨丝高高绾在头顶,用一根雪白的缎子固定住,脖间雪白的貂毛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孔衬得愈加清冷,而宽大厚重的大氅将他的病体包裹得愈加清瘦。 没了华贵的雕饰,素衣素面的容谨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出了几分让人揪心的凄凉。 可偏偏他自己淡淡地笑着,看着婉妍的双眼中沉积着淡淡的光。 婉妍还没有走近,韶域已经快步跑向容谨,一面将容谨的大氅理得更严密一些,一面担心地问道:“公子您怎么不等我请宣姑娘过来后再出来呢?“ 237病弱公子送十里 满载功勋归盛京(2)(二更) 韶域已经快步跑向容谨,一面将容谨的大氅理得更严密一些,一面担心地问道:“公子您怎么不等我请宣姑娘过来后再出来呢?您这么早就出来坐在这风中,大清晨的风这样凉,您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住呢?” 容谨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温润的声音化在秋风中,“没事的,不打紧。” 可是边说着不打紧,容谨已经没有忍住地咳嗽了出来,连忙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清瘦的手,用帕子掩住了嘴。 看着病中等在风里的容谨,虽然婉妍与他几乎是素不相识,但心中还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婉妍款步走到容谨身边,礼数周到而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大大方方道:“婉妍见过容公子。” 虽是行礼,但开朗脸皮厚如婉妍也是低垂着视线,不敢将视线抬起落在容谨冰凉的脸上,只因那目光实在专注而炽热,明明是那样彬彬有礼的目光,可就是让婉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地方可以逃得过他的注视。 “宣姑娘。”容谨微微颔首,代替了行礼,将渴望亲近和彬彬有礼把握得恰到好处。 “在下听闻姑娘即将离蜀归京,心想怕是在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见到姑娘,便特来相送,祝姑娘归京途中万事顺遂,平安抵京。” 容谨浅浅地笑着,眉眼具是温和。 然而婉妍心中却是一紧,他们只在蜀州停留了一夜,容谨就能如此敏锐准确地捕捉到他们的行踪,这人果然是不简单啊。 心中虽有怀疑与警惕,但婉妍脸上却没有显现出分毫来,仍旧是客客气气地笑着谢道:“婉妍愿承容公子吉言,也多谢容公子美意。婉妍祝愿公子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只是此时雾重露沉,还请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婉妍与公子来日定可再见。” 标标准准的客套话,容谨的耳朵知道,但心中却是一软,堆砌在眼角的柔和更暖了几分,笑着点点头,“那容某就祈盼着姑娘所言,可早日成真了。” 婉妍礼貌地笑了笑,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开,向着马车而去。 看着婉妍身着墨色披风的背影,心细如容谨,他怎会不知她身上穿着的过于宽大的披风是另有其主,他怎会看不出婉妍对自己的礼节客气到疏离,他怎会没发现婉妍走向马车的脚步,要比走向自己的脚步轻快许多。 但容谨仍是淡淡地笑着看着她走远,眼中连一分不满都没有,轻声喃喃道:“妍儿,我们的重逢,不会太久的。” “呼好冷!” 婉妍一钻进马车,就立刻卸掉了所有端庄,朝自己的手上呼着哈气,然后做到了蘅笠下手的位置。 婉妍悄咪咪地用余光偷看一眼蘅笠,蘅笠正合着双目养神,一副等她等得毫不在意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听见婉妍进来也什么都没有说,好似根本不关心方才容谨同婉妍所言的内容。 蘅大人果然是不是操这种闲心的人。 婉妍暗暗想着,轻轻搓着自己冰冰凉凉的小手。 “过来。” 蘅笠突然没头没尾简洁地说道,眼睛都没有睁开。 “啊……?”婉妍小声地疑惑了一句,朝蘅笠看去。 马车正首的位置虽然要宽一点,坐一个人绰绰有余,但是由于安置了太多软垫软枕,坐两个人显然是有些拥挤。 所以一时间虽然婉妍听懂了,却也没有行动。 蘅笠见婉妍没有行动,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再言语。 然而下一秒,婉妍就感到自己身边顿时拥挤了不少。 是蘅笠起身坐到了她的身边。 婉妍的位置是因为她受了伤,蘅笠特意布置出来的可以坐,也可以靠着的位置,软垫软枕更多,留下的空间自然更少,让婉妍能倚在柔软的垫子四周。 此时蘅笠突然坐了过来,虽然只是坐了一个边缘,却也是和婉妍紧紧挨在一起。 婉妍正摸不清头脑要发问时,就感觉到冰凉的小手像是掉进了温泉中一般,被温暖环绕着。 低头一看,只见蘅笠已经用自己的双手捧过婉妍的双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向她冰凉的小手。 蘅笠捂着婉妍的小手,眼睛也专注地落在手上,明明靠得那么近,却一句话都不说。 倒是婉妍不知怎的,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突然心虚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容公子说他来送送我们。” 说完婉妍才有些后悔:蘅大人明明根本不好奇这些,我干嘛要主动说啊! 蘅笠毫不在意地点点头,轻轻揉着婉妍的小手,将她手的温度彻底恢复了温暖之后,便立刻松开了她的手,握着婉妍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回了膝上。 之后蘅笠就起身,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什么来送我们,分明就是来送你的。 蘅笠目视着前方,心中暗暗说道。 婉妍见蘅笠不再说话,也闭上了小嘴,用温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着。 一时间,车内两个安静的人却都在不约而同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容谨,你到底是谁? 从蜀州回京都的一路还是相当顺畅,不过六日的时间,婉妍一行人已经回到了京都的城门外。 一进程还没来得及回家去,就已经有太监等在城门边上,宣旨迎婉妍等人进宫向皇上复命,于是一行人便直接进宫去了。 进了宫自然就是陛下对着几人一顿称赞,赞他们解决了陵江水利的贪污问题,又查获了天权境内有人贩卖私盐的线索,还成为了保卫绥州的中坚力量。 于是陛下对几人又嘘寒问暖了几句,就颁旨给几人升官。 由于蓝玉这次在庆远一役中贡献巨大,居然不用一兵一卒,单枪匹马就全面歼灭了敌数万大军,而后又参与了安阳府和太平府的收复之战,使得她的战绩最为突出。而她的光荣伟绩早就传回了京城,于是蓝玉直接从没有品级的小司书,直接破格升为正六品的刑部都官司员外郎。 238 家门候 奔波止(1)(一更) 而她的光荣伟绩早就传回了京城,于是蓝玉直接从没有品级的小司书,直接破格升为正六品的刑部都官司员外郎。 而管济恒则从兵部职方司正六品的员外郎升任正五品的兵部兵部司侍郎,婉妍升任从四品的都官司郎中,蘅笠升任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 此令一颁,百官虽早知道这几人回来必会升官加爵,但真正听到了皇令还是吃了一惊。 先不说婉妍十五岁就做到了六部中一司的主位郎中,是京都所有律法事物的主管已经实在逆天,而蘅笠更是以十九岁的年纪位列从三品官员! 虽然从正四品到从三品看似只晋升了一级,但二者之差却是天壤地别,要知道从三品可是意味着蘅笠从即日起便位列三品大员之中了。 然而面对着众官员羡慕、钦佩、嫉妒混合夹杂的目光中,四个少年却是平静至极,并无太多喜悦的流露,尤其是蓝玉和蘅笠,恭敬地领命谢恩后,连多一丝的喜悦都没有。 给陛下复命后,几人便告退而出,在宫门口分别,准备回各自的家。 这下,这趟历时四个多月的南下之行,便彻底结束了。 这一路可谓是九死一生,险象环生,多少次婉妍都以为自己就要命丧黄泉了。可明明就是那样艰难,那样劳心劳力的一趟旅程,真正到结束的时候,婉妍心中更多的居然不是轻松,而是不舍。 这一路,从蜀州的借宿农家,到与奎建宁斗智斗勇,而后遭遇紫薇天火的袭击赶赴凤麟洲,又前往昆仑山和青丘为蘅笠求药,最后又是惊心动魄的绥州保卫战,每一程都危机重重,但每一程都收获满满。 不论是见识到了底层群众最真实的生活状况,还是在敌人的处心积虑中运筹帷幄,亦或是真正上了战场,让多年所学有了用武之地都让婉妍收获颇丰,更不用说还找到了阿公裴老前辈,结识了乙虔子、容谨等人。 而最最最重要,也是让婉妍最最最开心的,就是她收获了蘅笠的心,更明白了自己的心。 明明一路上苦难有那么多,可婉妍如今回忆起来,闪着光最记忆犹新的,却是一场巴山夜雨的依偎,一场暮天莲池的舞蹈,一场素布红衣的大婚,一场与玲珑青葱少年的相遇。 每一幕都记忆犹新得连细节都清晰,每一幕不论再回忆多少次,仍旧会在婉妍心中激荡起一层甜甜的涌动。 从走的时候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蘅大人,到回来的时候虽然还是那副冰块脸,外表上看不出分毫的差别,但婉妍能明显感觉到蘅笠整个人气场都柔和了几分,从前的高不可及好似可待亲近了不少。 而婉妍的心也从走时的无心无意,到中间的自欺欺人,到最后的深情厚谊,一步步走向蘅笠的怀抱,心甘情愿走近蘅笠的心。 而此时这旅程结束了,朝夕相处的时日结束了,就连两人同乘了一路的马车也已经离开了宫门口,去向驾部司复命,取而代之是两人各自的马车在等候着。 以后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是各有各的忙碌,理论上一日能够碰面的时刻,就只有在朝堂之上的匆匆一眼了。 看着面前的两辆马车,婉妍心中不可避免地失落了几分,却不愿体现出自己的不舍,强作笑意和蘅笠道了别,牵着蓝玉的手上马车去了。 可坐在马车里,明明才和蘅笠分别不过片刻,婉妍心中已经开始思念蘅笠了。 就在婉妍的马车就要出发之时,失落着发呆出神的婉妍突然听到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妍儿。” 蘅笠沉声唤道,一贯的平静而沉稳。 婉妍一听这声音,连想一瞬间的功夫都没有,已经下意识地立刻掀开了车帘探头出去,这时才发现原来蘅笠就站在马车车窗边一尺的位置,此时和婉妍距离得那么近。 那一刻,蘅笠那样沉寂又凛然的一双眼,居然闪烁着那样温和又柔软的光芒,那光芒让婉妍觉得蘅笠的心是和她一样的,是一样的不舍,是一样的怀念。 不知是蘅笠的视线太温柔,还是婉妍的思绪太感性,那一刻,婉妍在幻想着,在等待着,在期盼着蘅笠能再向前一步,就只要一小步,就能将一吻轻轻落在她的额间,就能安慰她所有的不舍,就能为这一段难忘的旅程,落下一个最完美的句点。 可是丝毫不出乎意料的是,蘅笠没有。 蘅笠只是淡淡展颜,眼睛和嘴角都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们明日见。” 蘅笠柔声说道。 然而婉妍的耳朵刚刚将这句话收入耳中,马车就不识趣地动了起来,让蘅笠的脸才窗边一闪而过。 婉妍却没有收回小脑袋,立刻将身子往外探得更多,对着车后朗声喊道:“大人!明日见!” 喊完这句话,婉妍心中的阴霾突然就莫名其妙散去了不少。 这世间还有什么告别方式,是比明日见更让人喜欢的呢? 过去的美好又有什么好怀念,明日,后日,长此以往,具是美好,可供期待。 等婉妍喜滋滋收身子回到马车里,正好看见蓝玉正双目空洞地看着她的背影发愣,与婉妍的视线对上后,蓝玉的视线瞬间凝聚起来,凝聚出一分笑意来。 婉妍见蓝玉把她和蘅笠难分难舍的画面尽收眼底,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终于要回家啦,姐姐你别说,我还真有几分想家了呢!” 蓝玉善解人意地笑着点了点头,一副根本没注意到婉妍岔开话题的模样,柔声道:“就快到了。” 不过一刻钟,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还没停稳婉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 一下车,宣府高大的门楣与金碧辉煌的牌匾就映入眼帘,素日看起来冷落又清冷的府门,在婉妍此时看来却是如此温馨。 温馨的原因是婉妍久未归家,更是因为门口站着的,翘首以盼着的,是婉姝和宣奕,还有嫣涵。 239 家门候 奔波止(2)(二更) 温馨的原因是婉妍久未归家,更是因为门口站着的,翘首以盼着的,是婉姝和宣奕,还有嫣涵。 宣奕正长长伸着脖子巴望着婉妍的马车,而婉姝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孕肚,但是听闻婉妍返京的消息,仍旧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等在冷风之中。 看着哥哥姐姐,婉妍心中被旅程结束掩盖住的因为回家而带来的喜悦被瞬间激发出来,让婉妍心中一阵激动,冲着哥哥姐姐大喊大叫着跑了过去。 “姐姐姐姐!宣奕!” 婉妍开心地喊着,三步两步就跑了上去,本来想给姐姐一个激动的拥抱,但看见了姐姐的孕肚连忙收住,温和地抱住了婉姝。 “姐姐……姐姐……”婉妍把脸埋在姐姐的肩头,婉姝身上熟悉的味道盈满了婉妍的心头,瞬间击中了婉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泪如雨下,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姐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婉姝在看到婉妍的那一刻已经红了眼眶,此时抱着妹妹却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积攒了四个月的牵心挂肚,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此时却只知道拍着婉妍的后背哽咽着一遍遍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而在这温情时刻,却又宣奕在一旁暴怒着喋喋不休责怪道:“宣婉妍你这个白眼狼!你知不知道你失踪的那段时间,姐姐和父亲有多担心你!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写封信给家里,不管是好是坏也让我们知道啊!你可真是太能耐,相隔千里都能把家搅和得天翻地覆。你都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 本来气势汹汹讨伐婉妍的宣奕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婉妍突然一句话不说地一把揽过宣奕,踮着脚尖将抱住了宣奕,让宣奕的话头戛然而止,最后哄着眼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婉妍和宣奕可是一胎双生子,世上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了。 婉妍知道宣奕虽然嘴上气势汹汹地骂她,心里却自她出门起,到她回家前那一刻,都在为她牵挂着,担忧着。 宣奕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后背,明知自己不能给她许多帮助,却也想给她这一份安慰,然而嘴上,宣奕却仍是嫌弃。 “好啦……这么大个人了还和我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婉妍松开了宣奕,将眼中的泪水都抹去,看着家人笑得明媚,拍着宣奕打趣道:“呦这会嫌弃我,当时连夜背着父亲逃出来要找我的时候,你怎么没嫌弃我呢。没想到宣奕你这么关心我啊!” 宣奕一听,小白脸当即红了不少,却仍是不承认地反驳道:“谁说我要去找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我那是……我那是家里实在太冷清,想出门去走走!” 然而婉妍却故意要拆穿他的欲盖弥彰,拍了拍宣奕的肩膀道:“算了吧宣奕,我知道你担心我担心得茶饭不思,你的心意我可是领了的。” 宣奕闻言当即怒道:“你这兔崽子居然还敢在这得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少堵!” 婉妍正要回嘴,婉姝已经温柔地一手拉住了一个,明明是看着弟弟妹妹斗嘴,心里却是开心漫溢得无处安放,柔声说道:“你们两个呀,不见的时候又是想又是牵挂,一见面没说几句却又要吵起来,真是一对小冤家呀!” 宣奕闻言扭过头去,气呼呼道:“谁牵挂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了!” “好啦!”婉姝笑怪道,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往里走,“父亲母亲都等在正厅了,再不去可要让他们久等了!” 婉妍闻言立刻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问道:“父亲和母亲在正厅……等着我回来?” “那不然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吗?”宣奕最快地接话,又翻了婉妍一个大白眼。 婉妍已经没再说话,心中却已是汹涌澎湃起来。 自小婉妍就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同别人的父亲母亲是不一样的,他们不知为何如此吝啬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关爱,尤其是母亲史夫人,简直可以用漠不关心来形容。 这是婉妍一生的遗憾。 可今日,自己的父母都坐在正厅等出远门的女儿,这和普通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呢? 婉妍心中想着,已经激动了起来。一进正厅,果然看见宣郢和史夫人一人一边,坐在正厅最上首的太师椅上。 没有翘首以盼,没有热泪盈眶,他们就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吃着茶,没有丝毫等待的迹象,但就已经足以让婉妍心潮澎湃了。 “父亲!母亲!” 婉妍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不远的位置,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久久不曾起身。“不孝女宣婉妍让父亲母亲挂心了。” 四个月没见,宣郢仍是那副中气十足的老学究派头,唯独发间的银丝好似又多了几根。 而史夫人却没有任何变化,端庄典雅又沉静淡漠,看着久别重逢的女儿,眼中也不曾都一分的光泽。 宣郢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此番你能平安回来便是万幸,想必你此行也算是收获不菲,只要能有所得,那也便不枉此行。” 典型的官场话放在这样温情的场面中本该格格不入,可从宣郢口中说出就没了违和,毕竟宣郢除了官场话也不太会别的话。 “女儿明白,谨尊父亲教导。” 婉妍又行了一礼,恭敬地谢道。 就在这时,史夫人突然对着婉妍幅度极小地招了招手,轻声说道:“妍儿,过来。” 虽然史夫人的声音仍旧冰凉,但对婉妍而言已如收获至宝般激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面连声应着,一面已经快步走上前去,停在了母亲面前。 史夫人似是没有觉察出女儿的兴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地伸手捏住婉妍的手腕抬起来放在了桌上,纤瘦的手指在婉妍的脉搏上把摸起来。 想必此时婉妍的脉搏定是快了不少,因为婉妍的心里已经在呐喊了:天呐!母亲这是在关心我的身体! 240 懂你一切的小心思(1)(一更) 想必此时婉妍的脉搏定是快了不少,因为婉妍的心里已经在呐喊了:天呐!母亲这是在关心我的身体! “在这段时间里,你的身体可有感到什么不适?” 史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甚至没有抬头看婉妍一眼,冷冷地问道。 突如其来的幸福已经将婉妍冲昏,也没有思考就冲口而出道:“没有!什么不适都没有!能吃能睡能打架!” 这完全不加思考的回答显然让史夫人不满意,她微微皱了皱眉,可就连皱眉都是那么典雅。 “你仔细想想,再回答。” 史夫人又问了一遍。 婉妍见母亲有了几分明显的不悦,这下不敢不认真回答了,连忙静下来心来思考一番,可却是没有感受到什么不适,只得据实以告道:“我仔细想想……可是我确实没有什么不适啊母亲。” 史夫人闻言没再理会婉妍,专注于把脉,仔仔细细把了许久,才收回了手,终于抬眼看向婉妍,但目光中尽是冰冷的责备。 “临走之前,我叮嘱过你药一旦吃完就要尽快回来,你非但不听,还停药三个月,看来我的话在你耳边不过是可听可不听的云烟。” 史夫人的责备让方才还喜悦得冲上云端得婉妍,瞬间堕入冰窖一般,收敛了笑意垂着眼神不敢直视母亲。 其实史夫人就连责备人都是那样端庄典雅,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怒气,反而满是冰凉而淡漠,让外人听来都不算责备。 但婉妍最怕母亲这语气,这语气在不在乎的基础上,更多了许多不喜欢,听得婉妍不仅心凉,连手脚都冰凉起来。 “对不起母亲……是女儿大意了……”婉妍低着头小声说道,一张巧嘴没了一点用武之地。 史夫人淡淡看了婉妍一眼,径直转身去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连一句话都不想再和婉妍多讲,就让婉妍一个人僵硬在沉默的冷暴力之中。 就在婉妍痛苦得身子都开始发抖之时,婉姝适时开口解围道:“看妍儿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应是并无大碍,那便真是谢天谢地,谢圣尊赐福了。 既然如此,妍儿这一路千里迢迢,想必被舟车劳顿得很乏了,不如就让妍儿先去休息。父亲母亲等了妍儿这么长时间想必也是累了,也尽早去歇息才是。” 婉姝说了这许多,史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眼睛都没抬一下,还是宣郢挥了挥了,道:“去吧。” 婉妍得了救,给父母行了礼就搀扶着姐姐准备离开,这时宣郢忽而又开口,声音仍是正经得很不留情面。 “姝儿,你妹妹走了这么久才回来,你就在家里吃完午饭,下午再回去吧。” “什么?!” 婉妍一听这话,当即猛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问道:“我和姐姐四个月不见了,就不能让姐姐在家里家里住一晚吗?就一晚都不住吗?” 面对婉妍无所顾忌的质问,宣郢的眉头当即拧了起来,口气更严厉了些:“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你懂什么?现在你姐姐是淳于府的人,而且还有了身孕,若是晚上不回去淳于府的人定是该担心她,责怪我们宣家不懂规矩了!” 若是父亲在平日如此不近人情也就罢了,婉妍这四个月没见姐姐,早就盼着今夜和姐姐好好说说话,给她讲讲外面的见闻,却被父亲生生截了胡,这让她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继续争取道:“那我们给淳于夫人说一声不就行了,我就不信淳于家的人会不近人情到不许姐姐回娘家住一晚上!” 虽然婉妍早知父亲心冷不重情,但她实在想不到在自己四个月没回家的情况下,父亲却连让她们姊妹团圆一夜的小要求都不肯同意,就为了宣家一个知书达理的美名! 婉妍想不明白,也绝不能接受,所以虽然婉妍已经竭力柔和自己的口气,但情绪激动之下,仍旧能听出来不少怨气与冲动。 “胡闹!”宣郢当即重重一拍桌子,怒视着婉妍厉声道:“你以为什么事情都像你这孩子想得这么简单吗?你姐姐现在有淳于家的骨肉,是马虎得了的吗?” 姐姐这才嫁出去几天,就真当姐姐是泼出去的水了!婉妍听着心寒,不管不顾地争辩起来。 “姐姐怀的怎么就是淳于家的骨肉了,难道就不是我们宣家的骨肉吗!” 宣郢的权威竟被婉妍挑战,气得他当即拍案而起,指着婉妍怒斥道:“你这孽障出去一趟长了本事了,竟敢顶撞你父亲了!” 婉姝见父亲怒了,虽然心中自是百般不忍离去,但生怕婉妍受罚,连忙上前扶住了宣郢,柔和地安慰道:“父亲大人莫要动气!妍儿她不过是一时不舍得与我分开,绝无顶撞父亲之意!女儿一会同弟妹吃完午饭,即刻就回淳于府去,请父亲放心。” 这一番乖顺的话并没能消解宣郢心中的愤怒,指着婉妍仍要指责,却听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禀告老爷,淳于府来人了,说求见老爷。” 一听来了外人,最爱面子的宣郢自然不好再发作,恨恨地瞪了婉妍一眼,一甩袖子坐在了凳子上又平复了片刻心情,才威严地命令道:“传。” 婉姝见状便走回了婉妍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婉妍的后背让她平静下来。 婉妍虽然心中仍旧生气,但今日若是在外人面前丢了父亲的面子,那上次那一顿狠狠的板子的滋味怕是今晚又可以享受到了,所以婉妍也按耐着怒气不说话了。 这时,一个身着绫罗的家仆带着一个妇人快步走进,对着宣郢和史夫人行了大礼又问了安,那家仆才说道:“我家老爷夫人说宣二小姐离家四个月方才归来,大少奶奶定是心中欢喜,想与宣二小姐互诉思念之情,所以特命小人来传话,说大少奶奶若是想在娘家住一夜便住一夜,想多住几日也可以,只是身边没了许多月婆子、生育婆子照料,万事还请大少奶奶自己多留些心。” 241 懂你一切的小心思(2)(二更) “说大少奶奶若是想在娘家住一夜便住一夜,想多住几日也可以,只是身边没了许多月婆子、生育婆子照料,万事还请大少奶奶自己多留些心。” 那家仆话音一落,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婆子就走了上来,行礼道:“淳于夫人思及宣府可能没有专侍奉孕期的婆子,特派奴婢前来服侍大少奶奶,奴婢定会尽职尽责保大少奶奶和腹中小少爷的平安,还请宣老爷、宣府人放心。” 一听这话,婉妍登时乐得直拍手,连连夸道:“太好啦太好啦!没想到淳于大人和淳于夫人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说这婉妍就拉起了婉姝的手,开心得直蹦哒,“太好啦姐姐!你可以在家里多住几日了!” “妍儿不得无礼!”宣郢见婉妍在外人面前就那副喜笑颜开的模样,登时一拍桌子怒道。 婉妍见状只好收敛,脸上的笑意确实掩盖不住。 宣郢虽然不明白一向最是事多毛病多的淳于夫妇,是因何变得如此明事理,却也不愿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便也允道:“既然淳于大人和夫人都这样说了,那姝儿便在家中住几日吧,只是妍儿和奕儿要多小心姊姊的身体,不得带着姊姊胡闹!” 婉妍和宣奕都开了心,方才的不悦都一扫而空,立刻乖巧地应道:“是父亲大人!” 说完姐弟三人行了礼,就欢天喜地地出去了,淳于府的家仆也行了礼退了出去。 淳于府正厅,诺大的厅堂之上,坐着一墨衣墨发的少年,修长的手指端着茶杯,用茶杯盖轻轻扫着碗中的茶叶,明明身姿慵懒,浑身却萦绕着贵气而清冷的气质。 在他下手,恭敬地站着一身着华贵的棕褐色锦云缎的男子。看年纪,这站着的男子之年岁足以当那坐着少年的父辈,但丝毫不影响他不嫌累地弓着腰侍在一旁,生怕自己的姿态不够恭敬。 就在这沉默之中,一家仆快步走进,对着二人行了大礼后,恭敬道:“禀告老爷,小的已经把话传到了,大少奶奶说要在宣府住上几日。” 这家仆明明称呼的是老爷,却是弓腰抱拳对坐在上首的蘅笠禀告,因为也正是他下的令。 蘅笠慵懒地垂着视线看着碗中的茶叶,嘴角却抬起一个极其微不可查的弧度,没头没尾地问道:“她可欢喜?” “啊……?”家仆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答道:“大少奶奶与宣二小姐久别重放,听闻能在家多留几日,自是欢喜非常!” 蘅笠没说话,凛冽的眼神却分明软了一分。 她最亲她姐姐了,定是想要同姐姐好好团聚一番,然宣大人家教甚严,若淳于府不如此,宣大人想必是不会同意,不知那小家伙与宣大人会如何闹呢。 边想着,蘅笠便忍不住无可奈何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柔意却更浓了几分。 淳于大人见状,连忙一挥手叫那家仆下去,腰弓得更低了不少,恭敬地问道:“话已经传到,尊上尽可放心。不知尊上您可否赏脸在敝府用个便饭。” 蘅笠闻言,这才抬起眼,脸上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恢复了高不可攀的清冷,将手中的茶杯放回了桌上,起身便往出走,留下淡淡一句:“不了。” 话音落,蘅笠已然负手走到了门口。 淳于大人连忙对着蘅笠的背影行礼,朗声道:“草民恭送尊上!”,心中却是纳罕:尊上专门来府上一趟,竟然就是为了给宣府传个话这么点事情吗? 宣府正厅,空旷的屋中就只剩下了宣郢和史夫人,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门也紧紧关着。 “怎么样?妍儿的身体可有什么异常?” 宣郢转身正面对着史夫人,语气竟然有些紧张。 史夫人眼睛都没抬,微微摇了摇,冷冷道:“异常倒是没有,只是妍儿身体内毒素长期维持的平衡略略失稳,但程度并不严重,以后每日的药剂大一些直到恢复应当就行。想来妍儿这十几年来一直从未间断地服药,中间断了这三个月应是影响不大。” “那就好那就好!”宣郢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仍旧心有余悸道:“这次也是我失算,没想到妍儿此行竟耽搁了这么久,才把药带少了,以后若她还出门,定要多备一些。” 史夫人微微颔首,一句话也不愿再说,扶着丫鬟的手缓缓站起了身,对着宣郢微微致意后,转身就离开了。 宣郢看着史夫人端庄得像画一样的背影,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心中的不安之感随着婉妍的回归而愈加浓厚。 与宣郢的担忧截然不同的是婉妍屋中的其乐融融。 嫣涵带着一众丫鬟正在收拾婉妍带回来的行囊,婉妍也把礼物都拿出来分。 “这绣球是我在庆远城内专门卖绣球的店里买的,真是可好看啦!来姐姐,这只黛紫色的是送给你的,嫣涵,这只紫棠色的是给你的!” 正忙着收拾东西的嫣涵一听居然还有自己的,又是惊喜又是感动,不可置信地没敢接,指着自己问道:“还……还有我的?” 婉妍笑着把绣球塞进嫣涵手中,瞟了一眼在一旁没心没肺翻她东西的宣奕,故意笑着打趣道:“自然是给你的呀,这少了谁的,都不能少了我们嫣涵的呀!” 嫣涵一听,当即明白了婉妍的话中之意,白皙的笑脸当即红得直冒烟,低着头忙着收拾东西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了,嘴上却还逞强道:“我们小姐嘴这样刁钻,蓝玉姑娘您这四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见嫣涵害羞成这样,婉妍婉姝都笑成一团,连蓝玉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脑子缺根弦的宣奕看她们突然笑了起来,以为是送嫣涵礼物,嫣涵开心,便也抬头想凑热闹道:“绣球好啊!宣婉妍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一听宣奕这话,嫣涵的脸更红了,婉妍却笑得更开心了。 婉姝见状,便善解人意地帮嫣涵圆场,岔开话题道:”不过这绣球当真精美非常,实在京都见不到的好手艺!” 242 闺中话 意中人(1)(一更) 婉姝见状,便善解人意地帮嫣涵圆场,岔开话题道:”不过这绣球当真精美非常,实在京都见不到的好手艺!” “是啊是啊!这绣球实在是好看!”嫣涵正羞得没处躲呢,一听婉姝圆场连忙应道,又一低头正巧看见婉妍的行囊里还有一个靛蓝色的绣球,便拿出来问道:“不过二小姐,这旁的绣球都是亮色,怎的就这一只暗色的?” 婉妍抬头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随口道:“哦你说那一颗啊,那是我的。” “小姐你的?”嫣涵闻言反问一声,挑了挑眉说道:“可我怎么记得小姐向来是最喜欢暖色系,不喜这冷色的。” 婉妍眨巴眨巴眼睛,稀松平常地答道:“我是不太喜欢冷色啊,所以我才挑了靛青色这冷暖色中间的色调,你们看着靛青色是不是很美,就像是山间泉眼的颜色。” 嫣涵和婉姝若有所思地相视一笑,立刻一人一边坐到婉妍两侧,脸上还带着洞察到秘密的得意笑容。 “小姐您说冷暖色的中间,这暖色是您的话,那这冷色又是谁啊?” 嫣涵拿手指戳了戳婉妍,嘻嘻笑着看着她,满眼都是八卦的快乐。 “蘅笠啊!不然还能有谁?”婉妍冲口而出,不明白嫣涵和姐姐为什么这么兴奋和八卦,“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呢。” “喔~”婉姝和嫣涵闻言,都捂着嘴笑了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婉姝和嫣涵在看到靛青色的那一刻其实都想到了是蘅笠,但是她们都没想到婉妍居然这么爽快又直接地承认了,这被八卦的人这么爽快,倒把八卦的人给弄懵了。 婉妍这个故事女主角没有丝毫反应,嫣涵这个听故事的人倒是脸红了,捂着脸嗔怪道:“小姐这种事情您怎么说得这么直接啊!” “啊……?”婉妍这下更奇怪了,“这既不是什么坏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呀?” “所以……”婉姝自知自己这妹妹缺心眼,便也不给她解释其中缘由,一门心思想多问一点道:“你和蘅大人……是……怎么说呢,是互相坦白了心意吗?还是说已经……私定终生了吗?” 说道“私定终生”四个字的时候,婉姝的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外。 婉妍一说起这些问题就头大,因为她自己也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有什么影响,只能底气不足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嘛……?难道不是我告诉他我的心意,他也允了我的心意就行了吗?” 一听婉妍这小迷糊发言,婉姝和嫣涵当即异口同声否认道:“当然不一样了!这怎么能一样?” 婉妍抠了抠后脑勺,疑惑地撇了撇小嘴,显然是不置可否。 婉姝和嫣涵对视一眼,神情都凝固了几分,微不可查地倒吸一口冷气。 婉姝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妹妹虽然才智超群,在学识上颖悟绝伦,但由于自小没有母亲来给她教会这些女儿家闺房的事情,性格也是大大咧咧,在别的姑娘做着女工在闺房中甜甜酸酸思绪万千之时,她在上树翻墙、没架都要找架打,哪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所以在情爱方面,完全就是一个小白痴。 婉姝在淳于家听了那样多关于蘅笠的传闻,知道他虽然手段狠辣,但为人处事却是君子品格,应是不会乱来,但蘅笠毕竟是心冷面冷之人,婉姝就怕自己的傻瓜妹妹是自己会错了意,以后一旦说清后,要惨遭心伤。 婉姝心想正好趁自己能在家这几日,必须要抓紧时间先好好给婉妍讲一讲这男女情爱之事,免得她一个小傻瓜受伤受欺负。 于是婉姝连忙问道:“妍儿啊,这种事情你可万万不能马虎!你先给姐姐说说,你和蘅大人是如何知道彼此心意的。” 婉妍也不用回忆,流畅地把蘅笠是如何为自己身受紫薇天火,而后失去了记忆,在屋顶之上与自己互诉衷肠都和盘托出。 听着听着,婉姝和嫣涵的表情都轻松了几分。 原来想着这蘅公子冷面冷心,生怕是妍儿倾慕于他后自作多情幻想,没想到蘅公子竟也早就属意于妍儿了。 婉姝点点头,接着问道:“那蘅大人可有给你说过日后的安排,比如何时告诉家中父母,何时来向父亲母亲提亲一类的?” “提亲?”婉妍皱着眉想了想,认真摇了摇头道:“这倒是没有,其实我甚至都从未听蘅大人说起过他的父母,除了淳于大人是蘅大人的舅父外,我还不知道蘅大人有其他亲人呢。不过这也不是很重要吧……我们不过是互相坦白了心意,怎么就到了提亲呢?” 婉姝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婉妍的鼻头,温柔地责怪道:“你个小迷糊虫呀!你们互诉心意不就是想要长厢厮守嘛,那长厢厮守不就得三礼六书把你娶回家去,难不成你竟连名分都不要了不成?” 婉妍听得认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哦……我明白啦!” 嫣涵见状连忙补充提醒道:“但是小姐您可不要主动和蘅大人提及此事,要等他自己主动和您说起,不然会显得您一个姑娘家的很不矜持,一心想要嫁过去一样!” “哦……这么点小事竟有这么多门路啊……”婉妍的眼睛中更迷惑了,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放心吧,我懂啦!” “还有啊妍儿……”就在这时,蓝玉已经边听着她们说话,边把东西都整理好了,款步走来,柔声补充道:“虽然蘅大人自是正人君子,应是不会对你有不敬之心,但你还是要自己当心,在没有成亲之前,可万万不能和蘅大人有过多的肌肤之亲或逾越之举。” 蓝玉说得温婉柔和,神态也是毫无波动,可耳朵分明肉眼可见得红了起来。 婉姝一听,当即连连点头赞同道:“对对对!蓝玉姑娘说得没错,妍儿你可明白?” 243 闺中话 意中人(2)(二更) 婉姝一听,当即连连点头赞同道:“对对对!蓝玉姑娘说得没错,妍儿你可明白?” 说到这个话题,婉姝作为有夫之妇,自然要坦然不少,但嫣涵光是听听就已经羞红了脸,连没心没肺的婉妍说到这里也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我我我我……自然是明白的!”婉妍连忙应道,却差点结巴到咬到了舌头,眼神也不由自主飘了起来。 明明嘴上再否认,婉妍脑海中乍现的,却是在巴山夜雨中蘅笠紧紧搂住她的怀抱,是天池边蘅笠温暖的后背,是凤麟洲的屋顶之上,一枚落在眉心融化了满天星辰的淡淡的吻。 这每一个举动都恰到好处得有些苛刻,让人想要多一分额外的幻想都不能,可只是想一想,这每一个场景又能让婉妍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似的。 这时一直在旁边听,却也听得一知半解的宣奕突然开口道:“但是这也不能这样算啊,固然成亲之前不该有任何肌肤之亲,可是情至浓时又有哪个凡夫俗子可以忍得住心中的爱意呢?如果能忍得住,那想必这情也并非什么深情厚谊了!” “你这是什么谬论!”婉妍当即反驳道,气势汹汹反驳完却突然软了下来,不确定地问道:“此言当真,可有证据?” 宣奕耸耸肩道:“人心的事情,我哪里给你找证据去,但你自己设身处地想想,在你和蘅大人相处的时候有没有一刻就是觉得心动得不能自已,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不该做,却还是忍不住会幻想?” 一听宣奕这话,方才还兴奋地抬着头等着婉妍回答的嫣涵,脸红得直冒烟,把头低得恨不得藏起来。 “这……”婉妍想了想,面露出几分难色来,立刻否认道:“自然是没有了!明知道不该做的事情,就不该想也不该做!” 然而婉妍心里想的却是今日与蘅笠分别之时,满心幻想的是蘅笠能再向前一步…… “反正我也不会读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宣奕手上转着一颗绣球,满不在意道:“不过你们这些姑娘家的却是应该还好些,但是我们男人就不同啦,情至浓时,便是想忍也忍不住,所以这亲昵都并非处心积虑,而是情不自禁、情难自已。” “奕儿!”婉姝见宣奕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道:“净说些歪理,带坏妹妹!” 宣奕不服狡辩道:“明明就是啊姊姊!蘅大人虽然是人中翘楚、凤毛麟角,但也是个正常人,是个男人不是吗!” 婉姝重重拍了宣奕一下,不让他再说,蓝玉忽而淡淡开口道:“欲望自是人皆有之,但君子与常人的不同就在于能够克己复礼,能否在欲念面前仍旧保持本心,不被欲念所摆布,蘅大人若是真心爱惜妍儿,自会克制己念,将尊礼放在心中的。” 宣奕闻言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什么嘛……蓝玉姑娘还能比我更懂男人不成……” 婉妍越听越糊涂,但蓝玉的话婉妍一向是奉为圭臬的,便重重点了点头,允道:“我知道啦蓝玉姐姐!” 婉姝见状,欣慰地拍着婉妍的手,对蓝玉感激不尽。 “妍儿她自小就要开朗一些,对这些男女之事也从未上心,我又难得回来陪在她左右,好在妍儿身边有蓝玉姑娘照顾,时时提点,我也不用天天为她操心了!” 婉妍闻言心中一动,跑去拉着蓝玉的手左右晃着,撒娇道:“是啊是啊!蓝玉姐姐可照顾我啦,有蓝玉姐姐在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姐姐也不用担心!” 蓝玉轻轻捏住婉妍的手,温和地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婉姝心中也算微微一松道,对婉妍道:“妍儿啊,姐姐们今日同你讲这些,并不是要你提防蘅大人,而是怕你什么都不懂,闹了笑话吃了亏。 不过我也还是很相信蘅大人的,蘅大人虽然年岁不大,但是为人老成持重又心思细腻,却是大部分长辈都比不上的,妍儿若真能和蘅大人终成眷属,想必蘅大人也能照顾好妍儿,我也可放心了。” 宣奕一听笑着打趣道:“若真是如此,那宣婉妍哪里是找了个夫君,完全是给自己找了个爹,又找了个上司嘛,把她管得死死的!” “你才找了个爹!”宣奕话音一落,婉妍已经蹦了起来向他冲了过去:“宣奕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宣奕连忙绕着桌子顺着婉妍的方向躲避,还一面张牙舞抓地挑衅道:“我说的不是吗?你恼羞成怒罢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气势汹汹地婉妍突然停了下来,也打趣道:“哦?那你有本事也找个上司来啊?就怕你是相认人家做上司,人家还不愿意做你上司呢!” 边说着,婉妍边不经意似得故意瞟了嫣涵一眼,嫣涵当即羞得无地自容。 “你这臭丫头你说什么?你别小瞧我了我告诉你我……” 宣奕正气得直解释,嫣涵已经捂着脸小跑了出去,宣奕立刻止了话头,目光循着嫣涵的脚步而去,不由自主就跟着她的背影伸长了手道:“哎?嫣涵你怎么跑了!” 宣奕正摸不清头脑,婉妍已经从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去追啊!傻子!” 宣奕更懵了,却也连忙跟了出去,婉妍和婉姝已经抱着笑成一团。 宣奕着急忙慌地跟了出去,却早没了嫣涵的身影,寻觅了一圈才在立廊尽头看到了嫣涵的身影,连忙走了过去。 “那个……嫣涵你莫要生气啊,妍儿她就是那个说话尖酸刻薄的德行,你也是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的,你可别生她的气!” 宣奕战得笔直,结结巴巴地说道。 宣奕这典型的京都公子哥,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花天酒地也是不在话下,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嫣涵一单独相处,他就手足无措地像个不会说话,又怕说错话的孩子一样。 244 墨丝齐腰轩窗下 佳人玉栉侍君侧(一更) 宣奕这典型的京都公子哥,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花天酒地也是不在话下,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嫣涵一单独相处,他就手足无措地像个不会说话,又怕说错话的孩子一样。 嫣涵的脸仍旧是通红,便也不抬头,只低着头小声道:“我才不恼小姐呢!当初我流落尘世,险些落入非人之地,都是小姐救我回来,还教我习武认字,给我吃穿,我心里感激小姐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恼她!” 宣奕一听便乐了,笑得少不了有些傻,憨憨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生气那我们就回去吧,她们在背后指不定又说什么好玩的事情呢! 不过嫣涵你不是不生气了吗,还低着头做什么?” 嫣涵一听脸更红了,抬起头来幽怨地看了宣奕一眼,气鼓鼓道:“二小姐说的没错,少爷您……您真是一个……小傻子……” “小傻子”明明是个贬义词,可在这个时候从嫣涵嘴里说出却是那样绵,那样软,那样娇羞,说得宣奕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手想拉住嫣涵的胳膊,谁知嫣涵灵巧地一闪就躲开了,轻轻锤了宣奕的胳膊一下,转头就跑走了。 “哎!嫣涵你……!”宣奕没抓住嫣涵,想要追她,却又定在了原地。 这一刻,宣奕想,就这样看着她曼妙的背影,哪怕是远去,也挺好。 这天夜里,四个多月没见的婉妍和婉姝一直说私房话说到了深夜,却还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想分享给彼此,直到婉妍意识到姐姐如今已是有了身孕的人,可不能这样熬夜,才匆匆止了话头,劝着姐姐睡觉。 婉姝自从有了身孕就极易乏累,今日又从早忙到晚更是早就累了,没一会就睡熟了,留下婉妍一人久久没有入梦。 此时她心里来来回回想着的,就只有宣奕今天下午说的那句话。 情至浓时又有哪个凡夫俗子可以忍得住心中的爱意呢?如果能忍得住,那想必这情也并非什么深情厚谊了。 这话语明明当时听的时候那么荒谬,然而婉妍越在心里琢磨,却越觉得有道理。 黑暗之中婉妍眨巴着清醒却困惑的小眼睛,认认真真思考着:不管是相聚还是分离,是同甘共苦还是患难与共,我同蘅大人经历过的让人动容又动情的情景可太多了,每一次我虽然没有做出来,可私下自己想起来,或多或少好像都是……有那么些许期待的吧…… 虽然婉妍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但就是心中不安分的心跳就是牵动起一抹非分之想,让她脸红心跳,却甘之如饴。 然而每一次,蘅笠都很完美地避开了婉妍的幻想,其中其最亲昵的一次还是他们在思恩分别的时候,蘅笠在那不知生死的分别之前,终于不吝啬地给了婉妍一个分寸恰当的拥抱。 其他时候,蘅笠都是那样的冷静又理智,明明双目中透出微弱却炽热的星火,但行为却是掌握分寸到有几分淡漠。 这让婉妍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怀疑与疑惑。 我之所以这样呢,是我有贼心没贼胆,可是蘅大人那种人,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呢? 那既然他是具有有所作为的胆子,但却几乎从未行任何不和分寸之举,就说明蘅大人他……压根就没有贼心! 可是连我都有贼心,蘅大人也是一个正正常常的男子却没有,难不成……当真是蘅大人对我不够深情厚谊? 这臭家伙!凭什么我对他真心实意,他却不肯给我深情厚谊! 婉妍一想到这里,一个没忍住“咚”的一声砸在了床上,幸亏有被子托住了她的拳头,才没发出声音来把婉姝吵醒。 婉妍气得用双腿卷起被子扭过身去面对着墙壁生闷气,生了半天却又自己慢慢消了气。 等等……蘅大人他本来就和正常人不一样啊,他可是一个冷到骨子里,可以说完全无欲无求的啊。一个连吃东西都没有什么爱吃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方面的想法? 这样一看,原来症结在于蘅大人他比我还不懂男女情爱之事啊……嗯……是这样没跑了! 婉妍捏了捏下巴,躺在枕头上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心中的闷气顿时就消散殆尽,心情又轻快了起来。 既然是如此,那我这呕心沥血诲人不倦的宣师父,就勉为其难为这迷茫的少年指点迷津吧~ 婉妍乐滋滋地想着,小耳朵已经红到一涨一涨地有些充血。 第二日一早,婉姝还没醒,婉妍就已经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更衣洗漱,准备去上早朝了。 婉妍穿着单衣小心翼翼出了卧房,往厢房中去更衣,却见蓝玉早已经等在那里了,就像之前无数个上早朝的清晨一样。 蓝玉正在架子边打理婉妍的朝服,自己还穿着常衣没有换上朝服。 如今已经是六品官员的蓝玉从今日起,也要去上朝了。 “妍儿你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出来了?如今的京都可不比南方的庆远那样宜人,这么冷的天你穿的这样少可是要冻坏的!” 蓝玉一看穿着单衣的婉妍,当即拿起了外衣朝她快步走去,边心疼得温和责备她,边将外套熟练地套在了婉妍的身上,为她穿戴起来。 婉妍拍拍小嘴打了个哈欠,谈吐不清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怕我拿衣服吵到姐姐嘛。” “你呀……”蓝玉宠溺地嗔怪道,言语间灵巧的手已经飞快地为婉妍穿戴地妥妥帖帖,转身去铜盆边试水温,试了水温才转头对婉妍道:“妍儿你来洗脸吧,水温正正好。” 然而一转头蓝玉才发现,婉妍根本没有走过来,而是转身去衣架子上拿了蓝玉的朝服,举着她的衣服走了过来。 “妍儿你这是……”蓝玉疑惑地问道。 婉妍笑着不说话,蹦蹦跳跳走到蓝玉身后,拉着蓝玉的胳膊把她转了过来与自己面对着面,突然弯了弯腰,双手沿着蓝玉腰间两侧向后滑去,一直滑到了双手能在蓝玉身后相触碰的位置,侧脸不可避免地贴在了蓝玉的胸口。 ------题外话------ 宝子们!关于咱性别成谜的蓝玉宝贝的“她”“他”用法,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在婉妍眼中是蓝玉的时候,我会用“她”,在凤凪扶自己内心独白或者心理活动的时候,我会用“他”,如果给宝子们的阅读带来困扰和麻烦,还请宝子们原谅啦! 明确一下,咱凤凪扶也就是蓝玉宝贝是货真价实的纯汉子! 245 素手绾青丝无意挽情思(二更) 婉妍的双手沿着蓝玉腰间两侧向后滑去,一直滑到了双手能在蓝玉身后相触碰的位置,侧脸不可避免地贴在了蓝玉的胸口。 “妍儿你!”蓝玉突然被婉妍从腰间抱住,整个身子顿时僵成了一块石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避开婉妍的手。 谁知婉妍的双手在蓝玉的身后搂得紧,蓝玉这一下并没有挣脱开。 就在蓝玉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终于回过神来准备伸手拿下婉妍的双手时,婉妍已经自己收回手,与之一起带下来的,还有蓝玉的腰带。 “这……”蓝玉僵硬的手指了指腰带,已经被震惊得丧失了正常的语言功能,只觉得舌头好像打了一个死扣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婉妍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妥,随手把蓝玉的腰带搭在了椅背上,又转身过来,这次直接对着蓝玉的衣褂动手了。 在动手之前,婉妍的小手都已经搭在了蓝玉的领口,却还是扬起小脸,抬头直视着蓝玉,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有什么呀蓝玉姐姐,以前上早朝都是你帮我更衣,如今你也要上早朝了,我帮你更衣又有什么不妥吗?” 看着婉妍一双无邪又纯真的大眼睛,蓝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心间流去了,弄的她头脑中空白一片,四肢也没了丝毫直觉,只知道失神地轻轻点了点头。 婉妍本来以为蓝玉是与自己见外,不肯让自己帮她更衣,此时得了蓝玉的允许,别提有多开心,当即就拉开了蓝玉的外衣襟,捏着衣边把蓝玉的外衣褪了下来,露出了她里面的白色单衣。 这时婉妍才发现,原来蓝玉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瘦,尤其是上半身,纤细得几乎没有一点肉。 婉妍转身拿过朝服的外褂猛地一扬,将外褂扬到了蓝玉的身后,几乎是贴着蓝玉给她套上了衣服。 蓝玉僵硬地抬起了胳膊,完全是任婉妍摆布。 “蓝玉姐姐你可要多吃一点呀,你看你怎么这样瘦啊……看得我都心疼你了。”婉妍一面叨叨着,一面拿过衣带,再次伸手揽住了蓝玉的腰,从后往前为蓝玉系带子。 直到婉妍已经边小嘴不停地说着话,边给蓝玉穿戴整齐了,蓝玉都没有回过神来,也一句没有听到婉妍在说什么,全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婉妍的小手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身体时,明明那样微小,却瞬间点燃他的肌肤一样的触感。 给蓝玉穿戴完毕后,婉妍也不闲着,拉着蓝玉的手径直走到了镜子前,按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了铜镜面前。 还没等蓝玉反应,婉妍已经伸手敏捷地拔下了蓝玉脑后的两根束发的簪子。 顷刻间,蓝玉脑后精致灵巧的发髻像是云烟一般,消散成了垂满肩头的墨丝,翩跹着铺满了蓝玉的后背,一直垂到了她的腰际。 在那一刻,蓝玉倏尔抬眼,视线稳稳落在了镜中映照出的婉妍身上,婉妍正把拔下来的簪子放在梳妆台上,又拿起了一把带着流苏的玉梳。 “妍儿你放着我自己来就行。”蓝玉微微一晃眼,终于是回过神来,伸出手想去拿过婉妍手中的木梳,谁知婉妍的手灵巧地往后一躲,蓝玉没能碰到木梳,反而握住了婉妍的小手。 从指间传回的温热又细腻的触感让蓝玉心中一惊,连忙想要收手回来时,婉妍已经一翻手反而握住了蓝玉的手。 “姐姐你就不要和我客气了嘛,以前都是你为我梳头,今日我为你梳头,好不好?” 婉妍仰着小脸,笑得乖巧又灵动,明明是她帮蓝玉,然而她的眼中却闪烁着渴望的神情。 不知是被婉妍这眼神弄昏了头,还是指尖的温度让他放不开手,总之蓝玉此时除了笑着说好,已经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与思考了。 于是婉妍拿着木梳,心满意足地为蓝玉梳着头发,嘴上仍旧是停不下来。 “姐姐你的头发可真是太好了,这么长又这么柔顺,滑溜溜的就像是瀑布一样!” 婉妍一面为蓝玉梳着头,一面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边说边向镜子中看去,却意外的发现镜中蓝玉的双眼并没有落在她自己的头发上或是落在她自己的身上,而是抬起了不少,稳稳落在了站在她身后的婉妍身上。 那目光温柔,柔和,还有几分依赖,甚至恍惚之间,婉妍还看到了几分热切的爱意。 不知为何,婉妍莫名就是觉得蓝玉这一刻的眼神,好像有些陌生,与蓝玉平时看自己、看任何人那温和却微凉的目光截然不同。 虽然与婉妍的目光在镜中相碰撞的那一刻,蓝玉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可就是那一瞬间,蓝玉那目光就已经弄得婉妍心中一霎心神不宁,心跳骤然凌乱了几分,手上的动作也顿了片刻,眼神瞬间顺着蓝玉的发丝滑了下来,不敢再抬头看她。 “哈哈哈姐姐你这头发这么多,梳起来还时间有点长呢……” 慌乱之中婉妍随口说了一句想要掩盖自己的慌乱,声音中的不稳定却是把她的心思出卖的一览无余。 婉妍在心里直骂自己神经病:和姐姐在一起你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是啊,确实不太好梳。” 蓝玉淡淡地笑着,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飘忽的目光强行收了回来,牢牢锁在了镜中自己的脸上,不让它在乱跑去扰乱婉妍的心神,去给婉妍找不自在。 然而虽是没在看向婉妍,蓝玉的心中也已经将这一刻婉妍完完全全记在了心间。 墨丝齐腰轩窗下,佳人玉栉侍君侧。 素手绾青丝,无意挽情思。 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蓝玉的心中不可遏制地想着,如果当真都是这样的时光,那此生永无萧郎日,一生做娇艳,也是无怨无悔的。 没了蓝玉的注视,婉妍不一会就将蓝玉的头发束了起来,拿朝冠束了起来。 246 脸上云淡风轻 心中一场大戏(一更) 蓝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不安分的目光,没有再看向婉妍,但在这一刻的蓝玉心中,婉妍已经被刻进了心底,连细节都刻得清晰。 墨丝齐腰轩窗下,佳人玉栉侍君侧。轻落素手绾青丝,不知无意挽情思。 无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蓝玉的心头不可遏制地想着,如果从今往后当真都是这样的岁月,那此生便是永无萧郎日,让他一生一世做娇颜,他也是无怨无悔的。 没了蓝玉的注视,婉妍不一会就将蓝玉的头发拿朝冠束了起来。 没了勾人的黑发,没了精致的发髻,此时镜中的蓝玉是如此清新俊逸、英气十足,剑眉星目中气宇轩昂,琼鼻薄唇间飘逸宁人,美得能够含括这世间所有对容貌赞叹的词语,既可以是对男子之美的,也可以是对女子之美。 这样的蓝玉让婉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忍不住感叹道:“姐姐你还真是奇了,你束起发来,既比男子多了几分绰约多姿,又比女子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竟是雌雄莫辨,却又雌雄皆绝!” 蓝玉淡淡地笑着,眉眼都是笑意,眼睛晶亮得清澈而明亮。 “妍儿你夸张了。” “我才没有呢!是姐姐你太谦虚了!” 婉妍把玉梳放在桌上,真诚地夸奖道,生怕蓝玉不相信,又强调了一遍,“如果姐姐你当真是男子,我都要对你动心了呢!如果世间真有男子能像姐姐这样惊才风逸,又这么温柔还什么都会做,应该没有姑娘能抵挡得住吧!” 婉妍本是为了夸赞蓝玉,言语中自然带了几分渲染玩笑的意思,想让蓝玉开心,没想到蓝玉却突然认了真,倏尔抬起头来,双眼直接对上了婉妍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婉妍。 “真的吗?” 蓝玉轻声问道,然而问出来的口气,就已经昭示了自己内心的不确定,或者是不敢确定。 婉妍的双眼被突然捕获,而蓝玉的眼睛认真而写满了期待,让婉妍心中一慌。 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面前的人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但婉妍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刻的蓝玉分明就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让她紧张的陌生人。 “当然是真的啦!姐姐这样好,任谁能不喜欢呢?”婉妍迅速收敛了心中异样的陌生感,用明艳的笑容来掩饰,“不过蓝玉姐姐又怎么可能是男子了,我不过开玩笑罢了,但姐姐不管是什么样子,都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婉妍语速飞快地说完,也不等蓝玉再说话,已经拉住蓝玉的胳膊就往外走,着急忙慌道:“咱们要快点走啦,可不能误了时辰!” “好。”蓝玉边大步走着,边点了点头应道,却还是忍不住再微微转头用余光看向婉妍的侧脸,心中又是暖,又是凉。 我当了真,可你到底是在开玩笑。 也是了,就我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样子,又该站在你身边的什么位置。 蓝玉淡淡地笑着,大步跟着婉妍的脚步,心却缓缓裂开了一个窟窿,里面滴滴答答往外滴落着,红而热的血。 宣府距离皇宫的距离并不远,不出两刻钟,婉妍她们的马车就已经停在了皇宫口。 一路上随着马车与皇宫之间距离的越来越短,婉妍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上早朝就可以见到蘅笠了! 明明四个月的朝夕相处,可原来再相见时,心中还是会有紧张和期待在。 下车前,婉妍又端正了一下着装和仪容,才深呼了一口气,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跳下马车后婉妍左右环视一圈,在纷纷下车从宫门鱼贯而入大臣中,并没有看到蘅笠那显眼的身影。 难道蘅大人已经进去了? 明知偶然相遇不过时幻想,擦肩而过才是常态,但婉妍心中还是小小失落了一瞬,也提步往里去了。 就在这时,婉妍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冷嗓音,直接拉扯住了婉妍的脚步。 “小宣大人,晨安。” 这声音平淡得就和清晨的秋风一样凛然清冷,却听不出一分的秋凉。 “蘅大人!” 婉妍几乎是跳着转过了身,果然看见换回了深紫色飞鱼锦衣的蘅笠从后面大步走了出来,宽大的黑色披风也丝毫无法掩盖他挺拔的身姿,在路过婉妍时蘅笠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婉妍立刻跟上了蘅笠一起往宫里走。 “大人大人!”婉妍边小碎步跟着蘅笠的大长腿走得飞快,便探头往蘅笠身边更近了一点,本就古灵精怪的小脸上还带着狡黠的笑容,轻快而有些期待地问道:“您方才……是在等我吗?” “当然……”蘅笠闻言缓缓转过头来,嘴角勾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是你想多了。”说完蘅笠又转过头去,目视着前方。 “切~”婉妍拖着长音不屑地撇了撇小嘴,眼神若无其事地在天上扫了扫,小声嘀咕道:“明明就是在等我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婉妍声音虽小,但蘅笠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幽幽地侧眼瞟了婉妍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因二人已经走到了金銮殿的殿门前。 一进殿门,蘅笠对着婉妍轻声道了句“告辞”,就大步流星向自己的位置走去,给婉妍留了一个笔直得有些六亲不认的背影。 看着蘅笠的背影,婉妍的小嘴一直撇到了后脑勺,一面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一面抱着胳膊在心中暗暗思索起来。 从刚才见面到现在,蘅大人一共和我说了三句话:一句问好,一句否认,一句……告辞?这也太冷漠平淡了些吧!虽然冷漠是蘅大人的人生主色调,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对我也这么冷漠镇定,未免也太一视同仁了些! 而且自从回到了京都,蘅大人好像更冷漠了不少…… 果然正如我所料,像蘅大人他这样未经尘世,一直醉心于政务之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和自己深爱的、挚爱的、爱到无法自拔的姑娘相处!尤其是是在这样多人面前,更是手足无措! ------题外话------ 5555宝贝们我的245章被禁了,还没有审核通过,所以中间目前是差了一章 让我来一句话讲解一下,就是“婉妍给蓝玉梳头更衣的一块小糖”,虽然我自认为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妍姐姐怎么可能对蓝玉美人下手!?但是被禁也有网站自己的道理吧,所以我们等一等这块糖吧!多难兴糖! 没有这章是不影响往下阅读的哦,宝子们放心往下看就好咯! 然后就是弦弦这个月的全勤奖在最后三天的时候因为被禁了一章,所以英勇泡汤了……真的悲剧悲伤悲惨世界了……或许有宝子们在评论区给我来一句安慰就好了! 247 从天而降 姚锦公主 (二更) 蘅笠根本就不懂该如何和自己深爱的、挚爱的、爱到无法自拔的姑娘相处!尤其是是在这样多人面前,更是手足无措! 不行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婉妍使劲晃了晃小脑袋,抱在胸前的胳膊上攥起了一个小拳头,坚定而决绝得点了点头,小嘴抿成了一个坚决的”一“字形。 看来我是时候出马为蘅大人指点迷津,让他在本情感大师的指点之下,快速成长为一个完整而成熟的大人了! “小宣郎中,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就在婉妍内心激烈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略部署之时,一个儒雅的声音文质彬彬得打断了她。 婉妍一抬头,就看到了和一张和姐姐相似得有几分过分的脸,任沅桢。 “任郎中。” 婉妍的眼神瞬间聚焦,表情也立刻恢复了格式化的笑容,对着任沅桢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才笑着回答道:“下官在想,朝服中若是不穿一件夹衣,那在京都秋末冬初的风中,颇有几分不胜寒意,看来下官从明日起要多穿一件夹棉的衣物了。” 我在想你这个狗东西怎么早这么多孽还不死! 婉妍在心里咬牙切齿着。 在南下之前,婉妍只知道任氏一族结党营私,败坏朝堂风气,这真所谓不见识不知道,一见识下一跳,原来人家抢皇帝的饭碗贩卖私盐、私蓄武装扶植藩邦,这种长三个脑袋都砍不过来的事情做起来都不在话下。 至于贪墨个几千两银子啊,谋杀几个朝廷命官玩玩啊,那都是随手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情在于婉妍这难下一趟,几次差点把小命豁出去了,也算是见识到了不少任党的所作所为,然而居然连一丁点证据都没有抓到,只能干着急干生气! 此时婉妍笑意盈盈看着任沅桢,心中忍不住神神叨叨摇晃着小脑袋感叹道:任老哥,您真是狠人呐,狠人…… 任沅桢温和地笑了笑,说起话来让人在初冬时节还能如沐春风。 “既是如此,那任某讨嫌地多言一句,京都不比蜀州,也不比庆远,秋末骤冷风凉,小宣郎中还是多多注意保暖才是,毕竟只有身体好,才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啊。” 这任沅桢虽是客气友善地给婉妍提供关怀和建议,但左一个“蜀州庆远”,右一个“为陛下效力”,明里暗里得讽刺婉妍当初受陛下派遣暗中出使,最后弄得全天权人尽皆知。 婉妍自然听得出,然而却是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笑着谢道:“任郎中说的正是,下官谢过任郎中提醒。” “小宣大人与任某同朝为官,这样说就是客气了。”任沅着微微颔首,礼数周到得让人不自在。 说完两人又互相行了礼,这才终于分开了。 看着任沅桢边走开,边两步打一个招呼的背影,婉妍的神色愈来愈凉,心中甜蜜的小心思被暂时搁置在了角落里。 回家的喜悦和无时不刻不占据着脑海的蘅笠,让婉妍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许多要做的,而且艰巨的事情还毫无头绪呢。 这些事情包括但是不限于给和一迁和林仪峰两位无辜落狱大人洗脱欲加之罪,并且在从任党的源头入手找寻证据。 哎……婉妍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将降大任于本菜瓜,必将毁我心智也。 任重而道远啊。 今日的早朝还是一如大多数时候早朝,无聊而冗长,变着花样却也不离其宗的官话听得耳朵麻。 等婉妍终于熬过了早朝,已经数出站在她前面的大人腰后挂着的玉佩有多少根流苏了。 “呼……”等陛下终于离开,婉妍轻快得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转身准备离开,正好看见蘅笠从自己身侧大步走过,婉妍立刻迈开自己的狗腿子跟了上去。 “大人大人大人!好巧啊!”婉妍跑着跟了上去,侧头对着蘅笠笑得开朗,用最老套的方式说着最老套的开场白。 “很巧。”蘅笠转头看了婉妍一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说了一句让人接不上话的话。 但是她宣婉妍是谁,天生的话唠天才,不存在她接不上的话,因为她往往不接话,而是直接忽略上一个话题,直接开启下一个话题。 只要话题够多,聊天就不会断。 婉妍心中有些得意地想着,笑着问道:“大人您下朝了直接去北镇抚司吗?” “嗯。”蘅笠应了一声,没有转头道:“应该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嘛,让我没法接着钻研探讨这个话题,这么好的寒暄话题就被你这家伙给毁了。 婉妍在心里扬了扬小拳头,但脸上仍旧笑着再接再厉道:“那大人您……”,谁知还没等婉妍问完,就被身后一个刺耳而尖锐的声音直接淹没了。 “蘅笠!蘅笠!你站住!” 是一个女声,听得婉妍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一转身就看见一个浑身绫罗绸缎,被珠罗玉翠堆砌起来的女子正拎着宽大的裙摆向着他们快步走来,看容貌她和婉妍可能差不多大,身后还带着长长的两列侍女。 当然上文中的这个“他们”实际上是非常不严谨的,因为这女子的眼中就只有蘅笠,也是冲着蘅笠而来,用选择性失明的高能之举完完全全抹杀了婉妍的存在,只当旁边凝聚了一坨更厚重些的空气一般。 婉妍微不可查地上下打量一番来者,立刻就锁定了此人的身份信息。 此人身着淡粉色的宫装,且乃是用寸尺寸金的专供王室使用的妆花缎制成,显然地位斐然;而她头上戴着的那一只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两年前藩邦上贡的贡品,那这人定是皇亲国戚;而这个时候能从宫内走出的想必是公主,再看此女年龄不超过二十岁,一盘算,此人必是菱贵妃膝下的五公主——姚锦公主无疑了。 其实方才她中气十足地吼那一嗓子时,婉妍就已经断定是姚锦公主了,毕竟这位公主在坊间还是颇有些盛名的。 248 落水无痕 浸润墨色(1)(一更) 其实方才她中气十足地吼那一嗓子时,婉妍就已经断定是姚锦公主了,毕竟这位公主在坊间还是颇有些盛名的。 传闻中的姚锦公主上有贵妃之母,又有亲兄六皇子,自小就是被宠大的不说,还因为直爽的性格颇得皇上的喜爱,在宫中的众公主中风头无二。 而这也是为什么她今年芳龄十六,早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但皇上还迟迟没有将她嫁出去的原因,为的就是要给她精挑细选一个好驸马。 而姚锦公主的个性也是真的很直爽,但实际上这直爽只针对皇上,对其他人,就演变成了直爽的远房表弟——蛮横。 对这位霸道小公主婉妍早有耳闻,此时一见,心中只有四个字:果不其然! 姚锦公主大步走到了蘅笠面前,下意识地扬了扬下巴,还不等二人请安张口就来:“听我父皇说你回来了,我可是特意赶来见你的。” 蘅笠微微行了一个礼,声音淡漠得像刚刚从冰中化开的冷水。 “微臣见过公主。” 什么玩意嘛……上来就和蘅大人这样大呼小叫的,你和他很熟吗! 从姚锦出现那一刻,婉妍心中已经不爽了起来,但是她毕竟是个公主,而且是白泽家族宣誓效忠的天泽应龙家族的一员,婉妍就是再不情不愿,也只好行了一礼,声音又小又含糊连她自己都没有听到。 “微臣见过公主。” 然而婉妍根本不用如此,事实上她就是大声吼着问安,姚锦可能都听不到,因为她的眼睛已经掉在了蘅笠的身上,抠都抠不下来,看得婉妍更气了,干脆直接用喷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锦,幽怨之情溢于言表。 但其实婉妍大可不必如此费眼睛,因为姚锦是根本看不见的。 “蘅笠,你这一路还顺利吗?你都不知道你下落不明的那段时日,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无时不刻不为你焦心,不为你牵挂……” 姚锦情绪激动地表白着,一点一点向蘅笠贴近,声音却越来越小,还挂上了几分颤抖,说到最后好像都要哭出来了似的,宽大袖子里双手也轻轻落在了蘅笠的胳膊上。 然而在姚锦的双手落在蘅笠胳膊上的那一刻,蘅笠就已经向婉妍身边闪了一步,胳膊向后躲开了姚锦的手。 “顺利。”蘅笠目视着前方,连一丝余光都不愿施舍给姚锦,完全忽视了她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一般,冷冰冰地回答完就告辞道:“公主若没其他事情,微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蘅笠就转身,侧脸对婉妍轻声道:“我们走吧。” 然而还没等婉妍回答,姚锦公主已经尖着嗓子喊出了声道:“等一下!” 蘅笠这次连转身都懒得转,干脆就侧对着姚锦,也不开口,就静静地等着她开口,侧影不耐烦得让人看着心寒。 “蘅笠你怎么这样子……”姚锦又向着蘅笠小碎步挪了几步,方才尖利的声音此时却是情意满满、楚楚可怜。 “我们四个多月没见到了,你就不想和我多说几句话吗?” 婉妍一听,火气当即从脑袋顶冲了出来,要不是看在姚锦是公主,没必要搭上自己仕途的份上,要不是因为这是在皇宫里,婉妍肯定是忍不住自己的怒火要和姚锦杠上一杠了。 但就算如此,要婉妍咽下这口气,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 “公主若有要事烦请快说,臣等还有公务要办。” 然而还没等婉妍开口,蘅笠就先冷冰冰地说道。 “你……!”姚锦公主满腔的热忱遇了冷,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指着蘅笠气得直跺脚,但刁蛮如姚锦,此时却也一句骂蘅笠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愤愤的怒火郁结在了心间无处释放。 但在这时姚锦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她可以安放不悦的存在,指着蘅笠的手指倏尔转向了婉妍。 “喂!你!没错说的就是你!你是谁啊,为什么和蘅笠走在一起?” 姚锦斜眼看着婉妍,不屑一顾的眼神将轻蔑和不喜表现得淋漓尽致。 啊这……刚刚请安这人是真的没看见,也是真的绝了…… 婉妍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面上却还尽可能得礼貌起来。 “微臣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见过公主。” “宣婉妍?”姚锦公主吊着眼睛重复了一遍,不屑的神情中顿时燃起了一阵火焰,指着婉妍的鼻子怒道:“原来你就是宣婉妍,就是那个能和蘅笠一路相伴南下,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原本谁也瞧不上的姚锦根本不会把朝廷上的一个四品官员放在眼中,但婉妍的美貌让她感觉到了冒犯,而蘅笠下意识地闪身是向着婉妍靠近,更是让姚锦像是领地被占的野兽一样,瞬间警觉了起来,对婉妍的言语不可避免就锋利了起来。 “你……”蘅笠闻言当即转过了身,正要说什么却被婉妍先抢去了话头。 “公主果然好智慧,微臣确是那个宣婉妍没错,但是作为陛下亲授的执掌京都律法事物的官员,微臣自认虽不能明察秋毫,但分辨好歹,尚有余力。” 婉妍温和地笑着,礼貌而有礼,说起话来却是让人无法反驳的毒辣。如若此时姚锦公主再说婉妍,那无疑是在质疑自己父皇的选择了。 “哼。”姚锦公主上上下下把婉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冷笑一声,狠狠挖苦婉妍道:“你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哦,不过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吗?天天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蘅笠,你还不害臊吗?” 婉妍闻言心中虽然已经气炸了,但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尽可能温和地说道:“回公主的话,微臣其实并不太害臊,但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做了撵着蘅大人不放,还不让走的行径,我应该会挺害臊的。而且我心里有小九九这件事情我以为众人皆知,不想居然还要劳公主猜测,实属微臣失职,看来微臣以后要多多表明自己心中,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忠心与决心了。” 249 落水无痕 浸润墨色(2)(二更) “而且我心里有小九九这件事情我以为众人皆知,不想居然还要劳公主猜测,实属微臣失职,看来微臣以后要多多表明自己心中,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忠心与决心了。” 婉妍笑着说地温和,却把姚锦瞬间点燃,白皙的小脸都涨得通红了,指着婉妍的手指气得直抖,“好……好你个宣婉妍,真是好样的!不过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虽然你自己认不清你算个什么东西,但是我很快……很快就会帮你认清,有些东西,你就是再想要,都不可能得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拥有!” 婉妍这次没有再回击,只因姚锦公主这话或多或少说进了她的心坎中,戳中了她心底的痛处。 就刚刚这一番谜之操作,婉妍若是再看不出来姚锦公主心里对蘅笠打得什么主意,那真是脑子进了水。 虽然蘅笠对姚锦公主的态度冷漠得更胜常人,但当朝天子的爱女属意蘅笠,蘅笠又出自锦衣卫指挥使的淳于家,家族位高权重,势力强大,是皇上既信赖又忌惮的存在,那皇上不管是于公于私,用结亲的方式拉拢淳于家,都是最佳的选择。 面对皇上的圣旨,就是婉妍和蘅笠再郎情妾意,也胳膊拗不过大腿。 一想到这里,婉妍忽然就没了底气,只能任由姚锦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 就在这时,蘅笠脚下移动,转过了身,声音凛冽而又寡淡。 “公主说得没错,有些东西你就是再想要,都不可能得到,因为确实是有些‘东西’,它在强权之下也有自己的想法,与其真为无理无礼之人抢占,那它就是粉碎一地,也好过被强求。” 蘅笠冷冷地说道,仍是目视着前方,看都没看姚锦公主一眼。而他这字里行间看似都在附和姚锦公主所说,其实字字句句不在讽刺姚锦公主。 “你……你……”姚锦公主与一听,当即一跺脚,却也不发飙,反而是眼泪不受控得涌上了眼眶,嘴巴也嘟了起来,嘴唇抖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姚锦公主可以忍受蘅笠的冷言冷语,可以忍受他的爱答不理,因为从自己第一次见蘅笠到如今的这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她受不了蘅笠这样维护其他女子,受不了在他看似一视同仁淡漠对人的心中,居然有人会这样与众不同。 好爽啊!好爽啊!蘅大人好会说一男的!气死姚锦气死姚锦气死姚锦! 这一番话说得婉妍虽然心头的担心之事仍未被开解,但仍是在心里痛快得仰天长啸。 “既然公主没有什么要妄加指摘的事情了,那微臣就带着小宣大人先告退了。” 说完蘅笠敷衍得不能更敷衍地行了一个礼,握住婉妍的手腕,拉着她就走,让婉妍甚至连行个礼的机会都没有。 姚锦公主这一下可真是气着了,也不顾周围人来人往,指着蘅笠和婉妍的背影直跳脚,发狠地喊道:“蘅笠你好大的胆子!你胆敢对我无礼!蘅笠!你给本公主回来!回来!” 姚锦公主喊得面红耳赤,然而蘅笠已经拉着婉妍大步流星离开了,连背影都没给姚锦公主多看几眼,无情得有几分苛刻。 婉妍突然被蘅笠拉着走得飞快,小跑着几步才终于能跟上蘅笠的速度。 蘅笠从来不是屑于与他人争口舌之利的人,今日之所以言辞如此刻薄针对姚锦公主,完全就是因为姚锦公主出言中伤了婉妍,这婉妍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而在姚锦公主的面前如此维护自己,又对着自己表现出了与蘅笠自身形象大为不符的亲昵之态,这让婉妍心中不禁偷偷一喜,然而却丝毫无法缓解婉妍心中隐隐的担心。 看姚锦公主这样子,绝对不会是善罢甘休、轻言放弃的,但若真的有那一日,蘅笠被抢招为驸马,那他们两个岂不是…… 一想到这里,婉妍心中霎时凉到了底,眉宇间也不由得渗出几分遮挡不住的愁色来。 “妍儿。”蘅笠突然沉声唤她,还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嗯?”婉妍一听蘅笠的声音,立刻收敛了心中脸上的所有不悦,故作平静地转头看向蘅笠,然而蘅笠仍是端正地目视着前方,并没有看她。 “只要是我不想做的事情,那不论是谁,也强迫不了我。” 蘅笠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了一句,明明声音不大,但却是那样有力量,让人不得不信服。 “哦……我知道啊。”婉妍鼓着腮帮子故作不在意地随口说,好似根本没有明白蘅笠的话中之意,以此掩盖自己心中被看穿了的担忧。 然而说出来婉妍自己也觉得好笑,就这一句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落在一盆水中,落水无痕,却轻而易举将整盆水都染成了自己的颜色,让婉妍心中的所有不安都释然开来了。 就是因为有困难,才让我们同舟共济的心有了用武之地嘛。 蘅笠轻笑了一声,没再多言,但握着婉妍手腕的手却也没松开。 婉妍忽而心中一动,眼睛四下随意地飘荡了一圈,手腕不经意地一用力,挣脱了蘅笠的手。 就在蘅笠突然被挣开,微微侧头看向婉妍之时,就感觉到自己方才被挣脱的手掌中,突然钻进了一只细腻的小手。 它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又暖又软,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钻进来后就有五根纤细的手指散开来,瞬间占领了蘅笠的指缝间。 还没等蘅笠反应,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完全占领。 蘅笠的瞳孔微微震了一震,又立刻恢复了正常,面部肌肉却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连带着嘴角也不可察觉地抬起了一个不经意的弧度,忍不住侧头看向婉妍。 婉妍正僵硬地昂着脑袋,眼神四散飘忽着,一副正在若无其事看风景的样子。 在这幅云淡风轻之下,婉妍的心脏实际上正在爆炸成灰的边缘之上疯狂游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在干什么!我的手在干什么!啊啊啊啊救命我疯了! 250 铺天盖地 送上门来(一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在干什么!我的手在干什么!啊啊啊啊救命我疯了! 就在婉妍心中一个沧桑的声音在疯狂嘶吼之时,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冒了出来。 不不不不宣夫子你冷静点,冷静点,你这是在给蘅大人,这个在情爱之路上迷途的少年传道授业解惑,以亲身示范来起到实例教学的作用! 你丝毫不用感到难堪,因为这是传授知识与技能的必经之路以及必要的牺牲,你的所作所为是伟大的,是正直的,是可堪称赞的! 正所谓诲人不倦啊,呕心沥血啊,有教无类啊,万世师表啊。 婉妍心中乱七八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是真的平静下来几分。也是直到这时,婉妍才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感受。 那是来自蘅笠的温度,不冷不暖,刚刚够通过指尖,流到心间。 然而蘅笠的手指并没有回握住婉妍的手,而是僵住了一般,直直得任婉妍牵着。 意识到这里,婉妍滚烫的心突然降温了不少。 这时宣奕那句话又不怀好意地钻进了婉妍的脑海中:如果能忍得住爱意,那想必这情也并非什么深情厚谊了。 婉妍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然而蘅笠就当真不愿意向前走一步吗…… 婉妍心中微微一凉,方才还牵动着心悸和喜悦的牵手,霎时就演变成了她强行的自作多情,让婉妍仿佛握住了一颗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握也不是。 好在就在婉妍纠结之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边,各自的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口了。 “大人,那我就先走了。”婉妍停下脚步,对着蘅笠温和地笑笑,说完就松开了自己紧扣着蘅笠的五指,转身要离开。 然而就在婉妍的手即将离开蘅笠的手之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间一紧,被蘅笠握住,随后蘅笠轻轻用力一拉,就将婉妍拉回了自己的身边。 婉妍被扯得一愣,明明心里的突然就绽放了漫天的烟花,却故意恼怒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蘅笠拉着婉妍的手往自己的马车边走去,柔声道:“一起用完早膳你再去刑部吧,站了这么久饿了吧。” 婉妍的腿已经乖乖跟着走了,手上却还偏要往回收两下,一副不情不愿跟着走的样子。 “您猜错了哦,我一点都不饿,我早上在家里用早膳了。”婉妍不乐意地撇了撇小嘴,心里却像是春风拂过花园,开出一朵一朵的小花。 “好,你不饿。”蘅笠轻轻笑着转头过来,竭力改变声音中的冰冷,声音软了几分问道:“那你陪我去吃可好?” 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蘅笠这样的语气反而让婉妍沦陷得丝毫无法反抗。 “那……其实也不是不行,反正我这会去也没什么事情要做,还不如晃一会再去……”婉妍歪着小脑袋,故意露出了几分为难的意思。 蘅笠嘴角勾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揭穿婉妍的小心思。 牵着蘅笠的手走到马车边时,婉妍才终于想起来,突然转过身去,对等在自己马车边的蓝玉挥手喊道:“蓝玉姐姐!你先去刑部吧,我马上就来!” 看着牵着蘅笠对自己笑靥如花挥手的婉妍,蓝玉心中一紧,痛得喘不过气来,但秀美的面庞上,温婉的笑容丝毫不减,对着婉妍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蘅笠不经意地看了蓝玉一眼,将胳膊抬到胸口,让婉妍扶着自己的胳膊上了马车,从宫门口卷起一路尘土而去。 马车行驶了一刻钟停下后,婉妍一下车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个有些简陋,但被香气充盈着的街边小摊旁边。 “我们在这里吃吗大人?”婉妍有些惊异,转头问刚下车来的蘅笠。 “嗯。”蘅笠点点头,率先向小摊走去。 原来蘅大人不止可以吃名满京都的大酒楼,还可以吃这样简陋的小摊啊。 看着蘅笠那市井气都掩不住贵气与清冷的背影,婉妍觉得自己认识的蘅笠好像更丰富了一些,不由乐滋滋地笑了笑,赶忙追上了蘅笠的步伐。 “于大婶,我们要两碗酱面。”蘅笠路过摊主时,停下了脚步礼貌地说道,听大婶殷勤地应了一声“好嘞,蘅公子你先坐着去,我马上给您倒水”后,才向一旁的木桌边走去。 婉妍跟着做到桌边后,好奇地问道:“哎大人,您是认识这位大婶的吗?” “嗯,认识。”蘅笠微微颔首简介地答道。 “何止是认识啊!”这时大婶端着水壶从摊子后走出,笑得又慈祥又欢喜,一边倒水一边道:“蘅公子可是我全家的恩公啊!两年前我家那不成器的汉子赌博赌掉了全家的家当,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人家债主杀上门来,那老鼠男人居然丢下我们娘们两个直接跑了! 我和我闺女两个哪里有钱还债呢,结果那群讨债的恶人居然就将我闺女给抓走,要把她卖到……卖到那种地方去! 我急得火烧眉毛,去衙门求官老爷求个公道,却也没人搭理我这个老婆子。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已经绝望走在街上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挡到了蘅公子的马车。蘅公子的马车夫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但蘅公子把他喝住了,还专门下车向我赔礼,还劝我说走在路中间要当心一点,免得被车马误伤。 我就解释为什么我走神走在了路中央,蘅公子听罢,不仅没有怪我,居然还给了我银子还债,把女儿赎了回来……给我还债之后,蘅公子还出钱帮我开了这家小摊子,让我们孤儿寡母能自食其力……之后蘅公子还隔三差五过来吃一顿,支持我们娘们的生意,每次吃一碗面却总是给十几碗的钱。 蘅公子真是天大的好人啊!要不是蘅公子,我们娘们两个早就走投无路了!蘅公子简直是我们的救星!” 大娘说得动容,尽管已经过了两年,但眼眶还是通红了起来。 251 欲加之罪 何以开脱(二更) 大娘说得动容,尽管已经过了两年,但眼眶还是通红了起来。 原来是恩人啊,怪不得这里虽然店铺小,但是大娘拿出来的两只茶盅确实上好的瓷杯,还擦得通亮,显然是专门为蘅笠备下的。 “哇……”婉妍小声感叹,双手抱着杯子对着蘅笠笑着感叹道:“没想到大人平时看着冷冰冰的,居然还有如此古道热肠呀~” 蘅笠正要开口,又被健谈的大婶抢了先,对着婉妍道:“哎姑娘,你别看蘅公子平日里不喜言语,一副很难相与的样子,但实际上心底里可真是一颗非圣人不能所有的善心啊!” 说完大婶又看向前蘅笠,脸上的笑容狡黠了几分,盯着他问道:“不过蘅公子以前可都是一个人来,今天居然带了个姑娘来,是不是蘅公子的……意中人呀?” 婉妍一听下意识地连连摆手,欲盖弥彰道:“大婶您……误会……” “是的。” 还没等婉妍说完,蘅笠已经直白地应道,说完面不改色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小口茶。 婉妍闻言便也不再否认,脸上飞来的两片浅浅的绯色云朵反而趁得婉妍愈加明艳,大大方方地对大婶道:“于大婶您好,小女宣婉妍,幸会。” 大婶一看,笑得更开心了,拍了拍婉妍的肩膀,笑着道:“哎呦这小姑娘可长得真是俊俏呀,这模样就和瓷娃娃一样讨人喜欢。”边说着大婶边看了看蘅笠,又看了看婉妍才接着道:“之前我一直在想啊,到底要怎样出色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蘅公子,这样完美的人呦。今日一见宣姑娘我才明白,无上圣尊那是最公平的存在了,圣尊定会给我们蘅公子天定一个能与他相配的姑娘来!” 大婶这字字句句都说到婉妍心里,笑得美滋滋道:“大婶您过奖啦!” 这时锅里的水烧开了,大婶已经走到灶台后面准备煮面了,但嘴上仍是闲不下,仍旧隔着烟雾道:“我在就知道以后能与蘅公子共度余生之人,绝对也是百里挑一的姑娘,所以当初我就是再喜欢蘅公子,我家那小丫头再喜欢蘅公子,我也从来没敢奢想过能和蘅公子攀上关系,也一直劝我那丫头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一直给她说她是万万配不上蘅公子的,就是做妾都是不够格的。 但是我们娘俩受了蘅公子这么多恩惠,若是能让我女儿去伺候蘅公子一辈子,给蘅大人做牛做马,也能略略尽一点我们娘俩的感恩之心了。 但这当然也要看蘅大人愿不愿意了,看宣姑娘愿不愿意……” 于大婶的声音越说越小,眼睛也越吹越低,不敢再看蘅笠和婉妍。 婉妍这下是彻底明白了大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虽然心中并不生气,但或多或少还是不舒服了几分。 这自己和蘅笠八字没一撇了,就要被人逼问这种左右不是人的问题也是没谁了。此时若是婉妍说不介意,就显得不在意蘅笠,若是说在意,那又显得她没过门就这么小气没度量了。 婉妍向来讨厌这种卖弄聪明的问题,正要开口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就听蘅笠先开口了。 “于大婶,这事不是宣姑娘愿不愿意的事情,而是我自己不愿意。之前的每一次我想我已经和大婶,和令千金说得很清楚了,蘅某此生并无意纳妾,而当初出手相助也只是不希望看你们为歹人所害,并不需要你们回报一二。 所以于大婶的心意蘅某领了,但今后这样的话就不用再说了,尤其是不用诸如此类的问题为难宣姑娘。” 蘅笠冷冰冰地说道,直接将于大婶的所有话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这次连看都没看大婶一眼。 于大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暗悔自己心急,只好随便拿话搪塞了几句,急着把两碗面端上来后,回到灶台后忙碌着不再多言了。 “不错嘛蘅大人,”婉妍边搅拌着碗中的面条,边酸溜溜地对蘅笠道:“没想到蘅大人还未成亲,倒有不少人等着给蘅大人做妾了。” 蘅笠看了一眼被婉妍越搅拌越纠缠的面条,并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拿过婉妍的筷子,熟练得帮她将面碗里的面条拌匀,又把筷子放进了婉妍手中,才看着婉妍微微抬了抬嘴角,谐谑道:“吃醋多对身子不好,就着面一起吃。” “谁吃醋了!”婉妍当即气鼓鼓地反驳道,立刻给自己找了个掩护词,“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 看着明明气鼓鼓却还故作大方的婉妍,蘅笠心里柔和得什么似的。 原来你是会为我吃醋的。 “好嘛,”蘅笠笑了笑,看着婉妍的目光柔和得像一条柔顺的绢帛,看了看婉妍的面碗道:“快吃吧,你不是还要去刑部点卯。” “哦哦哦对哦。”婉妍一听点卯,这才意识到自己可不是在闲逛,连忙抓起筷子大口吸溜起面条来。 “哇好吃哦!”婉妍吞了一大口面条,眼睛“卟灵”一下亮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口中被裹满了酱汁的圆润面条的香气沾满,溢出了满满的幸福感。 蘅笠吃了一小口面,抬头看着婉妍幸福的样子,顿时觉得口中的味道都散尽成了无味,只因看着她吃就已经足够满足,足够香甜。 “喜欢就好。”蘅笠柔声说道,从胸口掏出一张纯靛青色的绢帕,包着手指伸向了婉妍的嘴角,轻轻拭去了她嘴角吸面留下的污迹。 平时这种时候婉妍一定会瞬间不自在起来,但此时的婉妍一心只想着面前这碗香喷喷的面条,甚至没怎么注意到给自己擦嘴的蘅笠,“呼噜呼噜”个不停,在心里却还纳闷为什么蘅笠吃面都不出声音,让他的面没了灵魂。 “对了,”吃得极其斯文的蘅笠咀嚼完了一口后,突然开口问道:“和一迁大人和林仪峰大人都关押在锦衣卫的监狱,应当不日就会传你来提审,你可有想好对策?” 听到正事,婉妍的脑子这才从面碗里微微抬起一些,嘴里塞满了面说不了话,只能摇了摇头。 蘅笠皱了皱眉,猜测道:“你还没想好?” 252 深处暴风之眼 却可全身而退(一更) 蘅笠皱了皱眉,猜测道:“你还没想好?” 婉妍又摇了摇头,猛地把一大口面咽了下去,差点被面噎死,好在蘅笠立刻把水端到她的嘴边,才让婉妍终于咽下去腾出了嘴巴说话。 “我的意思是,自然是无罪了,和大人和林大人本来又有什么罪呢?” “小宣大人思量的还真是周到啊,”蘅笠冷笑一声嘲讽道,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了碗边,“你尽可以如此乐观,但只怕你提审出的结果还没呈给陛下呢,弹劾你徇私枉法的奏章就先堆满了金銮殿的桌子,到时候你就可以赌一赌你和三朝元老任霖阁,陛下更相信哪一个了。。” “这……”婉妍被说得梗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了侃侃而谈,“我自然是知道刑部里安插了许多任党分子,也知道他们手里抓住的,所谓和大人及林大人同谋乱国的证据还真像言之凿凿那回事,但是让我昧着良心对两位大人上重刑,甚至篡改口供来给两位大人定罪,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所以你想怎么做?”蘅笠喝了一小口茶,沉声问道。 婉妍放下了筷子,又拿手绢擦了擦嘴,已经恢复了一脸的正色。 “如今任党捉住的两位大人同谋的书信上看起来确实是两位大人的字迹,恐怕就是他们本人看都会辨认不出真假,这一看就是任党早有预谋的陷害,我们确实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洗脱。 而陛下最恨的就是朝臣与边将相勾结,如果我们无法给出强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些书信确乃仿品,那恐怕陛下宁可错杀两个大臣,也不愿眼看天下再陷入动荡与民不聊生之中。 所以我认为我们的当务之急并非洗清两位大人身上的妄加之罪,以助其官复原职,而是保住两位大人的性命,哪怕是削职为民也在所不惜。毕竟只要两位大人还活着,我们就有大笔大笔的时间可以暗中继续收集任党的所作所为,而雁过必留痕,我就不信任党能一直不露出马脚来。 到了任党覆灭,朝廷清明的时日,两位大人定可以洗脱冤屈,重新回到朝堂之上来。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比较冒险的办法,虽然有些危险,但却是现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言闭,婉妍收了话头,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一番,确定隔墙无耳后,才向前探了探身,在蘅笠面前掩着嘴小声说了起来。 说完后,蘅笠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神色如常地思索着,过了好久,才轻声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切记小心不可流传出姓名与指向来,还可以描述得更夸张一些。” 婉妍一听自己的计划被认可了,登时喜笑颜开起来,连连点头道:“我明白啦!大人您放心就好!” 蘅笠微微颔首,又拿起了筷子,“快吃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婉妍闻言便也重新吃了起来,思维却还没有从方才的话题之上回来。 “不过……我们之前虽然已经把任党的势力想得十分恐怖,但是没想到任党的势力居然还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恐怖。” 婉妍吞了一口面后,用筷子撑着小脸,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 “确实恐怖。”蘅笠冷笑了一声,用筷子拨了拨碗中有些粘在一起的面条,声音阴冷了不少,“能有在三个月内筹办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还不被陛下发现的财力与势力,就是任党明天自己建了一个新的朝廷我都不会感到惊奇。” 婉妍气鼓鼓地嘟着嘴应和道:“是啊是啊!一般的权臣顶多是拉拢一个藩属成为自己的势力,任党可好,直接扶植了一个傀儡做藩属首领,真是能耐!” 从庆远到京都,婉妍和蘅笠还没有讨论过安南胡氏政权与任党的关系,但两人早就已经对这二者的关系在心里达成了默契的共识。 这安南胡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居然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拿下了坐拥安南藩属长达百年的陈氏家族,而最离谱的事情是两大家族在天权眼皮子下的藩属中斗得你死我活一个月,京都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硬生生拖到了和一迁大人触怒任党,正好可以一箭双雕射落和大人林大人的时候,这件事又莫名巧妙地就被知道了。 这其中若是没有朝中重臣顶着,实在是不太可行,而且这重臣分量不够重到颠覆朝堂的话,都起不到这个效果。 如果仅仅是如此,婉妍也不敢断定这背后主使就是任霖阁,但他们这趟南下之行,几次丢了命才发现了天权境内居然还有私盐的存在,而这私盐产业链背后的老板毋庸置疑就是任霖阁无疑,可偏偏安南就是产盐大邦。 这种既能收获暴利,还能大大增强藩属政治力量,还能扰乱天权的盐业与税收的一系列利好让婉妍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利益的最终也是最大的收割者任霖阁,绝对与这一切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最让婉妍感到不安的在于,任霖阁这一系列把天权国所有的底线都挑战了个遍,弄得不仅是整个朝堂,就是整个国家都乌烟瘴气,但是任霖阁这个幕后主使居然能够躲在这盘根错节的权力网中,躲在层层人肉盾牌的后面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没有哪怕一条线索指向他,让他不论外面多么风雨飘摇,自己都能够全身而退。 对此婉妍除了痛恨之外,居然还有几分感叹:任霖阁在宦海中漂浮的几十年,实在是没白干啊…… 若想还朝廷清明,还国家安稳,就势必要除掉任党这个巨大的毒瘤。 可若想铲除任党这个毒瘤,不仅任重而道远,而且危险重重。 婉妍无声地叹了口气,吸溜进去一口面条,边沉思边缓慢地咀嚼着,再也吃不出方才那个香味了。 于是这顿原本轻松愉快的早餐吃到最后,不出所料又变成了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各自思索,各自沉重。 253 都官郎中 再返岗就业(二更) 于是这顿原本轻松愉快的早餐吃到最后,不出所料又变成了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各自思索,各自沉重。 等吃完后,婉妍便去了刑部官府,蘅笠也去了北镇抚司。 虽然和一迁和林一峰已经在锦衣卫关押了四个多月,但由于婉妍是第一日归职,锦衣卫和刑部都没有让婉妍立刻就去,而是给了她大量的卷宗让她先了解一下。 “哎呦……” 婉妍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山后直起了酸痛无比的身子揉了揉,然而从正面看去,甚至都无法看到婉妍的头顶,满当当的卷宗将婉妍的身形完全隐没其后了。 “这年头栽赃陷害也不是个容易的活计啊……还要准备这么些东西,也是挺辛苦的了。”婉妍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小声嘀咕着,只觉得眼睛又酸又痛。 事实上要是让婉妍此时复述一下她今日所看卷宗的内容,婉妍恐怕只能苍白地评价一下“内容丰富、情节合理、节奏紧凑、语言优美”了,因为虽然她坐在这里勤勤恳恳一整天,手不释卷地扮演着捍卫正义的京都勤劳司法事业建设者的角色,但实际上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遍走走过场,把这一本本说得确有其事,一项项证据列的言之凿凿的卷宗都当成街头的小说话本子看。 因为这些卷宗确实都是些话本子,真实性毫无疑问是没有的,恶意倒是满满当当,只是作者的文学水平相较于街头写手要更高,文笔也更优美,行文更流畅一些,看起来倒是舒服不少,甚至让婉妍有了想冲到街上。买上一把瓜子与之相配的冲动。 等婉妍终于熬到了可以回家,早就已经看得老眼昏花,不禁感叹他们刑部真乃深藏不露,这一个个写口供,写证词写得那叫一个绝妙,完美地刻画出了和一迁和林仪峰这两个罪大恶极、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奸臣形象。 但婉妍也不由得有几分婉惜,若是能把这些卷宗的主人公换一个人,比如换成任霖阁,那这些卷宗就不进文辞优美,还具有极高的真实性,堪称完美了。 之后的一连三天,婉妍的工作都是在这里整理有关此案的卷宗,等待锦衣卫那边请她去提审,在这段时间中,婉妍还顺手办了几件积压时间长的疑难杂安,还顺路去刑部大牢审了几个硬骨头。 “好了,既然都说了,那我就先走了,明日我家姊就要回去了,我今日想多陪陪她。” 刑部大牢中,婉妍将手中锋利却不过一指长的小匕首扔到木桌上,接过一旁下属递来的白色绢帕,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雪白的绢帕立刻被斑驳的血迹沾染得不再洁净。 “小宣大人您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属下就可以了。” 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恭敬地弓着腰,客客气气地对婉妍说道。 这人就是从刑部下属刑部司调来都官司的新侍郎,于潼,他既是婉妍前职位的继任者,也是婉妍最直属的下属。 婉妍点点头,把绢帕又还给了于潼,转身就大步走出了阴暗的牢房,忍不住动动胳膊又扭扭脖子,好好活动了一番。 在婉妍身后的牢房之中,一个挂在刑架上的人已经垂着头昏死了过去,身上有纹路有条理的留着血。 在回家之前,婉妍先去官府换上了一身蓝玉为她备在官府的衣服,免得姐姐闻到她身上的血气,又把发冠拆了下来,换成了发髻,才匆匆赶回了家。 婉妍一回到家,姐姐婉姝已经坐在满桌子的饭菜后等着她回来了,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这熟悉又温暖的感情直接撞满了婉妍的心间,让婉妍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和姐姐弟弟一起用完了晚膳,婉姝就带着丫鬟去收拾回家的行李了,蓝玉也帮着一起收拾,而婉妍却拉着婉姝随身带着的李娘往一旁的厢房去了。 这李娘是婉姝从宣府带去淳于府的,是从小看着婉妍婉姝两姐妹长大的,自然和别的奴仆的地位不同。 “李妈妈,来来来您快坐!”一进厢房,婉妍就把屋内所有的丫鬟都使出去了,亲自给李娘倒了一杯热茶。 李娘一见连连摆手道:“哎呦二小姐您快放下吧,您这样老太婆我可就收不起了!” “这有什么呀,您看着我和姐姐长大,就和我们的亲婶婶一样的。”婉妍一面说着一面扶着李娘坐下后,自己也坐在了一旁,才接着问道:“只是您好不容回家一趟,我这段时间却实在是有点忙,也没来的及和您问问,我姐姐在淳于府,到底过得怎么样啊?” 婉妍已经不止一次问过婉姝自己这个问题,可婉姝每一次说的都只有好,从来没有给她,或者给宣奕讲过任何不顺心的地方,大有岁月一片静好的样子。 可婉姝越是这样子,婉妍就越是担心,因为姐姐是宁可含泪扛下一切,也绝对不可能主动将自己的难处分享给弟弟妹妹,让他们为自己担忧牵挂的。 而对于淳于涟,婉妍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毕竟在婚前淳于涟是什么德行,婉妍可是清楚的很,她可不会相信淳于涟会是什么成了亲就收心的人。 而前段时间婉妍还在蜀州的时候,就被时刻帮她顶着淳于府的管济恒和砚巍千里传书,告知她淳于涟居然在姐姐婉姝怀孕的时候,纳妾的事情。 这消息直接把婉妍气得爆炸,辛勤痛骂淳于涟两个时辰仍然还有不重样的话可骂,就是知道好兄弟管济恒和砚巍把淳于涟拖到了巷子里暴打了一顿,却也不怎么解气。 之后婉妍尽管在千里之外,还是立刻调用京都中的谍线好好调查了一番,然而却什么也没能打听到。 照理说婉妍的谍报线上到皇宫、王侯将相府,下到市井街头,几乎是无孔不入,能和全天权国最大的谍报系统锦衣卫同时间收到第一手的消息。然而居然无法渗入一个淳于府! 254 怜弟妹苦命婉姝自受辱 惜亲姊双生兄妹出奇招(1)(一更) 照理说婉妍的谍报线上到皇宫、王侯将相府,下到市井街头,几乎是无孔不入,能和全天权国最大的谍报系统锦衣卫同时间收到第一手的消息。然而居然无法渗入一个淳于府! 然而这种情况婉妍也料到了,先不说淳于大人自己就是职业特务头子,那可是站在谍报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就说蘅笠名义上也是淳于府的人,虽然蘅笠几乎很少回去淳于府,但是自己那点小伎俩在真正心思缜密至极的蘅笠面前,还是太稚嫩了些。 但婉妍还是想不明白,这淳于府中究竟是有什么大秘密,需要这么严密地防控呢? 婉妍不知道,但最终的结果局势婉妍没能弄到消息,却又放心不下姐姐,只好来找李娘,想要听听姐姐的情况。 “哎……”李娘话还没说,却已经先没忍住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半天,才只模棱两可道:“就……也挺好的……淳于老爷、淳于夫人待咱们大小姐都是极好的。” “哦?”婉妍立刻觉出了其中的问题,尖锐地反问道:“淳于老爷、夫人待我姐姐极好,那淳于涟那个混球呢?其他闲杂人等呢?” “这……”李娘的神色瞬间不自然了起来,抿了抿嘴唇,手指在衣角紧张得摩挲着,眼神躲着婉妍,结结巴巴说道:“也……也挺好的……淳于少爷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性子总要较之前收敛了一些。” “哼。”婉妍冷笑一声,自然是完全不相信的,毕竟狗改不了吃那啥,说不定让任霖阁金盆洗手、告老还乡可能还比让淳于涟收敛性子简单一些。 但是婉妍并没有言辞尖锐地说出来,因为她看的出来李娘想说却又不能说的为难,便知道李娘其实很想告诉宣府婉姝的现状,但是被婉姝苦苦要求一定不能流露出分毫的信息来。 所以婉妍不再发问,开始苦口婆心地对李娘进行反向诱导。 “李妈妈,我知道我姐姐可能给你交代过什么,让你知道什么也不能说,但是你就忍心看着我姐姐那样一个善良的人在淳于府受畜生的凌辱与虐待吗? 您可能在想等我姐姐把孩子生下来后,在淳于府的地位就有所提高,姐姐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可是您想想看,我姐姐那样柔顺的性子,就算是有了孩子,又怎么会是能与她人争斗或者勾心斗角的人呢,怕是连招架都难吧。更何况对于淳于涟新纳的那房侧室我可也有所耳闻,据说性格泼辣彪悍,颇有几分市井悍妇的意味,又有淳于涟的袒护,您说除了我们宣家人去给姐姐做主,姐姐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婉妍这一番话说得沉重而悲伤,一字一句全都说到了李娘的心头,要知道她可也是看着婉姝长大,把从小就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婉姝当成自己的亲女儿对待的,婉姝过得不如意,她心里的难受不比婉妍少。 不出婉妍所料,李娘又纠结地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艰难地下定决心开了口。 “好吧好吧……之前是老婆子我骗了二小姐,但这真的不是我的情愿,只因在回宣府之前,大小姐对我等从宣府带去淳于府的婢子都千叮咛万嘱咐,说万万不可在家中透露出一点大小姐在淳于府的不如意。 大小姐说二小姐和少爷都是急脾气,要是知道姊姊在淳于家受了委屈,铁定是要去淳于府闹上一闹,那必定会给两家之间的关系带来间隙,然后惹得老爷动怒,那到时候二小姐和少爷定时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婉姝小姐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样的结果,便宁可自己受些委屈了……” 李娘说完许久,婉妍都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才心疼得叹了口气,低落地喃喃道:“哎……姐姐她……她什么时候才能为她自己想一想呢……” 哪怕婉妍早就想到姐姐如此定是为了他们,但是真的听到时,心中还是心疼得揪了起来。 “所以说,姐姐在淳于府真的受到了亏待是吗?是淳于涟那混蛋欺负姐姐了?还是那个新纳的妾室对姐姐不敬了?” 婉妍叹了口气,又立刻发问道。 “说出来二小姐您可能不信,淳于少爷对咱们大小姐,其实是还不错的!”李娘向前探了探身,离婉妍更近了一点,详细讲了起来。 “当然肯定不比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般和谐,但淳于少爷也从未对咱大小姐出口不逊,从未行轻佻之举,更不会大打出手,态度还是很客气的。咱大小姐也从未对淳于少爷有过偏见,对自己的夫婿也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两人看起来倒是相敬如宾,但是说实话,就以我这迂腐的老婆子来看,淳于少爷和咱大小姐的关系看起来太过于客气,以至于显得很疏离,比如淳于少爷得了空就回去看看大小姐,但很少宿于大小姐房中,总是喝一杯茶就走。 这种情况在大小姐有了身孕后就更明显了,淳于少爷几乎每日都去看咱大小姐,但每次都是坐一刻钟,寒暄几句就走。” “哇……这着实是……出乎我意料,没想到淳于涟这狗东西居然也有做人的时候啊!”婉妍张圆了小嘴,实在是没能想到这种情况,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感叹着,“不过李妈妈,能和这种狗东西相敬如宾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啊!”李娘气愤地一拍大腿,情绪激动了起来,“若是真的能一直这样,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就像二小姐说的,淳于少爷他哪里是能安分守己,与自己的妻子相敬如宾的人呐! 咱大小姐有了身孕没几天,淳于少爷就纳了一房侧室。淳于老爷虽然知道,但看那姑娘是一个普通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淳于少爷去了,毕竟哪个男人每个三房四妾,更何况是淳于家这种高门大户呢! 谁知那新姨娘虽是平常人家的女儿,那性子可是不平常。 255 怜弟妹苦命婉姝自受辱 惜亲姊双生兄妹出奇招(2)(二更) 谁知那新姨娘虽是平常人家的女儿,那性子可是不平常。她刚进淳于府时,还对咱大小姐恭恭敬敬,每日请安一类的礼节也不少,咱大小姐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然而没过几天,那新姨娘就察觉出咱大小姐是好说话的人,便开始蹬鼻子上脸起来。 她见淳于少爷对咱大小姐客气,心中就不乐意,有事没事在淳于少爷耳边说大小姐闲话,说什么婉姝小姐自恃出身相府,从来不把他们淳于府放在眼里,谁也瞧不起云云,但淳于少爷也从未相信过。 新姨娘一看把淳于少爷当刀使没有用,就自己上阵,有事没事对咱大小姐发难,每次和咱大小姐见面时都吊着一张脸,明里暗里刁难大小姐,还拉拢家中的婆子丫鬟一起挤兑大小姐。 那些丫头婆子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人,看新姨娘得淳于少爷喜欢风头盛,又看咱大小姐不争不抢是个佛面佛心之人,便知道站在哪边有好处了,竟真的跟着新姨娘一起挤兑咱大小姐。 咱大小姐哪里见过这阵仗,又是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儿,每一次都被气得直抹眼泪。 我们这些丫鬟婆子哪个能吞得下这口气,也没少和新姨娘破擦,可那新姨娘可真是长了一张利嘴,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叉腰往大小姐屋门口一站,竟是我们三四个人都说不过她一个人! 我们每次也都气得受不住,偷偷给淳于少爷说,淳于少爷倒也想维护大小姐,但是姨娘那一翻红到黑的嘴一张,再揉揉弱弱撒个娇,淳于少爷就是有气也使不出了。 我们又想要去找淳于老爷和夫人讨个公道,请他们二老去压压那疯婆娘的气焰,然而大小姐又不许,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于是我们总就只能这么受着…… 您说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怕说,可大小姐那样娇贵的人儿,哪里受得住那些泼妇言论呢!” 李娘不说则已,一说就“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而且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最后都已经站起来说,让婉妍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婉妍刚开始听还很平静,后来越听心中的火就燃得越高,拳头就攥得越紧,一双美眸火光四溢,一口皓齿紧紧咬在了一起,几乎都快咬碎了。 “好啊……好极了,你不说我还没料到,我姐姐居然会被那么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欺负……”婉妍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的戾气与寒光让从小看她长大的李娘都不敢直视她。 一想到自己最敬爱最亲爱的姐姐,居然在淳于府了受了几个月的白眼与排挤,婉妍就气得很不得提起剑就冲到淳于府去,把那泼妇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看婉妍纤弱又美艳的身体中逐渐浮现出了凶神恶煞的寒光,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李娘反而开始担心了,生怕婉妍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连忙软下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劝道:“二小姐您生气归生气,但您可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啊,那样闹得两家人的关系僵了,大小姐也不好做人是不是?” “是啊,我知道。”婉妍没有看李娘,冷冷地答道,又深呼吸了两下,才将目光稍作缓和转向李娘,竭力温和道:“那我要问的就这么多了,你妈妈你照顾我姐姐也累了一整日,快早些去休息吧。” 尽管婉妍已经竭力温和了,但她周身突然升腾而起的肃穆杀气还是让李娘心中一阵胆寒,简直要不认识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了,应话时口气不自觉地就恭敬了许多。 “哎!那老奴这就退下了……” “等一下。”李娘倒着退出去了几步,婉妍又突然开口道:“今晚我和你打听这些事情,万不可告诉我姐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姐姐要是问起来你去哪了,就说去厨房和家里的厨子学了几道姐姐爱吃的菜,想回了淳于府还能让她吃上家里的味道。明白了吗?” “哎哎哎!明白明白!”李娘闻言连连应道,这才终于顺顺利利退了出来。 在退出厢房的时候,李娘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片刻时间,她的额头上已经溢满了汗珠,心中禁不住感叹起来。 这二小姐自从入了仕,到底是大不一样了,这整个人的气场都凌厉了好些,就是随便聊聊天说说话都让人惊心动魄的……完了完了,这么看来没几天,甚至就是明天,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第二日一早,婉妍照常去上朝了,但上朝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婉姝等她回来用了午膳后,再回淳于家去。 在女儿临走前的最后一顿午膳,宣郢仍在书房中没有出来,史夫人也并没有露面,还是婉妍姐弟三人围坐一桌,虽有几分冷清,倒也其乐融融。 席间婉姝强掩着眉目里的离愁与失落,尽可能和弟妹们玩笑,可婉妍却仍是神态入场,而宣奕的神色中居然还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午膳后,婉姝便打点好了行李,淳于府来接她的车马也早就等在门口了。 “行了妍儿,奕儿,你们就送到这里吧,姐姐就回去了,过些时日但凡得了空,就回来看看你们。你们在家里可记得好好吃饭,不要胡闹,也不要和父亲大人怄气,不然吃亏的必定是你们。” 在宣府的大门前,在被秋风装点得更萧索的离愁之中,婉姝拉着弟弟妹妹的手,仍是有操不完的心,说不完的叮嘱。 说完婉姝又拍了拍婉妍的手,柔声道:“行了你们也快回去吧,尤其是妍儿不是还有公差要办吗?” 婉姝说罢便松开了拉着弟妹的手,依依不舍地分别。谁知婉姝的手才刚松开,婉妍和宣奕已经一人一边搀扶住了婉姝的手,把婉姝扶着往马车边去了。 婉姝心中一阵奇异问道:“你们这是?” “姐姐~”宣奕摇着婉姝的胳膊晃悠,一声“姐姐”拐了八道弯,故意撒着娇道:“我们实在舍不得姐姐走,所以想再送姐姐一程嘛~” 256 奕妍活宝双生子 怀计潜入淳于府(1)(一更) “姐姐~”宣奕摇着婉姝的胳膊晃悠,一声嗲嗲的“姐姐”抑扬顿挫拐了八道弯,故意撒着娇道:“我们实在舍不得姐姐走,所以想再送姐姐一程嘛~” “啊?”婉姝更疑惑了,“送我……到哪?” “当然是到淳于府门口啦!”婉妍立刻接话,又立刻反问道:“难道姐姐不想和我们再多待一时半刻的吗~” 婉姝被问糊涂了,但下意识还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当然愿意了,可是……可是你们真的只是送我去淳于府吗?真的不是有什么胡闹的计划?” 果然还是婉姝最懂这一对活宝弟弟妹妹,当即点出了他们的真实目的,但婉妍和宣奕自然不会承认,两人一人搂着婉姝的一条胳膊晃啊晃,都快把婉姝摇晕了,还不停地一唱一和,对婉姝的耳朵进行持续性的轰炸。 “当然没有啦!我们兄妹俩都是多乖巧的人啊!怎么会胡闹呢!” “就是就是!我们就是太舍不得姐姐走,才想多送姐姐一程的嘛!” “没错没错!我们就送姐姐到淳于府门口就回来,连胡闹的机会都没有!” “姐姐姐姐~你就同意嘛~” “同意嘛同意嘛~” 一时间,婉姝的整个世界就只有两张狗皮膏药你一句我一句叫“姐姐”的声音,顿时又是无奈又是爱怜,只好笑着点点头,宠爱又无可奈何道:“好好好,就依你们,可你们要答应姐姐,你们就只是送我到淳于府门口,绝对没有什么使坏的鬼点子哦!” 婉妍和宣奕一起点头点得头掉,不迭说道:“当然不会!绝对不会!我们最乖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争先恐后爬上了马车,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婉姝上了马车。 一路上婉妍和宣奕照常地和婉姝说说笑笑,并不见有离别的愁色,倒弄得婉姝心里有几分担心起来,生怕他们两个心里藏着什么坏点子。 两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淳于府金碧辉煌的正门口,早有几个丫头婆子等在了门口。 然而她们也只是等在了门口,根本没有一个人迎上来请安或者帮着拿东西,还是宣奕掀开了车帘,婉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婉姝下了马车。 姐弟三人一直都上了高门阔院前的台阶,走到了淳于府的牌匾之下,那些团在门边的丫头婆子才刚看到他们人似的,赶忙迎上来请安问好道,请安倒是比平日里恭敬了许多。 这也很正常,毕竟平日里婉姝最是宽厚仁慈,嫁进淳于府小半年了,还从未训斥过下人,也从未端过大少奶奶的架子。倒是那个姨娘是不是就端着淳于府女主人的架势,高高在上地将下人们聚在一起批驳一顿,让下人们又是恨又是怕,都敢怒而不敢言。 势利与欺软怕硬是全天下所有做奴婢之人所共同追求的品德,所以久而久之,下人虽然心中对姨娘也没有几分敬意,但谁也不愿得罪那位泼妇,对她都客客气气的,溜须拍马自然也不会少。而对那位待谁都温和宽厚的真正的少奶奶,下人们反而就不怎么上心,又为了给姨娘表忠心,还时不时作威作福一番。 慢慢的,婉姝的温和平易近人让他们都忘记,婉姝乃是出身于相府,是当朝宰相之首的长女,是如今深得陛下器重的少年权臣的亲姐姐! 但是今日下人们还是客气了七分,只因她们看见搀扶着少奶奶的两个人中,有一个相貌清秀俊朗至极的少年。 他生得可真好看,一袭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随着脚步曼妙起舞,一头翩跹的墨丝在秋风的缠绵之中愈加潇洒,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闪烁出灵动的光辉;两瓣玲珑的红唇抬起一个爽朗又邪邪的弧度。 只是远远一看这位贵公子,不少丫头的心跳就已经随着他脚步的靠近越来越快,紧张得拉住同伴的手了。 而丫头婆子们也很快猜出了这位小公子的身份,因为婉姝这位已婚女性在这种公共场合,定是不能允许外男如此亲密地接触她,所以这位公子定是婉姝的至亲。而宣奕眉宇间与婉姝有几分不易察觉,但久看却也明显的相似之处,加上宣府这一辈就只有一个少爷,所以下人们立刻猜出这位小公子就是婉姝的亲弟弟,宰相独子宣奕公子。 于是丫头们的心情更激动了,虽然她们大多出身低微,但是在淳于府做丫头久了,谁没见过点泼天的富贵,再加上看见姨娘那整日里颐指气使的样子,一个个也被感染得心向往之,整日里都幻想着也能如姨娘一样,遇上一个贵公子,一日飞上枝头当上女主人,那不知道多风光了。 可淳于府和别的每日都门庭若市、高朋满座的权臣府邸大不相同,淳于老爷几乎很少邀请朝中之人或者世家贵族来家中做客,像是府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秘密一般。 而淳于老爷的外甥,那位迟早会继承淳于老爷的衣钵,继任锦衣卫指挥使,甚至官职更大的蘅大人,不仅能力一骑绝尘,在朝堂之声如鱼得水、名满天权,品貌生得更是绝无仅有的俊逸,几乎是淳于府中所有适龄,甚至不适龄丫头们的梦中情人。 只可惜蘅笠实在是太少回淳于府了,每次回来也都是和淳于老爷一道直接进了正厅后,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地谈事情,坐不到一炷香后就又走了。 但尽管如此,丫头们也都拼了命挤破了头皮抓紧这个机会,绞尽脑汁把蘅笠大人见上一见,幻想着能被蘅大人一眼看中。 然而蘅大人就像一块化不开的深井冰一样,苛刻地吝惜着自己的目光,从未施舍过她们一点点余光,哪怕是带着轻蔑的余光,都不曾有过,因而丫头们虽然幻想不死,但是对蘅笠的心早就死了。 而今日突然送上门一个长相如此俊朗的宣公子,虽然比蘅大人差的不是一点点,可比之淳于公子可又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257 奕妍活宝双生子 怀计潜入淳于府(2)(二更) 而今日突然送上门一个长相如此俊朗的宣公子,虽然比蘅大人差的不是一点点,可比之淳于公子可又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虽然外界都传闻宣公子是没能耐的草包一个,可是背靠着相门宣府,和他那个在整个大陆闻名遐迩、未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孪生妹妹,他就是个草包又如何,还不是该过什么潇洒日子,就过什么潇洒日子。 一时间丫头们的一颗春心在这个秋日里都苏醒过来,在一片贫瘠的心灵土壤中野蛮生长起来,含情的目光全部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宣奕的身上,似春水一般流转起来。 至于走在少奶奶另一边的那位少女,大约就是少奶奶从家里新带来的丫头吧,谁管她做什么呢! “奴婢给少奶奶请安。”丫头婆子们对着婉姝整齐道,纷纷行礼。 “嗯好,都起来吧。”婉姝优雅地抬了抬手让她们起来,柔和地说道,随后便对身边的弟弟妹妹道:“送到这里就行了,你们尽快回去吧。” 婉妍和宣奕一听,都不乐意了,拉着婉姝的手又一唱一和地撒娇起来,默契地别说让婉姝奇怪,就是他们二人自己都有几分的不适应。 “哎呀姐姐你怎么又急着赶我们走,您就不想和我们再多待一会吗?” “就是就是!我们除了上次姐姐婚宴时进过淳于府外,还从未见过姐姐生活在怎样的地方呢!这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来!” “对啊对啊!你说我们都送门口了,好想再进去看看姐姐的房间,看看比家里是不是住的惯!” “姐姐会请我们进去看看的吧?宣奕你说姐姐会让我们进去的吧,会的吧会的吧?” “姐姐当然是会的了!我们可是姐姐的胞弟胞妹!是吧姐姐?” “是吧姐姐?” 看着两个人说相声一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都目光炯炯得看着自己,婉姝又好笑又无语,笑着问道:“所以说了这么多,你们二人到底想做什么?” “想进去看看!”婉妍拉着婉姝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道。 “姐姐~”宣奕拉着婉姝的另一只手,开始了节操无下限地撒起娇来。 虽然二人就像是连珠炮一样在婉姝耳边轰炸,但婉姝早就感觉到他们二人的不对劲,才没被他们弄昏头,警惕地问道:“你们想进去,又要做什么?” “当然是看看姐姐住的地方好不好,再把姐姐安顿好就回家去呀!”这次宣奕先抢着答了,轮到婉妍在一旁“姐姐~姐姐~”的应和起来。 婉姝心中虽是有几分不安,但是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弟弟妹妹这样的攻势,早就心软了,但还是再问了一遍:“你们讲真的?” “真的!”婉妍毫不犹豫地答道,立刻伸出了四根手指立誓道:“以全境最无上尊贵、无上荣耀的无上圣尊之名,起誓!” 宣奕一听犹豫着看了婉妍一眼,用震惊的眼神传递着“什么?你来真的?”的信息。 婉妍会意,回了宣奕一个写着“你这完蛋货,快点和老子一起!”的凶神恶煞眼神。 宣奕不得已,只得也伸出四根手指,不情不愿又含糊不清地简单说道:“对……立誓……” “好吧……”婉姝狐疑地看了看弟弟妹妹,却又笑了出来,温柔地说道“那就进去看看吧,也好让你们放心。” 说完婉姝已经一手拉住一个,领着弟弟妹妹往里去了。 其实打心底里,婉姝是想能多和弟弟妹妹们多待一刻钟,是一刻钟,不论是他们两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还是因为她自己其实也不想在这诺大又冷漠的大宅院里孤身一人艰难度日,她都舍不得弟弟妹妹带着她最后的温暖走。 能有他们两个吵吵闹闹的家伙多陪伴一刻,就有多一点的回忆供婉姝在一个个受尽委屈的白日和孤独寂寥的夜晚,有多一些的回忆温暖自己。 一进大门,婉妍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两侧,果然如情报所言,淳于府的把守异常森严,仅是门口的守卫就有近五十人,且一看就都是些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据婉妍的情报显示,整个淳于府的侍卫起码有两百人,正门、侧门、偏门、后门每个门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不说,还有侍卫在整个府邸中不停地换班巡逻着。 在这样严密得像是藏着宝的防守之下,婉妍若是单枪匹马地闯进来,或者偷溜进来,全身而退自然是没问题,但若是想找到目标后,可能还来不及大闹一场,就被发现,然后淳于老爷、夫人来了不说,姐姐肯定也会被叫来,甚至还有可能把宣郢也请来,到时候想要轻而易举再离开可就难了,尤其是还带着宣奕这个巨大号拖油瓶。 婉妍倒是一点也不怕被父亲责骂甚至惩罚,但她怕蘅笠生气。 要是让蘅笠知道自己偷偷潜入了淳于府,蘅笠那小心眼的家伙不知道又要怎样不悦呢。这两日蘅笠对婉妍的态度刚刚软和起来,婉妍可不想再让他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了。 于是婉妍才出此下策,跟着姐姐一起进来,找个机会出其不意地速战速决。 果然不出婉妍所料,有了姐姐的带领,他们两个轻而易举就进入了淳于府,一路顺顺利利向内府走去,直接进了婉姝的房间。 婉姝的房间位于淳于府内院正中心位置的隔壁一间,也就是淳于夫人的厢房,虽然房间并不特别大,但也是收拾得精致温馨,窗饰、纱帐、摆件、玩物等一应俱全,还有不少添置的给婉姝肚中孩子准备的用品,就是比婉姝在宣府的闺房也查不到哪里去。 婉妍和宣奕见状也算放了心,陪着姐姐又说了几句话,婉妍突然突发奇想地大呼一声道:“哎呀不好了!我走之前特意给姐姐亲手做了一道姐姐最爱吃的桂花白玉软膏,想着给姐姐带来,结果东西一多,竟是落在家里忘记带来了!” 婉姝一听,心中登时一软,笑着问道:“你做的?这倒是奇了,我们妍儿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258 婉妍撒野淳于府(1)(一更) 婉姝一听,心中登时一软,笑着问道:“你做的?这倒是奇了,我们妍儿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真的姐姐!”婉妍一副懊恼又后悔的样子,气鼓鼓道:“我为了给姐姐做,能让姐姐回到这里也能吃到家里的糕点,特意学做了许久,而且今晨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碌了呢! 没想到都是我脑子不好,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了!害得我这么久的辛苦都白费了,害得姐姐也吃不到桂花白玉软糕了!” 婉姝一听,虽然心中也有些遗憾没能吃到妹妹亲手做的糕点,但为了不让婉妍失落,便安慰道:“不打紧的,妍儿有这份心姐姐就已经很感动,很开心,就和吃到了一样幸福。不如下次等姐姐再回家,妍儿再做给姐姐吃好不好?” “啊……那还要好久……我到时候可能都忘了怎么做了!”婉妍嘟起小嘴,眼中的失落与遗憾亮晶晶闪着黯淡的色彩,边说着还连连敲了几下自己小脑袋,连连道:“都怪我太笨了,都怪我脑子不好使!” 婉姝见妹妹的一片好心落了空,心中也有几分心疼,便想法子想让婉妍开心一些,突然灵机一动给婉妍出主意道:“有了!不如妍儿你在这里的厨房给姐姐重新做一道桂花白玉软糕可好?反正这会天色还早,你们又不像是急着回去的样子,而桂花白玉软糕所需的食材也都很常见,厨房肯定都有!妍儿你说好不好?” 婉姝说完后婉妍的眼睛登时一亮,一旁的李娘立刻接话附和道:“那感情这样,咱二小姐的一片好心就算没白费了!” “嗯嗯嗯!这样好!这样太好啦!我能给姐姐重新做一份糕点啦!”方才还愁容满面的婉妍顿时喜笑颜开起来,拍着手连连点头道。 婉姝见婉妍开心了,心里也开心了起来,拉起婉妍的小手拍了拍,对一旁的婆子吩咐道:“那就去把给我养胎的小厨房收拾一下吧。” 说罢又对婉妍道:“你自己做起来费事,姐姐同你一道去做,给你帮帮忙。” 说这婉姝就要牵着婉妍的手往厨房去,婉妍连忙拉住婉姝的手阻拦道:“姐姐您还是在这里休息着,等我一下吧!我要是看着您身子这样辛苦,还要在旁边站那么长时间,心中定是焦急又不安,肯定会心不在焉地做不出最好吃的糕点来了!所以姐姐您就在这里等我凯旋而归的好消息吧!” “是啊是啊!”还没等婉姝说话,宣奕就立刻接上了婉妍的话头道:“姐姐您只管歇着,我去给宣婉妍打下手!有我这样强劲的助手,别说一道糕点,就是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也没在话下的!” 说完宣奕挤过来扯住婉妍的胳膊,就把她往外面拉,不断催促道:“我们快点去吧宣婉妍,你不是下午还要去衙门吗?” 说话间兄妹两个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了门口,婉姝甚至连让婉妍把披风穿上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得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李娘像是看出来婉姝的担心一般,也起身对婉姝道:“大小姐我这就去看着二小姐和少爷,不让他们伤到自己,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此话正中婉姝心间,便笑着点了点头,允道:“那就麻烦李妈妈看着那两个捣蛋鬼了。” 李娘行了礼,就走出门去,转身带上了屋门。 “李妈妈!这里这里!” 李娘刚刚关上门,就听见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转头果然看见婉妍和宣奕鬼鬼祟祟隐在墙角之后,对着她连连招手。 李娘没声张,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后,才快步走到了他们身边,担心地对婉妍道:“二小姐您出来怎么也不吧披风穿上,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一件夹袄子,可得把您冻坏了,不如您先随老奴回去穿个披风,我们再去吧!” 婉妍闻言连连摆手拒绝道:“不了不了!我这会再回去,难保姐姐不再问些什么,小心露出马脚来,而且我也并不太冷,李妈妈您快告诉我们位置吧,我们快去快回!” 边说着不冷,婉妍边忍不住搓了搓冰冰凉的小手。 京都的十一月除了秋凉外,又多了几分刺骨的冬意,而婉姝有了身孕后更怕冷了,所以屋子里的火盆烧得暖洋洋的,于是婉妍乍一出来就更冷了,只觉得身上穿着的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绣袍就和纸片一样不顶用,浑身上下哪里都凉。 李娘知道这位二小姐从小就是个倔脾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放弃了规劝,指着婉姝房间后面的方向说道:“孙姨娘的卧房就在咱们大小姐屋后左手第二间院子的正房。老奴方才已经给二小姐打听过了,孙姨娘此时就在卧房之中。” “太好啦!”婉妍顺着李娘的手指看去,眼神凌厉了几分,嘴角划起了一个狡黠的弧度,“那我们这就去了,李娘你就去厨房把我从家里带来的桂花白玉软糕小火蒸上,我即刻就来。” 说罢婉妍临走还不忘再对李娘谢道:“今日多亏了你李妈妈,要不是有你指路,这一座座院子,一间间屋子的,我们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二小姐您和老奴我客气什么呀!”李娘受不起婉妍的谢,连连作揖还礼,道:“只要您们三位小祖宗能过得好,就是要了我老婆子这条命,我都是绝无二话的!” 李娘这话自是有些夸张,但也是真情实感,婉妍和宣奕感激地谢过后,四下看过无人后,就大步向李娘所说的方向去了。 “走了宣奕。”婉妍轻声说道,声音中是与她娇小身体截然不同的自信与坚定。 看着婉妍纤瘦却又挺拔,走起路来带风的背影,李娘心中竟有了几分感慨。 别人都道相门二小姐天赋异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有如神助,又生得天仙下凡般的容貌,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德感动了无上圣尊,这辈子才投得这样好的胎。 259 婉妍撒野淳于府(2)(二更) 别人都道相门二小姐天赋异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有如神助,又生得天仙下凡般的容貌,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德感动了无上圣尊,这辈子才投得这样好的胎。 然而只有看着婉妍长大的人才知道,上有对儿女置之不理的母亲、自私圆滑无情的父亲,又有娇弱的姐姐和无能的哥哥,还有宣氏白泽一族既是神族又是相国的巨大门楣压在肩头,婉妍有着她不得不变强的理由。 从小时候就是这个最小的妹妹每一次都挡在哥哥姐姐面前,到现在也是,在暗中用瘦小的身躯护着哥哥姐姐的周全。 想到这里,李娘心中竟然一阵发酸。 只愿二小姐以后能遇到一个事事都护着她,能挡在她面前的人吧,就不用她自己什么时候都冲到最前面了。 李娘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厨房走去,完成婉妍交代给她的任务。 那一边,婉妍和宣奕已经按照李娘的描述,顺利地来到了孙姨娘的屋门口,婉妍正要推门而入时,宣奕突然拉住婉妍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担心地说道:“对了宣婉妍,你这疯子刚才做什么偏要对着无上圣尊发誓你不会捣乱,还硬要拉着我一起发誓,你自己不怕被雷劈,干嘛要拉我一起!” “你有病吧宣奕!那不是为了让姐姐相信嘛!”婉妍闻言一脸无奈地收回已经落在门框上的手,在宣奕的胳膊上狠狠敲了一下,无语道:“而且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胆小如鼠,不过是发个誓而已,又不会成真。” 虽然婉妍这么说,但宣奕还是心中感到不安,“可是我们白泽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无上圣尊的忠诚信徒,我们怎么能拿圣尊玩笑呢……” “哎呀你这就自作多情了不是!”婉妍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宣奕,安慰道:“你想想这整个大陆都是无上圣尊的信徒,他老人家要是时时刻刻都在洞察大陆的角角落落,那不得累坏了?所以我们刚刚说得那么快的两句话,无上圣尊尊上是绝对不会听到,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无上圣尊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你尽管放心吧!” 说完婉妍已经一把推开了门,大步走了进去。 可是……无上圣尊尊上是有通天的本领的,他知道这人间的每一件事情嘛…… 宣奕在心中暗暗说道,但也不加犹豫地跟进了屋中。 婉妍刚走进屋子,就有一个小丫鬟迎了上来,一看婉妍这张生面孔,当即板起脸来,趾高气昂地怒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屋里住的是谁就敢乱闯!” 婉妍懒得和她废话,右手一抬,一根风绳就从她的掌心飞出,直接把那小丫鬟捆了起来,之后婉妍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往里屋走去。 狗仗狗势。 婉妍心里冷笑了一声。 那小丫鬟一惊,下意识地想喊出声时,就见一个陌生的少年已经从自己身后闪出,手上还拿着从桌边抓起一张手帕随便一团,整个塞进了自己嘴中。 “嘿嘿,我让你再乱叫。”宣奕叉着腰得意地看着那小丫鬟,不屑道:“什么叫我知不知道这屋里住的是谁,这不是问的废话吗?难不成这屋里住的不是人,还是条狗不成?” 小丫鬟着了急,一面拼命挣扎着,一面想努力喊出声来向屋内示警,奈何任凭她把脸憋的通红想喊出声来,仍是只有一些微弱的“呜呜”声,而她身上的风绳越是挣扎就越是紧,不一会就勒得她动弹不得。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在这里安安静静站一会也没什不好。”宣奕对她冷下了一声,转身也往里去了,冷冷的话语从他的后背传来,“比如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一下如何正确讲人话,而不是像狗一样见人就乱吠。” 在宣奕教训小丫鬟的这段时间,婉妍已经走进了里屋,正如李娘所言,那位孙姨娘果然在屋中,此时正斜倚靠在软榻上,抱着手炉和丫鬟闲话。 此时看到婉妍就这样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孙姨娘和两个小丫鬟都吃了一惊,孙姨娘到底是要见过一些世面,只是一脸震惊,倒并没有叫出声来,另两个小丫头当即张圆了嘴喊了出来。 “你是谁!竟敢闯我们奶奶的卧房?” 小丫鬟盛气凌人地话音刚落,婉妍已经再次抬起右手,手指对着两个小丫鬟飞快地舒展一下,再五指张开向后微微一扯,两个小丫鬟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就已经浑身一软,“噗通”两声倒在了地上。 “奶奶?”婉妍冷笑着重复道,目光比掌心幽蓝色的光芒还凉,“说话还真是不怕闪断了舌头,难道这年头什么三教九流的不堪货色都能当奶奶了吗?” 眼看着自己的丫鬟都倒下了,整个房间中就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着面前一看就来者不善的女孩,和她身后跟入的少年,孙姨娘竟然并不太害怕,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两个小屁孩又能把自己一个大人怎么样呢? 但看着这两个穿金戴银,浑身绫罗绸缎的孩子,便猜想他们的出身定是非富即贵,所以孙姨娘就算是被讽刺了,也不敢太怠慢。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可知私闯他人卧房是不敬的?”孙姨娘竭力压制着怒火,尽可能平静地说道,但声音中尽是居高临下的威压。 “他人的卧房?”婉妍惊异地重复了一遍后,“噗嗤”一声大笑出来,直笑得向后仰了过去,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不是吧这位大婶,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觉和脸皮,自个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婉妍大笑着说道,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孙姨娘终于是忍不住怒火,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指着婉妍就要呵斥。谁知孙姨娘才刚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就感到左侧肩膀上骤然一沉,像是压了千斤的石头一样,整个人被硬生生重新压坐在了榻上。 260 风线附骨 挫骨扬灰(1)(一更) 谁知孙姨娘才刚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就感到左侧肩膀上骤然一沉,像是压了千斤的石头一样,整个人被硬生生重新压坐在了榻上。 孙姨娘大惊之下一抬头,就看见那陌生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方才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殆尽,脸上像是凝结了一层凛冽的寒光,眼神中的轻蔑和不屑就好像看到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般。 只是和她对视一眼,孙姨娘已经一阵脊骨发凉。 而那少女对着自己的手心之中,还燃着淡淡的蓝色荧光,显然就是自己肩头重量的源头。 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孙姨娘已经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骨头已经不足以抵挡这强大的威压,下一刻就要碎裂成灰一般,无论她如何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巨大的压力像是天塌了一样压在她的身上,让她连呼吸都是艰难的奢望。 在这强大的威压之下,孙姨娘的身子越来越低,最后已经完全匍匐在了床上动弹不得,额间滚落的汗珠已经打湿了她头下的做榻。 可面前之人却丝毫不减受伤狠毒的力道,用纤细又白皙的手指操纵着蓝色的光芒,一心要把她整个人都碾进土里,碾成灰一般。 孙姨娘在这摧残人心的力量之下承受了快一个世纪,已经就要嵌入床榻中之时,才终于感到自己身上一松,又还给她几分喘息的力量,但却连抬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伏在榻上汗如雨下地喘着粗气。 婉妍收回了手中的光芒,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姨娘,冷冰冰地问道:“你在天天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带给别人压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承受压力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啊?” “咳……咳……”孙姨娘伏在榻上,用无力的胳膊强撑着往起立了立,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只是咳嗽的这几声,孙姨娘感觉自己全身都要被震散了一般,但一双喷火的眼睛像勾子一样死死钉在婉妍的身上,闪烁着恶狠狠的歹毒,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到底……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是谁?”婉妍冷笑着重复道,俯下身子凑近了一些,一副不气死人不罢休的模样,笑着发问道:“你猜啊~你不是很聪明,笼络人心很有一套嘛,那你倒是给我展示展示呀!” “你……!”孙姨娘果然被气得差点吐血,颤抖得像筛子一样的手指狠狠指着婉妍双眼直冒火,一张泼辣的嘴却气得什么也说不出。 婉妍抬起了身子,接着道:“至于我们想做什么,你不会真的看不出来吧?我们当然是想要你这条胡作非为的命呀,不过很显然我们不能直接送走你,所以在和你谈判,或者换个更合适的说法,我们即将要威胁你,这下你听懂了吗?” 婉妍晃着一根小手指,神态自若地解释道,把威胁这种事情说得大大方方又坦坦荡荡。 “好……好一个威胁我!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威胁我!”孙姨娘这下是真的气急了,居然挣扎着颤颤巍巍立起了身子,怒目圆睁地死盯着婉妍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你是谁,但是既然你能找……找到这里,就说明你知道我是谁,那我告诉你这个……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孩子,我们淳于府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容不得你在这里撒野!” “我知道啊!”婉妍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我自然是不敢在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撒野了,可是你想想你自己,你不觉得从你自己的嘴里说出来‘锦衣卫指挥使’这几个字,都是玷污了淳于府的门楣了嘛?” 孙姨娘一听,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强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淳于大人独子最宠爱之人,你们就给等着我家少爷回来把你们碎尸万段,扔进乱葬岗吧!” 一听这话,婉妍和宣奕当即就变了脸,婉妍还没来得及开口,宣奕已经一个箭步跨了上来,对着孙姨娘怒吼道:“你算什么淳于涟最宠爱的人!你把我姐姐放在哪里了?” “哦?原来是宣家的……二小姐和少爷啊……”孙姨娘一听,当即就明白了面前二人的身份,也随即明白了两人前来的缘由,必是为了姐姐打抱不平,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猜到了二人的身份,孙姨娘反而不怕了,竟然挤出了几分笑意来,反问道:“只是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二小姐和宣少爷有了误会,还是我们少奶奶给你们传达的言语有误,致使二位对我产生了偏见?看来我得去问问老爷、夫人和我家淳于少爷了,少奶奶这回家一趟到底是和家里说了些什么,才引起了这么多误会。只有问清了,我们才能解开问题是不是?” 孙姨娘有些得意地问道,心中暗暗嘲笑起婉妍来。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天赋异禀、有如神助的小宣大人啊,脑子也不过如此嘛,还冲动至此,这样没脑子地直接冲到我这里,她还以为是给她姐姐帮忙呢,实际上亲手将她姐姐送到了绝境都不知道! 等我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诉老爷夫人,他们二老就会知道那姓宣的软柿子回娘家去搬弄是非,既善妒又爱挑拨,还引来弟弟妹妹大闹淳于府,显然是不把淳于府放在眼里,那宣婉姝一直隐忍维持的贤妻形象就一夜崩塌了。 哼,就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还想和老娘我斗,真是自不量力! 婉妍定定看着孙姨娘,面对她的问题也不开口,再一次抬起了右手,伸出了一根手指,对着孙姨娘的肩膀点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一根细若蚊足、颜色近乎透明的风线从婉妍的指尖飞出,直接钻入了孙姨娘的肩膀。不过眨眼的功夫,长约两尺的风线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孙姨娘的肩膀里。 261 风线附骨 挫骨扬灰(2)(二更) 不过眨眼的功夫,长约两尺的风线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孙姨娘的肩膀里。 与此同时的孙姨娘惊愕地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出有一种异常别扭的奇异感受,一条细线好像被梭子连着一般,绕着自己的骨头上下缠绕着,很快就紧紧绕在了自己的骨头之上。 还没等孙姨娘反应过来,她就感受到自己的另一个肩胛骨上也有了同样的感受,接下来就是大臂上的骨头。 不一会,孙姨娘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好像都被细线缠绕住了,就像是被蚕茧裹满了全身所有的骨头,虽然隐隐得作痛,但并非不可忍受。 “喂你这死丫头!你对我做了什么!”孙姨娘讨厌极了婉妍这种故弄玄虚的模样,一把冲上来伸出手想要揪住婉妍的衣领。 然而还没等她碰到婉妍,就见面不改色的婉妍抬起的右手手指往掌心微微一弯曲,好似在拉什么东西回来一般。 就在婉妍动作的同时,方才还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孙姨娘突然“啊啊啊啊!”地惨叫出声,登时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惨叫地撕心裂肺。 宣奕有些惊异地看着孙姨娘的巨大转变,连他都没看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疑惑地问道:“宣婉妍你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突然就这副样子了?” “没做什么。”婉妍俯视着孙姨娘没回头,冷冷地说道:“不过让她冷静冷静,不要在这种时刻还在那里玩什么心计。” 宣奕挠挠头,还是不知道婉妍到底做了什么。 事实上孙姨娘的感觉没有错,她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确实是被线缠绕住了,而这线并不是普通的线,而是婉妍的风线,比普通的线更细、更锋利,而且更坚韧。而婉妍方才那一个动作收紧了她浑身所有的风线,任风线死死勒住她的骨头,痛得她全身欲裂成灰烬一般。 见孙姨娘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婉妍便见好就收,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俯下了身子,蹲在孙姨娘身边。 “我说大婶,你那些用在深宅大院里争宠的低劣伎俩最好收起来,我没心思陪你玩。而我这样做,也并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想要你给我端正一下态度,认认真真听我之后要说的,别耽误我的时间,我还要去给我姐姐准备电信,你听懂了吗?” 婉妍冷而平淡地说道,见孙姨娘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便伸手戳了戳她,声音更阴狠了不少:“我是奉劝你最好对我说的话有点反应,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很有耐心的人吗?” 孙姨娘闻言,忍着浑身剧烈的疼痛,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好。”婉妍拍了拍手,像是再排掉什么脏东西一般,蹲在地上接着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今天为什么而来,所以我就不赘述了。而我是谁,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若是真的觉得你那点泼妇本事、当主子面一套,背地里使坏一套的下三滥手段,以及拉拢人心孤立正主的计谋天衣无缝、聪明至极的话,我是建议你尽快自决,好快点投胎转世,也免得再在这愚不可及的脑子下浪费时间了。 而至于你做的那宠妾灭妻,一朝上位的美梦,也尽快死了这条心吧,只要我宣婉妍在一天,宣婉姝就永远是你的主子,而你,永远都是个奴才。” 言罢,婉妍慢悠悠站起了身子,淡淡地说道:“不过你若是不听劝呢,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还是提前告诉你一声,我方才好像把我的风线落在你的身体了,也就是说以后一旦让我听到了你这里有什么小动作,我就是相隔千里,也可以一瞬间将你挫骨扬灰。而你体内的风线呢,也会立刻消失,不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样没有任何证据,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死于作孽太多,被天谴了。” 一听婉妍这话,别说孙姨娘,就是宣奕都是大吃了一惊,随即脊骨一阵凉意,不可置信地看向冰冷得有几分陌生的妹妹。 风线附骨,挫骨扬灰…… 宣婉妍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了…… 宣奕惊异地想着。 “哦对了,”婉妍根本没注意到宣奕的眼神,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我觉得还是需要你知道,这风线在将你挫骨扬灰之前,在你体内停留的期限的。” 婉妍说着顿了一下,俯视着孙姨娘有如死神降世一般,声音冷到刺骨。 “这期限是,无限期。” 说完婉妍看都不再看孙姨娘一眼,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孙姨娘不知道是被气昏了头,还是心如死灰之后着了魔,居然不知死活地抬起了头,趴在地上死盯着婉妍的背影,怨毒至极道:“既然你已经下决心要我的命,那我……我还不如和你同归于尽! 你想想,若是百姓们、官员们知道名动京城的刑部郎中对良民大用酷刑,只为一报私仇,那你大公无私的律法官员形象还会不会在?或者是让你姐姐、让你爹知道他们最乖巧的妹妹、最能干的乖女儿真实面貌竟是这个比女魔头还让人胆寒的模样,他们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孙姨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说道,看到婉妍的背影果然停在了原地,心中顿时一阵舒畅,居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宣婉妍啊……如果能毁了你,我就是挫骨扬灰,也值得了!” “哎……”婉妍背对着孙姨娘暗暗叹了口气,无奈至极。 婉妍也是没搞懂,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蠢到和自己比筹码啊…… 婉妍也懒得和她多说了,忽然开口没首美尾地似是随便说了个地名,“东直关外二十七坊柳家胡同第四户,可是个好位置,看来淳于涟给你花了不少钱啊。” 然而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一个地名,让方才还大笑着的孙姨娘霎时石化在了原地,眼睛瞪得眼角就要撕裂了。 “你……你要做什么!”孙姨娘几乎是怒吼了出来,比方才还暴怒了许多。 262 亲眼见宣奕怜幼妹 护亲姊妍王爷动真章(1)(一更) “你……你要做什么!”孙姨娘几乎是怒吼了出来,比方才还暴怒了许多。 “做什么?”婉妍转过身来,平静地令人害怕,“暂时还什么都没做,但不排除有做些什么的可能。 毕竟那可是一家三十七条人命呢,我哪有那么容易冲动啊。而且其中还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弟弟,听说是你最宠爱的弟弟了,他才十二岁吧,比我还小一点呢,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他的亲姐姐给害死,岂不是太可惜。” 婉妍说到这里淡淡地笑了笑,口气也软和了几分,一副真的在婉惜的样子,听起来却更让人不寒而栗了几分。 “你……你你这女子真是……好歹毒的心!你居然拿我家人的性命来威胁我!就为了区区一个你的姐姐!” 婉妍冷笑了一声,又向她靠近了几步,委屈地抱怨道:“哎呀,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过你,我就是来威胁你的,你的反应怎么这么慢,到现在才察觉到呢?” 说完婉妍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骤冷,“还有啊,你这样说我就听不得了,凭什么你的家人就是宝贵的,到我姐姐的时候,就是‘区区’一个姐姐呢? 在你伤害我姐姐的时候,你有想过她家人的感受吗?所以你不要给我带‘歹毒’的高帽子,我不过是一个姐姐被欺凌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可怜妹妹罢了。 又鉴于你又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所以我必须让你时刻有感同身受的感觉,才能让你无法对我姐姐下手,这位大婶,我做的也不算过分吧?” 婉妍声音虽冷,但口气却偏偏还是人畜无害的单纯,听起来反差大得令人更加恐惧。 孙姨娘浑身都即将要骨裂成灰得疼痛,但巨大的怒火还是让她咬着牙,撑着地面的手掌暴起的青筋一直蔓延到了小臂,快要将地面抠起一块一般,才勉勉强强地立起了身子。 额头源源不断涌出的汗水和通红的眼底将孙姨娘装点的楚楚可怜,可她的目光却是含着血一样的凶狠,恨不得直接用目光直接将婉妍千刀万剐一般的怨恨。 “宣婉妍……我此生……还从未见过如你一般又残忍……又卑鄙的人!拿家人威胁人这种卑劣至极的事情……你都能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得心应手,你真是人面兽心的禽兽!不对……你连禽兽都不配做!” 孙姨娘咬牙切齿地说道,凶狠得让婉妍一瞬间怀疑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撕咬自己。 “好吧好吧,我承认这种行为的确不怎么地道,但是不肯否认的是,它确实有用啊!你不让我这样做,我可想不到什么温和的手段,来对付您这种在卑劣领域大有造诣的行家了。”婉妍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说完后婉妍也不等孙姨娘喘匀气后再说话,就接着道:“我呢,还要去给我姐姐备糕点,可没时间再和大婶你多说了。而且你这屋子生火实在不行呀,我真是快冷死了!”婉妍边说着,便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打了一个寒颤。 这屋中不论是孙姨娘还是丫鬟都穿着厚厚的披风和袄子,就婉妍和宣奕穿着夹袄,自然感觉到冷。 “不过在走之前呢,我还是想再和你梳理清楚,免得你日后忘记。从今以后,你若是再敢明里暗里和我姐姐为难,我就立刻将你挫骨扬灰。”边说着,婉妍边抬起了右手,轻轻一曲,刚刚立起身来的孙姨娘当即惊天惨叫一声,又“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痛苦得面目狰狞。 听着这惨烈的叫声,宣奕忍住不心中一颤,但婉妍却完全没听见似的,冰冷的表情没有融化分毫。 “而若是你把今日之事告诉我姐姐,告诉淳于府的人,或是告诉任何人,除了将你挫骨扬灰之外,你们孙家可能还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这个可怕的事情我现在也没办法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因为我啊,经常会有些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起疯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也诚心诚意奉劝你,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有鉴于你的孤陋寡闻,可能对我不太了解,我再多言一句,虽然我确实没有那本《大诰》上写的那样,是个嗜血残忍无情的‘妍王爷’,但是断送在我手上的性命,可也远远不止三十七条这么少。” 婉妍不紧不慢地说着,口气中没有一分一毫的威胁恐吓之意,好似真的是在诚心诚意建议一般。 可这话中内容又带着让闻者无不胆寒的凛冽之意。 说完之后,婉妍又俯下身来,单手抓着孙姨娘的胳膊下,把瘫软的孙姨娘生生从地上拎了起来,拖着她一路往屋内去,一时间整个屋内安静的就只有孙姨娘无力的双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婉妍拎着她走到榻边时,把她随手扔在了榻上,孙姨娘顿时像是被全身脱骨了一半,浑身无力地瘫软在了榻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婉妍又揪着孙姨娘的领子,把她硬生生扯了起来,像摆弄布偶一样,把她靠在一旁的木桌上,努力寻找一个平衡点,让她能自己靠在木桌上还不倒下。 随后婉妍伸手入怀中,拿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温柔地为孙姨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还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将她差不多恢复到了婉妍来之前的状态。 这整个过程中,孙姨娘抬着头眼睁睁看着婉妍的行为,眼中除了痛恨之外,还有惊奇。 不过一分钟前,婉妍还是冰冷刺骨地像托尸体一样把她拖了过来,现在就可以温柔和煦地为她整理衣物。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喜怒如此无常,并能够将自己的情绪掩盖得如此完美的人。 整理好后,婉妍对着孙姨娘弯了弯眉眼,一如往日地乖巧可爱,一如十五岁这个年纪真正该有的纯真与明媚,柔声对孙姨娘道:“既然我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而孙姨娘您又这么配合,那我就先走了,今日冒失前来实在是多有唐突,多有叨扰啦。” 263 亲眼见宣奕怜幼妹 护亲姊妍王爷动真章(2)(二更) 柔声对孙姨娘道:“既然我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而孙姨娘您又这么配合,那我就先走了,今日冒失前来实在是多有唐突,多有叨扰啦。” 说完婉妍对着孙姨娘挥了挥手,转身就往外走。 两次地碎骨之痛,让孙姨娘此时浑身剧痛到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但她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婉妍的后背,心中怨恨的伤口,已经开始一点点结出一个恐惧的痂。 宣婉妍,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歹毒,这么可怕的人呢…… “哦对了!”就在这个时候,都快走出内室的婉妍忽然又转过身来,伸出一根食指摇晃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 “孙姨娘您最好尽快调整一下情绪哦,你的丫鬟们被我暂时打昏了,一个时辰后就会醒来的。万一她们醒来后看到您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指不定会多想什么呢~而至于给你的丫鬟们如何解释我的到来,也拜托您多想想说辞,可别在她们那里出了纰漏哦。 毕竟不论是谁出的岔子,最后我都是找您算账,替别人买单,您也挺亏的,而我呢今天也挺累,实在不想今晚就去贵府劳顿一番。 那就这样啦,这次我真的走咯。” 婉妍说得明朗,笑得活泼又纯良,又对着孙姨娘挥了挥手,才扯着宣奕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婉妍随手一指被她定在门口的丫鬟,就将她身上的风绳解开了,随后婉妍又轻轻一挥手,她嘴中堵着的绢帕也掉在了地上。 那丫鬟当即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仅不再吵闹,甚至连抬头看婉妍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虽然她被定在了门边,但是耳朵并没有被堵住,所以方才婉妍说得所有话,以及自己主子震耳欲聋的惨叫,她都清清楚楚听见了,此时心中除了对婉妍的巨大恐惧之外,再没有了其他任何情绪。 而一旁的宣奕此时都没有从巨大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之前知道姐姐受了委屈,宣奕也气得要死,以至于婉妍本来想单枪匹马闯淳于府时,宣奕无论如何就是要跟来,想对着可恶的孙姨娘好好出一口恶气。 可在来之前宣奕在脑海中设想的一切报复孙姨娘的手段,无外乎把她拉到墙角胖揍上一顿,再把她恨恨羞辱一顿,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对着她的脸啐两口唾沫,就更解气了。 直到来了之后,宣奕才明白原来婉妍的手段,原来是将她挫骨扬灰,或者灭她全家! 这手段狠毒的程度是宣奕想都想不到的,更何谈真正去做。可婉妍做起这起事情来游刃有余地可怕,好像她每天都再做着这些事情一样自然。 婉妍从六月入仕,到如今的十一月,已经有了五个月,但宣奕这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小妹妹她变了,变的很大。 又抑或是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然而宣奕也想不明白,这样的改变或者显现,到底是好是坏。 但他明白的是,他的心正在清清楚楚地痛着,疼着。 婉妍以前是多么仁慈又温和的女孩子,虽然嘴毒又武功高强,每每有人欺负婉姝或者自己的时候,都是婉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但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小女孩。 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短短五个月内,蜕变成一个把穷凶极恶手段使用得信手拈来,面对惨剧冷静至此的人。 宣奕不知道,也不敢想,都是婉妍每日从衙门回来时,那副和平常并无二致的笑脸迷惑了他,让他忘记了,婉妍她可是站在与邪恶黑暗为敌的事业最前线的人。 一想到这里,宣奕心中愧疚得无地自容,简直把自己恨透了,恨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恨自己为家族什么都做不了,让婉妍一个人扛起了宣家的门楣,恨自己要是但凡能做出点功绩,也可以为婉妍分担一些。 看着宣奕凝重的面色,婉妍以为他又在紧张发誓的事情,或者对为此歹毒之事感到不安,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没事啦宣奕,你别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嘛。那个孙姨娘在欺负姐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回遭报应的,如今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你不必泥菩萨发善心,倒为她愧疚起来了! 而且我都告诉过你啦,咱们发誓的时候说的声音那么小,又办事这样快,还处理得如此周到,没有留下什么把柄,无上圣尊他老人家是一定不会察觉到的啦!而且就算尊上察觉到了,他又是这人间最明事理、最仁慈的神,一定会理解我们无可奈何的苦心的!所以你就把你的心收回肚子里吧,别让我瞧不起你啊!” 婉妍虽然说着瞧不起,但心中对宣奕并没有轻蔑,反而有几分心疼,安安后悔今天不该带宣奕来,让他感受到这个年纪本不该感受到的负罪感。 然而婉妍虽然嘴上安慰着宣奕,其实心中也是有几分担忧,她倒是不怕被无上圣尊知道,而是生怕自己今天所做的事情要是被蘅笠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急风骤雨。 毕竟蘅笠是那么骄傲的人,若是知道婉妍没有事先告知他,就闯到淳于府大闹了一场,肯定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碾压,必定会震怒的! 看着婉妍活泼明朗的笑脸,宣奕心中更痛了几分,但为了不让婉妍察觉,便也挤出几分笑意,勉强道:“你快别胡说了!我才没有害怕,更不会为那种人不安的!我在想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免得待会姐姐要起疑了!” “是要快点回去了,不然就算姐姐没起疑,我冻都要冻死了!”婉妍见宣奕没事,便放心地点点头,一面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用嘴往里哈了哈热气,小脸已经冻得僵硬和苍白,鼻头却是红彤彤的一片。 于是婉妍和宣奕便一起开门往外走,一开门就被屋外的一阵扑怀的寒风冻得打了几个冷颤。 264 得一人在身侧 又怎顾世界为何 (1)(一更) 于是婉妍和宣奕便一起开门往外走,一开门就被屋外的一阵扑怀的寒风冻得打了几个冷颤。 此时正午一过,太阳光已经微弱到没了温度,比之前他们来时更冷了几分。 完了完了,这天气怎么突然这么冷了……从孙姨娘的屋子走到姐姐的屋子还要一段路,看来今日非得感冒一场不行了。 婉妍抱紧了自己,边在心中哆哆嗦嗦地想着,边颤颤巍巍地跨出了屋门,不情不愿地准备接受寒风的洗礼。 然而就在婉妍刚出了孙姨娘的屋子,转身合上屋门的那一刹那,突然用余光注意到自己身侧的地上,居然凭空多出了一双干净还用紫色绣着云纹的黑色朝靴! 婉妍心中一惊,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连忙转头去看,在看到来者之时,更是直接惊呼了出来。 “蘅……蘅大人!?” 婉妍双手捂着嘴惊叫出声,瞳孔中来了一场爆炸性的大地震,吃惊到甚至以为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冻花了。 然而婉妍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疯狂哀嚎起来:完了完了完了!这怎么会怕什么就来什么啊!果真是不应该拿无上圣尊随便起誓的哇……不过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点吧! 婉妍呆若木鸡地盯着几步远的蘅笠发冷,就差痴呆到流口水出来,纤细的小身板在风中被冻得一抖一抖,就像扬米的筛子一般,楚楚可怜又有一些滑稽。 然而不论婉妍如何努力地眨眼睛,如何努力地晃了晃小脑袋让自己清醒,蘅笠都还是确确实实站在那里,外披墨色妆缎狐刻丝织金锦祥云纹大氅,内着墨色八答晕春常锦衣,厚重的衣物非但没能遮掩他笔挺的身型,反而更凸显出了他的挺拔和英气。黑色的水貂毛领衬得他的肤色愈加白皙,让他每个五官都明晰精致了不少,又衬得他高高束起的发丝更乌黑了许多。 他就笔直而安静地站在那里,凛冽的眼神,淡漠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婉妍,仿佛他已经在这风里等了永恒,以一棵高耸的寒松的姿态,又或是以一座料峭的寒山的姿态。 在一袭墨色之下,婉妍从未觉得蘅笠是如此的清冷,比这落日冬之初还冷,比这漫卷的风还冷。 婉妍吞了吞口水,垂着小脑袋甚至不敢抬头看向蘅笠,两只小手无意识地绞在了身前,完全就是活脱脱一副犯了错的小姑娘,在严厉的父亲面前的模样,与几分钟前还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大呼禽兽不如的“妍王爷”反差大到找不出丝毫的关联之处。 完了!彻底完了!婉妍终于明白了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真正活的蘅笠无疑。而更毋庸置疑的是,自己肆意来淳于府大闹了一通,蘅笠显然是来将自己捉拿归案的。 只是想想,婉妍心中就已经可以想到蘅笠咬牙切齿、冷笑着说“好啊宣婉妍,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啊,居然敢来淳于府造次!”的声音了。 不过让婉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来找孙姨娘问罪的事情除了宣奕,就只有李娘知道,而孙姨娘和她的丫鬟们都被控制在屋内,没人能有机会出来报信,而这里位置已经算比较偏僻的了,就算是孙姨娘惨叫连连,也不至于被听见。 更何况婉妍是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所以在来之前早就打听好了蘅笠今晚有案子要处理,在晚膳之前应该都不会离开诏狱的啊…… 那这会还不到酉时,蘅大人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最重要的是,蘅笠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在这里的呢……? 婉妍心中纳闷,一时竟忘了和蘅笠问号,一旁的宣奕更是痴呆得宛如被雷劈得外焦里嫩,面对着他最崇敬的蘅大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三个人就这样尴尬窒息得在寒风中呆呆得站了几秒,最后还是蘅笠清晰而干净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寒风中的沉寂,一步一步向婉妍走来。 这脚步声像鼓声一样,一步步,一声声,敲在了婉妍的心间,弄的她心神俱乱,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 算了,到底是我未曾告知,就擅闯淳于府不义于蘅大人在先,所以蘅大人一会不论如何怒气滔天,我只管忍下便是,他若是责罚,我也咬牙受着便是!只希望蘅大人念着我们的情谊,不要下手太重就行啊呜呜呜…… 虽然如此盼着,但婉妍心里比谁都清楚,蘅笠从来都不是会为了情谊,让原则妥协的人。 这时,垂着头胡思乱想的婉妍,已经可以看到蘅笠的鞋尖一点点靠近,最后停在了自己脚前不远处,婉妍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蘅笠的怒火倾斜而下。 可就在几秒之后,落在婉妍身上的并不是蘅笠的怒火,而是在面前短暂的一暗后,一层熟悉的温暖骤然包裹住了婉妍冻得有点发僵的身躯。 婉妍心中一惊,立刻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肩侧,发现自己身着的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绣袍,已经被墨色掩盖得没了一点痕迹。 是蘅笠墨色妆缎狐刻丝织金锦祥云纹大氅,将她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蘅笠穿着到膝盖的大氅穿在婉妍身上,长得一直拖到了她的脚踝处,宽大的大氅把婉妍纤细的身形完全隐没,将婉妍变成了一颗墨色的毛茸茸的小团子。 “大人您……您……” 婉妍一愣,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小嘴现在连话也说不清楚,双手不自觉地就揪住了大氅的襟边,轻轻摩挲着上面毛茸茸的镶毛边,这才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蘅笠,问出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大大……大人,您不是应该在诏狱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 婉妍眨巴着亮而疑惑的大眼睛,本就白嫩嫩的小脸在黑色的水貂毛领子的映衬之下,愈加白皙,愈加可人,连她脸颊上粉嫩嫩的小绒毛都明显了几分,活脱脱就是一个可爱得有些过分的瓷娃娃。 265 得一人在身侧 又怎顾世界为何 (2)(二更) 婉妍眨巴着亮而疑惑的大眼睛,本就白嫩嫩的小脸在黑色的水貂毛领子的映衬之下,愈加白皙,愈加可人,连婉妍脸颊上粉嫩嫩的小绒毛都明显了几分,活脱脱就是一个可爱得有些过分的瓷娃娃。 婉妍这样子若是让孙姨娘见到,恐怕会惊到下巴都掉下来。 “我本来应该在诏狱?”蘅笠没回到,反而淡淡地反问,“你很了解我的行程嘛。” 啊啊啊遭!我的脑子是被冻到冬眠了吗?!怎么这么顺口就把我派人跟踪蘅大人的事实给和盘托出了啊喂! 婉妍在心中对着自己高高举起了拳头,对着一见到蘅笠脑子就不灵光、嘴更是有如神助的自己重拳出击。 但面上,婉妍的眼睛眨得频率更快了,试图用眨眼睛来发动自己冻僵的大脑,能穿出一言半语有头有脑的解释来。 “不……不了解!”婉妍苍白地笑着挥了挥手,试图打个“哈哈”混过去,“不过是……不过是……对了!不过是我今早起床看天有异象,心中惶惶不安,生怕今日有难,扰得人间不宁。一向最心忧百姓的我,当仁不让地算了一卦,除了知道今日有可能下雨之外,还不小心,非常不小心地算到了您,好像大概很有可能今日午后要去诏狱提审犯人!” 婉妍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起来,力保虽然内容扯淡,但是眼神真挚感人,语气真诚恳切,眼巴巴看着蘅笠。 “宣郎中还真的是多才多艺啊,在刑部任职的同时,居然还可以兼任神棍一职,真是技多不压身。” 蘅笠淡淡地笑着,虽然言语中还是在讽刺婉妍,但是字里行间的柔意让内容也柔和了起来。 “谢谢大人夸奖,我会继续……”婉妍也不谦虚,仰着小脑袋大大方方就要认下来,谁知话才说了一半,就僵硬地截断了话头,整个人都在原地冻成了一座冰雕。 只因站在她面前的蘅笠忽然就伸出了双手,掌心向里捧住了婉妍的小脸,骤然的温暖像墨汁落在水盆一般,在婉妍冰凉凉的小脸之上顺着血管蔓延开来,让婉妍的小脸不仅恢复了温度,还滚烫了起来。 婉妍抬着双眼出神地盯着蘅笠凛冽却澄澈,如高山寒潭般纯净又幽冷的双眼,心中最后一丝担心都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了。 “大人您……不怪我吗……”婉妍不耍滑头了,老老实实地问道,眼中一亮一亮的。 蘅笠看着他捧在手中的婉妍,这才发现她的脸居然这么小,居然还没有自己的手掌大,此时眼神亮晶晶的,鼻头红彤彤的,整个脸就像一个绵绵软软的小糯米团子,让他只是看看就喜欢得不得了。 何况从一开始,蘅笠就没有生气。 “我怪你什么?”蘅笠浅浅地笑着问,边说手掌边移到了婉妍的小耳朵上,继续温暖她冰凉凉的耳朵。 婉妍小嘴动了动,措辞了好久才小声嘀咕道:“怪我没告诉你,就闯来淳于府……欺负孙姨娘了。” 蘅笠一听,轻声笑了出来,目光又柔和了几分,疑惑地反问道:“欺负就欺负了,我怪你做什么?” 婉妍本来都想好了蘅笠生气了之后,她该如何合理分配尊严与求饶,谁知蘅笠丝毫没有要怪她的意思,让婉妍反而乱了阵脚,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因为……因为我没告诉你……就闯来你家里,还整了你表哥的姨娘。” 蘅笠这次笑得更舒展了几分,就像是梅花枝头的积雪一点点化开,化成带着幽香的露珠,让婉妍看着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你也知道应该告诉我一声呀,”蘅笠双手轻轻捂着婉妍的小耳朵,把她往怀里揽,将婉妍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肩头,双手环住婉妍,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以后做什么都可以先来告诉我一声,只要是你坚定想做的事情,只要是合理的,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和你一起做,你又何苦背着我,瞒着我,提防我,还给自己那些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呢?” 和你放在一起,别说一个女人,一个淳于府,就是以整个世界做筹码,我又怎么舍得怪你呢。 蘅笠柔声说道,像教育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一样耐心又柔和,让他冷冷的声线也变得近人情了不少。 婉妍听着蘅笠这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觉得方才担心受怕防着蘅笠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很是愧疚平白把蘅笠想得那样冷酷。 不过婉妍还是很疑惑,便从蘅笠的怀中仰起了头,问道:“不过既然大人不是来捉拿我的,那大人今日怎么突然从诏狱来这里呢?” “我顺路回来的。”蘅笠从后面拍了拍婉妍的小脑袋,简单的说道,又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柔声问道:“还冷吗?” 婉妍一听在蘅笠怀里连连摇头,不迭道:“不冷了不冷了!我早就缓过来了!”说完婉妍才突然注意到,蘅笠把大氅给了自己之后,在刺骨冬风中身着的是一件八答晕春常锦衣,那可是单衣! 婉妍着了急,灵巧地从那个她太贪恋的怀抱中钻了出来,连忙就要把大氅脱下来还给蘅笠,边说着:“大人您怎么穿这么单薄,您还是快把大氅穿上吧,我穿的起码是夹袄,现在已经不冷了,真的不冷了!” 然而还没等婉妍把大氅的解开,蘅笠已经一只手覆在了婉妍的双手之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大人我真的……”婉妍着了急,还想继续解开,谁知蘅笠已经拉着她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侧,温和地打断了她。 “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蘅笠已经牵着婉妍的手往回走了。 婉妍看着萧瑟寒风中,蘅笠清瘦而单薄的身影,却不为寒风所动分毫,心中不免心疼不已,但自知只要蘅笠认定的事情,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便也作罢了,反而双手拉住蘅笠的手,把他拉得更快一点,好能快一点让他进入温暖的房屋。 但奇怪的是,拉着蘅笠的婉妍,和拉着婉妍的蘅笠,好像都不那么冷了。 266 五情可掩 唯爱难藏(1)(一更) 但奇怪的是,拉着蘅笠的婉妍,和拉着婉妍的蘅笠,好像都不那么冷了。 然而他们好像都忘了一个人,那人正在嗖嗖的秋风之中,瑟瑟发抖着,风流涕淌而老泪纵横。 他就是看着婉妍和蘅笠手牵着手越走越远的背影,一面心里暖洋洋,一面紧紧抱紧了自己的宣奕。 呜呜呜呜太好了太好了……宣婉妍那个兔崽子终于也有人疼了真……真……阿嚏!好啊……好……好……好冷啊。 宣奕边想着,边吸溜了一大口清鼻涕,颤颤巍巍地拖着冻僵的身子往回挪动着。 半个时辰后,诏狱。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昏暗的审讯室中,坐在桌边的峦枫一眼看到了蘅笠大步走入的身影,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兴奋地汇报道:“那个犯人我已经审讯完了,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吐了个干净,大人您请放心!” 蘅笠微微颔首,简单而有力地赞道:“很好。” 说话间蘅笠已经走到了桌边,拿起桌上的笔录看了起来,峦枫站在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不过,大人您方才正审讯时,丢下这里就那样急匆匆地走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蘅笠专注地看着笔录,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去了一趟淳于府。” “淳于府?!”峦枫更奇怪了,百思不得其解缘由,“诏狱距离淳于府要跨过半个京都城,大人您为何这么着急去淳于府?” 峦枫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我明白了大人!是不是宣婉妍那家伙为了给她姐姐报仇,去淳于府闹事了,您去阻止她把事情闹大?” 蘅笠抬眼看了峦枫一眼,把看完的笔录合了起来,放回桌上,淡然地说道:“不是,是这样冷的天妍儿没穿斗篷就出了屋子,我担心她受寒。” 蘅笠说得轻巧,好像做的事情再稀松平常不过,边说边转身往审讯室外走去。 但峦枫可是大吃了一惊,参悟话中之意半天后,一边快步追上了蘅笠,一边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道:“啊……?所以大人您突然放下审讯,十几里地赶回去,就是为了给宣婉妍套个外套,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蘅笠皱了皱眉头,反问道:“秋末冬初受寒着凉最是难痊愈,何况妍儿她还有公务在身,又秉性要强,定是不愿告假,若其间她咽痛脑热该是何等难捱。如此说来,何来仅此,何来而已?” 峦分被蘅笠反问地哑口无言,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勉强附和了一声道:“呃……确实是……极为要紧的事情啊……” 然而峦枫心中却在不可置信地大声感叹:大人您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呀!您可是普爱万物、悲悯众生、待万事万物一视同仁的尊上呀!怎么现在只要是宣婉妍的事情,不管多鸡毛蒜皮都是天大的事情呢!?不行不行,我得劝劝大人,不然要是让左护法那个古板老头子知道大人如今是如此困于儿女情长,又不知道要阴阳怪气作什么妖蛾子! 边如此想着,峦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不过大人,您之前离开圣殿时不是说,您此行微服天权,虽是为了保护宣婉妍,但是会和她保持距离,不让她对您生出额外的情谊,免得日后于您与她都旁生枝节,酿成大祸吗?您之前一直做的这样好,怎么最近……有点……不太一样了呢?” 峦枫极力小心地措着辞,尽可能说得谨慎又温和,生怕说到蘅笠的痛处。 然而蘅笠的神色并未有波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口气是无奈至极,是挣扎许久后的释然,“是啊,我本不该如此的。” 我本就不该动心,让我在苍生与她的选择之间,有了不该有的权衡和顾忌。 我更不该让她对我动了心,让她在曾经的血仇、未来的血仇和我之间,有了诛心的取舍。 这天命姻缘本就是这人间最大的交易和最坚不可破的枷锁,谁动了心谁就万劫不复,若是两人都动了心,那便是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恩怨难清。 想到这里,蘅笠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一次是在内心最深处,无奈得不能更无奈。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以忍受得不到任何回应,但我到底该如何,才能藏住我的一颗心。 喜怒哀惧恶皆可掩饰,皆可伪装,为爱之一字,镌入脑海,刻在心头,匿于眉眼,稍一不慎,便展露无疑。 所以天命既然已经给了我冰封的一生,又何苦还给我一颗滚烫的心。 蘅笠在心中苦笑着问。 峦枫用余光看到蘅笠波澜不惊的面色中,眼神却暗淡到了极点,便知自己果不其然戳中了他心中的痛点,心中后悔极了,连忙试图缓解一下道:“不过大人,这未必就是坏事!先不说宣婉妍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上一代的血仇,日后的血仇也不过是您的忧虑,又不是一定会发生,就说如今宣婉妍也对大人您有意,那日后她知道了她的宿命之后,定是很好接受,岂不是免去了许多痛苦!” “嗯。”蘅笠微微颔首,但峦枫这番话显然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蘅笠的眼中心中,仍是被一片阴云笼罩着。 都快走出诏狱的时候,蘅笠才在沉默许久之后再此开口,安排道:“先不说这个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最近几日陛下可能就要重审和一迁大人与林仪峰大人了,今日你就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按妍儿的性子,怕是圣旨一下,她当天就会赶来。” “是!属下定当准备妥当,大人您慢走。”峦枫连忙答道,在诏狱的门口停了脚步,目送着蘅笠笔挺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也常常叹了口气。 哎……尊上啊……凡人可求圣尊悲悯,可又有谁能悲悯圣尊呢。 果然不如蘅笠所料,婉妍第二天去刑部时,前脚刚刚进入,后脚圣旨就跟着来了。 267 五情可掩 唯爱难藏(1)(一更) 果然不如蘅笠所料,婉妍第二天去刑部时,前脚刚刚进入,后脚圣旨就跟着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一迁、林仪峰疑通谋乱国一案积冗已久、影响不堪,理应尽速公允审理,得有定论,以定民心,以平朝纲,以安法理。今任命刑部尚书为和一迁林仪峰疑通谋一案的主审官,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为辅审官,尽刑部之力,限期半月,去其表象,究其真相,还清明于人间。” 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王公公捧着金黄色的圣旨,尖着声音朗声念道,整个刑部所有在岗的官员“哗啦啦”跪下了一片,齐声回道:“微臣领旨。” 等众人都散了,只剩下刑部尚书尹维谅和婉妍以及新任刑部都官司侍郎于潼时,掌印太监王公公才云淡风轻地对着尹维谅,似是随口一说道:“尹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这次案子关系重大,机会难得,最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尹大人您可得带着您的后辈,多教他们些东西,让他们多历练历练才是。” 尹维谅一听,当即明白了王公公的话中之意,连连点头道:“陛下说得正是!这么好的机会,是该让年轻人多展展身手,我这把老骨头为他们提供支持就是。” 两个老狐狸说话就是这样方便,什么都不用说透,把一切都留在好看的面上,但彼此已经都了如指掌。 婉妍此时当然也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名为尹维谅大人主审,但其实还是让自己多操刀的意思。 皇上何其的精明,自是知道不论尹维谅哪怕不是哪一派系的成员,但性子早已在宦海的沉浮中变成了圆滑老成,谁也不愿意得罪的“中庸”之人,在这种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中,虽然偏私的可能性也挺小,但必是不可能深究其中因果,倒不如婉妍这个初生牛犊,既有一颗有抱负的心,又背靠相门,名满京都,也有大刀阔斧干上一番大事业的底气。 当朝皇上饱受前朝内臣边将相勾结的苦,所以这次是下定决心彻查一番了。 婉妍淡淡笑笑,看破不说破地对着王公公谢道:“微臣多谢陛下栽培之美意,定不负陛下的厚望与重托,必将鞠躬尽瘁,为陛下寻得真相。” 王公公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又吃了一杯茶,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也走了。 等王公公一走,尹维谅便对婉妍道:“既然陛下都发话了,那这段时间就要多辛苦小宣郎中费心了。” 婉妍彬彬有礼地笑着应道:“这本乃下属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一说,尹大人客气了。” 尹维谅点点头,又对于潼道:“于潼你去把这个案子的所有卷宗再整理一遍,把要紧的整理出来,再给小宣郎中看看,温习一下,最好尽快就能去提审。”说完尹维谅又看向了婉妍,客气地问道:“小宣郎中你看你大概还要个几天时间,能去提审和一迁和林仪峰?你先大概说个时间,我好去和北镇抚司那边接洽。”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吧,”婉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笑得自信而明朗,“反正今天天色还早,卷宗我也看熟了,与其闲着,不如直接去碰碰运气。” “什么!?今日!?”尹维谅一听,大师风度地惊呼了出来,胡子都惊得卷了起来,“小……小宣郎中您没有开玩笑吧?虽然老夫我也知道你素来才干卓绝,但这案子可是陛下十分关注的,足以撼动朝野安定的大案子,可以说和你未来的发展息息相关的,你当真不再多准备准备了?!” “多谢大人关心,下官感怀于心。但正因此案重大无比,所以下官再多准备几日事实上也无济于事,不如尽快入手,也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婉妍抱拳对尹维谅谢道,尹维谅见婉妍执意如此,也觉婉妍说的又理,何况他早已决心远离这趟浑水,便也不再劝阻。 婉妍见尹维谅默许了,当即对门外朗声唤道:“来人!即刻前往诏狱送刑部文书,先提审林仪峰,请北镇抚司处准备一下,尹大人与本官半个时辰后就到。” 门外的侍从一听,领命就往北镇抚司去了,婉妍又着人安排车马后,见还有一些时间,便重新坐回了大堂之上,和尹维谅说起话来。 “尹伯伯您先稍坐片刻,车马一刻后就准备好。”婉妍边恭敬地说道,边给尹维谅奉了一杯茶。 因尹维谅的年纪比宣郢还大上几岁,又与宣郢共事多年,于是在私下的时候,婉妍都唤尹维谅“尹伯伯”,比之“尹大人”在恭敬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亲昵。 尹维谅笑得慈祥,端起茶杯吃了一口后,才欣慰道:“如今这些繁琐的事情都有妍儿你操持,倒让我贪了个清闲啊。” 婉妍就站在一边,并没有坐下,笑得活泼可爱,爽朗道:“能为尹伯伯分忧,是妍儿的分内之事,更是妍儿的荣幸。今日的审讯也请尹伯伯放心,晚辈也已准备妥当。晚辈南下蜀州时曾与林仪峰有过几面之交,也有情摸排了他的底细,便知他知道的事情可是不少啊,今日晚辈定让他好好说一说,好……” “咳咳咳!” 婉妍正胸有成竹地规划着,就被尹维谅一阵剧烈的咳嗽截断了。 婉妍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看向尹维谅,只见喝着茶的尹维谅,用眼神轻轻瞟了一眼和婉妍一同侍在一旁的于潼,又立刻收了回来,几乎完全察觉不到。 婉妍又疑惑了几秒,才立刻恍然大悟的眼睛一亮,随即又立刻收敛起来,恢复了常色,但话头却不再接着说下去了。 哎……聪明是聪明,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人情世故上还是欠缺得太多啊…… 尹维谅吹了吹茶碗上的浮沫,在心中暗暗暗叹着。 然而就一会的功夫,于潼的脸色已经变了不少,虽然神色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神中已经明显多了几分惊惧和紧张之色。 268 婉妍提审林仪峰(1)(一更) 哎……聪明是聪明,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人情世故上还是欠缺得太多啊…… 尹维谅吹了吹茶碗上的浮沫,在心中暗暗暗叹着。 然而就一会的功夫,于潼的脸色已经变了不少,虽然神色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神中已经明显多了几分惊惧和紧张之色,手脚上的动作也不自然了起来,频频抓着自己的衣角。 婉妍和尹维谅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眼神不动声色地轻轻飘过于潼的脸,又缓缓落了回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般。 一刻钟后,侍从就进来禀告车马已经备好了,婉妍便搀扶着尹维谅站了起来,准备往外去。 就在两人还没走出门这时,就听身后突然“哐当”一声脆响,还有一个男子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惊慌的一声“啊。” 婉妍和尹维谅连忙回头来看时,只见一个茶盏摔在了地上,摔成了一地碎渣。而站在一旁一副束手无策样的于潼,官服的下摆上满是茶渍,有几分狼狈。 “哎呀哎呀,”于潼气恼地猛拍大腿,自责道:“下官真是眼瞎手笨,走个路都能碰掉一只茶盏,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只茶盏,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于潼看着地上的碎渣,一脸的可惜与懊恼。 这时婉妍已经走了回来,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于潼,和煦地开解道:“不过一只茶盏,又不值几个钱,于大人只要自己没伤到就是万幸,万万不必自责。” 于潼闻言,有些窘迫地谢道:“多谢小宣大人仁慈,只是下官的官服都污了,若是如此形象进入北镇抚司,只怕不仅有损刑部的形象,更会被锦衣卫怪罪。不知两位大人可否允许下官先去隔壁屋子换身官服,随后立刻赶来。” 尹维谅闻言立刻道:“不打紧你换个衣服也不要很长时间,我们等你片刻就是。” 于潼一听立刻对着二人抱拳行礼道:“尹大人体恤,下官没齿难忘,只是方才小宣大人已经和北镇抚司处通报了时间,若是因下官之由,误了两位大人的时辰,那下官真是罪该万死! 两位大人不必等下官,下官收拾妥当,定当立刻赶来。” 尹维谅还想再说,婉妍已经抢先开了口道:“行吧,那你快去吧,如果来不及,今日也可不用来,想来北镇抚司那样多的人,我们调用一两个还是可以的。” “多谢小宣大人体恤,但下官万不敢懈怠渎职,定会立刻赶到的。” “好极了,那就诏狱见吧。”婉妍疏离而温和的笑笑,把距离感和平易近人拿捏得炉火纯青,随后转身对尹维谅道:“那我们就先去吧尹大人。” 自从于潼提出要和他们分开走后,尹维谅的神色就带上了几分很明显的微词,几次想开口提出相反意见,但于潼上一秒刚得了婉妍的首肯,下一秒请了个安就一溜烟没了人影,让尹维谅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尹维谅看着于潼的背影面色阴沉了几分,心中暗暗想着:宣婉妍平日里脑子倒还可以,怎么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反而昏了头呢……哎,这次审讯本就困难重重,如此一来,不安因素又平白加了几分啊…… 与尹维谅的担忧截然相反的是婉妍的毫无察觉,整个人都兴冲冲的,仿佛正摩拳擦掌地开展一番大事业一般。 等刑部的马车到了北镇抚司门口,十几名佩着剑威风凛凛锦衣卫已经列于大门两侧等候了,而两侧锦衣卫的身后,早有许多百姓闻讯而来看热闹,把北镇抚司的大门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尹维谅和婉妍在万众瞩目之中,下了马车后不做丝毫停留,就大步往北镇抚司中走,两色的官服在寒风之中飘扬而起,卷起一路的浮尘。 此时围观群众众多,但绝大多数的目光都笼罩在了婉妍的身上。百姓们常在《大诰》上看到婉妍的事迹,但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她的真人,如今家喻户晓宣郎中奉旨提审林仪峰将军,谁不想抓紧这个机会来看个热闹。 而他们亲眼所见的婉妍虽然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就长得和正常人一样,并没有什么青面獠牙,但她也确实不负所有人对“妍王爷”的期待,身着官服、头戴银冠,干练有致,英气十足,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意味。 在北镇抚司的牌匾之下,蘅笠已经扶剑立在门前。 “尹大人,小宣大人。”蘅笠扶着剑,对着来者微微颔首示意。 尽管是面对着一个年岁大大小于自己,官职也低于自己的后辈,但尹维谅对蘅笠仍是客气有加,笑着点了点头,才往进走。 “下官见过蘅大人。” 婉妍毕竟官职要低于蘅笠,不论二人是何关系,在这么多人面前礼数还是少不得,便对着蘅笠抱拳行礼,眼睛看着自己的拳眼,礼貌地没有落在蘅笠的身上。 蘅笠没有回话,只是微微颔首回礼,便转身大步往北镇抚司里去了。 进了诏狱,尹维谅和婉妍立刻直奔审讯室。昏暗而火光扑朔的审讯室中,林仪峰已经被带来,绑在刑架上了。 此时林仪峰正披头散发,脑袋垂到了胸口,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但他身上穿着的囚衣,虽然老旧磨损严重,但是还并未有破损和血迹,显然是还未经刑讯与拷打。 昔日征战沙场、统领千军万马,用生命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如今落得一个沦为阶下囚的下场,任是谁看见心中都不免叹惋一声。 婉妍等一行人浩浩荡荡涌入了审讯室,林仪峰明明听到了,却并未抬起头,仍旧垂着脑袋。 婉妍也不开口,而是帮着把尹维谅安顿到了距离刑架比较远的一处太师椅上坐好,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而后又走到了摆放刑具的桌边,仔仔细细将刑具检查了一遍,有不干净的就拿出来用手绢擦拭一番。 最后婉妍又走到了负责记录今日提审的笔录官作为旁,把笔录册看了一遍。 269 婉妍提审林仪峰(2)(二更) 婉妍而后又走到了摆放刑具的桌边,仔仔细细将刑具检查了一遍,有不干净的就拿出来用手绢擦拭一番。 最后婉妍又走到了负责记录今日提审的笔录官作为旁,把笔录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婉妍这一番行动后,在场所有的人都有了几分不耐烦,不知道婉妍在干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无用功,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最终,不知道婉妍是察觉到了众人不耐烦的情绪,还是要等待的事情已经结束,她终于正式走到了刑架面前,准备正式开始今日的审讯。 “犯人林仪峰,抬起头让我辨认。” 婉妍站在林仪峰身边,冷冷地命令道,声音中带着凛冽的威压。 林仪峰像是没听到一样,过了好半天才缓缓抬起了头,用污浊的面孔中一双透亮的眼眸看向了婉妍,眼中和面上都没有丝毫的波澜。 “很好。”婉妍仔细看了林仪峰两眼,“问你话的乃是……”,就在婉妍接着要说下去时,就听审讯室的门忽而“咯吱咯吱”的作响,打断了她的话头。 婉妍回头一看,原来是于潼换好了官服赶来了,看见婉妍回头看他,便对着婉妍行了个礼后,蹑手蹑脚地往进来了。 婉妍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过身来继续方才的话题。 “问你话的乃是受刑部尚书尹维谅大人授意的,也是今日审讯的辅审官,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我有问你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言属实,听明白了吗?” 婉妍说得铿锵有力,威严无比,过了一会,林仪峰又重新垂下去的脑袋才微微点了点。 “很好,先说说你同前礼部膳部司侍郎和一迁疑似有通谋乱国的事情。林仪峰,你在近六个月内,可曾与和一迁通过书信?” 婉妍站在刑架一边,厉声问道。 又是片刻沉默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才从林仪峰满头污秽而凌乱的头发下面传了出来。 “通过。” “所言何事?详细说来。” “不过……不过是友人间的闲聊而已。怎么,难不成这管天管地的刑部和锦衣卫,也要管我交友不成?” 婉妍闻言,面色一冷,沉声道:“你只需要答我问的,我没有问的就废话少说。既然是友人间的闲聊,那你们六个月内通了几封书信?” 林仪峰似是想了一下,而后才答道:“约莫……约莫三封。安南与天权的国境地处西南,交通不便,只有京官前来视察、或者边官进京述职时,才可为我二人传递书信。” “六个月三封……”婉妍不经意似得重复了一遍,接着问道:“那你们往来的书信是都有保存,还是看过就毁掉?” 林仪峰闻言仰天大笑几声,十分不屑道:“我们友人间谈诗论赋,排忧解难,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何需毁掉?和一迁的书信我不知,反正我的书信都是完好无损留在信匣中,你自可拿来查看。” 婉妍点了点头,满意道:“既然留下来,那事情就简单许多了。你说你不知道和一迁留不留,那我告诉你,他和你一样,也把你们二人的书信都留了下来,而且此时就在此处。” 边说着,婉妍边对着身后随意扬了扬手,当即又一个锦衣卫捧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上来,盘中放置着一叠书信。 婉妍把他们一把拿了起来,一封一封地拆开,把信封扔回了托盘之上,拿了一把信笺纸在手上,自己又一张一张看了一遍后,才往林仪峰的面前走了几步,把手抬到了他的眼前,说道:“你现在好好看一看,这些信笺都是你写给和一迁的吗?” 林仪峰闻言,微微抬起了头,从散乱的头发中不情不愿地看了出去。 婉妍见林仪峰配合,便用一个刚好能够林仪峰草草浏览一张纸的速度,缓缓更替着手中的信笺。 林仪峰目光随意地落在了之上,也不开口,直到婉妍把所有的信笺都给他看了一遍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这其中三封是我写的,两封不是我写的。” 林仪峰的口气淡然而不屑,好似丝毫不因为自己被栽赃而愤怒和恼怒。 “哦?”婉妍把手伸了回来,重新拿着信笺,反问道:“既然你说有的是你写的,有的不是你写的,那你倒是说说那两封你觉得不是你写的呢?” 林仪峰眯着眼睛看了看婉妍手中的信笺,片刻后道:“第二封和第四封都不是我写的。” “这样啊……”婉妍喃喃道,抽出了林仪峰所说的两张信笺,扬了扬道:“林将军既然都不承认这两封书信是您亲笔手书,我自然应当信你。可是不瞒您说啊,这五封信笺我们已经找书法大师鉴定过了,又找了刑部和锦衣卫中对人之字迹的辨认最擅长的人鉴定过了,每个人给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从字体、字形、文风、语感,还是落款来看,这五封书信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既然林将军您刚刚也说了您和和一迁之间有互通书信的习惯,在这六个月内又通过书信,而这一叠书信中,也确实有几封你也承认是你亲笔所书,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六封书信都是出自您手,只不过是您贵人多忘事,记错了也未可知?” 婉妍虽是发问,但口气已是言之凿凿,一副不容林仪峰反驳的样子。 面对婉妍的问题,林仪峰没有辩解也没有生气,反而大笑了几声,既不屑又无谓。 “我都说了里面只有三封是我写的,我说了你又不信,非要把两封强加给我,我也没有办法。” 婉妍一听,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既然我们在这里有了分歧,那我们先搁置这个问题,换个话题吧。 林仪峰你知道那两封信中的内容为何吗?” 林仪峰一听冷下了一声道:“你好奇怪,我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我又从何而至其中的内容呢?” 270 敢说不该说之话 敢听不该听之言 林仪峰一听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人真的好奇怪,我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我又从何而至其中的内容呢?” “不知道?”婉妍笑着反问,丝毫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地笑道:“不知道没关系啊,那就让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边说着,婉妍已经走到了刑具桌边,随手拿起了一条短鞭抻了抻,然后信步走到林仪峰的身边,声音更凉了不少。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林仪峰头都没抬,口气十足地不屑:“你再问我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就是不……” “啪。” 一声响彻审讯室的脆响切断了林仪峰的话头,与之一起出现的,是林仪峰的囚服在肩膀上裂开一条长长的撕裂口,露出其中渗着血的皮肤。 是婉妍的鞭子落在林仪峰身上的痕迹。 看着林仪峰身上的伤痕,婉妍的脸上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与怜惜,只有威严与强硬,扬了扬手中鞭子,再次问道:“怎么样,现在想起来一些了吗?” 林仪峰的肩头渗着鲜血,但他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疼痛,就像被蚊子咬了一样毫无微词,不怒反笑道:“我倒是想要想起来,可是我压根都不知道你要让我想起来些什么!” “很好,嘴硬很好。”婉妍冷笑了两声,挥着鞭子又狠狠在林仪峰的双肩抽了七八下,一下比一下更狠,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直打完收了鞭子后,婉妍才又说道:“如果我是你,那我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什么,也免得受太多的皮肉之苦。我也不怕告诉你,今日如果不从你嘴里知道些什么,我是万万不会放弃,就在这里和你死耗着,你要么就快点说说你知道的,要么就做好和我持久纠缠的准备吧。” 就在婉妍说话的时候,血液已经从垂着头的林仪峰的嘴角滚滚地流下,染红了他的牙齿,染红了他的嘴唇,污秽的脸庞更加面目狰狞了起来。 但是听婉妍说完后,他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微笑不是冷笑,而是仰天大笑,笑得畅快又释怀。 “我知道些什么?”林仪峰反问,从散乱的头发中抬起了头,今日头一次直视着婉妍的双眼,笑着道:“我知道的可太多了,就怕我说了你都不敢听,就怕你听了都不敢上报给陛下。” 林仪峰偏着头,从笑容中流露出了满满的轻蔑与不屑。 “哦?我不敢听?”婉妍面对着林仪峰的直视,丝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笑着说道:“我本来还没有多有兴趣,被你这么一听我倒是很好奇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连听都不敢听了。” 说完婉妍转身到身后,自己动手搬了一把椅子,一直搬到了刑架旁边,大大咧咧坐上去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兴冲冲耐着性子看戏的样子。她不仅自己看,还对着笔录员打了个响指,提醒道:“你要注意记哦!林仪峰大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认认真真记下来哦!” 笔录员连忙应了一声道:“明白了大人!” 就在这时,审讯室中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角落中瞪着双眼仔细观察着一切的于潼,脸色已经发生了从红润到惨白的巨大转变,连嘴唇都快没了颜色。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潼强制着自己立刻恢复了常色。 那边,婉妍已经安下心来,笑盈盈地对林仪峰道:“好啦林仪峰大人,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林仪峰闻言,淌着血的嘴角咧开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抬起头来陈述起来:“其实,你们说的什么信,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今天为什么被带到这里,被你们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却是心如明镜的,不过就是我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有人希望我闭嘴罢了。 要知道,我在安南驻守边境的十几年,可是知道了太多要人命的事情,其中不乏有卖国通敌、私……” “小宣大人!请容下官斗胆说一句!” 就在林仪峰滔滔不绝地讲着,大有把老底都抖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审讯室的后部乍响,打断了林仪峰的话头。 众人闻声都转头去看,就看见一个身着刑部官服的年轻人正快步走了上来。 是刑部都官司侍郎于潼。 婉妍看着快步走上来的于潼打断了自己的听故事,眉头当即皱了皱,虽然不愿意,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让他说,只得有些不悦道:“行吧,那你快点说。” “谢小宣大人!”于潼语速飞快地写道,也不等婉妍回话,就立刻接着道:“属下是觉得林仪峰大人已经在诏狱关了几个月,不论是心智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病态,而且他此时为了减轻罪行、减轻责罚,保不齐会不会信口胡说,迷惑大人您的视听。所以下官斗胆建议,不如我们就不要在这里这里由着他胡说,再多去收集一些实证摆在他的面前,让他不说不认也不行。” 于潼对着婉妍双手抱拳说道,弓着腰恭敬极了,虽然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平缓一些,但语速还是不可避免地快了起来,“嘟嘟嘟”地一口气没喘地说了一大段话。 婉妍越听脸色越紧,越听脸色越阴沉,等他说完后,婉妍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冷冷地死盯着她,不答反问道:“于侍郎,今天的提审是由谁负责的?” 于潼被问得一懵,但还是立刻回答道:“是您,小宣大人。” 婉妍冷笑着问道,眼睛眯起一个恐怖而危险的弧度,质问道:“原来你知道啊,但是既然知道,你是怎么敢走上来说这话的?” 于潼一听,额头当即渗出了汗珠,脸色也更苍白了一些,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 然而还没等于潼解释完,婉妍已经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话:“滚回去。” 婉妍冷冷地直视于潼,愠怒就像是一片云一般,将婉妍秀丽的小脸笼罩得若隐若现,完全遮挡住了婉妍小脸上的幼态与温和。 271 归银于国 婉妍冷冷地直视着于潼,愠怒就像是一片云一般,将婉妍秀丽的小脸笼罩得若隐若现,完全遮挡住了婉妍小脸上的幼态与温和。 于潼本来还想再说,可是被婉妍的三个字堵得无话可说,看着婉妍的怒色也不敢再说,只得行了个礼,又退了回去。 婉妍余怒未消地又看了于潼一眼,才重新转过了身,对林仪峰扬了扬头道:“没事,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一会再说,你先把你说的都说出来就行。” 于潼闻言,站在原地焦虑地手足无措,宽大的官服袖子之下,两只手紧张得搓来搓去,双眼死死盯着林仪峰,不漏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然而林仪峰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如炬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先说说这盐业吧,在坐的各位有刑部的、有锦衣卫的,都是天权律法大军的中军力量,都是《盐律》中“凡犯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的捍卫者,然而你们当真知道你们自己吃的盐,又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不知道,因为各位官老爷安坐在京都,就是私盐贩子已经抢占了半数的官盐市场,安南盐越过国境大量涌入天权你们也看不见。更何况私盐贩子也不笨,也不会拿自己的命赌,要是没点护身符、障眼法,他们也不敢如此猖獗。所以臣斗胆谏言,请陛下彻查边境交易,彻查西南诸州府的盐业流通,彻查官盐库藏,定会有重大发现,端盐贼之窝点,销毁赃盐,归银于国,还盐业秩序。 这番话还请诸位原话转达陛下,那老夫就是丧命诏狱,此番待罪进京,也不枉此行。” 林仪峰刻意放慢了语速,让笔录员能从容地记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他的声音沉重而又凝重,听起来几乎是字字滴血。 “好,您这番话我一定转达。”婉妍听得心中动容,恭敬的语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只是几秒后婉妍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迅速又将脸板正了起来,冷冰冰道:“本官说一不二,你只管放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起说出来吧。” 林仪峰点了点头,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如果是贩私盐尚且不算罪不可赦,那里通外国、霍乱边境、威胁统治,害得朝局动荡、民不聊生,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小宣大人!微臣以为这老头已经精神恍惚,所言皆无依无据,乃信口胡言,再听下去无疑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就在林仪峰缓缓道来之时,一个嘹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完全压住了林仪峰的声音。 又是于潼的声音。 婉妍只是一听这个声音,甚至还没有回头,面色就已经迅速阴沉得有如阴云拂过。 这时于潼已经再次大步走上前来,虽然整个人的身体都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栗着,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向婉妍,但他还是走了上来。 婉妍没有说话,微微眯起眼睛偏头看着于潼,眼中似是燃起了暗蓝色的光芒。 一时间,整个审讯室像是冰冻住了一般,凝固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了不少,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审讯室中央的二人。 “于潼,你怎么敢的呀?”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一句话,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个字都被隐忍的怒火燃烧得阴冷而可怖。 审讯室中的不少人这才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个看起来可爱又温和的小姑娘,居然会有如此惊人的气场,居然会给人如此可怕的威压。 于潼一听这声音当即心中一慌,但还是逼着自己又开口道:“大人!您……” 然而他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陡然截了话头,只留下回音生硬地停在了空中。 只因于潼的脖颈儿间,一把匕首赫然出现,闪着的铎铎寒光闪得于潼心中发慌,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婉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了于潼的面前,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发出,快到几乎是没人看见。 “现在还有什么意见要提吗?” 婉妍反手拿着匕首抵在于潼的脖颈间,冷冷地问道。 于潼此时就是再胆子大,也再没了一点胆子,不过几秒的时间汗珠已经汩汩地流入他的官服衣领,结结巴巴道:“没……没了……” “没了?”婉妍冷冷反问了一句,于潼连忙微微点了点头,连声应道:“没了……没了!” 婉妍冷冷看了他一眼,“唰”地一声收回了匕首。 “没了就滚。” 婉妍这话一出,于潼先是惊异了一瞬间,随即立刻流露出了几分掩都掩不住的喜色,立刻转身就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个人仰马翻,声音都是从他的背后远远传来。 “谢谢……谢大人,下官告退!” “哎!你别走啊!” 于潼的身后,尹维谅立刻站了起来,有些失了风度地朗声唤道,试图阻止于潼的离开。 然而于潼已经飞速地离开,快得有些奇怪。 “哎呀……”尹维谅看着空空如也的门,有些气恼地叹了口气,毫不掩饰地对婉妍投去了不满的一瞥,才愤愤地坐回了座位,满脸的闷闷不乐。 尹维谅已经很节制心中得不满了,在他心中已经满是怨恨要不是看着婉妍的身份,他简直要破口大骂了。 宣婉妍这丫头在搞什么!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放走了一个本就危险的人,她这是干什么!生怕外面人得不到消息,怕他们赶不来救场吗! 这下好了,这下可热闹了。 然而婉妍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一般,像没事人一样坐回了太师椅,翘着二郎腿接着问了起来。 “好啦,你可以接着说了。” 272 风雨前夕 秋风夜 粥可温 然而婉妍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一般,像没事人一样坐回了太师椅,翘着二郎腿接着问了起来。 “好啦,你可以接着说了。” 林仪峰看着方才这个插曲,没有感到丝毫的震惊,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地平静接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接着说了。 我不知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安南侵略战在坐的诸位是怎么看的,是看到了安南人的禽兽不如、出尔反尔,还是看到了宣婉妍、蘅笠等少年一辈的英勇无畏。但我看到的,就只有阴谋与算计。 各位有没有想过安南胡氏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是如何在几个月,就能集合出一个将近十万人的军队来,而且甲胄精良,其背后显然有实力超群的背后主使在扶持与操纵。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又没能抓到任何的证据,所以我也不敢冒然将结果说出,既先入为主地混淆诸位的视听,又为已然风雨飘摇的自己再招致一番杀身之祸。但请各位好好想一想,天权乱国、藩国势力强大,其中有谁是受益者,又是谁能有如此本事。 不论如何,还请将我这番话上传陛下,请陛下派人前往安南,大力调查安南陈氏一族,将其隐藏住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层层揭开,一定会有重大发现,可以产出朝廷毒瘤的。” “我知道了。”婉妍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达陛下,但如果你所言不实,就等着以欺君之罪掉脑袋吧。” 林仪峰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婉妍的面色也没了方才的不屑,露出了一种微妙而释然的笑容,仿佛将什么郁结于心中的大事完成了。 而此时审讯室中方才还小声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众官员无不噤口息声,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都默契地提上了嗓子眼。 林仪峰这一番话从头到尾不曾透露过何者的姓名,但指向性明显得只要是个在官场上混过得人,谁能猜不出来。或者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不用猜,这本来都是大部分人心知肚明的事实。 也就是因为众人都猜得出来,都知道,才更加紧张,因为大家都很清楚,他们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还将自己推上了危险的风口浪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放了冷箭,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然而婉妍没有丝毫的紧张情绪,坦然地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又不明所以的神情,半晌后才对林仪峰道:“这些我都记下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林仪峰闻言微微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嘴角却还带着淡淡地笑意,仿佛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怀一般。 “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林仪峰朗声道,但其实还有没说完的半句留在了心中。 剩下的就看你了,可畏的后生。 婉妍闻言站起了身,背对着众人,微不可查地对着林仪峰点了点头,审讯室昏黄的火光中,林仪峰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到透亮的光芒。 那是敬重的光芒,是感激的光芒,是使命传递的光芒。 然而一开口,婉妍的声音却又洪亮,又冷漠。 “这些事情我们会调查的,但是就算你所言是真,也无法证明你与和一迁通谋乱国的罪证是是真是假,所以要想尽快离开这难熬的地狱,你要么就快点认了,要么就拿出真凭实据来让我心服口服,别浪费我太多的时间,我这人耐性一没,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就不好说了。” 说完婉妍又冷冷看了林仪峰一眼,就扬了扬手,命令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把他带回去严加看管,把他说的都整理好先送来给我过目。” 说完婉妍就同尹维谅一起离开了。 等婉妍走了之后,在审讯室中一同听审的官员们才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心中更是感慨万千:都说这落了草的凤凰不如鸡,如今一看真是没错。林仪峰以前是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啊,就是官职比他高的官员见了他还礼让三分,如今遭了难,就是一个比他小几十岁、可以当她女儿的小后辈,都能对着他颐指气使、吆三喝四了。 在诏狱的门口,蘅笠把婉妍一行人一直送了出来。 临走时,婉妍对着蘅笠笑着行了一礼,看似无意地随口说道:“今天多有麻烦蘅同知,下官就先告辞了,今晚就辛苦蘅大人再多多留意,小心林仪峰憋出了什么事情。” 蘅笠闻言顿时心领神会,但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异样,微微颔首道:“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之后婉妍便一路回了刑部,此时已经黄昏时分,刑部衙门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开始回家了,尹维谅也是很快就离开了。 然而婉妍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在刑部里安安稳稳地坐着看起了卷宗。 一直到了天已经全黒之后,婉妍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专注地研究着卷宗,直到午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了与秋夜般配至极的“吱吱”声。 是蓝玉用胳膊顶开门后,侧身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木质托盘。 婉妍闻声抬头看见蓝玉,露出了温柔又疲倦的笑意,看着蓝玉端着托盘一路走到了自己的桌边,把里面的一碗红豆粥和几碟精致又清淡的小菜拿了出来。 “这么晚肯定有些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再继续忙吧。” 蓝玉边温柔地说着,边伸手给婉妍添了一杯热茶,放在了婉妍的面前。 “好嘞!”婉妍笑得幸福,端起了粥就呼噜噜吃了起来,边吃还边感叹道:“这粥可真好喝呀!姐姐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会做多少粥品,几个月来我几乎没重样过,而且每一个都这么好吃!” “你喜欢吃就好。”蓝玉看着婉妍满足的笑靥,自己心中更满足了,眯着眼睛笑得和煦。 “喜欢喜欢!”婉妍连连点头,忍不住感慨道:“我也太幸福啦,在这深夜还能吃到一碗热粥……” 然而就在婉妍说话的功夫,木门再一次打开了,这次是有人直接急冲冲地推门冲了进来。 “小宣大人不好了!林仪峰那里出事了!” 273 丑时过两刻 劫狱大好时 然而就在婉妍说话的功夫,木门再一次打开了,这次是有人直接急冲冲地推门冲了进来,一进门就高声大呼小叫起来。 “小宣大人不好了!林仪峰那里出事了!” “啊!?”婉妍当即停了和蓝玉聊天话头,吃惊地从凳子上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溜圆,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又立刻反问道:“出什么事了?” 来者因为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但连休息几秒把气喘匀都没来得及,就慌张地断断续续道:“有……有人劫……劫狱了!大人您……您快去看看吧!” 婉妍一听更震惊了,却不肯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劫狱?此话当真?那可是锦衣卫的诏狱!什么人能有本事从诏狱里劫人!?” 侍卫见婉妍不相信,心里更着急了,整个人急得面红耳赤,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道:“林仪峰被劫走了我们都是要掉脑袋的,这种事情属下哪里敢开玩笑!?消息是从北镇抚司通报来的,要大人您快去看看,大人您还是辛苦一趟,快点过去!” 一听消息是从北镇抚司传来,婉妍才略略露出了几分相信的神情,但也随之变得更阴沉和凝重不少。 “竟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婉妍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又立刻对侍卫吩咐道:“你立刻去为我准备车马,我们即刻出发,切不可耽误!” 侍卫闻言应了一声,连忙赶了出去准备。 等侍卫走了出去,婉妍方才那副紧张又惊讶、紧急又有些慌张的样子顿时荡然无存,翻脸比翻书还快,浑身都松懈下来,脸上还挂起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才对嘛,来了就好。” 婉妍淡淡地笑着自言自语,又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不紧不慢地端起了粥碗,一勺一勺吃了起来,一直吃了个干净,又拿出手绢擦了擦嘴,才终于慵懒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走咯,有好戏看咯。” 这时蓝玉从后面走了上来,把一件软毛胭脂纹织锦羽缎披风搭在了婉妍的肩头,又将帽子拉过了婉妍的头顶,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深夜天寒风凉,妍儿你不可摘下帽子,记住了吗?” “知道了。”婉妍淡淡地笑了笑,帽子的绒边将她小脸上衬托得愈加粉嘟嘟,然而她的眼中,漆黑一片的瞳孔比她身后门外的冬夜还要更黑不少,凝练出极致的胜券在握。 说完婉妍转身就大步往外走去,灌入屋中的冷风将她的披风高高扬了起来,让她纤瘦的背影看着高大了几分。 蓝玉一直目送着婉妍的背影,直到她已经与黑夜彻底融为一体,才收回了目光。 “哈哈……”蓝玉轻声笑了笑,笑得比流泪还苦涩许多,把桌上的碗盘一样一样收尽了托盘。 婉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北镇抚司,拎着裙子几乎是跑了进去,目标明确地直奔诏狱。 虽然已经凌晨时分,但是北镇抚司却灯火连天,亮如白昼,诺大的院子中满是脚步匆忙、面色紧张无比的人,每个人都慌张得好像天塌下来一般。 但有人是例外,比如迎面走上来的蘅笠和峦枫,两个人面色平静地毫无波澜,甚至还有几分深夜的倦意。 看见婉妍快步走过来,蘅笠微微颔首以致意,然而被婉妍直接忽略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蘅笠面前,连礼都没行,就朗声发问道:“蘅大人,请您给我一个解释,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我的犯人您说丢了就丢了?您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 在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婉妍气势汹汹地质问道,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蘅笠讲话。 要是在平时蘅笠定然不会允许,但今日蘅笠的脾气好得出奇,居然耐心地对婉妍解释道:“小宣大人你先不要急,这件事情我会给你讲清楚的,但是目前我们最重要的是把林仪峰找回来,这样大家都好办。” 这回答自然不能让婉妍满意,婉妍当即怒道:“你最好……” “大人!叛徒的尸体找到了!” 就在婉妍愤怒之时,一个锦衣卫快步跑了过来,抱拳行礼对蘅笠道。 “叛徒?”还没等蘅笠回话,婉妍已经先疑问出声,“什么叛徒?” 蘅笠像是没有听到婉妍的问题一般,对来者道了一句“走,随我去看看”后,就径直转身往北镇抚司内大步走去,婉妍见状也顾不上生气,连忙跟了上去。 “所以说就是他和劫狱暴徒里应外合,一起劫走了林仪峰,而后又被劫狱之人杀人灭口,抛尸于树林之中?” 婉妍看着面前摆放在桌上穿着锦衣卫的飞鱼云纹锦衣,腹部有明显致命伤,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冰冷的尸体,对蘅笠问道。 “正是如此。”蘅笠点了点头,简介地应道。 婉妍俯下身来,仔仔细细检查尸体上的伤口,低着头问道:“锦衣卫是何时发现林仪峰不见了的?” “是丑时过二刻换班之时,发现林仪峰的牢房已经空了的,但在此之前丑时巡视的时候还没有出事,可见从林仪峰被劫走,到被发现,最多也不超过两刻钟。” 这次是峦枫直接回到道。 “嗯……”婉妍微微连头应了一句,又追问道:“那劫狱之人和林仪峰的踪迹,目前可有找寻到?” 蘅笠伸手从尸体的腰间解下他的锦衣卫腰牌,心不在焉地说道:“方才已经有人报告追查到劫狱之人带走林仪峰时乘坐马车的车印,走了并不久,应该很快就能抓到了。” 婉妍虽然心里着急,但一听踪迹已经被找寻到,还是忍不住惊叹道:“这么快……?” “那可不呢?”峦枫闻言扬了扬头,得意道:“我们可是派出了整整一百名锦衣卫,除了全城搜捕外,还从四个城门追了出去,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就好。”婉妍赞道,但神色中的凝重却是丝毫不减。 “但怕就怕在劫狱之人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题外话------ 55学术垃圾弦弦子来给宝贝们道个歉! 这段时间我在准备两场辩论赛,而且开学了学业压力也又归位,所以以后的一日双更就改成单更了,真的很抱歉! 但是可以保证一定不会断更的,并且如果有优质评论、评价票、月票、大赏、推荐位的天数,就加更一章! 开学加油!一起冲呀! 274 都和你一样 清冷寂寥 了无生气 “那就好。”婉妍赞道,但神色中的凝重却是丝毫不减。 “但怕就怕在劫狱之人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蘅笠沉声说道,虽然神色仍旧波澜不惊,但落在面前尸体上的目光分明沉重了几分。 这句话显然是一语点出了婉妍心中最担心的地方,只见她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是啊。若真是如此,林仪峰大人此时还在不在世,都是问题。” 说完婉妍又重重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这担忧的情绪笼罩在此时奔走在北镇抚司中的每一个人心间,要知道他们丢掉的可不是别人,而是陛下重点督促的要犯,居然就这样在天子脚下,在普天之下最严密,号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诏狱里消失了,这天子一怒,北镇抚司不知多了多少冤魂。 然而婉妍并没有消沉太久,思索一番后,当即道:“蘅大人!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也于事无补,不如也出去追踪寻觅,说不定还能找到几分踪迹。” 蘅笠此时正安心地喝着茶,一听婉妍这话,便放下了茶碗,很给面子道:“要去也行,那就吩咐备车马吧。” “行!”婉妍重重点了点头,忙对一旁的下人吩咐道:“快去,准备车马……” “报————报!” 就在婉妍吩咐的时候,只听一个尖锐而高亢的声音从北镇抚司门外极远的地方一只遥遥传了过来,一路连续不断,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锦衣卫像一阵风从北镇抚司的大门外刮进来一般,还没等婉妍等人反应过来,已经停在了他们面前。 在这样冷的初冬深夜,来者整个人的脸都红得涨了起来,气喘得就像老牛一般。 尽管如此,那人还是尽自己可能立刻禀告道:“禀……禀……禀蘅大人……小……小宣大人,林……林仪峰找……找到了!” “找到了!太好了!”婉妍一听,当即一拍桌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又连忙追问道:“可有受伤?可还活着?” 前来禀告的锦衣卫连连点头来代替言语,连忙答道:“还……还活着,只是……只是受了极重的伤,已经朝不保夕,需要立刻医治!” 婉妍一听松了口气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说完立刻对两边吩咐道:“快传郎中!要最好的郎中,睡着的也给我从被子里拉起来!” 婉妍话音刚落,就见几个锦衣卫抬着一个木质担架,从大门外快步跑了进来,等走进了一看,只见躺在担架上紧闭双目的,可不正是林仪峰嘛。 只是在他心口处,有一个极为明显的伤口,还在往外涌流着鲜血,已经把他身上的衣服浸透了快一半。 婉妍和蘅笠连忙安排着林仪峰去医治,同时也立刻派了人去宫中向皇上报信。 这边郎中几乎是前脚叫,后脚就赶来了,快得好像一直就候在北镇抚司的后院一般。 等郎中都进去了,婉妍和蘅笠便只留在了门外,于是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宣郎中,既然都是要等,不如去我屋子一坐,喝杯热茶稍作休整。虽然寒室简陋,但总比在这里吹冷风强一些。” 就在这时,蘅笠沉声说道,淡淡看了婉妍一眼,邀请道。 这初冬的凌晨最是寒冷,风凌厉地像是匕首一般,尽管婉妍穿着大氅,但也是冻得瑟瑟发抖。此时一听蘅笠这样说,心想蘅笠刚刚从屋中出来不久,屋中肯定还有火盆可以取暖,当即连连点头道:“好啊好啊!那就打扰蘅大人了!” 蘅笠微微颔首,伸手为婉妍引了引方向,就走在前面带着婉妍往里院去了,一直在一间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房间前停了下来。 随后蘅笠伸手推开了门,让婉妍先走了进去。 虽然是在北镇抚司,虽然是如此特殊的时刻,虽然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但终归是在深夜进男子的房间,婉妍还是略略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探头进去张望一番,才抬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一股清冷的木质沉香就扑面而来,里面还带着一股冷冷的清香,那是独属于蘅笠的味道。 这味道婉妍只是一闻,心头就已经一软,感觉自己到了安全的领域一样,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分。 然而与婉妍本来幻想着的昏黄灯光与温暖火炉截然相反的是,蘅笠的屋子是漆黑的一片,连一只蜡烛也没点,整个屋子都被黑暗笼罩着,唯有从窗棂中漏出的比风还冷的月光,更别提有什么炉火了。 然而即使前来取暖的愿望落了空,但婉妍还是很开心能够进入蘅笠的屋子,看看他平时生活在怎样的地方。 婉妍东张西望了一番,看见月色之下,屋中的陈设简单得有一些简陋,诺大的屋子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一座架子,器皿也少得可怜,但都像是在军营里训练过一般,茶杯茶盏都朝一个方向站得笔直。 按理说蘅笠才起床没一个时辰,可这屋子就像是从未住过人一般的冷清与整洁,甚至没有一点生活过得痕迹,寂寥得了无生气,整个屋子显出了与蘅笠如出一辙的清冷与严谨, 真不愧是蘅大人起居的地方呀。婉妍在心里偷笑着。 然而明明心里开心得紧,但婉妍面上还是傲娇地扬了扬脑袋,不满地抱怨道:“不是说来取暖的吗,大人您这么冷的屋子用什么取暖……啊?” 婉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自己的大氅之外,被厚重的温暖包裹了起来,自己带着帽子的头顶之上,落下了一个轻,却棱角分明的触感。 是蘅笠,将穿得圆滚滚又毛茸茸的婉妍,整个揽入了怀中。 “用我啊。”蘅笠在婉妍耳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清清冷冷,却甜甜柔柔的笑意。 婉妍只是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就已经头晕到天昏地转得找不到方向,小嘴张了又张,可就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么晚这么冷还要赶过来,辛苦了。”蘅笠柔声道,边说边轻轻拍了拍婉妍的脑后。 275 两代权臣 首次交锋 “这么晚这么冷还要赶过来,辛苦了。”蘅笠柔声道,边说边轻轻拍了拍婉妍的脑后,温柔又心疼。 “不辛苦不辛苦!”婉妍在蘅笠怀里摇了摇毛茸茸的小脑袋,连声道,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淹没在了通红的小脸中。 “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就可以休息几天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蘅笠轻声说着,微微松开了揽着婉妍的手臂。 婉妍点点头,仰起了小脸看向蘅笠,夜色中,他的五官愈发棱角幼稚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从他的眼睛里,月色一点一点流淌着,柔和得像纱幔一般,将婉妍完全笼罩在其中。 就在这时,蘅笠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婉妍冻得通红的小鼻子,将温暖从自己的指腹传送到她的鼻头。 这个动作蘅笠根本就没有多思考,只知道看着婉妍冻成这样,他实在是心疼。 婉妍就那样仰着小脑袋定睛看着蘅笠,在他浅得几乎看不清的笑容中一点点醉倒,明明自己的鼻子被轻轻捏住,可婉妍却那么清晰地闻到全世界都是蘅笠那清冷的幽香。 这一刻婉妍的头脑是醉着的,可心却是清醒无比的,她从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未来她所有的期待。 “我不冷啦。”婉妍被捏着鼻子,像小猪一样哼着说道,伸手轻轻拿下鼻子上蘅笠的手,下一秒,婉妍就伸出双手从蘅笠的胳膊内侧溜了进去,一只绕到了他的身后,紧紧扣在了一起,小脑袋一偏就靠在了蘅笠的胸口。 这一刻,婉妍的全世界,就只有蘅笠的心跳。从这心跳里,婉妍只听出了自己。 “大人,您也辛苦了。作为对您的奖励,从明天开始,我会再多喜欢您一点点。” 婉妍轻声说道,声音小却清晰,明明没有笑,却天然带着银铃般的雀跃与悦耳。 怀里突然多了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东西,蘅笠先是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到婉妍脑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又听婉妍这幼稚却真挚的表白,心中像是炸开了一整颗蜜糖,一直甜到了心底,甜的他在这一刻忘记了这一生十九年受过的所有的苦。 一向以嘴毒著称的蘅笠,此时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从心到脑海,乱成了一团。 此时蘅笠在心中默默地算着,净释迦阑,年十九岁零六月,还有最后一年六个月了,这梦一样的时日,就只剩下一年六个月了。 所谓至尊,不过连甜蜜,都要战战兢兢。 婉妍不知道蘅笠在想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蘅笠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紧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对了大人,我还是把呈给陛下的奏章先写好吧,一会林仪峰大人一醒,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在早朝之前就先去面见陛下,免得被有心之人插了足,先入为主地给陛下颠倒黑白一番,到时候反而节外生枝。” 婉妍本想趁这次鼓起勇气,多在蘅笠的怀中待一会,可是她就是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没有完成的工作,便从蘅笠怀里钻了出来,很不识相地破坏气氛道。 蘅笠淡淡笑了一声,偏着头看着婉妍无可奈何道:“好……我去点灯。” 于是不一会,一抹烛火便充斥在了房间的角角落落,蘅笠把物种所有的烛台都点了起来,把婉妍写字的环境照得明晃晃的。 婉妍也不客气,坐在了蘅笠的书桌边,就开始专注地奋笔疾书起来。蘅笠拿了本书,就坐到一边看了起来。 屋中方才还浓情蜜意的氛围,霎时被焚膏继晷、锐意进取的敬业精神所取代。 天亮之前,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都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情。 直到屋门突然被“咚咚咚”猛敲了几下,门外随即传来了峦枫急吼吼的声音。 “大人大人!林仪峰大人救回来了!” “太好了!” 婉妍一听,当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夜未眠的倦色也掩盖不住她的兴奋。 蘅笠这时才把书合住,放在了桌上,慵懒地站起了身,用略略沙哑的声音对门外吩咐道:“备车,即刻进宫。” 于此同时的京都城另一边,同一句话原封不动地出现了。 “备车!即刻进宫!” 任霖阁对着门外朗声喊道,同时将手中的信恨恨地甩在了地上,气得衰老的身子都在发抖。 “脑子里灌了黄汤的蠢货!”任霖阁对着地上的信咬牙切齿地骂道,一副要把信吞下去吃掉的架势。 “我让他去把林仪峰那个祸害直接就地解决,他门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能蠢到把林仪峰从诏狱里劫了出来,一直带到郊外才杀的?!他们是生怕自己的行迹不败露是吗?这下好了,自己都送了命不说,还极易把线索带到我身上!真是愚蠢至极!亏那些人还跟了我那么多年,是我最信任的杀手!真是蠢货!蠢货!” 任霖阁一边痛骂道,一边把地上的信连连踩了几脚,还是一点气都没能消解。 “大人您消消气!据里面传来的消息说,这也不是他想,而是实在在诏狱里没机会动手。他们一潜进诏狱,刚刚找到林仪峰,拿锦衣卫中内应提供的钥匙打开了监狱的门,就被发现了。于是他们想着刺杀失败,就先和职岗的锦衣卫边战边退,想要离开,好在那会夜已经很深了,诏狱中的锦衣卫并不多,也都是些武功一般的新人,根本无法奈何咱么派去的十来个人。就在所有在岗的锦衣卫都追出来后,那林仪峰自己也是想逃走,一看这个乱子是个好时机,便也趁乱跑了出来。而林仪峰也真是蠢人一个,居然异想天开以为我们派去的杀手是救他的,竟跟在要他命的人的身后一路偷偷摸摸逃了出来。” 276 老狐狸成功入局 而林仪峰也真是蠢人一个,居然异想天开以为我们派去的杀手是救他的,竟跟在要他命的人的身后,一路偷偷摸摸地逃了出来。 也多亏了林仪峰这愚蠢至极的举动,让我们本来已经要失败的行动又有了成功的希望。于是我们派出的杀手立刻找准时机,给了林仪峰心口一刀,让他当场就昏死过去了,不过在那之后,所有的杀手也被锦衣卫们立刻毙命了。 虽然最后杀手们一个都没能回来,但幸运的是林仪峰终于是死了,大人您再也不用担心他再胡说,坏您的大事啦! 而那几个杀手都是您最心腹的,平时很少出去执行任务,底子都干净得很,就算是锦衣卫那群能把死人折磨活的人,也根本无法耐他们何,所以您尽管放心就好!” 说话之人滔滔不绝道,一副恨不得只要能免除任霖阁的苦恼,自己可以粉身碎骨的哈巴狗样。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下午被婉妍呵斥离开诏狱的刑部都官侍郎,于潼。 不过于潼的这份卖力也算没白费,任霖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上了几分,却还是不放心道:“我此刻就是担心林仪峰还没死,不是说就只捅了他一刀吗?而且还是在慌乱之中,下手也不一定准。” 任霖阁正说话呢,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小丫鬟端着一只茶壶走了进来,于潼连忙迎了上去,双手捧过茶壶,亲自给任霖阁斟茶,腰弯得比桌子还低。 于潼边斟茶还边连声说道:“大人您就放心吧,他们都是专业的杀手,下手自然是心里有数的。而且既然锦衣卫里的人都说了捅在了心口,那想必是不会有错,哪里会有人心被捅了还没事的呢?” 任霖阁听着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将信将疑,但也暂且愿意相信他。 “那就暂且这样吧,我先进宫去把这件事呈报陛下,争取能治蘅笠和宣婉妍那两个小兔崽子一个办事不力的罪责,也免得陛下怀疑到我头上。”任霖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仍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寒津津,很是不愿意在这初冬的清晨出门,但却也不得不如此。 “车马还没准备好吗?”任霖阁吃了几口茶,对两旁问道。 任霖阁话音一毕,丫鬟和侍卫还没说话,于潼已经立刻响亮地应了一声“我这就去看看、催一催”后,便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差点和一个快步跑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于潼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来者却立刻绕过了他,飞速跑到了任霖阁身边,跪在了他的脚边,双手捧上了一封信,仍旧喘不匀气。 “不好了大人,北镇抚司那边又……又出问题了。” 来者低着头捧着信,急急地说道。 “又出问题了?”任霖阁一听这话,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满面不悦地拿起了信件,随手一撕就把信打开了。 于潼此时也停下脚步不走了,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任霖阁,心中比他还紧张不少。 任霖阁看着信,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最后猛地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账!” 许是因为大清晨身体还没苏醒,任霖阁这猛地一起身让他说完话登时感到眼前一黑,身子也晕乎得立不住了,竟是整个人跌在了椅子上。 “大人您当心啊!”于潼见状,立刻像一阵风一般十步并作一步冲到了任霖阁的身边,神色紧张得比看见亲爹摔倒了还甚。 然而任霖阁坐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猛地向前探身,伸手狠狠抓住了于潼的衣领,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火了。 “你不是说,林仪峰必死吗?那你告诉我,现在在北镇抚司被救活的,好好喘着气的,又是谁?”任霖阁死死盯着于潼,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于潼一听当即慌了神,他方才本来也不是确定,只是想说些好听的、任霖阁爱听的来讨他欢心,谁知才没过几分钟就穿了帮,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会傻愣着问道:“林仪峰他……他又活……活了,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任霖阁暴怒着反问道,手一甩就把于潼甩了出去,怒吼道:“你还敢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们呢!我在锦衣卫也排了人,也想方设法把你插进刑部里去了,现在就是让你们弄死一个囚犯,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任霖阁虽然岁数不小,但是力气却也是不小,这一甩直接把于潼这大小伙子推了个踉跄。 等于潼终于站稳了之后,却也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但于潼不想说不要紧,任霖阁已经立刻愤怒地接着说了下去道:“这人救活了也就罢了!怎么锦衣卫里面送钥匙的内应还被抓住了呢?还畏罪自尽,这是连活口都不给我留啊! 等等……”说到这里,暴怒着的任霖阁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思考了片刻后,看都不看于潼一眼,凭空问道:“昨夜安排做内应的锦衣卫是哪一个?” 于潼一听任霖阁问话,立刻得了至宝似的,连忙回道:“是代号四果的。” 任霖阁一听,眉头更紧了,眼中还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不说话地又走到了桌边,拿起信来看了一遍。 “对啊……那怎么信上写的死的内应是代号三梳的……”任霖阁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这……”于潼一听也懵住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还不简单,因为蘅笠和宣婉妍根本不知道今晚的内应是谁,所以就随便杀了一个他们已知的内应。” 就在屋中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清爽洁净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门外传来,比人先到了一步。 话音一落,声音发出者就出现在了门口,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任霖阁的独生子,任府的大少爷,任沅桢。 与老父亲的焦头烂额截然相反,任沅桢穿得精致整洁,整个人都光鲜亮丽,款步走来时步伐不疾不徐,走出了一个名动京城的公子哥所应当具有的所有潇洒与风度。 277 迷局中的独醒者 任沅桢款步走来时步伐不疾不徐,走出了一个名动京城的公子哥所应当具有的所有潇洒与风度。 任霖阁一见儿子进来,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对任沅桢挥了挥手,宠爱道:“桢儿,你来的正好,快来和爹一起分析分析。” 于潼一见任沅桢进来,已经立刻行了礼后,快步走到椅子边,把椅子向前推了推,更方便任沅桢坐下,然后又给任沅桢也倒了一杯热茶。 任沅桢给父亲请了个安后,便坐到了父亲身边,倒也先不说话,先端起杯子来,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 任沅桢不急,但是任霖阁急,他已经又追问道:“所以我儿你方才说,蘅笠和宣婉妍并不知道昨晚的内应是谁,那他们又为何要杀这一个与昨晚事件无干的内应呢?” “因为他们要有这样一个内应的角色,让整个案件看起来更完整,也更真实可靠。”任沅桢想都不想,当即脱口而出,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更完整……更真实可靠……何解?”任霖阁没听懂,自言自语地思考起来。 任沅桢不等他想明白,就温和地笑着道:“爹您不用细想了,昨晚的事情,是我们完完全全中了蘅笠和宣婉妍的计啦。” 虽然说着中了计,然而任沅桢的口气却是一派的无所谓,仿佛根本没有把他们的小伎俩放在眼中一般。 然而任沅桢的云淡风轻并没能感染到任霖阁,他的眉头简直拧成了一个死扣,急忙问道:“中计了?” “是啊,昨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蘅笠和宣婉妍的一个计谋罢了。” 任沅桢偏着头一副慵懒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昨天圣旨一下,宣婉妍就立刻冲去了诏狱,几乎毫无准备地提审林仪峰,看似是她阅历尚浅不知轻重,又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实则这都是她早就想好的,要突然袭击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在前往诏狱之前,宣婉妍才故意作出一副不把林仪峰知道的全部挖出来,就不罢休的姿态,引得于潼紧张,急忙着来给父亲报信。” 边说着,任沅桢边抬眼,冷冷地瞟了眼于潼,声音微微沉了沉:“你在报信之前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像宣婉妍那样工于心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目的的人,怎么可能无端当着外人的面发表那样全无城府的话语呢?怎么可能会在秘密审讯前,给你出来报信的机会呢?你但凡多想一想,只要没有报信,昨天那些事不过是他们自导自演的独角戏罢了,又怎么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于潼闻言,膝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软,还未加思考,就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罪道:“都是小人愚笨,都是小人思虑不周,还请大人开恩,请大人开恩!” 任霖阁一听一切错误的源头都是于潼,怒瞪了于潼一眼,威压得于潼身子都直不起来。但任霖阁此时还无心惩罚这个小人物,只想快点将整个事情搞清楚,于是他看向任沅桢,示意他接着说。 任沅桢立刻会意,接着道:“父亲接到于潼的报信,又知道林仪峰肚子里不该知道的东西不少,自然担心会被宣婉妍审问出个一星半点,所以就令于潼先去尽可能阻止,然后立刻安排了杀手,准备将林仪峰除之而后快,而这正中了蘅笠、宣婉妍二人的下怀。 他们就根本拿不出给林仪峰脱罪的证据,也知道没有证据陛下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林仪峰,所以从一开始,他们想的就不是洗清林仪峰的罪责,而是想要把他保出来,留条命就行了,于是他们就设计引父亲您对林仪峰下手。 这一下手,无疑向陛下证明了林仪峰他必然知道一些无比重大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会引人宁可在天子脚下劫破诏狱,也要杀人灭口。陛下是个疑心多重的人,您不是不知道,这样一闹,陛下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也不会将林仪峰直接处死,而是留着他问出他知道的事情,甚至会留着他做日后的人证,这样一来,林仪峰一时半会就死不掉了。 正是如此,宣婉妍才早就和林仪峰串通好了,让他在审讯的时候故意说起了那些事情,还偏偏不点透,引得于潼更着急了,她还故意把于潼赶走,给了他慌不择路向父亲报告的机会。 父亲一听林仪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说了,自然不能再留他,当晚就安排了心腹刺杀,殊不知蘅宣二人就等着这次刺杀呢,正是因为此,之前咱们杀手进入诏狱、传递钥匙才那么顺利;也正是因为此,咱们的杀手还没碰到林仪峰,就被发现了;也正是因为此,林仪峰居然会蠢到跟着杀手跑了出来,又白白给了杀手一个刺杀自己的机会。” 任沅桢说到这里,任霖阁才终于恍然大悟,但还有疑点没有解释清楚道:“那他们二人为什么不让杀手直接在诏狱中刺杀林仪峰,还偏偏要引到城外才给杀手动手的机会呢?” “因为他们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啊。”任沅桢脱口而出,轻轻笑了一声才接着道:“而且只有我们在锦衣卫内部有人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从他们口中说给陛下和外人的情况,林仪峰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而是被杀手劫狱出来的。 如此一来,若只是在诏狱里面刺杀,那守夜的锦衣卫扑上来把杀手一剿灭,事情就结束了。可如今竟是兴师动众追踪凶手,找寻了整一夜,出动几百锦衣卫搜遍了全城,弄得全城皆知。 您想想,能从锦衣卫里把人劫出来,还能把锦衣卫和刑部搞得如此狼狈,可想而知那杀手背后的人势力有多强大。 而这幕后主使的势力越强大,陛下就越紧张,就越忌惮,就越必须要知道真相。他们这是给了陛下一个必须要彻查的理由和动力。” 278 当面对质 初露锋芒 “而这幕后主使的势力越强大,陛下就越紧张,就越忌惮,就越必须要知道真相。他们这是给了陛下一个必须要彻查的理由和动力。” 任沅桢话音落后,整个屋子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质疑道:“可是据锦衣卫内线来报,蘅笠倒是还好,宣婉妍得知林仪峰失踪时,可是着急得火烧眉毛,冲来锦衣卫就找蘅笠兴师问罪,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当时所有人可都看见了,这也不像都在她计划之中的样子啊……” 这次是跪在地上的于潼弱弱地开口,试图改变将这一切从阴谋变为意外,来略略开脱自己的罪责。 “哼……”任沅桢闻言冷笑了一声,冷言道:“你要是真的把宣婉妍当作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普通十五岁小孩的话,你就比她更幼稚许多了。就宣婉妍和蘅笠现在那个关系,就是蘅笠真的把人弄丢了,宣婉妍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立刻帮着他一起找,免得他受责罚,而绝不可能是出言不逊地指责他,这么明白的道理你居然想不通吗?” 于潼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语塞了半天道了句“是属下蠢笨了”之后,就又低垂下了头。 那边,沉思着的任霖阁面色愈加沉重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突然沉声开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儿说的不错,这次是我疏忽大意了,活了五十几载,竟然着了那两个孩子的道,我真是老了啊……真是老了……脑子也迂了……” 边说着,任霖阁边长长叹了口气,始终意气风发的脸上,居然真的显出了几分老态。 “父亲您切莫如此妄自菲薄,此事皆系儿之过错,是儿在这节骨眼上受了风寒,才几日都不从理事,不能替父亲大人分忧。”任沅桢见状,立刻恭敬地认错,而后又道:“不过这次我们之所以被他们二人将了一军,全因我们之前太过小看他们,才让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轻视,不然以父亲的才学见识,任他们两个小孩怎样胡闹,又能闹出怎样的花样呢?” 任沅桢这一番话说得真切又诚恳,听不出丝毫恭维的痕迹来,任霖阁本就是面子上过不去,才故意如此说,心中并未把蘅笠和婉妍二人当回事,此时又被任沅桢这样不露痕迹地一夸赞,心中更受用了不少,点了点头不做言语。 任沅桢自然知道父亲心中是怎样想的,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不过,我这次倒是更看清宣婉妍一些了。之前我素知蘅笠城府极深,心思极重,是个难缠又恐怖的角色,但却一直没把宣婉妍那个小姑娘当回事,以为她不过是背靠宣相府,又有几分小聪明能容她蹦哒几下罢了。 然而今日一看,这小姑娘还真不简单,她能做到面上看起来既满是小聪明小机灵,又把心中真正的算计都藏了起来,看起来越是不谙世事,越是纯真开朗,心中的心机就越深,想要的想做的就越多。就凭此而言,她已绝非一般之人,看来以后若是再小瞧了她,我们会吃大亏的。” 任霖阁闻言,虽然心中仍旧没把婉妍当回事,但因素来信任儿子卓绝的才智,便也在心中把婉妍多注意了几分,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道:“不过此时已经如此了,我们该如何收场是好?我这会立刻起身进宫,还来得及在早朝之前见上陛下一面。” 任沅桢闻言,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道:“父亲您不必奔忙了,此时去也是白去。不出我所料地话,蘅笠和宣婉妍此时已经在面见陛下,添油加醋地禀告昨晚的闹剧了,父亲您此时去了,既会有可能与那二人当面对峙,又会显得紧张引陛下起疑,还不如静候结果。” 任霖阁闻言点了点头,显然任沅桢所说和他心中的猜想不谋而合了。 于是任沅桢接着道:“为今之计,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即可,最终就是让他们保下了林仪峰那条命又怎样?” 任沅桢淡淡地笑着,说得毫不在乎,说得云淡风轻。 “可是……林仪峰活着总归是个祸患!”任霖阁一听,立刻反驳道。 任沅桢笑得更舒展了几分,伸手端起茶杯把任霖阁面前的茶杯满上,柔声道:“父亲大人,您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林仪峰他就算是知道那一切,他手中却连一点点证据都没有。任凭他空口白牙如何给陛下说,顶多在陛下心中引起几分忌惮,之后我这里还有几件业绩特意留在这个时候,我们再拿去和陛下表表忠心,再吩咐朝臣们多多讴歌讴歌您,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再说,我们曼珠任家是怎样的地位,别说林仪峰他根本动摇不,就是陛下,又能奈我们何呢?想必林仪峰之所以明明心知肚明却一直隐忍至今,就是觉得撼动不了我们,还平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所以父亲您就不用在担心了,任那两个孩子自己玩去吧。” 任霖阁点了点头,完全相信了任沅桢所言。 与此同时的皇宫。 “好啊!好啊!好大的胆子!” 刚刚起床不一会,还没有梳洗完毕就坐在了侧殿的皇上看完了奏折,当即冷笑着怒吼道,把奏折直接摔在了地上,怒不可遏道:“天子脚下竟敢擅闯诏狱,劫走朝廷要犯,真是根本没把朕放在眼中,真是无法无天了!” “陛下您请息怒,您气坏了身子可就是微臣的不是了。这样大清早就打扰了陛下清梦,微臣已然诚惶诚恐,但此实乃兹事体大,微臣实在不敢不报啊!” 婉妍见状上前了一步,恭敬地说道,趁机又往皇上的怒火中添了一把柴。 279 计谋成 尘埃定 婉妍见状上前了一步,恭敬地说道,趁机又往皇上的怒火中添了一把柴。 “报!当然要报!不然这群胆大包天的贼人造反逼宫我都不知道!连朕的诏狱都敢劫,也都能劫的人,还有哪里是他们不敢去的吗!?”皇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套在宽大黄袍之下的身子气得战栗,连连高声骂道。 大骂一通后,皇上稍稍冷静了一点,但头顶暴起得有些恐怖的青筋,证明他心中的愤怒丝毫不减,只听他又冷笑着道:“不过这些人也真是厉害啊,手长得都能伸到锦衣卫里面,能在独对朕一人负责的朕的亲信卫中安插进内线,还真是有通天的本领啊!说不定哪天连朕都能成为他们的内线,成为他们的傀儡呢!” “陛下您万莫动怒,万事都没有您的龙体重要啊!”婉妍见皇上气成这样,当即浮夸而又真挚地请求道,眼泪已经在眼中团团打转,一副担忧又受了委屈的模样,立刻自请罪责道:“臣等真是罪该万死!不仅没能为陛下分忧,居然还让陛下忧心,实在是罪无可赦! 要是臣等能派更多人手看管林仪峰,能加强诏狱的防守,就不至于被歹人劫了狱;要是臣等能安排更多锦衣卫来职守夜岗,也就不至于追着歹人却怎么都追不上,应是搜遍了全城才找到他们的踪迹了!” 婉妍自责至极地说道,一副羞愧到随时都可以自尽谢罪的模样。 这时皇上冷哼了一声道:“朕只是老了,又不是迂了,宣爱卿就不必考验朕辨别是非的能力了。既然有人已经生出了连诏狱都敢劫的胆子,还有能真的把人劫走的能力,就算你们派再多人,怕是也挡不住这么有能耐的人了!” 皇上说完,淡淡瞟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的蘅笠。 皇上之所以如此说,一来是真的气急了,还有就是他对蘅笠的信任让他知道蘅笠这样严谨到有些吹毛求疵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低级又致命的纰漏,所以当晚锦衣卫的安排是绝对合理的,因而他丝毫没有生蘅笠和婉妍的气,把气全都归到了劫狱之人和其幕后主使身上了。 婉妍见陛下已经愤怒成这样,心中自是喜不自禁,但表面上还是连连道:“微臣怎敢,微臣怎敢……” 婉妍话音落后,皇上没再说话,僵直的身子挺在软榻上,阴着脸沉默着,整个大殿就只有他还没有恢复均匀、沉重的呼吸,和一片死寂。 过了好半天,已经快到了早朝的时间,已经有宫女陆陆续续端着金质的水盆、帕子等洗漱用具进来,皇上这才重新开了口,问道:“林仪峰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他被捅在了距离心脏不过毫厘的位置,差点被毙命,现在虽然救回来了,但情况仍旧十分危急,怕是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次是蘅笠沉声回答道。 皇上重重叹了口气,抬起头对着二人道了句:“知道了,你们回去就把人移交给皇宫禁卫军,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用管了。” 婉妍和蘅笠闻言都心知肚明皇上之意,一齐行礼应道:“是,微臣领命。” 皇上此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整个人好似都矮了几分似的,比盛怒之时看起来老了许多,声音也低了许多,只见他对着二人摆了摆手,低声道:“行了,你们也退下准备去上早朝吧。你二人昨夜忙了一夜也没休息,今日下朝后就直接回家去休息一下吧,就不必去衙门了。” 二人闻言,便一起道了句:“谢陛下体恤,微臣告退。”之后就行礼离开了。 在往侧殿外走时,婉妍的心中在这么多天里,才第一次感到了轻松,林仪峰算是保住了。 他们都不傻,虽然皇上没说,但他把林仪峰要过去显然是要亲审林仪峰。 皇上也不傻,虽然蘅笠和婉妍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林仪峰为什么被劫走的原因或者推测,但是皇上心里明镜似的。有人宁愿劫诏狱也要杀了的人,必然是知道一些要人命的事情,甚至是要很多人命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必然会侵害到皇上自己,甚至侵害到整个天权,所以他必须要知道。 而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前,林仪峰是证据链至关重要的一环,皇上需要留着他指明调查的方向;而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后,林仪峰这位真正的忠臣也应当会被归还他原本的清白和荣耀。 这一切都按着婉妍和蘅笠的设计,好了起来。 但尽管如此,婉妍心中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一出侧殿,就对蘅笠道:“蘅大人,是您安排林仪峰受伤的吗?我们之前设想的不是林大人跟着逃出诏狱就行了,没有安排有让他受伤的环节啊……虽然这个安排很精妙,让整个事件的可信度和真实度高了不止一点点,但是这也太危险了吧,要是林大人没有再往偏一个小拇指指甲盖的距离,他可就真的……” 婉妍边说着,心里就边是一阵后怕。 然而蘅笠微微摇了摇头,平静地否认道:“不是我,是林大人自己安排的。” 蘅笠此言一出,婉妍却是无话可说了。 为了扳倒朝廷遗毒,林大人当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就是一位忠勇至此的肱骨之臣,却还是遭受到了君主那样的怀疑,这不免有几分寒了婉妍的心。 就在两人沉默着往外走时,迎面款款走来一位贵公子,只是远远看那潇洒又节制,温润又高贵的姿态,婉妍就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了。 “蘅同知,小宣郎中,”任沅桢温和地笑着对着蘅笠和婉妍微微颔首致意,语气亲切又和煦地随口喊宣道:“你们来得可真早啊。” 面对任沅桢,蘅笠连颔首致意,敷衍客套一番的心思都没有,微微垂了一下眼眸意思了一下,一句话都没有。 然而婉妍一向最喜欢把表面功夫做足,也笑得和没事人一样,微微行了个礼,客套道:“您也来得很早啊,任大人。” 280 她让人活 她也让人死 然而婉妍一向最喜欢把表面功夫做足,也笑得和没事人一样,微微行了个礼,熟稔地客套道:“您也来得很早啊,任大人,有您这样的榜样在,愚笨懒惰如我,也禁不住想要仿效您一番,追随您的脚步了。” 任沅桢看着婉妍笑得明媚,乖巧又无邪地就像朋友家的妹妹一样亲切,有那么一刻,任沅桢真的差那么一点点就相信了,面前的女孩的内心说不定也就像她看起来一样纯真善良。 但这念头甚至没有在任沅桢心中停留一瞬,就立刻消失得全无踪迹了。 宣婉妍,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在她的心里,是一只装着无限野心和欲望的雄狮,也许还在沉睡,也许已经醒了。 “哈哈哈哈。”任沅桢弯着眼睛笑出了声,声音清澈又柔和,整个人都亲切了不少,笑着道:“小宣郎中可真是太会说话了,和你一比,我总是觉得自己年长你的那几岁,都是白长了的。” “任大人过奖了,婉妍实在受之有愧。婉妍闻言也笑了笑,又行了个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了眼日头,恍然醒悟似道:“哎呀,和任大人说话总是让我忘了时间,没想到天都已经大亮了,微臣就先去更衣上朝,也不耽误耽误大人时间了。” 说着,婉妍微微颔首示礼,任沅桢也偏着头对着自己身后婉妍要去的方向,十分绅士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于是这场假模假样,但看起来真诚又和谐的短暂碰面,终于是结束了。 在与任沅桢擦肩而过,背道而驰的那一刻,两个笑容可掬的人在一瞬间,笑容尽数冻结了起来,眼中的笑意被阴鸷与轻蔑取代。 当真是我小瞧了你啊,幸而以后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让你好好陪我玩玩。 他想。 好一个云淡风轻的人面禽兽,好一个温文尔雅的败类残渣,你最好行点善、积点德,可千万别再我整死你之前,就先遭了天谴。 她想。 当夜,据婉妍的内线来报,早朝之后皇上单独召见林仪峰,两个人秘密谈话了将近三个时辰,就是皇上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太监都完全不知道二人的谈话内容。 而后陛下公之于众的结论是林仪峰罪责难逃,押往极北苦寒之地囚禁终生,以彰其罪孽。 然而根据婉妍和蘅笠两人的谍报往,根本没有捕捉到起身前往北方的囚车,甚至是根本没有捕捉到任何有关于林仪峰真正下落的消息。 林仪峰就这样凭空蒸发在了人间。 漆黑的深夜,一辆简单得完全不起眼的马车飞速驶出了京都城,向着西面一路飞驰。 在离开城门那一刻,原本紧闭着的车窗中,窗帘微微扬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缝隙,不只是风吹,还是人力使然。 在黑夜与黑夜中间的那个缝隙中,一束目光钻了出来,又向后看了一眼那恢宏的帝都城门。 这眼神中,有疲倦,有不甘,有寒心,有苍老,黯淡得一度融入了那夜中。 但其中更多的,是感激,是希望,是欣慰,是安心,就像是一团火,又像是一道光。 林仪峰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诏狱中的那个深夜,狱门上的铁链在黑夜中小心翼翼地呻唤着,他一抬头,就看见月光洒落的门边,一个高大笔挺得身影侧立在门边,紧接着一个瘦小了许多的身影从光影中显现了出来。 那小小的身影,被裹挟在了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中,尽管斗篷被灌入其中的冷风撑得飞扬,但那个包在其中的身影还是那样的纤细。 月光之中,那个斗篷的影子一直飘到了林仪峰的身边。 林仪峰闭上了眼睛,释然又无所畏惧地冷冷说道:“终于还是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然而林仪峰的脖子和腹部没有等来他以为注定会来,已经等了很久的那一刀。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说:“我不是来杀您的,我是来救您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像春风中的风铃一样清脆,显得和阴冷黑暗的诏狱那样格格不入。 林仪峰听得心中一阵好笑,睁开眼睛看向那个背着光,站在光和夜交际之处,或者是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将明亮和黑暗分开了一道界限的人,才发现她远比自己想象得更瘦小一些。 “救我的?还真稀奇,想杀我的人不少,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想救我。”林仪峰嘲笑了一声,却也没有丝毫的恶意,挪揄地反问道:“小朋友你说你想救我,那你倒是给我讲讲,你凭什么救我啊?” 斗篷中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再张口时,那和煦明媚的声音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冷透了的声音。 “就凭你还不甘心去死,就凭如今除了我,没人救的了你。” 这声音坚定又自信,明明带着几分桀骜,却听不出丝毫的无礼来。 林仪峰很清楚得知道说话者得年龄绝对不大,甚至做他的女儿都绰绰有余,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这个声音,林仪峰就着了魔似得信服,被她声音中的力量彻底包裹了。 还没等林仪峰再说话,那个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了。 “按照我说的做,你会活下去的。” 那一刻,林仪峰心中有了一个十分奇异的声音,它说:“把命交给她吧,她是真正值得托命之人。” 于是,更加奇异的两天时间过去了,林仪峰真的活了下来。直到此时,林仪峰心中都有一种宛如梦游般得不真实感,好像自己背后一个无形的力量一直推着走,走着她原本就设定好的道路。 最后再看了一眼京都的城门,车帘又落了回去,没了遗憾,没了眷恋。 只有一声赞美的叹息留在了夜空中。 宣婉妍啊,宣婉妍,能让人活,也能让人死的小姑娘。 281 遥望鱼沉雁杳天涯路 始信人间最是别离苦 就这样,这场持续了小半年的风波终于是消停了下来,婉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每天可以轻轻松松去刑部工作了。 由于前段时间一直在奔忙,就是走在路上时,婉妍满脑子想的都是林仪峰林仪峰,根本没有注意到,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从凄凄切切的秋凉,变成了满目苍凉的冬日光景。 曾经苍郁的树木都像是掉了齿的老翁一般萧索,穿城而过的河道曾经的欢悦奔流也被上了锁,京都这座百年古城在几夜之间,好像又苍老了不少。 而城中的人们也不再热爱夜晚,天一黑都迫不及待进了温房,留下一个个无人装点的,凄清的夜。 傍晚时分,婉妍坐着马车“吱吱嘎嘎”穿过已经冷清下来的街头,从衙门往府里去。 寒风卷着车帘一扬一扬,将车外萧条的景致送到婉妍眼中,让婉妍的心中莫名就多了几分失落和惆怅。 其实这失落也并不莫名,还是有些原因在里面的,比如蘅笠又被皇上派离京都,出远门查案去了。 走之前蘅笠说此行大约半个月有余,可如今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蘅笠的归来还是遥遥无期。 而走之前婉妍千叮咛万嘱咐,让蘅笠只要闲下来就给她写信,说说他到了哪里,案子的进程何如,一切可都顺利。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两只锦鹰一共来了两封信,带来了寥寥数语。 第一封:已至眠城,勿念。京都冬已至,勿忘添火暖香室。 第二封:此行杳杳,归期茫茫,便知卿意,吾亦盼归。京都车道水寒成冰,言请车夫缓行勿赶,步行亦需留意。 蘅笠写信就和他说话一般,好像多说一个字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好像用来写字的不是纸,而是珍贵无比的金子一样。 每次盼来一封信,婉妍都兴奋得像是得了神衹一般,拿了信一秒都等不了,立刻就要看,可是每次打开却也只有那寥寥数语,说的还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全无热切思念之意,让婉妍的满腔期待瞬间遇冷。 然而尽管如此,蘅笠的每一封信,婉妍都看了不止几十遍,有事没事就要拿起来看看,看着他的字迹就觉得满心欢喜,还时不时拿着信模仿蘅笠的语气看出来,然后在心中幻想蘅笠在写下这些话语时,是个什么样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婉妍给蘅笠写信时,每一次都气鼓鼓地想着“既然他写那么短,那我要写的比他更短,不然显得我很积极,显得我很想他一样。” 然而每一次婉妍都是满满当当写了十几页信纸后,还有满肚子说不完的话想同蘅笠说,恨不得把自己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和蘅笠分享,恨不论自己如何努力表达,都无法将自己对他的思念表达出冰山一角来,每次都只能在天都快亮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草草收尾。 看着窗外的萧索,婉妍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更冷,更难熬了些。 遥望鱼沉雁杳天涯路,婉妍这才始信人间最是别离苦。 “哎……”婉妍轻轻叹了口气,又淡淡看了窗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尽管人们都知道冬天总会过去,春天也总会回来,可惆怅却总是不可避免,因为哪怕春天它再次回来,人们也都心知肚明,这次回来的,已经不是上一个离开的春天了。 只是人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忽视,自欺欺人地以为春天它又回来了,然后努力把这个新的春天,打造成另一个也值得回忆的春天罢了。 就像曾经所有的那些美好和甜蜜一样,一旦流逝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连回忆都会渐渐黯淡起来,最终连一点光彩都不再有。 不想了不想了,干什么无病呻吟想这些有的没的,生活明明这样顺遂地进行着,不过是蘅大人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罢了。 婉妍拍了拍自己的小脸,努力打起了几分精神来,准备着回家准备明日的节日。 明天就是整个大陆一年一度最重大的节日,比元日和皇上的龙诞日还要重要百倍千倍的节日,也就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神,无上圣尊的诞辰。 这可是整个大陆的所有百姓,无论国别、无论种族,都一齐庆祝的神圣日子。 这一日也是无上圣尊一年中,唯一一天会走出天璇圣殿,接受万民朝贺的日子,让被圣尊庇佑的子民们亲眼看看,自己信奉的真神的真容。 而这朝拜也是很有礼制的,为了体现对真神的虔诚,前来朝拜的信徒们要从自己沐浴后的那个位置起,一直行最大的叩拜礼,一路叩至昆仑山脚下。 这一开始,就不能间断,不论千里迢迢,风霜雪雨,天崩地裂,都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叩首,直到昆仑上脚下。 若是中途饿了渴了,也只能站在自己停下的原地进食或者饮水,不能向前或者向后移动一步。 若是在长途跋涉中干粮没了,或者没有遇到水源,那就只能忍着饥渴,一直叩首至有补给的地方,方可饮食。 这一路可以说是艰难异常,是对一个信徒的意志力和信仰的最极端的考验,不少人都倒在了朝拜的路上,客死异乡,曝尸野外。 但没有一个倒在朝拜路上的信徒在临死之前是后悔的,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因为倒在朝拜的路上,他们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身体上,都是纯净的,可以入极乐之境的。 为了今年的朝拜,大多数信徒都是从去年圣尊诞辰之前就已经在路上了,用一年多的时间方能赶到圣殿。 在天璇殿存在的这千年中,前来朝拜的人群中除了百姓外,可不乏一些极为位高权重之人,例如两大帝国的历任皇帝都必然有过一次前来朝觐的经历,以彰显自己的虔诚,方能服众。 不过皇帝的朝拜肯定不会与百姓一样,毕竟两大帝国的皇帝也都是七大圣族中,最有声望的两大龙族。 282 圣礼前夜 不过皇帝的朝拜肯定不会与百姓一样,毕竟两大帝国的皇帝也都是七大圣族中,最有声望的两大龙族。 他们一般都是坐在没有顶篷的撵上,由一个仆人代为叩首。 虽然皇上不用一路叩白而去,但整日坐在撵上,风吹日晒那可都是自己受着的,遇到难走的路还要下来步行一段,这对素日里最为尊贵、养尊处优的皇帝来说,也绝对是巨大的苦差一桩。 偏偏两大帝国的都城一个在大陆的最东,一个在大陆的最北,而天璇殿位于大陆的极西南之地,皇上这一去,起码要个一年半载的,无疑是历任皇帝自即位起就开始担忧的事情。 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一生能去朝拜一次可是他们人生历程中,自出生起就有所计划的大事。 婉妍也不例外,从小就想着等老了告老还乡后,一定要去天璇殿朝拜一次。 在这一天中,全大陆的百姓都要换上自己最整洁最正式的衣服,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素斋。有条件的人家要开门布粥,接济穷人。 在正午太阳升至最高点之时,所有人都要对着西南的方向叩拜三次,以示对圣尊的最高敬意。晚上在街上还有盛大的焰火展演,各地百姓们都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共同庆祝人间守护神的生辰。 这焰火也是有名堂的,因为在这一天,只要是一心向善的虔诚信徒,不管许什么心愿,圣尊都能满足他们。 而飞向天空的焰火会把人们的心愿从地面带向天空,带向距离圣尊最近的地方,让圣尊听到他的子民们心中的声音。所以当焰火升上夜空之时,生病的人会祈求痊愈,游子会祈求归期,而痴情男女则会携手共求长长久久。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是充满希望的。 婉妍回到府门口时,正好看见仆人们正在从木车中搬一袋又一袋的大米从侧门进府。 白泽一族宣府不论是作为神族门第,还是作为最大帝国的相门,都是大陆上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自然是要做好表率,每年的布粥量都是最大的,府门口从清早起到深夜一直门庭若市,前来化粥之人络绎不绝。 往年都是宣府大小姐婉姝负责布粥事宜,但今年婉姝不在,这个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婉妍和宣奕的头上,于是一回家,婉妍就直奔账房和仓库,检查明日布粥的相关事宜,准备宣府的布置,一直忙到天都快亮了,等着第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出了锅,宣府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婉妍这才终于回了卧房想着再休息一会。 婉妍和衣躺在床上,定睛看着窗外却怎么都睡不着。 往年的今日,她也是一样的睡不着,是羡慕得睡不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举国同庆的最神圣的日子里,别人家都是那样的热闹,而自己家却是冷清得更盛平常。 在这一日,父亲明明不用上朝,却也把自己锁在屋中,连一顿饭都不愿意陪着孩子们一起吃。 而母亲,则和往日一样将自己锁在屋中,天黑也不点蜡烛,好似早早就睡了,又好似一天都没醒过。 一开始婉妍以为是因为父母都不是喜好热闹之人,所以才不愿凑这个热闹,可后来有一次圣尊诞辰,婉妍和宣奕听着门外的热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向往,便也溜出去街上玩耍去了。 然而就在他们跟着人群又唱又跳疯得正开心呢,就被父亲生生揪了回去。 那一日,兄妹二人见到了宣郢最大的怒火。宣郢没有任何理由,罚兄妹二人就跪在史夫人紧闭的卧房门前,一跪就是一夜,不论他们如何苦苦哀求着认错,宣郢都丝毫不松口。 宣郢没有暴怒着发火,但是在宣郢的沉默之中,兄妹二人看到了他隐忍着的怒火,那怒火把宣郢灼烧得每一次肌肤都是通红而紧绷的。 他只说了一句,“你们要知道,你们今天的行为是最可耻的背叛。” 到底为什么全国人都能过的节,自己家不能过,婉妍至今还是不懂,但是在那之后婉妍也再也不敢挑战父母的底线,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三姐弟孤零零地围在诺大的餐桌边,听着门外肆意的欢笑与歌舞声,听着从天空中传来焰火的声音。 每年的那一晚,宣府都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被黑色的沉默紧紧笼罩,与欢乐希望格格不入。 283 无垢圣殿 供觉旃殊 每年的那一晚,宣府都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被黑色的沉默紧紧笼罩,与欢乐希望格格不入。 外面的焰火有多明亮,宣府里就有多阴沉;外面的人有多欢乐,宣府里的人就有多沉默。 婉妍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缘由,但是她也从未敢开口问过。因为在这一天,父母隐忍几十年的怒火,会在这一天尤为明显,燃烧得他们愈加阴沉。 那阴沉,是恨,是悔,是不堪回首的色彩。 是以这一天,就是一年中婉妍最讨厌的一天。 婉妍翻了个身,把自己彻底埋在被子之中,试图逃避时间的流转。 与此同时的西南昆仑之巅。 诺大的纯白色大理石圣殿之中,纯白色的地板、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的穹顶相互倒映着彼此,将恢弘的宫殿映衬得愈加空灵神秘。 在这巨大的,站在门口就看不到尽头的殿堂之中,陈列着的,居然就只有高耸入穹顶的台阶、一张床、一副桌椅、两条纱幔而已。 除此之外,连一颗灰尘都看不见,干净得令人有些压抑,纯净得令人唯恐用自己周身的不洁污秽了这圣地。 在那直通穹顶的白色大理石之巅的高台之上,一张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石床赫然立于中央。 在那看着就冰冷的石面之上,就连薄薄一层纱都没有,凛冽而坚硬的寒光在肆意流转,只有一个纯白玉石雕成的玉枕放置其上。 与其说是一张床,不如说更像一座高贵的冰棺。 在石梯的脚下,有一对桌椅,同为白色大理石材质,桌面上干净得就只有一本木卷。 在石梯和桌子之间和桌子之前,分别挂着一道白色的纱幔。 这纱幔又长又宽,从高耸入云的穹顶一直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就像一道月光的瀑布。它的颜色几乎透明,但却连一束光都无法从中穿过。 此时在桌子的边上,坐着一位白衣男子,他面带白纱,头戴银冠,一半的墨发从他白皙的颈肩流过,成了这洁白宫殿之中唯一的黑。 男子的白衣虽然不加丝毫装饰,但只看其柔顺度与光泽度,便知这是世间绝无仅有名贵的衣料。 此时长长的白衣像是清泉水一般从男子挺拔的身躯流淌而过,穿过了白色的石椅,最终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在月光之中,有如清澈泉水般的白衣交映着一派盈盈波光。 在男子的面容之上,一张面纱如流云一般遮住了他眼下的面孔,一直落在了锁骨处,就好似一张盖着绝世美玉的丝绸。 面纱之上,是一双黑到极致的眸子。 它没有一束光,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永恒的死寂。 坐在殿堂中央的男子正垂着眼眸,冷冷地看着手中的木册,身前身后纱幔在夜风的吹拂之下簌簌地轻微摇晃着,洒落一地的月影。 恢弘的殿堂衬得男子愈加孤寂,沉默的男子衬得殿堂愈加清冷,好一派相得益彰。 就在这时,宫殿高大的宫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是四个高大的侍子一齐用力,才勉强将半扇宫门推开一个能够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打开门后,侍子们立刻跪了下去行礼,齐声道:“叩见殿前右护法大人。” 声音才刚刚溜进殿门,就立刻被殿内的死寂吞噬殆尽。 片刻后,一个同样白衣白纱的男子从门缝中进入,手上还端着方正剔透的玉盘,玉盘中放置着一尊双耳莲底葫芦形琉璃壶,和一只剔透的茶盏。 同为白衣白纱,这男子的衣料虽然一看就是寸尺万金,但比起宫殿内之人的衣料,还是有天壤地别。 男子在进入宫殿后,用余光看着外面的侍子将宫门重新关好,才抬步向里走去,脚步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居然不曾留下丝毫的声音,犹如凌波微步般。 从宫门口到第一道纱幔之间完全是一派纯白天地,就连一棵植株,或者一根立柱都没有,加之其广有万顷,只是这一片空地,就足有大半个天权皇宫那样大了。 走在其中,上下左右洁白通透的石壁上,都留下了男子穿过的身影,就有如走在天地交融之处的天河中一般。 从宫门口走到第一道纱幔这一段路,健步如飞的男子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在距离纱幔一丈的地方,男子左手向下在胸前的位置轻轻一拂,然后将玉盘凌空放在了那块位置上,玉盘居然就那样稳稳停留在了半空中。 放下玉盘后,男子左手搭在右手之上放在胸前不多不少刚刚好两寸的位置,低下头用额头碰了下双手的手背,之后整个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又用额头碰了下手背。最后双手下移,手心紧紧贴着地面,整个人都俯身下去叩首,额头抵在了手背之上,整张脸都埋在了地上。 “净释族永恒信奉者,一百一十世无上神尊虔诚之仆供觉旃殊叩见至高天命,万世天神,无上圣尊尊上,祈愿尊上洪福齐天,庇佑苍生。” 男子伏在地上道,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说完后并没有起身。 “起。” 就在这时,纱幔内传来一个沉而冷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一般,悠远而空寂,没有丝毫温度。 “叩谢无上圣尊尊上隆恩。” 自称供觉旃殊的男子又叩首三下后,方才重新起身,小心翼翼地端起悬在空中的玻璃盘,用余光先扫过左肩,又扫过右肩,之后又向下扫过,一只看到自己的足尖,确认自己全身上下并无污秽不洁后,才又问道:“启禀无上圣尊尊上,仆前来觐茶。” 这时纱幔内又传来方才的声音,还是一个字。 “进。” 得了缦内之人的首肯,供觉旃殊方才重新拾步,侧身步入纱幔之中,全程低垂着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而坐着的男子仍垂着眼冷冷看着手中的木册,好似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一般。 供觉旃殊轻手轻脚走到大理石桌的一侧,将玉盘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桌上,双手捧起玉壶,将其中透明得有如l流动的寒冰一般的液体倒入一旁的琉璃盏中。 ------题外话------ 哈哈哈宝子们有没有猜到供觉旃殊就是峦枫小哥哥哇! 因为圣殿中人姓名特殊,所以进入凡尘时都会起化名来掩饰,他们的名字也能体现他们的个人特色,比如 净释迦阑——蘅笠:人间风雨飘摇,吾恒(蘅)为天下笠。 供觉旃殊——峦枫:鸾(峦)之一族,属凤(枫)象。 284 金黄赤红的夜 无人生还 供觉旃殊双手捧起玉壶,将其中透明得有如寒冰的液体倒入一旁的琉璃盏中。 通透的琉璃盏中注入了通透的液体,二者像是瞬间融合为一体一般,像是一汪寒潭,泛着凛冽的寒光。 这盏中之物便是取昆仑山巅上斯年之冰融化后,所得的清水,极寒的温度让清水方才注入杯中,就在杯壁凝结出了一层霜。 倒完水后,供觉旃殊便向后退了几步,垂首低眸侍奉在圣尊的身后,竭尽全力减小呼吸的声音,生怕搅了这无边的寂静。 在这死寂之中,圣尊看完一本木册,在合上的那一刹那,木册竟渐渐隐去,凭空消失在了圣尊的手上。 随后眨眼的功夫,又是一本木册出现在了圣尊的手上。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不知看了多少本,圣尊才终于抬手拿起琉璃盏饮了一小口水,就又立刻投入到了阅读之中。 供觉旃殊就一直站在一旁,几个时辰姿势都没有动上一动,和站在那里起第一秒一样的恭敬,好像完全不知疲倦似的。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不止困于一处,而是轻轻抬起过几次,小心翼翼地轻瞟圣尊的侧影。 圣尊挺立的琼鼻将面纱抬起一个凌厉的弧度,在面纱之下,不见一分色彩,不知是因面纱的厚度,还是因为他的唇本就苍白。 在面纱之上,是一对漆黑又矜贵的眼。 它们通透又黯淡,仿佛纳入了这世间所有的光,然后将自己染成了最无望的亮。 它们就像正阳中的孤岛,像雨天的断井颓垣,像被扯破了的丝绸,像一片细碎的瓦砾场。 自持而死寂,矜贵而荒凉,一派的皎洁澄澈,一派的破碎不堪。 这双眼睛供觉旃殊再熟悉不过了,只要身在这无垢的圣殿之中,只要戴上那面纱,圣尊就成了圣尊,成了这幅圣尊该有的,可怕的样子。 在这双眼中,有普天苍生,有人间万物,唯独没有他自己,没有丝毫希望。 哎…… 供觉旃殊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收敛起散落的目光,只垂着眼看着脚尖。 虽然供觉旃殊觉得蘅笠也不像坐在他不远处外的那个沉静的人,但是不知要比净释迦阑好上不知多少倍。 或者说,净释迦阑才是最不像净释迦阑自己的样子,这个名字封印了他所有的本性与自我。 不知多少次,供觉旃殊已经要开口劝圣尊去歇息片刻,以迎接第二天这么重大的日子。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供觉旃殊知道圣尊为什么不休息,因为只要他躺下,给自己的脑海留下一丝的余地,他就会立刻想起许多年前的今天,那个血色的今天,那个无人生还的夜。 事实上,净释迦阑根本就没给自己的脑海留下一丝的余地,他的眼睛还专注地落在手中的木册上,脑海也在随着里面的内容平稳地运转着。 可在他的耳边,一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荡着,尖锐而刺耳,无助得让闻者绝望。 这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循环往复,无休无尽。 这声音从哪里来,净释迦阑知道。 是从这圣殿的四面八方来,是从他心底来。 这声音是谁的,净释迦阑更知道,知道得不能更知道。 是母亲的。 她在尖锐地哀鸣着,她在祈求着,她在怨毒地咒骂着。 然而说来说去,喊来喊去,她就只来来回回说了一句话。 “阑儿,阑儿!” 这声音搅得净释迦阑的脑海也乱,心头更乱,握着木册的手肉眼可见地更用力了几分。 面纱之上的那双眼,睫毛震颤了几分,不可察觉得合上了几分。 一片昏暗之中,一个女人伏在地上,身子虽然起不来,可头就是不肯低下去,抬起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水葱般的指甲抠入了大理石地板中。 在女人的头顶之上,是一个耀眼的货团,是金黄色和赤色融合后的颜色,火焰从女人的头顶源源不断地抽离出来,融入火球之中,让它的颜色愈加纯净。 在火球之上,是一颗璀璨至极的圆点,它大也不大,小也不小,刚刚好用点点荧光点亮整个世界。 那是一颗星辰,一颗真正的星辰。 这星辰正努力汲取着火球中的能量,被淬炼得越来越夺目,越来越耀眼。 而在那星辰之上,是一只骨瘦如柴、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它便是操纵着那星辰的存在。 而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和那手一般瘦弱,一般苍白的男子。 他身姿高大,腰背病态得佝偻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死去了许久,眼下的黑色反倒为他的苍白添上了唯一的一抹生机。 然而哪怕他就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从他的眉宇间,从他的身姿之间,居然还能看出几分他曾经气宇轩昂、潇洒意气的风韵来。 此时看着自己掌下的星辰越来越明亮,男子的眼中迸发出了近乎狂热的快乐,那快乐沉得男子瘦弱的身体都有些拖不住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啦!” 眼看着火球越来越小,星辰越来越亮,男子忽然仰天大笑出了声,那声音嘶哑、张狂,疯癫得可怖。 笑了好久,男子才又低下头,眼神近乎狂热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星辰,狂喜着喃喃自语道:“荧惑位如今有了南明离火的填位,再加上之前填补的太白、岁星、辰星、镇星……如今我……我……我已经填位了五大星辰了……我们鸑鷟一族所司的八大星辰,如今已经有了大半……我们鸑鷟一族统领大陆,不过指日可待……” 男子看着自己手中的星辰,眼睛已经被烈火灼烧得通红,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地上的女人狠狠扣着地面,拼尽了全力向前爬了几步,眼睛死死盯着男子,一张秀丽得过分的面孔已经被恨折磨得扭曲。 “净释摩诃……你……你不得好死……” 女人用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咬碎了一口银牙,含着血极尽恶毒地诅咒道,恨不得下一秒自己的诅咒就能应验。 ------题外话------ 嘿嘿弦弦骤然出现! 峦枫小哥哥的正名——供觉旃(zhan 一声)殊 最近辩论赛打完啦(一轮游)所以时间要宽裕一些,下个月又可以双更啦! 这个月委屈宝子们了5555每天都会发红包,宝子们看在红包的份上原谅我吧555 285 举国欢庆 一地碎渣 女人用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咬碎了一口银牙,含着血极尽恶毒地诅咒道,恨不得下一秒自己的诅咒就能应验。 男子听到了女人怨毒的诅咒,这才终于垂下高傲得有些病态的眼眸,看着地上的人仿佛看一只蝼蚁一般,口气极尽施舍。 “能为净释一族献祭,是你这卑微如尘埃的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你应当欢呼,应该尖叫,应该亲吻着我的足感谢我的洪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伏在地上的女人尖锐而凄厉的笑声直接打断了。 女子不再仰着头,整个人都伏在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剧烈得震颤着。 这笑声凄厉、张狂、疯癫,比哭声听起来还要恐怖许多,笑出了女人半生的苦涩与可悲。 笑到最后,笑声毫不违和地转化成了眼泪,转化成了女子身下一片殷红的鲜血。 男子不再开口,手掌的弧度拉紧了不少,加紧着从火球中汲取能量的速度,连怜悯的眼神都不愿再多施舍给女子一眼。 女子也不再挣扎,仿佛浑身所有的气力都消失殆尽了一般,爬在地上像是已经没了魂魄一样。 “十几年了……我与你成亲十几年了……为你生了阑儿,为你舍弃了一切……然而你从未有过一天……没有过一刻,是把我当成你的妻……这我知道,我也慢慢开始接受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的最终,我居然死在了你的手上,死在了我的夫君,我的圣尊,我的天神手上……就仅仅是因为,我是朱雀后人,身负南明离火……” 女子整张脸都被洒落一地的黑发遮挡住了,只有微弱的声音从发丝中穿过。 男子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根本不想亦或是不屑于作答,根本就没有开口。 “是啊……”女子继续自言自语着,头无力地依靠在了胳膊上,“爱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她为你背负了欺世盗名的罪责,为你堕入了永恒的炼狱,成了所有人心中杀千刀的魔鬼,永世再无生日。 我居然还嫉妒过她……我以为她起码得到了你的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子又凄厉地大笑了几声,“可我忘了,你根本,根本就没有过心,她和我一样,都只是你的工具罢了。” 就在这时,女子头顶的火球已经越来越黯淡,最终全部消失了,与之一起的,是女子的面色越来越惨白。 而男子手上的星辰在融入了金黄与赤红之红,更加得光彩夺目,完全填满了男子狂喜的眼神。 这时,女人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头埋在凌乱的头发间,发出了最后的请求。 “我能最后再见阑儿一面吗?” 没了狂怒,没了怨恨,只有恳求与祈祷。 “当然不能。”男子看都没看女子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逐渐消失在自己掌心的星辰上。 当星辰完全消失后,男子才终于有心情和女子说话。 “迦阑他是净释族人,未来的圣尊,是将来的天神,你觉得你需要他,可你想想,他需要你吗?” 女子的头没有抬起来,可肩头抖得更厉害了。 男子看着地上这一摊人,举案齐眉十几年的情分到底还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让他软了软语气,道:“你尽管放心去吧,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绝佳的继承人,让他在未来继承我的衣钵,成为执掌这天下的天地共主……” 那一日,就是今日,就是在这无垢的圣殿之中,殷红的血洒在了纯净的大理石地板上。 净释迦阑的眼皮颤了颤,甚至连往后回忆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沸腾得滚烫,四肢却是冰凉。 他最怕的,最痛恨的,最厌恶的一天,终于还是一年一次如约来了,如约刺痛他,把他戳得遍体鳞伤。 这一日,举国都在为他庆祝,唯独他,一地碎渣 286 有谁无谁 阴霾恒在 这一日,举国都在为他庆祝,唯独他,一地碎渣。 不管是不是有人期待,是不是有人惧怕,这人间一年一次最大的盛会还是如约到了。 一夜未眠的婉妍在天不亮时就起了床,看着一锅又一锅浓稠的清粥出了锅,摆在了自家府前搭设的粥棚中的木桌上,早有许多衣着褴褛的穷苦百姓守在那里了。 婉妍学着姐姐往年的样子,挽起袖子,拿着沉甸甸的大勺,亲自盛出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再双手递给前来领粥的百姓。 百姓们谁人不知面前这个绝色的少女就是《大诰》中名动京都的“妍王爷”,在前来领粥之时都不免有几分胆寒,殊不知只要见了婉妍的面,心中的胆寒就会被她脸上明朗而和煦的笑容瞬间瓦解。 “您请,圣璇节同福。” “给您,祝您身体康健。” 婉妍对每一个前来领粥的人都客客气气地送上一句祝福,不厌其烦。 穷苦的人们捧着热气腾腾的清粥,蹲在一旁吃得开心,街道上过来过往的人们也都衣着光鲜,脸上都洋溢着过节的喜庆。 此时的婉妍也在笑着,笑得就和所有人一样欢喜,一样憧憬。 然而在她的心里却连丝毫的波动都没有,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失落,只是觉得自己一直拿着粥勺的手腕有些发酸,觉得自己面对着府门的后背有些微微发寒。 就这样一直到了辰时,是婉妍照例要向母亲问安的时间,婉妍便把施粥棚的事务交代给了嫣涵,自己进府去了。 在母亲屋子远远的廊边,宣奕正靠在柱子上发呆等着婉妍,脸上是无精打采的倦意。 宣奕最是个爱闹腾的人,平时就是不是什么节日,他也能找各种由头找人乐呵乐呵。 可到了这举国同庆的节日,他反而就和蔫了的黄瓜菜一样,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看见婉妍快步走来,宣奕懒懒的抬了抬眼睛,懒洋洋地抱着胳膊转身往里走去,也不说话。 兄妹二人就这样到了门前,照例对门口的丫鬟通传道:“宣婉妍、宣奕前来向母亲大人问安。” 丫鬟照例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答复道:“少爷、二小姐来的不巧,,今日夫人身子不适,这阵子还没有起来,请少爷、小姐明日再来吧,奴婢定会代为通传您们来过。” 婉妍和宣奕早就想到了,眼中连一丝的遗憾都没有,平静地径直跪在了地上,对着紧闭的房门叩了三个头。 而房门内,静得连一丝想动都没有,好像一座空了许久的废屋一样,甚至连一丝气味都没有。 行完礼后,二人起身便要离开。然而就在婉妍已经转身的那一刹那,分明听见紧缩的房门内,传来一声隐隐的,极为压抑的抽泣,又像是叹息。 这声音比风声还微弱,但却狠狠砸在了婉妍的心上。 那是,母亲的声音。 然而婉妍只是装作没听见一般转身离开了。 这么多年了,婉妍早就已经不再好奇这一天背后的故事了,反正肯定不是什么美满的故事。 之后,宣奕照例去屋子里躺着,而婉妍也回到了粥棚,继续机械地笑着,机械地劳作着。 随着天色完全大亮,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一齐准备今夜京都城内的欢庆盛典。 男女老少们一个个手里都抱着各色装设、各类吃食瓜果,喜气洋洋地往城中心去了,传来阵阵或远或近的笑声。 人群中不乏一对又一对的眷侣,他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相视一笑,比平时要放肆许多。 毕竟在平日里还未成婚的男女是不可以光明正大地成双入对出如街头,而就是成了婚的,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也断断不会如此亲昵。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有情人若是携手共度共同祈求,就会得到圣尊的降福,所以有情人都会在这一日成双入对,共同祈福。 婉妍看着街上幸福的人们,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想着:我本以为今年的圣璇节有了蘅大人,便会有几分不一样呢。 不成想,今日的阴霾注定无法解开,有了谁,或者没有谁,都不会有改变。 婉妍就这样像幽魂一般笑着梦游了一天,只觉得嘴角都僵硬了,才终于熬到了下午,可以进去洗漱更衣,准备入宫了。 287 京都如青潭 灯火似游龙(一更) 婉妍就这样像游魂一样笑着梦游了一天,只觉得连嘴角都僵硬了,才终于熬到了下午,可以进去洗漱更衣,准备入宫了。 按照规矩,天权的皇帝要带着皇后、皇子和百官,在圣璇节这一日的亲临位于京都城中心的应天楼,在上面与民共庆佳节。这样既能体现出皇上体察民情的品质,也表明在信仰面前天子与百姓无异,都是圣尊最虔诚的子民。 但由于应天楼的承载量有限,也并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有机会与天子共登同庆佳节,每次都是陛下和礼部共同拟出一个名单,上面要么是地位显赫的高官,要么是天子亲信的近臣,都是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凭借着显赫的政绩和皇上的信任,婉妍今年也有幸登上应天楼与天子同庆,成为继蘅笠之后第二个位及此列的少年臣子。 酉时时分,婉妍已经穿戴整齐,和众官员一起在宫门口等待陛下圣驾了。 自从儿时那次逃出来到如今,婉妍这还是七八年来第一次在圣璇节这一天离开家门,心中满是感慨。 这种心情在她登上应天楼的那一刻更是达到了顶峰。 婉妍在京都生活了十五年有余,还从来不知道京都竟也有这样美丽的光景。 从高处远眺,夜色朦胧中的京都城完全披上了璀璨的华衣,就像一潭映满星辉的青潭,而灯火就像是游龙一样穿梭其中,漾开迷离的光辉。 在街道上、在院落里、在屋宇下,欢庆着的人们像是洪水一样占领了这座城池的角角落落。他们五彩的衣袂相连成了一条贯穿全城每一条街道的彩带,将所有人自己的快乐连接起来,变成快乐的一片。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婉妍不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笑脸,也听不到他们的笑声,但只是看着他们攒动的小小身影,婉妍已经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在欢庆着。 婉妍方知,快乐远远不只是一种心情,更是一种氛围,一种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的,凭空传递的讯号。 看着这四面的景色,婉妍这才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对她而言像是魔咒一样阴沉沉的这个日子,对其他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如此大好的时光,好到能让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那些日日愁眉苦脸的人、那些为生活所困扰的人,都能在这一天只记得美好,都能在这一天充满希望。 当然会充满希望了,圣尊诞生的日子,就是希望洒满人间的日子。 当皇上携手任皇后出现在应天楼最顶层的瞭望台上时,百姓们的快乐达到了顶峰,人群向翻涌着浪花的潮水一般向着城楼涌来,都想一睹天子的风姿。 从皇上露面起不足一分钟,应天楼之下十几里地已经摩肩接踵,汇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海洋。 皇上俯瞰着他的臣民们,不怒自威地笑了笑,对着人群微微挥了挥手,朗声说道:“圣璇佳节,普天万民感念圣尊洪恩,同庆圣尊诞辰,祈愿圣尊降福人间。为显我天权至诚之心,朕特派遣使者代朕行昆仑朝圣之路,向圣殿进献贡礼祈愿至高天命、无上圣尊庇佑我天权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说完陛下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司礼监太监命令道:“读礼单。” 一旁的太监立刻领命,便有另两个太监端着盛放了五卷金色卷轴的木盘走了上来。 在司礼监太监打开卷轴的这个空档,站在应天楼下,每隔十步就有一个的侍卫这才把皇上方才所说的话一层一层传遍了人群,人群的温度果然又立刻升温了几分。 于是接下来就是司礼监太监代替皇上朗读今年进献给天璇殿的贡礼,这无疑是一项异常浩大的工程,仅仅是语速飞快地朗读各项贡礼的名目,就足足念了两刻钟时间。 其中包括千两黄金、万石粮食、美玉珍宝无数等等等等,算下来差不多是天权国一年赋税收入的小一半,足足够天璇殿二三十年的用度! 随着名目一项项的增加,楼下的百姓们也越来越兴奋,欢呼鼓掌的声音渐渐开始改过司礼监太监朗读的声音。 百姓们看见自己交纳的赋税有这样多的数量都当作贡礼献给了天璇殿,自然是欢喜无比心甘情愿的,那不仅仅代表着皇上虔诚圣明,更代表着自己也为圣殿献上了一份贡礼,那自然是积德积福的好事。 等太监终于把所有的名目念完时,应天楼下已经齐刷刷、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虽然人数众多,竟也难得排列整齐。 一时间百姓们的呐喊呼喊连成浩瀚的一片,震动全城,响彻云霄。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天佑天权!” “陛下万岁!天佑天权” 一阵阵欢呼就像是潮水一样从近至远,一波又一波涌来,直震得彼此和楼上之人的耳膜都一齐震动发颤。 可众人都越欢呼越兴奋越激动,呼喊声久久没有停下。 应天楼之上,众臣也跪成一地,齐呼道:“陛下圣德,实乃天权之福。” 于是天上是漫天空灵而澄澈的繁星,地上是比繁星还密集的人群,婉妍站在天地之间,身处雄浑的呼喊声中,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一种浩荡而宏伟之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心底由于从未过节而产生的与喜庆的隔绝之感也消亡了几分。 在这一刻,婉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融入了这欢乐的氛围之中,不再是被阴沉低落裹挟着的那个异类。 只是婉妍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与蘅笠共度这个恢弘的时刻。若是在往年,蘅笠作为皇上最亲信的重臣,自然是要出现在这应天楼上的,要不是今年被派出去执行任务,此时就可以和婉妍比肩而立,共看人间繁华盛世了。 百姓们的呼喊声直到皇上挥手致意挥得手都酸了,才终于是渐渐停了下来。 至此,今日应天楼上天子与民同乐的活动就算告一段落,皇上、后妃也都是千尊万贵之人,受不得大晚上在这高楼之上吹风,于是便在群臣的簇拥之下,走下了应天楼,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288 一朝洗尽十五载阴霾 (二更) 于是皇上、后妃等人便在群臣的簇拥之下,走下了应天楼,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等送走了皇上,群臣也都纷纷散去,准备回家与家人共庆这个神圣又欢乐的日子。 宣郢作为百官之首,自然是第一个乘马车离开的,在临上车之前,他还笑意盈盈地和众同僚下属们笑意盈盈地祝福与道别,一副和旁人并无不同,也要回去与家眷欢度佳节的模样。 但婉妍心里清楚得很,一入府宣郢就会把自己关进书房中,不让任何人进入,连蜡烛也不点上一根。 婉妍在儿时曾经偷偷趴在父亲书房的窗棂边上偷看过,父亲那时根本就没有睡下,而是就直挺挺地坐在书桌边上,不看书不写字,不干任何事情,就那样坐着。 黑夜里婉妍看不清父亲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何心情,也不知道他是只坐一会还是坐一整夜。 她只知道,父亲比那夜色还要阴沉。 在这种时刻,她和宣奕若是大声说了话,或者笑声被听见了,都少不了一顿没有任何由头的臭骂,甚至一顿毒打也极有可能。 一想到这里,婉妍方才才热腾起来的心又顿时凉下去几分,她知道自己方才沾染上了喜庆的气息,又要立刻被阴沉洗脱了个干净。 就在这时,婉妍的马车已经在陆陆续续排着队等着接人的马车中行驶了过来,停在了婉妍脚边。 “二小姐,上车吧。”马车夫下车来放脚凳后,对着婉妍福了一福,恭敬地说道。 婉妍一只脚都已经踩上了脚凳,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收回了脚,对马车夫道:“你先回去吧,我消消食,散步回去。” 难得能在圣璇节出来一日,若不将这节日的喜庆感受个够,婉妍怎么会甘心回到那阴霾之中。 马车夫一听,立刻双手抱拳请求道:“不妥啊二小姐,老爷走之前特意吩咐奴才,要二小姐即刻启程回府,不得在街上多做逗留。所以二小姐您开开恩,随奴才一起回去吧,不然奴才万万没法向老爷交代啊!” 然而婉妍心意已决,是怎么劝都不会回去的,对着马车夫摆了摆手道:“你不必担心,我回去自然会向父亲禀明,是我执意想要散步回去,断不会让你们受罚的!” 如果能好好领略一番今日最盛大的京都,好好满足一下自己十几年来的想象与期待,便是被父亲打上一顿,婉妍也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说完,婉妍就已经转身向着人群走去了。 马车夫自然知道拦不住婉妍,但还是挣扎着请求道:“那二小姐您带个丫鬟去吧!您一个人实在是不安全啊!” 然而婉妍已经走的远了,在身影即将消失在人海中之前,背对着马车夫扬了扬手。 马车夫只得作罢,但又一想就凭二小姐的本事,在京都城内能耐她何的人只手数都用不到,倒也没什么危险,便胆战心惊地回去给老爷复命了。 那边婉妍一进人群,简直就像脱了水的鱼儿进了大海,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过来,整个人又蹦又跳活泛了起来。 而今日的京都街头也却是不负婉妍的期望,不仅仅人流量是往日的十倍,就是景色也美了不知多少倍,和素日的京都简直截然不同。 往日空落落的像是掉了牙的老翁一般的护路树,此时都被临近各家的百姓装点一新,身披红色的纸花或者红布;街道两边平日天不黑就紧闭门窗院落,此时都大开着门,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支起了桌子,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在冬夜里氤氲着看着就浑身发暖的白烟,邻里间互相串着门共享美食,每一条街都是一派的其乐融融。 街道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冬夜拥挤得带上了几分暖意,其中不乏手挽手的眷侣,走到哪里就甜蜜到了哪里。 婉妍被人潮卷着移动,明明耳朵被嘈杂又鼎沸的声音灌得有些发酸,明明鼻子里满是人群中混杂着的各异的气味,明明目光所及的快乐都完全与她无关,但只要身在这样温馨喜庆的气氛之中,婉妍就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了,感觉自己的心灵也被别人的欢乐洗涤了一般。 当然婉妍也不是没有方向和目标的胡走,她是有自己的目的地的,她要去城中央的湖边,在那里是今晚焰火盛典的最佳观赏地点。 往年被关在宣府里时,婉妍每一次都可以清清晰晰听见自己家的高墙之外,那一声声扣人心弦的鸣炮声响,那焰火在空中绽放而开的声响,那漫天金丝落下的声音,那人群欢呼的声音。 婉妍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头顶那一小片方正的天空,好像也被点亮了几分。 婉妍真的好想去看,去看看那场恢弘的视觉盛宴,然而她连抬头望望天空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她和宣奕若是参与圣璇日的任何活动,都是对他,对母亲、对宣府对白泽一族的不尊与背叛。 然而今日婉妍把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了,她就是想去看看,她想让那点亮所有人世界的焰火,也来点亮她的世界。 虽然此时已经完全被人潮淹没的婉妍,丝毫找不到方向感,但是随着夜色一点点深到了极致,街道上涌入了人潮也越来越浩大。 人们都是要去看焰火的,或者说人们都要去把自己的心愿带给焰火,让焰火帮他们带给圣尊。 婉妍就这样随着人群不知道挪移了多久,终于在人缝之中看到了湖边的石栏杆,人群也渐渐停止了流动,人们都停在原地兴奋地等着焰火的降临。 小个子婉妍怕自己在人群只能看到一颗颗晃动着的头颅,便努力从人群中钻到了河边,找了个相对比较空余的地方站定。 这时婉妍才发觉,平日里光秃秃的河道石栏,此时已经被一根根飘扬着的红绳系成的飘带挂满了。 远远看去,艳丽而飘逸的一整排红色飘带像是火焰一般,点亮了整条河道,温暖了冰冻三尺的水面。 289 一片失落 满腹相思 这时婉妍才发觉,平日里光秃秃的河道石栏,此时已经被一根根飘扬着的红绳系成的飘带挂满了。 远远看去,艳丽而飘逸的一整排飘带像是火炬一样,点亮了整条河道,温暖了冰冻三尺的水面。 就在婉妍看的这几秒,已经远远近近有好几对眷侣携手将飘带系了上去。 婉妍哪里见过这阵仗,站在石栏边,有些稀奇地随手摸了摸身边的红飘带。就在这时,一个手上、胳膊上,甚至腰间的腰带上都挂满红飘带的老翁,见缝插针地向挤到了婉妍身边,谄媚地扬了扬手中的飘带,用带着一些口音的语调问道:“这位小姐买一条红绸吧,焰火盛典马上就要开始咯,再不买可就来不及了。” 婉妍看老翁手中的红飘带就和石栏上挂着的都是一样,便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大爷,这红飘带是买来做什么的呀?” 大爷一听这话,立刻不可自制地露出了一副“啥子?你这幺妹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但又马上收敛起来,认真答道:“这有情人在圣璇节的夜晚系红绸,可是延续百年的老习俗咯。只要在焰火点燃之前,和你的心上儿郎一起将这象征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红绸结,就可以得到圣尊的保佑,保佑你们情比金坚、至死不渝。” “啊……原来如此……”婉妍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道。 原来如此,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就在这时,又有一对手挽手的眷侣,急急忙忙从婉妍身边挤了进来,两厢对望,言笑靥靥,共携素手,将一根红绸挂上了石栏,为这连绵不绝的火焰更添了一把薪火。 婉妍看着面前含情脉脉的男子和浅笑嫣然的女子,系完红绸后就低声耳语,虽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婉妍只是想想,就能想到他们是如何情意绵又浓地在约定相守终生。 真好。婉妍心里暗暗想着,真诚地感慨着。 一定是特别相爱的人才会愿意许下这样的心愿吧,一句话,一个人,锁一生。 婉妍满是善意地轻轻看了他们一眼,又轻轻低下了头,将世界的空间都留给他们,不用飘忽的眼神打扰。 卖红绸的老翁见婉妍的神色并无兴趣,也就识趣地走开了,远远还传来他向其他人兜售红绸的声音。 在低头百无聊赖地等待焰火绽放之时,婉妍无聊的小手不经意就轻轻搭在了一条红绸之上。 在婉妍白皙又滑嫩的手心中央,柔顺的红绸乖巧地缱绻着,就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流淌过雪地,被灯火映辰星光满盈。 就在这一刻,婉妍心中压制了一晚上的失落再一次决堤,顺着红绸流淌而出,流进婉妍的眼中,流进她的心中。 虽然婉妍一次次告诉自己相比于往年,被近乎是关押在阴霾的高墙之中,被人间的烟火气和世人共享的欢乐彻底隔绝,今年的她,今天的她,已经太过幸福,幸福到她应当感到知足。 可人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无法满足,永远在追求求而不得的存在,婉妍在这一刻确实得到了,却想要的更多。 她想要蘅笠也在这里,与她共享盛世,与她共同系上这红绸。 婉妍从来不求什么爱得惊天动地、石破天惊,她就只想要最普通的,最平常的那种相守,让她在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刻,不至于一个人,一片失落,满腹相思。 虽然婉妍心里也知道这红绸根本就是一个美丽的噱头,事实上不会有任何的作用,不然为何这河边有条赤红的星火连绵,天地之间满是美好祈愿,可人间情意却多痛心疾首、无疾而终。 但是在情感里面,哪里有那样多的真真假假,只要这一刻有与携手之人共度终生的决心和勇气,愿意换我心,为你心,便是日后草草收尾,过程却也终是可堪回首的。 然而蘅笠到底在天涯海角的哪个角落,婉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的分别,相思之情也无法敦促蘅笠,不要那么吝啬自己的笔墨。 而下一个圣璇节又是一年以后了。 婉妍素日常常感叹时光似箭,感叹流年易逝,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加把握,岁月就自作主张离开得六亲不认。 可在感情之中,婉妍却觉得时间实在是一个太过漫长的过程。 它不仅长,而且无常,别说一年,就是一个月、一天的时间,都有可能发生种种变动。 只因人心便是如此,无常至极。 哎…… 婉妍的手指轻轻绕着红绸,在心底轻叹了一声,在一片欢天喜地之中独成一片阴霾,心中暗暗想着:先人写相思,多以凄美词,有道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情真词美沁人心。 然而我宣婉妍终是愚人俗人一个,才知相思,便害相思,只知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凄美终不如和美动人心。 然而就在婉妍心中暗暗失落之时,方才那个卖红绸的老翁,瞧婉妍一直眼神恋恋地看着石栏上的红绸,以为她是想买,又立刻及其不识眼色地强凑了上来,更加谄媚地问道:“这位小姐,我瞧你一直在摸那红绸,不如你就买上一条吧,马上就是焰火盛典了,再不买可来不及咯!” 老翁极具诱惑地说道,想在焰火盛典开始之前能多卖出一条就赚一条。 然而婉妍似是丝毫没有被诱惑到,手轻轻一松,手掌中央的红绸随即柔弱地滑落。 “谢谢您老爷爷。”婉妍笑着摇了摇头,“我真的不需……” “要两条,麻烦了。” 就在婉妍已经拒绝出口之时,话头被一个声音径直截断。 !!!这声音!!! 这声音,婉妍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几乎在她每一个好眠的梦里出现过。 这声音清冷,凛冽,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偏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谦逊与随性。 这声音一在耳边响起,就立刻沿着她的血管一直流进了她的心里,满溢在她的脑海之中,一路滚烫,夺走了她四肢的所有温度。 与这声音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从婉妍身侧闪出,立在她斜前方的一个身影,挺拔如玉树临风,连轮廓都有棱有角,把阴沉的暮色从中分成两半。 身影的出现将大部分的光都挡住了,只有几丝余辉从他的头顶漏出,洒在了婉妍的身上。 可就是那几缕光,点亮了婉妍的整个世界,让这个阴霾的夜晚全都亮了起来。 290 华光熠熠 一吻永恒 身影的出现将大部分的光都挡住了,只有几丝余辉从他的头顶漏出,洒在了婉妍的身上。 可就是那几缕光,点亮了婉妍的整个世界,让这个阴霾的夜晚全都亮了起来。 老翁立刻从手上抽出了两条红绸,双手捧过放在面前这位贵公子的掌心,小心翼翼地从他掌中拿过那一块相比于两根红绸而言,过于奢靡的银子。 直到面前之人转过身来,婉妍都还没反应过来。 “蘅……蘅笠……?” 婉妍像是喝多了,又像是根本没醒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结结巴巴道。 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不确定。 一半暮色沉沉,一半灯火辉映之下,来者的身影阴明相交、挺拔有致,最明显不过就是他。 可是婉妍睁大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终于敢出言相认。 往日的蘅笠,穿戴永远是规整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不论是领口还是衣带,永远都是那个最恰到好处的位置,最严谨的弧度。 而他的头发不论是用银冠束起,还是散落而下,他都会苛刻地让每一根头发,都始终保持着最精美的样态。 然而今日,蘅笠的形象简直与往日大相径庭到离奇。 他纯白的衣褂凌乱地搭在身上,领口歪到了左侧不说,袖口上、衣摆上,心口边,都肉眼可见地沾染了几块血迹。 而蘅笠的头上没有束银冠,只有一根过于朴素的木簪在头顶形同虚设,任一半的发丝潦倒地搭在其上,另一半的发丝像是逃荒一样遍布在蘅笠的脑后、肩头,一直垂到了腰间,甚至在蘅笠的额头两侧,还滑落了两绺发丝,柔软而无力。 但其实这些细节婉妍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看见的,只有蘅笠的脸,惨白得没有一分血色的脸,就像是一张刚刚展开的宣纸,洁白,空洞,了无生气。 可就在这样惨白的脸上,偏偏又有那样一双红透了底的双眸,将红白两色之间可怖的差异,演绎到了极致。 这就是婉妍为什么不敢立刻相认的原因,因为在婉妍心中,蘅笠明明该是那样的模样,清冷,孤傲,超脱尘世,心中有普天,目中无一人。 婉妍觉得就算是到了世界的尽处,他也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的犹豫与迟疑。 蘅笠就像是一直在雪原中央盛开的梅,一身傲骨,绽放得肆意,收敛又张狂。 可此时站在婉妍面前的蘅笠,用红透了的眼睛无望又极度渴望地盯着婉妍的蘅笠,完完全全脱去了一身凛然,只剩下了最柔软的躯体,和一身血色都化不开的惨白。 这时的他,就像昆仑山至巅之上,绝境天池中的一捧在风雪中孑然一身的孤莲,至高至纯,傲骨寒霜,支离破碎,岌岌可危,在毁灭的边缘,演绎着美到极致的破败。 蘅笠这副样子婉妍只是看了一眼,心就死死揪成了一团,痛得她的眉眼也跟着纠结起来。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婉妍心中却忽然突发奇想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无关紧要的旁的事。 宣郢的书架上满是人间至宝,但是位列其正中的,却是一块碎裂的玉珏。 虽然在专门定制的木框之中,那枚玉珏可以勉强保持完整,但其上的裂痕却无时不刻不在告诉世人,它碎了,永远无法愈合地碎了。 婉妍不懂为什么在那样多的至宝之中,宣郢对那块玉珏情有独钟,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去把它的残体擦拭地光洁,小婉妍也确实这样问过。 父亲的回答是,“正是因为它碎了,正是因为它无法愈合,所以它才格外美。” 就直到几分钟之前,婉妍都不懂父亲的话中之意,但就在蘅笠转过身来的那一秒,婉妍彻底懂了。 这世间真的会存在一种美,残破的美,破碎的美,美得让人眼底发红,心头发酸,美得让人想不顾一切去守护。 那玉珏是一个,曾经在婉妍梦里出现过的,一夜之间弑父丧母的小师父算一个,此刻的蘅笠也是一个。 此时的蘅笠就站在那里,半垂着的手掌紧紧握着两根红绸,明明看见了婉妍却一句话都不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出神,眼底红透了,眼前水雾迷蒙,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喉结上下滚了又滚,干裂的嘴唇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 蘅笠是一个字都没说,但婉妍已经全都听懂了,从他眼睛的诉说中听懂了,那化不开的痛。 痛苦真的是一种感染力强得有些奇怪的心境,这种感染力加上心心相通的爱意传播,便会产生更为可怕的传染力。 只是看着这样的蘅笠,婉妍的心已经碎成一地的渣,心疼得感同身受,在这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之中,在这举国欢庆之下。 于是在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人海之中,阴沉的色彩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下自成一派,形成了一个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出不来的囚笼,流光溢彩的暮色将它们完全隔绝开。 在最后的最后,不知道过了一刻钟,还是一年亦或一声的时间,蘅笠的眼神渐渐松了松,嘴角忽而一软,展开了一个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 这笑容是挣扎许久后,不得不做出的释然,是与命运拼搏得血肉淋漓也无济于事后,无能为力的无奈。 明明是笑,蘅笠的眼睛却是更苦了。 所谓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婉妍分明听见自己的肝肠一寸寸裂开。 没事了。 蘅笠对着婉妍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对她说道。 之后蘅笠拖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向婉妍走来,明明脚步沉重,身姿却仍旧挺拔如傲松。 蘅笠他到底怎么了,我到底该怎么帮他。 婉妍看着一步步靠近的蘅笠,心中脑中就只有这两个问题。 然而其实婉妍根本不敢细想,她实在想不到到底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才能把那样骄傲自信的蘅笠变成这个听天由命的样子。 婉妍想让那个清冷得出尘,傲得不可一世的蘅笠回来,但她也知道,那个做为无所不能、让人望而生畏的少年权臣、天才中的凤毛麟角的蘅笠,若还没有过生,今年不过时年十九岁。 他有脆弱和无助的资格,一直被依靠着的他,也有需要依靠他人的时候。 一想到这里,婉妍原本六神无主的眼眸骤然凝聚,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而专注的神色。 蘅笠也显然注意到了婉妍的变化,但还没等他思考,婉妍已经抬步,大步流星迎着他走来,走的有力而坚定。 蘅笠一怔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抬起手,摊开掌心,将卧在掌心的红绸递给婉妍。 婉妍大步三四步就已经到了蘅笠面前,不加思考地伸出右手手轻轻捏住了红绸的一端,还没等她把红绸抽出,婉妍的脚已经踮了起来,左手伸到了蘅笠的脖颈后面。 还没等蘅笠做反应,婉妍的左手已经用力,不容置疑的力道在蘅笠脖颈后施压,让毫无防备的蘅笠猝不及防地向下低了低头。 下一秒,在蘅笠的眼中,婉妍的小脸速度极快地靠近,随即就感到自己的双唇之间多了一抹温热软糯的香甜。 而蘅笠瞬间睁圆的眼中,只能看到婉妍白皙得像白瓷一样的皮肤,以及合上的眼皮之上,微微震颤的睫毛。 而蘅笠摊开的手,下意识地五指紧绻,牢牢握住了红绸的另一端,好似握住了红绸就是握住了婉妍一样。另一只手则绕到了婉妍腰后,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挺拔高大的少年俯下身来妥协,娇小的女孩满是占有与侵略性,奇怪的搭配,意外的和谐。 就在这一刻,七彩的焰火似流星一般窜上了天空,随着“咚咚”几声闷响,整片天空被硕然而绽的焰火完全填满,呈现出撼人心魄的绚烂与璀璨。 一瞬间,在地上苦苦祈愿的人们,不论是锦衣华服还是衣着褴褛,不论是满怀希望还是穷途末路,瞳孔都被焰火充斥得别无他物,用熠熠生辉洗尽了所有不如愿,不以偿。 于是漫天火树银花之下,人声鼎沸之中,一身白衣的少年,一身朝服的少女,一枚溢满光辉的吻,一根被两个人都当作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的红绸。 一场华光熠熠的梦。 蘅笠最终还是闭上了双眼,任自己沉醉在这一刻。 这世界,又有什么好在乎。这苍生,又有什么好怜惜。 婉妍的攻势来的突然,走的更迅捷,当蘅笠唇间突然一空后的下一秒,婉妍移开的小脑袋已经又贴在了蘅笠的肩头,按在他脖颈后的小手也转而搭在了蘅笠另一边的肩膀之上。 “蘅笠,你不要害怕,不要难过,万事都有我在,有我在。也许现在我还不能帮你什么,但我一定会一直陪你,一直陪你到这人间都毁灭,陪你到我生与死的交界。” 婉妍伏在蘅笠的肩头柔声说道,声音又轻又柔,小手一下一下拍着蘅笠的肩头,不轻,带着几分力道。 这一下一下,全都拍在了蘅笠的心头。 八年前的今夜,她也是这样的,一下一下拍着他,昂着小脑袋,想做出一副很可靠很值得依靠的样子,她说:“小师父您可以把您所有的难过与不开心都告诉我,这样您就不用一个人承担所有,妍儿也可以帮您分担,妍儿现在很厉害了,已经完全读得懂《小戴礼记》了,您说什么我都可以帮您……” 只是她的声音奶奶的,不像现在怀里的这个女孩,声音柔美了不少。 八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世界变了太多太多,变得更加不可理喻,那个女孩也变了,她变高了不少,一身宽松的睡袍也换成了一袭朝服。 然而她揽在怀里轻轻安慰着的人,她心头最重的人,却仍是那个一袭白衣,浑身血腥味,满身满心伤痕的少年。 蘅笠心中软得不行,却也仍是没有忘记又往下俯了俯身子,不让婉妍踮脚踮得过于辛苦。 “妍儿,谢谢你。” 八年了,蘅笠又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将婉妍揽得更紧了。 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291 我伴你 共毁灭(一更) “妍儿,谢谢你。” 八年了,蘅笠又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将婉妍揽得更紧了。 蘅笠的声音柔得一塌糊涂,听地婉妍的心软成了一团,小脑袋往蘅笠的肩头又钻了钻,只恨不能把蘅笠抱得更紧。 同样一句话,今日再说,里面的伤痛更深,被救赎的庆幸也更浓。 我该有多可悲,被绑着过这不人不鬼,不神不魔的一生。 但我又有多庆幸,得一人救赎我出这无尽的黑暗。 然而终究,我根本就不配得到救赎,就算是一时得到了,也终究有失去的一天。 而那一天,就是我伴你,共毁灭之日。 一想到这里,蘅笠方才被唇上那一抹柔软温暖了的心头,又立刻冰冻了起来,直接冷到了冰点,眼中的戾气和阴鸷完全扫除了他眼前那一层迷蒙的雾气。 一个声音凭空在蘅笠的耳边乍响,充斥了蘅笠的全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说不了就不了!” 男人的笑声尖锐与凄厉得过于刺耳,仰着头大笑地就快要背倒过去,张狂得近乎病态。 男人一头乌黑的发尽数散在肩头,衬得他那张消瘦得脱相的面孔愈加惨白,深深凹下去的两腮像是两个漆黑一片的巨石坑。 可就在这样一张皮包骨头的脸上,那一双眼却写满了狠,歹,毒,遍布着血丝犹如毒蛇之眼。 狂浪的笑声非但没有为他添几分人味,反而将疯癫的他衬托得更加不人不鬼。 而在男人身后紧紧禁锢住男人的,是一个金质的十字架,男人的胳膊、脖子、脚腕上都有泛着铜色的金属将他死死扣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仅是看那金属的光泽,便知这金属绝非普通金属,而是附有神力之物。 在男人面前,是一个白衣白纱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姿和模样还是一团被宠爱的孩童模样,可那双眼,却写满了狠,歹,毒,和十字架上男人的眼神如出一辙,只是更稚嫩了几分,摆脱不掉一夜成长起来的痕迹。 少年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都死死撑在地上,才勉强支撑着他震颤的身体不会轰然倒地。 在少年的白衣之下,一团一团血迹像是从湖底涌动上来,显现在湖面上的毂纹,一层一层渗透而上,一圈一圈晕染开来。 而他的脸色比起十字架上病态的男人,少年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好到哪里去,脸色惨白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头发也胡乱散了一身。 然而尽管百般支撑不住,但比起男人的放浪与乖张,少年的面孔却被坚毅刻画得有棱有角。 除了坚毅,还有恨,不加掩饰的恨。 而在少年的身体周围,萦绕着一圈忽明忽暗、忽隐忽现的光辉,时而是黯淡的赤红,时而是不洁的金黄。 随着那光辉的明暗,少年的呼吸也跟着沉或轻,显然那光辉与少年的命理在紧紧相连。 男人垂下眼,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眼中的轻蔑与讽刺不言而喻,仿佛被所在十字架上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少年一般。 “净释迦阑,这五大星辰之力尽数入体,即将被爆体身亡的滋味,是不是还不错。” 男人声音阴柔地问道,话中有笑意,笑中有幸灾乐祸。 “是……是不错……噗……” 少年捂着心口,努力维持着身体中五个强势力量在自己身体中剧烈对撞的平衡,才勉强说出来几个字。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无法遏制地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黑色的血,一直喷出去了几米,在十字架上男人的白衣摆上落满了血色泼墨画。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被喷了一身的血,非但没有丝毫的介意,反而更兴奋了许多,好像被血液浇灌得愈加亢奋,亢奋得好像随时会精疲力竭而死。 “真是不错!太不错了!你当然感觉不错,要知道以我修行了三十载的功力,也只敢一次吸入一种星辰之力,而每次吸入之后更是要至少休整五六年的时间,才能勉强消化掉那巨大的力量,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吸入下一种,方能勉强维持这五大星辰之力的反噬与冲撞之力,不至于瞬间将我所有的血管都撑爆,将我所有的内脏都震碎。 而你可好,不过十二岁的孩子,一夜之间就同时吸入了五大星辰之力,任它们在你体内疯狂对冲,毫无节制地侵蚀着你的身体,直到将你所有的血都吸干,直到将你的每一寸肺腑都撕裂,你却连勉强维稳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爆体而亡。 啧啧啧净释迦阑,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的,可堪大任的孩子,才费心费力培养你继任我的尊位。 可你倒好,宁可舍得自己一身剐,也要夺走我的力量,你说说你,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你到底图什么啊?” 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少年却久久没有开口答话,并不是少年不想说,而是实在无法说。 少年将自己体内所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都抽干,在心口凝成一团,缓缓向五脏六腑压去,试图控制住在自己体内肆意而为完全不受控的五种强大力量。 然而少年所做的事情都是徒劳,相较于那五大星辰之力,少年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噗……” 突然之间,少年再一次喷出一口鲜血,带走了他脸上最后一丝的血色。 这五种力量,太白、岁、辰、荧惑、镇,少年能够极其明晰地感觉出这每一种力量来,霸道又极具压制里,绝非少年的身体所能承载的限度。 别说五种力量一起,此时就是让少年吸收其中的一种,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明明已经到了身体极限的少年,却仍然在透支着自己。 少年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要……我要替……替母尊报仇……我要……要替天下人……除害! 而且我绝对不会让母尊的神火留在……留在你肮脏的身体里……” 292 失去 诀别 毁灭(二更) “而且我绝对不会让母尊的神火留在……留在你肮脏的身体里……” 一句话还没说完,鲜红的血液已经几次从少年的嘴角涌出,然而那样刺目的血红和少年的眼底一比较,竟有了几分平淡之感。 只是说起“母尊”二字,少年坚毅的声音就带上了几分颤抖,眼泪已经满溢而出,在决堤的边缘苦苦挣扎。 少年的母亲有几分贵气的丰腴,她唤少年“阑儿”时,会带上几分家乡的口音,会轻轻拍拍少年的后脑勺,会眼睛里全是光。 全世界都只把少年当天神来看待,来对待,就只有她,知道这小小少年,也就只是一个需要被爱、会软弱、会不完美的小小少年罢了。 她是这无垢的圣殿之中,少年唯一的温度。 她爱少年,爱得胜过自己的生命。 只要有母尊在,有妍儿在,就是一辈子被枷锁套紧,就是被生生勒死,也是可以忍受的。 少年这样告诉自己,在无尘的绝境之中,压制着自己所有的天性成长至今,完美得有些违反常理。 可就在片刻前,少年像疯了一样冲入了这广袤而无垢的圣殿,隔着那么远,少年一眼就看到了伏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母亲,以及居高临下站在母亲身边肆意狂喜的,他的父亲。 不过短短半天未见,母尊已经瘦得脱了相,整个人伏在地上,就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又像是散落一地的残花。 少年是如何跌跌撞撞冲向母亲,他忘记了。 在一眼看得到头,却又好似无穷无尽的这条路上,一向稳重极重仪态的少年居然踩到了自己的衣角被绊倒在地,而后是半爬半跑地来到了母亲身边,他也忘记了。 但他至今都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刻,自己心中如洪荒开辟般迸发而出的,将自己的灵魂都淹没的绝望,是怎样将他啃噬得尸骨无存。 也就是那一刻的绝望,像刮骨一般,生生洗去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灵魂中所有的稚嫩,以及藏在心底的善恶观,让他在一瞬间被逼到老成的极致。 他也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在生死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的话语。 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的母亲,强撑着睁开了一眼,用尽毕生的努力抬起来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却因无法掌控而垂砸在了少年的手上。 “阑儿……阑儿……” 女人虚弱地唤着儿子的名字,进气明显比出气少的多,让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微不可闻。 没了乡音,没了抚摸,没了熠熠生辉的眼神,全是出于生死绝境的本能,少年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空洞地呼唤自己。 然而少年甘之如饴,立刻将耳朵贴在了母亲的嘴边,连连答道:“母尊!母尊!母尊!我在这,阑儿在这……” 少年不是爱哭的人,可刚刚唤出“母尊”二字,少年就已经泣不成声,却怎么都忍不住地又唤了几声,一声比一声沙哑。 已经近乎没了意识的女人,在模模糊糊间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她死撑着与阎王对峙,怎么也不愿离开这人间才等到的声音,女人已经怒火到扭曲的面容突然安详了几分,一声声呢喃着:“阑儿……我的乖阑儿……” “嗯……母尊……阑……阑儿在。” 少年死咬着嘴唇,死命努力着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破碎,他不想让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听到的,是这样痛苦的自己。 死咬的嘴唇之上,少年的面孔已经被泪水洗劫。 女人不知道这一切,她也不再想那些她恨死了的事情,她只想用在这人间最后的时间,做她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再和儿子多说说话,哪怕是随便闲扯的废话。 “阑儿……我的阑儿……你不要……不要为娘难过,因为有你,娘这一生经历的一切……都值得……我儿那么好……那么好……你是娘这一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骄傲……” 说到这里,剧烈的喘息让女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她深深换了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 “只是……只是娘真的好遗憾……好遗憾不能陪我的阑儿走到最后……娘也好担心……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天神……娘是担心娘一走……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记得我的阑儿不仅仅是天神……他还是一个……一个有血有肉……有悲有欢的人…… 娘真的好怕,怕所有人都只知道祈求你……要求你庇护……却没有一个人来爱你……来温暖你……” 说到这里,意识已经消失殆尽了女人,一侧眼角却分明落下了一颗泪珠。 而少年已经把嘴唇咬得紫红,却仍然无法避免从喉间发出的哀鸣。 少年紧紧牵住母亲的手,像是拉住了末日洪流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阑儿……你答应娘……等娘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在怜惜普天众生之余……别忘了怜惜……怜惜你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阑儿知道了……阑儿答应娘……可娘能不能……能不能不走……阑儿求您了……”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拉着母亲的手没有松,但整个人都跪着转了个身,对着站着的男人一下又一下地磕头,磕得大理石的地板“咚咚咚”地闷响。 “父尊!父尊!!”少年边磕头边喊着,声音被泪水洗刷得模糊,却洗不去其中的苦苦哀求。 “父尊孩儿求您了……求您了!求您救救母尊吧……您一定可以救母尊的对不对……您可是至高天命、无上圣尊,您一定可以救活母尊的对不对?对不对!” 少年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经渗出了鲜血,红彤彤的一大片。 但少年根本不在乎,他双膝挪动飞快地向男人靠近,紧紧抱住了男人骨瘦如柴的腿,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 “父尊孩儿求您了!只要父尊救活母尊,孩儿以后一定……一定不会忤逆父尊一次,一定按照父尊的要求做好每一件事……父尊让孩儿做什么……就是让孩儿堕魔或者去死……孩儿都绝不犹豫、绝无怨言……求求您救救母尊吧……没了母尊孩儿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293 “父尊让孩儿做什么……就是让孩儿堕魔或者去死……孩儿都绝不犹豫、绝无怨言……求求您救救母尊吧……没了母尊孩儿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少年俯在地上紧紧抱着男人的脚踝,声音到最后已经颤抖得带上了几分的凄厉。 最是清冷矜贵的少年,在这一刻把自己的尊严都剥开来,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不想要尊严,他只想要自己的母尊。 看着跪在脚边苦苦哀求的儿子,男人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惜,反而是溢于言表的厌恶与轻蔑。 “你给我立刻站起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一点点未来圣尊的样子吗?”男人一字一顿冷声说道,边说边用脚在少年的心口狠狠踹了起来。 少年心口疼得紧,可他的手却丝毫不松。 少年本来想回一句:“那您呢?您看看您哪里有一个圣尊的样子?” 但是少年没有说出来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喃喃着:“求求父尊救救母尊……求求父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男人的脸上阴云密布,让他本就消瘦得有些诡异的面孔愈加诡谲。 “救她?我为什么要救那个女人?”男人冷笑着反问了一句,轻蔑至极地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女人的身上,“我本来是不准备告诉你的,不过我觉得让你趁早明白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作为八大星辰的族人、未来的至尊天神,你应该知道你所有的能力都来源于何方,才能更好地运用它们、掌控它们。 你日后所司的荧惑之星,其中的神火就来源于你的母亲。 你不用感到惊讶,她用自己平平无奇的一条命,就能为我鸑鷟一族的星辰之力添砖加瓦,这也算是她此生功德无量,不虚此生了。” 男人轻快地说着,声音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收获颇丰后的兴奋,仿佛他口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她”,不过就是路边的一根草,汪洋中的一滴水,微不足道地不值一提其姓名,更不值得任何人为她的离去和牺牲感到遗憾或者抱歉。 他忘了,或者他从未记得过,那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是与他相濡以沫十几载,为他诞下两个儿子的妻。 听到这里,方才还在不住磕头的少年忽然停止了动作,震颤的身子也平静了下来,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石像,又像是一块无字碑。 然而男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少年的变化,继续滔滔不绝道:“看在那女人为我八大星辰注入荧惑味的南明离火的功劳,我本来是准备抽去了她的决赋后仍旧把她留在天璇殿中,让她平静的余生,也算是对得起我们这十几年的夫妻恩情。” 说到这里,男人的声音又冷了冷,决绝又怨毒道:“但我没想到你看到这一切的反应会这样大,我可是以为你会见到了也毫无感想的,才会没把你关起来,让你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可是净释迦阑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丑恶的样子,你作为圣尊的继任者不仅大失仪态,还情绪波动如此巨大,甚至居然还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跪下磕头,就像是一个丧家之犬一样……” “区区一个女人?”就在男人气势汹汹责怪之时,一直垂着头宛如石化的少年缓缓直起了俯在地上的身子,跪坐在男人的脚边,倏尔抬起头来反问道,声音阴鸷地过分,眼睛一直红到了尽头,黑白分明的瞳孔被赫然出现的血丝打破了平衡,盯着男人就像被逼急了的野兽。 “那是我娘!那是世界上仅存的爱我的人!” 少年掷地有声地吼道,原本已经收起的泪水,在听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个“娘”字时,再次决堤。 少年终于明白方才母亲为何一直用“娘”来称呼她自己了,只因在最后的时刻,她已经忘了自己其他所有的身份,唯独只记得一个:她是一个母亲。 而此时他之所以改口称乎母亲为普通人才用的“娘”,而非特殊的“母尊”,则是因为此时的少年不想再让母亲与面前这个男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瓜葛。 “是你母尊又怎么了?”面对少年红着眼的诘问,男人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耸了耸肩:“从她把你生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已经可以算是形同陌路,还留那些虚妄且毫无意义的牵绊做什么呢?” 说完男人的语气慈爱了不少,尽可能虚假地柔和道:“净释迦阑,为父从小就教导你,你不是凡人,而是天神,至高的天神,你爱的,你义无反顾要记挂的,就只有这属于你的人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们净释家族的家训是怎么说的难道你忘了吗?‘壁立千仞’!只有无欲无求,你才能做到真正的刚正不阿。而没有欲望的第一要义就在于,你绝不能有一丁点的情爱,因为人有了情爱,就有了欲望,就有所求,就像你今日会想要那女人活下来。 可是作为圣尊你要爱普天苍生,而不能有丝毫的偏颇,一丝一毫的情爱都会让你有失公允,这可是我们净释一族最大的禁忌。要知道千百年来,各大王国的势力更迭变迁,可天璇殿的至尊地位从未受到挑战,就是因为我们净释一族的刚正让全大陆的苍生都信服,只有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的绝对公允,才会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你的手上。 就像我今日,为了能够增强我们净释鸑鷟一族的力量,能够有更强大的力量来更好地制衡王国,来庇佑苍生,我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了我的发妻,这不就是像全天下人证明,我净释摩诃的绝对公正,在我眼里,不管是与我朝夕相处十几载的发妻,还是素未谋面的一个乞丐,他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都是我最虔诚的信徒罢了。” 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可能是因为心情越说就越激荡,男人惨白的脸色居然渐渐添了几分红润之色。 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感动与自我崇拜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跪坐在地上的少年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阴鸷,阴鸷得有些血腥。 而他的泪水,早已经停止。 男人自我陶醉了一会,终于停了下来,高高在上道:“行了,今日要做的也都做了,我也很累了……你也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少年死死盯着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 他在心里等着男人快点离开,他就可以抱着母亲去找殿前大护法的鴛鶵一族的族长裴罄大人救命。 裴先生可是当今天下医术最高超的存在,少年相信他一定会不遗余力救活母亲的。 然而男人才刚刚转身,还没迈出几步,就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过了身来,似是喃喃自语道:“哎呀哎呀,是本尊大意了,居然忘了处理后事。” 说着男人已经又重新走了回来,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了少年,直接往瘫倒在地上,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意识,只剩下最后一口细若蚊足的气息吊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身边走去。 边走男人心里边暗暗想着:今日一看,这女人献祭的事情对净释迦阑的影响非同小可,如果我还把残废了的她留在天璇殿、留在这人间,那她将是净释迦阑心中一生都过不去的一道坎。 要知道他可是天璇圣殿最好的……啊不……是唯一的继承人,可不能让他有任何分心的事情,看来这女人是非死不可了。 边想着,男人的神色已经又阴了阴,已经快步了走到了女人的手边。 当男人突然莫名其妙返回来时,跪在地上的少年还有几分不明所以,死死盯着他等男人的进一步行动。 可是当男人目不斜视地与少年擦肩而过之时,少年那样清晰地在男人的眼底,看到了一缕淡淡的杀气。 那淡淡的杀气就好像是一个普通人要去拿鞋底杀死一只蟑螂的杀气一般,要其姓名,却诚然无关紧要。 就在那一刻,少年的心直接从心间跳到了嗓子眼,立刻反应过来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那一刻,清冷又矜贵的少年,发出了他人生中最响亮又绝望的一生嘶鸣。 “住手!!!” 话音出口之时,少年已经飞速从地面之上弹了起来,像一只箭矢一样,不管不顾地向着女人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男人的左手手掌已经摊开,摆在了向下的方向。 下一秒,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男人的手掌中迸发出了一股深紫色的光芒。那颜色就像是鲜血干了之后凝固一团的色彩。 而少年用尽所有的力气飞身扑了过去,正好完全挡在了女人的身上。 于是,所有的力量尽数砸在了少年的身上,毫无保留。 而情急之中的少年,毫无防备。 那是属于当代圣尊的,吸收了五种天地间至尊力量之后所产生的力量,虽然男人只是随手一下,但其目的本来也是一招致命,绝对是杀伤力惊人的一击。 不出所料的是,少年在接住这力量的那一刻,被巨大的能量冲击得弹了起来,最后“砰”地一声,砸出去了好远。 一时间,灼烧在自己身体中每一个角落的强横又恶毒的力量完全占据了少年的心肺,在此衬托之下,少年狠狠摔在地上时,被大理石地面撞碎的那几根脊骨、肋骨、腿骨所带来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得感觉不出。 在看到少年完全接住力量摔出去的那一刻,男人空洞得全无一物的眼中,分明多了一丝紧张。 坏了,那可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若是重伤不治死掉了,岂不是大事不妙…… 男人心里这样想着。 不过这心情在男人看到少年还留着一口气时,就荡然无存了。 “哼,”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讽刺又不屑,“你算什么东西,在本尊做事情的时候,你也配来阻止。真是不自量力,罪有应得。”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后,左手掌心再次涌现出了与方才颜色相同,甚至紫色更深了一点的光芒,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掌心向下,任那丑陋而阴森的光芒,将地上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完全笼罩其中。 “不!!!娘亲!娘亲!” 这次少年再没有一丝力气能够冲过来,护在母亲身前了。 他只能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那光芒摧毁,彻底摧毁,发出了最绝望的嘶吼。 没了决赋附体,没了一丝的力量,女人直接被那力量挫骨扬灰。 “娘亲!!!娘亲!!!” 少年嘶吼着,像是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向着女人的方向半爬半跑地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一个方才深受重伤,近乎粉身碎骨的人。 当少年终于赶了过来,女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地灰烬,而那紫色的光芒却仍旧留在地上,连最后的灰烬都不愿意放过。 ”娘亲!!!“少年颤抖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却最终连碰都没有碰那一地的灰。 然而少年的嘶吼之声,却是穿破了这百顷地的圣殿,穿透了这几百米的穹顶。 绝望之极,含着一口血。 而从少年眼角滚落的,已经不再是晶莹的泪珠,而是一串串血水。 “ 少年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而艰难地站起了身,平视着 然而面对少年 现在看来这女人留着终究是祸害一个, “你口口声 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294 置之死地而后生 绝望之极,含着一口血。 而从少年眼角滚落的,已经不再是晶莹的泪珠,而是一串串血水。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从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边滑落,在他的面孔的尽头处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滴落,滴滴答答在纯白的地面上落下一小汪血色。 就像从石岩的尽头低落的寒泉。 “娘……娘……”少年跪坐在地上,对着地上的灰烬喃喃自语起来,一向清冷的少年,声音从未如此柔和绵软过,还带着几分依赖,和哀求。 那声音就像是随便一个普通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和母亲说话,给母亲撒娇一样。 虽然少年他从来都不是,也不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母亲了。 “娘……娘……” 少年一声一声唤着,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出来,像是全世界,他就只记得这一个字了。 少年只想多唤几声。 母亲还在这里,少年还有再唤一声母亲的理由,还有再唤一声母亲的勇气。 而从今以后,少年再无理由,也再无勇气将这个字唤出口。 这个字从此就成了少年心中永远的刺,永远过不去的坎。 而从此,世间多了一个无情无欲无求的继任天神,少了一个被母亲捧在手心的孩童。 这世间,就只有净释迦阑,再无阑儿。 少年的喉结动了又动,被血水充盈得愈加空洞而绝望,就像是被山火燎原后漫山遍野的灰烬,又像是海水被抽干后干巴巴的海床,无边无际的凄惶,浩如烟海的渺茫。 然而就在少年正在经历自己人生中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刻之时,站在一旁的男人则连一丝的情绪波动都不曾有,冷冷地俯视着少年的绝望,眼角带着些许的不满与厌弃。 “作为父亲,我可以允许你暂且难过一日。”男人冷冷地说道,边说边从胸口掏出一张精致绝伦的丝绸手绢,轻轻擦了擦自己干净的手心。 “但是作为天地共主、无上圣尊,我要求你从明日起,就给我恢复如初,不要再困于这些虚妄而无没有任何意义的闲情杂事之中,否则,违背我意愿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对一个父亲而言,杀死儿子的母亲,还命令他不准难过,这是怎样杀人诛心的毒害。 可是对于净释家族而言,这已经是男人法外开恩后的仁慈。 这倒并不是因为男人有多爱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少年实在是过于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了超越净释家族几百代族长的才干,更是比男人他自己,强出了不知几百上千倍。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为了让少年未来的封神之路一路顺风顺水,扫除了一切障碍,让他成为了这世间唯一的神祗继承人。 男人从心底里相信。这个精益绝伦的少年,一定可以将天璇殿的地位在天际之外,再开辟一个全新的高度。 说完,男人又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转身就要离开,再无丝毫的挂念。 男人走得绝情,甚至没有注意到,跪坐在地上的少年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而艰难地站起了身。 只是稍微一动,少年浑身上下的碎裂感就已经像一座山一样紧紧压着他,让他寸步难行。但少年就那样淡然却艰难地想站了起来,只有身姿的僵硬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他的面色平常如初。 “父尊,请留步。”少年冷声说道,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所承担的威压,却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到胆寒。 就在几分钟前,少年的声音还并非如此。 男人闻言停下了脚步,他本不想再和少年多言,但站在原地忖度了片刻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来。 “说。”男人直视着少年,冷声说道,不耐烦之色溢于言表。 直到这时,男人才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少年不知在何时,已经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直视着他了。 少年随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边的血泪,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把血迹晕染开来,衬得少年的面色愈加白皙,衬得他的瞳孔愈加黑白分明。 衬得他的眼神愈加平静。 爆发之前的平静,嗜血之前的平静,毁灭之前的平静,一无所有之前的平静。 “父尊,供觉成罗族长,是怎么死的。” 少年冷冷地问道,问题莫名其妙。 男人闻言愣了下,还没有回答,就已经立刻暴怒斥道:“净释迦阑!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这是在同谁说话!竟敢用如此无力的口气诘问本尊!本尊乃是至高天命,无上……” “是父尊您,对不对。” 然而男人还没有愤怒地说完,就被少年冷到极致的声音从中打断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把男人的怒火熄了火。男人张着嘴瞠目结舌了片刻,几次想说话出声,但是都没有说出来,显然是吃惊不小。 而他面前的少年,始终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明明波澜不惊地毫无力度,却让男人有一种被钩子死死勾住的感觉。 少年明明是等着他回答,但显而易见的是,到底是怎样的真实答案,少年早已了然于心。 男人自然看的出来,想了半天,还是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是我又怎样?我是他永恒的主,他是我的殿前右护法,是我的信徒,能为我而死,是他这一生的荣幸。” 呵呵。 少年在心中冷笑了两声,笑得满是轻蔑。 天璇殿殿前右护法、青鸾圣族族长、第一百零九世无上圣尊的伴读神侍,一代叱咤风云的无双天将,忠心耿耿护卫天璇殿的供觉成罗,在两年之前死于非命,据说是因为突发暴疾,不治身亡。 那年年仅十岁的少年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供觉成罗精才绝逸,为天璇殿、为人间太平盛世立下了汗马功劳,供觉家族在他的带领之下势力逐渐壮大,不可避免地开始分食众生对净释一族的信仰。 这是为净释摩诃万万无法容忍的,哪怕供觉成罗是从小陪自己长大的最亲近的人,哪怕供觉成罗数次在自己危难之时,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的性命,哪怕供觉成罗对他的忠心耿耿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就连他自己都清楚得很,哪怕供觉成罗从未有过侵害天璇殿利益的任何想法或者行为。 于是,供觉成罗暴死,其膝下唯一的儿子,年仅九岁的供觉旃殊继承了殿前右护法之位,成为了统领青鸾圣族的族长。 盛极一时的青鸾供觉一族,自此进入了漫长的黑夜期。 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净释摩诃,从未觉得他应当有丝毫的愧疚。 这少年早就想到了。 男人的神色已经开始失常,但少年根本不想就此放过他,只想立刻再给他致命一击,于是少年紧接着问了下去。 “那绮罗毒尊呢?前辈的死,怕是与父尊也脱不了联系吧。” 少年继续问道,眼神中仍是一派的宁静,脸颊上的血红将他的眼神映衬得愈加沉静,沉静得可怕。 而这一次的问题,显然比上一个问题的重量大了成百上千倍,给了男人重重一击。 相比于方才的震怒,男人在听到“绮罗毒尊”四个字时,整个人像是瞬间受了重创一般,怔在了原地,眼中既有不可置信的震惊,也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云。 阴云中有风,也有雨。 上次男人还有解释的欲望,可面对这个问题,男人连回答都不想回答。 父子两人就这样直视着彼此,无言地对峙着。 一个人眼中是心碎和震惊。 一个人眼中是心碎和仇恨。 既像陌生人,又像是仇人。 就这样不知道对峙了多久,男人才冷冷地道了一句:“不该知道的,就永远不要知道,自作聪明往往和死于非命是一体的。” ------题外话------ 今天这两章加起来有5000+字哦!宝子们国庆快乐!中秋快乐! (原谅迟钝的弦子慢了那么一丢丢 295 净释迦闫 密不可宣 就这样不知道对峙了多久,男人才冷冷地道了一句:“不该知道的,就永远不要知道,自作聪明往往和死于非命是一体的。” 不痛不痒,无关紧要。 但这轻飘飘的一句,掩饰不了男人的心碎。 男人自己也很诧异,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心。 这么多年了,从绮罗离开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男人以为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了,以为自己逼自己练就出的无情,已经可以阻挡任何感情对他的侵袭了。 但没想只是听到了她的名字,就让男人这么多年来所有处心积虑建立起来的无情堡垒,瞬间坍塌。 任何人生下来都是有心的,男人也不例外。 任何人的心都有可能随时被诛杀得灰飞烟灭,男人也不例外。 不一样的是,大部分的人都是被他人诛了心,但男人,是被自己诛了心。 而那个让他不得不诛自己心的人,就叫绮罗。 因为正是这个人,让他动了心。 “真狠啊父尊,”净释迦阑看着父亲眼中明显多出的阴霾之色,心中突然痛苦地快乐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连世上唯一一个您爱的,也爱您的人都舍得痛下杀手,您的心当真是铁石做的。啊不对……您何止是对前辈痛下杀手啊,您可是将她……” “净释迦阑!”然而少年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男人的盛怒下的断喝直接生生截断。 “如果你再如此一无所知,还要在我面前卖弄,那我不敢保证你今天能不能走出这个殿门。” 男人的眼神中,威胁和狠毒遍布,就像是一条盯着猎物吐信子的毒蛇一般。 那是男人的底线被挑战后的震怒,是禁区被人触碰后的怨毒。 对于父亲的威胁,少年毫不怀疑。 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是屠杀儿子这件事情,净释摩诃他做的出来,而且往往不需要承担什么心理负担。 “不能走出那我就不走了。”少年淡淡地笑了笑,笑得苦涩,笑得淡然,“能在这里陪我娘,我是欢喜的,只是要辛苦父亲再动手一次了,一日之内杀妻戮子,父尊也是很辛苦了。” 少年淡淡地说着,却极尽嘲讽之意。 男人闻言,除了盛怒更加鼎盛之外,也惊异地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冷、绝、狠的少年,蜕变得他有几分不认识了。 变得让男人有了几分忌惮。 他好像有洞察一切的能力,但发现了他人隐藏在最隐秘角落的阴暗之后,却又不戳破,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来。 但这一件件阴暗,都成了少年心中决胜的筹码,在他不再潜伏之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看着少年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眼神,男人这一生,第一次有了几分心怯之感。 但他万万是不会流露出来的。 “我念在你今日突逢变故,心性摇摆,才出言不逊,就不惩罚你了。但若是你改日还敢再犯,就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男人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男人给了少年一个台阶下,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可少年偏偏就要往上走,也不准他下去。 “父尊,”对着男人的背影,少年又再次唤道,这次他没有等到男人回头,就又紧接着问道:“闫儿……闫儿的死,是不是……是不是也与您有关。” 相比于前两次还没发问,就已经知道答案的确信与淡然,这一次,少年是真的在发问。 只是,他一面在有些急切地等着回答,另一面,又是那样犹豫,害怕着答案的降临。 相比于前两个问题,这个问题显然是压垮男人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见少年的话音一落,男人的脚步就缓缓停了下来,停地生硬无比。 紧接着,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男人已经飞快地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样冲到了少年面前,快得像一道影子。 一瞬间之后,“啪”的一声脆响,清晰地传遍了圣殿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地印刻在了少年的脸上。 在少年血迹斑驳的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缓缓显现了出来。 而男人的掌心,淡淡的紫色光芒还没有完全消失殆尽。 这不是普通的一掌,男人除了用了几乎最大的力气之外,还开启了决力,这一掌也就是落在了内力深厚的少年身上,若是落在了旁的普通人身上,甚至有可能将那人的头骨打碎。 但少年今日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伤害,仅仅是拖着多处骨碎的身体站在这里,就已经掏空了他所有的决力。 这一掌下去不一会,少年的嘴角就不可遏制地留下一行汩汩地血液,显然是挣脱了少年的忍耐擅自流出的。 然而少年脸上就连丝毫的痛苦神色都没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底的苦涩却也更浓郁了百倍。 在那苦涩之后,还有隐藏住的,决心。 “噗……”少年吃力地抬起了手,往手里轻轻吐出几片碎裂的牙齿的残渣。 就是在这种时刻,少年的风度也丝毫没有被遗忘。 “父尊……我明白了……”少年苦涩地笑着,那笑容是绝望至极后,淬炼出的。 “你明白什么!”男人断喝着吼了出来,怒火达到了今日的顶峰。 少年那生无可恋的笑容笑得他心中发毛,像肥料一样催化着男人心中的愤怒,比少年冒犯他权威的质问还让他愤怒。 “你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来问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不知道吗?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 男人气得发了狂,将所谓风度全都尽数抛在脑后,眼中喷出了狂怒的火焰,死死揪着少年的衣领,将已经就快碎成一地渣的少年继续晃动着,生怕他破碎得不够彻底一样。 而少年则连丝毫的动容都没有,强撑着维持着身体的完整,冷冷地看着无能狂怒的男人。 “我是为了你啊,我的儿子……” 男人怒吼道了最后,死死攥着少年的衣领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声音也从怒吼变成了叹息。 “要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以后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我的尊位,我也不会肃清你封神之路上的所有阻碍……让你可以顺顺利利、没有任何横生枝节地继承我的位置,甚至不惜杀死我自己的儿子……”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本就消瘦的身体好像又瘦了几分,简直就像一个骇人的骷髅一样。 男人没流泪,到底这件事也不足以让他落泪。 但他的眼前,分明暗了暗。 闫儿……闫儿他也是我的儿子啊…… 净释迦闫,那是一个活在净释家族族谱中、护在《天璇圣录》中的名字。 在当时,对他的记载是:净释迦闫,第一百零九世圣尊净释摩诃之次子,体弱,长病,常居于殿。 在七八年后,对他的记载是:净释迦闫,第一百一十世圣尊净释迦阑之胞弟,体弱,长病,常居于殿。 除此之外,就是圣璇殿的众人,也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二殿下。 但少年见过,不过最后一面,也是三年之前了。 那是一个爱笑的小男孩,开朗但是不怎么淘气,有点小脾气但也很讨喜。 净释迦闫是不是体弱,少年不知道,但他知道弟弟的天赋肯定不如自己,这也是为他自己招致毁灭的唯一原因。 所有人都不知道净释迦闫的死亡,少年本来也不该知道的。 少年多想自己是不知道的,这样就可以觉得在那高又大的殿门后,在那又深又黑的门后,还有一个明朗的小男孩,哪怕见不到面,却也与他血脉相通。 296 他待万物慈悲 他视命如草芥(一更) 少年多想自己是不知道的,这样就可以一直觉得,在那高又大的殿门后,在那又深又黑的没有尽头,还有一个明朗的小男孩,哪怕无法与他见面,却也与他血脉相通。 可是现在他知道,那个人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 “迦阑……我的孩子……”男人攥着少年衣领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翻手为他理了理衣领,但却没有为少年皱巴巴的衣领,带来一丝的改观与整洁。 “虽说我从小就教育你,天神与凡人是不一样的,凡人之爱浅陋、自私,会让人变得是非不明、麻木不仁,是为人神者的大忌,所以我才要你断情绝爱。 但终究,你也是我的亲骨肉,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自然是希望……啊……” 男人虚伪而柔情的声音在一声痛苦地闷哼之后,戛然而止,空气顿时凝固一片,还带上了淡淡的,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与空气一起凝固的,是男人惨白脸上的痛苦。 男人已经惨白至极的脸,又添了几分土色,染地他整个人愈加恐怖,就好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干尸一样,干瘪而丑陋。 而比他的脸色更恐怖的,是男人的眼神,诺大的眼球上苍白一片,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一根针的细长形状。 其上写满的已经不仅仅是震惊,已经是极度的震诧。 男人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被震撼得发抖的眼神,僵硬地落在了自己的心口处偏一指的距离。 在那里,一根尖物空落落地插在其中,上面搭着的,是少年白皙而修长的手。 那双手就像少年那个人一样平静,搭在尖物之上,就像一张雪白的绸缎。 在少年的手心,殷红的血滴顺着他的经脉,从手心一直流出,流过他骨骼有致的手腕,再滴滴答答而下。 那是男人的血,也是少年的血。 男人看着插在自己心口的尖物,瞳孔像是地震一样飞速地震颤着,迸发出惊异的光辉。 那尖物不是一把匕首,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根骨头。 准确的说,是少年的骨头,他的肋骨。 天璇圣殿中除了圣尊,其余任何人不能带任何武器或可以被当作武器的东西进入,所以少年全身上下空无一物,连一根可以施展的针都没有。 他有的,就只有母亲赐给他的,他的身体。 男人在极度的震惊之中,看着插在自己心口的匕首,久久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男人在震惊,插在他心口的这根骨头是经过打磨的,才能让尖端那样锋利,才能轻轻松松插入男人的心口中。 少年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肋下抽出了一根骨头,还打磨成了匕首的形状,男人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这根骨头不论是长度、厚度、宽度,都是最合适作为匕首的,是人的第一根肋骨,距离心口最近的一根。若是将其生生取出,痛不欲生的去骨之痛不说,那人自此以后就少了一根最能保护心脏的骨头,将心房暴露在危险之中。 可就算是这样,少年还是义无反顾取了骨,制成了弑父所用的匕首。 男人在震惊,他一向是一个多疑善猜忌之人,但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信任,在与少年相处之时,男人可以说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将自己的身体毫无防备地放在了儿子的面前。 可是他的儿子,亲手将骨刀送入了他的心间。 男人这一生算计了许许多多的人,里面大部分都是最信任他、最爱他的人。 但男人还从未被算计过,因为他可怕的猜忌心和疑心,他人往往还没来得及算计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产生下想要算计他的心,就已经死于非命、曝尸荒野了。 男人没想到自己这一生居然也有被算计的一天,而算计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被亲生儿子算计着的,是他的命。 “迦阑……”男人叹息着的开口,声音带着些嘶哑。 他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的儿子,里面有震惊、不解、极度的失望,以及强压着的怒火。 男人以为会看到少年一双惊吓、恐惧、愧疚的眼睛。 但是他没有看见。少年的眼睛比方才还更平静了几分,平静得甚至有几分麻木,仿佛自己手中正在索命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株草,一缕风,一片叶,一切微不足道,不值得惋惜的东西。 将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平等对待的人,才是这世间最仁慈,也最暴虐的人。 一面,他会把一株草都当作一个人来爱护,这是何等的仁慈。 另一面,他也会把自己的至亲都当作一株草来毁灭,这又是何等的暴虐。 集合这仁慈与暴虐,就是天神,这正是男人这么多年来,教导他的、希望他成为的人。 可男人是万万没有想到,少年真的做到了,还做得如此完美。 “给我一个解释。” 男人冷冷地开口,声音有一些抖。 弑父这种事情对做尽毁人伦之事的男人来说,倒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此时男人就只想要一个解释,他不能被自己的儿子捅得不明不白。 少年松开了手中的骨刀,从袖口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着手心的血迹,手帕瞬间染上了凄厉的色彩。 少年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男人微微一怔。 男人根本不知道,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他的样子。 “你不是为了我才杀了闫儿,你是为了天璇殿,你是为了你自己。”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没头没尾地冷冷开口,纠正男人方才的说辞。 圣尊有两个儿子,可圣尊之位就只有一个,难保许多年后在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会不会因为权力之争而闹得惊天动地。 这再正常不过了,只要赢了对方,人间至尊天命之位就唾手可得,这种好事真的会有人不心动吗? 而两人相争的结果,就是天璇殿内部的不和,甚至信仰的分流。因为虽然明面上看着是两个人的斗争,但其中力量的博弈才是重中之重。 297 伪装无情 何抵真心(二更) 而两人相争的结果,就是天璇殿内部的不和,甚至信仰的分流。因为虽然明面上看着是两个人的斗争,但其中力量的博弈才是重中之重。 不论是天璇殿的神职,还是两大王国的皇室,又或是普天苍生,他们的永恒信仰就只能给一个人,他们会选择是信奉净释迦阑,还是信奉净释迦闫,都是未知。 所以不论最终是谁获胜,拿下了圣尊之位,信仰另一个人的信徒,都不再是最终圣尊的信徒,无疑是分流了众生对圣尊的信仰。 天璇殿因为信仰而存在,而信仰分流,这是男人最害怕看到的结果,为了避免这种结果,他的选择是残杀了一个儿子,这样只留下一个儿子,就给了天下人唯一的选择,唯一的信仰,唯一的天神。 净释迦阑在很小的时候,其天赋为整个天璇殿所震惊,是几百年来破天荒的第一绝世之才。 与之相比之下,净释迦闫年纪虽小,但一直等到了七八岁的年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强人之处,立刻被父亲淘汰,于是他就只能成为为哥哥封神之路铺路的一块砖头。 一块默默无闻的,生时人不知,死时人不觉的一块砖。 男人做的这一切,完全不是为了少年,而是为了维护世人对天璇殿的信仰。 如果当初天赋异禀的是自己的弟弟,那么当初死于非命的就是自己,少年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而除此之外,男人杀子还有一个原因,更加隐晦,更加不堪,也更加恶毒。 “你是为了别的,才对我下手的。”男人看着少年的眼神愈加嗜血,犹如阴凝冰坚,心口处的一整片白衣已经被血浸透,看着瘆人至极。 “为了母尊,为了弟弟就杀君弑父,这种事情你做不出来,你也没有这种心。” 男人冷声道,眼睛微微眯了眯。 知子莫若父,男人说得没错。 少年自幼就心性寒凉,城府极深,就连他这个做圣尊的父亲,都从未看透少年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但他都放在了心底,从未表明。 “是。”少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眼中的淡然更甚,声音却是一字一顿,虽然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我不仅仅是为了替母尊和闫儿报仇,更是为了替天下人除害。 你罔顾人伦,草菅人命,自即位起就图谋霍乱人间,将人间变成为天璇殿操控的傀儡,将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变成天璇殿的仆役,从而建立一个为天璇殿马首是瞻的畸形世界,而圣尊就是这人间唯一的神。 为此,你想清空世间所有的决赋,将决赋之力纳为净释家族一家所有的,能够保证绝对统治的力量。 在十几年前,你就发动过一次肃清决赋,返力于神的屠杀,试图从八大神族开刀,吸取八大神族之力。 不想是你太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你当时的能力,根本就无法做到。 于是你失败了。然而就在你的恶行即将暴露,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之时,你拿当时一心一意爱你的绮罗毒尊做挡箭牌,揭穿了她隐藏十几年的毒尊沙华的身份,将所有的暴行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愚愚众生根本不在乎真相,在他们得知毒尊沙华存于世间之时,恐惧和愚蠢就支配了他们,让他们一门心思只想速速处决毒尊。 一个是神圣的至高天命,被信仰了几千年的无上圣尊,一个是口口相传遗害万年的魔女,人们想也不想,就认定想要肃清人间、大开杀戮的,就是毒尊沙华。 这时你以毒尊乱世为名,集结天璇殿所有的兵力,号召七大圣族、八大神尊共同对抗毒尊,力图用英勇对抗杀戮之尊、就人间于水火的形象,为自己光辉的形象再镀一层金,让那些曾经对你有过怀疑的人,彻底打消疑虑。 所以绮罗毒尊什么也没有做,就不明所以地成了整个人间人人厌恶、人人憎恨,却又人人惧怕的恶魔,受到了七大圣族、八大神族的联合围剿。 绮罗毒尊不甘心就此认命,不得不奋力反抗,不想在对抗过程中真的激发出了毒尊之力,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以一己之力重创七大圣族、八大神族,将一众神等毁灭。 虽然绮罗毒尊因此获得了一线喘息之机,却也将自己身上的罪行加重到了极点,成为人间的公敌。 最终,哪怕绮罗毒尊本领滔天,也招架不住与整个人间为敌,最终还是命丧黄泉,香消玉殒。 可怜绮罗毒尊一生善良,到最后的时刻还以为你是无辜的,有罪的是黑白不分的世人。 世人愚钝,毒尊可叹,殊不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你这个,最圣洁、最高尚、最慈悲的至高天命。 等风波一过,你便开始疯了一样地寻求提升能力的途径,可正经的修炼方法根本无法满足你的欲望,于是你开始走起了歪门邪道。 正巧我们鸑鷟一族司八大星辰,星辰宫位空缺则可纳入属性相同的决赋之力,于是你便通过夺取他人的决赋之力,以迅速提升自己的决力。 因此,你杀了对你也有你想象中威胁的青鸾一族前族长供觉成罗,夺去了他超度亡灵的能力,你杀了自己不能为你所用的亲儿子来增进自己的鸑鷟之力,甚至,你为了填充荧惑之星,还杀害了你的发妻。” 说到最后,始终平静着的少年还是红了眼,声音颤了一颤。 伪装出来的无情,哪里对抗得过真心。 “说得好,说得好。”男人闻言,惨白的嘴角微微抬了抬,眼神中连丝毫的愧疚之色都没有,甚至在骨刀之上苍白的脸,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神色。 “这些事情,世间还从未有人知晓,就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的你的母亲,都完全不知道。 没想到你才十二岁,已经将这些前尘往事调查得如此清楚又准确,当真是做圣尊的好苗子啊。 净释迦阑,你比我想得更出色,许多。” 298 我要废了您(一更) “没想到你才十二岁,已经将这些前尘往事调查得如此清楚又准确,当真是做圣尊的好苗子啊。 净释迦阑,你比我想得更出色,许多。” 能为天璇殿找到一位统领千秋万代的明尊,男人心里很满意,尽管那人想要他的命。 但如果净释迦阑真的是那位,能够带领天璇殿再度打开一个信仰的高度的明尊,那他今日就是杀了他的父亲,杀了他信仰的圣尊,他又有什么错呢? 本尊再悉心教导与培养他十几年,迦阑他定能成为独霸人间的天造之才,肃清一己、统领人间,指日可待。 男人心里想着,一向淡漠的心里有了几分热切的憧憬。 “父尊过誉,迦阑生来不过才智平平,都是父尊教导有方。” 面对男人不加掩饰的夸赞,少年连一丝的喜悦都没有流露出来,冷冰冰地回道。 明明是恭维的话,却分明满是冷冷的嘲讽之意。 “要不是我从记事时起,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我不够优秀,不能让父尊满意,不能为父尊所用,那我就会成为弃子,连活下去都是奢望,那我也不会焚膏继晷地用功,从不敢放松一秒,生怕我落后于父亲的期待后,死于非命。” 世人都道,净释尊储少年有为,颖悟绝伦,天赋异禀,生来便似有神力相助,堪称年少一代中一骑绝尘的翘楚。 但世人不知,尊储之所以能一骑绝尘,是因为在其他少年都过着太平安详的日子,一步步成长起来时,尊储时时刻刻都坐在悬崖的边界,可能一觉醒来就被亲生父亲推了下去。 所以他不敢,也不能给自己任何一刻来喘息,只能奋力奔跑,在其他人跑两步时,他要跑一百步。 他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滚筒上的松鼠,若不想掉下来被碾压成灰,就要不停地奔跑,死命地奔跑。 而他奔跑的结果无非有二,要么跑死在滚筒之上,要么被碾死在滚筒之下。 这滚筒就是那无垢的圣殿,是那神圣的家族。 少年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毁了少年十几年的那个男人,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与亏欠,反而满脸都是得意。 他很骄傲,能为天璇殿培养出这样的继承人。 哪怕是以生死威胁将他逼成了这样。 “你应当感到庆幸的,”男人挑了挑眉,神色高傲,“要不是如此,你怎么会有今天呢?” “是啊……”少年闻言,淡淡笑了笑,眼中却是寒光凛然,喃喃着自言自语道:“若不是如此,那我的尸骨,怕是都已经被尸虫啃食干净了吧……” “好了好了,今日真的是闹够了。”男人的耐心逐渐消失殆尽,也不愿再和少年多言,虚弱地挥了挥道:“我杀了你的母亲,你也捅了我一刀,我们就算扯平了,想必的气也消了不少,那今日这些事情就算一笔勾销了,我不会责罚你,你去叫圣医来给本尊取刀疗伤吧。” 骨刀在男人体内停留的时间不算短,男人的血一直不停地流,就是内力深厚如圣尊,到底也是肉体凡身,也架不住这样的消耗。 少年闻言,并没有行动,而是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少年的笑声清脆、干净,被空旷的圣殿回响得愈加空灵,与寂寥。 “父尊您似乎是弄错了情况,现在是我在杀您,您无权选择结束,也无权选择勾销恩怨。 这一切都有您开始,但结束与否,您说了不算,只有我能做主。” 笑完之后,少年的声音好似更冷了不少。 男人听闻,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与紧张,反而也笑出了声来,只是这笑声浑浊不堪、虚弱无力。 男人笑了许久,才突然敛起了正色,凝视着少年哪怕被血色浸泡,却仍然清澈的眼睛。 男人的目光轻而随意,却带着满满的威压。 “你不会杀我的。” 男人嘴角带着几分讽刺而自信的笑容,声音冷了冷。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我。而且你应该也很清楚,就凭你,还根本杀不了我。” 男人的声音笃定而底气十足。 事实上是,男人的自信绝非凭空而来。 若是少年真的想杀了他,那方才男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绝对是他最佳的动手时机,只要他的骨刀再向右边偏上一指的距离,直接捅入男人的心房,那男人虽然也死不了,那带着这样重的伤和少年正面对抗,是输是赢还是个未知数。毕竟少年虽然是天纵奇才,但到底只有十二岁,与父亲相比不论是决力还是武功,都相去甚远。 若是如此,男人绝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除了有几分虚弱外,并不致命。 少年不会失手,在任何紧急或紧张的情况下,都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男人自然是知道的。 哎……这孩子一切都好,就是心太软,没有成大器所必须具备的心狠与毒辣。看来以后要让他多多锻炼,不如就从让他亲手杀死从小陪他长大的神侍,供觉家的那个小族长开始吧。 男人在心中暗暗想着。 少年闻言,嘴角微微提了提,坦然地承认,没有丝毫没看穿后的窘迫。 “是啊,我确实没想直接杀了您。”少年云淡风轻地说道,然而下一刻,少年脸上的淡漠却瞬间凝固,阴鸷得宛如盯着死尸的秃鹫,又像是看到了猎物的饿狼,眼神鸷狠狼戾至极。 “我是想,废了您。” 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一般,又重又狠。 在最后的时刻,少年终于脱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他最暴戾恣睢的一面。 那陪了他十几年,掩藏了十几年,且与日俱增的暴戾,在这一刻终于是尽数爆发。 那一刻阴云完全笼罩着少年的面孔,将少年脸上最后一分的稚气完全洗尽,只留下了高深莫测的阴晦。 那一刻,男人心中是慌了的。 天地共主,至高天命,万物神诋,无上圣尊,在这一刻,在害怕他十二岁的儿子。 299 以骨为刃 以血为阵 以命为祭(二更) 天地共主,至高天命,万物神诋,无上圣尊,在这一刻,在害怕他十二岁的儿子。 亲手杀死与自己相守十几年的发妻时,男人心中、脸上毫无波动。 亲手解决自己年幼的骨肉时,男人也未曾动容。 被自己的亲儿子用肋骨捅入心间时,男人只是吃了一惊。 这注定不平静的一天,直到这一刻,男人才骤然变了脸,整张脸瞬间扭曲成了一团。 “净释迦阑!你好大胆的胆子!你竟敢杀父弑君!你……啊……” 男人指着少年厉声吼道,整张脸都因愤怒的吼叫而涨得青紫。 然而还没等男人吼完,就被自己的惨叫给生生截断了。 他感到自己心口处的骨刀突然被往更深处又进了一寸半的距离。 紧接着,他看见了腾空而起的少年,他看见了插在他心中那把惨白色的骨刀之上,迸发出了五种光辉,他看到了那五种光辉是从自己体内流出,源源不断流入了少年的心下。 那是少年自己生生取下一根骨头的位置。 在两人之间,五色的光芒像是一道桥梁一样,横跨着两代至亲,横跨着两世恩怨,横跨着父子之恩、父子之仇。 除了光芒之外,在两人之间,还有一道血红的桥梁,是完全由鲜血铸成的。 只不过这道血桥,是从少年的身体流向男人,像是在于那五色的光桥做着交换。 长长的血桥像是一道红绸,绕着二人形成了一个形状有些古怪的阵型,将看似毫无束缚的二人,死死缠绕其中,谁都无法脱身。 看着这两道源源不断的输送能量与命格的桥梁,男人脸上方才的暴怒逐渐为震惊与恐惧所取代。 “以命换命……” 男人的瞳孔被五色的光芒和血色撑得流光溢彩,反而更加空洞了不少,嘴里震惊地喃喃道。 直到这一刻,男人才终于想明白了少年所做的这一切,明白了为什么少年如此痛苦得取骨为刃,却没有直接一招制敌捅入他的心间了。 少年并非是心软手下留情,而是自知即使骨刀捅入男人的正心,在巨大的实力落差中,他也没有自信能够与父亲抗衡,并将其毙命, 过于老成的少年,从不会做没有完全把握的事情。 于是他换了种路径,更为凶险,更为万劫不复的路径。 少年骨刀刺入之处,并非是寻常处,而是男人的心俞穴。 心俞穴是修行决赋之人最关键的穴位,就像是所有决力的总枢纽一般,调度着浑身的决力。 少年衬着男人毫无防备之时插入的这一刀,完完全全打乱男人控制着的决力。 而少年之所以选择如此痛苦取骨为刃,除了因为少年再无其他武器之外,还是因为心下第一根骨,就算脱离了本体,也与本体有决力互通,可以与本体实现决力的传导。 于是当少年以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为引,形成一个血阵,打通男人全身上下多处经脉,将男人的决力都逼迫至郁结在心俞穴中,再通过少年自己的肋骨传入自己的身体中。 但这看似简单的过程,实则凶险异常。 若是过程顺利,那便是最好的结果,能幸运地只落得个两败俱伤,废了两个人所有的功力。 若是过程中稍有差池,那便是双双爆体而亡,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若决力相近,那便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实力相差悬殊,那强大那人的全部决力进入弱小那人的身体之中,便会撑爆那人的全身经脉,撑爆他的五脏六腑。 当弱小之人爆体之后,他灌入强大之人身体中的血,也会在血阵的催动之下,引爆强大之人的身体。 这便是所谓双双爆体,灰飞烟灭。 男人与少年,显然是第二种。 少年想要的,不是杀死男人,他知道他很难做到。 他想要的,是换命,以命换一命。 以血为阵,以命为祭,虽然不能战胜,但可以托你一起死,这是上天给实力悬殊中能力较弱者的,最后的希望。 “净释迦阑……你敢!我以无上圣尊的天神尊位命令你,快点停下!” 男人着了急,厉声怒吼道,用虚弱至极的身体,爆发出了如此洪亮的声音,引得整个圣殿都为之附和。 面对男人的怒吼,悬在半空中的少年却毫无收手之意,眼神坚定而一意孤行。 哪怕是在阴惨惨的血阵中央,少年仍旧阴鸷得吓人。 在两人中间,是风起云涌的五道光芒,是被收入鸑鷟星辰宫位中的能量,里面有他挚友的命、有他发妻的命、有他儿子的命,那是男人努力了一生、杀戮了一生的成果。 这五道光芒照耀得男人的脸愈加惨淡而可悲,就正如他那惨淡而可悲的一生。 男人一直努力着挣扎,试图摆脱血阵,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 死死缠住他的,是少年孤注一掷抛下的他年轻的生命,是他的一切。 男人开始慌了。 让他慌的,是他用尽一生努力,用尽了百般万般的肮脏才积累起的这一切,即将要在一刹那之间灰飞烟灭了。 而更让他慌的,是他自己死了不要紧,毕竟还有少年可以继承尊位。 虽然少年杀父弑君,要了他的命,但他有信心,仅有十二岁的少年,不论是能力、心智、手段,都可以胜任圣尊的尊位,甚至可以比他自己做得还好。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少年杀了他,自己也无法脱身。 可他已经是天璇殿唯一的继承人了。 从第一任圣尊起,到第一百零九世圣尊,每一代都只有唯一的一个继承人,保证了净释一族只留下了最优秀的一脉,保证最纯正的血脉流淌千年。 至于那些没有继承尊位的那些净释族人去了哪里,《天璇圣录》很奇怪地没有记载,天璇殿内人也很默契地没有考究。 所以少年若是一死,那天璇殿自此无尊,至高天神自此陨落,用信仰统治人间千年的天璇殿,自此进入永恒的黑夜。 这是男人最害怕看到的,让他比死亡还惧怕的。 300 你是我最后的挂念(一更) 这是男人最害怕看到的,让他比死亡还惧怕的。 男人声音也软下了不少,对少年好言相劝道:“迦阑……我的儿……你何苦如此啊……你收手吧,收手之后我就站在这里任你宰割,你是要杀要剐,为父都绝无怨言。 但你万万不可,将自己也断送在这里啊!若是你断送在这里,那我们净释一族就……就绝后了……” 男人的声音在抖,可以被理解成恳求。 为了天璇殿,为了净释一族,男人心甘情愿舍得一身剐。 面对父亲的恳求,少年非但没有丝毫的动容,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是嘲讽,嘲讽男人,嘲讽他自己。 “收手?”少年笑着反问道,笑得惨淡,笑得苦涩,“都已经这样了,您觉得我还可以收手吗?”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自断两条血管,便可以中止血阵!”男人闻言着了急,赤红着双目吼道:“这都是你我父子间的恩怨,你万万不该拿整个天璇殿、整个净释家族做陪葬!你可知你这是毁灭了整个人间的信仰!” 少年的决力也算强大,自断血管不会让少年死,经过疗伤和调养,虽然身子骨会留下弱疾,但还是可以生活如初的。 少年淡淡笑笑,自己都没发现嘴角缓缓流出一股鲜血。 “人间确实需要信仰,”少年口气淡淡,声音轻轻,“但是没有信仰,总比做傀儡、做牛马更好一些。” 只要人还是人,没有信仰又何妨。 男人是如何阴险狡诈,最善蛊惑人心的人,少年知道。 他很清楚,如果今日自己收了手,停了血阵,那他再也没有机会置男人于死地。只有他孤注一掷,以命相搏,方有一线希望,毁灭男人。 若是今日少年放净释摩诃一条生路,偏执如他,他一定不会放弃一统人间,让天璇殿成为至高且唯一神明的大业。 到那时起,人间再无七大圣族八大神族,再无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决赋,只有净释鸑鷟一族,是这人间唯一的主,苍生不过是被奴役的牛马。 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知父也莫若子。 男人见自己拿家族和神殿根本无法让少年心软,而在两人之间风起云涌的能量交换正不停歇地进行,自己体内的决力已经几乎所剩无几,男人着了急,赶快换了种说法,竭力冷静地循循善诱道:“迦阑啊,你就算不为了天璇殿,不为了净释家族,那你也该想想你自己啊! 你才十二岁,你注定成为传奇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你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天璇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真的就舍得离开吗?难道你对这人间,当真没有任何挂念了吗?” 男人说得着急而恳切,虽然他知道对着凉薄的少年,用情动之、感化之,希望着实渺茫,但他就是想再最后力挽狂澜一番。 没想到这一次,男人说的话终于起了效果,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在少年淡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辉。 那样绚烂,那样澄澈,那样纯净,那样落寞。 挂念啊……少年在心中喃喃着,眼神被五色绚烂的光辉照耀得愈加寂寥,眉头也轻轻蹙了起来。 那一刻,少年吸入能量的速度分明变慢了几分。 我真的……有所挂念啊…… 少年凉薄,但他也是有挂念的人的,一直都有。 曾经是母亲和她,如今母亲也没了,那他就只有她了。 而他对她,又何止是挂念。 那是一个只存在于纯白色的虚幻空间中的,穿着长长的一直没过脚背的白色睡裙的小女孩。 她很乖很听话,对于他教授的内容、留下的功课,她总是能完美地完成与掌握。 但她又很贪玩很淘气,撒娇赖皮都不在话下,但她又不是那种让人生厌的淘气,而是淘气得很可爱,古灵精怪地很讨喜。 她很爱说话,特别爱说话,用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少年每一个夜晚,温暖着少年的身心俱疲。 只有在那梦境之中,在小女孩喋喋不休的分享之中,少年才终于有一寸喘息的时机,可以不用逼着自己奔跑,可以暂时忘却那些肮脏又危险,只享受这纯洁、明亮的时间。 四年来,名义上,少年是心疼女孩的身世,去陪伴女孩长大,想去治愈女孩的不幸,但又何尝不是,女孩也在陪着少年长大,也在治愈少年的不幸。 一想到女孩,少年坚定的心微微动了动。 在此之前,少年还从未把生死当作什么要事,心想要是能为人间除掉隐患,那便是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也在所不惜的。 可这时,少年才对生死有了更明确的量化。 死,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而那个女孩,再也等不到他了。 如果我今夜没出现的话,妍儿定会失望的吧……说不定还会一直贪睡不肯起床地等我到天亮。 少年心中暗暗想着。 若是我再也不出现,妍儿或许会有些难过的吧,但大约没个几年,也许就几个月的时间,妍儿就会渐渐忘记这些年来,在梦里发生的这一切,忘记我,回到她真实的生活中去的吧…… 明明是在安慰自己,但少年的心却是那样疼,疼得他眼眶都发酸。 不论少年多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不想死了。 他确实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得发疯,比如陪着她长大,等她长大以后为他披白衣白纱。 少年应当无欲无求,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得发疯。 然而,明明脑海中的冲动那样激烈,可到了少年的心中,所有炽热的冲动,却又慢慢淡了下来。 再过几年,妍儿她肯定出落得愈发动人了,肯定是一位华若桃李,又皎如芙蕖的人间绝色。 想来就是长大了,她那话多的习惯也改不掉。不过话多好啊,总比把一切事情都憋在心里要强得多。 那时,天璇殿也已不复存在,至少已经销声匿迹了,那到时候圣尊都没了,也不会再有人在乎,天定的第一百一十世尊后,究竟是何人了。 301 悲天悯人 与世同存 生死与共 印封喾颛(二更) 那时,天璇殿也已不复存在,至少已经销声匿迹了,那到时候圣尊都没了,也不会再有人在乎,天定的第一百一十世尊后,究竟是何人了。 如此一来,天契就不用打开了,妍儿就可以听从父母之命,按照自己的心意,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说不定就是妍儿口中常说的管家那位少年。 这样好啊,妍儿便能太太平平过上一世,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承欢膝下。 万般都好,唯一不美就是,与我无关。 好遗憾啊,我再也等不到,看不到,得不到了。 少年的心疼得皱成一团,不知是不是因为护心骨被取出的缘故,少年还是第一次心疼成这样。 然而尽管少年心中有了犹豫,可五色光辉涌入少年身体的速度,却是丝毫没有减慢,就像是洪水一样,奔腾入少年的身体,在少年破碎的身体之中,开出了一朵五色的花朵。 唯有人间存,方有她的太平。 就算那太平与我无关,又何足惜? 少年缓缓合上了僵硬的眼皮,手中微微一攥,两人之间的风起云涌愈加猛烈,太白星、岁星、辰星、荧惑星、镇星,五大星辰宫位中的能量像是银河一样,涌入少年的身体。 在少年的嘴角,是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 而在少年的眼角,是缓缓落下的一滴泪。 不想走,可又,不得不走。 “您不必再劝。”少年紧紧合着双目,冷冰冰地回道:“我在开启血阵之时,就已经自断五大血脉,以断却我中止血阵的后路,我现在已经根本无法收手。 如今血阵已开,无人可逃,我亦无所生还。” 少年的声音清冷,决绝,放不下。 男人一听,最后一丝希望也灰飞烟灭,顿时万念俱灰,一双赤红的眼睛简直在喷火。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无可救药的蠢货!天璇殿养不熟的白眼狼!净释家族养出的畜生!蛀虫!” 男人咬牙切齿地吼道,声音不能更凄厉,怨毒的咒骂宛如滴着血。 吼完男人像是癫狂了一样,手指死死指着少年,眼睛像是钩子生在了少年身上一样,抠都抠不下来。 “但是我告诉你!想死?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不配死!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配掌握自己的生死?! 你不会死的!我告诉你净释迦阑,你不会死的!你是净释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你根本就不配死! 你不是想一死了之吗?你不是怨恨我杀妻杀子的行为吗?可是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不掉!你不仅死不掉,你还要去做你最瞧不起的圣尊,你还要听天命娶妻生子,绵延净释家族,然后你会像我一样杀妻杀子,过上你最厌恶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男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圣殿的角角落落,到最后,已经和他癫狂的笑容融为一体,听起来诡谲又神经。 说完,男人的手落在了自己心口的骨刀之上,落在了自己儿子的肋骨之上。 “哈哈哈哈哈!”男人握着骨刀放声大笑,笑出来两行眼泪。 “这就是你的命我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命。” 男人说着,只做了一个口型,一个字都没说出声音来。 少年立刻意识到了男人的行为,脸骤然变了色,高呼道:“不要!” 喊完,少年就立刻自断经脉,想从血阵中脱离。 如果少年此时自断所有经脉,也可以加速血阵的运转,而少年则必死无疑,再无回天之力。 而男人,也必会暴亡。 然而少年晚了一步,男人已经迅速拔出了心口的骨刀,伴着一阵阵疯癫的笑声。 在男人用尽全力拔出骨刀的那一刻,五种绚丽的光辉瞬间从男人的身体中迸发出来,像是漫天的焰火,衬得雪白的圣殿也多彩起来。 男人抬起了瘦如枯柴的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少年的方向,施展出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咒法。 “悲天悯人,与世同存。我之繁荣,世之太平;我之毁灭,世之尽头。生死与共,印封喾颛。” 男人话音一落,手指间便涌现出了五种光辉,汇聚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像是五条彩带打成了一个死结。 “不要!”少年见状,厉声吼道,自断经脉的速度也愈加变快,肉眼可见少年白衣之下的身体,正用鲜血将一处处将白衣染透。 然而那五色死结,正速度飞快地向少年袭来,还伴随着男人凄厉而得意的笑声。 少年死死盯着死结飞来的轨迹,拼了命地加快自己暴亡的速度。 人之痛苦也有三六九等,所谓割皮剜肉一身剐,取骨砍头断经络。 也就是说,人之经脉爆开,就犹如一座座火山在体内喷涌,任爆裂的岩浆在血管内、内脏间,身体的角角落落中肆虐,痛不欲生,最为痛苦,就是比断头之死还要痛苦,因此被奉为痛苦中的极端。 然而少年就那样一处处自爆着经络,生生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被剧烈的痛苦一点点蚕食着、吞噬着,却丝毫没有停止之意,反而速度越来越快。 少年竭力忍着不喊出声来,但他脖子上爆出的一根根如此醒目,就像平原上矗立着山脉一样的青筋,他额头上如雨下的汗珠,他涨得紫红的脸色,他死死咬住的咬到惨白的嘴唇,他嘴角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都在提醒着,这不要命的少年,也会痛。 然而就在少年还有最后一处经脉未断之时,那死结已经飞速地进入了少年的体内,紧紧锁住了少年的心俞穴位。 下一秒,少年就可以断去自己最后一道经络,断去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可以追寻着母亲的脚步离开。 可是他却僵住了,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与之一起缓缓停下的,是绕在二人周围的,阴惨惨的血阵,以及渐渐暗淡下来的,五色光辉。 少年错失了,他最后一个去死的机会。 一时间,整个圣殿都安静了下来,带着巨大动荡后,有些苍凉的疲惫。 302 弑神者 成新神(一更) 少年错失了,他最后一个去死的机会。 一时间,整个圣殿都安静了下来,带着巨大动荡后,有些苍凉的疲惫。 少年怔了几秒,双手怅然地垂了下来。 一时间,被父亲决力击中的碎骨疼痛、自取骨之痛、自断全身经脉的疼痛,就像是洪水一样涌来,将少年完全吞噬,就像鲜血将少年雪白的衣服浸透成红装一样。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然而少年连倒吸冷气都不曾,喉结上下动了又动,惨白的嘴唇被生生咬出的血染得通红。 “哈哈哈!哈哈哈!噗……”就在这时,男人凄厉的笑声再一次响起,刺耳又难听。 幸而这笑声,很快就被男人自己的吐血声打断。 男人猛地吐了满满一口的血,在喷出的血雾之中,男人轰然倒地。 然而尽管倒在了地上,男人仍然没有停下自己的笑声,他仰头看着天的眼神,空洞,却得意而释然,甚至还有几分安详。 “哈哈哈哈净释迦阑,你……你最终,还是输给本尊了……本尊给你加了四十年的喾颛封印……这下你……总死不了了吧……哈哈哈哈……” 男人空洞地仰望着圣殿高耸入天的穹顶,无力却得意地喃喃着,得意得癫狂。 “你死不了了……死不了了……”男人一遍一遍重复着,像是疯魔了一样。 “你不仅死不了,你还要继承我的尊位,成为你最厌恶的人……过上这世上最肮脏的生活……过上悲悯天下人,却无人悲悯的生活……终其一生,孑然一身。 而我……我终于解脱了……” 男人低声喃喃,时而发出一阵疯癫的笑声。 可男人的浑浊的眼中,分明落下了两串晶莹的泪珠,沿着眼角滑落,一滴滴落下,最后碎在无垢而雪白的圣殿之上。 伴随着男人的笑声和喃喃声,少年的身体从半空中缓缓降落,就像是一片被折了所有羽根和羽枝的羽毛一般,脱去了所有的气力,无依无靠,无牵无挂,飘飘而下。 美得惨淡,惨淡得美。 最后,少年碎裂的身体摔在了地上,又被弹开了几里。 少年没有说话,没有起身,就那样躺在地上,也望着天璇殿的穹顶,眼神空洞,而万念俱灰。 喾颛封印,是鸑鷟家族的秘术,也是禁术,被施法之人的命理,将与人间的命理绑在一起。 被封印之人生,人间存;被封印之人死,人间亡。 与其说喾颛封印是对人的束缚,不如说是用人的身体来封禁喾颛之力。 人若不在,喾颛之力便爆发而出,成倍增长,摧毁人间。 少年被男人上了四十年的喾颛封印,也就是是说在这四十年中,少年若是死了,那他体内的喾颛封印便会爆发而出,毁灭整个人间。 早在几百年前,喾颛之术就已经被归为禁术,从而销声匿迹,少年万万没想到男人居然会用,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用。 少年原本的计划是十分完美的。 他用心下骨连接男人的心俞穴,将男人的决力输入自己的体中,再用自己的血为阵,将男人死死缠在阵中,与自己的命理紧紧相连。 这样有了决力和命理两层束缚,男人就算是有滔天的本事,也可以说插翅难飞。 这样一来,等男人所有的决力都涌入少年的体中,少年必然爆体而亡,届时,在血阵中同命运、共存亡的另一人,也难逃一死,两人便可双双爆亡。 少年的最终目的也就实现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男人用了喾颛之术,将自己剩下的决力都封入喾颛印之中,强行中断了决力的交互,中断了血阵的连接。 这样,少年就不会因为吸入如此巨大的决力而爆体而亡,但男人,却废了一生的功力。 而少年自己生命被上了枷锁,和人间绑在了一起,让少年再无求死的资格。 这一刻,昆仑山巅的洁白圣殿之中,高耸入云的雪白穹顶之下,两个白衣都被血色完全浸透的男人,成为这纯白色空间中唯一的色彩。 最后的最后,男人只说了一句话。 “净释迦阑,给我个痛快。” 男人冷冷地说道,被血染红的手微微蜷了蜷。 那只手染上的血,有他的妻的,他的儿的,对他忠心耿耿的挚友的,无数无辜的人的。 还有,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的。 男人的眼睛缓缓落下,用带着光影的黑暗,取代了眼前的一片纯白。 在那黑暗之中,一个曼妙而曼妙的身影从那光影之中雀跃而出,对着他笑,又蹦又跳。 她笑的比艳阳还耀眼,比日光还温暖,在黑暗之中简直闪闪发着光。 她照亮了男人终生,男人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绮罗。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嘴角微微抬了抬,眼角却愈加湿润。 是我负了你。 如今,我也遭了报应,就要来找你了。来生容你负我、弃我、屠戮我,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不见。 一想到这里,男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如果死亡是去异界追寻绮罗,生是做这活着比死了还寂寥的至尊,那死亡又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解脱。 男人在等着,等着属于他的了结。 了结他的思念,了结他的肮脏,了结他的愧疚。 他保住了净释家族最后的血脉,他再无牵挂。 让儿子活着,是他这一生对儿子最大的惩罚。 让儿子活着不能死,是他对儿子永远的诅咒。 弑神者,成神。 这人间已经有了新神。 而这一日,天璇二千六百七十三年,腊月十四,犯红砂大煞。 这一日,作事求谋定不昌,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架屋庭前无人住,架屋未成先架丧,行船定必遭沉溺,上官赴任不还乡。 这一日,净释迦阑,正年满十二,丧母弑父,断欲封神,登顶人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完全浸泡在血水之中,满头的墨丝尽数散开,就像一张铺在雪白地上的丝绸,托起少年轻如羽毛,碎裂如尘的身体。 303 新神承位 万民朝拜(二更) 少年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完全浸泡在血水之中,满头的墨丝尽数散开,就像一张铺在雪白地上的丝绸,托起少年轻如羽毛,碎裂如尘的身体。 少年放声地笑着,笑得苍凉,笑得癫狂,比男人的笑声还凄厉许多。 最终,还是男人赢了,而少年,输得一败涂地。 “父尊……”男人低声说道,手指紧紧嵌入地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撑着立了起来,也不顾鲜血就像是银簪上的步摇,一滴滴、一串串,在身体上晃动着。 “你肯定记不得吧……今日……今日是我的生辰,方才我来无垢殿是……是为了寻我娘……我娘说……她为我准备了生辰礼……” 只是没想到,此番一来,就是与娘亲的诀别。 少年侧坐着地上,双手扶地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头发无力地伏在少年的肩上。 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少年两排雪白的牙齿,就已经被鲜血染得血红,但少年还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下去。 “只是……只是我没想到,父尊您为我备了这么大一份生辰礼,把您的尊位……把这人间都给了我…… 您让我以后的生辰,都成了普天苍生的节日,让我在人间一派喜气的普天同乐之中,永永远远记得,在这一天,我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失去了生我的娘,而我又是如何弑父成神的……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垂着头,却又大笑出声,声音凄厉得滴血。 “好一份大礼啊父尊!好一份大礼!”笑完,少年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阴沉得可怖。 “但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父尊对我如此厚爱,那我也必须有所表示才是啊……” 说完少年对着圣殿的门轻轻一弹指,一个淡紫色的小小光球就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飞速向殿门外飞去。 那光球上还带着一个指令。 “无上圣尊圣令,供觉旃殊,即刻觐见无垢殿。” 躺在地上紧闭双眼的男人显然也听到了这指令,但他已经没了一丝力气,甚至连睁眼都是惘然。 不出一分钟,圣殿的门就被从外打开了,一个与少年同龄的男孩从门外走入,一进入还没有抬头看,男孩就先低着头行了最大的礼。 “圣尊永远的信徒,殿前右护法、青鸾家族供觉旃殊……” “废话少说,立刻过来。” 男孩还没行完礼,就听到了纱幔之内传来一个冷而威严至极的声音。 这声音供觉旃殊很熟悉,因为声音的主人正是供觉旃殊陪伴了十余年的,他的正主,他的储尊。 然而今日,只是一听这声音,供觉旃殊就心中一颤,瞬间发觉了储尊今日与往日,大不一样。 冷、威、含血。 “是!”供觉旃殊立刻应了一声,在行动之前却先微微抬头,往纱幔里瞟了一眼。 纱幔之中,一个清瘦的影子伏坐在地上。 那样脆弱,那样易碎,那样寂寥。 供觉旃殊连忙拾步往殿内走,步伐很快,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即使心中被不安完全占领,紧张得要命,但供觉旃殊的仪态却仍旧完美至极,面色风平浪静。 这是男孩做圣殿右护法和青鸾圣族族长三年来学到的,任何时候都保持的处变不惊,哪怕是装出来的。 然而等少年轻轻推开纱幔,差点被眼前的一切给震撼到晕厥。 纱幔之中,血红染遍了这空旷而雪白的地面,空气中熏香的味道被血腥味完全掩盖。 而他信奉的真身、人间的至高天命、无上圣尊,瘫倒在一地的血中,身上的血比地上的血还要刺目。 圣尊紧闭着眼,就像是死了一样。 另一边,伏坐在地上的储尊,所受的伤一点不比地上的男人轻。 他好像浑身全都碎了,只是勉勉强强拼成一个人形,就像一块碎了一地,又强行拼起来的玉珏一样。 他身上的血迹深深浅浅,交相辉映。 而比储尊身上的血还红的,是他的眼睛,从眼底红到了眼眶。 “储尊殿下!您……” 供觉旃殊一见,明明圣尊还躺在一边,但他还是先跑向了储尊。 “去取封神十字架来。” 供觉旃殊连话都还没问完,就被少年从中直接打断了。 他的声音那样威严,那样冷,明明气都喘不匀,却不怒自威。 “封神十字架……?”供觉旃殊闻言,愣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反问道:“可是尊储殿下,封神十字架乃是圣殿宝器,只有圣尊才可以动,您……” 少年闻言,缓缓抬起了眼,通红的眼中,却是澄澈又阴鸷的一片。 “供觉旃殊,”少年的声音冷到透骨,“现在和你说话的,就是第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人间的新神。” 少年说得平静,声音中听不出一分一毫的喜怒哀乐来,只有落了满的凉意。 与少年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供觉旃殊的震惊,只见他的眼神剧烈颤了一颤,却又已最快的速度,被强行平缓了下来。 “是,无上圣尊尊上,您的仆人马上就拿封神十字架来。” 供觉旃殊竭尽全力平静地说道,转身就要出去。 “还有,”就在这时,少年又冷冷地开口道:“诏令天下,第一百零九世尊后淳于氏,于今日因病亡故。第一百零九世圣尊净释摩诃悼念亡妻,悲恸欲绝,于同日自尽,以追念亡妻。 净释家族族人、先尊钦定尊位承继者、天璇尊储净释迦阑,从即日起承继尊位,即第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为世奉为天地共主。 净释家族族人,先尊次子,新尊胞弟净释迦闫,从即日起,封天璇殿大护法。然鉴其自幼体弱多病,着其于殿内修养,无需离殿。 鸿鹄家族族人,先尊殿前左护法索施通,继为殿前左护法;青鸾家族族人,先尊殿前右护法供觉旃殊,继为殿前右护法,上承圣尊之谕,下察万民所需,为新尊分忧,为圣殿效力。 着令圣殿十二金仙、二十四神使立刻置办新尊承位大典,明日辰时大开殿门,真神出山,接受万民朝拜。” 304 人间悲欢 至此结束 “着令圣殿十二金仙、二十四神使立刻置办新尊承位大典,明日辰时大开殿门,真神出山,接受万民朝拜。” 少年的声音清澈又淡泊,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情感,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要信服,就像是流水一样,过石无痕,却又可滴水穿石。 洗去了最后的稚嫩与意气蓬勃,这声音明明清澈如玉石,却又像散落一地的灰烬,了无生机。 这言语,是新尊开启神途的起点,也是少年自己的人生的终点。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至此便结束了。 “蘅大人……?蘅大人!” 就在这时,一阵探寻的轻声呼唤,将蘅笠从无尽的回忆漩涡中拉了出来,蘅笠这才发现周围的圣殿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灯火通明的京都街道,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人群。 人群在沸腾之后,仍然带着欢愉而喜庆的余温,将安静而寒凉的二人隔绝开来。 在蘅笠的怀中,还有婉妍,被紧紧抱着的婉妍,那个在八年前的今天,差一点就再也不见的婉妍。 八年过去了,当初一身伤痕的少年,如今仍旧是伤痕累累,落了一身的疤痕,一点都不曾被治愈。 对于他的责任,他也在履行得完美到极致;而对于他的命,他也并没有更接受,却也释然了一些,麻木了一些。 突然从血色冰川般的回忆中抽身,回到灯火昏黄的现实,蘅笠睁着眼愣了一瞬才缓和过来。 “嗯……?”蘅笠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略有些哑,听起来软软的,柔柔的。 “您抱我太紧啦,我要喘不过气了……”婉妍的小脑袋在蘅笠的肩头动了动,小声抱怨道:“还有就是,大人我们要是再不去系红绸,焰火盛典可就要结束啦!” 虽是抱怨,却毫无恼意,带着明朗的娇俏和嗔怪。 蘅笠微微抬眼,这才发现天上一片烟火盛世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光影从天幕滑落,就像是走失了的流星,谱写着辉煌之后的愈加寂寥。 “对哦……”蘅笠低声应道,像是才意识到,抱着婉妍的手缓缓落下,终于是松开了他最后的稻草,“那我们去吧……” 说着蘅笠转身就要走,却被婉妍叫住了。 “大人。” 婉妍抬眼唤道,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抬起了手,落在了蘅笠的脸颊,用拇指柔软的指肚,从蘅笠的左眼眼角,轻轻拭去了一滴泪珠。 很凉。 “到底发生什么了?” 婉妍问道,眼睛直直对上蘅笠的一双眼,眼中除了心疼和关切外,再无一物。 直到这时蘅笠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落了泪。 这泪不是落在冰封的回忆中,而是因久寒之人骤然遇暖,不自觉落下的,自己都不曾察觉。 看着婉妍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神情,蘅笠淡淡一笑,伸手将婉妍的小手,轻轻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还好。” 蘅笠淡淡说道,声音是让人忍不住相信的真诚与云淡风轻。 蘅笠没说谎。 只要有你在,这人间不过荒唐,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但婉妍自然是不信,刨根问底道:“那您怎么毫无音讯这么久,在这个时候突然回京呢?”说着,婉妍又指了指蘅笠白衣上隐隐的血迹,声音紧张了不少,“还有您身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是要紧的吗?不然我先带您去家里,请郎中来看看吧!” 边说着,婉妍拉起蘅笠的手就要往家里去,却被蘅笠微微一用力,就拉了回来。 “我本来不要紧的,若是如此贸然登门宣府,说不定会被宣尚书打出来。”蘅笠淡淡地笑着开玩笑,竭力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婉妍仔细一想,蘅笠虽然说得夸张,却也不无道理,只好隔着衣服心疼地摸了摸蘅笠血迹所在,仍是不放心地问道:“当真不要紧吗?” “真的不要紧。”蘅笠点点头,口气笃定。 “这是出去办案受的伤吗?”婉妍扬起小脸问道。 面对婉妍的问题,蘅笠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简单地答道:“不是。”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婉妍怀疑,但是看着婉妍亮晶晶的眼睛,蘅笠怎么忍心骗她。 其实不用蘅笠说,婉妍也知道不是。 婉妍方才看似随手一碰,实则释放出了极少量的决力向蘅笠体内试探,发现蘅笠受的不是皮外伤,也不是伤筋动骨,而是内伤。 蘅笠的内力深不可测,整个大陆能给他造成内伤的人屈指可数,且都不会是出现在蘅笠这趟行程中的。 “那您可要好好养伤哦,最近可不要大动筋骨。”婉妍轻轻拍了拍蘅笠,善解人意地结束了话题。 虽然婉妍心中的担心丝毫没有得到缓解,疑虑也没有得到解答,但是婉妍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其中缘由,蘅笠并不想说。 就在这时,最后一束焰火也离开了夜幕,将黑夜彻底还了回来,天空彻底暗淡了下来。 婉妍这才如梦初醒地懊悔道:“哎呀!糟了糟了,我们没赶在焰火盛典之前将红绸挂在桥上!” 看着悔得直拍大腿的婉妍,蘅笠不禁莞尔,无言地拿起手中的红绸,左手中荧光微闪,将黑夜撕破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红绸在蘅笠的手心慢慢悬了起来,随即红绸中的红丝被一丝丝抽出,从一化成千丝万缕,在夜风中就像是写着经文的经幡穗,飘飘然,悠悠然,带着滚烫的色彩。 “哇哦……”婉妍有些奇怪地看着蘅笠的手心,小眼睛粘在上面紧紧盯着蘅笠的动作。 紧接着蘅笠的手指微微一蜷,那千万条红色丝绦就犹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夜风之中舞动着,翩跹着,汇聚着,交错着,牵着这微冷的夜风和星辰与灯火的盈盈之光,最终汇成了一个红色的同心结,悬在空中。 蘅笠的手微微一沉,同心结便缓缓掉入蘅笠的掌心。 “好好看啊!”婉妍看得入迷,忍不住拍了拍手。 305 同心结 结同心 蘅笠的手微微一沉,同心结便缓缓掉入蘅笠的掌心。 “好好看啊!”婉妍看得入迷,忍不住拍了拍手。 打结婉妍是见过的,她如此喜欢倒不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结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结的寓意,只是从千丝万缕的红线织成同心结的过程,实在是美轮美奂又梦幻。 蘅笠没有说话,用手指轻轻勾住婉妍的衣带,将婉妍往前牵了两步。 还没等婉妍反应,蘅笠已经素手反转,将同心结牢牢地挂在了婉妍的衣带之上。 玉手系红结,所系千千丝,万万缕,千千万万尽思念。 “不错不错,大人您的手可真巧!这个结我很喜欢!”婉妍已经把方才错过系红绸的遗憾完全抛之脑后了,欢喜地拍了拍玉带上的同心结,笑得心满意足 “你若是时时刻刻都带着它,那就可以时时刻刻提醒圣尊,请他满足你的心愿,那你便可心想事成了。” 蘅笠系完结,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地“忽悠”婉妍。 “啊……?”婉妍眨巴眨巴小眼睛,质疑道:“可是无上圣尊尊上可是天地共主,人间至尊的真神,又不会时时刻刻都看着我这个不起眼的人呀。” 可他就是时时刻刻都看着你啊,就算是看不到你的时候,也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啊。 蘅笠心中暗暗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同。 “无上圣尊既是天地共主,那必有洞察人间每一个角落的能力,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纵观着苍生。所以你做的好事,他不会忽略,你做的坏事,他也不会纵容。” 蘅笠说得一本正经,丝毫不像是在编瞎话。 然而蘅笠敢说,婉妍就真的敢信,只见婉妍认同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大人您说的不错,那我就把红绸一直戴在身上,圣尊尊上一定会鉴我诚心,遂我心意的。” “嗯。”蘅笠轻轻点了点头,手掌一起一落,就把另一根红绸也做成了同心结。 蘅笠淡淡看了同心结一眼,随手把它递给婉妍,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请你也帮我系上吧。” “原来大人也有想请圣尊尊上实现的心愿啊!” 婉妍闻言有些惊异,但还是连忙拿过红结。 在婉妍心中,蘅笠可是无所不能的人,原来他也有求不能之事吗…… “是啊……”蘅笠淡淡笑了笑,“我也是有心愿的人。” 虽然我不该有,不能有,更不配有。 婉妍双手拿着同心结往蘅笠腰间系,却笨手笨脚地几次系上后,轻轻一扯就掉了下来。 这样美好的时刻,居然因为我的一双笨手掉链子……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在失败了数十次后,婉妍弄得有些心浮气躁,气鼓鼓道:“我这双手怕是和线犯冲啊……只要是和线有关的,怎么我的手就蠢成这样……!” 蘅笠低头看着埋头系红结系得焦头烂额的婉妍,不由得轻轻展颜。 就是这一抹笑意,将蘅笠苍白至极的脸装饰着恢复了几分气色。 “妍儿,你可知,此结名为同心结?” 蘅笠低着头轻声问道,双手覆在了婉妍的小手之上,握着她的小手左一绕右一绕,红结就稳稳落在了蘅笠的腰间。 面对突然其来的问题,婉妍抬起头来认真思考了几秒,随即立刻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哎。” “那你现在知道了。” 蘅笠淡淡笑了笑,握着婉妍的小手,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同心结,结同心,恩怨做罢,留情惜取眼前人,前尘往事尽归尘。 “同心结……同心结……”婉妍把这新学来的名字放在嘴里喃喃了几声,跟着蘅笠走出去好远,才反应过来问道:“哎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蘅笠转头来看看她,笑得温良。“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嗯!”婉妍重重点了点头,一只手牵着蘅笠,一只手捏着自己腰间的同心结,生怕它丢了。 今日的蘅大人可真不一样,像是融化了冰一样,一点没有平时那副冷冰冰又拒人千里的样子,温和得实在异常。 十里灯火,八街九陌,六朝金粉之中,婉妍边走,边偏头来看看蘅笠。 可是想必让坚冰融化的过程,一定是烈焰焚身的吧,不然,蘅大人的嘴唇也不会越来越苍白,牵着我的手越来越冷。 这坚冰融化的过程,一定又是身不由己的吧,要知道,蘅大人他,可从来不穿白衣的。 深夜,北镇抚司,冷屋。 没有生火,没有点灯的失落屋宇,空旷又寂静,像是许久没有来过人,又或是从来都没来过人,没有丝毫的人气。 “哐铛”一声脆响,伴着木门被推开的吱吱呀呀之声,这看似无边的寂静才终于被终结。 “尊上!尊上!” 从屋外冲入之人一进屋,就立刻紧张地四下张望,低声呼喊道。 一进屋,来人显然是愣了一愣,没想到这屋里比外面的寒夜还冷这么多。 来人四下搜寻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了屋子的尽头,窗边的木床之下。 从窗棂漏入屋中的月光,凄清又纯澈,此时就像是洒落星光的泉水一般,盖在侧卧于床下脚踏上的人身上。 这身影比冬夜还破败,比寒风还冷,比月光还瘦,乍一看就像是月光碎了一地。 一看这身影,来者的眼眶登时红了,竟愣愣地看了片刻,才快步向床边跑去。 “尊上!尊上!” 来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床边,“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脚榻之下,看着身前之人明明心焦如火,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自己轻轻一碰,他就彻底碎了。 在他身前,身着白衣的少年侧躺在脚榻之上,黑发洒满一地,身子微微蜷起以勉强留住身体最后的温度。 少年的脸比这月色还惨白,嘴角溢出的鲜血非但没能缓和惨白,反而衬得惨色更惨,白色更白,一颗颗汗珠滚滚而落,带走少年身体最后的余温;少年紧紧合着的双眸之上,眼皮微微震颤着,诉说着哪怕是昏倒到不省人事,少年的心也不得安生。 306 一年一劫 杀人诛心(一更) 少年紧紧合着的双眸之上,眼皮微微震颤着,诉说着哪怕是昏倒到不省人事,少年的心也不得安生。 而少年的白衣,已经完全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白色,却看得出少年的身体在衣服下,不停地战栗着,看得出少年身下,在脚榻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将洒落其上的月光,都染得通红。 只是看了地上的少年一眼,来者的眼就已经通红到了底。 脆弱地躺在地上,缩起来自己温暖自己的,可是他的神,他永远的主,无所不能的人间主宰啊。 来者陪了少年十几个年头,见过太多少年差一点就翻不过去的坎,见过太多少年被折断了翅膀的时候。 但不论情况有多么惨烈,多么难捱,难到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绝望,这位少年都是一派云淡风轻,用自己碎了无数次的身体,一次次趟过苦难这条被人间烧得滚烫的河。 哪怕浑身所有的血肉都被融掉,他还剩下一根傲骨,不碎不裂。 来者真的曾经以为,少年他就是与凡人不一样,他的骨肉,他的血液,都是和凡人截然不同的,才能一次次扛过来。 他是真神,他怎么会不行呢。 可今日,来者才第一次看到,在那些云淡风轻背后,是一个个用血把月色都染得通红的,无人问津的夜。 真神也会痛,真神也会碎裂。 “尊上……尊上……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是我来迟了……让您受苦了……受苦了……” 来者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说道。 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眼泪就那样“啪嗒啪嗒”落在了地上,在地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水坑来。 与此同时,来者边摊开了左手,左手瞬间萦绕起青色的光辉,打破了寒冷的黑夜。 “尊上您再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 边说着,来者就要将青色的光辉推入少年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力量稳定住少年迅速恶化的身体。 然而就在青色的光辉即将进入少年身体中的那一刻,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来者面前缓缓传来。 “旃殊……停下……” 是少年的声音,脆弱而微弱,带着血色的清澈。 一听这个声音,就是供觉旃殊再急着想救少年,也还是立刻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 青色的光辉渐渐退出,黑夜再次席卷,肆虐。 “是……尊上……”供觉旃殊死死咬着嘴唇,竭力不让少年听到自己的哭腔,但眼泪就是不停地落啊落啊。 地上的少年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睁开,他的眼神就无神地落在地上,不偏不倚,空无一物,寂静得可怕。 供觉旃殊这才意识到什么,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去床上把薄薄的被单抱起来,展开后盖在了少年的身上,边问道:“尊上……这样有没有好一些,还冷吗?” “不冷了。”少年想都没想,淡淡地回道,声音却还是抖着的。 供觉旃殊自然是没信,却再也无法在这空荡而简陋的屋子中,找到其他取暖之物。 于是供觉旃殊想都没想,立刻开始解自己的斗篷带子,想要脱下斗篷盖在少年身上。 然而供觉旃殊才脱了一半,就听少年又淡淡地命令道:“穿着。” 简短,有威严,让供觉旃殊实在无法忤逆。 供觉旃殊的动作僵在了空中,却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尊上,您刚刚出了这么多汗,身子又开始迅速降温,正是冷的时候,怎么能不多穿一点啊!” 少年的眼神微微抬了抬,落在了供觉旃殊眼中,“如今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少年的声音明明很轻很淡,甚至无法从中听出责怪的意味来,但供觉旃殊瞬间感到这句话就像是巨石一样,瞬间压在了自己的肩头,将他“扑通”一声压倒在地。 “旃殊不敢!旃殊不敢!是旃殊出言不逊,请尊上责罚!” 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无喜无悲,“扶我起来。” 供觉旃殊闻言,立刻上前来想要扶起少年,可当他刚到少年身前,少年却先伸出苍白的五指来,将供觉旃殊身上悬着一半的斗篷,从后往前拉起来,帮他穿好。 只是拉一件斗篷,少年苍白的手上却暴起了几根醒目的青筋。 “穿好,天凉。” 少年轻轻道。 “哎!”供觉旃殊应了一声,方才平复了一些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到少年的身后,将他扶了起来。 这时供觉旃殊才发觉,他的主子,原来就和一片羽毛一样轻,而易碎。 供觉旃殊将少年扶起后靠在床沿上,又将被单拉好,才自己也盘腿坐在了一边的地上,静静地陪着他。 他原本想给少年倒一杯热水,却发现这屋中别说热水,就是水杯水壶都没有一个。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在满地月色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少年将手搭在一条立起的腿上,头微微垂着,身子却是立得笔挺。 颓废又骄傲。 过了好久,还是供觉旃殊先打破了沉默,他太着急想知道了。 “尊上……您……您今年的喾颛反噬之劫……度过去了吗?” 供觉旃殊抬起头,眼中是热切,问出来却是小心翼翼。 垂着头的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嗓子中有些沙哑地应道:“嗯。” “那就好那就好……”供觉旃殊连连点头,嗓子里却好像哽住了什么,让他说得含糊不清。 他经历了什么,供觉旃殊很清楚。 喾颛封印,乃是将前世圣尊净释摩诃毕生修为的一大半,都封在了少年的心俞穴中,那是少年无论如何成长,在十几年内都无法承受住的力量。 幸而少年的内力远超同龄人,在平日可以勉强维持住封印强大的力量。但喾颛封印有一个反噬周期,一年中会有一日力量尤为强大,大大超出少年能够承受的限度。 而那周期中反噬最严重的一日,就在今日。 这一日,是人间最欢乐最满怀希望的圣璇节,是净释迦阑母亲的忌日,是净释迦阑封印父亲,也被父亲封印的日子,更是净释迦阑自己的生辰。 307 同样是光明的牺牲品 但我只认你(第二更) 这一日,是人间最欢乐最满怀希望的圣璇节,是净释迦阑母亲的忌日,是净释迦阑封印父亲,也被父亲封印的日子,更是净释迦阑自己的生辰。 在这一日,喾颛封印力量强横到了顶峰,甚至在封印的加持之下,远超净释摩诃的力量本身。 在发作之时,原本从心俞穴流向周身的血液,会从全身倒流回心俞穴中,烧心、攻心、诛心,留下一具冰凉的躯体,无法操控。 而又因为在八年前的这一日,少年在被上喾颛封印之前,曾自断全身经络,只留下了最后一处,因此在每年这时,少年还会再次被喾颛封印中的力量,冲破全身的经脉。 世上还从未有过断经脉后,活下来的例子。 那些人要么病死了,要么无法忍受这痛苦,宁可选择自行了断,来结束这地狱般的疼痛。 可净释迦阑曾经自断全身除一处外,所有的经脉,而后还要承担这痛苦每年一次,这是何等杀人诛心的毁灭。 然而他已经坚持了这是第八年,并不是因为他比凡人对疼痛的耐受更强,就只是因为,他连自行了断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命,还连着人间的生死存亡。 他不能死,也不配死。 而又因为当初净释摩诃的所做所为除了少年自己,和他最亲信的供觉旃殊知道外,剩下的所有人,就是天璇殿中人,哪怕是天璇殿的左护法索施通,都以为净释摩诃是真的追随亡妻殉情,而并不知道他此时就还活在无垢圣殿中,永远不见天日的暗室中的封神十字架上,苟延残喘,却不死不灭。 他们更不知道,年纪轻轻的新尊身上,背负着四十年的喾颛封印。 因而在每年的圣璇节,当真神出山,接受万民朝拜之后,就要回到那无垢圣殿中,将门紧闭,自己度过一个生死未卜,九死一生的夜。 之后再用一年的时间来为自己疗伤,等待着下一次的毁灭。 年年如此。 而就是这样的全身血液倒流,经脉尽爆的灾难,少年他只用了一个淡淡的“嗯”,来一笔带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让自己承担所有,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成熟得住。 这些苦难,他从来不与人说,从来不与他人分担。 那一刻,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垂着头气力全无的少年,供觉旃殊几乎是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天夜里,他和少年一起将功力尽废的前世圣尊绑上封神十字架时,少年的样子。 供觉旃殊正努力抬起净释摩诃的身子,将他绑上封神十字架,可少年突然停了所有的动作。 “供觉旃殊,”他叫他,声音并不大,“在将净释摩诃绑上封神十字架之前,有件事情,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供觉旃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少年,“您说。” 少年又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 “圣殿前任殿前右护法、供觉家族前族长、你的父亲供觉成罗,并非死于暴疾,而是……” 看着供觉旃殊骤然凝聚的眼神,少年缓缓顿了一下,才用眼神指了指即将被绑上封神十字架的,已经几乎没了意识的男人,接着道:“死于他之手。” “什么……尊上……!?”一听到自己的父神,供觉旃殊的眼眶已经“腾”地红了一圈,在听到后文时,更是瞪得溜圆,将圣殿中所有的光都收入其中,剧烈地震颤着。 “这……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圣尊……”供觉旃殊的嘴唇剧烈地抖着,手也跟着抖,就快要扶不住男人了。 “是真的。”少年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我告诉你,除了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你父亲真实的死因外,还因为,我不想你被蒙在鼓里,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卖命终生。” 少年说得淡,但其中的苦涩却是如此醒目。 过了好久,少年才又重新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你可以选择离开天璇殿,回到青鸾一族的封地,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净释迦阑保证,只要净释家族还在一天,供觉家族就一日不衰,由净释一族世世代代供养。天璇殿殿前右护法的神位,也会永远为供觉家族,为你留着。” 少年直直地看着供觉旃殊的眼睛,目光肃穆又诚挚。 那种眼神,不是真神看他信徒的眼神,而是挚友看挚友的眼神。 从头到尾,少年都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但少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传达着,他要还债,子偿父债。 供觉旃殊愣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平复,喉结上下滚了又滚,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却努力没掉下眼泪来。 突入其来的真相打蒙了供觉旃殊,打得他连老成的伪装都做不出来了。 供觉旃殊,九岁起,继任父亲七大圣族之一的供觉氏青鸾一族族长之位,统帅全族三千余人;同时继任父亲天璇殿殿前右护法之位,位列三大护法神神位,掌管人间亡灵超度,掌管十二金仙、二十四神使,是四大尊之下,天下苍生之上的主神之一。 可他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圣殿之中的,又一牺牲品罢了。 在供觉旃殊震惊地无法开口之际,少年又开口,这次声音更低更沉,更像叹息。 “当然,现在净释摩诃就在这里,要打要剐,报仇雪恨,我都随你。”说到这里,少年又顿了一下,“只是,要留他一条命。” 弑父这种丧尽天良、人性泯灭的事情,少年实在是做不出来,哪怕他的父亲毁了他的一生,让他活不能活,死不能死。 然而供觉旃殊还是没说话,这还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少年在说话,供觉旃殊在沉默。 供觉旃殊就这样沉默着,不知沉默了多久,突然手上有了力度,转过身来将净释摩诃往封神十字架上抬,将自己的杀父仇人抬上不死不灭的世界去。 他突然的动作让少年一愣,“供觉旃殊你……” “我不管别的,我供觉旃殊这一生,就只认你。你是我唯一的圣尊,永远的圣尊,是我心中,永恒的神。” 308 卿须怜我我怜卿(一更) “我不管别的,我供觉旃殊这一生,就只认你。你是我唯一的圣尊,永远的圣尊,是我心中,永恒的神。” 供觉旃殊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一心一意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但在他扭过去的脸上,泪水已经如同洪水般,淹没了他稚嫩的脸庞。 他是前世圣尊,是我的杀父仇人,是罪人,但同时,他也是你爹。 杀我爹的是他,又不是你,你不该为他的罪行买单,再承受丧父之痛,就像我一样。 你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为我,为天璇殿,为世人。 “尊上,您今日怎么这么晚离开天璇殿,还用决力千里迢迢赶赴京都……”供觉旃殊伸手将少年身上快要滑落的被单又拉了上来,轻轻开口问道,“您今日的身体您也知道的……就是躺在床上都扛不过来,您怎么还……还如此奔波呢……” 供觉旃殊竭力平静地问道,不流露出丝毫的质疑来。 少年听到问题,沉默了半天,低垂着的头几乎埋进胸口中,一个微弱的声音才轻轻传来,却并不像是回答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今年是妍儿第一个可以离开家,出门来的圣璇节,从应天楼下来后,她肯定不甘心直接回府去,要在街上走一走,看一看。 那她一个人在街上,也没个人陪她,她看着这万家灯火,合家团圆,自己却是一个人,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少年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说得司空见惯,说得平平无奇。 少年说得轻易,可供觉旃殊听得惊异,嘴巴张得溜圆,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异道:“所以……您承受着浑身血液倒流、经脉一段段爆开的痛苦,从大陆西南角的天璇殿,一路千里加急赶来京都,就是为了陪宣婉妍过……过个节?” 供觉旃殊很小心地掩盖自己惊讶,不流露出自己对少年的质疑,但口气还是难免地带上了几分“什么!?怎会如此荒谬?!”的意味来。 “怎么?你是觉得哪里不妥吗?”少年闻言,忽然缓缓地将埋在胸口的头抬起来,眼神晃晃悠悠地落在供觉旃殊的身上,涣散,却凌厉。 “旃殊不敢不敢!旃殊怎么会质疑尊上您的决定呢!您一直都是这人间最英明神武的存在啊!”供觉旃殊连连道歉,心情却稍微轻松了不少。 这样凌厉的,不怒自威的,不容置疑的,才像圣尊嘛。 那样脆弱的,低落的,像碎了的玉珏一样的,实在是让供觉旃殊陌生极了。 “哼……”少年撇了供觉旃殊一眼,喉中冷哼了一声,又把头垂了下去,显然是不信供觉旃殊方才的说辞。 供觉旃殊也不言语了,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边陪着少年,等天再亮起,等伤都复原。 就这样静静地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少年才又轻轻开口,又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还有就是,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想和妍儿一起过。 无垢殿,太黑,也太冷了。” 就像是被欢乐的全世界都抛下的孤岛一样,又像是掉进了万里深渊、百里汪洋。 所有人都在满怀希望地向圣尊许愿,却不知圣尊正在生死的边缘博弈,自顾不暇。 和妍儿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她会笑,她会哭,她会把少年也变得会笑会哭。 这一日,她需要他,他亦需要他。 这一日,卿须怜我我怜卿。 少年说得声音又轻又小,在沙哑的嗓音下还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委屈和向往,就像是小孩子委屈巴巴撒娇一样。 供觉旃殊听得整个人一激灵,毛骨悚然地瞬间坐直,吃惊地看向少年。 尊上…… 少年已经又把头埋在了胸口,垂在两侧的黑发柔顺又柔软,和普通的少年,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同。 第二日婉妍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早朝。 自从入冬以来,天越来越冷,白天也越来越短,上早朝时天都还不亮,于是起床就成了宣郎中一日最痛苦的时刻。 在这一个多月的清晨,不论蓝玉如何苦口婆心地叫她起床,婉妍就是不愿意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来,不忍心将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伸到冰冷的世界去,不睡到早朝马上就要迟到的边缘,是万万不会起的。 可今日,当蓝玉带着暖好的官服进来时,婉妍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梳妆了。 “蓝玉姐姐,早啊!”婉妍从镜子里给蓝玉问早,神情一改往日的困倦和不情不愿,元气满满又神采飞扬。 “早啊,妍儿。”蓝玉淡淡笑着答道,将刚刚烤暖的官服披在了婉妍身上,温和道:“今早气色和精神都不错,看来妍儿昨晚睡得不错啊。” 婉妍伸手拉了拉官服,对着镜子点了点头,眼睛都是晶莹一片,“是啊是啊,睡得还不错!” 蓝玉点点头,也没再多言,转身去帮婉妍收拾玉带了。 然而心里,蓝玉明白得很,只是睡好哪里会让婉妍那么开心,连眼睛都闪着星星呢。 能让婉妍这样的,就只有一件事情,蘅笠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皇宫门口。 天都还没亮的宫门口,零零星星来了不过几辆马车,在高高悬在角楼之上的月亮映衬之下,显得愈加空旷与寂静。 婉妍裹在厚厚的斗篷之中,手上抱着水獭毛的暖手,立在宫门口,身姿挺拔,鼻息带出白色的哈气,为清晨的薄夜添了几分暖意。 陆陆续续进去的官员见了婉妍,不论官职高低,也都问个好,寒暄上两句。 就这样在冷风中等了约莫一刻钟,又是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停在了宫门口,走在马车边的少年,锦衣佩剑,不正是峦枫嘛。 婉妍看到峦枫的身影,就已经快步走了上去,等在车边。 “小宣大人早。”峦枫对着婉妍行了个礼问好,语气居然不是平日里的不情不愿。 而峦枫的脸色显然不如往日那般红润,整个人透着几分疲倦的无精打采。 309 登闻鼓声响 冤案千里至(二更) 而峦枫的脸色显然不如往日那般红润,整个人透着几分疲倦的无精打采。 婉妍看见峦枫的面色,心中就已经有了几分担心,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欠身还了一个轻礼,“峦大人早。” 昨夜在街上从第一面见蘅笠时,婉妍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出蘅笠与往日的截然不同,到分开时,蘅笠已经面色惨白至极,身上的白衣也被新溢出的鲜血浸透又一遍。 婉妍认真观察过,蘅笠流血的并不是身上哪出的伤口,而是全身。 婉妍本想问清,但蘅笠显然是完全不想说明,婉妍便也只得作罢。而后婉妍想让蘅笠进府里来疗伤,也被蘅笠一口回绝,不由分说地离开了。 于是这一晚上,婉妍都没有睡着,一直在牵心挂肚蘅笠的伤势,才一大早就起床,在宫门口等着蘅笠。 峦枫和婉妍打过招呼,就立刻取了脚凳,上前去把车帘掀开。 片刻后,蘅笠探身从车门内走了出来,一袭深紫色的云纹锦衣,一顶黑色的官帽,一张黑色的斗篷,一派的剑眉星目,一派的英姿飒爽,随身一立,就让人挪不开眼。 虽然蘅笠的脸上带着很明显的倦意,但面色却好了一些,精神也明显好了一些。 这一刻,看到恢复了往日那副云淡风轻、清冷矜贵模样的蘅笠,婉妍一想起昨日那满身是血,脆弱得几乎要碎开的蘅笠,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蘅笠转身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双手插在护手中的婉妍,身着一袭墨蓝色的斗篷,头戴银冠,脖子边一圈黑色的貂毛,衬得她的小脸愈加白皙。 婉妍偏着头看着蘅笠,眼睛里有星辰,嘴角含着缱绻的笑意。 看到蘅笠没什么的样子,婉妍悬了一整夜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你在等我?” 蘅笠两步就跨下了马车,走到婉妍身边问道,口气虽然淡,但分明满是柔意。 “没有呀,您想什么呢。”婉妍晃着小脑袋,笑着温柔,“我就是方才下马车时,正巧看见您的马车来,就略站了站。” 边说着,婉妍边伸手出来摘掉护手,递给一边的侍从。 蘅笠看着婉妍,眼睛淡淡笑着,接过了婉妍脱下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侍从。 “冷吗?”蘅笠问道。 脱下斗篷露出官服的婉妍,显得精神气更足了不少,也更有灵性。 “不冷不冷,我官服下穿了夹袄的。”婉妍笑着摇了摇头道。 “那走吧。” 于是两人便并肩往宫里去了,没人提起昨夜的自己是如何熬过,又是怎样一夜未眠。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互诉衷肠,没有相见甚欢,一切都淡而平静,带着亲昵,带着熟稔,是最让人舒服的相处状态。 峦枫跟在身后,看着蘅笠挺拔的英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的蘅笠看起来是如此的意气风发,和往日一样遗世超尘,殊不知昨夜,裹着一张薄薄的被单,浑身是血地在床边坐了一整夜,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算是勉勉强强凑起了半条命,撑着他沐浴更衣。 峦枫不是没有劝过他,让他告假几日,毕竟蘅笠出京回来后还没向陛下复命。 可蘅笠对他这个提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若是今日不去,妍儿不知道会怎么担心。” 他淡淡地说,带着强凑起的半条命,出了门。 下了早朝,婉妍就和蘅笠告别,去刑部的衙门,照例处理一日的工作。 在快到正午准备休息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的鼓声,一声声极为洪亮像是掩藏着巨大的愤怒与不甘。 “登闻鼓?”婉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眉头略略皱了皱,但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自从婉妍到任刑部都官司以来,这登闻鼓不知敲响了多少次,平均每周都有人来敲一次,像是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习惯似的。 但每次的事情,普遍都是百姓被狗官或者财主欺压后,找地方的县衙门求助无门,才千里迢迢赶来京都。 这种欺压百姓的事情婉妍是万万不会容忍的,但因为敲登闻鼓的百姓实在是有些多,婉妍又通常都被大案子忙得手忙脚乱,所以后来每次婉妍也不再亲自处理,只给手下人交代几句,判案后再关注下结果,起个监督的作用。 果然不出三分钟,就有衙役进来汇报了。 “启禀宣郎中,门外有人来敲登闻鼓。” “嗯,知道了,情况报一下。”婉妍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低头看着卷宗,看似随口一问道。 衙役拿出方才记录的纸张,朗声念道:“敲登闻鼓诉冤情之人许莲英,年三十九,女,浙州府禹杭人士。其弟许正闻,因“通奸谋命”之罪,现被关于禹杭按察使司监牢,等待秋后问斩。 许莲英言明其弟并未为“通奸谋命”之实,乃是禹杭按察使司与禹杭布政使司捏造事实、刑讯逼供、屈打成招,请刑部大老爷平反冤案,还百姓一个实情。” 衙役念完,婉妍才终于从卷宗中抬起了头,皱着眉想了想道:“既然是觉得禹杭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有问题,那应当先去都察院啊,这时候跑来刑部也没用哇。” 刑部虽然是管理天下律法与不法的机构,但是若是每一个案子刑部都要亲自下去查案后再审理,刑部累死的人怕是都能堆成一座山脉了。 所以婉妍一向奉行着查找证据这种事情能推出去,绝不自己留着受累。 等都察院把证据都收集好了,再移交过来一审理,岂不是美哉。 边说着婉妍边指了指衙役吩咐道:“这样吧,你去把她领到都察院,请都察院那边审查一下禹杭而司究竟有没有徇私枉法。再告诉那个什么秀英还是秀莲大姐,等都察院那边审理禹杭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有了结果,我们刑部才能帮她平冤,去吧。” 吩咐完,婉妍边又低下头,接着处理手中这块难啃的骨头。 衙役领命转身便去办,谁知都要出了屋门,突然听身后之人道:“你等等!” 310 青天大老爷 头顶小月牙 衙役领命转身便去办,谁知都要出了屋门,突然听身后之人道:“你等等!” 衙役闻言,连忙转过身来,等着宣郎中进一步的吩咐。 “你刚刚说……这案子发生在禹杭?”婉妍手里转着毛笔,眼睛微微眯了眯,似是无意间随口一问。 “是的,大人。”衙役点了点头,回道。 婉妍一听登时笑了出来,扔了笔随口道:“禹杭好啊……禹杭不错。这样吧,你去把她叫进来,我见见她。” 这推出去的案子又要了回来,宣大人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衙役有几分不不解,但还是立刻应了句“是!大人”后,就大步出去了。 在衙役身后,婉妍又拿起了卷宗,但嘴角却多了几分笑意。 禹杭,那可是任沅桢的祖籍,是任党崛起之所,也是任党势力最大的地方啊。 越是任党盘踞,势力滔天的地方,那越是容易有纰漏可循。何况禹杭离京都也不算近,任霖阁就是再严密,也鞭长莫及,百密终有一疏。 自从婉妍和蘅笠南下回到京都以来,除了将林仪峰救出来以外,几乎再没有和任党有过任何交锋。就是皇上私下叫二人进宫,了解他们在蜀州遇袭的情况,二人都三缄其口,闭口不谈凤族,只说是被暗袭,有关偷袭者的情况一概不知。 二人不是怕了,也不是想就此安稳低调行事,而是再不能将对手一网打尽之前,任何冒进都有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蘅笠和婉妍只能等,等一个契机,一个小,却能撼动全盘的契机。 但任霖阁和任沅桢父子俩能在风云即变的官场屹立几十年不倒,那做事的严密和谨慎手段自是毫无漏洞可查,于是婉妍和蘅笠才不得已沉静了几个月。 没想到婉妍就这样好端端在屋里坐着,一个机会就这样直挺挺地砸向了她的脑门。 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刻钟后,许莲英被带进了衙门边的厢房。 在许莲英朴素的认知观念中,衙门,那可是一个庄严肃穆甚至有些骇人的地方,四周都会敲着棍子喊“威武”的衙役,正上头坐着的,头顶“大公无私”匾额的青天大老爷面黑如碳,一双怒目圆睁的铜铃眼,一把又黑又长的胡子一直垂到脖子下,如果额头上还有一个白色的小月牙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是当许莲英女士颤颤巍巍、心惊胆战地进入厢房,立刻就要跪下磕头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温和又明朗的女孩声音叫住了她。 “大姐你快起来,不用行此大礼。”说完又向下人吩咐道:“来人,给这位大姐搬个圆凳来,再上一杯热茶。” 许莲英以为说话的是青天大老爷身边的丫鬟,抬起头来正准备作揖时,简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这衙门里既没有喊着“威武”敲棍子的衙役,也没有什么大金牌匾,而是朴素又干净的一间屋子,仅仅摆放着一对太师椅,一张八珍桌,摆了几盆花草,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然而这屋中虽然东西少,但是每一件都是看起来就名贵,不像是庄严肃穆的衙门,倒像富贵人家的小歇厅。 而最让许莲英震惊的,是坐在正上手,穿着一袭官服的“青天大老爷”。 那哪里是个大老爷,完全就是个小姑娘,张得还出奇地俊俏,那眉眼长得可真是绝。 这姑娘身子骨虽然算不少瘦弱,但套在官服里也活像一个偷穿了父亲衣服的小孩。 许莲英有点疑惑,现在这官老爷都能带自家的千金小姐来衙门了吗。 疑惑归疑惑,许莲英还是客客气气道:“这位大小姐,敢问这衙门里的大老爷在吗?草民我有要命的事情想找大老爷!” 一听这话,方才喝了一口茶的婉妍差点把一口水完完全全喷了出来,好在当机立断地忍住了,却也呛了一口水,“咳咳咳”地猛咳嗽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搬着凳子上来,对许莲英严肃道:“大胆草民,休得胡言乱语!你面前这位大人是官拜四品的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大人,是今日刑部负责职守的官员。” 乖乖呦!这么俊俏的一个花一样的闺女,居然是个大老爷!世道变了世道变了! 许莲英一听慌了神,刚刚做到凳子上的屁股像是抹了油一样,“粗溜”就滑了下来,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道:“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是我这死老婆子年老眼瞎!没能认得您的泰山真面目!请老大爷饶命!” “哎呀大姐您真的不必如此!” 婉妍见状,便从上手走了下来,伸手将许莲英扶了起来,又把还没回过神来的她安置在了凳子上,亲自拿过一旁的茶杯放在了她的手上。 “我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不过是这衙门里众多为陛下效力的人之一罢了。大姐你有什么冤情尽管说就是了,如果当真是冤情,我会尽我可能帮你平反的。” 婉妍从不是什么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人,但看着这位拘谨的大婶却也心有不忍,想方设法想让她不那么紧张。 许莲英还没回过神来,端着茶杯的手直哆嗦,却也没喝上一口,生怕脏了这精致的杯子,只连连点头道:“谢谢姑娘……啊不不不大人……” 婉妍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坐了回去,问道:“所以大姐你说说吧,到底是个什么冤案。” 许莲英一听说起自己的冤案,手也不抖了,说话也不结巴了,整个人都义愤填膺起来。 “大人!说起这冤案,那真是要把我们家正闻冤死了! 是这样的,我们家正闻今年二十岁,小时候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村小相好,乳名叫‘端阳’的,俩人从小关系就好,慢慢长大了也就互生情愫了,大约是也私许了终身什么的,但是到底没有走三书六礼……” 许莲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尽是些陈麻烂谷子,和案情没有丁点关系的琐事,婉妍听得只想打哈欠,几次想打断她,让她说重点,却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找到,只好作罢。 “不过后来啊,那个端阳姑娘的爹娘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明知端阳心有所属,还是把端阳嫁给了我们县里一个举人,蔡举人做妻。 那蔡举人当年成亲时,都已经快六十的年纪,而端阳才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给蔡举人做孙女年纪都小。 不过端阳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既然都拿了聘礼,嫁给人家了,就算再不愿意,也老老实实地做起了媳妇,和我们家正闻就此断了联系,再无非分之想,更是从没有逾矩。 我们家正闻知道了,虽然伤心欲绝,但也慢慢缓了过来,也娶了妻,今年年初还给我添了一个小孙女。 这本来两处安好的故事,虽然不算美满但也算顺遂,谁知就在两个月前,端阳嫁的那个蔡举人,居然突然就死了,还是死在了家里! 他家的下人便报了官,衙门里来了仵作一查,居然说蔡举人是死于中毒。而后再一查,发现那毒是来源于他的小媳妇端阳给他端的一碗汤药。 这种杀父的事情可是要杀头的,所以端阳当天就被抓进了衙门审问,但不论衙门给她上什么酷刑,那小姑娘就是不承认自己谋杀亲夫的事情。 衙门的人拿她没办法,就去搜查蔡府,结果在端阳的首饰盒里查出了好几封书信,都是和我家正闻的,不过都是二人个人各自成亲之前的书信了。 两人在书信里……或多或少说了些情投意合,私许终生的话语,但那都是在成亲之前了大老爷!成亲之后他们肯定是没有私通的大老爷您相信……” “你先往后说,是不是私通我自会查。” 婉妍为了避免许莲英再叽叽喳喳,连忙打断了她。 “哦哦哦您能查查就最好,肯定是没事的!但那衙门里可不信,当即就断定端阳和我家正闻是私通后谋命,把我家正闻也抓了进去,严刑拷问。 我家正闻是个读书人,考上了秀才,我们家自小也没让他干什么活,我爹娘最是宠他,他那细皮嫩肉的,哪里守得住那些只是看看都能吓死人的刑具,所以没几日就被屈打成招了。” 311 宣郎中亲审许莲英(1)(一更) “我家正闻那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那些只是看看,都能把人给吓死的刑具,所以为了活下去,没几日就不得不认下了虚妄的罪名,被屈打成招了。” “屈打成招……”婉妍轻声喃喃一句,随即点了点头示意许莲英继续往下说,并未做任何评价。 许莲英见状,赶忙接着道:“然后我们县的知县老爷刘大人一心想着速速结案,加上他和我家正闻本来就有过结,所以他就胡乱认定我家正闻和端阳有私通,并毒杀蔡举人的罪名,判了我家正闻斩首,判了端阳…凌迟处死。” 说到这里,一直义愤填膺的许莲英通红了双眼,声音也嘶哑了。 婉妍端起杯子,神色自若地轻轻压了一口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之色来。 按照天权律法规定,毒害他人至死乃是死罪,而谋杀亲夫更是有损人伦、伤风败俗的重罪,如果认定的事实属实,那判个凌迟处死并不算过分。 “所以然后呢?”婉妍放下了杯子,随口接着问道:“这种命案你们知县肯定不会自己担责,想必是上报给了禹杭知府,请他复审了吧。” 许莲英一听,当即瞪圆了眼睛惊叹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我们县的刘知县确实是把此事上报给了禹杭知府张大人。 谁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县的刘知县胡乱给张大人说了什么,那张大人查也不查,问也不问,上来就用重刑刑讯逼供端阳,手段竟比知县的手段还残忍许多,又是拔指甲,又是在脸上刻字,又是往身上烙火印,生生逼得端阳那么一个刚烈的小姑娘也扛不住了,也被屈打成招,认下是自己私通后谋杀亲夫了……” 说到这里,许莲英再次梗住,又缓了半天才接着道:“结果就是,张大人继续判了我们正闻斩立决,判了端阳凌迟处死……” “嗯……”婉妍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似乎一切尽如她意料之中一般。 “不过,既然复审又判了死刑,那不是还要走秋审吗?案发到今天总共不过两个月,想来地方秋审的结果还没出,更是没赶上今年全国的统一秋审。 那秋审结果都还没出,你怎么就直接来京都了?”婉妍有些奇怪地问道。 按照天权律法的规定,死刑要通过秋审后才能通过,秋审中又有两个环节,一个是地方秋审,即省督府会同布政使、按察使一起进行复审。 这复审的结果分为“实、缓、矜、留”四种,也就是案情属实,判刑合理,维持死刑;案情属实,判刑过重,免死刑后减刑;案情不符,尚有疑点,移交回知府重审;案情属实,判刑合理,但囚犯乃是父母尚存的家中唯一的男丁,免去死罪,以留养承祀。 在地方秋审之后,如果省督府及布政使、按察使决定“实”,即维持死刑的,就要报送入京,进行统一秋审。 进京后,案件先由刑部和内阁大学士中的要员进行会审,拟定出意见,最后交由皇上亲自裁决,如果皇上认为应当执行死刑的,就可以最终判处死刑,即“勾决”,之后不久就可以执行死刑。 秋审一般都在八月份,也就是秋初,正好可以在秋审之后,将死刑犯一起秋后问斩。 如今已经是腊月,今年全国的统一的秋审早就结束了,要等到明年的八月方有结果。 也就是说如果地方秋审的结果,免去了许正闻和端阳的死刑,那就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没有,这案子迟早是要进京,交由刑部处理的,可许莲英却在地方秋审都还没出结果时,就奔波几千里直接进京,还直接敲了刑部的登闻鼓,这其中确实有些异常。 许莲英闻言,叹了口气道:“大人您有所不知,那督抚老爷会怎么判,我们等不到结果心里也有数。 我走投无路,找了我们正闻平日结交的那群读书人出主意,他们说与其等着一个既定的结果,不如直接进京告御状,先发制人向京都的官老爷们讲明事情,免得督抚老爷他们呈报之时翻红到黑,先入为主地扰乱京都官老爷们的视听,那我们正闻尚且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来了京都,可想尽了办法,别说见到陛下了,就是皇宫的城墙都没看到。 于是我又想着他们给我说如今的宰相之首,是一位姓宣的大人,可是那宰相大人竟比陛下还难见到,就像是神龙一样,我连大人的府邸都无法靠近,根本见不到面!” “咳咳咳!” 许莲英说到这里,就被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一声紧张的咳嗽声打断了。 许莲英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看了看婉妍,又回头看了看衙役。 衙役见状,连忙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的那位相首宣大人,就是上面这位小宣大人的父亲!” 许莲英一听更慌了,手抖得差点把手里的杯子给摔出去,连忙就要跪下请罪,可还没来得及跪下,就听婉妍道:“你继续往下说,不用如此多礼。” 婉妍自己的爹婉妍比谁都了解,平时天大的事情宣郢都能推脱着不管,如今这种小事能找得到他就怪了事。 许莲英惊魂未定地点点头,结结巴巴地继续往下道:“我……我见不到陛下和宰相大人,就……又打听打听,听闻从外地来京告御状的人,一般都是去督察院、九门提督或者刑部。 我哪里敢去找督察院和九门提督里里的那些官老爷呢,又听闻刑部里的大人都是读书人出身,最是公正不阿、体察民情,于是我就……就壮着胆子来了刑部。” 婉妍闻言淡淡笑了笑,温和道:“大姐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是实情,那不论是三法司、都察院还是步兵统领衙门,哪里都会为你伸张正义、平凡冤情的。 但若是你言语失实,胡编乱造,那可就不是全身而退这种结果了。” 婉妍淡淡地笑着,声音却是让人莫名的胆寒。 312 宣郎中亲审许莲英(2)(二更) 婉妍淡淡地笑着,声音却是让人莫名的胆寒。 许莲英闻言连连点头,不假思索道:“太好了太好了,青天大老爷能为我们伸张正义真是太好了!” 婉妍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个女孩,叫端阳是吧,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莲英一听,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道:“端阳是个顶好的孩子!” 说完,许莲英瞧婉妍并不作声,便知回答没能让她满意,便又仔细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端阳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孩子又乖巧又聪明,还孝顺长辈,也懂道理,模样长得又好,我们那片的人没人不喜欢她。 虽然嫁给蔡举人那个糟老头子也确实非她所愿,但是她既然已经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会安安分分地给那老头子持家,就是蔡府的那些下人,也没人能说出她一个‘不’来,她是万万不会作出谋杀亲夫这种事情来的,老婆子我敢用我的项上人头担保!” 许莲英说得真诚,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嗯……”婉妍应了一声,并不予置评,又接着问道:“那成亲之后,端阳和许正闻可还有联系?” 一听这个问题,许莲英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又吞了吞口水,想了半天才说道:“大人您年纪不大却能做上这么大的官,肯定是有通天的大本事,我这老婆子也不敢骗你…… 端阳和我们正闻在成亲之后,也没有完全断了联系……大人您想想,他们就算是不能成亲,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哪能就此老死不相往来,这也不合理不是…… 不过我敢用我这条老命保证,他们之间的联系左不过就是在街上碰见了聊上几句,逢年过节通个信送个祝福,哦对了,端阳手巧,还给正闻的媳妇教过怎么做小孩子肚兜最舒服……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联系了。” 许莲英边说着,豆大的汗珠就从额间滚滚而出,眼巴巴地看着婉妍,生怕她不相信,又生怕自己的言语不当,引发婉妍的误会。 然而婉妍什么评价也没做,神情也是丝毫未变,仍是笑意盈盈地问道:“那既然两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为何你连地方秋审的结果都没有拿到,就已经断定他们定是会判许正闻和端阳死刑呢?”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那里当官的那些人是个什么样子,我们都心知肚明!” 在被问及此时,许莲英一改方才的拘谨,竟“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整张脸都紧绷了起来。 说完后,许莲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与失语,赶忙做了回去,解释道:“也不敢瞒大人,我家正闻虽然身子骨瘦弱,但性格却执拗得很,脑子里就长了一根筋,常常说什么读书人不为国分忧,犹如水桶把水漏。 刘知县在我们县里可没少作威作福,苛捐杂税不说,还欺男霸女,小老婆养了一院子!实在是威风得紧! 我们正闻早就看他不过眼,恨他欺压百姓、胡作非为,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就是再气愤也无济于事。 结果有一日我们正闻上街去,正好碰到了刘知县的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其他百姓都四散躲避,他倒好,直直地走着他的路,丝毫不让,结果就冲撞了刘知县的马车,之后不论车夫如何威胁大骂,他就是不让,还说什么‘车让人就是天经地义,哪里有人躲车的?’ 刘知县也不能直接把他撞开,被逼得只好绕道。 但刘知县最是个心眼小的,哪里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回去就打听到了我们正闻,心里就记下账了。 所以日后蔡举人的案子一出来,那昏了头的知县本就经常糊弄着判案,这下一看和我们正闻有关,当即就想以权谋私,弄死我们正闻,来报仇。 而在我们那里啊,当官的人就像是长了一条心,长了一张嘴!他们一个人想的,就是所有人想的!都是能混就混,谁会给你认认真真查案啊! 知府那里,也就给糊弄过去了。之后秋审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不用想都知道了。 那我们当地的秋审之后,各种口供、材料都是从督抚那里送入京都的,那还不是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京都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自然就听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被蒙在鼓中,那我们岂不是都完了。 所以我就赶在浙州的秋审出来之前,先赶到京都,告诉京都的大老爷们实情是怎样的,便能多几分希望。” 许莲英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婉妍一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看似听得随意马虎,实则认认真真记下了许莲英说下的每一句话。 “嗯,”婉妍又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再次发问道:“那蔡举人是已经下葬了,还是未入土等着案结?” “下葬了的。”许莲英答道,又立刻补充了一句道:“蔡举人死了后一周,把所有丧礼都办完后,就立刻葬了的。” “这样啊……”婉妍微微眯了眯眼睛喃喃了一句,又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抬头对许莲英道:“行啦大姐,我差不多就想知道这么多,你先在京都住下,如果有问题我会再去找你的。” 说完婉妍又对衙役道:“你去找个客栈安排许大姐住下,但是低调一点,不要让人知道是我安排的。” 许莲英一听,当即对着婉妍千恩万谢了一番,才跟着衙役出去了。 走到门外,许莲英才终于敢捏着自己衣服的袖口,擦了擦额间密布的汗,小声对衙役感叹道:“哎呦,可真是吓死我了!方才里面那位小宣大人看着笑眯眯又客客气气的,却不知怎的就是压得让我心惊胆战的,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竟比见到那些凶神恶煞、横鼻子竖脸的官老爷,还让我揪心!” “那就对了!”衙役闻言,司空见惯地应道,又四下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往许莲英耳边靠了靠,小声道:“你知道我们小宣大人主要负责的工作是什么吗?” 313 于稀松平常中洞察不寻常(1)(一更) “那就对了!”衙役闻言,司空见惯地应道,又四下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往许莲英耳边靠了靠,小声道:“你知道我们小宣大人主要负责的工作是什么吗?” 许莲英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衙役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我们小宣大人主要负责的呀,就是审讯!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审讯,这人若是官位不够高,或者做的坏事不够绝,都没资格被我们小宣大人审的! 别说是你了,就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或者老奸巨猾的重臣,被我们小宣大人审问后,多半不是疯了,就是吓傻了! 大人今日叫你来偏屋,看着是和你随便聊两句,其实就是在审问你呐!” “哎呦呦……我我我……不知道啊……”许莲英一听,当即打了一个抖擞,后怕地话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等许莲英一走,差不多也到了婉妍可以回家的时候,于是婉妍便换了官服就离开了衙门,可上了马车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一路直奔北镇抚司。 傍晚,北镇抚司。 “嗐!” 听完婉妍的描述,峦枫当即叹了一声,抱着胳膊、撇着嘴嘲讽婉妍道:“您这么急匆匆赶来,说有什么大好机会,还以为你要说出去些什么来呢,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案子,还无凭无据的,宣郎中您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婉妍一听当即不乐意了,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道:“峦大人还真是年纪不大,口气大的很啊!先不说如果真如许莲英大姐所言,能从侧面牵扯出任党多少污垢,就只说若是这事关三条人命和三层官府的案子也算是小案子,那还有什么大案子啊?” 面对婉妍的气势汹汹,峦枫丝毫不退让地回怼道:“宣郎中说得好啊说得妙,可是就凭那个没读过书的中年妇女的一面之词,你觉得就可以改变三级官府做出的决定吗? 何况涉案的要被杀头的是她的亲弟弟,你凭什么就相信她所说所言都是客观的?” “我……!”婉妍被峦枫怼得一噎,但又立刻恢复了战斗力,更气势汹汹道:“我凭什么?就凭我吃的就是审人这碗饭! 若是我当真看不出被审之人说的是真话假话,那我也不会负责审理京都不法事半年以来,从无败绩!” 婉妍说着,边昂着头对着峦枫得意地哼了一声。 “嘁……”面对婉妍的挑衅,峦枫嗤之以鼻,也昂起头来,口气极尽嘲讽之意道:“哎呦呦,宣郎中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哇!还肉眼就能看出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呢,咋,你的眼睛生得和人不一样,看人的时候人脑袋上都挂着大字,标明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不成?” 婉妍一听,不怒反笑,反嘲道:“不是吧峦枫,我说你是个笨蛋,你还就真的不动脑了是不是?就算你无知浅陋到令我叹为观止的境界,你好歹长着一对招风耳吧! 那你天天行走在诏狱里,难道就没听过审问时的‘五听’是和口供一样重要的吗?” 婉妍问完,峦枫刚要答话,婉妍已经立刻又把话头抢了过来,接着道:“你没听过就没听吧,这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你不能因为你没听说过,就要质疑我的审问能力与技巧吧!” 婉妍边说边得意地晃着小脑袋,神态极为欠打,把峦枫气得直跺脚,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转向蘅笠求救,委屈极了。 “大人!您看看她!她……她她!”峦枫气得直跺脚,白嫩嫩的小脸涨得通红。 “她她她她!她什么她啊!说不过就要告状,峦枫你几岁啦?要不要姐姐待会出去给你买个糖葫芦吃?” 还没等蘅笠说话,婉妍已经又快嘴快舌地把话接了上去,双手叉着腰仰着小脸看着峦枫,一副不把他气死不罢休的架势。 峦枫这次直接被气得满头都在冒烟,疯狂撸了撸袖子,不管不顾道:“我不和你这属鹦鹉的家伙吵架,你有本事和我打上一架啊!” 婉妍一听当即来了劲,也象征性地撸了撸袖子,大摇大摆往前走了一步道:“打就打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怕你吧!” 说着两人就很默契地一齐转身要往门外走。 虽然两个人一见面就要吵架,一吵架就要上头,但不论如何上头,最起码的脑子还是在的,如果在蘅笠的屋子里打架,把蘅笠的屋子给搞乱,那他俩今日就会获得一个统一战线,一起被扔出去的机会。 只是还没等两个人走出去,就听见蘅笠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们两个别闹了,说正事。” 威严又平静,就像约束调皮捣蛋小孩子的家长一样。 蘅笠的声音就像线一样,将婉妍和峦枫生生扯了回来,乖乖立在原地不再争吵。 蘅笠抿了一口茶,正色问道:“妍儿你先说说,你审问许莲英时捕捉到的隐藏信息。” 和婉妍一样,蘅笠只是一听就敏锐地感觉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案子,其实蕴涵着巨大的能量,在等待着他们来挖掘,等待着他们来引燃。 “好的大人。”婉妍点了点头,立刻恢复了正色,认认真真地边回忆边说道:“今日和许莲英对话之时,虽然随意,但是我也按照‘五听’之法,进行了认真的观察。 这‘五听’即根据被审问者的言辞、面色、气息、听觉、眼神,来判断说话者是否撒谎。 今日我就是在偏屋和许莲英随意聊了几句,想必她也并不知我实际上实在审问她,做出相应掩饰的可能性比较小,所以我看到的大部分应该都是她真实的内心写照。 首先,根据我这上百起案件审问的经验来看,当多种信息涌入人脑时,人会下意识先处理她关注的、感兴趣的信息。 当我有意识地提到‘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就会被平冤,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也会受到责罚时’,许莲英的下意识反应是感恩戴德地说‘太好了,能被平冤就太好了’一类,可见她首先关注到的是会被平冤。 314 于稀松平常中洞察不寻常(2)(一更) 当我有意识地提到‘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就会被平冤,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也会受到责罚时’,许莲英的下意识反应是感恩戴德地说‘太好了,能被平冤就太好了’一类,可见她首先关注到的是会被平冤。 若是她真的撒了谎,那在那样紧张的情绪下,她会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说了谎,并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说漏嘴。当被问到上面的问题时,她会先注意到‘假话’,并感到更紧张和恐惧,第一反应应当是立刻开始解释自己没有撒谎。 其次,当我问道端阳,也就是涉案的那个被判了凌迟的小姑娘为人如何时,许莲英不假思索地就说端阳是个好孩子,而后又反复解释她的好体现在何处,甚至拿自己的命保证端阳绝对不会做出杀夫之事。 要知道从某个方面来看,端阳可以说是让许正闻染上麻烦的根源所在,要不是她,许正闻什么事也不会有。 可许莲英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怨恨和责怪的情绪,足可见她打心眼里是相信端阳的为人,并且觉得她也是被冤枉的,所以才会努力为她脱罪。 另一方面,端阳与许莲英不过是相识,也许久没了联系,可许莲英为了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也要努力说几句话拉她一把,没有落井下石,把一切罪责都推脱掉。 要知道如果她一口咬定不知道端阳有没有杀夫,但和许正闻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们许久未联系,其实能让许正闻的嫌疑看起来更小一些。 但她没有这么做,哪怕事关她亲弟弟的生命,足可见许莲英并非狡诈耍滑,满口谎言之人。 最后,她大老远来京都告御状,可是为了救她弟弟的性命,如果她是被人所指使和利用而来,或者说她有心讨好,那在她来刑部敲登闻鼓之前,也该问问清楚今日刑部职守的是谁,职守之人的具体信息,好对症下药吧。 可是她显然没有,否则也不会明知我‘阎王爷’的名号在外,还出口就说我父亲的不是,足可见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爹是谁,可见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为了尽快救命,才毫无准备来告御状的。 而在审讯过程中,许莲英紧张归紧张,只要说到激动之处,就会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不论我怎么看她,她都能坦坦荡荡地迎上我的目光,只投入于她所讲的事情,而没有太在意我的眼神。 这种坦荡是那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都装不出来的,我姑且相信许莲英她是装不出来的。 综合这几处小细节来看,我是基本上相信许莲英她没有说谎的,但这也是我个人的看法,大人您怎么看呢?” 婉妍有条不紊、有理有据地说了半天,说完了就安安静静喝了口茶润嗓子,不去打扰蘅笠的思考。 峦枫站在一旁认认真真听了婉妍所说的每一个字,正捏着下巴思考,却不由得皱着眉道:“虽然我不怎么想承认吧,但是宣婉妍你……说得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起码一下子把我唬住了。 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证据一个个的怎么那么玄学呢?就没点什么实实在在的,能放在桌子上让我们能用眼睛看到,而不是拿脑子乱想胡猜的臆测吗?” “实实在在的证据?”婉妍闻言反问了一遍,之后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可奈何道:“那我当然是没有了,你要想看就只有从浙州督抚、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移交入京的口供里看了。 不过你当真觉得那份口供会比我们的臆测更靠谱吗?” 一听最后一句话,峦枫很难得地立刻认同了婉妍所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有理!” “是吧。”婉妍无奈地撇了撇嘴,伸出拳头和峦枫的拳头对了一下,一对冤家万分难得地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不过除此之外,两人便再无其他想法,只能眼巴巴地看向蘅笠。 “大人,您是什么看法呢?”婉妍问道。 蘅笠抿了抿嘴没说话,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才终于道:“仅凭这些细节,确实是可以做猜想的根据,但是断定事实是不够的。” 婉妍一猜就知道蘅笠要这么说,毕竟蘅笠那么一个严谨到吹毛求疵的人,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都必须要把所有事实都补齐,才会下定论,更何况这完全就是一面之词的情况呢。 而婉妍之所以来找蘅笠,还吧啦吧啦费嘴费舌和他讲了那么多自己的看法,也并非是要蘅笠相信她的猜想,而是另有所需。 “嗯嗯。”婉妍点了点头,紧接着直接说出了自己今日来的真实目的,“所以我今日来就是想请锦衣卫派人去禹杭亲自瞧瞧,带点真东西回来,也免得我们既被浙州督抚那边蒙蔽,又被许莲英这边欺骗。” 说完婉妍又立刻解释道:“刑部那边所有的人事调动全都被盯死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派人出去,想来锦衣卫这边被安插的眼线少一些,便来问你们借人了。” 蘅笠微微颔首,当即对峦枫道:“那就让峦枫走一趟吧,其他人我放心不下。” 峦枫一听,毫不犹豫、毫无怨言地即刻应道:“遵命!峦枫定不负大人厚望!” 婉妍对这个安排也是相当满意,虽然她时不时就要怼峦枫几句,可对峦枫的能力还是十分认可的。 但婉妍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对了峦枫,你去了禹杭,可不要只局限于官府那一套东西,记得打听打听当地民众对此案件的看法与呼声,再多调几个当地知县、知府之前判过的案子出来。” 婉妍说完又立刻补充道:“啊还有还有啊!给蔡举人验尸的那个仵作很重要!可一定要把他问穿才行!” 峦枫边听着,边在心里把婉妍说的事情一件一件牢牢记住,嘴上却是不耐烦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还用你说?” 315 纨绔的背后 是压抑使然 峦枫边听着,边在心里把婉妍说的事情一件一件牢牢记住,嘴上却是不耐烦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还用你说?” “嗨我这爆脾气!”婉妍一听,再一次窜了起来准备回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蘅笠的声音。 “尸体那边一定要拿到最准确真实的证据来,”蘅笠喝着茶淡然道,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如果仵作那边不好弄的话,那就刨坟开棺,重新验尸。如果还不行的话……” 蘅笠说着顿了一下,重新把杯子放在了桌上后,才重新开口道:“那就运棺进京。” 婉妍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转而笑颜,微微点头,“好的。” 不用再多的交流,婉妍已经知道了蘅笠和她一样,认为这次机会的难得且重要。 于是第二天天不亮,搭载着峦枫的马车就匆匆离京,一路向南,往浙州禹杭而去。 许莲英那边婉妍安置妥当后压了下来,确保刑部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以为婉妍已经三言两语把许莲英打发回去了,让峦枫的探查能够隐密进行。 婉妍晚上回到家中,就见饭桌早已摆满了佳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一改往日因为只有婉妍和宣奕吃饭时,寥寥四五个菜的简陋。 “今日的完善怎么如此丰盛啊。”婉妍换完官服再回来时,一面探手到脑后重新整理着发髻,一面向坐在桌边的宣奕问道。 宣奕此时正忙着搅拌一碗面条,让面条不至于在久置中坨成一碗,而宣奕看着面条的眼睛甚至于都发着光,此时听到婉妍发问,抬起头来脸上便有了几分不悦:“不是吧宣婉妍,你到底长没长心的啊,你怎么能把今日忘记呢!今日可是嫣涵的生辰啊!要知道嫣涵可是你领回家的,你怎么能连她的生日都记不清呢!” 婉妍闻言一愣,掐了掐手指算了算日子,顿时恍然大悟道:“哦哦哦哦今日已经是腊月十八了,我这几日实在是忙的忘了日子了,竟把嫣涵的生辰都给忘了!” “忘忘忘!要你这健忘鬼有何用!”婉妍这番解释并没能让宣奕更接受,只听他不满地抱怨道,还狠狠的撇了婉妍一眼。 说完宣奕又站了起来,一面仔仔细细检查着桌上的盘盘碗碗,一面得意地絮絮叨叨起来。 “不过啊,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所以早在十来日前就已经安排下人去买了不少好吃的回来,今日又忙了整整一日,才算是操办起这一桌看起来还像个样子的酒席来,今天你算是有口福啦!” 宣奕兴高采烈地说着,是不是动手把摆放不整齐的盘碗摆好,仔细得很。 面对宣奕的挑衅,要是在往日婉妍早就拍着桌子把他怼回去了,可今日婉妍非但没有回嘴,看着宣奕的眼神就只有开心。 宣奕这位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著名纨绔子弟,最是个得过且过又懒惰的人了,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混着过去就行,才不管它做的好不好呢,平日要不是有这一府的人伺候着,宣奕可能早就饿死了都未可知。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做,就想一天天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居然可以为了嫣涵跑前跑后十几日,亲力亲为地置办出这么大一桌子酒席出来,不论是食材还是餐具都是最好的,实在是很难得。 婉妍很喜欢这样的宣奕,眼睛里泛着光的宣奕,有热爱有追求有希望的宣奕。 这倒并不是因为婉妍和父辈的思想一样,觉得男儿就是要成家立业,大有作为才叫有出息,而是因为婉妍比谁都清楚,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宣奕从小到大过得有多么压抑,因为婉妍就看着宣奕是如何从一个志向远大、大有抱负的青年,变成如今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纨绔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婉妍和宣奕这一胎所生的兄妹两个,居然能在天赋上有如此大的差别,简直是云泥之别。 从小到大,婉妍表现出的天赋有多惊人,那宣奕表现出来的天赋就有多吓人,别说和白泽同族的同龄子弟比较了,就是和普通人家的同龄人比,天赋都要差太多太多。 基于儿子的情况,宣郢可谓是费尽心机,遍寻大陆中的名师,花重金请到了各种大师来家中拯救他的傻瓜儿子。 可十几年过去了,宣奕就真的连丝毫的长进都没有。 316 人生不过一场挫败的洪流 基于儿子的情况,宣郢可谓是费尽心机,除了自己苦口婆心地教导之外,还遍寻大陆中的名师,花重金请到了各种大师来家中拯救他的傻瓜儿子。 可十几年过去了,宣奕就真的连丝毫的长进都没有,生出来的能力啥样,现在还是啥样,实在是以一己之力,成为了全大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名师,在教学生涯中永远跨不过的一道坎。 然而,宣奕若是从一开始就是如今这副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只想混日子的纨绔心理那倒还好,可就在不远的几年前的宣奕,都还是一个斗志昂扬、刻苦耐劳的好少年。 他刻苦的程度绝不亚于婉妍,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练武、习文、读书、识经略,样样他都不放过。 武功招式宣奕怎么学都学不会,那就别人学十遍,宣奕学一百遍。终于学会后没过几分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就再学一百遍。 读书看不懂,那就坐在那里一整日一直看,就看那一句。看了一整日都看不懂,那就再看一日、再看一周、再看一月,直到看懂了为止。 宣奕就这样一整日一整日地刻苦,生生是坚持了七八年。 很苦,很累,很艰难,可宣奕心甘情愿。 这心甘情愿既包括白日里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包括那一晚一晚彻夜难眠中的绝望与沮丧,还包括新的一天重新开始时,满心满身都是伤痕的宣奕,强迫自己收起所有的挫败,再次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这一切,只因他有不得不逼自己的理由。 他看到了父母的冷漠,他看到了宣府和白泽一族的渐渐衰落,作为宣家嫡系一脉中唯一的男子,他想要撑起这他热爱、也带给他荣耀的门楣,他更想保护自己最爱的姐姐和妹妹。 宣奕以为,只要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付出,就一定会有所回报,起码会有所改观。 正是这个信念带来的希望,支撑着宣奕走过了七八年。 然而最后,回报宣奕的汗水的,就只有一事无成,毫无进步。 挫败感终于在一次次的累积中,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变成了宣奕心中永远的心魔。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行,努力也不行,努力一辈子也不行。 最终的最终,宣奕放弃了无望的幻想,接受了这残忍的现实,被命运碾压到了尘土中,不得不走向了破罐子破摔的,什么也不在乎的纨绔之路。 婉妍知道,整日里游手好闲还能衣食无忧的纨绔生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梦寐以求的神仙生活,但对宣奕而言,绝对是一种折磨,没有尽头,无法改变的折磨。 在宣奕走向堕落之初,婉妍心里比他更不好受,整日里都用言语刺激宣奕,想让他重振旗鼓。然而婉妍一次次引得宣奕勃然大怒,甚至于无数次和妹妹大打出手,可终是没有重新激起宣奕的斗志。 在那段时间,婉妍绞尽脑汁想弄明白宣奕为什么天赋如此不尽如人意的原因,却至今都没有弄懂。 要知道像白泽这样的神族,那血脉可是相当优异的,而他们一脉还是白泽一族的嫡系一脉,那血统更是正统而高贵许多。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会让血统出现问题,那就是融决。 融决,顾名思义,即两种同样不同的决赋融合在一起时,产生的变异,多发生于决赋不同的父母双方所剩下的孩子。 但融决也并不是必然发生,当父母双方的决赋实力相差过大之时,强势的决赋会轻而易举歼灭弱势的决赋对孩子的影响,从而直接淘汰弱小决赋,留下强大的决赋。 可若是父母双方的决赋相差无几,或者差距不大时,就会产生变异。这变异的结果要么是孩子天赋异禀到绝世超尘,要么是直接毁灭成比普通人天赋更差的废物。 而前者的几率要远远远远低于后者,千年中出现的例子屈指可数。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除了七大圣族不论和谁结亲,哪怕是相互结亲,都不会产生融决之外,一般的世家大族,都不会和同等的世家大族结亲,去冒险去争取那个绝世超尘的机会,而选择没有决赋,或者决赋弱的人结为夫妻,来保证血脉的不受损。 所以婉妍特意去仔仔细细了解过母亲史夫人的家族背景。 说来好笑又讽刺,婉妍作为史夫人的亲女儿,竟从不知自己的母亲出身于哪个家族,更不知道母亲的父母是何人。 但婉妍一分析,首先排除了母亲出身于七大圣族,因为不论是婉姝还是他们兄妹俩,都继承到了父亲的白泽决赋。可圣族血脉和任何血脉相交融,都会留下完完全全的圣族血脉,这也正是七大圣族成为圣族,并且几千年屹立不倒的原因。 所以母亲绝非圣族族人。 婉妍再一分析,母亲也绝不可能出身于神族,因八大神族同气连枝,千年来都有共享彼此家族主要族人信息来维持信任的惯例,可婉妍翻越了近百年来的资料,每个人都是有名有姓,从未发现有母亲的痕迹。 那也就说明母亲的出身既非圣族又非神族,是应当低于白泽决赋的决赋,而根据婉妍这么多年对母亲的了解,还从未见过母亲使用过决力,更未见过母亲开启决赋,根本就不像是拥有决赋的样子。 那就很奇怪了,既然母亲更大可能是没有决赋,就算是拥有决赋也不会是强于白泽神兽的决赋,那为何还能触发融决。 这个谜题婉妍至今还未想明白,而宣奕也因此沉沦至今。 宣奕这种沉沦在婉妍步入仕途,开始早出晚归、东奔西走后,更甚了许多。 这并不是因为宣奕对自己妹妹的嫉妒,而是对她的心疼与愧疚。 哪怕是到了今天,宣奕还是对婉妍满心愧疚,一直把婉妍的辛苦都归咎于自己的不争气。 于是宣奕就这样,在挫败、冷漠、绝望、愧疚之中,度过了十五年。 不过还好,这一路,宣奕有婉妍,还有嫣涵,让他在举步维艰的洪流之中,尚有一隅心安。 317 都破碎的人生 都温暖的彼此 不过还好,这一路,宣奕有婉妍,还有嫣涵,让他在举步维艰的洪流之中,尚有一隅心安。 在这十几年中,婉妍对宣奕是激励与帮助,而嫣涵对宣奕是陪伴与宽慰。 在宣奕一连习武练个几个时辰,练得满头大汗,摔得浑身是伤时,是嫣涵始终陪在一旁,给宣奕擦汗,给宣奕端水。 在宣奕一整日一整日坐在桌边,对着几行字绞尽脑汁却想也想不出时,是嫣涵始终陪在一旁,给宣奕研墨,给宣奕添香。 八年的时间,嫣涵一直在宣奕的身边,她不多说话,但默默做了很多事情。她一直笑着看着宣奕,眼中尽是赞许与钦佩,还有心疼。 那眼神在告诉宣奕,不要急,不要慌,不要挫败,不要失落,你很好,做得到很好,做不到也很好。 这眼神带温度,给了宣奕暖暖的安慰。 这眼神给宣奕的安慰,倒也不是浩大到能够作为动力一直支撑着他前进,但是却也不少,正正好足够为不得不伤痕累累向前爬的宣奕,愈合了一些皮外的伤口,让他哪怕心中已千疮百孔,表面看起来还是完好如初。 八年了,宣奕已经不能没有嫣涵。 而小时候有一次,婉妍猎奇,调皮捣蛋溜进了酒窖,不仅自己偷偷喝了一口酒,还使坏骗着嫣涵喝酒。 结果婉妍喝了一小口嫌苦就不喝了,嫣涵老实又百分百信任婉妍,被骗着生生喝了一整杯,醉得颠三倒四。 在嫣涵完全没了意识的时候,她抱着婉妍红了眼,一直不爱说话的她,叨叨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 “二小姐,我没有家,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我叫什么。” “我只有你,只有公子。你们给了我名字,你们给了我容身之地,让我不仅不至于流落街头,不至于委身烟火,还给了我家的感觉,给了我爱和尊重。” “我这一生,就只想一直陪着小姐,一直陪着公子。” “世人都说少爷是草包,我觉得他们都放屁!少爷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最单纯的人,他和您一样,是我的天。” 嫣涵哭了,尽管那时的嫣涵对婉妍和宣奕是一种感情,是感激,也是忠诚。 随着两个人慢慢长大,心里对彼此的不论是感激还是依赖,都渐渐变了味道,渐行渐近变成了一种同样地情感。 是爱,也是倾慕。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这份情感的转变,但旁观者清,婉妍哪怕糊涂到看不懂自己的心,但她能清清楚楚看得见宣奕和嫣涵的心。 而婉妍不论是心里还是行动上,都是支持宣奕和嫣涵的,哪怕嫣涵是她亲手捡回来的孤儿,哪怕嫣涵没有任何能够助力到宣奕、能够助力到宣家的背景,但婉妍还是很支持。 她知道宣奕已经过得太压抑,她想要宣奕如意,哪怕就一次。 所以此时婉妍看着这一大桌子的菜,虽然浑身都是疲惫,但还是笑得开心。 那一边,宣奕还在忙忙碌碌地跑着无事忙,摆得宛如军营列阵一般整齐的筷子,还是要没事找事再摆一次,来让这宴席更完美,也充实自己等待中不安又兴奋的心。 这种无意义却幸福的忙碌,一直持续到了嫣涵的出现。 只见嫣涵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被两个小丫头拥着进来,满脸都是疑惑。 “嫣涵!”婉妍对着嫣涵连连挥手,热情地唤道:“快来啊快来!” 在看到一桌子佳肴和坐在桌边的宣奕和婉妍的眼神都落在她的身上时,嫣涵的疑惑变成了局促,走到桌边时脸已经红透了。 “二小姐……公子……你们这是……”嫣涵走到桌边,结结巴巴问道,双手搓着挺括的衣角,整个人比簇新的衣服更局促。 本来宣奕和婉妍是她每日都见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今日穿在了新衣服中,嫣涵就是莫名紧张了起来。 本来忙了好几日就等着此时的宣奕,此时却僵在了原地,紧张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脸色因为兴奋而憋得通红。 还是婉妍立刻起了身走到嫣涵身边,把她揽到了座位上,可还没让她坐下,嫣涵已经跳着躲开了。 “二……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啊!我不坐我不坐,您和少爷快吃,我给您布菜。”嫣涵连连说道,惶恐而不安,边说着就要上去拿起婉妍面前的长筷,准备给她布菜。 婉妍一听笑了出来,把嫣涵拉了回来,有按着她的肩头把她压了下去,这次用了些力道,“你快坐下就好啦,今日你可是主角,你站着布菜成是什么样子!” 这次嫣涵逃不开了,不得不坐了下去,但窘迫却是一点都没有减少,搓着衣角的频率更快了。 八年了,这餐桌嫣涵见了八年了,却是第一次坐在了这桌边。 “我……我……”嫣涵手足无措了半天,才终于理顺了问道:“所……所以,今日二小姐和少爷叫我来,到底是为何事啊……?” 婉妍一面给嫣涵倒水,一面道:“傻丫头,今日是你生辰啊!” “生辰……?”嫣涵一听更疑惑了,“可是……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是哪一日啊,我只记得今日……今日是二小姐接我来宣府的日子。” “那就对了嘛。”婉妍笑意盈盈道,虽然不知道你真的生辰是哪一日,但是进入宣府对你而言,不也是一个重新的开始嘛,那作为一次生辰过也不过分吧。” 这边说着,那边宣奕已经挥手让丫头开席了。 嫣涵听完解释后,非但没有心里好受一些,反而更加不安了,低着头不拿杯子也不动筷子。 “可……可怎么能让二小姐和少爷为我庆生呢……连我这条命都是二小姐和少爷给的啊……” “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嘛。何况今日给你庆生也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的功劳。”边说着,婉妍对着宣奕努了努嘴,笑盈盈道:“功臣在那里呢。” 318 正是这心知肚明的不知道最甜蜜 “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嘛。何况今日给你庆生也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的功劳。”边说着,婉妍对着宣奕努了努嘴,笑盈盈道:“功臣在那里呢。” 嫣涵疑惑地愣了一秒,才顺着婉妍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了宣奕。 上一秒还紧张而兴奋的宣奕,在嫣涵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刻,突然莫名平静了不少,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就那样无厘头地渐渐缓了下来。 是啊,今天又有什么特殊呢,不过是我们朝夕相处的普通一天中,稍微带上些惊喜色彩的一天罢了。 宣奕对嫣涵淡淡笑了笑,素有京都纨绔之首美名的宣奕,这一笑,分明温和。 他说,“一顿饭而已,生辰快乐。” 十几日的悉心筹备就这样被一笔带过。 喜欢是一点一滴的付出都想要邀功,恨不能将心剖开来证明自己的心意。 爱是让所有付出变得不值一提,因为笃信你值得,因为相信你明白,因为让你更坦然接受要比感激之心更重要。 看着宣奕淡淡的笑容,嫣涵分明觉得今日的宣奕好像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好像不那么孩子气了。 但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宣奕,嫣涵的紧张与惶恐也像是被熨平了一样,这让她觉得受宠若惊的一切开始变得多一些惊喜,多一些欢喜,而少了一些诚惶诚恐。 “多谢二小姐,多谢少爷,您们费心了。”嫣涵坐着行了礼,虽然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终于是笑了出来,比四处点着的烛火还温柔。 这一切,坐在一旁的婉妍都看在眼里,喜在眼中,此时见状率先拿起了筷子,连声喊饿道:“哎呀哎呀你们大眼瞪小眼能当饭吃啊?快点吃呀,我都饿死了!” 说着婉妍的筷子已经伸了出去,先夹了一块肉放在了嫣涵碗里,笑道:“快多吃点,这一大桌子菜要是吃完还绝对是大工程!” “宣婉妍你真是饿死鬼投了胎!”宣奕白了婉妍一眼,却分明笑了出来。 于是就这样三个人其乐融融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欢声笑语、嗔怪打闹就没有停过,一直吃了大半个时辰。 难得的开心和热闹,婉妍本来想多和哥哥和嫣涵多玩一会,却突然瞥见一旁的宣奕撑着脑袋,手遮住了嫣涵那个方向,眼睛生硬又刻意地对着自己一眨一眨。 婉妍玩开心了,脑子也玩没了,此时见宣奕对着自己挤眉弄眼,一时间也没多想,当即大着嗓门道:“宣奕你挤眉弄眼地挤弄啥挤弄啊?你眼睛里进眼睫毛了?” “咳咳咳!” 结果婉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宣奕大声而更刻意的咳嗽声直接从中打断了,而宣奕的挤眉弄眼更强烈而明显了,简直整张脸都在扭曲了。 “哈……?”婉妍看得更迷糊了,正要再说,却突然脑中一咯噔,登时明白了一切,恍然大悟地惊呼道:“哦哦哦哦!懂了懂了!” 一边的嫣涵看着兄妹两人打哑谜才是一头雾水,此时疑惑地问道:“二小姐您懂什么了?” “啊这……!”婉妍眨巴眨巴眼睛,瞎话张口就来,“我想起来我今天刚刚接了一个大案子,明天就要处理,我得赶快回去想一想!” 边说着,还没等嫣涵反应,婉妍已经“咚”地一声站了起来,拔腿就走,边大步流星地飘移式离开,还不忘回头挥手,一句话从远处飘了过来。 “你们慢慢吃哈!吃好玩好!嫣涵生辰快乐!” 话音消散时,已经没了婉妍的身影。 嫣涵看着身边急速消失的婉妍的轮廓,迷惑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小姐她……怎么了……” 与嫣涵的疑惑截然相反,是宣奕对着婉妍的背影连连欣慰地点头。 宣婉妍这臭丫头平时讨人嫌,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挺管用的嘛! “她?她没事啊,可能就是吃太撑了要去走走路吧。”宣奕笑地满意,摊了摊手道:“你也知道她的嘛,间歇性正常,经常性丧心病狂。” (婉妍:老子给你腾窝,你还再那说些批话,给老子爬! 嫣涵一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宣奕笑道:“少爷您和二小姐真是有意思,明明在彼此心里,对方比谁都重要,偏偏见了面就没个好话,不是吵就是闹的!” “嘁……”宣奕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随手指着桌边摆放的一盆盆景傲娇道:“这你可就说错了,宣婉妍那嘴毒心狠脾气差的臭丫头,在我心里的分量顶多就和那绿油油的草一样。” (一盆千金的璎珞柏:……那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是是是!少爷您说的都是!”嫣涵笑得心知肚明,却顺着宣奕说,而后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天色也不早了,二小姐也走了,少爷您也早点回屋去休息吧!” 边说着,嫣涵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开始收拾这一桌的杯盘狼藉。 本来开心地吃喝玩乐了一晚上,嫣涵心中所有的不安都已经消失了,可婉妍一走,剩下她和宣奕独处时,另一种紧张却涌上了心头,与方才的紧张完全不同。 明明相处了七八年都好好的,可最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每次和宣奕单独相处时,嫣涵心中都有几分难言的紧张。 还有悸动。 见嫣涵站起了身,宣奕忙伸手阻拦道:“嫣涵你先等等!” 我好不容易把宣婉妍那个碍事精支开,今晚的重头戏还没开始呢,你怎么能走! “嗯?”嫣涵闻言停住了脚步,看着宣奕的眼睛亮晶晶的,“少爷您还有什么事吗?” 宣奕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又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像是在下定决心。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沉默却又紧绷的宣奕,明明他一言未发,嫣涵心中却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明明知道,却又不敢去想,只留下满心的紧张。 过了好半天,宣奕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破釜沉舟地站了起来,一直走到了嫣涵的身后缓缓停下了脚步。 319 月色满院照心碎 一心期许终成空 过了好半天,宣奕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破釜沉舟地站了起来,绕过了嫣涵的视线,一直走到了嫣涵的身后缓缓停下了脚步。 嫣涵能感觉到宣奕就站在自己脚跟后,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好似暖了暖,让她整个人像是瞬间灌了浆一样,浑身僵直地定在了原地,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也忘了自己有知觉。 直到,一抹冰凉从嫣涵的脖颈儿间划过,就像是一股清泉流过山涧,就想一颗流星划过天幕,最后沁人嫣涵的锁骨间,唤醒了嫣涵所有的直觉。 嫣涵一低头,就看见自己在自己的锁骨之上,悬挂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瘦长而明亮。 嫣涵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不自觉地轻轻覆了上去,从指腹传来一阵微微凉。 这时,一个声音从嫣涵耳后传来,带着一点温度的气息扰得嫣涵耳侧麻酥酥的。 “太阳是光明,是炽热,是照拂人的希望,它给人力量。 而月亮是温柔,是光亮,是黑暗中的陪伴,它抚平创伤。 你知道吗嫣涵?对我而言,宣婉妍那个死丫头就是我的太阳,让我觉得哪怕我再废物,也有努力走下去的动力。 而你,你是我的月亮。” 是宣奕的声音,没了往日的叽叽喳喳的大嗓门,是难得的正经,难得的认真,难得的娓娓道来。 嫣涵只是一听,呼吸就已经骤然紧了几分,身侧的手也不知不觉攥了起来,心中像是一片被石头砸入的青潭,溅起了满岸的浪花。 而她的眼睛,倏尔就亮了,熠熠生辉。 “所以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宣奕问道,含着几分轻柔的笑意。 嫣涵这时才忽然发现,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看似过于幼稚的小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声音。 低沉,认真,还带着几分意气,那样好听,好听到让嫣涵哪怕背对着宣奕,根本看不见他的脸,脸却滚烫起来,心乱成了麻。 乱归乱,但这一圈麻中包裹着的,从未变过的嫣涵的真心,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明白得嫣涵差一点点就要立刻激动地冲口而出。 “我当然明白!因为这也是我的心意!是我想都不敢想,却一直在等的心意啊!” 嫣涵想喊出来。 然而,也正是这份清楚和明白,让嫣涵听到这番话时,除欢喜和激动外,却也更不安,更为难。 嫣涵禀着呼吸背对着宣奕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少爷……婢子该明白吗?” 明明心知肚明,却只能小心翼翼。 嫣涵像是叹着气问,声音比往日沉了许多,与宣奕的意气和按捺不住的期待相比,嫣涵的声音多了些清醒。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显然出于宣奕的意料,怔了一下后,才扶着嫣涵的肩膀将嫣涵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这时宣奕才看到,嫣涵的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 “为什么不该?” 宣奕扶着嫣涵的双肩的双手用了些力气,有些着急地冲口问出。 嫣涵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宣奕的脸,咽了口水后才答非所问地小声说道:“二小姐今日辛苦了一天,当是要早点歇着,婢子还得去服侍小姐洗漱,就先不和少爷多说了。” 说完,嫣涵转头就想走,却不想根本没能挣脱宣奕的手,紧接着被宣奕又扳了回来。 这下宣奕是真得急了,也不再尴尬和隐晦,直直地盯着嫣涵,声音也抬高了些。 “不行!你不能走,今天我既然已经开了口,就非要得个答案不可!” 边说着,宣奕握着嫣涵肩膀的手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不捏紧一点,她就要逃走了一样。 此时此刻此景已经在宣奕梦里有好一段时间了,他也为了今天的惊喜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小半个月,宣奕好不容易攒够了掏出真心的勇气,他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 嫣涵的头垂得更低了,简直已经贴在胸口。 宣奕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到自己手中她的肩膀颤栗得越来越厉害。 她在掉眼泪吗? 可为什么她就算是哭了,也没有一丁点声音。 宣奕心里想着。 嫣涵的泪水渐渐浇灭宣奕心中的火,让他方才的冲动渐渐消退,让理智逐渐回到了脑海中,让他握着嫣涵肩膀的手松了松。 也让宣奕的脸上最后一丝期待和欢喜也仓促出逃,只留下了一脸的碎渣。 最后,宣奕的手松开了。 与其说松开,不如说更像是从嫣涵的肩头滑落了。 “既然宣婉妍那边等着你,那你就先去忙吧。” 过了好久,宣奕才轻声道,极力想要用平常的口吻说,试图想要营造出轻松情绪来。 嫣涵还是低垂着脑袋没抬头,只能勉强看出她好像轻轻点了点头,脚下缓缓向后移了移。 就在嫣涵已经转过身去即将离开之时,身后之人再次开口。 “方才……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对着嫣涵的背影,宣奕小声道歉,这次没再掩饰声音中的低落。 这声音让嫣涵步子顿了一下,可也只是顿了一下。 可就算是这样的仓皇逃走,嫣涵走出去前还不忘将架子上挂着的大氅去了下来,搭在离门最近的椅子靠背上,生怕宣奕待会走的时候忘记穿。 等嫣涵走后,宣奕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连手指都不曾曲一下,眼神里尽是魂不守舍。 门外,空落落的院子中,月光和星光洒了一地,在空寂中勾画出一片晶莹。 今夜还真是反常的晴。 然而这月色星辉落满院的冬夜盛景,丝毫没有分担宣奕心中的伤,反而让他觉得刺目,越看越觉得那满院子的剔透,那么像自己同样的晶莹剔透的心,碎了一地。 于是这几年的幻想,十几天的筹备,一腔的期许,就只剩下月色满院照心碎一心期许终成空。 就这样怔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腿酸了,也许是魂没了,宣奕像是失重了一样,“咚”的一声跌在了凳子上。 没了眼神的指引,宣奕颤颤巍巍的手摸索着,胡乱给自己的酒盅满了酒,倒在桌上比倒在杯中的还多。 320 圆梦之日 梦醒之时 就这样怔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腿麻了,也许是魂没了,宣奕像是失重了一样,“咚”的一声跌在了凳子上。 没了眼神的指引,宣奕颤颤巍巍的手在杯盘狼藉中四下摸索着,抓起酒壶胡乱给自己的酒盅满了酒,倒在桌上的却比倒在杯中的还多。 倒完后,宣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方才还觉得有些烧嗓子的酒,此时竟是这样索然无味,就像清水一样,对自己心中的愁闷没有丝毫开解作用。 “哈哈哈我这命啊,还真是从一而终的与我为难啊哈哈哈哈哈!” 对着敞开的屋门,宣奕干笑了几声,声音干瘪的没有丝毫厚度。 然而还没等这笑声被寂静吞噬个干净,一滴泪就顺着宣奕的侧脸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在宣奕的眼中,一抹释然又嘲讽的笑意划过,比那滴泪还苦。 “到底是不行啊……”宣奕仰着头笑叹道,手指间还夹着酒杯,颤抖的声音抖掉了所有的笑意。 “只要是我想做的,想要的,想珍惜的,想把握的,到底是做不成,得不到,空心碎啊。” 可是命运都已经磨去了我所有的志向,所有的梦想,将我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为什么还要残忍到就连最后这点期待,最后这点期待也不肯留给我呢? 我已经没有实现满腔抱负的资格,我也认了,不管多艰难,我也认了啊! 可如今,如今就连我终于鼓足勇气捧出的真心,也要被这样击得粉碎。 难道我这一生注定无缘一展宏图,却连与心之所向安稳余生都不可以吗? 命啊,天理啊,你到底是想让我多苟且才满意啊。 “啪嗒。” 宣奕手指一松,指间的酒盅掉在了桌上,边缘磕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看起来,酒盅不过只是磕碎了一个缺口。可实际上,一个贯穿整个杯体的裂痕,已经悄然出现。 虽然这裂痕一时间还看不见,但总有一天,当里面的水装得够多的时候,它就会溃烂满地,再也无法复原。 老天真不给面子啊。 宣奕眼睛伸出门外,暗暗想着,脸上的泪划过的痕迹被冷风刮得生疼。 有了几分醉意的身子从凳子上颤颤巍巍立了起来,一直往门边走去,顺手抄起了门边椅子上搭着的,嫣涵给他取下的大氅,却也不穿,只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倚在门框上,在自己呼出的哈气的一面迷蒙中,静静地看着门外。 这种七年梦醒,一生心碎的日子,还配不上一场初雪吗? 夜还在一点点更深,在门外是萧索的深冬,在门内是酒后的清醒。 门里门外,一派雪虐风饕,岁暮天寒。 与此同时的宣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一块巨大的观景寒石边,一个纤细得有些瘦弱的身影坐在石头上,被月色拉出一个愈加瘦长的影子,比它旁边枯竹的影子还瘦。 影子在一抖一抖地颤栗着,抖掉了本就凄凉的影子中,最后一分温度。 是嫣涵。 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了石头上,把脸埋进了双腿中,双手紧紧环绕着双膝。 冬天夜里还带着寒露的石头冻得像冰一样,坐一会简直冷到了骨头里,但嫣涵丝毫没有感觉到,她心里远比石头更冷上许多。 之前当宣奕还没把一切说穿时,嫣涵还有很多很多理由来欺骗自己,她告诉自己宣奕这样的相府大少爷,是绝对不可能喜欢自己,她告诉自己她感受到的一切温柔,只不过都是她自作多情的假象,告诉自己自己对宣奕的情感不过就是感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非分之想。 可是就在这个晚上,她实现了所有梦的夜晚,也是她梦碎了的夜晚,是被她亲手打碎的。 她不仅仅知道了宣奕的心,还知道了自己的心。 她是爱宣奕的,很爱很爱,把他当天一样爱,把他当神明一样爱。 虽然连嫣涵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七八年中,自己对宣奕的心,是如何一步步从感激到感恩,再到依赖,到牵挂,到倾慕,最后到万劫不复的爱。 嫣涵不知道,可就算知道,她也什么都做不了,这个结果已经既定,没人能够改变。 那可是少爷啊……我的小少爷……全世界最好的少爷…… 嫣涵的心里,一遍遍嘀咕着,每唤他一声,她的心就抽搐一下。 宣奕不是什么完美的少年,这是一个连宣郢和婉妍这样的至亲,都公认的评价。 宣奕天赋极差,活到如今还一事无成;宣奕有许许多多小脾气,喜欢使小性子,从小就比自己的姐姐妹妹还有大小姐脾气;宣奕性格冲,脾气冲,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记后果…… 若是细数宣奕的毛病,那真是可以大谈特谈个三天三夜。 可在嫣涵的心中,宣奕就是一个完全完美的少年,简直挑不出一丁点不是来。 他确实天赋一般,但他很努力啊,非常非常努力,努力得让人心疼。 他舞起剑来,肢体确实不是很协调,没有二小姐那样英姿飒爽、干脆利落,但是他那样满脸专注地一下一下认认真真笔划,眉头皱着好像比手还用劲的样子,也很可爱啊。 他坐在桌边认认真真背书,一遍一遍读啊读啊,连嫣涵都可以背诵了,他还是说了上句往下句,可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实在是很让人心安,那种敢托付一生的心安。 虽然最后宣奕还是没有扛得过命运的捉弄,走上了纨绔的道路,可嫣涵心里清楚得很,宣奕从未想当一个纨绔,就算现在是个纨绔,他心里也很痛苦,也还是没有放弃自己上进的心。 而宣奕确实有些小性子,可就是这些小性子不仅不会让嫣涵厌烦,反而让嫣涵觉得宣奕更可爱,更真实许多,比那些大家口中人人称道的什么蘅公子啊任公子啊,更真实又生动了许多。 正是因此,如果宣奕挑三拣四,那嫣涵就为他挑拣;如果宣奕无理取闹,嫣涵就顺着毛安慰他。 最重要的是,宣奕真的很善良,很纯净,就像清泉一样。 321 嫣然一笑 涵尽人间不胜意(1) 最重要的是,宣奕真的很善良,很纯净,就像清泉一样。 在无数个嫣涵觉得艰难得就要过不去的时候,都是宣奕的出现,让她过去了。 嫣涵刚被婉妍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不过八岁多,然而因为她常年挨饿营养不良,瘦得就像竹竿一样,比六七岁的孩子还瘦小,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宣奕第一眼就到嫣涵,就浮夸地用手捏住鼻子,含含糊糊地冲婉妍喊道:“喂宣婉妍!你是从哪个煤堆里把她出来的啊?这么脏这么臭也真是绝了……你快把她领走领走,哎呦这个味啊!” 之后的日子,宣奕这素日里看整整洁洁的丫鬟们都不顺眼,时不时挑挑刺的“大小姐”,怎么可能容得下脏兮兮的嫣涵,可没少捉弄她,每次都把嫣涵欺负得直掉眼泪,却也从不吭声,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抹抹眼泪就给接着干活。 那时候家里的小丫鬟们也坏,看婉妍对嫣涵好,心里妒忌,横竖看嫣涵不顺眼,一个个仗着自己是拿银子实打实买回来的,而嫣涵是捡回来的,都爱欺负她。 婉妍看不过嫣涵被欺负,每次发现了都要教训她们,可丫鬟们都当婉妍是个心软面软的乖乖小团子,也都不太怕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小主子。何况,总有婉妍看不到的时候。 嫣涵受了欺负也从来不去找婉妍告状,心想小姐能将自己捡回来已经是大恩大德,她实在不想拿这些琐事去打扰她。 丫鬟们得了甜头,行为也越来越过份。 有一次她们叫嫣涵去杂物间搬东西,嫣涵乖乖就去了,谁知一开门,一盆又臭又冷的脏水冲着嫣涵的头就倒了下来,把嫣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浇了个彻底,浇得嫣涵连眼睛都睁不开。 还没等嫣涵反应过来,身后的屋门已经“咚”的一声合上了,一阵肆意又幸灾乐祸的笑声从紧闭的门缝中传来。 嫣涵着了急,连忙去推门,谁知那门早已经锁得死死的,任凭嫣涵如何拍着门,又是哭着又是哀求着让门外的人开开门,外面的人就只是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开心得宛如圣璇节,却没有一个人给她开门。 那也是一个深冬,被脏水完全浸透的嫣涵在冷得像冰窖一样的杂物间里,冻得站都站不住,只能蹲下来团成一个团,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尽可能保留自己下降得飞速的体温。 嫣涵不再求她们,她知道没有用,她也不想再让自己的哀求成为那些人嘲笑的谈资。 那一日可真捱啊,浑身湿透的嫣涵在冷风之中冻得四肢都抽痛,意识都冷得恍惚。 可自始至终,嫣涵一滴眼泪都没掉。 从小以乞讨为生的嫣涵什么苦日子没经历过,这些日子教会她,眼泪是全世界最无用的东西,不仅不会有丝毫的用处,还会泄自己的志气,涨坏人的得意,所以她不能哭。 她早就忘了上一次自己哭是什么时候了。 然而没过一会,嫣涵就感到自己的身子好像越来越烫,可她却越来越冷,脑海中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最后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在嫣涵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出奇的清晰,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救救我吧……谁来救救我啊…… 就在嫣涵已经连腿都快抱不住,随时都有晕倒在地的可能时,屋门居然被“砰”的一声踢开,惊起屋内的灰尘像是龙卷风一样,从脏兮兮的地上旋转而起。 突然侵入的冷风把嫣涵冷得一激灵,迷迷糊糊地抬眼来看,却被屋外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勉强在一阵近乎雪白的强光之中,看到一个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黑影。 还没等嫣涵多做思考,自己的身子居然凌空而起,离开了冰凉的地面。 这可让嫣涵心中一惊,终于强挣扎着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怀抱中。 这是一个身着及其华贵的怀抱,怀里还有熏香,有些浓,但并不刺鼻。 嫣涵有些愣愣地再往上抬头,就看到了宣奕的脸,绷得紧紧的,小嘴抿成一个“一”字。 肉眼可见的嫌弃。 这一眼可把嫣涵吓到了,完全无力的身子连连扭动,想要挣脱。 谁知还没等嫣涵挣脱掉,宣奕已经怒气冲冲抱怨起来了。 “喂,你是眼瞎吗?没看到我能把你抱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吗,你还乱动什么乱动!我告诉你啊,你再这样乱动我就把你砸在地上!本少爷说到做到!” 少年幼稚地威胁道。 谁知嫣涵丝毫没有听出少年的虚张声势,竟认认真真点了点头,诚恳而小声地说道:“少爷您快我把砸地上吧!婢子身上又脏又湿,可别弄污了少爷的衣裳!” 嫣涵说的是真心话,这份真心全都写在了她的眼里。 宣奕一听,被堵得哑口无言,心里的火更大了,提高了声音斥责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你是不是傻的啊!刚刚那些人那么欺负你,每次都这么欺负你,你怎么就连还手还嘴都不会呢?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嘴啊?你是属闷葫芦的吗?” 骂归骂,宣奕却没松手,抱着嫣涵一路快步走。 好在嫣涵虽然年纪比宣奕还大个一岁,但饿的又瘦又小,就是比一直小猫也重不了多少,让小宣奕抱着她也只是有一点点吃力。 嫣涵被骂的不敢开口,就低下头不做声,身子却颤栗得就像筛子一样。 宣奕感觉自己一拳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低下头来狠狠翻了嫣涵一个天大的白眼,气哼哼地抱怨道:“算了!本少爷和你这种闷瓜无话可说!你就老老实实挨欺负吧!” 嫣涵的头低得更低了,却还是没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嫣涵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被搂得更紧了些,紧到她的胳膊已经贴在了宣奕的体温上。 就在这时,嫣涵听到头顶上宣奕的声音。 “喂!”宣奕气势汹汹唤她,正如他一直这样唤她。 嫣涵闻讯,老老实实抬起了头,眨着胆怯却又纯净的眼睛看着他。 322 嫣然一笑 涵尽人间不胜意(2) 嫣涵闻讯,老老实实抬起了头,眨着胆怯却又纯净的眼睛看着他。 被这像小猫一样楚楚可怜却还不自知的眼神一盯,宣奕心里火更大了,可口气却不知为何软了不少。 “那个……你再忍忍吧,马上就进屋了,进屋就不冷了……” 不耐烦又嫌弃的口吻,可边说着,宣奕又把嫣涵往怀里揽了揽。 然而宣奕一低头,就看见嫣涵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顿时浑身都不自在,傲娇得死地嚷嚷起来了:“喂!你不要这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本少爷啊!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本少爷也是绝对不会把斗篷给你穿的! 要知道这斗篷我才是第二道穿,我可喜欢了!我可绝对不会把它借给你这个小脏鬼穿!你大可不必痴心妄想,要是冷你就自己忍着吧。” 宣奕的下巴昂得天高,声音听起来很欠揍。 可不知道为什么,嫣涵心里听得暖暖的。 “嗯!少爷您好好穿着就行,我不冷的!” 嫣涵扬起笑脸,对着宣奕咧开嘴笑了笑,说着不冷,声音却是一抖再抖。 这还是宣奕第一次见嫣涵笑,小脸被脏水弄得脏兮兮的一道道泥印子,双眼由于发烧而迷迷蒙蒙,但笑意却是那样明媚,那样嫣然,瞬间就化了这深冬的雪一样。 那是很纯粹的美,超出现实困境的纯粹,让她身后的一切都失了色彩。 这笑容宣奕恍惚了一下,心里分明漏跳了一拍,连忙转开了眼,轻咳了一声后欲盖弥彰地小声道:“都这么惨了,不知道你这个傻子在笑什么……喂!你别看着我笑得那么愚蠢好不好!真是无语,我被你笑得发毛……你还不快把脸转过去!” 嫣涵闻言,又实在忍不住多看了宣奕几眼,才乖乖低下了头。 可那少年的模样,已经完完全全刻在了她的心里。 他背着光,高高的发髻,银冠在冬阳下闪着寒光,白皙的脸上,是只属于少年的稚嫩和意气风发,还有宣奕独有的大小姐般的娇贵,把他本就秀气的眉眼勾画得更精致。 他明明是撇着嘴,一副厌烦又傲娇的模样,眼睛里的光却是纯净而明亮,还带着几分藏的极深的笑意。 真是好看的紧。 嫣涵心里偷偷想。 后来,宣奕一路带着嫣涵去了婉妍的屋子,可是婉妍不在,宣奕要把嫣涵放在婉妍的床上休息一会,可还没等他把嫣涵放下来,嫣涵就已经像是碰到了开水一样,立刻翻下了床。 之后不论宣奕好说歹说,嫣涵就是不肯在小姐的床上待,哪怕是坐着都不愿与。 可嫣涵自己住的小屋子根本没生火,女孩子又不太好进宣奕的房间,于是宣奕只能骂骂咧咧地找了条毯子,扔在嫣涵身上,又骂骂咧咧把火盆往嫣涵身边拉了拉,还骂骂咧咧地给嫣涵倒了杯热茶。 全程宣奕嘴里气哼的嘟囔就没有断过。 “你真就是个大麻烦!”“早知道你这么麻烦,我是万万不会去救你的!”“我真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没事找事!”“让你躺着你就躺着!怎么就就这么多事呢?” 反正,不论宣奕是如何骂骂咧咧,把嫣涵安置好后,他也坐在了火炉旁边。 他什么都没说,但嫣涵知道,他在陪着她。 这一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可比往日的萧索,莫名多了几分暖意。 屋中没有点灯,只有忽明忽暗,还带着热气的火盆,将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白日结束后的,软软的倦意。 嫣涵围着火盆坐在脚踏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捧着热茶,头低得很低,却也够用余光看见身旁的宣奕。 嫣涵觉得这冬日可真美。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嫣涵开始觉得,原来命运对自己也不仅仅是苛刻嘛,偶尔也是会给自己点甜头,足够忘记所以不幸的甜头。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嫣涵开始觉得,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喂,”宣奕喝了一口热茶,转过头来叫她,声音被热茶熏得暖暖的,口气却是故意的凶神恶煞,“你这家伙还冷吗?” “嗯?”嫣涵没想到宣奕会主动开口关心自己,转头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伸出裹在被子里的手连连摆着答道:“回少爷的话,婢子不冷了!一点都不冷了!” “把被子裹好!”见嫣涵伸手出来时半边被子从肩头滑落,宣奕当即厉声道,小少年的奶兄感十足。 说完宣奕狠狠翻了嫣涵一个白眼,用脚尖把火盆往嫣涵那边踢了踢,过了一会又问道:“那宣婉妍那个臭丫头给你取名字了吗?” 嫣涵重重点了点头,认认真真道:“二小姐给婢子取了名字的,叫‘小涵’。二小姐说,虽然婢子经历了很多不幸,但还是希望婢子可以海涵这世界,试着去爱这世界,去发现满是荆棘的人生,或许也会开出的一两朵玫瑰。小姐还说什么命理是天定的,但幸福是自己给的……” 嫣涵眨巴着眼睛回忆,一字不差地将婉妍的原话背了出来,背的艰难,显然其实没太理解其中的意思。 “嘁……什么小涵大涵的,真是难听死了!宣婉妍惯会搞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宣奕闻言嗤之以鼻了一声,不屑极了。 (同样都是七岁,婉妍已经在满口人生哲学,而宣奕却连听都听不懂…… 嫣涵心中替主子不服,小声嘀咕道:“但婢子觉得还挺好听的……” “那是你没有品位!我就觉得很难听!”宣奕不满地撇了她一眼,气冲冲道。 说完宣奕又喝了一口茶,才像是不经意地说道:“以后你就叫嫣涵吧,比那个什么小涵好听太多了!” “嫣涵……嫣涵……”嫣涵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在嘴里咀嚼了几遍,眼中一亮道:“多谢少爷赐名!嫣涵很喜欢这个名字!” 尤其是还保留了“涵”字,也不算背叛了二小姐。 “哦……”面对嫣涵真挚的感谢,宣奕似是全部在意般地应了一声,眼睛掉在火盆里不出来。 “不过少爷……这个名字也有什么含义吗?” 嫣涵捧着杯子往前凑了凑,一脸期待地看着宣奕。 323 初雪之夜 心愿会被实现 嫣涵捧着杯子往前凑了凑,一脸期待地看着宣奕。 谁知宣奕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道:“当然没有了,我就是觉得你以前那个名字太难听了,实在忍不了才随便想了一个字罢了。” 说完宣奕还振振有词地反问道:“怎么?你觉得本少爷是那种有闲工夫给丫鬟取名字的人吗?” 嫣涵闻言有些惶恐,连连摆手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是婢子多嘴了!” 宣奕“哼”了一声,空气再一次沉默,只是这时,屋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火盆中忽明忽暗的光。 黑暗之中,宣奕轻轻侧头,只能勉强看到黑暗中嫣涵的轮廓,却能清清楚楚想起下午冬阳下的,那么纯粹的笑容。 如此明媚,如此嫣然。 可明明她的小脸脏兮兮得满是泥水,牙齿冷得上下打架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身体过分得瘦弱比小猫看着还瘦骨嶙峋。 可明明她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如意,明明短短的人生中已经把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寄人篱下都体验了个通透。 可她却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灿烂,清澈,纯粹。 嫣然一笑,涵尽人间不胜意。 嫣涵。 那一刻宣奕好像找到了安慰。 原来人间事事不如意,不止我一人。 原来在事事不如意中不断艰难前行,举目所望只有疮痍,但心中仍有希冀的,也不止我一人。 虽然这份相似并不能带来实际上的帮助,但知道这条路上走着的不止自己一人,到底也可算个安慰吧…… 就在宣奕看着嫣涵的轮廓发呆时,突然听到嫣涵小声的呼唤,从黑暗中传来。 “少爷……少爷!” “嗯……?!”宣奕心中一惊,连忙收敛了自己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心虚,又立刻气汹汹问道:“你没事喊我干嘛!” 嫣涵一点没意识到宣奕的心虚,声音里满是兴奋,“你看啊少爷!” “看什么乱七八糟……”宣奕一边不耐烦地嘀咕着,一边努力分辨黑暗中嫣涵的轮廓。 一片黑暗中,宣奕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嫣涵好像指着窗外。 “看呐少爷……下雪了。” 宣奕闻言,也向窗外看去,果然看见窗棂之外,雪飘如絮,翩然纷飞,方才还清冷的天,已经雪白圣洁一片。 “真好看啊……”嫣涵抱着茶杯,眼睛呆呆地看着外面,忍不住赞叹着,“这还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呢……” 宣奕也点点头,轻声应道:“是啊……” 之后两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萧萧北风卷雪声,和屋中火盆里咔咔的木炭燃烧作响,把整个冬日衬得分外安逸,也分外纯净。 过了不知道多久,宣奕忽而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出神,轻声问道:“嫣涵,你说……在初雪这一日许愿,会不会有点用啊。” 宣奕的声音清澈而纯净,就像是被窗外的雪洗涤过一般,洗去了少年所有的虚张声势和言不由衷,只剩下有真诚的疑惑和期待。 嫣涵闻言,抬头向宣奕看去。 在火盆的点点火光之中,宣奕的脸在明灭之中依稀可以分辨出轮廓。 火光在宣奕的侧脸之上,倒映出摇曳着的火舌的影子,像是一道永远去不掉的伤疤,烧得他满脸火红。 而他,正在看着窗外的一片光亮和雪白,眼中的期许和憧憬纯净剔透的就像是琉璃。 那一刻嫣涵也才开始意识到,这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好像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风光美满。 他说不定就和她一样,身处火光和黑暗,却心向光明。 那一刻,嫣涵莫名其妙觉得宣奕这位相府大少爷好像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他就只是一个还没长大,也不想长大,却不得不逼着自己长大的小孩子罢了。 那一刻,一无所有的嫣涵居然对宣奕有了几分心疼。 “会的哦!”嫣涵笃定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开始编瞎话,“少爷您知道吗,在婢子小时候流浪过的那个地方,人们都相信初雪这样圣洁又美好的一天,就是圣尊尊上与人间最近的时候。 所以在这一天心地善良的人们不论许什么愿望,只要是诚心的,只要是善意的,圣尊尊上都会听见,也会满足的。” 嫣涵说的理直气壮又神神叨叨,一点不像是在编故事,倒像是姐姐在给弟弟讲故事。 但这个故事,宣奕愿意相信。 “真的吗?”宣奕转过头来看着嫣涵,眼睛亮晶晶的,“你们那里当真有这样的传说?” “当然是真的了!”嫣涵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笃定极了,“少爷您快许个愿望吧,也许一会雪就停了也未可知呢。” 宣奕一听连连点头,当即就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紧闭双眼,开始无声地许愿。 无上圣尊在上,我是您永远虔诚的信徒,我求您,求您就实现我一个愿望吧,我也不求您让我和宣婉妍一样天赋异禀,我就想请您让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吧! 也不用太正常,就是比别人都笨一些,也是可以的!我会很努力的,会一直很努力,努力做一个能够有利于国家,无愧于百姓的有用之人。 求求您了,我实在不想再像现在这样,做一块毫无用处的木头,一个就算努力也于事无补的傻瓜,您给我一个努力的资格吧。 宣奕双手合十,虔诚至极。 嫣涵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许愿的宣奕,不知道为什么,嫣涵明明知道什么初雪许愿会被实现,都是自己瞎编出来给宣奕希望的,可就在这一刻,在宣奕的虔诚中,她觉得好像真的是那么回事,让她也忍不住双手合十,许起愿来。 无上圣尊尊上啊,这还是我第一向您许愿,我也没有什么宏图伟志,也不求生活能从此顺风顺水,我就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不论少爷现在在许的是什么愿望,只要不伤害到别人,也不是太贪心,那您就满足他吧。 他虽然看起来很凶很霸道,但其实他挺善良的,您就成全他吧。 324 千年辉煌 风雨飘摇 他虽然看起来很凶很霸道,但其实他挺善良的,您就成全他吧。 这一刻,他看着窗外,许着自己的愿望;她看着他,许着他的愿望。 于是窗外簌簌落雪,窗内两处虔诚,窗内窗外,一派的皎洁,纯净。 那时真的很好,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有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地位阶层遥不可及,都是无关紧要的标签罢了。 而那时的宣奕对嫣涵而言,宣奕居多,少爷在其次。 可嫣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比例开始改变了,逐渐向另一边倾斜,逐渐趋于平衡,又开始急速失衡。 失衡到现在,嫣涵看到的宣奕就是相府的大少爷。 而嫣涵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底里对宣奕的感情开始变质,变得不那么纯正,不那么单纯了。 以前的嫣涵,对宣奕给的每一分偏爱都会心有诚惶诚恐地感恩。 可如今,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偏爱,却还是在奢望,在贪心,想要更多更多他的偏爱。 甚至,想要他所有的偏爱。 虽然每次产生这种想法,都会被她心中一个声音立刻大骂着难听话压下去,但是连她自己都不可否认,她真的很想,很想,陪他一直走下去,照顾他的一切。 八年过去了,嫣涵真的离不开宣奕了。 她想,她是真的真的很爱很爱宣奕了吧,像中了毒,又像被下了蛊。 也正是因为很爱很爱他,才绝对不能再逾越,再痴缠了。 想到这里,嫣涵的头埋得更低了,身上的寒意肆意穿入骨头里,冷而无望。 宣奕少爷真的很好,特别好,所以他值得最好的。 我多希望那个最好的人是我,可分明不是我。 我能给他的,只有微不足道的爱和崇拜,只有毫无用处的陪伴与期待,可宣奕少爷真正需要的,是切实的支持以及能与他相配的名誉。 这个人,宣奕需要,婉妍需要,宣府需要,白泽一族需要。 从来到宣府那一日起,嫣涵就开始发现,那个从墙外看起来高不可攀,神圣又辉煌的宣府,内里实则是萧条一片。 不论是在天权国内,还是在全大陆,白泽宣氏一族,都呈现出了衰落的趋势。 如今距离上次人间大乱已有二十余年,当初在惨烈的战斗当中元气大伤的各大神族圣族,也在长期的休养生息之后,开始重新恢复元气,再次呈现出蓬勃的态势。 而白泽一族虽然在当年大乱中,虽然并非被影响的最大的一族,但由于这么多年来并未积极调整恢复,反而成了如今八大神族中,最沉寂,最不起眼的一族。 不论是因为宣誓效忠应龙家族,而长居在京都的白泽族长宣郢这一嫡脉,还是远在东海湾不惑港中,生活着白泽的祖祖辈辈,都不约而同地,无比默契地选择了沉默着安稳度日,鲜少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 他们睿智,博学,个个都学富五车,又求知若渴,足不出户却也能洞察世间万物。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学识,才渐渐形成了求学厌仕的夹缝,并在千百年来不断固化。 若不是白泽一族宣誓效忠应龙一族,时代为天权为相做宰,那白泽一族与朝堂可能完全不会有联系。 然而白泽一族想要关起门来研究学问,可世道不会允许有人在其中独善其身。 在不惑港之外,不只有多少家族在等着白泽一族快点衰亡,好让自己的家族跻身神族之列;又不知道有多人家族忌惮着白泽一族的头脑,想方设法想将其产出。 所以在这洪流之下,没有鼓足力气逆流而上的白泽神族,自然而然地渐渐没落起来。 而作为白泽一族最核心的嫡脉,更是愈加萧条。 时至当代,各种小家族之家兼并内卷严重异常,各大望族也在暗中积极谋求新蜕变。 在此动荡前夕,白泽一族已经到了看似平静,实则风雨飘摇的边缘,宣郢作为现任的家主,相较于以前的每一代家主,明显要更有作为,也更有野心和警惕心,竭尽一生在努力寻求着白泽一族的自保之道。 虽然如今的婉妍小小年纪就名动大陆,颇有一番能耐,可她到底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能给一个家族续命,可绝对无力扭转其衰败的趋势。 长女婉姝虽然与朱雀神族联姻,为白泽一族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争取到了一些联合与支持,但到底还是无法扭转白泽一族颓败的现状。 而白泽一族嫡脉这一代的独子宣奕,显然难当复兴家族的重任。 这样下去,白泽一族千年的荣耀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那未来宣奕的姻亲之族,就必须要是实打实的名门望族,必须是能直接将宣府挑起来的大族。 有这样实力的家族,就是另外七大神族都不够格,非七大圣族的嫡脉不能达成也。 这个最后的人选,宣奕没想过,婉妍没想过,史夫人也许都没想过,可嫣涵想过,想过不止一次。 或者说她根本不是在想,而是在仔仔细细筛选。 五大凤象圣族中,鸑鷟一族千百年来都隐秘在传说之中,是否存在都尚未可知;鵷鶵一族嫡脉断脉,旁系又配不上白泽族的嫡长子;青鸾族的此代嫡脉唯有一子;鸿鹄一族与宣奕同代的嫡长女、嫡次女都早已许了人家。 就只有凤族的当代嫡脉中,嫡长女也是当代凤尊的凤凪扶,嫡次女也是当代凤女的凤凪璃,是嫣涵觉得比较合适的人选。 但凤尊的未来夫婿肯定是要入赘凤族的,那作为白泽一族唯一一子的宣奕肯定是不行。 但凤象一族就只有凤女合适了。 在龙象一族中,青龙一族乃是天枢国国主一族,天枢国与天权国势不两立,而白泽一族又是宣誓效忠天权国的,所有青龙圣族也万不会和白泽一族联姻。 那就只剩下应龙一族,也就是天权国国主一族。而在天权国皇帝的诸多公主之中,适龄的就只有姚锦公主,虽然她并非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但当今天权皇后任皇后由于曼珠家族的特殊性,并不能生子,所以应龙族本来也没有嫡公主。 325 依缘缔结两心同 却结下 无尽仇 而在天权国皇帝的诸多公主之中,适龄的就只有姚锦公主,虽然她并非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但由于当今天权皇后任皇后,出身于曼珠家族的特殊性,并不能生子,所以应龙族本来也没有嫡公主。 姚锦公主的母妃菱贵妃地位本身也很高,家族背景也不错,姚锦公主也深受皇帝宠爱。 所以最终嫣涵得出结论,日后能与宣奕共度余生的,非此二人不能是也。 想到这里嫣涵心中是有所担心的,因为不论是凤女还是天权的公主,那可都是千尊万贵的天选之女,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贵女,那性子大约是骄纵自我,又怎会处处体贴包容宣奕的小性子呢? 而宣奕,又岂是能处处忍气吞声之人? 另一方面,这二人的天赋也是异于常人,小小年纪便也有了一些成就。可宣奕是个草包在整个大陆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嫣涵担心这两人会从一开始就瞧不起宣奕,甚至会对于嫁给宣奕这件事情心不甘情不愿。 虽然说只要有婉妍在,不论是公主也好,凤女也好,只要她们敢对宣奕出言不逊,那管她是如何尊贵,婉妍说什么也是不让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 先不说成了家之后,婉妍又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宣奕,而宣奕又从来都是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宁可自己死扛,也绝不会告诉妹妹的人。 那最终,宣奕就只能和对自己毫无尊重的妻子相处一生,无法互现包容,无法互相理解,最终无法互相爱慕。 只留下无尽的争吵和一地狼藉。 明明依缘缔结两心同,却结下,无尽仇。 那该是如何等情的惨剧,又是如何地难熬。 只是想想,嫣涵已经心中揪着痛,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夜晚,宣奕一个人在书房中,寒窗孤灯苦坐,无人关怀,无人排忧,甚至无人添茶剪烛,唯留无尽的愁绕心头 而隔壁,同样是一间冷落空房,贵女倚靠在床幔上,无心和侍女话家常。 嫣涵静静地想着,心却一寸一寸裂开。 嫣涵想得投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彻夜彻夜想了几年的事情,本质上是将她一生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的男人,推向别的女子的怀抱,推向一个没有她的家庭之中。 而她,一心只记得为他心疼,为他担忧,为他筹划。 她忘了,痛失所爱,一生再也无缘所谓美满的,还有一个人。 一无所有的她自己。 嫣涵还从未来得及为自己感到难过,在她眼中,宣奕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远比自己的喜怒哀乐,更重要太多太多。 而在宣奕的不如意面前,自己那些痛彻心扉,生不如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痛都在自己身上,宣奕没事就好。 就是这样满心都是宣奕愁苦的嫣涵,寸断肝肠地怜了宣奕所有的怜,却忘了,自己才是最该被怜惜的那一个。 从儿时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相继因不幸灾祸离开,到后来的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受尽人间冷落,甚至险些小小年纪被卖入烟花柳巷。到最后被救回宣府,虽然从此吃喝不愁,但到底是寄人篱下。 嫣涵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六年,可一回望,却已是支离破碎,一无所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嫣涵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就如此狼藉一片,无望,无盼,无所有,也无想有。 然而后来,嫣涵有了望,有了盼,对未来有了念想。 那份小心翼翼却又肆意盼着的心,就像是一缕光照进了一片荒芜的废墟,任其上的野草像是疯了一样地生长。 因为那一束光,嫣涵开始渐渐爱上这世界,开始爱上自千疮百孔的人生,甚至开始爱上她自己。 一切才刚刚好起来,一切才刚刚有了希望。 可如今,她终于得到了她视之如命的光,她唯一的光。 可她却不能,甚至不敢将那光像疯了一样抱住,哪怕她太想太想如此,想了八年。 她要亲手把那个给她光的人推走,让她的太阳,去照亮别人的人生,哪怕她自己的人生暗无天日,而得到光的那人的人生已经足够阳光明媚。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饿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块香喷喷的芝麻热烧饼,那样香,那样诱人,他简直可以一口就把烧饼吞下去。 尽管这烧饼根本不能满足他这一辈子的饥饿,可至少能让他感受到一次饱腹,一次人间的温暖,一个再支撑着活下去的力量。 可最终这个人没有吃这续命的烧饼,而是拱手将烧饼给了一个腰缠万贯的人。 这腰缠万贯的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根本不屑于吃这一个烧饼,可他就是得到了这块烧饼。 而那个快饿死了的人,最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烧饼,冷落在了别人的灶台。 心痛吗? 嫣涵在心里问自己。 痛,痛极了,痛得快呼吸不过来,痛得快死了。 那还要这么做吗?只要你现在回去抱住他,他就是你的了! …… 他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像草芥一样卑微的人。 也许那个人不能让他更快乐,却能给他更多他需要的。也许如今少爷会痛苦一段时间,但日后他就会明白我的选择是多么现实,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总好过他贪图了这一时的情情爱爱,而用余生对被自己带来的婢子玷污的门楣忏悔。 宣府给了重生的机会,让我吃饱穿暖,二小姐待我好得就像亲姐妹,少爷他…… 在这样的恩情下,我怎能自私地只考虑自己,而让宣府嫡子成为天下人的笑话,让宣府丧失一个与外联合的重大契机。 况且这也是少爷应当承担的,二小姐为了宣家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大小姐也为了宣家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少爷不能也不该躲在自己姐妹的牺牲后面,任性地选择自己的幸福。 也许现在幼稚的少爷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愧疚早晚会压垮少爷的。 326 感情与现实 永远的无解 也许现在幼稚的少爷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愧疚早晚会压垮少爷的。 终生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这就是宣奕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而嫣涵也不是没有想过不如自己给宣奕做妾,那既可以让宣奕和与身份地位匹配的人家结亲,也可以让自己照顾他一辈子。 可这个念头只是在嫣涵的心中一闪而过,就让嫣涵在心中谴责了自己许久许久。 明知道少爷心中有自己,还为少爷做妾,那婚后的宣奕虽然绝非宠妾灭妻之人,可到底是为少爷少奶奶之间,添了一道拔不出的刺,让他们本就建立在不情愿基础上的婚姻,更多了一层堵。 这种事情,嫣涵是万万做不出。 嫣涵就这样坐在冰凉的石头上想啊想,想了不知道多久,可终究没有一个两全的答案。 又或许,当感情和现实相撞,本来是就是永远无解的题面。 嫣涵将身体又努力蜷了蜷,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嫣涵的身体已经和石头差不多一样凉,可嫣涵就是不想动,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能去哪。 以后该怎么面对少爷啊……又该如何面对二小姐呢…… 嫣涵满心惆怅地想着,却越想越惆怅,越想越迷茫。 然而就在这时,嫣涵忽然感到额前一凉,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凉意纷纷落下。 嫣涵抬头看去,晶莹的双眼骤然一颤,随即怔住,缓缓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只见在她面前,一片天仙碧玉琼瑶,漫天飞雪缓缓落下,似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在月色之下,每一片雪花都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又纯洁无暇的精灵,又像是月亮碎裂开来掉落的碎渣。 又空灵,又美好,可就是凉,让嫣涵觉得,今年的雪和往年相比,完全不一样。 或许本来它们的初衷是来净化这人间,可很不幸的是,它们的到来反倒为人的孤独和绝望,更添了一层寒凉的意境。 但不论如何,这还是它们今年第一次来到人间。 这是今年冬季的,初雪。 不知是不是一片片雪化在了嫣涵的眼眶,之前经历如此千疮百孔的人生时,嫣涵没流泪;想了那样多撕心裂肺事情时,嫣涵也没流泪。 可看着这一场雪,嫣涵的眼眶红了,红到了心底。 嫣涵缓缓伸出冻得惨白的小手,一片片雪花就轻姿曼舞地舞在她的掌心与指间,转瞬就成一点一点渗入肌理的冰凉。 又是一场初雪。 嫣涵心中暗暗想着,苦涩像是滴落在宣纸上的墨迹,晕染都晕染不开。 由一场初雪始,至一场初雪终。 也难怪虽然这段过程是暖,而我们这份情,注定是凉意的。 嫣涵释然地笑笑,眼泪却断了线,把周身掩映着的瘦竹都映衬得愈加凄凉。 另一边,温暖如春的屋子中,虽然没有可以的熏香,却将屋内的花香烘得愈加袭人。 婉妍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寝衣,外面披着一件袄子,正坐在梳妆台前,由蓝玉给她卸去头饰。 婉妍以为今晚必有好事成,镜子里的容颜在昏黄的烛火下,却是红润的,眼睛都是神采奕奕,正喜滋滋地和蓝玉碎碎念。 “太好啦蓝玉姐姐!真是太好啦!宣奕那个怂货终于是硬气了一会,让我也难得无法小瞧他了。”边说着,婉妍的小手边在梳妆台前,蓝玉拢起的暖手炉之上来回轻轻搓着,忍不住畅想起来。 “哎呀姐姐你说宣奕这么多年,过的也是真不顺心。如今真有一件事情,还是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心想事成,他指不定多高兴呢!肯定会天天在我面前得瑟的!” 说着婉妍撇了撇嘴了,明明心里开心得很,却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若当真如此,宣奕公子必定欢喜非常。”蓝玉见婉妍开心,心里也开心,柔和地笑着说道,探身把刚刚从婉妍头上卸下来的银冠放在了桌上,才似有似无地问道:“不过妍儿,你就这么肯定今晚一定是个好结局啊?” 婉妍闻言,想都不想就冲口而出道:“当然肯定啦,宣奕对嫣涵的心意那是藏都藏不住了,嫣涵那丫头对宣奕更是爱惨了,他们差的不就是一个挑明白嘛。 那如今挑明白了,怎么会没个好结果呢?” 蓝玉看着镜中婉妍笃定的小脸,淡淡笑了笑。 小傻瓜,在文韬武略上聪明如斯,可在人情上当真是个小傻瓜啊。 这人间,两情相悦固然难得,但情之一字才是难之又难,从来不是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得到圆满的。 只怕宣奕和嫣涵的事,不会那么简单啊……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担心若真的有变故,婉妍一时间失望,便想着先给她预防预防,一面为婉妍梳着头,一面柔和又随意道:“不过妍儿,这件事呢也不是我们看来那样简单的,我们就静静等他们的消息,毕竟作出什么决定,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啊?”婉妍有些疑惑地皱皱眉,奇怪道:“宣奕喜欢嫣涵,嫣涵喜欢宣奕,这不是挺简单的嘛。” 蓝玉眯起眼睛笑了笑,正想解释时,却听见外面的屋门“咚咚咚”一阵响。 敲门声音声音不大,也不急,但就是莫名沉重,像是用尽了来着所有的力气。 婉妍本来等着蓝玉说,但此时却也疑惑是谁这么晚来。 蓝玉转头看了一眼后,柔声对婉妍道:“我去看看是谁。” 说着蓝玉就转身推开隔间的门走出了卧房,此时正屋的灯已经都熄了,蓝玉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一路走到了门边。 一开门,蓝玉就看到站在门前的宣奕。 蓝玉来宣府也有半年多了,也知道宣奕总是一副无所事事,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但她还从未见过宣奕这么颓唐的模样,像是整个灵魂被巨石压住了一样,压住了他所有的少年意气。 而他身上的酒味混着冷风,全都扑在了蓝玉脸上。 蓝玉一点也没有吃惊,但还是客气地问道:“宣奕公子?您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吗?” 327 却连愿望都不敢许 蓝玉一点也没有吃惊,但还是客气地问道:“宣奕公子?您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吗?” “蓝玉姑娘晚好。”宣奕客客气气地颔首致意,声音比这冬夜的寒风还凉,“我有话想同宣婉妍说。” 说完,宣奕的声音放小了不少,眼神往门缝中进了一寸,接着问道:“她睡了吗?” 平日里宣奕的问候虽然没有这么客气,但嬉笑着却很热情。 蓝玉看着这样的宣奕,虽然平日里也并不是来往太多,但心中却也酸了一下。 “妍儿还没睡呢,公子你进来坐着等一下,我去叫妍儿。” 说着蓝玉就侧身想把宣奕让进来,但宣奕丝毫没动,淡淡道:“我就不进去了,麻烦蓝玉姑娘帮我把宣婉妍叫出来吧。”说着宣奕又立刻补了一句,“你看着她多穿一点,外面冷得紧。” 还没等蓝玉应一声“好”,门内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段细碎却快的脚步声,还有婉妍的声音。 “蓝玉姐姐,是谁啊?怎么了?” 话音一落,婉妍就出现在了门边,一只手探在肩膀后面拉着斗篷,不然它滑落。 等婉妍看清了门外之人,更吃惊了不少。 “宣奕?”婉妍有些吃惊地惊叫道,又往门外走了走,“你不是去……去庆生了吗?你来找我干嘛?” 就在婉妍说话的时间,蓝玉伸手把婉妍的斗篷往上拉好,之后就转身进屋了,十分善解人意地把空间留给了他们兄妹两个。 这时婉妍也发现了宣奕的不对劲。 从他身上浸满了的酒气和通红的脸蛋,都很明显地证明着他喝了酒,很多酒。 可他的眼神,却是清清醒醒,冷冷清清的,寥寥落落,还蒙着一层淡淡的酒气。 只是看他一眼,婉妍的心就“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宣奕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嫣涵呢?”婉妍连连问道,眉头皱了皱。 然而宣奕像是没有听到婉妍说话一样,问题一个没有回答,反而慢慢侧过了身,没头没尾地问道:“宣婉妍,你说在初雪之夜许愿,会被实现吗?” 宣奕的眼神飘在漫天飞雪中,像是落在了每一片雪花上,又像是没有落在一片雪花上,就直接被吹散在风里。 宣奕的声音很轻,很空洞,死寂的一片。 这一点都不宣奕。 一个“当然会了!”都冲到了婉妍嘴边,但终于还是没有被说出来。 看到宣奕这个样子,婉妍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想来宣奕是被嫣涵拒绝了。 虽然嫣涵的心意婉妍明明看的一清二楚,婉妍一时半会也实在不明白嫣涵为什么要拒绝宣奕,但不论是什么理由,婉妍都觉得在自己没搞清情况之前,不该给宣奕过多的期待。 “不会的宣奕。”婉妍一字一顿道,声音里是坚定,“没有愿望会被无缘无故实现,与其每日苦苦祈愿,等着上天赐福,不如想要什么,就去自己争取。 你的愿望,就只有你自己可以实现。” 婉妍的声音不大,但却是宣奕觉得陌生的声音。 平日里兄妹二人都是嘻嘻哈哈,十几年了也没说过什么正事,这样面对面正儿八经谈心,还是十几年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宣奕这才意识到,婉妍认真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居然带着一种让人不由分说的威严。 “哈哈哈哈。”宣奕转过脸来,面对着婉妍笑出了声来,“你真的很苛刻了宣婉妍,都这种时候了你骗我一次又能怎样? 我又不是没被骗过……虽然当愿望落空时会难以接受,但起码可以再给我许一个愿望的勇气啊。” 八年前初雪,我许了愿,想要不做一个废物。 八年后,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可如今,我明知在初雪许愿会实现都是假的,可此时此刻,我却连许一个假愿望的勇气,都没了。 宣奕淡淡笑着,看似和往常的他没两样,可他的眼里,分明没了光。 也许这就是双生子的奇特联系吧,宣奕那眼神只是看着,婉妍已经从心底发痛,痛的感同身受。 最后宣奕随意挥了挥手,装作潇洒地笑道“行啦,你这个一旦都不可爱的家伙,快去睡觉吧,我就走啦。” 说完宣奕就转过身来,晃晃悠悠地准备离开。 他怕再过一秒,他的泪水就在妹妹面前藏不住了。 328 一胎双子双生 一世血脉相连 说完宣奕就转过身来,晃晃悠悠地准备离开。 他怕再过一秒,他的泪水就在妹妹面前藏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婉妍的声音却从宣奕的身后传来,就像是一条铁链子一样拴住了宣奕的脚,让想走的宣奕停下了脚步。 “哥!” 婉妍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抖了又抖。 上一次婉妍叫宣奕哥是什么时候,宣奕不记得了,婉妍也不记得了。 想必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吧,久到宣奕听见这一声呼唤,鼻子就是一酸。 这声音在告诉宣奕,不论你被世界放逐了多少次,在这世界上,都还有另一个你自己,和你一起生,和你血脉相通,和你感同身受,心甘情愿与你祸福与共,随时准备着承担你的所有。 也许她不能帮你解决所有的绝境,但她一定会陪你走到底。 双生子,真的很奇妙。 “虽然初雪不能帮你实现,那……那不如你把愿望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给你实现!” 婉妍已经迈出了门槛,一只手扶在门上,对着宣奕的背影放生喊道,眼睛紧紧锁定着宣奕。 明明是帮宣奕实现愿望,婉妍却道出了请求的口吻。 她是在请求,请求和哥哥一起分担。 婉妍之所以这样说,绝不是婉妍对自己的能力有多自信,而是婉妍知道,初雪虽难得,圣尊虽神圣,但终究不晓人性,不解人情,宣奕的欢喜与失落对他们而言,不过人间百态中的寥寥一种。 而对婉妍而言,宣奕的每一分喜怒哀乐,都是她的头等大事,所以哪怕她的能力有限,她都一定会竭尽自己的所有,去给宣奕所有他想要的。 那可是她在这全世界,最亲的人了。 宣奕听了婉妍的话,久久没有转过身来,却也并没有走。 在他的脸侧,分明落下了点点晶莹。 而宣奕的嘴角,却忍也忍不住地抬起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弧度。 与上次的笑容不同,这一次,宣奕眼睛里有了光。 而婉妍看着宣奕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更着急了,抬步就往宣奕的方向大步走去,也不顾自己的斗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穿着一袭单薄的睡衣就进了漫天飞雪的冬夜。 就在这时,宣奕忽而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婉妍的身边,还没等婉妍反应过来,宣奕已经一把将婉妍揽进了怀中,用自己的斗篷将婉妍包了个严严实实。 宣奕的怀里,是温热的,一阵阵暖意穿过婉妍的单衣,撞在了婉妍的皮肤上。 那是宣奕的气息,那也是她的气息。 婉妍和宣奕上一次这样亲密的接触,还是在未出世前,两个在妈妈肚子里紧紧相连的婴童。 但从那时,到此时,两个人的对彼此的心,都从没有变过。 婉妍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了宣奕,小脸紧紧贴在了宣奕的胸口。 哥哥。 然而还没等这难得的温情多延续几秒,宣奕已经松开了婉妍,捏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个圈背对着自己,然后把婉妍往屋里推,边推还边气势汹汹地连连责怪道:“大下雪天你穿张纸出来,你是觉得自己活太长了,想作死是吗宣婉妍?” “喂喂喂宣奕你等一下……等一下!”婉妍没防备地直接被连推带搡地扔进了屋门中,跌跌撞撞中好几次想转过身来阻止宣奕都没能成功。 “行了你早点睡吧你!”宣奕前脚把婉妍踹进屋门后,紧接着双手就拉着屋门,“砰”的一声在婉妍冲出来之前把屋门合上了。 看着逐渐消失在门缝中的张牙舞爪的婉妍,宣奕轻声笑了一下。 就让今天这样过去吧,虽然不怎么好,但终究也不算特别坏。 宣奕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准备走,谁知还没转过身来,就被再次揪了回来。 “啥玩意啊……”宣奕一转头,就看见自己的斗篷的一半都夹在了门里。 宣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的。 “宣婉妍!!”宣奕登时气得暴跳如雷,仰天怒吼道,“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本少爷这件斗篷是织金孔雀羽的!!” 旁边树上栖息的鸟被这怒吼声直接从美梦中惊醒,飞也似地逃离了美梦乡。 吼完后,宣奕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的斗篷从门缝里拉出来,却不想被夹得这么紧,就像是被一只恶狗咬住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宣奕这下气得差点昏过去,也舍不得再拉扯受伤的斗篷,直接一脚狠狠踢开了门,一眼就看见了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幸灾乐祸的婉妍。 一进屋宣奕就直接冲到了婉妍面前,一只手把自己的斗篷揪起来,另一只手指着斗篷晃得像筛子一样。 “宣婉妍你这疯丫头你有病吗?你知不知道这件织金孔雀羽斗篷花了本少爷多少银子多少心思啊!这每一根孔雀毛都是本少爷亲自千挑万选的毛中极品啊! 你给我看看,你给我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宣奕边怒不可竭地吼着,边把拎起的斗篷边又往婉妍眼前凑了凑,生怕她看不清。 “你看看这根!一半的毛都没了!你在看看这根……我的天你给我看看!这根直接断了!断了! 这件斗篷做了整整半年!我才穿了不到一个月!你就给我……我的天我的天……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宣婉妍你这个脑子进水的死丫头……” 宣奕被气得先是一阵暴跳如雷,然后又做作地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模样。 然而一旁的婉妍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耸耸肩无奈道:“行啦行啦你看看你那个小家子气的德行,明早我让管家去拔几根鸡毛给你安上总行了吧!保证和以前一样花花绿绿!” 婉妍话还没说完,宣奕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一字一顿道:“你自己留着穿吧鸡婆!我和你这种土包子没话说!” 说完宣奕又狠狠挖了婉妍一眼,昂着头转身就要走,却不想婉妍直接伸手揪住了他身上众多孔雀毛中的一根。 329 惺惺相惜 互相拯救 婉妍话还没说完,宣奕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一字一顿道:“你自己留着穿吧鸡婆!我和你这种土包子没话说!” 说完宣奕又狠狠挖了婉妍一眼,昂着头转身就要走,却不想婉妍直接伸手揪住了他身上众多孔雀毛中的一根。 宣奕一感觉到伸手的异样,当即立刻止住了离开的步伐,生怕自己再掉一根毛。 “宣婉妍!你!给我立刻!把你的猪蹄子!从我的孔雀毛上拿开!”宣奕怕自己一动婉妍就把那根毛扯下来来,连转身都不敢,只能从后脑勺发出了暴怒的悲鸣。 然而宣奕的暴怒没有给婉妍丝毫的威慑力,婉妍甚至又扯了扯那根孔雀毛,挑衅道:“宣奕你要是再不过来坐,我就把你这满身的毛给薅光。” 婉妍笑嘻嘻地说,但手上又扯了扯,一副说到做到的样子。 宣奕一听真的是头都气大了,却也知道今晚要是不给婉妍一个说法,自己能被这货缠死。 所以方才那种惺惺相惜,互相拯救,温情之际的兄妹之情怎么就这么快又成了相杀场面…… “行行行……!”宣奕强压着转过头来把这个手长手欠的熊孩子暴揍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妥协道:“你给松开……松开我就告诉你……” 婉妍这下心满意足了,却素知宣奕那个出尔反尔的本领,一直扯着他的羽毛把他拖到了座位边,又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在了凳子上,才终于松开了宣奕珍爱的羽毛。 “说说吧,今晚到底怎么了,把你整成那个怂样子。”婉妍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宣奕一听当即不乐意,白眼都翻上了天:“你这个死鸡婆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 “快点所别废话!”婉妍也不和他吵,就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等着他说。 说完又过了好半天,宣奕才一面心疼地扒拉着自己的羽毛,一面小声嘀咕着道:“还能发生什么……不就是我被拒绝了嘛……不过这又有什么惊奇的,你也知道的啊,我这辈子……还从未心想事成过……怎么样宣婉妍!听到我这么惨,看我像傻子一样准备这么久,以后落得这个下场,你满意了吧!” 宣奕撇了撇嘴,一副无可奈何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的神态分明又沉下去许多。 “怎么会呢!”婉妍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我看的清清楚楚嫣涵她绝对对你有情的,怎么在这种时候她却违背自己的真心呢?” “嘁……”宣奕低着头,自嘲地哼了一声,继续抚摸着自己的羽毛道:“没想到自作多情的不止我一个,连你也是啊,把人家的善良和好意,当成心意来看,真的很可笑了。 以后这件事你也不用再提,今晚我已经很为难她了,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以后万万不能再提起此事,让她尴尬。 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 即使事情可以过去,但我的心却再也无处可去。但若是能够还你清净,我心碎,又何妨。 宣奕低声说着,适才的阴霾再一次漫卷上心头。 “宣奕!”婉妍瞧他这副放弃的模样,心里着急,直接伸手把宣奕垂着的头给扳了起来。 “一遇到点困难就这副样子,说你怂我简直都是在夸你了!怎么,就凭她今天几句并非本心的话语,你就把嫣涵这七八年来为你做的一切都勾销了不成? 你睁大的你的狗眼瞧瞧她,你用你的狼心狗肺回忆回忆,她是怎么待你的,那真是用尽了一颗玲珑心!” 婉妍慷慨地一顿陈词,恨不能把宣奕点醒,可宣奕扬着头看她的眼神却还是将信将疑。 330 舔狗舔狗 一无所有 婉妍慷慨地一顿陈词,恨不能把宣奕点醒,可宣奕扬着头看她的眼神却还是将信将疑。 婉妍着了急,指着自己的脑袋赌咒道:“宣奕你就这么窝囊的吗?你不相信你自己,你总该相信我吧,我告诉你,我可以拿我项上人头保证,嫣涵她心中绝对是爱惨了你!” 宣奕当然信婉妍,婉妍说什么他都信。 宣奕看着婉妍的眼神渐渐从暗淡开始有了光亮,但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可既然如此……那她为何又要这样拒绝我呢……” 婉妍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白痴,当然也没有想懂,只能含含糊糊道:“嫣涵也有自己的考虑吧,但我觉得只要你肯不放弃地死缠乱打几次,她不管是出于什么考量,都架不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诱,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什么引诱……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宣奕翻了婉妍一个大白眼,但心情明显好了不少,指着婉妍道:“不过你这话糙理不糙,我姑且信你试试,若是当真不成,你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一定成一定成!”婉妍自信满满地点点头,伸手把宣奕指着自己的手指折了回去。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嫣涵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酱牛肉,而宣奕就像是一条快饿死的流浪狗,嫣涵走到哪里,宣奕就闻着味跟到哪里。 天还不亮,嫣涵把上早朝的婉妍送出府门,一转头,就看见宣奕笑意盈盈站在身后,手里还端着一杯热茶,殷勤地递上来,满脸都是笑意,“清晨天亮风大,你快喝口热茶压压寒气,这是我亲自泡的天山雪芽!” 嫣涵小心地将茶碗接了过来,面不改色也不看宣奕,平静道:“我先给少爷端去前厅了,少爷收拾妥当就来用早膳吧。” 说完嫣涵转身就走,就留宣奕一个人在原地,双手的手指烫得通红。 晌午,嫣涵在婉妍屋中的花朵修枝,就见宣奕双手背在身后进了屋。 嫣涵放下剪刀,请个安正要离开,就被宣奕拦住了脚步,从身后掏出一枝极美的梅枝,淡淡的幽香瞬间蔓延开来。 “嫣涵你瞧这枝梅,是不是就像你一样,美得清丽脱俗。我一瞧见,就折下来送给你了。” 嫣涵仍是没有丝毫表情,双手接过了梅枝谢道:“多谢少爷,奴婢这就去找个玉瓶将这枝梅收起来,等二小姐回来,一定会向二小姐转达公子的美意。” 说完嫣涵捧着梅就走,宣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离开。 “哦对了少爷。”就在这时,嫣涵突然停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宣奕。 宣奕心中当即一喜:天呐嫣涵终于被我打动了吗! “嗯嗯怎么了!”宣奕兴冲冲地问道。 然而嫣涵面上还是一丝波动都没有,平静道:“这枝梅是老爷最珍爱的梅花,是从南都千里运来的“别角晚水”,是老爷亲自修理和浇水,爱护非常,您最好做好晚上被老爷找去书房的准备。” 说完嫣涵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出了屋门,留下宣奕一个人在原地瞠目结舌。 完了啊……我就说这枝梅怎么如此好看…… 就这样,宣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硬生生是和嫣涵死磕了一周的时间,最终能想的办法,能做的事情,能说的好话全都用了个遍,却就连嫣涵一个笑容都没得到。 最后,宣奕的心还没死,但却实已经黔驴技穷了。 “宣婉妍!!!” 深夜里,一声断喝从婉妍屋中传来,惊天动地。 “你看看你给我出的好主意!说什么只要我死缠不放,嫣涵就一定会挡不住!现在好了,我没皮没脸地缠着嫣涵一周了!一周了!嫣涵不仅没有爱上我,反而还对我厌烦了不少!现在她只要看到我,就像看到老虎一样躲得飞快。 都怪你都怪你!我就万万不该相信你的鬼话!” 331 兄妹上阵 一起挖坑 “都怪你都怪你!我就万万不该相信你的鬼话!” 面对宣奕的怒吼,婉妍难得的没有回怼,连说话的口气都没底气了不少,双手给宣奕捧了杯茶好言好语道:“哎呀呀宣奕你别急嘛……我也没想到嫣涵那家伙居然这么坚定,我好几次旁敲侧击地想给你说好话,她都立刻把话题岔开了。” 婉妍撇了撇嘴,也有些受挫,不过眼见着宣奕又消沉了下去,婉妍当即话锋一转,立刻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道:“不过宣奕你放心!我还有拿手绝招没有用! 我给你说啊,只要我用出这招,我打包票一定把嫣涵给你拿下!” 婉妍边说边把小胸脯拍得噼里啪啦响。 “又打包票……又拍胸脯……你哪一次噼里啪啦拍的胸脯,最后没有再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啊……”宣奕不屑一顾地轻哼一声,却还是忍不出往婉妍那里凑了凑,轻咳一声后似是无意问道:“不过我且容你说来听听吧,虽然我对你也不抱任何希望,但听听又不花银子……” 婉妍闻言,没有立刻告诉他,而是四下看了看,确认嫣涵不在后,才对着宣奕勾了勾手指,让他凑得更近一点。 “你过来点过来点!” “无语了……你出个馊点子还这么神秘兮兮的有毛病吗……?”宣奕嗤之以鼻地嘲讽道,却立刻口嫌体实地凑了过来,“赶快说!” 婉妍全心沉浸在自己自以为绝妙的点子里,也不理会宣奕的臭嘴,兴致勃勃道:“宣奕你还记得嫣涵这个闷葫芦,在咱家这七八年里,唯一一次和咱们交心,噼里啪啦说了一晚上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记得了,”宣奕脱口而出,“就是几年前你这缺德玩意把人家姑娘给灌醉的时候……” 宣奕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神色也渐渐激动起来,忽然恍然大悟地连连拍着大腿惊道:“对啊对啊!我们可以把嫣涵给灌醉,让她再次酒后吐真言。 这样就算等她第二天清醒之后,见真相都被自己说光了,也没办法再隐藏自己了!” 婉妍欣慰地笑笑,满意道:“不错嘛傻大哥,反应这么快,孺子可教也。”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我明天就去酒窖里偷一瓶陈年老酿来!”宣奕有了办法,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但是想着想着,宣奕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脸又苦下来道:“不过宣婉妍,嫣涵几年前就被你灌倒过一次,早就知道你这个人是什么德行了,怎么可能再被你灌倒一次! 那我就更不行了,现在嫣涵看见我就跑,怎么可能还和我一起喝酒……” “哎呀宣奕你真是蠢死了,办法都有了还能操作不起来?真是大活人被尿憋死了!”婉妍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宣奕一个脑瓜崩,无可奈何道:“既然嫣涵这次有了防备,不可能被我平白无故就灌醉了,那我们就找个由头呗。 这样这样,我明天从衙门回来,就带嫣涵去下馆子,就说三春局出了几个新菜,想去试试,到时候你就躲在屏风后面。 然后我就在席间疯狂灌她酒,如果嫣涵不喝,顶多我也喝几杯骗她喝呗。 等嫣涵一醉我就套她的话,你喜欢听啥我套啥,你只管听好就行,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婉妍边说着,边得意地挑了挑眉,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听起来倒是不错……”宣奕皱了皱眉,虽是觉得婉妍主意不错,但还是觉得有点不靠谱。 “不过万一嫣涵还没喝多,你先喝多了那可怎么整?” 婉妍一听,当即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恼羞成怒道:“喂宣奕!你可不要狗眼看人低了,嫣涵那个小丫头还能把你宣爷喝倒不成!你宣爷我这么多你啊驰骋酒席可还没有……” 宣奕一听,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打断她道:“你快算了吧,上次被我们蘅大人像扛麻袋一样扛回来的醉鬼也不知道是谁……” “宣奕你说什么?”婉妍阴了脸,斜眼问道。 宣奕生怕婉妍反悔,不帮自己约嫣涵,当即正色道:“我说你哥哥我的终生大事就交到你手上了,我的好妹妹,我一百个相信你!” 说着宣奕还比出了两个真诚的大拇指,与一脸假笑相配。 “哼哼。”婉妍抖了抖眉,大拇指潇洒地划过鼻尖,胜券在握道:“交给我!” 第二日,三春居门口。 “二小姐您怎么突然想着来吃三春居了,府里都把晚膳准备好了。” 嫣涵搀着婉妍,一面往三春居里去,一面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不是三春居在冬日里新出了一个烤火炙,听管济恒那家伙说好吃的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我一直想来尝尝但都没有得空,今天正好没事,就想来体验一番,看看那家伙品味如何。” 婉妍虚虚实实地编着瞎话,可以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进了三春居,掌柜立刻将婉妍引到了全店最豪华的里间,不一会就开始上菜了。 屋里烤着火温暖如春,嫣涵便把婉妍的斗篷取了下来,往一边的架子上放好,就站在婉妍身后准备给她布菜倒水了。 这时,婉妍拉住嫣涵的手,把她拉到座位上道:“今日就我们二人也没有外人,你不坐下吃吃喝喝,还弄这些名堂做什么。” 嫣涵当即就要站起来,连连道:“不行不行二小姐,伺候您吃饭本就是奴婢的本份!” 谁知嫣涵还没站起身来,就被婉妍又按下了,“哎呀难得我们出来下馆子,你就好好坐下吃吧,你放心就好啦我有手有嘴的,肯定不会把自己饿死~” 在婉妍的软磨硬泡之下,嫣涵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随着桌子一点点被各式菜肴填满,店小二适时地提着一壶热酒上到了桌子上。 嫣涵瞧见酒壶,当即敏锐地对婉妍道:“怎么还有酒……二小姐您这次可别想把婢子灌醉了!” 332 害人终害己 嫣涵瞧见酒壶,当即敏锐地对婉妍道:“怎么还有酒……二小姐您这次不会是又想把婢子灌醉吧!” “喂嫣涵你这臭丫头!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婉妍一面嗔怒着怪她,一面拿过一个酒杯满上后,先放在了嫣涵面前,又倒了一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二小姐您当然不是了。”嫣涵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却写满了“不然你以为呢!你当然是了!” “哎呀怎么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着呢,上次呢那是我年龄小不懂事,现在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当然不会那么无聊了!”婉妍一面理直气壮地说着,一面就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兴冲冲道:“今日难得就我们两个吃顿饭,还是这么冷的天,咱们喝一杯热酒暖暖心,也好多吃一点,让今日更尽兴嘛!” 婉妍极力忽悠着,一脸的真诚和正经,说完就一仰脖子,把一杯热酒尽数倒入口中。 滚烫的清酒便顺着婉妍的喉咙滚滚而下,带来一阵热辣的暖意。 婉妍心里当即就喊出了声来:啊啊啊啊我的嗓子啊啊啊,这酒!怎么!这么!辣啊!天呐我的鼻子在冒烟……世界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东西啊!怎么又会有那么多人酗酒呢,他们是和自己有仇吧…… 然而婉妍心里虽然炸了锅,但面上却竭尽全力装作一副享受的样子,虽然还是被辣得呲牙咧嘴,但仍是勉强至极地哑着嗓子强赞道:“好……好酒好酒……怎一个爽字了得!” 喝完婉妍还学着男人们喝酒的样子,对着嫣涵亮了亮杯底。 嫣涵见状也是骑虎难下,却再也推脱不得,只得也端起酒杯,视死如归地一口干了。 这一口还没咽下去,嫣涵已经被呛得“咳咳咳”一阵猛咳,眼眶都咳红了。 婉妍连忙凑近些,一面自己也疯狂咳嗽得像个肺痨患者,一面给嫣涵敲后背,又立刻拿起筷子给嫣涵一阵猛夹,连声道:“来来来快吃菜快吃菜!” 说完后趁嫣涵不注意,婉妍又把嫣涵的酒杯满上了。 嫣涵吃了一口菜,一眼就瞥见自己的酒杯又添满了酒,小脸当即就苦了起来,幽怨地抬眼看向婉妍,可怜巴巴道:“不是吧小姐,我还要喝啊……” “这……”婉妍看着嫣涵不情不愿的小脸,也不愿强人所难,但实在是婉妍稚嫩的双肩上还扛着亲哥一辈子的幸福,不得不狠下心来又开始忽悠。 “嫣涵着你就不懂了吧,这盛雪、寒月、暖酒,乃是冬日必要的三大享受也,你想想在这么冷的天里,痛痛快快喝这样一杯热烧酒,感受着那滚烫的气息顺着喉咙一路而下,暖心肺,暖肝脾,全身都暖洋洋的,就是再糟心再心凉的事情,也无法在这暖洋洋的身体里存活,这该是怎样的享受啊!” 边说着,婉妍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就在喉咙到心口间上下抚动着,一副已经享受其中的模样。 有了小时候被骗的经历,嫣涵对婉妍的警惕性高的很,此刻看着婉妍口若悬河,却也不上当,就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婉妍,和她杯中的酒。 此时婉妍心中悔不当初地叹了口气,暗暗感慨道:真的是……以后可不能随便整人了,关键时刻没人信也太凄凉了…… 没办法,嫣涵不上当,婉妍只能笑得苦涩,悲壮地再一次举杯一饮而下,还一副享受的模样。 宣奕你这个天杀的王八羔子!你追人凭什么老子喝酒啊!!!今年为了你爷爷可是把半条命搭进去了,你下半辈子要是不给我做牛做马,你还是人吗!? 嫣涵虽然隐约觉得婉妍不对劲,但见婉妍都喝了,嫣涵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菜还没吃几口,一壶烧酒倒是先见了底。 这时,嫣涵的脸已经渐渐红了起来,眼神也迷离恍惚不少,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十个重,如果不托着点,自己就要栽倒了。 随着意识一点点从自己的脑海中抽离,嫣涵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丝意识在恍惚中问自己:咦……这是哪里……为什么天……天和地都在转啊……转啊……咦天地怎么融在了一起……? 嫣涵低头伸手来看,只见自己长了好多手,手指多得数都数不清。 就在嫣涵努力想要数清自己到底有几只手时,忽然就看到莫名出现了一只手,修长、白嫩,准准地抓住了自己的一只手。 那一刻,那一堆晃来晃去的手都没了踪影,只剩下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 哪怕没有抬头,哪怕只是看手,哪怕已经醉得连自己长了几只手都不知道,但嫣涵还是第一时间认出,这是宣奕的手啊。 “哦……”嫣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我在做梦啊……” 边嘀嘀咕咕说着,嫣涵边颤颤巍巍抬起头,看向梦里面前的人。 就在这时,站在她面前的宣奕眼睁睁看见,注视着自己的嫣涵,眼睛就那样一圈一圈地红,直到红到了底,红到不能更红。 还没等宣奕说话,嫣涵的另一只手已经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像自己靠近,那样小心,那样痴迷,那样渴望,就像是就在黑暗中的人,伸出去揽自己的太阳。 就算在梦里,就算她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还是那样小心又卑微。 最终,嫣涵的手终于落在了宣奕的脸庞上,却是那样轻,轻得不真实,就像是一片雪,一朵花。 “少爷……少爷……” 333 向你许愿 求你恩典 最终,嫣涵的手终于落在了宣奕的脸庞上,却是那样轻,轻得不真实,就像是一片雪,一朵花。 “少爷……少爷……” 嫣涵轻声唤着,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而她的一双眼完完全全沉沦在宣奕的眼中,就像是心甘情愿的溺亡者,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就算是毁灭也绝不求救。 话音还没落,两行清泪已经从那红透了的眼眶里潸然而落,一滴一滴,尽数砸在了宣奕的心底。 “嫣涵……”宣奕的嗓子哑了,但沙哑也掩不住他声音中的温柔。宣奕一只手轻轻覆在嫣涵抚摸自己脸庞的手上,将她的细腻与自己贴得更紧。 “八年前初雪,我对着圣尊许下心愿,然而圣尊不肯救我。 今年初雪,我以为我早就已经不再信了不再期待了不再奢望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再次许下心愿。 只是这次,我没有再向无上圣尊许愿,我是向你许的愿啊……我想要你来我身边,想要护你余生苦尽皆甜,想要你治愈我半生潦倒无人怜。 嫣涵,你……你要不要救救我……你能不能救救我……” 边说着,一滴一滴的泪水已经将宣奕的声音浸泡得愈加凄凉。 听到这里,已经醉得没意识的嫣涵,却还是吃惊得瞪大了双眼。 此时此景的宣奕,就是在梦里,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那可是宣奕啊,那可是相门独子,神族嫡脉,那可是最最傲娇又骄傲的‘大小姐’,那可是这世界上最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啊。 哪怕他已经被命运反复碾踏得体无完肤,哪怕他所有的期望一次又一次被击碎进尘埃里,哪怕十五年的岁月里他从未见过一丝希望,他还是那样珍重地对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从不肯交出自己的意念和信仰。 可此时此刻,他交出了自己珍重一生的,所有底线。 向你许愿,求你恩典。 拔下自己所有的羽毛,将自己卑微进了尘埃里。 少爷…… 嫣涵一时间都傻在原地,怔怔得连呼吸都屏住,可眼泪,还是一颗接着一颗,落啊落。 宣奕紧紧握着嫣涵的手,将它无限贴近自己的脸,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在危亡之际抓着自己的解药,根本不管不顾剂量,就只想全部吞下。 哪怕这解药有剧毒,哪怕下一刻就是毁灭,可是在吃药的这一刻,他得救了啊。 看着这样的宣奕,就算嫣涵还以为这都是梦,就算嫣涵以为他是虚假的,但嫣涵还是痛苦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替他毁灭。 “宣奕……宣奕……!”嫣涵一声一声唤着,每唤一声,就掉一颗泪,最后整张脸都被泪水淹没。 可是哭着哭着,嫣涵就笑了出来。 被泪水浸泡着的笑容,比眼泪还催人心碎。 “你傻啊宣奕……你傻啊……”嫣涵笑着哭着,声音不大,却可以撕裂人心。 嫣涵用另一只手反手抓住宣奕的手,引着它探向自己的心口。 “宣奕你听啊,你自己感受啊!这里面的每一声心跳,都是为你啊!我真的爱你啊,爱得就像是中了毒,明知无缘明知无解明知无可奈何,却还是巴不得自己越陷越深,越深越陷。 我以为对你的爱我可以藏得住,就是心再痛,也可以藏得住,可你偏偏不懂,可你偏偏还要来给我考验。” 334 情之一字里 众生皆苦 “我以为对你的爱我可以藏得住,就是心再痛,我也可以咬碎牙齿藏得住。可你偏偏不懂,可你偏偏还要来给我考验。” 嫣涵边说着,边笑着,边泣不成声。 “我已经藏得很辛苦了,藏得很痛苦了,就快要藏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啊!!” 嫣涵边说着边忍不住跺了跺小脚,实在是委屈得紧,看得宣奕心中怜爱万千,手上用力一拉,就将嫣涵整个人都揽入怀中,搂得紧紧的。 虽然心疼,但当嫣涵这一席话说出时,宣奕的全世界,骤然亮了。 温暖和希望撒在那片冰天雪地之中,肆意融化着那堆积了十几年的,结满失落的雪。 十五年了,宣奕的愿望,第一次的得到了回响。 “你居然还说我傻,明明最傻的那一个是你啊……”宣奕将嫣涵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不自觉地柔了又柔。 “既然你心与我心所求所盼皆为一,你又何苦苦苦掩藏,苦了我,也苦了你自己。” 听到这里,伏在宣奕肩头迷迷糊糊的嫣涵突然惊醒,猛地抬起了头,又从宣奕的怀里钻了出来。 “不行的少爷,这是绝对……绝对不……不行的!”嫣涵摆着小手,认真得简直有些可爱,“少爷您现在这个年纪,您只知道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根本不知道您真正需要的,应该要的是什么……” “不是……”宣奕闻言,还不等嫣涵说完,就心急地想要打断她,却不想嫣涵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少爷您想想啊……您是堂堂相门独子,神族嫡脉……您可是全大陆的凤毛麟角,是天下人都看着的站在塔顶的人。 如果这样的您最后娶了一个……一个被捡回来的野孩子,那天下人会怎样耻笑您啊…… 何况您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世,没有钱财,没有未来,甚至连父母兄弟都没有……我不能给您任何的帮助和支持,却反而会成为您的负担…… 所以比起给您现在一时的满足,却让您走向最错误的路,用一生来承担恶果,来悔恨年少无知,不如就让您痛苦一时,然后放您回到您本来的人生中去吧。 您不会难过太久的,因为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您终有一天会发现,这短短几年儿时岁月,不过是漫漫人生中路中可有可无的一笔。 而我带给您的这些丝毫不值钱的欢愉,不过是虚无梦一场,等您醒来之后,任谁都可以替代的。” 嫣涵越说越轻,到最后已经闭上了双眼,哪怕是醉酒中,也能在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如果不是这积年累月的消化和自我安慰,又怎会有人能如此平静地亲口讲出这样残忍的言语。 嫣涵这一字一句就像是一把刀,在宣奕的心头翻来覆去地划着,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来。 这是宣奕第一次知道嫣涵的心事,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人在撕碎自己的心来为他着想。 到底这是一种怎样厚重的爱,能让人心甘情愿毁灭自己,来成全爱人。 一时间,一向反应敏捷的宣奕居然怔在了原地,没有一句话,却满脸都是泪。 两个人就这样两相沉默对望,一个清醒,一个混沌,却是同样的一颗心,两行泪。 果然,情之一字里,众生皆苦。 最后,还是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手背扫掉脸上的泪,大步向嫣涵靠近。 嫣涵迷迷蒙蒙中半睁开眼,正想开口,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等她迟钝地再拥有意识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宣奕抱在了怀中。 “走吧,我们先回家。”宣奕低头看着嫣涵的脸,沙哑的声音轻轻道。 “少爷……”嫣涵呆呆地抬头,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只见那个白皙而秀气的少年如此清晰地映在自己眼前。 就和八年前那个抱着自己离开阴暗杂货间的少年,一模一样。 嫣涵多想骗自己这八年一切都没变,让她能心安理地再一次躲在这个怀里,做着不属于她的梦。 可不论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此时此刻,嫣涵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再逃走了。 或者说,她早就逃不掉了。 又是两行清醒的热泪从朦胧的醉眼中滚落,嫣涵轻轻往宣奕怀里探了探。 在梦里,就容我自己,放肆最后一回吧…… 宣奕看着怀中渐渐睡沉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却丝毫没有放松。 等宣奕抱着嫣涵准备离开,路过餐桌之时,宣奕如梦初醒地突然记起了些事情…… 等等……怎么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怎么觉得今天出门的时候还带了点什么呢…… 宣婉妍!!! 方才和嫣涵互诉衷肠的宣奕实在是太投入,完完全全忘记了,今天在场的,实际上是三个人…… 宣奕心中一阵无奈,只好先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嫣涵放在了凳子上,然后用脚踢了踢婉妍的凳子。 “喂——喂!宣婉妍!醒醒醒醒!!”宣奕唤道,又伸手戳了戳婉妍,声音放大了不少。 可是婉妍没有丝毫的反应,就像是一只没有任何梦想的咸鱼,展展托托地扑在餐桌上,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大”字,活像是一只搁了浅的乌龟,毫无美感可言…… 此时听到了宣奕的呼喊,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反而换了个方向趴得更舒服些,还咋吧咋吧小嘴。 335 最深的兄妹情——拖你回家 此时听到了宣奕的呼喊,婉妍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反而换了个方向趴得更舒服些,还心满意足地咋吧咋吧小嘴。 宣奕看着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婉妍,又看看旁边也沉沉睡去的嫣涵,再看看自己孤零零且瘦弱的两只手,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多方案都涌入了宣奕的脑海。 这后面背着一个大活人,前面抱着一个大活人实在是不太美观,走在街上还有可能被怀疑是拐卖妇女。 但若是左肩扛一个,右肩扛一个,那感觉好像还在不美观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尊严沦丧…… 那不如就抱着嫣涵,然后把宣婉妍装个麻袋拖回去吧……(不是 最终宣奕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还是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让自己本就有些单薄的身体承担两个大活人的重量,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那个看似还比较靠谱的办法,先蹲下把嫣涵背了起来,然后准备把婉妍抱起来。 然而负重着的宣奕已经十分艰难了,趴着的婉妍却还是一百个不配合,不管宣奕怎么努力把她揪起来,婉妍就是牢牢趴在桌上不松手,甚至还因为宣奕妨碍到了她睡觉,而唧唧歪歪地随手打掉宣奕的手。 一时间宣奕既弯腰驼背地一只手扶着身后的人,生怕重心不稳的嫣涵摔下来,又要努力把婉妍这个死猪给拽起来,忙的手忙脚乱,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宣婉妍……你是死猪的吗你睡这么死……”腰酸背痛的宣奕一面又狠狠拉扯了婉妍几下,一面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怨气冲天地抱怨起来。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我真是蠢到家了才会找你帮忙!没从嫣涵嘴里问出一个问题不说,还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弄得我如此为难,真是有够厉害的……” 宣奕一面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一面拼了老命努力想把婉妍抱起来,那狼狈的模样竟比修河道背石块的劳工还悲惨些。 最终在宣奕的不断努力下,终于是将趴着的婉妍掰了过来,及其吃力地背着嫣涵俯下身子,抄起婉妍的双腿,准备把她抱起来。 宣奕白皙的脸憋得通红,连五官都在用力,还给自己喊着号子打气道:“嘿呦……一……二……三……起……!” 然而就在宣奕喊完“起”,准备起身之时,却突然感到手中一轻,怀里的人拖了手。 宣奕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自己面前居然多了一个人。 是蘅笠。 在宣奕努力想把婉妍抱起来时,蘅笠一只手揽着婉妍的肩膀,另一只手抄起婉妍的双腿,轻松一用力,就将婉妍从宣奕怀里揽了出来。 “蘅……蘅大人……?”宣奕不可置信地看着蘅笠,结结巴巴地问好。 不知是宣奕方才努力得太投入,还是蘅笠的脚步实在太轻,宣奕根本没有注意到蘅笠的出现,不禁瞠目结舌地问道:“您怎么会在这里啊?” 蘅笠伸手将婉妍往怀里揽了揽,抱得更稳当了,才对宣奕微微颔首,云淡风轻道:“我路过。” 路过……?这个时间天都黑透了,饭点早就过了,真的会有人在此时路过酒楼嘛…… 而且蘅笠身上还穿着一袭锦衣,身后还佩着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街上闲逛的。 更何况,一向走路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蘅笠,此时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很明显的细小汗珠,显然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啊…… 宣奕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却并没有拆穿他。 而此时,睡得像死猪一样沉的婉妍不知为何突然诈尸一般地醒转了一些,眯着眼睛看眼前之人,看了半晌后,突然就像是溺水一样手脚并用地扑愣了起来。 边挣扎,婉妍还一面尖声威胁道:“喂喂喂你这狂徒要干嘛!!你快点放……放开我,放开我!” 336 我带你走 边挣扎,婉妍还一面尖声威胁道:“喂喂喂你这狂徒要干嘛!!你快点放……放开我,放开我!” 婉妍一阵猛烈的扑腾,让蘅笠险些抱不住,宣奕见状以为是婉妍不愿让外男触碰,连忙上前去要接过婉妍。 “蘅大人,不然您还是把她给我吧。”宣奕说道,伸手就要将婉妍从蘅笠手中抱出来。 谁知宣奕的手刚碰到婉妍,就被醉鬼一把打掉了,嘴里还胡乱嘟囔着:“你别碰我!我要蘅笠抱我!我要蘅笠抱我!你去叫蘅笠来嘛……我想要蘅笠……” 宣奕:“……” 宣婉妍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嫌弃自己的亲哥哥! 蘅笠闻言,嘴角再也绷不住,微不可查地扬了一扬。 “是我,我带你回去。”蘅笠柔声道,一只手将婉妍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这声音像是有能够蛊惑人心的魔力,婉妍一听这声音,当即就老实了,睁着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蘅笠看,鼻子像是小狗一样抽了一抽。 是那个味道了,如初雪融化的味道,淡而清冷。 只是一闻,就足以让一个醉鬼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是你啊。”婉妍鼻音重重地嘟囔了一句,又往蘅笠怀里钻了钻,伸出双手揽住蘅笠的脖子,“那你带我走吧。” 蘅笠淡淡笑了笑,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暖意。 “好,我带你走。” 说完蘅笠转身就要走,却被宣奕又叫住了。 “蘅大人!您等一下……那个……”宣奕说得犹犹豫豫,不知从何开口。 婉妍和蘅笠的关系绝对不一般,这宣奕早就知道也感觉到了,但是也只知道他们大约是互相倾慕,并不知道他们实则已经情深意浓,此时还是不太放心醉酒后的宣婉妍就这样被蘅笠带走了。 何况这样孤男寡女如此亲密地走在街上,路人又该怎么想宣婉妍的清誉呢。 “那个……不然还是我带宣婉妍回去吧……就不麻烦您了……” 最终宣奕还是委婉地说出来,但蘅笠好像早就明白了他未说出来的意思。 “宣奕,”蘅笠淡淡地看着宣奕,口气中却分明多了几分的郑重,“把妍儿交给我,你放心。” 也许是蘅笠真的自带蛊惑的能力,明明只是短短一行话,却不知怎的竟就打消了宣奕心中的担忧。 那一刻从蘅笠的眼中,宣奕分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蘅笠对婉妍的爱之浓重,也许并不比他这个亲哥哥更少。 宣奕的眼中珍视的还有其他,可蘅笠的眼中,明明就只有婉妍。 “好,那宣婉妍就麻烦蘅大人了。” 最后还是宣奕松了口,背着嫣涵先一步离开了酒楼。 那一边,蘅笠抱着婉妍也往回走去。 婉妍仍是半梦半醒地迷糊状态,倚在蘅笠怀中还晃着小腿,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蘅笠吗?” 蘅笠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是。” 婉妍本来就知道,就是故意淘气,又接连问了好几遍。 “你是蘅笠吗?”“你是蘅笠吗?” 蘅笠明知道婉妍是喝多了故意淘气,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一遍一遍认认真真地回答。 “我是。”“我是。” 最后婉妍终于心满意足了,在蘅笠胸前蹭了蹭,软软道:“真好……我最最最爱蘅笠了……” 说完又立刻要求道:“那你给我唱首歌!” 蘅笠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略带歉意道:“可是我不会唱歌。” 婉妍不满意,开始乱动着耍赖,“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给我唱首歌嘛!” 蘅笠仔仔细细想了半天,脑海里竟就没有一首歌的印象。 怎么会呢……蘅笠心中也有一丝奇怪,我娘她,明明是那样爱唱歌的人,陪我玩的时候会唱歌,做针线时会唱歌,浇花时也会唱歌,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一首呢…… 想了想,蘅笠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 对哦,我娘亲她,都走了很久很久了……真的很久很久了。 怀里的婉妍直直地盯着蘅笠,虽然醉得一塌糊涂,但也能感受到蘅笠的神情分明低落了几分,让婉妍登时不胡闹了,反而开始安慰他。 “没事没事的!不会唱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然你不会唱歌,那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婉妍伸手轻轻摸了摸蘅笠的脸以示安慰,柔声问道。 “嗯,好。”蘅笠点了点头。 “咳咳!”婉妍装木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清脆还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337 从此再不解兮相思意 此生定不负兮共偎依 “咳咳!”婉妍装木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清脆还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北都有君子兮蘅笠,皎然如月兮动我心。 纵知人生无常兮如儿戏,但留此情此心兮长相忆。 从此再不解兮相思意,此生定不负兮共偎依。” 婉妍嘴里胡乱咕哝着唱着,唱词是毫无对仗可言的打油诗,曲调更是没有调可言,听起来不仅毫无美感,甚至还有些好笑。 可婉妍偏偏唱得有模有样,手上还一下有一下没有地打着根本合不上的拍子。 可偏偏蘅笠听得认真,洗耳恭听婉妍唱出的每一个字。 只是还没唱完,婉妍就已经“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好听吗?”婉妍眨巴着透亮的大眼睛看着蘅笠,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期待,小脸蛋一直红透了白皙。 蘅笠眉眼都是软的,认认真真点了点头,说起假话来却毫不生硬,简单却极高地评价道:“好听,曲调优美,辞藻工整,声音清丽,天籁之音。” 不认软不认硬不认人情的蘅笠,就只认事实只认道理。 可不知道是不是婉妍的鼻息和眉眼中裹挟着浓浓的酒气,把蘅笠也染醉了,竟让蘅笠也有睁眼说瞎话的一天。 “嘿嘿……”婉妍满意地傻乎乎笑了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此番恭维颇有溢美之处,很是神气道:“这可是唱给你……你一个人的哦!” “好,只唱给我一个人听。”蘅笠顺着婉妍的话茬附和道,抱着婉妍的力道更紧了,笑着微微颔首,柔声道:“睡一会吧,很快就到家了。” “嗯……”婉妍随口应了一声,醉眼愈加迷蒙,睡意排山倒海地来袭,但她还是用手将蘅笠揽得更紧了,小脸埋在蘅笠胸口,嘴里还嘟嘟囔囔着。 “但其实……其实你在的地方也……也是我的家啊……” 话还没说完,婉妍就已经完全醉倒过去了。 过了片刻,蘅笠才终于从那句话里回过神来一般,喃喃地问道,像是在问婉妍,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真的吗……” 我在的地方,你真的都会当成家吗? 哪怕我根本没有家,哪怕我拖你下地狱,甚至是连地狱都不如的人间至圣之地,你也能因为我在,而接受吗? 只是想想婉妍活泼又明朗的身影,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一定会出现在那个最藏污纳垢最黑暗的无垢圣殿,蘅笠的心就已经在隐隐作痛了,将婉妍又往自己怀里紧紧搂了搂,生怕她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一样。 方才心中那温柔的蜜糖,顷刻间就碎成一地。 正如以往每次一样。 他到底是不配,哪怕一秒的甜蜜 那一日,京都街头灯火璀璨,不知都为谁而亮。那街道上却不过寥寥几人,四下屋宇中也不见几分人间烟火。 到底人为的华灯,只能勉强凑出几分暖意,却根本掩饰不了深冬的萧索和凄惶。 一袭锦衣的少年抱着沉睡的少女,一步一步从深冬走向人尽处,脚步声声沉重,声声于空巷回响。 少年面比风冷,心比面凉。 一时瞧他竟也难分辨,不知他是从修罗场而来,还是向修罗场而去。 婉妍闺阁门前,冷风萧萧,将屋内的暖意一点点侵蚀掉。 可尽管如此,蓝玉仍是将屋门大开,自己则站在屋门的风口处,目光固执地往屋门外不断延伸,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就在这时,寂静的冬夜之中,蓝玉忽而停了动作,竖耳屏息以待。 不过片刻时间,一个黑影果然从黑夜之中而来,就像是夜的实体。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少女。 蘅笠像是没看到门边望断秋水的蓝玉一样,抱着婉妍径直就要往屋里去,却不想蓝玉先他一步,用胳膊挡在门框间,生硬至极地将蘅笠拦停了。 “人给我,你可以走了。” 蓝玉直视着蘅笠的眼睛,声音是冰冷的男声。 没有假意寒暄没有问好,直截了当不多废话是蓝玉放了自己,也放了蘅笠 蘅笠没有生气或不悦,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多一个。 “你觉得就凭你,也拦得住我?” 蘅笠沉声问道,连看都没有看蓝玉一眼。 338 冬夜僵局 两相不可一世 “你觉得就凭你,也拦得住我?” 蘅笠厉声问道,连看都没有看蓝玉一眼,撞开蓝玉的胳膊就要进去。 蘅笠的力气并不小,但却没能一下将蓝玉撞开。 蓝玉只低头看一眼蘅笠怀里的婉妍,就知道她定是喝醉了。 只要一想到婉妍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蘅笠面前,怒火已经直接冲上了蓝玉的脑海,冲毁了他所有的礼貌。 此时蓝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蘅笠再进婉妍闺房,所以他不仅不退,反而又强行向前几步。 一袭淡丁香色罗裙、精致而简单的钗环、薄薄粉黛,却没能缓和分毫蓝玉面上的凌厉与威压。 “我再说一遍,把妍儿给我,你立刻离开。” 蓝玉冷冷开口,真正的少年玉石之音。 一时间,蘅笠和蓝玉就这样僵在了门边,紧张而无声地对峙着,随时一触即发。他们中间隔着沉睡着的婉妍,那根无知的导火线。 门里门外,一锦衣一罗裙,眼神却是如出一辙的,不可一世的骄傲和威压。 冬夜,僵局,火花四溅,冷风彻骨。 “唔……” 嫣涵潜意识里呻唤了一声,脑袋垫在枕头上却仍是觉得沉得抬不动,意识还没有完全复位,只觉得自己嘴唇干得龟裂,喉咙也着火一般,肠胃还在隐隐地传递着灼烧的痛感。 嫣涵勉勉强强抬起手,揉了揉痛得发涨的太阳穴,努力想要恢复自己的意识,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心里却被隐隐的慌乱萦绕着。 最后嫣涵什么也想不起,却再耐不住口渴,只好强迫自己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被晨光洒满的卧室墙面,然后挣扎着爬了起来。 等嫣涵浑身酸痛得终于转过身,看见床边之景时,整个人都像是被灌了浆一样,霎时屏住呼吸怔在了床上。 在嫣涵床边的脚榻下面,宣奕居然盘着腿坐在冰凉的石地上,双臂支在双膝上撑着脸,脑袋微微偏着,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比他身后洒下的晨光还要温暖绚丽。 这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让沉睡中的嫣涵感到被注视的不适,也刚刚好可以清清楚楚将她的睡眼尽收眼底,可以完完全全被她身上特殊香味和酒气混合着的味道包裹。 宣奕的头发微微乱了,温暖的神色也染上不少软软的倦意,衣服还是昨日清晨就穿着的那一身。 只是一看嫣涵就知道,宣奕在这里坐了一夜。 嫣涵吃惊不小,和宣奕大眼瞪小眼怔了好久,才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结结巴巴地惊问道:“少少少……少爷……!?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啊啊?” 宣奕拿下撑着脸的双臂,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可以动动自己发麻的筋骨。 他仍旧笑着,却答非所问地反问道:“你醒啦,怎么样,头还痛吗?蓝玉姑娘起了个大早煮了醒酒汤,我看你还没醒就没叫你,现在还在炉子上还温着,我去拿给你喝。” 边说着还不等嫣涵回答,宣奕就已经扶着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还差点因为腿麻栽个跟头。 嫣涵眼见着宣奕要摔,下意识地就立即向宣奕扑来,连鞋都没穿就光着脚冲下了床。 “别别别!”宣奕自己还没站稳,就立刻制止嫣涵道:“地上凉得很,你快回床上去!” 嫣涵见宣奕没事,自觉失态,小脸不由得红了一红,回去穿上了鞋,便要去自己盛醒酒汤。 “少爷您坐着吧,哪里有您照顾奴婢的份啊……”嫣涵有些不好意思靠近宣奕,却还是受不住被宣奕照顾,轻手轻脚跟了上来,小心翼翼道。 “哎呀你穿这么少跑下来,是嫌自己活太久还是觉得自己皮厚抗风啊?” 宣奕见嫣涵跟了出来,当即皱着眉不客气地责怪道,手里已经盛好了一碗醒酒汤,避开了嫣涵想要接过来的手,连连道:“你快点进去!别在这里挡我的路,我快端不住了!” 嫣涵见状,只好空着手进来,但因为宣奕在,却也不好意思再上床,就垂着手站在床边,只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怎么摆放都别扭。 宣奕端着醒酒汤,被烫得一阵呲牙咧嘴地小碎步走了进来,见到桌子立刻将碗墩了上去,撒了一圈汤汁。 才把碗放下,宣奕就气呼呼地抱怨道:“这碗怎么这么烫啊!肯定是采办的那群人又从中捞了油水,才拿这么劣质的碗来糊弄我!呼……” 说完宣奕还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指。 嫣涵看宣奕烫得发红的指尖,拿着绢帕走上来给宣奕拭了拭,心疼地责怪道:“都说了您放下让奴婢来,您偏不听,还要怪这碗。盛这么烫的热汤,就是金碗也要烫手的,不过以前都是奴婢们等放凉了才端给您罢了,您自己不知道还要怪采办。” 嫣涵喋喋不休地责怪着,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帮宣奕擦着手上的热汤,严重的心疼明显得不能更明显。 宣奕低头看着面前的嫣涵,方才还别扭的嘴角,已经弯起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 “您先在这里等一下,奴婢去拿冰袋来。” 给宣奕擦完后,嫣涵低着头就要走出去,却不想被宣奕拉住手一把就揪了回来。 嫣涵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却不想被宣奕拉得紧,怎么都挣脱不开,只能被迫抬头迎上宣奕的双目。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嫣涵低声质问道,声音中没有愤怒,却满是无助。 “躲躲躲!你又要躲我!你是属老鼠的吗?”宣奕紧紧抓着嫣涵的手,盯着她的双眼不放,正声道:“但是今天就算你会打洞,你也躲不掉了。” 399 任谁都行 但我不配 宣奕紧紧抓着嫣涵的手,盯着她的双眼不放,正声道:“但是今天就算你会打洞,你也躲不掉了。” 收起所有的吊儿郎当,此时认真而专注的宣奕,莫名地令人信服,尤其让嫣涵信服。 “婢子又没有要逃,只是要去给您拿冰袋而已……”嫣涵慢慢转过身来,低头小声说道,不再背对着宣奕,却仍旧嘴硬地掩饰心虚。 宣奕见状,面色也渐渐缓和下来,缓缓松开紧握着嫣涵的手,把桌上的醒酒汤端在她的面前。 “行啦行啦,你只是胆小如鼠而已,又何必再做一个麻袋呢,这么能装……”宣奕看着嫣涵拿稳后,才松了手,嘴上仍旧吐槽着,满是关心的眼睛却仍旧落在嫣涵身上,连连道:“烫不烫啊,你慢点喝!” “多谢少爷……”嫣涵小声谢道,捧着碗低着头,慢吞吞地喝着,刻意回避着宣奕的关心。 这碗,是真的很烫手。 宣奕看着嫣涵此时冷淡而充满分寸的举止,又想起昨夜诉衷情到声泪俱焚的嫣涵,不由得一阵心疼,禁不住无奈地叹道:“你说说你,明明与我是一颗心,却有情偏做无情态,苦了我,也苦了你自己,如此自讨苦吃,嫣涵你到底何苦啊……” “……”屋中一阵寂静无语。 嫣涵明明听到了,却捧着碗一言不发,装作没有听见。 她不能听见,也不能回答,看着宣奕的脸,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拿谎言来伤害他。 “哎……”宣奕长叹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方才还轻松的面色又再次凝重起来,声音也沉重了许多。 “我实在是没想到,在你眼里我竟然如此不堪,宣婉妍也不过尔尔。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通过出卖自己的爱缔结姻亲,通过娶一个女子才能实现自己志向的男人。而宣婉妍则是一个需要牺牲自己亲哥哥的一生来换取前程的人。 嫣涵,你当真如此想我们吗?” 宣奕问得认真,口气已经低沉到了谷底。 嫣涵一听,什么伪装都藏不住,当即放下碗,连连摆手否认道:“少爷您在说些什么呢!嫣涵心里敬重少爷您和二小姐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这样想您们呢!” 边说着,嫣涵已经立刻伸手赌咒发誓道:“圣尊明察,三神明鉴,我嫣涵要是敢对少爷和二小姐有任何不敬之心,就……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话下来,嫣涵着急得满面通红,只觉得语言竟是如此无力的东西,让她不知如何表达才能表明自己的一颗真心。 就在嫣涵急得快哭了的时候,本来就是“钓鱼执法”的宣奕达成目的,伸手将嫣涵还举着发誓的手轻轻拉了下来。 要不是把嫣涵逼急,嫣涵又会是那副装聋作哑的样子。 宣奕拉着嫣涵的手不放,紧接着追问道:“那既然你明明知道不论是我,还是宣婉妍,都无需一个女子的家世背景来光耀我宣氏门楣,你又为何一心要我娶一世家女子,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真心来欺瞒于我?” “我……”被问及此,方才还言之凿凿的嫣涵,又失落了下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想就此逃过这个问题。 可宣奕偏不,紧紧握着嫣涵的手看着她,一定要的得到个答案。 过了半晌,嫣涵才低着头嗫嚅着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婢子从来没有觉得,少爷需要通过姻亲来实现自己的志向,也没有觉得只有世家女子才配得上少爷,就……就只是觉得,不论谁配与不配,婢子……婢子我都不配。” 嫣涵说得小声,卑微到了尘土里。 只是话音刚落,嫣涵就被宣奕一把拉进了怀里,狠狠地抱住。 “你胡说!”宣奕冲口喊道,声音中带着愠怒和心疼,“你口口声声说着没有这么想,但却是实实在在给我的婚事标了价,这个人配,那个人不配,怎么,我的婚事到底值多少啊,你给我明确开个价,让我自己也知道到底谁配啊! 难道我的婚事看的不是我的心,看的是姑娘的门楣家世不成!” 宣奕这次是真的着了急,口气也重了几分,说完还不等嫣涵解释,就立刻又自己接了话头。 “你又说我以后会后悔云云,可你又不是我,你怎能就这样妄加断定,我以后就一定是如此背信弃义之人呢? 可明明我,从来都不是这一时的喜欢,一时的冲动,我是真的做梦都想,想和你度过生命里的每一天。 你总是把我说的多么高贵多么高不可攀,可你明明知道我的,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我就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除了生来就有的这些东西,我自己两手空空,一没本事,二没功绩,三没志向,我到底比你高贵在哪里呢你告诉我啊!?” 宣奕越说越急,语速越说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些日所有的压抑和失落都发泄出来。 嫣涵的喉咙滚了又滚,心疼了又疼,却没有一句合适的话说出来。 “少爷您……您……” 340 因为你 我和自己和解 嫣涵的喉咙滚了又滚,心疼了又疼,却没有一句合适的话说出来。 “少爷您……您……”嫣涵轻声开口,想安慰宣奕,却知道任何安慰对那些失落全然无补;想解释,却又觉得此时此景中,又有谁的心能被解释清楚呢。 然而嫣涵不知道,只要她在,对宣奕而言就已经是一种宽慰了。 过了好久,宣奕才又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 “嫣涵,”宣奕轻声唤道,所有情绪缓和了下来,像是叹气一样缓缓道来,“你也许从不知道,你对我而言,真的是很重要,重要极了的人。 我这一生啊,看起来多么光亮,生在相门神族,多威风啊。 可我怎么就……怎么就过得那么狼狈呢? 从小时候,别的孩子都是爹疼娘爱的,有人知冷暖,有人知甜酸。 可是我明明父母双全,却像是母亲眼中的弃子,像是父亲的眼钉肉刺、家门不幸。 好在我还有姐姐和宣婉妍,让我回忆起这些年,还是有温度在的。 然而我却连保护姐姐妹妹的能力都没有。 从小有坏孩子,或者有恶仆欺主,爹娘不管,我们姊弟妹三人里,冲在最前面的,永远都是宣婉妍。 她是我妹妹啊,是最该躲在哥哥身后被保护起来的人啊,可是却要护着柔弱的姐姐和没用的哥哥。 我也想保护她保护姐姐啊,可是你也看到了,不论我如何努力,我就是一根废料,怎样都雕不成玉石的。 于是后来我也认栽了,虽然看着姐姐为了家族被迫嫁给混球,看着妹妹为了家族日夜行走在人心险恶的最前端,我心里愧疚得寝食难安,但我也不得不接受了。 曾经的我,很长时间里的我,都觉得自己这一生活的可真没劲,一想到未来也是这样废物得躲在姐姐妹妹身后的生活,我真的很恨,很怕,很绝望,很想结束这一切。 但我不能,虽然我没有用,但姐姐和婉妍她们本来也很可怜,她们不该再承受这样失去至亲的痛了。 于是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挨着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味如嚼蜡。 但好在我遇见了你,满身都是光和希望的你。 我心中的感受,生来就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婉妍无法体会,哪怕她再努力去尝试理解,却也不能懂得完全。 可是你会懂,会接受这个没用的我。 因为看见了你眼中的我,我才第一次开始发现,原来我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我也是有人认可和在乎的,我才开始慢慢学着和自己和解,慢慢开始接受自己。 也是因为有了你,我开始觉得我不仅仅是为了姐姐和宣婉妍活着,我开始有了自己对未来的幻想,我想和你共度每一天。 只要想到以后你会一直伴我左右,我们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我就觉得曾经我渴望的那些轰轰烈烈,也就不过如此,我才意识到原来除了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人生还有另一种出路,就是和心爱之人柴米油盐,安稳度日。 这一切都是你带给我的啊。 也许你觉得我们的门第相差过多,可是你却从未想过,你是一颗微小尘埃没错,可我也是啊,我们同样都是不曾如意,一无所有的两颗尘埃,那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两颗尘埃聚在一起,来体量并温暖彼此卑微失落的心呢? 当然这也怪我素来那副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让你觉得我就是那般善于信口胡吣的浪荡之徒,以至于当我把真心全然剥开给你看时,你都不相信,也不敢信了。” 341 以今日所言待你 以至死不渝待情 “以至于当我把真心全然剥开给你看时,你都不相信,也不敢信了。” 嫣涵一听,立刻想要解释时,却发现宣奕说的,竟是没有错的。 她信宣奕是个善良的人,是个正直的人,是个纯粹的人,但他究竟是不是一个长情又专一的人,平心而论,嫣涵没有坚信,宣奕也没有给她这个笃信的底气。 现在十五岁的宣奕,一生中相处过的女子除了母亲姐妹,就是府里的丫鬟婆子。 他根本没有见过几个女子,又只是因为自己陪着他的时间最长,又正好给了他他最需要的关心和鼓励,所以他才动了心。 这样幼稚又简单的爱到底能维持多久,嫣涵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宣奕的这种情感,到底算爱,还是算感激,亦或是算依赖。 所以从一开始,宣奕一生就倾心于自己一人这种事情,嫣涵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想要的,不过一场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不求任何回应的单方面付出罢了。 此时面对宣奕的话语,嫣涵只有默不作声,无声地肯定着。 虽然嫣涵没有说话,但是她心中的想法,不说宣奕也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才能让你信我,但你看看我父亲,你看看我的两位伯父,你看看我爷爷和白泽一族的祖祖辈辈,我们千年白泽一族,纳过妾之族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你看我父亲和母亲,平日里虽然井水不犯河水,就像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一般,但我父亲终其一生,就只有我母亲一人。” 说到这里宣奕稍微顿了顿,才接着往下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向你证明,我们白泽一族是多么忠诚专一的一族,我只是想说,我们这一族,多少还是有些真心在血脉里的。 而我虽然就是拖累家门的废物,但我到底也还是个白泽后人。既然今日我能信誓旦旦说出此番真心,那日后我也有自信,以今日所言待你,以至死不渝待情。” 宣奕说的时候,已经松开了抱着嫣涵的双臂,转而挟着已经听痴了的嫣涵的双手,双眼凝视着她,眼中是从未如此有过的认真与正经。 “大小姐”脾气了一辈子的宣奕,他骄矜,他挑剔,他傲慢,没理他也要说出三分理。 可此时的宣奕,分明诚恳又小心翼翼。 而此时的嫣涵,已经再次红了双眼,看着面前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宣奕,就只觉得陌生又亲切,死死吸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和心绪。 宣奕这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坎里,忽然之间发觉自己这一生,原来并不是只有卑微的付出、默默的守护和诛心的成全。 原来她也会被这世界善待,哪怕就一次。 原来她也会得到爱,会值得被爱,被她最爱的那一人。 嫣涵的心猛烈地跳着,震颤得她的嘴唇也微微颤动着。 泪眼之下的嘴里含了一肚子的话要倾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两行热泪,“唰”地滑落。 宣奕伸出手来,用柔软的指腹为嫣涵拭去泪珠,微微莞尔,温柔又耐心道:“你呢,以后尽可以还是这般躲着我,避着我,只要你愿意,这都不打紧的。 反正前路漫漫,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追着你,等着你,直到有一天,你心甘情愿停下来,面对着我,来到我身边。” 宣奕声音轻而温柔,诚恳真挚至极,却还带着几分他自己独有的小霸道和不讲理,听起来怎么就那么让人动心动情。 此时就是石头心的人,都万万挡不住这攻势。更何况嫣涵,本来就中毒已深。 “少爷。” 嫣涵泪眼唤了一声,脚尖跃起一个轻盈的弧度,轻轻扑在了宣奕的怀中,用双臂将宣奕紧紧环住。 “我不逃了。” 这样卑微的我,本不配。 可因为有了你的爱,一无所有的我有了勇气。 这个怀抱嫣涵不是第一次拥有,却是第一次主动索取。 那是嫣涵的天,嫣涵原谅这世界的根源,嫣涵的一切。 另一边,婉妍终于迷迷蒙蒙睁开了双眼,只觉得头痛欲裂。 就在婉妍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时候,一只胳膊从自己身后撑住了自己。 婉妍一回头,原来是蓝玉,就放心地松了力,靠在蓝玉怀中由他扶了起来。 蓝玉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眼睛弯成一对月牙,柔声问道:“妍儿你醒来了,怎么样,头痛得厉害吗?” 边问着,蓝玉边伸出芊芊玉指,在婉妍的太阳穴上轻轻按压着,兰花指翘得恰到好处的优美。 “疼……”婉妍苦着小脸道,脑子里却在飞速恢复着昨晚的记忆。 “你呀你,明明是去灌醉嫣涵套话的,怎么竟先把自己灌醉了。以后你,既知道自己酒量欠佳,在外头可得少吃几杯酒,不然真的你一人醉倒在外,真的很危险。妍儿你可记住了?” 蓝玉一面给婉妍按摩,一面嗔怒着问道。 “知道啦姐姐!这喝醉酒也太难受了,头疼的要裂开,身子也没有力气,我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婉妍点点头,乖巧地答应着,却突然从一骨碌从床上蹦了起来,大惊失色道:“完了完了!大事不好!这会是什么时候了!我还能赶着上早朝吗!?” 不告假无故不上朝,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妍儿你真是睡糊涂了,这回别说上早朝了,都散朝一时辰有余了。” 蓝玉笑道,丝毫没有着急,一面起身去将炉子上温着的醒酒汤端来,一面对面如死灰的婉妍道:“不过妍儿你放心就好,昨夜你回来后,我就差人去刑部送了信,若是皇上发现你不在,就说你昨夜偶感风寒,今早发热了,想来你从未因故告假,陛下并不会怪罪于你的。” “哇!太好了!”婉妍一听当即欢呼道,顿时如释重负,从床上跳下来搂住蓝玉,感激涕零起来:“多亏有你啊姐姐,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342 破土开坟 运棺进京 婉妍一听当即欢呼道,顿时如释重负,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搂住蓝玉,感激涕零起来:“多亏有你啊姐姐,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蓝玉仍是淡淡笑着,轻轻拍了拍婉妍的胳膊,把汤端给婉妍,柔声道:“先把醒酒汤喝了吧,喝了头就不痛了。” 婉妍忙接过来,喝着汤还不忘立刻问问关心下宣奕。 “对了姐姐,所以昨晚宣奕那儿到底有什么进展没有?” 蓝玉点了点头道:“嗯,当是成了的。早些时候宣公子来过,但妍儿你还没起。公子说想告诉你,嫣涵终于决定不再逃避,接受公子的心意。” “哎呦好家伙啊,终于啊!” 婉妍一听,当即放下汤碗拍手叫好起来,“他们两个折腾了这么久,终于是修成正果了! 不过我才不想见宣奕呢,那个烧包指不定怎么得瑟呢。” 蓝玉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 婉妍喜滋滋喝了几口汤,才又问道:“那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啊姐姐,我觉得我好像没有自己走回来这段印象啊……宣奕那个家伙有了嫣涵,又怎么可能会管我……” 婉妍皱了皱眉,绞尽脑汁地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我不知道耶,昨晚你自己跌跌撞撞推开门就回来了。” 蓝玉仍是淡淡笑笑,再次把汤碗端了起来,递到婉妍的嘴边,“快把汤喝了吧,再不不喝就冷了。” “哇……我的潜力真是不可小觑啊,醉成那副德行居然还能自己走回来……” 婉妍虽然仍是觉得奇怪,但对蓝玉百分之百的相信让她也不再纠结了,大口大口喝起醒酒汤来。 蓝玉仍是笑着看着婉妍,笑容中却多了几分阴霾。 净释迦阑,你在妍儿身边,到底有何企图? 喝完,婉妍就穿戴完毕去刑部了。 才进刑部坐下没几分钟,就有婉妍的亲信进来,附在婉妍身边低声耳语道:“启禀小宣大人,锦衣卫峦大人已经从禹杭回来了,现在人就在北镇抚司。” “这么快!太好了!”婉妍一听有些惊奇,当即兴奋地站了起来,对门外吩咐道:“立刻备轿,去北镇抚司。” 婉妍一路急匆匆赶到北镇抚司后,果然见峦枫已经在了。 婉妍几乎是立刻冲着峦枫扑了上去,活像是恶虎扑食,眼睛都冒着绿光。 “怎么样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婉妍期待地连连问道。 峦枫却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了蘅笠一眼。 婉妍立刻会意,这次发现自己一心想着了解禹杭实情,竟直接忽略了屋中还有蘅笠。 婉妍连忙快步走到桌边,笑着问道:“蘅大人早啊,昨晚休息得好吗?瞧你脸色好了不少。” 蘅笠本低着头看卷宗,此时抬起头来看向婉妍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颚线微微舒展开来,冰冷的面色缓和不少。 “还可以。”蘅笠简洁道,闭口不谈昨夜送婉妍回家的事情,就好似昨夜根本没见过她一般。 “那就好!”婉妍边笑着,边狗腿子一样地隔着桌子给蘅笠添了杯茶,然后又转身道峦枫身边,又问道:“你都查到什么了呀,快说说快说说!” “……” 婉妍身后,蘅笠的目光扫了过来,一阵寒光。 这小狐狸,和我问好就同完成任务一般,当真案子要比我重要许多啊…… 峦枫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故作不情不愿道:“我方才和我们大人讲了一遍,你又要我讲,真的很麻烦我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快说吧快说!”婉妍完全没有听峦枫说话,一心想快点听案情,便顺口接着他的话头随便附和了一句。 天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热爱工作的人…… 峦枫满头都是黑线。 无语归无语,说起正事,峦枫立刻正经起来,认真道:“正如你和我们大人所想,许莲英来京告御状的这个,端阳与许正闻私通谋杀亲夫案,果真不简单,其中可以说疑点重重。 首先,疑点最大的就是仵作。先不说他在验尸时,竟然没有任何笔录,验尸后提供的案录里也就只是说“口衔毒,骨呈青黑色,经查,乃砒霜之毒”,根本没有写明验尸的过程。 我看的时候真乃倍感震撼,我在锦衣卫四年有余,见过命案千余起,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简单敷衍的验尸录。 不过我后来又翻看了许多,发现不只是这一个案子如此敷衍,杭县里的大部分卷宗的验尸录比起这个案子的,都只少不多。” “嗯嗯……”婉妍摸着下巴,听的仔细,脑子也在飞快运转和消化着。听到这里时婉妍应了应,没有丝毫的惊异,显然是早有所料。 “那仵作呢,你可有找到?” “找到了。”峦枫点了点头道:“那哪里是什么正经的仵作,不过就是来衙门顶个位置吃俸禄的酒鬼罢了。 我盯了他三天,三天里他清醒着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两个时辰,其中还包括睡觉的时间。 而且我还打听到,这仵作是刘知县的一个远方侄儿。 未免打草惊蛇,我没有直接去问话,只是排人盯着他,等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刻将他控制起来。” 婉妍听着忍不住连连拍手,赞道:“不错不错,峦枫你果真还是有点东西。” 问完婉妍立刻上前一步,两眼泛光道:“那尸体呢?!” 眼看着婉妍都快贴上峦枫了,身后的蘅笠的眉头已经拧成结,猛地“咳咳”了一声。 峦枫闻声,立刻嫌弃地弹开了几步,和婉妍保持了安全距离后,才答道:“我就知道你这魔鬼自然是连死人的安宁都不肯给,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才罢休,所以我还能怎么办,就只能开坟破土,运棺进京了呗……” 边说着,峦枫的脸是越来越苦,越来越不情愿,禁不住不悦地抱怨道:“苍天啊,我竟然干了挖人坟墓这等如此缺德之事!要是遭天谴老天你长点眼,是宣婉妍让我干的,你要劈就劈她别劈我,可千万别劈错了啊!” 婉妍一听,当即锤了峦枫一拳,嘲讽道:“瞅瞅你那个出息! 343 燎原之星火 京郊之沧州 婉妍一听,当即狠狠锤了峦枫一拳,嘲讽道:“瞅瞅你那个出息!只是要你运个棺椁就已经哭天喊地,要是让你开膛破肚,你岂不是要愧疚地以死谢罪了?” 婉妍摊摊手接着道:“虽然说死者为大,但是与两条活生生的命相比,与全禹杭乃至全天权的朝野清明相比,一具尸身被最有价值地利用起来,惩恶救民,哪里缺德了? 要是蔡举人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生后居然创造出此番伟业壮举,救得黎民千千万万,说不定还后悔自己没有早死几年呢。” 婉妍晃着小脑袋说的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把峦枫听了个瞠目结舌。 “不……不是吧……宣婉妍,你……你是个正常人吗?”峦枫瞪大了双眼,像是看到了魔鬼一样。 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长得清纯乖巧像小圣女的女孩,张口闭口就是挖坟掘墓,别说恐惧排斥,就是一点介意都没有,婉妍再次刷新了峦枫心中对人恐怖程度的上限。 “峦枫你要不要这么没见识啊?明明死在你手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这会学什么圣人呢?” 婉妍撇了撇嘴一脸嫌弃,无语地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爷才懒得和您这小白花探讨人性,你还是快点往下说吧。” 如果有的选择,又有谁愿意为此作孽之事,但若是因一己道德之心,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不明不白地因此断送,两个家庭就次支离破碎,那才是真正的没有人性。 孰轻孰重,婉妍心里一向分得清。 “是我才懒的和你这残忍至极的魔鬼说吧!反正等棺材到了,你自己找仵作去重新验尸,我可不去。” 峦枫抱着胳膊气冲冲道,边说还边努了努鼻子,像是已经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一般。 “在禹杭时,我担心开坟被蔡举人家人和当地衙门察觉,是深夜掘的坟,回京时也没有走官道,派了几个锦衣卫办成运棺人走的是商道,所以要慢几天,但左不过两三日就到。 好在如今深冬天寒,就是晚几日到,尸身应当也不会损伤太大。” “嗯……”婉妍点了点头,不忘提醒道:“途中可以在棺材里放些葱姜掩盖尸臭,运棺之人也可以以布覆葱姜,掩口鼻以抵御尸毒,想来他们也能好受些。 但切不可用醋泡,免得伤害了尸体,白运来一趟了。” “知道了,这还用你提醒。”峦枫不耐烦地点点头,但却牢牢记在心里。 这时一直在二人身后沉默不语的蘅笠突然道:“蔡举人的棺椁先不要运进京来,就先停在沧州吧,找个靠谱的仵作去沧州验尸。” “是,大人!”峦枫立刻明白了蘅笠的意思。 “哇~还是蘅大人想的周到~” 方才还严肃的婉妍忽然画风大变,对着蘅笠大说好话,连连赞道:“我们这段时间虽然小心谨慎,没有露什么迹象出去,但狐狸们怕是也已经感觉到我们在有所谋划。 若是我们此时大张旗鼓运棺进京,怕是他们马上就闻着腥就来了,那时他们一看便知我们如此行动是要做什么了。 若是运到沧州,那来回也不远,也大大减少被察觉的风险,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完全没有想到,还是我们大人心思最缜密,大人太厉害了!” 婉妍极尽溢美之词地赞道,一副恨不得拿把琴来给蘅笠唱首赞歌的架势。 峦枫一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内心一阵反胃。 然而蘅笠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抱着双臂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问道:“说吧,你想干什么?” “……” 不是吧,蘅笠你至于对我警惕性这么高吗……? “大人你这么说可就是自轻了,我方才那番话有一句不是事实吗?” 婉妍佯装恼怒,又立刻狗腿子地往前凑了凑,双手扒着蘅笠的桌子,活脱脱一个狗腿子模样,眨巴着大眼睛问道:“不过这个案子的突破点,就在于蔡举人到底是不是被端阳毒死的,而蔡举人的尸体已经下葬月余,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所以对仵作的要求十分高。 如果大人能在此时选择一名既有高超验尸技术,又有绝佳职业道德,还嘴巴紧实是我们自己人的仵作,那无疑更加英明神武!” 说完婉妍对着蘅笠一阵猛眨眼,眼里星光阵阵,恨不得直接指着自己给蘅笠暗示。 “哦?”面对婉妍的巧舌如簧,蘅笠丝毫不为所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反问道:“如此听来,宣郎中心中已有人选了吧,那不如给我引荐一番。” “……” 都暗示地这么明显了还要问,这人怕是多少和傻子沾点边。 婉妍无语,只能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郑重而胸有成地毛遂自荐道:“那个人就是,英明神武的我本人!大人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玩意!?你?!你在搞笑吗?!” 婉妍说完后,蘅笠还没说话,峦枫已经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我怎么了?”被质疑地婉妍不悦地反问道,“小爷我跟着师父学了好几年的验尸,在刑部供职至今也验了几十具尸体,我这理论与实践经验皆有,有什么好质疑的啊?” 峦枫闻言道:“不是宣婉妍,你也太天真了吧?你知不知道腐烂一个多月的尸体有多难忍受? 运尸进京的兄弟们,就仅仅走在棺椁旁边,一天都要呕吐好几次,反胃得几日几日吃不下饭。 这脏活累活,怕就是做了几十年的老仵作都不愿意接手,你一个小姑娘你瞎凑什么热闹?” 峦枫有些着急,虽是口气冲,却也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婉妍去受这个罪。 婉妍闻言,想法却没有丝毫改变,口气却软和了不少。 “我也知道腐烂的尸体有多可怕,但这不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嘛? 我们若是想要用星星之火燎原,就必须要保护好这小火苗,免得被随便一盆水就浇灭了。 所以我们处处小心,不就是担心被察觉嘛。” 344 她不需要心疼和保护 信任足矣 所以我们处处小心,不就是担心被察觉嘛。 如今京都叫得上名的仵作都在京兆尹手下,京兆尹又是不折不扣的任党,我们要是从他手里借个好仵作,估计我们还没赶到沧州,任党就能穿话到禹杭去销毁证据了。 除此之外,刑部的仵作都归刑部司管理,我一个都官司的人去要人,还要提供具体的案件信息归档,显然也行不通。 而蘅大人作为三品要员,若是离京必要向陛下报备的,自然是走不开。 峦枫你嘛,连运个棺材来都要叽叽喳喳半天,让你去验尸你怕是会直接当场哭爹喊娘吧。 若是去黑市找民间仵作,验尸技术无法保证不说,嘴巴严不严更是问题。 如此一来你动动你的猪脑想想,这事还能谁来干?” 婉妍耸了耸肩,说的头头是道,把峦枫说的哑口无言,但还是觉得让婉妍去实在不妥,还要再出主意道:“可是……” 然而峦枫话还没说完,就被蘅笠出言打断了。 “宣郎中分析得有理,既然如此那就请宣郎中走一趟吧。” “太好了!多谢大人信任!”婉妍一听蘅笠同意了,当即欢欣鼓舞起来,已经摩拳擦掌起来,兴冲冲道:“那等蔡举人的棺椁一到,我即刻赶赴沧州。” 蘅笠颔首许可,转而对峦枫道:“验尸的情况大抵如此,你接着往下说吧。” 峦枫抠了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蘅笠方才的决定,但也没有丝毫的质疑,接着往下说道:“是。其次可疑的,就是口供。 经属下查阅。不论是在杭县初审,还是经由禹杭知府复审,审问许正闻和端阳所记录的口供,都十分蹊跷。 原本前面都是清一色的喊冤不承认,都是突然一个大转折,莫名其妙地改口就承认了,生硬至极。 而且两人在认罪时,说辞都是一派的连贯流畅,言语得体严谨,认的全是关键要点。 许正闻他毕竟是个秀才,能说出这样的口供来倒没什么稀奇,但是端阳一个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女子,竟也能说出这番紧密的供词来,实在大不正常,不能不怀疑是不是被屈打成招后,被强迫说出此番认罪供述来。 可见两人的口供的可信度,实在是有待细究。” 峦枫说完,婉妍连连点头,没有丝毫吃惊,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婉妍就是吃审讯这碗饭的,能力又是有皇帝亲自盖章认可的,可以说深谙刑讯逼供一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大有猫腻在。 峦枫见婉妍没有问题,便接着往下道:“另外还有一点,虽然不能直接说明什么问题,但也实在可疑,就是许正闻和端阳这个案子在禹杭当地,甚至在杭县,都几乎完全没有知名度。 除了许正闻他们自己村内以及平时有来往的人,并蔡举人的亲友知道这个案子外,当地百姓几乎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虽然如今日子不好过,百姓过好自己就很不容易,确实没有那么多闲心去关心这些事情,但是人的是非和看热闹天性还是消磨不掉的。 就在三个月前发生在灵州,有一个正妻因不满宠妾而下毒杀夫,发生时可是如霹雳惊雷一般沸沸扬扬,闹了个举国皆知。但怎么同样是‘杀夫’,如今到了禹杭,却连当地人都不知道呢?” “是啊……”婉妍摸了摸下巴,神情专注而认真地思考着,分析道:“杀夫的恶劣程度甚至可以与杀父相比,被普遍认为是最有伤风化、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一,而发生的又少,所以一有杀夫的案件,那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众人皆知了。 当初灵州那个案件,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我都不止一次在街头巷角听百姓们议论纷纷。 从正妻被怀疑,到被抓捕后审讯,再到查明确实是正妻杀夫,这案件一直在茶余饭后热了几个月时间,可见其影响之广。 如今禹杭相同的怀疑杀夫,却没有丝毫的水花,就很奇怪了,要知道禹杭不论是人口数量还是流动强度,都要远远大于灵州啊。 如果这都没有传播开来,那就有可能是……” “这你还说什么有可能啊,那肯定是当地官府因为心虚压下来,不准办案人员透露任何消息和口风出去呗。” 婉妍那边还没说完,峦枫已经心急地接了上去。 婉妍点了点头,感慨道:“这么一看,这案子怕真就如许莲英所言,是地方官府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可做。” 说话间,婉妍的眼神已经亮了起来,那是猎人布网时的,期待而狡黠的光芒。 之后婉妍又在北镇抚司稍坐了一会,就又回刑部去了。 等婉妍一走,峦枫便迫不及待向蘅笠问道:“大人大人,您真要让宣婉妍去沧州验尸啊? 那可是腐烂了一个多月的尸首,就是老仵作行的人怕是都没有几个愿意接这脏活,宣婉妍她真能受得住?” “我不知道。”蘅笠淡淡道,却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蘅笠一向很相信婉妍的能力,而婉妍的验尸学问也都是他亲自传授的,但是开棺后验腐尸这样一个又反伦理,又极具挑战性,从身体和心理上给人双重折磨的事情,婉妍究竟能不能扛得住,蘅笠心里也没数。 “啊?!”这答案显然让峦枫吃了一惊,“那您怎么还忍心让她去啊? 虽然此番行动确实是不该这么早打草惊蛇,但就是从黑市上找个江湖仵作,多塞些银子封口,即使技术可能确实不过硬,但也总比让宣婉妍受这诛心闹心的罪强些啊。 今日若是您执意不同意让宣婉妍去,她也不会忤逆您的,没想到大人您当真不心疼啊。” 蘅笠轻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过了半晌才道:“我心不心疼又有什么重要。妍儿她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心疼和保护,她只需要我相信她。 其余的,她都想,也都能自己来。” 345 我最信的仵作 是我自己 “妍儿她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心疼和保护,她只需要我相信她。 其余的,她都想,也都能自己来。 我能做的就只有,给她机会,让她自己试,自己闯。 何况,任党极具老奸巨猾,我们静待许久也不见任党那边有纰漏,以后也难寻可乘之机。此番事件苗头虽小,但若抽丝剥茧,怕是会大有收获,我们必要好好把握才是。 而重新验尸,又是这个案件的重中之重,甚至是后续所有活动开展的基础,我们必要选择最值得相信的仵作,亲自去验尸。” 蘅笠淡淡地说着,心中显然早已有了答案。 蘅笠最信任的仵作,就是婉妍。 而婉妍最信任的仵作,就是她自己。 四五年前的一个深夜,纯白的梦境空间。 白衣白纱的少年捧着书耐心地讲解着,直到翻完了一本卷册的最后一页,准备换下一本,却被小女孩发问叫停了。 “咦?小师父您讲完这本《洗冤录》后,怎么不制造幻境让徒儿实操呢,您以前给徒儿讲完技能性的书本后,不都是要带徒儿演练几个月时间,来践行理论吗?” 少年没想到女孩出此疑问,面纱下的神色微微诧异,垂眼看向自己手中已经准备收起来的书,确认了一下才又问道:“你是说你想学验尸?” “是啊!”女孩神色如常地点点头,仰着小脸疑惑道:“小师父您讲的这本《洗冤录》,不就是关于验尸的吗?” “妍儿果真好学,为师深感欣慰。”少年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小脑袋,柔和道:“但关于验尸,你其实并不必了解太多,毕竟你以后应用之处并不多,如今所学应急已经够用了,平常只要找个信任的仵作,就可以由他来做这些事情,用不到自己动手了。” 自己用不到是一方面,少年主要实在是不忍心带着这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姑娘做这些开膛破肚,又要和死人打交道的血腥行道。 虽然少年知道女孩的心理承受能力远高于常人,但是想到自己当初学习验尸时,心理和身体可都受到了不轻的伤害,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然而女孩全然不知少年的苦心,抱着自己一笔一画记下的笔记,一双眼睛星光闪闪地请求道:“不要嘛小师父,您就再教教我呗!我既然学都学了,不如就学到精。” 看着女孩求知若渴的眼神,少年心中虽然仍是不忍,但也微微松动,问道:“我带你实践验尸,虽说都是幻境,但却有真实的触感,而且幻化出的尸身都是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的尸身,筋骨内脏一应俱全,和真实地验尸并不二致,你就算知道它是假的,它带给你身体和心灵上的不适感却是真切的。 妍儿你考虑清楚,你可是当真要学?” “这……”女孩一听,小包子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迟疑之色,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攥在了一起,显然是心里也打鼓了。 不过十岁的女孩,连杀鸡宰牛都不敢看,死猫死狗都躲着走的年纪,却要在人的尸体上又是开又是割的,那血肉模糊、骷髅白骨不仅会对视觉、触觉、嗅觉、感觉造成巨大的冲击,还要在心里上承受糟践亡者的愧疚,以及被鬼魂缠身的恐惧,到底是太过于难为人。 少年看出女孩的犹豫和不甘,便柔声安慰道:“不打紧的妍儿,你丝毫不必因为不会验尸而质疑自己的胆识。 世人若不是迫于生计,别无他长,又有几个人自愿从事仵作行?足见对死者恐惧,对血肉敬畏,是人之本能而已,何况你如今年纪还这样轻。 再说日后便是你要投身官场,有需要验尸之时,便也有仵作来做,并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只需了解些皮毛,不至于被糊弄陷害,再着力培养几个信得过的仵作,便万事大吉,又何需你自己动手,做这诛心的活计。” 少年一向寡言,要不是在小女孩需要的时候,他还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说完,少年便准备收起《洗冤录》,换另一本书册来为女孩讲授。 就在这时,少年的胳膊被女孩轻轻按住,阻止他的动作。 少年抬头来看,就看到了女孩稚嫩却坚定的双眼。 “小师父我想好了,我想和小师父学习验尸剖尸。”女孩眼睛弯着,含笑的坚定洗去了所有的犹豫。 “小师父您从小就教徒儿的,不论在任何时候,我该相信,能相信的,就只有我自己,所以任何事情都必须要亲力亲为做好,决不可抱有指靠他人之期待。 所以,我最信任的仵作,就只能是我自己。” 两日后,早朝闭。 深冬的天还没有亮得完全,只见两人两骑冲破晨雾,飞也似的从京都城门驶离,马后扬起一阵尘土。 中午时,两匹轻骑就已快马加鞭赶至沧州,两个身着黑色斗篷,人形完全隐匿其中的身影,在沧州城郊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一座破庙前下了马。 破庙的屋顶已不知去向,庙门也如帘幕般无力地垂在门框上,显然这庙宇被废置已有了时间。 然而庙宇的院门却是紧闭着。 更高的人影快步走到院门口,用门环轻轻叩了叩木门,小声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这时,看似空荡荡,别无声响的院门内,也传来一个轻小的声音,道:“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话音一闭,就听院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门内站着十余个身着粗麻布鞋的男子。 然而就是这普通百姓的衣服,却也根本掩不住这些男子身躯的健壮,以及浑然天成的傲气。 他们都是锦衣卫。 于是远到的两个黑衣人便就此入院,待院门再次紧闭后,院内为首的男子便对为首的黑衣男子恭敬地行礼道:“属下参见峦大人。” 黑衣男子便拉下斗篷的帽子,正是峦枫。 “辛苦兄弟们了,仵作我带来了,具体事宜,听她吩咐便是。” 346 万事齐备 只待开棺 “遵命!”男子应到,便对一旁的仵作道:“你要的仵作工具箱和其他工具皆以准备好。” “好极啦,那再准备下,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一旁的仵作轻快道,声音似银铃般悦耳,说话间也拉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黑衣下的面容,足把院内所有的锦衣卫都吓了一大跳。 细嫩的皮肤,绝色的容颜,顾盼生辉的眼眸。 是刑部的小郎中宣婉妍! “小宣大人,怎么是您!” 为首的男子看到婉妍,不由得惊叫出声。 他实在没想到自家大人所说的,那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居然就是婉妍。 也实在没想到,那个既年幼又宛如洋娃娃一样的小宣大人,居然还会验尸! 但很快那个锦衣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对婉妍请安道:“属下参见小宣大人,旦凭您吩咐。” 面对满院子诧异的目光,婉妍丝毫没有介意,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对为首的人吩咐道:“先去拿大锅熬一缸醋,熬沸。切记一缸醋用完后,就立刻再熬一缸,一直到我验尸完毕,醋都不可断。” 方才峦枫已经说了诸事都要听婉妍的,为首的人自是不敢怠慢,忙应道:“是!” 之后婉妍又对旁边人问道:“我之前心里说的要一个长阔等尸的大坑,可准备好了?” 那人回道:“回大人的话,已经准备好了。” 婉妍又问:“那藤连纸和白抄纸可准备够了?” 回道:“也准备好了。” “很好。”婉妍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那现在就去庙里收拾一块平坦的空地来,打理净后,再把那两种纸铺在地上,要够厚,长宽要能完全放置尸身。” “是!”为首之人领命,立刻就去做了。 婉妍又向其他人问道:“苍术、皂角准备好了吗?” 那锦衣卫答道:“回大人的话,准备好了。” “那就把二物混合起来,在棺木四周点燃。对了,切记不可距离棺木太近,小心烧到尸身了。” “是!”那锦衣卫也领命去做了。 安排完众人后,婉妍就打开了随身带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布条和切成块的葱姜。 “这是什么?”峦枫有些奇怪地拿起一根布条,瞧那布条不及一米长,布料却很厚实,中间还缝着一个小口袋。 “马上你就知道了。”婉妍狡黠地笑笑,故意不说卖关子,手上忙着将葱姜塞进布条上的口袋里,一直塞到不能塞为止。 等把十几个布条全都用葱姜塞满后,婉妍又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把纸摅子,把纸摅子用指尖捏着浸入瓷瓶中。 峦枫在一旁看的稀奇,又问道:“喂宣婉妍,你快告诉我你搞什么名堂呢,别神神叨叨的!” 婉妍不答话,把两个浸满液体的纸摅子放在峦枫手心,道:“把这两个纸摅子都塞进鼻孔里去。” “啊……?”峦枫自是不会乖乖就范,将信将疑地先凑到手上闻了闻,立刻呲牙咧嘴作呕道:“呕……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难闻!” 说着,峦枫随手就要把那两个臭哄哄的纸团给丢出去。 婉妍见状也不拦他,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轻快道:“扔啊你随便扔,反正这浸了麻油的纸摅子我是算着人头带的,再也没有多的。 扔了你就准备好一会用自己英勇的鼻子,去直面腐烂一个多月的尸臭吧,我会在一旁为你祝福喝彩的。” 婉妍毫不留情地说道,说完就转身给其他锦衣卫的兄弟分发纸摅子去了。 “切……就这么个小破纸团,被你吹嘘的竟有这些能耐呢,真是把人都当成傻子了。”峦枫嗤之以鼻地嘲笑一声,对着手里油叽叽的纸摅子全然不屑一顾。 然而在婉妍转过身去的下一秒,峦枫就迅速将两个纸摅子塞进鼻孔里,还狠狠往里推了推,恨不得一直推到底,直接把鼻子堵死。 这什么麻油这么臭啊……不过虽然这臭丫头的法子定然没什么用吧,但没什么用也总比没有好,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塞完后峦枫又立刻昂首挺胸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这时,婉妍已经给在场的每一个锦衣卫,都发了一个布条、两个纸摅子,并认认真真地向他们示范,如何将布条戴在脸上,用装满葱姜的口袋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切……女人就是胆小,我们平日又不是没见过仵作验尸,也没见过哪个仵作这么多事的啊……” 峦枫小声嘟囔着,塞着鼻子的声音宛如公鸭。 然而说归说,峦枫一双眼睛简直吊在了婉妍的手上,仔仔细细看着婉妍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错过了哪个步骤,让防护不那么完美了。 其余的锦衣卫也都跟着婉妍照做。 作为锦衣卫,他们见过的死人并不比活人少,剖尸验尸也是每隔几天就要目睹一场的日常节目。 但此时每一个锦衣卫都认认真真跟着婉妍做好防护措施,毕竟这腐烂的尸体有多可怕,在回京的路上他们已经非常难忘。 等所有人都做好了防护措施后,婉妍又给每个人手里放了一大块姜,边分发还不忘嘱咐道:“大家现在就把姜块含在嘴里,用牙齿咬紧,一直到验尸的所有环节都结束后再吐出来。 一会开棺动尸的时候,味道会特别刺激,大家切忌不可猛闭鼻口,以防秽气冲入。 不过大家也不要过于担心,棺材旁已经烧了一会苍术和皂角,可以辟尸毒。而大家已用麻油封鼻,葱姜封口,还有布条抵挡,都可对尸臭稍作缓解。 虽然仍然会很不适,但起码不会有中尸毒的危险。 过程中任何人有难忍的不适感,或者有呕感,都可以立刻退出院子去稍作休息,不必知会我们。 在这段时间里大家就不要说话,具体怎么做我会再吩咐大家。” 认真叮嘱完后,婉妍就拍了拍手,声音有些沉重,却又有些许期待。 “行啦,万事齐备,那就开棺吧。” 347 为正义宣侍郎终开棺 婉妍就拍了拍手,声音有些沉重,却又有些许期待。 “行啦,那就开棺吧。” 说完婉妍就要往庙里去,却被峦枫扯住了。 峦枫拽过婉妍来,就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宣婉妍,你让所有人都在嘴里含了姜,你自己为什么不含?” “峦枫,你长脑子是为了增加体重吗?” 婉妍当即不客气地回敬,也气势汹汹地反问道:“一会的诸多事宜都要我安排,验尸的时候还要记笔录,我含着姜谁来安排、谁来说话啊,你吗?” 峦枫自是不肯落了下风,昂着头道:“我就我!就算我没亲自验过尸,也见了百八十次验尸,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可别看轻了人!” 虽说峦枫总是和婉妍斗嘴,但他知道,在蘅笠眼中,婉妍是多么特别又重要的存在。 而对峦枫而言,蘅笠就是这世间一切的法则,是他唯一的信仰,是他永恒的主。 所以在蘅笠不在的时候,他想为他的主,守护好婉妍。 然而婉妍丝毫不领情,直接一把把峦枫推开,不屑道:“去去去你去一边跑去,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说完婉妍已经大步进了庙内。 “宣婉妍你……!”峦枫在婉妍身后还想再说,却只能看着婉妍的背影义无反顾走了进去。 其实此时在一个坚定而无畏的背影之后,是一颗忐忑又紧张的心。 从一开始,婉妍就表现出了绝对的自信和勇气,可实际上,自己到底能不能行,能不能扛得住,婉妍自己心里也没底。 虽然婉妍学到了深厚的验尸理论,在刑部任职的这段时间常见验尸,但是这样真正在真实尸体上动手,婉妍还是第一次。 而这第一次面对的,就是一具腐烂一个月的腐尸。 婉妍甚至想象不到棺材里面的尸体,是怎样恐怖的样子。 然而婉妍还是一步一步往里走着,没有一丝犹豫。 正如她那日所言,今日最适合来剖尸的就是她,那既然她合适,她就必须要自己克服。 “呼……”婉妍一脚跨入庙门时,禁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只希望今日一切顺利但也不要太难忘,希望今日之后还敢合上眼,能安安稳稳睡一个好觉。 走进这破庙后,虽然庙里八面透风,但由于顶上乱搭的木板和乱挂的幡布,却让破庙中的光线差得异常。 即使已经是上午辰时,破庙中却仍是昏昏暗暗,像是阳光根本就进不来。即使点了十几盏油灯,却也没有大用处,还为本就恐怖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这里,就像是人间以外的地方。 而破庙中央,悚然安置着的,就是那台从禹杭挖出来,又千里迢迢运来的纯黑色的棺木。 它黑得触目惊心,黑的不像是人间的色彩。 在棺木四周燃烧着的苍术和皂角,用火光将棺木的黑色映照得愈加生硬,还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 在棺木的黑色两相呼应的,是在后面立着的一座煞白而残破的神像。 神像上斑斑驳驳,满是缺损和裂痕,连面部的轮廓和五官都模糊了,根本认不出供奉的是哪一圣族和神族。 但尽管如此,神像那一双被几乎磨平的眼,却从上往下俯视着棺木,目光阴寒到了极致。 那无神的目光,传递出了一句老话。 人在做,天在看。不敬亡者之人,亦无死后安魂之处。 明明是老话,此时却分外可怕。 婉妍大步走到了棺木旁边,心跳得快飞出来,直接的自己手脚都麻了,身体冷的直发颤。 很不愿意承认,但婉妍知道,自己很害怕,怕得根本不想知道那看着就可怕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究竟被时间腐化成了如何可怕的模样。 她怕得想跑,想立刻离开这诡异至极的庙宇,想回到阳光下去。 然而想归想,婉妍的脚,却纹丝不动。 不许胡思乱想不许胡思乱想! 婉妍最后一丝勇气颤颤巍巍喊出了声,试图重组婉妍的勇气系统。 这是光明的人间,是正义的人间,我虽开亡者棺椁,扰亡者清净,但我绝无恶意与冒犯之意。 两条人命活生生的立在这人世,他们不该被这一具尸体拖下黄泉。 千千万百姓在世,他们不该因胡作非为、鱼肉百姓的狗官而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因冤假错案而遭受无妄之灾。 这件事是那开始燎原的星火,是掀开狗官遮羞布的那只手。 所以,必须有这样一个人要来做这缺德事。 那就我来。 如果做这缺德事就要下地狱。 那我来下。 婉妍再次抬起头时,心跳已经缓和了不少,被白布包裹紧的小脸之上,一双眼睛在昏黄中闪耀着坚定的光。 “开棺。” 婉妍简单地吩咐道,声音中满是力量。 于是四面的锦衣卫得了命令,便一步步走近了棺木,开始撬棺材板。 随着“咔嚓”一声响动,已经封禁了一个多月,离开人间一个多月的棺木,被再次打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恶臭像是魔鬼一样,从棺木的缝隙中喷涌而出,疯狂地向人间报复性地肆虐。 而尽管燃烧了苍术和皂角,在场人的鼻子里还塞着麻油浸透的纸摅子,但是每个人还是立刻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味道不止停留在众人的鼻子里,还腐蚀着人的心灵。 几乎是同一时刻,屋中所有人的胃中都像是急风骤雨来临一般翻涌,都有了想立刻冲出去呕吐的欲望。 348 小雪团子验腐尸 几乎是同一时刻,屋中所有人的胃中都像是急风骤雨来临一般翻涌,都有了想立刻冲出去呕吐的欲望。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婉妍。 在棺木打开的那一刻,婉妍这位名门闺秀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想要忍住,但一秒之后,就实在难忍空空如也的胃中排山倒海,俯身呕出了声来,一直从喉间呕到心尖一般,呕得两眼眼眶登时就通红。 峦枫见状,明明自己也恶心得难以自持,但还是大步走到婉妍身边,揪着她的后衣领想把她推出庙门去。 谁知婉妍都快呕得蹲在地上,但就是定着不肯走,一面还猛拍自己的心口,给自己顺气。 开玩笑吗这味道……?!这味真不是我说……也太阴间了!!差点给我整个人送走了…… 过了一会,婉妍终于是能勉强抬起头来,死死咬着牙,声音颤抖得吩咐道:“把……把人移出来放在麻袋上,抬进庙外的土坑里去。” 没人回话,只有默然地微微点头,和脚步声。 看着众锦衣卫围上棺材边去,带着布套拿着木铲,准备把尸身拿出来,婉妍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想去不想看。 谁知道婉妍这一眼过去,那烂不成形的狰狞面容,以后会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不得好眠。 救命啊宣婉妍你这个蠢货多少得沾点脑残,不然你作死给自己揽这苦差事干嘛啊,简直愚蠢至极! 婉妍在心里恨透了自己,但脚还是一步一步往棺材边走去,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已经被抬起来,准备放在麻袋上的尸体上。 那可真是太难忘又震撼的一眼。 尸身上那腐烂而狰狞的面容,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它曾经为人时的模样,就好似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而这一刻,婉妍才终于体会到,人之五官确实是有通感,在她看到尸身那一刻,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在刺痛,她的耳膜在震颤,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反应着。 “呕……呕!” 不可避免的,婉妍又呕出了声来,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好在婉妍立刻背过身去,好在众人都在忙乱,没人注意到婉妍这狼狈的模样。 然而下一秒,婉妍立刻回过身来,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沙哑而颤抖。 “小……小心一点,千万不要磕到碰到……” 等众人抬着麻袋到了院中,将尸体放入早已挖好的土坑之后,婉妍才稍稍缓过劲来,不再每时每刻都想作呕,看到尸体时也不再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难受了。 “把热醋往坑里倒,倒满。” 婉妍指了指坑,吩咐道,声音仍旧在抖。 一旁的锦衣卫闻言,立刻联手把熬醋的大锅端来,到坑边却犹豫起来。 这可是滚烫的热醋,就这样浇进去不得把尸体直接烫烂了啊。 婉妍看出了他们的犹豫,但还是指着坑坚定道:“倒吧,没事的。” 锦衣卫们见状也不在犹豫,将一锅热醋全部倒进了尸坑中,将尸身瞬间淹没了,热气腾腾从坑内升腾而起。 之后婉妍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先去远处休息着等一下。 “先让尸身浸泡一刻钟,我们稍微等一下。”在一旁的凉亭里,婉妍这才解释道:“我方才瞧见尸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完全腐烂,而且如今这寒冬腊月里,尸身已经很僵硬,并不会被热醋烫烂。 在泡过热醋后,尸身会变得透软,痕损也会显露,更方便验尸。 而且热醋也可以杀死尸体中大部分的蛆虫,不用一会看到了再犯恶心。” 众人闻言,虽无法言语,但都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里暗暗吃惊于婉妍经验的丰富。 一刻钟后,土坑中的热气已经散的差不多,整个院子,甚至周围几里地内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醋味。 婉妍又指挥着淋了好几遍热醋,才吩咐着把尸身取出,方在一旁静置了片刻,又淋了几遍糟水,把原本又黑又僵的尸身洗得终于能有了人形,也勉勉强强能看得出整个人的轮廓。 之后,婉妍便单膝跪在地上,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和恐惧感,先就着仍旧污浊的尸体干检了一番,嘴里念念有词道:“有髻、发长、顶心、囟门、发际、额、两眉、两眼闭。” 说完婉妍用带着布套的手擘开尸身的双眼,道:“眼睛全、鼻、两鼻孔、口闭、齿、舌、胲、喉、胸、两乳、心腹、脐、小肚、、,捻两肾全。” 不过短短眨眼,婉妍已经把尸身从上到下粗浅地检了一遍,动作飞快飞快,说话也飞快,查完就转过身来,对身后记笔录记得起飞的录官道:“完整男尸一具,待复检。” 说完婉妍立刻站起了身,又吩咐人,往尸身上猛冲皂角水,将其上的污垢冲掉,又冲了一遍清水,才吩咐着把尸身又抬回了庙中空地上,上面早已经铺了好几层厚厚的藤连纸和白抄纸。 这次进来时,婉妍不止徒手肉眼,还提进来仵作工具箱。 相比于上次的恐惧难以自持,此时一开始工作,婉妍的心登时专注起来,满脑子还在想着方才干检出的信息,根本无暇害怕。 “复检开始,注意记录。” 安置好尸体后,婉妍就跪在地上,开始从工具箱中取工具,还不忘提醒身后的录官。 “是!”录官朗声应道,心里却在疯狂犯怵。 录官工作了十几年,还从没见过说话这么快的仵作,这简直是不把录官当人啊!录官就想问问这谁能跟得上!? 婉妍丝毫不知录官的心情,已经开始投入于复检,嘴里飞速运转着:“髑髅骨自顶及耳并脑后共八片,脑后当正直下至发际,别有一直缝;牙二十八;胸前骨三条,心骨一片,自项至腰共二十四骨,肩井及左右;饭匙骨各一片,左右肋骨十二条,八条长,四条短,腰间一骨大如手掌,有八孔,作四行。手脚骨各两端,左右手腕及左右臁月刃骨边皆有捭骨;手掌、脚板各五缝,手脚大拇指并脚第五指各二节,余十四指并三节。” ------题外话------ 因为婉妍验尸是一个很能体现婉妍性格的情节,所以虽然弦是文科生,也斗胆详细描写了一下,有错误请宝贝们指出哦,弦立刻就改! 349 验尸身口含剧毒 无凭证郎中剖腹 “手掌、脚板各五缝,手脚大拇指并脚第五指各二节,余十四指并三节。”根据尸体情况可见,是年约五十五周岁的男尸,下葬约一月有余。 再根据锦衣卫是从蔡家祖坟中最新的坟坑中,将此棺木挖出,可以初步断定这尸身就是杭县的蔡举人。” 判断完尸体的情况,婉妍就站起身来,又吩咐四周的人再次倒水,把尸体又冲洗一遍,将其上又爬出的蛆虫冲了个干净。 此时婉妍已经从仵作的工具箱中,拿出一个一根小手指般大小的薄银牌,和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然后用布蘸上瓶子里的液体,用力擦拭那个银牌。 等到银牌亮得能反光时,婉妍伸手将尸身的下巴捏住,使尸体的嘴巴张开,而后小心翼翼地把银牌探进去,放置半根香的时间后,才又取出,然后重新把嘴合上。 将银牌拿出来后,婉妍又用布蘸那小瓶子中的液体,仔仔细细洗了洗银牌,而后将银牌放在桌面的布里。 全程,众人都看的奇怪,但因为嘴里含着姜块,不方便发问。 直到这时,婉妍才解释道:“方才那小瓷瓶中盛着的,是皂荚水。 等这银牌放置半个时辰后,银牌取出若是发黑的话,便可断定这尸身是中毒而死。” 众人都无声地点点头,心里却又是佩服又是惊奇。 这种验毒的方法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方法既方便又准确,实在是可以借鉴之处。 在等待银牌的这段时间,婉妍又重新跪在身体旁边,拿出透镜来,趴在身体上仔仔细细研究起来。 这次婉妍看的时间很久,几乎将尸体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 之后,婉妍才又道:“诸位请看,这尸身的项、背、腰和四肢的后侧,都有淡灰色的尸斑。 要知如果尸斑见于枕、项、背、腰、臀部及四肢的后侧,则死时处于仰卧位。 若见于颜面、胸、腹部及四肢前侧,则死时是呈俯卧位。 若尸斑分布于上、下肢的远端,则死时是吊着的。 说明蔡举人死的时候,是仰卧而死的。” 笔录官闻言连连点头,手上像是起飞了一样疯狂记录着,又是蘸墨汁,又是往手上吐口水翻页,忙的事不亦乐乎,忙头大汗。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指着桌子,嘴里含着姜含含糊糊地唤道:“小……小宣大人!” 婉妍闻声,连忙看去,只见放在布里的银牌已经乌黑一片。 “好家伙……”婉妍看了眼那黑透了的银牌,又看了眼神像前点着的香,禁不住大吃一惊地感叹道:“银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黑成这这样,这得是下了多少毒啊……就是毒死一头牛都不在话下,现在的砒霜价格这么贱了……吗?” 一旁的一个锦衣卫见状有些着急,向婉妍含含糊糊地问道:“小宣大人,怎么会这样? 禹杭当地县衙,不就是说蔡举人是被端阳下毒害死的吗?此时证明了蔡举人是中毒身亡,那不就正是说明端阳确实是杀夫的凶手了吗?” 婉妍却丝毫不急,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口气轻快道:“不能这么快下定论吧,现在银牌发黑,就只能说明蔡举人口中有毒,根本无法说明蔡举人是因中毒而死的呀。” 啊这……尸体都放置了一个月,嘴里还留有大量剧毒,居然还能说死者不一定是因中毒身亡,小宣大人这不就是诡辩吗? 在场之人心中都有些小嘀咕,除了峦枫。 在婉妍说这话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走上来,急冲冲地向婉妍质问道:“怎么?你不会还想破腹验尸吧?” “对啊。”婉妍毫无掩饰地承认了,无奈地耸了耸反问道:“你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你疯了!”峦枫大惊失色地惊叫道,差点将口中的生姜块都吐了出来。 “自古都是亡者为大,敬重亡人。我们如今破土开棺,扰亡者清净,已是万分大不敬,你居然还想破腹,破坏亡者遗体的完整,你这可真是……真是作大孽啊!” 峦枫边说,边猛拍自己大腿,哀怨之色溢于言表。 民间自古就有老话,如果亡者的身体被破坏,其灵魂就不能转世。 虽然这不过就是传说,但也可以证明留得全尸,那可是人们心中对亡者的底线。 而峦枫乃是青鸾一族族人,专掌亡人超度,最是尊重亡者,敬畏生死。 如今陪着婉妍开棺验尸已是心中愧疚不安至极,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看着婉妍破坏尸身,还坐视不管的。 然而婉妍现在一心就是将这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心中也没什么惧怕和忌惮。见峦枫阻拦,也焦急起来,指着尸身对峦枫道:“你看看这尸斑,明明是淡灰色。但如若是砒霜中毒而亡,应当是灰褐色。 如果真的中了这么巨量的砒霜身亡,尸斑甚至应当呈樱红色。 他显然不是砒霜中毒而亡,可他嘴里确实有那么多的砒霜,如果不剖腹查验胃脏器,那该怎么证明他不是中毒而亡呢?” 峦枫自然是知道这些,但他仍是不愿剖尸,心平气和又劝道:“那你就拿这尸斑做文章不就行了,这不也可以证明吗?又何需一定剖尸呢?” 婉妍闻言更着急了,声音更高了一些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你不觉得荒谬吗? 先不说这尸斑证明之法也只是一部分仵作认定的,还有很多仵作都认为并非如此。 就说这尸体今日验完后,又要下葬,这尸斑除了我们亲眼看见之外,旁人都是不知道的。 那到时候那些老狐狸说是我们串通笔录官栽赃,我们口说无凭,难道还能再破土开棺一次不成? 只有能呈上堂前的证据,才是真正的证据啊!” 350 正义一体两面 是非永辨不明 “只有能呈上堂前的证据,才是真正的证据啊!” 婉妍着了急,可峦枫却仍是横身立在尸身之前寸步不让,昂首怒道:“宣郎中一贯是舌灿莲花,最会胡搅蛮缠,我知我说不过你。 我只问你,关在牢里那两个活人,他们就是人,现在躺在地上这尸身,就不曾是人了吗? 蔡举人生时早年丧妻,中年丧子,又被人设计陷害,死于非命,连个善终都没有求得。 甚至在死后月余,又被我等从坟墓里硬生生刨了出来,打开棺材,以这幅狰狞面目再次见世。还被一次次冲水烫醋,落得个不干不净,死后也不得安宁。 就这样看来,蔡举人这一生,生时多悲怆死别不如意,死后又破土颠簸不安宁,已是可怜可悲至极! 你居然还要再剖人心腹,非得将他的尸体都弄得支离破碎,让他落得个死无全尸,你才罢手是吗? 宣婉妍,为了你所谓的正义,让一个无辜之人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吗? 还是说,你所谓平冤案救人命,不过就是你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不过就是看到这个推翻任党的契机,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哪怕违反纲常伦理,也要实现你自己的政治目标而已!” 峦枫的声音一高再高,白皙的面容已被怒火燃得通红。 此时他怒瞪着婉妍,脖子上一根又一根青筋爆出。 峦枫和婉妍只要见到就会争吵不休,但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还是头一次。 峦枫是真的生气了。 但峦枫这般言之凿凿说完后,心中立刻暗悔自己着急上头后不管不顾,明知婉妍绝非为一己功名,宁可丧尽天良之徒,但还是没忍住口出重言中伤她。 这番重话,要是落在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头上,怕早就抹着眼泪受不住。 然而婉妍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又向前一步。她迎着峦枫的怒视毫不胆怯,也怒视着峦枫,言语更坚定不少,语调近乎诘问。 “说得好,峦大人说的真好! 你说的对,为了能让两个活生生的、立在这世上喘着气的人活下来,我宁可如你所言残害这具尸体,这就是我的公道,就是我的正义! 可峦大人自己的正义呢? 你明明看到蔡举人口含剧毒,尸斑却呈淡灰色,死的时候乃是仰卧状。 你也明明知道中毒而死的人,怎么可能有淡灰色尸斑,怎么可能仰卧而亡,而非俯卧而亡。 你明明知道蔡举人,他就是被死后灌毒施以障眼法,假作毒死之状。 你明明知道,尸体若有被打或刀刃伤处,痕损皮肉应作赤色,深重应作青黑色,贴骨不坏,虫不能食。你也看到尸首通体坏烂,显然是并无外伤,也无疾病。 那我们除了破腹验毒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不是被毒死的方法。 你明明知道只要我们破腹,哪怕不验胃脏器的毒,就是看看他胸腔的骨头有没有因砒霜中毒而发黑,就可以盖棺定论蔡举人的真实死因,说不定就可以洗脱许正闻和端阳的死罪。 铁板钉钉,别无他路,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偏要横加阻拦,不许我剖腹。 难道你一定要看着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不明不白下黄泉,才是你的正义? 难道你要看着一个好女孩,被盖上通奸杀夫的罪印而死,永世被人唾骂奸夫,他们的孩子都永远受人唾弃做不了人,这才是你的正义? 难道要这一条条无辜人命,都陪着蔡举人一起报守全尸,才是你的正义? 如果你的正义当真如此,那我宣婉妍今日就是做个弃义的小人,又有何惭愧之处?” 婉妍又气又急,一双星眸睁得溜圆,言辞锋利至极,也不管自己如此疾言厉色时会不会吸入尸气,一个又一个问题振聋发聩地问出。 婉妍言闭了许久,还在破庙中声声回响着,久久不息。 过了良久,峦枫才一字一顿地出言发问。 “你今日是非剖不可吗?” “非剖不可。” 婉妍掷地有声地回答道。 “若我今日,执意要阻拦呢?” 峦枫又问道,双拳已在身旁起势。 婉妍闻言冷笑一声,双拳也紧握于两侧,不回答峦枫的问题,反而反问他道:“若我今日,执意要剖腹呢?” 峦枫问出的问题又被抛回来,心内一阵堵,气忿吼道:“你就是不考虑仁义,也考虑下你自己的名声啊宣婉妍! 仵作一行都讲求留人全尸,在剖尸之上慎之又慎,一年都没有几个剖尸的仵作。 今日之事以后定是要大做文章,那全京都,乃至全天权的人,可都知道你挖坟剖尸的行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未来可如何做人呢?” 峦枫一语戳中婉妍的痛处,瞬间浇灭婉妍所有的怒火。 婉妍知道峦枫也是好心替自己着想,口气也缓和下来,轻叹着反问道:“峦枫,我不是剖尸爱好者,也很害怕从今就被蔡举人的亡魂缠住,再无安眠。 可今日为了那两条命,两个家,这事必须要有人来做。 我是天子钦赐的刑部都官司郎中,也是挑起这个冤案的人,这件事情无论怎么看,都是我该做的。 所以我想与不想做,真的很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做与不做。 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感慨的,我做过的让世人觉得不是人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方才还气势汹汹诘问着的婉妍,此时的声音中,尽是无可奈何。 很多在外界看起来寡廉鲜耻的事情,真的不是婉妍心思恶毒地想做,而是她不得不做。 在外人看来,婉妍年仅十五岁,官拜从四品,天子重点扶植,身居刑部要职,是大部分仕途之人,穷极一生都求不来的,那是何等的风光。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真正坐在这个位置时,要承担多少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只有坐在这个掌律法、辨是非、扬正义的位置上,才知道,死的律法与活的人之间有多少矛盾,才知道是是非非不可能辨得明,才知道正义和不正义就是一体两面,根本无法切割开来。” 351 若有来生 换你给我 不留全尸 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死的律法与活的人之间有多少矛盾,才知道是是非非不可能辨得明,才知道正义和不正义就是一体两面,根本无法切割开来。 坐在这里,最考验人心,最折磨人心,也最锻炼人心。 所以从婉妍第一天坐在这里时,就已然心知肚明,为什么皇上会把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因为一个少年可以从圣贤书中学到何为正义,但如何平衡正义,如何见惯了黑恶,甚至在经过黑恶腐化之后还坚守正义,才是一个少年成为举国栋梁的必经之路,也是只有真正走到那个位置上,才能体会到的。 所以,即使婉妍自认她做过的、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冤枉的事情,也可以算是不胜枚举。 但婉妍可以扪心自问,她日后就是真的下了地狱,也是为了普罗苍生下的地狱。 就算她举起黑恶之剑,也是做守护正义的刽子手。 人间会一直需要这样要下地狱的刽子手,即使是在太平盛世。 那既然需要,就让我来下地狱吧。 婉妍又扬了扬头,眼中的坚定更甚许多。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再无言语,但谁也不肯先让步。 峦枫和婉妍就这样在尸体旁边,久久僵持着。 周围的一众锦衣卫此时也陷入两难,不知该听谁的好。 诚然,这两人之间并无对错,因为他们都陷在两难的泥沼中。 为了维护一方的正义,就必须要舍弃另一方的正义。 二者利益孰轻孰重,两人还在沉默中权衡。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尸体已经在二次腐化中,再次散发出极度难忍的气味,沉默的僵持才终于被打破。 最后,还是峦枫让了步。 “既然你自己想要万劫不复,那就随你的便吧。” 峦枫冷冷撂下一句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庙门。 峦枫同意,是他确实也认可婉妍的所说,认可剖尸乃是今日最明智的选择。 峦枫走,是他不认可婉妍的做法,是明知剖尸是最好的选择,也认为不该选择。 作为青鸾族人,他没法眼睁睁被他超度后的亡人,又受此劫难。 然而明明是峦枫让步了,可婉妍的心中非但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轻松,反而更沉重了几分。 然而婉妍一向知道,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再把尸身冲洗一遍。”婉妍沉声吩咐道,“准备剖尸。” 说罢,婉妍就跪在地上,打开了工具箱,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露出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大小不一的小刀。 婉妍跪在蔡举人的尸身旁,手上拿着刀,衣裙的下摆被冲洗尸体的水湿透。 婉妍的面色,比尸身的面色,还凝重许多。 对不起,对不起。 婉妍在心里对着尸身一遍遍道歉,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忍不住。 如有来生,换你给我,不留全尸。 最终的最终,婉妍的刀,还是割开了蔡举人的胸腔。 婉妍的手没抖,可是心却抖得无法自持,几次想要停手。 但在外人看来,婉妍麻利地剖开了尸体的胸腔,麻利地检查了心骨,发现骨质纯白。麻利地用银牌之法查验了尸体的胃脏器,银牌在半个时辰后并未变黑,麻利地检查了心脏等其他脏器。 一时间,整个世界就只有刀与皮骨和血肉相摩擦的声音。 快一个时辰后,单膝跪在地上的婉妍像是突然松了劲,原本立得笔直的脊背垂了下去,手上一切的动作倏尔停止,头垂得低不可见,声音中尽是疲惫。 “蔡举人并非中毒而亡,而是死于心脏骤停。” 婉妍早就知道,她是说给笔录官听的。 一时间,破庙里一阵欢腾,含着姜的锦衣卫们含含糊糊地欢呼起来。 “太好了!冤案有望平反了! ”“宣郎中真是神了!” “宣郎中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仵作!” “宣郎中这么辛苦,终于是没白费!” 然而婉妍连一丝喜悦都没有,仍是跪在地上垂着头,像是累得缓不过劲来。 周围的欢呼渐渐停了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始终是活蹦乱跳,自信又能干的天才少女宣婉妍,这副颓丧又失落的模样。 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受了惊、犯了错一样。 众人也都理解,毕竟方才那血淋淋的场面,就是他们在一旁都转过身去不想看,何况是操刀的婉妍呢。 就在有人上前,想扶起婉妍时,婉妍忽而自己扶着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头仍旧埋在胸前。 此时就算移开目光,婉妍却仍旧瞧眼前是一片恍恍惚惚的血肉模糊。 站起来后,婉妍的第一句话是:“有银子吗?” 周围的锦衣卫愣了一下,立刻都道:“有的有的!请宣郎中吩咐!” “我没有带银子,麻烦诸位帮我垫些银子,给蔡老先生重新置办个棺木,要最好的,全京都最好的。 垫了多少银子不要忘,我明日登门奉还,多谢。” 婉妍垂着头,在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的声音又沉又重,毫无生气。 说完后,婉妍又缓缓蹲下身来,一只手探进另一个袖口里,摘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放在蔡举人零落的尸体旁边。 方才剖尸时,婉妍的手没抖,此时放个镯子,婉妍的手却抖的像筛子一样,险些把镯子跌在地上。 “把蔡老先生的尸体收起来吧,将这个玉镯同老先生一同下葬,就当个陪葬品吧。” 婉妍说着,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自嘲地苦笑道:“想来我生时作孽颇多,死后也能做个厉鬼。我这般凶神恶煞,有我的镯子护体,定可保蔡老先生在阴间不受欺了去。” 婉妍话音刚落,就听“哐啷”一声脆响,一把小刀,从婉妍的袖口里掉出,砸在了地上。 上面还挂着血肉。 婉妍像是没听到那声音一样,转身就往庙外一步一步缓缓走去,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边走,婉妍边一手扯掉面上的白布,任白布飘飘零零落在了地上。 白皙的手上,滴滴答答落下一串血滴。 白皙的布上,斑斑驳驳一片模糊。 352 你可堪依靠 我又何尝不是 白皙的手上,滴滴答答落下一串血滴。 白皙的布上,斑斑驳驳一片模糊。 一出庙门,冬日阳光遍洒在婉妍身上,虽然毫无温度,却也让婉妍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人间了。 在阴暗的庙里待久了,阳光刺的婉妍眼睛生疼。 “喂臭丫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婉妍耳边响起,与之一起的,还有一股烟熏的味道。 发愣的婉妍一回头,就看见峦枫站在自己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点燃的草把,在自己周身晃着。 “这是苍术和皂角捆成的草把,熏一熏,能把不祥都熏走,那庙里的一切,就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峦枫一本正经地说道,边说边拿草把在婉妍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绕了一遍,好似把自己方才的言行都忘了一般。 峦枫方才的生气是真,此时对婉妍的怜惜也是真。 刚刚峦枫盛怒中从破庙里冲出来那一刻,他的火就全消了。 外面是冬日暖阳,天朗气清。 里面是诡谲阴暗,腐尸棺柩。 如果一个人真的有选择的权利,谁又会想要留在里面呢? “嘁……”婉妍轻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但还是气若游丝地嘲道:“真迷信……” 峦枫没说话,也笑了笑,笑的一样苦涩。 “走吧,我想回家了,真的累了。” 婉妍轻声道,声音又沉又哑,神色却比声音还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说罢,婉妍就踉踉跄跄往院外走去,不敢再往身后看一眼。 走到院门边,婉妍拉开破门,垂着头就往外走。 不想婉妍还没走几步,额头就“咚”地一声撞在一个人胸口的骨头上,生疼。 婉妍愣着,有些吃痛地揉了揉额头,仍旧垂着头往旁边走去。 那人像是诚心要与婉妍过不去一般,也跟着往侧面挪了一步,又堵住了婉妍的路。 “麻烦您让……”婉妍一点火气都没有,抬头来轻声道,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话头也戛然而止。 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蘅笠。 “蘅……蘅大人……?”婉妍只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愣愣地唤道,鼻子却已经酸了起来。 下一秒,婉妍就被蘅笠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蘅笠方才看着婉妍失魂落魄地从小院中走出,小脸一直垂到胸口,既像受了惊,又像犯了错,心中的怜惜就已经如洪水般溢出,心抽着抽着痛。 “妍儿你做到了。”蘅笠只说了这一句,满含着肯定,肯定中又夹杂着心疼。 “嗯……我做到了。” 婉妍趴在蘅笠胸口点点头,在蘅笠怀里,婉妍再也撑不住,整个人都放空来,瘫软得完全倚着蘅笠。 蘅笠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婉妍的后背,也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她缓过来。 想了半天,婉妍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可是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三品要员非诏不能出京吗?”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蘅笠在婉妍耳边轻笑了一声。 婉妍撇撇嘴,小声嘀咕道:“那你不来……” 蘅笠淡淡笑了笑,没说话,没揭穿她。 其实婉妍心里也清楚,就算是三品要员不得出京,蘅笠又岂是踪迹能被轻易察觉的人。 何况蘅笠眼睁睁看着自己来,怎么可能因怕被发现担责。 如果他真的想替自己,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惧的。 婉妍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要给自己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 如果今日我因为怕而不来,蘅大人会替我来。 可是以后我会怕的事情,会胆怯的事情千千万,蘅大人会每次都在,会每次都替我来做吗? 既然不会,不如让我早些锻炼得无所畏惧。 婉妍在蘅笠肩头蹭了蹭,心中的不适感在渐渐消减。 爱就只是爱,与依赖无关。 虽然蘅大人他值得依靠,值得托付,但我又何尝不是? “那你就一直在门口等我啊……”婉妍又小声问道。 “没有,我顺便来看看。”蘅笠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被拆穿后的生硬。 婉妍轻笑,紧紧抱住蘅笠冷发僵的身体。 回去的路上,缓过劲来的婉妍玩笑似地问蘅笠:“大人,以后像今日这般我想尝试的事情,你都会任我做吗?” “嗯。”蘅笠微微颔首,“只要你觉得你能做,也不会有太大危险就行。” 婉妍吐了吐舌头,故意挑衅道:“那你就不怕我变得越来越强,强到你管不了我吗?就像那纸鸢,你再也收不回来了。” “那也不是我把你藏在柜子里的理由。” 笠淡然道,眼角却分明多了几分苦涩。 我若真的想将你藏在柜子里,那一开始就不会将你取出来。 若真是如此,如今你也许就和其他大家闺秀无异吧,琴棋书画,安守闺房,等着那一天到来。 蘅笠侧头看了看婉妍,眼神不知是喜是悲。 蘅笠和婉妍回到京都后,才不过一日,整个京都就沸腾了。 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锦衣卫是如何前往禹杭,在没有经过家人同意的情况下,就在人家祖坟上破土挖坟,又将已经下葬一个月的棺材千里迢迢运进京都。 如果这还不至于被天天拿出来骂一顿的话,那婉妍开棺验尸,而且居然还剖开尸体,破坏全尸,那可就是谁不骂一句,谁都算缺德了。 一时间,在茶余饭后狠狠骂上婉妍几句,就成了京都本年冬季最流行的风潮。 就连一向不关心国事的夫人们,聚在一起时也要小声窃窃私语一番。 “对了,你家今日骂宣婉妍了吗?” “骂了啊!当然骂了!这种魔头不骂死她还留着干嘛!” “那自然是,我家也骂了!” 不出几日,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走出京都,走出京郊,走向全天权,走向全大陆。 353 群情激愤 婉妍触怒龙颜 不出几日,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走出京都,走出京郊,走向全天权,走向全大陆。 只要是书信能到的地方,只要是被两大帝国统治和管辖的地方,婉妍验尸一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原本婉妍年少得志,节节高升,众人就全都将其归为其父乃是中书令的缘故,私下本就怨言颇深。 如今又被这件事一激,那更是把婉妍恨透腔,做梦梦见这几个字都能气得蹦起来。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在一个商道上的小茶馆中,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第一次见面,原本是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都各吃各的茶,各歇各的脚。 但只要一个人小声说上一句:“喂你听说了吗?京都那个宣婉妍可是真缺了大德啊!” 只此一句,那整个茶馆就会瞬间热闹起来,骂声连绵不绝,唾沫星子四散飞溅,几里外都听得见。 “宣婉妍真是魔鬼转世!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祸事来,再大些还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来呢!” “你们说说这当官就是了不起啊,当官就能随便挖人祖坟,当官就能把百姓随便开膛破肚,真是有没有天理,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啦!” “人家就是了不起,人家不仅仅是当官的,还是宰相之首的女儿,那还不是想登天都行!咱们这些贱民还不是任人家宰割!” “我给你们说,据非常可靠的消息说,宣婉妍那日何止是开膛破肚啊,她简直是在祸害那尸身!据说当时那老举人的肠子内脏全都淌出来,血流了一地,骨头也被敲得七零八落啊! 哎我这消息可是从皇宫里听来的,你们听了自己知道就行,可不能乱传啊!”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咱们以前是被迫害的活不下去,实在不行,那还有一死解脱。 现在倒好,死都不敢死咯,保不准就是死了也要被挖出来鞭尸呦!” 一时间,茶馆里众人们谁都想站起来说,随便拉个陌生人就能骂几句,互不相识的人们瞬间就熟稔亲切起来。 而百姓们的一腔怒火,仅仅是骂上婉妍几句当然是不够发泄的,但是去相府闹,或者在婉妍上下朝的路上堵她,那众人也是不敢的。 于是又有一奇景出现,不过两三天后,不少地方,尤其是京都,白色布料价格突然提高了至少一成,甚至不少布号的白布都卖脱销。 这些白布无一例外被扎出了布偶,挂上了婉妍的大名,隐匿在床头、桌柜等角落,时不时就被掏出来狠狠戳上一戳。 很快,人们的怒火又不止于此。也不知道是哪些大胆的人突然跳了出来,开始公开声讨婉妍,要求罢免婉妍官职,甚至要婉妍以死谢罪,以正风气。 百姓们可不管那些不怕死冒头的是谁,反正听到了响动,那正好跟上去,就算是不能真把宣婉妍搞死,那搞个半死也是值得啊。 于是一时间天权国各地一呼百应,又有文人写下御状书,短短一两天时间就能按满几百个手印。 就这样,几张按满通红手印的御状书,从天权的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杀向京都,不日便呈在了皇上的面前。 “荒唐!!” 皇上龙颜震怒,一把扔掉御状书,一拳砸在桌子上,宽大的袖子猛的扫过桌面,将桌上的一众茶盏和奏章尽数扫到了地上。 “宣婉妍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暴行来戕害百姓,致使如今举国震动、群情激愤、动荡不宁!你该当何罪!” 皇上指着跪在下面的婉妍,气得怒发冲冠,浑身发颤。 婉妍跪在地上,双手伏在地上,头埋在双手之间,头抬都不敢抬。 素日里最是能言善辩的她,此时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地上传来:“臣……臣有罪……臣……臣知罪……请……请陛下责罚……” 诺大的朝堂之上,婉妍跪在最前面,周围空档一片,更显得她身型渺小,瘦弱可怜。 站在婉妍身后的一众大臣们此时都默不作声,心中却感慨万千。 一曰:“啧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难以自理的小娃娃,居然能做出此等恶行来,真乃后生可畏啊!” 二曰:“没想到这宣郢是真大公无私啊,自己的亲女儿都要完蛋了,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这女儿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总归都是看戏。 只有一人不同,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婉妍的眼神,只有探究与怀疑。 她这是又唱的哪一出? 354 以儆效尤 婉妍罚跪金銮殿 只有一人不同,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婉妍的眼神,只有探究与怀疑。 宣婉妍这是又唱的哪一出? 那人就是任沅桢。 虽然人群之中,绝不会有人比任沅桢更想看着婉妍落难,从而解决一个心头大患。 但是任沅桢看着跪在地上,引得陛下震怒的婉妍,非但没有感到轻松与庆幸,反而心头萦绕着满满的不安。 锦衣卫的人去禹杭暗中查访,又是破土,又是千里运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 而后婉妍离京去沧州验尸,也没被捕捉到踪迹。 这就足以说明在这个案子上,婉妍和蘅笠用的全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亲信。 那怎么可能等婉妍一验完尸,事情就弄得天下人尽皆知,消息还传播得快得惊人? 这种情况任沅桢自认除了自己一家,再没人有这个能力。 可他们这次连知道都不知道。 而且此时婉妍只跪着认罪,却只字不提她验尸的结果,也是万分可疑。 就任沅桢对婉妍的了解,知道她虽然看起来迷糊又一团孩气,实则心思缜密不输老奸巨猾之人,又有蘅笠那个心肠严密得如铁打一般的人在背后指点。 他们若是没有一百二十分的确信,绝不会贸然做此风险极高之举。 那如果她当真验出什么来,此时便摆出来将功补过,可以打消皇上一大半的怒火。 但他们就是什么都不说。 婉妍跪着,蘅笠在后面冷眼看着,两个人都沉默地可怕。 一向自傲的任沅桢此刻却颇有些分头疼,要是婉妍和蘅笠在别处也就算了,关键在于他们搅浑水的地方可是禹杭,是任党的大本营,是任氏一族的根基所在。 看着婉妍伏在地上的背影,任沅桢紧紧咬了咬牙。 陛下震怒之下,竟对着婉妍直直骂了小半个时辰,还把宣郢也叫出来,批驳他教女不严,导致酿成大祸。 最后陛下骂也骂了,却还是气不过,大手一挥,中气十足道:“虽然自你任职以来,还从未犯错,但鉴于你此次行为实在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朕若是不对你严加处罚,便无法对你起到警戒惩罚之效,何以平民愤!何以安民心!” 说完,皇上的声音更洪亮了些,朗声道:“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残害百姓,有违人伦,责令其罚跪于金銮殿前,无诏不得起!” 婉妍闻言,又叩了三个头,谢恩道:“罪臣领旨,叩谢陛下洪恩!” 言闭,婉妍就扶着地板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只觉得手脚都麻。 皇上的意思,众人也都听出来了。 生气归生气,皇上并没有放弃对这个少年臣子的培养,最终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跪不过就是以儆效尤,以平民愤而已,连官职都没有降个一星半点。 之后婉妍一步步走出金銮殿,扶着玉石栏杆一直下到殿下,在正中央找了个地方,再次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金銮殿的下的地是大理石铺就的,此时在深冬时节,冻得就和冰面没什么区别,又冷又硬,跪在上面硌得膝盖生疼不说,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寒气就已经层层逼入婉妍的膝盖中,侵蚀得她骨头生疼。 尤其是官员上朝时,是不能穿外衣的,只能穿着官服,里面添件夹棉的薄衣而已。 此时在深冬的冷风中,婉妍的小脸不一会就冻得惨白,鼻头通红显得更惨了几分,上下牙止也止不住地打着架,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来。 然而婉妍一面抖得像筛子一样,一面眼睛还在努力往金銮殿里去。 不一会,众大臣都散了朝,陆陆续续从金銮殿中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地路过婉妍身边。 那些比婉妍位高权重的老臣在路过婉妍时,连个白眼都不屑于给,来表明和这种丧尽天良之徒划清界限。 其中就有婉妍的亲亲的爹,宣郢。 而比婉妍位低的臣子路过婉妍时,有的还给婉妍行个礼,免得得罪婉妍,又开罪了宣郢。 但这些眼神,婉妍根本都无暇顾及,她在等的,是蘅笠。 然而大臣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到最后金銮殿的大门都“砰”地一声,在婉妍面前关上了,还是没有蘅笠的身影。 好在婉妍不急,她知道蘅笠要出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然而婉妍等啊等,没把蘅笠等来,倒是等来了另一位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呦,这不是我父王跟前的大红人宣郎中嘛,怎么大冷天跪在这里啊?瞧瞧这小美人被冻成这副模样,就是我看着都心疼啊。” 姚锦公主穿着斗篷,抱着手炉气势汹汹就来了,站在婉妍面前极具耀武扬威,却还一副故作怜惜的模样。 355 金銮殿前 姚锦公主作威 姚锦公主穿着斗篷,抱着手炉气势汹汹就来了,站在婉妍面前极具耀武扬威,却还一副故作怜惜的模样。 婉妍一听姚锦公主那蛮横而尖酸的语调,就知道这姐必是闻得自己被皇上惩罚,特来看她笑话,定会想着法子来给她找不痛快的。 婉妍强忍着就要翻上头顶的白眼,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姚锦公主高傲地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回礼,鼻孔直接冲着天,换了只手捧那冒着热气的暖手炉,又似是随手拍了拍自己镶珠翠纹织锦羽缎鹤氅上,纯白色的海獭毛领。 同样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跪在地上的婉妍却穿着单薄的官服,冻得小脸惨白。 同样是女孩,一个高高在上暖洋洋地站着,另一个身单体薄跪在地上,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婉妍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姚锦公主,也不说话,嘴角堆砌着客套的笑意,目光风轻云淡。 既没有羡慕,也没有不屑,只有一丝暗喜。 嘿嘿这傻大姐站得位置可真不错,给我把冷风挡了一多半。 要是她能一直站在风口给我当屏风,那就是听她叭叭几句也问题不大。 “哎呀,我父皇怎么就这么不怜香惜玉呢,你看宣郎中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啊。” 姚锦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给婉妍做好事,装腔作势地对自己的贴身宫女道,故作心疼之色。 然而话音刚落就话锋一转,俯下身来凑近婉妍,白里透红的脸上,写满了刻薄和鄙弃。 “不过父皇做的很对,让你在这冰冻的大理石上跪着,才能让宣郎中你更好地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还是聪明的男子多些。 聪明的男子最是知道自己想要的什么,也就知道自己需要的什么。 他们很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为自己带来最大的助力,才是真正值得与之共度余生之人。 这般聪明的男子,我父皇是一个,蘅大人,也是一个。” 姚锦公主得意地笑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婉妍,一心期待着婉妍的反应。 然而婉妍眼中,就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像是全然没有听出姚锦公主的话外之意一般,微微欠了欠身,双手抱拳向金銮殿作揖道:“公主殿下您说的对,陛下英明,蘅大人也英明。” “你少给我装傻充愣!” 姚锦公主期待中婉妍的失魂落魄落了空,顿时火气四溢,对着婉妍厉声斥道,说罢便起身来,身子刻意立得笔直。 “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这个除了嘴尖舌利的贱民废话,就和你摊开了说吧。 也许年少时,蘅笠会因为头脑一热的意气,看上你这种女子,区区一个白泽家的贱民。 但是随着他越来越成熟,目标也越来越明确,蘅笠他早晚会意识到,像你这样的女子,就只适合随便谈谈情、说说爱,取一时之乐。 而真正配蘅笠八抬大轿娶回家里做正房夫人的,一定是有尊贵身份地位的贵女。 这样她既可以在仕途上为他提供后盾,又可以更好地操持家务,不论是品味还是情趣,也都合得来,不至于像某些粗野歹毒之徒,就算伪装得再好,说上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出身暴露无遗。” 姚锦公主喋喋不休地说道,越说脸上的笑容越得意,已经在看着天边畅想起自己和蘅笠的婚后生活了。 婉妍知道姚锦公主就是这个德行,本来不想理她,但殊不知她段位实在是高,婉妍还没听几句,就已经肝火旺盛了。 贱民……?好一个贱民! “公主殿下久居深宫,可能未曾耳闻,那就容臣多嘴几句。 臣之白泽家族,立世已千余年,乃世间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我白泽一族虽不才,但因助陛下之应龙圣族,建立起两大帝国之一的天权帝国、并辅佐应龙圣族千百年光景,世世代代为天权国泰民安而肝脑涂地,便是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因此才被世人谬赞一声四神真君。 而我白泽一族世代为相,白泽历代先祖就是在陛下面前,也配得上一句“宣卿”。 虽然我族一直对此心有不安,恐愧对陛下厚爱与器重,但公主殿下一句“贱民”,我白泽一族实在是担待不起的。” 婉妍平视着前方,虽然一字一句落地有声,但态度仍旧是温和而谦恭,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敬。 而她说的这番话狠狠抨击了姚锦公主的言论,但就是放在陛下面前,也没有任何邀功自傲、以重臣自居之意味,反而体现出一个颇具才干的家族,一片千年忠贞热肠。 骂婉妍自己,婉妍可以忍。 但是要诋毁白泽家族,那就是面对着皇上,就是被立刻杖毙,婉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驳上一驳。 “嚯……”姚锦公主闻言,非但没有自悔失言,反而还冷嘲一声,态度愈加蛮横,咬牙切齿地对婉妍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宣婉妍,在本公主面前,就凭你,居然也敢提起你那卑微的门楣,实在是可笑至极!” 说完姚锦公主肆意冷笑一声,又昂着头道:“你就用你那狐媚子的功夫,继续做那些卑贱的无用功吧。 不瞒你说,我已经和父皇表明过,我此生非蘅笠不嫁。应当用不了几个月,我父皇等我年纪到了,就会指婚我与蘅笠。 到那时,你就知道你那些心思有多可笑了。” 婉妍闻言,就是心智再坚强,此时也不免心中重重一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然而就只是僵了一下,婉妍立刻就恢复了笑容,看似毫不在意道:“那微臣就恭祝公主殿下心想事成吧。” 说的是恭祝之言,但婉妍的语气分明是轻蔑而不屑的。 356 情之一字中 众生皆平等 可今日,婉妍已经很努力克制,但就是没把心情藏住。 怎么可能藏得住啊,心都碎了。 虽然婉妍当真是不喜欢姚锦公主的为人,但是婉妍看得出,姚锦公主是真的喜欢蘅笠,简直入了骨,上了瘾。 就是比起婉妍自己,她也自认姚锦公主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婉妍也相信,姚锦公主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来得到蘅笠,哪怕蘅笠自己都不愿意。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劲敌简直成了婉妍最大的心病,无解的心病。 姚锦公主不傻,她当然听出了婉妍说的反话,再看婉妍那美丽得过了分的面孔,仍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分明就是在挑战她。 一时间,姚锦公主只觉得火冒三丈,满心就想让她那张脸消失。 “你这贱人说什么!?”姚锦公主厉声诘问道,一只手已经高高举起。 婉妍跪在地上躲无可躲,也不能还手,只能满心无语地等着受这刁蛮之人的一个耳光。 谁知就在姚锦公主一个巴掌即将落下那一刻,一只手从姚锦公主背后伸出,抓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 姚锦公主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般对待,当即暴跳如雷地怒吼道:“大胆!是谁竟敢对本公主如此大不敬!” 说完姚锦公主就卯足了力气要把胳膊抽出来,一定要把婉妍这一个打出去。 谁知她就算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把自己的胳膊从那手中抽出分毫。 那手就想钳子一样,死死钳制住她,让她不仅不能动外,还有一阵清晰的疼痛,从胳膊处传来。 姚锦公主彻底怒了,猛地抓过身来,另一个手已经高高举起,准备好好抽身后那大胆之徒,一个重重的耳光。 谁知姚锦公主转过身后,看见身后之人时,已经落了一半的耳光,居然就那样生硬无比地停在了半空中。 方才还暴怒的她,瞬间怔在原地,半张的嘴不知该说还是该闭嘴,只能“阿巴阿巴”了两声。 跪在地上的婉妍,视线被姚锦公主挡了个完全,此时向一旁探了探,才仰着小脑袋看到了来者。 “蘅大人!”婉妍惊喜地唤道,眼睛霎时就亮了,哪怕姚锦公主还在面前。 蘅笠的视线绕过姚锦,落在婉妍的身上,本来冰冷冷峻的面容,瞬间就温和了几分。 “起来吧妍儿,陛下传你进去问话。” 蘅笠对婉妍柔声道,说罢就伸出一只胳膊在婉妍面前,而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姚锦的胳膊。 婉妍闻言,便知蘅笠的任务完成,又该自己出场了。 婉妍看了眼蘅笠,又看了眼姚锦,心中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奈何皇上在等,她也有极其要紧的事情要做。 “行,那我就进去了。” 思量一瞬,婉妍还是做出艰难的抉择,一只手扶着蘅笠的胳膊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生疼的膝盖,对着仍旧呆若木鸡的姚锦公主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往金銮殿去了。 姚锦公主看着婉妍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满心满眼都是不甘心与余怒未消,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她走。 而从婉妍离开那一刻起,蘅笠脸上所有的笑意和柔和就荡然无存,只剩下不近人情的淡漠,和锋利刺骨的冷漠。 这才是蘅笠原本的样子,也是姚锦公主为之痴迷的样子。 一秒之前还气势汹汹,一派天地独尊之气概的姚锦公主,在蘅笠面前,霎时就褪去所有的戾气和傲气,就和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羞涩又期待,拘谨又腼腆。 管你什么出身,管你什么高贵,只要陷入情之一字中,众生皆平等,卑微如草芥,可怜入尘埃。 “蘅……蘅笠……我……” 姚锦公主结结巴巴地率先开了口,想解释一下自己方才的行径。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姚锦公主的胳膊就被蘅笠狠狠甩了出去。 蘅笠用了些力气,姚锦公主被直接跌跌撞撞摔出去几步。 一旁的宫女们都大吃一惊,赶忙上去扶住公主。 一个有些脸面的领事宫女,指着蘅笠就怒斥道:“你大胆!你竟敢伤害公主!” 然而还没等蘅笠开口,姚锦公主已经一声断喝道:“闭嘴!你是什么货色,也敢这般和蘅大人说话!” 说这她还狠狠扯了那宫女的袖子一把,生生将她往后揪了几步。 宫女们见状,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蘅笠你……不要介意……” 被甩出去的人卑微地道歉,双手将手绢攥成一个皱巴巴的团,尽数出卖自己心中的紧张和惶恐。 蘅笠素日里虽然冷冽凛然,但对于极亲近之人外的任何人,他都是一副拒之千里之态;对于任何不关己事,他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蘅笠确实不笑不言,却也不怒不悲,像是已经摒弃了所有心境一般。 然而今日,蘅笠却很明显地动了怒。 姚锦公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蘅笠,蘅笠仍是那副无表情的面容,可他面部轮廓肉眼可查地愈加冷峻了几分,眼神也凌厉地可怕。 “这不是你第一次为难她了。” 蘅笠俯视着姚锦公主,眼神中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姚锦公主一听,下意识地摆手否认道:“不不不蘅笠,我不是要为难她,我只是……” “死了你的心吧。” 还没等姚锦公主解释完,蘅笠就冷冷地打断了她。 姚锦公主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吃惊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蘅笠对她毫无情意,这姚锦公主早就知道。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蘅笠会如此直白,甚至可以算心狠地坦白。 姚锦公主一双秀目死死盯着蘅笠,眼眶已经瞪得发红。 她想从蘅笠眼中面上,找出哪怕一丝的破绽,来消减这句话的重量。 然而姚锦公主失败了。 “你……!你……!”姚锦公主水葱般的手指指着蘅笠,颤得腕上的镯子上下晃动。 然而姚锦公主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觉得心痛得像是整颗心都拧成一团,疼得呼吸不上来。 357 若无情 便潇洒 然而姚锦公主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觉得心痛得像是整颗心都拧成一团,疼得呼吸不上来。 眼看着面前的公主花容失色,痛苦之色溢于言表,蘅笠却连分毫怜惜都没有,继续给姚锦重重一击,让她彻底死心。 只见蘅笠三指对天,一字一顿道:“圣尊在上,盼请钧鉴。蘅笠此生,便是孤苦终老,也绝不迎应龙族仲氏幺女为妻。 若有违背,则请圣尊降下天雷一道,赐我一死洗脱不幸。 蘅笠在此立誓,愿以终生践守誓言。” 此般心狠,宁愿去死,誓死不娶。 然而,哪怕是说出这般生死毒誓,蘅笠仍是一派面不改色,但声音中的笃定却让人确信,他是认真的。 姚锦公主闻言,霎时全身僵直,冻结在原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尖锐的话语就已经刺地一片红色爬满她的眼底,将点点热泪挤压而出,瞬间漫溢了眼眶。 姚锦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蘅笠的脸,涌出的泪水一次次模糊她的视线。 她实在不敢相信,到底是怎样的仇和厌恶,才会让蘅笠如此心如磐石。 姚锦公主的嘴唇颤栗着,过了好半天才终于艰难至极地,问出来一句:“蘅笠,你……你当真就如此恨我?” 看着眼前之人痛苦成这样,蘅笠却连丝毫的动容都没有,一个眼神都不给她,目视前方,冷冷地答道:“是我以死立誓,断此情缘,与任何人无关,请公主以后不要再找宣婉妍的麻烦。” 心狠在很多时候,并不因为恨,而是因为对另一人痴迷的爱。 说完,蘅笠一刻也不想再多与她纠缠,抬步就要走。 才走出去一步,蘅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原本怔住的姚锦公主,已经满是灰烬的眼中,居然还能又爬出了一丝希冀。 “这次我说话很难听,但如若还有下次,那我有必要让公主了解一下,我做事也很难看。” 蘅笠的声音凛冽得寒人心,淡然的口气中隐藏着危险。而眼睛仍是目视着一旁,连余光都不肯给姚锦公主一抹。 这次说完,蘅笠再无留恋,抬腿就走,走得六亲不认,衣袂在冷风中肆意翻飞。 若无情,便潇洒。抽身而退,干干净净。 姚锦公主没有拦他,她再没有一个伸手拦他的理由,只能站在原地,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肺一寸寸绞在一起,一寸寸断裂开来。 姚锦公主按着心口,生怕心口滴出血来,可眼睛仍是看着蘅笠离去的方向,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怎么能那么让人心动,就是狠心拒绝,就是动怒,就是离开,都那么让人心动。 真的会有那种少年,就像是无底陷阱一样,看一眼就永远沦陷心甘情愿抛下所有的自尊。 姚锦至今仍旧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贵为一大帝国的公主,是世间上最高贵的少女之一。 可是面对蘅笠,她却拿不出丝毫的骄傲来。 蘅笠像是有魔力一样,轻而易举就让人沦为信徒,心甘情愿拜倒在他身旁,跪着捧上自己所有的信仰。 最离奇的是,这种信奉的感觉,它会上瘾。 姚锦公主捧着自己碎成灰的心,想到的居然还不是放弃,而是如何愈合自己的心。 心碎了,可以慢慢自己补。 如果放弃了,和一生挚爱就此再无希望,那就是让她死,还要一颗心有什么用呢? “我要去找父皇……要父皇赐婚……!”姚锦捂着心口,突然自言自语道,死灰的眼中透亮出一丝光亮来,声音中是她所剩无几的,所有希望。 而此时此刻的皇上,正端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之下,神色严肃地阅读着手上的奏章。 皇上每多看一行,眉头就更深锁几分。 诺大的金銮殿中,就只有婉妍跪在下面。 过了不知道多久,皇上终于是把那封厚厚的奏章看完了。 按照婉妍的预想,皇上会猛地把奏章砸下来,雷霆震怒一顿吼。 然而皇上没有,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无力地垂到了桌上,一句话都没说。 婉妍也安安静静跪在下面,默不作声。 龙桌上的奏章,封面写着几个大字:人命关天,奏请陛下翻案。 而在奏章的最后一段,如下写道:据以上验尸笔录可知,蔡举人并非死于中毒,而死于心梗。 经锦衣卫再赴禹杭多方走访调查,并审问蔡举人之子后,方知其子因遗产继承问题,曾与蔡举人多番起争执,并在蔡举人身亡当日对蔡举人多番恶语威逼,甚至侮辱咒骂其父。 蔡举人本就患有心疾,又急火攻心,心疾突发,登时一命归西。 蔡举人之子恐其弑父罪名传出,遂下毒于其父口中,并其后母端阳送来之汤碗中,以伪造其后母下毒杀夫之假象。 而后蔡举人之子以巨资贿赂杭县县令与余杭知府,诱使其将所有罪责推于其后母端阳。 于是,不论是杭县县令,亦或禹杭知府,都从未赴实地取证,验尸之人也根本不具仵作资格,并对端阳严刑拷打,迫使其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又因一良民许正闻曾开罪于杭县县令,并与端阳在儿时有旧情,故杭县县令趁此机会,陷害许正闻与端阳有奸情并同谋杀夫。 于是就因那金银之物和一己私仇,堂堂地方官竟草菅人命,贪赃枉法,至两条人命于不顾。 禹杭地方官员的如此行径,就是至百姓于不顾,就是至国法于不顾,就是至陛下皇威于不顾! 请陛下明察! 皇上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又沉默了不知多久,皇上突然开口问道:“依小宣卿所见,此案当如何翻案?” 婉妍一听,便已明白皇上心中的顾虑。 若是此时翻案,那便是要在任党的大本营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盘根错节端开整个任家之前,再停不了手。 那将是一个无比浩大的工程,而且困难重重。 可若是此时不翻案,那就等于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无辜枉死。 358 少年臣子 庙堂对答 那将是一个无比浩大的工程,而且困难重重。 尤其是曾经的任贵妃,如今业已是天权皇后,那可是皇上的枕边人,是当今过母。 而任霖阁既是国舅爷,又在名义上为了天权,已鞠躬尽瘁三四十年。 最最重要的是,任氏曼珠一族的族人,在近百年来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在全国各地都设立有医馆,为当地百姓解决疑难杂症,还从不要报偿,被赞为“医圣”,在百姓眼中那就是神圣的代名词,是民心之所向。 所以,惩治任党党羽这件事情但凡出一点差池,那就是帝后离心,那就是残害忠臣,那就是丧失民心。 皇上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可若是此时不翻案,那就等于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无辜枉死,等于寒了为此殚精竭虑的臣子之心,等于默许了任党的特权,等于给了此等丧尽天良之污吏,日后继续鱼肉百姓的勇气。 等于纵容了朝堂之上任家独大,为虎作伥的风气。 孰轻孰重,皇上还在权衡。 婉妍又叩了个头,才回答皇上的问话道:“回禀陛下,此等国事非陛下不能谋也,臣一区区小民,断不敢妄言。” 明面上,婉妍说着不敢妄言,行动上却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度不菲的奏章来,准备给皇上的决心,最后,也是最重一击。 只听婉妍朗声道:“然在陛下做明断之前,臣还有一事要奏!” 皇上知道婉妍定不会如此囫囵着让这件事温和地过去,便点点头道:“奏,起来说不。” “谢陛下!”婉妍谢了恩,忘却腿疼膝盖疼似的,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翻开手中的奏折,声音洪亮道:“有鉴于端阳通奸杀夫一案中,暴露出杭县及禹杭府审案过程中疏漏重重。 臣思及臣作为刑部的官员,当以维护国法,肃清污垢不公为己任,方能不负皇恩,便有意调查一番。 真可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臣查出来的结果,臣自己都不相信。” 婉妍边说边摇了摇头,一副震惊之际后,痛心疾首的模样。 “据臣之调查,在整个禹杭府,诸如此等官员毫无依据,任意判出冤假错案的,又岂在少数?!” 婉妍的声音越说越洪亮慷慨,说到此,便打开手中的奏折念道:“在禹杭府及其下属各县十年之内有记载的案件审理中,具备卷宗齐全、证据完全、审理得当这三个要求的案件几乎一件都没有! 就是审理得当的案件,也不足一成,剩余九成都是知县随性而为,胡乱判过,从卷宗上看不出任何调查或思考的迹象。” “什么?!审理得当的案件不足一成?!”皇上闻言,当即猛地一拍龙椅,厉声惊怒道。 “正是。”婉妍冷静地答道,丝毫没有为陛下的反应而奇怪。 要知道,当初婉妍从自己派出去暗查的人手里,接过这份调查结果时,震惊得有如发现新世界。 说罢,婉妍便将手中的奏章捧过头顶,早有人来拿过奏章,呈给了皇上。 皇上翻开那奏章,厚厚的百页奏章,写满了禹杭地方官员判出的一个个荒唐至极的案子,每个案子都写明了时间、地点、当事人和参与审理的官吏,就是造假也不可能。 自从那日见过许莲英后,峦枫虽亲自赶赴禹杭调查,但婉妍也没闲着,立刻着手安排暗查,几乎派出了自己所有的暗卫,动用了全部谍网,一路在官府,一路调查蔡举人的死因。 这才有了今日庙堂之上有理有据的一言一句。 这几百页、几万字的奏章,尽是婉妍总结凝练后,和蓝玉一起一字一字誊录其上。 为此,婉妍和蓝玉已经许久没有睡好觉,几乎夜夜都要誊录到天亮。 皇上一页一页翻着,越翻眉头越紧、面色越沉,最后看都看不下去地把奏章砸在了桌上,怒喝道:“荒唐!!实在是荒唐!! 我天权养着这群废物,难道就是让他们拿着官俸迫害百姓的吗! 在其位不仅不谋其事已属德不配位,他们倒好,还乱其政,祸其民!简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359 不谋其事 乱其政 祸其民 “在其位不仅不谋其事已属德不配位,他们倒好,还乱其政,祸其民!简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陛下请息怒,切不可因此等奸佞之徒气坏您的万金之躯啊!” 龙颜大怒之下,婉妍“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然而婉妍嘴上劝陛下息怒,却又再接再厉给皇上的怒火上添了把油。 “不过臣初闻此时,心内十分震诧,不解为何禹杭府及其下辖五县,这繁盛锦绣文明之地,地方官竟无一例外,皆要么为昏庸无度之庸官,亦或迫害百姓之歹官。 臣初以为是禹杭当地风水不佳,塑民风、官风如此。 可臣方才思及,便自觉愚钝不堪。 要知这禹杭府乃是当朝尚书令任大人之故籍,又为医圣曼珠家族之所在,必是底蕴深厚、民风淳厚之宝地也。” 婉妍对着任霖阁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猛夸,还双手抱拳揖了揖,小脸上写满了敬仰之色。 要知此时金銮殿上看似平静,只有皇上和婉妍,但实则高高竖起的耳朵,怕是剁下来都能拌上一盘凉菜了。 婉妍虽然早已用行动表明,自己和任党绝非同道中人,但鉴于任党那些人,格外喜欢拿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大做文章,所以婉妍还是认认真真把面子工程做的百密一疏,让任党就是想整她,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由头。 皇上闻之,并未多言,也无反应,婉妍便接着往下说。 “于是臣又去研究,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说来荒唐,这竟不是禹杭知府和五县县令无才无德的过错! 要知他们可都是科举起家,进士出身,那都是百里挑一的能人。 除去他们品行不端,以公谋私的情况外,面对毫无利益瓜葛的平头百姓,他们倒也不是迫害成瘾,就只是哪怕知府大人、县太爷有心为百姓做正事,也没人手执行啊。” 听闻此,皇上当即厉声问道:“怎会如此呢?每个官衙那么多的衙役,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正是如此,陛下英明。”陛下只是气话,不想婉妍当即跟了上去,朗声禀告道:“据臣调查得知,禹杭府、五县之衙门衙役近十五年内,不论是皂班、壮班、快班的三班,还是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的六房,其衙役皆为本地胥吏,世顶名缺,竟无一例外! 这本应是按本事择优供职的公差,不想竟成了当地豪门大族塞入家中纨绔无能族子、领吃俸禄的世袭职位! 所谓品性难移,这些本就游手好闲、品行不端的混世子弟如今成了官府中人,又怎会因此改变,自是仍旧那副事不关己、吃喝享乐的模样。 别说让他们东奔西走查案办差,就是衙门里都像是冷落许久的空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更有甚者,莫说衙役这些苦力居多的差事,就是仵作这种极靠本领手艺的行当,在禹杭居然都是那些毫无本领的纨绔在做! 陛下您想,将关乎百姓生死存亡的案子交到这些人手里,又怎能奢望有个公正的结果? 就拿端阳许正闻这案子来看,一桩涉及三条人命的命案,那验尸笔录不过寥寥几笔,而且和本案的尸首根本对不上。 臣一翻阅,才知杭县几乎所有的验尸笔录里,好家伙,竟然都是那相同的寥寥几笔,让臣乍一看有一种禹杭人,都是一个人的恐怖错觉。 臣实在难以相信,那空洞毫无依据的空泛几笔,竟成了十几年来,杭县所有命案中,最关键的尸证的通用模板! 臣实在不敢想象,十几年里的杭县,命案超过百起,在没有验尸佐证的情况下,就是县令根据受贿多少、家世背景大小的衡量后,随便指定一个弱小之人来顶罪、用酷刑屈打成招让无辜之人认罪,放任不法之人逍遥法外,这其中会是多少人命枉死!” 360 惟知切齿于官门 惟欲求通于君父 县令根据受贿多少、家世背景大小的衡量后,随便指定一个弱小之人来顶罪、用酷刑屈打成招让无辜之人认罪,放任不法之人逍遥法外,这其中会是多少人命枉死!” 婉妍越说越激昂,越说越愤慨,嫩白的脖颈儿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小脸因为悲愤而涨得通红。 在婉妍言闭后许久,她的声音还久久来回穿梭在金銮殿的铜柱之间,颇有几分振聋发聩之感。 这次的激动不是婉妍装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痛心疾首,是哪怕没有利益所得,在看到这番人间地狱情形下,也必要站起来,义无反顾为民请愿。 婉妍说完许久,皇上都一言不发,只是一页一页翻着桌上那厚厚的奏折,动作缓慢,手指滞缓,眼神沉重。 皇上心里怎么想,婉妍无从得知。但肉眼可见的是,他的呼吸都更重了几分。 过了不知多久,婉妍跪得腿都麻了,皇上才忽而开口,声音毫无感情,苦笑着,叹息着道:“贪赃枉法的无良奸佞,高坐庙堂理政断案;一无所长的酒肉之徒,身担重任肩负民生。” 皇上顿了一下,轻轻合上奏章,抬头看着下面的婉妍,眼中满是悲哀地问道:“堂堂天权帝国,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没有龙颜震怒,没有挥袖扫鷟,没有怒吼,甚至没有火气。 此时的皇上,就只觉得无力,就只觉得心寒。 因坐在巅峰,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山下之景而无力。 因本以为的国泰民安,和现实中的民不聊生的对比而心寒。 皇上言罢,胳膊就缓缓支在龙桌上,撑着自己的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 婉妍没回答,她知道皇上根本不需要一个回答了。 又是一阵沉默,皇上才又开口,这次声音除了叹息,还有几分疲惫。 “那依小宣卿所见,认为此事该当如何?”说罢,皇上又立刻摆了摆手补充道:“小宣卿既然已经费心费力做了这么多,想来心里也有一个想要的结果,不要再用依朕圣断来含糊其辞了。” 皇上累了,只想快点讲这荒唐事解决,连听那些空话的心力都没了。 不用皇上说,婉妍这次都不准备再打太极了。 只见婉妍立起身来,双手行礼,朗声说道:“官之昏庸贪贿,则民本不稳;吏之碌碌无为,则国祚无依。 禹杭府之内,生态已成,世代相传,绵延不绝。祸害当代百姓,已属不争;贻害禹杭万年,亦未可知。 如今之计,惟有断其根、斩其脉,方能还禹杭一片净土,还百姓一方安宁,方能留万世一劳永逸! 况如今各县民情激愤,事实至此,衅孽始萌,犹可杜息。 其指斥之实,惟知切齿于官门;其号呼之状,惟欲求申于官府,其迫切之情,惟欲求通于君父! 若此时不严加狠打,只怕积怨已久之百姓,不日便可奋起反抗,动荡朝廷! 微臣奏请陛下定夺,毋得依违以杜衅端,庶地方永保无虞之庆,还望圣上明察圣断。 恳请陛下裁断是非,以正视听,杜绝此类祸端!” 361 宦海沉浮 世代宣卿 “恳请陛下裁断是非,以正视听,杜绝此类祸端!” 婉妍朗声说道,说得激昂又悲壮,说到最后,声音都已嘶哑。 说罢,婉妍又重重叩头而下,再不起身。 而在金銮殿周围侍奉的内官听完婉妍这一番话时,一个个早已变了面色。 他们中有的是任党的眼线,有的不是。 但无人不是深知,任党就像是一条长满利爪和獠牙的巨龙,深深盘踞在这金銮殿之下,不断汲取着金銮殿的营养为自己所用。 势力强大得令这殿上之人,无人不畏惧。 就是那坐在龙椅上的人,心里也颇有几分忌惮。 没人能猜透,这条卧龙会不会在哪一日破土而上,直上这宫殿,冲得万物皆毁。 于是,许多人在畏惧与忌惮之中,选择与那恶龙为伍,成为它的爪牙。 但也有些人,显然是小部分人,正是看到恶龙的威胁,便毅然决然走上这殿堂,跪在金銮殿顶的金龙之下,冒着被恶龙吞噬的风险,为民请愿,为天权请愿。 就是这些人,跪在这里,拿自己的血肉之驱镇压着殿下的恶龙。 就如此时,跪在金銮殿正中央的婉妍。 二十年过去了,金銮殿顶上盘旋着的金龙,见过几十次这场景。 他们别无例外地被恶龙吞得尸骨无存,无声地湮灭在史书与人心中。 但金龙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孤身跪在那里。 明明她的身型那样小,肩膀还没有男子的一半宽,但她的声音那样洪亮,那样振聋发聩。 皇上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龙椅上,一双手攥着龙头,攥得青筋暴起。 婉妍就那样跪着等,跪着赌。 任党一家独大,制霸朝堂不是一日两日,皇上眼里看见,心里明白,只是在装糊涂,陪任霖阁一起演这出君臣同心同德的戏码。 皇上当然不想一直被如此掣肘,但鉴于任党的势力遍布前朝后宫,遍布天权中央地方,皇上早已端不起。 所以皇上在等,在等一个缺口,等一把能助力他一举铲平这巨龙的屠龙刀。 婉妍就是在赌,赌在皇上心里,她、蘅笠、蓝玉、管济恒这些少年臣子,配不配做那把屠龙刀。 过了很久,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昏黄的日光一点点从金銮殿的窗格中退出,将阴翳留在殿内。 “好。” 皇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个字,声音扫去方才的疲惫,多了几分真龙天子应由的坚定和果决。 婉妍一听,就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满眼放光地看着皇上。 “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朕命你立刻启程赶赴禹杭,严审、重审禹杭地方官吏,找出其地方盘踞之幕后主使与依仗,肃清禹杭官场! 凡有不法之人,朕授权你可以先捕先审,后上报。” 说罢,皇上拿出一个令牌,正声道:“此令牌天下独此一块,刻有我天权应龙之纹。令牌所到,有如朕亲临。 朕再派你一百锦衣卫以供调度,其他一切事宜,皆由你自我决定。” 说罢,皇上的声音微微柔和了几分,轻声道:“去吧,小宣卿。” 婉妍一听,顿时心潮澎湃,立刻单膝跪地,双拳紧抱,洪亮道:“臣遵命!臣定鞠躬尽瘁,定不负陛下厚望!” 这可是皇上在本朝前所未有的,最大的授权,足以说明皇上的信任。 说罢,婉妍上前拿起令牌,倒着退了几步,都快走到门边时,才转过身去,大步走出金銮殿。 婉妍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在夕阳的拉扯下,将她的影子拖的那样高大,那样坚定。 皇上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却久久无法从婉妍越来越远的背影上拿开。 “白泽神兽,四神真君,睿智无双,世代为相。” 皇上自言自语道,眼中心中,都是五味杂陈。 在他即位之时,三相之首,就是宣卿。 当时的宣郢,还是小宣卿。 如今,宣郢是这金銮殿里的宣卿。 宣婉妍成了小宣卿。 皇帝代代更迭,但宣卿和小宣卿,从未离开这金銮殿。 “宦海浮沉中,幸得此定海神针。” 皇上轻声道,忽而微微展颜,笑容里,是许久未见的,轻松。 然而皇上忽而语调一转,厉声命令道:“来人,封闭金銮殿!凡今日在殿内者,一律禁止离开!” 皇上知道,只要让宣婉妍比消息更早到禹杭,一切才有希望。 362 直捣虎穴 出发禹杭 皇上知道,只有让宣婉妍比消息更早到禹杭,一切才有希望。 婉妍出了金銮殿就一阵大步流星往宫外赶,她知道两匹骏马此时已等在宫门外多时。 一切都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宫门外,婉妍一眼就看到了蘅笠,还有另一边的蓝玉。 两人就像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 眼见着婉妍出宫来,蓝玉迎上前来,急急地问道:“怎么样妍儿?” 婉妍兴奋地点了点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道:“成啦!陛下让我立刻赶赴禹杭,就麻烦姐姐陪我一起南下奔波一趟啦。” 蓝玉早就说好的,一定要陪婉妍一起出这趟远门。 谁知蓝玉一点没有被婉妍的兴奋感染,微微蹙眉道:“我哪里问的是这个,我是问你膝盖怎么样,在寒地里跪了那么久,肯定冻坏了吧?” 蓝玉边说着,边蹲下来想查看一下婉妍的伤势,心疼得厉害。 然而婉妍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小问题小问题,不打紧的。 时间紧急,姐姐我们这就出发吧。” 边说着婉妍边立刻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蓝玉还是不放心,将专门从家里拿出来的皮毛护膝拿出来,仔仔细细给婉妍戴在左右两侧的膝盖上后,才翻身上马。 蘅笠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平静的目光竭力收敛住心内的五味杂陈。 “蘅大人,那我们就先走了。有任何情况,我都会立刻写信向你汇报的。” 婉妍在马上向蘅笠正色道。 “好。”蘅笠微微颔首,别无多言,“一路平安。” 婉妍只身前往都已经很明显了,今夜不过,任党那边就差不多可以察觉到。 如果蘅笠也去,那简直是太明目张胆,和八抬大轿去禹杭的区别不大。 要知道对蘅笠,任党就像是一条八爪鱼一样,死死缠着蘅笠,时时刻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婉妍点了点头,拉动马缰,准备上路。 蓝玉护在婉妍身侧,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蘅笠一眼。 于是两人两骑,就这样启程。 蘅笠负手而立,目视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婉妍这可以算是,单枪匹马杀入敌人大本营,在老奸巨猾的敌人心脏捅刀子。 婉妍会不会安全地回来,蘅笠心里也没底。 把婉妍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她一生安稳无虞,免去这一次次结果未知的别离,蘅笠又何尝不愿意。 但白泽百年不遇地长出双翅,说明天意使然,它有去翱翔的权利。 蘅笠的爱,就是放她走,放她去闯荡。 哪怕她真的毫不犹豫地离开,头也不回地去闯荡时,站在原地看她走的蘅笠,心里居然会那样失落和担心。 那可是他一手培养起的雄鹰,他早就明白,早晚会有高飞的这一天。 蘅笠淡淡苦笑一声,见婉妍的身影已经渐渐消失在远处,准备转身离去时,却惊讶地发现,婉妍的身影居然再次明晰起来,越来越靠近。 直到婉妍纵马飞奔到蘅笠身边,猛地拉住马缰、丢掉马缰、纵身一跃跳下马一气呵成,向着蘅笠大步跑来时,蘅笠都没有反应过来。 婉妍张开双臂,扑向蘅笠,双臂紧紧揽住蘅笠的脖子时,蘅笠下意识地揽住她盈手可握的小腰。 “蘅笠,”婉妍附在蘅笠耳边,小声地说,“我会想你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会想你的。” 婉妍轻声说着,声音仿佛精灵跳舞一般雀跃着。 蘅笠的心头一软,忍不住把婉妍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生命里一般。 这就是他生命里,最后一丝的期待和温柔啊。 然而心绪翻涌之下,蘅笠只是淡淡笑着,说了一个“好”,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小脑袋。 “对了对了,我有一个问题。” 婉妍踮了踮脚尖,朝蘅笠的耳朵更凑了凑,小声问道:“如果有一天,陛下真的给你和姚锦公主赐婚了,你会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和我一起离开京都,离开天权,躲到一个荒山野岭去,平平淡淡地度余生吗?” 婉妍问的小声,神神秘秘中,还带着一丝期待,和一丝担心。 蘅笠是谁,十九岁就位列三品要员之位,是朝堂之上自成一派,人人忌惮的冷面罗刹,是皇上最器重的少年臣子。 假以时日,用不了几年,蘅笠是封侯拜相,锦绣前程。 如果和婉妍一起逃走,那就等于放弃了这一切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 婉妍没那么多自信。 ”好,“谁知蘅笠只是淡淡笑笑,平静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和你走。” “真的?!”婉妍猛地从蘅笠怀里钻了出来,探着小脑袋问道:“你没开玩笑?” 不论是多优秀多自信的人,只要和“情”之一字沾了边,就莫名少了几分自信。 “真的。”蘅笠捏捏婉妍的鼻头,只觉得小狐狸这样子实在是可爱,禁不住笑出声来。 蘅笠明明只说了两个字,没有再多的承诺和誓言,但就是让人信服。 “好。”婉妍心满意足地笑得灿烂,心头所有的愁云都一扫而空。 “而且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绝对不会有那一天的。”蘅笠淡淡笑着道,伸手又将婉妍揽入怀中。 “嗯?”婉妍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有些奇怪蘅笠的笃定,“为什么呀?” “就是不会有,没有为什么。”蘅笠淡淡地说道,往婉妍手心里塞了一个小玉瓶。 “这是伤药,晚上用热水化开后敷在膝盖上,创伤不日便能恢复。” “哦,好的,多谢大人!”婉妍捏紧小瓶子,也不再继续方才被岔开的话题。 “还有……”蘅笠今日古怪地多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出去这段时日,务必要一人一室,切不可和蓝玉同住。” “啊??”婉妍这下更奇怪了,直接从蘅笠怀里钻了出来,满脸满眼的奇怪,“为什么不能啊?” “就是不能,一定不能,答应我。”蘅笠的语气一改方才的温和,又恢复他原本的凛然和严肃,正经道。 363 翻个天地 变个人间 “就是不能,一定不能,答应我。”蘅笠的语气一改方才的温和,又恢复他原本的凛然和严肃,满脸正经道。 由于多次事实证明,在婉妍自己和蘅笠有意见分歧的时候,蘅笠的意见就是高瞻远瞩和正确的代名词,因而只要是蘅笠严肃提出的要求,婉妍可以算是言听计从。 但这次婉妍实在是理解不了。 蘅大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女孩子!关系好的女孩子就是要睡在一起,晚上聊私房话嘛,更何况蓝玉姐姐和我情同姐妹,不分彼此。 不过婉妍又转念一想,算了算了,怎么能要求蘅大人懂这些闺房事情。 我先答应下来吧,反正天高皇帝远,等我离开京都,就是不睡觉,蘅大人也看不见哇。 于是婉妍连连点头后,道了句:“那这次我真的走了哦!” “嗯。”蘅笠虽然仍旧不放心,但也只得放她走。 婉妍猛地往蘅笠身前凑了凑,在蘅笠耳边轻声道了句“等我回来哦”,就立刻转身翻上马背,拉起马缰,一溜烟跑走了。 婉妍走了半天,她说话时带出的暖气,还灼烧着蘅笠的耳朵,灼烧得一片通红。 不远处,蓝玉在马上等着婉妍,背对着婉妍和蘅笠的方向。 那种场面,他连看都不想看。 从皇宫出来,婉妍和蓝玉就两骑轻骑快马加鞭出了城,一路向南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了。 不出半个时辰,天就已黑尽。 然而婉妍和蓝玉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毫不停留地赶路。 这次他们没有选择更不引人注目的商道,而是直接选择从官道一路飞驰而去。 毕竟虽然皇上那边封锁了消息,但是任霖阁那无孔不入的老滑头,世上就没有能瞒得住他的消息。 估计不出今夜,他必定会知道婉妍出京的消息,并立刻八百里加急送消息回禹杭。 若是让禹杭那边的老鼠把尾巴都藏好了,那婉妍此行就毫无用处,等同于白跑一趟欣赏南国冬景。 所以婉妍也不指望瞒住任霖阁多久,她要争的就是这几个时辰。 只要给她几个时辰,她就足以将禹杭翻个天地,变个人间。 官道上每隔百里,就有一个官驿。 蘅笠早已将这一路的馆驿都打点妥当,每个驿站都早已备好两匹最上等的快马,等着婉妍和蓝玉一到,就可以立刻换马,毫不耽搁地立刻赶路。 这样他们就能一直保持着最快的马速赶路。 冬夜的官道,几百里寂静无声,几千里漆黑肃杀,唯有北风呼啸,枯枝作响。 就在这死寂与破败之中,两匹轻骑自北向南,一路飞驰而来,马蹄腾起,衣袂翻飞,墨丝乱舞,踏碎漫天星辰,踏碎一片片冬夜。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踏着有力的节奏,自漆黑而来,向漆黑而去,不休不眠。 就这样过一座座驿站,换一匹匹马,天色从漆黑一片,到天边渐渐泛起一片莹莹奶白色。 四周的景色渐渐由肃杀,一点点褪去萧索,从北境萧索变为南国丽景。 到第二日的下午,婉妍和蓝玉已经整整赶路一整天,而停下的时间总共都不超过一根香,更是腹中粒米未进,双眼分秒未合。 就这样在天又快黑的时候,婉妍和蓝玉才赶到禹杭府所在的南直辖,终于停了下来。 暮色中,婉妍翻身下马,只觉得浑身哪里都酸,哪里都痛,自己就像是一个久未经修理和使用的木架子一般,一动就“咯吱咯吱”乱作响,随时都会散架。 “启禀小宣大人,陛下亲调的一百锦衣卫已集合完毕,听从小宣大人差遣!” 早已等在那里的黑衣男子对着婉妍行礼,恭敬地说道。 他们都是驻南直辖的锦衣卫,经皇上加急飞书传报,得到今夜有行动的消息。 “好。”婉妍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暮色也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 但一开口命令,婉妍的声音又立刻恢复了掷地有声。 “将一百锦衣卫兵分五路,每路二十人,分别进入禹杭府下辖的五县。 而后再分成四组,每组五人,分别前往县令、县丞、同知、推官的家中,将上述四位官员抓来禹杭知府的宅邸。 速度要快,在天亮之前,无论如何要把人给我带来。” 说完婉妍又立刻补充了一句:“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不要惊动府兵。 你们只要暗中潜入府邸,将那四个官员抓来就行,家属什么的不用管,要闹就任由他们闹。 如果有过于惊慌的家属,别忘了安抚一下,就说衙门有急事要处理,问题不大。” 婉妍边说边扭扭脖子,扭扭腿,活动自己又冷又僵硬的身体,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内容,有多么可怕。 虽然锦衣卫作为集结整个天权国武力最强者的机构,又是最擅长暗中办事的谍报机构,五个锦衣卫去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那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京都来的、看起来小小一只的洋娃娃,上来就要把禹杭知府,所有五品以上的地方高官一锅端了。 然而有圣旨在,此时婉妍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赴汤蹈火都要跟着走。 “这……”于是那人只是犹豫一瞬,就立刻领命道:“属下遵命,这就去办!” “好嘞。”婉妍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上马,接着往禹杭府赶。 那锦衣卫见状立刻问道:“不过大人,您把人手都分派开了,您自己带什么人呢?” 那人见婉妍什么侍从府兵都没带,就带了一个女子,不由得多嘴问道。 “我不需要用人。”婉妍在马上摆了摆手,又颔首致意道:“你让兄弟们多加小心就行,我在知府宅邸等你们。” 说罢婉妍就再次策马,与蓝玉一并向禹杭进发。 从南直辖外向禹杭府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婉妍和蓝玉又是一阵快马加鞭地狂赶。 两个时辰后子时,整个禹杭府都已经睡着,陷入了安详的沉寂。 婉妍,悄然入城。 364 东方君子鸟 翻墙闯民宅 两个时辰后子时,整个禹杭府都已经睡着,陷入了安详的沉寂。 婉妍,悄然入城。 深夜,知府宅邸,墙外。 高墙之下,婉妍上下活动一番手脚,准备开始今晚的工作。 “姐姐,待会进去后你先去找东西,我去把所有的进出口都封死。” 婉妍又原地跳了跳,边唤醒疲惫的身体,边和蓝玉说道。 “行。”对婉妍的要求,蓝玉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此时却又有一些犹豫地问道:“不过妍儿,我们……是要翻墙进去,不走正门吗?” 边说着,蓝玉边指了指身边的高墙,眼中染上几分为难。 蓝玉的圣鸟凤,乃是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的万兽之皇之圣族,素有“东方君子鸟”之称,以品德高洁闻名于世。 虽然这都是些史书里记载的空话,但却是蓝玉生来就被灌输和熏陶的。 如今,让君子鸟深夜翻墙,还未经许可乱翻人家宅邸,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 “是啊。”婉妍稀松平常地点点头,对把坏事都要做绝的婉妍来说,翻墙而入,而不是破墙而入,已经道德得简直可以讴歌。 可婉妍说罢就立刻意识到,那样对举止从来娴静高洁的蓝玉而言,翻墙确实不太合适。 于是婉妍立刻拉过蓝玉的手道:“不过蓝玉姐姐,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太嚣张,万事小心为好。不如我先进去,姐姐你先在外面帮我望风,免得被人发现。” 婉妍说着,就松开了蓝玉的手,转身轻盈一越,就上了墙头,转头对蓝玉道:“姐姐,等我都处理好了,就开门接你进来!” 说罢,婉妍就跳进了张氏官邸,不给蓝玉丝毫勉强自己跟上来的机会。 然而还不等婉妍落地,身边就有人先落了地,轻的像一片叶,又像一缕风。 不是蓝玉还能是谁。 “蓝玉姐姐你……”婉妍有些吃惊,瞪大了小眼睛看着蓝玉。 蓝玉温和地笑笑,没有解释,淡淡道:“妍儿你去封门吧,我先去找东西。” 说罢蓝玉伸手扒开墙内茂密的竹林,打开一个小口,等婉妍先走。 比起让你一个人犯险,道德什么的,到底又有什么要紧。 那些都是虚的,只有你是真实的。 “好。”婉妍重重点了点头,疲倦的双眼弯出明朗的弧度,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人,有些事,说多了,反而就生分客套了。 睡意最浓的丑时时分,明明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正在酣睡中的张端齐却莫名突感异样,猛地从美梦中惊醒。 一睁眼,张端齐还没有把睡眼睁大,一阵寒光就先刺入双目。 那是月色流动在刀刃上的锋芒。 这寒光一下直接将方才还睡意朦胧的张端齐直接闪醒,慵懒的身子瞬间绷得僵直。 杭缎为面的被子里,张端齐的手暗中推了推身边,仍旧熟睡之人。 身旁之人感到动静,不耐烦地扭了两下身体,却还是乖乖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睡觉时腮上还带着几分胭脂红,眉宇间挂满与年龄格外不符的娇媚,和世俗。 “啊啊啊啊!!” 女子一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就已经尖着嗓子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把被褥往上拉了拉。 一切都隐没在夜色之中,唯有床幔的缝隙之间,一刃利剑悄然进入床格之内,斜落而下,正好抵在张端齐的脖颈儿间。 黑夜之中,利刃的寒光,将床榻内慵懒的温暖瞬间搅乱。 ------题外话------ 实在对不起宝子们!最近弦弦在期末考试,大三课程又多又难,所以只能先慢更。呜呜呜欧更新实在是太少了,实在是太抱歉了呜呜 但是我保证只是慢,不会停,等寒假我一定飞快起来! 365 你卧榻上 是我的人 黑夜之中,利刃的寒光,将床榻内慵懒的温暖瞬间搅乱。 床幔之外,月光之下,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随着床幔上下浮动着。 张端齐不愧是一府知府,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神态仍是没有大异常,警觉地冷声喝道:“装神弄鬼的小人,还不速速现身。” 床幔外的人没有回答,剑锋却“咻”地移动,刮出一阵风声,剑端直指床内侧的女子,分毫不差。 然而那剑还是悬在张端齐眼前,挡着他起身的方向。 “你,说的就是你哈,把衣服穿上。” 来者淡淡说道,声音是松弛而轻松,与帘内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帘内人闻言都愣了一下。 是个女声,清脆又动人,好听得紧,一听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一时间,僵硬的两人都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震惊却更深许多。 女子从床内拉过一件小袄套上。 等女子穿上衣服后,剑锋又重新回到张端齐的脖子间。 “张大人,出来。” 帘外之人简短地命令道。 “呵,姑娘好大的口气啊,老夫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被这样呼喝过了。”张端齐一听,不怒反笑,用两者手指捏着剑锋,口气轻松道:“不过你这样抵着老夫的脖子,我可没办法起来。” 边说着,张端齐的双眼像是蛇眼一般,微微眯着确定这帘外之人的轮廓,而手悄然伸向枕头之下。 “好。”帘外之人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般,十分好说话地收了剑。 然而就在利剑如银针一般从床幔的缝隙中穿出时,张端齐几乎是同时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半臂长的匕首,然后猛地起身,一只手“哗”地掀开床幔,另一手飞快地向他早已瞄准好的影子的脖子刺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一点没有起床后有的懒倦。 虽然没有用武之地许多年了,但是作为曾经的国试武考五段,张端齐的功夫也算是一流。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接近那人时,张端齐原本充满凶光的眼睛,却骤然被诧异写满。 下一秒,他用尽全力的匕首,稳稳地落在两指之间,一动不能动。 而一抹凉意再次落在张端齐的右脖颈儿。 同时帘外之人的真面目也露了出来,是个少女没错,却年幼地远超张端齐的预期。 自是婉妍。 怎么可能……! 张端齐心中诧异地惊叫出声。 在他掀开床幔之前,那女孩明明都还是在原地,可掀开之后,原本应当是脖子的位置,却变成女孩右肩的位置,让她能刚好一抬手就接住匕首。 那就是说女孩是在他掀开帘子后,在他注视之下动了位置,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没有发现。 直到这时,张端齐才还是有些怕了,后脊背细细密密出了一层冷汗。 “狐狸窝里没病猫啊,花招还挺多。”婉妍轻轻一笑,夹着匕首的两根手指向张端齐的方向轻轻一用力,竟就这样生生将匕首从张端齐掌间夺了下来。 然后婉妍轻轻一甩,匕首就流畅地划出一个弧度,“砰”的一声扎进床楣里。 “你到底想做什么?”张端齐怒视着婉妍,厉声喝问,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全部掩盖。 “想做什么?”婉妍促狭地弯弯眼睛,像张端齐的身后怒怒嘴,笑着问道:“那我还想请问张大人,作为地方官员,四品高官,在官赐的府邸夜宿名妓,您又是想做什么?” “名妓?”张端齐丝毫没有惊慌,太高了声音重复道,仿佛吃了一惊,随即一脸无奈道:“姑娘你冤枉我一个老头子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平白无辜坏人家姑娘名声啊。” 366 夜闯官邸 挟持命官 “名妓?” 张端齐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抬高了声音重复道,仿佛吃了一惊,随即一脸无奈道:“姑娘,你空口白牙冤枉我一个老头子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平白无辜坏人家姑娘名声啊。 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名妓?” 边说着,张端齐向后微微转身,瞧了眼身后还坐在床上的女子道:“这位女子是老夫我新纳的爱妾,名唤菱儿的。 虽说老夫岁数也不小,还纳这样一个如花花似玉的小姑娘,也确实有几分不妥,但却也既不违法,也不犯罪吧。 反而是姑娘你夜闯官邸,挟持朝廷命官,还玷污良家女子的清白。 你这是置本官于何处?置天道王法于何处?!” 张端齐越说理越足,声音越说越大神色也越来越放松,终于找到在自己主场的感觉。 最后张端齐厉声诘问道,简直站在了道德碾压的云端。 “嚯……”还没等张端齐说完,被“碾压”的婉妍已经笑出声来,忍不住赞道:“张大人你这么会说,上辈子不会是个哑巴,这辈子才会如此报复性地叭叭叭吧?” 婉妍说罢还不等张端齐发作,就像一旁微微侧身,从张端齐肩头向后温和地说道:“颜兮姑娘出来吧。” 张端齐心中一惊,眉头一惊皱起,可惜剑架在脖子上无法回头去看,只听身后的床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遵命。”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裙摆和床铺的摩擦声,方才与张端齐共卧一床的年轻女子已经穿戴整齐穿下床,径直走过张端齐,到婉妍面前停下,恭敬地行礼道:“属下参见宣大人。” 同样是一个女子,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洗脱了眉宇间所有的媚色和世俗,只有沉着的英气。 她的身姿也不再娇媚柔弱,而是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地端正,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这颜兮不是别人,正是全天权最大的青楼——馥香楼在余杭分所的头牌,是禹杭首屈一指的大美女,在半个月前被张端齐半抢半请地带到了张氏官邸。 此时的张端齐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眼中闪出一抹惊讶又气恼的光。但不愧是在宦海浮沉几十年,张端齐很快就收敛了惊异,看都没看颜兮,冷笑着道:“贱人就是贱人,给钱就是主子。” 婉妍一听又笑了,无语道:“男人啊男人,刚刚还一口一个爱妾维护姑娘的名誉,这回又一口一个贱人地侮辱,张大人你这么狠狠打自己脸,你不疼吗?” 张端齐方才信口编谎被当场拆穿,却也丝毫没有脸红,反而冷声分析道:“怪不得方才在床幔内,你还一副完全不认识那贱人的模样,原来就是怕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先绑了那小贱人。哼,原来是一丘之貉。” 张端齐冷笑一声,不屑地扬了扬眉毛道:“不管你们想做什么,你们的把戏都到此结束了,本官可没有耐性陪着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刁民玩下去,你们将会因为你们的无知无畏无礼无脑,付出生命的代价。” 说罢,张端齐挥拳猛打向婉妍举剑的手腕,准备趁婉妍没有防备的时候,将她的手腕拧至身后以制服她。 谁知就在张端齐的拳头,即将碰到婉妍手腕的那一刻,婉妍忽然五指一松,她手中的剑就那样直挺挺地向下掉去。 而婉妍的手腕快不可查地一转,还没等张端齐反应过来,婉妍空出的手掌已经绕到他的拳后,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像钳子一样死死攥住,紧接着就将张端齐的手腕向反方向猛地一折。 一阵“咔咔咔”地骨头折断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张端齐的一声“啊啊……”的尖叫还没从喉咙中迸发出,婉妍的脚下已经向左前去了几步,反身一脚狠狠踏在张端齐的小腿肚子上。 张端齐还在手腕的疼痛上没有回过劲,哪里有这防备,当即右腿一软,单膝跪在地上。 下一秒,又是那抹凉意,再次侵入张端齐的颈间。 但这次,不是仅仅悬停在空中,而是刀刃朝下,砍在了张端齐的左肩。 力气不大,只是用以警告,但力气也不小,不过几秒时间,鲜红的血一点点殷出,染透了张端齐白色的寝衣。 张端齐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也渗出几层汗珠,但是没有再出一声。 “开玩笑时间结束,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做事,”张端齐身后,婉妍开口,声音扫去了方才的轻快,带上几分见血之后的阴鸷和威胁。 367 都官郎中 奉旨查案 “开玩笑时间结束,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做事,”张端齐身后,婉妍开口,声音扫去了方才的轻快,带上几分见血之后的阴鸷和威胁。 说罢,婉妍的剑刃在张端齐的皮下前后摩擦几下,直割得张端齐的肩膀愈加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你呢,就别再耍花招,也别想叫人,”婉妍冷笑一声,厉声道:“你宅中共男女老少、亲眷家仆共七十二人,其中作过孽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该闭嘴的人,也都闭嘴了。 而你这宅邸前后三院、大小六门、能封的门窗我都已封,现在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你就不用再想花招费功夫了。” 堂堂天权国一府知府,竟被一个黄毛丫头逼至如此绝境,张端齐闻言又是痛又是怒,眼睛都赤红一片。 他也不顾自己的性命还捏在身后之人剑下,咬牙切齿道:“你这无耻妖女真是包天的胆子,竟敢在知府宅邸滥杀无辜!你就该被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将头悬在城门上示众,尸首游街后将骨头剁碎喂给恶狗!你就是厉鬼!上辈子是,这辈子是,下辈子是,生生世世都是!” 张端齐道貌岸然一辈子,心中暗咒者千千万,却还从未如此直白透骨地咒骂出口。 “你说的都对,你想的也挺美。”婉妍被破口大骂后怒极反笑,一口皓齿死死咬在一起,掌心一紧,手中的剑又下砍三分,也声音冷得令人胆寒。 “不过就算我是厉鬼,也是来收你的厉鬼!” 说罢,婉妍踩着张端齐的脚更用上几分力气,直碾得张端齐骨头乱响、面目狰狞。 之后婉妍又俯身向张端齐耳边靠些,一字一顿尽是怨毒。 “我今天就是来教教你,什么叫做恶人,自有,天来收。” 一想到这个人,就是禹杭那么多冤魂无辜丧命的重要一环,是祸国殃民的败类,婉妍恨不得直接将他就地抽筋扒皮。 说罢,婉妍右掌猛地摊开,只听“砰”“砰”“砰”的几声巨响,从张端齐的卧房门到侧间门,再到中隔门,最后到外屋门,一扇一扇尽数大开,任由一阵冷风直接一路灌入屋内,把身着单衣的张端齐冻得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哆嗦。 就在这时,只听从门外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终结在门边的蓝玉脚下。 “妍儿,人来齐了,都在正厅。”蓝玉正声说道。 “好极了。”婉妍朗声赞道,右手中一亮,一根粗如麻绳的蓝色风绳的一端就出现在婉妍的手中。 而另一端则套在张端齐的脖子上,打上一个不紧不松的扣。 婉妍一面将绳子绕手掌几圈后,紧紧攥在手心,一面冲着张端齐的后心就是狠狠一脚,将张端齐直接踹倒扑在地。 之后婉妍一句话也不说,用绳子扯着张端齐就往外走,也不管张端齐是如何用身体蹚过门槛、台阶,反正婉妍是走得大步流星、如履平地。 可怜张端齐,好大一把年纪了,竟被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生生扯着脖子,一路拖着穿过自己的府邸,用五脏六腑丈量自己宅邸的一级级台阶和一道道门槛,用自己的血肉清扫地上的灰尘和夜霜,当真比被当狗遛还不如。 刚开始张端齐还卯着力气想挣扎一番,嘴里还骂骂咧咧着,可不一会脖子就被风绳勒得通红,憋得呼吸都困难了。 当张端齐趴在地上被拖进正厅时,扔在正厅正中央时,已经半条命都快没了。 “哎呦呦……”张端齐又在地上趴着呻吟了半天,才扶着自己近乎碎裂的老腰,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着跪了起来,那情形怎一个狼狈了得,可他嘴里偏生还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 “杀千刀的毒妇……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乌龟崽子王八羔子!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从棺材里拉出来鞭尸,让你尸骨无存,转世都没法转……啊呃……!” 张端齐还没骂完,脖子上的绳子一紧,整个人被直接从后面被直挺挺拉了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着绳子,被突然勒得说不出话。 婉妍一只脚踩着张端齐的小腿,一只手就把张端齐扯了起来。 “喂老贼,你的下属们知道他们的知府大人骂起人来,比那市井泼皮还恶臭吗?” 婉妍一只手拽着张端齐,口吻极具嘲讽地问道。 张端齐方才只顾着扯绳子喘气,这会闻言抬头,才发现自家正厅此时正灯火通明,自己四周包围着的,竟全都是自己的直隶下属们。 他们此时一个两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嘴巴震惊地合不拢。 面前这个跪在地上被人生生扯起来,满口是歹毒至极咒骂的疯癫男子,哪里像往日那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 而愣住的又何只是众人,真正愣死的,是张端齐。 张端齐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个词汇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制作。 那就是——社会性死亡。 此时张端齐就只恨自己,没有被直接勒死…… 不过好在张端齐很快就闭了嘴。 婉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上的风绳,径直转身坐在了正厅的主位上。 就在这时,一群锦衣卫整齐进入正厅,手里拿着笔墨纸,在每个官员面前放了一份,在婉妍桌边放了一杯热茶。 婉妍喝了一口茶,才对下面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心平气和道:“诸位大人,今日我把你们请来呢,是奉皇命,有要事要调查,希望诸位配合。” 婉妍语闭,下面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 婉妍只好站起来,从腰间取下自己的腰牌,向四周展示,朗声道:“我是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奉旨查案,请诸位配合。” 368 恼羞成怒诸官员对峙 维护国法宣郎中正纲 婉妍从腰间取下自己的腰牌,向四周展示,朗声道:“我是刑部都官司郎中宣婉妍,奉旨查案,请诸位配合。” 婉妍自报家门后,手腕微微一晃,在婉妍自己的腰牌的后面,露出了另一块令牌。 相比之下,这一个腰牌要显得沉甸甸不少,上面刻着黑金色相间的纹路,高贵而压抑。 哪怕看不见上面的字,官场之人也都大概能猜到这块令牌代表着什么。 刑部都官司郎中官拜从四品,虽然等级并是很高,但位居刑部要职位,绝对是权比官大的主。 在一群最高是四品,其余都是五品地方官的官员中间,婉妍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用自己的身份压住他们。 毕竟宰相党羽,又怎么会怕一个区区四品小官。 但让婉妍心中有些微微惊异的是,就算他亮出另一块令牌,在座的诸位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更无恐惧之色。 不过是面部抽动两下,心中对婉妍的来因和目的更有所不安,除此之外仍旧没怎么把婉妍当回事。 他们只是有一些焦躁不安,好像在等着什么。 古话说,皇权不下县。之前不解其中之意,如今一见便知了。 婉妍在心中冷笑一声。 如果婉妍根本没命离开禹杭,这里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就算一朝廷命官暗访时离奇死亡,在皇上面前,还不是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就是说婉妍是自己走在路上,突然看到禹杭奇景心情澎湃,直接倒地而亡,还是说婉妍在山间突然被窜出来的鸭子咬死了,皇上都不得不信,顶多象征性地探查一番。 毕竟皇上既然会暗中查案,就有无法摊上明面的原因。 既然无法摊上明面,那就只能随禹杭地方官怎么说。 婉妍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仿佛根本不知危险正在靠近一般。 “诸位面前有笔墨纸砚,请详细写下各自任职的衙门里,不论等级的所有官吏、衙役、仵作的身份、关系背景、选拔方式、录用途径,务必详细。” 婉妍端着杯子朗声说道,说完就若无其事地吹吹杯子上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犹犹豫豫拿不拿笔的众官员又补充道: “哦对了,其实你们衙门里,塞的都是些什么小舅子、亲侄子还是表弟,我心里早就有数了。 现在让你们在这里写呢,也不瞒你们说,就是为了有个供述做证据。 所以你们最好认认真真写,老老实实写,把该写的不该写的都给我写清楚,免得等会被我发现,平白遭受一顿皮肉之苦。 要知道结党营私、盘踞地方、徇私枉法、破坏吏治,顶多就是个死,可要是栽到我手里,那可就是想死,都不能够了。 你们心里最好有点掂量,看着办。” 婉妍说的云淡风轻,边说还边喝了几口茶,可口气中的威胁,却明白的不能更明白。 婉妍话音一落,下面众人无不面有诧异,几个拿起笔的官员,都十分默契地又把笔丢了回去。 其中几个脾气爆的,直接扔了笔跳了起来,对着婉妍就是一顿攻击。 “你一个身分不明的黄毛丫头在大半夜不由分说,就将禹杭所有有头有脸的地方官员都捆到这里来,还妄图动用私刑,你这是想刑讯逼供,让我们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她这何止是刑讯逼供,她这就是没把国法放在眼中,没把皇上放在眼中,她这是要谋反啊!” 有人一带头,众官员顿时群情激愤,骂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只听“哐”的一声乍响,直接盖过了所有的喧闹之声。 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地茶碗的碎渣。 是婉妍砸的。 而她的面色比地上的碎渣还破碎,还阴沉。 “盱县县城汪大人,你所言实在是不严谨啊。” 婉妍看着首先说话之人,面色阴沉至极,直接点出了他的身份姓名。 “你说什么‘禹杭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可是我瞧着在座诸位,一个个确实是肥头大耳、脑满肠肥的,可以配得上一句‘有头’。 可是敢问在座各位大人,你们的脸呢?我怎么看不见啊?” 婉妍说着,一面真的往前探了探头,一副真的在眯着眼睛找脸的样子,却又突然话锋一转,冷声道: “不过我就是很好奇,你们做的明明都是些不要脸的事,又真的需要一张脸吗?” 婉妍话音一落,顿时暴怒之声四起,这次跳起来的就不只有方才那几人。 而凡是在座,无不怒目圆睁。 “荒唐!”“你这无耻女贼信口胡吣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们说完,婉妍已经抬高了嗓门,硬是续上自己的话头,把他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还有涟县同知于大人!晚辈真心求问一句,你说我无视国法,可何所为国法? 难道在诸位眼中,贪赃枉法就是国法? 或者将衙门公职全部变成自家世袭的职位,让有才之人无处施展报国,让昏庸纨绔占据要职就是国法? 或者判处的案子完全就是一本烂账,毫无公正可言,害得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就是你们的国法?” 婉妍每一个问句,声音都更高许多,更严厉许多,在深夜的正厅中显得愈加振聋发聩。 婉妍话音一落,不少官员都梗着粗红的脖子跳出来要反驳,不料婉妍就此撂出最后一个问句。 “我看,在你们眼里,任霖阁才是你们的国法吧。” 一听这个名字,跳起来的众人皆蓦地怔在了原地,只有嘴唇上下嗫嚅一番,梗着脖子说不出什么来。 他们间彼此心照不宣的,自以为严密的秘密被突然点破时,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婉妍也不说话,就饶有兴味地喝着茶看着他们的反应,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开了口,口气明显弱了不少。 “你这混账,大晚上在这里胡言乱语,把朝廷官员当猴耍,爷爷们才没工夫陪你这奶都没断的小畜生在这里胡闹!” 369 杀鸡儆猴宣郎中发威 迫不得已知天命苦读 “你这混账东西,大晚上在这里胡言乱语,竟敢把朝廷官员当猴耍! 我们瞧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才强压着怒火忍你到现在。你竟还给脸不要脸,更神气起来了!你这畜生崽子,你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我等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又不知好歹之人,竟疯到我们头上了,就等着全家老少为你这疯子陪葬吧!今夜之后,你家的祖坟怕是埋人都埋不下了!” 就在几人痛骂过瘾之时,一个弱弱的声音钻了出来,提议道:“不如我们还是走吧!再不走难道陪着这弱智胡闹一晚上不成?” 此言一出,众官都左右对视一番,心中便有了想法,皆略有犹豫地半站不站,见有人站起来后,才都站了起来。 虽然他们口气硬,但是对身负皇令的婉妍,又多多少少有几分忌惮。 这些人中,唯独没有张端齐。 因为就只有他大概清楚一点婉妍的能力,那绝对是不容小觑,就是这满屋子的草包加在一起,也绝不能奈她何。 就在众官员骂骂咧咧地起身,快步往外走时,只听“咻”的一声,屋内竟凭空起了一道疾风,飞速掠过众人,将屋门“砰”地一声撞合,那巨响惊起十几里的飞鸟。 众人见此,无不立刻止步,只有最快走到门边那人快步上前,大力拉了下门,惊异地发现这明明没有上门栓的门,居然怎么拉都拉不开。 “今天不把事情给我办干净,谁也别想走。” 众人身后,婉妍冷而有力的声音响起,顿了一下后,才又补充道:“不论是活着走,还是被抬出去。” 众人闻言,就在面面相觑之时,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竟腾空而起,从人群中飞跃而出,宛如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肥鸟。 自由之后,是“砰”的一声巨响,那人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大石铺就的地面都为之颤抖。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只见婉妍右手往后一拉,那人就像是笨拙的提线木偶一般,被整个人抽了起来,脚跟擦着地面,一路向后飞速地冲去。 疫苗后,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人的后背与石柱来了个完全贴合的亲密相处,传来一阵“咔嚓咔嚓”,令人心惊胆战的骨骼与石头相撞后带来的声响。 之后,那人就被几道透明的风线牢牢钉在了正厅的柱子上,活像挂着等风干的腊肉。 几次巨大的冲击之后,那人已经半条命没了,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已经碎得如灰尘一般彻底。 而婉妍只是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挥舞了几下而已。 那被钉在柱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第一个开口攻击婉妍那人。 明明方才婉妍只是动了动嘴皮子,那些官员就一个个怒不可遏,跳起来就骂。 可此时婉妍如此毒辣地动了手,正厅却是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一个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 “盱县县令杨大人,这脊骨尽碎的感觉何如啊?” 婉妍轻快地问道,双手背在身后,犹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走到柱子旁边,偏着头问道。 那杨大人已经连气都喘不匀,整个人都疼得面目狰狞,却还是管不住那张臭嘴,虚弱之极地骂道:“妖……妖女……!” “嗯嗯,”婉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完全忽视了杨大人所说之话,转身面对众人道:“在禹杭府及下辖五县十年办案中,盱县是杖责百姓次数最多的县,仅仅在杨大人手下被当堂杖刑之人,就有五百二十七人之多,其中无辜百姓四百人不止,而被杖刑至脊骨碎裂之人,又有二百九十一人之多。 怎么样?”婉妍说着,又转身向杨大人问道:“拿着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作威作福,现在知道脊骨尽碎是什么感觉了吧?好受吗?” 这一个个数字砸在杨县令的头上,硬生生把他满肚子骂人的脏词都憋了回去。 “哼,畜生。”婉妍的目光骤然锋利,冷冷骂了一句后,又转身像众人问道:“要么就坐下来按我的要求,老老实实写明各衙门中官吏的来历,要么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可以坐下来写了吗?” 婉妍边问着,左手又已经抬了起来。 在门边看的目瞪口呆的众人都咽了咽口水,缩了缩脖子,再没人多言,都步履缓慢地蹭到桌边,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开始写,没有几个人的手不是抖。 婉妍的目光扫了一圈,又做回首位,喝了一口茶,眼睛瞟了一眼挂在柱子上的杨县令,对旁边的锦衣卫吩咐道:“你去给他捧着纸笔让他写,只是脊椎断了,手还没断呢。” 锦衣卫愣了一下,立刻领命道:“遵命,大人。” 一时间,深夜正厅的灯火摇曳之中,再无他声,只有“唰唰唰”奋笔疾书的声音。 一群年过半百、肥头大耳的老官员,都穿着睡袍拿着笔,就这微弱的灯火快笔写着,那场面竟比寒门学子掌灯苦读还要励志。 370 教科书式的刑讯逼供 一群年过半百、肥头大耳的老官员,都穿着睡袍拿着笔,就这微弱的灯火快笔写着,那场面竟比寒门学子掌灯苦读还要励志,还要壮观。 虽然他们苦读的态度并不端正,一个个眉头紧锁、怒目圆睁,嘴里嘟嘟囔囔暗骂的话语都清晰可闻。 而在此期间,蓝玉已经用张宅的厨房,做了几道素净却又精美的小菜,用小木盘端着送来,给因为赶路已经将近两天粒米未进的婉妍做宵夜。 婉妍本来饿得都没了胃口,可一吃蓝玉做的菜,馋虫顿时被全勾了起来。 就在婉妍满心满胃都是温暖地大快朵颐之时,大批大批的文卷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都是婉妍下令运来的,禹杭各县历年来的卷宗。 一见各县的卷宗都运了来,满厅的官员们都沉不住气了,一个两个都偷偷抬头拿眼瞧婉妍的反应。 没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那一捆捆的卷宗之中,是多少糊糊涂涂就断送的人命,是多少徇私枉法后的牺牲品,是怎样荒唐的一本本烂账。 可婉妍偏偏没有反应,像是没看到卷宗一般,仍是专注地吃着饭,眼睛都没抬起来过。 一直等到婉妍吃的饱饱的撂下碗,才终于抬头,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对一旁的锦衣卫吩咐道:“把所有的卷宗打包装车,准备运往京都,多派点人手跟着哦,免得遭人惦记。” 之后婉妍顿了一下,似是随口一说道:“今夜就出发吧。” 说完婉妍便跳下了凳子,伸了个懒腰后,元气满满地走下人群,完全没看到众人瞠目结舌一般,热情地对蓬头垢面、面如死灰的众官员问道:“怎么样大人们,还没写好吗?这天可都要亮了哇。” 众官员都垂着头默不作声,一夜的疲惫和一大把的年纪,已经将他们的愤怒渐渐转变为神经脆弱和担惊受怕。 婉妍也没有介意这沉默,随处走到一个官员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道:“这笔上的墨都干了,看来眙县县令任大人已经写完有好一会了。” 说罢婉妍也不顾任志林的阻拦,毫不客气地把桌上的纸拿了起来,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读了出来。 “眙县县令任志林,系曼珠任氏一族三服旁系族人;县丞柳海成,系禹杭府知府张端齐之姨表弟;教谕杨广文,系盱县县令杨陵之亲侄;主薄于望,系涟县同知于景腾之次子……” 一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婉妍却不知疲倦地从头读到尾,读的是口干舌燥,但兴致却一点未消。 “不错不错,任大人写的很不错,还算详实。” 读完后,婉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甚至还拍了拍任志林的肩膀以示鼓励。 任志林的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冷哼了一声,将肩膀一耸,躲开了婉妍的手。 然而下一秒,任志林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后被猛刺以下,疼得他还未及思考,就已经“啊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之后他才意识到,是一把小匕首插入自己的肩后。 不过手掌大小的匕首,竟能捅到他的骨头上。 371 教科书式的刑讯逼供(2) 之后任志林才意识到,是一把小匕首插入自己的肩后。 不过手掌大小的匕首,竟能一直捅到他的骨头上。 任志林的惨叫声令在座之人无人不为之胆寒,皆倒吸一口冷气,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然而婉妍却连丝毫的神色波动都没有,声音仍旧是轻松而明朗。 “不过你这把人家的家人写的这么清楚,怎么也不好好写写自己呢,你这也太厚人薄己了吧!” 婉妍一只手晃荡着手上的纸张,眉头微蹙地说道,另一只手死死按着任志林肩头的匕首,让他动也不能不动也不能。 任志林的肩头痛极,只觉得浑身都僵麻了,只有死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呻唤出声。 可就算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任志林仍就是低着头不做声,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整个禹杭府及下辖县有大小官吏二百多人,任志林不相信婉妍能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人的出身和背景。 他显然是大大低估了婉妍,只听婉妍无奈地轻笑一声,手上“咻”的一下,就飞快地把任志林肩头的匕首拔出。 还没等拔匕首带出的一串血滴坠地,婉妍已经又手起刀落,匕首利落地插入了任志林的另一个肩膀。 “啊嗷嗷……!” 任志林再次仰天惨叫,面色死灰一片,嘴唇却被咬得通红。 那惨叫声与杀猪之惨叫别无二致,实在是过于惨烈。 嘶…… 在座众人又是一片胆寒。 “我再提醒你一下,任县令,你作为一县官长,不会不知道眙县典史是谁吧?” 再开口时,婉妍的口气已不如方才轻快,多了几分极明显的狠劲。 这下任志林沉默不住了,极微小而虚弱的声音从他的喉中不情不愿、不清不楚地滚了出来。 “知……知道……” “听不见!大声点!”婉妍把声音抬高许多是,手上的匕首更深入几分。 “啊啊啊……知道知道我知道!”随着又一声响彻厅堂的惨叫,任志林直接喊了出来。 “很好,”婉妍满意地点点头,紧逼道:“把名字喊出来。” 这下任志林又有几分犹豫,但架不住肩上的疼痛愈加愈重,匕首尖甚至都已经抵到他骨头上了,只得亿万分为难道:“是……是任勋……” 婉妍不依不饶,朗声逼问道:“任勋是谁!” 事已至此,任志林终于相信,面前这个生着人面长着鬼心的女孩,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再多的挣扎都是全无意义的。 于是任志林放弃了无谓的掩饰,小声承认道:“他……他是我儿子。” “哎,这才对嘛!”婉妍这下满意了,笑眯眯地说道,又把那张纸放在了任志林面前,拍了拍他的后背道:“那就补上吧,把该补的都补上。” 任志林哪里还有抵抗之力,哪怕右肩头还插着匕首,也只能用左手扶着右肩头,颤颤巍巍地一笔一画地写着,手抖的像筛子一般。 婉妍看着那奇形怪状的字迹,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但又见任志林这次不耍花招,认认真真又补了七八个人名上去,便也不再纠结。 372 兵备道长官来了 婉妍看着那奇形怪状的字迹,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但又见任志林这次不耍花招,认认真真又补了七八个人名上去,便也不再纠结。 直到任志林艰难地写完,又仔仔细细回想了半晌后,婉妍又看过一遍,才满意道:“这样才对嘛!” 说完婉妍随手一拔,就轻松地将匕首从任志林肩膀整个拔出,之后婉妍就转身向其他人去。 “其余的大人呢,都该写好了吧?”婉妍轻快地问道。 在婉妍身后,只听“扑通”一声,心力体力都已经完全耗尽的任志林栽下了凳子,不省人事。 而他的睡袍之上,双肩的鲜血一直染透的前胸后背。 婉妍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坐回了主位,对着面色都极差的官员们勾了勾手指,温和道:“都拿上来吧,我一个一个看看。” 于是婉妍就一个一个认真看了起来,这次速度明显比看任志林的交代要快许多。 毕竟在婉妍这么任志林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十分有眼力见的把故意忘记的都记了起来,写了上去,还努力想了想,生怕自己少交代什么,受那要命的皮肉之苦。 到杭县的刘县令时,婉妍看完了他写的交代,对他六亲不认、见人就咬的交代态度大加赞赏一番,刘县令松了一口气正要走的时候,婉妍却忽然开口把他叫住了。 “刘县令,稍等。” 刘县令心中一惊,却也不得不颤颤巍巍转过身来。 “宣郎中还有何贵干?”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只是我想把事情做的有始有终。” 婉妍大手一挥,淡淡地笑道:“毕竟我这次一切行动的正当由头,可都是为彻查刘县令手上许正闻、端阳通奸杀夫案,如果没弄出个结果,我也不好给陛下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不是。 虽然我手里已经有了验尸的证据以及真凶蔡举人之子的供词,完全足够给许正闻和端阳翻案,但是如果能再有你承认刑讯逼供、毫无证据判出此等罔顾人伦、罔顾律法的冤假错案的供词,那想必就更有力度了!” 婉妍话里有话地说着,说完又极近杀人诛心地笑眯眯地补了一句道: “说到这里,我还真是要谢谢刘县令,若不是您徇私枉法、公报私仇,我也寻不到这么好的机会来禹杭动手,也不能一条线拉出咱禹杭这么多条大鱼小鱼,在年末给自己冲了这么大个业绩啊!” 婉妍边说边大手一挥,愉悦地扫视正厅一圈。 一听这话,大厅里二十余个被整了一晚上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大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因果,眼神登时齐刷刷地射向刘县令,眼神中满是怨毒和咒骂,恨不能一人一拳直接把这干坏事都藏不住的玩意打上西天。 刘县令一听这话,灰白的老脸上一块白一块红的张灯结彩起来,恶狠狠瞪了婉妍一眼,并不做声,也不动手写。 “哦?”被挖了一眼的婉妍不怒反笑,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在桌子上摊开。 小布袋里零零总总放了大小不一的小刀十几把,最大的不过手掌长度,最小的不过小拇指长度,细如银针。 这些刀都不怎么干净,大部分都还带着由于干的时间不一样,而颜色深重不同的血迹。 婉妍的手若无其事地划过这一排小刀,抬头看着刘县令巧笑倩兮,“刘县令你这什么反应都没有,是准备让我好好教教你,刑讯逼供的正确方法吗?”婉妍一拍大腿,起了劲头,“那你可真是找对人了,我宣婉妍别的本事没有,但在诏狱行走这么久,刑讯逼供的本事还是有点。” 边说着,婉妍的两根手指已经从布袋中捏起一柄不大不小的小刀,在手里转着把玩。 见过了刚才的任志林,刘县令哪里还有胆量再反抗,只得气急地冷哼一声,抓起一张纸就转身去招供了。 婉妍笑而不语,撂下小刀,继续看其他人的交代去了。 等到清晨的曙光一点点渗透进知府宅邸的正厅时,婉妍已经看完了手上十几交代。 尽管已经连续两天不眠不休,但婉妍仍旧兴致冲冲,一面满意地自言自语着“真不错真不错”,一面把一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认认真真收进木盒中。 婉妍进入官场也有半年有余,一直活在任霖阁的算计与计谋之下,被打压得灰头土脸,如今终于有了一番收获,婉妍怎能不喜。 与婉妍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厅的两列椅子上东倒西歪摊着的、以及在柱子上挂着的已经半死不活地众官员们。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大步走入正厅,声音严肃地朗声禀告道:“启禀宣郎中,门外有一位大人求见,说是禹杭兵备道长官兼禹杭府按察使司副按察使的袁大人。” 锦衣卫的口气有几分焦灼和紧张在其中,然而婉妍像是完全没听出来一样,继续美滋滋地整理口供,随意问道:“来就来呗,让他进来啊。” 与婉妍的随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个大厅中,原本已经半死不活的二十余人,像是同时打了鸡血一样,都猛地做起了身,像是诈尸一样。 在他们已经死灰的眼中,是骤然亮起的希望。 这兵备道,是天权国在地方上,为了负责整饬而设立的军事机构,具有一定的兵权,且独立于官府。 不过为了更好的监管地方,兵备道长官常挂一个按察使副使,必要时可以弹压地方 373 带精兵五百 兴师问罪 与婉妍的随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个大厅中,原本已经半死不活的二十余人,像是同时打了鸡血一样,都猛地做起身来,像是诈尸一样。 他们等了一晚上的人,终于来了。 来禀报的锦衣卫见婉妍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看在座众人诈尸的样子,为难地犹豫一番后,还是大步走到婉妍身边,在婉妍耳朵附近小声又焦急地说道:“不是袁大人他一个人来啊宣郎中,他还……他还带了军队,说来镇压暴乱!” “军队?”婉妍闻言像是吃了一惊,蓦然抬起头来,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 然而下一秒,婉妍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抓起身后的剑就跳下凳子,昂首阔步穿过正厅,声音洪亮又冷静。 “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军队敢来碍本官的事。” 说罢婉妍已经径直穿过正厅,大手一挥,正厅被紧封着的大门“啪”的一声四扇四进全开,清晨的薄光瞬间倾洒而入,铺就成地上的长毯,任婉妍踩在上面大步而出。 在婉妍出去后的下一秒,大门又再次紧紧合住,留下一屋子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盼的枯槁面色。 如今婉妍手里已经握住禹杭府内部,官员私相勾结谋取官位和审判不公的铁证,只要她把这些都送回京都,那这一屋子人可都是个死。 让婉妍死在禹杭,这是他们活下来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等婉妍一路大步流星走到张宅的正门口,打开了张宅大门外的风障,径直走到高悬着的“张宅”大匾之下。 此时在张宅外,已经被一片黑压压的铁甲围得水泄不通。 来者个个都是高头大马,精装甲胄,威风凛凛。 这就是禹杭兵备道的驻兵。 婉妍在出门那一刻就用眼神迅速扫视一圈,心中迅速给出了估算。 五百余人。 这是禹杭兵备道一大半的兵力,还挺给我面子。 婉妍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没丝毫体现,在牌匾之下站定,哪怕是一个单薄的小姑娘面对着一只精良的军队,在气势上竟也没有丝毫的逊色。 “袁大人,晚辈有礼了。”婉妍对着为首那人抱拳轻轻一礼,敷衍中偏偏还带着几分戏谑的敬意。 “此番晚辈前来匆忙,还未及去袁大人府上拜会,不想竟有这么大的脸面,有幸得袁大人百里而来会见,还带着这么些人。 这礼数,可实在是让晚辈心有惶恐啊。” 婉妍边说着边扫视一圈后面密密麻麻的军队,抱拳的手又更低了些。 婉妍嘴里说着惶恐,心里想的却是:王八羔子,姑奶奶还没来得及去找你麻烦,你倒是先给我送上门来了。也好,来了就一锅办了,走是别想走了。 这位担任兵备道使兼禹杭按察使司副按察使的袁敬泽袁大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又兼管律法,缺德的事情可没少做。 而这位袁大人最有底气的背景是,他可是任家主脉的入赘女婿,是任霖阁和任皇后堂哥的亲女婿,算是距离人家核心很近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有他这个监管地方的人挡着,禹杭府才里面都已经肮脏成那个样子,上头却还丝毫不知。 “惶恐?这我可没看出来。”袁敬泽高高坐在马上,嗤之以鼻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婉妍道:“要不是我加急赶过来,怕是整个禹杭府都让你端了,这会又在这里和我卖什么乖呢?” 袁敬泽是深夜得到五县要员尽数被抓的事情,大半夜爬起来整顿军队,一轮风尘仆仆赶了过来,心里全是气,看到婉妍自然没有好脸色。 虽然他在路上对这里的情况也有所担心,毕竟能这么迅速又干净地控制禹杭府所有要员的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可是在看到张宅一片风平浪静,以及来者就是一个半大的小姑娘之后,袁敬泽心里的担心就打消了一半,底气多了不少。 “晚辈不敢不敢。”婉妍连连摆手,又客气地问道:“不过袁大人此行而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晚辈弄的这场小热闹吧?” 这下袁敬泽也不想再多和婉妍废话,当即拔出剑来,剑尖直指婉妍鼻尖。 “本官命你速速交出你所拘禁的各位官员,束手就擒等着对你的审判。 如果你还敢做无谓的抵抗,那就莫怪本官将你就地正法!” 袁敬泽声音高亢雄浑,极有底气。 374 力擒兵备使 言退五百军 袁敬泽声音高亢雄浑,极有底气。 “嗯,嗯,嗯。”婉妍带着讽刺的似笑非笑点点头,每点头一下,就昂着头迎着袁敬泽的剑尖向前走一步。 婉妍一直走到台阶边缘,才停下脚步,双手负在身后,对着袁敬泽昂了昂下巴,极具挑衅道:“喂袁大人,我现在就在抵抗,你不会还没发现吧?” 袁敬泽被气了个好歹,白皙的脸上一片五光十色,大喝了一声“大胆狗贼,快拿命来!”就猛地站起身跳下马来,双手举剑对着婉妍的头顶就是大力迎头劈来。 婉妍见状,一不躲二不慌,仍是负手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袁敬泽从天而降,直到最后一秒,才脚底一转整个人向左旋一周,轻而易举躲开了袁敬泽的剑。 袁敬泽一看就是久不运动、养尊处优,体态笨拙滞缓如狗熊,没砍到婉妍不说,却自己被惯性带着往前又跌了两步。 而后还没等他站稳,就被婉妍用胳膊对着后颈就是一计猛击,袁敬泽又往前踉跄几步,冲着张宅的大门就扑过去,要不是拿脚奋力刹住,险些整个人拍在门上。 婉妍看他那狼狈样,忍不住在背后“哈哈哈哈”放肆笑出声来。 袁敬泽这次被彻底激怒,刚稳住脚步,就立刻转身挥剑来砍婉妍,手上没能用出多大力气,整个脸倒是用力到变形。 婉妍看他那虚浮的手臂,乱砍的剑法,以及毫无章法的步伐,笑完之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曾经的小白脸,如今的老白脸,没有任何本事,只是因为傍上一个好岳家,就能坐到兵备道使这样重要的位置,掌管着一府最后的底线兵力,是几万百姓在战争面前最后的防线。 天权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两分钟后,婉妍剑都没从身后拿下来,就已经将袁敬泽制服在地,用风线捆了起来。 然而就算被捆在地上,袁敬泽还是不老实,对着婉妍趾高气昂地喊道:“大胆妖女,竟敢在禹杭作威作福,你知不知道禹杭是谁的地盘!得罪了任家,你的好日子就算是完了!你就等着被千刀万剐,等着全家给你陪葬吧!” 婉妍本不想和他废话,但实在是被气笑了,对着袁敬泽的后背就是狠狠一脚,把他直接踢趴在地,骂道:“你就算做了赘婿,也好歹是身高七尺一男儿。怎么放着好好的顶天立地的人不做,非要做一条任家的狗呢?” 袁敬泽扑了个狗吃屎,嘴里呛了土,地动山摇咳嗽半天,骂不出声来。 眼看着自己的首领被打了,兵备道的众将士们都蓄势待发,一个个拔出剑准备冲上来。 就在这时,婉妍猛地一拉手中的风线,袁敬泽被整个人拴着脖子提起离地半寸,老白脸瞬间憋成老红脸,双手抓着脖子上的风绳挣扎起来。 “你们要是再敢往前一步,这人可就被我勒死了。” 婉妍边轻描淡写地说着,边又提了提手上的风线,把袁敬泽勒得更紧许多。 袁敬泽死死拽着脖子上的风线,连脚都在用力挣扎,却无法给自己挣扎出分毫的喘息余地来,只能对着自己的队伍连连摆手,努力说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别……别走了!是想……想看我死么?” 原本蓄势待发的队伍见状,便也不敢再动。 这时候,婉妍再次从腰间拿出那两块令牌来,对着面前围得水泄不通的队伍亮了亮,朗声说道:“我乃刑部都官司郎中,奉圣旨查案,你等无南直辖军令,擅自动兵,以镇压之名企图伤害朝廷命官,意欲何为?” 婉妍声音洪亮地质问道,但面前的将士们只是相互对视一眼,并没有把剑收起来,仍旧和婉妍对峙着。 婉妍丝毫不慌乱,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意欲何为。 违抗圣令,擅自用兵,陈兵知府宅邸,对身负皇令的命官刀剑相向。” 婉妍顿了顿,才又冷笑着道:“你们这是想造反谋逆啊!” 这话一出,众将士就稳不住了。 要知道诛九族的十大罪,头一个就是谋逆! 站在最前头的副官见情势不对,连忙回道:“是你羁押地方重官在先,我等不过前来命,怎么就被扣了谋逆的帽子呢?!” 这话一出,军队的军心又稳了几分,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婉妍又晃了晃手上的令牌,毫不畏惧地笑问道:“我羁押众官员,是奉皇命。你们来镇压我,又是奉谁的命令,任霖阁吗?” 一听这话,领头那人不说话了。 他们确实是大半夜接到京都的消息,要他们速速前来围堵宣婉妍,不能让她带着人和证据离开。 但此时若是承认,岂不是将任霖阁也置于皇命的对面,给他也扣上谋逆的帽子。 婉妍见状,将袁敬泽又往里扯了扯,口气温和不少,换上一副好言好语的面孔道:“再说这羁押一词,我实在愧不敢当。我不过是初来乍到,不懂禹杭民风民情,才请诸位大人都来帮我查案。” 说着婉妍低头看着即将被勒死的袁敬泽,一脸的无辜。 “包括袁大人,我原本听闻袁大人连夜赶来,我连忙倒屣相迎,却不想袁大人竟对我兵戎相见,我不得已才动了粗。 但就算请袁大人进了张宅,我也必是礼遇之,还能伤害袁大人不成? 哪有我奉皇命前来查案,还伤害地方官员的道理呢是不是?” 婉妍说得无辜,众人听着都觉得有些道理,但看着婉妍拎着袁敬泽那模样,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婉妍口气一变,又面色一冷道:“不过诸位可都是兵备道的将士们,那都是有名有姓登记在册的。 倘若这次你们无令私自动兵、围攻官府真的被追究下来,被认定成谋逆罪,那可都是要诛九族的啊。” 375 六府巡按 加入混战 倘若这次你们无令私自动兵、围攻官府真的被追究下来,被认定成谋逆罪,那可都是要诛九族的啊。 如果你们就此退回兵备道,那你们私自出兵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就装作不知道。等我请你们袁大人请进去喝完茶后,再好端端把他送回来。 但如果你们偏要动手,那我宣婉妍也奉陪到底,不过你们可要做好自己战死在此,而后被官府拿着花名册一个个诛九族的准备。” 说完婉妍右手一展,一阵蓝光涌现,原本风平浪静的宅前空地煞时狂风四起,卷得兵备道的气质“哗哗哗”作响。 宣姓,控风,整个人间除了白泽神族,没有第二家。 婉妍都说到这个份上,要是还有人敢上来,那就真是不自量力。 何况袁敬泽是什么窝囊废本事众人皆知,只是碍于他岳家在面子给他点脸,但实际上袁敬泽在兵备道中毫无威望可言,众将士能无令跟着他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此时又怎会有人愿意舍命相救。 于是没一会时间,方才还把张宅围得水泄不通的五百将士,就扛着武器、勾肩搭背地走得没了踪影。 袁敬泽看着自己的队伍都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着急地手脚并用着笔画,却脖子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吱吱唔唔”地乱叫,然后被婉妍生生拖进了张宅。 此时张宅正厅里的人无不翘首以盼外面的好消息,却眼见着婉妍拖着他们的大救星进来,瞬间正厅里的脸都死灰一片。 婉妍随手把袁敬泽往地上一扔,就脚步轻快地又坐回主位。 这时,几个人忙上前去把被勒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地袁敬泽给松开,还不忘小声问道:“袁大人怎么回事啊?兵备道的兵呢?” 袁敬泽刚从命悬一线回来,哪能愿意再想这伤心事,只能频频摆手,连连叹气,示意他们不要再提。 就在这时,消失了许久的蓝玉突然快步走入,附在婉妍耳边说了几句。 婉妍听了笑着连连点头,众人只隐隐约约听见她说什么“太好了”、“辛苦了”、“再等等”。 之后正厅一时间就安静下来,下面的众官员早已毫无希望,魂不附体地瘫着。而上面的婉妍则无所事事地看卷宗消磨时间,不知道又在等着什么,筹划着什么。 而此时天已经完全大亮,张宅外面的人间从寂寥的夜中摆脱出来,开始恢复烟火。 绿意苍翠的枝叶上落了霜,袅袅炊烟渐渐升起,鼎沸的人声四散,仍旧是一派美好的南国冬景。 没人知道,脚下这一片土地已经翻天覆地变了样。 不出两刻钟,一串急急的脚步声打破了正厅中的寂静。 “禀告小宣大人,六府巡按萧大人在门外相见您。”锦衣卫朗声禀告道。 婉妍闻言,突然抬起头来,连声道:“快快请萧大人进来。” 此时醒了的不止婉妍一个人,满屋子的人都又活了过来,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心,居然凭空又多了几分期盼来。 六府巡按是负责监察南直辖下属的六个路府的中央下派官员,还兼管民政、司军事,与地方政府分立。 虽然六府巡按就是只是个六品官员,但由于他对地方官员的业绩考核与地方政务直接挂钩,所以地方官员通常也给他几分面子。 虽然此时满大厅的人对于这位六府巡按的到来都感到几分疑惑,毕竟萧筠这人速来和禹杭地方官不对付,多次拉拢他也没能成功。 且此时速来自恃清高,要不是众官员仗势压人,多次打压弹劾,弄得萧筠没处去说没人理会,这块硬骨头恐怕早就把禹杭内部这歪风邪气报上去了。 但既然来了,看来就是京都那边得了消息,派萧筠来驰援的。 于是当萧筠款步走入正厅时,身上背负了无数道热切的目光。 “南直辖六府巡按萧筠,见过宣郎中。”年过而立的萧筠声音洪亮道,给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婉妍行礼也毫不马虎。 婉妍一改对前面几位来者的野蛮行径,立刻起身回礼,恭敬道:“晚辈见过巡按大人,这么远还让您跑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了。” 萧筠改任六府巡按不过月余,之前在地方任职时,就以认真负责、体贴民情著称,不过因为是科举出身、并无名门显族势力的支撑,故而官运并不亨通,多年为官也只做到巡按。 婉妍早就听闻其盛名,今日一见,果觉其气宇非凡。 而厅下的众官员一听是婉妍把萧筠请来的,才热起来的心立刻就凉了。 心一凉,他们这才冷静地思考后,这才想起来自己对萧筠都做了些什么,顿时心内大呼糟糕。 这时只听婉妍朗声对门外吩咐道:“来人,把账目都拿上来!” 等蓝玉亲自把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拿上来后,婉妍又对萧筠道:“萧巡按您看,我昨夜连夜抄了禹杭知府并下辖五县县令的宅邸,共查获赃银余千两、应上贡之贡品数百件。” 376 “萧巡按您看,我昨夜连夜抄了禹杭知府张端齐的宅邸,并下辖五县县令的宅邸,共查获赃银余千两、应上贡之贡品数百件、各类奇珍异宝无数,此刻都在天井处。 这是账目,还麻烦您去对着账目去瞧瞧,检查检查这账目的条目与实际数额是否一致。” 说罢婉妍双手把那好几大张纸递给萧筠,又解释道:“因为时间和数额巨大的关系,这一晚上满打满算也就抄出这六家来,剩下的呢,就留着当地锦衣卫慢慢抄,随后再送入京都去。” 婉妍说的轻描淡写,脸上还带着恬和的笑意和恭敬。 然而话音一落,整个正厅彻底陷入了冰点,在场包括萧筠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不少人惊恐得宛如白日见了无头鬼。 那可是……!!!抄家啊!!! 一听“抄”这一个动词,在场二十几个人当即就五内如焚,犹如经受了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身子软得是瘫也瘫不住,爬也爬不起,只觉得眼前霎时漆黑一片。 别说他们,就是萧筠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如此有魄力,从她进入禹杭到现在至多六个时辰,把这么些地方官都抓到一起、审问出结果,还逼退五百兵备道驻军不说,居然不声不响地,就已经把家都抄完了! 这是怎样的胆识,怎样的魄力,怎样的能耐啊。 等到婉妍这一番话说完,已经有两个大人支撑不住,率先昏了过去,“咚咚”两声砸在地上。 然而婉妍的神色还是没有任何波澜,对身后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无奈地苦笑着耸了耸肩,略带歉意地向萧筠解释道:“其实原本这点小事很不该麻烦萧大人您跑这一趟,只是我担心待我千里迢迢把这些赃物送入京都,一路上人多手杂、夜长梦多。 倘若这些赃物多了少了,和账目对不上了,我到时候都是说不清。 晚辈早知萧大人公正不阿的美名远扬四海,想必不会有人质疑您偏私作假,因而我这才烦您跑这一趟,给我做个见证,也好让我回京都去有个交代。” 萧筠一听,没有露出分毫彻夜赶路的疲色外,还两眼冒光地连声道:“哎呀哎呀,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宣郎中你太客气了,我这就去核对账目!” 说罢萧筠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去了。 又两刻钟后,萧筠再次回到正厅,一迈入门槛就洪亮地说道:“宣郎中,账目没有任何问题,精确到毫厘,实在是精细! 我已签字画押证明,日后如有任何账物不实,我愿和宣郎中一并承担后果!” 婉妍闻言,心内对萧筠的公正豪爽和高效率赞叹不已,连忙行礼谢道:“晚辈多谢萧大人!那晚辈这就把这些东西装车,送往京都了!” 萧筠知道婉妍赶时间,很识趣地不再多言,豪爽道:“好!既然也没什么我能帮到宣郎中的,那我也不在这里碍事,就先走啦!” 婉妍闻言,也不客气多留,礼貌地请道:“那我送您!” 从正厅出去后,萧筠就心情大好地对婉妍道:“宣郎中你真是禹杭的福星啊!你这次可是为禹杭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 “萧大人过誉了,晚辈不过是仰陛下鼻息做事,为天权尽忠罢了。”婉妍谦逊地笑笑,又发问道:“不过听萧大人此言,您早知道禹杭这情况了?” “是啊……”萧筠一听,点了点头,语气低沉了不少,“说来惭愧,我到此地伊始,一打开巡按的卷宗,就发现由禹杭上讼至六府巡按的案子,竟比其他五府的案件加起来还多上三倍! 再一看那案情,一个个都荒唐至极,一看便是当地官员毫无作为、滥用权力! 之后我便来禹杭巡访,才瞧这任相故里,竟是这番人间地狱! 苛捐杂税种类繁多、数额巨大,光是零零总总的税目就有七百多项!从百姓到官府间,那真是层层盘剥,只要和任相八百服里沾点边,那都要来捞油水。压得百姓们是连年丰收,却鲜少有百姓吃得饱! 可怜百姓吃都吃不饱,却还要为了任相故里的种种大动土木再被盘剥一把。 这是今天修宅子,明天建亭子,生生是要把百姓盘剥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啊!实在是可悲啊可悲!” “是了……”婉妍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心情沉重道:“这仅仅从知府和五个县令府上,轻轻松松就超出千两白银,更何况下面层层盘剥,从百姓身上刮出的油水又何止万两啊……” 这南国风光,门亭水榭,沃野千里。 背后却是哀鸿遍野,水生火热,民不聊生。 萧筠说到这里,脸色红了红,自责无比道:“说来我也惭愧。我来这里已有几个月,数次想要将禹杭这个情况上报给朝廷,然而实在是人微言轻,别说是呈到陛下面前了,就是上报到巡抚,还是南直辖,亦或是都察院,我的奏章都石沉大海,被挡了下去。 虽然我也想过豁出去了,直接进京去为禹杭百姓请愿,可是我人都还没有走出去,威胁的书信就到我书桌上了。” 说到这里,萧筠是连连叹气,满是懊恼之色。 “ 377 共筑堡垒 抵御洪流 虽然我也想过豁出去了,直接进京去为禹杭百姓请愿,可是我人都还没有走出去,威胁的书信就到我书桌上了。” 说到这里,萧筠是连连叹气,脸上满是懊恼之色。 “如果能给禹杭百姓一条活路,我头上的乌纱帽掉就掉了,实在没有任何值得遗憾。然而可怜我一家老小皆在南直辖地域,任氏党羽若真有意碾死我一家,简直易如反掌,我们逃无可逃! 我身死无妨,可我实在不忍全家老小陪葬,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装聋作哑,只能眼睁睁看着禹杭百姓在夹缝之中,讨不到丁点生活……” 边说着,可以当婉妍父亲辈的萧筠,眼眶一圈又一圈红起来,声音也哽咽几分,自责之色夺目而出,一面转脸过去用手背拭泪,一面致歉道:“让宣郎中您见笑了,实在是我瞧宣郎中您年龄虽不大,却有如此才干能耐,又有此般怜民之心,实在让我无地自容……” 见面不过半个时辰,萧筠对婉妍的称呼已从“你”变为“您”。 “萧大人您快别这么说!”婉妍见萧筠情绪激动,连忙打断他,真诚地赞美道:“晚辈虽然偏安于京都一隅,却也素闻萧大人美名,知萧大人最是体恤民心民情,不管赴任何处都深受百姓赞誉……” 婉妍不是在假意安慰,她是真的尊敬萧筠,也十分懂得他的心。 那种满腔报国志,却因为种种无可奈何不得不忍气吞声,强压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做那些自己最唾弃最不屑的事情。 婉妍又何尝不是常常如此。 然而婉妍还没说完,就被萧筠直接摆手打断道:“宣郎中快莫提那些羞辱我了,我哪里配得上那些! 你瞧如今的禹杭百姓,他们都是走投无路才告到我这里。然而我却毫无作为、无能为力,我配做什么六府巡按……”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张宅的门口,萧筠羞愧难当,连再正脸看婉妍一眼道别都不愿,垂着头双手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跨马离开。 就在这时,婉妍伸手拉住萧筠的马缰,阻止了他的离开。 “萧大人,真正应该感到自责的是丧尽天良和居心叵测,而不是无可奈何,您真的不必如此愧疚。” 婉妍正声说道,方才脸上的笑意和温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正经与严肃。 “您肯定可以感觉到的,那不是一个单枪匹马就能对付的敌人,也不是一个明摆在那里的靶子。 那是一场洪流,一场预谋已久、声势浩荡的洪流,没有人能够从中幸免。 在这场洪流中,任何人凭借一个人的力量,都不足以对抗,哪怕是最至尊的人。 我们无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和迷茫,只要越来越多的人不成为那洪流的一份子,而是在暴风暴雨的侵袭中站在一起,默默承受,静静等待,那终有一日可以逆流而上,最终吞噬洪流。” 婉妍低声说道,说得莫名其妙。 然而萧筠显然听得懂,因为垂着头的他,身子明显顿了一下。 婉妍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其实我也被击倒了很多次,也渐渐从初生牛犊到认识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有太多次想要放弃,觉得以自己的力量去驳倒那猛兽,实在是不自量力。 在被洪流遮住视线,遮住希望的时候,就是您这样的许多存在让我看到,在这风浪滔天中,我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散落在这片大陆的角角落落,他们中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听说过,有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在和我一起抵挡这风浪,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愿景和理想。 而我虽然看起来是单枪匹马闯来禹杭,但实际上在我背后,有很多人在默默付出着,才能让我有勇气来,让我有底气来。 而这些人中,也包括您啊。” 萧筠闻言,渐渐抬起了头,就看见婉妍站在自己的马边仰着头,带着一抹真诚的笑意。 是啊……萧筠心中恍然大悟地感慨一声。 虽然我一人势单力薄,但在天权这浩大的帝国之中,从不缺少,有志之士。 “嗯。”萧筠重重点了点头,一切话语都融汇在一个眼神之中。 在聪明人之间,话语往往多余。 婉妍笑了笑,松了马缰。 “萧大人,一路平安,我们后会有期。” 百里路上,萧筠心中就只有四个字。 后生可畏。 婉妍刚送走了萧筠后,蓝玉就来禀告说一众赃物和卷宗都已装车完毕,可以出发了。 于是婉妍连再进张宅一次,去看看那满屋子废物的欲望都没有,交代南直辖的锦衣卫把把正厅里的官员们都抓捕入诏狱后,就直接启程回京都了。 而一封急报已经由豢养的信宠带着,先行飞往皇上的案头了。 378 灯火辉煌 任府夜谋 一封急报已经由豢养的信宠带着,先行飞往皇上的案头了。 京都任府 尽管天色已黑尽,然而分毫夜色都无法进入这灯火辉煌的厅堂。 在这极致奢华的雕梁画栋之中,周围光是站着侍奉的婢女就有二十余人,但就算是站了几十个人,这厅堂却仍旧显得空荡荡。 一个虽已上了年纪,但仍然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厅堂的最上首。 他显然在为什么事情伤神,因为他的眉头紧紧攥在一起,眼中也有诸多怒容。 然而就是在愁眉不展之时,老人仍旧浑身都萦绕着久居高位的威严和压迫感。 在老人下手,左右两列坐满了人,一个个都还穿着官服,小几上都放着顶珠上镶有白玉或翡翠翎管的礼帽,既有单眼花翎,也有双眼花翎。 显然这一屋子人都是大清早下了早朝后,就已经在这里的。 他们不一例外的也都满脸愁容,只是在愁容之余,他们的倦容更多。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之中,一个坐在左手上位的大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任相,您真的不必过于忧心了,从宣婉妍离京到现在,还不到两日光景,任那小丫头片子有天大的本事,她也翻不了天!”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跟着附和道:“是啊任相,那小姑娘刚到禹杭,您这消息灵通地立刻就知道了,并做出应对。 况且禹杭可是您的地盘,全是您的耳目与人手,那姑娘单枪匹马杀进去,现在是死是活都不好说呢!” 任霖阁听这些话语,心情非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愈加沉重。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懒得和这群蠢人解释,只是脸色更沉了沉。 正是因为宣婉妍都快到了禹杭,任霖阁这边才得到消息,才让他这么伤神的。 这些自恃年高睿智的老头子哪里会知道,宣婉妍那个过于聪明的孩子能在这段看起来并不长的时间差中,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急的“报!”,话音还没落,就有一个侍卫一阵风似地跑进来,跪在门边道:“启禀相爷,禹杭那边快马来了消息。” 任霖阁大手一挥,沉声道:“念。” “是!”侍卫应了一声,拆开手中书信朗声读道:“‘任相钧鉴,微臣叩问。臣听闻有一刑部郎中突袭禹杭纠察,关押禹杭众官员,意图寻衅滋事,扰乱禹杭吏治,甚为震怒。 现下微臣已带五百余兵彻夜赶赴禹杭,平定此乱,必能擒此胆大包天之狂徒,为任相分忧。 请相爷不必忧心,微臣叩祝相爷万安。’ 落款是禹杭兵备道兵备副使袁敬泽。” “太好了!这个袁敬泽很有眼色嘛!” 侍卫才刚刚念完,就有一个大人快人快语赞出声来,又有另一个更沉稳些的人分析道: “从禹杭送信到京都,就是最快的马都要至少将近一日。 袁敬泽的信在此时送达京都,说明他昨夜凌晨就已经出发禹杭。 而京都这边调兵备道驰援的消息是今晨才发出的,可见我们这边还没下命令,袁敬泽那里就已经动了。 这袁敬泽不仅消息灵通,还不怕辛苦,一心为相爷分忧,真是可塑之才!” 话音一落,又有一人道:“那这下相爷彻底无需担忧了,有五百兵马在,任那宣婉妍有三头六臂,最多不过是能保个命溜回京都来,还能翻出什么动静来呢?” “嗯……”任霖阁仍是没有任何表情,捋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但心中确实轻松了不少。 宣家那丫头是前日夜里离京,昨夜才到禹杭,今晨袁敬泽就已经带兵赶到,中间不过就个把时辰,她应当做不了什么…… 任霖阁心中暗暗想着,长舒了口气。 就在一片轻松之中,一个大人小声发问道:“不过禹杭兵备道没有得南直辖的令就私自调兵,那可是大罪,到时候和圣上怎么解释呢?” 379 任家有公子 人来似春风 这人话一问出口,就被诸多声音七嘴八舌顶了回来。 “这有什么好担心,让南直辖补个调兵令不就行了,就说觉察到了禹杭动乱,派兵备道的驻兵去镇压,有理有据。” “是啊是啊,宣婉妍之所以像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溜到禹杭,不就是因为陛下要她谨慎行事,免得弄得朝廷上风云又起,大动干戈。 所以若是真的出了事,陛下肯定也不会在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怪罪,顶多私下把袁敬泽训诫一番,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任霖阁没有开口,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热茶,神态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常态,显然也没有把那位大人的担心当回事情。 就在这时,门外有侍女朗声道:“老爷,少爷外出游历回来了,来给老爷请安。” 任霖阁闻言,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大手一挥道:“让他进来吧。” 这时,周围的众官员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到底是小相爷志趣高雅,时不时就去山水间游历一番,陶冶性情。不像我们这些庸俗人等,只知道用些吃喝等俗法娱乐。” “那是,也难怪小相爷如此品行高洁,志趣高雅,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 “果然相爷府的皇恩是其他人求都求不来的,放眼整个朝廷,也就是小相爷能有这个脸面,一个月就能抽个空外出游历,随性而为了。” 就在众人一片赞叹声中,任沅桢身着一袭宝蓝色暗紫纹云纹团花锦衣,闲庭信步般走入,先给任霖阁请安后,又给在做十几位官员,不论高低等级地致意,真是又潇洒又谦逊,让人忍不住赞不绝口。 真是任家有公子,人来似春风。 之后任沅桢就坐到任霖阁的旁边,双手为任霖阁奉茶。 “父亲,孩儿回来了。” 任霖阁点了点头,接过杯来,慈爱地问道:“我儿不是西北境游历,要半个月才回来吗?怎么才不过一周多,我儿就回来了?” 任沅桢淡淡地笑着,答道:“回父亲的话,孩儿在一灵州官驿修整时,得到京中消息,说是刑部都官司的宣郎中去禹杭稽查,关押一众官员,在知府宅邸就大开审讯。 孩儿心想不妙,便没有再往西北前去,尽速赶回京中,想为父亲分忧。” 任沅桢话音一落,任霖阁都还没说话,一屋子的人又立刻连连赞道:“小相爷实在是太孝顺了!”“得子如此,该是多大的福报啊!”“相爷不仅智颖绝伦,还教子有方,实在是国之栋梁,我辈之典范啊!” 这一句句话都说进任霖阁心坎里,很是受用,但他没有显露分毫,只是对任沅桢说:“那我儿此行实则不必返回,宣家那么一个小姑娘,能翻出什么浪来呢?如今禹杭兵备道兵备使袁敬泽,已经率领五百精兵前往驰援,这闹剧已然结束,我儿不必多虑。” 然而听完任霖阁这番话,任沅桢原本轻松的神色却分明多了几分凝重,喃喃着反问道:“兵备道?” 说话间,任沅桢的眉头已经皱了半分,随即笑道:“回父亲大人的话,依孩儿拙见,这几百兵备道的士兵,是困不住宣郎中的,只怕那兵备道是袁敬泽,现在也成了宣郎中的座上宾啊。 而且不出孩儿所料,宣郎中不过这一时半会,应当就能抵京了。” “什么?”此话一出,大厅中的众人皆惊,就是任霖阁都微微一惊。 然而任沅桢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解释道:“宣婉妍从出皇宫,到抵达禹杭,一共用了不过一日的光景,这速度就是加急送信的信使都难以做到。 不难想象为了赶这段路,宣婉妍那边必是早有准备。。 而陛下那里在金銮殿中封了所有人将近两个时辰,很明显就是为了让消息晚一点流出,给宣婉妍争取这个把时辰的光景。 最终,宣婉妍都到了禹杭,我们的人才从京都出发给禹杭送信,就是距离禹杭不过百里地的兵备道发兵赶过去,都起码要两个时辰。 在这两个时辰里,禹杭是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准备和抵挡,由着宣婉妍折腾,任由宣婉妍宰割的。 您想想之前宣婉妍做出的种种事迹,不论是审讯几十罪大恶极之徒或位高权重之罪臣无一败绩,还是以一己之力力战安南敌军,守住庆远府,这女子的实力实在不可估量。 如今给她这两个时辰,无异于羊群进了狼,她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380 心腹大患 婉妍抵京 “如今给宣婉妍这两个时辰,无异于羊群进了狼,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任沅桢温和地笑着,说话的口气让人如沐春风。但那春风中,分明带着几分寒意 听到这里,任霖阁方才刚放松下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虽然到现在他还是想不出,一个小丫头在两个时辰内,能在政敌遍布的自己的大本营翻出什么大风大浪来,但是自己儿子的才干和远见,任霖阁是极为信任的,所以也不安起来。 就在这时,又一个侍卫快步走入,一面跪下行礼,一面已经急匆匆地朗声道:“不好了相爷!大事不好了!据冀州府来报,宣婉妍进冀州了!” 这句话就像一颗炸弹丢进这大厅,让在做所有人地心瞬间提了起来,当即有人拍案而起,惊问道:“什么!怎么可能这么快!” 就是一向宠辱不惊地任霖阁听闻此言,也是微微倒吸一口冷气,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只有任沅桢,非但没有惊讶,还朗声笑出声来,喃喃自语道:“冀州是京南第一府,从冀州到京都用不了两个时辰,要是这么说来,那宣婉妍最晚今天大清早就已经将禹杭那边收拾妥当,启程进京了,看来袁敬泽正如我所料是真的没能奈她何。” 说着任沅桢又向那侍卫问道:“她是一个人回来,还是带了几车东西回来?” 那侍卫一愣,又看了眼信才回答道:“回禀少爷,信上说宣婉妍带了十几辆车回来。” 这句话对众人又是一道霹雳,一个个愣在座位上。 然而任沅桢闻言又禁不住笑了一声,道:“十几车东西?那宣婉妍此行收获够大的呀。”说着任沅桢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覆在胸前,怡然自得之态更盛,赞道:凌晨动手,天亮收手,短短几个时辰就审了二十几个地方官员,收拾了兵备道使和五百精兵,搜查的证据能装个十几车,这宣婉妍还真是不错,比我想象的更不错。” “这……”一听任沅桢这话,在座众人无不面面相觑,不知该附和些什么。 大哥!你老家被人端了!你还在那里夸人!你快醒醒啊!家没了家没了! 然而任沅桢显然是不知道众人的想法,抱着胳膊自己旁若无人地沉思起来。 过了半天,任沅桢才忽而对任霖阁道:“哦对了父亲大人,这天色也很晚了,不如给诸位大人们准备晚膳,请诸位大人们用过膳后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诸位已是劳心劳神许久,很该歇息了。” “嗯,也好。”任霖阁微微点头后,便转头对众人威严道:“那就请诸位去外厅用饭吧!” 任霖阁口气威严稳重,然而在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此刻坐如针毡的众人听来却如此喜气,字里行间都张灯结彩般。 哦!终于下班了! 众人也都知道,这是任氏父子要自己私下商量,要把他们支开。 于是众人千恩万谢一番,又唾沫横飞地宽慰任霖阁一番,就脚底生风地离开了。 虽然他们也很担心自己依靠的任霖阁这棵大树会倒,但是他们从心底里更多的相信,任霖阁这棵看起来茂密繁盛,实则地底下更是盘根错节、紧紧扎在土地里,是不会被这轻轻一击击垮的。 相比之下他们更担心此刻自己已经饿瘪的肚子。 等众位官员都离开后,任霖阁也不在顾及脸面,对任沅桢问道:“我儿,宣家的丫头已经到冀州,为今之计就只有遣冀州府兵拦住她了,就是拿不下她的人,也要把她带的东西扣下,万万不能让她把证据都带回京都!” 任沅桢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恭敬道:“父亲大人,依孩儿看,冀州府兵拦不下宣婉妍。” “这……?”任霖阁被说得语塞,又立刻道:“那我现在派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的精兵去回京的路上堵那丫头,这下肯定可以拦住她了! 既然陛下是私下派她去,那就是顾及朝廷动荡,不敢声张。就是我们私下动兵拦了宣婉妍,上至陛下,下至宣婉妍,都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然而任沅桢还是摇了摇头,淡淡笑着道:“父亲大人,孩儿认为我们现在拦不拦宣婉妍,都是一个样子。恐怕宣婉妍早在禹杭就请人做了见证,手里还有一本非常详细的账目和众官员的口供。 她这样做就是为了就算是我们把东西都劫下了,她手里那一堆证据还是赖不掉。” 说罢,任沅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才又随口一说似地补充一句道:“而且不出我所料,宣婉妍请的作见证那一人,应当是六府巡按萧筠。” 任霖阁一听,再细细一想,便也觉得有理,顿时焦头烂额道:“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现在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着吗?” 说着任霖阁便气急败坏道:“老夫居然被这么一个小丫头戏耍地团团转,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了! 现在看来宣婉妍这个丫头实在是不简单,比她那个只会隔岸观火的爹可狡猾且难对付的多。现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如此算计,以后定是我们的一块心头大患,我们还是早点把她除掉为好!” 说话间,任霖阁的眼睛中,就已经掠过一丝杀意。 “不可不可父亲大人,孩儿之前也对宣婉妍动过杀心,也确实尝试除过她。可现在孩儿倒是觉得,我们对这个人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任沅桢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 任霖阁皱了皱眉,问道:“什么处理方式?” 任沅桢神秘莫测地笑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杀了她,不如把她变成自己人。” 381 蜀地有玉人 遇之即动心 任沅桢神秘莫测地笑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杀了她,不如把她变成自己人。” “变成自己人?”任霖阁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更奇怪了,“可是我们也曾多次向那小姑娘示好,她明知我们的意思,却从未有过回应,做事行为也很明显是和我们唱反调的。 而她爹那更是最会置身事外的圆滑老油条,定不会同意她女儿涉及任何一方。 想让宣婉妍与我任家一派,怕是颇有些难度。” 任沅桢听得认真,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完后恭敬道:“父亲大人考虑地果然周到。”而后任沅桢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孩儿认为首先宣郢大人那里,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孩儿对宣婉妍的了解,私以为就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爹未必管得住她。” 说着任沅桢顿了一下,才接着详细道:“就比如上次宣婉妍私自开棺验尸,陛下震怒训斥于她时,宣郢就在后面看着自己女儿挨骂,却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求情的意思。要说他真能如此大公无私,实在是无稽之谈。 显然是宣婉妍已经和他说好了,让他不要多言。” “当真?”任霖阁听闻至此便从中打断任沅桢,怀疑地问道:“可是宣郢那个满口仁义礼智的老顽固,怎么可能允许他女儿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任沅桢笑笑,转了转自己大拇指的玉扳指,道:“那宣婉妍肯定是没和她爹当面讲,孩儿估计她是临上朝之前给她爹送了一封信,知会他一会在朝堂之上不管出了任何情况都不要管,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那时宣婉妍事情做都做了,她爹就是气得想抽她,也只能家里抽她,在朝堂上先依着她来。 这么一看,宣婉妍这小姑娘还是很有自己的思想,也有忤逆他父亲的胆量和瞒天过海、迫使她爹就范的手段。 所以孩儿认为,只要我们有让宣婉妍心甘情愿加入的筹码,宣郢大人那边便不必担心,自有宣婉妍自己与她爹周旋。” 任沅桢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温和的笑容中隐含着胸有成竹。 “嗯……我儿说的有理。”任霖阁听完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仍旧抱有怀疑道:“可就算宣郢不足为虑,我任家又有什么宣婉妍想要的吗? 那小姑娘现在正年轻气盛,满心都是那些她所谓的宏图伟志,又出生在高门显族,用功名利禄怕是很难吸引到她。” 这么多年,任家能快速高效地逐渐壮大,用来吸引人的不过就是两个宝物,一为高官,二为厚禄。可这两样东西宣婉妍都不缺,甚至根本都不在乎,这倒让结党高手任霖阁为了难。 任沅桢闻言,胸有成竹的神情仍旧没有丝毫动摇,而是向父亲的方向倾了倾,神色愈加高深莫测道:“我们任家有一样的东西,宣婉妍现在还不想要,但说不准以后就想要,而且会愿意为了这件东西,心甘情愿做我任家羽翼,甚至,会成为我们任家人。” 任霖阁越听,越觉得迷糊,眉头也微微蹙起,用手不断捋着花白的胡子,并不做声。 任沅桢见状,忙适时地为父亲提示道:“父亲大人您还记得我们在蜀州藏着什么吗?” “蜀州?”任霖阁喃喃地反问道,眼珠转了一圈,忽然眉头完全松开,眼睛一亮道:“你是说怀笙?” 只要想到这个人,就不难猜出任沅桢计划的全部。 “父亲大人英明,正是我那位姑弟弟,九王爷仲怀笙。” 明明是任沅桢一步步引着任霖阁想到的,可任沅桢恭敬的赞美就好似这计策全都是由父亲想出来一般。 “此计不妥不妥。”然而任霖阁又仔细想了想后,仍是对此计划很不看好,连连摆手质疑道:“若要宣婉妍钟情于怀笙,只怕才是难上加难。 先不说一个人的欲望可以操控,但情感却很难为他人左右,就说老夫就算是与那小姑娘完全无来往,也知道她和那个蘅笠的关系很不一般,只怕是早已心有所属了。” “父亲大人过虑了,这又有何难?”任沅桢仍是淡淡地笑着,微微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宣婉妍不过就是心有所属而已,又没有明媒正娶,什么定数都还没有。 何况宣婉妍才不过十五岁,心性都还未定,也没见过几个男子,此时见到蘅笠那样的少年,又是时常见面、一起出远门的,动心自然是难免。 若是我们给她和怀笙创造一个朝夕相处的机会,只要日子一长,难保她不会移心,这都是没有定数的。” 边说着,任沅桢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才接着往下道:“父亲大人您是没见过怀笙,他如今啊,可是出落出一副神仙模样呢。 孩儿和蘅笠不是被坊间封为什么‘京都二少’吗,但是据孩儿所见,就是我和那蘅笠的样貌加在一起,也难有怀笙的十分之一之出众。 怀笙那样貌啊,任哪个姑娘看了都很难不心动。” 听闻此言,任霖阁心中便已有几分动摇,却仍旧难以相信地追问道:“此话当真?怀笙当真生的如此样貌?” 不论是任沅桢还是蘅笠,那相貌都是极为出众。 尤其是蘅笠,那一张脸用惊为天人来形容都不为过。 虽然任霖阁打心眼里讨厌蘅笠,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若说有人竟能生的比任沅桢和蘅笠加起来还出众,实在是很难凭空想到这究竟是怎样一张面孔。 “孩儿可不敢在父亲面前夸大其词。”任沅桢便笑道。 382 公子温润如玉 君子仁心厚德 若说有人竟能生的比任沅桢和蘅笠加起来还出众,实在是很难凭空想到这究竟是怎样一张面孔。 “孩儿可不敢在父亲面前夸大其词。” 任沅桢边笑道,边伸手拿过任霖阁的杯子,给任霖阁满上热茶,微微眯起眼睛做回想状道:“孩儿还记得不久前听蜀州的探子回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怀笙因为身子太弱,从小便深居宅内,时至今年夏日前,还从未出过宅内。 一次宅子里的一个木亭子需要修缮,就请了外面的木匠和画师来,想着重新出个亭子的画稿,修个新样式。 那画师因为内急,不小心误入宅内院,碰巧就瞧见怀笙正一人坐在屋内自弈,当下就怔在原地,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容貌。 要知道当时怀笙的屋门是半掩着,只留了一道门缝。 而容谨坐在屋内,中间还有一道纱幔挡着光。 就是这样在一条门缝里,隔着一道纱幔,那画师都被怀笙的容貌震撼道,可想而知怀笙的容貌该有多惊人。” 边说着,任沅桢边把点过的茶盏双手捧给任霖阁,才接着道:“而后,那画师回去后不眠不休,无论如何就是忘不掉那容貌,连着夜把当日所见画了出来。 结果这画画出后,本来只是挂在画师家中,不曾面世。可每个到过画师家中的人见了那画像,都为那画像所倾倒,都说不信世间怎会真有如那画中之人一般,容貌如此绝佳的公子。 而那画师却说,自己的手不由眼,笔不由手,画出来便落了俗,画像根本就不及那位容宅中的公子之真貌千万分的动人,倒毁了他一身不染于世的仙人风骨。 于是,百姓就这样口口相传这,不出几个月,整个蜀州城便人人皆知容宅里住着一位神仙公子,玉砌容颜冰刻骨,生得一张天下人相加都不及其万一之貌。” 说着,任沅桢理了理袖子,笑意更浓一分,“虽说传言入人口,多少夸张许多,但这逸事也很能说明,怀笙如今生的,必是可令日月失色之貌。” “嗯……我曼珠一族长相周正那是早有盛名在外。再瞧你姑母的长相,便知怀笙的容貌也万万差不了。”任霖阁听完任沅桢这番话闻言,终于点了点头,显然已经相信并接受他的想法。 “而且据你姑母和容府的人所说,怀笙虽然年纪不大,但待人接物皆是处处得体、彬彬有礼,相处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称赞他公子温润如玉、君子仁心厚德的。 而他平时从不喧闹玩乐,自从离开长生柱后,就整日作画下棋、焚香点茶,真如那神仙降世般。 想来,如果和这样一位相貌好、脾性好的公子朝夕相处,有哪个姑娘能不倾慕呢?” ”父亲大人您说的是!“见父亲已经接受自己的计划,任沅桢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继续潜移默化地深化父亲的同意。 “而且就在几个月前,孩儿进宫去给姑母请安时,姑母还亲自同孩儿讲,说怀笙平生第一次出门,去哪个园子闲逛时,正好就碰到了当时正在蜀州微服查案的宣婉妍,一眼就动了心,当即就修书给姑母,说只要能有宣婉妍,他就参与我们所有的计划。” “哦?”听到这里,任霖阁大为惊奇,惊问道:“怀笙竟是为了那个小姑娘才同意的?” “回父亲大人的话,正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仍没消除任霖阁的震惊,又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道:“我说他怎么软硬不吃犟了十几年,一夜之间突然就想明白了,原来还是有原因的啊。 那这样一来,如果真把宣婉妍配给了怀笙,倒还合了怀笙的心意。 那不仅仅是拉拢了宣婉妍,还牢牢拴住了仲怀笙,而且还得到了宣相府的支持……”说到这里,任霖阁的眼睛骤然一亮,捋胡子的手有些生硬地停下。 “那时候,放眼诺大的朝堂,就再难有人能抗衡我任家了。” 次日,深夜,皇城,坤慈宫。 铜镜中,四五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在任皇后的发髻上,卸下一个又一个闪耀夺目的珠串,直到将一个被雍容华贵的包裹着的女子,还原成她原本,与常人并无异的样貌。 然而就是不加任何脂粉,不加分毫装点,已年至中年的任皇后却还是美得撼人心魄,就像是一朵圣洁的牡丹,高贵、端庄、艳丽、大气。 等卸完妆梳洗完毕后,任皇后抬起胳膊懒懒地挥了挥,一屋子的宫女就如潮水般散去,没有一点声音。 “陛下,臣妾伺候您早些休息吧,天色已经很晚了。” 任皇后从铜镜前转身,向床边走去,面上带着温和又明媚的笑意,径直坐在了已换上睡袍,但仍旧还在看奏折的皇帝身边。 “嗯,不急。”皇上没有从奏折中抬眼,只是随口一答道。 任皇后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从床脚上了床,一直跪到皇上身后,伸手一双芊芊玉手来,轻轻为皇上按压着太阳穴。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皇上才轻叹了一口气后,把奏折合上,放在了一边,轻轻拍了拍任皇后的手,对任皇后轻声道:“你也累了一天,歇息吧。” “臣妾不累。”任皇后娇滴滴道,向后给皇上让出空间来,又给他铺好床铺。 383 皇上夜忧国事 皇后巧吹枕风 “臣妾不累。”任皇后娇滴滴地回道,说着便双膝挪动,向后给皇上让出空间来,又用手将皇上的床铺铺平展。 “皇上您心怀天下,爱民如子固然是一代明君,但您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毕竟您的龙体康健,才是万民真正的福祉。” 任皇后一面铺着床铺,一面诚挚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哎……”皇上蹬掉鞋子,侧身躺入被子里,满脸倦色道:“年末到了,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任皇后一面把杯子给皇上盖周全,一面接着道:“那陛下也需注意身子,若是事无大小,皆需陛下亲力亲为,岂不是太劳心劳神。 何况那满朝文武,大有能人异士在,必能为陛下分忧。” 说着,任皇后也躺进了被子里。 “哪有那么简单啊……”皇上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已经多了几分睡意。 “如今这朝堂之上,除了任相和宣相两位我信得过的老臣外,哪还有什么信得过之人啊……” 任皇后闻言,赶忙谢道:“哥哥能得到陛下的信任,就是皇上对我们最大的恩赐。我们任家兄妹能伴在皇上身旁,为陛下稍尽些绵薄之力,那是我任家生生世世修来的福气。” 任皇后说的情真意切,听着她的声音,哪怕看不见她的脸,也能想像出她真挚的神情。 然而皇上显然是几十年里听了太多遍这话语,早已免疫,并没有任何动容,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稍显敷衍道:“皇后客气了。” “不过,”任皇后并没有因此气馁,轻描淡写地说道:“依臣妾愚见,如今陛下的朝堂上也算人才济济,尤其是年轻一辈中人才辈出,定能忠心不二为朝廷效力,陛下您不必多虑。” 听到这里,皇上才算是来了点兴趣,同意道:“是啊,在近两次的国试中,涌现出一批惊才艳绝的后起之秀,他们确实是非常不错,也算是给死气沉沉许久的朝堂,注入些生机。” 任皇后一听皇上终于上道,心内喜悦,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就好像只是夫妻间聊着天般,随口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些孩子们长大了,老一辈人也可以稍松一口气了。” 说完,任皇后又顿了一下,才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随口问道:“而且臣妾听传闻说,宣相家的小女儿也入朝做官了,这可是真的?” 任皇后在这里和心机地用的是“宣相家的小女儿”,来称呼婉妍,而非直呼其名,就是暗中将涉及宣婉妍的事情从朝廷事宜上,拉倒了官员内眷事宜上。 要知道后宫中人过问前朝事宜,那就是干政。 可若是涉及官员家眷的事情,就是她任皇后这一国之母应当管理和考虑的范畴了。 “嗯。”皇上简单地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这可真是奇,虽说陛下宽厚仁慈,允许女子入考国试、入朝为官,但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世家大族忍心把女儿推出来做官,谁家不是藏在深闺中娇生惯养着。 没想到宣相竟有这样的见识与忠心,忍心让女儿出来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的。” 任皇后一副又惊讶又佩服的口气,真就一副刚刚知道已经做官半年多的宣婉妍入朝为官的模样。 “宣爱卿那也是无奈之举。”皇上慢慢悠悠说道,“白泽宣氏世代为相已是祖制,既然宣相家的儿子难当大任,女儿又颇有才干,自然少不了女儿出来继承祖辈衣钵了。” 说完,本已无意闲聊的皇上,还是忍不住赞道:“不过这个小姑娘也确实很有些本事,年龄虽然不大,但是能力却不输她父亲,既有姑娘家的心细谨慎,又有不输男儿的胆识与气魄,更有和她爹年轻时一样的冲劲,实在是难得的奇才。” “那太好了!小宣姑娘经过陛下的一番栽培,能力必定大有进益,日后成为天权国的肱骨之臣!” 任皇后闻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真的很为皇上开心一般。 皇上没有接她的话,于是又是一段沉默后,任皇后又想起什么来,再次打破沉默道:“这样好的人才,必定是要为朝廷一直所用啊! 对了陛下,这小宣姑娘如今芳龄几许,可曾许了人家啊?” 作为一国之母,关心臣子的婚眷情况,再正常不过。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小姑娘今年……今年十五岁了吧,快满十六岁了。” 黑暗中,皇上眯起眼睛想了想,又道:“至于婚配,我也不曾过问,但应当是还未婚配。” 任皇后一听,当即道:“快十六岁啦,那也是时候该给她寻个人家了。” 皇上一听,困意消了几分,赞成道:“皇后说的有理,我往日只把那小姑娘看成个可看栽培的少年臣子,倒忘了她还是个并为婚配的小姑娘,还是皇后考虑的周到些。” “这都是臣妾份内的事情罢了。”任皇后谦虚道,又出主意道:“臣妾倒是觉得,这样的小姑娘要是放在别人家,给别人做了媳妇,婚后又是侍奉公婆,又是照顾儿女的,倒白白耽误了她为朝廷做事的一身才干。 倒不如就留在皇家,许个皇室子弟,不仅可以更好地笼络住她和宣相府,也可以让她在成亲后,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在前朝任职。” “嗯……”皇上闻言,犹豫了片刻,便赞成道:“皇后说的有理,这样的好姑娘,是该留在自己家里。” 说到这里,皇上又头疼起来。 当今圣上如今业已上了岁数,且身子骨也不算是硬朗,而储君之位一直空悬。 因此近两年来,不少皇子都已经开始私下里运作起来,准备为不远后的未来早做打算。 皇上膝下共育有十五子,也算是子嗣繁多,除去年龄太过年幼的四个儿子外,和一个身子骨太弱,养在蜀州的儿子之外,还有十个儿子,无一不是对着皇位蠢蠢欲动,已经成了皇上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384 不该生 不该活 不该存在 皇上膝下共育有十五子,也算是子嗣繁多,除去年龄太过年幼的四个儿子,和一个身子骨太弱,养在蜀州的儿子之外,还有十个儿子,无一不是对着皇位蠢蠢欲动,已经成了皇上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而如今的宣婉妍,显然是一块炙手可热的大肥肉。 她不仅自己就是皇上身边的少年重臣,身居要职,最重要的是她背后还有一张巨大的关系网。 那上面,有白泽神族,有一整个宣相府,还有作为亲家的锦衣卫指挥使的淳于府,完全配得上一句身份显赫。 在这种时候谁要是得了宣婉妍,那真是多了一块能压死人的砝码。 而这十位皇子中,除去四位实在是和婉妍年龄过于不符,都能当婉妍的爹以外,还有一个皇子比婉妍小一岁,而天权国皇室一向遵从娶妻娶小的传统,因此和婉妍适龄的皇子有五位。 在这五位皇子之中,已有三位娶了正妃,像婉妍这种身份地位显然不会做侧妃,因此与婉妍真正合适的,就只有两位皇子。 他们中不论是七皇子还是八皇子,都早已向婉妍多番示好,并将拿下婉妍作为一个重要的目标。 这种光是看脸,就让人走不动道的姑娘,娶了还附送一个夺嫡大礼包,那绝对娶到就是赚到啊! 就在皇上思考犹豫之时,任皇后适时地开口道:“臣妾最近听了些消息,也不知真假。说是这段时间,七皇子与八皇子常往宣相府送些东西,倒也不是什么贵重金银,大多都是些书画古籍,名笔名砚一类,要知道宣相那读书人可就是喜欢摆弄这些,也是很用心。” 任皇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过宣相收到东西,无一不是打包送回,再千恩万谢一番,自己连一张纸都没留下,真是两袖清风、克己奉公的忠臣啊!” 任皇后说的委婉,但皇上是谁,是上一轮夺嫡的赢家,现在儿子们使的,都是他早就玩剩了的把戏,他自然一听就明白这些皇子心里动的什么主意。 “他们倒是对宣相很上心嘛。”皇上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又更加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道:“他们也都长大了,知道和贤人雅士多交往了。” 明明是和自己的妻子闲聊,皇上却仍旧吝啬着自己内心真正想法的流露。 “是啊是啊。”任皇后真诚地附和了一句,“不过不止是他们,就是六皇子的生母凝贵妃,也在入冬时差人给小宣姑娘送了几次时新的布料,当时小宣姑娘可是都不在京都呢。” 说完,任皇后又轻笑着道:“凝妹妹也真是很体恤我,时常为我分担许多琐事呢。” “是啊。” 沉默了片刻,皇上才僵硬着应了一句。 就是已经有了正妃的六皇子,都明里暗里还是想争取一下宣婉妍,足见宣婉妍现在有多抢手。 而宣婉妍越是抢手,对她的归宿,皇上就越是要慎重,避免这一个砝码放下去,让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平衡住的整个局都失了衡。 “哎……”黑暗中,任皇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口气低沉又失落了不少。 “诸位姐姐妹妹都还有盼头,还有心力劲去给儿子筹划。而我呢,我每日吃斋沐浴焚香,对着天璇殿祈祷,不过为求圣尊能保佑我那苦命的笙儿,在千里外的蜀州能多活上几年,我就谢天谢地了……哎……笙儿怎么就那么命苦啊,生来身子骨就那么弱,请了那么多有名的郎中看,却没有一点法子……现如今,也不知笙儿他,还剩下多少时日了……” 边说着,任皇后已声泪俱焚,悲伤心痛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面对痛心疾首的皇后,皇上只是冷冷地提醒道:“皇后记错了,九皇子怀笙是已故容昭仪之子,只是因为容昭仪早逝,才寄养在皇后膝下,并非皇后亲子。” 听闻此言,任皇后哭得愈加悲痛,简直哭得无法回答皇上的话。只能将脸埋进枕头中减小哭泣的声音,却还是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传进皇上的耳朵里。 过了好半天,任皇后才终于能说话,却仍旧是断断续续,声音也是悲悲戚戚道:“是了……是我记错了,怀笙他……他不是我的亲子……” 皇上没有说话,眉头却微微蹙起。 只是皇上这次皱眉并不因为不耐烦或愁闷,而是因为不忍。 然而任皇后却好似被戳中伤心事一般,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和泪匣子,在皇上耳边轻声喋喋不休起来。 “陛下您说,世上怎么会有怀笙这样可怜孩子呢?生来就是那样一副身子骨,眼不能瞧、嘴不能吃、腿不能站、脚不能走的,要不是在容妹妹家的长生柱上,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一条……” 边说着,任皇后再一次泣不成声,伏在皇上肩头的双手一抖一抖。 “可是……”任皇后稍微缓过来一点后,才接着道:“可是就算他的命被长生柱保下了,他却也只能活在那柱子上。 在其他皇子们都承欢陛下膝前,在皇宫中养尊处优,过着最金尊玉贵的生活时,怀笙他……他却只能被绑在离家千里外蜀州的一根柱子上,快二十年了,都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漂泊,总共就只见过父皇和母后一面。 在其他孩子都吃饭、跑跳、玩闹时,怀笙他不能吃不能动,就只能靠那柱子供给些营养,刚刚好够把他的命吊住……” 任皇后说到这里,心里真的有了几分动容,深情地哀叹道:“上天不公啊!为何对我的怀笙如此苛刻啊……我的孩子啊……” 任皇后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就剩下了呜呜咽咽。 “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后不必太悲伤了。” 这次,皇上侧过身来,将皇后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何况,怀笙他本就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是你硬要他活下来,这不就是逆天而行。 那这逆天改命的孩子,吃这些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385 她从地狱来 盛开就是永恒 “何况,怀笙他本就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是你硬要他活下来,这不就是逆天而行。 那这逆天改命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他命里不该有的福报,要吃这些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皇上说得通透,实则心中也在隐隐作痛着,不忍着。 皇后哭的愈加厉害,断断续续道:“陛下说的这些,臣妾都懂,可是那两个孩子……就在臣妾的肚中,臣妾能感受到他们是活生生的生命,是臣妾和陛下的孩子! 臣妾作为一个母亲,您让臣妾怎么忍心将他们置于死地啊!” 任皇后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一副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的架势,只是声音却却来越小。 “他们都是臣妾的命啊,都是臣妾怀胎十月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处死,已是要了臣妾半条命,怎么还能再把笙儿从我怀里夺走呢……要真是这样,那臣妾也活不了了……” 任皇后出身的神花曼珠家族,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家族。 由于曼珠华是并蒂花,因此凡是曼珠族人所生之子,皆是一胎双生子。 在千年之前,太阴幽烛衍化之际,至纯至精的阴邪之气侵袭曼珠神花,被曼珠花吸收了几乎所有。 于是从此以后,曼珠花的双生子中,除了有极善的曼珠一脉外,还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诞生出极恶之源——开在地狱的死亡之花沙华。 虽然这个概率只有千分之一,但也正是因为千年才会诞生一株沙华,所以其能力之强大、破坏力之恐怖,简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幽烛之力量几乎全被沙华吸收,仅仅剩下的一点阴邪之气释放出来,都足以形成了恶名满大陆的五大凶兽。 足见沙华降世,那就是全大陆的灾难和毁灭。 而沙华所生下的双生子中,又必然有一个会是沙华,因此如果放任一个沙华不除,那沙华一脉就会生生不息,再难湮灭。 于是,剿灭沙华,成为全大陆所有人,不分敌友、不分种族间的,唯一的共同目标。 因此可能诞生沙华的曼珠家族就是全大陆最关注的家族,只要曼珠家族有人产子,上至天璇殿,下至七大圣族、八大神族,都会派人来检查新生儿的决赋,如果是曼珠,那便留下。 若是沙华,那便直接就地诛杀。 而就是杀死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都是由历代天璇殿大护法,这人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之极之人来执刑,足见世人对沙华的畏惧。 然而就是这样,大陆千万年的历史中,还是出现了五位沙华。 这五位沙华,无一例外不是女性,而且都没能活过二十五岁,就被世人举尽天下之力联合剿杀了。 但是尽管如此,她们都用短暂的年华将整个大陆搅得天翻地覆、千疮百孔,让大陆用千万年的时间,来愈合她们在世的这短短百年时光。 人们对沙华的恐惧,早已成了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要不是曼珠一族医术高超至极,而且族人们大部分的人生都用来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救人无数,是百姓们心中真正的圣人,那曼珠一族可能早就被世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 然而当初任皇后还是任妃怀孕的时候,世人还是怕了。 虽然曼珠决赋与更强势、更高贵的应龙决赋相融,会被融决为应龙。 但是沙华,可是没有任何决赋能融掉的。 沙华已是毁天灭地,若其还是圣族应龙的后代,那真是全天下谁都不用活了。 何况天权皇家应龙一族也是三大天神之一,若是生下了沙华,但却有意隐瞒,那世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于是任皇后当时胎都没有稳住,就有几万民众涌入京都,纷纷情愿,要任皇后不管生下的是不是沙华,都要被斩除,方能以绝后患。 皇上和任皇后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死于非命,也曾抗争过。 可是无奈进京情愿的越来越多,大有如果他们不同意,就举国暴乱的架势。 最终一家人还是扛不住天下人,皇上只好承诺,不论皇后生下的孩子是应龙还是沙华,都会被立斩。 于是当任皇后耗尽所有气血终于生下一对龙凤胎后,还没来得及多看两个孩子一眼,他们就被包着拿出去准备斩杀了。 任皇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除去那是她的骨肉孩儿不说,要是没有一个孩子傍身,当时的任妃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在这诺大的皇宫中生存。 而任妃的心,却是那样的高。 任家的心,是那样野。 那个女孩死就死了,可是那个男孩,任家不能没有他。 好在当时的任霖阁已经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千方百计还是把那个男孩偷了出来,换了一个买来的男婴送去斩首。 386 便知命不长 方能纵流芳 好在当时的任霖阁已经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哪怕实在是危险重重,千方百计还是把那个男孩偷了出来,换了一个买来的男婴送去斩首。 就这样,容皇后的孩子总算是留下条命来。 后来容皇后向皇上坦白后,皇上登时暴跳如雷,雷霆震怒道:“你这是让我失信于天下!失信于百姓!” 然而纵使皇上再生气,但是面对自己的亲骨肉,皇上也再难有杀他第二次的决心,于是只好将他流了下来。 而那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一出生后不久就双腿俱废,双目弱视,身体弱得就和一只小猫一样,不少郎中都说这孩子已经药石无医,极难活过五岁。 除非养在蜀州容氏千年的长生柱上,用其灵力滋养,方可保住这孩子的性命,为他多续几年的光景。 于是任霖阁少不了又是一番番周旋,将这孩子送到蜀州容家寄养,才算是保住了这孩子。 然而命是保住了,可那个孩子一昭被捆上长生柱,就是十几年。 而他这一生,也都是废人一个了。 只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任皇后就觉得肝肠寸断,恨不得能替他抗下这一切。 过了许久,任皇后的哭泣才稍稍缓过来一些,话锋轻轻一转道:“不过,虽然笙儿实在是命运多舛,过尽非人的时日。 但这孩子从不自怨自艾、怨天恨命,从不抱怨别人得了多少,也不抱怨他应得,却没有得到的许多,反而对自己所有的那微不足道的一些欢愉心怀感恩。 每次笙儿给我写的信中,都是些乐观豁达之语,还常常劝臣妾放宽心,让臣妾不要总为他伤神挂怀。 怀笙常说他不怨自己命薄,只觉得能偷得一年,便可多在人间的旖旎之中徜徉一年。 便是明日就离开,心中也是无悔无憾的。” 说这任皇后探头问道:“陛下您说说,笙儿他那样小的年龄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奇事一件?” “嗯……”听到这里皇上轻笑两声,笑声中既有欣慰,也有苦涩,赞道:“笙儿竟比那些活了几十年的人,看的更通透些,实在是难得至极。” 皇上说的轻巧,然而心中却早已被苦涩填满,眼眶也微微透出一抹红意。 若不是生来便知命不长,又如何能不惜流芳。 任皇后一听,便接着往下说道:“而蜀州照顾笙儿的那些人写信汇报时,也都说笙儿自从白日可以离开长生柱活动后,就每日都自己读书、学画、下棋、练字,如今画功、书法、学问都有很大的提高。 听到笙儿这般,臣妾也就不担心笙儿这一生生来便是受苦,也就不悔当初拼死留下这孩子了。” 任皇后说这,轻轻苦笑了两声。 “哎……”皇上转身过去,轻轻拍了拍任皇后的后背,轻声道:“孩子是极好的孩子,以后都会一点点好起来的,你就不必太多忧心痛心了。” “嗯……!”任皇后伏在皇上怀里应了一声。 黑暗中,任皇后淡淡一笑。 孩子命确实是有点苦,但是这孩子,也是真的有用。 387 一园清冬寒意浓 璧人玉手点朱容 孩子命确实是有点苦,但是这孩子,也是真的有用。 蜀州,容宅。 深冬的节气,西南国域的小园中,却还锁着一番苍翠的绿意。 园子不大,却修建得极为灵巧又别致,每一角,每一落,都藏着几分别出心裁的精心与雅意,堪称蜀州园林的巅峰之作。 在园中纵目,可见嶙峋的假山上挂落青苔重重,雾气氤氲的瘦湖上横贯银桥一座,在斑竹层层掩映之下,露出画轩两室,亭台三间,楼阁四座。 一阵风来,斑竹轻轻摇曳,洒下一园子的绿意与萧索。 这些景致皆鲜有人过,大多不过承载霜意罢了。 此时,在园中央最高的楼阁之上,四面翻飞的青色纱幔挡下夕阳的余晖,使得侥幸流入阁中的,就只剩下温煦的柔光。 在空旷的楼阁中,除了凳子两只,小几一张外,就只有穿堂的凉风,以及裹挟着湿润的寒意。 而在那张小几之上,放着一盏盏精巧至极的鎏金小盅,里面盛放着各色的凝膏。 有嫣红、朱红、桃红、茜素深红种种。 在个别小盅之上,还架着一两根细笔或小刷。 而那两张凳子上,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 一只稍矮稍浅的凳子上面,坐着一位妙龄女郎,容貌生得清秀,身姿更是婀娜。 在她的脸上,从未间断地,晕染出娇俏的红晕。 在她的眼中,一刻不消地,盛放着异彩的光芒。 而另一张凳子上,则坐着一位贵公子。 他身披一件佛头青刻丝白貂大氅,纤细的发丝一半被琯在头顶,束以一根雪白的绸;一半就散落在雪白的毛领上,像是无暇的白纸上落下的墨色。 在厚重的大氅中,公子的身姿反而被衬托得愈加清瘦,清瘦得就像是一根竹子,透露出清寒君子的品格,却也让人心疼。 尤其是他伸出大氅的双臂和芊芊玉手,可以用肉眼清晰地看见其上的,一根根青细的血管和一段段嶙峋瘦骨,看起来竟比他的发丝还纤细几分。 此时,公子左手指尖轻轻捏着一盅凝脂,右手拿着一根细笔,在面前女郎的眼上轻轻地描绘着,神情专注得近乎偏执。 他时而眉头轻抿,似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和比量。然而就是他绞尽脑汁之时,面容也如春风拂柳般,温和又清澈。 他时而微微偏头,仔仔细细地端详面前的女郎,像是在欣赏一副传世名画,又像是在探究极其深奥的学问。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手臂不知辛苦地高高抬起,只为自己的手不触碰到女郎的面颊。 可就是落在女郎眼上的刷子,都是一个个轻柔的力度,没有丝毫的不适感。 而在这位公子的眼里,全世界就只剩下了面前之人的这一双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其他。 而他心里,就只想着该如何将这双眼睛的美放到最大,美得让自己更无法自拔。 这样等那人真的来了,他便可以日日为她描眉画眼,心中也不会有怯意。 而公子面前女郎的心境,则与公子截然不同。 在女郎的眼中、心中、全身的每一滴血液里、每一寸内脏中,所见、所思、所想、所含的,就只有面前这一人。 这真就如玉琢一般的人。 时至此时,女郎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日,从清晨坐到了黄昏,没有吃饭、没有喝水,甚至还没有动一动或说说话。 而她坐在这里的唯一任务,就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任凭面前的人在自己的眼睛上,用各种颜色的凝脂画来画去,画完再擦掉,擦掉后再画。 直到他终于满意后,会拿出笔墨,将她的眼睛描摹在纸上,然后再次反复这漫长的工作。 一天过去了,女郎已经完全数不清自己的眼睛上,落下过多少种凝脂。 而公子身边的画稿,也渐渐厚了起来。 此时,女郎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渴得嗓子冒烟,而且上到脖子、下到脚,就没有一个地方是不酸痛难忍、宛如针扎的。 但女郎丝毫没有觉得难熬,反而在心里暗暗乞求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能多一秒和此般绝世玉人对面与共的时光,能让自己多在他的目光中停留片刻。 哪怕女郎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虽然满眼都是自己,专注至极,可他眼中所见的,心中所念的,分明又全然都不是自己。 但那又如何呢,能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那好看得实在过了分的面容,感受他亲自调配的凝脂落在眼上微凉的温度,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竹林幽香。 一园清冬寒意浓璧人玉手点朱容。 人生,已不枉矣。 当初,一个自称容公子贴身侍卫的男子找上女郎的门,说容公子想请她去容府里试一试他新调配的膏脂时,女郎几乎想都没有想,就立刻答应了。 虽然不知道容公子为什么选择她,也根本没有深究这背后有没有别的企图或预谋,还没有任何的报酬。 但女郎还是毫不犹疑地立刻答应,就只因为那三个字,让整个蜀州城的姑娘都魂不守舍、魂牵梦萦的三个字。 容公子。 只要能见到他,就是刀山火海,女郎也心甘情愿走这一遭。 在来之前,女郎在心暗暗幻想并窃喜着,容公子专门请自己去,会不会是早已注意到自己,借口试脂粉来接近自己。 不是女郎痴人说梦,实在是女郎也有几分资本,女郎的样貌出众在她所住的十里八坊都是很有名声的。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眼,生得尤为灵巧动人,让人只是一看,就再也忘不掉。 可是在女郎来到容府,见到容公子真人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幻想都打消了。 世间竟会真的有这样的长相,他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让他身边的一切美景,都完全失了光彩。 而曾经对自己的美貌很自信的女郎,此时就只觉得,如果这位公子是女娲造人时精心雕琢十年的工艺,那自己就是女娲拿着一根草随意乱溅出的泥点子。 388 他本就是深冬之景 又以何维持光明 那一刻女郎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面对这样的玉人,女郎觉得连自己的肖想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又怎敢奢望能得他垂青。 但即使不能肖想,就这样看着他,哪怕身体上一言不发,灵魂上毫无交集,又何尝不是人世间一大享受呢? 想到这里,女郎心中一动,一个没忍住,微微动了动头。 下一秒,女郎就感到三个手指落在了自己的侧脸,阻止了她的摇动。 是公子右手除去拿笔的两根手指外的三个手指。 在被他手指碰到的那一刻,女郎整个人都僵成一块木头,感觉自己浑身的体温都在一瞬间蒸发了一般。 他的手指细腻得像羊脂玉一般,带着骨感的丰腴,却也凉得像羊脂玉一般,还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是竹林香中,混杂着的微微药香,清冽、悠远、寂静,雅得根本不像这烟火人间所能具有的味道。 “别动。”公子轻声道。 声音很凉很疏离,却带着浑然天成般,化人心的温柔。 温润得就如落在梅上的一片雪,在沁香中,慢慢化开。 只是一听这声音,就足以让人心动。 此时此刻,就算是明知彼此的差距有如云泥之别,但女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如江河翻涌般的爱慕之意,忽然抬起僵麻的双手,猛地拉住了公子拿笔的手,动情地唤道:“容……容谨公子!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女子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没有人打断她,是她自己突兀地截断了话头。 只因她眼睁睁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眼中,在视线落在她牢牢抓着他的手上那一刻,骤然凝聚起了一股风暴。 那风暴是极其显而易见的厌恶,以及嫌恶,那程度就好像看到了恶魔,就好像看到一片雪白的雪地中,落了一片极污秽之物。 那眼神让女郎觉得被欲望裹挟得忘乎所以的自己,简直丑恶到了极点,让她自己都禁不住鄙弃自己。 然而就是排斥如斯,容公子却还是一动都没动,像是僵在了原地。 他连摆脱都不屑于摆脱。 女郎失了魂一般,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容公子我……我……我对不起……”女郎的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仿佛犯了杀人越货的不可赦的重罪一般。 容公子没有说话,骤变的面色渐渐恢复了清明,轻轻放下了右手的笔,然后向身后的方向摊开了手掌。 一直立侍于阁外的韶域见状,立刻快步走上前来,拿出一块雪白的绢帕来,仔仔细细擦拭着容公子方才被女郎抓过的手,小心又仔细得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玉器。 “今天多谢姑娘配合我,如今天色已晚,外面已经为姑娘备下一桌饭菜,望姑娘不嫌粗陋,赏光品用一些,也算是略尽我的感激之情吧。” 容公子彬彬有礼地说道,礼数完美得无可指摘,却只字不提女郎的歉意,像是完全不知道女郎正等这一句“没关系”来救赎自己一般。 “好……”女郎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转身就逃跑着离开,连礼数都忘了个干净。 见女郎走了,韶域便端来一盆水给容谨洗手。 “第十三个人了,这是最像妍儿那一双的眼的眼睛了。” 容谨一面洗着手,一面看着一旁小几上的画稿自言自语。 说罢,容谨又抬起头,对韶域道:“吩咐厨房把府里把拿手菜全都做给这位姑娘,做的精细些,食材都用最好的。” “是,公子。”韶域领命,把水盆端开,都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出心中的不确定。 “公子,那这位姑娘也还要……”韶域说到一般截断了话头,隐晦地问道。 “要,自然是要的。”容谨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道:“那样精美的一双眼睛,生在那样丑陋的一张脸和那样低俗的一个人身上,着实是太可惜又可悲了,实在是对妍儿的一种亵渎。” 韶域闻言,习以为常地点点头,道:“明白了公子,我这就去办。” “等等,”容谨又叫住了韶域,嘱咐道:“处理人的时候,切不可伤了那双眼睛,取下来用紫檀木盒收敛好,在园子里找块风水绝佳的净土埋起来,旁边再修一圈矮栅栏,不许让人污了它。” 容谨淡淡地笑着,说着狠毒如斯话语,眼中却荡漾着温柔的涟漪。 韶域领命离开了。 容谨将所有的画稿都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大木盒中,连微微折叠一下都不舍得,只有一张他没有收起来。 那是他今日获得的,最满意的一张画稿。 画稿中的那双眼睛明丽又灵巧,还有深情的画师为它添了几分笑意在其中。 在左眼眼角边,有一粒极其微不可查的痣,不仅很小,而且颜色很浅。 就是婉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在那里有一颗痣的存在。 可容谨知道,虽然他就一共见过她三面。 “妍儿……”容谨轻声唤道,两个字里含着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爱意。 容谨的拇指指腹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摩挲着她的眉眼,生怕弄疼了她。 容谨的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根金簪,那只送出去,却又回来的簪子。 在画中人的发髻之上,容谨拿着簪子专注地比量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咔嚓”一声脆响,画纸被锋利的簪柄戳出一个洞来,画稿上完美无缺的少女也被捅穿出一个丑陋的窟窿来。 但容谨丝毫不在乎,一直将金簪插到底,让累丝攒花嵌绿松石的簪花落在少女的发髻上。 画中的少女戴上了金簪,虽然为此不再完整无缺。 容谨凝视着画中人,温和的眉眼中堆上几分近乎狂热的渴望。 “戴上它,会痛、会受伤、会不再完整,但是这样的你,才是最美的你。” 容谨淡淡地笑着,将画稿揽入怀中,像是保住了救命稻草。 高阁四周,夜色彻底降临,完全吞噬了白日那勉强维系住的温煦与光明。 本就是深冬光景,在日光下短暂存续片刻的温暖与光明,怎能算是真正的温暖与光明。 ------题外话------ 容美男的绝技:眼神pua 明天弦弦考法律方法论,在此许愿,希望学霸妍姐蘅哥保佑我!???? 389 长生柱上人易逝 本就是深冬光景,在日光下短暂存续片刻的温暖与光明,怎能算是真正的温暖与光明。 “王爷。” 黑暗中的纱幔之后,韶域轻声唤道。 “您该回去了。” 纱幔翻飞之下,阴沉暮色之中,韶域看不清容谨的轮廓,只能看到洒在地上的,一个在轮椅之上清瘦又病态的孤影。 “咳咳咳……” 那人轻咳了几声,才应了一声。明明清澈如水的声音,入耳却如灰烬般枯槁。 “好。” 韶域推着容谨的轮椅,在一条刚刚够一台轮椅通过的漆黑窄道中,“吱吱呀呀”地走着下坡路,走啊走啊,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就这样,一台轮椅两个人,一直到入地余二十尺的地方,才终于看到路的尽头。 那是一扇与铜墙铁壁无异的机关门。 韶域上前去,熟练地搬弄着极其复杂的机关,直到“咔嚓”一声,机关门向后隐去,露出了里面的玄机。 那是一间地下密室中,一眼扫去,目光只能止于明暗的界限,却看不到密室的边界。 在密室的中央,有一根约有十余人高,五余人粗、无枝无叶的木桩突兀得耸立在那里。 那木桩显然有了惊人的年龄,方能生出那般看起来就令人生怖的斑驳的树皮,就像是被一张张烧焦了的人脸面皮组成一般。 那就是传说中,只要人还还有一口气,就能吊住人命的,蜀南容氏家世世代代守护的长生柱。 而在长生柱之上,拴着几根极粗的铁链,是那无边的昏暗之中,唯一晃眼的存在。 韶域推着容谨一直到那柱子旁边,才停了轮椅。 之后韶域什么动作也没有,而是轻声唤道:“王爷……” 那声音,是征求意见,也是于心不忍。 十几年过去了,连韶域这个旁观人,都还是没能习惯这样残忍的事情。 “嗯。” 然而容谨反而平静淡然许多,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面色比声音还坦然。 韶域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却也只能无可奈何走到容谨面前半步的位置,缓缓蹲下了身子。 “王爷,得罪了。”韶域说道,却没等来容谨的只言片语。 容谨的头微微偏着,目光已是死寂一片,纤细至极的手指轻轻扯下胸前系住大氅。 像是落花一样,佛头青色的大氅从容谨身后滑落,掉在了轮椅上,露出了里面月白色的单衣。 没了大氅的包裹,容谨嶙峋的一把瘦骨在已经很宽松的单衣上刻出一段段令人心惊的骨骼纹路。 韶域不再多言,一只手揽住容谨轮椅上的双腿,另一只手小心翼翼伸到容谨的身后。 而后韶域轻轻一起身,就将容谨轻轻松松地带了起来。 身高比韶域还高出不少的容谨,轻得就像一把干柴,随便就能折断一般。 然而容谨是不是比自己高,韶域早已经忘记,毕竟容谨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站起来了。 韶域带着容谨一步步向木桩走去,容谨雪白的衣袂像是落雪一般,从容谨身上穿过,一直洒在地上,一路摇曳,无依无靠。 韶域步履小心,一直走到了木桩边缘,才缓缓将容谨放下,一只手扶着容谨靠在柱子上,另一只手伸到铁柱上拿下一根铁链的一端。 这是他第不知道几百次将容谨拴到长生柱上去,但尽管如此,每次在动手的时候,韶域还是会于心不忍地犹豫了一下,才将那铁链从容谨胸前穿过,一直拴到容谨的另一边身侧。 韶域就这样一根根地拴着,从容谨的脖颈儿一直拴到脚腕,将容谨牢牢固定在长生住上。 整个过程中,容谨就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垂在面前的地上。 在粗大的长生柱的映衬之下,原本就瘦如枯枝的容谨看着更高了几分,却更瘦弱许多,每一根拴着他的链子都要比他的身子骨还粗一圈。 只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在容谨已经被磨损得生出茧子的皮肉之下,骨头十几年如一日,仍旧被硌得生疼。 然而容谨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只是垂着头,眉眼也低垂,过于精致的面容沉寂在一片死静的阴云之中。 而他的眼神,明明只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却犹如已历经沧桑的百岁老人一般。 历经磨难,虽没能将世事看淡,却已经将生死轻掷。 那是一种绝望许许多多次后的,无奈的无奈。 从出生起没几天,容谨就住在了长生柱上,这一住,就是十几年没有离开过。 有长生柱的供养,容谨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睡眠。 他就只需要半梦半醒、昼夜不分地熬着时间。 有时候他知道自己活着,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很久。 一直到半年前,容谨的身子稍稍好了一些,终于可以让他白天短暂离开长生柱,去真正的人间看一看,虽然他的人间仍旧是那不大的小园。 然后当华灯初照,万家灯火之时,他再回到他的长生柱上来。 将容谨固定完后,韶域看了眼容谨,终于还是艰难地道出:“王爷那我就先走了,您……”韶域咬了咬牙,才又道,“您好好休息。” 容谨仍旧垂着头,被细长睫毛覆盖下修长的双眼已经完全空洞,像是深冬老林的寒窟。 韶域最终还是退了出去,在关上机关门的那一刹那,他最后向里面看了一眼。 长生柱上,美而易碎的少年,注定无法长生。 “砰”的一声,密室再一次恢复了远离地面所应有的死寂,就像是另一个与人间剥离开来的空间。 在这空间里,就只有一年四季、从早到晚的昏沉,四盏永不熄灭的油灯,一根生自亘古的古木,以及一个易逝的少年。 昏沉之中,长生柱的纹路中从暗至明透出点点光亮,那是源于大地深处,千万年前的能量。 “噗”,一口鲜血,泼墨般洒满容谨面前的地面,带着几分颓丧的美感。 然后就是,一夜不眠。 妍儿……妍儿……快来救救我吧…… 容谨心里想着,大约也是在呼喊,大约也有血泪。 390 施威压 索施通强闯仁青圣殿 “噗”,一口鲜血,一夜不眠。 妍儿……妍儿……来救救我吧…… 整个大陆海拔最高的昆仑山巅,纯白色的圣殿在亿万年间屹立在被万年冰雪覆盖的陡峭的山体、嶙峋的峭壁之上,宏伟而瑰丽,壮观而圣洁。 没有金雕玉饰,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碧瓦朱甍,它只是肃穆地立在那里,就给整个人间禁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在圣殿的最高处的,就是人间至尊——无上圣尊的寝殿,无垢圣殿。 而在圣殿最中央、最核心的位置,则是一座比已然宏伟无比的无垢圣殿,还要大出十几倍的天璇殿主殿——仁青圣殿。 仁青,在天璇圣语中,意味圣洁。 天璇殿正是如此,因无垢而圣洁,因圣洁而无垢。 相比于无垢圣殿浩瀚广袤的殿中,只有高耸入云的一架云梯、轻扬的两帘纱幔、一张冰冷的石床、一副桌椅相比,仁青圣殿中的列设要稍微多些。 然而在广达千顷的仁青圣殿中,也就只有左右两边长达万米、高有三层的厚重而庄严的纯白色大理石台。 除此之外,就是一粒灰尘都没有。 石台连绵不绝的向殿内延伸,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目光对着石台向殿内看去,就只能看到两列石台越来越近,最终在世界的尽头汇成一个黑色的点。 这里,就是无上圣尊下达天命,执掌人间的地方。 这里,除了圣尊外,就只有圣殿大护法、左右两大护法、圣殿十二金仙以及圣殿二十四神使,也就是拥有神位和辅神位的才可以进入。 就是储尊在承袭尊位之前,都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而这里,也是除了圣殿大护法和左右两大护法外,哪怕十二金仙和二十四神使都唯一能够见到圣尊的地方。 而且他们见到的也是圣尊的尊体,而非本体。 仁青圣殿每年开启四次,圣尊会向圣殿的神位者赐天命,再由他们下传人间。 而诸神位者也会就人间发生的一些难以调和或解决的事情,请求圣尊解答。 除此之外的时间,仁青圣殿就是圣尊、圣殿大护法和左右护法处理人间事物的地方。 而左右护法都只能在圣殿的最外围活动,没有亿万分要紧的事情,他们也是见不到圣尊的。 此时,深冬的昆仑山巅狂风四袭,暴雪肆虐,却被天璇殿的结界完全挡下。 结界外,是人间最严酷的无人生还之境。 结界内,是四季如一日的清冷寂静,不冷不暖,了无生气。 而在结界中心耸立的仁青圣殿,则尤为肃穆。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喧哗在仁青圣殿高耸入云的殿内响起。 “仁增!你竟敢拦我?”一个气势如虹的声音,在圣殿的穹顶之间四处回荡。 说话者是一位一身白衣白纱的男子,在他的在面纱之上,就只露出了眼眉。 但只从那落了雪的眼眉看去,也知这男子上了年纪。 然而岁月也只是在男子的容貌之上留下痕迹,却丝毫没有改变他高大强壮的体魄,与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位老者只是随身一立,就自带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势。 在说话之前,老者正大步流星向圣殿深处走去,却被突然出现的结界挡住了脚步。 老者没有转身,朗声问道,声音被圣殿层层传到百米外的殿门口时,仍旧是如雷贯耳,分毫的威严都没有减少。 被老者问话的仁增闻言,登时“扑通”一声跪在圣殿的门口,对着里面诚惶诚恐回道:“回禀左护法大人的话,仆仁增就是万死,也不敢阻拦左护法大人!” 那老者正是如今的天璇殿殿前左护法、鸿鹄家族族长的索施通。 而仁增金仙则是负责戍守仁青殿的殿使。 虽然作为十二金仙之一的仁增也是拥有神位之人,是被万民所敬仰的神仙,但是在索施通面前,仁增连头都抬不起来。 毕竟除了圣尊之外,地位最崇高的三大护法中,身为天璇大护法,也是圣尊胞弟的净释伽闫从十多年前就再未露面,一直在寝殿中养病。 在左右护法中,虽然右护法的供觉旃殊乃是青鸾家族的族长,又是和无上圣尊一起长大的、圣尊的贴身护卫,相较于旁人,和圣尊更亲近些,与左护法索施通的地位应当是不相上下。 但是左护法索施通已是三朝的左护法,也就是说从如今尊上的尊祖在位时,索施通就已经位列仁青殿之上。 因此索施通在天璇殿中的地位尤为崇高,是年纪轻轻的供觉旃殊无法相比的,真正可以说是这人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者。 也难怪一个做为殿使的金仙,诚惶诚恐到这般田地。 “既是不敢,这又是为何?” 索施通雪白的眉毛微微扬起,脸向后微微转了一些,声音愈加严厉。 那威压感直接穿越百里,将仁增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回……回左护法大人……”仁增的舌头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几次才说出话来。 “仁青圣殿中,过了您脚下的那条界限,就是只有尊上才能进去的了。” 391 施威压 索施通强闯仁青圣殿(2) 仁增的舌头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几次才说出话来。 “仁青圣殿中,过了您脚下的那条界限,就是只有尊上才能再进去的了。” “哼。”索施通轻轻冷哼一声,背对着殿门的脸上涌现出几分明显的轻蔑,然而转过身时,却竟然带上了几分和颜悦色。 “有仁增金仙这般尽忠职守守护仁青圣殿,当真是天璇殿的福事一件啊。” 索施通毫无感情地夸赞道,“然而虽然本座实在不愿逾矩,唯恐冲撞冒犯了尊上,但是本座实在是有极其要紧,关乎万民福祉的事情要禀告圣尊,这才不得不将个人的安危至于度外,先万民之先,一定要尽快面见尊上,禀告情况了。” 索施通耐着性子说道。 然而仁增就是跪在地上抬不起头,也仍旧坚定地说道:“请左护法大人饶恕仁增无法从命。仁青圣殿千万年中哪怕尊贵如大护法,都没有逾矩的先例,还请左护法大人退出仁青圣殿内殿,等待尊上传见。” 仁增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位权倾一方的左护法大人,但是他更不愿意忤逆无上圣尊。 毕竟忤逆无上圣尊就是忤逆自己的信仰,忤逆自己的灵魂。 索施通闻言,非但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反而勉强做出几分和颜悦色的面色骤冷,再次冷哼一声后,转身就往里走。 “本座今天一定要见到尊上,你就试试你拦不拦得住本座吧。” 只见索施通的左手一挥,说话间,那一层结界就被索施通掌心涌出的一阵雪白色能量击碎。 本来索施通是不想动手的,不然作为鸿鹄家族的族长,区区一层结界,于他而言就如同一张薄纸,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击碎结界后,索施通就毫不迟疑地跨过了界限,大步向殿内走去。 殿外的仁增见状,也不再忌讳索施通的势力,当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左手中金光一阵,如流星一般冲入殿中,在索施通的面前再次凝结起一道结界。 就算是如此紧急的情况,仁增的脚尖也始终在殿门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索施通的脚步被再次拦住,心中的不耐烦已经达到顶峰,登时怒道:“仁增!你这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这一次,面对索施通的质问,仁增不再胆怯,正声反问道:“小神想请问左护法大人,您私闯仁青殿内殿禁区,是对尊上的大不敬。您这又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仁增一字一顿说的铿锵,然而声线之下还隐藏着几分颤抖。 索施通闻言,左袖再次轻轻一挥,那较之上一结界要厚了不少的结界,再次碎裂开来。 这次索施通不再和仁增多言,而是一面大步流星朗声道:“ “仆索施通,求见尊上!” 一时间,整个圣殿都回荡着索施通高亢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打破圣殿结界,擅闯仁青内殿禁区,还如此放肆地要求见圣尊,这随便一件,可都是能灭满门的罪名。 并非是索施通不怕死,也并非索施通已经自负到可以藐视圣尊权威的地步,而是他有自己绝对不会受处罚的理由。 那就是,圣尊根本就不在天璇殿。 连带着作为圣尊贴身护卫的右护法供觉旃殊也不在。 不然就方才索施通和仁增纠缠的片刻时间,供觉旃殊肯定已经出来阻拦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等无上圣尊回来后知道他擅闯仁青殿,也是无上圣尊私自离开天璇殿在先。 要知道无上圣尊可是人间的至高至上之人,是与整个人间的命运紧紧相连的人,他的安危就是全民的安危,才会被世人如此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天璇殿之中。 若是圣尊私自离开天璇殿,那就不仅仅是不在乎自己的安危,那是不在乎整个人间的安危。 这对圣尊来说,无疑是一次信任危机。 所以只要索施通把无上圣尊擅自离开天璇殿的消息放下去,那天璇殿中必然有一场风波,那到时候他和圣尊谁先遭殃,还不一定的。 392 无上圣尊现身 所以只要索施通把无上圣尊擅自离开天璇殿的消息放下去,那天璇殿中必然有一场风波,那到时候他和圣尊谁先遭殃,还不一定的。 所以索施通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可仁增并不知这其中缘由,眼见索施通放肆如此,很是担心他触怒圣尊,在殿门外已是心急如焚,连连对殿内呼喊道:“左护法大人!请您自重!若是尊上怪罪下来,那可绝非小事!” 然而索施通却闻所未闻一般,仍旧向殿内又走进几步,再次放声道:“尊上!尊上!仆有要事禀报!恳请尊上能见仆一面!” 索施通口气诚恳,可字里行间都是威压之意。 从索施通擅自闯入仁青殿时,就引来许多天璇殿弟子围观,十二金仙和二十四神使中也闻讯来了许多位,此时都在殿门口屏息围观,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索施通也知道门外来了不少人,却似是完全没有看见一般,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哎……”索施通露出几分难色,无奈地耸耸肩,转身一面向外走一面似是自言自语道:“尊上此时……莫不是不在殿中……” 索施通的声音不大,但是经过仁青圣殿的层层传递,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却人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众弟子也都是在天璇殿修行之人,然而修炼四五十年,都鲜少有人能见过无上圣尊的真容。 尊上万尊之躯,除了在无垢圣殿休眠,就是在仁青圣殿理政,此时又是大上午的,圣尊居然不在仁青圣殿,那如果他不是病了在休息,那就说明他根本不在天璇殿中。 不论是哪一种,那可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时间,众人也不敢妄言圣尊,却也都是人心惶惶。 索施通心里暗暗笑了笑,往殿外走的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然而,就在索施通走回到内殿分界线,正一步跨出的那一刻,就听“轰”的一声闷响,一股极其深厚的能量凭空而降,直接撞上了索施通,将其击倒在地。 仁青殿外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左护法大人可是鸿鹄圣族的族长,司圣水玄冥真水,乃是整个大陆不论是决力还是武力,都最顶尖的存在。 索施通居然会被这样轻易地击倒在地,这该是怎样恐怖的能量! 比起众人而言,更吃惊的,是索施通。 他比所有人都更了解,自己的能力有多强。 上一次索施通被这样直接击倒在地,可能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这突然的一击,倒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索施通心中大吃一惊,正想缓缓起身之时,就听头顶的屋顶之下,居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极具威压、震慑和力量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却压得在场每个人都头皮发麻。 “索施通,意欲何为?” 话音一落,只听殿内一阵“轰隆轰”震耳欲聋的响动,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座高达百米的纯白色大理石像,居然就那样凭空出现在圣殿的中央,众人的面前。 393 人与草芥 并无不同 话音一落,只听殿内一阵“轰隆轰”震耳欲聋的响动,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座高达百米的纯白色大理石像,居然就那样凭空出现在圣殿的中央,众人的面前。 瞬间,方才还万顷空荡的圣殿,被那尊庞大程度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石像完全占满。 而在石像脚下的众人,不论身份,不论年纪,不论决力或武力大小。 在这石像面前,都渺小如蝼蚁,无力如尘埃。 这便是若到了至尊的高度往下看众生,那一粒尘埃和一个人,一片叶子或一头大象,都是毫无区别的。 它们都一样渺小且需要怜悯。 可那尊石像却丝毫不因为自己的庞大而变得可怖或面目狰狞。 与之相反的是,它合住双目,被纯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身体通体雪白,不带一丝一毫的瑕疵,甚至就连石头纹路都没有。 那雪白就真如一场厚重的积雪,覆盖掉了石像所有的体态、所有的神情、所有的特征,就只留下了一身神圣而高洁的雪白。 在它冰冷的面上,没有丝毫感情,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肃穆和庄严。 这就是无上圣尊的尊体,也是由无上圣尊凝聚出的精神力所构成。 与其说这尊体是净释伽蓝的尊体,不如说一百一十世的圣尊,都是这个样子。 当圣尊还是储尊的时候,不仅对世一共只露过寥寥数面,而且每次都是白衣白纱覆面的形象,从未露过真容。 而自从圣尊即位新尊,更是连本体都没有出现过,就只有精神力凝聚出的尊体面世,而一年露面的次数也绝不会超过五次。 圣尊此时突然露面,不论是殿内的索施通,还是殿外的众神职,无疑都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索施通,一生精于算计、老谋深算如他,也不可置信到在地上愣了许久,才连滚带爬地向前几步,双膝落地。 “净释家族永恒信奉者,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虔诚之仆索施通,叩见至高天命、万世天神无上圣尊尊上,祈愿尊上洪福齐天、庇佑苍生。” 这段话索施通从少年时就开始说,一直说到现在,说了千百遍。 可今日,在头顶巨大的威压之下,他却说得断断续续。 话音没落,已经有豆大的汗珠从索施通额间滚落。 “你要面见本尊,所谓何事?” 雷声轰鸣般的声音从头顶压迫而来,不仅贯穿人的耳膜,还贯穿人的灵魂,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这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也没有丝毫的情绪。 索施通平日里听到这声音也并不会感到畏惧,但今日他笃定圣尊不在天璇殿,而圣尊突然的出现让他直接慌了神,心里也发虚。 此时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当他的孙子辈,他很少放在眼里的小孩。 而是真正的人间至尊,至高天命,是他应该献上永恒信仰的主。 “启启……禀尊上,仆索施通确……确有关乎百姓福祉的要事要启奏尊上,请尊上示下。” 索施通跪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奏。” 无上圣尊冷冷抛下一个字,明明就只是一个字,却从高空带来层层声浪,又混合着道道回响,听起来雄浑无比、威压无限。 一时间别说索施通,就是殿外的众人,都人人屏着一口气、捏着一把汗。 索施通今天就是信心满满来捉圣尊把柄的,万万没想到会偷鸡不成反蚀米,哪里又有什么要事要禀告呢。 不过索施通到底是索施通,就是在这种时候,还是立刻编出了借口顶上。 “禀告尊……尊上,前段时间天权国的附庸国安南国中,罂粟胡氏族人作乱,篡位夺权,并在天权国西南边境处几番骚扰,趁天权国防守空虚之时连占多州,杀戮百姓、屠戮众生,极为残忍。 不过天权国现已调整军备,加强防守,收回失地,待兵力集结完毕后,准备攻入安南,收回统治,请尊上放心。” 索施通说着说着,心里就越来越平静,暗自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而满意。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股极强的压力直接从索施通脑门击来。 394 万物共一主 天地独一尊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股极强的压力直接从索施通脑门击来。 这一次,强大的压力将索施通整个人都向外一直推了几百米,直接把他从殿中的位置甩到了接近殿门的位置。 期间索施通的身体卷着翻了三周,真正是滚了出去。 再次停下时,索施通梳得服服帖帖的银发已经似是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一根根四散而飞;衣领也扯得像没了牙嘴一般,丑陋地歪着,整个人怎一个狼狈了得。 “咳……咳咳……”索施通还没落地,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重新说,擅闯仁青圣殿,到底所谓何事?” 圣尊再次开口,本就威严无比的声音更多了几分怒意。 索施通闻言心中一惊,一只手捂着心口,才勉强断断续续地说道:“尊……尊上……!老仆……老仆为圣殿效力四十余年至今……已侍奉三世圣尊……对天璇殿忠心耿耿……!绝不敢欺瞒尊上!请尊上明鉴!” 索施通伏在地上,说得是情真意切,一双老眼热泪纵横,生怕尊上无法看到他的忠心似的,说了短短一段话,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索施通话音一落,就听“砰”的地动山摇的巨响,仁青圣殿的殿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殿外几十道紧张而迫切的目光。 索施通心中一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时,就感觉一股极度强横的力量从他的头顶压下,将他立着的身子直接按在了地上。 随后那力道又蔓延至索施通的整个脊背,制压着索施通的从头到脚,让索施通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别说立起身子,就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半张脸都紧紧贴在地上。 那力道极其强硬,根本不容索施通丝毫反抗,就像是昆仑上压在身上一般,骨头都要碎裂成渣不说,就是五脏六腑都要在挤压之下爆炸,索施通连气都喘不过来。 在即将被迫遁地的索施通身上,盖着一个五指的阴影。 虽说是五指,可那随便一个手指的影子,都有索施通身子五个长。 那是索施通终其一生都逃不出的阴影。 索施通都狼狈至此,施压的圣尊却连一丝的情绪波动没有,甚至连双眼都没有睁开,只是手变了位置,其中一只手手心向下。 那只手没有任何使力的痕迹,可在它之下,分明有着剧烈的能量波动。 一时间,诺大的仁青圣殿再没有任何声响,就像是被凝结住一般,只有一股极强的能量与坚硬无比的大理石相撞时,博弈的声音。 而在这两强之间,夹在其中就是索施通。 直到圣尊收了压迫后的下一秒钟,索施通才“噗嗤”一声,喷出满满一口鲜血,献血一直喷出几十米。 再方才巨大的压力之下,索施通甚至连一口血都没能喷出来。 压力消失了,可索施通却浑身脱力,仍旧匍匐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索施通,本尊念你为圣殿效力多年,奉劝你趁早把你的歪心邪意给收起来。莫要呕心沥血几十载,最终落得个粉身碎骨、晚节不保。” 圣尊收了手,轻飘飘放下这一句话,却如千斤顶一般砸在索施通的心上。 圣尊他,难道知道吗……? 索施通伏在地上惊魂未定,也不敢抬头去看,也无力回答,只能强撑着一身伤痛勉强着微微一动,以示遵命。 “万物共一主,天地独一尊,违者逆天道,逆天无容留。” 这时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幽幽传来,然传至耳边,仍威慑力无穷。 索施通闻言,勉强撑着一身碎骨微微爬起立地一根针的高度,声音微弱如蚊足般,气若游丝道:“老仆……老仆……谨遵尊上教诲……” 说完索施通才意识到,圣尊的尊体已经消失不见,将万顷空旷重新还给圣殿。 “砰”,索施通勉强维持出的一丝气力也没了,再次倒在了坚硬无比的大理石地上。 此时索施通心中的恐惧还未消除,仍旧心有余悸。 索施通在圣殿辅佐已经几十年,辅佐了三世的圣尊,但却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圣尊出手的威力,心中着实震荡万分。 然而比起恐惧,索施通心中更多的是担忧。 以前索施通几乎没把这位年轻的新尊当一回事,以为只要自己再更扩张一步自己的势力,就能助力那人,重回尊位。 不过现在看来,小觑了净释伽阑,将会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然而尽管索施通已经被整得寸骨寸裂,心中对净释伽阑却没有丝毫的怨言。 他恨净释伽阑,却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不是因为他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他还可以拿命效忠净释伽阑直到死去。 然而现在不能了,对一个人的绝对忠诚,就意味着对另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的忠诚。 “咳咳咳……咳咳……”在一阵猛咳之后,索施通再次喷出一口鲜血,甚至连身体都被贯出去几米。 然而索施通丝毫没有在意,在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尊上……尊上……您再受苦几日,老仆一定会……一定会创造机会,救您出来,扶您回去。 哪怕……哪怕是用身子做脚蹬,也一定要让您回到那属于您的位置…… 恰瓦郎祝圣殿。 在一如其他圣殿的恰瓦郎祝圣殿中,白色的大理石是唯一建构与装饰。 只是在圣殿的正中央的穹顶之上,是一个正圆的空洞,将天幕的一隅收入殿中。 在天顶的下面,是一道从地冲向天顶的焰火。 那焰火永生永世不灭,是恰瓦朗祝圣殿存在的意义,与恰瓦郎祝圣殿共存亡。 在焰火的四周,是一道道、一层层围绕着焰火以同心圆形式排列的大理石柜,上面排列着一个一个小抽屉。 此时在一架石架旁边,立着一个白衣白纱的少年。 他手里捧着一道卷轴,正看得入神,因他眼里就只有那短短一行字。 或是说,正看得出神,因为他的心他的思绪,早已飘向千里之外。 395 教她本领 育她善恶 他手里捧着一道卷轴,正看得入神,因他眼里就只有那短短一行字。 或是说,正看得出神,因为他的心他的思绪,早已飘向千里之外。 在他周围的一列列、一排排架子中的成千上万个小抽屉里,都存放着他手里这样的一个卷轴,上面都只有或长或短的一句话。 做为司天命的人间至尊的无上圣尊,从出生时,到往后每一个十年,都会获得一个关于自己或者对自己有重要影响的天命预言,来保证无上圣尊对天命的把控。 而恰瓦郎祝圣殿就是无上圣尊获得天命预言的场所。 在圣尊诞生之日,以及每十年的圣尊诞辰的那一日,恰瓦郎祝圣殿通天的永生焰火中,会燃烧出一封卷轴,上面写着就只有当世圣尊一人能够看得到的文字,上面记载着预言。 如今当世圣尊净释伽阑刚满二十岁整,在属于他的一列架子中,已经有三个抽屉中存放了天命预言的卷轴。 三岁的净释伽阑刚刚认字,就立刻取出了随自己伴生的卷轴。 那第一卷上书:女尊左执决,血洗尽山岳。 三岁的净释伽阑看得懂每一个字,却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无人可问,只好把这句话刻在了心底。 四岁那一年,净释伽阑被立为储尊,同时被册立的,还有他的天命储尊妃。 虽然谁是那天定的未来尊后除了储尊本人外,谁也不知道,就是储尊妃本人都不知道。 四岁的净释伽阑从恰瓦郎祝圣殿的焰火中,取出那一卷写着她生辰八字的卷轴时,还根本不理解卷轴上的这个人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真的很开心,他想,既然天定了,这个人一定会一直一直陪着他吧。 这样哪怕他不被允许见母尊,哪怕父尊每一天都要给他布置艰难至极的任务,让他见到父尊就胆寒,哪怕才四岁的自己在把人逼疯的压力之中已经苟延残喘,也会有这样一个人,能每天每夜都陪着他,能和他说说话,让他不至于一个人在自己的殿中被一关就是个把月,甚至忘记了自己还会说话。 净释伽阑开心极了,他迫不及待想去见见这个人,只可惜看那个时辰,她才刚刚要出生呢。 于是净释伽阑等啊等,终于等到她出生。 净释族人的决赋中有一样异能,就是可以潜入并控制他人的梦境。 于是净释伽阑迫不及待地潜入了她的梦境,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只可惜那时的她还太小太小,皱巴巴的就像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猴子,连自己在吃自己的脚趾都意识不到,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而梦里还有一个人。 然而在净释伽阑的眼中,那个丑丑的小猴子简直太可爱了,她那么柔软,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笑起来简直要把他融化了。 也就是在那一晚,在人人都带面纱,人人都不苟言笑的圣殿中长大的净释伽阑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笑容这样宝贵而神奇的东西,笑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可那笑容却可以照亮见者心中的积沉许久的阴郁与黑暗,让他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尔虞我诈和你死我活。 还是存在这样的光明、纯真和毫无杂质的。 也就是在那一晚上,净释伽阑在她的梦境中听到,现实中一个男子说:“男孩按照字辈,就叫宣奕。 女孩……就叫做宣婉妍吧。” 原来,你叫宣婉妍啊。 净释伽阑轻轻笑出声来。 之前净释伽阑以为的命定是一条枷锁,捆得他无法挣脱。 可现在净释伽阑明白了。 命中注定就是,他看见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眼永生。 于是之后的每一晚,净释伽阑在完成一天摧残人性的学习任务后,再累再困都还要潜入宣婉妍的梦中,去看看他的小婉妍睡的好不好,是不是盖好被子,是不是长大了一些。 那时的净释伽阑是真的快乐极了,曾经让他绝望的生活也有了盼头。 直到有一天,在净释伽阑好奇探查宣婉妍的决赋时,这快乐变得不再无忧无虑。 他发现她的双生决赋之一,是万恶之源沙华。 虽然还没有觉醒。 几乎是同一时间,净释伽阑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出生时的天命预言。 女尊左执决,血洗尽山岳。 世间有四尊,其中被百姓们奉为天神的三大主神分别是:至高天命,无上圣尊;长空万里,万翎凤尊;汪洋百川,三光天尊。 这三尊都是人间至高至敬之人,皆是庇佑人间,绝不可能血洗人间。 唯一有可能被奉为尊者,却又贪噬杀戮的,就是杀戮之尊,地狱之花,毒尊沙华。 而宣婉妍的决赋,就是毒尊沙华。 净释伽阑的心冷了半截,但他立刻做出了决定。 不论是做为人间的至高天神,还是做为宣婉妍日后的夫君,他都绝不能任由这个预言成真。 四岁的净释伽阑想,只要他一直每日不离地陪着她长大,教她本领,育她善恶,将她培养成一个真正正义又光明的人,那这个预言便不会成真吧。 净释伽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从那一日后的每一夜,净释伽阑都会准时出现在宣婉妍的梦中。 396 枯荣总相对 万世难求全 从那之后的每一夜,净释伽阑都会准时出现在婉妍的梦里。 她没有意识到他在,也不会和他说话,但是会对着他流着口水嘿嘿地笑。 净释伽阑在宣婉妍的梦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睡得酣甜,淡淡笑着、陪伴着、守护着、等待着,年复一年。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那一天终于到了。 四岁的婉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里居然有一个人。 她昂着小脑袋,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满眼都是疑惑和好奇,抿着小嘴不说话。 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一丁点都不怕他。 明明都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净释伽阑却像是第一天来这里一般,心中竟有些紧张。 “你就是宣婉妍吧。”他负手而立,强压着心中的紧张,故作平静地问。 那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以为那是他们的初遇,殊不知为了这一天,净释伽阑已经等了四年。 之后的日子变得更有趣了些,有了意识的婉妍会和净释伽阑说话,会拉着他问东问西,会喋喋不休给他讲自己一天的见闻。 等婉妍再长大一点,净释伽阑发现婉妍的父亲根本就没准备给婉妍请教书师傅,而做为白泽族人的婉妍生来对无穷尽知识的渴望刻在了骨血中,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抱有极强的兴趣。 宣婉妍很聪明,记忆里极好,若是加以施教,日后必定成才。 可净释伽阑犹豫了。 净释伽阑差一点都快忘了,这太阳一般的女孩,是一个被天命预言要走向杀戮、毁天灭地的人。 如果她未启鸿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那显然以后会更好被控制和阻挡。 可若是她被培养成能文能武的经世之才,那便犹如鲲鹏上天、蛟龙入海,以后若是她真的走向杀戮之路,那阻止她的难度就激增。 那无异于他将一把利刃,亲手递给极有可能毁天灭地的她。 净释伽阑做为储尊,以人间安宁为己任的未来人间至尊,用最后的理智下定决心,无视她渴望成长、渴望成才的眼神,无视她的天赋异禀,无视她的无限可能。 可是就算净释伽阑不帮助宣婉妍,她也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虽然只有几岁的年纪,但是宣婉妍太清楚,要是不想被困在这个四方的宅院,以后被困在另一个四方的宅院,她就只有国试入仕这一条路。 于是婉妍白天就偷偷扒着宣奕书房的窗户,偷听师傅给宣奕上课,晚上回去再一遍遍自己揣摩。 就这样,婉妍硬生生是自学了好几本经略,和净释伽阑侃侃而谈时,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自己的见解。 这时净释伽阑才意识到,只要鲲鹏想要遨游九天,就没有枷锁能困住它。 宣婉妍要她自己成才,就没人可挡。 净释伽阑又苦苦纠结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与其任由她自己辛苦,不如由自己亲手将她培养成一个可以为人间正道所用的栋梁之才。 这都是净释伽阑骗自己的场面话。 从内心里,净释伽阑始终觉得,不论婉妍未来会怎样,都不是剥夺她实现自己价值的理由。 不论未来的她会怎样,现在的她,都是那样美好的存在。 于是净释伽阑就开始自己带着婉妍读书,带着她认字,带着她习武。 为此,净释伽阑在自己每日沉重的学习任务结束后,硬生生是强行挤出了时间,翻阅了几百本书,根据婉妍的决赋特性与身体素质,制定出了最适合她修炼与学习的计划与方式。 而婉妍也不辜负净释伽阑所有的辛苦,将净释伽阑教授的不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尽数掌握,学习能力远超净释伽阑的预期。 就这样一天天、一夜夜的流转着,两年后,净释伽阑渐渐从一个稚嫩却早熟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小少年。 而宣婉妍也从襁褓中的那个婴孩,长成了一个睿智且机敏的小少女。 并且在净释伽阑潜移默化地引导与感染之下,宣婉妍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正义观,对丑陋嫉恶如仇,对可怜心怀悲悯。 唯一不变的是,宣婉妍还是一如出生时那般,纯真、烂漫、善良、无忧无虑,她还是一说话就停不下来,还是爱笑。 哪怕被困在一个四方的宅院中,她还是有无穷的乐趣,对未来有无限的期待。 六年过去了,那时的净释伽阑才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这样一个真正纯净无暇的女孩,怎么可能走上杀戮的道路呢? 然而不久之后,净释伽阑十岁的诞辰,又是一封天命预言。 那第二卷上书:戮生天下亡,戮亡天下生,枯荣总相对,万世难求全。 看到那预言的那一刻,净释伽阑的心里挨了一道天雷。 这句预言无疑是对刚刚有了一些自信的他最大的打击,它无情地告诉他:你所有的努力,都不可能改变天命。 净释伽阑为此颓丧了许久,天纵奇才的至尊少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他并没有颓丧许久,就开始继续为逆转天命而努力。 他想,不论多么无力,不论多么飞蛾扑火,他都还是要尽全力去改变。 比起徒劳无功,他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婉妍走向杀戮与毁灭的道路。 于是他又在梦里陪了她九年,尽自己的所能,将她塑造成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少女。 十五岁的宣婉妍不论是武功、决力还是才干,都是足以傲视整个大陆。 在天权国的国试中,她终于大放异彩,如愿以偿入仕,开启了救国救民、实现自己价值的旅程。 而净释伽阑早知会有今日,在四年前的国试就已经先她一步,隐藏身份进入天权官场。 供觉旃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他想真正深入人间,去看看人间百态。 可真正的,他就是想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陪着白璧无瑕的她。 于是净释伽阑默默陪伴宣婉妍十五年后,终于走进了她的现实生活。 397 求不得 不得求 不得不求 于是净释伽阑默默陪伴宣婉妍十五年后,终于走进了她的现实生活。 净释伽阑想,其实,他早就爱上宣婉妍了吧。 从很早很早以前,从他见到她第一眼,就爱上了他生命中那唯一一缕光。 到现在,他早就已经陷得药石无医。 然而他去到她的身边,本意并不是为了与她情深意浓,一诉深情,以安抚自己十五年的陪伴。 他就只是,想守护她平安。 在净释伽阑的心中,才高八斗的宣婉妍,心思纯净得就像是一张白纸,难以应付官场的泥淖。 大大出乎净释伽阑意料的是,纯白无暇的宣婉妍应付起官场的洪水猛兽来简直是有天赋似得游刃有余,心思玲珑得比起他这个与计谋共同长大的人而言,都只是略逊一筹。 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少女,能在一片泥淖之中尽情起舞,还保持着最初的纯净,净释伽阑满心都是欣慰。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深情怎能藏得住,他最终,还是获得了她的倾心与真心。 净释伽阑是欢喜的,却更是担心。 之后就是净释伽阑的二十岁诞辰,他再一次获得了天命语言。 在诞辰当日,净释伽阑拖着全身筋脉尽爆的身体,浑身是血地千里回了京都,一心想要陪在她身边,甚至连天命预言都没取。 一直到今天,净释伽阑得到暗报,说索施通隐藏行踪进了暗室。 净释伽阑便知,索施通今日回来闹事,净释伽阑便趁此番回天璇殿,来恰瓦郎祝圣殿取天命预言。 此时,在大理石的架子边,净释伽阑轻轻将一封卷轴放入面前的抽屉中。 与其说放,不如说是卷轴自己,从净释伽阑无力的手里滚了下去。 净释伽阑久久地站着,身姿笔直得如玉砌的雕塑一般,手里没了卷轴,胳膊却还是举着的,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任由圣殿天顶中渗透下来的,由日光变成了月光。 二十年了,净释伽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太多抗不过去的难关,他也从一个小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间至尊天神、至高天命。 他不仅决力武力都强大到足以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圣殿的门楣,而且他的玲珑心肠更是能将整个瞬息万变且风云怪诞的大陆整个收入股掌间。 可是如今,净释伽阑却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用尽了。 那滚入抽屉的第三卷天命预言上书:求不得,不得求,不得不求;爱不能,不能爱,不能不爱。 天啊。 净释伽阑重重叹了口气,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游丝般的气。 明知求不得也不得求,还怎能不得不求。 明知爱不能也不能爱,却还是不能不爱。 京都,街边小茶馆。 “咳咳咳,诸位客官请稍安勿躁,咱这就开讲啦。” 一身文人破袍的说书人猛地一敲桌上的小木头,扫视一圈周围早已挤得人满为患,个个翘首以待地听众,当即就起了范。 “咱今日不讲那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咱今日就讲讲那当世豪杰,女中英雄,刑部的小宣郎中,勇斗贪官豪吏,从水生火热中,救下禹杭府一府几万百姓的光辉实际!” 说书人节奏流畅地侃侃而谈,前话一落,围观听众中当即爆发出了热烈无比的掌声与欢呼。 “好!”“太好了”“快说!说好了有赏!”“我今日专来听小宣大人的!” 显然说书人要说的故事,百姓们之间也早有耳闻。 398 百两烂盈 纸醉金迷 显然说书人要说的故事,百姓们之间也早有耳闻。 “咱要说小宣大人呐,那可就要从南直辖那下辖的禹杭府说起。 就说那禹杭府不仅山清水秀地灵,那还是人才辈出的宝地!”边说着说书人双手抱拳,对着皇城的方向揖了揖,才接着道。 “要知道,咱天权国当朝尚书令,曼珠神花族的族长任霖阁,可就是生在那禹杭府! 任霖阁是谁,那可是当朝朝廷上最举足轻重、一手遮天的大老爷,随便动一动脚就能撼动整个朝廷的大人物! 别看当今的大宰相是宣府的宣郢宣大人,但是在朝廷上真正拿主意的那可是任大人。 所以诸位想一想,这样一个连宰相之首都要仰其鼻息的大人物,那在他自己的老家,离京都天高皇帝远的,那任霖阁可不就是当地的土皇帝嘛! 在禹杭当地啊,别说是任家直系的子弟,但凡是能与任霖阁大人沾上点边、说上点话的人,那可就是想当官的当官,想发财的发财,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 自从任霖阁大人当上尚书令,他自己的位置都还没坐稳几年呢,整个禹杭上至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六品的通判、七品的知县、八品的教谕、各县的县丞、九品的主薄巡检,下至各衙门的正役、帮役、白役,皂班、快班、壮班、捕班,甚至是仵作,那可都要么是任家或是与任家有关系的人,要么就是和任家活络人脉、走了关系的人。 总而言之呐,在那禹杭府中,大大小小官吏几百上千人,竟找不出一个人,能说自己清清白白和任家全无关系的!” 说到这里,说书人故意提高了些调门儿,说得是眉飞色舞。此时他又向前倾了倾身,道: “要说这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做官的若是想清明,那就得有人管着,有人制约着。 诸位听众你们想想,要是那整整一个府的官员都是穿着一条裤子、长着一条心,当官就是为了中饱私囊、为非作歹的,那别说互相制约,那就是互相为虎作伥! 反正上面有人顶着,不论出了多大事情也闹不大皇上面前,那还不是想收税就收税、想盖楼就盖楼、想征徭役就征徭役! 这当官的一个个过的是雕梁画栋、百两烂盈、纸醉金迷。那当地的百姓啊,可就真是遭了大殃、倒了血霉。 这一年到头都是大丰收,百姓却还是榨干了骨头、挤干了血都交不起那杀千刀的赋税啊。 不仅如此,那禹杭但凡是还能下地的七十老翁,还是刚刚才能下地干活的小男孩,哪个不是今天被这拨当官的抓去干活,刚回来还没坐下,就被另一拨当官的抓去继续干活,干得是一个个皮包骨头,连气都喘不匀呐。 就被这群狗娘养的当官的逼了这十几年,禹杭这原本的人间天堂,竟成了人间修罗场,百姓们人人叫苦连天,苦不堪言呐!” 说书人边说边就是一阵垂头顿足,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而在场的所有听众无不是长吁短叹,骂声四起,对素不相识的人却颇有几分感同身受。 上头,说书人压了一口茶,又重新起了范,声音抬高了不少,接着道: “就在这百姓民不聊生的节骨眼上,一匹快马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禹杭府,带来了一阵救命的及时雨。 那起码之人,就是我们刑部都官司的郎中小宣大人!” 399 整顿吏治 宣郎中扬威名 “那骑马之人,就是我们刑部都官司的郎中小宣大人!” 边说着,说书之人骤然起立,一只手比成手刀的样子,慷慨激昂地四处挥着,大有执掌天下之势。 “小宣大人一匹轻骑日夜不休、不吃不喝地从京都赶赴禹杭,一进禹杭,那是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就直接杀入禹杭知府张端齐的宅邸。 那张端齐当年也是参加过国试,身上的功夫也是可圈可点。 可是若是他碰上我们小宣大人,那可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呐! 我们小宣大人提着一把剑就冲入张端齐的卧房,三下五除二,就将张端齐制伏,一路拖着就去了正厅。 到了正厅,诸位猜怎么着?” 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众听众都迫不及待时,才接着道:“那诺大的正厅中满满当当的,那可全都是禹杭一府五县中所有拿的上台面的地方官呐! 原来咱小宣大人早就安排好这圈套,把整个禹杭的地方官全都一网打尽了。 当时别说张端齐,那满屋子的人啊,没有一个不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众位听众要是我的老听众那肯定还记得,咱小宣大人虽然能力傲视群雄,但实际今年还不满十六岁,更是生得一副天人之姿,绝世的容貌。 那满屋子的当官的,素来都是趾高气昂、看人低人一等,见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哪个把小宣大人放在眼里? 然而也没过几分钟,小宣大人那咔咔咔一顿霹雳手段下去,把那群一个个最擅长刑讯逼供折磨百姓的狗官啊,整的是掉胳膊断腿,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能小宣大人说什么他们干什么,那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不出一个时辰,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身上的关系网全给抖搂出来,生怕自己吐露地不干净呐。 小宣大人就这样拿下了盘踞在禹杭几十年的官员网,到那时,天可是都还没亮啊!” “好!太解气啦!”“太好啦!”“对狗官就该这样!”“小宣大人威武!!” 说书人还没说完,台下的诸位听众已经叫好声一片,又是欢呼又是鼓掌,声音都压过了说书人。 那说书人便端起杯子压了一口茶,等欢呼声听了,才突然变了口气,道:“不过诸位若是以为我们任大人和禹杭的老狐狸们就这样束手就擒,那就真是低估了狗官们的能力了。” 说书人又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就在天即将亮的时候,那禹杭兵备道的袁敬泽大人,带着五百精兵,直接堵上了张端齐宅邸的大门,气势汹汹就要拿小宣大人兴师问罪,问小宣大人要人。 可是他也不想想,在庆远府和安南人的战场上,我们小宣大人以一敌千得生生杀退了成千上万的安南兵,如今区区五百兵,怎么可能奈我们小宣大人何。 然而我们小宣大人也断断不可能和自己人动手,说了三言两语,就将其中的利弊讲清,一张嘴就遣散了五百兵,生擒了袁敬泽。 就这样,小宣大人用了短短一夜的时间,就肃清了整个禹杭的吏治,还将禹杭所有的案卷宗册全都打包送回京都做证据。 据悉,那批卷宗一进京都就直接全部送进了刑部,陛下已经组织了一批刑部官员加班加点地审查卷宗,将所有冤假错案全部都重新判理。 禹杭所有的冤案,就包括端阳被诬陷通奸杀夫的案子,都有望翻案啦!” 400 油落千万里 火漫遍山顷 “禹杭所有的冤案,就包括端阳被诬陷通奸杀夫的案子,都有望翻案啦!” 此话一出,百姓们无不群情振奋,一面高声赞颂宣郎中,一面还是忍不住狠狠骂了起来。 “你们说这禹杭的地方官真是良心喂了狗,怎么什么缺德事事情都能做出来啊?” “谁说不是呢?那个什么蔡举人,明明就是被他自己的畜生儿子所杀,但凡官府验个尸便能查明真相。 结果,这涉及四条人命的案子,地方官员竟如此糊弄了事、罔顾人伦,就因为那个许正闻曾经惊了县太爷的车驾这豆大的事情,就被县太爷怀恨在心,竟生生把莫须有的罪名栽赃给了那个无辜的端阳姑娘!” “就是啊!那个小姑娘据说人又聪明心地又善良,街坊邻居无有不称赞的。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安上了通奸杀夫这要凌迟处死的罪名啊! 这罪名要千刀万剐已经是残忍至极,但就算是没有死罪,被安上这么耻辱的罪名,那姑娘怕是出门都能让人的唾沫给淹死,这辈子都再也抬不起头来,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是啊是啊,这都是多亏了小宣大人啊! 这要不是小宣大人心系百姓,将哪怕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生命都放在心头,从端阳这个案子下手,彻查禹杭官府。 要不然,就让这群狗官当政,那也不知道要冤死多少个端阳这样的好姑娘呢!” “要不说小宣大人是狄公转世呢,你说说哪家的姑娘愿意为了别人的事情,去开那下土数月的棺材,验那腐烂恶臭的尸身呢?” 一时间,人群中沸沸扬扬的人声,无一不是讴歌婉妍之声。 只有一个例外。 “哼,一群随风动的墙头草,实在可笑。” 就在这一片讴歌声之中,一个不屑的声音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掷在了桌上。 说话之人是坐在二楼最上等座位的一位清俊的贵公子,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位相貌出色的少女。 “当初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就有事没事地把宣婉妍扯出来大骂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的是他们。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在这里歌功颂德称颂宣婉妍的还是他们。 这些人在这里大夸特夸宣婉妍的时候,真的没有听到他们自己的脸被自己打得啪啪响吗?” 公子冷眼看着楼下听书的人群,脸上的不屑和厌恶简直溢于言表。 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楼下被称颂不已的宣婉妍的胞兄——宣奕。 而那少女,正是与宣奕两厢情愿、蜜里调油的嫣涵。 嫣涵闻言,轻轻笑了笑。 她知道宣奕这话,听起来虽然像是不服气宣婉妍如此被百姓敬仰,但实际上,自从婉妍在禹杭的光辉伟绩在禹杭不胫而走,闹得京都人尽皆知后,宣奕可为宣婉妍开心和骄傲了。 他真正耿耿于怀的,是当初婉妍开馆验尸被整个京都人人都痛骂的经历。 要知道当时婉妍开棺剖尸,不论是京都亦或是其他州府可都是传的沸沸扬扬,那可是无人不恨、无人不骂,一个个都恨不得直接开嘴炮把婉妍轰死。 “少爷您莫生气,不论是之前开棺验尸引众怒,还是如今被百姓称颂,其实这都是二小姐的计策罢了。” 嫣涵给宣奕把茶水满上,温柔地解释道。 嫣涵作为婉妍最得力的亲信之一,自然是对婉妍的整个计划了如指掌。 “什么计策?”宣奕皱了皱眉,不相信道:“你是说之前宣婉妍被骂得爹都不认识,那也是她的计策? 我素来知道那个死丫头脑子有毛病,但她也不至于自己找着被喷成筛子吧?” “那确实也是二小姐的计策,因为二小姐早知道会有拨云见日的这一天,所以才不在乎当时的误解和攻击呢。 不过话说回来,二小姐她又怎会是在乎他人言论之人呢。” 宣奕对婉妍一向嘴毒得和抹了鹤顶红一样,嫣涵早就习惯了,笑着耐心地解释道:“少爷您想想,若不是一件事,它既贴合百姓生活,又极具讨论性,还极大地颠覆了百姓们心中朴素的道德观念,那人们平日里为了吃饱穿暖已经很辛苦,谁有闲工夫天天关心国家大事呢? 而一年来来刑部敲登闻鼓申冤的人不胜枚举,小宣大人几乎从未如此亲力亲为地像办理端阳案这样办一个案子,那就是因为端阳这个案子既符合上面那几个要素,还在禹杭府,可以做为一个小突破口整治任党大本营的风气,既可以不大动干戈,在任霖阁那边也不易察觉。 然而小突破口既有利又有弊,它的问题就在于影响力不够大,无法对任党起到初步颠覆的作用,所以小宣大人就开始拿这个案子造势。 从一开始的让大家都痛骂端阳不守妇德、通奸杀夫,到后来让天下人都知道二小姐是如何把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又挖出来,剖腹验尸,到最后一切都水落石出,发现贪官污吏们的暴行和小宣大人救民于水火。 这个过程中的每一环,都与百姓们自己的利益有关,让他们觉得同为百姓感同身受,极能引起共鸣。 而且这种家长里短的案子又很好理解,也是百姓们茶余饭后聊天娱乐的一个话题故事,传播性极强。 因此,这个案子的影响力就这样一步步扩大,最后扩大到举国皆知。 这样一来,之前百姓们对端阳和二小姐的误解,就像是油,而后来的水落石出,案件翻转就像是一把火。 那油泼得越广越多,日后那把火就烧得越旺。 百姓们当时越是把端阳和二小姐恨得牙痒痒,就越是对这个案子有记忆点,等事情反转后,就越是震惊。 所以啊,这一步步都是在二小姐的算计之下,才能把这么小的一个案子弄的举国皆知,才能让任党没办法轻而易举地平息下来。 对陛下而言,那他也是为了平息民愤才不得不彻查任党,而掩饰了他对任霖阁的忌惮与怀疑,这样对任皇后和国舅爷不都有了交代嘛。” 401 向前向后都是无解 伸手放手都是为难 “对陛下而言,那他也是为了平息民愤才不得不彻查任党,而掩饰了他对任霖阁的忌惮与怀疑,这样对任皇后和国舅爷不都有了交代嘛。” 嫣涵讲得很详细,宣奕听得很仔细,边听着边忍不住说了好几次“哦!原来是这样!”,连连拍着大腿恍然大悟了好几次。 听完后许久,宣奕还在感叹道:“宣婉妍呐宣婉妍,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比我还野的臭丫头,居然心思如此深沉细腻,还真是不能小瞧了她。” 嫣涵点了点头,一说起婉妍就忍不住满面笑意,真诚地赞道:“二小姐那真是生得一片七窍玲珑心,才智更是出类拔萃,实在是大陆中的凤毛麟角。” “得亏是这样,要不然蘅大人那是何等的手段,何等的心肠,但凡宣婉妍再笨那么一点点,先不说她在蘅大人手里被拿捏得如何轻巧,就说她那样哪里能被蘅大人看得上!” 宣奕明明心里也认可嫣涵的话,但嘴上就是不饶她。 “少爷您又在开玩笑了,二小姐和蘅大人站在一起,那既是郎才女貌,又是郎貌女才,真真是天作之合啊!” 嫣涵撑着脸,一脸甜蜜地感叹道:“而且,虽然说蘅大人呐,看着确实是冷面冷心,不近人情。 但是蘅大人对二小姐也确实是很用心,我不止一次看见蘅大人在二小姐闺房附近墙外的树下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却也不告诉二小姐。 再说蘅大人不论是看谁都是一双阴冷的眼,唯独看我们二小姐,那真是外人看来都知道情深意重呐。” 宣奕闻言,不动声色地欣慰一笑,在桌脚放了几块碎银,站起身道:“行啦,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姐姐应当已经午睡醒来了。” 宣奕此行是去淳于府探望即将临盆的姐姐,但方才去时丫鬟们禀告说少奶奶还在午憩,宣奕不想扰了姐姐,就出来找了个茶馆喝着茶等。 茶馆离淳于府并不远,两人走了几步就到了。 在淳于府门前,宣奕正要大摇大摆地进去,嫣涵却停了脚步。 “怎么了嫣涵?”宣奕回过头来,奇怪地问道。 “那个……”嫣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如我就在门口等着少爷吧,就不进去了。” 宣奕愣了一下,没弄明白其中的缘由,摸不着头脑地问到:“怎么了……?为什么不进去啊?” 嫣涵语塞了半晌,终究还是觉得这其中的顾虑难以给宣奕讲清,就笑着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原因啊,就是觉得少爷和大小姐难得一见,大小姐肯定有许多话要同少爷嘱咐,我若在旁边就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啊……” 宣奕还没说着,嫣涵就已经把宣奕往里推了推,催促道:“少爷您快进去吧,大小姐可要久等啦!” 宣奕仍旧困惑,但见拗不过嫣涵,便只得一个人进去了。 见宣奕一直消失在了门内,嫣涵才轻叹了口气一口气,呆了好半天,才转身坐在了门边安置石狮子的石台子上。 深冬的京都寒风肃穆,石台子凉如冰阶,嫣涵在门口坐了一小会,就已经冻得浑身都冷,小脸通红。 但嫣涵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愿意随宣奕同去温暖的软阁。 往日里宣奕出门,都是带着两个小厮侍奉,从未带过丫鬟,如今却带着嫣涵出门,而嫣涵又本来是婉妍的人。 婉姝一见便会明白二人是什么关系。 何况就算是婉姝看不出来,宣奕那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此行也必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姐姐。 所以嫣涵才不想进去,亦或是说,不敢进去。 她在婉姝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她怕看到婉姝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虽然嫣涵在宣家生活这么多年,很了解婉姝的性格是最好最温柔的,绝不会瞧不起自己的出身。 且婉姝一心为着弟弟妹妹好,只要是宣奕想要的,会让宣奕开心的,婉姝绝不会反对。 但嫣涵就是害怕,就是心虚得连见婉姝一眼都不敢。 自从那夜嫣涵被灌醉酒后吐真言之后,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再也瞒不过宣奕,再躲避和拒绝只会让别人和宣奕觉得是欲擒故纵。 嫣涵倒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她无法忽视宣奕的心情和低沉。 她本以为宣奕不过是年龄太小的一时兴起,等这位大少爷再长大些、见到更多人后就会不再执着于自己。 可嫣涵渐渐发现,宣奕他不是一时兴起,他动了真心。 他的喜怒哀乐中,有一份、有一缕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逼着自己掩藏自己的爱,把所有刻骨铭心的伤痛和失落都自己扛着,嫣涵可以做到。 但无论如何,嫣涵也受不了宣奕失落。 嫣涵就只想让宣奕开心,让宣奕得偿所愿。 于是嫣涵不再躲、不再逃,拉住了宣奕伸出的手。 然而,她拉住了他的手,心,却还是虚。 哪怕是嫣涵最在乎的婉妍,都很支持他们在一起,但在嫣涵的心里,她就是那个勾引了贵少爷的狐狸精,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和私欲,让宣家错失了一个和其他高门大户联姻来稳定地位的机会。 嫣涵觉得自己对不起婉姝,对不起婉妍,也对不起宣家。 哎……向前向后都是无解,伸手放手都是为难。 寒风中,嫣涵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身子冷,心里更冷。 淳于府中。 “奕儿,来,先喝杯热茶压压凉气。” 坐在软塌上的婉姝,孕肚已经十分明显,虽然行动很不便,但婉姝还是亲手将丫鬟捧上的热茶递给了宣奕。 “好嘞姐!”宣奕连忙接过,接过来就往嘴里送,结果烫嘴烫得嗷嗷直叫。 “哎呀你呀!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能烫嘴呀!冒冒失失的!”婉姝一面戳着宣奕的脑袋嗔怪,一面连忙拿出手帕给宣奕擦嘴。 宣奕被戳了脑袋,却笑得甜蜜,顺势轻轻靠在婉姝的肩头,不迭地撒娇道:“我平时不这样的,这不是见到姐姐开心嘛!” 402 恣意少年本无心 因多情 多思量 宣奕被戳了脑袋,却笑得甜蜜,顺势轻轻靠在婉姝的肩头,不迭地撒娇道:“我平时不这样的,这不是见到姐姐开心嘛!” 婉姝也笑了,轻轻拍了拍宣奕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样,宠溺道:“奕儿这张小嘴呀!就会哄姐姐开心!” 说着婉姝抬了抬身子,忙着问道:“对了奕儿,妍儿都出门这么久了,怎的还没有回来?可有给家里来过信?” 宣奕一听,故意阴阳怪气道:“宣婉妍?哎呦姐姐,你要是今天不提起她,我简直忘了咱家还有这么一号人呢!” 宣奕边说着,边“腾”地一下直起了身子,告状似道:“姐姐你还指望着那个白眼狼给家里写信呢?她一出了家门就和脱了僵的野马一样,肆意驰骋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之中,满心满眼都只有国家大事,哪里记得京都还有家人为她牵心挂肚呢? 我给你说啊姐,宣婉妍出门这么多天,我没有她一丁点的消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哪,也不知道她去干嘛了。 一直到她在那个什么禹杭整顿贪官的消息已经传得是整个京都人尽皆知,我居然才知道! 姐姐你说,宣婉妍这死丫头是不是很没良心!” 宣奕说得手舞足蹈,口气里是责备和生气,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但字里行间都是对婉妍的担心。 婉姝自然知道宣奕就是担心婉妍的安慰,笑着拍了拍宣奕的手,温柔地安慰道:“奕儿你尽管放心,妍儿她做事有分寸,绝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如今妍儿也在返京的路上,不日便能回来了。” “哼,这死丫头,她有本事就别回来!姐姐你看着吧,等那臭丫头回来我怎么教训她!” 有姐姐的安慰,宣奕的心稍安,但嘴上还不饶人,抱着双臂冷哼一声,白眼翻到了脑袋后。 “好啦,你们这对小冤家,见面就吵,分开就想的,怎么都长这么大了还没变呢。”婉姝宠溺地拍拍宣奕的头,又问道:“不过,你不是在信里说有要事要和姐姐商量嘛,是什么事情啊?” 宣奕闻言,一拍脑袋道:“哦哦哦对对对,一说起宣婉妍这臭丫头,让我把正事都给忘了。” 说着,宣奕往姐姐跟前凑了凑,眨巴着大眼睛,满眼都是期待地请求道:“这次来呢,是想让姐姐帮我开个嫁妆单子,再开个聘礼单子,姐姐你看行吗?” “什么?!”宣奕问得轻巧,却把一向最是温婉,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相府大小姐婉姝惊得直接冲口喊了出来。 和宣奕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婉姝才好不容易压住了惊讶,结结巴巴问道:“你说……你说的是婉妍的嫁妆单子和……和你自己的聘礼单子……吗?” “不是啦姐姐!”宣奕闻言,连忙连连摆手否认道:“不是宣婉妍的嫁妆啦,是嫣涵的嫁妆单子。” 说完,宣奕怕姐姐不理解,又解释道:“我和嫣涵的事情,姐姐一早不就知道了嘛。 我想着趁现在皇上那边还没有把什么人赐给我,就先把我和嫣涵的婚事定下来,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虽说这婚事就是咱宣府自己内部的事情,但是嫣涵日后是要在府里是要做少奶奶、做夫人的,是要掌管宣府的,如果她还是以侍女的身份,也没有什么金银傍身,那肯定管不住咱府里那群刁蛮奴仆的。 我呢,也不能一直在家里闲着,父亲那边也给我找了差事,怕是很快我无所事事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不能每天都在府里陪着嫣涵,让她不受欺负。 所以我就想着给嫣涵开上一份厚重的嫁妆单子,以宣婉妍的名义送给嫣涵,毕竟嫣涵是宣婉妍带回来的嘛。 然后再以宣府的名义,按照府里的祖制,认认真真给嫣涵出一份聘礼。 这样,有了这一份聘礼和一份嫁妆,嫣涵以后在宣府里也有个立身之本嘛。” 一向咋咋唬唬的宣奕在说话时,口气是难得的温和,眼中还荡漾着温柔的涟漪。 这一番话宣奕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婉姝大吃了一惊。 此时,婉姝看着面前思虑周到、体贴至微、温柔耐心的柔情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那个好像永远都长不大,什么心眼都没有,就只知道瞎跑瞎闹的小弟弟。 宣奕见婉姝就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紧张起来,拉过姐姐的手,心虚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娶嫣涵啊?” 宣奕是真的很担心。 对从小没有母爱的宣奕而言,姐姐就是妈妈,就是他最敬重的人。 虽然宣奕要娶嫣涵的决心不可改变,但宣奕也是真的不希望让姐姐失望。 然而就在宣奕心里纠结万分之际,婉姝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凑上前来用手揉了揉宣奕的脑袋,温柔至极道:“哎呀,我们的小奕儿是什么时候长大了,不仅心思变得细腻,也知道为他人着想啦。” 婉姝笑得温柔又欣慰,打心眼里感到开心。 “哎呀姐姐!”宣奕被姐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先立刻确认道:“不过姐,你不反对我娶嫣涵吗?” 403 筹婚事宣奕托亲姊 无对策婉姝同忧心 “哎呀姐姐!”宣奕被姐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先立刻确认道:“不过姐,你不反对我娶嫣涵吗?” “奕儿的这个小脑瓜里都想什么呐!”婉姝被逗得咯咯直笑,忍不住又轻轻戳了戳宣奕的小脑袋,好笑道:“你娶嫣涵,这是好事啊,姐姐何来反对之说呢?” “真的?!”宣奕一听,激动得直接从塌上一蹦三尺高,开心地吼了出来。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奕儿啊!”婉姝一双眼弯成了两道小月牙,拉过了宣奕的手,满眼满心都是真心欢喜。 “姐姐还没出阁时,就看出你同嫣涵是两情相悦,便有意观察过。 嫣涵确实是个好姑娘,又聪明又能干,心眼也实在,对妍儿忠心耿耿,对你更是真心实意。 有这样一个好姑娘在宣府当家管事,与你共度终生,姐姐也放心。” “哎呀姐呀!你真是我亲姐啊!”宣奕闻言,开心得手足无措,就差跪在地上给姐姐磕两个头了。 说完,宣奕已经急哄哄地吩咐一旁的丫鬟,快点摆上笔墨纸砚了。 “姐姐,那这嫁妆单子和聘礼单子还得姐姐多费费心了,等你开出来后,我和宣婉妍一起出去采办。” 说到这里,宣奕方才激动喜悦的心情稍稍淡了几分,笑容也僵硬了不少,脸上多了几分失落和愧疚。 “其实姐姐,你如今有了身孕,已经很是辛苦,我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来叨扰姐姐。 但……但实在是……没人能帮我干这件事了。” 宣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家里,姐姐也是知道的,母亲那里怎么可能管我娶妻这样的小事。 而父亲那里,哎……父亲就别提了,父亲要是知道我要娶嫣涵,非得打死我不可。 剩下就是宣婉妍了,她帮我出去买买东西还行,要是让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开嫁妆单子什么的,那她见都没有见过,确实也是难为她。 思来想去,我能找的也就……也就只有姐姐了。” 宣奕拉住了姐姐的手,已经很努力在撑着不在乎的神情,但心中也确实不是滋味。 别说是宣相府这样的高门显族,就是普通的百姓人家,若是儿子娶妻成亲,那都是全家一起热热闹闹张罗着的大事情。 可是到了宣奕这里,是娘不管,爹不同意,除了自己跑上跑下地四处张罗,就是一个妹妹帮着。 就连开个聘礼单子,这种在其他人家,父母早在儿子出生起就开始准备着的事情,宣奕都要跑去找自己已经出了阁的姐姐。 十五年过去了,宣奕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爹不疼娘不爱的这个状态了,然而事到如今,却还是觉得心里满是失落。 婉姝当然也感觉到了弟弟的失落,心里满是心疼,轻轻摸了摸宣奕的脑袋,温柔至极地安慰道:“奕儿同亲姊姊客气什么,奕儿和妍儿的事情,就是姐姐的事情。 以后你们有任何事情,你们都尽管来找姐姐,有姐姐帮你们呢。 只要有姐姐在,咱奕儿和妍儿就不是没人管的孩子。” 边说着,婉姝边将弟弟揽到了肩头,温柔地安慰着。 “姐……” 婉姝这一番话,把宣奕这一个大小伙子都说得鼻头一酸,心里全是暖的。 这时,婉姝微微往起坐了坐,话锋一转道:“不过奕儿,开个嫁妆单子和聘礼单子简单,姐姐几日便能开出来,这不是麻烦事。 真正的麻烦事是……” 说到这里,婉姝停了下来,脸上满是担心。 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不用婉姝说,宣奕心里也最清楚不过了。 这时,宣奕也坐起身来,面上的微笑消去了几分,多了几分严肃的正色。 “真正麻烦的,是父亲那边我该如何开口,又如何让父亲同意。” 宣奕垂着脑袋,闷闷地说,显然为此早已经想破了脑筋,为难了许久。 “是啊……”婉姝沉重地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却没再多说,怕再给宣奕心中多添堵。 “哎……”宣奕重重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躺倒在了软塌之上,双手盖在脸上,挡住一脸的无可奈何之色。 “自从我打定主意,要和嫣涵共度余生起,这件事已经在我心底也躺了好几年。 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想与咱宣家结亲的人,都快把府里的门槛踏破了。 其中想娶宣婉妍的,那自然是多,也有不少想把女儿嫁进咱家的。 我听说其中,天枢国有不少皇子都想娶宣婉妍,天枢王还想把一个公主嫁进宣府,但父亲都打着太极拒绝了。 姐姐你想想啊,天枢国虽然国力没有咱天权国强大,但也是一国统治者,更是七大圣族之一的青龙一族啊。父亲居然就连这样的皇家都没看上。 我猜父亲心里想的是,像宣婉妍这样大陆上家家都想娶的姑娘,肯定是要寻一门最顶级的婚事,要么是掌控天璇殿的净释、索施、供觉、阿贡四大家族,要么就是如今雄踞一方的凤族,再不济都要是天权国的诸位皇子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那一位皇子。 我估计,就连蘅笠大人那样门户又高,能力简直登峰造极的青年才俊,父亲都不一定看得上。 而我呢,虽然没宣婉妍的本事,但好歹也是白泽一族主脉的嫡系独子,父亲想必也想让我娶个背景比天枢公主还要显赫的姑娘。 姐姐你说,要是我和父亲说起我和嫣涵的事情,父亲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宣奕唉声叹气地缓缓道来,说话之际,原本晒在宣奕脸上的阳光已经一丝一缕地抽离开,只剩下一脸的阴翳和凉意。 婉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显然也是颇为担忧与为难。 宣奕也叹了口气,才撑着软塌坐起身来,身子仍旧颓丧地垂着,无精打采地接着往下说。 “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404 筹婚事宣奕托亲姊 无对策婉姝同忧心(2) 宣奕也叹了口气,才撑着软塌坐起身来,身子仍旧颓丧地垂着,无精打采地接着往下说。 “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若是我执意反与父亲反抗,那父亲拿起板子狠狠揍我一顿事小,说不定会将我逐出宣府,更甚者,直接将我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那倒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我此生当真不能和嫣涵成亲,那被打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奕儿!” 宣奕还没说完,婉姝已经立刻打断了他,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地怪道:“你青天白日下,红口白牙乱说些什么!” 宣奕自知失言让姐姐担心了,连忙道歉道:“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是我胡说了!” 说完,宣奕脸上的愁色又更多了几分,声音更小了不少。 “只是嫣涵,她本就无依无靠,若是父亲生气起来,更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手段把她赶出府,说不定……”宣奕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 “说不定要了嫣涵的命来让我死心,都不一定……” 宣奕的手不自觉地绞着软塌上,精致垫子边缀着的流苏,失魂落魄地说道。 “而且,要是父亲不同意,就宣婉妍那个又倔又臭的脾气,肯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和父亲对抗到底。 到时候,父亲肯定更生气,宣婉妍也得陪着我受不少皮肉之苦。” 婉姝越听宣奕说,心里就越着急,然而却想破脑袋都没法给弟弟提供一个万全之法。 毕竟,婉姝是一个连自己的婚事,都没办法自己掌控的人。 当初,就是婉妍和宣奕被父亲打得血肉模糊,都没能改变姐姐的婚事。 何况婉姝当初,尚且只是不想嫁给淳于涟,还可以嫁给其他豪门望族,就已经引得宣郢雷霆震怒,更不用说宣奕如今想娶一个家里的一无所有的小丫鬟,对宣府毫无助益不说,还可能让宣府成为全京都所有名门望族间的笑柄,那更是难上加难上加难。 想了半天,婉姝实在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反问宣奕道:“那……那这件事你问过妍儿没有?妍儿最聪明,鬼点子也多,她说不定有办法呢!” 婉姝这个主意非但没有让宣奕轻松,反而让宣奕的神色愈加沉重了几分。 “宣婉妍为这个事情,也是费尽心思想了许久。 但是面对那样一个严厉又固执的父亲,任凭我们如何聪明,又怎能抗衡得过呢?” “哎……”婉姝又深深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毫无办法,只能又反问宣奕道:“那……奕儿,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 “哎……还能怎么办呢……”宣奕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婉姝身上,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婉姝心中痛着,轻轻拍着宣奕的肩头,涵盖了千言万语。 宣奕已然不得志了太久太久,如果在婚姻大事上能如他所愿,或许在漫长的余生中,他也有宽慰,有所寄托,就不会那样难过。 可若是就连自己的婚事都不如意,在日后漫长的几十年中,和一个看不起自己,和自己全无感情的女子度过,宣奕又该怎样熬过去呢…… 那无异于要了宣奕的命。 婉姝自己已经是豪门望族联姻的牺牲品,她不怨不恨,甚至已经完全坦然接受,只是自认有些不走运。 但若是让弟弟妹妹也做这样的牺牲品,婉姝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婉姝原本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拉过宣奕的手,将宣奕拉至与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一双秀美的眼睛落入宣奕的眼中。 “奕儿,你不要太担心,若是父亲真是不同意,姐姐一定也回家去,和你和妍儿一起求父亲。 要是父亲不松口,实在不行我们就绝食、就久跪、就挨打、就一起被赶出去。 只要我们肯坚持,父亲大约也不会忍心一下失去三个孩子的,他会同意的。” 婉姝顿了一下,语气更加坚定,“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放弃,你都不要放弃! 只要不放弃,就有希望!” 那一刻,宣奕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目光炯炯有神,其中满是决心与坚定的人,是自己最最温柔和顺的姐姐。 更无法相信自己乖巧的姐姐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但是,在自己被姐姐紧紧牵住的手上,宣奕感受到了无穷尽的温暖、支持与力量。 “姐……!”喷涌而出的温暖与感动涌上宣奕的心头,让宣奕的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 然而眼泪打不散的,是宣奕眼中从颓丧转为坚决的,夺目的光。 “姐姐你放心,其他事情我都可以听父亲的,但这一次,我一定会抗争到底的!但就是一件事情,还请姐姐务必要答应我。” 宣奕边说着,边翻手将姐姐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才接着说了下去。 “不论府里除了什么事情,都请姐姐不要回府,也不要管……” “那怎么能行!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宣奕还没说完,婉姝就已经着急地抢过了话头,打断了宣奕。 “姐姐!”宣奕柔声唤道,往前挪了挪,坐得离姐姐更近了,“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宣婉妍的意思。 如今姐姐有了身孕,怎么受得了挨打受气呢! 如果姐姐为此受了伤,那我和宣婉妍真是一辈子都会不好过了。” “可是……”婉姝不甘心,还要再说,却被宣奕拉着手,笑着打断了。 “只要我们知道姐姐在,我们就不怕痛,不怕难,我们就不放弃。 这不是姐姐说的嘛,只要有姐姐在,我和妍儿就不是没人管的孩子。” 宣奕笑着说,却在话音落下时,眼角滑落一滴泪。 “奕儿……” 婉姝听这番话时,眼泪已然“啪嗒啪嗒”地滚落。 405 有情无垢 挚爱无华 “奕儿……” 婉姝听这番话时,眼泪已然“啪嗒啪嗒”地滚落。 此时心中百般心疼和万般的难过,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一只手落在宣奕的脸上,为他拭去那一滴泪,轻轻地抚摸着。 当落日的余晖,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淳于府门前石狮子的头上,高大府门才轰然打开,带来一传“吱吱呀呀”与光下微尘。 坐在石台子上,已经立着打了几回盹嫣涵闻声立刻惊醒,赶忙理了理头发,迅速扫荡了满脸的疲倦之色,带着一脸的笑意迎了上去。 “少爷,您出来啦。” 嫣涵笑靥宛转,柔声道。 宣奕见到嫣涵,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纸折好,放进怀中,双手落在嫣涵的双肩,感受她身上的温度,只摸到了两手的冰凉,便心疼得连忙问道:“怎么样嫣涵,可是冻着了?怎的我喊人来叫你进府几次,你都不进来呢?你就是坐在厢房里,也比坐在门口这大风口要好些啊!” 嫣涵冻得整张脸都惨白,鼻头一片通红,说话时连僵硬的嘴唇都动不了,却还是连连摇头,努力用冻僵的脸挤出笑容,道:“不打紧的少爷,不打紧的,太阳没落山时就不冷,我哪里就冻着呢。” “哎呀,胡说,手冻得这么僵,你还说不冷!”宣奕心疼得直怪嫣涵,拉过嫣涵冻得比冰块还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放在嘴边哈着暖气,试图传递微弱的暖意。 然而宣奕还没把嫣涵的手捂暖,嫣涵就已经执拗地把手从宣奕的掌间抽了出来。 “我真的不冷,少爷!”嫣涵把双手藏在了身后,冰冷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明明就是不想让宣奕的手冷到。 宣奕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地摇头,落在嫣涵脸上的目光却仍旧是柔和。 “你肯定等饿了吧,我们回家去。” 嫣涵听这一句话,在数九寒天的大风中吹了一下午的凉意,就尽数散去了。 世界上最亲密的词,或许就是“我们”了吧。 我和你,被放在了一起 “好,走吧。”嫣涵眉眼间都是笑意,点了点头。 从淳于府到宣府的距离不远不近,两人明明是坐马车来的,回去时,宣奕却执意要不行回去。 然而走在京都的大街上,无论宣奕说了几次,嫣涵仍旧是执拗地走在宣奕身侧后几步的位置。 嫣涵双手放在身前握着,身姿微微俯下,眼神也垂在地面上,恭敬之态尽显。 这样的两人任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是一对情侣,而是贵族大少爷上街闲逛,身后还跟着他的小丫鬟。 这也正是嫣涵想要的效果。 在傍晚的京都街头正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时候,而街道上不说所有人,但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认得中书令兼白泽神族家的这位宣大少爷。 嫣涵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样一位高贵如斯的公子,居然屈尊降贵爱上了一个卑微低贱的小侍女。 虽然他们是谁,嫣涵不知道,宣奕也不知道,更不会在乎。 但嫣涵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觉得,宣奕是因为自己太草包、太无能,哪怕是比宣家门楣低的府邸中的世家女都看不上他,才不得不自贬身份,只能和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丫鬟搞在一起。 所以嫣涵就只想走在宣奕的身后,低眉顺目,恭敬非常。 就在嫣涵低着头安安静静走着自己路,思绪却飞扬万千之时,宣奕再一次开口,这一次,宣奕口气严肃了不少。 “嫣涵,走上来些啊,你走那么后面做什么?” 嫣涵闻言,再一次连连摆手拒绝道:“少爷我就这里好了。” 这一次宣奕没有善罢甘休,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逆行向着嫣涵走来,两步就消弭了两人之间的间隔。 还没等嫣涵反应过来,宣奕已经与自己并肩而立。 嫣涵见状,连忙就往后躲,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谁知嫣涵还没向后走个一步,自己放在身前的手腕就被牢牢抓住。 嫣涵已经,下意识地就要往回收手,却用劲收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少爷你……” 嫣涵抬头想要和宣奕说,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宣奕的那一双眼。 那样冷的天气里,那样肆虐的冬风中,那样萧索的背景下,居然还能有如此温暖又温柔的一双眼。 它在笑着,笑她的小心翼翼与胡思乱想。 却也在怜惜着、安抚着她所有的小心思。 这如水如歌般却无言的眼神,直接截断了嫣涵的话头、思绪,以及想说的一切。 纵使世间纷杂迷乱、波谲云诡,也当真会有那一人,如良金美玉,似白圭无玷、白璧无瑕,用自己的存在印证有情无垢,挚爱无华。 对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心中爱慕万千,却也能忍得住一双不自觉伸向他的手,唯恐伤他分毫。 就只能,远远看着他。 可就是只是看着他,不多言、不多盼,他却仍能在记忆之中层层升华。 406 未来未来 你已在我身旁 升华到无意人只是投来一个眼神,有心人便已有意连枝共冢,至死靡它。 嫣涵望着宣奕的眼睛失了神,心绪着了魔,脑子里胡乱神游着,直到宣奕原本捏着嫣涵手腕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轻轻向下滑着,一直滑到了嫣涵的手边,然后伸出五指伸入嫣涵的指缝,紧扣着握住了嫣涵的手。 “不许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家啦。” 宣奕笑得明媚,倏尔向前倾了倾身,轻轻点了点嫣涵的鼻头,宠溺得就像父亲对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说完,嫣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宣奕牵着手带着往前走了。 嫣涵彻底失了魂,整个人像一段木头一样,僵直地往前挪动着,眼睛就赖在宣奕身上不下来。 在嫣涵的耳边,还有宣奕清脆的笑声。 宣奕牵着嫣涵就这样走啊走,一直走到了万家灯火、华灯初上,从寥寥数人走到了熙熙攘攘。 在这一刻,嫣涵就只想这样一直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海枯石烂,走到只用尽情享受这一刻,而不用担心未来狂风骤雨的地方。 直到有一刻,宣奕的声音打断了嫣涵的神游。 “老板,来一个紫米糕。” 嫣涵回过神来,看见自己和宣奕已经站在一个卖糯米糕的小推车旁边,宣奕已经拿着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紫米糕,隔着包纸伸到了自己的嘴边,而另一只手还牵着自己。 “等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快尝尝!” 宣奕轻快地说道,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笑意。 嫣涵一听这个声音就着了魔,下意识地咬下了一口。 很软,很香,很甜,甜到了心口。 嫣涵抿了抿嘴,任清香软糯的紫米在口中化开,甜蜜瞬间侵占了唇舌。 嫣涵的嘴角扬了扬,禁不住赞道:“这个真好吃。” “那必须好吃啊,本少爷的口味还能有差的?”宣奕爽朗的笑着,将整个糯米糕塞在了嫣涵手中,腾出的手又揉了揉嫣涵的脑袋,转身过去时,嫣涵听到宣奕轻声说。 “我第一次吃到时,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嫣涵低着头吃着糯米糕不说话,脸却直接红到了底。 好喜欢啊。 夕阳、糯米糕和人。 黄昏的京都,总是比任何时候的京都都更加温暖,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了温柔而暧昧的暖光之中,哪怕温度实则并不尽如人意,但却分明将气氛烘托得格外温柔。 尤其是当那光芒,落在一对手牵手的少年和少女身上时,格外得温软。 少年在拉住少女的手时,收起了所有的桀骜和纨绔,收起了所有的吊儿郎当和不在乎。 这一只手少年牵得郑重,仿佛那一只手就是他此生都要履行的责任一般。 而被牵着的少女,看似低着头认认真真吃着糯米糕,实则是一粒米一粒米地抿着糯米糕,一张藏在纸包后的樱桃小口笑到了心底。 甜到了心底时,一切都释怀了。 纵然日后的一切还仍是未知数,但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永远未知的以后,而是此时此刻,夕阳之下,被你牵着的那一只手。 皇城,金銮殿的偏殿。 一身金黄色便袍的皇上端坐在榻上,端着茶杯一口一口细细品着,眼神尽数落在茶碗之中,仿佛他眼里所在,心中所想,都是手中端着的这一杯香茗一般。 而在皇上的下手,有一张圆凳,上面坐着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然而周身的贵气就是比之皇上,都只略略逊色分毫的老者。 老者此时坐在皇上的身边,腰背微微躬着,下巴也含了起来,眼神垂在脚尖前的不远处,双手捧着的茶杯,却没有喝一口,全身上下都在不动声色地诉说着恭敬,完全一改往日在此处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姿态。 407 心有鬼重臣坐针毡 腹有计皇上暗施压 老者此时坐在皇上的身边,腰背微微躬着,下巴也含了起来,眼神垂在脚尖前的不远处,双手捧着的茶杯,却没有喝一口,全身上下都在不动声色地诉说着恭敬,完全一改往日在此处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姿态。 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朝堂之上的第一号风云人物,纵横朝廷的尚书令任霖阁。 平时坐在金銮殿的侧殿时的任霖阁,要么是指点江山的侃侃而谈,要么是沉默着听别人说话时,也是满脸运筹帷幄与威严。 几十年了,任霖阁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时,从头到脚都是不自在,心里还直打鼓,两只耳朵伸得高高的,每一秒都在等着皇上开口,却又满心担心皇上开口。 而皇上,今日专门把任霖阁单独传到偏殿里,却偏偏就是什么要紧事都闭口不谈,一会聊聊新进贡来的好茶叶,一会又问问任沅桢的婚娶情况,就这样东聊西聊了快大半个时辰,仿佛丝毫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的每一秒、每一瞬,任霖阁都是坐如针毡的。 而皇上脸上的表情,看似和往日一样,在威严之中不乏许多亲切与信任。 可是任霖阁是谁,那可是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看着皇上的脸色看了半辈子的老狐狸,心思早已心如牛毛,怎么可能看不出在皇上显露亲切的脸上,分明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愠色。 这也正是任霖阁心情紧张的原因。 这时,皇上终于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一样,微微抬了抬眼,对任霖阁道:“对了任卿,朕今日想起来,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妹子了,所以朕在宝成殿的偏殿排了一桌暖锅,待会你出宫之前,就去宝成殿和皇后一起用个晚膳吧。” 任霖阁一听,连忙将茶杯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然后“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丝毫不畏惧自己的一把养尊处优的老骨头全部散开一般,朗声谢恩道:“老臣叩谢陛下皇恩,陛下对老臣的恩情,老臣就是终生鞠躬尽瘁、结草衔环都不能还之万一!” 边说着,任霖阁边把头磕得“咚咚”响。 见到老臣如此恭敬的态度,皇上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的亲切神色,但眼中分明是分毫不为所动。 “好啦好啦,亲人所亲,人之常伦嘛,任卿不必多礼了,快起来坐着吧。” 皇上正声道,象征性地摆了摆手。 “老臣遵命。”任霖阁闻言,又叩了个头,才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躬着身子重新坐下了。 这时皇上从一旁的软塌上拿起一串玉石串珠,一只手捻着珠子,信口闲谈道:“这暖锅啊,朕今年冬天也吃了好几回,着实是不错,吃完身体暖,心里也就跟着暖了。 吃的时候啊,是满头生汗,满面生雾,吃着吃着,倒把心里的烦心事能暂时消解不少啊。” 任霖阁一听,立刻敏锐地听出了皇上在闲聊暖锅背后,实际想表达的真实意思,额头上登时就涌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连连应和道:“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皇上微微点点头,数着念珠笑而不语。 一时间,侧殿又陷入了闹心的沉默。 任霖阁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又悄悄抬眼瞟了眼皇上,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不过……老臣斗胆多言一句,若是陛下有什么烦心之事,有能用得到老臣的地方,还请陛下尽管吩咐老臣。” 任霖阁说到这里,又舔了舔嘴唇,才接着道:“虽然老臣年老无用、脑昏迂腐,但若有能效力于陛下、效力于天权的地方,老臣就是用尽了这把老骨头的最后一个渣,也要拼死为陛下分忧!” 皇上听闻这番慷慨激昂的忠诚表白,只是微微笑着摆了摆手,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任卿不愧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最能体贴朕心中的苦衷。” 408 心有鬼重臣坐针毡 腹有计皇上暗施压(2) 皇上听闻这番慷慨激昂的忠诚表白,只是微微笑着摆了摆手,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任卿不愧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最能体贴朕心中的苦衷。” 任霖阁一听,心中的紧张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重了心中的焦虑与担心,一时间只能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 这时一旁的宫女适时地上来,给皇上换了杯热茶。 皇上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又压了一口茶,才随口提起似地接着道:“不过朕最近啊,确实是有一件烦心事,而任卿还真能帮上忙!” 皇上话音还未落,任霖阁心中已然登时一颤。 他知道,今天的正题,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陛下您请讲,若有老臣能为陛下效力之处,老臣虽万死而不辞。” 皇上微微颔首,带了几分重量的眼神落在了任霖阁的身上,轻描淡写地讲了起来。 “想必任卿也听说了,前段时间有一百姓,听闻名唤许莲英的,上京来鸣冤,敲了刑部登闻鼓。 而处理此事的,是刑部的小宣郎中。 小宣郎中呢,任卿你也是知道的,最是个办事认真仔细的,喜欢刨根究底的。 她本来呢,就只是处理许莲英伸冤的这一个案子,谁知这孩子到底是年纪小,莽撞又不知分寸,竟做出了破土开棺、毁尸查验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引得天下百姓人尽皆知,实在是太会给朕添乱了!” 皇上边说着,怒色已经爬上了脸,还重重拍了几下手边的小几,拍的茶杯“乒里乓啷”直响,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态。 任霖阁知道自己在此时不该多言,便只堆笑着附和了几句,就等着皇上的下文。 皇上又喝了口茶平复了下心情后,才接着道:“这下可算是把朕逼到了死胡同,天下人都看着这个案子,就是朕不想查,也不得不查个水落石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结果这一查可好,竟扯出禹杭官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事情来,又是官吏不作为乱作为地祸害百姓,又是地方拉帮结派盘踞一方,又是苛捐杂税大兴土木,又是官员中饱私囊。 朕竟不知,在我天权之下,还有如此混乱且无法无天之所! 这些伤及民本、撼动天权之基的害群之马,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皇上越说越激动,然而说到这里,口气却微微缓和几分,重重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要不是这件事情已经闹得百姓人尽皆知,朕也就私下处置便是,毕竟禹杭是皇后与任卿的祖籍,若是放到台面上处理,不知会给皇后和任卿招来什么非议。 可是偏偏这件事情早已风雨满城,朕要是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只怕民心不稳、国基动摇啊!” 说着皇上又接连摇着头叹气几声,万分无可奈何的模样。 任霖阁一听,连忙接道:“陛下爱臣如子,老臣感怀不尽! 但是万事中国事为重、百姓为重,还请陛下万勿考虑老臣等,一切皆依国法处置,老臣等绝无怨言!” 皇上点了点头,欣慰道:“还是任卿最能体贴朕的难处啊!” 说罢,皇上又话锋一转,指了指任霖阁,接下去道:“不过说到这里,任卿你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些问题啊。 虽然任卿已经离开多年,但禹杭毕竟你的祖籍,就算是任卿整日忙于京都的朝中事务,也应当多多留意祖籍的情况才是,不然这股歪风邪气又怎能蔚然成风呢?” 皇上这一番话一下,便是很明显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面又是专门把任霖阁揪来责问,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把任霖阁从那群罪人之中撇清。 要知道若是皇上真的想要追究,那随手拉一个罪名,不论是蔑视皇威、藐视国法、戕害百姓,还是结党营私,这哪一个杀头的罪名,安都不用往任霖阁的头上安,就像是为任霖阁量身定做的模具一样,简直不能更符合了。 可皇上却闭口不谈,任霖阁才是这歪风邪气的源头和根基,才是结党营私的核心,只说任霖阁没有尽到监督稽查之责,显然是没想和任霖阁,以及他背后的任党正面开火。 然而,就算是皇上没有严追任霖阁之责,但字里行间却都是威压、警示与提点之意。 任霖阁清楚的很,皇上此番拿宣婉妍当先锋,大动干戈地直捣自己的老巢,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并不是为了将自己置于死地、将任党赶尽杀绝,这样必定引来朝廷动乱、国本元气大伤。 皇上是想杀杀任氏一族的锐气,再给任霖阁提个醒——皇上什么都不说,并不等于皇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计较。若是真把皇上当傻子,那就可以尽快安排投胎的有关事宜了。 任霖阁心中又是提了一口气,又是松了一口气,只能连连应和道:“是是是,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日后必定对禹杭的地方官员严加考教,绝不姑息任何不法之徒,必定还禹杭一个吏治清明。” 任霖阁说着,再一次跪了下去,叩首不起道:“此番动乱皆是老臣失察失职,实在有愧于陛下的信任与重托,无颜于皇恩,无颜于百姓!还请陛下重罚!” 任霖阁说得情真意切,跪着的身躯分寸适中地颤抖着,将苍老之态表现得恰到好处,尽显一老臣为国家鞠躬尽瘁终生的疲态。 皇上眼中的怒色稍稍褪去,微微俯下身来,亲自伸手将伏在地上的任霖阁拉了起来。 “有任卿这般,一心为国为民的国之重臣在,朕才稍稍放下心来啊。” 皇宫,宝成殿侧殿。 “哥哥不必再多忧心了,如今事情的发展全都是按照桢儿的预想来,皇上并未多怪罪,此事想来就这样结束了。” 任皇后坐在上位,一边吩咐宫女给任霖阁布菜,一面宽慰任霖阁道。 任霖阁叹了口气,看着面漆热气腾腾的暖锅,却毫无食欲。 409 与你有关 便无小事 任霖阁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暖锅,却毫无食欲。 “哎……是啊,这次老夫居然被宣婉妍那个小姑娘,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丢尽了老脸啊……不过,好歹总算是过去了。” 任霖阁边说,边用筷子尖扒拉扒拉碗里的菜,却一口都未入口。 任皇后一听说宣婉妍,这位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立刻便来了兴趣,当即放下金筷,好奇地问道:“哥哥,这个宣家的小姑娘当真这么厉害?” 除了自己的儿子外,谁也看不上的任霖阁,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道:“这次能让她得手,不过只是因为她拉了皇上当靠山,又正好挑了桢儿不在京都的时候,对我们最薄弱又松懈的祖籍禹杭动了手,不然就她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做得成呢?” 说完,任霖阁又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补充道:“不过呢,这小丫头的头脑与才智虽然不如桢儿,但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放眼整个大陆,都是不可夺得的能臣武将。 让她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那早晚还会再出事。与其让她一直找我们麻烦,还是将她归为同类,才可一劳永逸啊……” “就是这个话了。”皇后一听,心情好了不少,身体向前微倾,立刻道:“我已经和皇上提起过,将那个丫头赐给笙儿的事情,皇上当时还有些犹豫。 不过,如今宣婉妍直捣禹杭这件事一出,想必皇上也快下定决心了。” “嗯嗯,皇后娘娘说得有理。”任霖阁点了点头,接着道:“要不是看到如今宣婉妍和我们任家闹得这么僵,皇上也不会下定决心,将宣婉妍许给九王爷的。” 当今圣上最是擅长制衡与权谋,眼见着婉妍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与日俱增,成为权倾一方的重臣指日可待。 因此,皇上必须要将她牢牢攥在皇家,方能保证她不会在权势滔天之后,产生二心。 但此时,不论将这个重量斐然的砝码归为哪一位皇子阵营,都会导致目前,好不容易维持着的相对稳定局面失衡。 综合来看,就只有九皇子,不仅是吊住命都难的病秧子,还只能住在离京都千里外的蜀州续命。 虽然他实际上是皇后亲生,但对外的名义上,仍旧是已故容昭仪所出,未来就算是皇后想要扶植九皇子,也不是直接简单的事情。 而宣婉妍自己,又一向是嫉恶如仇的,想要年轻的她被任党吞并,为任霖阁所用,起码也还需要些时间。 更何况,如今宣婉妍刚在任霖阁的领地上,如此放肆地大闹了一番,无疑已成为睚眦必报的任霖阁的眼钉肉刺,任霖阁和任家极难从心底里接纳宣婉妍 故而,对皇上而言,九皇子仲怀笙,无疑是宣婉妍最好的归处。 “这样一来可太好了。”皇后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很是开心,禁不住拍了拍手,畅想道:“如此不仅遂了笙儿的心愿,还将宣家、淳于家这些世家大族收入囊中,简直没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哎呀,现在我就只盼着皇上能早日下旨,让我们笙儿成亲。” 任霖阁也点点头,满意道:“既然日后都是一家人,那这次宣婉妍在禹杭胡闹整出这么大的损失,就算是我们任家给她的第一份聘礼了吧。” 京都,福瑞祥。 作为全京都最大、最有名的布号,福瑞祥中的布料质量极佳,又全都是最时新的样子。因为只要在开业的时间里,瑞福祥的店铺里,就总是满满当当的全是买主。 此时虽然正是中午的饭点,但瑞福祥的一楼仍旧是人满为患,人声鼎沸。 而瑞福祥的二楼则明显冷清安静许多,环境也优雅高贵许多,只有四五个镂空屏风分割成的小隔间。 在其中的一间内,一位身着及其华丽的贵公子和一位身着普通、气质却高洁的少女,正认真挑选着桌上摆着许多样式的布料,一位店小二恭敬地躬身站在隔断边,热情地为二人讲解着店内的产品。 隔断中的二人,正是宣奕和嫣涵。 此时宣奕正兴致昂扬,从一大堆布料中翻出了一匹布料,又拿起手边的一匹已经挑出来的布料,一起伸到嫣涵面前,征求意见道:“嫣涵,你觉得用这匹布料配方才那布料做裙子好看吗?” “嗯……好看。”嫣涵应了一声,但显然心不在焉,神色中还有几分不安,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附到宣奕的耳边,轻声道:“少爷,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了,不如……不如少爷还是先回家去休息,或是先去酒楼用个午膳吧!” 自从婉姝给宣奕开了嫁妆单子和聘礼单子,宣奕已经攥着单子,在整个京城上蹿下跳地跑着采购了好几天,每天都起码逛二三十家店,一逛就是一天,每次回家都是满满一车东西,再加上一个累到半死的身体。 嫣涵看着宣奕大冷天里,在满城跑得如此劳累,心中很是心疼,但原本想着宣奕,他向来是一个做什么都五分钟热度的人,又是一个从未吃过苦的大少爷,以为他跑个一天后,就累得不愿意再自己采购,把事情交给自己和下人去做了。 然而不想,这都已经是宣奕亲自采购的第三日了,他却仍旧是兴致昂扬,全然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兴致越来越高了。 这家瑞福祥已经是宣奕和嫣涵,从大清早逛到中午的第四家店了,嫣涵都已经看得审美疲劳,分辨不出美丑了,甚至一闭上眼睛,面前都是让人头晕的一片花花绿绿。 可宣奕,看到现在却还是认认真真地精挑细选,一副要把瑞福祥内的几千匹布料,都一一看个遍,一定要给它们分出个高低美丑来的架势。 此时宣奕闻言,当即连连摆手道:“没事啊,我不累的!成亲这种大事一辈子都只有一次的,我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就是一匹布、一颗纽扣,那都要挑最好的才行!” 410 千里重明鸟 虎父有犬子 此时宣奕闻言,当即连连摆手道:“没事啊,我不累的!成亲这种大事一辈子都只有一次的,我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就是一匹布、一颗纽扣,都要挑最好的才行!” 说罢,宣奕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抬起头来,对嫣涵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嫣涵,你是不是累了?你累了就快回家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呀,这里我一个人就能行!” 嫣涵闻言着了急,赶忙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少爷,我一点都不累的,一点都不累!” 宣奕看着嫣涵像个被误会的小孩子一样着急,忍不住亲呢地拍了拍嫣涵的头安抚她,笑得温柔又和煦,宠溺道:“好好好,你不累你不累,那我们就继续挑布吧。” 说着宣奕就把两匹布料拿在嫣涵面前,道:“你看这个嫣涵,用这个丝绸给你做件睡袍,肯定又漂亮又穿着舒服。” 宣奕边低着头看面前的布料,边一只手落在了嫣涵放在桌下的手上,并紧紧握住了她。 嫣涵没有看布料,而是看着宣奕认真的侧脸,心里充实得就像是幸福要漫溢出来一般。 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宣奕这样一个曾经无所事事、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公子哥,是真的把她、把他们的婚事、把他们的未来,当作天大的事情来全身心认真地对待。 少爷,他真的太好,太好了。 好到让她明知前面是荆棘一片,也心甘情愿牵着他的手,闭着眼睛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我也觉得好看,少爷,太好看。” 嫣涵笑着轻声道,也低头去看布料,耳边却立刻传来宣奕的声音。 “哎呀嫣涵!我都拜托过你好几次啦,以后就不要叫我少爷了嘛,叫我宣奕就行,或者……叫我奕儿……也行……” 嫣涵听见,转头去看,宣奕低着头看布料没抬头,但只是看侧脸,都知他明明红了脸。 嫣涵也不说话,眼睛看着花花绿绿的布料,满心装着的,却只有把心填得满满当当的那一个人。 就在两人其乐融融看着布料时,突然听见隔间外乍响几个极不友善的声音。 “呦!我说是哪家的大佛,能配在福瑞祥最好的雅间里坐着呢。 原来是宣府的宣大少爷和宣大奶奶啊,那果然是配得上啊!太配啦!” 说话之人边说话,边故作姿态地拍了拍手,口气尽情演绎着,何为只听声音就很欠打的最高造诣。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旁边的人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宣大少爷和宣大少奶奶,哪里仅仅是配得上这最好的雅间呐!那更是配得上彼此啊!” “哎呦!我简直不能更赞同!这废物配婢女,啧啧啧,好一个金童玉女,好一个天作之合啊!哈哈哈!” 这一圈人你应我和,明明也没人搭戏台子,也没人打赏,却极尽阴阳怪气地卖力演着这出做作至极的戏。 宣奕和嫣涵闻言,都抬头去看。 只见在隔间的珠帘外,四五个浑身珠光宝气又肥大扁胖的少年,站在一起就像是连成了一堵厚厚的墙,堵得隔间内的空气都稀薄了些。 而那几个少年好似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丑态一般,一个个站得是极尽嚣张,竭尽全力站出了自认为最帅气潇洒的姿势。 听到这群人方才的尖酸恶毒言语时,宣奕就已经火冒三丈。 但如今的宣奕,早已不是当初无所顾忌、逞一时之能的冒失少年。 他有了顾忌、有了软肋。 在看到帘外之人时,宣奕努力强压住了心中的暴怒,握着嫣涵的手,牵着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用自己的身子将嫣涵完全挡住,同时脸上牵出一抹及其僵硬的笑容,勉强应道: “我当时谁,原来是支三公子,没想到在诺大的京都,竟能在这里遇见,实在是太巧了。” 热情的文字,冷淡至极的语气。 如果可以,别说这样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了,宣奕恨不得上去就给那胖子脸上一拳,在大吼着咆哮一声:“巧个鬼啊!你这支家的败类老三,以后看到你宣爷爷就滚行吗!看到你我就恶心你不知道吗!滚啊!” 这位被唤做支三公子的男子,是决赋为重明鸟的支氏家族现任族长的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嫡子,更是重明家族中最受宠爱的一人。 这重明鸟形似鸡,鸣声如凤,两目都有两个眼珠,掌全大陆最远视的眼——千里眼。 它虽然并非是七大圣族、八大神族之一,但重明鸟在大陆上也是美誉颇盛。 据史籍记载,重明鸟的气力很大,常常在高空中起舞回旋,驱逐虎、豹、豺、狼等猛兽,使多种妖魔鬼怪不敢危害百姓。 而每当被重明鸟被庇佑的百姓们想要拿出瓜果招待重明族人,以表达对他们的感谢,重明鸟族人总是只喝一杯清水,就不声不响地离开。 如此做善事,却从不曾想被回报的大善人,自然是在大陆中深受百姓的赞誉。 于是不出百年,形似走地鸡的重明支氏一族,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族,一跃成为全大陆闻名遐迩的豪门望族。 而如今的支氏一族的族长支霆,更是朝廷三省之一的门下省中的最高长官——黄门侍郎,官居正二品,与中书令宣郢、尚书令任霖阁齐名的三大相之一,可以说也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重臣之一。 不过老话不一定全对,比如虎父就不一定无犬子。 叱咤风云、威风一世的支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也就是这位支三少爷支劾,却是在整个京都都赫赫有名的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这位宰相家的太岁可与只会吃喝享乐的宣奕不同,支劾那可是欺男霸女、逞凶肆虐,可以配得上一句无恶不作了。 同样作为京都有名的豪门公子哥,宣奕因为一张俊美的脸,可比又肥又胖的支劾吃得开得多,好几次在不同的场合,两人都产生过摩擦。 于是,支劾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宣奕,早就明里暗里多次和宣奕过不去了。 411 支劾惹是生非 宣奕隐忍不发 于是,支劾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宣奕,早就明里暗里多次和宣奕过不去了。 而支劾虽然是个完蛋货,但还有唯一的可取、也是让他更完蛋的优点,那就是武功相当高强。 若不是支劾在上一次国试前,由于强抢民女被告了官,其父支霆为了不多生事,没让他参加那一次国试。 那就凭支劾的武功,在武考之中考个七段、八段不成问题不说,就是考个锦衣卫,那都是很有可能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支劾明明不论是从父辈官职上,还是家族地位上都比不上宣奕,却还敢处处和宣奕作对的主要原因。 那就是因为,他知道宣奕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极好拿捏的软柿子,家里更是爹不亲、娘不爱,被欺负了也没人给出头。 就算宣奕有个厉害得没人敢惹的同胞亲妹妹——“妍王爷”宣婉妍,但按照宣奕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个性,就是在外面被人打得半死,回家也绝对不会告诉自己的妹妹,让妹妹来帮自己出头的。 所以今天的支劾和往日一样,一看到宣奕,就忍不住那颗想要挑事的心,肆无忌惮地招惹起宣奕来。 “巧吗?”支劾轻浮地对着宣奕吹了声口号,大摇大摆地就往前走,早有两边的人掀起了珠帘,让支劾毫无阻碍地走进了隔间。 支劾一直走到了桌边,双手撑在桌子上,往宣奕和嫣涵的方向凑近了脑袋,摇头晃脑道: “今天这可不是巧哦,宣大少爷! 本公子呐,可是隔着老远老远,就闻见了我们嫣涵姑娘身上独有的香脂味道。 那香味啊,可真是勾人,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所以我是特意寻着味道,来找嫣涵姑娘的啊!” 边说着,支劾抬起了一根手指就往嫣涵的脸上伸去,油腻的脸上都是令人恶心的淫笑,轻浮至极地挤眉弄眼挑逗道:“嫣涵姑娘,你好哇! 几日不见本公子,可是想我想得抓心挠肝了?” 听着这恶心的口吻,嫣涵抿着嘴不答话,眼见那手指向自己伸来,却也不往宣奕身后躲,就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支劾,满面都是不屑一顾与鄙弃,眼里有难以藏住的怒火。 就在支劾的手指即将碰到嫣涵之际,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宣奕猛地一巴掌打掉了支劾的手指。 “支公子,你说话归说话,可不能随随便便碰我的人。” 宣奕怒视着支劾,强压着心中的暴怒,竭尽全力冷静地警告道。 而在宣奕的身后,他拉着嫣涵的手握得更紧了。 支劾的手被打掉了,却不怒反笑,转头对身后的人笑嘻嘻道:“呦呦呦你们瞧,咱们宣大少爷生气啦!” 说着支劾又转过身来,做作地抱着双拳假笑道:“不过宣大少爷您真是误会了,我可真不是随随便便碰嫣涵姑娘的! 要知道我平日里,就是摸馥香楼的头牌姑娘,都懒得洗手啊!您现在瞧我这手,我刚刚洗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才敢伸向嫣涵姑娘哇,这还算随便吗?” 支劾故意把一双手伸到宣奕眼前,手心手背地翻着给宣奕展示,仰头看着宣奕的脸上是一脸的无辜。 宣奕一听支劾把嫣涵比作青楼女子,当即怒不可遏,什么城府什么忍耐也顾不上了,“啪”得一拍桌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视着支劾,咬牙切齿地吼道:“姓支的!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欺人太甚!” 宣奕站了起来,身高只到支劾的肩膀处,在又高又大又壮的支劾面前,显得尤为纤弱与无力。 支劾见宣奕动了气,顿时更开心许多,指着宣奕向四周的跟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啧啧啧,你们快瞧瞧呀,咱们宣大少爷这怒目圆睁又青筋暴跳的小样子,脸一红倒把小白脸衬得更白皙了几分,怎么就这么惹人怜爱呢?” 支劾这话一出,他带来的七八个跟班当即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都跟着附和起来。 “哎呦,宣爷这小脸啊,细皮嫩肉呦,白里透红呦,真是比小姑娘长得都乖,看得我们那是心生怜爱,满心都是喜欢,哥几个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一时间,支劾和他七八个跟班,一个个极尽讽刺与恶心的言语攻击宣奕,又是笑又是起哄,得意得没了形。 宣奕站在那里,眼见着一群混球拿恶言恶语侮辱自己侮辱得乐不可支,拳头是攥得紧了又紧,脖子上的青筋暴了又暴,喉结上下滚了又滚,眼睛里的火喷了又喷,一口皓齿几近咬碎。 宣奕就是恨呐!恨自己不能双手喷雷,能一拳一个把这群人间“油”物,绝世垃圾全给打上天,再打爆炸,最好能打出满天的烟花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一满天! 宣奕气得满脑子都是烟花,五彩斑斓得刺他眼睛都花。 然而,宣奕在心里已经把自己都气爆炸炸出蘑菇云了,却生生生生,把这几吨的恶气,强行吞进了肚子里。 要是今天就宣奕一个人,那他是万万忍不下的,他就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要和这群废物斗个你死我活! 可现在不一样了,宣奕不是一个人。 在他的身后,还有嫣涵。 要是宣奕顺了支劾他们故意挑衅的心,真的和他们打了起来,那肯定是打不过他们。 到时候,嫣涵指不定怎么被这群祸害羞辱呢。 要是宣奕把所有的恶气都忍下来,不管他们的恶言恶语,那他们也没有理由和宣奕动手,过一会发现没乐子找了,也就没趣地走了。 宣奕这样想着,牙根子被咬得翻酸水,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支劾一眼,就回身拉起嫣涵的手,准备离开了。 “嫣涵,我们回家去,布料下次再来买。” 然而像支劾这样的太岁,怎么可能没找到乐子就放宣奕走。 412 一个大巴掌 你听听它拍不拍得响 “嫣涵,我们回家去,布料下次再来买。” 宣奕示弱了,然而在支劾这混世太岁的字典中,从来都没有“见好就收”四个字,他怎么可能没找到乐子就放宣奕走。 只见当宣奕拉着嫣涵的手,起身往出走时,支劾装模作样地吹着口哨向后让到了一边,他的跟班们也立刻闪到了两边让路。 在宣奕穿过珠帘时,支劾斜眼看着他,没有拦。 然而下一秒,当嫣涵要穿过时,支劾突然向前扑去,伸出胳膊按在了隔门的另一边。 支劾的胳膊正好挡在了宣奕和嫣涵之间,封住出口不让嫣涵走出隔间。 支劾的动作极快,嫣涵若是反应再慢一秒,脖子就会撞上支劾的胳膊。 好在嫣涵立刻就反应过来,紧接着就身姿灵敏地弯腰、俯身一气呵成,想要从支劾的胳膊下面钻过去。 谁知支劾乃是重明鸟族人,那一双千里眼,远可观万里,近可察毫厘。 这边嫣涵才刚有个要弯腰的起势,支劾就已经立刻察觉到了嫣涵即将展开的动作,眼疾手快地换了另一个胳膊往下一档,再次拦住了嫣涵的去路。 这下,嫣涵是彻底地走也走不得,闯也闯不得,只能拉着宣奕的手站在原地。 宣奕见支劾还要闹,闹个没完没了,耐性早就磨没了,当即便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双眼已是喷火几百里,一口皓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厉声诘问道: “支劾!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完没完!” 眼见着宣奕动了真怒,支劾却仍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嘴脸,摇头晃脑地对宣奕道:“哎呦宣大少爷,您别生气呐!” 支劾嘴上劝着支劾别生气,还伸手到宣奕胸前装模作样地要给他顺顺气。 还没等宣奕把支劾的手打掉,只见支劾的手拐了个弯,“啪”的一掌,狠狠砍在了宣奕和嫣涵拉着的手上。 这一掌,支劾可是卯足了力气,宣奕和嫣涵牵着的手登时就被震开了不说,两人的手背上都是一片火辣辣的通红。 打掉二人的手后,还没等宣奕暴跳如雷,支劾已经大摇大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夹在了宣奕和嫣涵之间,面对着宣奕,背对着嫣涵。 被又高又壮的支劾像一堵山一般这么一挡,宣奕和嫣涵竟是完全看不到彼此。 而嫣涵和宣奕之间本来没空多大的位置,支劾强行挤进来后,与宣奕几乎是紧紧贴在了一起。 虽然嫣涵不想碰到支劾,立刻就向后退了几步,可支劾仍旧是不往后退分毫,宣奕也是一样,两人就那样死死盯着彼此,距离近得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支劾面对着宣奕,用世间最欠揍的口气开了口,还故意把自己说话时的口气喷在宣奕的脸上,其中还夹杂不少液体状的标点符号。 “我说宣少爷,您可别这样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呀,这事它真的不怪我啊!” 说着,支劾故作无辜的脸上就浮现出满满的淫笑来。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呢,我承认我确实是看到嫣涵姑娘见色起意,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可是嫣涵姑娘生得这个模样,长的这个身段,这不是赤裸裸的勾引我犯罪嘛! 这不算我强人所难吧!怎么的也得算个两情相悦啊!” “就是啊就是!”“两情相悦!” 支劾此话一出,他的七八只走狗当即乐得叫成一片,又是欢呼、又是吹口哨地跟着起哄。 宣奕闻着这扑面的口臭,听着耳边一阵“汪汪汪!”的群狗乱吠,心中的怒火已经到达了火山喷发前的极点,拳头已经攥得青筋都要炸裂。 然而支劾丝毫不肯收敛,反而越说越带劲,接着往下道: “而且话说回来啊,宣大少爷,嫣涵姑娘都陪了您这么久了,您享福也该享够了吧! 你说我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这油水得一起吃!我们就是轮流用嫣涵姑娘,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吧。 这样,你把嫣涵姑娘借给我用一天,我把我府里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借给你一天,这样是不是很公平……” 支劾嬉皮笑脸地胡扯还没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震耳欲聋。 紧接着五道清晰的红指印就落在了支劾的脸上。 这一耳光是宣奕打的,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打的,打出了宣奕满腔里十座活火山加在一起也不及的怒火。 打完之后,宣奕又“呸”的一声,照着支劾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骂道: “支劾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畜生!还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宣爷爷给你一个巴掌,你竖起你的狗耳朵好好听听它到底响不响!” 宣奕几乎是吼了出来,吼得满面通红。 宣奕虽然武功几乎全废,但好歹也是一个大小伙子。 这卯足了劲的一巴掌打到脸上,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宣奕这番话还没说完,就见支劾的半张脸都红了。 支劾不是第一二次找宣奕的麻烦了,每一次他都是竭尽所能地用最难听的话侮辱宣奕、挑衅宣奕,放肆地把宣奕玩个够才肯罢休。 然而每一次,宣奕都是满眼怒火地怒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也一句话都不说,一个指头不还。 久而久之,支劾都快忘记了,没有武功、从不还手的宣奕,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底线有气性的人,而非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宣奕第一次对支劾还击。 支劾要是侮辱宣奕他自己,宣奕就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就是气得一晚上一晚上得睡不觉,把支劾祖宗八代从天黑骂到天亮,当着支劾的面,宣奕都能把这口恶气咽回去。 因为宣奕知道,支劾挑衅的目的就是等着他动怒、动手,好给自己一个动手的契机。 到那时宣奕就不是被嘴几句的下场,肯定会被以支劾为首的狗群给啃下几块肉。 所以宣奕即使自己也很瞧不起自己这种行为,但是作为识时务的俊杰杰中杰,宣奕能忍。 413 为护主 嫣涵动手 所以宣奕即使自己也很瞧不起自己这种窝囊行为,但是作为最识时务的俊杰杰中杰,宣奕能忍。 然而,再胆小怕事的宣奕,也有自己的软肋,也有不能被触及的底线,那就是姐姐、妹妹和嫣涵。 婉姝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淳于府大少奶奶,婉妍更是“恶贯满盈”的阎王爷,支劾就是再放肆,也不敢拿这两个人开涮。 如今有了嫣涵,他们可算是找到了能把宣奕惹急的新乐子,快乐地在宣奕的底线上疯狂试探。 捏软柿子捏习惯了的支劾,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小奶猫被逼急了也会抓人。 在震惊之下,一向眼疾手快的支劾,被宣奕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居然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别说是支劾,就是围在宣奕四周的那七八个走狗,一时间也都面面相觑地愣住了。 支劾伸出手,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滚烫作痛的脸颊,疼痛和屈辱终于让他回过了神。 在盛怒之下,支劾没有立刻还手回去,反倒是先癫狂地大笑了两声,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说,就一阵风一样地猛地揪住了宣奕的衣领,用力之大甚至将宣奕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 紧接着,支劾对准宣奕细嫩的小脸,上去就是狠狠一拳。 这练功的人和不练功的人,显然是有着天壤地别。 支劾这一拳和宣奕方才那一巴掌,有着质的不同,宣奕那小身子骨哪里禁得住这如山重一般的拳头。 这一拳上去,宣奕只觉得自己半边脸,满口的牙,甚至连着脑袋的骨头都碎成渣了,疼得他是晕头转向,眼前的世界尽是一片天旋地转。 不过就这一拳哪里出得了支劾的气,他紧接着一抬腿,对着宣奕的膝盖就是狠狠一脚,直接将宣奕放倒在地,然后对着宣奕也不管是前胸后背,上去就是一顿极重的拳脚相加,其间还辱骂声不绝于口。 “你这个没断奶的王八羔子,你毛都没长齐,还长了本事了!你祖宗爷爷你也敢动!今天老子不把你肠子打出来,绑成花系在你脑袋上,老子就不是你爹!” 支劾的拳头下本就没轻没重,在暴怒之下更是一拳一脚都是把宣奕往死里打的架势。 围着的那七八个跟班见状,生怕打出人命来,劝也不敢劝,也不敢跟着上来帮忙,只能在旁边不安地吆喝着,象征性地给支劾助威几声,心里还连连祈祷着,祖宗啊我的祖宗啊!你可悠着点啊! 这要是打出了人命,您老倒是不怕,那我们还不得被那个连死人都不放过的阎王爷,给赶尽杀绝啊! 就在支劾挥汗如雨地对着宣奕一阵爆揍,全身心都投入其中之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就算是支劾还记得,也完全不会当回事的一个人。 “支公子,请你放了少爷。” 就在支劾狂殴宣奕时,在支劾的耳后,嫣涵的声音缓缓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柔软的声线中,融入了许多连宣奕都闻所未闻的强压着的冷意与杀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么和你爹说……”支劾闻言,当即就要辱骂嫣涵。 谁知下一秒,一阵阴森的凉意就出现在了支劾的脖颈儿间,突如其来的冷刺得支劾一个机灵。 那是一把约半臂长的匕首,打造得极其锋利。 一瞬间,不论是支劾还是他的走狗们,都静了下来。 整个屋子中,就只有被打得伏在地上的宣奕不明就里,传出沉重的喘息声。 嫣涵急了。 方才支劾用最肮脏的思想和言语,对嫣涵她自己进行百般的侮辱,嫣涵没有动手,只是握着宣奕的手更紧了些。 她不想给宣奕、给宣家添麻烦。 可是此时,眼见着宣奕被他们按在地上痛打,嫣涵想着,哪怕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要把少爷给救出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被匕首的寒光层层收紧。 然而,逐渐凝重起来的气氛并没能影响支劾,毕竟刀子挨多了,也就不怕了。 像支劾这种游手好闲的欠揍货,要是没点真本事傍身,那早就被各路仇人杀了一万次。 所以,哪怕支劾此时正被一把匕首抵着脖子,心中却也没有紧张起来,毕竟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支劾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压着宣奕不放他走。 与此同时,支劾不动声色地催动自己的千里眼,眼神锁定在距离自己十几米外的茶桌上。 在那桌上,摆着几个擦得锃亮的白色陶瓷茶杯。 就在那小小的茶杯之上,支劾看到了倒映出来的站在自己身后的嫣涵。 在一般的人眼中,从十几米外看一个茶杯上倒映出的像,那简直模糊得分辨不出人形,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是在支劾的千里眼中,此时看那指甲盖大小的模糊倒影,清晰得宛如看一面等人高的铜镜。 不论是嫣涵手中拿着的是怎样的匕首,亦或是嫣涵眼中的杀气,支劾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支劾催动千里眼的同时,周围的支劾走狗们,已经小心翼翼地从两边向着嫣涵踱步而去,试图包夹拿下嫣涵。 然而就在这时,嫣涵再次开了口,声音冷得寒若冰爽。 “若是想要你们的主子在脖子上多一个碗大的疤,你们就尽管再往前走。” 一边说着,嫣涵的匕首真的又往里移动了几毫米,已经抵入支劾的脖子,大有割入其中之势了。 走狗们一听,又看了一眼支劾的眼色,都停下了脚步。 “嫣涵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支劾彻底变了脸,冷声问道。 “支公子,请你放了少爷。” 嫣涵冷冷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彬彬有礼,也不卑不亢。 宣奕听到嫣涵的声音,哪怕身上没有一处不痛的,但还是强撑着抬起头来,就看见嫣涵是如何拿匕首威胁着支劾,顿时大惊失色。 “嫣涵!你在……你在干什么!”宣奕着了急,用仅剩的几口气喊了出来。 414 走投无路 嫣涵力战护爱 “嫣涵!你在……你在干什么!”宣奕着了急,用仅剩的几口气喊了出来,“你别管我了,你快走吧!快走吧!回家去等我,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宣奕又对支劾视死如归地喊道:“支公子,你一堂堂七尺男儿,想必不会和一小女子计较。 今日只要你让嫣涵走,我留在这里任你们打,打到心满意足为止!” 宣奕也急了。 支劾是何等的自负至极、小肚鸡肠又睚眦必报,宣奕最清楚不过了。 若不是如此,宣奕也不会宁可被打残在这里,也要让嫣涵走。 如果是宣奕自己,那支劾顶多把他打个半死,绝不敢把他真的打死了。 不然不论是宣相府还是宣婉妍,都饶不了支劾。 但是嫣涵一个婢女,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匕首威胁支劾,这无疑是猛扇了支劾的脸。 支劾这么记仇的人绝不可能轻易放了她,恐怕就是上天入地,支劾都非要了嫣涵的命不可! 这边,宣奕都已经着急得直拍地了,恨自己不能变成一匹马,亲自驮着嫣涵走。 可那边,嫣涵却仍是拿着匕首丝毫不动,坚定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支公子,请你放了少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支劾出奇地配合。 嫣涵话音刚落,支劾居然就收回了死死压着宣奕的手,并懒洋洋地举起双臂,以示放弃抵抗。 “好啊,嫣涵小美人,你那么美,我当然要听你的话了。”支劾的脸冷如冰霜,言语口气却仍旧轻浮欠揍,“你看,我可是已经松开你家少爷啦,宝贝你是不是也该放开我啦。” 支劾一面说着,毒蛇一般的眼睛,仍是死死定在远处的茶杯之上。 嫣涵原本就只是想救出宣奕,并没有想把支劾怎样。 所以当嫣涵见支劾放了宣奕,也便将匕首一寸寸拿离支劾的脖颈儿。 哪怕是已经跟着婉妍过了七八年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嫣涵却仍是以最大的善意和和顺,来待人接物。 她以为这是一个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世道。 然而,就在嫣涵手中的匕首,刚刚从支劾的脖颈儿间离开了一个恰好安全的距离时,支劾忽然大喊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嫣涵还没来得及重新握紧匕首,就顿觉自己的双手手腕已经被支劾死死攥住。 紧接着,支劾双腿一蹲、双手一用力,竟反手将嫣涵整个人甩了起来,活生生把嫣涵从身后往前甩过头顶,狠狠扔到了面前的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嫣涵被像一个麻袋一样狠狠摔在了地上,力度之大震得地面都是为之一震。 那一下,嫣涵觉得自己像是从三层高的楼上摔了下来一般,浑身的骨头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嫣涵猛地咳了几声,伏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艰难地没有爬起来。 宣奕见状,自身已经难保,却仍是连忙匍匐着想要爬过去看看嫣涵的伤势。 然而还没等宣奕爬过去,支劾的那七八个走狗就已经立刻向着嫣涵一拥而上了。 那一刻,宣奕的心瞬间坠入冰窖,紧张已然跳都不跳。 支劾的七八个走狗,虽然做人不行,但做狗颇有一套。 做狗呢最重要的,就是忠心耿耿,还能护主。 所以这七八个走狗个个武功都不错,也都是小官宦人家的公子,想要依附着支劾,日后谋上个一官半职的。 于是他们为了讨好支劾这个混世魔王,跟着他那可是无恶不作,一个个也算是臭名满京都的名人。 就这七八个身高体强的大狼狗扑向嫣涵,不把嫣涵撕扯个支离破碎,肯定是不会罢休。 宣奕急得满脑子都回荡着神经即将崩断的“嗡嗡”声,硬生生是强迫自己剧痛中的身体,拼了命爬起来,想要扑过去护住嫣涵。 然而下一秒,嫣涵的动作,直接把宣奕惊愣在了原地。 面对七八只飞快而来的拳头,地上的嫣涵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侧身接连着翻了三圈,将流星雨一般的拳头全部灵敏地躲了过去。 紧接着嫣涵找准时机,抓住了打向自己的最近的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将自己从地上反向拉了起来,然后反手一用力,倒把那人扯在了地上。 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嫣涵已经一个手刀狠狠劈在了他的脖间,用疼痛扼住了那人短时间再次发动攻击的可能。 之后,嫣涵立刻转身过去,应付背后那七人。 这一切,不仅仅让支劾一愣,更是把宣奕给看呆了。 宣奕和嫣涵朝夕相处七八年了,这是宣奕第一次知道,嫣涵居然是有武功的!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武功。 只见嫣涵一个瘦弱如此的小姑娘,在刚刚被狠狠摔伤后,居然还能在和七八个又高又壮的大汉周旋时,就是一招一式都自如灵活,并没能短时间就落了下风。 嫣涵时而上翻,时而下劈,一行一动都利落干净,行云流水地宛如舞蹈般,下手下脚却是肉眼可见的痛。 宣奕几次想要冲进去帮忙,却连个加入混战的机会都没有。 更让宣奕奇怪的是,他一眼就认出,嫣涵所用的一招一式,都是宣婉妍的招数。 而最让宣奕吃惊的,还不是嫣涵绝佳的武功,而是此时萦绕在嫣涵四周的,让人望而胆寒的气场。 那可是嫣涵啊,那个柔柔弱弱,又腼腆又善良又温柔,平日从不爱说话,见人就微微笑着的,就像只小猫一样让人有保护欲的嫣涵啊。 平日在宣府里,就是被其他丫鬟羞辱谩骂、甚至是拳脚相向地欺负,嫣涵别说动手了,就连恶语几句都从未有过。 可今日,她不仅拿刀抵上了京都头号混世魔王的脖子,还和七八个大汉酣战起来,实在是让宣奕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此时在宣奕眼中的嫣涵,是那样的陌生。 在嫣涵的眼中,明明无时不刻不是带着无声的温和笑意。 可是,此时的嫣涵眼中,就只有冰冷的怒火,以及腾腾的杀意。 415 恼羞成怒 支劾下黑手 可是,此时的嫣涵眼中,就只有冰冷的怒火,以及腾腾的杀意。 那样的嫣涵,虽然武功还是不具有可比性,但在她周身萦绕的气场,简直就像另一个宣婉妍。 眼见着嫣涵一个人打八个人,居然还没有立刻分出胜负来,支劾非但没有着急,反而还露出了几分饶有趣味的笑容。 “有趣有趣,实在是有趣!”支劾自言自语地赞了两声后,对扭打着的人群喊道:“喂兄弟们!今天你们谁第一个制服了这丫头,谁就能第一个享用她!” 支劾这话,无疑是说到走狗们的心坎里,把走狗们的心挠得痒痒的。 于是一时间,那八个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瞬间来了精神,下手也不再顾忌宣府的情面,实打实地对付起嫣涵来。 而嫣涵就在这八头饿狼手里,居然还能坚持了近百个回合,一直打了大半个时辰,但还是双拳难敌十六手,体力严重不支,招式也开始有了漏洞。 最终,嫣涵没能防住左面而来的一击,被那人用手死死掐住了脖子。 那人的力气极大,掐住嫣涵的脖子后,还被后力带着贯出去十几米,最终将嫣涵抵在了墙上。 还没等嫣涵再挣扎,早有旁边一人眼疾手快地点了嫣涵的穴位,让嫣涵动弹不得。 一时间,方才还风起云涌的房间静了下来。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楚,在最终制服嫣涵掐的那人掐着嫣涵脖子的手上,分明萦绕着一层青色的光芒。 那是,决力。 八个大男人打一个小姑娘,打了近一个时辰都僵持不下,居然还是开了决赋。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显然这些家伙非但不觉得可笑和可耻,反而还就跟击退了千军万马、保家卫国了一样,一个个都洋洋得意,还做模作样地拍拍手、揉揉肩,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展示自己了。 而支劾显然也对此战绩颇为满意,连着鼓了几下掌,赞道:“好啊,实在是好!” 说着支劾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面还慷慨无比地说道:“赵兄,今晚嫣涵姑娘就由你带回家去吧,你今日立了大功,切不要再客气啦! 只是一个,你可得善待我们嫣涵姑娘啊! 毕竟这人是咱们借来的,明天还要还给宣少爷做新娘子的!要是少了个胳膊或者少了条腿,那我可不好给宣少爷交代咯!” 那擒住嫣涵地赵姓走狗一听,当即喜上眉梢,放开了嫣涵,对着支劾连连作揖道:“多谢支公子的美意,那小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赵姓走狗又转身对着地上伏着的宣奕,嬉皮笑脸地道谢道:“小弟就此谢过宣少爷宽宏大量!宣少爷您尽管放心,小弟必把嫣涵姑娘当座上宾对待,绝不会伤了嫣涵姑娘。 另外,小弟改日定寻得京都中最貌美的姑娘,亲自给您送上门去,以答谢宣少爷厚恩!” 赵走狗这话一出,还没等宣奕骂回去,立刻就有人立刻接话道:“哎!这可就是赵兄胡说了! 谁人不知这满京都最貌美的姑娘,不就是宣少爷的胞妹宣郎中嘛!这不是已然在宣府之中了吗?”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当即笑成一片,都连连欢呼叫好。 不知道是不是八个大汉,开决赋打赢了一个小姑娘给了他们自信,让他们一个个都飘飘乎得忘乎所以然了。 支劾这群人找宣奕的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还是第一次提及宣婉妍。 “混蛋……畜生……!” 宣奕气得浑身直抖,伏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疼,尤其是被狠狠踹了好几脚的腹部,痛得是摧心剖肝,实在是躺着都难以自持,更何论站起来,只能气得连锤几下地板。 不过支劾他们满心都在嫣涵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宣奕的谩骂。 “赵兄啊,这人呢虽然今晚归你,但众兄弟们也都多有辛苦,不能败兴而归,你说是不是?不如我们请嫣涵姑娘给我们唱个小曲、跳个小舞可好?” 那赵走狗一听,有这乐子岂有不愿意的,赶忙应道:“好好好!甚好甚好!旦凭支公子吩咐!” 宣奕一听,心中的怒火已然将他的理智冲垮,双目通红至满是血色,努力想将自己撑起来,双手却毫无力气,只有十指的指甲死死抠入地面。 支劾这时已经走到了嫣涵面前,任凭嫣涵拿杀人的血红目光狠狠地盯着支劾,支劾只是笑嘻嘻地一步一步靠近。 “嫣涵小宝贝,你还真是出乎我意料地了不得啊,还有这么大本事呐!”支劾一面轻佻地挑逗着嫣涵,一面狗爪子就上了嫣涵的小脸,用手指摩挲着嫣涵细嫩的小脸蛋。 “我本来只是喜欢你这副美丽的皮囊,如今见了你的身手,本公子反倒是愈加喜欢你了。” 说着,支劾又把脸往近凑了凑,油光满面的大脸都要贴上嫣涵的脸了。 “怎么办啊小宝贝,不如你弃了宣奕那个废物,跟了本公子吧!那个废物他配不上你,你若是跟了本公子,本公子定会好好待你,起码给你个姨娘做……” “我呸!” 支劾越说越起劲,然而还没说完,就被嫣涵猛地啐了一口,啐的支劾半张脸都是口水。 “你给少爷提鞋都不配!” 嫣涵怒骂道,恨不能骂出心中所有的恨,一双秀目满是火焰。。 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支劾还没擦擦脸上的口水,就先一个狠狠打了嫣涵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上去,打得嫣涵半边脸登时就肿了起来,鼻子里汩汩地流出鲜血,满口都是血腥味。 “嫣涵!!嫣涵! 支劾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懦夫!你有什么本事你冲我来!你再打嫣涵一下,我定让你挫骨扬灰!” 宣奕见嫣涵被打,再也忍不了,竟是硬生生用双拳支着地面,撑着自己痛不欲生的身躯从地上爬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盛怒之下的支劾猛地回过身来。 416 不忍垃圾狂 火麒麟从天降 然而下一秒,盛怒之下的支劾猛地回过身来,突然对准宣奕展开掌心,一股黄色的能量火速飞去,径直击中了方才刚站起来的宣奕,将宣奕击飞出四五米,直接狠狠撞在了窗户上,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飞出窗户去。 再次摔落在地上时,宣奕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少爷!”嫣涵猛烈地挣扎起来,却是被封了穴,丝毫动弹不得,倒喷出了满口的鲜血。 这一口鲜血,彻底染红了嫣涵的双眼,让她再也再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地位,扯破了嗓子放声喊出了声来: “支劾,我告诉你不要再胡来!宣奕少爷乃是宣相府独子,是白泽神族嫡脉!是当朝中书令之子!是陛下重臣宣郎中的胞兄!是淳于府大少奶奶的亲弟! 今日你中伤了宣奕少爷,你就等着宣府的怒火,宣二小姐的讨伐吧!” “你给我闭嘴!”支劾还不等嫣涵说完,就暴怒地狂吼了出来,紧接着就又“啪”的一声狠狠给了嫣涵一个耳光。 嫣涵没想到,自己本来是想震住支劾,让他不敢乱来,不想却直接戳中了一向最骄傲自负、最爱以家族之势横行霸道的支劾的怒点。 这已经不是支劾第一次被宣奕比下去了,之前有好几次他和宣奕有矛盾,不论是店小二、侍从还是京令尹,无一不是高看宣奕一眼,言语间也都向着宣奕。 这每一次,都是一口恶气堵在支劾的心口,只等着今日爆发。 只见支劾彻底发疯似的怒喊了起来: “宣奕!宣奕!宣奕!你一口一个宣大少爷,一口一个宣大公子! 怎么?就宣奕有背景,本少爷我就是吃素的不成? 我告诉你,宣奕他没了他姐姐妹妹,没了他爹他的家族,他就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一坨烂泥!他就是一个废物,一个垃圾! 你不过就是一个不在青楼的妓女罢了,就凭你也敢狗人看人低?就你也配敢瞧不起本少爷? 我告诉你,本少爷想对你怎样就对你怎样,难道本少爷还要看着宣奕的面子不成?” 支劾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嫣涵的嘴唇就狠狠咬了下去,就像是饿急了的野兽见到食物一般,上去就是一通撕咬。 嫣涵这次连丝毫的还手之力都没了,只有绝望的眼神落在了宣奕身上,又绝望地闭上,眼角落下一串泪水。 少爷…… “嫣……涵……噗……!” 就在这时,方才从震荡的昏迷中努力睁开眼睛的宣奕,一睁眼就看到了嫣涵受凌辱的一幕,顿时气急攻心,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先狠狠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满满一口鲜血喷溅成了朦胧的血雾,在血雾之中,是拼了命想护住爱人,却丝毫无能为力的两个人,是绝望的两双眼睛,是滴血的两颗心。 “支劾!你放开嫣涵姑娘!” 就在宣奕和嫣涵都已然绝望至死之时,一声厉声断喝响彻房间。 支劾这时才放开了嫣涵,此时嫣涵的嘴唇已然淹没在了血泊之中,模糊得辨不出唇形。 支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才懒洋洋地转过身来。 只见两个高大威猛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楼梯口处。 正是管济恒和砚巍。 两人的目光先都落在了倒在窗边的宣奕身上。 “奕哥!”砚巍见宣奕满身是血,顿时惊呼了一声,赶忙跑过去查看。 这时的宣奕,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管济恒一看,拳头登时攥得两个拳头大,强压着怒火,竭尽冷静道:“巍儿,你先把奕弟送回府去,这里我来处理!” 砚巍眼见宣奕的伤势,自然知道这时最好的选择,但还是犹豫地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支劾,和他的八条走狗,又思及楼下等着的十几个支府护卫,犹豫道:“可是哥你……” 砚巍还没说完,就见管济恒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就知道哥哥心里有数,便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宣奕背了起来,准备离去。 就在砚巍刚把宣奕背起来时,忽然听见已经半昏迷到接近没有意识的宣奕微弱地开了口,道: “济恒哥,巍弟……还请你们,一定要把嫣涵带回来……” 几乎是和说完这句话同时,宣奕脑袋一倒,昏了过去。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宣奕心里有的,还是嫣涵。 瞧见宣奕这个样子,从小和宣奕一起长大,情同亲兄弟的管济恒和砚巍都瞬间火冒三丈。 “奕弟,放心走,这里有我呢。”管济恒对着晕过去的宣奕轻声道,又对砚巍嘱咐道:“巍儿,送你奕哥回府后,立刻去请宫里的太医。” 砚巍点了点头,立刻小跑着离开了。 支劾全程看着砚巍带走宣奕,却也不加阻挠,还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两步,像是没事人一样对管济恒打招呼道: “管兄,好久不见啊,可是别来无恙?” 虽然管济恒的父亲官位不如支劾的父亲,但相比于实权几乎被任霖阁完全架空的黄门侍郎,管济恒的爹可是把兵权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天下兵马大将军,管济恒又是麒麟神族主脉之后,而管济恒和砚巍两兄弟更是武功高强,所以支劾向来不愿与管济恒、砚巍两兄弟交恶。 然而此时的管济恒,可是一点和支劾假意寒暄的兴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质问道:“支劾!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支劾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啊!我只是看到个漂亮姑娘,过来调戏了一番,不知道怎么就碍到管兄的事了。” 支劾又向前走了几步,眯着眼满脸尽是猥琐之态道:“莫不是管兄,也看上了这个漂亮姑娘了?” “你放屁!”管济恒一听,登时火冒三丈,怒骂道:“你这个混蛋!嫣涵姑娘是我奕弟的未婚妻子,你给我嘴上放干净点!小心你管爷爷蜕你一层狗皮!” 支劾一听,装出一副做作的恐怖相,促狭地回敬道:“呦呦呦,管大少爷好大的口气啊!” 417 冰雕玉砌美人骨 风刀霜剑索命人 支劾一听,装出一副做作的恐怖相,促狭地回敬道:“呦呦呦,管大少爷好大的口气啊!还蜕我层皮,你还拨我层肉呢!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支劾是不愿意与管济恒为恶没错,但他向来自诩自己的父亲乃是三相之一,对将军的儿子管济恒一向不甚瞧得起。 而管济恒初出茅庐就在庆远打了胜仗,如今在兵部混得风生水起,更是让支劾嫉妒得抓心挠肝。 更重要的是,支劾一眼看出管济恒今日没有带着他的九曲雁翎枪。 九曲雁翎枪作为管家的独门武器,是管济恒最擅长的。 没了九曲雁翎枪的管济恒,就像是没了獠牙的狼,没了翅膀的鹰,战斗力大大降低,和支劾的武功不相上下,甚至还略逊于支劾。 更何况管济恒的本领更多体现在战场的排兵布阵,以及战场真刀实枪的群战之中。 对于这种地痞流氓的斗殴之术,支劾才是行家。 若是此时武功更高强许多的砚巍还在,那支劾倒也不敢如此放肆,但此时没了砚巍,只剩下一个没了枪的管济恒,还带着八个人近身保护,楼下还有十几个护卫只要一个口哨就能赶上来的支劾,根本就不害怕。 于是支劾更往近走了一步,继续挑衅道:“我的管大少爷呦,你那一套在爷爷我这里,不管用。我劝你就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地闭嘴滚蛋吧,免得下一个被抬走的,就是你了!” 支劾说得极尽嚣张,一副嘴脸低劣无耻得让人看了就恶心,看了就满心怒火,无声地诠释着:你看不惯我又动不了我一根指头的感觉何如?难不难受?恶不恶心?嘿嘿,我就是要让你像吃了苍蝇一样,杀不死你,也恶心死你! 管济恒看他那样子,气得是哑口无言,连句骂人话都说不出来,攥得通红的拳头当即高高举过头顶,准备一拳就打烂支劾那张欠抽的臭脸。 然而下一秒,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顷刻间,整个房间如洪水决堤一般,突然涌入一股极强的力量,将房间完全淹没。 这力量明明来得排山倒海,却偏偏又悄无声息,无孔不入,在众人猛然发觉之时,这力量已然如同抽空了屋中所有的空气一般,让整个屋子瞬间被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所笼罩。 这窒息的压抑逼停了管济恒高举的拳头、逼走了支劾脸上的嚣张,甚至中止了屋中所有的呼吸。 一时间,这个屋子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死寂而荒芜,毫无生机,只有逐渐凝聚、固化的恐惧。 就在这时,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乍响起一个脚步声。 “咚——咚——咚——” 不快不慢,不重不轻,保持着极苛刻而和谐的节奏。 这只是普通的靴子上楼梯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居然可以贯穿所有人的耳膜,直逼入心头。 一下,一下,沉重地叩着。 尤其是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紧紧揪了起来。 直到在楼梯的尽头处,那声音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影悄然出现。 就外形而言,那是一个只看一眼,就会觉得毫无危险的人。 来者从头到脚都包裹在一件鹅黄色斗纹添花金线番丝鹤氅中,鹤氅的帽子边缀着一圈成色极好的大毛领,将来者的小脸掩盖了大半,只留出些许愈加细嫩的肌肤。 在宽大的鹤氅中,那人的身形显得愈加娇弱可人,身姿却是掩不住的挺拔。 那是一位美貌的姑娘无疑。 这姑娘的穿戴,就和所有世家大族中气派的大小姐一样,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超脱,却又并没有什么格外特殊之处。 然而,屋中的所有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被极其凝重而稀薄的空气限制了正常呼吸,而是自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支劾,就凭你一个鸟人,居然也作践到了我的头上。 怎么,是做好今日留下支氏满门一百二十六条人命赔罪的准备了吗?” 来者开了口,声音是极清脆又明朗的女声,明明好听得紧,却让闻者不由得被其中,如火一般的静寂与如灰一般的怒意所裹挟着胆寒。 说完,那人不紧不慢地从大氅中,伸出两只极纤细的胳膊,扬至耳边,拉下了头顶的帽子,露出了真容。 只是一个放下帽子的简单动作,那人却做得如舞蹈一般,尽是不经意的优雅与赏心悦目。 可没有哪怕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无一不是紧盯着她的面容。 一时间,满屋子的所有人心中都印出了三个明明平淡无奇,却读之沸腾滚烫的三个字。 宣婉妍! 婉妍那艳绝的面容上笼着一层寒霜,眉眼中尽是寒意。 好一个冰雕玉砌美人骨,风刀霜剑索命人。 摘掉帽子后婉妍不急不忙地伸出右手,轻轻一挥手,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无形洪水便转瞬退去。 原来方才是风决之力,难怪排山倒海又无孔不入。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二小姐!” 嫣涵刚刚能呼吸上来,也不管自己的嘴唇正往外涌着血珠,放声唤出声来。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让嫣涵的眼中瞬间住满热泪。 从支劾挑衅到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多时辰,嫣涵又是被言语羞辱,又是以一敌八,又是被身体羞辱,神经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绷得马上就要断开。 直到婉妍出现那一刻,嫣涵这才终于,放下一口气,涌上满眼泪。 婉妍一看嫣涵那可怜的样子,心疼得不可名状,对着嫣涵安抚地点了点头,脸色又紧了几分。 嫣涵是婉妍七岁时从街上捡回来的,婉妍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习武练功,将她培养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成了自己亲密无间的伙伴。 而如今,婉妍更知嫣涵乃是宣奕的意中人、梦里人。 此时见到嫣涵被欺辱至此,婉妍的心中,自然又添了一把火。 418 绯色白泽 绝世智勇 此时见到嫣涵被欺辱至此,婉妍的心中,自然又添了一把火。 管济恒见婉妍来倒是丝毫不觉得惊奇,只是愤怒的神情瞬间缓和了下来,拳头也收了回来。 而以支劾为首的几人则无一不是面色陡变,身子霎时紧绷起来,时刻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说起来有趣,面对管济恒这强壮的大将之后,支劾等都没有惧怕,此时面对一个极貌美的小姑娘,他们却一个个大难临头一般畏惧着。 不过这一切要是和宣婉妍三个字挂上钩,那便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虽然婉妍凭借着直捣禹杭、平反冤案、救民于水火,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极高的威望与口碑。 但在这份爱戴与敬仰之后,更让天下人对宣婉妍添了成倍的畏惧。 婉妍让世人明白,作为以绝世才智名扬天下的白泽一族之族人,她宣婉妍不仅有颖悟绝伦的头脑,更有层出不穷的毒辣手段,绝对不是能被招惹的主。 “宣……宣郎中,”过了好半天,支劾才终于磕磕巴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方才的嚣张不可一世全都熄了火,“好……好久不见……”说罢支劾当即狠狠踩了一脚身旁之人,怒斥道:“干什么!还不快松开嫣涵姑娘!” 那人一听顿时慌了,给嫣涵解穴的手都是抖的。 嫣涵的穴一被解开,整个人就像是一片宣纸一样,软软得就往下栽。 还没等嫣涵周围的走狗们扶住她,早有一阵风先稳稳拖住了嫣涵。 只见婉妍的右手多了一抹蓝色的光芒,随着婉妍微微一弯手指,嫣涵就像是躺在一架风做的床上一般,被稳稳得扶着带向了婉妍。 “嫣涵,你受苦了。”在婉妍揽过嫣涵的腰,将嫣涵接住时,婉妍轻声对嫣涵道。 嫣涵浑身上下无一不是伤,衣服上沾染上了斑斑驳驳的血迹,整张脸都通红得发肿,嘴唇上是一片糜烂和血红,双眼中注满热泪。 “二小姐……” 看着像是从天而降的婉妍,嫣涵心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只有这三个字。 “别说话了,我都明白的,你快先回家去疗伤。”婉妍看着嫣涵,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还不忘嘱咐道:“对了,回去切莫告诉宣奕,我今日来过。” 宣奕是何等自尊的人,若是让他知道今日还是妹妹来给自己解围,心里定然不好受。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是管济恒和砚巍先上来,而婉妍等宣奕被砚巍带走后,才后一步上来。 说罢婉妍转身对管济恒道: “阿恒,嫣涵就交给你了,快带她回去疗伤!” 管济恒一听,不假思索地应允道:“好!交给我吧!” 一本正经允诺的管济恒,实则心中开了花。 啊啊啊上苍啊,妍儿她唤我阿恒耶唧唧呱呱!!!果然只有在这种严肃的情况下,妍儿才会唤我阿恒啊哇哇咔咔!支劾!我爱你! (管济恒快乐到神经错乱、言语失常) 然而就在婉妍要把嫣涵交给管济恒时,嫣涵却突然面露难色,就是管济恒也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快把嫣涵带走啊!” 婉妍皱了皱眉头,不明所以地问道。 “啊……那个……”一向直来直去的管济恒,此时像猴子一样,双手一起极不协调地抠着后脑勺,来逃避把嫣涵接过来,而脸红了又红,不自然地说道:“嫣涵姑娘是奕弟的……红颜知己,我若这样……接触姑娘,岂不是平白毁了姑娘的清白。 要不这样,妍儿你把嫣涵姑娘带回去疗伤,这里我来处理。” 管济恒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实则心中三观正得掰都掰不弯,实为根正苗红好青年。 “哦哦哦哦哦瞧我这个脑子啊……”婉妍恍然大悟,但直接选择性忽略了管济恒的建议,将嫣涵微微扶起,头也不抬地使唤管济恒道:“你先扶一下嫣涵。” 管济恒闻言,便立刻伸出左手,一阵红色的光芒乍现,蔓延至嫣涵四周,稳稳拖住了嫣涵,让管济恒没有碰到嫣涵分毫。 婉妍扯开了大氅绑在领口的系带,从身上取下了大氅抖开,从前往后前将嫣涵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下管济恒就不会碰到嫣涵了。 于是管济恒也不再等待,扛起了嫣涵,就快步离开,送她回去疗伤了。 至于婉妍,管济恒是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安危,反而有些担心婉妍上了头,一口气把他们却都赶尽杀绝了。 若真是如此,掌刑名、专管京中不法事的刑部都官司郎中,在京都最繁华的街头,连杀八名达官显贵之子,那必然又是一场风暴。 脱下了大氅的婉妍,露出了内里的衣着。 只见婉妍身着绯色文琦白泽官服,腰挂金带,缀配药玉。 绯色官服,表明此官乃四品内要员。 而白泽官服,只有两类人配着,要么是公、侯、驸马、伯,要么就是白泽神族主嫡脉为官者。 一瞧见这婉妍这一身装束,支劾等人就已经感到几分气短。更遑论在婉妍的腰间,还悬着一柄剑。 不等婉妍开口,支劾就先陪着笑脸,故作镇定地话闲话道:“昔闻宣郎中赶赴禹杭,不……不知宣郎中已归京,在此遇见,实……实属意外……” “意外?”婉妍冷声反问,根本无暇与支劾寒暄,“支三公子好大的本事,只怕是我再晚一点回来,宣府多了两具尸首还算事小,只怕整个宣府都被支三公子荡平了吧。 到那时候我千里回京,无家可归,那才是真正的意外吧。” 婉妍面冷声冷,看得说得支劾是心中一阵恶寒,只能陪着笑脸连声道:“在下不敢,在下不敢。” “哦,支三公子闹得这沸沸扬扬的,我以为你下一步就直扑宣府,再血洗我白泽不惑港呢,原来你不敢啊。” 婉妍边说着,边一步一步往近走着,面上的冷笑简直有些瘆人。 在走到距离为首的支劾只有几步的距离时,婉妍停下了脚步,霜冻的脸上连一抹冷笑都没有了,只有一脸的阴鸷。 419 登峰造极 她为杀戮而生 那阴鸷在婉妍的脸上简直浑然天成,自然得宛如凝入骨血。 “欺软怕硬,真不愧是你啊!鸟人!” 婉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一行字来,明明是骂人之语,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若是换做别人敢对支劾如此放肆,支劾必然已是雷霆震怒、痛下杀手,非得把这人千刀万剐了不可。 可是此时,支劾竟是硬生生把自己心中那团火给压了下去,还挤出了一抹生硬的笑容来。 “宣郎中啊……今日是我寻衅滋事、伤了令兄在先,我自认理亏。 我支劾呢,就在这里给宣郎中您陪个不是,还请您回去也向宣奕兄弟转达一下我的歉意,我日后必亲自登门拜访。” 支劾极其不自然地道着歉,眼神忽上忽下地飘忽不定,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诉说着别扭。 这是支劾这荒诞而自负的一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给人道歉。 然而婉妍非但不打算领情,甚至连丝毫的动容没有,眉毛微微一扬,冷声道:“支劾,别枉费功夫了! 在我宣婉妍这里呢,违心地说上几句好听话,是不叫道歉的,更何况你说的还不好听。” 婉妍边说着,一只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剑鞘上,目光更凝聚了几分。 “既然你伤害了宣奕,那就只有你和宣奕一样痛苦难受,才叫道歉。 所以说呢,今天宣奕所经受的,一样你都逃不了。” 婉妍云淡风轻地说着,就像是这世间最公正又最无情的执法者一般,既没有怒火,也没有仇恨,只有对邪与恶赶尽杀绝的决心。 支劾见此,便知道今日无论他怎样示弱,也难逃一战。 于是支劾干脆破罐子破摔,放弃做孙子了。 除婉妍态度强硬外,实则在支劾的潜意识中,虽然听闻过许许多多宣婉妍的恐怖事迹,但此时眼看着她这么一个娇美可人的小美女,很难不让支劾产生几分轻敌之心。 支劾心底暗暗想着:这宣婉妍怎么看也不像是世人口中那心狠手辣的样子啊……会不会是旁人太草包,方才铸成了宣婉妍的威名。实则宣婉妍不过武学普通,而我之武功绝非等闲,尚有一战之力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支劾的腰板儿,就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噔”得一下弹起得笔直,重振旗鼓地双手抱拳,威风凛凛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有幸领教一下宣郎中的神威了!” 好一个迎难而上!好一个不惧险阻!好一个敢于挑战! 支劾的走狗们一个个都不禁抬起头来,仰望着他们大哥那伟岸的身躯,心中疯狂点赞道:没想到缺天下之大德的支劾,也有当人的一天啊!大哥!冲啊! 然而下一秒,支劾猛地一挥手,豪气地喊道: “兄弟们!给我上!” 宣婉妍:“……” 正在准备看戏的走狗们:“……” 说好你自己领教一下的呢?!怎么还是群殴+走狗挡箭牌路线…… “真就鸟人。” 婉妍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也不再多言,迅速从腰间拿下剑鞘,脚底微璇,开始了猎杀时刻。 还没等支劾的走狗们建设好心理防线,向婉妍发起攻击,一只走狗的面前,就已经惊现婉妍的倩影。 只见婉妍上来就直接开启了决力,在蓝色的荧光之中,真乃脚底生风,一举一动根本无法被捕捉到。 之后,婉妍按照一人一剑鞘加一脚的份额套餐,平均平等对待了每个人。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八条走狗,竟全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肚子“嗨呦嗨呦”得呻唤着,就像一只只烧熟的大虾一样弯曲着。 婉妍又回到了原点,神情仍旧冷若冰霜,而剑,都还没有出鞘。 那八条走狗一个个都还没有反应过俩发生了什么,就已然倒得不明不白,抱着地面猛吐酸水。 他们没有看出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但拥有千里眼的支劾不可能没有看出来。 更何况,支劾之所以让走狗们先上,实则就是为了自己先观察一下宣婉妍动手的实际情况,确定一下她的真实水平,好再做打算。 也正是因为支劾看到了一切的经过,才震惊得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婉妍的速度非常得快,快得差点让千里眼都跟不上,就真如一阵风一般,卷过了这八人,然后将他们带倒了。 而速度的快,丝毫没有影响到婉妍出手的力度之强与完美的连贯性。 只见婉妍每到一个人面前时,都是先用剑鞘猛击其左脖颈儿,在其吃痛分神的瞬间,对其腹部慷慨地送上一记横踢。 支劾甚至观察到,婉妍给八个人的每一记横踢,都不偏不倚踢在了腹部的同一个位置,也就是人腹部最柔软的位置,一分一毫都不差。 而婉妍这一踢,用的都是自己的小腿骨面处,距离膝盖两寸半、距离脚踝三寸的位置。 那是小腿上坚硬程度与发力程度最平衡的地方。 这一记横踢上去,人看似只是受了些淤青的皮外伤,实则踢得那人是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可逆的内伤,疼痛之感更是犹如肝脏俱裂般。 既没有留下伤人的证据,又极好地卸掉了他们的战斗力,还大大地惩罚了他们。 太可怕了…… 这是支劾心中,仅存的念头。 宣婉妍不仅速度登峰造极,杀伤力更是高世骇俗,简直就是为杀戮而生的人。 作为女性的宣婉妍,不可避免地会受制于力量的缺陷。 但她用不仅用速度弥补了这一缺陷,还通过对战斗中的每一个动作精益求精的研究,与不计其数地练习,才能找出每一拳、每一脚的最佳攻击点与受力点,并形成恐怖的肌肉记忆,方能在实战中将每一击的攻击力提升到极点。 这样的宣婉妍,就是面对一个力量在自己十倍以上、武力不相上下的大汉,都绝不会吃亏。 这哪里是一个人,这简直就是一个为杀戮和战斗而生的工具。 支劾在心中分析着,越分析越觉得脊背发凉,浑身战栗。 420 我狠起来 我自己都挟持我自己 和这种人战斗,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于是除了“天呐,这个女人也太可怕了……!”这个念头外,在支劾心中,还响起了一个源自于人性本能之处的朴素呼喊: “快逃!!” 就在支劾心中,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该如何从这位魔王手中逃出生天之时,就听到楼梯口处,一个声音乍响。 “禀告宣郎中,您要找的人来了,是否要叫他们上来?” 是店铺小二的声音。 “让他们上来。” 宣婉妍简洁地吩咐道。 这边婉妍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见婉妍已然悄无声息地旋身到了支劾地面前,紧接着就是“唰”的一声,婉妍利落地想要拔出支劾腰间的佩剑。 然而婉妍才刚动毫厘之时,便已然被支劾的千里眼发觉了踪迹,婉妍才将剑拔出一半,就听支劾怒喝一声。 “你干什么!” 支劾惊道,立刻向自己的剑柄抓去,想要阻止婉妍拔自己剑的手。 谁知,婉妍的手就在那一秒的时间迅速撤离剑柄,反手一翻,在支劾的手落在剑柄上那一瞬间,敏捷地抓住了支劾的手腕。 支劾纵然有千里眼,可以看得到婉妍的动作,但对这一切也没有防备,更不知她意欲何为,所以难以防下婉妍的每一个动作。 当支劾终于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扯了过去,而他手握着佩剑的剑刃,就抵在婉妍的脖颈儿间,大有要砍入之势。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局势变得太突然,支劾一惊,连忙就要收手,然而却被宣婉妍死命扯着手腕,动弹不得。 这一刻,支劾的三观尽毁…… 不是吧!宣婉妍是有病吗?强逼着我一定要拿剑威胁着她自己,我不想威胁她……还不行吗?! 哎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爷我不想挟持朝廷命官啊!你倒是放开我啊宣爷爷! 面对支劾因为惊诧而扭曲的五官,婉妍没有任何的解释,甚至任何的表情,仍旧是死死抓着支劾的手腕,以支劾的手,拿支劾的剑,抵在自己的脖间。 除此之外,就是婉妍冷冷地撂下的一句话。 “鸟人,你的千里眼比我想象中的还厉害些。” 明明是夸人,可是婉妍的声音冷得没有任何情感,甚至根本就没有看支劾一眼,而是一直看着楼梯口的方向。 “哦……谢谢宣郎中夸奖……”支劾有些心虚地道了句谢,还是忍不住皱着眉问道:“那宣郎中您……您能放了我吗?我真的不想挟持您,也绝对无意伤害您啊!” 婉妍没有说话,但是下一秒,婉妍就松开了死死攥着支劾手腕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挟持这阎王了…… 支劾心中长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支劾就听见凭空一声断喝。 “支劾!你要做什么!” “哈?”支劾还没来得及把拿剑抵着婉妍的手放下,就气呼呼地转过头去,怒道:“是谁在那里叫嚣!” 支劾一看,只见楼梯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都是一身的珠光宝气,眉宇间与支劾颇有几分相似,甚至连周身萦绕的,那种让人莫名就讨厌的气场都与支劾如出一辙。 “支劲,支勋?”支劾眯着眼睛看了看来者,瞬间提高了语调,颇有几分不屑地问道:“你们来此做甚么?” “畜生!你先把剑放下!莫要伤到宣郎中了!” 为首的一人冲上来几步,指着支劾怒道。 “哎支劲!你不要天天污蔑我能不能行……”支劾下意识地就要反驳着骂回去,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它,确实,拿着剑,抵在宣婉妍的脖子间! “耶?我在干嘛呢……?” 支劾呆傻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之后只听“哐当”一声脆响,支劾的剑应声掉在了地上。 “哎呀!我我我我我我!我没有想伤害宣郎中啊!我我……我没有啊!”支劾顿时慌了神,连忙向婉妍求助道:“宣郎中!你快和这些蠢货解释解释啊!刚刚明明是你拉着我的胳膊,把剑放到你脖子边的,不然我怎么能够近您的身呢是不是!” 然而此时支劾转身去看到的婉妍,与方才那个冷面冷眼冷言,浑身上下尽是杀气与戾气的宣婉妍,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这时的宣婉妍,竟是一副低垂着眉眼,神色中尽是委屈与害怕之色的美娇娘,方才那杀气腾腾的索命之态,竟是在她身上一点都看不见了。 此时,婉妍竟是轻轻拉着官服的衣边,对着支劲与支勋行了一个女子之礼,颔首问好道: “支大公子,支二公子。” 那两人是万万没想到天子重臣、宰首之女、京都第一大美人,竟然会认得他们,并向他们问好,情急之下连忙手忙脚乱地回礼道:“见……见过宣郎中!” 这支劲、支勋二人不是旁人,正是支劾的两位同父异母亲哥哥,当朝门下省黄门侍郎支大人的另外两个儿子。 不过这二人与支劾不同,他们都是庶出之子,在家中既有嫡母打压,又不被父亲重视,还经常受支劾这混世太岁的欺辱,别说把支劾当兄弟了,都恨不得亲自一人扛来一道天雷,把那个支劾劈个外焦里嫩才好。 这两兄弟都深知,若是想要获得家里的世袭爵位以及家产,支劾就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所以他们每日绞尽脑汁地就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让支劾完蛋,或者让他在父亲心里死掉才行。 今日他们一得到支劾在福瑞祥闹事的消息,想都没想这消息是怎么放出来的,就飞也似地赶了过来。 其中支勋因为太过于心急,甚至忘记了穿鞋,还是下人把鞋子一路狂奔地送到了马车上,才不至于让支勋二公子打赤脚前来。 此时,支劾在一旁看着,也终于看出端倪来,伸手指着支劲、支勋,又指向了宣婉妍,冷笑着道:“好啊……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一起来给我下套的!你们这群混蛋!” 421 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该受的逃不了 “好啊……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是一起来给我下套的!你们这群混蛋!” “支劾!你给我闭嘴!” 支劾还没有说完,就被支勋一声断喝截断,大怒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脸抵赖!你殴打宰首宣大人的独子,还劫持威胁宣郎中,你真是给我们支府闯了泼天大祸你知不知道!” “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我真的没有劫持宣婉妍!我拿我的名誉担保!” 支劾连忙就要解释,是着急得甩着两只手,急得满头大汗,甚至都忘了他自己,哪里有什么名誉可作担保。 然而支劾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婉妍接了过去。 只见这时的宣婉妍,与方才相比简直变了个人。 “支三公子……您劫持我也就罢了,但是您不能……您不能这般侮辱我的心智啊! 难不成,方才的手不是您的手,方才的剑不是您的剑,方才是我强迫您挟持我自己不成?” 婉妍低垂着脑袋,咬着嘴唇,眉眼中竟有点点晶莹,尽显委屈与无辜。 婉妍此话一出,支劲与支勋立刻连声附和道: “是啊是啊!怎么会有人强迫别人要挟自己呢?” “支劾!你是把我们当做傻子了吗?” “哎呀!”支劾说实话却没人信,急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 要知道劫持宣婉妍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天子脚下、闹市之中劫持朝廷命官,可是藐视皇威的大罪! 到时候就是有他爹支霆作保,也必得落个大狱。 到了刑部监狱,那可就是彻底落在了宣婉妍的地盘上了。 而这件事情若是被支劲、支勋,这天天算计着支劾完蛋的兄弟俩知道,那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他们的父亲——支霆的耳中。 并且,如若这件事原本的恶劣程度是一,那么支劲、支勋在传达给支霆的时候,必定会穷尽自己的毕生所学,竭尽自己的语言功底以及想象能力,来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的恶劣程度激增至一百。 若是让支霆知道支劾挟持了宣婉妍,那支劾不被打死就怪了。 支劾着了急,只觉得满肚子的冤屈都倒不出来,恨不得跳进黄河洗清自己的冤屈,却也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力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哼,当初挑衅殴打宣奕、欺辱嫣涵时,你可想过,自己也会有这种绝望的感觉。 宣婉妍看支劾那眼泪都快急出来的样子,心里只有一声冷笑,以及满腹的轻蔑。 而面上,婉妍那白净的小脸仍旧是皱成一团,一副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来神的神情,让人看着就心疼。 “支三公子警告我说,不许把他打残我哥哥的事情告诉我父亲,不然他就用剑把我的脸划烂,让我再也出不了门……” 婉妍拿着小手绢,边说着,眼泪就从眼角“啪嗒啪嗒”的滚落,眼睛和小鼻头都是通红,楚楚可怜地接着道:“我呢,素日里颇有些虚名在外,说我怎样怎样厉害。 可是说到底,我也就是只是一个学了些皮毛功夫的弱女子而已。防身尚且为难,又遑论与支三公子这般武艺高强之人中龙凤相较量呢…… 我勉强应付了支三公子的那些侍卫,已是筋疲力尽、黔驴技穷,又怎能再招架支三公子……只能支三公子说什么,我听什么就是了……也不敢多言……” 婉妍说话时,支劾就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婉妍,下巴壳都要掉到膝盖上,三观再一次被毁灭得稀碎。 天呐!天呐!天呐! 普度众生的无上圣尊在上,您是怎样创造出这样的人来的! 她明明刚才还是杀人不眨眼,动起手来快准狠地让人望而生畏的天生的杀手,怎么!怎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装可怜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境地! 她居然还哭了出来!?该哭的是我好不好! 强烈的震惊之下,支劾竟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再讲不出,只能张着大嘴干着急。 甚至有那么几秒,连支劾这冤大头自己,都开始相信婉妍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委屈…… “支劾你你你你!真不知道说你这种畜生什么好!你居然对宣郎中都下得去手!” 支劲支勋两兄弟又是狂喜,又是也为婉妍感到愤愤不平。 宣婉妍的大名,他们自然是早有耳闻。 可是如今看到这样一个委屈巴巴的小糯米团子,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担了虚名的可怜又过于美丽的姑娘。 于是兄弟俩撂下了一句:“我们这就回去告诉爹去!你就好自为之吧!”后,就急匆匆回家告状去了,背影是掩都掩不住的得意与狂喜。 前脚支劲和支勋一走,后脚婉妍的脸就像是雪崩一样,霎时就用冰冷将那委屈巴巴的神情覆盖了个完全,连丝毫痕迹都看不出了。 这下婉妍连看都不愿意再多看支劾一眼,冷哼了一声,抬腿就要走。 这时在婉妍身后,爆发出了支劾压抑已久的怒吼。 “宣婉妍你个贱人!你敢冤枉我!” 面对这怒吼,婉妍轻轻停下了脚步,又停顿半刻后,才倏尔转过身来,冰冷的眼睛中流连着寒光点点。 “我就是冤你了,怎么了?” 婉妍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双秀美的眼睛在此时的支劾看来,就像是两孔黑暗的深渊。 支劾的脖子上怒得暴起了一圈青筋,在他紧紧攥住的左手中,红光闪了又闪。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支劾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出手,红光从他的左手间又渐渐消退。 婉妍自是察觉到了,从喉间发出一声冷嘲,面带冷笑道:“哼,别急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该受着的,一样你都逃不了。” 说罢,婉妍转身就走了。 等到婉妍都走了好半天,支劾紧紧攥住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此时,在支劾仍旧难以平复的怒火中,还涌现出一抹侥幸与奇怪。 世人都说宣婉妍为人恐怖异常,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而毒辣,当触及到其底线之时,则不择手段且睚眦必报。 422 麒麟双子星 阎王宣婉妍 世人都说宣婉妍为人恐怖异常,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而毒辣,当触及到其底线之时,则不择手段且睚眦必报。 怎的今日……她既未杀我侍从,又未出手伤我,仅仅是叫那两个蠢蛋来,让他们回家告诉我爹,这就算是放过我啦? 难不成宣婉妍她也意识到自己作恶太多,应该积积德啦? 支劾想了半天,心中总算也明白了一些。 宣婉妍那厮肯定也是忌惮我支家的势力,若是她中伤了我,那宣家也不好和我爹交代。 何况她可是都官司的郎中,专管京中不法事,若是她带头在京都闹事伤人,岂不是于她的前途大有阻碍。 思来想去后,支劾觉得自己的猜想简直不能更合理,便也放下心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自己日后一定勤加习武,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把宣婉妍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支劾气冲冲地想着,大摇大摆地往家走去,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方才那装孙子的可爱模样。 支劾一下福瑞祥的楼,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那十几个侍从,连同他的马车都已消失不见。 想都不用想,支劾立刻明白罪魁祸首是何人了。 “宣婉妍!你给我等着!本公子与你不共戴天!” 支劾仰天长啸一声,站在闹市的街边对着空气就是一顿上蹿下跳的破口大骂,竟是足足骂了大半个时辰才肯罢休。 最后支劾骂也骂不动,跳也跳不动,只能认清现实,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腿回家去。 支府距离福瑞祥并不近,支劾又是出门三步路都要坐个轿子的大爷,走几步路就觉得腰酸背痛,少不得对着臆想的宣婉妍骂骂咧咧来给自己打气。 就这样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只知夕阳西下,支劾仍在天涯。 直到第三次扶着同一棵歪脖子树累得气喘吁吁时,支劾的脑海中,才终于“咯噔”一声,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那就是:他根本就不认识回家的路啊! ………… 从来都是有十几个家仆、七八个跟班追随着,在轿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支劾,哪里有记路的必要。 而支劾刚刚催动起自己的千里眼,视线就被一座高大的房屋给反弹回来了。 支劾再环顾四周,只见在京都的闹市之中,处处是高楼亭台,根本没有千里眼的用武之地。 天啊! 支劾“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是又乏又累又饿又恨又怨,百感交集之下,只有对宣婉妍的恨渐入骨髓。 又是一个时辰后,天已经完全黑透,而支劾七转八转地把京都城区转了个差不多。 再一抬头时,支劾才发觉自己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巷子口。 这小巷子一眼望去看不到底,就是支劾的千里眼望去,也被黑暗吞噬个干净。 月树扶影之下,万籁俱寂之中,颇有几分阴间之感。 就在这时一抹冷风阴嗖嗖地袭来,吹得支劾是虎躯一震,脊背的冷汗登时就涌出。 “哎呦我走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支劾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谁知支劾刚转身过去,就有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直挺挺地落在了支劾的眼前。 这一下可把支劾的魂魄都吓没了,只见支劾像是受了惊的胖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尖叫道:“啊啊啊!有鬼啊!有鬼!” 惊恐之下支劾也想不了那么多,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然而支劾还没跑几步,又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再次封住了他的去路。 支劾又回头去看,只见巷口那道黑影还在,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 支劾深呼吸几下,握紧了左拳,力量让他的理智逐渐回到了头脑中。 就支劾的武功,在京都他打不过的人屈指可数,就算被堵在暗巷中也绝非待宰的羔羊。 “哼。”支劾停了脚步,冷哼一声,轻蔑道:“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人还是鬼。” 说罢,只见一抹火光在暗巷中骤然亮起,从一个圆心逐渐向黑暗中蔓延伸展着。 是支劾手中吹亮的火折子。 透着火光,支劾看清楚了,挡路的,可都是些老熟人。 站在他身后、堵在巷口那人,是砚巍。 而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正是管济恒。 “是你们。”支劾冷哼一声,一脸不屑道:“原来名满京都的麒麟双子星,也会做出暗巷子里堵人这般小人的行径。” 支劾说罢,管济恒与砚巍都没有说话,只听小巷的深处,传来一个好听却冰冷异常的声音。 “对付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有必要用上君子之仪吗?” 那声音一落,只听“呼啦”一声,支劾手中的火折子被一阵莫名之风熄灭了。 一时间,光亮像是潮水一般退去,暗巷再次被黑暗笼罩,唯有一缕余烟,从支劾手中袅袅生气。 在火光熄灭之前,支劾还没来得及看到那第三人的面容,可支劾已然清楚知道来者是谁。 若不是她来,那在两边都是高墙的暗巷之中,哪里会有横向风。 直到这时,支劾心中有些慌了。 麒麟双子星+阎王宣婉妍,这是没给支劾活路的组合啊。 支劾咽了咽口水,再次张口时,已满是挑衅之意:“素闻宣郎中武功盖世,为我天权屡立奇功;管氏将门,麒麟双子,威名绝世,纵横沙场。 三位阁下那可都是神族后裔、朝中重臣,皆是家学深厚、人中龙凤、我辈楷模! 想来三位绝不会做出在暗巷之中堵人,还群起而攻之,这种全无道德、毫无水准,还败坏门风的事情吧!” 支劾心想,就他们三个那样骄傲的人,听闻此言后,定是没脸再群殴他了。 那如果是一打一的话,支劾虽然在车轮战中仍旧胜算不大,但起码有了找准时机逃之夭夭的机会。 这一招道德绑架,真是高招啊! 在如此攸关之际,支劾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夸了夸自己。 谁知支劾话音一落,婉妍便立刻接道:“会啊!不群殴你,还留着你过年吗?” 423 没有道德 就不会被道德绑架 谁知支劾话音一落,婉妍便立刻接道:“会啊!为什么不群殴你?难道要留着你过年吗? 这大冷天的,我们跟着你这个白痴在京都城中绕来绕去这么久,终于等你走到这个暗巷中。 既然我们人来都来了,总得动个手意思一下,也算不枉此行吧。” 婉妍边说边耸了耸肩,接着道:“况且支劾你不是最擅长群殴吗?怎么你可以用来对付别人,别人就不能用来对付你呢? 你们支家的族训难道是双标就是力量?” “宣婉妍你!”支劾被婉妍堵得直跳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支劾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执掌刑名、惩罚不法的刑部官员,竟能那样坦坦荡荡地践行着:只要我没有道德,就不会被道德绑架。 “我都说了,宣奕受的,你一样都逃不了。” 深巷的黑暗之中,婉妍的声音骤冷。 支劾看不到她的轮廓,却能听到她的脚步一步一步逼近着。 支劾开始慌了,双腿没出息地抖了起来,却还是挣扎着威胁道:“宣婉妍!我劝你们不要胡来!我爹可是黄门侍郎!这里可是京都! 你一个刑部官员敢当街打人,你就等着被罢官下大狱吧!” 支劾恶狠狠地说道,谁知婉妍等人听后不怒,反而都轻蔑地笑了起来。 “你快省省吧支劾!你以为我们跟了你几个时辰,是在游玩京都啊?我们就是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可以把你打死了,都没人看得见。 既然没人看见,而你又永远把嘴闭上了,又有谁会知道,就是我们杀了你呢? 所以你就放心死吧,不会有人知道的哦。” 管济恒朗声道,声音冷而戏谑。 支劾闻言,又是气又是怕,干脆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起来:“放屁!你们这群杀千刀的龟儿子!你们今天要是敢动你们爹一下试试!老子让你们死的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还要把你们都剁碎了喂狗!喂王八!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支劾扯破了嗓子喊道,喊得太过凄厉,以至于婉妍等三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时,连在支劾身后,一向最不爱讲话的砚巍都忍不住开口,道:“支劾,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在你来这里之前,我们就已经检查过这条暗巷。 此地乃是京北荒郊所在,最近要五里地才有人烟,所以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来救你的。” 砚巍说得一字一顿,老实中透着几分可爱。 “巍儿你不用和这蠢货废话。”婉妍猛地一挥手,中气十足道:“兄弟们!一起上!揍死这个脑残!” 婉妍说完,就率先向支劾跑去。管济恒和砚巍也已成包围之势,封死了每一个支劾可能逃跑的路线。 就在三人的拳头都已上膛,即将群起而攻之之时,只听一个声音凭空乍响。 “等一下。” 是一个极好听的男声,声音冷而润,好似冬梅之雪,冰冷之中,尤有沁香。 这声音中嵌着浑然天成的威严与高洁,让闻者不自觉地信服。 于是三人都收了手。 在静下来的那一刻,管济恒忍不住向砚巍问道:“怎么回事!不是检查过这几里地内都没有人的吗!” 砚巍皱了皱眉,憨憨道:“没错啊哥,我检查这里时,确实五里内都无人的呀。” 管济恒和婉妍闻言,心中都是一紧。 砚巍做事他们最放心不过的严谨认真,若是他说这附近没人,那必定是无人。 而自他们拦住支劾到现在,还不到一刻钟。 也就是说,这个不速之客用不到一刻钟时间赶了起码五里地,而且还能在婉妍等人察觉不到的情况之下,潜入到他们身边这么近的地方,却连丝毫的气息都没有露出。 轻功如斯,决力如斯,实在恐怖。 这人,绝非婉妍、管济恒等人可媲美的,真正的高手。 莫不是支府派绝顶高手前来救人? 黑暗之中,婉妍和管济恒、砚巍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手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剑柄之上。 只听“呼”的两声,管济恒和砚巍同时吹亮了火折子,让光线再一次瞬间在暗巷中充斥开来。 在光影之中,婉妍等人看清了,在暗巷的口,光明还不及之处,有一个黑影。 那黑影挺拔如松,身形匀称得极具美感。 真是看影子,就过于英俊的人。 “阁下至此,有何贵干。” 婉妍不卑不亢地朗声问道,手握着剑柄,准备随时利刃出鞘。 然而那人却不言不语,只是一步一步往巷内走来。 影子一点点放大,脚步声渐渐清晰,婉妍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当那人走进火光中,可以被模糊地看见面容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婉妍,她直接失声叫了出来。 “蘅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的确是蘅笠站在那里,身如玉树,俊朗得过分。 一看到蘅笠,管济恒的脸色当即就被那深夜还黑。 但支劾的眼中却骤然放光。 婉妍问完便有些后悔,毕竟她也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是婉妍还不等蘅笠回答,就越过人群,小跑着到了蘅笠面前。 蘅笠双手负在身后,挺拔如松。 说话前,婉妍先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蘅笠的脸色。 有棱有角,清冷淡然,一如往日。 还好还好,看起来没生气…… 婉妍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有几分心虚。 虽然婉妍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且情商谷底,但是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在“大晚上不回家,和一群兄弟在暗巷里堵着打人被心上人抓住”这种情况下,都很难做不到不心虚。 尤其是这位心上人他还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是锦衣卫啊! 锦衣卫平时连官员家里宴请宾客的景象都要汇报,更何况宰相之子被人痛殴…… 婉妍心里直打鼓,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蘅笠面前,仰着小脑袋看了看蘅笠,又转头看了看支劾,乖巧地汇报道:“我准备……打支劾一顿。” 支劾:“……?” 424 情藏满心 却一言不发 婉妍心里直打鼓,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蘅笠面前,仰着小脑袋看了看蘅笠,又转头看了看支劾,乖巧地汇报道:“我准备……打支劾一顿。” 支劾:“……?” 姐姐你……你能说得再委婉点吗!?我是想打就打的沙袋吗?我不要脸的吗? “嗯。”蘅笠微微点了点头,淡然道:“我看出来了。” 支劾:“……” 婉妍一听心里更虚了,舔了舔嘴唇,继续解释道:“今天我必须要打他一顿!他欺负了宣奕!好多次!” 婉妍说得理不直气也壮,但一双大眼睛却是巴巴地看着蘅笠,像是在无声地撒娇和请求。 昏黄的火光之下,蘅笠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得过分妥当,既看不出小别后重逢的喜悦,也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只是好看的紧。 “嗯。”蘅笠微微皱了皱眉,清冷的双眼间略有些疑惑。 “你请便。” “……” 蘅笠这态度倒把婉妍给整愣了。 就在这时,蘅笠又上前一步,原本负在身后的双手拿在了身前。 婉妍这才看见,在蘅笠的手中,拿着一件藏蓝色的大氅。 蘅笠把大氅抖开后,扬在了婉妍身上。 蘅笠的动作很轻,衣服像一片羽毛落在婉妍身上。 可大氅,却是厚重。 这下换成婉妍满眼是疑惑了。 “这么冷天,穿着单衣,属实胡闹。” 蘅笠轻声道,责怪之意,口气却淡。 “所以大人,您赶了十几里的路,就是为了……来给我送一件衣服?” 婉妍双手下意识地攥住衣边,瞠目结舌地问道。 虽然婉妍的披风在福瑞祥时给了嫣涵,自己穿着单薄的官服,上蹿下跳地在京都跑了几个时辰,确实也不怎么暖和,“阿嚏阿嚏”打了好几个喷嚏。 但是婉妍还是觉得,像蘅笠这样的大忙人,一跑十几里来送一件衣服,实在是太过奢侈与辛苦。 “嗯。” 然而蘅笠只是点了点头,面色淡然如水,没有觉出任何的不正常来。 “天很冷,不能冻着。” “嗯嗯嗯!大人说的对!”婉妍乖巧地连连应道。 冻了一下午的婉妍被突然的温暖包裹,一时间身体还没缓过劲来,但心已经捂热了。 他淡得像水,却也是温水。 婉妍本来还想说一句“谢谢大人”,但又觉得这话太过客套,话都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最终婉妍什么都没说,只是仰着脸对着蘅笠“嘿嘿”傻笑着,一下午的愤怒彻底退了场。 从婉妍去禹杭之前,在宫门口与蘅笠分别后,这已经小半个月没见了。 满腔的相思化作突然相见的惊喜,留下满心满眼的欢喜。 “你忙吧,夜凉,早些回家。”蘅笠送完衣服,就准备走了。 闭口不谈婉妍准备做的事情,分寸感拿捏得过于苛刻,让婉妍一点也看不出,当蘅笠得知她穿着单衣东奔西跑得时候,是怎样着急地抓起衣服就一路轻功,竭尽全力狂奔赶来。 在一点点动心,都足以被称之为爱的人群中,蘅笠硬是怀揣着一生的挚爱,却努力塞在了心间。 婉妍看着蘅笠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略有失落,但最终只是笑着点点头。 蘅笠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就像他从尽黑处而来。 蘅笠走了,支劾终于敢呼吸了,脸都已然憋得通红。 在看到蘅笠那一刻,支劾吃惊得嘴张得天大,随即竟在心间产生了那么一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现在若是自我了断,搞不好还能留个全尸!”的念头。 相较于宣婉妍这个活阎王,蘅笠可是一个人能让人痛苦到一心就想见阎王的人。 不过好在蘅笠很快就走了,支劾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哪怕蘅笠根本就没看他一眼。 “好啦好啦,我们快动手吧!”再转身回来时,婉妍的心情明显好了不止一点点。 然而直到这时,一向最是嘻嘻哈哈的管济恒,脸都还是黑的。 蘅笠……蘅笠…… 管济恒攥了攥拳头,强压着满心的不悦不被婉妍看出。 不过好在有支劾,让管济恒的满腔怒火不至于无处安放。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啊! 啊…… 深夜闹了又静。 “走了。”婉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了暗巷。 管济恒把躺在地上的支劾又往巷子里狠狠踢了几脚,一声不吭地跟了上来,心情明显不对。 砚巍看了看喜气洋洋的婉妍,又看了看黑脸的管济恒,心里很是奇怪,但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 砚巍小可爱决心打破这奇怪。 “妍姐姐,我还一直没问你呢,你不是今日刚到京都嘛,怎么就和哥碰到了?” 砚巍问道,他也是真的奇怪了很久,才来得及问出来。 婉妍闻言,笑着解释道:“我们不是碰到的,我是管济恒接回京都的。” 说到这里,婉妍的话匣子打开了,忽而又气冲冲道:“你是不知道任霖阁那只老狐狸啊,真是成了精! 他的老窝禹杭都被断成那副德行了,他居然还不肯死心,竟胆大包天到指挥宿卫京师的京营士兵,于沧州后的入京大道上堵我!” 砚巍一听,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这么大胆!京营士兵不是只能由陛下统一调度管辖,怎的任霖阁都能调动了?” “哎……”婉妍无奈地叹了一声,耸耸肩道:“任霖阁老奸巨猾至极,他打着归京检查之名,名义上派遣五十名士兵前来检查,看归京官员是否私带违禁,是否囤蓄私兵,这也是合规的。 但其实他调动了近千人的精锐部队,想着能从我手里抢下多少罪证,就抢下多少,这样他的损失也少一些。” “近千人的精锐部队!”一向迟缓的砚巍都惊呼出声,“那妍姐姐你是如何平安归来的?” 425 危机之中 麒麟少年带千军万马 “近千人的精锐部队!”一向迟缓的砚巍都惊呼出声,“那妍姐姐你是如何平安归来的?” “哎呀!巍儿你都不知道当初有多惊险啊!”婉妍边满眼精光地夸大其词,边忍不住靠近了砚巍,那副神神叨叨的小样子,大有几分说书人附身之势。 而砚巍也非常捧场地点头如捣蒜般,连连追问道:“有多惊险!有多惊险!” “当时啊,我骑马在前,身后浩浩荡荡带着近十辆马车的车队,满载着禹杭当地的判案卷宗、以及部分地方官员收受之金贿。 这些东西,可以说关乎着几十条贪官污吏之性命,也与任党之根基力量息息相关。 能不能重创任党,我这趟辛辛苦苦有无成果,就全靠这些东西。 就在我刚离开沧州城,准备沿入京大通道快速入京,将所有证据交付都察院时,只见在一山头之上,密密麻麻地,列满一山头的重甲士兵。 他们个个都身着银甲,高头大马,甲胄精良,好不威风啊! 我看他们那旗帜便知,这可是京营的城防兵,我目测一番,有将近一千人。 就是在那一刻,敏锐和机智的化身宣爷我本人,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人不管打着干什么事情的招牌,必定是任霖阁那边派来给我搞鬼的。 不过,在感慨我的聪明才智的同时,我还是大呼:不妙啊! 那可是全国最精良的京营的城防兵啊! 不管我打不打得过,和他们动手那就是蔑视皇城,蔑视陛下,不管陛下怎么说,那被任党抓了把柄,总是要遭殃的。 就在我准备用宣爷的三寸不烂之舌,和那些人周旋一番,借此时机逃之夭夭时,却发现那群士兵的首领,乃是京都三大营的提督统领——鲲族的庄万里大人! 庄大人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从二品的高官大员啊,怎么可能给我这种小鱼小虾展示口舌的机会呢。 我给你说啊巍儿,你都不知道庄大人看我的那个眼神啊,啧啧啧,简直恨不得把我一拳打上九万里似的。 然后他就气势汹汹地告诉我,要检查我随行的车队,发现违禁,便要扣押。 你是不知道他那个口气啊!那哪里是要检查的口气!那分明就是要强抢的架势啊! 你敢信我看着他那张黑透了大鲲脸,我竟然啥都说不出来了……” 婉妍一张小嘴唾沫横飞地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说到这里,原本愉悦的心情再一次愤怒起来,小手“噼里啪啦”地拍着。 而此时。砚巍的眉头早已拧了起来,怒道:“任党真是不可小觑!居然还能如此轻易地,就动用三大营的提督统领庄万里大人!实在可恶!真是讨厌!” 婉妍一听兄弟帮着自己一起骂人,心中顿时爽意横生,连忙不迭附和道:“是啊是啊!实在是可恶至极! 我当时都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想着今日就是破釜沉舟和京营的精兵血战一场,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把证据都送回京都去!” “妍姐姐帅!我当时要是在那里,一定帮着姐姐一拳打一个,再一脚踢飞一个!把这群不忠不义之暴军,都打扁!” 砚巍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手脚并用着嘿嘿哈哈地比划了起来,又追问道: “不过姐姐,你最后真的和他们打起来了吗!打赢了吗!” “那是当然!”婉妍大手一挥,无比豪迈道:“没有啦!” 说着婉妍轻轻戳了戳砚巍的小脑袋,笑道:“你个小笨蛋呀!要是我当时真的动手了,我还哪有功夫回来教训支劾呀,恐怕已经被抬着进太医院拼接身体了!” “哦……原来如此啊……”砚巍略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 这时婉妍已经蹦跳着越过砚巍,到了管济恒身边,朗声道:“就在那千军万马又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孔武有力之少年,从山头那边的旷野之上,一骑绝尘狂奔而来,径直来到我们面前。 在他的手里还拿着陛下的虎符。 他大喝一声,‘我乃兵部兵部司侍郎管济恒,听闻小宣郎中归京,得陛下首肯,特来迎接!’” 婉妍说到这里,故意粗声粗气地学男人说话。 砚巍一听,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啊,居然是恒哥!” 婉妍“啪”的一声拍了拍管济恒的肩膀,兴奋道:“是啊!就是阿恒! 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可真是激动得都要尖叫啦! 然后就见阿恒就下马而来,礼貌地给庄万里大人问了安。 那庄万里见阿恒来,居然还死心不改,准备趁机冲乱车队,抢点算点。 谁知这时,只听那山头后面忽然万马奔腾,啼声雷动。 不过片刻功夫,就见那平川之上,整齐地布列着士兵好几千人! 都是阿恒带来的援兵。 庄万里作为三大营的提督统领,所带兵力乃是京都直属的京营士兵。 而阿恒带来的,则是兵部驻京都戍卫的护京卫,完全不受庄万里管辖,而且兵力与京三营不相上下。 直到这时,庄万里才放弃了幻想,灰溜溜地离开了。 哎呀巍儿!你不在简直太可惜了,你都想象不到庄万里走的时候,那张黑得五颜六色的脸,有多好看哈哈哈哈哈哈!” 婉妍得意地拍着巴掌,对着管济恒连连夸道:“管济恒真有你的!要不是有你,我今日恐怕真得血战到底了!” 管济恒闻言,面上不悦的神情没有改变分毫,撇了撇嘴,不满地小声嘀咕道:“带着千军万马去迎你,哪有人家送一件衣服来的好啊。” 婉妍正乐滋滋回忆庄万里的脸,没听清管济恒的话,便更凑过来一些,问道:“你在说啥呢?我方才没有听见。” 婉妍没有听见,砚巍却是听见了。 虽然砚巍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管济恒好像不是很喜欢蘅大人的样子,但是砚巍能够感觉到婉妍是喜欢蘅大人,也是喜欢管济恒的。 虽然这两种喜欢,连笨笨的砚巍都能发觉并不相同,但砚巍知道,妍姐姐绝不会愿意看到她喜欢着的两个人彼此不喜欢的。 426 他毫无物欲 连爱都克制 虽然这两种喜欢,连笨笨的砚巍都能发觉并不相同,但砚巍知道,妍姐姐绝不会愿意看到她喜欢着的两个人彼此不喜欢的。 于是砚巍立刻赶在管济恒说话之前,岔开了话题,向管济恒问道:“不过哥,你是怎么知道妍姐姐会在归京的路上被任霖阁阻拦的啊?” “这个啊……我不知道啊。”管济恒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句,心不在焉道:“是陛下急召我入宫,给了我虎符,授意我前去的。” “啊……”婉妍疑惑地皱了皱眉,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惊讶道:“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嗯,陛下忌惮任党已久,如今在任霖阁的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正是一个名正言顺削弱任党的好机会,陛下自然重视。” 管济恒随口应了一声,忽而话锋一转道:“对了妍儿,我和巍儿同你一道回城,去看看奕弟。” “好啊好啊,正好我们一起用晚膳。”婉妍连连点头道,最是喜欢热闹的她,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嗯。”管济恒点点头,面色渐渐回暖。 黑暗之中,管济恒看着婉妍模糊的轮廓,被嫉妒冲垮的理智堤坝渐渐重建,心里那种又疼又酸,怎么都不是滋味的感受,才总算是好转起来。 婉妍心中属意蘅笠的事情,管济恒已是早就知道了。 在蜀州的时候,管济恒也很明确地告诉过蘅笠,自己会一直守护在婉妍身边,但也会尊重婉妍的心。 尽管管济恒已经很努力在做了,但让他一时半会接受,明明是自己早出现在婉妍身边,十几年来一起长大,却输给了蘅笠的不过区区半年,也是相当困难了。 每每看到婉妍和蘅笠之间,那不动声色的和谐与默契,管济恒就不得不承认,他嫉妒蘅笠嫉妒得要命。 哎…… 管济恒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只能把一肚子的心事,仍旧藏在心里。 深夜,北镇抚司。 “咚咚咚” 峦枫轻轻敲了敲门,在得到首肯后,才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盘。 盘子里放着一小盏蓝地珐琅彩双莲纹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澈见底的清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尊上,您先用晚膳吧。”峦枫把碗端出来放在桌边,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的信纸上,刻的是淡紫色的轻羽纹,便知道这是来自天璇殿的信。 “嗯。”蘅笠应道,眼神又在信件上停留了半天,才将信折好收起来,端起了粥碗。 “启禀尊上,支府那边目前没有任何动静,据内线来报说,支霆虽然猜到重伤支劾的是宣婉妍,但是由于没有任何证据,且是支劾动手伤害宣奕在先,所以并不准备把事情闹大,只是请了郎中给支劾医治,这件事情应当过去了。” “好。”蘅笠拿着勺子将一匙清粥送入口中,简单地答了一字。 “还有就是宣婉妍已经到家了,管济恒和砚巍都一起去了宣府。” 蘅笠半天没说话,又吃了几匙粥后,就将碗放在了桌上。 “知道了,收了吧。” 蘅笠不动声色地说道,又从桌边拿出几份带着淡紫色轻羽纹的信封来。 “是!”峦枫一面收着碗,一面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今日要不是尊上您未卜先知,知道宣婉妍在归京的路上会被堵截,然后去给天权的皇帝提了建议,让他派兵去迎,那宣婉妍今天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明明就是尊上您一直记挂着宣婉妍,为她把事事都想周到,结果您却什么也不说,最后人情却全被那个管济恒领走了……” 要不是太过愤愤不平,峦枫是不会在蘅笠面前多言的。 蘅笠闻言,拿着信封的手分明颤了一下,神色却毫无波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抬起来过。 峦枫见状便自知多言,端起木盘,倒着往门外退下了。 就当峦枫都快要走出屋门时,忽然听到蘅笠的声音响起。 “份内之事,何须邀功。” 蘅笠淡然说道,声音冷静似水。 没有抬头。 峦枫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做蘅笠做了太久,久得让峦枫都有些忘记,这就是净释伽阑他,二十年不变的样子。 醴泉一盅,清粥半碗,白衣一身。 他毫无物欲,连爱都克制。 自从宣奕被支劾打得多处骨折、满身内伤、卧床不起后,给宣奕置办聘礼的事情,就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婉妍的头上。 婉妍又是欢喜哥哥好事将近,又是实在对逛街采购这种事情厌恶至极,几次抗拒之后,还是耐不住宣奕的又是软磨,又是硬泡,每天见了婉妍就开始和尚念经,最后烦得只得口头先答应了他。 半月一次的京官休沐日,为了检查从禹杭带回来的几千卷卷宗,已经通宵达旦数日,接近崩溃边缘的婉妍,总算是能好好睡个懒觉。 然而大清早,婉妍的窗帘就被拉开,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宣婉妍,你认真点听我说好吗?你要是买错了你就自己给我做!” 宣奕坐在木头轮椅上,喋喋不休地连珠炮道。 这木头轮椅不在别处,就在婉妍的床边。 “金匠的手艺呢,据姐姐说,还是万金阁的最佳!这马上就到年关,定制金银的人肯定多,到时候排不上队,耽误我的婚期可就惨了! 所以你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金匠的事情给搞定! 喂!宣婉妍!你在听吗?你能把眼睛睁开听吗?” 宣奕耐着性子,冲着婉妍喋喋不休地说道。 而婉妍此时正展妥妥地趴在枕头之上,活像一只搁浅的甲鱼。 宣奕已经叨叨小半个时辰了,然而婉妍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只当宣奕的紧箍咒是梦里的声音。 “嗯……嗯……我在听……”梦里的婉妍在潜意识里嘀咕着,“你说……说今天要……要把金匠……京酱肉丝给……给搞定……” “宣婉妍!!!” 一声怒吼从宣府上空乍响,扰碎了京都的一片冬末。 427 采购进行时 “宣婉妍!!!” 一声怒吼从宣府上空乍响,扰碎了京都的一片冬末。 半个时辰后,婉妍出现在了京都的街头。 只见她耷拉着脑袋,不满地扯着嘴角,白眼翻得收都收不回来,头顶还冒着火焰,整个人就像一颗行走着的暴雷一般。 宣奕,你这个专爱打鸣的狗东西!你成个亲倒把我弄得鸡犬不宁!这笔帐你给我记着! 支劾,你这个杀千刀的鸟人!!!你早不打宣奕、晚不打宣奕,偏偏赶在宣奕成亲置办聘礼的时候动手,你最好别让你宣爷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宣爷我!和你!势不两立! 如果可以,此时的婉妍真的恨不得把支劾抓来五花大绑起来,拿胭脂涂上两个大红脸蛋,再在胸口挂个大红花,然后直接推给宣奕交差。 这样子既整了支劾,也恶心了宣奕,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在休沐日的大清早就被吵起来的婉妍,在心里一个劲咬牙切齿地骂道,满肚子的火压都压不住。 就在满身喷火的婉妍身后,两个大步流星,满面春风的少年昂首走过,径直越过了婉妍。 他们皆是昂首阔步,满面的喜气洋洋,不断地环顾四周,对周围的店铺进行评价。 “这家店就是那个最有名的……” “喂!”婉妍抬起头,冲着那两人的背影,没好气地喊道。 那两个少年闻声,都转过身来,其中一人问道:“妍儿,你怎么还没跟上来啊!” 说罢那少年就快步走到婉妍的面前,揪着她的胳膊,把她带着往前走,仍旧兴致勃勃道:“哎呀妍儿!你这么没精打采的做什么啊!眼见着奕弟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呢!” “兴奋……兴奋死了!……哈……”婉妍耷拉着脸,垂着眼睛,一面说着,一面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天大的哈欠,真可谓是“满脸都是兴奋”。 说罢婉妍还是忍不住,满脸都是困惑地对兴致昂扬的两个少年问道:“不过管济恒、砚巍,我真的是很好奇,你们到底跟着来干嘛啊! 今天不是休沐日吗?你们不在家躺着当大爷,大冬天跟着我出来东奔西走地,当吃苦耐劳的老牛,图啥啊??!宣奕到底给了你们多少钱啊!” 管济恒闻言,“啪”的一声拍在婉妍肩膀上,佯怒着问道:“哎呀!你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这么不中听,这么见外呢! 难道奕弟结婚,是奕第一个人的事情吗!” 管济恒说的时候张开双臂,满脸都是热情,挤眉弄眼地试图引导婉妍上路。 然而婉妍皱了皱眉,毫不开窍地回道: “对啊! 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难道我们还能跟着一起入洞房啊?” 管济恒一听,满脸黑线地无语道:“我……我说你真的是很扫兴啊妍儿! 奕弟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一生就只有一次啊!我们这些做兄弟姐妹的,当然是要尽最大的力量来帮助奕弟,把他的婚事办的妥妥帖帖、风风光光!让他年年都想办喜事!” 管济恒边说,边豪迈地挥出双手,尽显一个做大哥的担当。 “哇……”婉妍看着管济恒浮夸的表演,懒洋洋地拍了拍手,毫无感情地赞了一声。 这时,随时站着都像罚站一样正经的砚巍,小声地揭穿哥哥道: “其实我哥就是听奕哥哥说,妍姐姐今日会被他逼着来采购,为了能和妍姐姐一起逛街,才自告奋勇一定要来的!” 宣奕(坐在轮椅上满脸猥琐的挑眉偷笑):嘿嘿嘿,什么麒麟子,还不是被我拿捏在鼓掌间~ 虽然恒哥和巍儿这两个家伙审美奇特,品味惊人,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最不济还能帮宣婉妍那个死丫头提提东西嘛。 “不不不……不是砚巍你大早晨喝酒了嘛?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管济恒一听老底被揭穿,当即奋起用手捂住砚巍的嘴。 谁知砚巍的武力远远高于管济恒,轻松地摆脱了管济恒的双手,并把他的胳膊交叉打了一个结,继续认认真真地出卖哥哥,道: “真的妍姐姐!我哥为了今天出门见你,还特意洗了头,让丫鬟做了一个最帅的发型!” “你你你你!”管济恒急了,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砚巍的手,倒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婉妍看这活宝兄弟俩,心里的耐性再一次受到重创,斜眼看了看管济恒那犹如宝塔般,骚包至极的发型,评价了一句,“宣奕恐怕是做了他这一生中,最失败、最让他追悔莫及的选择……” 然后婉妍就往前走了,懒洋洋地对纠缠在一起的兄弟俩,撂了一句:“走吧,早点把这破事弄完,中午咱下馆子。 管济恒请客!” 428 谢谢有被土到 然后婉妍就往前走了,懒洋洋地对纠缠在一起的兄弟俩,撂了一句:“走吧,早点把这破事弄完,中午咱下馆子。 管济恒请客!” 尽管才是早晨,万金阁中已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作为京都最富盛名的金店,万金阁的金饰品总是引领着京都的潮流,而且做生意很讲诚信,从不缺斤少两,赢得了几乎所有买家的交口称赞。 如今已在年关,前来挑选购买黄金的人更多。 此时的万金阁中,既有腰缠万贯的大老爷,带着成群结队的小老婆来买首饰,一片的花红柳绿、叽叽喳喳。 还有虽然囊中并不宽裕,却还是带着妻子来买样金器的小商贩或者农夫,回报妻子一年到头操持家务的辛苦。 虽然他们买的数量,以及价格都大不相同,但在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对美好节日的向往,却是如出一辙。 除了三个人,他们的脸上就只有迷茫,还有一双被快被晃瞎的眼。 在万金阁中的一雅座内,诺大的圆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件精美无比的金器,有头上戴的发簪、发钗、华胜、步摇、抹额、梳篦、花钿、珠花和点翠;耳朵上挂的珥珰和玉玦;脖子上戴的项圈、项链和璎珞;胸前佩戴的胸针;手上戴的手镯,手指上戴的戒指;还有各式各样的配饰。 这些可都是万金阁里精品中的精品,此时满满摆了一桌子,那金光粼粼的一片,在晨光之下晃得人眼睛都痛。 婉妍就坐在那桌子的上首,管济恒和砚巍一左一右坐在旁边,而万金阁的老板正躬身侍奉在一旁,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恭敬。 老板知道宣相府的二小姐,要来为少爷采购品聘礼,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连睡了好几个懒觉养精蓄锐,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来应对这些站在云端的贵贵贵公子,以及大大大小姐。 在万金阁的万老板心中,像宣家小姐、管家公子这种极品豪门的子弟,从小就含着钻石汤匙出生的人,定是品味独到、眼光挑剔、最善找茬、极难对付,说不定随便听个响儿,就能听出金子的品色来。 谁知…… “哇……!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奇形怪状的都是些什么啊!” 管济恒扒拉着这一桌的金器,只觉得满脑子“嗡嗡”响。 边说着管济恒边拿起一个约一掌宽,上面镶嵌着绿松石的金带,一面往自己脖子上围着试试,一面极力向婉妍推荐道: “哎!这个不错耶!妍儿你瞧这个金围脖,多沉呐,肯定用足了金子! 这往脖子上一带,好家伙,不仅能抗风防寒,还能防御仇家抹脖子,更是无言地炫耀家底儿,是不是很不错!” “啊……?”婉妍看着脖子被大金条子束缚住,一点脖子都不剩的管济恒,眨着眼睛思索了一会,认真地点着头评价道:“我觉得确实不错,这么重的金子肯定很贵,贵就肯定好! 这个聘礼嘛,讲究的就是心意!就是分量!” “啊这……”万老板先是露出了一副被雷劈裂的神情,随即立刻又换上了笑脸,伸出两个大拇指连连赞了起来。 “宣郎中和管侍郎果然是眼光独到啊!这一件可是我们小店的镇店之宝啊!” 说罢,万老板又立刻话锋一转,极尽委婉道:“不过呢……小的还是要斗胆多嘴一句!这一件金器呢,当然管侍郎想要这样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不过……更多的人呢……我是说毫无思想境界与水平的普通人,他们还是喜欢把它用作抹额,就是戴在额头上。” 万老板说完,赶忙立刻补了一句道:“当然管郎中的戴法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真不愧是管侍郎啊,能发现如此特殊又美观的戴法,真是让小人敬佩!” “啊?”管济恒一听直努鼻子,看了一眼万老板,确定他不在开玩笑后,才将信将疑地将金带从脖子上去了下来,更加将信将疑地将金带犹犹豫豫地往额头上围住,眼神始终跟随着玉带瞧着,活像一只追踪着骨头的小狗。 “你是说这玩意,是戴在额头上的?这怎么可能嘛! 有谁会蠢到在脑门上戴这么一个玩意啊,又沉又挡视线,明晃晃得还反光,是生怕别人看不到自己有一件金器吗?” “呃……这……” 万老板被管济恒问得一愣一愣的,作为一个能把土夸成金子的杰出商人,万老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给管济恒解释一下,金带抹额乃是现在京都非常时兴的,在重大的场合佩戴的饰品。 就在万老板危难之际,一直盯着宣奕思索着不说话的婉妍,突然恍然大悟地惊叫出声: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这个东西我是见过的!” 婉妍一拍巴掌,兴奋地叫了出来。 “是吧是吧!宣郎中果然见多识广,这抹额如今在女子间可是很兴盛……” 万老板终于听到一句符合自己世界观的正常话,连忙连声附和起来。 谁知万老板还没说完,婉妍就接着兴奋道: “这不就是北镇抚司里的那个头箍嘛!这个我见过好多次!” 万老板这次彻底被雷劈焦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北……北镇抚司……?”万老板的脸绷不住了,满脸的青红柳绿,不可置信道:“现在北镇抚司里都能戴抹额……了吗?” 管济恒闻言却来了兴趣,问道:“那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啊?” 好为人师的婉妍闻言,连忙起身,从管济恒手里拿过抹额,给管济恒戴在了脑门上,热情地介绍道: “在北镇抚司中呢,有一种逼供手段,就是把一个这样的金属带戴在脑门上,然后拿一个锤子猛敲这个金属带。 这个金属一震,脑袋也跟着一起震,那叮里哐啷,没几下就晕的人满头冒金星,那滋味啊,可是不好受呢!” 边说着,婉妍就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根金簪子,往管济恒的抹额上敲去。 ------题外话------ 宝贝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一起牛牛牛! 429 审美之差距隔天地 边说着,婉妍就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根金簪子,往管济恒的抹额上敲去。 只听“哐”的一声脆响,(那是万老板心碎的声音),紧接着管济恒“喔呦”一声,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激动。 “真的很晕哎!”管济恒一只手扶住脑袋,企图扶住一阵天旋地转的世界,一面满眼放光。 “是吧是吧!超晕的!我都没用力!”婉妍也满眼放光。 万老板:……就离谱…… “好的,那这个就算一个!不仅贵,还能惩奸除恶,可以说非常的实用!”婉妍大手一挥,迅速就敲定下了一件。 这时,一直埋头在金堆中奋力淘宝的砚巍,突然抬起了身子,手中还托着一见金光闪闪的金器,兴奋道: “妍姐姐你看呐!这个真的很不错!” 婉妍、管济恒和万老板,神同步地同时转头去看,只见砚巍的手中一片金光,还带着“噔—噔噔噔”的背景音乐。 婉妍一听,直呼好家伙,连声赞道:“这个不错这个不错!这是这一桌子里最实用的一件了!” 管济恒也怒赞道:“不错啊,没想到你这么内行啊砚巍!” 于是就这样又迅速定下一件。 一旁的万老板,在偷偷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珠时,还忍不住窃喜地想道: 嘿嘿嘿,放了三十年没卖出去的,又贵又不实用的暴发户专用的玛瑙大金碗子,总算是卖出去啦! 然而挑完这两件“极品”之后,采购三人组的工作进程就陷入困境,扒拉着挑了半天,也没有再看到合适的物件。 这时,别说本就不情不愿的婉妍,就是一开始兴致勃勃的管济恒和砚巍,都耐心消耗殆尽了。 “不如……”这时,婉妍伏在金堆里轻声提议道:“我们去三春居用午膳去吧!听说他们新出了一个苹果烤鸡,好吃极了!” “好啊!快走” “好啊!” 这一声春雷落在久旱的大地之上,可以说一呼百应了。 就在三人即将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万金阁之际,万老板眼疾手快地迅速拦住了他们,恭敬至极地问道: “小宣郎中!那个……您这个聘礼单子上写的是金器十二件,银器二十四件,佩件三十六件。 您这才挑了两件金器,剩下的可怎么办呢?” “啊这个嘛,不如就你们看着挑吧,你们都是行家,交给你们我放心!” 婉妍大手一挥,豪迈地说道,说完拔腿就要走。 万老板见状,赶忙再次飞快地拦住了婉妍。 “宣郎中,这……这可不行啊!到底还得您自己拿个主意,毕竟这是令兄的大事,怎么能让我们看着办呢!” 万老板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诉说这为难,眼巴巴地看着婉妍。 婉妍为难了一秒钟,立刻有了解决方案,一拍手兴奋道:“那不如就都挑最贵的吧!虽然便宜的不一定差,但贵的一定还不错嘛!” 说完,婉妍也不给万老板任何再反对的机会,一脸严肃与正经地拍了拍万老板的肩头,诚恳道:“万老板,我宣婉妍,一百个相信您!这件事,就拜托了!” “可是……!”万老板还想再说,然而下一秒,面前就多处三个空位,少了三个人。 第二天,万金阁就送了好几个礼盒去宣府,宣奕摇着轮椅下去检阅,还不忘派人叫婉妍一起看。 婉妍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毕竟采办金器这件事情宣奕相当看重,在自己耳边叨叨叨了许久许久。 虽然婉妍绝对相信自己和好兄弟们的审美,但她因为偷懒,除了亲自挑的两件外,都是让万金阁随便选来的,婉妍自己见都没见过,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完了完了,宣奕非得大怒不可,说不定会气我好几天…… 婉妍心里一阵忐忑地进了宣奕的正屋,一进门就难得地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蹭在了门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道:“哥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宣奕站在桌边,背对着屋门,仅是看背影,婉妍就知道宣奕火了。 哎……到底是我愧对宣奕,待会儿他不论骂我什么,我都忍着不揍他!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准备迎接宣奕的狂风骤雨。 “你来啦!”宣奕闻言转过身来,看到缩在门边的婉妍,眉头一皱道:“你进来啊!你站在门边当门神吗?尉迟恭还是秦琼?” “哈哈哈……我这不是有点热,在门口透透风嘛……”婉妍一阵假笑,还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 “这么冷的天你有病吧……”宣奕看傻子一样看着婉妍,连声道:“你赶快进来,快点的!” “哦……”婉妍只好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就看到桌子上放了几个大盒子,每个都已经打开了。 完了,宣奕看了…… “呀!万金阁的金器送来啦!这么快啊!”婉妍一拍手,故作惊讶地感叹了一声。 “对,我叫你来就是这事!”宣奕摇着轮椅,往婉妍身边近了一些。 婉妍拿余光去瞟,只见那盒子里又是大金花的镯子,又是大金鸟的簪子,那一片金光闪闪,简直俗得不能更俗,看得婉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完了……彻底完了…… 婉妍闭上眼睛,放弃了幻想。 谁知下一秒,就听宣奕洪亮道:“啊呀!宣婉妍啊!没想到你的审美这么好!这些东西挑的,都很不错啊!” “啊!?”婉妍一听,当即震惊地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宣奕。 “我是真的没想到,你这么不靠谱的人,居然能办出这么靠谱的事!” 宣奕完全忽略了婉妍被雷劈焦的神情,连连慈爱地拍了拍婉妍,拍的婉妍是毛骨悚然。 “宣奕你……你是气傻了嘛……?”婉妍忍不住小声问道。 宣奕已经又去桌边摆弄那些饰品了,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哎呀这个簪子真是不错,很大气,很气派,很庄重!这个手镯也精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金抹额……太丑了,这怎么戴的出去啊…… 还有这个金碗更是丑得离谱……” 430 人生自是有情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金抹额……也太丑了,这怎么戴的出去啊…… 还有这个金碗更是丑得离谱……用这个碗盛饭,怕是连狗都不敢吃吧……” 婉妍:“……” 婉妍小声嘀咕着:“你这个土狗,你懂什么……” 不过反正是你出钱,你开心就好。 婉妍翻了一个白眼,接着随口胡说道: “喂宣奕,虽然我为了采购这些金器可谓是跑断了腿、费尽了心血,不怕苦、不怕累,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让每一件金器都是精品。 但是我一向如此任劳任怨,所以你就不用再多感谢了,那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哈。” 婉妍扬了扬手,说完就准备离开了。 就在这时,宣奕突然叫道:“你等一等!我还有事没说呢。” “还有啥事啊……麻溜地说!”见宣奕没有生气,婉妍又恢复了平时对宣奕能怼就怼的态度,一百个不耐烦。 宣奕左右看了看屋内没人,才摇着轮椅到了婉妍跟前,小声问道:“妹妹,你说哥哥平时对你好不好?” 婉妍哪里是吃这一套的人,当即眉毛一扬,直截了当道:“一点都不好,你要说什么就直说。” “……”宣奕心中一阵无语,强忍着一拳送到那丫头脸上的冲动,竭力温和道:“我这确实还有一件事情,非得你帮我不可!” 说罢宣奕又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问道:“宣婉妍,你这两天抽空去母亲那里一趟,给我要个母亲的簪子出来呗。” “啊?我抽不出空来你就死心吧!”婉妍听完满头雾水,下意识地要和宣奕对着干,但还是不解道:“不过,你要母亲的簪子做甚?” 宣奕闻言,也一脸为难道:“还不是要放在聘礼里嘛。 你看看我的聘礼,一半是我自己置办的,还有一半是你同恒哥、巍弟一起置办的,这哪个大户人家是这样准备聘礼的? 人家不都是父母在孩子出生后,就早早就给备下的,还每年都时不时再填补一些进去,一准备就是十好几年。 哪像咱们的父母,要是让父亲知道我要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成亲,非得打死我。 而母亲……我都快两个月没见到她了。每次见到母亲,母亲也几乎不会同我说一句话。 母亲又哪里会在乎我是不是要成亲了呢……” 说到这里,宣奕的脸上露出几分难以掩饰住的幽怨与低落来。 婉妍闻言,也不再嘻嘻哈哈开玩笑了,神色也渐渐降温下来了。 她太懂宣奕的感受了,因为他们是一起,成长在这样畸形而又冷漠的家庭中。 在没有任何夫妻爱、父子爱、母子爱的环境中,用兄弟姐妹之情,温暖着彼此。 但母亲的冷漠,是兄妹两个用一生,都无法治愈的伤。 婉妍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却正经了起来,于是宣奕接着说道: “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况,外人是不知道的。 你看人家家的儿媳妇,就是再小门小户的贫寒之家,也有婆婆给的家传的金戒指、金项链什么的,寓意着香火的延续与当家主母的交接。 我怕日后嫣涵过了门,这穿的、戴的全都是新买的,连一件真正是宣府给她的东西都没有,这让外人看来,不就是嫣涵没有被宣府接纳嘛! 嫣涵本就难以在宣府立住脚,如此一来,少不得要吃更多苦了,我实在舍不得她受这些欺负。 所以我想着,要是你去帮我从母亲那里要个首饰出来,也不一定要特别名贵的,只要是母亲的就行。 这样也算是母亲送给嫣涵的,在外人看来,母亲就算是认了嫣涵这个儿媳妇了,想来她会好过一些。” 宣奕平时的语速很快,可此时,宣奕说的不疾不徐,一面沉思着,一面娓娓道来。 那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有的沉稳与成熟。 宣奕为了嫣涵,竭尽脑汁地,想到了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每一个细节。 这哪里还像是宣奕啊! 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粗心嘴臭又毫无耐心,几乎完全不会为他人考虑的纨绔子弟、相府大少爷。 “天呐宣奕!”婉妍听完,还没来得及思考或答应,已经忍不住惊叫了出来,万分惊讶道:“你……你知道你最近变了很多吗?” “嗯?”宣奕方才仍在沉思,听到婉妍的声音愣了一下,才难得地没有反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反问道:“是吗?好像是有一点点……” 说罢,宣奕的眼神撒向了远方,轻声说道:“也许是因为人生自是有情痴吧。 很久以前,我以为像我们这样从出生,就在与爱隔绝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是很难学会如何去爱,如何被爱。 然而或许,爱就是人的本能,不用学,不用悟,不用改变,不用妥协,当她站在你面前时,你就什么都会了。” 宣奕自言自语道,目光中有了一个人影,声线中尽是温柔。 宣奕说着,婉妍听着,话音落了许久,都没有人在说话。 此时在这里的是兄妹两个,但在他们的心中,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人温柔体贴,一人矜贵清冷。 过了不知许久,宣奕忽而抬起头来,向婉妍问道:“对了宣婉妍,你觉得,我是什么时候有了变化啊?” “我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变化的……”婉妍自言自语地说道,轻轻坐在了宣奕旁边的凳子上。 还有一句话在婉妍的心间,没有说出来 也不知道你有了这样的变化,究竟好不好…… 宣奕能变得有担当,有责任,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现实,这是婉妍愿意看到的。 而婉妍更是很欣慰,宣奕找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伴侣。 可是如今真的看到了宣奕这个样子,婉妍心中,却又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 如果可以,婉妍真的很希望,宣奕能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万事都有自己帮他考虑,他自己不用忧愁、不用担当任何事情。 ------题外话------ 寒暄夫妇好甜!!!!! 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431 或许会一夜白头 却仍永远有光有热 如果可以,婉妍真的很希望,宣奕能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万事都有自己帮他考虑,他自己不用忧愁、不用担当任何事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享浓情蜜意之甜时,也不得不受离经叛道之苦,不得已事事多思虑,时时常思量。 撑起宣府,为哥哥姐姐撑起一片天,这不就是婉妍当初义无反顾进入仕途的初衷嘛。 哎……归根结底……宣奕愿意,宣奕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婉妍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迅速理好了思绪。 原来,爱真的会让人一夜成长十岁,从无所顾忌的孩童,变成有担当的少年。 爱也会让人永远有光有热,有幻想,有期待。 “好,我明天中午用完午膳,就去找母亲。” 婉妍答应道。 第二日中午,婉妍特意回家来用午膳,用完也不多休息,就立刻去史夫人居住的别院,生怕晚一些母亲就午休了。 史夫人居住的别院是宣府中最偏僻,最安静,也最别致的院落。 里面有小溪池塘,有假山亭台,还有一年四季都盛放着的,不同的花。 此时在冬末之际,满院子都是梅香,将小院烘托的尤为寂静而高洁。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不出婉妍所料的是,婉妍在屋门外就被拦下了,一如十几年来的每一次。 “二小姐,您来的实在是不巧,夫人清早头痛,吃过午饭就歇下午觉,不如您晚一点再来?” 史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领头女侍亲自迎了出来,恭敬地说道。 十几年了,但凡是儿女来请安,史夫人总有千百种病痛等着他们,将他们拒之门外。 “乔妈妈。”婉妍微微点头,给那个年纪比母亲还大的女侍行了礼,契而不舍道:“我今日来拜见母亲,不仅是为了请安,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我下午还要去刑部当值,晚上再回来时恐母亲都休息了。 所以,您瞧若是方便的话,还是让我见母亲一面吧。 我的事很简单,说几句话就走,不会耽误母亲很长时间的。” 婉妍说得诚恳,却大有一副不见到史夫人,绝不罢休的架势。 于是乔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回话了。 “二小姐,您请进来吧。” 再出来时,乔妈妈说道,侧身等婉妍走进。 一进屋内,婉妍便顿觉恍如隔世。 虽然屋内的一切陈设还是一点不变,就是连一个花盆的位置都没有变过,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朴素与整洁。 但婉妍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走进母亲的屋子,是什么时候了。 作为家底极其深厚的宣相府夫人的屋宇,这屋子可以说过于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了。 在诺大的屋中,就是连金银陈设都没有一件,更不论类似于珊瑚犀首,这一类常常出现在贵妇人屋中的,珍稀名贵摆件了。 由于在阴面,又有一院子的花草树木围绕,尽管是太阳正好的正午,这屋内却仍旧阴阴翳翳,昏昏暗暗,洒下一屋子的婆娑的树影花影。 然而就是在这阳光稀缺,满屋疏影的屋中,却摆满了十几盆盛放中的鲜花,各有景致,晕染开一屋的花香。 香却不杂,保持着一种很宜人的平衡。 爱花,这是婉妍对母亲喜好的,唯一了解。 婉妍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很快就走进了内室。 母亲史夫人正坐在木榻的一边,轻轻倚靠在木栏上,合着眼睛养神。 在史夫人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还冒着些许热气的茶盏。 这是史夫人的房间中,唯一带有温度的存在。 “女儿参见母亲,打扰到母亲休息了,母亲近日身体可好?。” 婉妍在榻前十几步的时候就停了下来,躬身请安道。 史夫人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眼神却没有落在婉妍的身上,而是顺势直直落在了不远处的窗棂上。 那眼神中空无一物,寂寥无声。 “嗯。”史夫人极轻地应了一声,轻到婉妍有些恍惚,不知这声音真的是母亲允的,还是自己脑海中想像出来的。 除此之外,对女儿,史夫人再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沉默着。 明明没有在睡午觉,却以睡午觉的借口挡住不要见女儿。 史夫人没有解释,婉妍也没有问。 甚至于冬日女儿里进来了,史夫人也没有要请她喝一杯热茶的打算。 好在婉妍也根本没有想喝。 “母亲,女儿今日来见母亲,是想请母亲仁慈,送女儿一根您的簪子可好?” 在一片让人极不自在的沉默之中,婉妍决心直奔主题,小心翼翼地问道,立刻又解释起来: “女儿想着自己年纪也渐渐大了起来,想……” 这是婉妍和宣奕昨日商量了许久,商量出的从母亲那里要簪子的理由。 如果这个理由史夫人不相信的话,他们还准备了理由二号、三号、四号和五号。 就算是没有一个理由史夫人相信,还可以用死缠烂打来史夫人烦不胜烦,最终妥协。 谁知婉妍才刚刚说了一句话,史夫人就已经缓缓抬起了手,如玉石砌成一般的纤细手指在发髻上摸了摸,随手取下了一根簪子。 站在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双手接过了簪子,随即就送到了婉妍面前。 婉妍和宣奕昨天晚上计划了几十种情形,将母亲有可能的种种反应,都制定了应对之策,甚至已经做好了和母亲实话实说、全盘托出的准备。 他们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突如其来要走一根簪子,母亲连个理由,都无心听。 母亲根本不在乎我们要怎样,会怎样,就像是她不在乎这一根簪子一样。 婉妍捏着簪子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心口隐隐地痛了痛,脑海中的失落决了堤。 最终婉妍还是一句话没有多说,只是跪了下来,将簪子碰过头顶,轻声道: “多谢母亲,女儿告退。” 婉妍走出去许久,乔妈妈在给史夫人添茶的时候,才轻声提醒道: “小姐,那枚簪子,可是您父亲亲手为您制作的。” 432 一朵花落无情 朵朵生生不息 “小姐,那枚簪子,可是您父亲亲手为您制作的。” “嗯……”史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空洞的眼睛中,骤然弥漫起一层晶莹的痛苦。 “父亲一生赫赫威名,传世功德,却全因我而不幸,背上欺世盗祖的骂名。 如今父亲已是迟暮之年,却只能孤身居于万里弱水中的孤岛,孤苦伶仃,空得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以寂寥无望终结此生。 我……我早已无颜再见父亲。” “小姐……”乔妈妈闻言,眼神也瞬间沉重而伤痛起来,心间在滴血,却也没有再过多规劝。 十几年了,乔妈妈再清楚不过,小姐她,永远过不去这道槛了。 乔妈妈只是觉得恨,恨天命,恨众生,恨慈悲。 老爷一生博施济众、温良恭俭,用一身冠绝大陆的医术造福苍生。 他一生信马由缰、纵横大陆,最终却落得个背着千古骂名困于孤岛。 而小姐,是这世间最爱笑,最纯真至净,最明媚开朗之人,却最终落得个困于围墙之中,终生沉浸在愧疚与悔恨的下场。 她十几年都没有笑过了,她抵触世人、她也抵触阳光,她把自己封闭在阴暗孤寂的空房之中,连亲身骨肉都不能、也不敢有分毫的亲近。 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那是扶桑花。” 史夫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眼神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乔妈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方才给婉妍的那根玉簪。 “一朵扶桑花也许不能开很久,总有枯萎那一日。 但扶桑花的花期很长,很长,一年四季都在开放。 一朵扶桑花败了,还会有另一朵继续灿烂。代代绵延、生生不息。” 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一行七八辆极其豪华的马车,浩浩汤汤地驶过街头,引得百姓们纷纷退让两边,让出路来。 在行驶过程中,为首的第一辆马车的左侧的窗帘,忽而微微被风扬起,坐在窗边的少年似是无意向窗外一瞥,果然瞧见那雕梁画栋之楼阁之上,最高的窗格内,似有一人影。 此行的目的,果然是那只小狐狸啊…… 少年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全然不动声色地回过脸来。 这时,坐在马车正上首的少年,开了口: “任某实在是没有想到,一向一心于朝政,无心于娱乐聚会的蘅大人,居然也会赏脸与我等同游,实在是我等之幸啊!” 少年温和地笑着,脸上带着与年龄极其不符的谦逊与得体,说起话来也是风朗气清。 然而面对这般如玉的少年,蘅笠却是连寒暄都懒得寒暄,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就这样,车队一直行驶到了三春居门前,方才停下,早有三春居的老板等在门前。 车上下来十几个人,都是一身的富贵,年龄也都不大。 在一阵故作熟稔的吵嚷与做作的谦让之后,这一行人终于坐在了三春居最好的雅间内。 在菜肴上齐之前,众人都吵嚷着要坐在正上手的任沅桢说两句。 任沅桢“百般推辞不过”,只好不得不讲上几句。 只见任沅桢双手抱拳,向着众人礼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洪亮: “诸位同仁,诸位兄弟,在此新春佳节、举国同庆之际,我们欢聚一堂,感怀陛下圣恩,共庆太平盛世! 任某在此,先感谢诸位赏脸出席,任某愿与诸位同僚患难与共,齐心协力共为陛下效力分忧,为天权再创辉煌!” 任沅桢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掌声雷动。 唯有蘅笠,在一片热闹之中,仍是置身事外的冷静与疏离,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 这些人并非全是任党,但全都是在当今朝堂之上有官职、能叫得出名字来的青年才俊。 找了这么多人一起,任沅桢还真是瞧得起小狐狸。 就这样,一行人又是吃又是喝,一直从正午闹到了寅时,才终于是酒足饭饱。 这时,一与任沅桢关系比较亲密之人,忽然说道:“任大人,您瞧今日时辰尚早,若是就这样散了,众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岂不是扫兴?” “哦?”任沅桢正在喝茶,优雅地将茶水咽下,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才反问道:“看来梁兄是有好去处,要与我们分享咯?” 那梁姓人一听,赶忙提议道:“不如我们就去馥香楼可好?馥香楼里的姑娘个个都是貌如天仙、多才多艺,那里的茶叶也都是极好的。 我们去馥香楼里坐着歇歇,岂不好?” 这人话音未落,就立刻有人反对道:“不好不好!我等都是朝廷官员,哪有大白天成群结队去青楼的道理,要是让别人看见,指不定要上个折子,弹劾我等作风不正呢!” 又有一人立刻反驳道:“大人,您这可就有些落伍了! 谁人不知,这馥香楼中的姑娘虽个个都是艳绝大陆之绝色,却皆是只卖艺不卖身,您就是出再多钱,也是勉强不得的。 我们去也就是喝喝茶、听听去,哪里就能被弹劾了呢?” 有一人帮腔道:“是啊是啊!而且那馥香楼可不是什么普通青楼,放眼整个天权,都再找不出第二家规模可与之匹敌的娱乐产业。 这馥香楼不仅在京都有,在南都、蜀州、禹杭等多地也都有,甚至于在天枢国境内都有几家,可以说在大陆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一番话下来,去过馥香楼都被勾起了美好的回忆,没去过馥香楼的都一个个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去瞧个究竟。 这时任沅桢适时地开口道:“既然诸君都有意前去,那我们这便去一睹究竟。 今日所出所有费用都由任某承担,还请诸位玩的开心,玩的尽兴!” 馥香楼不是普通的青楼,费用自然也不是普通的费用。 人都说,在馥香楼里才是真正的金钱如粪土,在里面就是呼吸都要收钱的。 任沅桢这话一出,谁能不赞一句任大人好慷慨,都乐陶陶地起身,准备转战馥香楼了。 这时,任沅桢对身边全程一言不发的蘅笠问道:“蘅大人,可与我等一道?” 433 花魁平绝色 公子意无她 这时,任沅桢对身边全程一言不发的蘅笠问道:“蘅大人,您可与我等一道? 您若是有事不便,那我们下次再聚也未尝不可,您切莫委屈迁就。” 任沅桢问这话,就是为了给蘅笠一个离开的台阶下。 蘅笠那近乎非人的清心寡欲在朝中谁人不知,就算馥香楼中都是雅妓,蘅笠也自是不可能去那烟花柳巷之所。 谁知任沅桢刚问完,蘅笠便点了点头,欣然应允道:“既然任郎中盛情邀请,那蘅笠岂有不诺之理。多谢。” 说罢蘅笠就率先迈开大步,扔下任沅桢往楼下走去了。 在蘅笠身后,任沅桢的眉头微微拧起,眸间那掩饰不住的惊讶之后,划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冷意。 原本没有来过馥香楼的人,经过旧客的溢美之词,已经对馥香楼满怀期待,但当他们真正走进馥香楼的大门后,还是少不了被其中的别有洞天,惊得瞠目结舌。 放眼望去,那气派却不失雅致的大厅之中,竟是既有小桥流水、风车起落的秀丽景致,又有碧瓦朱甍、雕廊画栋的极度奢靡,二者相得益彰,一直蔓延至宽阔的大厅尽头处,两道由金漆粉成,玉石铺就的大旋梯边。 而楼内的每一缕空气,都被一抹甜柔的香味浸染,初闻时淡而幽香,深入其中便觉苏断肠。 沿着那两道大旋梯而上便是两层房间,一扇扇碧纱朱门,皆是单独的雅间,此时都紧闭着屋门。 那才是真正纵情声色的天堂。 然而就是不深入那天堂,就是站在大厅之中,便可听各种乐声从两侧传来,弦起弦落,皆是极尽天籁,明明纷杂,却也意外地和谐,共谱一曲纸醉金迷。 不少人只是站在大厅,人便已经如痴如醉了。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淡粉色的绝色少女,从一侧旋梯上款款而下,径直走到了一行人的面前,微微俯身行礼后,笑问道:“几位少爷可是有预约?” 这声音热情爽朗,却完全不同于一般青楼待客的那般谄媚与服低做小,自有几分不卑不亢。 一听这话,立刻有人惊讶道:“一个青楼居然还要预约?” 他旁边之人连忙扯了扯那人的袖子,怪他丢人道:“你小声些,切莫丢了任大人的脸面!” 说罢,又更小声给他解释道:“这馥香楼可不是人人都接待的,寻常有钱人要提前预约半个月,才能有幸进入。 而官场中人,只要是七品以上的官员,便可想来就来,只是费用也一分不减。 如今像任大人这样的人物领路,我们自然是无需预约的。” 话音一落,只见任沅桢一旁的一官员,立刻掏出自己的腰牌,向那姑娘亮了一亮,随即解释道:“我等都是朝廷官员,最低也有七品官。” 那姑娘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便热情地笑道:“原来是诸位官老爷啊!来,您们这边请,随我来。” 说着少女侧身,给众人让出路来。 于是众人便满怀期待地一起往楼上去了,还兴冲冲地闲聊着。 “你说真奇怪哎,其他的青楼待客都是老鸨,怎的馥香楼的待客竟是一个小姑娘?” “这你就不懂了,据说馥香楼里不论是歌女、舞女、乐女,还是茶师都是妙龄少女,除此之外,就是侍卫、打杂也都是女孩。 据可靠传闻,说创建这馥香楼的老板,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呢!” “那可真是奇了!哪有姑娘家家开青楼的……” 众人就这样叽叽喳喳上了楼,被领着分配到了不同的房间。 任沅桢在进入一间屋子前,还特地给那姑娘吩咐道:“这一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蘅笠蘅大人,你可得给我们蘅大人安排得妥妥帖帖啊!” 那姑娘一边笑着允诺,一面对身后伸了伸手,一面引蘅笠上楼,一面笑意盈盈地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蘅大人!二楼的房间满了,请您随我往三楼去。” 蘅笠微微颔首,负着双手又上了一层楼。 相比于二楼的乐声四起,同样是两排房间的三楼可就冷清多了,就连一步一步踩过的脚步声,都在喧闹之外格外清晰。 蘅笠跟着那姑娘一直走啊走,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女孩才停下来,转过身来笑着对蘅笠道:“这是您的房间蘅大人,这里面可是我们馥香楼名副其实的头牌,祝您玩得愉快。” 说罢那姑娘帮蘅笠推开了门,请了个安便离开了。 蘅笠站在门口顿了两秒,才抬脚进了屋子,转身将屋门仔细关好。 在内屋中的古琴边,果然已经坐了一位绝色少女。 此时见到蘅笠进来,少女笑意盈盈地问道:“奴家见过蘅公子。 请问公子是想听琵琶、听筝、亦或是听箫?” 是青楼女子的开场语,但这姑娘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媚态,只有尊敬与客气,甚至还有几分庄重。 就如在姑娘的眉宇间,风尘之气也被全部掩盖,只有温和的笑意。 与其说这位姑娘在待客,倒不如说这姑娘根本就是在走个过场,面对的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尊敬之人。 然而蘅笠对少女的话充耳不闻,答非所问道:“你叫什么?” “啊?”少女愣了一下,连忙恢复了笑容,婉婉答道:“奴家语柔,给蘅大人请安。” “语柔……果然。”蘅笠似是自言自语地冷笑了一声,随即便拾步而起,一步一步向着语柔姑娘走去。 语柔眼见着蘅笠负手大步径直走向自己,眼中流露出满满的疑惑。 “蘅……” 还没等语柔问出来,蘅笠已经闪身到了语柔的面前,一个手刀劈在语柔的肩颈。 语柔眼前一晃,当即如同一条绸缎般,坠落在地上。 眼见着这样一个,又是娇美又是柔和的女孩直挺挺地倒在自己面前,蘅笠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之后,蘅笠并没有什么行动,只是负手笔直而立,四顾将房间打量一周,视线最终落在屋角的高大衣柜上。 434 被困孤楼里 唯有见者亡 之后,蘅笠并没有什么行动,只是负手笔直而立,四顾将房间打量一周,视线最终落在屋角的高大衣柜上。 于是蘅笠信步走近,伸手拉开了柜门,只见柜中空无一物。 蘅笠俯下身来,用指节敲了敲衣柜的四周,在柜子与墙相接的立面,听到一阵与其他面清脆的响声截然不同的,沉闷的声音。 蘅笠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便起身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座木架旁边。 蘅笠简单检查了一下木架上摆放着的物件,眼神最终停在了一个精致的盒子上。 打开盒子后,只见盒子里,有一座精致无比的麒麟玉质印章,约有手掌大小。 蘅笠一取,居然轻松地把它拿了出来。 蘅笠眉头微微一皱,又伸手在那一层架子的底部敲了敲,眉头才终于松开。 之后蘅笠便把那印章按照原位,重新放回了盒子中,又用掌心将其向下一按,只听架子上“咔嗒”一声,与之一起的,是屋角的衣柜中,一声重而迟缓的开裂的声音。 蘅笠盖好盒子,再次回到衣柜旁边,只见衣柜的立面连同着砖墙,一并打开了一道刚好够一人通过的入口。 从外面看,在入口之内并非一片漆黑,反而有些微弱的火光。 蘅笠大步迈入其中,进入后才发现在门洞之内,是一条又长又窄的甬道,每隔十五步左右就有一盏油灯,刚好够行者模糊维持视线。 蘅笠信步深入其中,发觉自己走在一个较缓的上坡之上,也并没有过分压抑自己的步声。 就这样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蘅笠停了脚步,面前是一道封住前路的石壁。 蘅笠用力一推,只听一阵“轰隆”巨响之后,石壁被推开,铺面的日光涌入蘅笠的双眼。 蘅笠没有犹豫,抬腿迈入其中,只见是一间干净、明亮而整洁的房间。 这房间显然还在馥香楼之中,但与馥香楼中的陈设精致大为不同,简单得出奇。 就在这时,蘅笠敏锐地感觉到左后的风向流动有了异常。 下一秒,就有一个拳头猛地向蘅笠左腰间袭来,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蘅笠已经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反手钳住来者的手腕,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右手,用两指稳稳接住从右侧而来的利刃。 身后偷袭蘅笠之人,显然没有想到蘅笠居然动作如此之快,下意识地用力想抽出自己地左手和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用尽力气,却无法撼动分毫。 “是谁派你来的?”身后之人冷声问道,声线中尽是杀意。 “妍儿,是我。”蘅笠淡然地说道,冷峻的声音中却没有分毫的寒意。 “蘅笠!” 站在蘅笠身后的婉妍顿时大吃一惊,连忙松开了握着利刃的手。 蘅笠也松开了钳制着婉妍的手,转过身来,手腕一转,手指间夹着的剑刃就剑柄对着婉妍。 婉妍一面接过剑,一面惊讶地合不拢嘴,看着蘅笠的小眼睛里还有几分做贼心虚。 “蘅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任沅桢招呼聚会,我跟着来的。” 仍旧平静入水的声音与清冷却柔和的目光,丝毫没有因为这意外的相逢而吃惊。 “哦!”婉妍点了点头,笑眯眯道:“那可就是巧了啊!我就是听闻诸多官场同仁聚会于此,想着前来一聚,没想到这居然是……是一所青楼。 你说说我这不是闹笑话了嘛……” 婉妍抠了抠后脑勺,眼睛一转,谎话就信口而出。 然而婉妍说完后,蘅笠倏尔抬眼,淡然的眼神中带着一抹轻松的好笑。 随即蘅笠说出了一句把婉妍惊呆的话。 “我知道这是你的地方。” 蘅笠说的很从容,甚至还带着几分淡淡的戏谑。 “啊……?”婉妍还想再挣扎一下,然而一看到蘅笠那清冷的眼,她却顿时便放弃了挣扎。 她不想骗他。 “好吧……”婉妍不情不愿地承认,道:“你猜对啦,馥香楼是……是我建立的……” 说完婉妍立刻抬起头来,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来:“不过我这么多年掩藏得极深,蘅笠你是怎么这么短时间就发现的啊?” 婉妍创立馥香楼已不止几年的光景,将馥香楼迅速做大,开出了多家分楼,甚至开到了天枢国去。 但是凭借着极好的伪装掩饰,从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婉妍和馥香楼有任何关系。 蘅笠微微耸了耸肩,并不想过多解释。 然而往蘅笠身前凑了两步,不依不饶道:“你就告诉我蘅大人~既然今日被你发现了,就说明这里面的漏洞还很大。 我要是不及时把漏洞补上,那早晚还会再被人发现。 要是被除了你以外的外人发现了,那可就出大事了!” 婉妍不动声色地说着好听话,大眼睛盯着蘅笠一眨一眨,就差长出个小尾巴摇啊摇了。 这个好奇又难缠的小狐狸啊…… 蘅笠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觉得确实应该帮她把漏洞补齐,便只好安抚她道:“这其中的缘由我一会就告诉你,只是此时怕是来不及了,你还是先随我离开这里吧。” 说着蘅笠就要拉着婉妍离开,却没有拉动她。 蘅笠以为婉妍是不明白为何要走,便解释道:“任沅桢此行的目的,就是揭穿你是馥香楼幕后之人的真相。” 谁知婉妍闻言,就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啊,他已经派人把馥香楼围得水泻不通了。 这会别说是馥香楼的四周,就是周围房屋的楼顶上,都等了不少人,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只要我一露面就完了。 我现在已经插翅难逃了。” 婉妍说得很平静,但眼中却也露出一抹紧张。 蘅笠眉头微微一皱,思索片刻后,道:“跟我来。” 婉妍愣了一下,少不了再解释一遍。 “现在我没地方可去了蘅笠!我只能等着任沅桢带人杀进来,我将见了我的人全部灭口,让任沅桢一人孤证也难成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435 有知者脸红 无知者心动 “现在我没地方可去了蘅笠!我只能等着任沅桢带人杀进来,我将见了我的人全部灭口,让任沅桢一人孤证也难成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即使知道人是杀不干净的,但此时婉妍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然而蘅笠听了却仍是那句话,“跟我走。” 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那清冷又凛冽的声音,让婉妍心甘情愿地信服了。 “好。” 蘅笠带着婉妍进了密道,一直走到了一道石门边才停下。 一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 是蘅笠之前被安排的那间房间。 两人刚从衣柜出来,就见到那语柔姑娘已经醒来,就坐在衣柜旁边,显然是在帮蘅笠望风。 语柔一见到婉妍,立刻着急起来,匆匆道:“主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说外面那群人是来抓您的吗?” 婉妍拍了拍语柔的胳膊,柔声道:“我没事的,你从密道一路去顶楼我的房间,有人搜到那里问起来,你就说自己是管事的人,老板是外地的商人,只是在这里投了银子,平日里并不回来过问。 他们要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他们要搜查什么,就让他们查。 其余的,你放心就行。” 语柔一听,心里暖暖的。 婉妍完全可以安排语柔说她自己就是老板,这就省去了很多解释与漏洞。 可即便如此大难临头,婉妍还是想保全她的名声,不让她背上女子开青楼的骂名。 可是连我的命都是主子救下的,背个区区骂名又如何呢? 语柔心里暗暗想着,面上却是点头道了句:“好,那主子你多加小心!” 之后便要从密道离开了。 这时婉妍又突然猛地说了句:“哦!我差点就忘了!”,说完就跟着语柔一并钻进了密道,一溜烟没了人影。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婉妍就又回来了,她才刚一进屋,蘅笠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在婉妍换衣服之前,她穿了一身修身的黑色长袍,头发也都束得高高的,又英气又秀气又精干。 而此时的婉妍,则身穿一袭翡翠烟罗琦云裙,上搭一件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轻罗纱衣,外套一件淡云霞色长纱。 那长纱近乎是透明,真就如挽了一片云烟一般。 而婉妍的一头墨丝也被散开,一小半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松松的发髻,显得又慵懒又曼丽。 这个发型,这一身的行头,再配上婉妍那张艳绝的面容,真乃是天仙下凡,艳冠九州,小小年纪却有了几分一笑倾人城的风尘气。 这蘅笠都可以不在乎,真正让蘅笠眉头微蹙的,是婉妍身上穿的那件纱衣领口极大,在错落有致的锁骨下,还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白晃晃的很是惹人注目。 “你换衣服做什么?” 蘅笠冷声问道。 婉妍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嗐,这不是为了装的像一点嘛!你说我要是还穿着那身男装,我怎么骗人家我是馥香楼的花魁语柔啊?” 蘅笠还没有说出计划,婉妍走了个密道的功夫,就已经想明白了。 此时,婉妍瞧蘅笠的眼中多了几分凉意,甚至眼神避而不见自己,以为他是和自己一样嫌弃这身衣服,便立刻改口道:“不过,其实我也觉得这身衣服花里胡哨得太丑了,我是赶时间随便挑的,你要是实在不喜欢,那我再去换一身来?” 说着婉妍便风风火火地转身又要走,蘅笠却突然开了口。 “不必了。”蘅笠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脚下平地移动了个方向,用侧身对着婉妍。 避免看见婉妍,也避免被婉妍看见,蘅笠的脸,分明多了一抹红意。 “你穿什么是你的自由。” 仍旧清冷的声音,却多了几分可闻的不自然。 “啊……?”婉妍傻愣地看着僵硬的蘅笠,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蘅笠说着不在意,可婉妍怎么觉得,蘅笠现在看起来哪哪都不自在呢……? 莫名其妙……婉妍撇了撇嘴 就在一人脸红心乱,一人一无所知之时,从楼下传来了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以及喧闹之声。 “来了!”婉妍一惊,全身都霎时绷紧,进入战备状态,急匆匆地就要转身跑走,却被蘅笠忽然转身一把拉住了手腕。 “又要去哪?”蘅笠情急之下拉住了婉妍,却发现自己的眼睛都无处安放。 “我要去找个面纱啊!不然他们都认得我!”边说着,婉妍着急地又要跑走。 然而下一秒,蘅笠握住婉妍的手腕,轻轻一拉就把婉妍带到了衣柜边,扶着婉妍的双肩,将婉妍转过身来背靠在衣柜门上。 慌乱之中婉妍只是跟随着蘅笠,此时一抬头,鼻尖直接撞在了蘅笠的心口,才发觉原来自己紧紧贴在蘅笠的身上。 婉妍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撞痛的鼻子,却发现自己的小咸猪手蹭上了蘅笠的胸膛。 婉妍连忙放下小手,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头,看着蘅笠的一双朝靴在两侧,自己的一双小绣花鞋被包裹在中央,被趁得尤为的小巧。 这下换成婉妍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一秒之内左右扭动了好几下,像是换了癫痫症一般,绣花鞋尖上的小毛球不老实地晃了又晃。 “就算你戴上面纱,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不见到你的真容,是断然不会放你走的。” 在婉妍的耳畔,传来蘅笠的轻声。 蘅笠顿了一下,才有些生硬地接着道:“所以……所以只能我挡住你。 多有得罪了。” 蘅笠一向说话最是坚决果断,今日却重复着说起了车轱辘话。 不知是不是这过于暧昧的距离夹持,婉妍以前没觉得蘅笠的声音如此好听,此时一听,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麻酥酥的,都要酥掉渣了。 而自己的脑子已经不知所踪,脑子里空荡荡地回想着的,就只有蘅笠的声音。 不止如此,此时的婉妍别说正常思考了,就连正常呼吸都变得困难异常。 在她的皮肤上,好像是燃起了一片火,燃得她浑身都在冒汗。 436 少年如冰玉 少女似花火 在婉妍的皮肤上,好像是燃起了一片火,燃得她浑身都在冒汗。 “嗯……”慌乱之中,婉妍随口应了一声。 也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中止了不休止的回响,在婉妍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居然还溜回了一丝仅存的理智。 婉妍立刻抬起头来,有些紧张道:“可是……可我若是被任沅桢抓到我在京都私设谍网,那可是谋逆罪!是要杀头的! 我当真……当真就这样素面朝天地等着他们来,什么都不做,也不遮挡吗?” 如此紧张的时刻,婉妍原本应当紧急集合自己所有的智商。 然而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婉妍的智商和思考能力全部逃了跑,哪怕是生死攸关之际,也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只留下一片赤裸裸的六神无主,竟只知道仰着头问蘅笠了。 在蘅笠的眼中,婉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为何还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潋滟的情愫,似水幕,又似团雾,看起来尤为的惹人爱怜。 蘅笠在与婉妍的相处中,一向秉承着让婉妍自己独当一面,自己只做引路人和助手,不让她产生依赖心理的做法。 蘅笠比任何都清楚,婉妍不仅仅是一只天生的雄鹰,更有一颗征服广袤天地的野心。 既然如此,那蘅笠要做的,就是教她飞翔,看着她用自己的双翅拍打风暴,然后放她远走。 而不是把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给她一个温暖又安全的归宿。 可此时,蘅笠看着婉妍那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却从未有过的如此希望,就将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下吧。 哪怕她从此不能展翅翱翔,却可以无雨无雪无风浪。 “你放心。”蘅笠轻声道,手指覆在了婉妍的脑后,将她的小脑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膛。 “你会没事的。” 婉妍的额头抵在蘅笠的胸口,听得见他的心脏在平稳地震颤,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身上那初雪后,清冷又幽静的味道。 那一刻,哪怕门外就是成群结队的虎狼即将扑来,婉妍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有你在身旁,恶战一场,又有何妨。 就在这时,原本在楼下翻天覆地的响动,逐渐向着三楼延伸靠近。 在一阵震如天响的脚步声飞快逼近,又骤停之后,任沅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咚咚咚” 礼貌的敲门声。 “蘅大人,打扰到您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只是实在是出了点又紧急,又事关重大的情况,少不得您配合一下。 麻烦您将屋门打开,我们进去略略看一下就走,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 哪怕是隔着门看不到人,都能听得出任沅桢的彬彬有礼。 然而任沅桢在门口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丝毫的回应。 屋内,蘅笠静静地抱着婉妍,婉妍静静地被蘅笠抱着,两个人安静得异常美好。 任沅桢的嘴角不经意地一抽,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蘅大人,事急从权,任某就无礼了。” 说完,任沅桢给身边密密麻麻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便有一人走上去,一脚就把房门给踢开了。 门一开,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跑了几步却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在珠帘内,窗棂边,一对璧人,彼此依偎,紧紧相拥。 少年一身墨色的锦衣,少女一袭纱裙,纱衣已经掉在了胳膊肘,上衣也已经被褪下不少,露出一对白嫩的肩膀。 背对着众人的少年,清俊挺拔,肩如削成般挺拔而陡峭,腰如约素般紧实而挺拔。 一头墨丝被高高束起,一道银冠立在脑后,别有一番简约却大气的精致。 少女靠在衣柜上,虽然脸庞被挺拔的少年挡了个完全,但只是从露出的一侧身型来看,都必是一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无异。 少女的身段虽不算凹凸有致,但纤细的身姿却别有一番灵巧的力量感,在云雾般的纱衣中,在愈发显得若隐若现的曼妙。 尤其是少女那如天鹅一般的优雅脖颈儿,那挺拔而精致,犹如玉砌的双肩,那清晰而别致的锁骨,无不是牢牢吸引着人的目光。 而靠在深棕色的木质衣柜上,木质的纹理更是把少女那本就白嫩光滑的肌肤,衬托得真如牛乳一般丝滑,又像掺了毒药一般,只是看一眼,都能把人的魂魄,都勾走。 这一对少年如冰玉,少女似花火,明明迥异,却如此和谐地相融,共谱一幅香艳至极的轩窗春香图,让见者无不心驰神往。 就在众侍卫都愣在原地,一个个都脸红心跳,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任沅桢才款款走入。 在看见温香软玉在怀的蘅笠时,任沅桢眉头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眼中透过一丝探究而怀疑的冷意。 然而开口说话时,任沅桢还是那副让任何人人挑不出问题的温和与彬彬有礼。 “哎呦,任某打扰了蘅大人的好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任沅桢双手抱拳,装模作样地赔礼道歉,眼睛却死死盯着蘅笠的背影,恨不得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怀里的人。 蘅笠没有说话,双手却落在了婉妍的腰间,脚下微动,带着婉妍翩然一转,任翡翠色的纱裙和墨色的锦衣暧昧地交融在一起,画面美好地窒息。 就在二人旋转的那一刻,少女挽着的纱衣悄然落地,就像一朵落下的流云。 纱衣落地后,蘅笠已然背靠在衣柜之上,而少女则柔若无骨地倚靠在蘅笠的身上,小脸埋在蘅笠的胸口,只留下一个过分精致的下颚线,一道雪白的臂膀,以及一对清晰有致的肩胛骨。 蘅笠将婉妍往怀里揽了揽,用胳膊护住婉妍裸露的后背。 在圣殿中禁欲终身,蘅笠自问自己早已与世俗情欲割舍,哪怕是面对自己最心爱之人、自己未来的妻,蘅笠也可以做到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然而就在蘅笠的手落在婉妍后背的那一刻,那如探入清泉般轻盈,如探入牛乳般丝滑的触觉,还是让蘅笠心中一紧,身体不自觉地颤栗一下。 437 任沅桢步步紧逼 蘅笠见招拆招 然而就在蘅笠的手落在婉妍后背的那一刻,那如探入清泉般轻盈,如探入牛乳般丝滑的触觉,还是让蘅笠心中一紧,身体不自觉地颤栗一下。 这一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任沅桢那眼镜蛇一般的双眼。 哼,还想装,若真是纵情声色的风月楼中人,又怎么会这般小心又紧张。 就当任沅桢大步走来要检查之时,蘅笠那凌厉而又凛冽的声音,让任沅桢的脚步不得不停在了半空中。 “任大人,您就这般坏了我的好事,真有几分扫兴啊。” 蘅笠那清冷的声音,说出这般轻佻的话语,颇有几分矛盾的性感。 “任大人您可是不知道,为了让这位姑娘心甘情愿委身于我,我可是费劲了心机与口舌。 如今蘅某好事终于将成,竟被一向最是体贴人心的任大人截了胡、搅了局,这可不像是任大人的作风啊。” 蘅笠边说着,边微微偏了偏头,玉指轻轻绕着怀中人的耳边发,一双细长的眼稍稍眯起,漆黑的瞳孔愈加深邃,带着分明的不悦。 蘅笠棱角分明、向来冷峻的脸庞之上,竟带起了一抹戏谑而不恭的笑意。 此时,就连任沅桢这样一个刚直的男子,都觉得蘅笠这张脸,真是生的过分的好看与精致,明明妖孽,却又不知为何,自带几分藏不掉的清冷与矜贵。 任沅桢盯着蘅笠的脸,想要从其中分辨出不自然与尴尬来,却没有看出分毫,只好再次赔笑致歉道: “实在不好意思蘅大人,今日任某太对不住您了!” 说罢,任沅桢又话锋一转,道: “但是,这件事又事关朝廷与京都的安危,任某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得不斗胆请蘅大人委屈一下了。” 任沅桢话音刚落,蘅笠还开口说话,蘅笠怀中之人已水蛇腰轻摇,绣花鞋踮起,双臂像柔软的藤蔓一般,缠上了蘅笠的脖子,把小脸埋在蘅笠的脖颈儿间,娇声嗔怪道: “哎呀~蘅大人~人家都说了这样不行,您偏要这样! 奴家原本是只卖艺的雅妓,现在这么多人看到我同大人亲热,人都以为奴家是那轻薄女子,以后人家再做雅妓都不能,蘅大人您可是把奴家害惨了!” 这声音又细又嗲,又甜又魅,一个字转三道弯,一句话下来百转千回,明明是嗔怒,却又像撒娇一般,把在场所有人都转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掉下的鸡皮疙瘩都可以盖房子了。 只有在任沅桢清醒的眼睛中,滑过一抹惊异的怀疑。 怎么可能,这声音,根本就不是宣婉妍的。 任沅桢心里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把戏真多。 “你别担心。”蘅笠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后背,宠溺地安抚道:“这位任大人,可是当今朝堂之上首屈一指的能臣干将,办事干脆利索,用不了多久就会查明真相离开。 在此之前,任大人想必不会难为你一个柔弱女子,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对你的名声并无碍。” 少女一听,将蘅笠搂得更紧了,小脸又往蘅笠脖间埋了埋,挡了个完全。 “奴家听蘅大人的~” 蘅笠反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向死盯着这边的任沅桢随口问道:“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任大人在馥香楼这天上人间中,都舍得抛下温香软玉,忙于公务啊?” “哦,是这样的,任某刚才得了消息,说这馥香楼明为青楼,实际上是一个效忠于某朝廷重臣的谍报机构。 虽然任某也不太相信,这一群绝色姑娘怎么会是间谍。 但是这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城所在,还是小心点为好。 所以,今日馥香楼中的所有人,都要接受检查。” 说完任沅桢顿了一下,又强调道:“包括蘅大人的这位红颜知己,也请配合一下。” 蘅笠闻言,既没有放开少女,也没有拒绝,只是思索状地问道:“那任大人可是查出来什么了?您可有什么需要蘅某帮忙的事情?” “暂时还没查出来什么可疑的人,但是发现这馥香楼内,可是密道纵横,看起来还真不只是一个青楼那么简单。” 任沅桢心中,对蘅笠今日异常反常的多管闲事很是怀疑,但仍是满面的温和,耐心而大方地分享情报道:“不过,据举报之人说,今日那位馥香楼的幕后操纵者会现身馥香楼,且目睹那人已经进入。 此时馥香楼的周围早已被封锁,若是那人真的在楼中,必是插翅难逃。 所以现在每个人都要接受检查。” “哦?幕后操纵者竟是朝廷重臣?”蘅笠惊讶地反问一声,又淡淡笑道:“没想到我辈中人,居然有人能如此能耐,竟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下布下一张谍网。 我真是很想看看,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蘅笠虽是笑着,但声音凛冽到了极点,掩藏着几分怒意,显然是很为有人如此胆大包天而不悦。 要不是任沅桢就在背后,像一条眼镜蛇一样死死盯着自己,一听蘅笠这口气,婉妍都要禁不住抖上一抖了。 “是啊,真是很有本事了。”任沅桢弯着眼睛笑着附和,边说又边满满往前靠近了几步,彬彬有礼道:“既然蘅大人也很想知道这人的真面目,想必是会配合任某了。 那就请这位姑娘转脸让我们看看,到底是普通人,还是我们要找的人。” 任沅桢话音刚落,蘅笠就把怀中人又揽紧了些,笑容中牵起了一抹威胁,拒绝道:“那可不行啊任大人。 您方才也听见了,这位姑娘虽不得以寄身青楼,却也是洁身自好的琴女。 今日姑娘与蘅某言语相投,性情相匹,又耐不住蘅某的百般纠缠,方才起委身于蘅某之念。 您瞧瞧您带了这么多人,若是都瞧见这位姑娘是何人,恐怕不出一天时间,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位姑娘是风尘中人了。 如今姑娘已有委身先例,若是人人都来相邀姑娘,其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之人,那姑娘再无拒绝的立场,只能一步步沦落风尘,岂不是真的就毁了。” 438 他看似眼视情空 却偏生情深意浓 “如今姑娘已有委身先例,若是人人都来相邀姑娘,其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之人,那姑娘再无拒绝的立场,只能一步步沦落风尘,岂不是真的就毁了。” 说罢,蘅笠直视着任沅桢,淡淡笑着问道:“任大人,您要是一定要姑娘露脸,无异于送她于火坑。 即使如此,您也当真忍心,就这样毁了一个花朵般的姑娘吗?” 蘅笠步步紧逼,话音一落,怀中的少女左右扭了扭娇躯,将蘅笠抱得更紧了,娇滴滴的声音带上了一层哭腔,苦苦哀求道: “蘅大人您可要救救奴家啊!奴家的身家性命可都在您手上了!” 堂堂三相之子,朝堂的新起之秀,一向以温润而雅、善解人意著称的任沅桢,若真是要执意毁了一个弱女子,那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蘅笠这是给任沅桢挖了个坑,还是一个火坑。 任沅桢气得暗中咬了咬牙,脸上却不露分毫。 然而任沅桢今日是十分确定,宣婉妍就在馥香楼里,才会带着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抓人。 而且就看蘅笠这副反常至极的样子,任沅桢也可以基本确定,此时蘅笠怀里的这个少女,定是宣婉妍无异。 这要是能把宣婉妍私设谍网的罪名定下,那她必定难逃一死。 虽然把宣婉妍嫁给仲怀笙,控制在任党手里,也是不错的办法,但是终究没有弄死她来的一劳永逸。 所以,猎物就在面前,任沅桢实在是放不下这么大的诱惑。 故而哪怕蘅笠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任沅桢还是不甘心放弃。 于是,任沅桢温和地笑着,坚持道:“还是蘅大人想得周到,任某自愧不如。 如若任某今日之举会影响这位姑娘的清誉,任某愿意为姑娘赎身,并安排至任府厚待,以感激这位姑娘,为顾全大局而作出的牺牲。” “顾全大局?”蘅笠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质问道:“依任大人所言,想要顾全大局,就必须要看一眼这姑娘究竟是谁吗?” 任沅桢点了点头,分毫不让道:“还请蘅大人理解与配合。” “明白了。”蘅笠也点了点头,分析道: “在馥香楼中,从侍卫到舞女,到老板,都是姑娘,没有一个男子。 现在任大人又非要看看这位姑娘是何人。 想来,任大人已经确定馥香楼的幕后操纵者,必是位姑娘无疑。 又是姑娘,又是朝廷重臣,这样的人,朝中还真有一个,而且就只有一个。” 蘅笠不紧不慢地分析着,说完后,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任大人怀疑的人,是刑部的宣郎中啊。” 一听这话,任沅桢着了急,甚至都没有听出“馥香楼的老板从未露面,还不一定是男是女”这个漏洞,一心只想洗脱怀疑宣婉妍的罪名,急忙摆手道:“不不不,蘅大人您可不能乱说啊!任某素来敬佩宣郎中年少有为、足智多谋,怎么会怀疑宣郎中对陛下有二心呢?” 任沅桢当然着急,他虽然想整死宣婉妍,却不能在面上和宣婉妍不和。 按照他们的计划,今天如果整不死宣婉妍,那以后可是要让宣婉妍成一家人的。 虽然任沅桢知道,宣婉妍与任党向来不和,但两家人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若是任沅桢怀疑宣婉妍谋逆的消息传出去,那无疑是给了宣婉妍一个和任家翻脸的机会不说,一向标榜自己是君子的任沅桢,竟怀疑相府千金开设青楼,给大家闺秀身上泼脏水,这可真是把天下的笋都夺了,多(夺)损(笋)啊! “原来任大人怀疑的不是宣郎中啊,那是蘅某失言了。”蘅笠笑了笑,又耸了耸肩,轻快道: “那问题更好办了,既然这幕后主使不是宣郎中,朝中又再无女子为重臣之人,那任大人要找的人,肯定不会是个姑娘了。 那不如,就放了这位姑娘吧。” 蘅笠说的是探寻的话,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 蘅笠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任沅桢是再无话可说。 现在摆在任沅桢面前的,就只有动手抢人,这一条路了。 然而若真是动手,蘅笠可是千军万马都挡不住的魔鬼,又岂是这几十上百个人都应付得来的。 可是人就在眼前了……就只要看她一眼,那宣婉妍再无翻身之地了。 而且任沅桢今天招呼来的那几十个朝廷同仁,此时都在门外看热闹呢。 若是任沅桢就这么走了,不就是说明他也忌惮蘅笠嘛。 任沅桢咬着牙,还是下不定决心。 就这样又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任沅桢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对蘅笠笑道:“那既然如此,任某便不再打扰蘅大人,这就走了。 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蘅大人见谅。” 蘅笠淡淡笑了笑,一点也不客气。 “请自便。” 任沅桢道了句“走!”,就率先转身撤了出去。 此时的任沅桢心里窝着满心的火,然而碍于门口围堵着一堆看热闹的官场同仁,少不得仍是那副气定神闲又谦和有礼的模样,款步离开。 任沅桢的人来的快,走的也快。 很快,屋子里最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屋门被重新关上,屋子里安静得,就只有蘅笠和婉妍都微重的呼吸。 “呼……”婉妍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在蘅笠的脖颈间,自己嘴唇的位置下,已是潮红一片。 可是婉妍的嘴唇根本都没有碰到他。 哈哈哈没想到蘅大人演情场浪子这么像,事实上却是一个被呼几口气,就要脖子红成这样的专情人啊。 婉妍大难不死后,立刻恢复了活泛,心中暗暗好笑,准备放开搂着蘅笠脖子的胳膊,将蘅笠从她这诺大的人形挂件上解脱出来。 然而婉妍一句“今天真是好险啊……”还没说出来,就被蘅笠再次揽住轻轻一转,又被重新抵在了衣柜上。 婉妍不明所以地看着蘅笠,感觉到蘅笠的手指从脑后深入她的发丝。 之后,婉妍眼见着蘅笠那双漆黑,却闪耀而璀璨的眸,一寸一寸地接近着,就像夜幕之上,滑落的两道星辰,将整道夜幕都溢满星光。 439 为爱涌 为情涌 为心动一瞬愿将欲念纵 之后,婉妍眼见着蘅笠那双漆黑,却闪耀而璀璨的眸,一寸一寸地接近着,就像夜幕之上,滑落的两道星辰,将整道夜幕都溢满星光。 婉妍心中一紧,禁不住惊叫出声道:“蘅大……!” 婉妍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骤然消失了。 消失在蘅笠凉薄的唇中。 那一刻,婉妍感觉到一瓣落满雪的梅花,避开了自己的嘴唇,轻轻落在了自己的人中穴附近。 淡而轻,还带着一抹湿润的酒香。 那触觉与香味瞬间引爆了婉妍的瞳孔。 突然间细腻而微凉的触感,让婉妍下意识地向后挣脱,却被蘅笠藏在她发间的手,再次送回了他的星幕。 然而下一秒,婉妍那还没能将吃惊消化掉的大脑,就已经被一股扫灭一切的热情与爱意占满,指挥着双臂就像是奋不顾身的攀登者,爬上了蘅笠就像是一座嶙峋峭壁一般的后背。 那一刻,婉妍双眼中的全世界,就只有蘅笠合上的双眼,和垂下的睫毛。 婉妍第一次发现,蘅笠的睫毛又长又细密,看着像是小只的毛绒动物一样,又柔软,又温顺,与蘅笠那过于有棱角,过于硬冷的面容,完全不符,却又默契相融。 婉妍出神地望着、想着,甚至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嘴唇与鼻子之间,那一抹微凉的柔软,已经被自己渐渐升起的体温感染得温热。 然而很快,就像来时的突然,那道温软的触觉化在了风中。 那触觉消失了,婉妍才像是被解毒了一般回过神来。 只见蘅笠一手负在身后,轻巧一解后,只听“啪嗒”一声,一道腰带连带着上面的玉佩,一起坠落在了地上。 玉佩都随地乱扔乱放,暴殄天物啊…… 婉妍正不解地皱了皱眉时,蘅笠的手已经落了领口的纽扣上,不紧不慢地解开着。 一个纽扣解开后,原本锁住蘅笠颈下每一寸皮肤的衣领,就像是一瓣将要脱落花体的花瓣一般,悄然垂下一个微妙的弧度。 在一袭墨色锦衣之中,那一掌大的小麦肤色显得尤为显眼,让婉妍的目光只是刚刚撞了上去,立刻被烫了一般落荒而逃,赶忙用双手扒住蘅笠解扣子的手,阻止它继续。 “蘅蘅蘅……蘅笠!你你你……你要干嘛?你喝多了吗?” 婉妍的脸着了火,头顶冒着烟,舌头打了结,结结巴巴地冲口而出。 蘅笠身上的清冷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醉了蘅笠没有,婉妍不知道。 但婉妍此刻闻起来有些晕乎乎的。 婉妍低着头只顾着着火冒烟,连看蘅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但婉妍能感觉到,在蘅笠手上被自己握着的地方,渐渐滚烫了起来。 可明明婉妍自己的手,都是一片冰凉。 婉妍抓着蘅笠的手心惊肉跳等了半天,然而蘅笠一句话都没有说,空气中沉默得瘆人。 又过了好半天,婉妍冒烟的脑袋才终于渐渐停下浓烟滚滚,婉妍这才能缓缓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蘅笠。 看到蘅笠眼睛的那一刻,明明还是一句解释没有,婉妍的心却彻底安了。 安静、清冷,一如往日。 没有醉意,没有欲念,甚至没有波澜。 那是一块冰,让婉妍瞬间冷静。 蘅笠淡淡地看着婉妍的双眼,眼神悄无声息地向左后方的挪了半寸,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婉妍立刻会意,在不动声色地向蘅笠身后一瞟的同时,小脸不可察觉地,往蘅笠的身前侧了毫厘,将脸完全隐匿在蘅笠高大的身躯中。 紧接着,婉妍无声地清了清嗓子,将舌头底下藏着的小珠子含到了唇齿间。 之后,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嗔怒,却紧随着一阵银铃般轻快的笑声。 “哎呀蘅大人~人家都说了不要,您却偏要如此强求~ 虽然人家爱慕大名鼎鼎的蘅大人已久,但是……但是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少女娇柔的话语中,明明每个字都是拒绝,字里行间却满是一只只小手,勾着蘅笠身上的每个角落,恨不得将蘅笠拉得更近些。 说话的同时,婉妍被挡住的双眼却是冷静得可怕,对着蘅笠微微一眨。 背对着屋门的蘅笠当即明白,婉妍的意思是确认了屋外确实有人在监视。 这是婉妍的地盘,婉妍怎么可能不知道在每个房间的屋角,都留着一个半掌大的暗窗,虽然小,却可以看尽屋内的情况。 此时那暗窗后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婉妍在心里都估算不出来。 然而,在婉妍的明媚笑靥,与冷静双眼的矛盾之下,心中的场景却更是热闹。 在婉妍的心里,一身黑色锦衣的婉妍,对着一身翡翠罗裙的婉妍上去就是“啪啪啪”的大耳光子,暴怒地怒骂道: “我打死你个脑子被臭水沟占领的色鬼,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就离家出走,还整天尽想些乌七八糟、有的没的东西啊你! 竟把堂堂蘅笠想成孟浪之人不说,还忘了任沅桢可是比狐狸精还精的狐狸精中精!! 他既然断定我就在这里,又怎么可能没把我抓个正着,就这么简单地走了呢! 就那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驴子,他只是缺德,又不是缺心眼! 他现在肯定是和黄鼠狼一样蹲在门口,时刻等着我露出马脚,再冲进来!” 骂到这里,婉妍心里不禁有几分庆幸,感慨要不是蘅笠的脑子还在,那自己现在早已经被一见色就失智的自己害死了! 怪道蘅大人今日竟为此异常之举,原来是为了把戏演完啊…… 想到这里,婉妍的人中穴又隐隐地滚烫起来。 然而在庆幸之后的内心深处,婉妍却又分明感到自己的心漏了洞,滚出凉凉的一片片失落。 婉妍还以为,那淡淡一吻,是为爱涌,是为情浓,是为心动一瞬愿将欲念纵。 然而却竟只是,为将猜忌终…… 蘅大人他的爱,无论是不是爱,到底是与世俗之爱不同。 就在婉妍百感交集之时,蘅笠已经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婉妍握住自己的手上,带着婉妍的手滑向下一颗纽扣。 440 玉人花魁两厢缠绵 春色无穷 惹人垂涎 就在婉妍百感交集之时,蘅笠已经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婉妍握住自己的手上,带着婉妍的手,向下一颗纽扣滑去。 智慧重新上线的婉妍立刻明白蘅笠的用意,小手乖巧地跟着蘅笠的手,兰花指轻扬,纤指上下翻飞着,一颗一颗,解开了剩下的扣子。 从暗窗来看,看不到脸的少女动作熟稔而优雅从容,简单的动作却写满了半推半就的娇羞,就和他们见过的每一个红尘女子一般,却又格外动人。 “今天因为蘅大人,可是给奴家添了不少麻烦,还差点就让人家身败名裂了呢,蘅大人您可得好好补偿人家~” 少女的声音软绵绵又娇滴滴,落在人身上麻酥酥的。 边说着,少女的两对纤指故意学着走路一般,欢快而调皮地从蘅笠的领口,沿着胸口蹦着跳着向上,上了蘅笠的肩头,又钻进了蘅笠敞开的衣领内侧,反手攥住领口。 “好好好,今天你受惊了,就都依你的。” 少年的声音清冷澄澈,却又带着一抹可察的爱意。 少女得了首肯,双手灵巧一翻,就将蘅笠的双肩从衣服中解脱出来。 之后,随着少女的双手从蘅笠身侧,一寸一寸缓缓滑落,蘅笠的锦衣连着里面的雪白单衣一并,也一寸一寸从蘅笠的身上,缓缓滑落。 不仅如此,婉妍的手在滑下的过程中,指腹的位置还轻轻蹭着蘅笠的腰线一路而下,所到之处,皆留下一整条清晰的红印。 红印的终端,只听“哗啦”一声,蘅笠的锦衣与单衣,就像是一道明暗相交的水幕般,坠落在了地上。 至此,蘅笠的身上,就只留下了一条纯白色的长裤,以及一道被几十上百条伤痕铺满,几乎都要盖住肤色的脊背。 之后,少女的手从蘅笠的腰际处,一个指印、一个指印地爬上了蘅笠的脊骨,像是玩耍着的小精灵。 那十根艳红色的指甲在麦色的肤色下,显得尤为娇艳欲滴,就像一朵朵玫瑰花苞一般,在裂痕中尽情绽放。 随着手指爬了上来的同时,少女灵巧地踢掉了自己的绣花鞋,露出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木地板上。 之后,少女像是跳舞一样,踮起脚尖,一步一步踩在了蘅笠的脚上,双手揽住蘅笠的脖子,将自己与蘅笠完全贴在了一起。 这时少女的小脑袋一歪,偏头躺在蘅笠的肩下,娇滴滴道: “蘅大人~没想到您穿着衣服那样清瘦,脱了衣服却别有一番魁梧奇伟呢~” 少女的声音转了八道弯,每一道都恰到好处地藏满了不经意的挑逗。 于此同时,少女的手已经极不老实地在蘅笠的后背流连了好几圈。 蘅笠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双手从少女的脸侧滑过,握住少女的双耳,俯身吻了吻少女的额头。 此时的暗窗外,除了任沅桢眉头紧缩外,任沅桢带来的那些官员无一不是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感慨,没想到蘅笠看起来那样清心寡欲,毫无欲念之人,居然私下是如此香艳之人。 而在场的所有人,已经没有一人会将宣婉妍与那位屋内的少女看作有任何联系了。 毕竟宣婉妍可不仅仅是家教极好,思想保守的相门千金,更是朝中重臣、一门神族,怎么可能冒着断送清白的风险装成京都一代名妓。 而且在众人的潜意识里,宣婉妍虽然手段毒辣、胆子又大,但终究还是一个奶团子一般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那么轻车熟路地挑逗男子。 此时屋内的姑娘一看就是久经风月场,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演绎成了最动人心魄的模样,明明艳色透人骨,却举手投足间又大方又从容,真真配得起馥香楼花魁的美誉。 这时别说是这些人,就是一向自信的任沅桢,看着暗窗中摇曳生姿的少女,在心中都有了几分怀疑。 声音可以是伪装的,可是细微处的举止却是极难改变。 任沅桢不信宣婉妍竟有如此能耐。 眼见着这么久的监视与调查,都要付诸一炬了,任沅桢的心情不可避免地糟透了。 撂下一了一句“你们继续盯着,只要看清了是宣婉妍的脸,就立刻冲进去拿人,不用先来请示我了”后,就一甩袖子走人了。 在屋外人看来,屋内一对玉人花魁两厢缠绵,春色无穷,惹人垂涎。 然而屋内的真正的情况,却与看起来的样子大相径庭。 看者见她素手解锦衣,从容不迫,连指端都镌刻着娇羞。 却不知,那翻飞的手指,抖得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扣子从扣眼中脱出,还是蘅笠的手解下的扣子。 看者闻她娇声带喘,媚骨天成,一举一动撩人于无穷。 却不知,从蘅笠的第二颗扣子解开后,婉妍就合上了双眼。 一直到现在婉妍依偎在蘅笠的怀中,仍旧是双目紧闭,连一瞬的睁眼都不曾。 看者见蘅公子双手覆玉耳,探身索香吻,只当是情浓蜜意。 却不知,是少女的一对耳朵已然红透至耳根,将心底的紧张与羞赧尽数出卖,蘅笠才出手遮挡。 看者见蘅笠手握三寸水蛇腰,尽享一尺似水肌肤,羡煞旁人。 却不知,蘅笠的手停在婉妍的腰上毫厘之位,虽然近到婉妍都能感觉到蘅笠掌心的温度,却就是没有碰到婉妍分毫。 哪怕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蘅笠的胳膊早已酸得没了知觉。 那一日,看者所见,是风流公子与柳圣花神,彼此寻欢,依翠偎红、耳鬓厮磨、两处风流。 却不知,屋内却是两个脸红到极点,心都快跳出心房的惶恐纯情人。 少年的爱是克制尊重,少女的爱是无知懵懂。 爱入骨,便惶恐,情至深至真,便是半点玷染都舍不得。 最终,蘅笠俯下身来,揽过少女的双腿,将少女安于怀中,一步一步,带着少女向屋更深处走去。 那边,任沅桢都已经走出馥香楼了,他的贴身侍卫还是不甘心地问道:“少爷,我们就……就这么走了?真的不进去强行认一下吗?” 441 上数第三 居左护心 骨位空荡 那边,任沅桢都已经走出馥香楼了,他的贴身侍卫还是不甘心地问道:“少爷,我们就……就这么走了?真的不进去强行认一下吗?” 任沅桢一听眉头更紧了,不耐烦道:“认什么认?我怎么认? 四年了,我认识蘅笠四年了!蘅笠动手近千次,我却连他身手到底有多强都没能摸清,和他硬碰硬无疑是自讨苦吃。” 说完任沅桢一挥袖子,就上了马车。 “等等……” 马车开出去了许久,任沅桢才像是突然回味到了什么一般,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不能去认,但是有人可以去认啊……” “找人去认?”侍卫疑惑地问道:“少爷可是已经有对策了?” 任沅桢对侍卫的话充耳不闻,只是自语着问道:“你说,要是有一个人,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既冲动又冒失,还对宣婉妍一往情深。 如果让他瞧见了他的心肝宝贝与蘅笠同床而卧、同枕共寝,肯定会气得想都不想,就要大闹一场,甚至和蘅笠决一死战吧……” 任沅桢自己说着说着,眉头就一点点地松开了。 与此同时的馥香楼中,虽然任沅桢已经走了,但监视着屋内的一双双眼睛却是一点也不敢松懈,死死盯着屋中床上的两个人。 在诺大的紫檀床上,悬着青色的纱幔,让流入窗内的日光都变得温柔。 在床榻之内,侧卧着的少年,用挺拔的脊背将卧在床内的少女挡了个完全。 虽然由于距离过远与纱帐的遮挡,外人既看不清二人,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只是远看轮廓,便知二人举止亲昵无比。 少女的手紧紧搂在少年的身后,卧在少年的身侧,时不时贴在少年耳边耳语。 而面朝内的少年揽着少女的腰,俯身去吻她时,从背影都能看得出温柔来。 日头已从天中央,渐渐落在了天边。日光也渐渐被冬凉吞噬。 门外盯梢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窗内的一对玉人却仍旧难分难舍。 在床内,蘅笠侧身合着眼养神,怀里抱着的婉妍已经去了外衣,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一开始两人卧在床上,几乎是完全贴在一起,还时不时就要做些极亲昵的动作掩人耳目时,即使蘅笠担心婉妍不自在,从上床榻转过身后,就合住了双眼,但婉妍整个人紧张得,简直随时都可以裂开。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蘅笠微凉的怀抱都被怀中的小动物捂热了,即使仍旧伏在蘅笠的胸口,婉妍也稍微自在了一些,敢偷偷动一动僵直的身体了。 又过了好一会,婉妍才终于试探着的睁开了眼睛。 在蘅笠怀中,毛绒绒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仰了仰小脑袋,在确认他闭着眼后,又立刻缩了回来。 这下婉妍是彻底放松了,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不少。 直到这时,婉妍才惊讶地发觉,自己倚靠了一下午的胸膛之上,居然被各种各样的伤疤布满了! 那密密麻麻、斑斑驳驳的伤口,简直可以开一个十八般武器展示大会了。 “啊……”婉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立刻捂住了嘴,生怕把蘅笠吵醒。 怎么会这样呢…… 婉妍看着面前那几十上百个伤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伤、剑伤、刀伤、斧伤,比比皆是。 更可怕又更不可思议的是,婉妍发现在蘅笠身上每个穴位,不论是在胳膊上、肩上、胸口、还是腹部,只要是穴位,就都毫无例外的有一个伤疤。 一个很新又很旧的伤疤。 婉妍更吃惊了,忍不住凑近一点,这才发现在每一个穴位上留下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伤口,而是一个一个叠在一起的伤疤。 那意味着,在蘅笠身上的每一个穴位,都曾经受了伤,愈合后又受了伤,再愈合后又受了伤,愈合后又受了伤……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最新的那一个伤疤,还是那样的新,约莫就是半个月前的事情。 婉妍猛地想起了今年圣璇节,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蘅笠,就是满身的血。 婉妍越看,心里就越心疼。 婉妍甚至都不敢想,蘅笠到底都经历些什么,才会带来这一身的伤疤。 婉妍仔仔细细地看着蘅笠身上的每一道疤痕,研究着受伤的时间,和中伤他的武器,越看越心疼的同时,却也越看越奇怪。 蘅笠是在刀尖上舔血的锦衣卫没错,可蘅笠做为京都的大名人,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目光的里,做锦衣卫四年来,除了在蜀州为婉妍挡下了紫薇天火外,也没有听说蘅笠受过什么重伤。 何况蘅笠的武功之高,当世难逢敌手,怎么能被这么轻易地弄了一满身的伤呢? 婉妍越瞧越奇怪,越瞧越仔细,突然又发现了蘅笠身上的古怪之处。 二、四、六、八、十…… 婉妍用手指点着,在心里暗暗数蘅笠前胸上清晰可见的肋骨。 十八、二十、二十二…… 数着数着,婉妍约数越慢,最后停在了一个奇怪的数字上。 二十三…… 婉妍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蘅笠心口处。 人有二十四根肋骨,左十二根,右十二根,人人都一样。 可是就在婉妍手指停下的地方,是从上往下数第三对肋骨处的左侧。 在那里,分明没有一根骨头,是空荡荡的,空的让人心慌。 婉妍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与之一起傻住的,还有婉妍的目光。 上数第三,居左护心,那是人最坚硬的肋骨,那是护心骨。 可是蘅笠的护心骨,没了。 蘅笠的心脏,就袒露在皮肉之下。 那一刻,婉妍的心疼得好像自己的护心骨也被取了一般,手指忍不住轻轻抚在了那空荡荡的骨位。 婉妍细嫩的手指轻轻摩挲,果然在蘅笠的心口,发现了一个约莫半拃长的伤口。 随着时间的流转,那样长又那样深的一道伤口,居然也被皮肉覆盖得肉眼看不出了。 然而看不出又怎样,它还在,还就竖在心口。 442 我为你肋 我护你心 然而看不出又怎样,它还在,还就在心口。 婉妍横看竖看那伤口,又在自己的心口同样的位置比划了半天,眉头皱得更紧了。 竖口,左三肋骨右端不过一发丝的距离,刚刚好够完全取出骨头的大小。 这么精确的位置,若不是对身体构造了如指掌,又怎么能够做到。 所以,这绝不可能是他人取的骨。 想到这里,婉妍倏尔抬起头,看向蘅笠的双眼,带了一层水雾。 蘅笠,是你自己取下的啊,自己的护心骨。 然而蘅笠只是合着双目,神色一如往日的淡然与宁静,看不出任何不幸的遭遇来。 头脑冠绝大陆的婉妍,很快就想明白了蘅笠取左三肋骨的缘由。 一至七肋与胸骨相连,被称为“真肋”,取之虽痛苦万分,但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在真肋之中,一、二肋短,四、五肋薄,六、七肋窄。 唯有左三肋骨最坚硬,长度约小半臂,宽度约半寸,最适合做成骨刃。 可就算婉妍猜到,蘅笠取骨是为做骨刃,却怎么也想不到,到底是怎样的绝境,才能把蘅笠逼到在连一把刀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是开肉取下护心骨,都要力搏。 婉妍想不到,但她想,定是命悬一线吧。 就在婉妍胡思乱想之际,蘅笠的声音忽而从头顶传来。 “你终于睁开眼睛了。” 清冷,带着些许就不开口后的沙哑,还有几分嘲弄的戏谑。 婉妍闻言,触电似的收回了自己轻轻抚着蘅笠肋骨的手,像是忘记了自己方才的窘迫,嘴硬道:“我看大人没那么尴尬了,当然就不用再闭着眼了。” 说瞎话信手拈来小狐狸啊,明明就是自己不敢看,还装出一副体贴人的模样。 蘅笠没拆穿他,一只胳膊撑起脑袋,侧着身子看着婉妍,淡淡地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婉妍闻言,笑容僵了僵。 我在想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啊。 这样反常的优秀,这样反常的老成,这样反常的脆弱。 婉妍想问蘅笠的太多太多,几乎不知道从何问起。 只因此时细想,婉妍才发现,自己对蘅笠的了解,居然就仅限于他的名字,淳于家族是他的母族,以及他锦衣卫的身份。 除此之外,婉妍甚至不知道蘅笠的父母、他的生日,以及他确切的年龄。 有些时候,当理智压过情感时,婉妍甚至还会怀疑,蘅笠的名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而蘅笠会不会也远远不是一个锦衣卫那么简单。 无数个问题涌到了婉妍的嘴边,但是看着蘅笠那和水一样清冷却澄澈的双眼,婉妍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蘅笠从来没有说过有关他的一切,显然是不想说。 而婉妍也知道,蘅笠不会骗她。 婉妍不想让蘅笠为难。 最后,婉妍趴着翘起双腿,双手捧着脸,笑着回答道: “我在想,我想做你的一根肋骨,最靠近心脏的那一根。” 婉妍说得开朗,但却不是在开玩笑。 你的过去就像是那根肋骨,迫不得已又满是创痕,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便不问。 但是以后,我可以做你的护心骨,护住你的心。 蘅笠闻言一愣,显然这个回答让他大吃一惊,看着婉妍的眼神晃了晃。 而婉妍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眼睛里满是笑意,一眨一眨,晶亮晶亮的。 她太美了。 蘅笠心底莫名钻出了一个声音。 怎么能那么好看呢,好看得就连一根睫毛,都是蘅笠心动的模样。 那一刻,婉妍眼中的每一道星光,全都闪在了蘅笠的心上,把蘅笠的心彻彻底底地闪乱了。 那一刻,蘅笠心里什么都不想,就只想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藏到自己的心里,用嘴唇接住她额头上、睫毛上、脸颊上、嘴唇上布满的熠熠星光。 那一刻,蘅笠自己都被自己即将就要行动的冲动,给惊到了。 净释伽阑的二十年,就只学到了两件事,一为慈悲众生,二为无欲无求。 他做的太好了,尤其是第二件。 所以哪怕是当初在江泉的小山村,他与婉妍的红衣大婚之夜,他不过就只是向婉妍近了一拳的距离,心中连多一分的念头都没有。 可此时此刻,看着婉妍星光熠熠的双眼,蘅笠的心中却第一次,有欲有求了。 蘅笠的这种转变婉妍一眼就发现了。 蘅笠那如同雪山清泉般,寂静又澄澈的眼神,分明突然间就有了光,有了热,有了花火。 虽然婉妍这个小笨蛋也不懂情爱,但连她都清楚地感觉到,蘅笠对她的爱,不同于世间的任何一种爱,尤其不同于情爱。 那是一种毫无杂质的,淡而悠长的爱。 然而在这一瞬间,蘅笠的眼中迸发的,却是真正的尘世之爱。 少了几分纯洁,却多了许多温度,一种在婉妍的脸上,突然染上一抹红云的温度。 婉妍的心脏骤停,刚才放松下来的身子又骤然紧绷起来。 诚实说,婉妍很紧张,可心底隐隐的,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随着蘅笠一点点俯身,期待和紧张都脱了僵,在婉妍心底肆意奔驰…… 然而下一秒…… “我说蘅笠……” 婉妍的声音如死灰般,无奈至极地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你捂我眼睛干嘛!?” “……” 婉妍千想万想,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没想到!就在床幔内的温度骤升,原本平淡的空气忽然暧昧起来之时,婉妍突然眼前一黑,黑得透透的! 蘅笠!居然!一个巴掌就捂住了婉妍的双眼。 没了婉妍那闪闪发光的双眼,蘅笠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没有那么那么乱了。 “你别这么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蘅笠说得理直气壮。 “……” “……” 在一片六亲不认的漆黑之中,婉妍无语得啥也说不出来,只有满脑子“嗡嗡”作响。 怎么不论多好的气氛,蘅笠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搅了个翻天覆地呢? 蘅笠怎么就这么有搅场子的天赋呢?! ------题外话------ 宝子们元宵节快乐! 年虽然过完了,但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天天都是过年哦! 443 无情无欲天地尊 一个眼神就乱阵 怎么不论多好的气氛,蘅笠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搅了个翻天覆地呢? 怎么就这么有搅场子的天赋呢?! 被满头的乌鸦叽叽喳喳过了好半天,婉妍的语言组织能力才重新恢复,无可奈何地妥协道:“好好好蘅笠,现在开始我不看你,你能不能别挡我了?!” 蘅笠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自己却也转了个身,平躺下去,眼睛黏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不肯再多看婉妍一眼。 这人绝对有病!! 婉妍无语至极,一颗方才躁动的心,霎时坠入冰窟,也赌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蘅笠。 感觉到婉妍的目光不再注视自己了,蘅笠才常常舒了一口气,努力平稳着自己即将要跳出心口的心脏。 好一个无情无欲天地尊,为她一个眼神就乱了阵…… 蘅笠轻轻叹了口气,可心里却一点也不忧伤。 就这样静了好久,不说话就浑身不舒服的话唠婉妍,还是忍不住突然翻过身来,对蘅笠问道: “对了蘅笠,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馥香楼是我家的?” 蘅笠合着双眼,原本就快要平复的心情,一听到婉妍的声音,那个亮晶晶的眼神立刻又出现在蘅笠心中,再次拨乱了他的心弦。 于是蘅笠顿了顿,才不耐烦地敷衍道:“这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吧。” 婉妍一听不乐意了,当即爬了起来,把头倒悬在蘅笠脸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威胁道:“快点告诉我,不然我就一直这么盯着你!” 蘅笠闻言,下意识地睁眼,一睁眼果然看见自己眼前的所有,就是婉妍倒悬着的,鼻子不像鼻子、嘴巴不像嘴巴的脸。 蘅笠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闭上眼,眉头当即蹙了蹙,心却静了不少,冷声道:“躺回去,你是生怕外面的人看不到你是谁吗?” 婉妍一听,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为什么躺在这里,话都来不及应一声,“扑通”一声就卧倒在床上,乖乖地挨着蘅笠一动不动。 蘅笠听见身旁发出骨头与床板撞击的脆响,忍不住心中好笑,便耐心地给婉妍讲了起来。 “其一,馥香楼在严格意义上始创于六年前,正式挂牌营业是五年半以前。 在筹划之初,馥香楼的初选地址就是现在这个位置,是从一个落难的、急需用钱的高官亲属手中全款买入,而且如今的规模较之当年并未扩建。 此地段是京都最繁华的商业街,而门面虽然不是正中间的最绝佳地段,却左临三春居,右临京都最大的酒肆烟罗酒肆,无疑是青楼妓馆的最佳位置。 因此这个铺面光是地皮就是寸土寸金,更不用说楼内的布置陈设都是极近奢靡。 故而,一方面,当年从高官落难,到铺面售出,一共只有六日。 能够将这么一大笔惊人的银子,只用了六日时间就筹齐,并一把交清,这财力放眼整个天权,都是屈指可数的。 所以要么就是在京都赫赫有名的名商巨贾,要么就是家底殷实的豪门望族。 另一方面,高官的家属为了逃难要现钱,才不得已将这么好的地段卖掉。 当年的三春居和烟罗酒肆已经在京都颇负盛名,能开在这两个店之间,那绝对是稳赚不亏的买卖,所以这地段可以说相当抢手。 然而在当时,根本就没有流出任何,这个铺面要出售的消息,馥香楼就已经开了起来。 很显然,这是有人早早就得了高官即将落难的内部消息,第一时间就拿下了这个铺面。 因此,这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而一定有很强的朝廷背景。 故而,馥香楼幕后之人必为有重官在朝的豪门望族无疑。” “嗯嗯,说得很好啊。” 婉妍认认真真听着蘅笠说,一点没有为蘅笠居然对五六年前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而震惊,只是问道: “可是在京都城内所住的名门望族,随便数数就有麒麟神族、朱雀神族、白泽神族、鲲族、重明族等等等等,我白泽神族向来与世无争、财不外露,你是怎么觉得就是我家呢?” 蘅笠并没有被婉妍打破节奏,接着自己的话头道: “那这就是其二。 一来,馥香楼的发家与三春居、烟罗酒肆这种老字号,通过几十年的口碑积累,从而逐渐壮大不同。 馥香楼从营业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五年半,便已经做成全天权第一大艺馆,以平均每年开设两家新艺馆的速度,在全国开设分楼十余所,甚至在今年走向了天枢国。 这种成长速度除了财力的巨大支撑外,经商头脑才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馥香楼在开设初期,多次斥巨资举办艺貌会和巡演,迅速打开知名度,立刻在艺馆云集的京都立足。 而后又通过高奢艺馆、人间仙境等设置,与其他艺馆与众不同,成为为名贵所追捧的高等艺馆。 再通过限制待客量、严格卖艺不卖身、抵押销账等方式,反向刺激客人的心理,从而受到进一步的追捧。 我看到的大约就是这些,但馥香楼经营中的奥妙我研究许久,却也未能够完全理解,只知道馥香楼有其独特的经营方式,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齿轮,却能推动一整艘商业巨轮平稳行驶。 总之,在馥香楼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拥有异常卓越经商头脑的人,或是一个顶尖的智囊团,来做馥香楼的齿轮。 白泽之智,冠绝大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人们只知道白泽在学问、决赋、政治上头脑极佳,却忽略了白泽族人的经商头脑,更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所以,如果馥香楼这个有违常理的商业巨轮背后的推动力是白泽家族,那倒也没有那么有违常理了。 这是一则。 二来,正如方才其一所言,馥香楼背后必是豪门显族无疑。 放眼在京都有名有姓的豪门望族,个个的家族历史都起码百年,可以说家学深厚,颇以家族为傲,将家族的荣誉视高于一切。 444 他了如指掌 他从未缺席 放眼在京都有名有姓的豪门望族,个个的家族历史都起码百年,可以说家学深厚,颇以家族为傲,将家族的荣誉视高于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掌家者是祖辈或父辈,怎么可能允许家族就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大张旗鼓地开一个青楼。 因而,这个家族必定是有特殊之处,那就是由年轻一代掌家,方才可以从家底中掏出这么大数额的银两,用于开设青楼。 这样的家族在整个天权都找不出第二个,就只有大小姐主内、二小姐主外的白泽宣氏了。 再结合你只要在京都,便每十天一次,以男装示人,暗中出入馥香楼,可知馥香楼背后之人,是你无疑了。” 婉妍听完,忍不住拍了拍手,赞道:“可以啊蘅笠,六年前你还不在锦衣卫,就已经对京都所有的动向了如指掌,真是了不起!” 而对于蘅笠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件事情,婉妍早已不再惊讶。 说完婉妍又捏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我一心就想将馥香楼做大,也没有顾虑太多。 我还以为我们馥香楼的发展速度就是正常速度呢,没想到原来五年发展成天权第一艺馆、开设数十家分楼在外看来,居然这么不正常啊…… 我本来打算正月一过,就大举挺入天枢,进一步扩大馥香楼在天枢的规模呢。 但现在看来,以后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吧。” 婉妍说着,便面露为难之色。 哎……原来发展太快也是我们的错啊…… “……” “……” “你这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 蘅笠满头黑线了好半天,才无语地说道。 说起馥香楼的发家史,就连无所不能的蘅笠,都十分赞赏这其中的商业思维。 怎么就那么气人呢?有个好脑子了不起啊!? 而蘅笠仍旧看着天花板,无动于衷地微微摇了摇头,忽而话锋一转道:“不过任沅桢已经起疑,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以后也必定会处处调查为难。 你如果还想保全你的谍网,短时间内就不要往京都以外渗透了,京都以内也要收敛些了。” 婉妍一听,当即猛地转过身来,看着蘅笠眼睛睁得溜圆,一脸的惊愕道:“谍网?什么谍网?蘅大人你不会信了任沅桢的鬼话吧! 馥香楼确实是我家的,但我不过就是为了把家底赚厚一点,怎么可能私设谍网呢?” “哼。”蘅笠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么大代价建成的艺馆,光是收本就要很久。 可馥香楼在面对七品以下或非官员的客人时,明明还有待客的余地,却还要预约,一个月能排到都是运气好。 这其中固然有经商的手段,但也不难看出,馥香楼根本不以敛财取暴利为最终目的。 然而之前我也只是怀疑,但今年馥香楼又在天枢国都城——波利斯城开设了分楼,这就很难不让人更怀疑了。 天枢国尚武尚力,民风彪悍,视歌舞琴棋书画为下等,对艺馆一类娱乐场所显然不会青睐。 在这种环境下,馥香楼仍旧大力在天枢开拓,这背后显然是有其他考量,比如刺探情报,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馥香楼的所有艺妓,不仅仅才艺双绝,而且都有武功傍身,并非单纯的艺妓那么简单。 而她们的武功都以轻功、探查等见长,所以我猜测,这些艺妓不仅用于在平时与官员的相处中,打探消息,还经过了极其严格的训练,成为了有素且忠诚的暗影。 有这样一支遍布天权主要州府,伴在各品阶官员枕边,还渐渐向天枢国蔓延的暗影队伍,你才能拥有仅仅略逊于锦衣卫的情报能力。” 蘅笠说得有理有据,婉妍一时间眨着眼睛,竟是反驳不得,只能吃瘪地重新趴在了床上装死,破罐子破摔地不耐烦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说不过就耍赖,从小就这样。 蘅笠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在他的脑海中,却想起了一个一袭白色睡袍的小姑娘。 半大的小圆子在纯白的梦境空间中,仰着脑袋喋喋不休地分享。 她说:“小师父我给你说哦,我今天把一个小姐姐赎回家了。 这个姐姐是个南方人,不仅人长得漂亮又温柔,还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又轻又柔,真的太好听啦。 不过她忘了自己在被卖到青楼前的名字了,所以我以后就叫她语柔啦……” 今天接待蘅笠的馥香楼花魁,就叫语柔啊…… 蘅笠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微微莞尔。 蘅笠确实经常留意婉妍的行踪,却从未想要真的跟踪监视她,毕竟这个小话唠,自己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的小师父。 他对她一生中所有的了如指掌,还不是因为在她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他都从未缺席过。 就在蘅笠回忆之时,婉妍忽而抬起头来,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蘅笠你不会把我的谍网给端了吧……?” 婉妍担心的不仅仅是谍网被端,更担心的是蘅笠生她的气。 毕竟如果宣婉妍是馥香楼——这个如今在天权首屈一指青楼的掌柜兼创始人的消息流传出去,那婉妍本就跌宕起伏的名声,可就彻底玩完了。 要知道连无奈流落风尘之地的女子,都不为伦理所接受,更何况婉妍这小小年纪就养妓养出如此规模,日后定是没人敢娶的。 那蘅笠…… 然而蘅笠的神色并没有过多异常,反而是看着紧张兮兮的婉妍,忍不住好笑地问道:“我端你谍网做什么?” 婉妍撇了撇嘴,低头心不在焉地抠着指甲,小声道:“官员在天子脚下私设谍网,那可是死罪…… 而且我一个姑娘,居然开青楼……在别人看来,我可是品德不端、不守妇道的不良女子。” “嗯。”蘅笠随口应了一声,又问道:“这道谍网你从七八岁时就开始筹划,到今日方才初具规模。 如此这般费时费力费心,你图什么?” 445 青楼梦好 难赋深情 “如此这般费时费力费心,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婉妍被问得一愣,显然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过了半天,婉妍才缓缓道:“我什么也不图啊…… 我师父从小教育我,为君分忧、为民做主,方不愧于浩荡天地。 所以自小便立志涉足朝廷,整饬朝纲。 若要如此,我必须要耳通目明,才能够洞察每一处猫腻与玄机。 因此不论如何,我都要建立一个能完全为我所用的谍网。 我用了八年时间,终于建了起来,虽然肯定不如锦衣卫,但也能起个补充作用吧。 毕竟想要扳倒任党,那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简单事,光靠谁的力量都是不能够,只有建起一座座烽火台,才能把烽火连成一片啊。” 说完,婉妍又布满地小声嘀咕道:“更何况,锦衣卫的消息从来都是独吞,也不会与我分享,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如此啊……” “你说的对啊。”蘅笠终于侧过头来,看着婉妍的眼睛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建立谍网,不是为了为非作歹,而是为了扳倒奸佞,为了匡扶朝纲、为了匡扶正义,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呢? 何况,在你与我的关系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 你若是做有损人间正道之事,那不仅是我,就是人人都得而诛之。 但是你做你自己想做的、合乎伦常的事情,我又有什么立场阻止呢?”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婉妍小声抱怨,眼神中也显出几分无奈之意来。 “开青楼之人一向被视为迫害无辜女子,又勾引男子堕入情色深渊的罪人。 我同样为女子,却迫害女子,引诱男子,这罪便更重一等。 所以,如果这件事真的透出去了,那我必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的一大害虫。” 说到这里,婉妍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到时候……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心仪的是一个品德不端、不加检点的女子。 这时,世人便也会对你的人品产生怀疑。 那时不仅我的名声毁了,你的名声也完了……” 婉妍的声音越说越低。 显然,婉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只是做了必须要做的。 婉妍说得平静,但其实心里真的很害怕。 害怕蘅笠知道自己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人品产生怀疑。 害怕蘅笠听明白其中利害后,真的会对自己避而远之。 但相比于自己被蘅笠放弃,婉妍更不想让蘅笠有一天随自己一起跌落千夫所指的地狱。 谁知蘅笠听完后,非但没有任何冷淡与凝重,反而轻轻笑出声来。 婉妍闻声,抬起头来,被蘅笠的笑,笑得发毛,忍不住带了力气打了蘅笠一下,怒道:“我这么诚恳,你笑什么笑什么!?” 蘅笠脸上的笑意仍旧没有褪去,没有回答她,反而反问道:“给自己上这么多枷锁,你累不累啊?” 婉妍听了一愣,撇了撇小嘴,斜睨着问道:“什么枷锁?” 蘅笠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伸出手指将婉妍散落的鬓边发理了理,清冷的声线带着几分分明的柔和。 “妍儿,人活在世上,只要你不是银子,世人就不会对你毫无恶意。 既然如此,就不免有些人对你妄加评论与指责。 可那些人他们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退一步将,就算是有一天,世上人人都对你评头论足,可人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你的一言一行,都遵从着自己内心的价值判断与本质善良,那你就只管大胆放心地去做,世人的言语,大可付之西风,又何需自扰。” 蘅笠说得温和又郑重,那一刻他的神态让婉妍彻底惊了。 娓娓道来、诲人不倦,真是熟悉得让人窒息。 若是再戴上一层白纱,那不就是婉妍梦中的小师父嘛…… 婉妍出了神,看着蘅笠的眼睛,直愣愣地问道: “那我要是一意孤行地做错了呢?错的很离谱那种。” “那我会出来阻止你的。” “为了……救世人?” “为了救你。” 蘅笠脱口而出。 这时,蘅笠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那样深的城府,竟是面露几分凝重与心痛。 “人若一错,便容易再错。 如此这般,一错再错,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回头。” 婉妍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如果你没能救我,我真就到了万劫不复、人人得而诛之的绝境。 蘅笠,你会诛我,还是护我?” 婉妍的眼中,蘅笠的瞳孔,分明震了一震。 过了好半天,蘅笠才缓缓给了答案。 “我会救你。” 短短四个字,蘅笠说起来却字字千斤般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婉妍听了这话,明明想不到任何关联的情境,却觉得自己也满心都是沉重,像是已经走到了万劫不复的边缘一般…… 满心都是累。 救我,就是不诛我,却也不护我。 “真到了那一天,你可一定要救我。” 婉妍轻描淡写说道,又往蘅笠怀里钻了钻。 刹那间,蘅笠的心分明裂开了一个口子,只觉得这句话怎么听都是不幸。 “嗯。”蘅笠重重应了一声,一反常态地唠叨起来。 “妍儿,任他们说,任他们想,你切不可自扰,切不可自扰。” 蘅笠的怀里,心惊胆战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的婉妍已经没了声响。 不知是睡了,还是沉默了。 然而蘅笠却被这过分不吉利的对话,扰得再难安枕。 直到今日,蘅笠才觉出,这世上最恐怖的词语,莫过于一语成谶了。 月夜彻底静了,就连门外监视之人的目光,都渐渐涣散起来。 整个夜晚,就只剩下了璧人一双,同床共枕而眠。 自从蜀州那场红衣大婚后,这是婉妍和蘅笠又一次共枕眠。 然而最终是,青楼一梦好,却终难赋深情。 天蒙蒙亮的管府。 将府门口的京都还没开始一天的朝气,只有零零星星的商贩推着小木车,准备着年前的大生意。 这时,只听一声惊天怒吼在将府中乍响。 446 济恒捉奸在床 宣奕惨遭毒打 这时,只听一声惊天怒吼在将府中乍响。 一时间,几十只无辜受惊的小鸟,从将府的围墙内疯狂出逃,躲避这场灾难。 “艹!蘅笠你这个薄情寡义、人面兽心的王八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猪粪糊了脑了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原本扯着愉快的小呼噜、睡的正香的砚巍,一听这一声如厉鬼抓人般的断喝,以为是有人攻打官府,惊得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伸手就从枕头边把剑抄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砚巍光着脚跑到床边,就看到一身睡衣的管济恒,正怒目圆睁地把一封信撕得粉碎,气得都要把碎纸塞进嘴里的前一秒,才终于被理性拽停,狠狠扬手洒了满天。 砚巍一看,心里也紧张起来,连忙扯着嗓子问道: “哥!出啥事了!” 管济恒闻言,怒吼了一句:“我要去捉奸!蘅笠这个混球昨晚整宿都在青楼! 我宿他奶奶个樱桃香蕉罗圈腿!我就知道这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早晚要背叛妍儿!” 说完,管济恒也不等砚巍,冲进屋里提了一件外套,拔腿就冲了出去。 管济恒根本没顾得上思考,为什么大清晨自己的府中会落下一封匿名信,一路冒着火就冲去了馥香楼。 馥香楼的二楼,管济恒一边大声吆喝着“蘅笠你个龟孙给爷爷出来!”“你有本事沾花惹草,你没本事出来吗?” 一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脚一脚把门全都踹开,四五个姑娘在两边拼命想拉住他,都根本拉不住。 踢完了二楼没找到人,管济恒二话不说,又立刻往三楼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管济恒踢开三楼最后一扇门时,终于在床上看到了蘅笠的侧影。 而蘅笠的内侧,很明显地躺了一位身姿曼妙的姑娘。 “好啊好啊,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伪君子让我抓了个正着!” 管济恒一看蘅笠的侧影,气得浑身都发抖,当即就冲了进去。 床上的人听这从天而降的声音,躺在外侧的蘅笠连眼睛都没睁开,而躺在里侧的姑娘,则惊得“腾”的一下飞快坐起,还不忘抓着被子护在胸前,却露出一对白嫩嫩的肩膀。 这一下,彻夜守在暗窗后的人,总算是看清了那姑娘的面容。 而屋内,眼见着人赃并获,管济恒气得脑门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指着蘅笠就要骂,却突然想起来些什么,连一句话都没说,又急急忙忙就往外跑,把一群围在门口的姑娘们全都撞开了。 直到管济恒都跑得都没了影,蘅笠才慢悠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穿戴整齐后,又和姑娘闲聊了几句后,才离开了馥香楼。 暗中监视的人们见蘅笠走了,便也赶忙回去找主子复命。 “主子!我们蹲守了一整夜,终于在清晨看到了那女人的脸…… 她确实是馥香楼的花魁语柔啊!” 在任沅桢卧房的床边,任家的家仆禀告道。 过了好半天,窗户内才传来任沅桢懒倦的声音。 “我知道了……” 侍奉在任沅桢床边的贴身侍卫闻言,不禁惊奇道:“少爷,莫非馥香楼中那人,真不是宣婉妍?” “哈哈哈,怎么可能不是她。只不过是含了变音珠,晚上狸猫换了太子罢了。” 任沅桢倚靠在枕头上,冷冷地笑着,挥了挥手道:“让他们都撤了吧,这次是抓不到人了。” 来日方长,我就不信你露不出马脚来。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大哥!我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一炷香的时间了!你再快一点吧!” 那边,管济恒一面赶命似地催着车夫,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怒骂自己。 管济恒啊管济恒!你怎么平时那么睿智机敏,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反而犯糊涂了呢! 你自己去捉奸有什么用啊?到时候告诉妍儿蘅笠嫖娼,蘅笠那狗东西要是不承认,你还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下来给妍儿看,告诉她,就是这双俊美的眼睛看到了一切不成? 这种事情当然要让妍儿亲眼看见,才有那种视觉的冲击与心灵的震撼啊! 冲击与震撼之后,妍儿就会发现在她的身边,有一个宽阔可靠的臂膀,可以容她伏在上面尽情流泪。 管济恒越想越兴奋,禁不住张开双臂搂住了自己。满心满脑都是沉醉。 哎呀好险,多亏我灵机一动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没有把蘅笠吵醒就来找妍儿了。 边想着,管济恒边双手合十,在心中连连祈祷道: 无上圣尊保佑啊!希望蘅笠这会还在啊,希望蘅笠这会还在啊! 就在管济恒急得要窜出马车之际,马车居然猛地一刹车,巨大的惯性差点把管济恒给甩出去。 “喂喂喂!干什么啊!” 管济恒扭了腰,气得直吼。 这时马车一沉,一个人爬上了马车。 “砚巍?”管济恒的怒气消了不少,看着拎着一把剑气势汹汹的砚巍,一边揉着腰,一边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去啊,气势汹汹地是要去杀猪吗?” 砚巍重重往车上一座,把剑狠狠拍在座位上,一字一顿道:“我要去帮姐姐报仇!” “好样的砚巍!不愧是我管家子孙!”管济恒赞了一声,又拍拍砚巍安抚道:“不过我们还是先去把妍儿找来,让妍儿亲眼看看,她找了一个什么狗男人,免得再次误入歧途才是!” “好!”怒火把砚巍稚嫩,却又过于正经的小脸燃得红扑扑的,跟着骂出了此生所说所有话中,最不堪的一个词。 “狗男人!”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宣府门前,大白天的,宣府的大门却紧紧关着。 砚巍上去敲门,却也没人答应,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有人来开了门。 “管少爷!巍少爷!” 一开门,还没等管济恒说话,那个小侍女就像是见到了天神降临一般惊叫一声,然后急急忙忙地带着哭腔请求道: “奴婢求求两位少爷,求求你们快去找找我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吧!我们老爷要把少爷打死啦!” 447 惨遭毒打 宣奕命悬一线 侍女急急忙忙地带着哭腔请求道: “奴婢求求两位少爷,求求您们快去找找我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吧!老爷要把少爷打死啦!” “奕弟!宣伯伯又打奕弟了?”管济恒一听吃了一惊,又连忙问道:“可是妍儿不在家吗?!她去哪里了?” “我们也不知道二小姐去哪了,哪里都找不到! 少爷现在被打得就只剩下一口气了,要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再不回来,就没人劝得住老爷了! 那少爷……少爷会被老爷生生打死的!” 说话间,小丫鬟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人命关天,管济恒也着了急,拉着砚巍就要走,边走还边说道:“虽然咱哥俩,很不该放过蘅笠那个始乱终弃的禽兽,但是奕弟性命攸关,我们还是先把妍儿找来劝劝宣伯伯要紧! 反正既然知道蘅笠的本质,就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淫贼,那以后日子长着呢,我们总能再抓到他做的龌龊事!” “嗯!淫贼!”砚巍重重应了一声。 这么多年,一向是管济恒说什么,砚巍就信什么。 “以后我就天天盯着蘅大人,要是他再做出对不起妍姐姐的事情,我就立刻来告诉哥!” “好样的巍儿!”管济恒重重地拍了下砚巍的肩膀,大手一挥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妍儿,去救奕弟!” “好!”砚巍立刻精神百倍地应道。 两人脚都抬起来了,管济恒却突然面露难色,一个拐弯又把脚收了回来。 “不过……”管济恒皱着眉头,捏了捏下巴道:“妍儿平素就像一只野猫一样上蹿下跳的,我们该去哪里找她呢?” 砚巍闻言,也学管济恒皱眉,认真地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道:“不知道呀。” “……” 兄弟两个又是着急,又是无助,只能跑着把婉妍常去的几家店都找了一遍,却也没找到婉妍,只好又回到宣府门口干着急。 就在这傻兄弟两个,抓耳挠腮地在宣府门口着急地走来走去,却毫无头绪之时,一个身影居然从一旁的树上一越而下。 “喂你们两个,这里是有一个我看不见的石磨吗?你们拉着它走得这么起劲。” 嘲讽却愉悦的口气,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有的随意。 从天而降的这人,不正是婉妍嘛! “妍儿!”“妍姐姐!” 管济恒和砚巍一见婉妍,都激动得两眼放光,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向婉妍包抄而来。 “这大早上的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管济恒边冲过去,边忍不住气冲冲地抱怨道。 “我……” 婉妍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语塞。 一时间,与蘅笠相拥而眠时的温度,又重新回到了婉妍脸上,又立刻被婉妍挥走了。 “你管我啊!我早上去锻炼身体了不行啊!” 婉妍气势汹汹地虚张声势,还装模作样地抱着胳膊伸展一番。 “哎呀你没事锻炼什么身体啊,你壮得和一头牛一样!” 管济恒见婉妍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着急地把婉妍一扯,把她往宣府门里推,连连催促道: “你快回去劝劝宣伯伯吧!听小丫鬟说,宣伯伯又打奕弟了,而且这次打得可不轻!” 婉妍闻言,脸上所有的笑容,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骤然凝聚起来。 “完了完了,宣奕那个祸害肯定是给父亲说了……”婉妍双手搅在一起,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显然已经陷入了对策思考中。 “啊?”管济恒一听,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恍悟道:“你是说奕弟把他和嫣涵姑娘的事情,告……告诉宣伯伯了!?他疯了吗!?” 此时别说管济恒,就连小砚巍的神情都坠入冰窟,长长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两兄弟震惊这时,婉妍已经破罐子破摔地撒腿就往宣府中跑。 被扔在府门外的管济恒和砚巍,仍是在一阵心惊肉跳中。 “要出大事啊……”小砚巍看着宣府的大门,喃喃地感慨道。 “是啊……”管济恒应了一声,“希望妍儿没事吧……” 砚巍一听,着急地回过头来道:“哥咱们不去劝劝宣伯伯吗?宣伯伯要是气急了,肯定会连着妍姐姐一起打的!” 管济恒连连摆手,阻止道:“咱们可不能进去,要是宣伯伯知道奕弟的事情,已经传得咱们都知道了,肯定会更生气的!” 说着,管济恒叹了口气,无奈道:“而且宣伯伯的脾气咱又不是没见识过,只要宣伯伯来气了,谁劝都没有用的。 咱们这会还是先去药铺,给妍儿准备一些创伤药吧。” 那边,婉妍一阵狂奔进了家门,到正厅时,不论是宣郢还是宣奕,已经都不在了,只有几个下人在收拾战场。 在屋子正中央,一只长长的木板凳的四周,满是血迹,醒目又刺目。 甚至在蹬腿之上,血珠还滴滴答答地滚落着,渗透进板凳的木头缝中去。 婉妍急了,拉过一个人就问道:“宣奕呢?!” 被问得侍女眼睛红通通的,哽咽着道:“少爷被老爷亲手打了几十近百下,已经……已经被抬回去了……” 婉妍也不听完,转头就往宣奕的屋子跑。 在门口,婉妍远远一看到床上趴着的宣奕,眼眶当即就红了。 那哪里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简直就是一坨散了的血肉! 从宣奕的后背到后腰、再到大腿小腿,竟是连一处完好的皮肤都没了,全都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简直惨不忍睹。 在皮肤之上,已经凝固了的血液包裹着伤口。 伤口之外,还有不少血珠在滚落,将宣奕身侧的床单都染得通红。 “宣奕!”婉妍唤道,一面飞快地跑到宣奕身边,一面对两边站着的侍卫怒吼道:“你们站着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去请郎中!?” 婉妍是真的急了,眼睛从里到外都是通红的。 侍卫们哪里见过二小姐这幅模样,一个个都吓得不轻,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启……启禀二小姐,老爷吩咐过了,不准我等叫郎中,叫郎中者,和少爷同罚。” 448 连骨连肉连心血 诛人诛心诛人伦 “启……启禀二小姐,老爷吩咐过了,不准我等叫郎中,叫郎中者,和少爷同罚。” 婉妍听完,也不再为难侍卫,转身就往外走,身后的侍卫却又开口了。 “二小姐!老爷也知会了府中的郎中,就算是您亲自去叫,他们也不敢来的。 而外面医馆的郎中,根本进不来府门!” 婉妍的脚步稍停了停,之后头也不回地又快步往出走,直到侍卫又立刻开口补充道: “二小姐,太医院那边老爷也吩咐过,没有他的安排,任何人请都不得来宣府。” 侍卫边说,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婉妍,生怕这接二连三的噩耗,把这位姑奶奶逼得暴走了伤及无辜。 然而婉妍只是脚步越来越慢,最后怔在了原地。 “父亲非要逼死我们不可吗?”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说出这一句话,有怨有恨,还有泪声。 “你回来了……” 宣奕听见婉妍的声音,强撑着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 这么多年来,宣奕被宣郢打了不止一次两次,但就是加起来,也没这次这般下死手打。 宣奕是真的被打得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婉妍闻言,赶忙用手背把眼泪擦干,转身走到床边,坐在了脚榻上。 “怎么样宣奕,还能撑住吗?” 婉妍刚才擦掉泪水,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宣奕被打烂的后背,眼眶就又红了。 “撑……撑得住,撑得住……对习武之人来说……这点伤……小意思……” 宣奕竭力在满面的痛苦狰狞之上,挤出一抹轻松来,却怎么也遮不住自己惨白的脸色,和血丝遍布的眼睛。 而空气中的味道,又腥甜又恶臭,全是宣奕的血腥味与伤口渐渐腐烂的味道。 都说双生子连骨连肉连心血,婉妍看着宣奕那一身的伤,真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得都发麻,却也不及心痛之万一。 婉妍拿着手帕,想擦一擦宣奕背后还在不断涌出的血,手却悬在半空中,在一堆烂肉之上实在找不出下手的地方。 一时间婉妍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急得只有眼泪一滴滴往床单上落。 就宣奕这失血的速度,加上如此大面积的伤口暴露在外,若是再不请郎中,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所有能请郎中的门路,全都被宣郢堵死了。 此时此刻,任宣婉妍她智勇无双又如何,到底还是被自己的亲爹逼得一点办法都想不到。 “臭丫头……哭啥哭呀……” 已经完全脱力的宣奕,就连完全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固执地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哥……你哥我还没死呢,你在这哭什么丧?” 宣奕上气不接下气,故意责怪婉妍,手却一点一点挪到了婉妍手边,用指腹擦去落在婉妍手上的泪珠。 “好啦好啦……别哭了别哭了,我真的……真的没什么事。 父亲不让……不让请郎中咱就不请了呗,伤口慢慢就自己长好了……” 宣奕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只觉得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有如刀绞,随着血液的不断涌出,宣奕的意识也在一点一点模糊。 连吃药都觉得苦的小公主宣奕,真觉得自己这次要撑不住了。 然而宣奕还是见不得这个臭丫头这么伤心。 “我去求父亲!” 婉妍抹了一把眼泪,猛地从脚榻上站起来,转身就要冲出去,却在下一秒被宣奕拽住了指尖。 “别去……宣婉妍别去……” 宣奕为了拽住婉妍,硬生生是挪动了的身体,半个身子都悬空了,疼得呲牙咧嘴。 宣奕知道,这个时候婉妍去找父亲,必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闹,结果必定是婉妍也被父亲打成这样。 宣奕宁可自己伤口溃烂、失血过多而死,也不想让婉妍也受此苦。 然而宣奕一点力气都没了,怎么可能拦得住婉妍。 只见婉妍把蘅笠的手指轻轻一推,就挣脱出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倒要看看父亲到底是有多毒,才能眼睁睁看着儿女都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同胞亲兄弟伤成这样,只能躺在床上流血,自己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婉妍是真的气急了,被逼急了。 说完,婉妍就往外冲去,却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你口口声声唤我父亲,你倒看看你自己叫嚣的模样,眼里哪里还有父亲!” 话音刚落,宣郢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父亲!”婉妍惊道,跑到宣郢身边,连安都顾不上请,就扯着宣郢的袖子,苦苦恳求道: “父亲!父亲!快请郎中吧!快请郎中吧!再这样下去,宣奕真的会死的!” 然而宣奕丝毫不为所动,眉毛一样,袖子一甩,冷喝道:“死!我今天就是要让他死! 这个狼心狗行、孝思不匮的逆子! 将所有品行道义全都抛在脑后,不顾礼义廉耻,背着父母和自己家的侍女纠缠不清,已经足以让全天下人都耻笑! 他居然还敢到我面前来,让我允许他们成亲,娶一个婢女做我相门独子的正妇! 这个畜生真是丢尽了我宣氏一族千年的荣耀,我今天杀了这个祸害,才算是为我白泽神族除害!” 说罢宣郢盛怒之下的目光落在了婉妍脸上,一字一顿道:“宣婉妍,你若是今日再敢多言,宣奕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 之后宣奕把婉妍的手一甩,就要往屋内走。 婉妍看父亲的架势,生怕宣郢还要对宣奕动手,情急之下,“扑通”一声扑跪在宣郢脚前,挡住了宣郢的去路。 “父亲!父亲!求您了!留哥哥一命吧!请个郎中吧!哥哥真的要不行了!” 婉妍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眼睛哭得通红,额头也磕得通红,一字一句,声泪俱焚。 “宣……宣婉妍……你你……你回来!” 床上,已经在晕倒边缘的宣奕,看全世界都是天旋地转,却还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想要阻止婉妍。 一双儿女都狼狈成这样,宣郢却连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449 嘴角有血有笑 眼角有泪有灰 一双儿女都狼狈成这样,宣郢却连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冷冰冰道: “想要请郎中,可以,京都最好的郎中现在就在门外候着。 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郎中立刻就能进来。 现在医治,宣奕还死不了。但若是耽搁久,可就真不好说了。” 婉妍一听,“腾”地支起了身子,看着宣郢的眼睛都发着光。 “您说父亲!” “告诉我宣奕所说的那个婢女是谁。” 婉妍一愣,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身后“扑通”一声巨响,婉妍连忙回头,只见宣奕整个人直接摔下了床,摔下了脚榻,一直滚到了地上。 宣奕一听宣郢的话,着急得直接从床上扑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 “宣奕你干什么啊!” 婉妍都来不及站起来,连扑带爬地到了宣奕的身边,想扶他起来,然而眼睁睁看着他那一身烂开的腐肉,却不知从何下手。 此时宣奕的五脏六腑疼得都要搅碎了,却还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只顾着着急地叮嘱婉妍道: “宣婉妍……一定……一定不能……不能告诉父亲……告诉父亲,她……她就没命了!” 平日手指划个小口子都要呻唤半天的宣奕啊。 为了嫣涵,硬是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要再耗干最后一滴血肉。 婉妍这才明白,原来宣奕为了保护嫣涵,今日只是告诉父亲,自己想和家中一个婢女成亲,并没有说出那人是谁。 “……” 婉妍无言地点了点头让宣奕放心,心中却纠结得解不开。 如果真的让父亲知道嫣涵,那宣郢为了让宣奕死心,把嫣涵赶出宣府、送出京都事小,就是直接要了嫣涵的命,都是极有可能的。 嫣涵是婉妍带回来的,这么多年陪着婉妍长大,又是婉妍最得力的助手,婉妍与嫣涵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主仆之情,更像是姐妹一般。 所以婉妍怎么可能,就这样把嫣涵供出去。 更何况婉妍也知道,如果嫣涵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宣奕也活不下去了。 然要要是不告诉父亲,那宣奕的血还在流,伤口还在腐烂,再拖一拖就真的没救了。 原先,婉妍以为父亲只是要给宣奕一个大大的教训,再逼出那个婢女的身份,并不会真的舍得要亲儿子的命。 然而现在婉妍却觉得,父亲真的可以狠心到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自己面前。 一时间婉妍是进亦忧退亦忧,跪在宣奕身边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这时,宣奕开了口,一双迷离的眼睛盯着宣郢。 “父亲,今天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告诉你……她到底是谁……所以您也不用再等我慢慢死了,直接给我一剑,给我个痛快,就算是顾念我们父子一场吧……” 宣奕边说话,嘴角边涌出汩汩的鲜血,把他苍白如纸的脸衬得愈加惨淡。 宣郢一听,顿时勃然大怒,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宣奕,怒吼道:“你这个逆子!你还敢向我示威!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宣奕没有说话,只是喷出一口血后,咧开嘴笑了笑。 当然相信您敢了,您是怎样的父亲,我还不清楚吗? 宣奕没说出来,但一切都不言而喻。 这讽刺的笑彻底惹火了宣郢,只见宣郢挥剑就要来砍宣奕,怒吼道: “逆子!孽障!我今日便为宣家除害!” 看着挥剑来看自己的父亲,宣奕的嘴角有笑、有血,合上的眼角有泪。 万念俱灰罢了。 就在宣奕冷静地等着父亲的剑落下之时,却听到“哐当”的一声脆响。 宣奕睁眼去看,只见婉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就挡在自己身前。 在婉妍双手中,是她的佩剑,生生挡住了宣郢的剑。 “宣婉妍……” 一时间,宣奕看呆了。 在父为子纲的国度,就是子女质疑父母的决定,都是不守孝道的。 若是出言顶撞,那便是大不孝。 而这种礼义教化,在崇尚学问和经义的宣府尤为死板固化。 平日里兄妹两人见到父亲,都像是见了猫的耗子一样,话都不敢多说几句。 就这样,兄妹两个也没少挨打。 而今日,婉妍居然生生拦住了宣郢。 而且,是用剑。 作为父亲最后的底线也被突破了,这一下,宣郢彻底震怒了。 “宣婉妍!!你敢对父亲出剑!”宣郢厉声怒斥,声音近乎咆哮。 事到如今,婉妍早已无路可退,干脆放手一搏道:“父亲!您都已经把姐姐推进火坑了,还要再把宣奕也推进去吗! 婢女又怎么了!为什么您就不能让宣奕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呢! 为什么我们的人生,都要成为您的交易呢?难道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您用来笼络豪门望族、一路升官加爵的阶梯吗?” 姐姐被迫嫁给淳于涟、抱憾终身的事,婉妍还没有消化掉。 如今父亲又要棒打鸳鸯,毁了宣奕一生所爱。 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冲毁了婉妍所有的理智,让她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然而,婉妍话音还未落,就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落在了婉妍的脸上。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就是没读过书的乡野女子,也懂得尊敬父母! 亏你还说自己读过书,还在朝堂上做官,居然就是这样一连几个问题质问父亲的吗!” 宣郢狠狠盯着婉妍吼道,一双眼中简直在喷火。 宣郢这一巴掌用了不少力气,这一巴掌下去,婉妍被打得脑子一阵“嗡嗡”响,口中涌入一股腥甜的血腥味。 即便如此,婉妍却仍是昂着头瞪着父亲,分毫不让。 婉妍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父亲这一掌落下之前,自己的眼中还有泪。 这一掌下去后,婉妍眼眶疼、鼻梁疼,却连一滴眼泪都没了。 “父亲,叫郎中进来给宣奕疗伤吧。 不然您就打死我们,反正命也是您给的,死在您手里我们也不多怨。” 婉妍边说边把佩剑往地上一扔,脚下移了移,将宣奕完完全全挡住,一副决心和父亲杠到底的架势。 450 宣郢怒极杀子 嫣涵舍身护爱 婉妍边说边把佩剑往地上一扔,脚下移了移,用身体将宣奕完完全全挡住,一副决心和父亲杠到底的架势。 也不管趴在地上的宣奕,如何努力地拉扯着婉妍的裙角,想要阻止她。 婉妍没有想到,上一次自己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是在庆远的战场上,面对数以千计的敌军。 这一次,就是在自己的家里,面对自己的父亲。 然而,就在婉妍等着父亲动手之时,宣郢也把佩剑收了回去,冷笑着道:“要你们的命,难道还需要我自己动手吗?” 宣郢瞟了一眼地上的宣奕,接着道: “就宣奕现在这个失血的情况,如果再拖两刻钟,恐怕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宣婉妍,你要是执意不告诉我,那个不知好歹的婢子到底是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胞兄,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你面前了。 到时候,你大可以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算不算见死不救、杀死你亲哥哥的帮凶。” 宣郢说得不紧不慢,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拿亲儿子的命,威胁亲女儿的父亲。 此时,婉妍方才被打的脸火烧烧得疼,已经红肿而起。 然而这疼痛,远却不及婉妍心中之痛的万一。 对婉妍而言,说与不说出嫣涵,她都是害了宣奕、也害了嫣涵。 此时婉妍在百般纠结之下,心中忍不住苦笑着赞道: 父亲真不愧是上有三兄,还能成为白泽一族的族长,不愧是在宦海沉浮几十年,还屹立不倒的常青树。 平日中父亲看着中庸稳重,实则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把一双儿女逼得走投无路。 真是好狠啊。 方才还气势汹汹和父亲对峙的婉妍,此时却彻底没了主意,浑身的劲都泄了,最终还是垮下,跪坐在了宣奕身边。 “宣奕……我该怎么办啊……” 婉妍拉起了宣奕的手,心头除了无助再无其他。 婉妍的手中,宣奕的手指勾了勾,想要握住婉妍的手,却连这份力气都没有。 “妍儿……别管我了……”宣奕的声音好轻好轻,婉妍赶忙把耳朵凑过去听。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妍儿,我……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什么用都没有,总是要你护在我前面,今日还要你受此等诛心之苦。 我只盼着……来世我们还做兄妹,到那时,换哥护着你。” 宣奕的眼角,泪珠断了线。 而婉妍,早已无声地哭成了泪人,连话都说不出了。 哥,你怎么不明白呀,有你、有姐姐,我才有一个家呀。 我护着你们,就是护着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归处啊。 眼见着儿子痛不欲生、女儿进退维谷,宣郢的怒火却渐渐平息下来,冷冷撂下一句: “趁宣奕还没断气,你们最好早做打算,想一想你们为了那样一个奴婢,整得自己如此狼狈,到底值不值? 做好决定就来告诉我,可别错过了机会,悔恨终生。” 说完,宣郢一挥袖子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一个纤弱的身影闪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宣郢的面前,堵住了宣郢的去路。 “奴婢参见老爷! 老爷,奴婢就是老爷要找之人。” 婉妍和宣奕一听这个声音,魂都慌没了,连忙回头去看时,只见宣郢身前跪着的人,不正是嫣涵嘛。 “嫣涵!”婉妍立刻收敛起自己的惊讶,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骗老爷! 就算是你想顶包救宣奕,也不得在老爷面前信口开河!” 婉妍一面说,一面疯狂给嫣涵使眼色,让她领个罪快走。 嫣涵却对婉妍的暗示视而不见,俯身给婉妍请了个安,眼神从宣奕的身上瞟过,又迅速收回。 只是这一眼,嫣涵的眼眶就已经红透。 他是多娇气怕疼的人,嫣涵最了解了。 可为了她,他伤得那样重啊…… 宣奕为了不被父亲发现,强忍着自己心中的着急与担心,硬生生是看着嫣涵,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哦?原来是你?”宣郢居高临下地看着嫣涵,态度温和得令人胆寒。 嫣涵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回老爷的话,您要找的人正是奴婢,就是奴婢勾引少爷,方才酿成此果。 奴婢任凭老爷处置,还请老爷速请郎中来为少爷疗伤。” “你倒是很坦荡。疗伤之事,那是自然。”宣郢微微颔首,随即号令左右曰: “来人!把她带走!” 话音一落,当即有四个高壮的侍卫应声而来,把嫣涵从地上直接拎了起来,架着就要往出走。 “嫣涵!”婉妍猛地站了起来。 “嫣涵!噗……”伏在地上的宣奕也拼了命地喊出声来,因为气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了满地。 “少爷……”被拖着走的嫣涵的眼睛贴在宣奕身上不肯下来,生怕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在嫣涵的眼神中,明明满是泪光,却写满了无悔与留恋。 我怎么可能看着小姐为我为难,看着少爷为我而死呢?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所有的牵挂啊。 在满眼的泪光之下,嫣涵却笑了,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能与少爷长厢厮守,该有多好。 也无需是少爷的什么人,只要能陪在少爷身边,每天为他端茶研磨,该有多好。 可若是嫣涵注定无法陪少爷走完这一程,那就只求少爷一生平安无忧,嫣涵也会很开心,很幸福的。 嫣涵心中想着,泪却决堤。 眼见着嫣涵已经被拖出门去,婉妍从地上捡起佩剑,立刻就要冲出去。 这时宣郢一声断喝道:“拦住她!”,一时间,屋内涌入了近二十个侍卫,将婉妍团团围住。 宣郢看着紧紧握着剑、蓄势待发的婉妍,怒喝道:“宣婉妍!你今天若是敢动手!你就没有我这个父亲了!” 婉妍咬了咬牙,还是拔出剑来,朗声道:“父亲!女儿今天要得罪了!” 说罢,婉妍就要挥剑冲出去。 就在这时,婉妍的身后突然迸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那是一缕蓝白相间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451 两人人一地血 一人一身伤 就在这时,婉妍的身后突然迸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那是一缕蓝白相间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婉妍和宣郢都愣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只见一只身披点点蓝盈,脚踏片片祥云的神兽从天而降。 它身负祥瑞,威风凛凛,所到之处跌宕昭彰,云行风扫。 这神兽宣郢和宣婉妍都太熟悉了,这正是四神真君、风之神者的白泽。 宣奕的白泽。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愣了。 白泽族人召唤白泽神兽,这本不稀奇。 但对于在决赋上,禀赋天资差出白泽家族新高度的宣奕来说,这可真是破天荒地的头一回! 十五年了,宣奕用尽功、吃遍苦,却无论如何也没能召唤出自己的白泽神兽。 谁知道,在受如此重伤、身体如此虚弱的今天,宣奕居然完成了十五年都未完成之事! 就在婉妍,甚至宣郢都吃惊不已的时候,宣奕的白泽神兽已然乘风而出,轻轻松松就撞倒了拖着嫣涵的侍卫,然后将嫣涵完全容入怀中。 等宣郢回过神来时,宣奕的白泽已经带着嫣涵越出围墙,往天边去了。 宣郢当即立断,左掌间也现出一抹蓝光。 白泽神兽的威力,宣郢最了解不过。虽然宣奕的决力极低,但白泽神兽乘风而去的速度,也绝非普通人可以赶上的。 如果真的让宣奕把人带走了,在诺大的京都中,再想找到嫣涵可就难了 现在就只有宣郢能阻止宣奕了。 就在宣郢的白泽神兽即将腾空而起之际,又是一抹蓝光乍现,房间之内,白泽神兽今日第二次现身,挡在了宣郢身前。 只不过这一次的白泽神兽背生双翼,蓝光更甚。 这是属于婉妍的白泽。 先是被儿子从自己面前强行把人劫走,再被女儿开了决赋阻拦,此时的宣郢,已经气得浑身的血都倒流上头,彻底冲毁了他的忍耐。 只见宣郢掌中的光芒不弱反盛,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婉妍轰然扑倒、单膝跪在地上。 在婉妍的头顶上方,是宣郢的的手,与手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淡蓝色能量。 那一刻,婉妍感到自己的世界巨浪滔天,巨大的压力从自己的头顶砸下,压迫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要爆炸一般。 在一瞬间的吃惊至极后,婉妍迅速反应,身子艰难地前匍匐一些,好让这巨大的能量的集中点在自己的后背,而不会先把脖子折断。 婉妍自诩有些头脑,可她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父亲一上手,就是要她命的力道。 “好一个凤毛麟角宣婉妍,好一个智勇无双宣婉妍! 人人都道我宣家出了一经世之才,可谓后继有人,殊不知,这所谓天纵奇才,不过是一个对父亲刀剑相向、决赋以对,迟早把宣府整得天翻地覆的祸害罢了!” 宣郢居高临下看着婉妍,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目光中只有愤恨,仿佛狼狈至极跪在自己脚下的,是自己的仇人一般。 说到这里,婉妍个把月来的所作所为全部在宣郢心中现出,让宣郢的怒火更盛了许多,厉声喝道: “你这个自作聪明、自命不凡的东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你出风头、四处结仇带给宣家的麻烦,远比带给宣家的荣誉多得多! 你若是仍旧执意如此,那便只有家破人亡时,你方才悔不当初!” 与其说此时宣郢的眼中是怒,倒更不如说是愁。 什么叫……我给宣家带来的麻烦…… 婉妍心中不解,然而在巨大的决力压迫之下,她根本没工夫思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滴血,身上所有的骨头都要在下一秒,裂成渣了。 “扑通” 又是一声脆响,巨大的压力将婉妍立着的那条腿,生生是压了下去,让她双腿跪着。 宣郢平日里鲜少出手,但他可是八大神族之一的族长,决力之深厚,绝非婉妍等年轻一辈可望之项背的。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婉妍已经连喘气都不能,整个人都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此时,诺大的房间中,就只有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石地逐渐裂开的声音,以及婉妍口中含满、却喷都喷不出来的鲜血,顺着嘴角,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眼见着婉妍已经完全伏倒在地,就快要被碾碎了,宣郢这才收了力,怒气未消地瞟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儿子、和即将支离破碎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时,宣郢还不望对下人吩咐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来给他们疗伤! 如果他们真断气了,那就直接扔进护城河中,也不用来通报我了!” 随着屋门紧闭,将所有的日光挡下,宣奕的卧房终于恢复了平静,就只有两兄妹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两人人一地血、一人一身伤。 受亲父如此重罚,若外人道,必是犯了谋反、谋逆、杀父、弑君的罪,方在父亲眼中非死不可。 可实际上,不过是宣家小儿郎,想娶心爱的姑娘。 “妍儿!妍儿!你快醒醒啊!妍儿!你别吓我啊!” 不知过了多久,婉妍隐隐约约好似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挣扎着想要动时,却发觉只是轻轻一动,全身的骨头就都要裂成骨头渣子一般,疼得撕心裂肺。 “哎呦……”婉妍忍不住呻唤一声,挣扎着睁开眼睛时,只见眼前悬着管济恒和砚巍的两张大脸。 两人的眉头都紧张地死死攥在一起,眼睛紧盯着自己,砚巍的眼眶还有些微微泛红。 “我的姑奶奶啊!你可算是醒了啊!你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管济恒见婉妍醒来,登时惊呼出声,砚巍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平日里没觉得,可此时看到管济恒和砚巍的脸,婉妍只觉得真好,真亲切。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婉妍艰难地问道,想要立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别说做起来了,就是手指曲一下,都疼得浑身发抖。 452 关关难过关关过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婉妍艰难地问道,想要立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别说坐起来了,就是手指弯曲一下,都疼得锥心刺骨、浑身发抖。 “你快别动了!”管济恒见状,连忙喝止了婉妍,和砚巍两个人一万个小心翼翼的,把婉妍抬上了一旁的软塌,这才回答道: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和奕弟受伤,所以一直等在门口,找机会进来给你们送药啊! 好在侍卫们也不忍心看你们在这里受罪,我们翻墙进来的时候,他们见宣伯伯不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我们进来了。 可我们以为你们顶多受些皮肉伤,没想到你们居然伤得这么重!早知道我们就该带个郎中一起翻进来……” 管济恒看着伤痕累累的婉妍,心疼得一抽一抽,懊悔得直砸脑壳。 “其实没有看着那么严重啦……”婉妍不想让他们担心,说得轻描淡写,说罢也也顾不上自己,连忙问道:“宣奕呢?他……他怎么样?” 管济恒指指床的方向,忧心忡忡道:“奕弟的情况不太好,他的血还是没有止住,已经彻底昏迷了。 而且他的伤口也已经化脓,人还发着高烧。 我和巍儿虽然带了药来,但是我们都只会简单的包扎,从未处理过这么大、又伤得这么严重的伤口啊! 我们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害怕把奕弟伤得更重,所以就想等着你醒来,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说到这里,管济恒仍旧心有余悸道:“多亏你醒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婉妍一听,当即心急如焚,也不顾自己也是重伤在身,死命挣扎着要起来。 管济恒和砚巍当然不忍心,但无奈宣奕的伤实在不能再耽误,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婉妍自顾不暇,还要去给宣奕疗伤。 婉妍被管济恒和砚巍小心翼翼架到了宣奕床边,除了锥心的疼痛清晰地烙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外,婉妍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在砚巍松开了一只扶着婉妍的手去拿药箱的时候,婉妍那形同虚设的腿当即一软,整个人就像一条绸缎一般,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了脚踏上。 “妍儿!”“妍姐姐!” 两个人都急了,连忙去搀扶婉妍时,婉妍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二人。 “阿恒、巍儿,你们不用管我。”婉妍气若游丝地说着,却还是竭尽冷静地安排布置道:“巍儿你去门外找丫鬟打一盆清水,再取一条干净的手巾来。 阿恒你去把止血药膏和着些热水化开。” 两人闻言,便都立刻去做,就只有婉妍双腿跪倒在脚踏上,身子伏在床沿上,拼了命挣扎着去查看宣奕的伤口。 此时的婉妍已是天旋地转,身上更是没有一寸不是揪心痛着的,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婉妍扶了扶脑袋,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神思,让自己不至于昏厥。 当婉妍的手,颤颤巍巍地揭开宣奕后背上,已经被打烂、和模糊的血肉融为一体的布条时,婉妍眼前的一切,就是一片令人晕眩的血红。 与之一起侵入的,是伤口腐烂后,扑鼻的恶臭。 婉妍强忍着自己胃中的翻山倒海,与心中的抵触,将宣奕后背烂掉的衣服一片片撕了下来。 等砚巍端着盆、管济恒端着药回来的时候,婉妍已是两手鲜血淋漓。 在砚巍把手巾递给婉妍的时候,婉妍双眼直直地盯着手巾,却把双手伸向了旁边,一把抓l了个空。 “姐……你还能行吗……?” 砚巍瞧婉妍已经明显不对劲了,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担忧。 “没事……能行……”婉妍眯着眼摇了摇头,试图让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晕头转向的三四个砚巍停下。 婉妍摊开手,砚巍把手巾放在她抖个不停的手中。 此时,婉妍的发鬓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不行又能怎么办呢……要是再不给宣奕处理伤口,那宣奕,必定活不过今夜了…… 婉妍心里暗暗想,早已经是心力交瘁。 然而边想着,婉妍的手已经伸向了宣奕的后背,心中除了紧张再无其他。 婉妍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精通医术之人,只不过跟着小师父学习了一些基本的医术,如包扎、退烧一类,而且还从未付诸实践。 但婉妍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关关难过关关过,逼自己去做干不了的事情,总比逼自己的亲人要好太多。 就在婉妍的手已经挨上宣奕后背伤口的那一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在三人身后乍响,把三人都吓得一颤。 是窗户被猛地撞开后,砸到墙壁的声音。 在三人回头去看的功夫中,一个黑影已然从窗外的黑夜中闪入,一阵风一样地来到了婉妍身边。 就在婉妍眯着眼睛想要分辨来者时,只听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他说:“往后倒。” 婉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只不过在他应当清冷的声线中,此时却满是着急。 “蘅笠……”婉妍眯着眼还是没看清他的脸,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倒进了一个怀抱中。 婉妍在宣郢强大的决力压迫之下,全身的骨头和内脏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如果蘅笠贸然出手抱起她,只怕非得弄断她几根骨头不可。 所以蘅笠才要婉妍自己往下倒,再把她接住。 接住了婉妍后,蘅笠二话不说就大步向软榻走去,走得快,却又那样小心。 这时,婉妍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从寒冬中来,他却带了一头的热汗。 453 明明先来 却要先走 这时,婉妍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从寒冬中来,他却带了一头热汗。 甚至于蘅笠额头前,从来都整齐的额前发,此时居然乱在一边,与汗珠一起贴在了额上。 不难想出,蘅笠是如何狂奔在冬夜中。 没有了平时苛刻的整洁,这样的蘅笠在婉妍看来,反而更亲切不少。 就和全世界心急如焚的普通少年,是一个样的。 那一刻,婉妍所有的思绪都被抽空,就只是卧在蘅笠的怀中,眼巴巴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看着看着,婉妍的眼眶就一圈圈红了起来。 这短短半天的时间中,婉妍先被都是死路的取舍,折磨地进退两难,又被亲爹骂得狗血淋头、狗屁不是,再被打被下狠手伤得遍体鳞伤。 婉妍也曾红了眼,却不是哭自己,而是在哭宣奕。 甚至于婉妍重伤到站都站不住,随时都要倒下时,还是在豁命撑着给宣奕疗伤。 心里想着的,还是怎么救嫣涵、怎么救宣奕、怎么阻止父亲。 她一瞬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伤、自己的痛。 然而,就在这一切都熬过来的此刻,婉妍看着蘅笠,却觉得自己满心满肺都是委屈在翻涌,委屈得要死了,委屈得鼻头一酸,眼眶就红到底了。 婉妍想不明白,从头到尾,自己不过就只是有一个立志惩奸除恶、匡扶朝纲的远大志向,还有一个希望自己的胞兄,可以幸福安康度余生的小愿望罢了。 自己不过是一个为了保护哥哥,被逼得迫不得已阻挡父亲,可明明剑都没有出鞘,就被扣上大逆不道、忤逆不孝的畜生这一高帽的,乖巧了一辈子的小女儿罢了。 婉妍不懂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让父亲用那样仇恨的眼神看自己,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惩罚自己,就像是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 越想,婉妍就越委屈。 这时,蘅笠已经快步走到软榻边,俯身把婉妍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 婉妍红着眼睛躺下去,心里还是惦记着宣奕,眼巴巴地看着蘅笠道:“可是宣奕……” “宣奕那里有我,你先安心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蘅笠轻声说道,凛冽声线中难得的温柔,说完从旁边拉开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的。 盖好后,蘅笠又用指腹轻轻摩挲婉妍的小脸,拭去上面的泪珠。 他没说“别哭了”,没说“没事的”,就只说“坚持一下,我一会就来给你疗伤”,温柔地就像哄小孩,像是在告诉婉妍你无需说,我懂得你的委屈。 看着伤痕累累又眼眶通红的婉妍,看似平和的蘅笠,实则心疼得不可名状,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地难受。 可最终,蘅笠还是什么安慰人的甜言蜜语都没说出口,只重重说了一句“放心就好”,就转身快步去给宣奕疗伤了。 然而,婉妍根本就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话语,那一个玄色的背影,就足以给婉妍所有的安慰。 那个背影告诉婉妍,你也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在保护别人,你也有人保护,不用什么苦难,都要逼着自己硬着头皮上的。 自己的亲哥哥还是生死未卜,但婉妍却合上了双眼,心中一直紧紧绷着、快绷断的那根弦,渐渐松了下来。 有蘅笠在啊……… 安顿好婉妍,蘅笠立刻来到宣奕身边,先是检查伤情,再吩咐守在门口的丫鬟煎药、给宣奕仔细处理伤口、包扎,游刃有余地一气呵成,竟比郎中还做得还利索熟练。 管济恒和砚巍就在一旁打下手,都一句话没说。 只是砚巍看着蘅笠的眼神满是怒火,而管济恒的眼神则凉而失落。 此时管济恒的心中,可以说五味杂陈。 婉妍属意蘅笠,管济恒早就知道,明面上接受了现实,实则心里却一直愤愤不平。 在他眼中,蘅笠不过是一个能力有些逆天的小白脸罢了,怎么能比得上自己和婉妍一起长大的情分。 可现在,管济恒心中却开始明白了一些。 就像今天,一直等在门口、买药送药的,都是自己。 但是最终帮婉妍救人的,却是蘅笠。 婉妍太厉害了,不论是从什么角度来看。 她聪明得出奇,明明从小也没请什么先生,却不仅武功高强、决力超群,还能救人、能医人、能杀人、能解剖人,什么技能都会一些。 正是因为婉妍太厉害、太全能,所以在她面前,不论管济恒怎么努力,都没有保护她的余地。 反而有的时候还需要婉妍出手相助。 所以婉妍在有管济恒的时候,还是需要自己做一切事情,就是碰到过不去的坎,还是需要坚强地撑着。 她总是笑着说不要紧,不想让管济恒担心。 但是蘅笠不一样。 蘅笠很少表白自己的心迹,从不花言巧语,却好像能解决婉妍人生中所有的不平。 有蘅笠在的时候,婉妍有了不再心力交瘁的理由,总是随随便便就红了眼眶。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是管济恒先来,却也是管济恒要先走。 想到这里,管济恒的心底痛极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并接受这个事实。 “蘅笠,妍儿就交给你了,我们先走了。” 管济恒对着蘅笠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撂下这一句,拉着砚巍转身就走。 砚巍被猛地拽走,愣愣地都跟着走出房门,才惊道:“我们怎么走了啊哥,我们不等妍姐姐和奕哥醒来了吗?” “不等了,我们在也没有用。有蘅笠在,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管济恒走得飞快,走在后面的砚巍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屋外的寒风还冷。 砚巍虽然乖乖跟着走,但心中还是一万个放心不下,又道:“可是我们还没告诉妍儿姐,蘅笠居然背着她去馥香楼的事情呢!” 砚巍还牢牢记着这件事情。 这是两人已经翻出了围墙,管济恒松开了拽着砚巍的手,声音轻得像落叶一样。 “不用说了,我方才仔细一想,那件事情大抵是我们被利用了。” 454 一人一剑 便是十殿阎王 “不用说了,这件事情大抵是我们被利用了。 你看蘅笠看妍儿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命一样。 想来,他就是不要命了,也不会负了妍儿吧。” 管济恒的脚步慢了下来,大大咧咧的声音中,带着难得的低沉。 明明说的是看开看透的话,却说得毫不豁达、满是无奈,说得拿不起又放不下。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视她如命,要不是亲眼看见她见他就红了眼睛,他又怎能、怎甘心就这么走,心碎了一地。 房间中,婉妍已经在卧榻上沉沉睡去,而蘅笠仍旧在宣奕身边换凉手巾为他退烧。 就这样一次一次,一盆水又一盆水之间,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蘅笠不知第多少次用凉水洗手巾时,明明背对着屋门的蘅笠,却突然感到屋门外,一个眼神落在自己的背上。 或许是因为那眼神过于沉重,亦或是因为蘅笠感觉到的,根本就不是眼神,而是一个微小,却对蘅笠来说过于突出的气息。 蘅笠正在洗手巾的手颤了一下,才回头去看。 这一回头,果然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婉妍已是绝色,可这双眼睛之秀美,是婉妍都不能及的。 虽然那双过于美丽的眼睛中,满是震怒。 门外之人被突然发现,却没有任何的惊讶,也没有任何的躲避,就只是定睛看了蘅笠半晌,忽而消失不见了。 只是这半晌的功夫,蘅笠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 蘅笠在原地怔了一会,才把手巾折好搭在铜盆边,又向软榻看了一眼,确定婉妍已经睡熟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向门外走去。 这一步一步,皆是沉重。 该来的,总会来。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不论最终去面对、去承担的,是那个人,亦或是那个人的儿子,或是孙子,或是子子孙孙。 总之这账,总得有人还。 蘅笠出了屋门,果然看见院东侧的厢房,虽然没有点灯,门却微微掩着,露出一个门缝。 蘅笠走上台阶,将屋门推开一个刚好够自己进入的缝隙,侧身而入,又将门合上。 天已快黑透,没有点灯和生火的屋子,在渐沉的暮色与将尽的夕阳的纠葛之间,愈加空寂寥落。 “咚-咚-咚” 是蘅笠的脚步声,沉而慢。 三声之后,脚步声戛然而止。 是被迫而止。 此时,在蘅笠的脖颈儿间,多了一道红色的寒光。 而在蘅笠的身后,多了一个白衣的人。 突然被人挟持,蘅笠却没有分毫的慌张,甚至没有分毫的惊讶。 “晚辈参见绮罗前辈。” 蘅笠的声音清澈而恭敬,对身后之人问好。 然而身后之人却对问候置若罔闻,冷声道:“你是他的儿子。” 斩钉截铁,如此笃定。 一个柔和的女声,听起来已是到了为人母的年纪。 然而柔和的声线中,却没有分毫的慈祥温柔,就只有凉透了的恨,以及万劫不复的杀意。 “正是,晚辈净释伽阑,净释摩诃之长子。” 蘅笠冷静地回答,一点没打算伪装。 一听净释摩诃这个名字,身后之人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不少,握着剑的手指狠狠攥进了掌心,手中的剑又向里半拃,直直切入蘅笠的皮肤中。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在整个剑体之上,萦绕着一层血红色的光芒。 只是触碰到剑体,蘅笠就能感觉到一阵阵寒意侵入皮肤中、敲在骨头上。 不用看蘅笠都知道,这把剑正是十几年前,面对七大圣族、八大神族、外加望族无数的联合围剿时,伴着绮罗毒尊生生杀出一道血路、杀穿四个家族、杀得各大圣族、神族十几年休养生息都没缓过劲来的,那把闻名大陆的,十殿阎罗剑。 世人最惧怕的,就是沙华毒尊,其中也少不了对十殿阎罗剑的深深畏惧。 可能诞出沙华毒尊的曼珠神花一族,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在整个大陆的视野之中,一有沙华降世,便立刻诛杀之于襁褓。 曼珠神花大约两百多年,才能降出一株沙华,又极少有沙华能够在全大陆的死盯之下,顺利活下来的。 因此,沙华毒尊不是世世代代都有,几百年都难出一位。 但是十殿阎罗剑不同。 在西北无人境中,那片比汪洋还广阔的沙漠之中,有一座亡生殿。 那里供奉中自初代沙华毒尊后,世世代代毒尊的灵位。 在那灵位旁,生生世世守护着的,就是由初代毒尊临死前,用自己的脊骨和全部血肉锻造的,十殿阎罗剑。 它陪着一代又一代的毒尊毁灭大陆,沾染的鲜血可以铺成一片汪洋。 它剑体上萦绕的血光永不暗淡,它在等待、它在召唤,它的主人。 而它之所以名叫十殿阎罗,是因为在古神话中,掌管人命生死的,是十位摩娑阎罗王,居于十座阎罗殿中。 当沙华毒尊握紧这把剑时,一人一剑,便是十殿阎王。 剑之所指,非死不可。剑之所过,血流成河。 十殿阎罗剑一直都存在于神话中,极少有人见过。 但蘅笠从大约十年前,就已经未卜先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十殿阎罗剑会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或者刺入自己的心口。 不论执剑者,是净释摩诃的她,还是净释伽阑的她。 而此时站在蘅笠身后的,就是当年血洗大陆、已经死在一百零九世尊——净释摩诃圣尊剑下的,那位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绮罗毒尊。 对于蘅笠明明是背对着自己,也没有看到自己全脸,就能知道自己是谁这件事,绮罗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说话声音更冷,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认得这么痛快,想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孩子,虽然让净释一族断子绝孙,都不足以告慰那无数枉死的冤魂,都不足以弥补我所遭受劫难的万一,都不足以洗清净释摩诃的罪孽。 但是,不是你做的事情,本不该由你承担。 所以我今日杀你,也不为你是他的儿子。” 455 一身红衣 两个人的禁忌 “但是,不是你做的事情,本不该由你承担。 所以我今日杀你,也不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说到这里,绮罗的声音却更怨毒了。 “净释伽阑,你为什么不好好在你的圣殿里待着? 或者你去哪里都好,你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我女儿身边! 除了用所谓的爱,把我沙华一族骗做挡箭牌,你们净释一族就没有其他把戏了吗? 你们既要肃清大陆,又要做最圣洁的至尊,为此把一个个无辜的人拉来做挡箭牌、做替死鬼,不论毁了多少人的一生,也在所不惜! 这套把戏,你爹玩了,你还要再重玩一遍吗?! 当年是我太傻太蠢,看不透那丧尽天良之徒伪善又卑鄙的本质,我也为此承受了后果。 但是现在,你妄图再将当年的惨剧重演,让妍儿走我走过的绝路!” 绮罗的声音越来越阴,越来越恨,最后已是一口皓齿都要咬碎,秀美的双目中,迸发出熊熊烈火。 说罢,绮罗手中的剑一扬,对着蘅笠的脖子就要砍下去。 就在十殿阎罗剑即将劈开蘅笠脖颈儿的那一刹那,蘅笠迅速拔剑转身,用自己的剑挡住了十殿阎罗落下的轨迹。 挡住是挡住了,不过蘅笠就是双手紧握这剑柄,都被单手执剑的绮罗逼退了好几步。 “你这狂妄小辈!你爹当年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不过废了我半生功力,也没能要得了我的命。 你以为就凭你,也能在我手下生还!” 被挡住的绮罗不怒不急,只是淡淡地冷笑着,手下的力度更重了许多,生生是逼着蘅笠一步一步往后退。 眼见着蘅笠的后脚跟都抵在了墙边,绮罗还是没有任何要收手的意思,一心要蘅笠的命。 这时蘅笠的剑身周围,萦绕起了一层淡淡的紫色光芒。 “绮罗前辈!”蘅笠突然朗声唤道,即使是被逼到了墙角,还是努力直视着绮罗,眼中就只有真挚,道: “您与家父之前的往事,晚辈也略有耳闻。 家父对前辈的伤害,我净释一族就是生生世世以血还血,都是不足弥补的。 父债子偿,今日前辈要我的命,我替父还债,毫无怨言!” 绮罗直视着蘅笠的目光,丝毫不为所动,嘴角扬了扬道:“好啊,既然毫无怨言,那就拿命来啊! 你何必又是百般阻挡着惜命,又是惺惺作态地说毫无怨言?你不觉得自己虚伪的样子很可笑吗? 之前,我以为假模假样、惺惺作态是净释摩诃一人的本性。 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是你们净释一族的家族传统啊。” 绮罗冷冷地看着蘅笠,语气中尽是极致的挖苦与嘲讽,手中的剑一点点往下压着,蘅笠的剑被迫一点点后退着。 很快,十殿阎罗就又重新回到了蘅笠的颈边。 就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蘅笠的剑,竟然在十殿阎罗剑下,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虽然蘅笠今日所佩之剑并非名贵宝剑,但也是锦衣卫所用,做工非常好。 居然……就这样被另一把剑生生劈断…… “前辈!”眼见着绮罗的剑微微扬起,又要重重砍下,蘅笠朗声喊道:“您能只听我说一句吗? 今日净释伽阑死,而不足惜。 但如果今日我死了,大陆也将不复存在!” 这是蘅笠守在心中八年的秘密,在如此危机的时刻,还是被拿了出来。 听到这话,绮罗虽然仍旧将信将疑,但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仍旧把剑抵在蘅笠的颈间。 “好大的口气啊孩子,你倒是说来听听,你有什么能耐可以掌握人间命脉,听你说完我再杀你不迟。” 直到这时,没了生死危机,蘅笠才终于看到了大名鼎鼎的绮罗,是何模样。 和所有传闻中一样,她实在是过于美丽,美得就不像是这人间所能造就的存在。 近四十年的光景,非但没有在她的面容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反而让她的气质愈加沉蕴与凄凉,将她过于艳丽的容貌沉淀出一种更加动人的美,就像一杯绝好的香茗一般。 此时的绮罗穿在一条纯白色的裙子之中,清丽得就像是一朵雨后芙蓉一般。 哪怕她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杀气。 看着绮罗,蘅笠心中隐隐一痛。 还记得在蘅笠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圣璇节,母尊为了喜庆,穿了一身红衣服。 当时父尊没说什么,然而晚上,父尊竟是把母尊绑在柱子上,用圣殿神器弑神鞭,狠狠抽了一顿。 边抽,边满脸是泪。 蘅笠当时只知道哭闹求情,却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后来好多年,蘅笠才偶然听说,虽然自己的母尊淳于氏是父尊唯一的妻,但是住在父尊心底里的,却另有她人。 那是一个非常喜欢穿红衣服的人。 之后又好多年,蘅笠才知道,那个爱穿红衣服的人,已经死了,就死在了父尊手中。 在那人死后,天璇圣殿大修特修,将所有的彩色都换掉,变为一块块纯白色的大理石,再没有一丝色彩。 而天璇殿中人,就只准穿白色。 红色,成了天璇殿中,最大的禁忌。 又过了几年,蘅笠才知道,那个爱穿红衣服的人,就是绮罗沙华毒尊。 可如今站在蘅笠面前的,正是绮罗沙华毒尊。 然而她却是一袭白衣,发髻上空空如也,周身上下分毫装饰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色彩。 白的像是丧衣。 至今蘅笠才知道,红色,不仅仅是父尊一个人的禁忌。 明明是与自己不想干的故事,蘅笠的心,却也痛着。 面对绮罗的问题,蘅笠也没有说话,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又拉开了自己的衣襟。 “前辈您看,这就是我不能死、不配死的理由。” 绮罗的眼神一瞟,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在蘅笠的胸口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针尖大的小红点,在蘅笠满是伤疤的胸膛中,一点都不起眼,甚至极难被发现。 但绮罗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心俞穴,所有决力的集中点。 456 君子易做 罪名难洗 但绮罗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心俞穴,所有决力的集中点。 “这难道是……喾颛封印!?” 一时间,连绮罗都有些吃惊,眉头紧紧皱起,不可置信地反问道:“这是谁做的?!” 蘅笠苦笑了一声,眉眼中的苦涩都要具化了。 “能毁天灭地的力量,前辈您说,还会是谁呢?” 其实,绮罗当然知道是谁做的。 除了他,又有谁还有能耐,在天璇殿的储尊身上,加一道喾颛封印呢? 绮罗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哪怕这几十年中,被天下人视为毒瘤女魔头的绮罗,已经见到了太多世态炎凉、人心荒诞。 更是见到了净释摩诃伪善的面孔之下,是多么偏执、丑恶又歹毒的病态灵魂。 但绮罗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一个父亲,能够忍心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这世间最歹毒的诅咒——喾颛封印。 喾颛封印,一决力极高者,将毕生的决力都强行灌入另一人体内。 这就意味着被封印之人,至少每一年都要承受一次全身经络尽爆、浑身血液倒流的痛苦。 那种痛苦,绮罗至今还没听闻过有人扛下的例子。 那些经历过经络爆裂的人,无一不是选择了自我了断,以免受此劫难。 然而就是面前这个少年,他起码每一年都要经历一次,这远比死亡更诛心的痛苦。 而他连自我了断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生生受着,活着。 生不如死。 绮罗的剑一点点从蘅笠的颈边挪开,当握剑的手回到身侧时,十殿阎罗剑已经消失不见了。 此时绮罗的心中,就只有被震惊激荡得更汹涌的痛恨。 “虎毒尚且不食子,净释摩诃之心肠,已远非蛇蝎恶魔所能比较之恐怖了。” 并非咒骂,更像是沉重的感慨。 蘅笠苦笑了一声,将自己的衣服整理整齐,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整理完毕后,蘅笠躬身抱拳,向绮罗请求道:“绮罗前辈,我身负喾颛封印这件事情,除了我的挚友供觉旃殊知道外,您是这世上第三个知道的。 晚辈能否请前辈保守这个秘密,再不能让世人知道。” 绮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自然明白蘅笠的意思。 如果让世人知道有一个人身负人间命脉,那无异于,昭告全天下所有对人间怀有恶意之人,只要杀了这一个人,就可以毁了整个人间。 那时,必然是动荡层出不穷。 “多谢前辈。”蘅笠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我可以不杀你。”绮罗对蘅笠的恭敬完全视而不见,冷冷地说道: “但是你必须要离开我女儿的身边,我绝对不允许再有净释家族的人,接近我沙华一脉。 不管你对妍儿怀着什么心思,都就此打住。” 绮罗的要求,蘅笠一点都不吃惊。 这是全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出的要求。 然而从心底深处,蘅笠怎么能舍得离开婉妍左右呢? 这不仅仅是因为蘅笠已经离不开婉妍,更是因为婉妍的成长中,不能出任何一点的差错。 但凡婉妍被人认出真身,或是体内的沙华之力觉醒,那不论是对大陆,还是对婉妍自己,都是一场空前的灾难。 这也是蘅笠为什么,在婉妍身边,一守就是十五年。 虽然她终会有一天被迫来到他身边,而那一天也不远了。 但是婉妍不在自己视线中的每一刻,蘅笠的心中都是紧张着的。 “前辈……我……我……” 蘅笠心中有千思百绪,喉结动了又动,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给绮罗解释。 可是蘅笠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呀…… 当年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出现在绮罗的身边,用尽浑身解数让绮罗深深爱上了自己。 绮罗当年一定爱惨了净释摩诃吧,蘅笠心里想。 不然也不会明知自己的身份特殊,还是离开了避世的凤麟洲,跟着净释摩诃来到了大路上。 不然也不会身边一直陪着真正用情至深的前代凤尊,却眼里心里就只有净释摩诃一人。 然而,就在绮罗对自己与爱人的未来满是期许之时,净释摩诃却利用绮罗对自己的爱,将绮罗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推,就把绮罗推向了整个人间的对立面,推向了生与死的交界。 这一推,绮罗二十年都没能再爬上来。 二十年之后,净释伽阑又出现在了婉妍的身边,又让婉妍爱上了自己。 这故事怎么看,怎么都有些熟悉。 一时间,蘅笠自己都不知道,在被父亲害了一生的绮罗毒尊面前,自己还能解释些什么,自己还能被相信些什么。 如果把心取出来,就能让绮罗看见自己对婉妍的心意,那蘅笠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拿把刀就能立刻剖心。 看着沉默的蘅笠,绮罗的笑容越来越冷,冷冰冰地挪揄道: “怎么,你爹当年的花言巧语可是层出不穷,就连我阅人无数的父亲都蒙骗过去了。 到你这里,你连花言巧语都懒得说了?” 此时的蘅笠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冤枉,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中,除了真挚,再无其他。 “前辈!晚辈自知有前尘往事在前,不论晚辈说什么,前辈都不会信。 但晚辈以亡母之名起誓,晚辈之所以伴妍儿左右,唯愿她可以一生都平安顺遂。 除此之外,别无他念,更无歹意!” 亡母,是蘅笠心中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疤,是蘅笠从不敢提起的人。 可今日为了自证清白,蘅笠连亡母都提出了。 真是可悲。 当年那个说假话的人,轻轻松松就把把自己描摹成君子。 而今天这个一字一句都是真心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哈哈哈哈,又是赌咒发誓,这都是你爹当年用剩下的把戏,你就没有一点新颖的手段吗?” 绮罗冷笑了一声,面容愈加不屑,忽而又话锋一转,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忆。 “不过你母亲……是淳于戚吧……” 457 视她如命的人 不过只落了一滴泪 “不过你母亲……是淳于戚吧……” 蘅笠已经太多太多太多年没有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了,此时只是一听,鼻子就已然一酸。 “正是亡母。” “阿戚……”绮罗小声唤道,目视着空气,艰难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绮罗偏了题。 到底在她心里,恨远没有当初的爱那么重要。 八年前,整个大陆丧钟长鸣,一百零九世圣尊和尊后双双驾鹤西去。 消息是天璇殿殿前右护法供觉旃殊公布的,说尊后是病故,而圣尊,是过于悼念亡妻殉情。 这凄美而忠贞的故事在大陆上颇为世人讴歌,成为夫妻恩爱之典范。 然而绮罗却从来不信。 净释摩诃,怎么可能是会殉情的人。 他甚至配不上薄情一词,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情。 所以至今,绮罗都还不知道淳于戚的死因。 蘅笠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我娘她……死在我父亲手中。” 绮罗闻言,一双秀目骤然圆睁,巨大的冲击之下,她竟是樱唇战栗,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手刃发妻…… 阿戚…… 在绮罗渐渐散开的瞳孔中,映上了一个姑娘的形象。 那是一个温柔的姑娘。 那是绮罗跟着净释摩诃偷偷跑出凤麟洲后,在京都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那时的绮罗还是一个被养在世外桃源,被父亲宠坏了的小丫头。 她不懂礼数,在刚来到京都时,被京都的豪门望族的世家小姐们嘲笑了个遍。 可是淳于戚从不嘲笑她。 见到淳于戚,绮罗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端庄又得体的人,教养好得刻进骨子里。 她经常带绮罗在京都玩,她教绮罗梳妆、泡茶、焚香,亲手给绮罗缝纫漂亮的罗裙。 那是一个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姑娘,她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却有一双特别爱笑的眼睛。 她总说:“绮罗,在你来京都以前,京都是死的。 自从你来以后,京都就活了。” 绮罗的性格开朗热情,很快就在京都结识了许多朋友,除了天璇殿偷偷跑出来的少年圣尊、凤族的嫡长公子凤温眠,还有淳于戚的胞兄、淳于家的大少爷淳于威,以及管家的大少爷管铮。 哦对了,还有那个最是调皮捣蛋的宣家四郎阿郢,他性子鲁莽、重义气,总是闯祸。 那段时间,真的是绮罗这一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了。 他们七个人策马同游,看花灯、放烟火、踏青郊,脑海里除了快乐再没有其他。 那些时光,在绮罗幽居于暗室时,回想起来时,都在熠熠发光。 然而最终,那些时光还是破碎了。 那一年来了,突如其来的那一年。 那一年,从第一次见面就信誓旦旦地告诉绮罗,她就是天定的尊后的净释摩诃,站在昆仑之巅,拿起天卷,公布天定的尊后,是朱雀神族淳于府的二小姐。 半月后,淳于戚含泪嫁入天璇殿。 她也爱净释摩诃啊,她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净释摩诃。 可她还是哭了。 她不是在哭自己,而是在哭绮罗。 而绮罗,一生的期许皆成空,手里攥着自己精心缝制的嫁衣,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嫁给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那一年,勾陈神族、白虎神族、腾蛇神族、九尾狐神族、玄武神族等众多世家大族,近一半族人离奇被杀,受到重创,大陆之中人心惶惶。 那一年,净释摩诃告诉全世界,当年被委任诛杀沙华的天璇殿大护法阿贡索朗,背叛了天璇殿、背叛了全世界,他把沙华救了出来,还养大成人,成了沙华的父亲。 战功累累、威名一世的大护法阿贡索朗自此,成为人人憎恨的罪人。 那一年,绮罗最爱、最信任的那个男人,把她推到世人面前,告诉世人这就是那个万恶不赦的毒尊沙华,就是她要血洗大陆,拿各大豪门望族开刀。 那一年,整个大陆拿起屠刀,人人都要杀她。 阿贡索朗为了保住绮罗,将她送往西北无人境的亡生殿,自己去面对这一切。 然而这并没能保住绮罗。 在绮罗没了踪影的当晚,几十个家族立旗宣誓,集结全族,千里赶赴西北无人境,捉拿魔女绮罗,个个都要血洗亡生大殿。 那一年,一生对绮罗痴心不改的凤温眠,为了阻止家族围剿绮罗,被迫娶了天璇殿的大圣女,方才阻止了凤族出兵。 那一年,父亲阿贡索朗为了保护自己身负重伤,倒在自己脚边奄奄一息,又被天璇殿生生掳走。 六十岁的阿贡索朗受天璇殿一百零八道弑神鞭,被打得皮开肉绽,险些没活过来。 而后阿贡索朗被剥去神位,剥去神名,改名裴磬。 那一年,被逼到绝路的绮罗被迫拿起十殿摩罗,含着泪杀出一道血路。 那一年,绮罗沙华之力觉醒,问鼎大陆上第五位毒尊。 那一年,绮罗与净释摩诃决战亡生大殿,绮罗被废掉半生功力,被净释摩诃一剑送入心间。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守护她一生的人,那个信誓旦旦说此生非她不娶的人,那个言之凿凿说视她如命的人,在把剑插入绮罗的胸口时,就只落了一滴泪。 那一年,绮罗十七岁。 而后许多许多年,绮罗才在拼凑起的真相中,才渐渐明白,原来当年那些神族无辜被屠杀,是因为天璇殿要肃清大陆所有的决赋,独霸人间。 然而计划还不成熟,就要被戳穿之时,自己被推出来,成了这一切的挡箭牌,挨了万箭穿心,护住了天璇殿的一片圣洁。 而净释摩诃当初接近自己,就是看中她是毒尊沙华,是人们最恐惧又不耻的毒尊沙华。 有她在,可以不用任何解释和证明,就能让世人憎恶,就能让她成为承担一切恶行的罪人。 再想起往事,绮罗痛苦地合住双眼。 可眼中,却再没有一滴泪。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泪和血,该流的、不该流的,都流干了。 这一条路,绮罗走得太累太累,走得太惨太惨。 458 两情相悦之际 离别序曲之时 这一条路,绮罗走得太累太累,走得太惨太惨。 无数次,绮罗多想就此了断。 然而为了已人到迟暮的父亲、为了救她于水火的阿郢、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绮罗没死,还在痛苦中挣扎着活。 而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神圣的净释。 那样多的血海深仇历历在目,绮罗再也没法相信任何一个冠以净释的人,更无法相信那样丧尽天良、毫无人性、杀妻杀子的父亲,能够养出多么忠贞不渝的儿子。 所以绮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看到自己的女儿,也走上这条杀人诛心的不归路。 再睁开眼,在绮罗眼前的,就是净释伽阑。 绮罗的目光骤然凌厉,在绮罗的手中,十殿摩罗剑再次显现,又立刻飞了出去。 看到它飞走的方向,蘅笠心中一紧,惊问道: “前辈!您这是要做什么!” 相比于蘅笠的紧张与震惊,绮罗冷静得甚至有些冷酷。 “净释伽阑,十殿阎罗剑现在就悬在妍儿的头顶。 我要你以她的命起誓,你绝不再见她,不再招惹她。 否则,下一秒,这把剑就会掉入妍儿的心口。” 绮罗冷冷地盯着蘅笠,一字一顿说道。 蘅笠一双拳头在身侧紧紧攥住,两难的抉择之下心急如焚,只能肝肠寸断地挣扎道:“前辈!妍儿她是无辜的,您怎能用她的性命做筹码?!” “哼。”绮罗冷哼一声,面容愈加决绝。 “你莫要以为我不忍心真的杀死我女儿。 我告诉你,相比于日后早晚死在你手里,我宁可让她现在就死在我手里。 起码她没有经历过被自己挚爱之人背叛后,生不如死的折磨。 起码她死得干干净净,不会背上整个人间的骂名!” 说话间,绮罗的眼眶红了。 走过半生,绮罗早已经不会再为自己流泪,但却为了女儿红了眼眶。 边说着,绮罗的左手又向下压去半拃,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蘅笠,逼蘅笠作出不得不做的选择。 蘅笠看了一眼婉妍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绮罗,心中的无奈和痛苦如同滔天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 除了婉妍,蘅笠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是他在人世中最后一点光明,最后一点念想了。 现在还要再夺走婉妍,夺走蘅笠在这世上最后一点温存,这让他怎么走,让他怎么忍心走啊! 然而,眼看这绮罗的手还在一点一点往下压,蘅笠看不到,却也想象得到,十殿阎罗剑那流连着血光的剑端,正一点一点逼近熟睡着的婉妍。 要是不知道前尘往事的人,肯定坚信一个母亲绝对不会人心杀死自己的女儿。 然而蘅笠知道绮罗经历过什么,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他不答应绮罗,绮罗真的会直接捅死婉妍的。 最终,蘅笠还是艰难地喊出声来: “好!好!前辈我答应您!我答应您!您快收剑吧!” 绮罗没有收手,仍旧盯着蘅笠,一字一顿道: “净释伽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我发现妍儿再次爱上你的那一日,就是妍儿的殒命之时。 哦对了,我知道你们净释一族的决赋可以侵入人的梦境,这个方法你爹已经用烂了,你就不必再效仿,我看得见。” 蘅笠原本想着,虽然自己不能再见婉妍,但还可以在梦中陪伴她,就像是从前那样。 谁知,连这条路都被切断了。 那他就是真的,再不能陪她了。 “好,我想您保证,我不会的。”蘅笠艰难地说道,心口痛得好似自己的心口,已经被十殿阎罗剑捅入一般。 “我会找个机会去给天权皇帝建议,把妍儿调离京都。 京都各大豪门云集,待在这里怎么都不安全,离开这里总要好一些。” 没有我的保护了,妍儿还是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蘅笠肝肠寸断之际,心中所想所念、所忧所虑,仍是婉妍。 绮罗直直地盯着蘅笠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前辈……” 这时蘅笠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 “为了不让妍儿觉出异常,在妍儿离开京都之前,我不能对她视而不见,不然她一定会感到奇怪、从中调查。 要是让她知道这一切,可就不好了。” 说完,蘅笠立刻接下去,郑重道:“我向您保证,等妍儿离开京都,我就离开这个假身份,回天璇殿去。 到时候,妍儿再也找不到我,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慢慢淡忘了我……” 直到那一天,她被天命逼着,不得不来我身边。 这一字一句,从蘅笠口中出,往蘅笠心中戳,戳得他整颗心都在滴血。 十五年啊,我用十五年的陪伴才换得她一颗心。 这两心同的快乐时光,才不过短短几十日,便又是我离去之时。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蘅笠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错误,好像就只是他有一个丧尽天良的父亲。 可这,真的是蘅笠能够选择的吗? 那些恨净释摩诃的人,在净释摩诃死后,把所有的恨都给了净释伽阑。 可他们却从没想过,对净释伽阑来说,净释摩诃也是杀了他母亲和弟弟的仇人。 最终,亲情、友情、爱情,都成空,净释伽阑被夺走了所有爱的权利。 最终,净释伽阑也认了,背负着所有圣洁的、丑恶的,给父亲还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最终,净释伽阑,就只配活着。 绮罗终究还是不忍逼他太狠,便同意道: “也好,用这最后的时间,把你那些好的、坏的心思,都收一收吧。” 绮罗说完的下一秒,十殿阎罗剑便回到了手中。 “虽然我恨不得把你净释一族灭门,但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只要妍儿不再爱上你,我就容你蹦跶。” 绮罗冷冷撂下一句话,转身走。 走出几步后,绮罗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猛地转过身,手心对准蘅笠的心口,一根银针从绮罗掌心飞出。 原本垂着头的蘅笠闻声抬头,明明眼看着银针飞来,明明他一出手就可以挡下。 ------题外话------ 弦很忙,正在跪着给伽阑阑擦眼泪55阑宝别哭全世界不爱你了还有你后妈弦爱你! 459 爱与恨都已死 唯有痛苦不亡 原本垂着头的蘅笠闻声抬头,明明眼看着银针飞来,明明他一出手就可以挡下。 但蘅笠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动都没动。 反而是绮罗,在看到蘅笠眼神的那一刻,心中狠狠一颤。 在面对着自己时,哪怕在说出“她会淡忘了我”这种话时,蘅笠都是神态如常,只是眼神稍有晃动。 他那样平静,那样有城府,把所有的不满和痛苦都藏得无影无踪。 然而在绮罗走而又回头的那一刹那,分明是看到蘅笠的眼眶红了,红到了底。 这都不至于让绮罗心颤。 真正让她心颤的,是她看到蘅笠的眼神,那样迷茫、那样绝望、那样无助。 就像是在人海中丢了母亲的孩童,就像是刚刚恢复了光明、又重新堕入黑暗的盲人。 那个眼神让绮罗感觉,她夺走了他的一片天。 下一秒,银针冲着蘅笠的心口就戳了进去,又立刻拔了出来。 再次回到绮罗手中时,银针上挂了血珠。 那是蘅笠的心头血。 绮罗拿出一个约有小拇指指节大小的玉瓶,将钢针上的血滴了进去。 “你和净释摩诃真是一个样子,贯会蛊惑人。” 绮罗冷冷撂下这一句,转身离开了,身侧的拳头却紧了紧。 哪怕自己都被净释家族的伪君子毁灭到如此地步,方才蘅笠的那一个眼神,却分明让她的心动摇了。 让她怀疑了一秒,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然而就是这一下的动摇,让绮罗坚定,净释伽阑绝非平庸之辈。 不论是资质还是狠劲,比之净释摩诃,净释伽阑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净释伽阑身上,可是还有喾颛封印啊。 如果他没有喾颛封印,绮罗甚至都不会把他逼成这样。 但是有喾颛封印的净释伽阑,身上背负着整个人间。 如果婉妍有一天真的危及到他,那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保住人间,就算再痛苦、再不忍心,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婉妍。 而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所以,绮罗一定要将婉妍从那个可怕的少年身边带走。 迷蒙与混沌之中,绮罗居然看到淳于戚款步向自己走来。 她穿着淡粉色的裙衫,还是那样端庄,那样温柔,眼里含着笑意。 她向绮罗走来,一声声唤她,声音里带着少女的雀跃。 “绮罗,绮罗,许久不见,你莫不是忘记了我。” 这声音空灵又遥远,听得绮罗心头一暖,也向着淳于戚跑去。 然而明明两人都是在跑向彼此,中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长。 “阿戚!阿戚!你等等我啊!” 绮罗着急了,冲她喊道。 然而眼神忽而一转,淳于戚跌倒在了地上,在她头上还有一只巨大的手,将她完全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绮罗!绮罗!” 淳于戚拼命地向绮罗伸出手,满脸都是泪,眼中的绝望浩如烟海,一声声唤得声泪俱焚。 绮罗努力向她跑去,却觉得离她越来越远,只能喊道:“阿戚!快跑啊!快跑啊!” 阴影之中,淳于戚的身型渐渐虚无透明,最终消失不见了。 但空间之中还回荡着她寸断肝肠的声音。 “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了……” 绝望,却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 “阿戚!”绮罗看着眼前再次空荡的纯白世界,四下去找,可世上再没有那个温柔的女孩了。 而绮罗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眼泪。 这时,一个一袭淡黄色锦衣的少年向绮罗走来。 “绮罗。” 他笑着唤她,是个少年的声音,但却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容。 英气又秀气,意气风发,行得正坐得端,眉眼中都是温柔。 “温眠!” 绮罗的泪水夺眶而出,二十年了,那个用尽一切守护了她一生的人,她终究是再见了一面。 然而下一秒,青葱的少年消失不见,就只剩下了一个躺在冰棺之中,眉眼都覆霜的冰人。 “凤温眠!” 绮罗声嘶力竭地喊他,却再也喊不醒一个永远睡着的人。 就在这时,脚步声渐起,在黑暗与混沌的交界处,缓缓走来一个人。 泪眼之中,绮罗去看,却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型。 然而那个身型,就像是一颗巨石砸在了绮罗的头顶,砸碎她的五脏六腑。 那是绮罗一生唯一一个爱过的男人,也是绮罗恨到骨子的人。 那人走啊走啊,却始终没能从黑暗之中走出。 绮罗喊啊喊啊,却始终没能把那个名字喊出口。 最终,绮罗再也撑不住,整个人跌在地上,泪就像雨一样。 “绮罗,今生、来生、永生,我都无颜再见你。” 黑暗之中的人自言自语地缄默,声音中只有痴恋,没有愧疚,又忽而一转,所有的情感皆毁灭,只留下了癫狂。 “只望,来生,我们还能一起下地狱。” 黑暗之中,那人的轮廓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十字轮廓的高大架子,上面拴着一个形如枯槁的人皮。 在十字架的旁边,立着一个少年的背影。 和那人的背影如出一辙,瘦削却有力,笔直得不近人情。 之后,就是一片死寂,就只剩下了一地灰、一座冰棺,和一张人皮。 最后的最后,爱与恨都已死。 就只剩下了绮罗一人,被团团迷雾越裹越紧,再也找不到任何方向和希望。 “啊——啊——啊!” 在绮罗的心中,巨大的爱与巨大的恨都混成一团,让她的心中除了痛苦与崩溃再无其他。 她声嘶力竭地喊,用尽全力地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迷雾,反而越陷越深,就只有眼泪越流越多,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浩荡。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绮罗耳边乍响。 “绮罗,绮罗!” 是个沉稳的男声,他一遍一遍低声唤着绮罗的名字。 与之前几人空灵又遥远的声音不同,这次的声音显得格外真实。 真实到随着那声音传来,绮罗眼前的迷雾居然就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 梦渐渐淡了,绮罗猛地一睁眼,泪水没了包裹,肆虐着从绮罗的眼角滚落。 460 十七岁相爷 一眼定终生 梦渐渐淡了,绮罗猛地一睁眼,泪水没了包裹,肆虐着从绮罗的眼角滚落。 绮罗一睁眼,就看到眼前坐着的人,正是宣郢。 他还穿着一袭官服,显然是刚刚忙完公务回来。 和着月色,透着泪光,绮罗直直地盯着他看,这才发现,他一皱眉就皱了二十年,而他的两鬓间也落了雪。 “又做噩梦了?” 宣郢柔声问道,眼神温柔又心疼,用指腹拭去绮罗眼角的泪,却越拭越多。 “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还是这样爱哭。”宣郢温柔地笑着怪她,却没有分毫责备的意思。 绮罗也不说话,躺着直直地看着宣郢,就只是泪流不止,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样美的一双眼睛,除了痛苦,再无其他。 宣郢看着她,一颗心疼得滴血。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宣郢低声哄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一代宣相啊,胸有诗词万千,开口便字字珠玑。 然而在面对绮罗时,他总是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绮罗看着宣郢,却觉得心更疼了。 “阿郢……” 绮罗的声音直抖,眼泪彻底止不住。 这可是阿郢啊,是宣家的四公子啊! 他可是顶级书香名门的白泽一族中,最无拘无束的小公子。 他生在活在大陆中藏书最多的白泽不惑港,族中个个是饱读诗书的学者,长辈皆是名动大陆的大儒。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中,兄弟姐妹都端着书本求知若渴时,他却不爱读书,专好舞刀弄棒、上房揭瓦,搅得族中鸡犬不宁。 作为四神真君的白泽神族,自宣誓效忠应龙一族后,每一代都要为天权国出一位宰相。 然而白泽族人生性淡漠、视权财为身外之物,个个无心致仕,只想一心致学。 在外人看来终其一生都求不来的相位,却是白泽一族中为族人牺牲自己的苦差。 而宣郢,更是对官场之道深恶痛绝。 他重义气、好逞凶斗勇,就是看到路边一个陌生人受了欺负,他都要跳出来维护一番、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他喜欢想到什么说什么,讨厌拐弯抹角、讨厌委曲求全、讨厌尔虞我诈。 他简单得就像是一张白纸,一张等待肆意挥毫的白纸。 好在宣四公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们都知道宣郢的个性要是进入诡谲的官场,必然比让他死了还痛苦。 所以,宣郢从不用担心自己日后要为官做宰。 宣郢从小就想,自己要一生都在白泽不惑港,做家族的看门人,护下一片圣洁之地。 然而,宣郢注定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 因为,他爱上了绮罗。 见她的第一面就彻彻底底爱上了她。 宣郢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耀眼的女子,走到哪里,光就照到哪里。 虽然那时的绮罗,满心满眼都是净释摩诃,只把宣郢当作一个爱闯祸、直肠子、脾气爆的小孩子。 那时的净释摩诃,真乃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对绮罗更是一往情深、体贴入微,完全满足一个少女对未知情感的所有期待。 而除了至尊净释摩诃外,在绮罗身边的,还有凤族的嫡长公子凤温眠。 他生得一张不论男子、还是女子都要嫉妒的面容,为人更是光明磊落、厚德载物,一言一行无不体现出凤凰为何能获得“东方君子鸟”的美誉。 和他们相比,宣郢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总爱闯祸的小少年罢了。 但宣奕还是爱她,爱她爱得像是中了邪,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 后来,就是绮罗被全天下人征讨的那一年。 净释摩诃害苦了绮罗,凤温眠也被迫另娶。 在绮罗身陷亡生殿,被净释摩诃重伤得奄奄一息,世人都以为绮罗已死、皆欢欣鼓舞地离开后,是宣郢拼死将绮罗抢了出来,带回了白泽不惑港。 他用自己的内力为她医治了七天七夜,耗尽了一生的修为,又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十几日,才终于捡回绮罗的半条命。 而后,绮罗就在不惑港养伤。 在那段时间中,已经对人间心灰意冷的绮罗惊讶地发现,原来这肮脏诡谲的人间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圣地。 这里的每个人都饱读诗书,每个人都颖悟绝伦。 在不惑港中,不论是正在种地的老者,还是在喂鸡的大娘,无不是学富五车、天下局势尽在心中、一出山便可救世救民的惊世之才。 然而就是这样足智多谋的一群人,他们却内心纯净,毫无俗世之念。除了追求学问的至高境界外,所求再无其他。 这里的人人都有些迂腐,甚至连刚学会说话的孩童,一举一动都是一本正经,讲起经义毫不胆怯。 但这里的人又迂腐得特别可亲可爱,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报以最大的善意,对世间所有的恶都怀有教化的责任。 他们没有一个人因为绮罗是人人喊打的毒尊,就产生恐惧或憎恶之心,反而真正以礼待她。 在全族人的照顾与善待中,心如死灰、对世间毫无留恋的绮罗,心中那如天堑般的伤口,竟也开始一点一点愈合。 然而面对这样好的一群人,绮罗感恩,却也害怕。 如果让世人知道是白泽不惑港私藏了毒尊,那必然会给这片圣洁之地带来腥风血雨。 绮罗不忍。于是她选择离开。 然而,就在绮罗准备默默离开时,宣郢却再一次站在了她身边。 他说:我和你一起走。 那个心和魂都在不惑港,一心只想给不惑港守门的少年,就这样离开了他挚爱的故土。 而后,为了和家族断开联系,免得为家族招来横祸,他就是一次次梦回故里,也一生都没再回去过。 最后,最痛恨官场、发誓一生绝不入仕的宣郢,十七岁便入朝为相,名正言顺地带着绮罗离开不惑港,将她藏匿在京都宣相府,将她藏在世人的眼皮之下。 从那一日起,那个最恣意快活、悠然自得的宣四公子就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最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的宣相爷。 461 大雨滂沱 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从那一日起,那个最恣意快活、悠然自得的宣四公子就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最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的宣相爷。 宣郢为了不引人注目、不与人结仇,明明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却从不以权谋私、弹压百官,更不结党营私、鬻宠擅权。 他为官清廉谨慎,不该得者,一个铜板都没有拿过。 在朝中,宣郢不和任何一方走的过近,为的就是也不得罪其他人。 除去必要的公务外,宣郢一下朝就回书房,关起门来练字读书,任凭门外多少人捧着金银千万贯想要巴结,他却连瞧都不瞧一眼。 在朝中的多次震荡、换血,不论是多么大的风波,宣郢始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哪怕是看到奸佞弄权、君子被小人破坏,朝廷乌烟瘴气,宣郢就是气得冲冠眦裂,恨不得提把砍刀就杀穿任府,然而最终也都只是袖手旁观,生生吞下自己血淋淋的良心,在心中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就这样,宦海中跌宕起伏,无数人起了又落。 但宣郢却在多方迂回、处处避锋芒中,屹立不倒,却也没有任何作为。 但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绮罗既然还在,就有再次被世人发现的可能。 若那腥风血雨再来一次,仅凭宣郢一个人,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唯有将白泽一族的命运与利益和其他家族绑在一起,才能抵御日后更大的危机。 于是,为了稳固宣家与其他神族的关系,宣郢不得已逼着自己的女儿、儿子都要和毫无感情的人联姻。 哪怕他也清楚,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儿女们余生的幸福。 哪怕看着痛苦的孩子们,他心中的痛不比孩子们少分毫。 他还是狠心亲手做了斩断孩子们所有情爱的刽子手。 最终,那个意气风发、毫无城府、义薄云天的少年,生生是把自己的直肠子扭了几道弯。 他精通于曲意逢迎、隔岸观火,他可以狠心到把儿女们都变成了他的筹码。 最终,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现在也仍然万分不齿的模样。 有时候宣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回想起曾经那个虽然冒失,却也潇洒闯荡的少年,宣郢都觉得久远而不真实得仿佛是前世的记忆。 而镜中那个老成中庸,毫无作为、毫无血性,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宰相老爷,这或许才是自己本身的模样。 若是宣郢的心也变了,那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 可偏偏快四十的宣郢,还生着那颗十七岁的心,那颗滚烫的的心。 相爷如此,百姓恨;父亲如此,儿女恨。 但又怎能比得上宣郢自己更恨自己呢? 这些年,宣郢有多痛苦,绮罗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宣郢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不悦之语,二十年如一日地,像第一次见她那般,用心又小心。 所有的痛苦,他都自己不声不响地扛下了。 一想到这里,绮罗的眼泪再次决堤,手紧紧攥着宣郢落在床边的官服,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 “阿郢,阿郢,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起孩子们。” 宣郢闻言,眼中的老成退去了不少,多了几分亮晶晶的苦涩的笑意。 “瞎想什么呢,得妻如此,是我宣郢终生之幸。 孩子们也早晚会有一天知道一切,知道他们的娘亲有多爱他们。 那时,孩子们也会觉得此生做你的孩子,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宣郢柔声安慰,过于疲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绮罗看着自己的眼中,没有爱意,就只有满满的感激。 “嗯……”绮罗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满脸是泪地点点头,还不忘叮嘱道: “莫要忘了去给孩子们疗伤。” “记着呢。”宣郢笑着点点头,伸手把绮罗的被子掖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哄道:“接着睡吧,天还早呢。” 绮罗困意全消,却也合上了双眼,宣郢轻而柔的声音还在耳边。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做噩梦也不怕……” 绮罗的眼泪还在流,将枕头都打得透湿。 窗外,深冬的夜,一派眼不见都可以听到的肃穆。 然而在这萧索之中,寒风却渐渐停了,停地悄无声息,安静得有几分小心翼翼。 一如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夜,窗外明明是大雨滂沱,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绮罗知道,绮罗一直都知道。 那个司风的少年,一直都陪在自己身旁。 第二天早上婉妍醒来,发现睡了一夜好觉后,自己的伤居然已经恢复了大半。 婉妍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去看宣奕。 见宣奕还没醒转,婉妍有一些急了,正要再去找郎中时,就听见了宣奕的小呼噜声,只好一头黑线地作罢。 之后婉妍简单地检查了宣奕的伤口,发现他虽然外伤还很严重,但几乎没有内伤,只要好好养一养,一个月就能恢复了。 虽然婉妍心头仍旧为了宣奕的婚事焦心,但见宣奕身体没什么事,居然心大地松了一口气,上朝去了。 婉妍昨夜被打得半死不活,居然都忘了今夜就是除夕夜。 此时京都的街道上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 然而坐在轿子里的婉妍却没有被这氛围感染分毫,还在心里盘算着等今晚皇宫除夕夜宴后,晚上再和宣奕趁热打铁缠父亲一波,说不定有节日喜庆氛围的加持,父亲保不齐就大手一挥同意了呢。 今日的刑部尤为的忙碌,由于是年末,文书和令史都在翻箱倒柜整理一年的卷宗,衙役们则都提着水桶、拿着苕帚忙着打扫卫生。 忙归忙,抱怨也抱怨,但所有人之间,都笼罩着一层心照不宣的快乐。 明天就是新年了,还有半月的年假,今日绝对是所有官员衙役一年中心情最愉悦的一天了。 就在众人都忙忙碌碌之时,婉妍却躲在了小雅间中与蓝玉一道喝茶。 哪怕是在偷懒的时候,婉妍心里却还是想着今年的那一堆乱事。 462 长此以往 错上加错 哪怕是在偷懒的时候,婉妍心里却还是想着今年的那一堆乱事。 “蓝玉姐姐,你想想看啊,虽然咱们几年没有作出什么明面的成果来,任家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势大豪横。 但是啊,上次禹杭肃清事件后,咱们闹得那么大,皇上有了彻查禹杭的理由,将禹杭的吏治清理得干干净净,把任家的那些阿猫阿狗都扔了出去,消灭了任党盘踞在禹杭的根基。 虽然说任霖阁自从发家之后,看似是他在反哺禹杭,禹杭那些地方官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助力,但实则是任霖阁背后的源源不断输送金银的摇钱树。 任霖阁如今都把手伸到天枢国和安南等一众藩属国中,前段时间又给安南派雇佣兵和提供甲胄,对银子的需求可就如无底洞般。 如今我们断了他的一条财路,也算是给了他一记重击,倒也不亏。 而且我们还摸清了陛下对任霖阁实则早就信任殆尽,只是难以下手的心思。 长此以往,错上加错,任霖阁的好日子不多了。 安南那边呢,被攻掠的城池也都已经收复,估计被打得也能老实几天。 等军队再重整一番,陛下肯定要派兵南下征讨安南,把那篡权夺位的贼子拉下位来,还天权西南一片安定。 这都好说,我现在就只盼着明年陛下能再给我一次南下的机会,好让我能再严查一下安南的私盐,以及蜀州那个隐秘的村子。” 蜀州的那个村子是婉妍在今夏南下之时,在审问江泉县县令韦崇捷时,得知在蜀州泉灵山中,有一个为任党所控制的村子,不知做何用途,只知道那村子十分隐秘,就是任党中人,都不能了解一二。 在蜀州的那段时间,蘅笠派了众多锦衣卫去找,却把泉灵山都要翻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什么村子。 原本只是一个小村子,按理说也无法屯兵,但不知道为何,婉妍就是始终忧心忡忡,总觉得那个村子里的,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眼看着婉妍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蓝玉扶袖为她添了杯茶,温柔地开解道: “任霖阁有天大的本事,存在的东西也抹不去。 若是真有那样一个村子,那不论是被拆了还是毁了,也不可能在山中不留一丝痕迹,不过一时半会没有找到。 想来明年只要再派人进山搜一遍,定能发现那村子的所在,揭开任霖阁的阴谋。妍儿你就不要忧心了。” 婉妍喝了一口茶,只觉得那清香在口中肆意蔓延,心情也好了不少。 “嗯嗯嗯,我听姐姐的!”婉妍捧着茶杯笑得像个憨子,小狐狸一样对蓝玉摇尾巴,“蓝玉姐姐你真是有让人心情再烦,都能立刻变好的本事。” 蓝玉笑着点茶,眉眼都是温柔,怪道:“你呀,真是有一张贯会哄人的小嘴。” 婉妍埋头品茶笑而不语,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问道:“对了蓝玉姐姐,今夜是除夕夜,你不回家去看看亲人吗?” 初见蓝玉时,蓝玉便说自己是为了葬父,才着了淳于涟的道。 婉妍心想,就算是父亲已经故去,蓝玉总该有些别的亲人吧。 然而蓝玉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温和的目光随着茶碗的茶旋旖旎。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自家父故去后,我就没有什么亲人了。” 蓝玉说的平静,眼中连分毫的痛苦之色都没有,心中则是一片冷笑。 那个名义上是自己继母,血缘上是自己亲姨母,实质上是自己的杀母仇人的女人,难道是亲人? 那个每天都想着怎么能把凤凪扶杀死,再把凤尊之位夺走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难道是亲人? 那个冷冰冰的华殿,难道也算是家? 往年凤凪扶在凤天殿时,最讨厌有诸如除夕夜这般的佳节,让他不得不强忍着满心满肺的恶心,和那母女俩上演一出母慈女孝、姊柔妹娇的戏码。 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再回去恶心自己。 蓝玉正冷笑着想时,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只热乎乎的小手。 一抬眼,只见婉妍看着自己笑得明朗,眼睛亮晶晶的。 “那我们就一起过除夕! 往年都是姐姐和宣奕和我一起,今年姐姐也不在了,还好有蓝玉姐姐你来了。 反正宣府就是你家,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多好呀!” 蓝玉被婉妍覆着的手微微一抖,心中也骤停一刹那。 我们一家人…… 真是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加痴心妄想的词组啊…… 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会成一家人吗? 蓝玉看着婉妍,却在问自己,心中一片五味杂陈。 然而面上,蓝玉仍是淡淡地笑着点头,温柔道:“好啊,我今早就已经吩咐厨房备菜,等晚上从宫中回来,还可以在家里吃顿年夜饭做宵夜。” 中午一过,刑部中有六品以上的众官员,就纷纷打道回府,准备沐浴更衣进宫了。 今夜是除夕夜,皇宫中有一年中最盛大夜宴,上至皇上、皇后、后妃、皇子、公主、王侯将相,下至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贺,与天子共庆佳节。 婉妍回府后先不更衣,立刻就去看宣奕,只见宣奕已经醒转过来,很勉强地开始更衣了。 按照惯例,虽然宣奕并没有授官,但是也要作为亲眷一同入宫。 婉妍瞧宣奕那苍白如纸又昏昏沉沉的面容,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心疼。 他单是坐起来都已是疼得呲牙咧嘴,更何谈在宫中正襟危坐一整夜呢。 然而婉妍心疼归心疼,却也没有丁点办法。 今年的史夫人又因身体抱恙不能参加宫廷宴会,一如过往十几年。 所以若是宣奕再不去,就显得宣家太不把皇家当回事。 因此,就算是宣奕才从昏迷中醒来一会,浑身除了虚弱无力再无其他,也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撑住。 看着宣奕那副失魂落魄、身心俱疲的样子,婉妍心中难受,想努力说些轻松的事情,试图让他开心。 463 头顶四梁官 身着赤罗裳 (小剧场) 看着宣奕那副失魂落魄、身心俱疲的样子,婉妍心中难受,想努力说些轻松的事情,试图让他开心。 “喂宣奕,你能不能不要这般臊眉搭眼,就和蔫巴的茄子一样? 你和嫣涵的事情,说难也难,但也不是绝对办不到的难事。 你想想父亲虽然冷漠无情,但就算是养狗养了十五年,小狗天天对着他摇尾巴,父亲也得养出点感情不是?何况是你呢,你总可比小狗勾强些吧! 等今晚从宫中回来,我就再去和父亲说说你同嫣涵的事,保不齐今晚除夕夜他老人家心情一好,就允了呢!” 宣奕:“…………” “怎么好话赖话一到你嘴里,就都这么难听呢?” 宣奕丝毫没有感到开心,呲牙咧嘴地抬头来:“而且你快算了吧……你是昨晚还没被打够吗?” 婉妍撇了撇嘴,故作轻松道:“切,就那个程度,对本姑娘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你看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了嘛!” 宣奕一听,哪怕虚弱得站不起来,却还是要和婉妍斗嘴,虚弱着阴阳怪气道:“呵呵,是啊,就那个程度,不过就只要了你半条狗命罢了。” 宣奕都能阴阳怪气了,想必心里没太大问题,婉妍心中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抬杠道: “喂蔫茄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被打没了半条命?你抬头看看你宣姐,你宣姐我明明活蹦乱跳、孔武有力,随便一蹦起来,就能连翻三十个空手翻吓不死你。” “切……还连翻三十个空手翻,你是水车吗?”宣奕嘲笑了一声,没再理她,惨白的脸却突然认真起来。 “不过我说认真的宣婉妍,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掺和了,我们现在不管怎么闹,都奈何不了父亲的。” 昨天宣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腐烂化脓,疼得几度昏厥。 但是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婉妍被父亲狠扇耳光,被父亲的决力压迫得血都吐不出来时,那么痛。 宣奕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婉妍再陪自己受一次伤了。 然而婉妍一听,当即原地起飞抗议道:“宣奕你说什么呢!嫣涵还在外面等着你,你怎么可以就放弃了!?” “哎呀,这还没过年呢,你满嘴放什么炮啊?我还没说完,你急你奶奶个腿啊!” 宣奕在眼皮都抬不起来的情况下,还是自强不息地对着婉妍翻了个大白眼。 婉妍立刻把白眼翻了回去,怒骂道:“说得好像我奶奶不是你奶奶一样!” 宣奕不理她,接着道: “你哪只堵了猪毛的耳朵听见我说我要放弃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明知父亲的性格就如同倔那啥一样,你又何苦要一门心思撞钉子,磕得头破血流,你是猪头,又不是榔头啊!” 说着宣奕不给婉妍任何还嘴的机会,把眉一挑、眼一翻、嘴一撇、肩一耸,忍着疼痛也有大少爷(大小姐)那架子了。 “宣婉妍你听为兄一句劝,处理问题还是要动动脑子的,蛮干是要不得的。 要我说我们可以改变策略,曲线救国! 既然父亲现在看不上嫣涵,那他给我挑来的人,本公子也看不上。 到时候父亲挑哪家的姑娘,我就挑哪家姑娘的刺,挑完门第挑长相、挑完长相挑性格,挑完性格挑八字,挑完八字我还可以挑……挑饭量! 饭量小的我看着也没食欲,饭量大的会把宣家吃空,反正我不把她挑成刺猬誓不罢休! 到时候我就是一颗铁头,软硬不吃、死活不娶,我看父亲能奈我何!总不能替我拜堂吧? 就这样再过个五六年,和我同龄的姑娘全都许了人家,再没有合适的豪门望族小姐,父亲是能眼睁睁看着我孤老终生不心疼,但总不能看着宣家后继无人吧! 到时候,估计我说不娶,父亲都要求着我娶嫣涵呢!” 宣奕毫无血色的小嘴吧吧吧地说着,得意的神色为雪白如纸的脸添了几分人色。 然而婉妍听着,却没有获得宣奕同款的自信,弱弱地犹豫道:“等等宣奕……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个天大的漏洞。 按照我对父亲的了解,要是果真没有合适的豪门望族闺秀了,父亲逼着让你娶个能当你奶奶的豪门遗孀,那都是有可能的。 毕竟重点不是遗孀,而是豪门…… 到时候你的小算盘没打成,乌发齐腰的新娘变成了满头银丝的尊长、举案齐眉成了承欢膝下,那你不就扯了……” “我呸!宣婉妍你是笋子成精了吗你?你听听你说的这笋言笋语,这合理吗?这是人话吗?” 宣奕闻言大怒,想要上去给婉妍一拳,身上却疼得动弹不得,只恨自己的唾沫不是鹤顶红,不能一口喷死这死丫头。 婉妍鼻子哼了一声,往后躲了躲,回敬道:“你听不懂的当然是人话了。” 这话还真不是婉妍故意要气宣奕的,而是她真的觉得自己的亲爹能做出来的。 宣奕说不过婉妍,也不和她多言,仍旧得意洋洋道: “不劳笋人你操心了!是绝对不可能有那一天的,父亲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可能愿意迎一位与我年龄相差过大之人过门,父亲是找儿媳妇,又不是给不惑港请长老。 反正我已经决定就这么办了,就看我和父亲谁能耗过谁了。” “是是是对对对,您是谁啊!您最能耗了,孔子孟子韩非子都要敬您一声耗子!” 婉妍见宣奕虽然伤没好,但是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心中仍旧觉得他的想法过于不靠谱,仍旧为他烦心,但也略略放心了一些,又损了他几句,就忙着去更衣了。 今日参加夜宴的装束不比往日的常服与公服,要复杂不少。 一直到快要进宫的时间,婉妍才终于手忙脚乱地穿着好,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只见婉妍头顶四梁冠,身内着青领缘白纱中单,外套蔽膝赤罗裳,身系赤色绢大带,腰佩金带,挂药玉,及黄、绿、赤、紫织成云鹤花锦绶,下结青丝网,脚着白袜黑履。 ------题外话------ 身份证第一弹: 姓名:宣婉妍 曾用名:没有(但没准有朝一日宣婉妍会成曾用名 性别:女(但没准有朝一日就成曾用性别 种族:白泽+一个早已经曝光但是我就是要保密的种族 出生:端午节! 现住址:北京市东二环的四合院(妍姐!房子可不敢卖!值老鼻子钱了 祖籍:浙江省宁波市舟山港 身份证号:5144984(我要谁死就必死 社会地位:官两千代+北京高院院长 464 腊尽寒随一夜去 万和家兴福安康(小剧场) 只见婉妍头顶四梁冠,身内着青领缘白纱中单,外套蔽膝赤罗裳,身系赤色绢大带,腰佩金带,挂药玉,及黄、绿、赤、紫织成云鹤花锦绶,下结青丝网,脚着白袜黑履。 原本虽然蘅笠用内力给婉妍修复了内伤,但在宣郢的决力压制之下,婉妍的筋骨皆受损严重,疼得难以忍受。 然而这疼痛在婉妍裹上这里三层外三层、每一层都挺括如灌浆、却还偏偏箍在身上像第二层皮一样的宴服后,居然还缓解了不少,比绷带还管用(还让人难受)。 疼痛的缓解,让婉妍欣然接受了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只能像劣质木偶一样僵直走路的丑态。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宣家的三辆品级不同的马车,就浩浩汤汤地向皇宫进发。 马车停在宫门边后,婉妍没有往进走,而是四下张望着,想等淳于家的马车。 要知道淳于涟那废物今日也要进宫来,那姐姐也会作为家眷陪同。 婉妍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姐姐了,早就盼着今日一同进宫时,逮个空就和姐姐多待一待。 千盼万盼,淳于府的马车终于是来了。 然而车门帘一掀开,从里面下来的,就只有淳于涟一人。 他还是一如往日的脑满肠肥,以至于下马车的时候,原本停得平稳的马车被压得“咯噔”一声向前栽去,就和向前扑着磕了个头一样。 婉妍顾不上笑,立刻快步到淳于涟身边,开门见山地问道:“淳于涟,我姐姐呢?” 淳于涟看见婉妍,原本满面春风的胖脸霎时满面冰雹加沙尘暴。 “我说宣婉妍,你还真是一个很坚持不懈的人啊!我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你怎么还是这么讨厌啊!?有你这么和姐夫说话的吗?” 婉妍看淳于涟一如既往那欠抽的表情,咬牙忍着一拳把他打飞的冲动,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来,再次问道:“接腐(反正就是不叫姐夫),我姐姐今日没来吗?” “啧啧啧,”淳于涟故意没听见一般,对婉妍评头论足道:“这说人的笑和霜打了一样,已经是难听。 你可好,笑的像是被砒霜打了,我看着这都不是反胃,简直是反常识常情常理啊~” 淳于了舔着张大脸,还故意一个“啊”字抑扬顿挫拐了八道弯,油腻得真乃人间“油”物。 婉妍这次不忍了,把笑容一抹,恶狠狠地小声吼道:“少废话!我姐姐呢!?” “你个兔崽子凶谁呢凶!”淳于涟立刻吼了回来,脱口而出道:“你姐病了!” 这一下,婉妍的怒火顷刻全消,换成了满腹狐疑和担心,皱眉道:“病了……?可是姐姐前几日给我写信时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请郎中看没有?你这狗东西是不是欺负我姐姐了?” 婉妍一连突突突了好几个问题,把淳于涟彻底突突烦了,撂下了一句:“病了就是病了,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说完,淳于涟一扬袖子转身就走,生生是将那庞大的身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样子。 其实连淳于涟也搞不懂,今年可是婉姝嫁入淳于府的头一年,按理说怎么都该来除夕夜宴,这样既能在皇上面前混个眼熟,也不用挨家挨户地跑,就能结识不少达官显贵的夫人。 可是明明婉姝身体健健康康、胎像也稳定,兴冲冲地为夜宴准备了好几天,期盼着见到弟弟妹妹,却被淳于老爷和夫人劝阻了。 淳于老爷:孩子啊,你病了,不能去皇宫夜宴了。 婉姝:啊……?父亲,儿媳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淳于夫人:是的殊儿,你病了。 婉姝(悲伤):好的,儿媳病了…… 淳于涟:???好一个无中生病? 满腹担心之下,婉妍甚至没有再凶回去,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姐姐的情况,婉妍专门有派人盯着,虽然淳于府严密看守,但是知道姐姐的近况还是可以的。 婉妍知道婉姝没有生病。 那就奇怪了。 淳于老爷和夫人都是明事理的人,素日待婉姝也好。 今日夜宴却不让婉姝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就在婉妍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就像是卡顿一样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婉妍耳边响起。 “小宣郎中?好巧啊!任某给小宣郎中拜个早年,祝宣府上下阖家幸福、来年万事胜意。” 婉妍一愣,连忙回过神来,刚回神的眼睛一晃,居然看到了姐姐的脸。 婉妍一惊,赶忙一晃头,才把自己的脑子晃回来。 不是婉姝,是任沅桢。 认清了来人非但没有消除婉妍的震惊,反而将她心底的疑惑放大了一万倍。 这已经不是婉妍第一次发现任沅桢和姐姐长得出奇地像,但是每一次婉妍还是能被惊到。 任沅桢是偷了姐姐的脸嘛……?这也长得……太像了吧!尤其是眉眼,简直是如出一辙!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这么像呢? 这时,婉妍心中骤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姐姐不能来参加皇宫夜宴的原因,是因为和任沅桢长得太像? 怕任沅桢那只自诩一张脸,就能吃遍百家饭的花孔雀,在看到居然有人拥有和自己相似的面容时恼羞成怒,记恨于姐姐?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在婉妍心中出现一瞬,就被抹杀了。 虽然在婉妍心中,任沅桢确实是会干出这种事情来的疯癫小心眼,但她深知淳于老爷,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偏门的地方。更不会忌惮任家,因为怕得罪任家而委屈了自己家人。 那又是为什么呢…… 婉妍胡思乱想了半天,直到任沅桢又温和地问好一遍,婉妍这才意识到自己可是还晾着任沅桢呢,连忙挂起了笑容,行礼道:“下官参加任郎中,真的是好巧啊!多谢任郎中的祝福,下官恭祝任郎中及任府腊尽寒随一夜去,万和家兴福安康!” 哼祸害,宣爷祝你激流勇摔、步步高退,祝你穷困潦倒,还得眼睁睁看着你宣爷过得好,百姓受的罪你一样都逃不了! ------题外话------ 身份证第二弹: 姓名:蘅笠 弦弦:警察叔叔我举报!这是他自己编的假名字,他真名叫净释伽阑 性别:男 弦弦:警察叔叔我举报!这是他的假性别…… 圣尊:大胆草民,给本尊滚 弦弦:好的我这就爪巴…… 种族:鸑鷟(yue四声 zhuo一声) 出生:圣诞节! 现住址:国家情报局的办公室沙发 祖籍: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克陶县的公格尔峰山巅(牛啊尊上,住在海拔7649米你不难受吗? 圣尊:难受,你是不是也觉得让我住在这里的人禽兽不如? 身份证号:594749088(我就是全世界的爸爸(宝宝) 社会地位:地球球王+球王两千代(?)+国家情报局人事处处长+兼职家教(不收钱,偷心的那种) 465 燕窝鸭子羊肉锅 菌子炖肉蒸鹿尾(小剧场) 哼祸害,宣爷祝你激流勇摔、步步高退,祝你穷困潦倒,还得眼睁睁看着你宣爷过得好,百姓受的罪你一样都逃不了! 任沅桢淡淡笑了笑,温和道:“白泽神族智慧无双,果真是名不虚传的。 我每次见到小宣郎中,小宣郎中都是随处站在原地,便能全身心地投入沉思,仿佛灵魂已然抽离出自己的身体。 如此善思善虑之境界,实在不是我等常人能够企及的。” 婉妍闻言,微微行了个礼,笑意盈盈地谢道:“任郎中您过誉了,下官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 腊鸡,阴阳怪气你奶奶个罗圈腿!不就是说我经常疯疯癫癫随处一站就开始发呆走神、灵魂出窍,像个正常人看不懂的神经病吗……你以为你宣爷听不懂啊! 婉妍心中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于是两人一面寒暄着,一面走入了宫门前的队列。 虽然是佳节宴会,但在宫廷内的礼仪自然少不了。 此时宫门口已经陆陆续续站了三列长队。一列是按照品级排列的官员,一列是官员男眷,一列在女眷。 婉妍站在官员队伍的中前部分,探出脑袋想找蘅笠,奈何在一堆颜色一样、几乎连成一片的官服之中,实在找不到蘅笠的身影,只好作罢。 等到人都全齐,由宫内宦官逐个清点搜身,一直从天亮搜到天黑,才终于准备完毕。 之后,三队人便浩浩汤汤地向专门用来举办重大宴会的承明殿走去。 承明殿前、长长的如意踏跺之下的殿前广场中,已经摆满了几十座圆桌,上面金银碗筷一应俱全,竟是把诺大的广场塞得满满当当。 众官员与亲眷又在广场外等了好半天,才被太监们引着向自己的座位去,又在座位边垂手侍立许久,皇上皇后与众后妃、皇子、公主,方才现身,在踏跺之上的殿门前就坐。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致辞、行礼、再致辞、再行礼。 这个过程对除了皇上外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刑罚。 毕竟坐在广场上的众官员和亲眷,隔着长长又高高的踏跺,怎么可能看到龙颜威严,看到的皇上就是一个黄澄澄、金闪闪的小黄豆,更是很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情况就是,皇上在上面激情澎湃地致辞,既总结旧年,又迎接新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文采飞扬得感动自己,生生把自己说的热血沸腾。 在他以为自己的发言给了众子民以心灵的洗涤与灵魂的震颤时,广场中实则是一片鸦雀无声,众官员与亲眷只能正襟危坐着面面相觑…… 婉妍的眼睛滴溜溜地瞎转,看到身边已经白发苍苍的户部刘大人,在与对面的吏部魏大人的深情对视中,耳朵都红透了…… 就这样,三千年过去了,黄豆……啊不皇上,才终于大手一挥,说出了今天唯一一句婉妍真切听到的话。 “开宴!” 婉妍第n次行礼后,一身的骨头都在“吱吱扭扭”作响,之后婉妍的屁股才终于落在了凳子上,全身松散到就要四分五裂的骨架,才终于勉勉强强拼了回来。 这期间婉妍好几次向西边的亲眷座位看去,生怕宣奕挺不住。 好在宣奕只是面色惨白、满头大汗、摇摇欲坠、几度昏厥,却还是死死苦撑过来了。 这哪里是在过节,这分明是在渡劫啊! 如果我有罪,我作为都官司郎中,我会自己惩罚我自己,而不是让我过年! 在婉妍心里长叹了一声,偷偷揉了揉自己已经即将对半裂开的腰间盘。 这时,排列整齐的宫女们像是潮水一般,涌入桌子之间,每个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极其精美的朱漆食盒。 也许饥饿会让人的嗅觉进化,婉妍觉得自己隔着食盒,都能闻出里面是什么佳肴。 终于!终于!终于! 在婉妍佯装镇定吞吐口水一遍遍后,所有桌子上的菜都上齐了。 只见不看佳肴,就是单看那一个个碗碟,随便一个都是价值连城,漂亮得让婉妍颇有往宴服中揣一个带回家的冲动。 在这样的餐具中,食物的色相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桌子上,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和羊肉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用五福珐琅碗盛着的菌子炖肉色泽红得发亮,清蒸鹿尾攒盘香的勾人魂,还有各色甜点心十五品、咸面点十五品、羊肉丝五品、炙鸭五品、珐琅银碟子装的小菜、酱菜不胜枚举。 最难得的是这个时节,居然还能吃到镇江的鲥鱼!一口下去能活生生把人的牙都鲜掉。 就在婉妍的口水已经顺着嘴角就往外猛冲之时,宫女又在宾客之间插空而立,侧身在每人面前都上了一碗鹿茸三珍汤,以及一盅金钟盖为顶的五谷丰登珐琅杯。 随着司礼监太监一声嘹亮的“开宴——”,婉妍才终于把自己已经掉进羊肉锅子里的眼睛打捞出来。 纵使都已经饿成鬼、馋成魔,婉妍还是玉指执筷,等着一桌都是同等级的前辈皆动了筷子后,才慢悠悠把筷子伸进暖锅中。 婉妍这看似漫不经心地随便一夹,实则是眼疾手快地夹起了一块筋肉比例极其完美的羊蝎子。 此时,婉妍的神情仍旧波澜不惊,但实则整颗心都在颤抖。 啊啊啊啊!羊蝎子啊!!! 婉妍把羊蝎子放入自己盘中,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长银筷,先捧起珐琅杯稍稍压了一口茶,又用手绢拭了拭嘴角并不存在的污渍,才又拿起手边的一双短银筷。 婉妍稳稳地夹起羊蝎子,筷子缓缓向嘴边送来,又用另一只手微微掩住了嘴巴。 这一套教科书式的大家闺秀用膳仪态,谁人见了能不说一句,相府千金到底与众不同! 然后就是……啊呜!! 只见婉妍在被芊芊玉手遮掩之下的樱桃小口骤然大张,露出了满口的利齿,对着羊蝎子就是一记狠咬,竟是一口把一大半的羊蝎子都吞到了嘴中。 ------题外话------ 身份证第三弹 姓名:蓝玉 蓝玉(温柔而抱歉):亲爱的警察同志,我必须要坦白说明,蓝玉乃是我的假名,我真名为凤凪扶,给您添麻烦了 性别:男(真男人!!真男人!!真男人!! 警察同志:e这位女士……啊不先生!能麻烦你把妆卸掉,头发帘剪刀眉毛上,把鬓角发别到耳朵后面,戴一顶短款假发,再换一件能代表你性别的衣服吗? 蓝玉(万分歉意):好的好的警察同志,给您添麻烦了 种族:凤凰 出生:芒种! 现住址:借宿在宣家 祖籍: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墨脱县雅鲁藏布大峡谷最低处(扶啊,你住-6009米平时你要出门不麻烦吗? 凤凪扶(温柔微笑):既然有些人住昆仑之巅,那我必须要住雅鲁藏布之底,方能显示出与他的势不两立呀。辛苦了弦大大,住这么下面,给您添麻烦了 弦(扑通一声跪下):不麻烦不麻烦!!!!!!我去驼你上来! 社会地位:地球副球王+地球副球王两千代+北京高院院长的秘书兼保姆 466 五梁冠赤罗裳 金带佩玉青丝网(小剧场) 只见婉妍在被芊芊玉手掩下的樱桃小口骤然大张,对着羊蝎子就是一记狠咬,竟是一口把一大半的羊蝎子都吞到了嘴中。 那一刻,婉妍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仍旧波澜不惊,仿佛在对外界说:哦,皇家菜肴也不过如此嘛,本大小姐一向身娇体弱、胃口不佳,这油腻之物实在难以入口,不过是迫于皇恩,不得不吃罢了……好生油腻啊… 然而真实情况是,在咬下羊蝎子的那一刻,婉妍的心已经跳出心坎,发射出京都,奔腾在进贡羊肉的塞北大草原…… 我的天啊!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王宫的御膳房就了不起吗? 了不起啊!这是什么神仙的手,才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羊蝎子啊! 这一口软韧有度的羊肉吸满汤汁,在嘴中咬开那一刻,油脂瞬间绽放如花,让香气在口中满溢。 此时,婉妍被香气淹没的脑海中,就只剩了三句话: 此羊蝎子只应天上有!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羊蝎子忘不了! 快让我再来一块! 就在婉妍优雅无比地一块一块又一块啃着羊蝎子,骨头在旁边的骨碟中,大有高耸成山的态势时,婉妍今晚的快乐,才第一次稍稍打了折扣。 虽然婉妍倒是一点不觉得自己吃自己喜欢吃的食物,这有什么丢人,但有人不这么觉得…… 这骨头可怎么办啊……要是待会让父亲看见我逮着一个菜猛吃,回家肯定要骂我大失风度的……羊蝎子这么好吃,到底为什么要有骨头…… 就在婉妍边心惊胆战又快乐升天地啃啊啃,边偷偷四处打量一圈,想要掌握父亲的位置,好把自己的骨头山藏起来。 婉妍扫了半天,没看到父亲,目光却在撞到一个人的时候,听了下来。 是蘅笠……耶! 婉妍装满羊蝎子的心里,开了花。 婉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管在何时何地,哪怕第千百次看到蘅笠,心中都会有那一刹那的惊喜。 而且今日的蘅笠也穿了宴服,头顶五梁冠,身着赤罗裳,金带佩玉青丝网。 这还是婉妍第一次见蘅笠穿如此喜庆明亮的颜色,之前的蘅笠总是玄色墨色,就是穿红色,也是暗红色的飞鱼服。 此时在一袭红衣之中,明明还是身姿笔挺又面色沉郁的蘅笠,但却被红衣染上一抹莫名的生动。 在红衣的映衬下,蘅笠白皙的皮肤、澄澈而凛冽的眼眸、朱而不艳的嘴唇中,所有动人心魄的美感,都被放大了许多倍。 于是,浓烈的美感,浩瀚的淡漠,巨大的冲突,虚幻的生动。 可那人偏偏不知,神色漠然地拿着银筷,慢条斯理地缓缓咀嚼着。 婉妍偷偷看了蘅笠半天,发现他把面前每一道菜都吃了一小口,没有再向任何一道菜伸出第二筷,没有对任何一道酸甜苦辣、各有特色的任何一道菜,露出多一分的表情。 这样的蘅笠,没有爱吃,也没有不爱吃,吃饭于他而言,不过饱腹而已。 南下之前的婉妍只当蘅笠是无欲无求,毫无口腹之欲。 可是在凤麟洲上,他失忆的那段时间,他分明是吃了好吃的鱼肉,眼睛会亮起来的,是觉得好吃就要一直吃,吃完一碗饭就自觉地再去盛一碗饭的。 蘅笠也是有口腹之欲的,他也有喜欢和不喜欢,就像普通人一样。 蘅大人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死自己所有的欲望呢…… 婉妍眉头微微紧了紧,仍旧吧唧吧唧嚼着羊蝎子,却觉得口中的珍馐渐渐没了味道。 婉妍想不明白,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在玄色衣服中明明还好,但在红色衣服中,蘅笠被衬的,肉眼可见的更凄清不少。 婉妍叹了口气,眼睛转开了。 这时婉妍才感觉到,一双不善到难以忽视的眼神,就落在自己脸上。 婉妍一转眼,只见是宣奕穿过层层人潮,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样子活像一只护食的恶犬。 婉妍哪能落了下风,连忙同样恶狠狠地等了回去: 你看老子干嘛! 宣奕看了眼桌上的佳肴,再低头看了眼肚子,又看回婉妍: 你是猪吗你吃那么多!你忘了我们今晚还要吃团圆饭吗! 婉妍也看了眼自己肚子,再看了眼面前的骨头山,又瞪了回去: 我当然没忘!这些不过是我的开胃菜罢了!而且我想吃什么、我吃多少,要你管! 瞪完这一眼,婉妍就猛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宣奕,心里却又隐隐期待起来了。 宣奕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在准备自己和嫣涵的婚房。 如今在城西的一个小胡同里,宣奕已经置办出一套位置极佳、极别致又隐秘,不怕被父亲察觉的小院子来。 昨日宣奕重伤之下,还召唤出自己白泽救走嫣涵时,就是把嫣涵送到了这个小院子。 原本没把嫣涵送来之前,婉妍、宣奕便想着往年的除夕夜,父母都是各自在屋中早早就休息了,年夜饭、挂春联、放爆竹等活动统统没有,实在是没有一丁点过年的氛围。 于是两个人就筹划着今年溜出去自己过年,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疯玩一整夜,把十五年没有过好的年都补回来。 然后他们就去约了管济恒和砚巍。 管济恒和砚巍原本是要宫廷宴会一结束,立刻就要随着父母赶回麒麟族的家族领地——麒麟大野泽的,但是一听婉妍和宣奕有这乐子,那就是有百般阻碍,两人也能克服万难。 于是他们当即就告知管老爷与夫人,说恐京都除夕夜焰火太猛,火星伤及管府,自请除夕夜在家看家,第二日再赶回大野泽祭祖。 官老爷和夫人哪里知道两人的小算盘,只当这俩傻小子有了责任心,也就同意了。 于是,管济恒和砚巍总算是能留下一起玩了。 早在几天前,蓝玉和嫣涵就已经采办了许多年货,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准备今夜在小院中一起吃个丰盛的团圆饭的。 一想到马上就能和最亲爱的朋友们彻夜狂欢,这可真是把婉妍期待坏了。 ------题外话------ 身份证第四弹 姓名:管济恒 曾用名:没有(管济恒:本少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比那些化名骗婚的人可强多了 性别:男 种族:麒麟 出生:夏至! 现住址:北京三环的军区司令大院 祖籍: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 身份证号:53449088(我才是世界的爸爸 社会地位:军两千代+军委参谋处主任+根正苗红一心从军报国的好青年 警察叔叔:呃这位同志……你能不能换一件衣服拍证件照? 管济恒:啊?为啥?拍证件照不能穿绿衣服吗? 警察叔叔:……绿色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是通体荧光绿啊同志!烧包不烧包我管不着,可是你的衣服把脸都衬得绿得发亮看不出五官了! 467 皇亲聘驸马 宣家死心人 一想到马上就能和最亲爱的朋友们彻夜狂欢,这可真是把婉妍期待坏了。 嗝…… 就在期待之时,婉妍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 好在婉妍敏锐地觉察到腹中风起云涌,一股真气冲着喉咙就喷涌而出那一刻,当机立断地猛地一咽,生生是吧这个嗝咽回了肚子里去…… 咽回去之后,婉妍还心有余悸了好一会。 好险啊好险啊!这要是在满是同僚的餐桌上嗝声嘹亮,那她这位相府千金可就威名远扬了…… 然而,这都瞒不过始终盯着婉妍的某人。 宣奕怒瞪了婉妍一眼:你都吃这么饱了,晚上还吃个屁啊!你这家伙,真是苦了嫣涵和蓝玉姐姐辛苦准备的一片心! 婉妍不理宣奕,故作镇定地用手帕擦了擦嘴,万分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就在两个人眉来眼去无声骂架之时,踏跺之上突然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 婉妍抬眼去看,原来是诸位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正一个个挨个到皇上和皇后面前请安祝福呢。 啧啧啧,婉妍砸吧砸吧小嘴,喝了口茶清口,心里一阵感慨。 这过个年成大型考核现场,也真是惨啊…… 皇上面前,皇子一个个慷慨激昂地献上祝福,言语间是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婉妍晃了晃小脑袋,心里暗戳戳感慨起来: 这看似是皇子们值此佳节,看着父皇母后那慈祥的面庞,孝心喷涌之后的有感而发,实则不知道是多少个头悬梁锥刺骨的夜晚,挠破头皮著成的杰作,就为了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呢。 皇家啊……啧啧啧……无缘落入皇家,已是不枉此生啊。 至于他们具体再说什么,婉妍听不见也无心听,但又不得不听,只能眯着眼艰难地往上看,想把那些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 但这实在是太难了,婉妍觉得上面那群带着一样帽子的人,简直像是一个人的分身。 好在等皇子们祝福完毕后,就是皇子妃和公主们了。 她们都穿着精美的衣裙,络纱交错之间,倒是养眼了不少。 婉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便又无聊起来,干脆发起呆来。 就在婉妍已经把晚上吃完夜宵后,要和大家玩什么都盘算了好几遍时,突然听到踏跺之上更热闹了不少。 婉妍心不在焉地抬眼去看,却也看不见什么。 然而,这次不仅仅踏跺之上热闹了,那热闹还沿着踏跺一路传了下来,紧接着就人传人、人传人,一路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无不引发一阵骚动。 婉妍心里想着晚上的狂欢,是非精也不去赶热闹了。 然而就在婉妍放空双目,心不在焉之时,居然惊讶地看见,自己的父亲从第一排的圆桌边站了起来,向着踏跺之上走去。 和宣家有关的事情!? 婉妍一惊,登时回了神,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了。 就在婉妍努力伸长耳朵,想听听上面到底在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同桌人的目光,居然全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恭喜啊恭喜!”“恭喜小宣郎中!贺喜小宣郎中!” “啊……?同喜同喜……”婉妍不明就里地下意识反应道,又立刻小声向自己身边的刘大人问道:“刘大人,这上面在说些什么啊?您可是听到了?” “呦,小宣大人原来还没听到?看来老夫这耳朵还没老完啊哈哈哈。” 刘大人闻言,先颇有些欣慰地笑笑,才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方才陛下给姚锦公主指了婚,定的就是令兄,贵府的宣大少爷!宣府真乃皇恩浩荡啊!” 说着,其他大人也都向婉妍道喜道:“恭喜宣府!恭喜宣公子成为驸马爷!” 宣奕,驸……马……爷! 这两个词拼在一起,就如一道天雷直直劈在了婉妍头顶,把婉妍的一对瞳孔劈裂了,把婉妍的身子劈僵了,把婉妍的心跳都要劈没了。 婉妍再也听不到众人的道喜,耳中心中脑中就只有一句话。 皇上赐婚,宣奕成驸马爷了…… 这简单一句话,实则有太大的信息量。 在除夕夜宴上,皇上当着百官的面赐婚,那若是抗旨,无异于将皇家的颜面全部扫地,届时皇上必然雷霆震怒,并迁怒于整个宣家。所以,此旨一下,陛下是绝无可能收回成命的。 这就意味着,宣奕要么是抗旨带着整个宣家赴死,要么,就只有乖乖领旨这两个选择。 可这两个选择,哪一个都是要了宣奕的命。 做驸马看似风风光光成了皇室中人,但是按照天权的规定,驸马除了公主一人为妻,再不能纳妾,甚至连通房都不能有。 这也就是说,宣奕别说是娶嫣涵做正室了,就是纳她为妾,都不能够了。 所以此旨一领,宣奕和他的女孩,就再没有任何可能。 婉妍那样聪明的脑子在这一刻,居然彻底停了,整个人愣了,懵了。 她脑海中除了“嗡嗡”响,再没有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姚锦公主原本最想嫁的人可是蘅笠,如今赐婚给宣奕,对婉妍再没有威胁,婉妍很长一段时间中,最大的心病可就解决了。 可是婉妍除了慌之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慌乱之中,婉妍顾不上其他,赶忙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宣奕,终于在晃动的人影绰绰中,看到了宣奕。 和婉妍一模一样,宣奕也懵了,愣了。 而且宣奕就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也灿若星辰的眼睛,闪着光的眼睛,现在蒙上了一层灰,不亮了。 他就愣在哪里,一动都不动,看着周围的眼睛就只有悚然与惊恐,就像是一只被背着弓箭拿着匕首、满脸都是凶色的猎人突然包围住的小羊,怛然失色,却除了愣在原地外,束手无措。 当时怎样的情形,其实宣奕都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时广场上的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们的目光中有些许羡慕或不甘,但更多的是在看热闹。 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写着五个字:你是驸马了。 ------题外话------ 身份证第五弹 姓名:宣奕 性别:男(性别男,不影响性格大小姐 宣奕:蠢弦给本少爷滚出来!你要是再用‘大小姐’这个词侮辱本少爷的人格,本少爷就让你在北京混不下去! 弦:少爷您既然不喜欢‘大小姐’一此,那我换成‘大小哥‘您看行吗……还有就是大小哥,我在重庆混,不在北京…… 种族:白泽(不咋管用的那种 出生:端午节! 现住址:北京市东二环的四合院 祖籍:浙江省宁波市舟山港 社会地位:官两千代+北京知名大混子 宣奕(噼里啪啦砸锅扔碗):你给我滚!拿着你的电脑立刻滚! 弦:看在今天给你错点鸳鸯谱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飞速滚离 468 放肆地活 放肆地笑 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写着五个字:你是驸马了。 这一道道目光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将宣奕团团包裹,让他无处遁逃。 面对这些目光,宣奕心里好慌,慌得一瞬间就丢掉了小少年所有成熟稳重的伪装。 那一刻,宣奕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被怒气冲冲的大人团团包围的小孩。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这浩瀚的陌生人群中,他唯一的亲人。 人海中,他一眼看到了她。 然而他却看见婉妍就如他一模一样,凄惶得让他差点认不出,只是那个最天不怕地不怕、生龙活虎的女孩。 那一刻,哪有什么绝世智勇,哪有什么傲人天资。 不过就只有两个被手里拿着戒尺的陌生人包围,身后连个可做靠山的大人都没有的孩子。 然后就是司礼监太监嘹亮的一声“宣,白泽宣氏子宣奕上殿觐见!” 宣奕愣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听到皇上宣自己觐见,然而已经麻木的心与大脑,却没有做出任何指令,就任由他那样呆坐着。 这时,不仅仅是广场上的众宾客,就是踏跺之上的皇亲贵胄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宣奕的身上。 那一刻,诺大的承明殿前,成百上千人,皆是在天权国举足轻重之人,他们全都看着那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无一人,出一声。 他们只当那小少年幸运傻了,听到皇令都敢一动也不动的少年。 这些眼神,有不解,有轻蔑,有催促,有替宣奕捏了一把汗,有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些目光一道道都有千斤重,轻易就能将宣奕的小世界压垮。 而宣奕的眼眶从内向外,缓缓泛起了一圈红色,他看着婉妍的眼神,就只有一句话: 宣婉妍,我想走了……我想回家了…… 家里,还有人做了一桌子饭,等我呢。 然而婉妍能回答什么呢。 如果没有宣府、没有白泽一族,如果就只是她和宣奕两个人,婉妍早就冲向宣奕,拉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走。 哪怕这是皇宫禁苑,哪怕是重重精兵守卫,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是现在,她不能这样做,不能让宣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和白泽不惑港的一片圣洁为她的冲动买单。 就在兄妹两个在绝境中孤立无援时,在宣奕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宣奕就是心里一暖。 那是宣郢用风传来的,只有白泽族人可以听到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 对于一个掉进陌生人海,所有人都在强迫他做出不愿意的事情小孩来说,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是多么大的安慰。 然而,父亲的声音冷又冰,大失风度地怒问道: 宣奕!!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滚上来领旨!你还等什么呢! …… 宣奕的喉结动了动。 原来……父亲要说的是这个啊…… 原来……父亲也是那些要逼死我的人中的一个啊… 宣奕心坎落了一滴血,但不知怎的,心中反而划过了一丝轻松。 也是了,好歹是皇上嫁女,陛下肯定早就和父亲说好了。 怪不得那日父亲那样震怒,饶是把我打死,也要绝了我的念头呢,原来是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下家啊。 宣奕心中胡乱想着,眼角的泪花中泛起了一丝嘲讽。 然而宣郢的怒吼还在耳边,就像是骇浪一般拍着宣奕的耳廓。 宣奕!你若是今日抗旨,宣府满门七十一人都要陪你死!白泽不惑港二百余族人都要陪你大乱!你就是成亲第二日死了都行!现在你给我立刻上来接旨! 宣郢越吼,宣奕反而越平静,就好像是爬上山顶的时候很害怕很紧张,但是真的站在悬崖边时,却反而心静了下来。 那一刻,上千道目光全都集中在宣奕身上,宣奕眼前,确实另一个人。 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 那样明媚的阳光,却都没有他怀中那人的笑容有温度。 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抱起来比小猫还轻。 她被泼了满身的脏水,又在深冬的杂物间冻了一整日,在宣奕的怀里抖得像筛子一样。 狼狈,太狼狈了,狼狈到宣奕都看不下去出手相助了。 她却努力仰着头,努力笑,努力想把脸上的污渍擦掉,却手比脸脏,越擦越脏。 她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她却笑着说:“少爷,我不冷,真的不冷。” 虽然所有的努力都让她显得愈加可怜巴巴,可她的笑容却让所有的不幸都显得那么苍白与荒唐。 那笑容很明烈,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宣誓:命运你这个狗杂种!你不是要碾死我吗!行啊,现在你碾碎我的身体了,但是你就是碾不死我的心! 我就是要抱着所有的悲惨肆无忌惮地活,肆无忌惮地笑! 你尽管堵死我所有的活路,我自有我自己的活法! 那笑容又很可怜。明明生活已经把她践踏在了泥淖中,永无翻身之日,然而仅仅是给了她一颗小小的糖,她用小脏手擦了擦小脏脸,把糖吃了进去,就满足不少。 那一天之前,宣奕以为人生就只有一种活法,因为在他的人生与周围所有人的人生中,都是那一种活法。 神族后裔,生来就天赋异禀,生来就要建功立业。 那是一个把宣奕死死困住,却又千方百计赶他走的世界。 那是一个明知道和自己截然不同,宣奕却要逼着自己,就是割骨断肉也要把自己塞进去的世界。 就是那一天,那样的嫣涵出现了,给宣奕带去了一种全新的活法。 人各有命,有些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青史留名。 而有些人,虽然没有本事,但若是能得一有情人此生不负,有一小院陋室遮风挡雨,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 这样的人生,又未尝不是满足的,不是有价值的。 命运是屠宰场,但就是在屠宰场中,人也得活着。 希望,只能自己给自己。 之后的八年,宣奕都是这样活的。 任他命运千锤百炼、百般折辱,我自有我一派祥和知足。 用嫣然一笑,涵尽人间不胜意。 ------题外话------ 今天是宣奕遭虐得严肃时刻,就不放小剧场咯 以后这种严肃章节都没有呀~ 宣奕:你!还!敢!出!来!你这个单身多年单到变态的老妖精!还我甜甜的爱情! 弦:~ 469 智绝无双的不管不顾 蠢笨不堪的心思玲珑 任他命运千锤百炼、百般折辱,我自有我一派祥和知足。 用嫣然一笑,涵尽人间不胜意。 然而,宣奕终是料不到,命运已经堵死了舍身为大家的道路,他用了八年才刚刚接受,一心想和嫣涵营造一个美满的小家。 如今,居然连他的小家也夺走了。 终究,他就是不得好活。 宣奕笑了,笑得万念俱灰,笑得比撕心裂肺地哭喊,还让人心痛。 而宣郢的声音,就在他的耳内没有停过一秒钟,已经从怒喝,转变为了嘶吼与咒骂。 而与之一起的,是皇上的厉声诘问,是整个广场人人屏息凝神,心中微颤。 宣奕的眼神掠过几百上千双的眼睛,看到踏跺之上的父亲已经跪倒,整张脸都急得通红,大失平日的风度。 宣奕还从没见过父亲那么着急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到自己的身边,把他拖在地上生生拉上去,等他领完旨,就把他千刀万剐。 然而看着父亲着急如此,宣奕心中倒没有什么愧疚。 把儿子卖的那么好,总要有些代价吧。 而在广场四周,宣奕隐约看见黑影绰绰。 那是蓄势待发,即将包围上来的锦衣卫。 御前抗命,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他们就要直接把宣奕就地捉拿。 不过那又怎样呢?宣奕想,既然已经无路可走,不如去诏狱中找找方向。 总比让宣奕迈出这一步,要来得痛快,要来的简单。 迈出这一步,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了,可那个姑娘还在等,守着一桌年夜饭,傻傻地等着他呢。 迈出这一步,他就再也回不去她身边了。 这让他怎么走啊,怎么舍得走啊。 然而。 宣奕不怕被捉拿,也不怕让父亲为难,可是…… 宣奕微微转头,看见了她。 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他的姑娘,不管不顾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是他做不到不管她。 那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双生子啊,是他这一生最亲的人啊。 她勤学苦读了十余年,才刚刚走入仕途,准备一展宏图。 她那样有能力,又心怀本能正义,她一定会大有作为,她的未来是一片光明。 那是她的梦想,是她的追求,是她认为的自己价值所在。 但如果今日,她的胞兄在御前亵渎圣恩,公然抗旨,蔑视皇威,那她就完了。 她有的、她想有的一切,就都完了。 宣奕,宣婉妍,本就同荣,共辱。 那时她还能去哪里呢,被父亲卖个好人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吗? 如今的宣婉妍想与父亲抗衡,都是不能,又何况一个被完全折断羽翼的宣婉妍呢。 那时,她和她最爱的少年,也就再无可能,走上哥哥姐姐的老路。 说起那个少年,宣奕心中的苦楚才稍稍减了几分。 方才婉妍准备动手之际,宣奕看到在她身后两桌的蘅笠,神色分毫不变,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压在了绣春刀上。 如果今天婉妍真的在皇上面前、在全天权高官与诸多世家大族的面前、在重重守卫的皇宫禁苑中动手,还会有人会护着她,和她一起犯这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真好。 在这种时刻,宣奕心中还能这般暗暗想。 然而此时目光灼灼直视地看着宣奕的婉妍,却什么都没有想。 她的目光中,凄惶与慌张已经殆尽,只有一派坚定与清明。 宣奕,别去。 是她传音给他。 说话间,宣奕看见在婉妍的右手间,隐隐有蓝光闪现。 我带你杀出去,今天这圣旨,我们抗定了。 婉妍心中,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虽然这样白泽一族就彻底和天权应龙一族闹掰了,但是作为白泽族长的宣郢,应龙族也绝不敢轻易动他,父亲定可以自保而出。 其他的那些,婉妍管不着了,她就是要宣奕好活。 臭丫头,马上就十六岁了,还没长点脑子。 这是传到婉妍耳中的,宣奕的声音。 说话时,他笑了,泪水顺着他的一对笑窝流。 流啊流,流不尽。 这一天,那个被世人称赞智绝无双的天才少女,什么后果都没有想到。 这一天,那个被世人嘲笑蠢笨不堪的废物少年,什么后果都替她想到了。 下一秒,婉妍眼睁睁的,看着宣奕站了起来。 不!!! 婉妍连忙吼他,想阻止他,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在婉妍的身上,突然拴上了一根无色的风绳,把婉妍捆得紧紧的,让她一动都不能动。 与之一起的,还有婉妍突然喉间一紧,把她即将要放声喊出来的一句话,生生压了回去。 禁声咒。 想都不用想,自然都是宣郢施放的。 不能动,不能喊,婉妍还能做什么呢,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宣奕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着踏跺之上走去,向着万劫不复的毁灭走去。 哪怕身上压了千道目光,宣奕仍是走得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走得稳重至极。 迟疑,却又坚定。 这一刻,宣奕不是任何人,他就只是哥哥,宣婉妍的哥哥。 从小到大,总是你这个臭丫头护着我这个废物哥哥。 也总该有一次,换哥哥护着你。 踏跺中龙蜒旁的玉梯之上,红衣少年拾阶而上。 承明殿广场上的人海之中,红衣女孩泪如泉涌。 宣奕一级一级台阶往上走,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皇家的踏跺看着高,走起来更是长得走也走不完。 这将是,他即将用一生来走的路。 这一路,宣奕走得及其平静,脑海中只恍惚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来。 第一念,宣奕居然,先想起在城西的那套小院子来。 那院子不大,却精致得紧,里面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宣奕自己挑选的。 不一定价值连城,摆在一起却格外的和谐。 然而宣奕的审美也实在有限,呕心沥血,也没能把这小院子修得和别家更有什么大不同。 就只两处,确实在京都众院落中,极为少见。 一来,是院子的正房中,光定制的大火盆就有四五个,还有地龙、暖塌和暖阁。 470金闪闪的圣旨阴惨惨的牢笼 一来,是院子的正房中,光定制的大火盆就有四五个,还有地龙、暖塌和暖阁。 这些取暖设施大多都是宣奕费尽周折,从千里之外的天枢国买来的。 天枢国地处大陆之北,冬日寒冷异常。所以天枢国的取暖设施,自然是最好。 因此,这间不大的正房,不论是在多冷的冬日,都能暖意融融,如春日一般和煦。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嫣涵怕冷,特别怕冷。 小时候,天寒地冻沿街乞讨的时候,她被冻坏了,冻怕了,冻了一身伤。 宣奕想,他要她余生再无一点寒冷。 二来,寻常的小院门前都是三阶、五阶或七阶,寓意入此门来,步步高升,也可显得门楣高大阔气些。 但宣奕偏不,偏要把台阶砌平,改成一道小斜坡,全无了门第的规制。 宣奕想,等四五十年后,他和嫣涵都老了,都坐上轮椅了,这台阶多不方便啊,难不成还要人抱着,才能进家门不成? 还是这斜坡好,摇着轮椅就能上来。 宣奕不想步步高升,他只想白头偕老。 如今那小院已经万事具备,被宣奕那土包子心热地贴满了“喜”,床上的喜褥喜枕也都摆好了,两身大红色的婚服躺在喜褥之上,袖子叠在一起,像是两只紧紧牵着的手。 还有最重要的,那新娘子,如今也在里面了。 她和它们都在等。 可是如今,不论是那满是喜字的小院,还是那除了爱一无所有的姑娘,都再也等不来新郎。 第二念,宣奕想起了今年初雪的后几日,宣婉妍把嫣涵灌醉,可算是让嫣涵说了真心话。 那一夜,宣奕就在嫣涵床边坐了一整夜,傻笑了一整夜。 然而第二日嫣涵一醒,她又要把心藏起来,又要躲起来。 那时,宣奕说: “你呢,以后尽可以还是这般躲着我,避着我,只要你愿意,这都不打紧的。 反正前路漫漫,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追着你,等着你,直到有一天,你心甘情愿停下来,面对着我,来到我身边。” 他说: “既然今日我能信誓旦旦说出此番真心,那日后我也有自信,以今日所言待你以至死不渝待情。” 他说: “白泽宣氏子宣奕领旨,叩谢陛下圣恩。” 千人同道: “恭贺陛下喜得贵婿!恭祝公主姚锦公主携手宣驸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她说: “这样卑微的我,本不配。可因为有了你的爱,一无所有的我有了勇气。” 她说: “少爷,我不逃了。” 她的声音是在他双膝轰然落地,双手高举领旨之时,最后的意识。 金闪闪的圣旨,阴惨惨的牢笼,自此,余生。 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宣奕眼前,可是宣奕却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就像一个傀儡一般,还是纸做的劣质傀儡,四肢冰凉,瞳仁都散开了。 后来,姚锦公主当着千人的面和皇上闹,满口嚷着“父皇!姚锦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您不能把我嫁给一个废物啊!”时,所有人都在看宣奕的笑话。 可宣奕,只是拿着圣旨站在一边,面色呆滞木讷,真就如姚锦公主口中的废物一般,对于公主的所言所行,连看都没看,听都没有听。 后来,皇上狠狠训斥了姚锦公主。为了避免姚锦公主再生事端,将二人的婚期定于十五日后的端阳节,赐黄金千两、派皇宫中的能工巧匠千人,紧急修缮宣府,作为二人成亲后居住的驸马府。 端阳节,也是宣奕和宣婉妍的生辰。 后来,宣婉妍也被宣上了殿,在除夕之夜被皇上下了调令,从四品的刑部都官司郎中,升任正四品的蜀州按察使司提刑按察使,参加完胞兄的婚宴之后,于正月十六日立即离京,前往蜀州赴任。 短短半年时间连升两级,十六岁就可以做到正四品官员,协助掌管一府的刑名,在场百官无不惊羡。 相比于娶个姑奶奶回家,不仅要天天好言好语、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能纳妾这种苦差,众人虽然面上羡慕,但其实心中也暗自庆幸没落到自己头上。 但对于高升这种事情,众人可就是面上笑盈盈说着大方的恭喜话,心中酸水都遭了殃。 所有人都知道,此去蜀州不过就是给宣婉妍镀个金,回来更有高升。 皆是宰相之首于宣婉妍,不过是探囊取物。 此时广场之中无人不感叹,宣郢真乃人生赢家。一夜之间,儿子娶公主,女儿拜高官,真是其他人家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功绩。 然而被所有人疯狂羡慕、甚至嫉妒的婉妍,在叩首领旨时,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领什么。 她整颗心都在旁边立着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的人身上。 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婉妍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宣奕正在一点一点死去,在一寸一寸消亡。 在余下的宴会中,宣奕再未发一言,未再抬一眼,旁人让他动,他就动,旁人让他走,他就走,浑如湘西赶尸一般。 直到宴会结束的那一刹那,宣奕突然间就如同诈尸一般骤然清醒,疯了似地撒开腿就往外跑。 出宫的路上熙熙攘攘,宣奕却硬是左推开一个,右撞开一个,生生开出了一条路,还没等婉妍反应过来,就已然跑得不见了踪影。 婉妍着了急,也不顾和前辈们再问候告别,慌不择路地立刻就追,跑得风度全失,险些撞飞好几位老大人,却在赶到宫门口时,看到宣奕的马车已经扬尘而去。 婉妍也顾不得上马车,立刻大开决赋,一溜轻功追着马车死命狂奔,明明已经跑得人在前面飞,魂在身后追,却还是发了疯地想再快些。 马上就十六年了,这还是宣婉妍人生中第二次这样害怕。 她好怕宣奕在如此打击之下,就真的想不开了。 上一次婉妍这般恐惧,还是在蘅笠身中紫薇天火,两只脚都踏进鬼门关,只留了一根头发丝在外面的时候。 471天道不酬勤有心人天负 婉妍不要命地跑,终于宣奕的马车停在宣府门口的那一刻,赶上了马车。 停下的时候,婉妍已是气喘如牛、身子都直不起来。 然而,就在婉妍等着车夫搬脚蹬给宣奕下车之际,只见宣奕就如同鬼影一般,骤然闪出马车,猛地甩开帘子后,纵身一跃直接跳下马车,一瞬不停地直接飞奔入府。 婉妍愣了一秒,也不顾自己嗓子中已满是充血的腥甜味,不顾自己的心跳已经要破胸腔而出,连忙就追。 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宣奕的屋门轰然落下,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就要摔在婉妍的脸上。 婉妍还没来得及摸摸自己差点被砸断的鼻梁,立刻侧身就要以肘撞门。 然而,紧接着就是门闩落下的声音。 这下婉妍撞不开了。 婉妍心急如焚,只得用拳头猛砸屋门,大声喊道:“宣奕!宣奕!你把门打开,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行不行?你这样关着自己有什么用啊!你先把门打开!” 婉妍扯着嗓子喊啊喊,一双拳头把门板砸得不断呻吟。 然而屋内,没有点灯,没有生火,没有哭喊,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安静得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坟冢。 若是宣奕一进屋就砸杯子摔架子,又哭又喊又骂,那婉妍反倒不担心了。 不声不响,才是婉妍最害怕的。 有怨气发泄,说明他在恨别人。 连怨气都没有,说明他开始恨自己了。 坚硬的黄花梨木门,婉妍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砸下去,砸得拳面、拳眼、掌心都是一片通红,好像自己的拳头不是血肉长成,而是金铜铸成的一般。 然而不论婉妍怎么喊,怎么砸,宣奕却连一丝一毫的回应都没有。 最终,婉妍的声音越来越弱,心急如焚的怒吼,扯上了苦苦哀求。 “宣奕!宣奕!哥!我求你了!你把门开开行吗!” 在婉妍渐渐婆娑的眼中,仿佛已经看到横梁上白绫一条,横梁下木凳一只。 婉妍又是骂又是求,得到的却只有漆黑一片的死寂。 最后,婉妍就剩下了一句话。 “宣奕我告诉你,你今日要是敢胡来,你就等着我就算是追去地府,也要抓你回来。” 恶狠狠的威胁,潸然然的泪珠。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婉妍近乎绝望之际,终是得到了宣奕一声回响。 “宣婉妍。” 相比于婉妍的激动,宣奕的声音冷静得吓人,又近在咫尺。 直到这时,婉妍寻着宣奕的声音发现,原来宣奕一直就在门边。 婉妍扒着门缝努力往里看,只见一个背影封死了一半门缝。 宣奕就坐在门边的地上,背靠在门板之上。他说: “我不会寻死的,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纵然我再痛苦,又怎能忍心用你和姐姐承受失去至亲之痛,来换取我的解脱呢。 至于想要安静下来干什么,宣奕也不知道。 他就是觉得好累,身体累,心也累,累到就是走到几步外的椅子上,都不能够了。 他不想说话,更不想思考。 明天就是全新的一年,可是明天、后天、十年后、未来是什么样子,宣奕都不在乎了。 反正,绝不会是他想要的样子。 没有她的未来,还未来就别来了。 门外,婉妍缓缓蹲下身来,抱着双膝,脚尖抵着门槛。 那是离宣奕最近的地方。 宣奕想要安静,婉妍就一句话也不说。 她比所有人都更知道,嫣涵对宣奕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也知道,所有的安慰都如此苍白。 可婉妍也不想走,就只想守着他。 婉妍在心中细数,宣奕这一生。 十余载悬梁刺股,誓欲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宣奕想要的不是名扬天下,他大概没这个脑子与壮志。 宣奕蠢,但是他善良。 他见不得有人饿有人穷,有人活不下去。 他想,若能一生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能够庇天下百姓俱欢颜,那才算不枉此生。 然而,他发奋苦读,却只是一场空。 唯独只落得个高门蠢蠹、家族败类的称号。 谁人在乎他心怀天下,一心为世人谋生路,只把他做茶余饭后取笑的笑柄。 说起白泽宣家的嫡传人,人人捡着那最尖酸刻薄的话讲,仿佛把他损得越惨,就越有碾压了豪门贵子的优越感。 之后,八余年相守相恋,宣奕终于是在人世薄凉之中,饮得一捧温热。 从此,他就只想用自己落魄的魂,守护那个落魄的人。让那个落魄的人,温暖他落魄的魂。 一人一魂,你我皆不幸,但相拥便是彼此完整。 他们已然是人间弃子,唯有抱团取暖,治愈彼此。 却最终,一道圣旨,谁都救赎不得。 短短十五年,所求皆不得,所盼全成空。 真道是天道不酬勤,有心人天负。 婉妍蹲在门口,手指狠狠抠入门板,除了恨命,心中再无其他。 这时,院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直延伸至婉妍身后。 “妍儿……奕弟他……怎么样?” 是管济恒的声音。 管济恒那样大大咧咧的直肠子,也是措辞了好半天,才小心地问了出来。 他们也是心急如焚地从宫门外一路赶来宣府的。 “不知道……” 过了好久,婉妍才艰难地缓缓回答,仍旧死死扒着门缝。 砚巍蹲在婉妍身边一言不发,他很着急,也很担心,但他不善于表达,除了默默陪着婉妍和宣奕,做不了别的。 门外一人,门外三人,一夜的寂静。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宣奕忽然轻轻地开了口。 “宣婉妍、恒哥、巍儿。” 他一个一个唤门外的人,声音冷静而郑重。 门外的人得了动静,一个个连忙应,身子忍不住就往门边扑了些,恨不能钻进去,就如得了圣旨一般。 “你们去看看她,把事情都告诉她吧。 我觉得她从你们嘴里听到这件事,或许比听别人说起来,要好些吧。” “……好……” 三人都是迟疑了一下,才更迟疑地应了下来。 同样都是灭顶之灾,谁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472心碎了心死了心里想的还是你 三人都是迟疑了一下,才更迟疑地应了下来。 同样都是灭顶之灾,谁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宣奕顿了一下,紧接着嘱咐道:“告诉她之前,一定要先让她坐下再说,她身子那样弱,万一站着听晕倒了,必是摔得青紫不可。” 宣奕说得很平静,说得稀松平常。 心碎了,心死了,心里想的还是你。 哪怕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是怕再多伤她分毫。 他不聪明,可是只要是有关她的事情,他总能考虑得细致入微。 这就是宣奕的爱,笨拙,无微不至,爱到骨子里。 此时别说婉妍,就是砚巍和管济恒两个大小伙,也都红了眼眶。 “好……” 又是一阵沉默后,宣奕艰难地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还有就是,别告诉嫣涵,我是被逼无奈地赐了婚。 就说是我是自己早就向陛下表明求娶姚锦公主,今日皇上才下旨的,没人逼我。 是我自己太无能,实在没有本事,但又太想光耀门楣,所以才想通过与皇室联姻,为家族出一份力。 因此,我只能做做陈世美,只能负了她。” 说到这里,纵使是心死之人,也落下泪来,声音哽咽着几度说不下去。 “告诉她我很对不住她,但是我不后悔。 我不求她原谅,只愿她恨我之后,能尽快把我忘掉。 再告诉她,因为婚期太赶,我要修缮驸马府,要准备很多事情,就不去见她最后一面了……” 求求你就恨我吧,狠狠恨我吧,恨得想来一刀砍死我就最好了。 恨完后,认清我薄情寡义的真面目后,彻底对我死心之后,就忘了我,忘了过去,好好去过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吧。 比起爱而不得的终生难忘,也许所托非人的一时之恨,会更好接受一些,会忘的要更快一点吧。 披上薄情之人的丑恶嘴脸,让你余生都稍微好受些,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宣奕说得轻松,实则只有死死咬住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才能勉强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薄情寡义的人可以轻轻松松装出一副情深意切的面孔。 可是让一个爱到骨子里的人去装作薄情寡义,无异于将那些渗透入骨头中的爱,一层层剥下来,刻骨铭心的痛都可以忽视,真正难忍的,是诛心。 “宣奕……”婉妍的嗓子哑了,“你真的……真的一定要做到这样吗?” 为了她,做被世人耻笑的陈世美,也可以吗?被爱人误会痛恨一生,也可以吗? 宣奕没有回答,只是过了好久,想了好久后,才又开口道:“宣婉妍,嫣涵是你带回来的,她从小就跟着你,为你鞍前马后。 她的以后,还要你多照应,多留心些。 她嘴很硬,最怕麻烦人,就是再苦再难都要自己扛,所以凡事得你自己去关照。 你心不细,就帮我麻烦一下蓝玉姑娘,请她也帮忙照看,我总可心安一些。 还有就是她一个姑娘家,总是跟着你也终归是太漂泊无定了些。 就麻烦你和管哥、巍儿多多在身边人身上留个意,找个真正干净又安稳的人家,仔细考察好了,若是真的可堪重任,就把她许人吧。” 说到这里,宣奕的眼睛眯了起来,强忍着滴滴答答滴血的心痛,认真嘱咐道:“那人家不用大富大贵,但那人必须要真的可靠,全心全意地对待嫣涵才行。 最好得读过几本书,考取功名都是次要,但一定要明事理才行。 家里的关系也不能太复杂,婆母要好伺候些,姑嫂妯娌也不能太多。 在她嫁进去之前,宣婉妍你要多去提点提点、多多施压,让他们不敢对嫣涵胡作非为。 哦对了,还有就是我准备的那份聘礼和嫁妆,还有那个小院子都作为嫣涵的陪嫁吧,陪嫁厚些,她以后在婆家地位就高些。 以后她的孩子们读书一类的,也得你们多多操心……” 隔着一道门,宣奕说啊说啊说个不停,事无巨细地和婉妍他们嘱咐,把嫣涵未来几十年要照顾到的事情都想到的,真是活活操碎了一颗心肠。 最后,宣奕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要嘱咐的,又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艰难道:“行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们去看看她吧。” 那声音,与其是说话,不如说更像叹息。 婉妍他们还是担心,却也知道嫣涵那边必须要早去处理才行,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听着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远,宣奕才“扑通”一声,直挺挺栽倒而下,仰面躺在冰凉刺骨的地上。 宣奕刚刚把嫣涵的一生都想到了,只觉得把自己最后一丝心血都用尽了。 这一刻,他只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那边,婉妍三人骑着马赶到了城西宣奕置办的小院门口。 明明是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站在门口,三人反倒都犹豫了。 纵是婉妍这生地三寸不烂之舌、贯会用一张嘴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情告诉嫣涵了。 这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啊。 473 三千繁华世界 一朝燃烧殆尽 纵是婉妍这生得三寸不烂之舌、贯会用一张嘴天花乱坠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情告诉嫣涵了。 对宣奕而言,嫣涵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是弥补他创伤的良药。 然而对嫣涵来说,宣奕就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她小小的、却又重重的全世界。 她卑微又虔诚地守护着的全世界。 如果告诉嫣涵宣奕被赐婚,那这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啊。 三人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小院。 一进院门,只见那院中每一扇窗户和门之上,都贴着一个个红通通的双喜字,贴得密密麻麻。 那样红,红得几个人眼睛都疼。 这红色在此时看来,哪有喜庆,只有惊悚罢了。 随着三个人的脚步声进来,就听见屋内嫣涵惊喜的声音,先是对蓝玉道:“蓝玉姑娘!二小姐他们来啦!” 嫣涵的声音像是雀跃的铃声,溢出来的快乐让三人刚打起气来的步伐,再一次踟蹰不前。 然而话音一落,就见嫣涵小跑出屋来。 “奴婢给二小姐、管少爷、巍少爷请安。” 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嫣涵笑着给三人请安,眼神却忍不住往三人身后看去,想要找找那个她最最想见到的人。 然而在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嫣涵的眼神晃了一晃,露出一抹奇怪来。 尽管如此,嫣涵也没有开口问,只是笑道:“奴婢方才还在和蓝玉姑娘说,这都马上就要子时了,怎么也不见小姐和少爷们,您们就进来了,想来是晚宴太久了吧……” 边说着,嫣涵就引着他们往进走。 进屋后,婉妍犹豫着还是早死早超生,快些告诉嫣涵这件事,也比看她的笑靥更好受些。 “嫣涵……” 于是婉妍唤道,声音细若蚊足,别说嫣涵,就是她自己,都没听见。 这已经是婉妍在心里的心理建设都建设出一座皇宫后,才有勇气开口的声音了。 嫣涵没听到,已经立刻转身抱着铜盆张罗热水,给三人擦手,根本没给婉妍一个再说话的机会。 “哎呀!”婉妍一拍大腿,为难地脸上五官全挤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打起的那一缕气也全散了。 想了半天,婉妍觉得果然解决难题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个难题推出去,于是婉妍看向管济恒,满面为难道:“我真的开不了这个口啊,不如管济恒还是你说吧!” 谁知对婉妍向来是百依百顺的管济恒,当即斩钉截铁地一口就把婉妍回绝了。 “我不要!这种事情你要我怎么说啊!” 说着管济恒也效仿婉妍,准备把锅推走,拍了拍砚巍的肩膀,道:“巍儿最会说话了,不如巍儿你去说吧……” “我!?” 一般连着说三句话,嘴就跟不上脑子的砚巍惊惧地指了指自己,小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般,连连拒绝道:“不行啊不行啊!哥哥姐姐求你们了,我实在说不出啊……” 就在三人都是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之际,只见蓝玉推门而入,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盘子。 蓝玉见他们来了,温柔地笑道:“你们可算是来了,我们这怎么都等不到你们,还当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呢。” 蓝玉笑着,边说边把盘子放在了桌上,扶着袖子张罗起碗筷。 那是一盘刚刚烤好的小羊排,正趴在松脆的锅巴上滋滋冒油。 这正是婉妍最爱吃的,往日一见这菜就把什么闺秀风范全忘了,抱起羊排就是啃。 谁知今日连看都没看羊排一眼,“扑通”一声往凳子上一倒,整个人都瘫倒在了桌子上,活像只失去理想的咸鱼,伤透脑筋地嘀咕道:“可不就是出事了嘛……还是要人命的事……” “哦?”蓝玉仍旧淡淡地笑着,先把手伸到一旁的暖炉上熏得暖暖的,才探手至婉妍脖颈儿间,把婉妍的大氅解下来,抖开后挂起来,才接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呀?我一进来就瞧你们都是愁眉不展的。” “哎……” 管济恒和砚巍异口同声地叹气,也都栽倒在凳子上。 “快别提了……”管济恒又叹了口气,又一口干了一杯热茶,才接着道:“皇上给奕弟赐婚了……奕弟上元节就要娶姚锦公主了……” “咚!——咚咚咚——” 管济恒话音还没落,就被一阵如惊雷般的巨响打断。 这声音又突然又刺耳,四个人一听都是惊得一抖。 四人齐齐回头,只见一个铜盆狠狠摔在了地上,又弹了好几下,摔出去好远。 盆里还冒着热气的水溅了一地。 然而没人给那可怜的盆哪怕一眼,一个个的眼睛和嘴都像是失灵一般,睁得、长得溜圆,其中惊恐之色远多于惊讶。 就像是四个做错了天大的事情,又被拆穿的孩子一般。 只因在门口,站着的正是嫣涵啊。 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维持着端着铜盆的姿势,全然没有察觉到手中已经空了。 而她的裙摆一大半都被热水打湿了。 红色的衣裙,泼上的热水,深深浅浅,就像是一身的血。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嫣涵的眼眶已经红透了。 那不是泪水的红透,更像是血水的红透。 在那双通红的眼睛中,是一地的灰。 那不是一无所有、毫无希望的灰。 而是曾经有了繁华绚丽的三千世界后,又在一瞬之间全部燃烧殆尽后的灰。 原来世上最诛心的三个字,不是“不喜欢”,而是“曾经有”啊。 只是看了嫣涵一眼,别说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婉妍,就是并不是很熟悉的管济恒和砚巍,都觉得心从内往外翻着疼。 谁都能一眼看出,嫣涵的眼中,世界垮塌了。 “嫣涵……”婉妍清了清嗓子,才勉强说出话来,却除了叫她的名字之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然而下一秒,已经呆死的嫣涵,像是突然醒来一般,猛地蹲下去捡铜盆,嘴里还慌乱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对不起二小姐,对不起……我我我……我……” 我失态了。 短短四个字,嫣涵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474 兵荒马乱的心 善解你意的人 我失态了。 短短四个字,嫣涵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脑子乱了,彻彻底底地乱了,乱得连四个字都组织不起来了。 同一时间乱的人,不止有嫣涵。 对不起。 婉妍没有想到,在这个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夜晚,最终击垮自己的,居然是嫣涵的这三个字。 那是你的新郎被别人抢去了啊,是你的全世界都被抢去了啊。 你破碎的世界,才好不容易刚刚要拼起来,又在一夜之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而你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道歉? 傻丫头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啊! 婉妍在心里吼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有两行冲出眼眶的热泪。 婉妍心疼啊。 那边嫣涵蹲在地上,想把铜盆拿起来。 然而铜盆就安安静静定在哪里,嫣涵却左抓一下,右抓一下,抖得像筛子一样的手却怎么都抓不住那个铜盆。 其实在意识中,嫣涵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她只觉得好慌,好怕,心里一场兵荒马乱。 最后还是砚巍默默从地上把铜盆拿了起来。 “嫣涵……”婉妍的嗓子哑了,想走上前去把嫣涵搀扶起来。 婉妍把嫣涵从地上扶了起来,但嫣涵的头却死死埋在胸口。 看不到嫣涵的脸,也听不见声音,婉妍就只能感觉到她的肩头在抖。 婉妍犹豫了再三,正想说些什么之时,蓝玉却先开了口。 “嫣涵姑娘,汤是不是煮好了,能麻烦你去看一下吗?” 此言一出,婉妍、管济恒和砚巍都吃惊地看向蓝玉。 他们实在没想到,在嫣涵世界都被颠覆的这个时候,蓝玉居然还在想着一锅汤。 那可是平日里最善解人意又心思细腻的蓝玉啊。 然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嫣涵像是忽然醒了一般,猛地抬起了头,连连道:“对对对,汤要好了,我都忘了……” 嫣涵一抬头,众人才发现,原来她的脸早已经被涕泪洗劫。 那样美丽的姑娘,就是哭起来,也应当是梨花带雨般动人。 可此时在嫣涵脸上,涕泪交融在一起,把脸上的胭脂粉黛都浸泡,白净的脸染得脏污,毫无美感可言,只有狼狈得很不堪。 就是这个样子,才更断人心肠。 然而都这个时候了,抬起头时,嫣涵的嘴角,居然还牵起了那样牵强又空洞的一抹笑。 看向小姐的时候要笑,这是她融进骨血里的习惯。 说着嫣涵轻轻脱开了婉妍的手,转身就要往出跑,却因为根本没有看方向,半个身子直挺挺地撞在门上。 “砰”的一声闷响,本就瘦弱的嫣涵就像是一根被风吹着撞向石头的蒲苇一般,婉妍看着都觉得疼。 婉妍正要去扶她,却见嫣涵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一般,撒腿就往外跑。 跑的跌跌撞撞,像是在逃。 婉妍不放心,也要跟着去看看,却被蓝玉拦住了。 “蓝玉姐姐,嫣涵她……” “别去了。”蓝玉淡淡笑着摇摇头,笑容分明是暗淡的。 “让她一个人静静比较好。” 婉妍放心不下,犹豫道:“可是她一个人真的没事吗?” 蓝玉笑了,反问道:“她在这里被一群人围着,就没事了吗?” 婉妍被问住,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一群人,也没有一个能救她。 蓝玉见婉妍整个人又颓丧了几分,心中自是不忍,轻轻挽住了婉妍的手,柔声安慰道: “嫣涵她知道你也难过,知道你也无可奈何,知道自己的悲伤只会让你心里更不好受。 所以她就是自己心里就是再难过再绝望,就是打碎牙齿也要往肚里咽,绝不会说出来,惹你更伤悲的。 所以,与其让她在这里艰难地装作坚强,把所有痛苦全都憋在心里,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好好哭一场,虽然也是无济于事,但也总比憋在心里要强些。” 还有一席话,蓝玉没说出来。 那就是,你待她如伙伴、似姐妹,她却永远只会把你当恩人和主子看待。 她可以把自己的心都捧出来交给你,可以做牛做马、甚至做狗一样效忠你。 但是她却永远不会和你交心,像朋友一样告诉你她心中的烦心事。 对她而言,再多给你添一丁点的麻烦,都会让她觉得惶恐无法自安。 婉妍自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点点头,觉得蓝玉说的太有道理了。 怪不得宣奕要特意嘱咐婉妍,请蓝玉多帮忙照看嫣涵,蓝玉姐姐是真的要细腻更善解人意太多了。 “好……”婉妍点了点头,终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不安。 看着摇曳烛火之下蓝玉的面容,婉妍只觉得身心俱疲之下,心却安了几分。 “蓝玉姐姐,以后嫣涵可就要多拜托你了。” 婉妍边说,边忍不住伸出双臂,环住蓝玉的腰,脑袋靠在蓝玉的肩膀之上。 婉妍是真的累了,累得就只想缩在蓝玉的怀里。 她不需要被姐姐安慰,只要被她身上终年萦绕着的淡淡香气环绕,婉妍心中的痛苦就安静下来了。 在被婉妍抱住的那一瞬间,蓝玉脸上的笑意分明是瞬间全部凝固,连带着呼吸都屏住了。 过了半晌,蓝玉才缓缓松开一口气,双手悬在婉妍的腰后,像是木头一样定住。 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好,嫣涵姑娘是位好姑娘,我也希望她可以余生顺遂,再无风波。” 蓝玉的笑容渐渐恢复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胡扯,她顺不顺遂跟我有什么关系,本尊又不是夫子,有教无类,管你一个不够,还要再操心一个不成? 蓝玉心里冷冷想着,芊芊玉指却轻轻落在婉妍鬓边,温柔地理了理她的碎发。 但只要是能替你分忧的事情,我都会做的。 “世上怎么会有像姐姐这般,如此善解人意的人呢。真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能一看看穿人心的脆弱……” 蓝玉怀中,婉妍闭着眼,喃喃地感慨。 蓝玉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然善解人意,我这一生,就只学了善解人意。 因为,我就是为善解人意,为善解你意而生的啊…… ------题外话------ 嘻嘻好像严肃章节要过去啦(我骗人的),小剧场死而复生! 身份证第六弹 姓名:乙虔子 警察叔叔:同志,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乙虔子:是啊,不然呢(弦:喂你和警察叔叔说话给我客气点! 警察叔叔:你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中国人啊…… 乙虔子:警ca同zi,我啷个不是中国人安,我不仅是中国人,我还住在四川嗦,你听我zei个四川话,不标准迈? 警察同志:……好好好…… 性别:女 种族:九尾狐(不是很漂亮的那种 出生:七月三十 现住址: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乙虔子:我咋过就居无定所咯?明明是你这个癫子一直不让我出场,我个人早就在四川住得hei安逸,你倒是写嗦! 祖籍:山东省菏泽市高青县 弦:山东人不许飙四川话! 乙虔子:咋个嘛?你这个娃儿hei神经,我在山东住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啷个学习山东话耶?我说四川话说得hei巴适,你莫管老子! 弦:……好好好……(迅速妥协)那管济恒是你老乡耶! 乙虔子:天天正事情不做,净说些怪迷日眼的话,你以为老子hei想和那个瓜娃子做老乡迈? 身份证号:649466666(老子就是66666) 社会地位:破败了的富两千代+天权游手好闲女榜第一人(纯报复) 475 挽袖挽心挽青丝 守夜守岁守君归 当然善解人意,我这一生,就只学了善解人意。 因为,我就是为善解人意,为善解你意而生的啊…… 厨房,灶台中火光烈焰,激烈的火舌肆虐地吞吐着锅底,化作一阵阵升腾的烟雾,温暖着冬日的小屋。 灶台上,满满当当摆了好几个盘子,上面盖着木罩子,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佳肴的热气被寒夜夺了去。 然而最终,菜还是冷了,冷透了。 再厚的木罩,也抵不过冷夜漫长。 这都是嫣涵做的,一道道菜都费尽了心血,哪怕菜中的油都冷得凝住,仍旧是精美得让人不舍得动筷。 那都是宣奕最爱吃的菜。 小厨房中,大年夜里,炊烟袅袅,香气阵阵。 挽袖挽心挽青丝,守夜守岁守君归。 本该多么美好安逸的夜啊。 可此时此刻,就只有墙角缩成一团的嫣涵。 不论是身体,亦或是灵魂,都被蜷缩得皱皱巴巴。 宣奕一遍遍的打扫之后,纵是厨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是连一丁点灰尘都没有。 就只是冷,特别冷。 嫣涵缩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胸口。 好像只要把自己攒得够紧,就能让自己不存在一样。 其实这一日,嫣涵早就在心里演过千百场。 她以为自己会在一生的心事全成空之后,肯定会直接崩溃到疯魔。 但实际上,嫣涵比自己想的,要平静得多。 比平日那些与宣奕在一起弥足珍贵的时候,坦然得多。 她早知道有这一天,现在不过是如约而至罢了。 寒冷之中,嫣涵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迷迷蒙蒙之间,嫣涵竟觉得眼前,好像不再是他们婚房的小厨房,而是一个杂物间。 八年前的杂物间。 那里更黑、更脏,是比现在更冷的冬天。 那时的嫣涵还没有被婉妍传授武艺,更弱小又无助太多太多。 她除了一身的脏水和满屋子的灰尘一无所有。 明明狼狈得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可朦胧之中,嫣涵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时候。 哪怕现在有魔鬼出现,让嫣涵交出余生的几十年去换那短短八年,嫣涵都会立刻跪在地上,毫不犹豫捧上自己的余生。 只因,同样都是狼狈不堪地缩在墙角,此时此地的嫣涵,却再也等不到一个踢门而入,救她于水火的宣奕了。 嫣涵的头埋得更深了,眼睛死死闭着,生怕自己的眼睛睁开分毫。 但凡她露出一丁点余光,那目光就会万劫不复地爬向那扇门。 那目光就像是一根藤蔓,被吊在万丈深渊之上的人,明知再不会有人拉自己一把,却还死死拽着藤蔓,攀着悬崖。 然而嫣涵都已经把自己蜷缩得要闷死了,明明空气都快进不来了,她却那样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 “喂,你是眼瞎吗?没看到我能把你抱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吗,你还乱动什么乱动!我告诉你啊,你再这样乱动我就把你砸在地上!本少爷说到做到!” 这声音,骄横却又青葱,一字一句从嫣涵心中流出,贯入耳朵中。 让她躲都躲不掉。 人怎么就那么会飞蛾扑火,嫣涵在心里苦笑着问自己。 明明知道他不会来了啊,他再也不会来了。 嫣涵用双手紧紧捂着嘴,强逼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来。 于是涕泪就在她的指缝间流啊,怎么都流不完。 嫣涵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世上最可悲的,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得而复失。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噼啪”声窜进嫣涵的耳朵。 嫣涵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声音,确实是从自己耳畔传来的。 嫣涵缓缓抬头,原来是锅中的汤水在火舌的吞吐之下,已经消耗殆尽,就只剩下一口锅在苦苦煎熬,伴着团团烟雾,发出痛苦的嘶鸣。 当锅里还有汤的时候,就该尽快熄火,便是一锅美味,大家都好。 不然,最终就是引火自焚。 嫣涵笑了,笑得眼眶中原本含着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呲啦……” 慢慢一盆凉水被浇入被烧得沸腾的铁锅,瞬间升腾起的烟雾将嫣涵的脸整个吞没。 嫣涵就这样一盆又一盆地往进倒啊,好像只要锅里还有水,自己的梦就还没醒一般。 倒着倒着,倒进锅里的水,渐渐变成倒进口中的酒。 那是宣奕为今晚大家一起过年买的酒。 在上一次喝酒的时候,嫣涵还觉得酒实在是辛辣得难以入口。 可这次,嫣涵却觉得这就怎么就清淡得像水一样,入口后连一丁点味道都没有,流进肠胃后一丁点温度都没有。 嫣涵一口一口地灌,那酒从嘴里进去,顺着眼睛又出来。 然而醉意却留在了身体中。 最后,嫣涵又跌跌撞撞回到了那个角落,那个她本来就该一直在的角落。 在即将醉倒前的最后一刻,嫣涵心里念着的,是上一次醉酒。 那是婉妍为了套她的话,故意把她灌醉了。 那一次,是宣奕抱着她回了家。 当时嫣涵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梦里,她模模糊糊看到抱着自己的宣奕,一路走,一路傻笑。 嫣涵的眼睛合上了,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这一次,他不会来了。 在嫣涵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新年到了。 就在那一刹那,窗户外万千烟火瞬间升空,绽放满天。 盛世盛景,新年新象,万民同贺,一派祥和。 然而这时刻,只得到了屋中人淡淡的一句: “新年到了……” 婉妍听到砚巍在窗边喃喃,这才从一直趴着的桌上爬了起来,身上蓝玉给她盖着的大氅滑在了凳子上。 “嗯……” 婉妍应了声,连半分兴奋都没有。 就连一向最爱热闹、没有节日都有过节心情的管济恒,此时连头都没抬。 “这真的是我此生过得最糟糕的除夕……”管济恒小声嘀咕。 当初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 就在四个年轻人垂头丧气又满腹心事地熬着时间时,这被新年氛围完全隔绝的小屋中,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476 无情无欲天地尊 普度众生人间神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众人都以为是嫣涵回来了,连忙都抬头,焦急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门上。 在碰到来者的那一刻,所有人眼中的焦急,都瞬间化为惊讶。 来者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斗篷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一抹红色的衣边。 黑色和红色的衣摆交融翩跹,为那人挺拔而笔直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身姿,平白添了几分勾心的动人。 他款步进屋,就像一阵夜风,身上卷着层层冷气。 在那冷气之中,还沁着淡淡一层梅花落雪的香气。 “蘅笠!”“蘅大人!” 屋中人都不约而同叫出声来。 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占领小屋一整夜的消沉,总归是随着蘅笠的脚步,一扫而空。 其中最惊喜却又吃惊的,莫过于婉妍。 她可是从来没有告诉过蘅笠这所院落所在,更没告诉过蘅笠他们今夜要在这里守岁。 婉妍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蘅笠,只是她以为蘅笠的除夕,应当是在家,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过吧。 虽然,除了淳于涟这个舅舅外,婉妍根本不知道蘅笠还有什么其他亲人。 而且婉妍纵是迟钝,也能感觉到,有蘅笠在的时候,不论是管济恒还是蓝玉,都瞬间不自在了。 所以婉妍本来的计划是,自己先在小院和朋友们吃吃喝喝,快到子时的时候,借口出来溜去淳于府和北镇抚司,看看能不能运气好逮到蘅笠,和他一起迎来新年。 这样她就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两拨人一起过除夕了,大家都开开心心。 谁知今晚就出了宣奕这档子事,婉妍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除了心焦心痛外,什么都忘记了。 婉妍在吃惊之中,婉妍甚至没有注意到,蘅笠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眉头居然明显皱了一皱。 凤凪扶、管济恒、砚巍。 凤翼千年尊,麒麟双子星。 哼,还真是一屋子人才济济,皆是当世年轻一代的人中翘楚啊。 这般高朋满座,难怪她邀请了这么多人,却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愿。 蘅笠心里恨恨地想着,后牙咬了咬,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右手越攥越紧,就差将掌心的小木盒捏碎了。 “蘅大人……” 婉妍看着蘅笠,就是再没眼色,也能明显感到,今日的蘅笠连眼神都不对了。 往日蘅笠的眼神也是凌厉凛冽、生人勿进,才获得一个“冷面罗刹”的美名。 但都没如有今日这般,明明那样冷,却好似还压抑着一股极强的怒火,要竭力克制才不喷涌而出。 而且自从南下回来,两人把心思都摊开后,尽管蘅笠还是那副高岭之花的不近人情,但他看婉妍的眼神,却是独一份的冷中带柔。 可是今日……婉妍觉得蘅笠不看自己还好,一看自己就满眼都在抛刀子,满脸都写着:“我怒了,你完了”。 就在婉妍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一桌子凉透了,却也一筷子没动的佳肴给了婉妍灵感。 “蘅大人你吃饭了吗?我们都还没吃,要不要一起吃一点啊?” 婉妍走到蘅笠身边,已是身心俱疲,却还是努力想挤出几分笑容。 “不必。”蘅笠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也不再给婉妍找话题的机会,摊开右手,露出一个半拳大的小木盒子,直接进入正题。 “如果宣奕实在不想奉旨成婚的话,就在新婚前一两日把这颗药吃进去。 这颗药吃完后半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全身痉挛,且无药可治,即刻便可中毒而亡。 而在十二个时辰后,服用之人便可重新苏醒。 届时,世人都以为宣奕已经中毒而亡,这婚约还没成,自然也不作数,宣奕就可以隐姓埋名,去过他想要的生活了。” 蘅笠冷冷地说,语速很快。 只有这般,蘅笠才能勉强压住心中那口气。 至于药丸是怎么来的,蘅笠只字未提,轻巧得好似拉开柜门就能取出来一般。 蘅笠的主意,无疑是给迷茫中的众人,带来全新的希望。 可行。 婉妍听完后,脑子里当即浮现出这两个字来。 那一刻,整整一夜笼罩着婉妍的阴云全部消开,让她的神思瞬间清醒。 婉妍还来不及感激,立刻开始细细思考起这办法的具体实施性来。 而管济恒也顾不上对蘅笠的抵触,连忙细问道: “可是奕弟怎么就会那么巧,在新婚前两日突然中毒身亡呢?如此蹊跷,必然会引发举国震动,陛下也必会追查到底。届时,这其中缘由可如何解释?” 蘅笠冷笑了一声,冷冷道:“这有何难。不想让白泽宣氏和应龙仲氏结亲的人比比皆是,有心下毒的人还不好找吗?” 管济恒一听蘅笠这口气就火了。 蘅笠平日只是冷淡漠然、生人勿近,还从未像今日一般,口气满是不耐烦。 管济恒本是诚心发问,却被这样生生地怼了回来,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跳起来怒回道: “蘅笠你是吃了炮仗吗?怎么口气这么冲呢?” 蘅笠愣了一下,倒不是被管济恒说愣了,而是蘅笠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蘅笠没有轻蔑的意思,但话语间却不自觉地夹枪带棒,好似这样就能缓解心中那口闷气一般。 我这难道是……吃醋……吗? 哪怕是在心里,蘅笠一想到那个词,还是惊得自己一震,为自己的发现大吃一惊。 无情无欲天地尊,普度众生人间神。 居然在吃醋!!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蘅笠长长呼了几口气,竭尽全力要把心中那团闷气排走。 然而在管济恒看来,蘅笠这就是在挑衅啊! 正当管济恒又跳起来,准备和蘅笠好好理论理论之时,砚巍赶忙挡在中间当和事佬。 然而砚巍还没说话,就听一直在旁边沉思的婉妍忽然一拍巴掌,惊道:“我想到了!” 管济恒闻言,只好暂且收敛怒火,愤愤地嘀咕道:“你想到什么了吓我一大跳。” 婉妍却不回答他,只是看向蘅笠,沉丧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477 五千里往返 八千丈高空 婉妍却不回答他,只是看向蘅笠,沉丧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个最佳的下毒之人,蘅大人想的与我一样,对不对?” “啊……?”管济恒听得更懵了,抠着脑袋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你们刚刚说人名字了吗?是我没听到吗?” 然而蘅笠却点了点头,仍旧是面无表情。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就能确定彼此的想法。 婉妍和蘅笠那默契十足的样子,彻底激怒了管济恒,只见他猛拍桌子,怒道:“到底谁啊!你们倒是说出来啊,说个名字这么难吗!打什么哑谜嘛!你们没瞧见巍儿都被你们说糊涂了吗?” 突然被拉出来当笨蛋挡箭牌的砚巍:“……?” 婉妍心中有了计划,心情也好了,便耐着性子和管济恒解释起来。 “管济恒你想想,如果天权的准驸马,在新婚之前,突然暴毙而亡,那可是震动全大陆的事情,又让公主的亲事泡了汤,皇上定然会勃然大怒,于公于私,都要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下毒之人找出来对不对。 所以这个时候,若是不想被发现,其实这毒是我们自己下的,那应该怎么办呢?” 管济恒一脸认真:“……应该怎么办呢?” 婉妍:“……” 大哥你配合一点行不行,我在循循善诱,不是有教无类啊! 婉妍擦了擦额头的黑线,再一次耐心紧急集合,脱口而出道:“那当然是让借他人之手来下毒啦! 只要有人真的给宣奕下了毒,我们找到毒源,把毒调包,让宣奕假死。 等下毒之人被抓时,连他自己都以为是自己毒死了宣奕,到时候落到我手里,还怕审不出东西吗? 凶手都认罪了,就没人会怀疑宣奕是假死,更没人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我们主导的。 宣奕,就可以躲过圣旨,离开宣家这个牢笼,去过他自己真正的生活了。” “哦哦哦,原来如此啊,那我了解了……”管济恒捏着下巴,竭力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点了点头,一根手指晃来晃去,故作深沉地评价道:“此计划,虽风险较大,但本少爷觉得可行。” 然而不懂装懂不过两秒,管济恒还是耐不住好奇,又连忙苦着脸问道:“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是谁下毒啊!” 婉妍:……你不是了解了吗!? 就在婉妍彻底被管济恒的智慧击垮时,蘅笠云淡风轻地似是随口一提,道:“天枢国二皇子乌英辙今年新封太子,正是初出茅庐,亟待被世人知晓、为他国认可之时。 因此这次天枢国派来给公主大婚送贺礼的队伍,不出意料的话,应当就是以太子乌英辙为首。 既然太子都要来,那他的太子伴读定是少不了。” “太子伴读?”管济恒在脑海里搜索一番,立刻锁定了目标,“哦哦哦,就是天枢国师、腾蛇神族云氏一族的二少爷,云培风啊。” 管济恒虽然脑子经常不灵光,但作为天权重臣之子,对天权最大的威胁天枢国的朝政,还是很有了解的。 何况两人又同为神族子弟,彼此早就知晓,所以管济恒便可脱壳而出。 此时,管济恒终于是勉强跟上了他们的思路,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想的下毒之人是乌英辙啊!哼哼,你们想的什么,终究还是逃不过你管哥的大脑。” “……” 婉妍都要被头上的黑线压倒了。 “大哥!我们说的,是云培风……” “管济恒……就两个人摆在这里,你都能如此义无反顾选到错的那一个,你也是……挺厉害哈。” 对于自己的好友,婉妍从来嘴上不留情。 管济恒闻言,当即恼羞成怒,就差翻桌了,理不直气也壮道:“这难道怪我吗?云培风明明就只有三个字!你直接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很难吗!?” “嘿,你还怪我了……”婉妍正要怼回去时,在一旁一直认认真真听着的砚巍开口了。 砚巍:哪里有争吵,哪里就有本和事佬。 “姐姐,你都没去过天枢国,难道和云培风有什么过节吗?” “其实大过节倒也没有啦。”婉妍撇了撇嘴,抓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浇灭自己喉头的干燥后,才满不在乎道:“我和云培风只有过一面之缘,那次我抢了他未婚妻,又把他打晕了。” 那还是他们南下蜀州的时候,乙虔子被逼嫁给云培风,只能想出比武招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招数时,婉妍出手相救,阻止了乙虔子嫁给云培风,还把云培风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砚巍:哈……哈……那确实是没有什么大过节哈…… 婉妍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水珠,看向蘅笠笑道:“蘅大人肯定是想到我与云培风有过这一次摩擦,才想到给宣奕吃假死药的主意吧。” 婉妍说得随意,实则心中已是一片感慨。 她能想到云培风,也是在蘅笠拿出假死药后,倒推回去才想到的。 而蘅笠,居然能在事情发生后短短几个时辰里,就将一切可以利用的情况全部结合,迅速给出这样一个虽然有风险,但完全可以付诸实践的周密计划来。 蘅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把手中捏了一夜的木盒子放在桌角,淡淡道:“总之,药我放在这里了,你们用不用,怎么用,就自己看着办吧。” 那木盒子被攥了这么久,却还是那样凉,关节处还结了薄薄一层霜。 这药可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来自千里外的天璇殿。 一夜时间,从京都至昆仑之巅的天璇圣殿,蘅笠全程大开决赋,以紫凰最快之速,在八千丈高空,空气殆尽、极度严寒之地,来往返五千里路,方能在不被发觉自己的决赋气息。 也就只有当代圣尊的紫凰,才能一夜千里,彻夜奔袭,不眠不休。 但这一趟回来,纵是强如蘅笠,也是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的决力与体力,到了身体的极限。 在进院门之前,蘅笠的脚步已是踉踉跄跄,不过是进屋后强撑着罢了。 478 浩瀚人海一叶萍 人间沙洲一粒尘 在进院门之前,蘅笠的脚步已是踉踉跄跄,不过是进屋后强撑着罢了。 这一趟回来,蘅笠已经是虚弱至极,没有个把月的时间好好调理,肯定是无法恢复。 然而就是如此费尽周折、耗尽心血,方才从天璇殿取来的一颗药丸,被蘅笠简简单单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一笔带过了。 其实明明距离宣奕成亲还有十五日,但蘅笠还是选择极近自己所能,以最快速度取了来。 蘅笠想,只要自己早一刻把药给婉妍,就可以让她少难过心痛一刻钟。 那他这五千里路,就值得了。 至于为什么执着于一定要去天璇殿取药,蘅笠甚至想都没想过。 假死药不是天璇殿的秘方,不少江湖术士都会炮制。 但就那些来路不明的药,蘅笠怎么可能敢拿给婉妍的亲哥哥吃呢。 若是宣奕真的自此一觉不醒,婉妍该怎么活? 为了她,他把一切都想到了,把他能做的、做不到的全都做了。 最终,那颗从两千五百里外、八千里高处来的药丸,被蘅笠随随便便放在了桌角,面如止水。 放完,蘅笠转身就往外走。 这个屋子,蘅笠一秒钟都不想在待了。 为了让她少难过一秒,蘅笠一夜千里奔袭,弄的自己精疲力竭,却一推门就看见婉妍正和凤凪扶、管济恒、砚巍团团围坐在年夜饭边,有小院一座,炊烟一缕,好不和谐。 蘅笠气婉妍,却又更气自己。 那鼎立于人间至尊的天神,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可笑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在蘅笠身后,婉妍拿起小木盒,放到鼻尖边,轻轻嗅了一嗅,原本明媚的笑脸,瞬间阴云密布。 婉妍抬眼,眼神落在蘅笠的背影上时,已是微凉。 蘅笠头也不回地往出走,然而还没走出院子,一个影子就在一阵小跑的脚步身后,落在了蘅笠的影子边。 “蘅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连杯热茶都没喝呢!” 婉妍没拦蘅笠,只是乖巧地跟在蘅笠身边,随着他往出走。 “不必了。”蘅笠异常冷淡地回答,脚下慢都没慢一下。 “哦哦,原来蘅大人你不渴啊。”婉妍讪讪地圆场,却还不放弃地接着道:“那大人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去北镇抚司,还是去淳于府?你可是吃过饭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小院,蘅笠二话不说,先翻身上马,才居高临下看着婉妍,冷声道: “既然诸事烦心,宣郎中不如且去忙自己的事情,想必比起我去哪里,宣郎中还有更多要紧的事情要做。” 这话谁听了不是牙根一软,道一句:真酸呐! 然而婉妍听了,只有心中骤然一紧。 宣郎中…… 自从凤麟洲上那心意互通之夜后,蘅笠都是唤婉妍“妍儿”,还从未再叫她做“宣郎中”过。 婉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怎么回事啊,我又怎么惹蘅大人不高兴了……吗?不应该啊,我这一晚上都没见到蘅大人,就是说错话也没地方说去啊…… 婉妍站在马边,仰着小脑袋看蘅笠,心中仔细回忆起来,手里牢牢牵着蘅笠的马缰,不愿放他走。 蘅笠本来想撂下一句“放开。” 多么有骨气!多么铿锵有力度! 这短短两个字,或许能稍微洗去一些蘅笠今晚的悲剧色彩。 但最终,蘅笠还是没舍得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冷声道:“进去吧,我要走了。” 一方面是确实是心里怎么都不舒服,一方面,蘅笠实在是虚弱至极,难以自持了。 然而婉妍像是没听到一般,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蘅大人,你愿意给我讲一讲你的出身来历吗?” 没头没尾,突如其来,却真挚又期盼。 甚至,有一分祈求的意味。 蘅笠闻言,眉头当即微不可查地微微一蹙,心里更是震动一番。 然而不论蘅笠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蘅笠的脸上,只是眉毛微微挑起,声音更冷了。 “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踽踽独行,孑然一身,不过浩瀚人海一叶萍,人间沙洲一粒尘,你想听什么?” 明明是问句,但提问者却已经封死了所有回答。 婉妍愣了一下,即刻弯弯带笑的眉眼中,分明藏着一片片晶莹的失落。 “没什么要问的了,蘅大人路上慢走。” 婉妍笑着嘱咐,松开了手上的缰绳。 蘅笠提缰就要走,最终却还是侧眸,又看了她一眼,才纵马而去。 一直等蘅笠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巷尽头,连马蹄声都殆尽了,婉妍却还站在原地,看着蘅笠离开的方向。 明明神情中是收敛不住的失落,但婉妍的心中却是异常冷静。 这是最后一次,你自己告诉我的机会了。 而此时已然远去的蘅笠,则与婉妍的心境截然相反。 他的神情仍是冷静而淡漠,但心中的深处,却被猛击了一下,痛得难以自持。 在今夜赶回天璇殿之前,蘅笠就知道,自己突然拿药出来,可能会引得婉妍起疑。 但蘅笠以为,这怀疑起码也是过个几天后,婉妍慢慢回过味来,才意识到其中玄机。 一向料事如神,将万事万物都做胸中之竹的蘅笠,万万没想到,在把药给婉妍的同时,她就开始怀疑自己了。 蘅笠自问自己千里送药,解婉妍的燃眉之急,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感激,只要她能开心放心安心,就足够了。 但蘅笠也不想同时就立刻被她怀疑,就如同满心满肺的热血,却碰到一块坚冰,让他一瞬心寒至极。 “噗嗤……” 毫无预料的,蘅笠在马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尽数洒落在白马的马鬃上,一片恐怖的斑斑驳驳。 清晨,城西小院。 宿醉一夜的嫣涵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厨房的角落,而是躺在床上了。 一睁眼,嫣涵先看到了搭在凳子上的红色喜服,才看到了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婉妍。 自从嫣涵认识婉妍以来,还从未见过婉妍露出这种神色过,如此阴沉,完全没有往日的明朗。 479 最后一次机会 你到底是谁 自从嫣涵认识婉妍以来,还从未见过婉妍露出这种神色过,如此阴沉与晦暗,明明是肉眼可见的心思深重,却也不露出分毫端倪来,让人完全猜出不她心中所思所想,完全没有往日的明朗。 “二小姐……”嫣涵虚弱地唤了一声,立刻就要挣扎着爬起来。 婉妍听到嫣涵的声音,面上的阴云瞬间一扫而空,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明朗。 “你醒啦!哎呀快别动了,才刚刚醒酒就乱动,你可是头不疼了?” 婉妍笑了笑,嘴角扬了扬,声音也是笑着的,说话间把嫣涵又按了回去。 嫣涵被按着躺了回去,却犹如躺在砧板之上,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只有一双诚惶诚恐的眼睛看着婉妍。 “嫣涵你这个小傻瓜呀,怎么一遇到难题,就只会折磨自己了呢?” 婉妍责怪她,眉宇间是真情实感的心疼,边说边把嫣涵脸上散落的乱发一一理好,柔声安慰道:“宣奕的事情你就放心吧,我们如今已经想好帮助宣奕脱身的计策,他不会娶公主的。” 嫣涵一听,甚至还来不及高兴,就立刻急急忙忙道:“二小姐的意思是,少爷要抗旨!?那怎么能行呢!少爷会有危险的!二小姐您也会有麻烦的!” 果然,在嫣涵的字典里,少爷和二小姐,永远是凌驾于自己的存在。 婉妍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他们要给宣奕下假死药的计划说出来。 要是让嫣涵知道,他们是要用宣奕的身体引人下毒,再调包毒药,装作假死脱身,她肯定会觉得风险太大,而不愿意配合。 于是婉妍只说:“你就放心吧,我们会把一切都计划周密,让宣奕顺利脱身的,在此之前,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婉妍说这,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嫣涵纵是限于情爱至深,纵是心中仍有担心与顾虑,却也时刻对婉妍忠心耿耿,一听婉妍有命令,连忙就要爬起来领命,却被婉妍再次按了回去。 嫣涵只得作罢,但尽管躺着,混沌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二小姐您尽管吩咐!” 在婉妍淡淡笑着的脸上,眼睛却骤然冷了冷。 “帮我去查一个人,要动用我们所有的线报,彻彻底底地查,尤其是围绕着天璇殿及其分殿,把前世今生都查清楚。” 婉妍的声音仍旧是明朗清澈的声线,在嫣涵听起来却又格外地陌生。 “二小姐您吩咐,要查何人?” “蘅笠。” 婉妍云淡风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却实实在在把嫣涵吓到了。 “……!?” “蘅大人!?二小姐您说的是锦衣卫同知蘅笠大人吗?” 嫣涵被震惊到了,愣了一下,才又连忙确认道。 与嫣涵的震惊截然不同的,是婉妍带着笑意的冷静,口气中甚至有一抹好笑。 “是他啊,不然京都可还有叫做蘅笠的?” “……”嫣涵一时半会还是消化不了,愣愣地看了婉妍半天,才呆呆地开口道:“可是二小姐,那可是蘅大人啊……是您的……您的……您未来的枕边人啊!” 嫣涵想了半天,还是犹豫地说出口。 就像蓝玉所说的,婉妍把嫣涵当作姐妹与密友。 但在嫣涵眼中,婉妍就是她的主子,她的恩人,她要一身披肝沥胆效忠的人。 所以对于婉妍的命令,嫣涵从来都是照做不误。 哪怕有一天婉妍要她跳下悬崖,要她毁灭世界,她都不会去分辨对错或难易,只有义无反顾地拼命完成。 但是今天,嫣涵多言了。 嫣涵可以帮婉妍去毁灭自己、甚至毁灭世界,但她却不能看婉妍受伤分毫。 然而婉妍只是笑,道:“是啊,正是因为他未来可能是我的枕边人,我才要确定在我身边躺着的,到底是人是神是妖是鬼还是魔呀。 我完全相信蘅笠,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来,更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 但是我也必须知道他是谁,不论他想不想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必须知道我爱着的,我要余生共度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婉妍的心中隐隐一凉。 若是我不查,若是我没有能力查,难道我就只能在与你朝夕相伴几十年后,却连你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可是二小姐,这一查,不论查到与否,若是让蘅大人知道,那他都难免会心生芥蒂,难免会觉得您不够信任他…… 届时,那曾经的怀疑,将会成为横在您们二人之间的一道心病。” 嫣涵皱了皱眉,极力措辞委婉地想要再劝劝婉妍。 “我不够信任他……”婉妍喃喃地重复一遍,忽而笑了一声,眼神扬了扬。 “他若是足够信任我,会连自己的真名和真实身世,都不告诉我吗?” 嫣涵被问得无话可说。 此时嫣涵已经明白,对于蘅笠的身份,婉妍自己已经猜到个大概。 此时再要自己去查,一方面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另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让她不至于整日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嫣涵明白婉妍的用意,但其实不论婉妍是何用意,嫣涵都会照做不误的。 “我明白了,二小姐。” 充盈着木质香味的屋中,窗棂大开,任由寒风贯入,却打不散屋中阵阵墨香。 婉妍靠在窗棂边,发丝被风带着一跃一跃,颇为灵动。 然而婉妍的面色,却是阴沉至极的一片,眼神消失在视觉的尽头,明明聚精会神,却又空无一物。 在婉妍的指尖,还把玩着一个小木头盒子。 那是蘅笠给她的假死药。 此时婉妍已经根本不用再轻嗅,就能在脑海中复刻这药丸的味道。 只因在这一整夜中,她已经嗅了几十上百次,一次一次想要推翻上一次的味道,却只是一次次地印证。 九年一莲。 那时九年一莲的味道。 莲花多以生宿根水生植物为主,寄于池水。 而九年一莲,则是世间唯一一种不生于水的莲花,它生于昆仑之巅的万年之雪中。 480 三歧葫蔓 九年一莲 而九年一莲,则是世间唯一一种不生于水的莲花,它生于昆仑之巅的万年之雪中。 以雪为根,以寒养体,集天地之灵秀,汇万物之精华。 正如九年一莲的名字,这种莲花每九年才生长一次,不过一次长出的,并不是一朵花,而是一片花瓣。 当然,若是仅仅因为九年一莲生于昆仑之巅,归于天璇殿,婉妍是不会对蘅笠的身份起疑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九年一莲可是万花中,能力仅次于毒尊本体——沙华的存在,甚至要比曼珠神花也要血统高贵、能力强劲许多。 若说沙华是开在地狱之路上的花,是吸取了太阴幽荧几乎全部能力的向死之花。 那九年一莲就是开在轮回之路上的花,是以昆仑山殿万年积雪养育的花,是被圣洁圣殿滋养的花,是往生之花。 由于九年一莲过于漫长的生长周期,所以九年一莲家族在千年中,从来都是人丁寥寥,同一时代中整个家族的人数从未上双。 就是这寥寥几人,也并不是九年一莲的拥有者,而是守护者。 如轩辕柏、曼珠神花一类决赋,只要是其族人,等到决力到一定高度时,便可以拥有以自己血脉为根基的一株。 但九年一莲不同,世间就只有一株九年一莲,也就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一株。 九年一莲的族人是不会拥有自己的神花,只能用自己的决力滋养并守护那唯一的花。 而九年一莲的花瓣,就只有其族人才能取下,其他人即便是至尊如无上圣尊,都是无法取下的。 也正是因此,虽然九年一莲族人少,但其仍是凭借着对神花的操控,成为在天璇殿拥有立足之地的望族,是青鸾圣族帐下的重要组成,其族长更是位列天璇殿十二金仙之位。 千年以来,九年一莲家族人少又低调,在大路上几乎绝迹,所以婉妍只有在各种史料记载上,见过听过他们的盛名。 书上说,九年一莲的花瓣,是世间上最神奇的灵丹妙药,简直是逆天而行的天道漏洞所在。 不论是身重剧毒,还是垂垂将死,亦或是已经一命归阴,只要不是沙华之毒,永无解药外,服下九年一莲的花瓣,就可以清除毒性、死而复生。 就是无毒无病、无灾无难之人,服下九年一莲的花瓣,都可以强身健体,大大恢复身体的机能,乃至延年益寿。 不过作为这几乎算是逆天而行的代价,就是每服用一片花瓣,服用者就会沉睡一年。 在这一年中,服用者会像死去了一般,没有感官、没有体温、没有意识、没有呼吸,就和死人别无二致,只是身体不会腐烂,来保证身体所有脏器都在完全的休整之中。 等到醒来之后,那人便会犹如脱胎换骨一般,重获新生。 正是因为九年一莲这逆天的功效,极易引起天下争端,因此九年一莲家族始终被天璇殿严格把持。 九年一莲每九年长出的那一片花瓣,都是供奉给无上圣尊的滋养品,保证圣尊能遇难成祥、身体康健、百病不侵。 因此别说是普通人,就是天璇殿中,除了站在最顶峰的寥寥数人外的其他人,都从未见过九年一莲。 婉妍把药丸再次贴近鼻尖,清楚地感觉到药丸中,那微弱的九年一莲的味道。 这过于至尊的味道。 剂量非常非常小,可能就只有几粒粉末,保证服用者服用后,约莫几日光景就可以醒来。 除了九年一莲之外,药丸中的主要成分,就是提纯后的少量三歧葫蔓藤。 三歧葫蔓藤,生长于两千米以上潮湿肥沃的疏林中,食之则伤肝动脾、神经紊乱、七窍流血,且毒发极快,不足片刻,便可取人性命。 这种毒药并不常见,多生长于大陆西边的高山中麓,而且一旦中毒,就药石无医。 但作为世间仅次于沙华的神花,九年一莲可以说是除了沙华之毒外,所有毒株的克星。 像三歧葫蔓藤这样的毒性,只要一丁点九年一莲的粉末,就可以跟除了。 三岐葫蔓藤,九年一莲。 这小小一颗药丸,既让人死,又让人活。 这哪里是什么假死药啊,分明就是先把人毒死,又让人沉睡几日后,再复活的毒药与解药的合体啊。 服用者是真正的死了,就是再怎么刨根究底地查,也查不出任何异常来。 而解药又是那样强大和高贵,让风险降低到几乎没有。 此药,真就是一个双全法。 然而这样一个完美计划在婉妍面前,婉妍却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心中异常沉重。 这得是怎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主意来啊,实在聪明得可怕。 又是怎样的人,才能从天璇殿无上圣尊的手中,拿出一片宝贵至极的九年一莲花瓣呢…… 婉妍边想着,手里捏着小药盒,眼神愈加沉重。 蘅笠,你到底是谁。 而我自己,明明只是在书中见过九年一莲的图画,明明根本就不知道九年一莲的味道。 我怎么会一闻这药丸,就立刻意识到这是九年一莲的味道,就像是一种本能呢? 宣婉妍,我又到底是谁。 一时间,婉妍心中除了怀疑,再无其他。 可就是对这怀疑,婉妍又是满心怀疑。 这种层层怀疑,处处怀疑的心理,让婉妍自己都感到有些无措。 不知从何时开始,婉妍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变了,变得特别多疑。 蘅笠的身世肯定不简单,婉妍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婉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调查。 在婉妍看来,他们经历的种种,不论是浩大的生死,还是微小的甜蜜,都让婉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蘅笠爱自己,自己也爱他,这些远远要比蘅笠是谁更重要。 然而如今,婉妍明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该去查、也不愿意去查,但心里却又有一个偏执又执拗的坚信,逼着她去疑神疑鬼,逼得她非查不可。 查与不查,信与不信,这一对对尖锐地矛盾就像是一只猛兽一般,用自己的利爪疯狂抓着婉妍的心,让她痛苦得快要窒息。 481 泯心决 心头血 三重境 查与不查,信与不信,这一对对尖锐地矛盾就像是一只猛兽一般,用自己的利爪疯狂抓着婉妍的心,让她痛苦得快要窒息。 那怀疑就像是一个心魔,疯狂吞噬着婉妍已经快要维持不住的,对蘅笠无条件的信任。 这个时候,婉妍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唤他的名字,企图在心魔手中,挽回一丝自我的意志。 蘅笠……蘅笠,蘅笠! 你一定要知道,我真的不想怀疑你,我真的一点也不怀疑你……我信你,我完全信你! 可我心中,怎么就有了万千猜忌呢? 可我,怎么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呢…… 如果我真的在怀疑你,真的开始调查你,你一定要明白,这一切非我所愿,非我能改变…… 你可不要难过,不要心寒,不要心痛。 我信你…… “噗嗤”,“扑通” 在毫无征兆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后,婉妍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手上的小药盒也掉在了地上。 婉妍的神色滞了滞,手指颤颤巍巍地拭了拭嘴角的血迹,却越拭越多,白嫩的小脸上一片鲜血淋淋,狼狈得有些不堪。 这是半个月之内,她第二次突然吐血了。 第一次吐血时,婉妍以为是自己受过伤留下的后遗症。 可渐渐,婉妍品出了几分异常。 这沿着血液蚀心噬骨逐渐蔓延开来的痛苦,那样肆虐,像是潜伏了十几年,突然苏醒爆发的恶魔。 婉妍知道,她中毒了。 而且这毒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在婉妍才发现过来的如今,毒素已经密密麻麻在婉妍体内,织出一张大网。 婉妍已经被死死困在其中。 一时间,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未知,压得婉妍喘不过气来。 看着手指端那鲜红的血,婉妍只觉得未来一片漆黑,一切一切曾经期待的事情,好像都模糊起来。 在婉妍心中,唯有无助,与迷茫。 我到底怎么了啊!我到底怎么了…… 深夜,除了花香之外,就只有空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几分的小屋。 没有点灯、没有生火、没有声音。 就只有盘腿坐在梨花木床上,一身素净也遮不住过分美貌的女人,在闭眼运气。 “小姐,参汤来了,您且用些补补身子吧。” 黑暗中,乔妈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女人闻言睁开双眼,点了点头,接过了碗。 随着乔妈妈手上打开的火折子与蜡烛芯的碰撞,黑暗一扫而空。 一身素色,却又明艳似花火,正是绮罗。 昏黄的烛火,将绮罗的脸衬得愈加惨白。 乔妈妈看着心里难受,心疼道:“小姐您也太不顾自己的身子了,您身体如此不好,还用如此大的心力,给小小姐下咒,不知要调养多久才能恢复呢……” 绮罗苍白的手捧着碗,一口一口慢慢抿着,说话已是有气无力,却还是摇摇头,道:“我不打紧的……” 绮罗又抿了一口,才接着道:“但妍儿若是陷进去了,她这一生就完了。 我是她的母亲,若我不救她,难道还指望着净释伽阑守信用吗?” “可是……”乔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 “那可是泯心决啊……” 泯心决,沙华一族独创的密法,专用攻心,世人便是知之者都无几。 以咒法将一人的心头血为引,先封于被施法者的紫宫穴,而后随血液流动至神封穴,最后落于玉堂穴之上。 在这个过程中,被施法者将会对被封印在自己穴道上的,那心头血的主人,产生三种不同的情感。 想到这里,乔妈妈忍不住把心里所想,外化成声: “泯心决,心头血,三重境。 一曰疑心起,纵使坚定不移,却也能,无端忌。 二曰怨毒生,明明情深似海,终不敌,恨凭空。 三曰空门渡,前尘往事,刻骨缠绵,皆付之一炬,再无念想,此心再无望,此爱永成空。” 怀疑、忌恨、遗忘。 在深的情也抵不过这一道道关卡,在坚定的心也扛不住这三重折磨。 而泯心诀一旦施入人体,除非死,否则再无解法。 为了让婉妍远离净释伽阑,不走自己的老路,绮罗居然真的忍心给婉妍下了泯心决。 乔妈妈立在一边,竭力保持平静,嘴角却忍不住痛苦地抽了抽。 乔妈妈也恨净释,也害怕小小姐再重蹈覆辙。 但她还是心疼。 虽然遗忘才是泯心诀中,最关键,最绝望的一道。 但是在遗忘之前,怀疑和忌恨会像两只魔鬼一般,疯狂攻击婉妍的心,直到将她完全击溃。 那种明明深爱,却不得不怀疑,不得不被逼着去憎恨的矛盾,会一直折磨到婉妍彻底将爱人遗忘。 还有半个月,婉妍才十六岁啊,她才刚刚懂得什么是爱,才刚刚准备义无反顾去爱,就要经历这些。 乔妈妈脑海里全都是婉妍的笑,那样明媚,那样热烈,那样纯粹,那样敢爱敢恨。 可是如今,她已经被困在了怀疑与忌恨的阴霾之中,一生都逃不出。 乔妈妈心疼,她一个与婉妍没有任何血缘的人都心疼。 她抬眼去看绮罗。 那是婉妍的亲生母亲啊,她毫无波澜,甚至眼中有几分庆幸。 绮罗小口抿着热参汤,却眼冷心冷,满心只有一件事、一句话。 赶快忘掉,赶快忘掉,忘掉就再也别想起来。 当婉妍给宣奕讲完蘅笠的计划后,宣奕的反应与嫣涵截然相反。 甚至婉妍还没把具体计划讲出,只说有办法让他不娶公主时,宣奕脸上那绝望与死沉之色就已经一扫而空,立刻就满眼放光了。 “什么?我能逃过赐婚,和嫣涵隐居山林,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太好了!就这么办!” 宣奕激动得猛拍桌子就跳了起来,声如洪钟,把婉妍和管济恒砚巍都惊得一抖。 说着宣奕已经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像驴拉磨一般,在屋里来回走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嚷嚷着:“云培风呢?他怎么还不来给我下毒?” 边说着宣奕还要往出走,被婉妍拎着后衣襟拽了回来。 “祖宗啊,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吗?你这又要去哪啊?” 482 生死一粒药 宣府金银屋 “祖宗啊,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吗?你这又要去哪啊? 你瞧你自己一会丧如狗,一会疯似狗,你就不能正常点做个人吗?” 若是往日婉妍对宣奕开嘴炮,那宣奕必会卯足力气再开回来。 然而今日宣奕的耳朵像是安装了嘴炮过滤器,对婉妍的攻击闻所未,反而理直气壮又认真地回答道: “我当然是要出去让他们看见了啊!不看见我他们怎么给我下毒?” “……” 婉妍翻了个白眼,大无语之下损话张口就来。 “宣奕你长膘的同时,长点脑子行吗?照你这么说,我建议你不如别穿衣服,直接往京都城最高的城门之上昂首一站,不论东西南北风,全从你身上过,那你才真是又招风又显眼。 到时候别说云培风下毒了,估计京都城没几个人不想砍死你,都要你还他们一双没见过你的干净眼睛。” 宣奕一听,当即脚步一停,话音没起,双手就已经插在腰上了。 “宣婉妍你这个死丫头,你满口喷什么肥料呢?是不是我最近没打你,你皮紧了?” 眼见兄妹两个又是要打成一团的架势,管济恒和砚巍夹在中间,是司空见惯中,又满是无奈。 明明昨夜还是一道木门,门外是哭天喊地说要一起分担的妹妹,门内是为了妹妹的前途,毁了自己一生的哥哥。 现在可好…… 管济恒挡在了宣奕面前,连连劝道:“奕弟你动什么气,妍儿长的什么破锣嘴,咱们还能不知道吗?何况她力气大得和牛一样,就你这小身板,还能打得过得过她啊? 今日可是大年初一,你要是被打残了,哥哥我可没地方给你找郎中去啊!” “……” 砚巍:哥,你真的好会劝架!原来劝架的奥义,就是以一己之身,引来双方的炮火! 果然,管济恒话音落的一瞬间,喧闹的吵嘴声戛然而止,婉妍和宣奕两兄妹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不如我们一起揍管济恒一顿吧”的表情。 管济恒顿觉事情不妙,当即连连表示今日还要赶回麒麟大野泽去过新年,扯着砚巍就飞也似地离开了。 临走管济恒还不忘嘱咐婉妍,一定要等他们回来再实行计划,万一事情败露,加上他们两个也能打一打。 管济恒:这种欺君罔上的大场面,是我不给钱就能看的吗!绝不能少了我! 管济恒和砚巍走后,婉妍和宣奕反倒安静了不少。 婉妍喝了一口茶,眼神随意一瞟桌角的小药盒,看都没看宣奕,像是随口问起道: “喂宣奕,你决定好,到底要不要吃这药。 你要是不吃,我还要再还给蘅大人的。” 宣奕闻言,立刻把药盒抓起,放进袖口中掩住,生怕婉妍拿走,连连道:“我当然要吃啊!” 婉妍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睛喝茶,喝着喝着又没话找话道: “那你别怪我没提醒哈,这可是欺君。 而且这虽然是假死药,但是你一个出门走几步都能踩到狗屎的人,吃了这药就真脚一蹬,人就没了也不一定呢。 这其中利害,你可自己想好。” 婉妍说得轻巧,但其实心中却直打鼓。 欺君,婉妍倒是不怕,大不了她再送上一条命。 但说到底,宣奕只要吃了药,就是要死一遭的。 这其中凶险,婉妍怎能不怕。 然而宣奕却只是淡淡一笑,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抬眼看着婉妍,正色道:“我相信蘅大人,也相信你。” 根本不用宣奕说出来,婉妍就能从宣奕的眼中看出,那样厚重的信任。 那一刻,分明一阵暖流从婉妍心间划过。 然而下一秒,宣奕立刻话锋一转,嘻嘻哈哈道:“你靠不靠谱我不知道,但我当然还是相信蘅大人啦。 蘅笠大人那样无所不能,他给的药,怎么可能真的把我给毒死!” “……” 就算是真的会把我毒死又怎样呢? 如今有这样一个既不连累宣婉妍,又说不定可以解除婚约的法子,就算是会死,我又怎能不舍命一试呢? 如果不试一试,待七梁驸马冠一戴,我余生与她,便真的就再无可能了。 婉妍无语,白眼翻上了房梁,抓起手边的佩剑,用剑柄对着桌子靠墙边的角就是一击。 只听“咔嚓”一声,那平平无奇的桌子,就染在婉妍这个方向开了一个小格子。 婉妍伸手一抓,拿起一大串钥匙就往外走,留下宣奕在身后嚷嚷。 “喂!你又要去拿银子!你要做什么!你不是前日才提了二百四十两银子并三百一十四文钱吗?你这败家女就不能省着点花吗?” 说归说,宣奕却站在原地根本没动,只听婉妍懒洋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爷是给你拿!你是准备以后带着一家妻儿四海为家、喝风吃树皮,把所有金银都留给我败吗?” 宣奕一听恍悟,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在宣奕住的小院西北角,有一连五间其貌不扬的小瓦房,低门矮楣、灰头土脸,与相府的雕梁画栋大相径庭,一看便是废弃已久的杂物间。 婉妍和宣奕熟门熟路地走过去,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走到其中的一间门口,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铜钥匙来,开了门。 “咔嚓”“咔嚓”,一连好几声。 明明是最普通的门与锁,破门中却在连着发出七八声机关的声音后,才终于打开。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婉妍登时便被满屋子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只能以袖掩着口鼻。 “真难闻……”婉妍撇嘴,忍不住抱怨起来,“满屋子的铜臭味……” 而宣奕则迅速转身先把门关紧,才往进走,满眼放光地纠正道:“不识货的家伙,这哪是铜臭味,这可都是金银的味道!” 边说,宣奕边张开双臂,猛地吸入一大口,沉醉地享受,道:“啊!这就是家的味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这就是咳咳……咳咳咳咳……” 宣奕还没感叹完,就被鼻子和喉咙里的尘土呛得猛咳起来,根本说不下去。 ------题外话------ 报告:小废物宣奕的技能上线!宣奕将彻底摆脱废物人设嘻嘻嘻~ 483 小小账本 大有乾坤 宣奕还没感叹完,就被鼻子和喉咙里的尘土呛得猛咳起来,根本说不下去。 婉妍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斜着眼睛,极尽嘲讽道:“嚯,你这幸福的味道还挺接地气啊,这一大口尘吸进去,你脸都瞬间变土色了你知道吗?” 说完,婉妍往进走,站在一口口紧闭着的木柜之间,环顾四周。 这屋子不小,里面整整齐齐排了二十几口大木柜子,每一口都有两人高,四人宽。 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他。 不止这一间,这一排五间房间,是完全一摸一样的摆设配置。 婉妍看了半天,实在没从这一排屋子中,分辨出这一间是哪一间来,只能向宣奕问道: “宣奕,这是哪一间屋子,存了多少银子啊?” “咳咳……蠢货,这么多年居然还没认清……” 宣奕正趴在地上,一边咳个不停,一边对着地面一通捣鼓,心不在焉又极不耐烦地回答道: “这是金二室,存黄金八千五百四十一两、银锭六千七百三十六两、碎银二千六百四十二两并八钱、铜钱三万五千九百一十三贯,还有散钱七百五十四文。” 没有任何回忆,没有看任何参考,张口就来,就像说出自己有几根指头一样随意。 “……” 虽然这种场面婉妍已经见识了太多次,但每次听宣奕数家珍,还是会觉得太过震撼! “疯子……真是疯子……” 婉妍摇着头感叹。 “你以为我愿意整理啊!还不都是你每次都胡乱拿,害得钱都散的散、零的零!你还有脸说” 宣奕一面怒气冲冲地抱怨,一面只见宣奕脚边的地面,忽而裂开一个方格,宣奕伸手进去一转其中的机关,就听闷闷的几声响动。 顷刻间,二十几口大柜子的门一齐打开。 几乎是一瞬间,那一扇扇柜门之后,迸发出一道道异常夺目的光辉,原本昏昏沉沉的小屋,霎时被满屋子的金光闪闪所充斥。 二十几口柜子,每个柜子上下十层,每一层有五个大木格子,每一格里摆满的,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的,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或是天圆地方的铜钱啊! 不论是金条、银锭还是铜钱,都横平竖直摆放得宛如军队行伍,整齐得一目了然。 就是那一个个个头不一的碎银,都按照大小重量逐个排列,就像是银子进化论一般。 不论多少次见识这场面,婉妍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掩了掩快被闪瞎的双眼。 “宣奕……你真是一个狠人!” 婉妍每个月都要进来拿钱,但每一次进来,婉妍都实在忍不住要说这句话。 宣奕根本不理她,已经从另外的几个暗格中翻出好几本账本来,随地一坐,就仔细地翻看起来。 这每一本账本都有一尺厚、半臂宽,又厚又大,掉在地上能把脚趾砸断,就算是一个成年男人,双手捧住一本都要胳膊酸。 婉妍凑过去看,只见那每一页上面,都密密麻麻写着几千个字,写得又小又密,婉妍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一片头晕目眩,赶忙带着目光逃离,心中一连惊呼几声: 好家伙,这东西看不得,看不得。 然而宣奕非但不觉得晕,反而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着,目光快速地浏览着。 他那专注而沉稳的眼神说明,他对其中的每一页都了如指掌。 宣奕一边快速翻着,一边小声叨叨着:“灵州的馥香楼上个月收益怎么这么惨,明明都是千挑万选的姑娘……才净赚两千余两银子,定是那总管贪多,没有认真履行我严格要求的待客时间与条件,必须要把那的总管换掉,真是吃闲饭的玩意儿! 嗯……凉州的墨韵斋倒是步入正轨了,看来当初直接吞下当地的龙头艺馆是正确的,不然也不会七个月时间,就做成凉州第一斋了,下一步可以在凉州周围再布局一家了…… 海城的玲珑居怎么收益不增反降,想必是菜式融合不到位,看来必须要再挖几个墙角,补几个擅长西南菜式的厨子上去……还有这位置也不行,得再往东去十四里,才是两个饭点时,往来最密集的地点……” 宣奕自顾自说得投入,婉妍却挠着脑袋听不懂,又太过无聊,便用脚尖踢了踢宣奕的腿,抱怨道: “喂,你不是来取银子置办房屋的嘛,怎么看上账本了?房子还买不买了?” 面对婉妍的挑衅,宣奕连头都没抬,整个人陷在账本中根本无法自拔。 婉妍自然知道,这个家伙一拿到账本就成了这副德行,只得靠在一个柜子上,慢慢等他从账本的世界回来。 看着坐在地上,整个人整颗心都扑在账本上的宣奕,婉妍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他。 那是八年前,兄妹两个都还不到八岁。 那是婉妍第一次带着宣奕去馥香楼。 在馥香楼高大又豪华的门楣之下,进进出出的,无不是人高马大、锦衣玉带的男子。 两个戴着帷帽的小娃娃站在这门口,显得尤为矮小。 然而两人就是这样走了进去,径直穿过了金碧辉煌的大堂,一直走到楼梯后侧的木台边。 站在木台后面打着算盘的,是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他认真地算着账,根本没有看到木台后,两个叠罗汉加起来都没木台高的小孩。 “咳咳。” 一个稚嫩的女声,轻轻咳了两声,毫无客气地昭告自己的存在。 这奶唧唧、软巴巴的声音,任谁听都是哪家的小奶娃着了风,咳嗽两声。 然而那男子却如临大敌一般,立刻扔下算盘,快步走出账台,“扑通”一声就单膝跪在了两个孩子脚边,恭敬地问好道: “白老板,您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是您有什么吩咐吗?” 两个孩子闻言,都伸手将帷帽取下。 帷帽之下,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都长得雪团子一般,个子都一般高。 女娃摇了摇头,只道:“无事张叔,我顺路来看看。” 声音奶奶的,口气却是超出年纪的客气。 484 有来必有去 来去必相等 声音奶奶的,口气却是超出年纪的客气。 男娃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在一边,将中年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毫不避讳地对小女孩问道:“这就是你说,费了不少心思从云兰楼中挖来的,京都知名艺馆管事?” 掩盖不住的嘲讽。 小女孩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鼻尖却哼了一声,圆圆的小眼睛颇为熟练地翻个白眼,显然是对男娃有些不满,只是碍于外人之面,不好发作罢了。 而那中年男子心中,可不止是不满,简直鬼火瞬间一冒三丈。 瞅你那小样吧,就你这小屁孩还敢瞧不起你老子!要不是那个小魔鬼站在边上,老子早一拳头把你打回家,找你娘吃奶了。 男人看着那一身绫罗的小少爷,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像是全然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轻蔑一般,哈着腰接道: “小少爷您谬赞小的了。小的不过是吃这碗饭多几年罢了,哪有什么知名不知名啊!” 面对男子的笑脸,小少爷直直地看着他,满脸真诚地正经,道:“我没有夸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真诚得有些欠揍。 男子的后槽牙已经要咬碎了,但还是笑道:“是是是,是小的误会了。” 男子陪笑时,小少爷早就把他扔在身后,向账台走去了。 账台后面放着一把高脚木凳子,是男子平时坐的。 那小少爷站在凳子边上,就只比那凳子高一个脑袋尖。 就在男子疑惑这小屁孩要做甚之时,小少爷已经往那凳子上奋力一扑,双手紧紧抱着凳面,一双小短腿左右蹬了好几下,才终于踩到了凳子的脚蹬上。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之下,一身华贵的小少爷就如同一只搁浅的小王八一样,小身子左扭右扭,终于是艰难地爬上了高凳子。 他颤颤巍巍地在凳子上站了起来,总算是能够到账台面上了。 “你,”小少爷指了指男子,简单地命令道:“把开店以来的账册全都取来。” 那男子一听便是一愣,但也立刻将总账册取了来,摊开摆在小少爷的面前,不住道: “小少爷,您瞧瞧您瞧瞧!” 你会瞧个屁!就你这小娃娃,人都还没账本重,就看账本!真是来搞笑的。 然而小少爷还真的看起来,眼神落在每一行上,专注又仔细,手上也没闲着,噼里啪啦翻得飞快。 只见那账本的每一页,都有小少爷四张脸那么大,小少爷只能两只手抓着一页,翻得颇有些艰难。 没一会,那男子心中便十分不耐烦了,心中一阵猛喷,骂得土扬。 哼,看账册连算盘都不打一下,真当黄狗看星星呢! 这富家少爷准是在家闲得屁淌,不去混吃等死,跑这来找乐子,还害得老子只能陪着,真是造孽啊! 馥香楼已经开店三月有余,账册少说有百十来页,然而那小少爷却一页一页看得仔仔细细,一直把那厚厚的账从头看到尾。 越看,小少爷的脸越阴沉。 随着“啪”的一声账本合住,小少爷的脸色已经奇差无比。 “混账!混账!” 小少爷白嫩的小脸忽而涨红,拿小拳头猛砸账台,怒骂道。 前者说账,后者说人,一语双关。 男人一听,脸就挂不住了。 他一个做账三十年的总管,居然被一个小破孩说不会做账,这谁能忍! 老子做账的时候,你爹还在撒尿和泥玩呢!你还敢说老子不会做账!!! 男子的脸涨红了,气得恨不得一拳打死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却突然感到自己身后忽而一阵阴嗖嗖。 男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准是那长得像小仙女,一动手就让人仙去的人间魔鬼。 男子一瞬间的就怂了,连忙一连往前好几步,凑到账台边,舔着脸笑道: “小少爷,这做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虽然小的尽心尽力、焚膏继晷地做,却也难免有疏漏,还请小少爷多指导哈,多指导!” 男子说得义正言辞,丝毫不觉得羞愧。 做账,那是一件非常繁琐、非常冗杂的事情,也是一件非常省银子的工作。 毕竟一入账门深似海,从此头发是路人。那一头不搔都更短的发,随随便便就能省下什么簪子钱、皂角钱。 男子自问做了三十年账都没做懂,但也混成了京都知名艺馆主事,现在糊弄一个小孩子还不简单吗? 然而,就在男子有恃无恐之时,小少爷“啪”的一声把账本往男子脸上一贯,怒道:“胡扯!” “你睁大你的狗眼,翻开看看这本混账,再把‘尽心尽力’‘焚膏继晷’说一遍!” 男子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小少爷接着道: “做账时,不论是往,还是来的任何银转事项,都必须要有记录。若是如赊购、赊销,外欠、外借账项的处理与冲转等,还要在相关账簿上同时记录两笔,一方登记来账,另一方相应登记去账。 而格式,必须要谨遵规制,以一张账页中线为间隔,上收下付,或上来下去。 每页账页,以及整本账册,必须完全按照经营中的银钱流动方向,而每一页相关账页的来账方向上,必须要表明银源。 你瞧瞧你做的这本账,不论是为何用,是进还是出,皆混成一栏,毫无格式可言,更无内容之分! 若这都尚且可以忍,但若是连进出名录都未做,账目和账果根本配不平,那这本破字连称之‘账本’都不能! 怎么,你口口声声说做了三十年账,就是连‘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这一最重要的记账规则都不知道吗?” 小少爷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讲起账目来毫不含糊。 男子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凳子上,才在账台后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小少爷,三观被震颤得支离破碎! 他才多大年纪啊……看起来绝不会超过八岁……八岁的孩子能从一数到一百已是不错,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说起账本来,比一个老记账先生还熟门熟路! 485 宣奕理混账 说起账本来,比一个老记账先生还熟门熟路! 男子只愣了片刻,立刻回过神来,想要填补解释道:“是这样的小少爷,平时咱馥香楼生意太好,小的记账时难以顾全,只能先草草记下,想着一季一整。 所以这账本看着凌乱,实则小的心中都有数!” 说着有数,男子的额间却滴落一滴冷汗。 “你有数?” 面对男子的说辞,小少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一声反问,不客气地接道:“我看你有病吧!” 还不等男子再说,小少爷已经接了下去。 “所有与现银相对的虚收、虚付,必须一律采用草码,方能区分。 这同本账中,没有一个草码,你倒是来和我说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笔是虚付,哪一笔又是实付?” “这……” 那男子怎么可能记得,含糊着说不出话来,紧张得满身是汗。 就在男子还没想好借口,小少爷已经果断地下了结论,盯着男子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所以,你心里根本没数,就如同这账本,根本毫无用处。 换言之,若是我今日不来,馥香楼这三个月的经营,到底是盈是亏,盈亏几何,宣……” 少年正要说,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改口道:“那个姓白的丫头都一概不知,到时候任你说什么是什么,就是馥香楼净赚一千金,你都可以告诉她亏得一塌糊涂,把所有的银子都装满自己的腰包。 心里还暗暗庆幸自己到底是什么好运气,居然能被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挖来,干这美差。” 小少爷人不大,说话却是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此话一出,别说那男子已是面如土色,就是那雪团子小姑娘,眼神都变了。 宣奕这狗东西,说他就说他,还故意要把我带上一起损,真是可恶! 而那男子已经四肢战栗,双手在身前缠在一起,头脑中已经毫无思绪。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这个小屁孩逼成这样。 就在这时,男子已经如受惊之猫般微微弓起的脊背,忽然被一个剑鞘狠狠戳了一下,惊得那男子竟一蹦三尺高。 之后那个女孩从男子身后走了过来。 “可以啊张叔,亏我给你开的是以前五倍的酬劳,把馥香楼放心地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呀? 让我被一个最爱戳人是非、看人笑话的小人知道,我不会识人用人,把脸都丢尽了!” 小女孩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小脸蛋,笑容却结了霜,口气已经很不好听了。 说话间,女孩的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一个一身嫩黄色绫罗绸缎的小雪团子腰间,居然佩着一柄快和她一般高的长剑,走起路来被沉沉的剑柄带的晃晃悠悠,活像偷拿父亲或者哥哥的剑玩耍的小淘气包,好不滑稽。 然而男子根本笑不出来。 他第一次看也觉得滑稽,可现在他只觉得胆寒。 他永生无法忘记,那个身高只到他大腿的小团子,是如何两招就把他放倒在地,下手狠辣得骇人。 所以一看小雪团子走了过来,男子魂都快没了。 好在女孩刚“唰”地抽出剑来,那个小少爷竟开口,似是解围道:“你急什么呀?脸丢都丢了,还怕丢多丢少吗? 你先别急着罚他,先让他把这三个月的盈银拿来,我看看对不对的上账本再说。” 那男子一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紧绷的心当即松了一口气,连忙小跑着往楼上去,嘴里连连道:“好嘞好嘞!您二位稍等!” 不过片刻的功夫,男子便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木头箱子,放在账台上打开,只见里面是白花花一片的纹银。 “白老板,这里面是纹银三百一十七两,是馥香楼这三个月的盈利,小的已经去钱庄全都换成整银,就等着呈给老板您了。” 说完男子又立刻补道:“哦还有些碎银不够换成整银的,小的已经收好准备下个月再攒一些再去换的!” 两人都往那箱子里扫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女孩看向男孩,男孩却看向账册,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截今净盈,三百一十七两。”小少年朗声念道,没做任何评价。 “正是正是!”男子连忙应和几声,心中的紧张终于缓解了不少。 方才又是吃惊又是紧张,男子自己都忘了,不管账乱不乱,账上记了多少银子,可是都在的呀。 只要银子在这里一分都没少,那他不过就是个做账不利的过错,可就与私吞东家、中饱私囊撇清关系了。 要知道做账不利,顶多是让他在京都的商号艺馆中名声扫地。 但若是侵吞东家财物,那就足以被扭送到官府定罪了,更不用他那位吓人的小东家,自己就能把他整死。 男子幽幽地瞟了一眼那账册,看着那胡乱写的混账,心中竟感到几分安心。 男子能在账房届有些名声,做本账的本事还是有的,更何况馥香楼才刚刚起家,做账难度并不太大。 但男子故意将账作乱,就是看中小老板虽然本事大,但是根本不懂账,到时候向她汇报,还不是他说什么是什么,自己想贪多少贪多少。 如今三个月的账目堆在一起,别说是旁人,就是记账的他本人,一看那账本,就如同掉进了线堆中一般,千头万绪,根本无从梳理。 男子有自信,就是这两个小孩把神仙找来,都无法把这本账算清。 于是男子十分自信地添了一句,“白老板,虽然小的做账的功夫还要精炼,但小的对您的忠诚绝对是天地可鉴,不该拿的,小的就是一根针也不敢动啊!” 男子说完,女孩还没说话,男孩已经把账本再次翻到第一页,又开始一页一页翻起来了。 这一次,男孩看得更快,一页一页翻得噼里啪啦,每一页都只过寥寥一眼,就迅速翻过。 这一次,男孩还是没有打算盘,但小嘴巴中却小声叨咕着,声音微不可闻。 486 没理都争三分 得理为何要饶人(小剧场) 这一次,男孩还是没有打算盘,但小嘴巴中却小声叨咕着,声音微不可闻。 全程小少爷的面色都是平静如水,眉头平展,轻松得仿佛在数地上不超过十根的小木棍。 男子定睛愣了一下,才立刻意识到:他在算账! 意识到这个问题,男子心中一惊,却并没有更紧张。 三个月余、一百日,诺大的馥香楼,每日进出加起来都有一百多笔,更有赊账、赊购、赊销,外欠、外借,全都没有标记地堆在一起,乱得就像一团麻。 何况这些账目都是日常流水,整银交易屈指可数,全都是碎成渣的银子往来,近两千笔啊,那算起来真的要命。 就是财神爷转世,怕是也算不来啊,更何况一个连算盘都不会打的八岁小少年呢。 就在男子的体温渐渐恢复正常,腰板儿也直了直之时,就听小少爷忽而报了一个数字。 “六百四十五两并七百一十二文钱。” 笃定、确信、毫无迟疑。 小少年报完,眼睛当即就亮了,赞道:“好生意啊,我就说这个位置拿来做艺馆,绝对是京都绝无仅有的妙绝!” 比起小少年的喜悦,小女孩的脸却彻底阴了。 “怎么回事?” 女孩的声音坠落冰窟,连最后一丝的客气都没了。 男子在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就已经惊得傻在原地了。 他居然算出来了??而且连算盘都没打? 这怎么可能! 走在路上被雷劈了,可能也就这震惊程度吧。 然而都到这时候了,男子的第一想法居然还是:这小孩肯定是随口说了一个数字诓我承认!他绝对没有算出来! 于是男子最后放手一搏,蒙了窦娥冤一般,臊眉搭眼、拖腔拿掉地高声道:“少爷!您金尊玉贵、金枝玉叶,怎的能稀罕冤枉小的这卑贱之人呢! 小的承认小的做账技艺不精,没能为白老板分忧,但是白老板对小的大恩大德、慷慨以待,小的自问绝不敢做出有损白老板利益之事,还望白老板与少爷明察!” 男子说得坦坦荡荡、义正言辞,真就如正义之士蒙受不白之冤一般,委屈又无奈。 “你!!你居然说我胡编?” 小少年一听,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涨红,红得五光十色。 这本账他算得清清楚楚,他有自信这个数字就连一文钱都不会差,而这男子居然说他在胡说! 任他做账算账的本事,生来就胜于常人千百倍又如何,到底是一个养在相府中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呢? 小少年急了,立刻拿起账本,看向女孩,急急道:“宣婉妍!我真的没有信口胡编!” 小少爷真的急了,都忘了女孩是化名了。 说着,小少年立刻翻开账本,拿起算盘,道:“我再读出来算一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认账!” 边说,小少爷已经“噼里啪啦”打起算盘,朗声报出数字来: “七月十一,出二十五两……” 这时男子才惊觉,小少爷他不是不会打算盘,而是根本不需要打算盘! 然而小少爷才报出一个数字,就听账台边“咚”的一声巨响,直接截断了他的声音。 小少爷一惊,扶着账台边缘,探头探脑去看,只见婉妍不知何时对这男子的小腿狠狠一脚踩了上去。 男子一个不稳,猛地向前扑着栽倒,生生是被还没自己自己一半高的小女孩踩跪在地上。 紧接着,婉妍这条腿没松,又抬起另一条腿,对着男子的后心又是一脚,男子“哎呦一声”冲着木账台就向前扑了过去,脸与账台撞了个结结实实。 还没等男子再呻吟,婉妍踩在他腿上的后脚踮起,一个大弓步向前倾去,前脚就死死踏在他的肩膀之上。 这动作之下,小女孩活像踩了一块木板乘风破浪。 下一秒,婉妍出鞘的剑就已经抵在男子的脖颈儿后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容任何反抗。 那一瞬间,男子小腿快被碾碎的痛、后心那狠狠一脚的痛、肩膀上重如千斤的痛、脖颈儿间的锋利威胁之痛,全都涌入男子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婉妍整个人都踩在男子身上,翻了少年一个白眼,极不耐烦道:“算什么算?你不嫌麻烦啊?” 而且,我为什么不信你呢? 婉妍心里很不满。 不等少年回答,婉妍的前脚力气又重了不少,手中的剑又向内半寸,嵌入皮肉之间。 “到底贪没贪、贪了多少,自己说清楚!” 威中带狠,奶唧唧的声线中,哪里有一点孩子气。 男子的胆子都被吓破,哪里还敢耍滑头,一连几声应道:“白老板白老板!我说我说我说! 我我我……是贪了一些……” 婉妍手腕一转,剑锋一拧,逼问道:“一些是多少!” “啊啊啊!”男子剑叫两声,立刻道:“具体我也不确定,约莫就是三百……多两吧……” 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三百多两加三百多两,与宣奕说得对的上号了。 “豁……你还真是挺能啊!”婉妍一听,反而被气笑了,“感情好我一半的收益都被你拿走了呀!” 男子一听,把脸埋在账台壁上装死,不说话了。 小少年见他承认,心中仍是不满,对着婉妍连连挖苦,道: “你就看看你自己到底找了个什么东西吧!就这种技艺不精、还品德不佳的人,垃圾堆里一抓一把,你居然还要用挖的?真是蠢透腔了!” 婉妍自知理亏,也无法反驳,只能狠狠踩了一脚男子出气,小声嘀咕道:“真是不能让小人得意,如此得理不饶人……” 小少爷眉毛一扬,当即怼了回来,道:“没理我都要争三分,得理我为什么要饶人!”,顿了一下,才似是极不情愿道:“你说你要是一开始就让我帮你管馥香楼,会出这么多事吗? 我是不相信你的看人眼光了,看来以后只有我多给你操操心了。” 说着小少爷还嘀嘀咕咕,道:“我天天操心烟罗酒肆和三春居已经很忙了,你还要给我找事,真是麻烦死了你!” ------题外话------ 小剧场:众生购物相 婉妍:这个好吃,买!这个好玩,买!这个好看,买!这个……没啥用但是喜欢,买买买! 蘅笠:白纱三尺,清粥一碗,醴泉一杯,足以 凤凪扶:啊英俊发冠,拿下!啊帅气骑装,拿下!啊刮胡子小刀,拿下!啊…… 老板:姑娘您可真贤惠,一定是在给心上郎君挑礼物吧! 凤凪扶:我姑你奔波儿霸霸波儿奔个娘! 容谨:妍儿买过的,全给我来一份,我要放在怀中日日抚摸,挂在床头时时瞻仰 韶域:少爷,宣姑娘刚刚买了一个榴莲 管济恒:你问我要啥色?不要黑白灰,不要浅色不要深色,荧光绿反光橘爆炸红通通给我拿来!管哥穿上就去炸街! 乙虔子:这个宣宣会喜欢吗……那个宣宣会喜欢吗…… 宣奕:老板这个毛笔成本价不足一文,您的摊位所在地偏出京都城中心二里七丈地,又没有其他推销手段,售价三文钱,实在太不合理,两文钱卖给我你绝不吃亏! 487 人人犀首 代代英杰 “我天天操心烟罗酒肆和三春居已经很忙了,你还要给我找事,真是麻烦死了你!” 一听此话,如甲鱼般扑在地上的男子,彻底惊得五脏俱裂! 当时被挖来馥香楼时,他就十分惊讶。 要知道馥香楼所在的位置,左邻久负盛名的佳肴胜地三春居,右邻京都最大的酒肆烟罗酒肆,实在是秦楼楚馆的绝佳选择。 所以馥香楼能这么快起家,很大程度都仰赖于三春居和烟罗酒肆引来的客人。 男子一直十分疑惑,心道一个小孩怎么能拿到这么好的位置资源。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拿到个位置又如何,连烟罗酒肆和三春居都是人家的!自己蹭自己的客流罢了! 就在男子震惊之际,婉妍却双目瞪圆,道:“你知道这是馥香楼什么吗,你就敢管?” 少爷俊眉一横,当即道:“我怎么不知道!但若是真有出事的那一天,你出事,我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他知道,明明馥香楼对婉妍而言如此重要,但婉妍宁可冒着被骗、秘密被泄露的危险,也要去外面找人管理,就是不想让他淌混水。 但她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说完少爷把那账本一合,斩钉截铁道:“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谁叫我们宣府是大家长制,我是哥哥,你就得听我的! 反正你要用馥香楼干什么,我不管也管不到。 我只保证,馥香楼一定会成为京都最大、最好的艺馆,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小少年的口气坚定,眼神却更坚定。 正如此时此刻坐在地上看账本的宣奕,如出一辙。 事实上宣奕说了,就做到了。 短短八年,馥香楼不仅在京都艺馆中独占鳌头,更是走出京都、走出天权,渗透进了大陆的东南西北,成了婉妍谍网顺利展开的关键。 而馥香楼背后的推手,当初就是绝世智颖如蘅笠,都以为是婉妍。 殊不知,真正推动起这艘商业巨轮的,连蘅笠都大为赞赏的商业奇才,实则是京都知名废物——宣奕。 其实,对于宣奕的经商才能到底深几许,就是婉妍都还没能全部知晓,只知道凡是和经商有关,那宣奕无所不能。 说来也是奇了,一个把四书五经通本背诵滚瓜烂熟、却都无法明白其中之意的人,见了账本却能一目十行、心算神速,对于商号的选址经营之道从未学习,却无师自通、了如指掌。 这也应证了,拥有天纵之头脑的白泽族人,纵使他不擅长于此,也必会翘楚于彼。 总之,四神真君,人人犀首,代代英杰。 此时看着坐在地上的宣奕,婉妍只觉得心中好暖。 婉妍能初入官场,就将天下形式了然于胸,全仰赖于依附于馥香楼下的谍网。 而馥香楼能存在,全仰赖于宣奕。 宣奕,就是婉妍看遍大陆的那双眼。 有哥哥真好。 婉妍嘴角扬了扬,却又立刻压了回去。 但这不是他把我晾在这里这么久的理由! “喂宣奕,我忍你很久了,你到底看完没有!大年初一你就把我晾在这里,你有没有心啊?!” 婉妍又踢了踢宣奕,极不耐烦。 “好啦好啦……大年初一就催命……” 宣奕的眼神又在账本上流连片刻,才极不情愿地收起账本,从地上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灰尘,随意道: “哦宣婉妍,这些账本都是我精心理过的,把自经营起的每一笔开支盈余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你以后再找人管账时,也好接手些。 只是这次,你可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认清人,别再被骗了!” 说着,宣奕就要把其中好几本账本,都放在婉妍手中。 婉妍一惊,连忙把手撤开,拒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的账本给我干嘛,你要撂挑子不做了?” 宣奕难得地没有和婉妍斗嘴,而是笑了笑,眉眼都是温和:“烟罗酒肆、三春居、十方当铺、嘉云米行,这是我在京都最大的四个商号。 给你太多我怕你管不过来,给你外地的又怕你鞭长莫及,所以给你挑了几个既在京都,又经营时间久、体系相对完善的商号。 这几家商号呢,你就是蠢得管不了,它们也能自己运转,每个月送银子给你。” 宣奕淡淡笑着,把一大摞四本账簿连带着房契、人契一并放在了婉妍手上。 宣奕解释了,婉妍却更愣了。 烟罗酒肆、三春居、十方当铺、嘉云米行。 每一家都是该领域内,在全京都、甚至举目天权的翘首。 每一家的年净利润,都起码超过十万金。 虽然宣奕手上各类型的商号足有四五十家,遍布天权各大州府、甚至走出天权,但做的最大、挣得最多的,就是这四家宣奕最早购入或设立、最费心血的商号了。 可以说宣奕给这四所商号投入的心血,远大于对其余几十所商号的总和。 如今,他把它们,全都交到了婉妍手上。 一时间,婉妍捧着手中沉甸甸的账本,只觉得捧住了宣奕的全世界。 婉妍什么都说不出了。 宣奕看着婉妍,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耐心。 “你一个姑娘家,以后成亲了没人给你挣这么多银子,让你随心所欲地胡花了,你自己那点俸禄哪里够你花的。 我要是不给你留些东西傍身,你要不了几天就把婆家败光了,万一被赶出来,岂不是丢人! 再说你从小对银子也没有概念,万一遇到扣扣搜搜的婆家,嫌你花钱大手大脚可怎么办,你早就改不了了。 俗话说吃人家嘴短,以后你就只花自己的银子,想怎么花怎么花,想怎么败怎么败,我倒要看谁还能说你? 这四家铺子的年盈利总和最低也不会少于六十万金,我想怎么都够你造的。” 宣奕说得轻巧,实则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深思熟虑、仔细谋划了太久太久。 “宣奕……” 婉妍看着宣奕,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不会说了。 488 从此世上 再无宣奕 婉妍看着宣奕,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不会说了。 “哦对了,我知道馥香楼对你很重要,也很特殊,所以不论我以后到了哪里,还是会帮你经营下去,免得你自己出纰漏。 你只管用就是了,旁的就不用管了。” 宣奕说完,顿了顿,再开口时,笑容苦了许多,语气中满是艰难与挣扎。 “待我假死离开京都后,恐怕你成亲时……我也回不来了,这些就算是我给你添的嫁妆吧。” 宣奕说着,笑容没散,眼眶却红了。 婉妍怔住。 自从蘅笠想出这个让宣奕免于赐婚的主意后,婉妍一门心思都想着,从此宣奕能随心而活,能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 她一直满心欢喜地操心准备,恨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 婉妍至今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那一日这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宣奕死了,从此他们再不能见面了。 想到这里,婉妍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间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婉妍只想自私地拽住他,对他道一句:“哥,别走。” 然而终究,婉妍只是红了眼眶,什么都没说。 婉妍的表情骤然僵住,宣奕一眼就看出,眼眶的颜色又深了几度,声线中尽是挣扎。 “宣婉妍,我没能为你分担什么,没能光耀门楣,反而让家族因我蒙羞,如今还要一走了之。 此生终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宣家、对不起白泽一族。” 宣奕说着,终是眼眶一软,被泪水彻底攻破。 婉妍连忙要打断他,宣奕却已摆摆手,接着道: “我帮不了你别的,就只能给你这些金银俗物,希望你以后能一直过得自由自在,起码永远不用在金银上受制于人。 若是你以后在婆家受了委屈,可一定要告诉我!到时候就是天南海北,哥哥也要回来替你收拾他们! 估计到时候都不用动手,他们一见我诈了尸,直接就吓死了都说不定。 反正总而言之,宣婉妍,你要记住,正月十五之后,世上便再无宣奕,但宣婉妍的哥哥,会一直在……” 宣奕将自己心中的肺腑之言一字一句,全部倒出,再不能更情真意切。 然而宣奕还未说完,就听“砰砰”几声脆响,生生截断了宣奕的话头。 一瞧,只见是婉妍把手里的一大摞账本,一股脑全扔在地上,账本、地契散了一地。 宣奕见自己的宝贝落得个如此下场,原本湿红的眼睛当即怒目圆睁,嘴唇肉眼可见得颤了一颤。 然而,还没等宣奕说话,婉妍已经双脚一踮,直接揽住了宣奕的脖子,扑进了宣奕怀中。 “宣奕……” 婉妍在宣奕耳边唤他,声音抖得几不可闻。 一时间感动和不舍全都涌上婉妍的心头,让婉妍心中又是快乐,又是痛苦,最后落成一滴热泪。 他说他无能,可他却竭尽所能,给了你他的一切。 哥哥,真是一个只是思及,就觉得安心又温暖的词。 面对婉妍的感动,宣奕不仅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想一个背摔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摔在地上! “宣婉妍!”宣奕咆哮出声,脸上的泪水都还没擦干,就大怒道: “这都是我毕生的心血啊!你居然就把它们随便扔在了地上!?!?你能不能善待他们啊!你刚才扔掉了我半条命你知道吗!?” 宣奕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账本,只觉得满腔热血全都冲上了头。 面对宣奕的怒吼,婉妍难得没有比他声音更高地吼回去。 在宣奕耳边,只有轻轻的一句话落下。 “哥,有你真好。” 还有一句更轻的,宣奕根本就没有听见。 因为婉妍根本就没有说出声来。 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 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还在不在,只要知道你开心,纵使我在地狱火之中,也是很欢喜的。 婉妍怀中,露出一个手帕角。 雪白的丝绸,刺目的血迹,不久于人世的女孩。 新年的京都,日日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 在这举国欢庆、合家团圆的氛围之中,哪怕是一点安静都会显得突兀,更何况是一院寂寥。 新年期间各级官员都有休假,北镇抚司也不例外。 平日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如今也沉浸在宁静之中,如果不是大匾额上那几个让人一望就触目惊心的大字,那它面目乖顺得,就如同一座普通的园子。 被新年,被喜庆完全忘却的园子。 北镇抚司门外,是舞狮舞龙杂耍的声音,是孩子蹦着跳着笑的声音,是家家户户厨房油烟飞溅的声音,是人间烟火、共庆佳节的声音。 而在北镇抚司门内,就只有轮班的守卫巡逻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冷风卷落叶的声音。 正是上午的好时光,蘅笠仍在床榻之上,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书。 白色的床幔之下,是一抹过于优秀的侧颜。 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如削般的肩头,即使倚靠也笔挺的脊骨,过分俊气,过分不近人情。 他的目光一如往日的清冷,哪怕是落在一卷书上,都是淡而漠然。 雪白的单衣、玄色的缎面在蘅笠的胸口融合交织,碰撞出几分慵懒的美感,在漏过窗棂的日光之下,显得熠熠生辉。 在这美感与光辉之中,是蘅笠惨白如纸的面容,是蘅笠拿起书卷都费力的手肘,是蘅笠捏着书页都毫无血色的手指。 上一次在这个时间,明明醒了却还没起床,是什么时候呢。 蘅笠眯起眼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或许是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吧。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峦枫端着一个木盘侧身进入。 “大人,该用早膳了。” 峦枫边说,边把一碗清粥放在床头,全程都低垂着眉眼,直到侍在一边时,才微微抬眼,看了一眼床上的蘅笠。 惨白而冷清,看一眼就让人疼到心坎里。 那个为了人间殚精竭虑的人,那个为了万千黎民苟活至今的人,在万家团圆的今日,却也就只有一个人,一卷书。 489 生生断了一副心肠 惨白而冷清,看一眼就让人疼到心坎里。 那个为了人间殚精竭虑的人,那个为了万千黎民苟活至今的人,在万家团圆的今日,却也就只有一个人,一卷书。 “嗯。”蘅笠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峦枫拿着木盘在旁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如今这么虚弱,若仍是只用清粥,怕是身子受不住啊……” 蘅笠抬眼,眉宇间尽是倦容,却还是轻咳一声,扫去沙哑,道:“无妨。” 峦枫道了句“是”,眼中心头的担忧,却远远没有消去。 若是平时,峦枫定不会多嘴,但此时看着蘅笠虚弱至此,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人……您一夜往返千里,大伤决力,就只为了取一颗药,当真值得吗……? 要知道自您一年一次的大劫至今,才过了不到两个月,您的身体就是不用决赋,都难以恢复,您居然还……还用竭了您所有的决力! 您知道您这样一来,伤身都算罢了,您的寿命……” “峦枫!” 峦枫还没说完,就被蘅笠低声的令声截断了。 大年三十那晚,距离宣奕成亲就只有十五日了。这十五日时间里,婉妍要想好引人下毒的诱饵、要想出换药的计策、还要将宣奕假死后的事宜安排好。 这怎么能够啊? 然而这件事情轻则欺君丧命,重则将整个白泽一族都置于不回之地,自是一丁点差池都不能出。 蘅笠想,只要自己早一日将药拿到,婉妍就可以早一日做筹划,风险也就小一分。 实际上,蘅笠就是见不得婉妍着急伤心,只想让她能早一刻安心,就早一刻吧。 峦枫不敢再多言,眼神中却写满了无法理解与固执己见。 蘅笠转眼看了一眼峦枫,掀开被子,侧身下床,轻声道: “我并无大碍,不必担心。” 峦枫抱着木盘垂头站在原地不说话,像是赌气一般。 峦枫能明显地感觉到,在一次又一次杀人诛心的喾颛封印发作后,蘅笠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然而直到他死去之前,他还要一次一次生生挨着,一次又一次生不如死。 即便如此,蘅笠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为了宣婉妍一次又一次铤而走险,甚至这次不过就是为了给她哥哥找一颗药,他居然也舍得赔上自己小半条命! 峦枫知道自己不该置疑他的任何决定,更不该在他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但此时,峦枫却心疼得话都说不出,只有一腔沉默以示己见。 于是一时间,屋中静了下来。 峦枫硬着头皮将这半天,当视线稍稍一抬,看到了蘅笠穿着白色袜套的双脚踩在脚踏上时,还是撑不住了。 “大人,您就是看在万千黎民之性命上,您也要多爱惜自己,多珍重自己才是啊……” 峦枫轻声道,跪在蘅笠脚边,双手捧起蘅笠的一只鞋子,等着蘅笠踩入。 喾颛封印,背负万千黎民,是蘅笠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所以峦枫从来不会拿喾颛封印来压他。 但今日,峦枫管不了那么多了。 蘅笠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伸脚穿鞋,反而拉着峦枫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 “我真的没事。” 蘅笠的嘴唇惨色如土,却还能说出没事来。 峦枫不忍蘅笠无力的手再努力,只得站了起来,满腔心痛不能对着蘅笠发,只能换了个靶子,万分不平地小声嘀咕道: “宣婉妍也真是的,您为她耗尽一身决力,她不感谢您就算了,居然连看都不来看您一眼,真是好没良心……” “峦枫!”蘅笠再次打断了他,声音中不带分毫情绪,但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已有些许不悦。 峦枫连忙止了话头,不敢再抬头看蘅笠的眼睛,俯身行大礼,道:“是峦枫多嘴了,请大人息怒。” 饶是道歉,峦枫也是对蘅笠道歉,对婉妍没有丝毫的愧疚。 蘅笠微微颔首,转手端起那一碗照得清他面容的清粥,舀起浅浅一勺,送入口中。 峦枫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哪里说得清心中的万千感怀,想了半天,就只突兀地撂下一句话。 “峦枫只愿,宣婉妍能早日看见大人您为了她,是如何生生断了一副心肠。 她纵使没有感怀,也该多几分理解。” 说罢,峦枫垂着眼跪下行了一礼,道了句“峦枫告退,大人您请休息”,就起身往外走了。 一直走到门边时,峦枫的耳畔才掠过淡淡的一席话。 “是我分内之事,便无需答谢。是我心甘情愿所做之事,便无需理解。” 峦枫怔了一下,随即装作没听见一般,转身出去了。 一时间,屋内就只剩下了蘅笠。他看着那碗热气不再的清粥,没了再多饮一匙的欲望。 莫名其妙的,蘅笠的脑海中,想起了那夜婉妍的眼神。 一如往日含着晶亮的笑意,但在那笑意底下,分明是明晃晃的怀疑。 蘅笠心甘情愿,不要感激,不要理解,可却被这一抹怀疑,刺穿了心底。 真冷啊。 蘅笠缓缓站起身来,扬起一件外衣搭在肩头,也不穿鞋,仅仅穿着一双白色的袜套,缓步向窗边走去,脚步无声无息,心中也无声无息地叹着,不知是说从窗缝中突然溜入的冷风,还是说她的心。 走到窗边后,蘅笠一手扶着自己肩头的外衣,另一只手探出探手,想要将窗户的缝隙合严,却在摸到窗棂的那一刻,怔在了半空。 下一刻,蘅笠没有把窗子拉住,反而将窗户向外全部推开。 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在窗棂边,显出一个侧影。 蘅笠到底是决力全空,竟是连隔窗有耳也未能发现。 听到窗户大开声,那影子也怔了一下,却仍是心存侥幸地一动不动。 “妍儿,出来吧。” 蘅笠对着空荡的窗口轻声道,声音中一派清冷。 过了好半天,一个小影子终于是扶着墙,从墙根一点一点挪进窗户的范围。 不是婉妍又是谁。 在两人目光相对之前,一双清丽的眼中略含尴尬,一双清冷的眼中只有淡然。 490 君心怜我 我亦怜君 在两人目光相对之前,一双清丽的眼中略含尴尬,一双清冷的眼中只有淡然。 然而在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两双眼睛,几乎是同时睁圆。 在两人的瞳仁之中映出的,都是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容。 苍白得相得益彰,脆弱得分外和谐。 那一刻,两个人心中竟是心被狠狠戳中后,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不过才两日不见的功夫,他(她)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窗棂内外,一对都将碎的璧人,两处望之断肠。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婉妍先平缓了滴血的视线,故作轻松地打了招呼。 “蘅大人,午好啊。” 轻松的语气,轻松的字面,轻松的笑容。 却被毫无血色的嘴唇尽数出卖。 蘅笠蓦地快步向前几步,双手撑在窗边,直接跳过了寒暄,急急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要不是这窗台高,而蘅笠又失了所有气力,那蘅笠早就翻身一跃而出,到她身旁了。 婉妍眼中一闪,喉中动了一动,才连连摆手,笑道:“没有没有,我身子壮得和牛一样,哪有什么不适。” 说着,婉妍不动声色地挑开话题,道:“我还以为大人您会先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呢!” 蘅笠没接话,因为他也根本没听见,他的眼神在婉妍脸上来来回回,想要努力搜寻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看着看着,蘅笠的眉头就蹙起来了。 婉妍见蘅笠不上钩,也不气馁,倏尔将胳膊举到蘅笠眼前,手掌一展露出手心之物,笑道: “哦对了,这个送给大人做新年礼物,祝大人新年快乐!” 蘅笠的眼神不愿从婉妍脸上下来,却不忍婉妍举着胳膊,伸手去接时,目光和手指同时悬在了婉妍手掌的上方。 那是一颗淡蓝色的小珠子,约莫圆枣大小,颜色淡得几乎透明,在寒风中闪着凛凛的光辉。 决凝之法。 蘅笠一时心头大惊,再看向婉妍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嘴唇时,便明了了。 决凝之法,修习决赋之人,开八脉,动心俞,外化决力,凝以成形,外化后的决力可供其他修习决赋之人吸纳,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传导决力的方法。 决凝之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吸收决力者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吸入,不用担心决赋不同所造成的排异。 然而这种方法,蘅笠还从未见过,只因这方法,实在太过伤身。 先不说此法的传导效率极低,施法者真正付出的决力到决凝珠中,要消耗不止一半。 也就是说要想让他人获得决力,施法者要付出两倍的决力才行。 再说决力本就是拥有决赋之人的根本,如此以自力撼动心俞穴,开八脉,无疑会打乱自身决力场,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决力相当于生命力,那决凝之法所损耗的,就是人之寿命。 正因如此,修习决赋之人相互传输决力疗伤是很常见的事情,却极少有人会用凝绝之法。 毕竟谁会愿意用自己的寿命给他人疗伤呢? 然而婉妍愿意,婉妍做了。 她手中的珠子不大,却也不小。 蘅笠看着婉妍手中的珠子,它与风的颜色浑然一体,那样清明。 然而看在蘅笠心中,却是异常沉重,重到让他碰都不忍碰一下。 “真是胡闹!我不会收!” 蘅笠斩钉截铁道,说着手已经立刻收了回去。 婉妍的声音却响起了,无力却清脆。 “蘅笠,你可以为我重伤在身还殆尽决力、大伤身体,又有什么立场不许我做呢?” 蘅笠便知,方才自己和峦枫的对话全都被她听了去。 蘅笠抬眼,婉妍的眼中,是坚定不移的清明。 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说罢婉妍将合手握拳,伸入窗内,忽而手心翻转向下,又毫不迟疑地展开,那颗凝聚着婉妍生命力的小珠子,瞬间从婉妍掌心脱离,快速往地上落去。 蘅笠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接住凝聚珠,生怕这宝贵的珠子落地受损。 在蘅笠俯身那一刻,在他的耳边,是婉妍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 “君心怜我,我亦怜君。” 当蘅笠接住珠子,连忙直身而起之时,窗边,已没了那抹嫩黄色。 唯有一个已有数十步远的背影。 虽然倩丽,但却完全没了她往日的雀跃与生龙活虎。 看着那样落寞和单薄。 “妍儿!” 蘅笠也不管自己如今连走路都难,双手抓住窗棂就要翻身而出追上她,手中却碰到一张纸。 蘅笠拿起展开,只见那纸上,一行飞白体的红笺小字跃然,上书: 疑,非我所愿;离,亦非我所愿。 然,疑心起,全然不知所故;离将至,万般无可奈何。 妍惟盼君珍重,珍重,珍重! 若妍有异心异举,君心寒有怨,妍绝无怨言。但望君切不可自扰,当记:妍,玉汝于成。 玉汝于成,待你似美玉。 这是婉妍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写下的。 蘅笠看完,明明心中疑惑万千,却已是滴滴落血。 当他连忙抬眼去找婉妍,只见婉妍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 在蘅笠抬眼的那一刻,婉妍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抖了抖,像是在咳嗽。 婉妍甚至来不及从怀中掏出手帕,连忙用手去掩嘴,边掩还立刻回头一望,似是做贼怕被发现一般。 蘅笠连忙垂首,做读信状,再抬头时,婉妍的手已经回到了身侧,紧紧攥成一个拳头,像是捏住了什么。 那一刻,蘅笠的眸光大颤,双腿亦是一软,若不是立刻扶住了窗棂,整个人都要栽倒了。 他明明白白看见,在婉妍腕上所戴的羊血玉镯下的指缝间,滴滴答答落下的,分明是鲜血啊! 蘅笠明白为什么婉妍如此急着走了,她是生怕自己看见她吐血担心。 本瑭蛊毒…… 蘅笠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这四个字,心中却是另外两个字。 妍儿!妍儿! “噗……!” 身子本就大虚,又如此心焦力焚之下,蘅笠竟是猛地喷出满满一口鲜血后,轰然倒地。 491 哕心沥血 身不由己(小剧场) 身子本就大虚,又如此心焦力焚之下,蘅笠竟是猛地喷出满满一口鲜血后,轰然倒地。浑身的无力之下,蘅笠的脑海中却还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想要读出些什么来。 疑,非我所愿? 全然不知所故? 妍儿!你到底怎么了……到底为何就落得个哕心沥血、身不由己呢…… 看着窗棂上喷溅的血滴,蘅笠心中一片刀绞之痛,却又忽然坦然了。 平凡而甜蜜,终不是他们二人所能拥有的。 这样为了彼此一人一身伤的无可奈何,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落个身不由己,才是他们一开始就注定的归宿。 。。。 京都街头茶馆。 “老板来一壶茶!” 一茶客对着店老板呼了一声,接着热络地攀谈道:“老板你可真够勤快的,这才是初五,你怎的就已经开门迎客,不把年过完么?” 老板闻言,已经端着一壶茶快步而来,笑道:“我这小店的小本买卖,一日不开门,家里就一日没进账。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我哪里能安心过年呢? 倒是官爷您,怎的初五就出来办差事了?” 那茶客拍了拍公服上的污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无奈道:“上头的大人一声令下,我们就是搂着老婆孩子在热炕头上,还不是得一个猛子扎起来就去奔命,上头的大老爷哪里管你是不是过年呢!” “哦哦哦,您也真是辛苦!”茶老板跟着附和一声,却还奇怪道道:“这大年初五都有公事办,感情这官老爷都是不过年的呀?” “人家官老爷身在福窝里,天天都好酒好肉好日子,哪里还稀罕这一两日的年呢!” 那茶客撇着嘴嘀咕了一句,又四下瞧了瞧,见没人,也便开了话匣子,道:“我当你是个熟人,方才告诉你的! 你猜猜今日差我们办事的,是哪位大人?” 那老板见有热闹听,连忙探头过去,小声问:“莫不是京兆尹大人?” 茶客穿的是京兆府衙门的公服,茶老板自是认得。 然而茶客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非也非也!是刑部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宣郎中!” “哦呦!那可是一位传奇的大人物呢!”茶老板一听惊呼一声,道:“能给小宣郎中办事,官爷您够有脸面的! 不过小宣郎中怎的也能差使京兆府尹的人呢?” 茶客又喝了一杯茶,才解释道:“那是因为人家已经升迁了蜀州按察使,十日后就要离京赴任了。 所以她无法再调遣刑部的衙役,便上请皇恩,借了京兆府的人。” “哦哦哦哦!”茶老板连连点头,又更凑近一点,满眼都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又问道:“小宣郎中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不知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茶客道:“还不是因为公主即将大婚,各国各藩属都纷纷派使团来贺,又是新春佳节,京都城内正是云龙混杂之际。 在这节骨眼上,小宣郎中自是不希望有任何差池出现,搅了自己家的好事,所以向皇上请命,亲自带兵查处京都城内所有的他邦暗报点,保证大婚期间京都安全无虞。 要说这小宣大人也是神了,那些暗报点伪装成各种不同的商号小摊,隐于世中平平无奇,让人完全察觉不到,甚至我还在其中一家伪装成布料店的暗报点中,买过布匹呢! 谁知小宣大人自开始清扫之日起至今,不过短短四日,已经端了整整十个暗报点! 这其中一大半都是已经在京都潜伏了十几年的重大暗报点,居然被小宣大人抓出一个、再咬出一个地全都扯了出来! 而且这十个暗报点,有九个都是天枢国的! 要知道这天枢国可是和咱们天权一直不对付,如今小宣大人以一己之力端了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大半暗报点,无疑是戳瞎了他们安在京都的眼睛!” 茶客说得慷慨昂扬,早就忘了要小声。 老板一听,也是心潮澎湃,但一想到自己身边居然藏了那么些天枢暗探,又心有余悸,忍不住好奇道: “不过既然那些贼国暗探在京都藏了那么久,小宣大人怎的如今才出手?” 茶客一听,当即面露鄙夷,故作高深道:“这便是你们平头百姓不懂了! 以前的小宣郎中,虽然如包公狄公双双转世般英明神武,又是相门嫡女,但总归是个臣子,若是小小年纪就一手遮天,四处结仇,定是会引得百官忌惮,难保没有阴沟翻船的可能。 但是如今可不一样了,小宣郎中的哥哥,也就是那个大草包宣公子,即将迎娶最得皇上宠爱、最尊贵的公主,以后就是驸马爷了,那宣家也从高官世家,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地位自然是一跃而起。 有驸马哥哥、公主嫂嫂撑腰,小宣郎中还担心什么,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说着茶客忍不住眯起眼来,兴高采烈地幻想起来,道: “哎呀,如今天枢国前来贺公主大婚的使团已经进了京都,不知道天枢使团一进京都,看到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时,会是什么表情呢!当真是想想就开心! 小宣郎中太威武了!” 。。。 茶馆隔壁的隔壁,门庭寥落的蜜饯果子店。 正是中午饭店时候,又是大年关中,蜜饯果子店虽处闹市,但也无人问津,只有掌柜的在账台后打着算盘做账。 平平无奇,安安静静。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少年款步走入,老板见有了生意,连忙迎了上去,笑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边问着,老板已经拿起一个纸包待命,准备为少年装果子。 少年走到桌边,似是没有定夺好,四下看了看。 于是老板连忙推荐道:“客官喜食杏吗?小店的杏干可是一绝,又酸又甜,老少咸宜,这个时节您在京都,也就只能在小店吃到杏干了!” 对老板的盛情,少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给我来一份糖麋乳糕浇,再包二两香椽子,撒些梅粉。” ------题外话------ 我大失误!居然忘了给咱们太情切颜巅整个身份证!容谨帅哥对不起!(八百米滑跪 身份证第七弹: 姓名:仲怀笙 曾用名:容谨 性别:男(帅的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男!! 种族:应龙(不止于此,宝子们猜猜~我不剧透嘻嘻 出生:清明 现住址:四川省成都市锦江区春熙路(最热闹最繁华最贵的地方 祖籍:北京市东城区景山前街4号(故宫) 身份证号:59439(我就是帅哥) 社会地位:皇子+谁看了不惊道一句“我X!好帅!”的绝世美男子 蘅笠:各位,眼见着容谨要占据帅男第一把交椅,现在形势紧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弦宰割!组团爆破芊指十三弦有谁去?我先出一盒窜天猴(弦:蘅笠你疯了你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你只是正文男主,没必要在小剧场也刷存在感吧! 管济恒:带我一个,我出三个二踢脚 宣奕:我也去!我出两盒摔炮别看我啊现在市区禁止放炮罚款很贵的! 凤凪扶:那我出两根仙女棒 众人:要你何用! 证件照:集吴彦祖、金城武、刘德华、木村拓哉等等五百名绝世美男于一体的帅到引爆银河系美男 蘅笠、管济恒、宣奕、凤凪扶:我X!好帅! 492 天枢使团至 宣郎中下钩 对老板的盛情,少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给我来一份糖麋乳糕浇,再包二两香椽子,撒些梅粉。” 说完,少年就在桌上一字排开五个铜板。 那老板一听一看,神色当即一滞,下意识地打量面前侧身而立、不露分毫面容的少年一番,便放下了准备盛果子的纸包,道了句:“客官请稍等。” 之后那老板走到桌后,拿起一个已经包好的纸包,一直走到少年面前一步的地方,才递给少年,笑道:“客官您久等啦!” 说完那老板的头竟又向少年凑了一凑,笑容一分不剩,声音奇小而语速奇快,严肃道:“宣阎王抽风了,情势非常不妙,快撤!” 言罢老板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再次笑意盈盈道:“客官您拿好慢走!” “好。”少年应了一声,伸手来拿。 !!! 老板听到这声音,脸色当即一凝,心都不跳了。 柔和爽朗,带着戏谑的笑意,哪里是少年的声音,这分明是个女孩的声音! 啊不对,这分明是个阎王的声音! 老板连忙松开已经递入少年手中的纸包,收回自己的手时,少年拿着纸包的手突然一翻,反手就死死扣住了老板的手腕! 下一秒,那少年猛地一扯老板的手腕,将他拉得向前几个踉跄。 还不等老板反应,少年已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手中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反手拧在他身后。 那老板登时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胳膊都要被拧下来了,连忙就要高呼示警同伴,却听见身后之人已经抢先开口,朗声令道: “彻查品香阁,收集所有罪证,抓捕所有人等!” 下一秒,就听惊天动地的脚步从四面八方涌入,把门槛都要踢飞了。 这时少年才松手收腿,早有侍卫将老板从地上捞了起来,紧紧控制住。 “哎呦,真是闷死了……”那少年叹了一声,扬手摘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 那是老板此时已经知道,却又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宣婉妍!你这个妖女!你这个毒妇!” 老板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在短短四天时间内端了他们九个最重要的暗报点,让自己多年来潜伏着的同仁,几乎全部殒命,让所有潜伏在京都的暗线,都犹如在刀尖上过活一般心惊胆战,就气得怒目圆睁,当即大吼出声。 喊完,老板当即张大了口,下一口就要向自己的舌头咬去。 然而还没等他的牙齿落下,他的嘴中已然凭空多了一个异物,将他的嘴塞得满满当当,让他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是一个攒成团的布条。 那一秒,老板感到一股滔天的异味,在他的口腔中瞬间爆炸开来,如巨浪一般的臭气冲着脑仁就去了,熏得他一时间头晕眼花,思考都不能够。 若说这个布条没有在粪坑中淘洗浸泡过,老板说什么都不会信! 一时间这老板也不想咬舌自尽了,也不担心待会会被如何非人对待了,他就只想吐。 这时,一个控制着这老板的侍卫,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老板的嘴,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脖子,憨憨道:“咦……?俺滴脖巾咋没咧?” 婉妍笑了笑,道:“这位大哥,这人要咬舌自尽,我就借用一下你的脖巾。” 边说,婉妍边把刚刚抓过那脖巾的手,偷偷藏到了身后,在桌布上一阵狂蹭,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大哥你这脖巾用了挺久吧!” 那侍卫听大名鼎鼎的小宣郎中居然一口一个“大哥”地唤自己,心中十分感激,连忙不迭地答道: “回小宣郎中滴话,俺当差四年,这脖巾就用了四年!能帮上小宣大人滴忙,是俺和俺脖巾滴荣幸!” 说完这大汉抠了抠自己的后脑勺,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的笑意,不好意思道: “不过这脖巾俺四年一次都没洗过,没脏了小宣郎中滴手吧……” 婉妍闻言备觉震撼,但还是摆手尬笑道:“怎会,多谢了!” 不打招呼就借人家的东西,有就不错了还要嫌,这可是不是婉妍的风格。 然而与婉妍的无所谓完全相反的,是那老板一听“四年没洗”之后,瞳仁都白了,登时就要晕过去。 一个替也不怎么爱洗澡的大男人接了四年臭汗的脖巾,呃……真是有滋有味…… 这时,衙役们已经手脚飞快地从楼上楼下搜了一堆东西出来,还压了两个装作伙计的暗影,同样是一看见婉妍就嘴里直骂。 婉妍哪有功夫理他们,心满意足地大手一挥,道:“妥了,走吧!” 说着婉妍先大步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忽而又折返回来,拿起老板之前放下的纸包,在桌上各色的果格中挑拣了半天,才眼睛一闪,抓了一大把蜜饯到纸包中,手里捡了一个当即吃起来。 “嗯嗯,你说的不错,这杏干确实酸酸甜甜,很好吃!”婉妍咬了一口,评价道。 说话间,婉妍已经走到被压着的老板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来,扔进老板的口袋中,就抱着杏干大步流星走出去了,面色平和愉快,真就像是来买蜜饯的普通小姑娘一般。 。。。 京都官驿最豪华的房间中。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精美的琉璃盏被狠狠砸在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紧接着就是一阵爆炸的怒吼。 “这个妖女欺人太甚!!真当我天枢没人,当我暗报枢没人是不是!作威作福居然做到了我头上,真是该死!” 一个年纪不大,瘦得像猴一样的少年,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满地跳脚,气得脸涨得紫红。 在他气得鬼火冒时,一旁一个蓝衣少年却靠在凳子上,虽神色也是不好看,但还是冷静地劝道: “云兄!你可小些声音罢!在京都,哪里都是那人的眼线耳目,你这样大吼大叫,只怕会被她听了去。 我们此行可是来为公主大婚贺礼的,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又要如何大做文章!” 493 砸人饭碗 要人性命 我们此行可是来为公主大婚贺礼的,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又要如何大做文章!” 公子将‘有心人’三字,故意咬得重。 云培风一听,当即一叉腰、一瞪眼,怒道:“她听就听了去,我还怕她个黄毛丫头不成!” 霸气地说完,云培风却又转而放低声音,四下张望一番,道:“何况我方才没说她的名字,她自己要对号入座也没有办法!” 婉妍:…… 天权京官中一共就只有一名女官员,大哥你左一个“妖女”,右一个“黄毛丫头”,还想让我听不出来,你直接报我生辰八字得了…… 云培风到桌边猛喝了一口茶,气得坐都坐不下,向屋正中坐着一言不发的华服少年,激动却又不无恭敬道: “太子殿下!臣听闻那宣婉妍将咱的暗探抓进去后,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断腿、黥面、火烙、拔甲,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怎么残忍怎么来,完全不把我们天枢子民当人待! 不仅仅如此,她还将多个暗探关在一起,让他们检举彼此,说得少就要割头皮,瓦解暗探之间的信任,被逼得只能疯狂攀扯同伴! 此妖女如此杀人诛心、丧心病狂,臣身为天枢子民,身为暗探之首,实在无法作壁上观!” 云培风越说越激动,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着道: “臣负责暗探谍报也有一年多,自是知道我天枢国能建立起这样一个情报机构,是废了多少心血。 如今所有心血都被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毁于一旦,臣怎能不恨! 我们绝不能就吃了这个亏,太子殿下您尽管吩咐,臣愿为我天枢出生入死,消灭这个障碍!” 面对臣子如此请愿,太子乌英辙却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和一旁的蓝衣男子对视一眼,才平静道: “小云卿你报国的心,本王懂得。但你先莫急,本王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些古怪。” 乌英辙的话头戛然而止,显然是没有足够的确信,就不会枉然开口。 “古怪?”云培风瞪着眼奇道,见太子不说,又转向那蓝衣少年道:“齐公子,你可知这其中古怪?” 那齐公子看了眼太子,才懒洋洋笑着道:“云公子你想想,既然咱们在京都的耳目都被端得差不多,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日来宣婉妍在京兆府中,秘密对暗探们百般折磨的事情,还知道得如此详细?” “啊……?自然是我遣人去探听到的啊!”云培风愣了下,回过神后,面上登时就满是不悦,声音高了不少道: “齐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腾蛇云氏,司云司雾、来去无踪,自古就以暗报探听见长,齐公子莫不是不相信我有打听到这些消息的能力?” 那齐公子很好说话的样子,笑着连连解释道: “云公子你多虑了!云氏一族掌管天枢所有暗网近百年,是情报枢纽,探查能力更为大陆翘楚,您的能力我怎的会不相信? 我只是觉得以世人对宣婉妍的评价,简直就是一个无孔可入的妖魔鬼怪,手段狠辣却又万分谨慎,不像是会轻易让我们得到踪迹的人。 如今这般轻易就探查到有关她的情报,总让我觉得她是故意让我们知道这些,来激怒我们,从而达到她的某种目的。 所以我们才要小心些,不然被她陷害或者当枪使,可就不美气了。” 云培风闻言不服,还要争辩,却见乌英辙看着齐公子微微颔首,说明太子心中所想和齐公子正是一致,云培风也只得忍着气闭了嘴。 就在这时,一个小侍卫忽然疾跑而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朗声嚷道:“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天权的那女官员又端了一个暗报点! 而且……而且是品香阁暗报点!” “什么!”云培风闻言,直接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比猴子还像猴子。 此时云培风瞪大的眼睛已经血丝遍布,看着格外瘆人。 品香阁暗报点,是天枢国在京都几乎最核心的暗报点,是网罗所有暗报点的情报后,汇总回天枢国的总通讯点。 毁了品香阁,差不多就是毁了天枢布在京都的谍网。 正因其地位特殊,所以掩藏得也最好,连许多天枢暗探都不知道其所在与暗号,要想发现真得掘地三尺。 然而就这般隐秘,都没能逃得过宣婉妍。 俗话说砸人饭碗就是要人性命,如今云家世代经营的情报机构眼见着毁于一旦,云培风气得真恨不能拎把剑就去杀了宣婉妍。 那侍卫看了一眼云培风,便又立刻低下了头,心惊胆战地补充道: “而且……而且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品香阁中的暗探已经都被审讯完了,现在正在押往东市刑场,即刻当众行刑!” 此话一出,别说即将气死的云培风,就是乌英辙和一直云淡风清的齐公子,脸色都相当不好看了。 “走,我们去看看。”乌英辙沉声道。 此时的东市刑场已是满满当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 虽然在大年关里看砍头,实在是不太吉利,但若是砍敌国奸细的头,为京都扫除一分不安定,那百姓们还是非常喜闻乐见的。 一想到这些他国暗探曾经潜伏在自己身边,就像是伺机出动的毒蛇一般窥探着京都,百姓们又是恨又是后怕,一时间骂声不绝口,更有不少百姓把家里过年吃剩、原本留着喂狗的饭菜拿来,向刑台上被绑着的囚犯身上,慷慨地卖力挥洒。 刑台上被绑着的那三个人,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拼不出一副完整的四肢来,就算是骂声滔天、满身油污臭饭菜的情况下,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甚至其中有一个人的脸上,被刻了一个大大的“蠢”字,另有一人脸上被生生刻出了一朵小花,还有一人脸上被刻了“哈哈哈”三个字。 以前世人只觉得黥面黥个“囚”字“罪”字已是极狠,却没想到原来刻这种荒诞喜感的东西,侮辱性更强了。 494 接下来 到你们了 以前世人只觉得黥面黥个“囚”字“罪”字已是极狠,却没想到原来刻这种荒诞喜感的东西,侮辱性更强了。 这都是谁的手笔,毋庸置疑。 斩首时间将至时,婉妍才懒洋洋地到场。 只见她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奶黄色的小袄,外罩一件雪色大氅,衬得她整个人又是乖巧、又是灵动,活脱脱一个相门小千金,乖巧惹人怜。 谁能把这样一个小奶黄包,和传闻中那个在魔鬼的基础上,又被大力妖魔化的阎王联系在一起呢? 看到宣婉妍走出来时,刑场正对着的二楼窗口的雅间之内,一个人明显吃了一惊,向身旁人问道: “齐公子,那人便是宣婉妍么?” “嗯……”那人应了一声,明明确定,却又不敢相信似的,道:“我早知宣婉妍只有十五岁,已是吃惊许久。谁知今日一见,还是忍不住叹为观止啊…… 她看起来还没有十五岁,当真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还生得如此天使容貌。 齐公子的脸上仍是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眼中却不可察觉地亮了亮。 对于同伴的回答,云培风显然不置可否,只听到冷哼一声,后槽牙相互打磨的声音愈加明显。 “齐公子,你可切莫被她的皮相给蛊惑了,她看起来有多单纯,实际上就有多阴险恶毒。 你要说她是魔鬼,魔鬼都要因为背了这口大黑锅,而泪眼汪汪地问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诋毁我’。” “哈哈哈哈云兄,能被你如此忌恨的人,我倒真有些想见识见识了!” 齐公子闻言,爽朗地笑出声来,又问道道:“不过云兄,你与宣婉妍这般苦大仇深,莫不是你之前还见过她?” “哼,何止是见过!”云培风冷笑一声,道:“当初我听从父母之命,远赴千里至天权境内的青丘,求娶那小狐狸精的时候,就是她给我搅黄的,害得我颜面大失不说,回家还被我爹狠狠教训一顿! 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抢我未婚妻,搅我亲事的,居然是个丫头!” 听到“狐狸精”三字,齐公子忍不住再次笑喷,戏谑地纠正道:“什么狐狸精,人家好歹是少狐主! 不过这宣婉妍,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之后,云培风还未再开口,就听坐在中间一直没开口的乌英辙,忽而沉声自语道:“十五岁便已是如此,谁能想到十年二十年后,该会是怎样恐怖的人物呢。 这宣婉妍,还真是不可小觑。” 一听这话,云培风当即来了兴致,连忙请命道:“太子殿下您尽管吩咐!管她宣婉妍三头六臂,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铲除此人!” 云培风对婉妍的恨意滔天,一心只想置婉妍于死地。 乌英辙闻言,略感欣慰似地笑笑,却没有下令,而是道:“小云卿还真是直肠子,但若宣婉妍这么好杀,恐怕她的窗户外面,等着杀她的人都要排队排去天枢国了。 何况我们此次可是来天权献礼,而非惹事生事,若是旁生枝节,只怕父皇不喜。 所以,我们现在还动不了那个小丫头。” 一听不杀宣婉妍,云培风的兴致顿时大减,却听乌英辙接着道: “但我们就算不能杀她,也绝不能再让她、让白泽宣相府,再这般顺风顺水地成长下去了。” 说话间,乌英辙眸中已是阴光一闪。 千百年来,天枢国对白泽宣氏一向是又爱又恨。 爱,自然是因为白泽之智冠绝大陆,有如此智囊伴君侧,自然是所有王者梦寐以求的。 恨,是因为白泽一族自从宣誓效忠天权应龙一族后,不论天枢青龙一族如何示好,白泽都视若无睹,一门心思帮着天权国。 而天权国之所以能在千百年来。一直狠狠压天枢国一头,稳居第一大国之位,较之更优越的地理位置自然是一方面,白泽一族的辅助也功不可没。 对于一个得不到手的宝剑而言,一点一点毁了它,让大家都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不愧是殿下,早就有所准备。”齐公子笑着,润物无声地赞了一句。 云培风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了看两人,却见两人都是面带笑意。 “要是白泽家族的草包都能当驸马,那白泽一族可就运道好得太天理难容了。 而且若是联姻将白泽一族和应龙仲家绑得更紧,那宣家在天权的地位只会更上层楼,与应龙家族更加密不可分,这绝非父皇愿意看到的。 既然阎王我们动不了,草包总还是能动的吧。” 乌英辙冷冰冰的话音一落,就听窗外一阵骚动后,又一阵欢呼,紧接着就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 “传我令:将此三奸细之尸首分割游街、挂于城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所有身在京都,还对天权、对百姓们心怀不轨之人都睁大眼睛来瞧瞧,凡犯我疆土者,凡扰我百姓者,虽万死不当其罪,吾等必尽数铲除!” 这声音洪亮清晰,传进二楼的屋中都是振聋发聩,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与年纪极其不符的威严。 屋中的三人闻言,都向屋外看去,却惊讶地发现,百米外被人群簇拥的少女,竟也在看着他们。 少女仰着小脸笑,眼睛在冬阳之下格外晶亮。 她转眼看了看地上正在被肢解着的天枢暗探,对着三人忽而比出一个大拇指。 莫名其妙被夸了……? 三人都摸不清头脑,眉头却是不约而头地蹙起。 下一秒,少女又忽而转手,将大拇指尖对着自己的脖子,从左至右缓缓划过,做割喉之态,威胁之意一目了然。 那动作传递着不能更明确的一句话,那就是: 接下来,到你们了。 初七,管济恒和砚巍从麒麟大野泽回到了京都,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宣府。 与他们离开时,哪怕是大年夜,都门庭冷落的宣府大相径庭的,是如今的宣府,竟是府门大开,门前车马不绝,人声鼎沸! 495 姓宣就是爷 与他们离开时,哪怕是大年夜,都门庭冷落的宣府大相径庭的,是如今的宣府,竟是府门大开,门前车马不绝,人声鼎沸! “哇……” 管济恒和砚巍都是惊叹出声,他们在宣府蹭吃蹭喝也混了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宣府。 不用说他二人也知道,这些都是来给宣奕送大婚贺礼的。 如今的宣家,宣郢高居宰首之位,宣婉妍十六岁即官拜正四品蜀州按察使,就连草包宣奕都即将成驸马爷。 从此宣家不仅是是高官豪门,更是皇亲国戚,一时间风头无两,就连任家的风光都被衬得逊色不少,面子上称得上天权除皇室外,最顶尖的家族了。 如此烈火烹油之下,便如一颗巨石落入鱼塘,万千鱼起鱼跃。那些想要巴结宣府之人,便如那鱼一般,个个蹦得老高,恨不能天天眼巴巴地坐在宣府门口,脑门上刻六个大字:宣爷!看看我呀! 管他是哪个宣爷,反正如今宣府中姓宣的都是爷。 可惜宣郢自十七岁入仕以来,平日深居简出,低调得反常。不管是哪位同僚登门拜访,他都一概不见,根本不给任何想攀附宣家的人任何机会。 如今宣奕大婚,皇家也要大婚,宣郢就是再清高,也得给皇帝亲家面子,再不情不愿,也终是该待客待客,该收贺礼收贺礼。 管济恒和砚巍先去拜见了宣郢,之后就立刻赶到宣奕院子去了,只见婉妍果然也在。 “阿恒,巍儿,你们来的正好。”婉妍一见他们,当即喜道,指着屋中央那两个大箱子,以及一只吐着长长的舌头、一脸憨傻的硕大敖犬,道:“这便是天枢使团今日送来给宣奕的贺礼。” 管济恒正伸手准备去开那箱子,一听婉妍说是天枢国的贺礼,当即收了手,小心翼翼道:“天枢贺礼?那岂不是有毒!” 婉妍无语,道:“就算是有毒,也是冲着宣奕一个人去的,若是摸过之人都要中毒,天枢国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查不到他们身上吗? 你们又不是驸马,没人毒你们,少自作多情了。” “哦哦哦,既然只针对奕弟,那我们就放心了。” 管济恒和砚巍闻言都表示欣慰,放心地打开箱子看,就只有宣奕皱了皱眉,忧心道: “不是,你们这话怎么说得我那么闹心呢……?”说着宣奕猛地抓住管济恒的袖子,可怜巴巴道: “哎你们说,如果天枢国的人下毒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一个没防住,真的就把我给毒死,可怎么办啊?” 砚巍蹲在地上,正把自己带来的验毒工具箱打开,闻宣奕的担忧后,认认真真地安慰道:“没事的奕哥,你就算是真被毒死了,那也算是殉情,不算枉死,死得其所!” “我呸!怎么就死得其所了!”宣奕当即一脚踢在砚巍的屁股上,怒道:“巍儿你个臭小子,才学了几个成语就敢乱用!” 说着宣奕双手合十,眼巴巴看着三个字,道: “你们可一定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啊!别真的让天枢人把我给毒死了!本少爷的命可都在兄弟姐妹们手里了!” 面对宣奕的苦苦哀求,三人都表示包在自己身上,并嘻嘻哈哈地去逗天枢送来的敖犬玩。 敖犬不是一般的犬,而是特产于天枢国的、远比普通犬更高大、更凶猛许多的,介于狼与权之间的凶兽。 在多次天枢与天权的战争中,天枢国都派出了大批敖犬一同作战。 那敖犬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见人就咬,凶猛似狼,敏捷似虎,长时间来颇为天权将士忌惮。 而这只敖犬又是天枢皇室独有的珍稀品种,身材异常高大威猛,皮毛光亮柔顺,精神气更是昂扬抖擞,除了看起来憨傻了一些,就是站在一匹狼旁边,气势都绝对不会输。 原本是三个人拿果子逗它玩,谁知管济恒人缘一般,狗缘却极好,不一会那敖犬就不理婉妍和砚巍,满院子“嗷嗷”跑着追管济恒咬,管济恒也“嗷嗷”直喊地逃,一人一狗“嗷”成一片,很快就打成一团。 “狗跑了,没意思……”婉妍抱怨一句,才终于打开箱子,开始干正事。 此时一旁的宣奕已经气得快咽气,低声偷偷暗骂道:“一群不干正事的狗不理,我居然敢把我的命交到你们手上,真是疯了……” 打开箱子中,一共有大小盒子五个,全都是纯金打造,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绿宝石,炫目至极,颇有天枢的风格。 婉妍正要打开,却被砚巍拦住,道:“妍姐姐你小心些,这盒子里不会有毒吧!” “会。”婉妍不假思索地回答,在砚巍和宣奕都变了脸色时,又解释道:“不过肯定不是打开盒子就会中毒。这次天枢的目标是对宣奕动手,既然是冒死谋杀当朝准驸马爷,肯定不会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只会对宣奕一个人动手。 故而,他们下毒的手法应当极其隐蔽复杂,不会轻易伤及他人,所以这些东西只是触碰,定是不会毒发。 不然从天枢使团到宣府下人,不知道多少人都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宣奕了。” 砚巍和宣奕都觉得有理,也不再惧怕地开盒子。 打开一看,只见五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分别是一颗有鸽子蛋大小的极品绿宝石,一盒天枢特产的名贵香料,一件赤色天狐毛领,一套足五十六只纯金打造金碗,以及一件暗红色华服。 这每一件,都是极有天枢特色的贺礼,且随便一件就可以价值连城,足见天枢国对白泽宣家的重视。 婉妍眼睛一扫,大手一挥,当即安排道:“宣奕,你负责检查宝石、香料和毛领;巍儿,你负责检查金碗金杯;我负责检查衣服。 我们分工明确,工作量相当,就开工吧!” 砚巍:“……” 宣奕:“……” 检查五十六个金碗金杯,和一件衣服果然是工作量相当啊…… 496 与狗称兄道弟 手无缚鸡之力 检查五十六个金碗金杯,和一件衣服果然是工作量相当啊…… 婉妍已经把那衣服盒子捧了出来,才发觉宣奕和砚巍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手上却不动,忙解释道: “喂!你们别看我啊!我是觉得这件衣服才是最有可能被大做文章的,所以我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你们俩不会以为我是拈轻怕重吧!” 宣奕和砚巍都没说话,眼神却是非常统一的“不然呢?” 婉妍还要解释,就见一身狗毛,袍角都被扯掉一块的管济恒,连扑带爬地冲进屋来,一进屋就趴在桌上喘粗气,异常狼狈,嘴里还嘟嘟囔囔骂道: “这小畜生也太能跑了!累死管爷我了!这疯狗……怎么就黏着管爷我?” “可能是因为和管哥你脾性相投,想追着你拜个把子吧!”宣奕认真回答。 屋中众人瞧他满头狗毛的样子,都没忍住笑了出来,婉妍当即再次一挥手,道:“既然管小将军和敖犬相处得这么和谐,不如就由你来检查它吧! 切记,一定要查仔细些,比如说要扒开它的嘴,把手伸进去检查,好歹也是宣奕一条命呢。” 宣奕:“……我可真是谢谢你的重视。” 管济恒闻言,当即丧着脸,抱怨道:“不是吧宣姑奶奶,就这么一只小狗狗,它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你检查它,还要扒开它的嘴,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而且……它真的不会在我伸手进去的那一刻,突然闭嘴咬下去吗?” “哦?我瞧着它的牙齿能藏毒,皮毛能藏毒,或者身上带病,随便给宣奕一口,就要了他的命也未可知呢。” 说着婉妍故意做出一副不可置信地样子,尖着嗓子问道:“怎么?莫不是管小将军居然不敢检查?那可是一只小狗狗呀!小狗狗能有什么怀心思呢?” 说话间,只听一阵“嗷嗷”振天响,一只敖犬纵身一跃,直接跨上七级台阶,简直像是飞进来一般。 如果不是它飞进来的时候,嘴里还拖着长长的舌头,连着点点晶莹的口水,傻气冲天,那矫健凶猛的身姿,真像一匹狼王。 敖犬一进屋,就直扑管济恒,对着管济恒撕拉扯咬就来了一整套,浑如见了亲爹一般,亲昵得不得了。 婉妍怕敖犬咬坏礼品,连忙唤入早就安排好检查它的兽医,把敖犬带出去了。 管济恒见敖犬被领出去,竟也跟着屁颠屁颠就去了。 婉妍这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检查那身华服。 当精神抖擞的管济恒,牵着精神抖擞的敖犬回来时,天色都黑了。 “兄弟们!兽医说了我兄弟没有任何问题!” 一进屋,管济恒就大着嗓门道,边说边拍了拍敖犬毛茸茸的脑袋,那亲昵的架势,好似真的和敖犬拜把子了。 “怎么样,你们查出来什么了嘛?”管济恒问道。 用银水擦拭了整整五十六个金碗金杯,累到头都抬不起的砚巍,正把金碗一个个装回去,摇了摇头道:“金碗、香料、毛领和宝石都没有问题,惟有那华服,妍姐姐说不太对劲。” “不对劲?他们在衣服里下毒了?”管济恒神色严肃起来。 “那倒是没有,”婉妍正在把那华服收起来,抬头道:“衣服的面料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衣服上面撒了一层香粉,是一种防蚊虫的香料,我觉得有些古怪。” “驱蚊虫的香料……有什么禁忌吗?” 砚巍的眉头紧了紧,也觉得事情不对,给出了自己最本能的疑惑: “天枢国地处大陆北境,夏日都寒凉入秋,更遑论如今还是冬末,哪里有蚊虫需要防呢?” “没错,”婉妍接着砚巍的话头说下去,“而且这种香料中有一味草药我闻得出,好似是盛产于大陆西南密林,就连京都都很少有,更不同说更北的天枢。想必就算是皇室,得知并获得这种草药,都费了些功夫。 如此费劲,我实在想不到他们用此香粉,到底意欲何为?” 宣奕抠抠脑袋,闷闷地胡说道:“或许,就只是天枢人以为天权国温暖多蚊虫,因此好心敷上些香料也不一定呢?” 婉妍一听,当即嘲笑道:“不是吧宣奕,你是圣尊殿前的童子吗,这么圣洁? 一个一心想害死你的人,巴不得一道惊雷下来就在你脖子上劈出一道碗大的疤,竟然还会担心你被蚊子咬个包出来? 何况这香料用量很小,若不是我仔细检查,根本发现不了,还没有香草灰驱蚊虫的效果好呢!” 宣奕没话说了,丧气道:“那现在怎么办啊?我们连人家怎么下毒都不知道,说不定等你们终于知道的时候,就是我真被毒死的时候!” 说着宣奕忽然想到什么,惊道:“等等!他们不会根本就没下毒吧!” 婉妍一听,一向自信的心中也开始打鼓,道:“不能够啊……一个是立功心切的新太子,一个是被我砸了饭碗抢了媳妇的云少爷,面对的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驸马宣奕,只要出手就势在必得,他们没道理这么好心啊……” 宣奕:“……我杀了你。” 婉妍心里也有些奇怪,但立刻就摆摆手,轻快道: “算了,我们在这里想也没有用,既然这些东西都没毒,那他们必然还会有些后续动作,我们届时见招拆招就是了!” 众人闻言都说是,管济恒和砚巍见天色已晚,便也准备回府了。 临走前,管济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婉妍和宣奕道:“对了妍儿、奕弟,还有一事,我听我爹说最近西南的藩属国中不太平,怕是要出大乱子。 陛下已经下旨让我爹秘密整兵,随时准备出兵。我爹这次要带我和巍儿一起,到时候走得急,怕是没时间来同你们道别了,先同你们打个招呼,免得你们到时候太担心我!” “啊?”婉妍一听,当即神色紧张起来,连忙问道:“具体什么事情啊,管伯伯同你说了吗?” 497 天各一方 阴阳永隔 “啊?”婉妍一听,当即神色紧张起来,连忙问道:“具体什么事情啊,管伯伯同你说了吗?” 管济恒摇了摇头:“我瞧我爹的样子,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陛下就只让他整顿军队,随时准备出发。 而且那日陛下秘密召见的不止我爹,还有宣伯伯、淳于大人、庄万里、支霆,哦,还有任霖阁那个老狐狸。” 说到这里,一向乐观的管济恒神色都沉了沉,“我想,这次真的是出事了吧。” 不用管济恒说,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上述几人都是天权最顶尖的高官没错,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决赋领域的翘楚。 婉妍的谍报还没能远到西南藩属,她实在想不到,到底是怎样的大事,居然需要麒麟、白泽、朱雀三大神族,还有鲲、崇明、曼珠等望族一起出马。 想到这里,婉妍的面色已是非常凝重了。 只要与决赋无关的,不论是朝政乱、有战事,其实都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 但若是和决赋有关的,便决无小事,稍一不慎,便会引得天下大乱。 管济恒见状,心中暗悔把这样的消息带给他们,给大家徒增烦恼,连忙口气一轻,道:“不过想来有诸位前辈在,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你们想想去年的安南叛乱,连玄武招郑家族都上战场了,我同妍儿出马也能顺利平息,区区藩属而已,能翻出什么大浪了? 妍儿你马上就要离京赴任了,还是好好准备出远门的事情吧!” “嗯……”婉妍应了一声,心情却更低沉了很多。 最近几日婉妍吐血越来越严重,经常一天吐好几次血。 长此以往,又有多少血够她吐的呢? 婉妍也渐渐明了,自己恐怕是时日无多。 也许是背了太多怨灵,注定无法长命吧,婉妍心里暗自苦笑,竟也有了几分坦然。 但是这些事情婉妍对朋友们只字未提,平日里也仍记如往日一般活蹦乱跳,看不出任何异常来。 这时婉妍也很庆幸自己要离开京都了,到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人世,倒省去了许多的死别,朋友们也不至于太难接受。 只是如今听了管济恒的消息,婉妍的直觉告诉她,大陆上要出大事了。 可是她还能做什么呢?只有心焦罢了。 无奈、心焦、担忧、遗憾全都涌上了心头,婉妍看着面前,她最爱最亲的人们,禁不住失了神。 他们四个从小玩到大,早就已经是真的一家人了。 可是如今,宣奕要永远地离开京都,婉妍所剩时日无多,管济恒和砚巍可能也要上战场,九死一生。 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个人,最终还是要天各一方,甚至阴阳永隔,好像真的走到了岁月的尽头 “也不知道我们四个再如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了。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一天。” 婉妍一个没留神,心中所想,就说了出来。 其余三人闻言,面色都暗淡下来,默默望着彼此,都没再说话,心中却已然被刺痛。 明明前几天还是四个只会嘻嘻哈哈、吃喝玩乐、无忧无虑的孩子,怎么如今,就变成这样了呢。 最后,还是管济恒受不了这氛围,猛地抽了抽鼻子,大手一挥道:“只要想聚随时就可以聚啊,这个氛围是搞什么!闹心!管爷走了!” 说罢管济恒蹲在地上,和敖犬脸贴脸告别。 “走啦小狗狗,管哥哥明日再来看你。” 虽然才相处了一下午的时间,但这一人一狗因为脾气相投,居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情谊来。 正当管济恒起身,准备离开之时,宣奕的声音忽而响起。 “管哥!”宣奕牵着敖犬的绳子向管济恒走去,将绳头放在管济恒手中。 “既然管哥和这小狗这么合得来,那我便借花献佛,将此狗送给管哥了。” “当真!”管济恒闻言,先是大喜,又立刻拒绝道:“那不行那不行,这可是天枢国送给你的新婚大礼,且这个品种在天权根本买不到,很是贵重,你还是留着自己养吧!” 说着管济恒就要把绳子递回来,宣奕却将手背到身后,露出一抹有些疲惫的笑来,道: “管哥,你何时起同我也这般客气了!你我兄弟多年,再珍贵的东西你都给过我,此时又因一只小狗和我见外? 况且我即将离京隐居,也不方便带它走,就是带走了,我日后是要做最平平无奇的百姓的,哪能牵着这么大这么名贵的狗招摇过市呢? 而且宣婉妍也即将离京赴任,家中再没有能照顾它的人,还不如送给管哥,你同巍儿定能把它照顾好!” 宣奕说这话时,婉妍一直在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宣奕想要一只敖犬,是婉妍十年前就知道的事情了。 他时不时就去磨一磨宣郢,但宣郢不喜欢吵闹,一直不允许。 如今宣奕终于有一只敖犬,还是最好最名贵的敖犬,婉妍只看宣奕的眼神就知道,这就是他梦想多年想要的那只敖犬。 可他居然,随随便便就把它送给了管济恒。 不过很快婉妍又坦然了。 宣奕即将要丢掉属于‘宣奕’的一切,离开相府,隐居山野,从神族相门之后变成山野村夫,自此与父母姐妹皆成陌路。 宣奕狠下心来放弃的,又何止是一只敖犬。 他是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带嫣涵走。 婉妍能做的,就只有心疼心痛,然后帮他走。 管济恒领着宣奕的敖犬开心地走了,那只宣奕梦想了十多年的敖犬,宣奕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 正如婉妍所料,正月初十时,果然有天枢使团的帖子递上,想要登门拜访。 贵为一国使团,又同作为神族,宣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应了下来。 初十那日中午,便有两个少年登门,宣郢在正厅接待了他们,婉妍作陪,宣奕作为主角自然也是在场。 瘦得像猴一样,眼睛也贼溜溜的少年先行礼,道:“腾蛇云氏次子云培风,拜见宣大人。” 498 虎门虎子齐卿岚 瘦得像猴一样,眼睛也贼溜溜的少年先行礼,道:“腾蛇云氏次子云培风,拜见宣大人。” 云培风礼数规规矩矩,态度却倨傲冷漠,眼神只落在宣郢身上,看都没看宣奕和婉妍一眼,无视轻蔑之意一目了然。 宣郢是多少年的官场老狐狸,自然看得出,但并未有什么波动,毕竟腾蛇云氏单方面与白泽宣氏不睦,已有多年。 腾蛇云氏占据天枢国师位多年,与白泽一族一样,也是专走治世路线的。 这么多年来,云氏一直想打出能谋善断、睿智忠诚不逊于白泽一族的名声,却被同为神族的白泽一族始终力压,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在世人人人称颂白泽之治世英明,不惑港乃是文风学风家风的三风胜地时,云氏却在睿智界籍籍无名,说起来人就只知道腾蛇狡诈,擅长暗探,为世人所忌惮。 长此以往,云氏早就把宣氏讨厌透了。 相比于云培风的貌丑态度差,另一个蓝衣少年则不论是仪表,还是态度礼数,都要好太多太多了。 尤其是相貌,生得颇为英俊风流,比起白虎,倒更像是白狐。 “白虎齐氏次子齐卿岚,拜见宣大人。” 说罢齐卿岚回身,捧过一个极名贵的木盒,献礼道:“此次我二人奉我天枢太子殿下之命拜见宣大人,恭贺宣公子大婚之喜。 除此之外,晚辈还代家父向宣伯伯问好,愿白泽神族与白虎神族和衷共济、戮力同心,共为天璇殿效力,共同守护人间正道。” 齐卿岚说话时,婉妍一直淡淡地看着他,心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虎之仁齐卿岚啊,今日一见,果然是会说话。 就如麒麟家族之如天权一般,白虎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天枢国中最盛的将门,千百年来也算名将无数。 婉妍早就听闻,在白虎家族的这一代中,出了一位极优秀的才俊,满腹经纶、武功高强不说,还相貌堂堂、风度出尘,就算是与麒麟家族的双子星站在一起,也并不会逊色。 如今一见,婉妍倒觉得这位齐公子确实对得起传闻,特别是在小瘪三云培风的衬托下。 对于这样出众的后辈,宣郢虽然没什么热情,但还是客套了一会。 而婉妍和宣奕坐在一旁,纯粹就是两个大花瓶,除了保持微笑之外,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但二人却又时刻保持着警惕,生怕云培风和齐卿岚在他们一个不留神就下手了。 其中宣奕甚至因为过于紧张,而有些草木皆兵。 有一次齐卿岚不过是抬手端杯喝水,宣奕以为他要动手了,吓得立刻战术后仰,不想用力过大,凳子也跟着仓皇移动,“呲啦啦”一阵作响,将在场众人都惊了,引得宣郢怒瞪几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就在谈话越来越平淡稀松,婉妍正在惊讶于他们居然还没有行动之时,齐卿岚忽而笑着,礼貌道: “对了,在下差点就忘了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事情。” 说着齐卿岚转头向宣奕,“宣公子还记得太子殿下赠您的那件华服吗? 那衣服是我们天枢独有的纯冰桑蚕丝做成,最是贴身舒适。要知道这冰桑蚕丝产量极低,一年所产超不过十缎,是天枢王公贵族都少有的极品,以此相赠方能彰显宣公子是我们天枢尊贵的朋友。 不知道太子殿下送给宣公子那件华服可还合身?” 齐卿岚说话的时候,宣奕满脑子都是婉妍在粗暴检查的时候,把那件华服在地上拖来拖去,像抹布一样蹂躏,此时突然被齐卿岚提问,愣了一下才道: “多谢天枢太子殿下的厚爱,那件华服我一见便很喜欢,便是取出都不忍心,故而还没有舍得试一试。” 宣奕此话一出,云培风的眼睛倏尔一亮,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又立刻收敛了目光。 但这一瞬,已经逃不过婉妍的眼睛。 齐卿岚则仍是不动于衷,爽朗地笑道:“冰桑蚕丝制成的衣服最是贴肤亲肤,但若是尺寸不合适,就发挥不出它独特的优点了。 但是太子殿下在为宣公子定做衣服的时候,并不知道公子身量体格,又不敢冒然相问,只能按照宣公子同龄人的标准体格定制。 然而今日一见,宣公子作为白泽神族之后,体格魁梧并非常人能比,所以恐华服尺寸不周。” “啊这样啊……那太可惜了!”宣奕闻言,努力做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不过努力得有些刻意,看起来生硬得有些滑稽。 这时齐卿岚忽而话锋一转,道: “不过还好太子殿下思虑周全,生怕华服不合宣公子,所以特意嘱咐天枢皇宫中,制衣手艺最精良的尚衣局管事同来,如果华服不合适的话,可以稍作调整。 既然如此,那不如请宣公子穿上试一试吧!” 一个大男人在大中午的,突然要另一个大男人换衣服,这不能不道一声奇怪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宣奕婉妍,就是宣郢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得紧了紧。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荒谬的请求,又被齐卿岚说得非常合理。 人家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生怕不合适还千里迢迢带了个裁缝,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只是让大少爷您换个衣服试一试,这若是都不答应的话,传出去可就太不好听了…… 婉妍转头看宣奕,只见宣奕的喉结动了动,落在太师椅扶手的手攥得紧紧,眼睛有些发愣地没有说话。 那件华服本就疑点重重,如今齐卿岚和云培风又逼上门来,一副不看他穿上不罢休的样子,纵使笨如宣奕,也已经猜到那衣服上,有要他命的东西。 宣奕顿了顿,又看向婉妍。 四目相对之下,宣奕看懂婉妍的眼神,她很诚实地在说:我暂时也没看懂他们的把戏,所以你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除了诚实,婉妍眼中还有犹豫着地哀求。 所以宣奕,你真的还要去吗? 499 无论生死 一生一人 所以宣奕,你真的还要去吗? 宣奕的眼神没有回答,淡淡别过,转向宣郢。 也许是因为不想让宣奕出岔子,搅了这大好的婚事,也许是因为真的对儿子有那么几分心疼,宣郢看着宣奕,眼神居然微微晃了晃。 这表明宣郢也不想让宣奕冒险。 父亲和妹妹的眼神,宣奕都看到了,便收回了眼神,眸中分明暗了。 看着宣奕的侧脸,婉妍以为她看懂了宣奕的心理活动。 对于一个人来说,放弃自己的亲人、身世、财富,甚至自己的名字,已经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了。 更何况如今,可能连性命都要搭上。 即便如此,你也要走吗? 婉妍看着宣奕,心中有了决定。 “不好意思啊齐公子,我兄长他今日不是很方便……” “既然这件礼物如此来之不易,那我便穿上试试,也算不辜负天枢太子殿下的一片好心。” !!他疯了! 就在婉妍开口回绝齐卿岚的要求时,宣奕倏尔开了口,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了婉妍的声音。 婉妍傻了,立刻转眼去看宣奕,却见宣奕正看着齐卿岚,目光沉稳淡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竟是没有丝毫的犹豫。 齐卿岚闻言,也淡淡笑着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那就有劳宣公子了!” 宣奕也起身回了个礼,道了句:“请二位使臣稍等,父亲大人,孩儿先告退”后,就真的离开了,没再看婉妍一眼。 他怕再多看她一眼,他的决心就要动摇了。 婉妍的眼神一直追着宣奕出去,直到再也看不到。 这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人都道最尊贵的上古圣兽紫凰鸑鷟,是这世上最忠贞的存在,一旦认准一人,便是无论生死,一生一人。 然而紫凰早已是神话传说,白泽便成为世上最忠诚的一族。 婉妍之前无感,今日一见便知,为一诺,宣奕连命都豁出去了。 云培风盯着婉妍的眼睛眯了眯,将婉妍的紧张与担忧尽收眼底,就像是毒蛇发现了猎物的反常一般。 她这模样,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这如芒刺背般锋利的眼神,婉妍从一开始便感觉到,但一直没有理会。 直到宣奕的身影完全消失,婉妍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脸来,将自己的一双眼直直对了上去。 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婉妍的眼神已从焦心担忧,瞬间转为两潭死水。 那眼神不轻不重,眼中亦无喜无悲,但落在云培风眼中,却有种灵魂都被剥开的压迫感。 那是洞察一切却不不点破的轻蔑。 要不是能让宣奕逃出生天,就你这一拃长的小蛇,也配和我斗法? 虽然当初是婉妍设计,一心想让天枢的人对宣奕下手,但如今他们真的要下手了,把宣奕逼成那般,婉妍却又满心都是火。 两人僵持了片刻,云培风终是将眼神挪开了。 在挪开的瞬间,云培风心中竟是松了一口气。 齐卿岚靠在椅背上,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 “在下早就听闻宣二小姐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真乃我辈楷模。” 齐卿岚爽朗地笑着,真诚地赞道。 “齐公子说笑了。”婉妍不动声色地将眼神收回,又是一个刹那,所有让人感到压迫的阴鸷都没了,就只有明媚的笑意,和她身上鹅黄色的小袄一配,愈加纯洁动人。 “都是父亲大人开明,许小女子读了几本书,习了几日武,又承蒙陛下厚恩,小女子方能出来卖弄一番浅薄的技艺,为天权略尽我所能罢了。 不若云公子与齐公子,真乃英雄少年,不愧为神族后裔、栋梁之才。” 婉妍淡淡地笑着,礼仪好得苛刻,真乃温柔小意,谦逊知礼,颇有大家千金的风范。 然而云培风丝毫不吃这一套,冷冷撇了婉妍一眼,低低地哼了一声。 几个人心思不一地聊了几句,宣奕终于回来了。 之前齐卿岚说起这件华服的时候,婉妍还觉得他是夸大其词,一件衣服而已,能有什么大不同。 然而宣奕进来后,婉妍才惊了一惊。 明晃晃的大红色,本该乍眼,却被冰桑蚕丝极度温柔延展的质地,化去了所有的艳俗,反而生出几分磅礴的大气与贵重。 穿在这身华服中,宣奕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一般,颇有几分风度翩翩的气质,哪里还像那个在大陆人尽皆知的草包? 然而婉妍根本没有再多看那衣服,她关注的,只有在华服之下,宣奕绷得像一根弦一样,还微微发颤的身体。 宣奕知道,他身上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华服,而是自己的丧钟。 “哇,宣公子不愧是白泽后裔,如此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真是让人赞叹不已,此华服也唯有在宣公子身上,方才不算是辜负啊!” 云培风看着宣奕穿着华服进来,眼中划过一瞬得意又残忍的笑意,而齐卿岚则爽朗地笑着,对宣奕大加夸赞,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好几下巴掌。 赞罢,齐卿岚一扬手,道:“传制衣娘进来吧!” 很快,一个身着宫装的中年女子快步走入,虽快但仪态极好,一见便是宫里人。 那女子在宣奕身边四下看看,手中还拿这一把软尺不时比划比划。 婉妍在旁边冷眼看着,在婉妍眼中,这华服于宣奕而言,是很合身的,一看便知送礼者是打听到尺寸了的。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妥,婉妍眯起眼睛看得仔细,就是腰间似是略宽一个小拇指指节,虽是不影响穿着,但冰桑蚕丝过于柔顺,所以有些不服贴。 果然那制衣女的眉头紧了紧,回话道:“启禀齐大人、云大人,此华服腰间略宽,其余便很合身了。” 明明周身都很合适,显然是探听到了宣奕穿衣的尺寸,腰却还能宽出一点。 原来你们要下的功夫,在这里啊。 婉妍心中恍然大悟地笑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便似是随意地开口道:“既然只是略宽,看起来也不影响穿着与美观,倒也不麻烦再做修改。” 500 丧钟华服 婉妍心中恍然大悟地笑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便似是随意地开口道:“既然只是略宽,看起来也不影响穿着与美观,倒也不麻烦再做修改了,毕竟冰桑蚕丝如此金贵,再动针动线,岂不是伤了它?” 果如婉妍所料,此话一出,齐卿岚还没有开口,云培风已经抢先道:“这有什么麻烦?我天枢国既然送礼,便要送到尽善尽美,方能表达诚意,也免得有不周之处,落小人口实!” 云培风把“落小人口实”五个字咬的很重,明摆着把婉妍当那小肚鸡肠,又爱嚼舌根子的人了。 婉妍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便也不恼,笑言道:“既然云公子热情如斯,那就只好多麻烦了。” 说着婉妍看向了那制衣娘,示意她给出修改方案。 制衣娘显然心理素质一般,婉妍轻轻一眼就将她看得一愣,竟是面色抽动了几下,才道:“二小姐说得没错,冰桑蚕丝金贵且质地细密,确实经不起针戳线穿,若是修改,只能另做他法。” “哦?”齐卿岚一听,很有兴趣的样子,问:“改衣裳不用针线,还能如何改?” “回齐大人的话,奴婢多年来也有幸参制过冰桑蚕丝,知道冰桑蚕丝畏高温,且延展性极好,经火加热后可以收缩。 像宣公子这件华服宽余并不太大,只要笼起一个火盆从上面过一下,衣服就能稍稍收缩,而后便可以十分合身了。” 婉妍闻言,眸中一冷,紧接着笑道:“居然还能如此,若真这般神奇,小女子今日也是开眼界了。” 说罢就命人笼上火盆。之后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宣奕大步从火盆上跨过。 说来也真是神奇,宣奕不过就是从火盆上过了一瞬,那华服真的肉眼可见地紧了一紧,原本腰间的一指节富余便不见了。 屋中众人自是又称赞一番,又说了一会闲话,齐卿岚和云培风便起身告辞了。 等人一走,婉妍和宣奕便也立刻向宣郢告退。 一走出正厅,宣奕原本笔直的脊背当即一软,要不是立刻扶住了廊柱,只怕已经跌在地上了。 “宣婉妍,我是不是快死了……”宣奕有气无力地问婉妍。 “你现在有什么症状没有?”婉妍闻言,虽然觉得就算是真有问题也不会这么快有症状,但看宣奕脸都白了,还是有些紧张。 宣奕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道:“我现在头很晕,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身子也有些发麻发僵,你摸我的手也是冰凉。哦哦哦我还有一些恶心,心里胃里都不太舒服……天呐,我真的要不行了……” “啊……症状这么杂?”婉妍皱了皱眉,追问道:“你是过完火盆,就立刻感觉到的吗?” 宣奕眨巴着眼睛仔细回忆,认真地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我一穿上这衣服就感觉到了。” 婉妍:“……” “你这不是中毒,是中邪了。” 宣奕奇异道:“你说什么呢?” 婉妍叹了口气,正色问道:“既然这么害怕,又为何一定要走这步险棋呢?” 连吃药都苦得呲牙咧嘴的宣奕,从来都不是胆子大的人。 在他明知这华服要自己的命,还穿上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害怕啊。 婉妍眸中滑过一抹痛色,但话一问出口婉妍就后悔了。 都到这一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婉妍猛地一脚踹上宣奕的小腿,凶巴巴道:“还有我说你的腿能不能别抖了?好歹也是一男儿,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快走吧!再不赶快回去研究一下,你怕是真的要遭毒死了。” 宣奕吃痛,嗷嗷叫着蹦起来,灵活地一蹦三尺高,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晕不恶心,只是因为太害怕导致的心理作用。 宣奕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赶忙跟上了婉妍,生怕自己如果再不走,就真的要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在宣奕屋中,婉妍捧着衣服仔仔细细研究了半天,除了衣服紧了一点之外,居然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最后,婉妍将鼻子贴在衣服上嗅了半天,眼中才终于灵光一闪,把衣服拿到宣奕鼻前,问道: “宣奕,你有没有觉得这衣服的味道,好像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是吗?”宣奕凑过去皱着鼻子闻了半天,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道:“我怎么没闻出来,是不是我的体香啊?” 婉妍:“……” 婉妍不理他又仔仔细细闻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把衣服放下,若有所思道: “没有意外的话,我估计这香料发挥毒性的方法,应当就是加热了。” 说罢婉妍又眉头皱了皱,立刻自我否定道:“可是不对啊,就算是衣服上的香料要加热才有毒性,虽然查不到衣服上的毒源,但是何人要求你过火盆可是一问便知。 更何况若真是如此,那服侍你穿衣脱衣的侍女也逃不掉,他们的计划怎能有如此多漏洞呢?” 宣奕坐在一边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保持安静就是对婉妍最大的帮助了。 而且因为要让宣奕看起来,是不知不觉之时被天枢暗中害死的,所以还不能请熏香高手或者郎中来看看,只能自己想办法。 只见婉妍抱着胳膊在屋里走啊走啊,眉头锁得死,绞尽脑汁想通问题。 “啊我要是精通香料就好了!” 婉妍一直走到天都黑了、腿都僵了,“扑通”一声直挺挺躺到榻上,无力地感叹。 早知道有一天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以前就不在熏香课上看剑谱了…… “或者……”婉妍看着天花板,心中忽然飘出一个声音。 “要是小师父或者蘅大人有一个在就好了……” 他们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如果他们在的话,绝不会被这样小的问题难住。 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能力的盲区,婉妍绝不会心中有了依赖他人的想法。 就在这时,丫鬟突然快步进来,向婉妍禀告道:“二小姐!方才锦衣卫的蘅大人给您送了一封信,要您亲启!还有一个大箱子在门外,侍卫们正在往进搬呢!” 501 蹑空草 掌中镊 “二小姐!方才锦衣卫的蘅大人给您送了一封信,要您亲启!还有一个大箱子在门外,侍卫们正在往进搬呢!” “蘅大人!”婉妍一听这个名字,直接从床上一蹦而起,拿过信来就立刻拆开看,只见果然是蘅笠的字,上书: 镊空草,生于西南密林,无毒,常用于驱蚊虫、防叮咬。 然其经加热后,性大变,尤于剧毒之虫萤眠蛊有极强吸引力,凡大肤相触者,虽隔千里,萤眠蛊仍可寻味而至,从无幸免者。 为区分二者,特以“掌中镊”命名加热后之蹑空草,意为凡中此毒者,虽千里仍于鼓掌,在所难逃。 萤眠蛊,剧毒之虫,喜食人血,伴掌中镊而生,被咬之人多则一炷香后亡,少则登时暴毙。唯以车马芝混热水浸泡,可解掌中镊之味。 四行字,给出了解释,给出了后果,给出了解决办法,将婉妍的困扰一扫而空。 婉妍心想,蘅笠当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这时,两个侍卫拖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婉妍打开一看,正是一箱车马芝。 对于香料婉妍一无所知,但是对于草木,婉妍可是出奇地有天赋。 天山灵芝分三种,下芝为畜芝,中芝为人芝,上芝为车马芝。 车马芝汇天地精华,极为难得,乃至于此时婉妍看着这满满一箱堆着的犹如大白菜的车马芝,居然有一些恍惚。 一来,蘅笠既然知道华服有问题,肯定是暗中来宣府探查过,如此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让婉妍心中一暖。 可来都来了,为什么就不能见一面呢。 二来,婉妍在震惊,蘅笠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搜罗到这么多奇珍药草,身份之高贵让人更难以估量。 三来,蘅笠明知婉妍已经对自己产生了疑心,居然还这般不加掩饰地帮助自己,更让婉妍觉得又震惊又感动。 这哪里还是那个谨慎又淡漠的冷面罗刹啊…… “蘅大人没进来吗?没带什么话吗?” 婉妍把信折起来,向丫鬟问道。 “没有。”丫鬟连连摇头,“蘅大人把信和东西放下,只道了句‘务必亲手交给宣郎中’,就离开了。” 费尽功夫地帮忙,怎么却连入府见一面都不肯呢…… 婉妍点了点头,眸中的失落之色涌出,吩咐道:“去准备热水给少爷泡澡吧。” 宣奕洗完澡出来,说什么也不肯把那华服放在自己屋中,婉妍便拿去了自己屋里,方便当萤眠蛊寻味而来时,将其灭去。 如今已是初十,距离婉妍离京只有五日,婉妍这才终于想起来要开始准备自己的行囊。 而宣奕的大婚亦是迫在眉睫,于是即使已是夜深,宣府中却灯火通明,大半的人忙着准备宣奕大婚事宜,小半的人帮着准备婉妍的行囊,人人都忙得头脚倒悬。 除了一个人。 “妍儿,这些书卷要带上吗?”蓝玉小快步走到婉妍身边,手里拿着几本卷册。 婉妍抱着一盒首饰挑拣,闻言探头去看了看,笑道:“这都看过了,便不拿了。” 蓝玉应了一声,还没等她走开,又有一个小丫鬟吃力地抱着好几座砚台,跌跌撞撞过来问,“二小姐,您看这些砚台您要拿哪一方走?” 婉妍又停了手中的工作,打量一圈后,指出一个道:“就这个吧!” 这一晚上婉妍的屋子可谓是翻天覆地,人人都小跑着忙碌,而婉妍更是事事都要过眼操心拿主意,早就已经头昏脑胀了。 可偏偏还有一个闲人在碍眼。 “宣奕!你能不能做点正事!你一晚上缩在那里做什么啊?” 终于,婉妍还是爆发了。 只见宣奕正蜷缩在软塌的角落,将自己努力缩成一团,怀里还紧紧抱着婉妍小时候的布老虎,脸上的五官都紧紧蜷缩在一起。 而宣奕白嫩的皮肤由于在水中泡了太久,哪怕都过去这么久,都还是皱巴巴的。 原本婉妍想着,宣奕用车马芝的水泡上一个时辰便是绰绰有余。 谁知宣奕一进去就死活不肯出来,生生泡了三个时辰,换了十几桶热水,把车马芝都泡发成大萝卜,才不情不愿地出来,还左闻右嗅,总觉得自己身上残留着掌中镊的味道。 宣奕一出来,也不管自己碍事不碍事,说什么都要留在婉妍屋中,一直缩在那个犄角旮旯不出来,把手脚都紧紧捂在被子里,立志做一个无缝的蛋,让萤眠蛊无机可乘。 然而就是这样了,宣奕嘴上却还是有劲。 “宣婉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现在命悬一线、不知何时就要被一只虫子送上西天的又不是你,你当然有恃无恐了!” “哼,”婉妍冷哼一声,嘲讽道:“现在倒是知道怕了,中午那会可是果断得很呢。” 宣奕也冷哼了一声,却往里缩得更紧,白了一眼道:“那我能怎么办!要想逃出生天,不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婉妍没有立刻怼回去,而是沉默半晌,放下了首饰盒子,正色问道:“宣奕,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想好要走这一步了吗?” 婉妍又立刻补了一句道:“现在若你想反悔,我们只需向陛下拆穿乌英辙的阴谋,你也不用假死、不用走了,现在还来得及。 但若是你真的吃了药,再醒来时,宣奕已经彻底死了,你除了嫣涵一无所有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虽然这件事一直是婉妍跑前跑后张罗,但从心底里,婉妍一点也不想宣奕走。 宣奕抱着布老虎,眼神却是瞬间清明,故意不耐烦道:“短短几天你问了十几次了,我都说了,我非走不可。” 说着宣奕的脸色正经了几分,“你与姐姐不在,宣府于我,不过都仅仅是给我无尽耻辱、让我时刻铭记自己是个废物的牢笼,更何况是驸马府呢?” 婉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劝他走,亦或是劝他留,都是错的,自己都会后悔。 502 婉妍拆穿蓝玉身份 婉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劝他走,亦或是劝他留,都是错的,自己都会后悔。 宣奕看婉妍表情凝重,心中不忍便故作轻松道:“行啦宣婉妍,别再那副丧气样了。 等我离开了宣府,不再是白泽一族的宣奕,没有什么睿智无双、四神真君的光环压着我,我就只是个普通人,就没人觉得我是一个废物、是一个家族的耻辱了,你该为我开心才是啊!” 看着宣奕的苦笑,婉妍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 “开心……我为你开心。” 这时,蓝玉捧来一个箱子,征求意见道:“妍儿,这身衣服大约是没机会穿的,就不带了吧?” 婉妍去看,只见是一箱火焰一般的红色。 那是她和蘅笠南下查案时,在江泉下的西辕村被安排着“大婚”时,由全村的村民一起为她制作的嫁衣,还有半副合欢帔。 另半副,在蘅笠那里,拼在一起便是一对鸳鸯。 这衣服自从带回来,婉妍还没有打开过。如今突然看见,婉妍只觉得不过区区半年,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婉妍的手像是着了魔一样伸了过去,在粗糙的衣面上来回抚摸,由于放着的时间太久了,明明大红色的衣服,却从内到外都是冰凉。 婉妍手上摸着的是这一件红衣,心里念着的,却是那一身红衣。 那一日,峥嵘公子,绮罗华衫辉银冠,何彼盛矣,气概苍梧,何彼润矣,堪动宋玉。 那一眼,便是生生世世再难相忘。 婉妍又捧起那半副合欢帔,上面绣着一只孤零零的鸳鸯。 为她戴合欢帔的大娘说,新人共戴合欢帔,化作鸳鸯比翼飞。朱颜不改盛娇蕊,郎配玉带夜夜归。 如今合欢帔还在,有情人却即将天人永隔,永无比翼之日。 朱颜是再也不会变了,但郎君纵使归来,也是无人等在烛边了。 婉妍心中一冷,半个月来喉间一刻不曾消失的血腥味,好像更明显了许多。 就在这时,婉妍忽然想到那日大婚,婉妍突然想起来在两人问名的时候,她写的是一个“妍”字,而蘅笠则用她看不懂的文字,写下了四个字。 婉妍看不懂,蘅笠就只说,“你只管知道这是我的名讳就是了。” 婉妍觉得这好像是天璇殿的字,便拿去问蓝玉,蓝玉说不认识,但眸子却是骤然一紧,婉妍当时便觉得不对。 现在一回想,婉妍才明白,那四个字,大约就是蘅笠的真名了吧。 想来真是好笑啊。 婉妍心里苦笑一声,暗自叹道: 和不知姓名的人拜了堂,对不知身世来历的动了心。 但若能真能与他长厢厮守,永无别离,纵使糊涂,倒也甘之如饴。 “带走吧。”婉妍笑着说,把合欢帔放回了箱子里。 离开人世的时候,总该有些念想。 蓝玉的眼神微动,但仍是温柔地笑着,应道:“好,那我这便去装起来。” 说完,蓝玉转身就要走,却被婉妍又叫住了。 “蓝玉姐姐!” “嗯?妍儿还有事?”蓝玉转过身来,巧笑倩兮。 婉妍站起来,牵住蓝玉的手,笑容有些倦,“蓝玉姐姐,此行我去蜀州,姐姐便不用陪我同去了。” “什么?”蓝玉有些吃惊,笑容也渐渐淡了,“那怎么能行,我要陪在你身边照顾你。” 婉妍轻轻拍了拍蓝玉的手,温声道:“蓝玉姐姐,回凤天殿去吧。” 婉妍始终笑着,语气也淡,但蓝玉在听到“凤天殿”那三个字的时候,已是一双美目圆睁,整个脊背都有些发凉。 “什么……?”蓝玉怔怔地反问。 婉妍笑得更软了些,“像你这般人儿,只要愿意,定能大有一番作为,要是一直陪在我身边,关心的事情只有我的饮食起居,那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虽然这半年来,我早已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也很舍不得你离开,但我知道,在凤天殿中,你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 蓝玉听得出,婉妍虽然口气淡,但字里行间都是确信,根本就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完全无法否认。 “妍儿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吗?”蓝玉咬牙问出问,声音第一次有些发抖。 “嗯,一开始就知道。”婉妍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没有丝毫揭穿别人的得意,或者被欺骗后的愤怒,就只有眷恋与亲昵。 “姐姐你的学识、武功、决力皆远超于我,年龄却没有长我几岁。 我自认我的师父已是惊艳绝伦之才,自己也还算有些天赋,也算是努力,如此都远不及姐姐。 那我想姐姐在师从名师的基础上,天赋与刻苦定是皆远胜于我,绝非等闲之辈。 怎么可能是路边随便就能救下的人呢?” 还有一番话婉妍没说出来,那就是一个谨慎入微的人,如果不是调查清楚了身世来历,怎么可能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蓝玉看着婉妍的小脸,心中忽而涌出许多愧疚来。 婉妍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骗她,然而却一直真心待她、信她,甚至在庆远城下,她没有任何犹豫的,就舍命帮她挡了那一箭。 是蓝玉一直在照顾婉妍没错,但蓝玉又何尝不是在婉妍这里,第一次感觉到,或许世上除了利用和算计,真的是有感情在的吧。 “你一直都知道……却没有拆穿我,也没有怪过我?” 在婉妍的手中,蓝玉的手不经意地往回缩,眼神颤了颤。 然而婉妍拉着她的手更紧了。 “相比起真相,我更愿意相信我眼前的你。” 婉妍笑着,一双灵动的眼眸难得满是柔意,全都荡漾在凤凪扶的心头。 “你对我这样好,我知道不管你是谁,都绝不会伤害我。我想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那我又为何一定要寻个答案呢?” 凤凪扶看痴了,竟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503 在你身边 才是我的人生 凤凪扶看痴了,竟是紧紧握着婉妍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还是婉妍又开了口,重复道:“回去吧姐姐,虽然我只知道你是凤天殿中人,并不知道你是何职位,但我想凤天殿肯定对你很重要,你对凤天殿也很重要。 总之,那里才应该是你的人生。” 婉妍说完,没有任何犹豫的,蓝玉脱口而出,道: “不!妍儿,在你身边的,才是我的人生。” 蓝玉的双目澄澈而透亮,此时笼罩着一层异彩斑斓的光辉,明亮的不加掩饰,让蓝玉明明秀丽精致的双眼,居然多了几分英气与意气风发。 那明明是少年才有的直白葱茏感。 婉妍有些愣住了,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绝色丽人,分明有几分陌生。 蓝玉冲动的话一出口,看着婉妍微睁的双目,才顿觉失言,连忙收敛了目光,又回到那温柔似水的眼波,轻声道: “我会回去的,妍儿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我随时都在。” 蓝玉不想走,但她看到了婉妍眼中的坚定。 正如妍儿所说,她让我离开,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又何苦要刨根究底得个原因呢? 蓝玉心中想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璀璨的金黄,拉过婉妍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我的凤之顶翎,我曾数次想把它给你,但碍于身份没有机会。 既然如今你已经知道我乃凤族,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将它交给你了,这样以后你若是有危险,我便可以感受到,第一时间去到你身边了。” “凤之顶翎?”婉妍闻言,立刻就要把手抽回来,急急道:“这怎么能给我呢姐姐!这可是凤族最重要的一翎,不仅通心脉,还连命格,我万万不能收!” 还有半句话婉妍没好意思说出啦,那就是,凤凰有翎羽千千万,但唯有一根顶翎,是与心脉相同的一翎,汇聚了主人所有的精华。 当主人身体康健时,顶翎便愈加璀璨;当主人生病时,顶翎便渐渐暗淡;当主人离世后,顶翎便会彻底失去光辉。 这般与命格息息相关的羽毛,是凤族人最爱惜的羽毛,凤族人几乎都将其赠与了自己的伴侣,来表达自己对伴侣的忠心与生命一般重要。 然而此时蓝玉的顶翎,却躺在了婉妍的手中。 婉妍想要抽手回来,却在蓝玉掌心动弹不得。 我确实只有一根顶翎,可我的世界,也就只有一个你,多般配啊。 蓝玉心中想,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将自己的顶翎放在婉妍的手心,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帮你把行囊都准备好就走。” 蓝玉留下这轻轻的一句,转身又要去忙,也不知道是说给婉妍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便是要离开,蓝玉还是想帮婉妍打理好一切再离开。 婉妍看着蓝玉袅袅婷婷,却分外凄凉的背影,眼眶慢腾腾地红了一圈。 蓝玉姐姐,永远的姐姐。 生离尚且如此痛苦,我又怎忍心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就此别过吧,便是做鬼,我心中也有你留下的温柔。 如果有来生,换我做姐姐来照顾你吧,就像你照顾我那样。 就在蓝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一句话悠悠飘入。 “蘅笠绝非善类,万不可深交。尽早抽身,切记!” 上次在婉妍和蘅笠蜀州大婚那夜,蓝玉就说过相同的一句话了。 婉妍仍是没说话,只是眼神死死扒着门框,想着再多看她一眼吧,再多看她一眼吧。 “宣婉妍。” 就在婉妍红着眼圈发愣之时,一直在一旁安静看着,越看面色越凝重的宣奕忽而开口,声音严肃而认真。 “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情没同我说。” “嗯?”婉妍回过神,快速收敛起情绪,故作无奈道:“什么有事没事,你大晚上抽什么风呢?” 宣奕的眼神在婉妍脸上定了许久,像是再等一个答案,又像是在找一个答案。 婉妍被宣奕看得心里发毛,故作轻快地拿枕头砸他,嗔怒道:“大半夜别发神经了,还不快回去睡觉!” 宣奕找了半天没找到,当他的眼神落下时,分明是担忧又低沉的,但身子却是又缩回了那个拐角,紧紧抱着布老虎,转脸对墙道: “我不走,我今晚就要睡在这里!我若是回去,半夜萤眠蛊找来,我还没跑来找你,就先被咬死了……” “瞧你那个出息!你看你的皮肤泡得都皱巴成鸡皮了,蚊子都招不来,还招什么萤眠蛊! 再说了,今日齐卿岚和云培风刚来过宣府,晚上你就没了,你当他们长得是你的脑子,生怕别人猜不到他们是杀人凶手吗? 我估计他们为了避开嫌疑,起码要过个两三天才会放萤眠蛊出来,所以今晚万万不会有事,您就放心去睡觉,不睡的话就去门外站着吹风,我还要睡觉好吧!” 婉妍费劲吧啦说了半天,宣奕就是软硬不吃,死死赖在榻上,背对着婉妍,耍赖道:“我说不过你,但今晚我就是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 “你!”婉妍看宣奕那油盐不进的无赖背影,一阵语塞气结,赌气道:“好!没有枕头被子,要睡你就睡吧!大晚上被冻醒了别哭爹喊娘!” 说罢婉妍转身就往自己床上去,故意一步一步踩得震天响。 听到婉妍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床榻上,宣奕才缓缓放开了手中的布老虎,轻轻翻了个身,正好能看见婉妍的床幔。 宣婉妍,你到底怎么了…… 宣奕满心都是担忧,婉妍支开了身边所有人,一个人只身前往蜀州,总让宣奕觉得很不安,好似她是故意撇下惦念的一切,一个人走向万劫不复一般…… 然而宣奕也知道,婉妍决定的事情,自己想不明白,也改变不了,只能听之任之。 我能做的,就只有在这最后几日里,能多陪陪你,就多陪陪你吧。我的妹妹。 宣奕长长叹了口气。 这时,又是一阵震天响的脚步声乍响,宣奕连忙闭上双眼装睡 ------题外话------ 明天弦弦公司法考试,希望学神蘅哥妍姐保佑我呜呜呜_(′?`」∠)_ and弦的存稿终于超过两万字啦上一次有两万字存稿还是去年的事情……b在我考研大冲刺之前,会囤出十万字稿子保证不管学习多忙,都一定不会断更哦~ 宝贝们晚安呀~ 504 第二道咒——心门殒情锁 这时,又是一阵震天响的脚步声乍响,宣奕连忙闭上双眼装睡,就感觉到身上突然砸下一床厚厚的大被子。 “哼,热死你!”婉妍冷哼了一声,又“咚咚咚”地走了。 。。。 果如婉妍所料,正月十三时,两只暗红色,背上带一抹如萤火般黄色的虫子寻着华服上的味道,寻来了婉妍的卧房,不出意料地死在了婉妍的剑下。 “这小虫子,这不是早有准备,谁能看得见它呢,怕是被咬了都不知道呢!” 婉妍蹲在地上欣赏虫子的尸体,忍不住感慨。 “不过这下好了,那日齐卿岚和云培风让你过火盆,父亲可都看到了,到时候把证据一摆,就是父亲也定会以为你是真的被毒死的。 只要你明天把假死药一吃,就万事大吉啦!” 婉妍站起来拍了拍手,胸有成竹道。 而宣奕因为生命危险解除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了不少,丧了几日的口气又冲了起来。 “就这么一只小虫子,还想要宣爷我的命,真是笑话! 喂宣婉妍,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做好了没有?这可不能出岔子啊!” “你都两天之内叨叨了九遍了,烦不烦啊!”婉妍白了他一眼,万分不耐烦,却还是又怒气冲冲地重复道: “后日早晨你把假死药一吃,当场暴毙后,我会引导着刑部立刻查出真相,然后劝陛下为了皇家颜面将你尽快下葬,毕竟当朝新驸马在大婚当日,当着全大陆使团的面被毒杀了,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等到下葬时,我会从刑部大牢找一具死尸替你入殓,然后将昏迷的你秘密送至西北城门颐安门外十里地的十里长亭,嫣涵届时也会在那里,车马盘缠也都准备好了。 等你一醒,你们就一路向西北,带着我的祝福,滚去过你们天高皇帝远的好日子吧!” “嗯嗯,不错。”宣奕点点头,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希望一切顺利啊!” “一定顺利。”婉妍拍了拍宣奕的肩。 。。。 凌晨时分,睡在外间的乔妈妈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摇摇曳曳而出。 乔妈妈爬起床来,努力睁大眼睛问道:“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吩咐老奴就行。” 绮罗闻言停了脚步,声音淡而柔,“无妨,乔妈妈你睡吧,我出去有些事情。” 乔妈妈闻言当即一惊。 这个点还要出去,小姐莫非又要对小小姐…… “小姐!”乔妈妈的睡意瞬间全无,立刻跳下床去,挡在绮罗身边,道:“恕老奴多一句嘴,您这是又要去给小小姐下咒吗?您上次不是已经给小小姐下了泯心诀吗?” 乔妈妈是绮罗的养父阿贡索朗从天璇殿带出来的,从小看着绮罗长大,绮罗待她如自己母亲般,故也不愿瞒她,便道: “在妍儿走之前,我还要给她在上一道心门殒情锁。 我那日担心一下给妍儿下双咒会让她的身体吃不消,故而拖到了今夜。” “什么!”乔妈妈闻言,直接惊恐地喊出声来,甚至一只手无所顾忌地拉住了绮罗的胳膊,“小姐您!您怎么忍心啊!” 心门殒情锁与泯心诀一样,亦是沙华一族独有的咒法,但却比泯心诀的威力更大。 凡被下心门殒情锁的人,则一生断情绝爱,至死方休,不论曾经如何情深似海,终再不知情为何物。 也就是说,中心门殒情锁之人,再无爱人之能,一生都无缘情爱。 看着绮罗仍旧平静的面容,乔妈妈着急了,“小姐请您收回这个决定吧,万万不能给小小姐下此咒语啊! 虽然净释伽阑并非良人,但世上好男儿千千万,总有一人愿真心实意待小小姐,视其若明珠! 比如……您看管家那位少爷,从小和小小姐一起长大,两人脾性也合得来,日后在一起吵吵闹闹,一生都热热闹闹。 还有当代凤尊尊上,明明是堂堂七尺男儿,却为了小小姐自出生起就做女孩模样,至今都不能做回自己。 凤族人您也知道的小姐,最是君子品格,而这位凤尊又格外出色,品貌性格皆是大陆绝无仅有的,有他在小小姐身边,您再无需担心小小姐了!” 乔妈妈真的急了,急急忙忙说了一连串,才慢下来,一字一滴血道: “小姐,小小姐这一生还很长,人若无情无爱,那行走世间又与草木何异?您不能剥夺小小姐爱与被爱的权利啊!” 乔妈妈又是着急,又是心痛地说了许久,绮罗却只是定定地站着,云淡风轻的脸上,分明多了几分难言的痛。 过了许久,绮罗才轻声开口道:“我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愿意让妍儿有人疼,有人怜,能像正常女孩一样,幸福美满、合家团圆地过一生呢……” 绮罗字里行间都是心疼,却忽而话锋一转。 “可是如今妍儿已经身中泯心诀,估计还有两日,就是泯心诀的咒法最强之时,也是痛恨最甚,遗忘降至之时。 从那日起,妍儿就会彻底忘了净释伽阑,余生与他再无瓜葛。” 说到这里,绮罗的声音中满是庆幸,却又忽而怒火侵蚀了美目,咬牙切齿地恨道:“ 然而,净释家族的人是什么德行,乔妈妈你还不知道吗? 他们看起来或温文尔雅,或云淡风轻,人人都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真就好似心存万物、无悲无喜的天神一般。 然而,久居人间至尊之位俯瞰人间、生来接受万民的信仰与崇敬,早就把那畸形又病态的骄傲和占有欲,融进了他们家族的骨血之中。 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背叛爱人、利用爱人,甚至诛杀爱人,也可以接受自己所爱之人不爱自己,甚至遗忘、憎恨自己。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所爱之人,爱上别人。 这于他们而言,是至尊的被侵犯。 所以,在妍儿属意于净释伽阑,或者无意于任何人时,净释伽阑会给她所有的自由,充分的尊重。” 505 一人独活 也是潇洒 “所以,在妍儿属意于净释伽阑,或者无意于任何人时,净释伽阑会给她所有的自由,充分的尊重。 不论是开青楼设谍网,不论是看起来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净释伽阑都支持妍儿做。 甚至于当初他明明知道妍儿是谁,明明知道她越是强大,对他自己而言就越危险,但在妍儿想要有能力建功立业的时候,他还是竭尽所能传授给妍儿一身的本领。 但如若有一日,婉妍爱上了其他人,净释伽阑绝不会饶过她,就算他对妍儿下不去杀手,也必定会囚禁她终生。 而不管妍儿爱上的是谁,净释伽阑都绝不会留他。 虽然我对净释家族厌恶至极,但也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大陆之上,除了鼎盛时期的沙华毒尊外,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种决赋,在净释家族面前,都毫无胜算。 若婉妍真的爱上了别人,净释伽阑被逼出了偏执又可怖的真面目,要强迫或折磨妍儿的时候,哪怕是凤尊,都护不住妍儿的。 而我,若我没有被净释摩诃杀去半壁功力,尚且可以护住妍儿。 可如今,却是连我也不能了。 所以只要净释伽阑在一天,婉妍就绝不能爱上任何人,否则就是灾难。” 这一字一句,都是滴在绮罗心头的血,说到最后,绮罗的美眸中满是熊熊烈火,咬牙切齿道: “净释摩诃!害了我还不够,还害得我的妍儿都此生不能再爱,我就只恨他早早地死了,不能让我将他千刀万剐!” 乔妈妈听完,方才所有的着急,全都遇了冷,化作冰凌划在心间。 是啊,比起有情有爱,活着,才是更重要的。 但一想到婉妍幼时已经丧失了父母之爱,成年后还要孤独一生,乔妈妈无论如何还是狠不下心来,幻想道:“那……小姐您说,虽然净释伽阑是净释摩诃的儿子,但到底不是他本人,说不定就和净释摩诃不一样,会善待小小姐呢? 这么多年您一直看着,平心而论净释伽阑对妍儿是真的用心良苦、用情至深。” 乔妈妈如此说着,心里却也明知不可能。 “哼,他是可能和他那个爹不一样,那他终究是净释家族的血脉,留着那肮脏的血。” 绮罗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 “净释家族所谓的爱,就是残忍与占有。爱是真的爱,但爱也永远不会成为他们至尊人间的阻碍。 现在净释伽阑却是对妍儿很好,那是因为妍儿还没有成为他的阻碍。 若有一日妍儿的身份昭彰于世,若有一人妍儿知道了前尘往事与天璇殿对立,那时的净释伽阑,便会彻彻底底换个人的。 比起长厢厮守,他们更喜欢在被所爱之人阻挡时痛下杀手,然后用余生去缅怀,这便是他们所谓的深情。” 听到这里,乔妈妈的手从绮罗的胳膊上滑了下来,步子向后退了一步,她再也没有拦住绮罗的理由。 看着绮罗几乎滴血的双目,乔妈妈叹了口气,安慰道: “小姐您莫要难过了,小小姐有能力本事,又有理想抱负,若她一生横刀立马、闯荡天下,定能打出一片自己的江湖,实现自己的追求。 那时的她必定也是心灵强大、灵魂充实,一人独活,来去自如,又何尝不是一种潇洒。 若是自己便可以慰藉自己,又何需他人相守呢?” 说到这里,乔妈妈又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不过小姐,我瞧着小小姐这两日脸色奇差,是不是因为泯心诀?” “应当是。”绮罗点点头,眸中有些许不忍,“明明深爱,却要去怀疑与痛恨、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是很痛苦的折磨,这次妍儿是真的受苦了。 但两日后真正咒发之日一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能够将挚爱都忘掉的人,内心会更加坚强。” 那样小的孩子啊,却要受此折磨…… 乔妈妈心痛得难忍。 “那咒发之日的恨,会是怎样的恨呢?” “这……”绮罗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不共戴天的恨。” 就类似于,杀父弑母之恨、亡国灭种之恨、除了下杀手,丝毫无法缓解的恨。 “所以十五日夜里我们都要严阵以待,如果妍儿真的对净释伽阑动了杀心,净释伽阑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们一定要保证妍儿全身而退。” 。。。 “禀告总长,这是从西北境三路六线处传回的消息,请您亲自转交给主人。” 一个黑衣人跪在屋中,将一封信双手捧给坐在窗边的姑娘。 “知道了,你这一路辛苦了。” 姑娘柔声道,将信收下,又捧出一大摞信件来。 那一摞信件起码有一百多封,用的全是统一的信纸与信封,从外观来看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姑娘的手指却如翻花一般,熟稔地从里面抽出了几封信件,交给黑衣人,道: “这些事接下来两个月,主人要你们暗查的事情,要求和期限都写在里面了。 你们处这个月的银子已经汇在钱庄了,记得差人去取。 对了,还有就是你们处的一名唤冬月的女子,上一个季度我看你处的季报时,就觉得这人好似有问题。前几日我看这个月的季报时可以断定,这个人已经叛主了,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查查,如果她真的对主人有二心,该怎么做你知道的。” “……是,总长!”黑衣人闻言一怔,但还是立刻应道。 此时黑衣人心中是一片震惊,要知道她可是天天与冬月朝夕相处的,尚且没有察觉到冬月有叛主之心。 而相距千里之外的总长,居然只是看只言片语的季报,就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出问题,实在是太过可怕。 难怪周围的人都说,总长就是天生的谍者。 要不是如此,怎能将一个铺天盖地落于天权国上的诺大谍网,而且操纵自如,运行周密。 虽说馥香楼的主人另有人在,但楼中从选人到培养,再到分配任务与管理,全都由总长一人负责。 506 嫣涵的回忆 虽说馥香楼的主人另有人在,但楼中从选人到培养,再到分配任务与管理,全都由总长一人负责,可以说是异常庞杂繁琐,但总长却安排得游刃有余,从未出过疏漏。 这张谍网在总长的手下,就是一支让所有人都惧怕的武器,它无孔不入,只要是主人想要的消息,便没有得不到的。 实在太可怕了。 黑衣人退下后,姑娘就继续整理桌上大摞大摞的文件,整理得异常仔细。 这是她最后一日,以总长的身份坐在这里,为她的主人效力了。 而调查那个人,是她为主人办的最后一件事情。 将一切东西都整理好后,夜已经深了,姑娘却没有离开,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京都的街道发呆,只觉得过去的几年,真像是一场梦一般。 。。。 那一日的日头特别毒,女孩就跪在街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比一只猫胖不到哪里去。 她被父母卖了,又赶上了饥荒大乱,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除了要饭,竟没了一点活路。 八岁的女孩,过着比狗都不如的生活,她却连难过的力气都没了。 她太饿了,饿得跪在街边时,随时就要栽倒下去。 上一次吃到东西是几日,又或是十几日前,女孩早就记不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脑满肠肥的富家少爷高高在上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 那少爷说:“只要你学着狗叫给我们磕三个响头,在高呼三声‘我就是爷爷您的一条狗’,我便把这包子给你吃。” 那一刻,女孩的全世界就只有那个包子,白花花、香喷喷、热腾腾。 只是一看,就能有了气力活下去一般。香气钻进鼻子就生了根。 女孩放下手中的破碗,二话不说就磕头下去,嘴里还一声声地叫唤。 “汪!汪!汪!” “我就是爷爷您的一条狗……” 她的声音不大,抖得倒是厉害。 有这好戏看,女孩身边早就围起了一圈人,一个个都拍手叫好,很是愉快不花银子,就看了一场杂耍。 那两个少爷显然也很满意,一面哈哈笑着,一面把那包子拿在手里扬了扬,随手一掷,那包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嫣涵破碗边的土地上。 白花花的包子,霎时就被泥土污得只剩下恶心。 周围的人又笑起来了,笑出了他们在生活重压下的,那一抹庆幸与得意。 然而女孩哪里看得到泥土,在她的的眼中,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包子。 她立刻扑了过去,捧起包子死命往嘴里塞,快到吃不出味道。 然而那两个少爷见她连挣扎都没有就妥协,觉得意犹未尽,在她吃包子的时候仍旧站在一旁,酝酿着满肚子的坏水。 一人附在另一人耳边,轻声道:“我看这叫花子虽然脏,但是长得还不错,不如我们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何如?” 另一人或许比这人稍多一分的良心,有些犹豫道:“这能行吗……她看起来还这么小,超不过十岁的样子。” “十岁怎么了?有些老爷就有这癖好,越小的孩子越喜欢呢!”提议那人当即d瞪着眼反驳,而后引诱道:“咱们把她一卖,能赚到银子不说,还能亲自去体验体验,你瞧瞧她那小脸蛋,你就不想么?” 那人一听,心中最后一丝道德壁垒也突破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这……我觉得行!” 于是就在女孩把那一个包子吞完后,就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少爷,忽然堆起了笑容,道:“小妹妹,你想不想天天有包子吃啊?如果和哥哥们走,哥哥们就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天天都能吃到包子。” 女孩闻言,虽然包子的诱惑力极强,但女孩也知道天上不会掉包子,再看两个少爷让人恶心的笑容,当即抱起自己的破碗往后蹭了蹭。 两个少爷见女孩不配合,也没有耐心,当即就收起了笑容了,怒道:“嘿,你还给脸不要脸了!老子要带你去福窝,你居然还这副德行。走!现在就走!” 说着两个少爷就冲了过来,一人拽住女孩一个胳膊,架起她就要走。 女孩更害怕,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就她那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身子,哪有挣脱的可能。 眼见着女孩要被架着拖走,周围的人都只是看热闹地嬉笑,没有一人出手相助,女孩已经心生绝望,准备闭眼认命之时,突然感觉到两个少年的脚步停下。 女孩一睁眼,只见是另一个女孩挡在了他们面前。 那个女孩看起来比她还年幼,穿着一身锦衣,外面披着一件大大的缎子斗篷,将她整个人都罩在里面,梳着精巧的发髻,圆圆的脸蛋白皙滑嫩,分外可爱,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然而她一开口,却是满是肃杀之气。 “放开她,我留你们狗命。” 软嫩的声音,桀骜不驯的口气。 两个少爷一听,俯看还不到自己腰间的女孩,被生生气笑了。 “不是小丫头片子,你爹娘是不要你了么,还是你也想和哥哥们走?既然如此,就让哥哥们好好疼疼你!” 面对如此轻浮的言语挑逗,若是一般的小女孩早就脸红尖叫着跑开了。 可这个女孩非但没有如此,脸上居然连丝毫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冷冷看着两个男子,面无表情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让人作呕的笑容,真是大开眼界。” “你这个小贱人说什么!” 两个男子一听彻底怒了,直接扔下了架着的女孩,一起向那个嚣张的女孩攻去。 被扔下的女孩也顾不上自己跌得屁股疼,连忙就手脚并用想爬过去,要力所能及地帮那个女孩一把。 两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对上一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小女孩,这结果会怎样自然是不言而喻。 然而下一秒,女孩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小女孩轻轻一扬自己的斗篷,露出了挂在腰间的佩剑,然后“唰”的一声拔剑而出。 507 跟我走 我给你一个家 只见那小女孩轻轻一扬自己的斗篷,露出了挂在腰间的佩剑,然后“唰”的一声拔剑而出。 如果女孩手腕上没有挂一个粉嫩嫩小香包,而且随着女孩的动作一抖一抖的话,这标准且利落的拔剑动作还是挺唬人的。 女孩剑拔出来了,两个男子却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这娃娃,出门还偷了父兄的剑,实在调皮!” “你说她说不定还没有那把剑重,难道不会被那把剑带摔倒吗?” 然而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了。只见女孩飞快地爬过来,一脚蹬上一个男子的膝盖借力,紧接着就是一个后空翻,鞋底紧紧擦着男子的下巴而过。 女孩一落地,自己都还没站稳,又是一个横踢正中另一个男子的膝盖后侧,男子一个没站稳,直接向前一个踉跄,之后就感到背后一凉,原来是自己的衣服被划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一想到女孩那锋利的剑尖是贴着自己皮肤过去的,男子虽然没被划伤,但还是后背一个激灵。 一时间,两个男人一个下巴上有鞋印,一个后背褴褛如同大开的窗户一般兜着风,居然被一个小女孩整地如此狼狈。 “妖女!你找死!!”一个男子的眼睛都瞪红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 眼见着两个被彻底激怒的男人快步向自己冲来,女孩却不慌不忙,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亮出一个令牌。 那令牌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 “我乃当朝宰首宣相之女,在打我之前,先让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我好让我爹爹来报仇。” 女孩说得风轻云淡,真如同一个被父亲保护的乖乖女一般,如果嘴角没有一抹戏谑笑容的话。 两个男子闻言都是一愣,不可置信地交换眼神。 他们都有些不敢相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宣相,那是何等的人物啊!他的女儿可是相门千金,真正的千金小姐,居然这么容易就见到了? 虽说不信,但两人却又有一些犹豫,毕竟若万一这丫头真是相门千金,那他们要是伤了她,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在两人犹犹豫豫之时,只见女孩突然笑出声来,对着他们眨眨眼,狡黠道:“嘻嘻,骗你们的哦~你们不是喜欢看人学狗叫嘛,我也有个类似的癖好,我就喜欢耍猴。” 两个被当猴耍的男人一听,当即暴怒,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无耻妖女!”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两个男人的眼睛中,起了杀心。 就在两个男人疾跑向女孩时,手中多了两把银闪闪的匕首。 两个男人同时大喝一声,高举起匕首居高临下向女孩攻来。 就在匕首折射的阳光已经扫到女孩脸上,下一秒就要落下时,那个乞食的女孩立刻捂住了双眼,满心都是恐惧与无助。 然而下一秒,就听“砰砰”两声巨响,那两个男人竟然被同时击飞,其中一人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摊贩的萝卜堆中,另一人则跌入一个装煤炭的竹篓,卡得死死的。 而那个女孩手中,则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蓝白色的鞭子,那鞭子的颜色近乎透明,周围还萦绕着层层蓝云,根本就不是实物。 但是那鞭子上的凛凛寒光,却让人见之胆寒。 那是风鞭。 这一下,那两个男子谁还管自己有多狼狈,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到五官震裂。 “你你你……哦不不不,您!您居然真的是宣小姐?” 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问道,已是万念俱灰。 除了白泽一族,世上还有谁能召风驭风。 “是啊。”女孩弯着眼睛笑,满眼都是狡猾,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狐狸,“刚刚说‘骗你们的’,才是骗你们的,耍猴嘛,就要多些起承转合。 怎么样,是不是颇有些收获?” 一听女孩这话,周围围观的人无不高声叫好着拍手,满口颂扬宣小姐除暴安良,真是活菩萨转世。 婉妍冷眼扫了一圈,嘴角冷哼一声。 麻木不仁甚至幸灾乐祸的旁观者,和加害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两个男子一听,都脸色死灰,心想这下可真是闯了天大的祸了,都连忙爬起来要给女孩谢罪,谁知坐到竹篓中那人,根本无法从屁股上取下竹篓,只能屁股上挂着个竹篓跪在地上,活像一只长了疮的乌龟,丑态毕露。 女孩看着这两个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手,当即有两个年纪稍长,但也超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走到她身边,恭敬道: “主人,请您吩咐。” 不过是还未长开的小姑娘,但她们却都是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活脱脱的冷面杀手。 女孩看着面前狼狈的两人,歪着头眯着眼思索,道:“嗯……该怎么处理呢……哎!有了!”女孩眼中突然灵光一现,指着两人兴奋地咯咯笑道,“不如就把他们俩捆起来,送去京都最大的小倌馆中,让他们好好体验一下被人卖掉是什么感觉。” 两个男子一听,本就已经死灰的脸瞬间吓青了,都立刻大力磕起头来,连声求饶道歉,恨不得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以示自己极度的悔恨。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豪门显贵,但也是富商之家,在京都作威作福惯了。要是被卖到小倌馆,那光是仇人寻上门来抱负,都绝对够他们喝一壶,更何况这真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 女孩对他们的求饶完全视而不见,轻轻一拍手,那两个跟在女孩身后的姑娘,竟是一手一个把两个男子直接从地上拎了起来,活像拎小鸡仔一样,一看就是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乞食的女孩真是看呆了,虽然从那个女孩出现那一刻起,她的眼睛里,就再没有了其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呢?灿烂、耀眼、辉煌、明媚,她在哪里,好似哪里就有了希望。 就在她发呆之际,只见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在了她。眼前 她说:“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就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508 宣奕不见了(1) 她说:“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就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女孩一愣,像是被她的笑容蛊惑了一般,手不受控制地向着她伸了出去,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女孩垂下了头,一想到她带来的那两个年纪与自己相仿、武艺却如此高超的人,女孩觉得自己怎么配与之为伍呢?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拉住了。 “这有什么,学了就会了。”她眯起眼睛笑得明媚,丝毫不以为然,又正色问道:“就只是一个,你想不想过除相夫教子、在茶米油盐中平淡一生外的,另外一种生活? 用自己的力量生活,用自己能力立足,与男儿比肩共立人间,撑起半边天的生活。” 女孩听愣了,明明还没有消化,但内心却为之沸腾起来,呆呆地问道:“这……这能行吗?” 她笑了,笑得蛊惑人,“只要你想,就能行。” “我想!”女孩几乎毫无犹豫。 “好!”她的眉眼软了软,像是很开心的,“那你肯吃苦吗?跟着我,可没什么好日子过哦。” “我可以!”也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女孩郑重地点点头。 什么苦都吃过的人,怎么可能怕吃苦?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走吧。”她笑了,拉着女孩的手更紧了,又问道:“你有名字吗?” 女孩摇了摇头,有些为难,“没有……我也不认识字……” “那从今天起,你就叫小涵吧,希望你能海涵这世界,试着去爱这世界,去发现满是荆棘的人生,或许会开出的一两朵玫瑰。 过去的一切不幸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在我身边,你帮我,我帮你,我们一起顶天立地。” 女孩被牵着手走了半天,都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眼睛一秒都不敢从她身上挪开,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不见了,像一场梦一样。 她突然转头过来,笑道: “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宣婉妍。” 再后来,女孩因为过于有谍者天赋,又能干,成了婉妍最信赖的亲信,住进宣府,以婉妍的贴身侍女示人。 再后来,有一个大少爷给女孩改了名字,改做“嫣涵”,意为嫣然一笑,涵尽人间不胜意啊。 再后来,女孩做了馥香楼的总长,处理这诺大谍网中的一切事物,做得游刃有余。 她将馥香楼变成了一只凌驾于京都之上的蜘蛛,千万蛛网伸向了各级官员富商的枕边,用胭脂水粉为弓、以绫罗绸缎为箭,以巧笑倩兮为毒。 只要是走进馥香楼的官员,就定会被渗透为情报人员,在不知不觉中,为馥香楼提供源源不断的情报。 就这样,嫣涵为婉妍,建立起一座庞大的情报帝国。 因为宣婉妍,女孩能发觉自己的潜能、有了自己的事业,甚至有了一生的挚爱。 嫣涵收回了思绪,看着黑尽了的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宣婉妍因为有你,我才能嫣然一笑,涵尽人间不胜意啊。 就在嫣涵看着窗外发愣时,屋门被叩了几下,嫣涵登时警觉起来,手放在了腰间的剑上。 “何人?”嫣涵厉声问道。 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嫣涵姑娘,可否请您一叙。” 。。。 正月十四。 婉妍从自己带锁的首饰盒中,取出那一枚药丸来,拿在手中许久,才下定决心似得收入袖中,起身出门。 虽然已是傍晚,但宣府上下却是人人都在忙碌,准备着明日大婚的最后事宜。 平日里素净的宣府,已经被皇上派来的御用工匠粉刷一新,所有的立柱都刷上了金漆,甚至所有的屋顶都被拆掉,换成了一片百金的琉璃瓦,屋内也多了许许多多一件就价值连城的摆件装饰,还有许多都堆在库房没处摆。 宣府以前所有的清冷被全部夺走,处处都是金碧辉煌。 此时,四下拉开的大红绸更是将宣府死死缠住,一个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点缀其中,双喜字随处可见,而宣府正厅前的大片空地,已经被一张张圆桌堆满。 每一个与婉妍迎面走过的人,都是满面喜庆地给婉妍请安,他们是真的很开心。 宣府已经很久没有好事了,就算是有好事老爷也不许这般热热闹闹大操大办。 如今圣上嫁女,自然是要办得轰动体面。 然而一路走过来,婉妍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喜庆让她喘不过气来。 婉妍将袖口中的药盒往里收了收,她知道有了这小小一粒药,这红色的一切都会无用武之地,明日这些红绸将被漫天白缦取代,笑容将被地动山摇的哭丧取代。 婉妍加快了脚步往宣奕院中去,她要把药给宣奕,这样宣奕可以明天一大清早就吃下。 “宣奕,这么黑不点灯你搞什么幺蛾子呢?” 婉妍进屋见是一片漆黑,不由得奇怪道。 然而婉妍走了一圈,却没看到宣奕,正在疑惑,就见宣奕的贴身小厮进来道:“二小姐,少爷下午被老爷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被父亲叫走了?莫非是父亲发现了什么? 婉妍心中一惊,应了一声就连忙往宣郢屋中去,进去只见宣郢正在书桌边看书。 “女儿见过父亲大人。”婉妍恭敬地请安,问道:“听说父亲刚刚叫兄长过来,不知兄长是已经走了吗?” 宣郢的眼睛都没抬起来,沉声道:“他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婉妍惊道,“可是兄长并没有回屋,父亲大人可知兄长去了何处?” 宣郢闻言,眉间也是一皱,颇有些不悦道:“你们兄妹二人整日里瞎跑胡闹,几时告诉过我,我又如何知道? 明日就是大婚了,今日这个不孝子还在乱跑,实在是不可理喻!我刚刚嘱咐他明日的重要性,要他一点岔子都不能出,他就给我跑得没影,真是朽木不可雕! 宣婉妍,你带人速速去把他寻回来!让他今晚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哪也不许去! 对了,切记低调寻人,不可兴师动众,不然让皇上知道,宣奕就别想要命了!” 509 宣奕不见了(2) “对了,切记低调寻人,切不可兴师动众,不然让皇上知道,宣奕就别想要命了!” 婉妍见宣奕不在宣郢屋中,第一反应就是宣郢是不是把宣奕给关起来,一直到明天大婚才放他出来,免得出任何岔子。 可是如今见宣郢眉眼中的不悦与生气,便知道宣奕不再在宣郢这里了。 一时间婉妍也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担心宣奕的去向,只能领命而出,心急火燎地去寻人了。 出了宣府,婉妍直奔管府。 谁知管济恒和砚巍闻言,一个赛一个的吃惊。 “什么!奕弟不见了?我们不是都计划好了吗?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妍姐姐,我们今天都没有见过奕哥!现在快去找找吧!” 婉妍心里更紧张了,忙道:“阿恒,巍儿,现在宣府的人不能动,不然很容易被怀疑,只能借你们府上的人一用了。” “没问题!”管济恒闻言,立刻点了府中所有的侍卫,跟着三人急急忙忙出去找。 到午夜时,三人已经寻遍了京都所有宣奕常去、甚至可能会去的地方,然而根本没有找到宣奕。 “怎么办啊!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奕弟到底去哪了啊!” 一直自诩体力好的管济恒身子一软,直接坐在了墙根边,累得直喘粗气。 “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是大婚了,奕哥要是再不回来,那可就真的出事了!” 被赐婚公主的准驸马若要使逃婚,那便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龙颜一怒,就是诛宣家九族都是绰绰有余。 婉妍叉腰站着气都喘不匀,连话都说不出,如此冬日午夜,却是累得满头大汗,紧张得满身冷汗。 就在这时,婉妍刚刚差去看宣奕有没有回宣府的侍卫来报,道:“宣二小姐、大少爷、表少爷,宣少爷没有回宣府。” “宣奕……他就不能按计划来吗!”婉妍咬牙切齿道,努力支起身子,道:“今夜就是翻遍京都,也要把宣奕这个蠢货给揪出来!” 从京都最繁华的街市,到京郊的暗巷,从午夜到清晨,婉妍三人一刻不停地地找,却始终没有宣奕的丝毫线索。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今天就是大婚之日了!” 由于一夜没睡和着急,砚巍的眼睛已经被红血丝布满,却还是满心满肺都是宣奕,急得都快哭了。 管济恒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趴在马背上,半死不活地猜测道:“奕弟这是背着我们逃婚了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一夜没睡的婉妍骑在马上,仍是身姿笔直、眼神清明,满心的着急已经转为了担心。 “宣奕虽然不靠谱,但是不可能拿宣家上下几十口性命玩笑。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话,我猜他应该是出了些什么事。” “出事了?”管济恒一听,弹簧似得直起身子来,紧张道:“奕弟不会是被人拐走了吧?是天枢国?还是任家?” “都不是。”婉妍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天枢那边以为自己下毒的计划万无一失,不会再多此一举。 而以任家如今的势力,根本没必要对一个宣奕动手。而且皇上肯把公主嫁给宣奕,这个举动就说明了对宣家的信任和支持,不会因为宣奕在或不在而改变,因此任家也绝不会为此冒这么大的风险。” 砚巍一听,愣愣地问:“除了天枢国和任家,还有谁有理由和能力,能从宣府中把奕哥带出来呢?” “我想,没人把宣奕带出来,是宣奕自己走出去了。我估计这事和我父亲绝对脱不开关系。” 婉妍叹了口气,道:“这样找是找不到的,走吧,我们回府去。” 。。。 “什么?宣奕还没有回来?”宣郢脸色骤变,眉头瞬间锁死。 婉妍点了点头,也不再顾忌,直白地问道:“女儿想知道昨晚父亲叫兄长来,都说了些什么?或许能有些线索。” 宣郢顿了一下,才有些不耐道:“我同他能说什么,自然是嘱咐他今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成婚后要有些作为,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了。” 说着宣郢越来越气,咬牙切齿道:“这个蠢货,当真是要把全家都害死才行!” 婉妍自然是不相信宣郢只同宣奕讲了这些,但也知道宣郢是成心不想让她知道,只得作罢。 宣郢看婉妍愣着,着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人再去找?要是今天宣奕找不回来,宣家一个都别想活了!” 说罢宣郢当即下令宣府所有人都出去暗中找宣奕,连他自己都急匆匆披上斗篷就出了门。 一时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宣府竟成了空府,所有人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心急如焚地去找人。 婉妍这次却没去,只是定定坐在宣家正厅。 婉妍、管济恒、砚巍,他们是最了解宣奕的人,他们昨日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有找到,说明宣奕是铁了心不想被找到。 人们永远无法找到一个自己要躲的人。 婉妍虽然不知道,但她想宣奕一定有要离开一会,或者永远离开的理由吧。 既然如此,那他就走吧,这里还有我顶着。 “妍儿,你当真不去找了吗?”蓝玉给婉妍添了杯茶,柔声问道。 “嗯。”婉妍点了点头,“一会宫里会派人来检查宣府的布置,府中得留个人应承,免得上面起疑心,还能给宣奕多托一会时间。” 蓝玉笑了笑,道:“虽然你和宣奕公子天天吵吵闹闹,但是你们兄妹关系是真的好。 准驸马大婚当日逃婚,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竟是丝毫不怨他,还帮他顶着。” 婉妍也笑了,笑得不像是一个在诛九族边缘疯狂试探的人。 “我信他。” “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信他不会把家族置于灭亡的边缘,信他无论如何绝不会害我受伤分毫。” “既然我信他,在他回来之前,我就要帮他顶着。” 婉妍一句一顿地说完,停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小了不少,却更坚定了。 510 最终还是她扛起一切 婉妍一句一顿地说完,停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小了不少,却更坚定了。 “不过,如果宣奕今日当真不回来,那他不用假死就可以摆脱赐婚,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若是如此,好像也是不赖。 反正皇上就是再生气,也绝不会赐死作为白泽神族族长和夫人的父亲母亲。到时候只要我认下一切都是我主导的,然后以死谢罪,皇上应该也不会再迁怒宣府了。” 婉妍说得很平静,说得好像要献出的,不是自己的命一样。 蓝玉看着婉妍坚定而清明的双眼,心中狠狠一痛。 为了宣奕好活,婉妍可以连命都不要了。有这样妹妹的哥哥,该是怎样的感觉呢? 蓝玉不知道,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每天都想着怎么要他的命,夺他尊位的妹妹。 然而婉妍的冷静没有感染到任何人,只见正厅中忙忙碌碌的侍女很多,但她们每个人都哭丧着脸,不像是办喜事,倒像是在办丧事。 不一会,便有几个心理承受力差的,竟然用帕子捂着嘴低声抽咽起来。 她们都知道,如果宣奕没能在大婚前回来,今日就是她们的死期。 死亡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头上,让她们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好好做事。 一时间,只见擦地板的半个时辰仍在擦那一块,擦柱子的抹布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修建花枝的都要把花枝修秃了。 最后,一个端果盘上来的侍女一个手滑,盘子“咔嚓”一声脆响后碎了满地,彻底拆穿了屋中所有被掩饰着的惶惶不安。 婉妍坐在最上面的位置,眉头微蹙,沉声问道:“一个个都心不在焉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瞧你们也是能干的,怎么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反而要出差错了呢?” 正厅中一阵鸦雀无声,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实在怕极了的小丫头蹭到了婉妍身边,小心翼翼问道:“二小姐……您说少爷今日……会回来吗?” 小丫头问得声音不大,但正厅中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竖起耳朵来等婉妍的回答。 婉妍心中叹了一口气,若是她知道宣奕会不会回来,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但是环顾一圈周围,只见屋中十几个侍女的眼神,全都落在自己身上,那眼神是命悬一线时,极度的害怕与紧张。 这些眼神让婉妍没法轻轻松松说出一句“不知道”来。 “你们放心吧。”婉妍清了清嗓子,脸上的惨淡阴云暂时被淡淡的笑容覆盖,朗声道:“不管宣奕回不回来,今日只要我宣婉妍还在,你们就绝对不会出事。现在做好你们手头的事情,可不能让宾客来说我们宣府待客不周。” 婉妍的笑容温和,声音却是如此有力量。 婉妍想,就算是龙颜震怒要严惩宣府,自己拼上入仕以来拿名声、拿血汗、甚至拿命打下的功名,也要求皇上放过府上无辜的丫鬟侍卫。 屋中所有人都静了,但哭丧的表情却都渐渐淡了。 说来也是神奇,不过只是听到了一句话,所有人紧绷着的心,好似都没有那么紧张了。 是啊,二小姐还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天才宣郎中,无所不能的二小姐啊! 那是她们所有人心中最崇拜又尊敬的人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但婉妍回过神来时,屋中已经乌泱泱跪了一片,只听她们齐声说道: “奴婢愿与宣府、与二小姐共存亡!” 婉妍心中一热,正要说什么时,就见管家张叔快步走入,万分为难道:“二小姐!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的李公公。可是老爷不在,夫人又……少爷也还没找到……这可怎么办呢?” 婉妍闻言满色瞬间一紧,又立刻恢复了常态,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来,平静道:“无妨,我代父亲迎接便是。” 说罢婉妍就挺直腰背往外走,在踏出门口的那一刻,脸上一夜未眠的倦容一扫而空,有的只是明朗而热情的笑容。 那笑容是她咬紧牙关撑起来的。 那仪态,是这个高大府邸的主人,方才有的。 可她,今日刚满十六周岁。 最终还是二小姐扛起了这一切…… 张叔心中一痛。 。。。 婉妍带着李公公把整个宣府都看了一遍,包括在哪里待客、男宾和女眷分别在哪里落座、公主来了在哪里歇脚更衣、送来的贺礼要搁放在何处、婚宴的各样菜式等等等等。 李公公又带来了六十个宫女,供今晚宴会差遣。 李公公本来还要去看一眼宣公子的装扮,但一想有宣婉妍在,肯定出不了差错,便也乐得省了些腿力。 最后在宣府门口检查完去皇宫接亲的队伍后,李公公呵着腰,无不感叹道:“小宣大人有您在啊,可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您不止满腹韬略、能征善战、处处为陛下分忧,连内宅的事情都打理得明明白白,实在是让咱家叹为观止、心服口服啊!” 婉妍微微一礼,笑得得体,道:“李公公您谬赞了,能迎娶公主,乃是我宣府莫大的荣耀,怎有不尽心的?何况这皇家婚仪乃是皇家颜面,必是要做好才是,这都是我们臣子的本分罢了。 倒是公公您大老远的赶来,实在是辛苦了。” “小宣大人太客气了!”李公公又感慨了几句,才嘱咐道:“时间不早了,那咱家就先回去和陛下复命了,还有一个时辰迎亲队伍就该出发,小宣大人您多留心时间,莫要错过了吉时。” “多些公公提醒,公公慢走。” 等宫里的车马都走远了,婉妍撑了两个时辰的笑容才垮下,头重脚轻地身子一歪,要不是两边的丫鬟立刻扶住,婉妍险些就要栽倒。 “二小姐!您快去休息一会吧,您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忙前忙后、劳心劳力,连饭都没吃一口,这如何撑得住啊!” 婉妍伸手扶住自己疼得几乎要裂开的脑袋,轻咳两声清去喉间的血腥味,勉强立起身来,声音中满是虚弱。 511 宣府大祸临头 婉妍伸手扶住自己疼得几乎要裂开的脑袋,轻咳两声清去喉间的血腥味,勉强立起身来,声音中满是虚弱。 “我不打紧,你们快去忙吧,不管今日这亲能不能成,起码我们礼数不能差。” 婉妍话音刚落,就见管济恒快步跑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阿恒!宣奕有消息了吗?” 其实一看管济恒的脸色,婉妍就知道答案了。 果然,管济恒摇了摇头,满面愁容道:“还没有……这次宣伯伯带着我们是真的把整个京城都找遍了,但就是找不到。 我怕宫里来人你抵挡不住,所以想着回来扮演一下奕弟,先蒙混过关再说。” 管济恒一看婉妍的脸色,心疼至极,道:“妍儿,你这脸色也太差了,还是快去歇一会吧!” 虽说如此,管济恒又何尝不是一夜未眠,东奔西跑一整日,也早已面如土色。 婉妍摆了摆手,“宫里的人我已经打发走了,放心吧。倒是你还不快去歇一会,反正找人也不缺你一个。” 管济恒早已体力透支,但是一想到若是再找不到宣奕,今晚宣府该会是怎样的灾难,当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是不缺我一个,但多我一个总多一份力量,既然宫里人蒙混过去了,那我再去找了。” 说完,管济恒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管济恒拖着疲惫的步子快步跑走,婉妍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阿恒,巍儿,还好有你们。 宣奕还没有找到,婉妍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如果宣奕现在回来了,那宣府固然可以免去一劫,但如今大婚就要开始,现在再服用假死药已经来不及,那宣奕,就真的要娶公主了。 与其这样,宣奕,不如你别回来了。 婉妍看着天边,心中无声道。 就在婉妍发愣之时,就听一个熟悉声音,朗声道:“属下见过小宣大人。属下奉命来安排今夜宣府的安防,请您允许我等入府。” “峦枫?”婉妍一抬头,就看到峦枫带着一队锦衣卫站在门口,忙道:“好的,请进吧。” 说罢婉妍又左右打量一番,没有看到蘅笠的身影,忍不住走进两步,小声问峦枫道:“峦枫,蘅大人没来吗?” 公主大婚这么大的场合,淳于威作为指挥使不用来,可蘅笠作为同知怎么也不来呢? “蘅大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晚一点会来。”峦枫简单地回答,眼神却是一副“蘅大人为什么不来,你心里没数吗?”的样子。 婉妍心中一愣,登时的想法是:蘅大人难道是去找宣奕了? “小宣大人,还请您带路。”见婉妍站在原地不动,峦枫冷声道,话语间皆是不悦。 婉妍连忙回过神来,连声道:“不好意思,请跟我来。” 等婉妍帮着锦衣卫把安防部署也做好后,距离大婚开始,就只有半个时辰了。 这时已经有大批宾客涌入了,婉妍只能一个人立在门口招呼。 就在婉妍马上就要招呼不过来,所有宾客都在疑惑为宣府成亲,作为父母的家主和当家主母都不来迎客,新郎也不现身,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在忙着张罗时,宣郢终于是急匆匆从后门进来,赶回了府里。 “徐大人!多谢赏光!”“王大人这边请!”“老夫替犬子谢过蔡大人了!” 宣郢一来,便无缝衔接地开始迎客,满面都是喜气洋洋。 然而在没有客人来的间隙,宣郢面色大变,满脸都是着急,在婉妍耳边压低声音吼道: “宣婉妍!你当真不知道那个畜生藏在哪里了吗!!!现在整个宣府的命都在他身上了,你要是不想全家都和你们陪葬,就立刻和我说实话!!” 婉妍心中一沉,看着宣郢的眼神只有同样的迷茫,沉声说道:“父亲,女儿这次真的不知道。” “哎呀!孽畜啊!这可怎么办啊!”宣郢重重叹了一声,脸上是婉妍这十六年来都没有见过的,狼狈、绝望、心急如焚,甚至还有无助。 在他的眼角,婉妍甚至看到了几根皱纹。 那可是父亲啊,那可是宣郢啊,一生睿智正派,刚正不阿,屹立于官场起伏而从不倒的常青树,是连儿女都害怕的严厉父亲。 此时却是满头热汗,满眼都是焦急和慌乱。 婉妍看着父亲,突然心头一阵心酸。 因为姐姐和宣奕的婚事,婉妍一直很怨父亲。 但是看到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婉妍却心里好难受,她宁可父亲暴跳如雷地骂她一顿,哪怕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都无所谓。 但她实在不想一生都雷厉风行,何时何事都胸有成竹的宣郢,居然如此无助。 “父亲……”婉妍拿出手绢递给宣郢,想让他擦擦因为奔忙找人而留下的满头大汗。 然而宣郢根本就没有看见,只是气得捶胸顿足,一声一声怒道:“孽子啊!孽子!他这是闯下了天大的祸啊!! 可怜我宣相府百年荣光,可怜我白泽不惑港一片圣地,居然都栽在了这孽子手中!” 说话间,婉妍惊讶地发现,父亲的眼眶居然是微微泛红了。 婉妍心中猛颤,大惊之下,心中却突然想到:就算是宣奕抗旨逃婚,以白泽家族在大陆上的地位,就算是宣相府自此失去应龙一族的信任,但怎么也不至于威胁到白泽不惑港啊! 但父亲言语间,却好似如若今日出事,那罪名竟然是会牵连到白泽全族? 应龙家族虽是皇权家族,但是没有降罪于一神族全族的权利,有此权利的就只有天璇殿。 天璇殿一向以仁慈宽宥为治世方针,如果不是要颠覆人间一类天大的罪,一般是不会要降罪于一族的。 比如上一次降罪于一族,还是前圣殿大护法阿贡索朗的鹓鶵一族,因为私自救下并藏匿毒尊沙华,而全族获罪。 想到这里,婉妍不禁满心都是疑惑:白泽宣相府,到底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婉妍想不到答案,但是她心中忽然担心起来。 512 爹很为你骄傲 虽然婉妍想不到答案,但是她心中忽然担心起来。 如果宣奕当真抗旨逃婚,今夜不管会不会将宣府中人全部斩首,但搜查宣府,看宣奕有没有藏匿其中是在劫难逃。 届时,不管宣府里藏了什么秘密,都将公之于众了。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婉妍在今日第一次着急了。 为了宣奕,婉妍可以毫无怨言地献上自己的生命,但是毁灭着白泽一族千年的荣耀,以及几百条族人性命,去给宣奕一个人幸福,婉妍做不到。 婉妍急急地丢下一句“我再去找!”,把腿就要走,却被一个声音拦下了。 是李公公的声音。 “参见宣相,小宣大人。不知贵公子可是准备好了,吉时将至,还是要尽快出发迎亲才是。” 李公公行了个礼,客气地笑着道。 婉妍心中一惊,大叫不好,到底还是宣郢阅历广,更沉稳得多,方才的焦急慌乱竟是一扫而空,平静地笑着道:“李公公,我这就去叫犬子出来。” 说罢宣郢扯了扯婉妍,示意她一起,婉妍连忙跟上。 在府门后的阴暗处,明明四下无人,宣郢还是以风传声给婉妍,道:“一会若是宣府被抄,你就带你母亲走,这里我来抵挡。 切记,不管后面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回头,带你母亲走。至于去哪,你母亲会告诉你的。” 婉妍闻言神色已经完全变了,看着父亲脸上的沉重,婉妍终于意识到,宣家要出大事了。 几乎没有犹豫,婉妍脱口而出道:“父亲大人!您带母亲走吧,这里有我顶着,纵使女儿不能抵挡住皇家讨伐,但死守宣府抵挡一炷香时间的能耐,女儿还是有的。 这场祸事是我和宣奕惹出来的,我们得自己收场才行,怎能把您和母亲牵扯进来。” “傻孩子。”昏暗之中,宣郢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笑容,苦涩却又慈爱,“所谓父母,不就是给孩子收拾烂摊子的吗?哪有父母逃命,让我们的女儿挡住的道理。 再说,虽然你父亲在十几年的畏缩苟活后,早没了当年的实力与豪气,但保护妻女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们的女儿…… 这五个字,像一把枪刺穿了婉妍的心。 婉妍听过太多父母拉着自己的孩子,稀松平常地说:“我们的儿子”“我家女儿”了,但她从未想过,这句话会有从宣郢口中说出的一日。 虽然在看见父亲笑容的那一刻,婉妍就已经彻彻底底傻了。 十六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笑,而且笑得像一个父亲。 以前宣郢看宣奕和婉妍的眼神,就只有冷淡、严厉、责怪,可是现在在宣郢的眼中,居然就只有慈祥。 宣郢忽略了婉妍的呆滞,慈祥的面容之上,多了几分郑重,道: “还有女儿,这是白泽族族长所有,可以统辖整个白泽家族的白泽令,今日我就将它交到你手上,如果你有机会回不惑港,把它交给你二伯父吧。 告诉你二伯父,是阿郢不孝不忠,一生愧对白泽家族、愧对父兄与百千族人。 阿郢只有生时再不踏入不惑港一步,死后也不用尸骨玷污不惑港净土来赎罪。” 宣郢说完,真的将一块蓝白相间的令牌放在婉妍的手中,完全就是一副临终托付的架势。 “父亲!”婉妍顿时慌了,立刻蜷缩手指想要拒绝,奈何根本拗不过父亲。 宣郢转身看了看内院的方向,眉目顿时就温柔起来。 “今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你母亲,她是这世上最爱你们的人,不能和你们过多亲近,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苦衷,你们日后会理解她的。” 母亲……是爱我们的? 母亲和爱联系在一起,是婉妍从未想过的组合,只觉得脑子被震得“嗡嗡”响,心肠中全是震撼。 然而还没等婉妍消化这一切,宣郢已经再次开口道:“快去准备吧,爹信你一定可以带你母亲平安离开的。” 说罢,宣郢就转身向外走了,脊背挺得笔直。 婉妍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如果不是死死捏着白泽令的掌心传来一阵阵冰凉,婉妍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就在宣郢已经走到府门口时,忽然停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角落中的婉妍。 府门外是一片灯火辉煌,逆着光婉妍根本看不到宣郢的神情,却能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目光中的笑意。 在婉妍的耳边,一阵风带来一句话,他说: “妍儿,我的女儿,你真的很优秀,爹很为你骄傲。 还有,爹祝你生辰快乐,我们小妍儿也是十六周岁的大姑娘了,真好。” 爹……为我骄傲…… 这短短一句话,瞬间冲垮了婉妍所有的心理防线,泪没有任何预兆地冲出眼眶。 就如同冻了十六载的寒冰,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冰冷,但是遇到温暖,还是会流泪。 十六年了,婉妍以为父亲从来看不到,或者不认可自己任何的进步与作为。 十六年了,婉妍父亲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十六年了,婉妍以为她早就习惯,早就不在乎父母的冷漠与忽视了。 可在这一瞬间婉妍才明白:原来我真的好想让爹爹和娘亲可以疼爱我,原来我真的好想做可以让爹爹和娘亲骄傲的小孩啊。 原来不管我怎么怨怎么怪他们,我也是真的很爱爹爹和娘亲啊! 爹爹,娘亲…… 就这一瞬间,婉妍十六年的失落与缺憾,居然被顷刻填补,填得心中除了温暖,再无其他! 然而婉妍来不及过多体会,用手背猛地抹掉在脸上已然泛滥成灾的泪水,再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转身就像内宅跑去。 我要听爹爹的话,我要带娘亲走! 转身背道而驰的父女两人,一人的左掌中,一人的右掌中,瞬间迸发出的,是一模一样的蓝白色的光。 他们去向不同的方向,却守护着同一个人。 然而婉妍才跑了两步,脚步就戛然而止。 她听到府门外,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锣鼓声,还有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513 宣奕回来了 她听到府门外,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锣鼓声,还有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快来看啊!新郎官出来咯!” “哇,新驸马爷来啦!” 新郎,驸马…… 宣奕! 婉妍心中一惊,右掌的光芒黯淡了,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几乎都来不及细想,婉妍当即转身向外狂奔而去。 跑着跑着,婉妍的脚步又渐渐慢了下来。 只因她看见,在宣府正门口,在迎亲队伍的最前端,有一人骑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服,头戴七梁驸马冠,胸前挂着硕大的红花。 与婉妍一眼看到他一样,那人也是一眼看到了婉妍。 人声鼎沸之中,婉妍却那么清晰听到心碎的声音。 是她的心碎,也是他的心碎。 婉妍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最终停在了他的马边。 他弯了弯眉眼,努力撑起一抹牵强的笑容,故作轻快道:“怎么,宣郎中不给新驸马爷行个礼吗?” 他笑着,但眼底分明被胸前的大红花映得通红。 而他眼底的红,又将婉妍本就通红的眼,染得更红了。 原本婉妍一直担心宣府的灾难因为宣奕的回来,便不再存在,婉妍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然而现在真的等到了宣奕,婉妍却除了心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所谓绝路,便是向左为地狱,向右仍是地狱。 “宣奕,”婉妍一开口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嗓子居然这么哑,红着眼质问道:“你走都走了……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啊?” 宣府,对宣奕而言就是一个死牢。 他明明都已经逃出去了,却又自己回来了。 真是傻,太傻了! 宣奕的嘴角挑了挑,伸出手来揉了揉婉妍的脑袋顶,不回答反而反问道:“宣婉妍,你信命吗?” 婉妍看着他,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信了。” 宣奕笑了,笑得满眼的泪都落下,笑着自问自答。 之后还不等婉妍说话,宣奕就接着道:“你亲自去十里长亭把她接回来吧,别人我不放心。 别忘了我上次叮嘱你的,告诉她这一切,我是心甘情愿的。固然是因为怨恨远比铭记好,但这次,”宣奕顿了一下,声音艰涩地几乎要说不出。 “我真的是心甘情愿。” 婉妍正想说什么,声音却被另一个声音完全盖过。 “迎亲吉时到!起轿!” 一时间,吹拉弹唱、锣鼓喧天、鞭炮齐响。 婉妍张了嘴,声音却全都被淹没。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之中,宣奕别过脸去,用宽大的喜服袖子拭去颊上的泪痕,转头对着婉妍一笑,他的口型说: “好了,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说罢宣奕一拉马缰,纵马前行,身后长长的迎新队伍一齐开拔。 红色的花轿、十几台聘礼箱、十二组捧着红盒的侍女,一一从婉妍面前过去,但婉妍却始终站在原地,视线始终停留在队伍最前面,那高头大马红衣的少年身上。 婉妍不知道宣奕昨晚为什么突然离开,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要突然回来。 但冥冥中婉妍觉得,让他离开和让他回来的,是一个原因。 不过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才十六岁,所有拼死想要的东西,就已经全都毁了。 剩下这几十年,他该怎么熬过去呢。 没人知道,大约宣奕自己也不知道。 婉妍看着宣奕,却不知自己对面,隔着那红色的队伍,还有一人在看着自己。 在迎亲队伍即将拐弯,离开这条街道时,宣奕微微侧头,隐约看到在婉妍对面,那抹玄色的身影,已经麻木的心头,竟多了一分安心。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宣奕问他:“和宣婉妍在一起,要承担面对的,远比你以为的更多许多,痛苦和绝望在所难免。 即使如此,蘅笠,你也愿意与她共度余生吗?” 玄色的少年微微抬眼,眼中是波澜不惊的清明。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保证,我就只能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她出事。 而我,不得不永远活着。” 他的声音很淡,眼中的清冷中含着几分坚定与无奈。 身负人间之人,哪有选择生死的资格。 宣奕收回眼神,轻轻叹了口气。 蘅笠,我妹妹就多拜托你了。我不求你宠爱她、保护她、呵护她,就只盼你能在她也有脆弱的时候,成为她的慰藉吧。 她这一生,注定不好活。 。。。 一个半时辰前的雁栖湖。 冰封的湖区人迹罕至,便是野鸭野兔都没有一只。举目四望,皆是凋敝衰颓之景。 在这寥落之中,竟有一人比那景色更凄凉。 白衣的少年直接仰躺在冰面之上,双手双脚全都肆意舒展开,任凭刺骨的冷意从脊椎上一阵阵袭来,任嘴唇已经被冷风吹得惨白。 明明已经在寒风和冰面的双重包围之下,即将和冰层融为一体,但少年还是倔强地躺着,睁大双眼看着头顶的苍穹,眼神空洞却又晦暗,不知道是在探究自己的人生,还是在探究无常的命运。 于是万里长空之下,三尺寒冰之上,就只有呼啸的寒风、枯黄的芦苇杆,以及死寂的少年。 就在这一片过分潦倒的和谐之中,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踩着芦苇的尸体,踏着冰凌的喘息,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最终,脚步声停在少年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宣奕,上来,把药吃了,我带你走。” 没有任何的寒暄与问好,来者开门见山抛了四句短语,口气是没有任何商讨余地的命令,伸出的掌心多了一颗药丸。 少年闻言,慢吞吞地坐起来,转头看到来者时,似是吃惊,又似是情理之中地一笑。 “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找到我的居然是你,蘅笠。” 面对宣奕的笑容,蘅笠冰冷的面容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眉目间愈加凌厉: “自己一走了之,把烂摊子丢给她,你要不是妍儿的哥哥,现在已经在冰面下了。 现在你但凡还有一丝的良心,就立刻按我说的做。” 514 掉进凤凰窝里的土鸡 “现在你但凡还有一丝的良心,就立刻按我说的做。” 蘅笠的声音比寒风还冷还刺骨,但宣奕的笑容不减反增,眯起眼自说自话道:“这雁栖湖距离京都有将近八十里地,我赶了一夜的路,快中午才到。 你能一路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宣奕顿了一下,笑容中满是欣慰。 “你待妍儿是真的用心了。” “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说废话,立刻跟我走!” 蘅笠冷声道,直接俯下身伸手抓住宣奕的衣领,要把他从地上生生扯起来。 一想到婉妍在京都那样担心着急,而宣奕居然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赏景吹风,蘅笠恨不得直接拎着宣奕的领子把他拖回京都去。 谁知宣奕轻轻拍了拍蘅笠揪着他的手,温和道:“不用你费劲啦,你来的很巧,我正准备回去呢。 而且我们早晚要成一家人的话,我也算是你妻兄呢,好赖给我些面子呀蘅妹夫。” 蘅笠冷冷瞥了他一眼,神色却是在听到“妻兄”一词时禁不住一软,原不想相信这个滑头,但看宣奕笑嘻嘻的脸上,眉眼中却全是晦暗的绝望,还是松开了他,再次将药丸伸到他面前。 谁知宣奕将蘅笠的手推开,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说的回去不是吃了假死药躺着回去,而是我活着回去。” 蘅笠眉毛不动声色地一蹙,沉声问道:“你怎么选择与我无关,只是妍儿为了你能逃离,可是费尽心血,我不愿她的一番苦心白费,你最好想清楚。” “没想到以冷面心狠著称的蘅大人,也有好心提醒我的时候,嘿嘿,我还真是沾了宣婉妍的光。” 宣奕笑着插科打诨,从冰面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后脚一个不稳,要不是蘅笠皱着眉捞住他,宣奕就可以从躺在冰上,直接一个腾翻成趴在冰上。 在蘅笠扶住蘅笠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正经又严肃的声音。 “这次我真的想好了。” 宣奕站直了身子,后背已经被冰上的寒气打湿。 只是一瞬,宣奕脸上的笑容便已经殆尽,稚嫩的脸上,就只有一夜成长起来的、看起来有些残忍的成熟。 “之前我想走,是因为我以为宣家没有我这个废物,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现在,我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或许有一天,宣府之上会降下巨大的灾难。 因此,即便我明知自己留下也没什么大用,但我也没法心安理得地走了。 想来想去,我能做的就只有出卖自己的心和一生,用联姻为宣府添一分求生的筹码罢了。” 蘅笠闻言,便知道宣郢已经将绮罗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宣奕。 一瞬间,蘅笠眼中的不耐烦和凛冽都淡了几分,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家人朋友都在心急火燎地找他,而宣奕还能悠哉地躺在这里。 他是逃出来透口气的,一夜之间知道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十几年前震动大陆、且人人都知道已经死于圣尊剑下的毒尊,而家族因为藏匿了毒尊,只要被世人发现,就必然会受到全天下的审判,举族安危危在旦夕这些事,足以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压垮,也足以让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在一夜之间,被迫成长。 于是蘅笠的口气虽然还是冷,但已是柔和了几分。 “这番话不要再给任何人说,包括妍儿。” 宣奕自是知道其中厉害,郑重地点了点头,却故作轻快地笑道: “我晓得啦~这不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嘛,行啦,我们走吧。” 说着,两人从冰面上往岸边走。 一路上蘅笠没再说话,眼中的神色却更复杂了些。 当父亲母亲分别拥有两种决赋时,一般情况下孩子所继承的都是更高贵、更强大的决赋。 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融决。 融决亦有两种结果,一种就是这孩子同时继承父母双方的两种决赋,且天赋超群,是其他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比拟的。 双生决赋,在大陆千年的历史上不过都寥寥无几,但凡是存在,便必定名震大陆、颇有建树。 但融决更可能产生的,则是另一种结果,就是两种决赋相互掣肘抗衡,最后那个孩子只能继承到一个废了的决赋,天赋更是奇差无比,可以说毫无慧根,不论多少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出生就是毁了一生。 就比如宣奕。 如果天赋差的孩子生在普通人家,顶多被先生责罚、被父亲恨铁不成钢,最后碌碌无为、平凡一生。 可是宣奕偏偏生在了智慧之巅的白泽家族,就好像一只土鸡,掉进了天下人都在天天巴望着看的凤凰窝里,那么突兀显眼,根本无处可藏。 “白泽家怎么能生出这么蠢的东西,我都替宣家感到真是丢脸!” “你看啊,这不是四神真君家的大草包吗?真是辱没门楣的大笑话!” 宣奕的十六年,就是拼了命努力后一事无成,然后在全世界的指指点点中度过。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父母的牺牲品。 现在为了宣家,他又牺牲了自己最后的所有——他的心和一生。 宣奕…… 蘅笠看着宣奕的侧脸静默了。 敏锐智慧如蘅笠都是在想不到,宣奕玩世不恭的笑容之下,到底藏了多少流着血的伤疤。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切后,会怨恨家族。” “嗯,你以为的没错,我确实是恨透了,恨到我每天都想离开那里。” 宣奕低着头走路,边走边踢了踢冰面上的一根枯芦苇。 “我恨白泽家族让我成了如这芦苇般毫无用处的垃圾,被世人公开处了十六年的刑。但是……” 宣奕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蘅笠,脸色又是笑又是眉头紧簇。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它出事,还能作壁上观。 废物归废物,我终究还是母亲的骨肉,是堂堂正正的白泽族人。” 宣奕的声音不大,说话时伸出手指轻轻绕,周围的寒风就似找到归宿一般,跟着他的手指微微流转。 ------题外话------ 知道父母的难处和苦心后,宣奕和妍姐不约而同把对父母的称呼从“父母”变成了“爹娘”从恭敬变为亲昵不是前后不一致哦~ 515 少年没来 少女没等 宣奕的声音不大,说话时伸出手指轻轻绕,周围的寒风就似找到归宿一般,跟着他的手指微微流转。 那是风与风神之间,独特的感应。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冰面,走到了马边。 蘅笠这才注意到,在宣奕的马背上,还搭着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从昨晚知道一切的那一刻起,宣奕就已经做好了今日成婚的准备。 宣奕站在马边拉着马缰,没有立刻翻身上马,而是顿了一下,忽而转过头来,嘴角有笑,眼角有泪,他对蘅笠说: “蘅笠你知道吗,今日,是我人生中最自由的一日了。因为……”宣奕笑了笑,眼泪簌簌地滚落,“我什么都没了。” 没了期盼,没了归宿,没了过去,没了未来。 说罢宣奕翻身上马,一刻也不停地猛一挥马鞭,大喝一声:“驾!” 蘅笠站在马边,看着宣奕一人策马飞驰,向着京都的方向,走着万劫不复的,永失所爱的路。 这时蘅笠才更明白,净释摩诃毁灭的,何尝只是绮罗的一生。 在策马奔驰时,宣奕以为自己此生所有的眼泪都落在了雁栖湖的冰面上。 然而在与十里长亭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宣奕没有转头再看一眼,泪却还是落了。 嫣涵,如果有来生,让我做你脚边的一条小狗吧。 你开心,我就对你摇尾巴。你难过,我就蹭蹭你的脚背。 饿了我就对你哼哼两声,有坏人我就咬跑他。 天晴了我就陪你去街上走一走,下雨了我就伏在你身边睡觉。 总之,我就只想每天都待在你身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有,就足够满足。 但生生世世,我都无颜再与你并肩。 宣奕的心滴着血,再抬头时,已是抬头望不穿的宫墙。 。。。 迎亲队伍一走,婉妍本应当留在府中等新娘子来,但婉妍却立刻上马朝西北狂奔,径直出了城门,直奔十里长亭而去。 “嫣涵!嫣涵!”婉妍呼喊着找寻一圈,却没有找到嫣涵的踪迹。正在着急之时,却看到亭边放着一封信。 婉妍拿起一看,上书:宣二小姐亲启。 写给我的……? 婉妍一愣,才打开信来看,只见嫣涵的秀丽小字跃然于纸上,上书: 二小姐,曾经我一直以为我会一生伴您左右,为您战斗至死方休,万万没想到,最终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您道别。 嫣涵自知忘恩负义、罪无可恕,不求二小姐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但求二小姐知晓,在二小姐身边的时日是嫣涵人生中最明媚的一段岁月,但有他路,嫣涵也绝不会离开二小姐。 然而我自作孽,一步步走上了唯有离开的这一条路。 少爷与公主的婚事本就是赐婚,短时间内还无法适应,我若再留在京中,难免成为少爷与公主之间的一道隔膜,唯有我离开,少爷才能渐渐忘记我,发现公主的好;而公主也能渐渐忘记少爷曾经心仪过如此不堪的女子,会慢慢发现,少爷乃是世间不二良配。 这是嫣涵能为少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嫣涵还望二小姐与少爷成全,就此别过,再勿多寻。 只是,二小姐的救命与再造之恩,嫣涵此生再难回报。 最终,嫣涵还是辜负了二小姐。嫣涵就只愿二小姐能一生平安顺遂,如此,嫣涵便是万死,也可含笑九泉。 一字一句,字字滴血,是心碎,是不舍,是无奈。 嫣涵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天来的会是婉妍,宣奕是不会来了。 最终,约好的十里长亭,远走高飞。 少年没来,少女没等。 最终,这一段情,用命拿起,用一生放不下。 婉妍捏着信,眼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辜负了我? 傻姑娘,你只辜负了你自己。 这么多年来,嫣涵在婉妍心中,早已不仅仅是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亲姐妹一般,如今却连告别都不能。 婉妍捏着信如行尸走肉般,再抬头时,已是火红色的宣府。 大红色的轿子就停在宣府大门的正中央,与宣府漫天的红色相得益彰。 这一片片的红就像是一团团的火,用火舌将宣奕死死困住,在被燃成灰烬之前,此生都再无法挣脱。 嫣涵,你走了也好,看着这一切会不会更绝望。 婉妍暗暗想着,脑海中是嫣涵温和又羞赧的脸,喉间是从未如此浓重过的血腥味,心头,是婉妍一直死命控制着,但已经愈发控制不住的心魔。 “噗” 婉妍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要不是立刻撑住,早已经扑在了地上。 在婉妍死死咬住的嘴角,是如同小蛇一般缓缓爬出的一串血滴。 直到这时,没了头脚倒悬的奔忙与紧张掩饰,有了心碎的加持,婉妍的心中,从未那样清晰而肆意地暴露出,那潜藏在她心底多日的心魔。 婉妍狠狠揪住自己心口,试图阻止心魔完全吞噬自己,但不过是徒劳无获罢了。 从怀疑到深恨。 从疑,到怨,再到此时入骨的仇,通通指向世间最清冷的那一人。 从可以努力控制、掩藏在心底,到现在如此清晰地袒露在婉妍心中,随时都有可能反过来操控婉妍。 婉妍很明白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魔,就要控制不住了。 婉妍死死拽着自己,抵死不坠入这万丈悬崖,却不知自己眼底的血红已经开始蔓延。 在婉妍的心底,是她一声声想要唤醒自己的嘶吼。 保持清醒宣婉妍!一定要保持清醒! 你想想蘅笠!一次次救你于水火的蘅笠,用身体为你挡下紫薇天火的蘅笠,事事为你着想的蘅笠,遍体鳞伤的蘅笠,没有一丁点对不起你的蘅笠,那是你决心用一生去爱、去守护、去陪伴的人啊,你怎么忍心恨他啊,你怎么舍得恨他啊! 如果你真的恨了他,伤害了他,那你余生一定会悔断肠,会恨透你自己! 婉妍的手指狠狠嵌入衣服下的皮肤中,恨不得将自己心肺都抓裂。 这清晰的疼痛给婉妍带回些许的清醒,婉妍深呼吸多次,努力调整心绪,才终于能拖着自己虚浮的脚步、扶着墙一路向府中去。 516 以血换血 婉妍深呼吸多次,努力调整心绪,才终于能拖着自己虚浮的脚步、扶着墙一路向府中去。 这时婚宴已经进行了许久,一派觥筹交错,喜气洋洋之景。 在华丽的衣袂交错中,婉妍偷偷摸进了自己应当坐的中堂女宾席,坐在姐姐婉姝的身边,强扯起笑容来应付众人的恭喜。 但婉妍的余光始终绕不开正中间桌子上的宣奕。 他坐在那里,一身红衣,笑容明媚,频频举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然而隔着那么远,婉妍却清晰地看到,宣奕的眼里,没了光。 那双曾经灵动、流光溢彩、满是活力的眼睛,此时看来却与宣郢的眼睛如出一辙。 只有将所有的情绪全部压下的沉稳,以及身负重担的坚定与隐忧。 婉妍实在想不明白父亲到底给宣奕说了什么,让他居然能放弃假死和远走高飞,但婉妍知道,这一场盛大的婚典,就是宣奕的葬礼。 就在婉妍望着主桌出神时,一坐在婉妍身边的贵女扯了扯婉妍的袖子,小声问道:“宣二姑娘,今日宣驸马成婚,宣夫人都不来的么?” 这也是婉妍的奇怪。 母亲明明身体康健,但这么多年来婉妍从未见她离开过自己的小院,不论是宫廷宴会还是豪门主母的小聚会,母亲都从未露面,父亲每每都已“内人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久而久之全京城都知道宣府的宰相夫人,是个药石无医的病秧子。 然而做为宣府的独生子,又尚娶公主的新驸马爷宣奕成亲,已经出阁且即将临盆、身子极其不便的婉姝都回来参加,作为母亲史夫人都能不来,是婉妍万万没想到的。 再联系起宣郢之前说的那句“母亲是这世上最爱你们的人,不能和你们过多亲近,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苦衷”,婉妍怎么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苦衷,能让母亲连亲儿子的大婚都不参加。 但不论心中如何疑惑,面上婉妍只是很忧心似得蹙蹙眉,轻声道:“母亲也是很想来的,奈何身子实在不适,唯恐在圣颜面前礼数不周,这才没能前来。” “哦,这样啊。”那位贵女也没多想,礼貌道:“那我恭愿宣夫人早日康复。” 婉妍道了谢,又和周围的贵女们闲话几句,直到喉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忍不住轻咳一声后,鲜血竟好似潮水一般涌入婉妍的口中,填满婉妍的口腔。 若不是婉妍立刻咬紧牙关,只怕早已满口鲜血淋漓。 这样多的鲜血就是吐在手帕上,也必定会被人发现。 婉妍连忙就要离席,手却被一团温热包裹。 是婉姝。 “妍儿,我方才便想问你,你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适,我怎么觉得这次回来,瞧你脸色如此差,人也消瘦了许多。” 婉姝在婉妍耳边轻声问,满眼都是担心与焦心。 看着姐姐已是临盆在即,还要为自己担心,婉妍心里很是不忍,想要说几句话安慰姐姐,却含着一整口鲜血,连开口都不能,只能死死抿着嘴唇,笑着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的眼神如曾经那般,满是光辉。 然而这怎么可能。 宣奕的婚事、嫣涵的离开、大陆未知的灾难、毫无缘由地被迫怀疑和怨恨自己深爱深信的人,以及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此去便是绝途,再无回来的可能。 这一桩桩事情全如大山一般压在婉妍的心头,让她的眼中再也没了那无忧无虑的光辉。 此时婉妍看着姐姐,嘴角明明翘着,眼眶却越来越酸。 姐姐,明日一去,便是你我姐妹的永别了。 这一生有你,我已是万幸之幸,然而我还是好贪心,如果有来生,我还想要你做我姐姐。 就只希望我这条命可一定要撑到姐姐产子后啊,不然若是姐姐得知我的死讯动了胎气,那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死也死不安生。 婉姝眼见着妹妹笑着眼眶通红,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一种及其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头油然而生,正要小声再问时,婉妍已经将自己的手抽出,站起来对着桌上的宾客微微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 在婉妍转身的那一刻,一串血珠已经无法抑制地从婉妍的嘴角爬出。 婉姝连忙就要追上去,然而却顿觉主人都离开,留这一桌客人实在不礼貌,只得坐了回去,担忧的眼神却一直护送婉妍小跑着离开。 婉妍离席后向着后院的方向一阵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本来想冲回自己的房间,然而在刚刚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时,婉妍终于是再也控制不住。 “噗”。 婉妍扶着墙,身子无法控制地向后一仰,猛地喷出满满一口的鲜血。 鲜红的血雾就像是一场鲜红的雪,落在柱子上挂着的大红花上,美得可怖。 之后,婉妍双腿完全托力,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就在这时,在一串剧烈而快速逼近的脚步声之后,婉妍感觉自己被一只胳膊揽住,紧接着人就扑在了一个人身上。 婉妍根本不用看清来者,只是闻到那淡淡的初雪味道,就知道来者是谁。 也就只有他,会时时刻刻默默关注着自己,出现在所有她需要的地方。 然而婉妍还没说话,就感到自己手腕上的脉搏刺痛一下,随即迷蒙的眼前世界忽然就血红一片。 婉妍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从脉搏中流出,而另一种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 这是……换血? 意识不清之中,婉妍能勉强想起自己好像在书中看到过一种治疗无解之毒的方法,就是换血。 既然毒药已然无解,便以一人之血与中毒之人换身体一半的血,从而稀释中毒之人体内的毒。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办法,不仅因为根本于解毒无意义,只能做临时续命之法,更因为这对换血之人身体的伤害奇大无比,不只是身体中多了一半带血的毒,更因为如此换血纯属逆天,要想启动此法,若是修为没有高到一定境界,根本没有生还可能。 517 最后的清醒 要想启动此法,若是修为没有高到一定境界,根本没有生还可能。 就算是修为极强,启动此法也几乎可以说要了是施法之人大半的命。 除此之外,还要一样名曰血玉玦的神器方能启动换血。 而这样神器,在世间唯有保存在天璇殿的一枚。 但此时婉妍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想到换血的施法人将会身体大损,就已经焦急无比,连忙就要制止蘅笠。 然而还没等婉妍开口,婉妍就感觉到刚才涌入自己身体的血液突然飞速退出,悬在两人中间的一枚玉玦骤然更亮了许多。 下一秒,一股血红色的力量直接蘅笠而去,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把蘅笠逼退好几步。 “咳……”蘅笠剧烈咳嗽一声,嘴角已是鲜血涟涟。 婉妍一急,也不顾自己哪里还有一丝气力,连忙就大步跑去扶住了蘅笠,这才发现蘅笠的手腕的脉搏处也是血红一片。 是蘅笠为了换血,割开了自己的脉搏。 “蘅笠……” 此时的婉妍除了声泪俱焚地唤蘅笠的名字,心中口中再无其他一个字,扶着蘅笠时心已是碎裂成灰。 这是一个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却还是毫不犹豫要用自己大半条命给她换血的人。 而她,居然因为未知的原因,对他满心都是怀疑和怨恨。 宣婉妍,便是禽兽牲畜受此大恩、蒙此厚爱,都会感激涕零吧?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宣婉妍你凭什么配得上这份爱? 婉妍在心里一遍一遍质问自己,只恨自己不能拿刀剖出自己的胸膛,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然而尽管婉妍一遍一遍问,心中对蘅笠无名而滔天的恨居然丝毫不减,就像是一道道铁锁死死缠住婉妍,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丝毫。 挚爱与痛恨,就像是一蓝一红两道火焰,它们在疯狂的冲击,剧烈地纠缠与博弈。 在这个过程中,婉妍被焚烧得遍体鳞伤,而且被焚烧的不是身体,而是意志、真心与灵魂。 显然痛恨的火焰越来越旺盛,婉妍紧紧抓着蘅笠的胳膊,却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如水汽一般,被一点点蒸腾殆尽。 然而婉妍除了死死抓住蘅笠,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日子里,婉妍也是置身医书中许久,才模糊研究出自己常常吐血之伤,乃是因为中毒,所重之毒乃是一种蛊毒,而且所中时间绝对不是一朝一夕。 之前一直没有这种症状,是因为有一种缓解之药在自己体内维持着平衡,但最近这种平衡开始倾斜,才有了这么明显的症状。 但婉妍还没想明白,自己莫名的怀疑和怨恨到底是蛊毒的症状,还是打破体内毒平衡的诱因。 更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论是怀疑还是怨恨,都只对准蘅笠一个人。 这世间,婉妍最不想恨的人。 而此时的蘅笠心中,也是一股油然而生的疑惑与无助。 人之血液有极强的排异性,故血液必为同宗之出,方能相融。 但若是同宗又同脉之血,混则完全相融、难分彼此,致使换血效用大减,能不能从中毒者体内带出毒素都是未知。 因此换血之法中,蘅笠的外宗之血无法融,而诸如宣奕同宗同脉的血,则可能在伤透施法者身体后毫无用处。 唯有同宗不同脉之血,方能保证换血之法万无一失。 这个限制是换血之法中最难突破的障碍,但对婉妍而言,这便是天大的巧合。 世间只有一种决赋有同宗不同脉的情形,那便是一株并蒂花,同根生、分脉长,曼朱与沙华。 虽然蘅笠也不知道,婉妍到底会不会有沙华觉醒的一日,但体内既有沙华血脉,则也有了被曼朱族人以换血之法治愈的可能。 然而,曼朱任家如今与婉妍势同水火,就算是伪善出医者仁心,又怎么可能会用自己的命去给婉妍换血呢? 蘅笠咬了咬牙,虽然明知自己给婉妍换血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真的尝试后失败,还是让蘅笠感到心如炙烤般焦急。 焦急到一向冷静敏锐的蘅笠,居然直到婉妍捏着他胳膊的力气已经大到无法忽视时,才终于感到了疼痛。 然而即便疼,蘅笠却丝毫不躲,反而用另一只手扶着了婉妍的肩膀。 “妍儿,你不要太担心身体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蘅笠以为婉妍担心自己的身体,沉声安慰道,言语中皆是郑重。 “我不担心……”婉妍把头埋在蘅笠的肩头,抓着蘅笠的胳膊一点不松,恨不得要将自己嵌入蘅笠的身体。 都说白泽睿智无双,洞察天下,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药石无医了吗? 都已经决定离开故土等待死亡的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生死? 婉妍心中苦笑着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对上蘅笠的双眼。 我担心伤了你啊。 直到这时,蘅笠才惊觉,婉妍的双眼早已通红。 不是眼眶湿润的通红,而是血色弥漫,被映染得通红。 而婉妍的嘴角的血,不仅有暗红色、从胸腹中涌出的血,还有婉妍死死咬着嘴唇,咬出的一滴滴鲜红的血。 那是婉妍死命保持清醒和忍耐的,最后途径。 那眼神,是血红的杀意与拼死的抵抗相互交织,映射出来全是身不由己的绝望,蘅笠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心疼得无法自持。 “妍儿,到底发生什么了?” 蘅笠问出了这些天来一直的疑惑。 婉妍强撑着抬起头,血红的双目眼巴巴地盯着蘅笠,尽管嘴巴已经被血染得通红,还是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一字一顿艰难地问道: “蘅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你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蘅笠冲口而出。 除了自己与人间紧紧相连的命不能给婉妍,蘅笠再想不到什么是他有却不能给婉妍的。 “好……”婉妍点点头,死死拉着蘅笠胳膊的手一点点松开,眼神却不愿从蘅笠脸上剥离分毫。 “我要你快走。” 518 互相折磨 “我要你快走。” 婉妍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却郑重。 “你说什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蘅笠闻言,神色骤然紧绷,双手立刻握住婉妍的肩头,生怕她逃走一般。 “我走?你让我怎么忍心走?把心割下来然后走吗?” 蘅笠一字一顿地问,一字一句都在滴血。 他捏着婉妍肩膀的手指更用力了,眼中是却是烈火一片,恨自己的双眼不能看到婉妍心中的一切,恨婉妍要在这样痛苦地时候推开自己。 “宣婉妍,你到底怎么了!?” 婉妍摇了摇头,笑得比痛哭还要苦涩。 婉妍也想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然而婉妍根本来不及想、也无人可问,她能感觉到滔天的恨意正在蚕食她最后里的清醒,婉妍就只想让蘅笠在自己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之前,快点走。 婉妍心想:凭我的武功修为,纵然无法真的伤到蘅笠,但是被掏心掏肺付出一切的人伤害这件事情一旦发生,就已是伤人诛心,哪里还需要什么伤害结果呢? 婉妍的手发着颤,像是抓住临死前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缓缓攀上了蘅笠的脸。 “蘅笠,我纵然身死万千,又怎么会忍心伤你呢?” 婉妍双目血红,是已然克制不住的腾腾杀意。 却偏偏,在嗜血的颜色中,布满了柔情和爱意。 她一字一字地咬出口,说一字,落一泪。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蘅笠纵然不知原因,然而只是看着婉妍的眼睛,就已经寸断肝肠。 下一秒,蘅笠将婉妍按入自己的怀中,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身边。 在婉妍的耳边,是轻轻落下的一句: “你纵然伤我,又有何妨? 我不会责怪你,我也不会痛。” 蘅笠话音一出婉妍才知道,原来世间真的有一种,冷到极致的温柔。 然而在婉妍的心中,心魔的嘶吼与叫嚣似骇浪一般,疯狂淹没着蘅笠的声音,它怒号着: 宣婉妍!别再像蝼蚁一样无谓挣扎了,您心中是什么情感还不清晰吗?你就是恨他,他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是痛苦吗,你不是绝望吗?那就杀了他,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你就可以摆脱这无休无尽的折磨!但若你现在不杀他,你就要在这烈火中,继续炙烤折磨,直到有一日你心衰力竭,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杀了他! 放弃吧宣婉妍,只要你还活着,他就早晚都会死在你手上。 这叫嚣便随着一阵阵心悸,剥夺了婉妍最后的意识,让婉妍完全被抽空的恍惚一瞬。 当婉妍再次有意识时,自己的右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匕首。 “受死!” 婉妍听到一厉声尖叫,话音落毕,婉妍才意识到这居然是自己的声音。 下一秒,蘅笠怀中之人忽然猛地挣脱了怀抱,右手高举着的匕首在月光之下寒光阵阵,匕首尖正对着蘅笠的心口。 虽然两人不过一拳的位置,但只要蘅笠想躲,还是有千百种办法,比如释放决力将她震开。 然而蘅笠却一步不退,只是脚尖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移,将自己的正心门从匕首尖下移开,然后就眼看着匕首即将送入自己胸口。 眼中只有对婉妍的心疼。 眼看匕首就要刺中,百米外的暗处,一个声音急切地问道:“小姐!您再不拦着,他真的会死!那人间……” 就在话音未落之时,只见血光已然飞溅。 蘅笠原本已做好被捅的准备,然而当新鲜的血腥味再次弥漫之时,蘅笠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刺痛。 一低头,蘅笠就看到在自己心口前不过一个指节的距离,是一个握紧的拳头。 那匕首从拳头的拳眼刺入,贯穿拳心,从拳轮而出,在拳外还露出一拃明晃晃的匕首尖,直指蘅笠胸口。 那是婉妍的左拳。 “滴答,滴答。” 一声一声,是血珠从婉妍指缝间漏出后,砸在地面的声音。 尽管拳面已然被鲜血染红,但婉妍还是死死握这匕首刃,不敢放松分毫。 最后,婉妍右手刺出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她的左手,两只手都还在用力,一只努力刺,一只努力挡。 自己与自己博弈,怎么看,怎么荒唐。 “宣婉妍你干什么!” 蘅笠断喝一声,立刻握住婉妍左手手腕,厉声命道:“松手!” 这声音威严中带着怒火,是曾经的冷面罗刹才有的声音,婉妍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此时听到,明明那样冷的声音,在婉妍听来,却是那样亲切。 这让她想起了去年的初夏,自己参加国考文试时,在翰林苑门口与蘅笠的初见。 那样清冷,却又那样惊艳,一眼便是生生世世再难忘记。 如果能够回到那时就好了,相见不相识,总比相互折磨来得更好。 婉妍笑了,放松一瞬的嘴唇瞬间被鲜血肆虐。 然而婉妍的手却是丝毫不松。 婉妍能感觉到匕首就是插入了自己掌中,仍是有一股巨大的冲动,婉妍知道这样近的距离,只要自己的左手一松,失控的右手就会将匕首送入蘅笠的身体。 “你快走吧。” 婉妍看着蘅笠的怒火,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宣婉妍!松手!” 蘅笠低吼道,非但分毫不退,握着婉妍的右手腕反而越来越紧。 这要是以前的婉妍,看见蘅笠这么生气,就是再滑头,也心生忌惮,乖乖听话了。 然而此时婉妍握着匕首刃的手反而越来越紧,声音却多了几分恳求。 “蘅笠,你快走吧,算我求你了行吗?” 婉妍已然血红至极、满是杀戮之气的眼中,是一滴滴滚落的,无助的泪,反差大得让人心酸。 “松手!”蘅笠再次重复一遍,声音没有抬高,但眼中的威压与怒意却更甚。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蘅笠见婉妍无论如何都不松,而她掌中落下的血早已成灾,再不忍心僵持,还是先松了手。 就在婉妍以为蘅笠终于要走,松了一口气时,只见蘅笠放下的手居然从腰间掏出自己的匕首,将匕首尖直接抵在自己的前胸。 519 算物归原位 就在婉妍以为蘅笠终于要走,松了一口气时,只见蘅笠放下的手居然从腰间掏出自己的匕首,将匕首尖直接抵在自己的前胸。 “松手。” 蘅笠还是这两个字,声音冷静了几分,但眼中却是赤裸裸的胁迫。 “你不是不想刺中我吗?如果你不松手,我就自己下手。” 那个位置虽然不是心口处,刺下不足以致命,但要半条命也是足够了。 婉妍一见便慌了,什么都顾不上地气急喊道:“蘅笠你有病吗?把匕首放下!” 这是蘅笠人生中第一次被骂有病,但蘅笠的神情却连丁点波动都没有,丝毫不退道:“把手松开。” 说话间,蘅笠已经手腕用力,将匕首往胸口推入。 瞬间,血迹一圈圈在衣服上晕染开来。 然而蘅笠却不停分毫,仍是不断用力,一副婉妍不松手,他能将自己刺穿的架势。 “好好好!!我松我松!” 婉妍着了急,连忙喊出声来。 “好。”蘅笠恢复了冷静,停下了手中的匕首,却不往外拔。 婉妍看了一眼蘅笠胸前的血红,又看了眼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右手,最后还是妥协了,缓缓松开自己鲜血淋淋左手。 没了左手的拼死阻挡,匕首就像是射出的箭矢一般,对着蘅笠就刺去。 蘅笠,今日若我伤了你,我拿命还你。 万念俱灰之际,婉妍心中只有这一句话。 然而下一刻,婉妍的匕首就再次被阻挡。 这一次,是蘅笠一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另一手握住了匕首尖。 婉妍这才发现蘅笠不知何时向后推了一步,足够他反应着接住匕首了。 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只见蘅笠用掌心握着匕首刃,仿佛握着一根香蕉一样轻易,生生是把匕首从婉妍手中夺下,扔出十几米远。 躺在地上的匕首已经被血迹完全包裹,那是她的血,也是他的血。 此时的蘅笠,虽然胸前的伤口并不是致命的深度,但仍是血流不止,而手心则是一条深邃的血色沟壑。 于是,匕首被扔了,婉妍明明应该松口气,可她却更痛苦了。 一面,是因为自己受伤至此,却仍旧无怨无悔的蘅笠。 一面,是心间一阵阵翻涌着的不共戴天的恨,丝毫没有缓解。 婉妍得脸色已经憋得紫红,额间青筋突暴犹如山脉横纵,只能用手死死拽住自己的心口,试图在这诛心之痛中,抓回一丝呼吸的空隙。 而婉妍的双脚则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砰”的一声撞在了柱子上,退无可退。 泯心诀,乃是毒尊沙华一族都闻之色变的禁术,其第二重带来的恨,虽然没有任何根源,但等同于杀父弑母、亡国灭种,可以说是不共戴天、必定你死我活的恨。 历史上中过泯心诀的人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在第二重的恨发作时,就杀灭了身体内被封印的心头血之主,不论是千难万险,还是深情厚谊。 泯心,泯心,泯灭心中所想,泯灭心中理智。 此恨,绝非人可以控制的。 蘅笠看着婉妍越走越远,眼中的冷静越来越痛苦。 现在,蘅笠已经明白过来,婉妍所有痛苦和挣扎的原因,就是自己。 “妍儿……”蘅笠轻着唤她,一步一步走向婉妍。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无法伤我,会让你这么痛苦。但若是只要伤我就能缓解你的痛苦,那你便无需有任何顾虑和负罪感,下手便是。” 说到这里,蘅笠的嘴角轻轻一扬,柔和道:“只是,要留我一条性命。” 为了你,我可以毫不犹豫献出我的命。 但是,原谅我也就只能献出我的命,而无法带着人间一起覆灭。 “可是我不想伤你……更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你快走……” 气若游丝,是婉妍自己最后的声音。 可蘅笠偏偏一步一步走向婉妍,而婉妍的后背抵着柱子,早已经退无可退。 在婉妍面前一尺的位置,蘅笠停下了,伸手入怀,随即摊开在婉妍面前。 “这本是要送给你的生辰礼,没想到今日便能派上用场。” 婉妍低头看,只见是一把窄而利的骨刀,被打磨得已经很光滑,显然有了年头。 在看到骨刀的那一刻,婉妍的目光落在了蘅笠的心口。 “这是我多年前取出的一根肋骨做成的骨刀,虽然不如匕首锋利,但是较之更隐蔽,可以做被缴械后最后的武器。” 蘅笠说得平静而淡然,好似取出一根肋骨就好似拔下一根头发一般轻松,好似这骨头不过是随便一根指骨,而非左三肋、护心骨一般。 好似这不是在丧母之日,用来弑父的凶器一般。 这平静只因为,把这把曾经用来弑父的骨刀送给婉妍,是蘅笠想了太多年的事情。 因为蘅笠想用尽自己的一切护婉妍周全,也因为这把骨刀上曾沾染的血的主人,就是毁了绮罗一生的人。 他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替父尊弥补微不足道的一点。 婉妍的匕首终于被扔了,她还没松一口气,蘅笠居然又捧着一把刀给她。 婉妍看着那根骨刀,用后背将双手死死压在身后,压得发麻,除了颤着摇头,什么也说不出了。 然而蘅笠却淡淡笑了,笑得犹如初雪落梅。 淡、凉,沁香,冷冷的柔和。 “没事的,用我的骨头刺我的身体不算伤我,算物归原位。” 蘅笠捧出自己的骨头,平和地等着婉妍动手。 婉妍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真是无耻到让自己都恶心。 她在因为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怀疑着、痛恨着,这样爱她到毫无保留的人。 婉妍的眼睛,从蘅笠手中血红的沟壑,到胸口被血晕染开的一片,她有多心疼他,就有多恨自己。 突然间,婉妍的手像一阵风一般,从蘅笠手中抽走了骨刀,高高扬起。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蘅笠的眼睛瞬间睁圆,下一秒,猛地出手打在了婉妍握刀的手上。 婉妍的手一震,在刺入的时候偏了不少。 520 爱到最后 婉妍的手一震,在刺入的时候偏了不少。 “呃……” 婉妍身子剧烈一颤,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来。 在婉妍胸口,骨刃已然没去一小半。 若不是蘅笠方才挡那一下,让婉妍始料未及地变了方向,骨刃刺入的,就是正心口了。 这般下狠手,她在寻死。 “妍儿!” 黑暗中,绮罗大惊之下低低喊出声来,连忙就要现身。 对于今夜,绮罗想过太多种情形。 十殿阎罗剑在暗处时刻待命,绮罗时刻准备着若婉妍刺伤净释伽阑,自己杀出一道血路带婉妍离开。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婉妍最后抗住了泯心诀,刺向了自己。 然而下一秒,蘅笠就已经闪在婉妍面前咫尺的位置,死死握住婉妍的手腕。 “宣婉妍!!” 蘅笠几乎咆哮出声,哪里还有往日那清冷与淡然的零星半点。 一想到就差那毫厘的距离,自己就要失去婉妍,蘅笠浑身的血全都冲上了脑海,冲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婉妍不敢抬头看蘅笠,手上却还是努力想要再将骨刃往进刺。 然而蘅笠的手如同一道铁钳,死死禁锢住婉妍,让她无法再动分毫。 婉妍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攥着骨刃,不退缩分毫。 “宣婉妍,你不是想死吗?今日你若是有任何差池,我就送所有你在乎的人与你一道下地狱。” 蘅笠一个字一个字砸了出来,被震怒压得沉重无比,像是终于露出压抑许久的真面目。 歹,狠,毒。 听到这些,婉妍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方才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就能说出这样恐怖的话。 抬头去看时,婉妍的双眼正对上蘅笠被怒火侵占的双眸。 蘅笠的怒火带来的,不是灼烧的感觉,而是冰到极致的压迫,仿佛可以抽空所有的空气,让人连呼吸都不能。 那双眼让婉妍很是陌生,可对上“蘅笠”这两个字就合理不少。 那可是素来以人冷心狠著称的,冷面罗刹蘅笠。 这威胁触逆了婉妍所有的傲骨,只见婉妍眼中的挣扎与脆弱一扫而空,只有同样狰狞的威胁。 “蘅笠,你敢!” 明明都气若游丝,但婉妍的声音却如同刀锋般凌厉,配上一对血红的眸子,显得愈加可怖。 那可是素来以心狠手辣著称的,人间阎王宣婉妍。 “你尽可以试一试。” 两人僵持着,握着同一把骨刀,眼睛都已然鲜红。 初春的夜空,黑透到没有分毫的光。 隔着几道墙传来的喧闹变了味,更像是呜呜咽咽的悲鸣,将冷落的角落衬得愈加苍凉和荒唐。 怒火随着彼此的鲜血一点点流逝,而淡了不少,渐渐变为更可悲的情感——无望。 —“蘅笠,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或许所有爱到最后,就只剩下相互折磨。” 最后的最后,她说:“蘅笠,就此别过了。” 他说:“你走吧,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妍儿,生辰快乐。” 。。。 等到婉妍处理好伤口,终于回到卧房时,已是深夜。 此时的婉妍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已流尽,身子还隐隐开始滚烫。 婉妍一路挣扎到床边,就看到床角的暗柜上,锁孔变成了红色。 这是婉妍的暗影投来消息的记号。 往日的婉妍定是毫不犹豫地取出,然而今日,婉妍看着红色的锁孔,却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双红色的眼睛。 不知又过了多久,婉妍感觉到自己满眼天旋地转,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时,才终于下定决心开柜子拿信。 上面只有寥寥几句:天璇主殿中人,位极高,因天璇殿中人不已外貌示人,故无法确定。 但以年龄品貌等,有可能为天璇殿右护法,青鸾家族族长,姓名未知。 婉妍捏着信的手指颤了颤,但眼神却出奇地平静,显然早有预料。 青鸾。 不是他。 婉妍苦笑一声。 青鸾,属凤象。 峦枫。 还真是够直白。 那能够被圣殿右护法,一大圣族族长的峦枫侍奉为主的人,还能有谁…… 答案那样明晃晃地摆在心口,婉妍却不敢再往后想了。 那可是真正的圣人,只是想一下都觉得玷污了的圣人。 是婉妍自出生之日起就信奉的天神,是人间至高无上的神袛。 十六年来信奉的神明,居然就陪在自己身边,这是多么震撼的消息,这是婉妍用尽所有幻想都不敢想的消息。 可当它就这样直直砸在头顶的时候,婉妍却发现在承受了太多的这一天,再多消化一个如此毁天灭地般震撼的消息,好像也不是什么太恐怖的事情。 反正都承受不住,又何必再去纠结被毁灭得更彻底一些呢。 “扑通”,婉妍直挺挺砸在了床板上,身子已经滚烫到发红。 在婉妍渐渐陷入昏迷的弥留清醒中,在她脑海中,就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啊,无上圣尊……” 婉妍合上了双眼,在那一刻,她周身冷得仿佛瞬间掉入万丈冰窟。 现实的一切一切,都远了。 很快,婉妍惊觉自己好像在一个梦里。 在那个梦里,她好似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又好似,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 十五年里,她勤学苦读,自学成才。 翰林院的门口,她一个人拾级而上,开启自己的仕途。 武考的演舞台上,她最终输给了第十名锦衣卫。那人好温柔,只是抵着她的脚尖将她推出边界,没下狠手。可惜她瞬间脱力晕倒,甚至没来得及看那人一眼。 三春居中,她一个人来吃饭,顺手教训了淳于涟,救下蓝玉。 被父亲责打后的晚上,月露冷,梧叶飘黄,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是伤,只觉得夜好长。 姐姐大婚的当晚,她一人在酒楼买醉,然后跌跌撞撞的回家,京都的街道好空好亮。 在蜀州的江泉县西辕村,她隐藏身份,一人潜入百姓家调查。 在山巅,她一人在星辉下的碧波中起舞,一抹秀色掩古今,满池荷花羞玉颜。可惜无人欣赏。 521 永恒的遗忘 在山巅,她一人在星辉下的碧波中起舞,一抹秀色掩古今,满池荷花羞玉颜。可惜无人欣赏。 在一川烟草,满城飞絮中,她一人穿着大红的喜服,披着半幅合欢帔,撑着一把伞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眼空洞,心比眼还空。 在制服韦崇捷后,周身只披着一件玄色长袍的婉妍赤脚走在冰凉刺骨的石路上,一头青丝在身后翻飞。她明明踩着满地的小石子,却没感到有多疼。 在簪花大会上,她收了一大把簪子,个个精美名贵,可她偏偏只对其中一根刻着白泽图纹的银簪爱不释手,只可惜不知道是谁送的。 在奎府的密道中,她孤身闯入中了埋伏,九死一生杀出重围,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如此幸运,从那样高的崖壁摔下,她就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在蜀州城外,她遭人暗算身中紫薇天火,被送往凤麟州治疗。在那里,就只有阿公和她,两人一岛。那可是三大圣火之首的紫薇天火,她居然忘了被烈火灼烧灵魂的绝望与痛苦。 在庆远,她奋战抗敌,为蓝玉挡箭受伤昏迷,醒来后的大帐空无一人,满心是莫名的失落。 在她去淳于府撒野教训完孙姨娘后一开门,屋外空空荡荡,没穿披风的她立在深冬寒风中,却没怎么感觉到冷。 在深夜的北镇抚司,一间过于清冷的房间中,她一个人定定地站着,那样黑,那样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点灯、不生火。 在圣璇节的漫天烟火中,她一个人站着抬头看,手中还牵了一根红绳。举国同庆之中,她比灿烂一瞬就立刻凋败的烟火还要寂落。 在沧州城郊,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开棺验腐尸,身体和心灵被双重折磨。验完尸近乎崩溃的她打开院门,门外空无一人,她似孤魂野鬼一般飘回京都。 在馥香楼中,她乔装骗过任沅桢的查捕,轻易得不可思议,之后一夜好梦。 在宣奕被打得生死一线、却不得请郎中的夜晚,自己也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婉妍,全凭一口气吊着,看着重伤的哥哥就只有绝望。好在第二日,宣奕竟然自己好了起来。 在谋划为宣奕逃婚的除夕夜,婉妍绞尽脑汁难以想出万全之策,就在痛苦之时,一位贵人送来假死药解燃眉之急。她满心都是感激,却连贵人的面容都记不清。 在满是大红绸缎的宣府之中,她身受无名之毒,仓皇离席,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中,苦苦挣扎。 …… 梦中,一个个片段都过得飞快,那样轻易就走完了婉妍的一生。 好像,没哪里不对。 却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婉妍看着梦里的自己,一开始她满心都是惊讶与奇怪。 婉妍不敢相信,那样多人生至关重要的时刻,她居然都是一个人。 更不敢相信,那样多的难关,她一个人居然可以挺得过来。 可是随着片段一桢桢过去,婉妍心中的惊讶却在一点点淡化。 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哦,我这一生,原来是这样过的啊。 我真是一个被无上神尊眷顾的幸运儿,那么多我原以为真的挺不过来的绝望时刻,事情居然都自己好了起来。 “呼……” 婉妍骤然惊醒,眼前的天花板带来几分脆弱的真实感,她明白这一切不过大梦一场,顿时释然几分。 心中松了一口气,心也空了。 婉妍擦了擦额角泛滥的冷汗,嘴中还剩下一句睡前不断重复,睡着了说梦话还不断重复,直到嘴角的肌肉都有了记忆的话语。 她脱口而出。 “原来是你啊,无上圣尊……” 话音一落,婉妍所有的释然瞬间紧绷,眉头紧锁,心跳得异常快。 “原来是你啊?你……?”婉妍紧皱着眉头,大脑在飞速运转,少了许多痛苦之色的眼中,就只有迷茫。 “你……是谁?” 泯心诀,第三重,永恒的遗忘。 。。。 婉妍虽然是天不亮就要启程出发,去蜀州上任,但是宣府门口赶来送行的人却仍是不少。 有新婚之夜后还起个大清早的新驸马宣奕,有婉姝,有管济恒和砚巍,还有即将离开的蓝玉。 宣郢在婉妍的都要出发时才露面,史夫人最终也没有出现。 在一阵极其痛苦的道别之后,婉妍的马车终于出发。 然而在京都城外,婉妍却叫停了马车。 “二小姐,咱们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了,到底在等谁呀?” 婢女小淮拨开车帘,奇怪地向空无一人的窗外望去。 与嫣涵是婉妍自己带回家,以婢女的身份留在婉妍身边,实则是暗影的身份不同,小淮生来便是宣府的人,从小就是婉妍的贴身侍女,和婉妍一起长大。 小淮虽然不如嫣涵聪明能干,还经常犯迷糊,但对婉妍忠心耿耿,把婉妍的衣食起居照顾得很妥帖。 就着小淮掀开车帘的缝隙,婉妍也向外瞟了一眼,眼中满是焦急和迷茫。 还有几分炽烈的期待。 “我也不知道……” 小淮一听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道:“二小姐您说您不知道您在等谁啊!” “嗯……”婉妍应了一声,神色满是凝重。 “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但我就是想见他,就是觉得必须要等他来,我才能走……” 我盼他来,却不知他是谁。 婉妍说到这里,小淮心中突然一怔,恍然大悟。 “啊……二小姐你好奇怪哦……”小淮抠了抠后脑勺,竭力做出奇怪的表情,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抓住了衣边。 她知道婉妍在等谁。 但是在临走之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所有跟着婉妍来蜀州的人,婉妍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人,此生都不会再记起,一定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来,引她再去探究。 “我这是中邪了吧……” 婉妍再次掀开车帘看了半晌,满心都是疑惑,却就是舍不得走。 婉妍与自己僵持了不知道多久,才叹了口气,终于下了巨大的决心,最后还是轻声道: “算了,我们走吧。” ------题外话------ 第二卷正式结束啦(撒花)~婉妍即将开启全新的征程 宝子们放心,蘅笠下线了,但男主不会下线哦 522 再赴蜀地 在南下的路上,婉妍这样爱折腾的人难得没有吵嚷着骑马,一路乖乖坐在马车中,每日都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上一次走这条路时的记忆片段。 然而婉妍日思夜想、绞尽脑汁,却也只能捕捉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拼成一个有些古怪,却又很正常的回忆。 若说拼凑得不完整,可婉妍怎么也想不起缺漏了什么。 若说拼凑得完整,可婉妍总觉得少了什么。 就这样一路回忆着,小半个月后,婉妍顺利抵达蜀州。 不到一年时间后故地重游,婉妍却觉得恍若隔世,而自己的心境也变得大不同。 在蜀州城外,蜀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司的所有官员都夹道相迎,喜气洋洋之态仿佛迎来一位活菩萨。 婉妍下车后忙着问好,心中却也有几分奇怪。 按理说尽管自己是宰首的女儿,但宣郢刚正不阿的美名在外,官场中人都知道若是对其或家人谄谀,反而会引起不悦、适得其反。 所以自己不论到哪里,阿谀奉承的人不少,但也都是私下里运作,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如今满城官员出城相迎一个四品官,怎么看吃相都有些难看,倒像是做给谁看一样。 热热闹闹的欢迎完,蜀州布政使廖大人,亲自带路领婉妍去她的住所。 这位廖华谦廖大人,婉妍早有耳闻,最是个耳根子软的,也无甚大本事的和事佬。 如今他虽已年逾五旬,但就凭他的本事还能做到一府布政使,官拜正三品,完全是因他的儿子娶了任霖阁庶出的女儿,靠上一门好亲家。 在路上,廖大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婉妍,温和道:“小宣,我们给你准备的这个住所呢,是整个蜀州城中数一数二的绝佳园子。 它不仅地理位置绝佳,而且装潢布置极为精致,其中轩馆错落,风格各不相同,就如同画中园一般。 只是一点看小宣你介不介意,就是这园子是曾经的蜀州首富容家的私邸,哦,就是故去的那位容妃娘娘的娘家。 容妃娘娘仙去后,容家因为犯了事被抄了家,就此没落。 时至今日,容家就只剩下了一位公子,还住在容宅。 几日前听闻小宣你的调令,由于时间太紧,也来不及给你收拾出更好的宅邸,再看容宅的条件在蜀州都挑不出第二个,就想着先安排你暂住,以后若不满意,便再为你换一处。” 容家…… 婉妍心中一紧,瞬间防备起来。 上次婉妍来蜀州,就认识了一位不凡的容公子,如今自己入住容宅,难道是巧合? “多谢廖大人费心安排,晚辈本是随遇而安之人,有住处即可,并无太多要求,就只是……” 婉妍的疑惑没露出分毫,得体地笑着,又问道: “不知我一外人贸然入住,会不会打扰到容家公子?” 廖华谦一听,连连摇头道:“这倒是不会的。在你来之前,我们已与容家说好了。 容家公子说自己身体极差,平日都在屋中也不大出门,白白浪费了这一园美景,倒不如利用起来,也算是弥补他容家多年前所犯下的罪孽。” 婉妍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容公子还真是一位慷慨又通情达理之人,能有这样的雅邻,也算是晚辈之幸。” “如此便好,而且这位容公子担心与小宣你共住一园对你的名声有损,连夜在园中起了一道高墙,将园子一分为二,各自独立、互不干扰,你也可安心住进去了。” 说着,廖华谦又似是不经意般,感叹道:“说起来这事啊,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想到,容公子却想得到! 这位容公子还真是周到又善解人意,年纪不大却比老夫我还做事稳妥,实在是难得啊。” “是啊。”婉妍笑着应了一声,“改日我便登门道谢,拜会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容公子。” 廖华谦见婉妍神色如常,也同意住在容宅,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容宅的门口,早有一群丫鬟侍卫等在门口了。 廖华谦等人以婉妍初来,收拾行囊繁琐为由,没有进去便离开了。 在回程的马车上,蜀州知府魏前延向廖华谦问道:“廖大人,我这会便写信向皇后娘娘和任大人汇报一下,我们已经把宣婉妍和九皇子安排在一处住所的事情吧!” “嗯……”廖华谦点了点头,眉头紧锁着思考,为难道:“可是安排到一处是简单,但皇后娘娘和任大人命我们尽最大可能撮合二人,要让宣婉妍深爱九皇子无法自拔,还要越快越好,最好今年年底就能让二人返京把婚事办了,这可怎们办啊? 你瞧今天宣婉妍那个样子,绝对不是看起来那么好糊弄的。 何况九皇子固然贵为皇子,又生得那般仙人之姿,但毕竟是个废人,能否人道与生育都是未知。 这般人物就只适合供奉在神坛朝思暮想,真要结为夫妻的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着,廖华谦长长叹了口气,满面都是愁容。 “然而要知道让宣婉妍和九皇子联姻,可也是皇上的意思,这样既能把宣婉妍牢牢拴住,而且嫁给九皇子一个废人,也不会让宣婉妍这颗大砝码把平衡打破。 如此重要的事情,这要是办砸了,可就完了!” 魏前延一听,眼珠子一转,当即道:“廖大人,依我看这没什么难的,咱们就趁宣婉妍初来乍到,以让她了解民情为由,多多派她去乡野调查,再让九皇子一起去散心。 如今正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节,田野中正是一派好风光,他们郎才女貌共游田园,正是增进了解的好时机。 再不然,我们就少给宣婉妍安排些工作,让她多在家里待着,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园,对着的还是九皇子那样的天仙,很难不会生出些情愫来的! 届时只要情愫一生,只怕她也顾虑不了以后种种,一心只想与天仙长厢厮守了!” 523 入住容宅 “届时只要情愫一生,只怕她也顾虑不了以后种种,一心只想与天仙长厢厮守了!” 廖华谦一听,再想想九皇子的相貌,当即眉头松开几分,笑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就这么办!” 。。。 容宅门口,婉妍带来的随从还没把行李搬下马车,早有一群丫鬟婆子围上来帮着拿。 一个小丫鬟快步走大婉妍身边,行了一个大礼,热情道:“奴婢参见宣大人,奴婢奉主人之命迎接大人入园,请大人和我这边来。” “多谢。”婉妍颔首道谢,便跟着走进了容宅。 “大人,我家主人让奴婢传话,说西半边园子中有大片竹林、桃林,还有湖池,轩馆也更精致些,想来更适合大人您住,所以就请您住在西院,还望您不嫌弃。” 婉妍点点头,客气道:“考虑的真周到,帮我多谢你家主人。” “客气了,我家主人说这里以后就是您家,要是住的不舒服,或者有任何要求,都尽管提,不用客气。” 婉妍笑而不语。 一行人从正门入后,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堵高高的墙从园子的一边,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将一个园子从中分成完全封闭的两半。 走近才看见,原来高墙上破开一道拱门。 “大人,这道门里面就是您的园子了,这扇门是供您出入的。 我家主人说,这扇门大人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我家主人是没有钥匙的,不经您的允许进不来,请您放心。” 这次婉妍还没说话,一直跟在一旁的小淮先忍不住惊叹道:“哇塞,你家主人也太礼貌,太周到了吧!我真好奇,你家主人是个怎样的人啊!” 婉妍淡淡笑着,也伸起耳朵听,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想。 然而那小丫鬟却抿了抿嘴,有些为难道:“这个……不瞒您说,我也没有见过我家主人,这些话都是总管传话给我,让我转达给大人的。” 小淮一听,大大咧咧道:“原来你是新来的啊!”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在容宅服侍,已经有十年有余了。”丫鬟连连摆手解释。 “啊?!服侍了十年,你没见过你家主人?”小淮大吃一惊,不可思议道:“我家老爷平日也深居简出,但我在宣府这么多年,还见过老爷许多面呢!” 那小丫鬟习以为常地笑笑,解释道:“我家主人身子比较弱,在去年夏日之前,是从未出过屋门的。 现在也只是极好的天气时,才出门透透气,或者去江边看看夕阳,不过都只有总管陪着,所以我们都没有见过主人的真人。 哦对了,如果您想知道我家主人的相貌,可以去街头买张画报瞧瞧。 自从去年有一个画师见了主人的真容大受震撼,回去画了一张画像后,至今已经大半年了,街头巷尾卖临摹的主人画像的还是一画难求,不知因此养活了多少画师呢。” “我的老天啊……”小淮闻言惊叹一声,感慨道:“这得长得多俊,才能靠一张脸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别人呢……” 婉妍闻言,扯了扯小淮的袖子,无奈道:“小淮,你能不能把哈喇子收回去,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多丢我们宣府的人啊!” 虽是开着玩笑,但婉妍通过丫鬟的描述,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位容公子就是自己猜测的那位容公子无疑了。 他那张面孔,说可以养活全天权的人,婉妍都信。 小丫鬟闻言笑出声来,又立刻收敛起来,正色道:“不过宣大人您要是想见我家主人就不用费劲,我家主人让我告诉您,他住在东院的镜树台,您要是相见他,随时都可以去。” 说到这里,小丫鬟的脸上也露出几分难掩的疑惑。 主人所住的镜树台,那可是容宅中人尽皆知的禁地,不准任何人靠近。 不知有多少误入其中的人,再也没能出来。 可如今,主人居然允许这位新来的宣大人随意进出,实在奇怪。 然而婉妍仍是笑着道谢,没有多说什么。 进入西院后,小丫鬟领着众人看了一圈,留下一些使唤丫头后,就离开了。 一路上小淮赞叹园子的话说了十几辆马车,满眼放的光都要把一旁的婉妍闪瞎了。 能让从小在相府长大的人都叹为观止,容宅却是是超乎寻常的精致。 这份精致并不是如奎府那般,全是金银名贵堆砌而成的华贵,也不是如宣府那般被书卷气包裹着的大气沉稳,而是一种格外特殊的美感。 是每一细微处都有别出心裁设计的巧妙,是一花一木都搭配极佳的协调,是处处萦绕着的雅趣与高洁。 不夸张的说,这所蜀州小园,是常常出入皇宫豪门的婉妍今生所见之住宅中,最巧妙精致,最适宜居住的。 显然设计园子的人不仅财力惊人,而且极心细有情调,为这园子下足了功夫。 然而在这仙境之中,婉妍也没花了眼,随便挑了一处距离湖边最近的轩馆住下,众人便都忙着收拾了。 “二小姐,您喝茶。”小淮端了一杯热茶来,又忍不住疑惑道:“不过二小姐,这里这么多处好看的轩馆,您怎么不多挑一挑,随便就住下了?” 婉妍压了一口茶,淡然道:“你知道的,我对住的要求不高,有张床,有个遮风挡雨的房胚子就行。” 实则婉妍心中苦笑一声,心想我都没几天时日了,还挑拣那么多做什么呢?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婉妍正要吩咐自己带来的厨娘传膳,就有十几个丫鬟婆子端着大小食盒鱼贯而入。 为首的婆子上前请安,恭敬道:“宣大人,我家主人说您远道而来,本该亲自迎接,为您接风起尘,奈何身子实在不便,礼数不周,还请您原谅。” 小淮在一旁张大了嘴,婉妍只是淡淡一笑,道:“没有的事,容公子已经非常周到,宣某感激不尽。” 这边,丫鬟们一直把所有食盒全都打开,在桌子上摆好,才离开。 524 声声温润 字字诛心 这边,丫鬟们一直把所有食盒全都打开,在桌子上摆好,才离开。 一看那些菜肴,小淮更吃惊了,边盛饭,边惊呼道: “天呐二小姐,这容公子神了啊!您一到就给您备饭不说,这些怎么全都是您喜欢吃的菜啊!” 婉妍捧过碗,不以为然道:“这有啥,我上次来蜀州第一次见到这位容公子,他就已经对我的口味了如指掌。 这位容公子呀,可是相当的神通广大。” “原来是二小姐你见过容公子呀,怪不得容公子对你百般的关照体贴呢!”小淮恍然大悟地笑笑,又奇怪道:“不过二小姐,你是对这位容公子印象不佳吗?我瞧他做了这么周到的安排,却不见二小姐你多高兴的样子。” 婉妍摇了摇头,“印象不佳倒是没有,就只是看不透他,有些防备罢了。就我们俩没外人,小淮你也坐下吃。” 说着婉妍挥了挥手,小淮环顾四周,见婉妍带来的张妈妈也不在,就放心地坐下一起吃了。 婉妍接着道:“从上次我来蜀州,这位容公子便表现出极高的热情,这次来又专门为我安排了住所,我至今想不明白,他到底图我什么。 要说和其他人一样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我是万万不信。 一来他能从正三品的布政使手中,拿到安排朝廷命官住所的机会,还能让布政使处处说他的好、在我与他之间选择利用我成全他,说明他的身份背景绝对比我强得多。 二来我见过他本人,真乃人间春风、君子如玉,其品貌之绝佳,乃我今生所见男子之最,实在不是会阿谀奉承之人。 但若是他图财,那更不可能。先不说我哪有什么财可图,就说容公子显然不是容家人,却能将前蜀州首富的容家轻易踩在脚下,成为容家唯一留下的人,这种人怎么可能缺财。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根本不明白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因此不得不防。” 小淮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停不下来,大眼睛却一直眨巴眨巴看着婉妍,听得认真,此时终于放下了碗,正儿八经对婉妍道: “二小姐你说的对!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只要我们不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不管他想要什么,咱们都不怕!” “你说的都对。”婉妍听笑了,一面点点头,一面眼神落在了小淮手里捧着的碗上。 小淮也顺着婉妍的目光看下去,愣了一下,呆呆道:“哎呀,我吃人家嘴短了……” 说着小淮忙不迭地把碗扔了出去,好似这碗烫手一般。 “没事小傻瓜,吃都吃了,短一寸也是短,短一丈也是短。” 婉妍笑着安慰她,给她夹了块肉,神色又一紧,道:“不过,这也正是这位容公子的可怕之处。 他把每一件事都做的很顺理成章,做的润物无声,周到完美到根本不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让我不得不承他的情。 我第一次来便是如此,不论是送我簪子时直接就戴我头上,请我赴宴时告诉我若不去他就一直等,还是为我送行时直接堵在城门口,这一桩一件,我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到现在,我一来就只能住在他府上,明面上我们把容宅一分为二、互不来往,实际上府门在他所住的东院,只要我出门就要进他的院落,难免不会遇到。 还有这一桌饭,东道主为我接风洗尘的餐饭,我又能拒绝吗?” 婉妍无奈地笑着,把根本没动过几下的筷子放下。 “咦……这容公子的心思细腻得好可怕!”小淮听着浑身一抖,忍不住担心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做啊二小姐!” “什么都不做。”婉妍喝了口茶,淡然道:“他给我好,我就收着,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小淮眨巴着眼睛看婉妍的神情,小声问道:“二小姐,您刚才说容公子不是容家人,那您是不是已经知道容公子的真实身份了。” “是呀,若是不知道,我怎么敢带着你住进来。” 婉妍也眨巴眨巴眼睛,毫不避讳,笑得狡黠。 “那您不拆穿他吗?” 二小姐没有直说他的真实身份,小淮便也不问。 “他要演我们就陪他演,看他到底唱的哪一出。” 就在主仆二人边吃边聊的时候,跟着去厨房收拾的张妈妈回来了,一进门看婉妍还在桌边,当即着急道: “哎呀二小姐!您怎么还在这里呀!人家容公子无亲无故地为您提供住所,还安排得如此妥帖,您可得下道帖子给容公子,亲自去东院拜访问候一下人家才行。不然人家肯定要说咱们宣府的千金不懂事了! 对了对了,我们从京都带来的特产,要多给容公子拿一些!” 小淮一听,当即像紧张的小猫一样弓起腰看向婉妍。 然而婉妍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小淮去下帖子吧。” 一刻钟后,婉妍坐在正堂之上,展开手中纸张精美非常,还带着淡淡香气的信笺,一行飘逸中不失秀气的字体跃然纸上: 宣姑娘千里而至,容某本应倒屣相迎,恭候芳临。然在下身体抱恙、不便出门,又感念宣姑娘舟车劳顿多日,应尽早歇息,故今日容某便不多打扰,盼来日方长。 容某恭问宣姑娘妆安。 “还真是字如其人。”婉妍笑着赞了一声,五分客气,三分不经意,两分真心。 张妈妈站在门口,对门外的侍卫道:“这位小哥快起来,进来喝杯热茶再去吧。” 宣府的教养妈妈,把教养当成了执念。 “不了不了,多谢妈妈!”侍卫连声谢绝,认真道:“我家主子嘱咐了,除了特别紧急的情况,任何侍卫都不能进宣大人的闺房,恐污了宣大人清净。” 这可不是如玉般容公子的原话,当时他笑得温和,声声温润,字字诛心。 “踏进去一只脚,那便砍一只脚。伸进去一只胳膊,那便卸一只胳膊。 全身都进去那便也不必费劲肢解,只需砍头即可。” 525 我不寻她去 我要她向我来 “全身都进去那便也不必费劲肢解,只需砍头即可。” 侍卫和张妈妈都退下后,小淮道了一句:“二小姐您再稍微等一下,我这就去给您铺床。” 婉妍点点头,没了外人,坐姿松懈不少,翘着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胳膊肘支在茶桌上,闭目养神缓解多日的舟车劳顿。 东院,镜树台。 漆黑一片的屋中,只有地上的火盆亮着点点火光,将旁边之人清瘦的身影映衬在墙上,一明一灭。 已是初春的南国,已经鲜少有人家点火盆。但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身上,却还裹着一张厚重的白色水貂毛毯。 “公子,您都等她那么久了,怎么今日她来了,主动要见您,您却反而不见她呢?” 一黑衣少年坐在轮椅边的地上,用火铲拨弄着火盆中一块千金的香炭。 “不急,”少年看着火盆,瞳孔中倒映出一吞一吐的火舌,却也遮挡不住他眼中如水的温柔,“那么久都等了,还怕再等这几日吗? 何况她现在对我满身都是防备,她就算是来了,也是满口违心的客套话,听着刺耳,不听也罢。” 少年顿了一下,眼中柔意更甚,温柔得有些偏执。 “我不寻她而去,我要她心甘情愿地向我而来。” 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总管,主人要的画来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闻言连忙起身,去门外取了一张画,双手捧给轮椅上的少年。 少年一点点展开画轴,一点点露出画中人,一点点牵起笑颜。 画中,背景是大红色的牡丹浮雕,浮雕正中,坐着一绝色少女。 少女翘着二郎腿,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脸上没有分毫的表情,整个人舒展又肆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受规训的野,和一种浑然天成的雅。 这冲突之中,是她自带着的,矛盾的美感。 在她睁眼的时候,有那清丽澄澈的双目中和,少女看起来是那样明朗耀眼。 然而她一旦闭上双眼,就只剩下面容时,她比牡丹还艳,就像是一朵开在地狱的花,又危险,又让人着迷。 少年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画中的面庞,温柔的眼神中注满近乎狂热的着迷。 “她变得不一样了。” 少年淡淡地笑着,轻声道。 变得更让人上瘾。 “韶域,去寻最好的布料,找最好的裁缝,做五十身红衣。不不不……” 少年说罢,又笑着摇了摇头,更正道:“一百身。” 韶域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您是不是忘记了,她喜欢奶黄色,尤其不喜欢红色,几乎从未穿过红衣。” “我没忘。”少年仍是淡淡地笑着,眉眼中全是温柔。 “她会喜欢的。” 。。。 一转眼,婉妍到蜀州也有半月的时间了。冬天彻底从南国撤出,留下一派春回大地的美好景象。 在这半个月时间内,婉妍已经熟悉了蜀州按察使司中的工作。虽然婉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不了几天,但还是想把在岗的每一天都做到最好。 但让婉妍非常奇怪的是,自己作为一府的提刑按察使,掌管一府的律法事务,原本应该忙得手脚倒悬。 然而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工作分量却并不重,往往在晚饭点之前就总是没事可做了。 婉妍自然不是一个能闲下来的人,也在努力给自己找事做,可她那一群上司一个个都和她亲爹一般,每天都是婉妍才刚到按察使司,就开始轮番催她今天要早点回家去休息,劝不动就把她往家里赶。 至于婉妍的住所,处处都完全合她的心意,住得倒是自在。 尤其是婉妍那个邻居,出人意料的省事。 半个月中,婉妍在张妈妈的软磨硬泡下起码下了三次帖子要去拜访,都被那位容公子婉言拒绝。 久而久之,婉妍都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人家容公子好像只是好心为她提供住所,根本没想搭理她。 于是,在京都千里外的蜀州,婉妍的生活突然就安静下来,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得出奇。 婉妍想,自己闹腾了十六年,在最后的时日里安安静静地走,也是不错。 如今,婉妍的身体如今一日差过一日,婉妍清楚,自己没有几天了。 “二小姐,你先洗洗手,菜马上就好。” 小淮端着铜盆,奇怪道:“不过二小姐,你怎么如今回家越来越早了?以前你在京都不到大半夜,总是不回府。 如今天都还大亮,二小姐你都坐在这里准备用膳了。” “是啊……我也想问呢!”婉妍洗着手,满头的黑线,“原本我还有一点事情没办完,结果按察使大人硬生生是把它抢走,说一定要他自己处理,然后就把我赶回家了。” “啧啧啧……”小淮听了直咂嘴,感叹道:“二小姐你这顶头上司可真是太好了!” “谁说不是啊!”婉妍也忍不住感慨:“不仅是他,现在整个按察使司里人人都和我抢活干,甚至布政使司的人都要来抢,恨不得一点活都不让我做,我真觉得我就是来吃闲饭、领空饷的纨绔子弟。” “噗……就您还纨绔子弟呢,纨绔子弟听了都要不乐意!”小淮没忍住笑出声来,边忙着把刚刚端上来的餐盒都打开。 婉妍刚端起饭碗准备用晚膳,就听旁边院子中一阵地动山摇的喧闹。 婉妍本不想管闲事,但噪声越来越大,最后到了让她忍不了的地步。 “小淮,你去东院看看怎么了,有没有什么咱们能帮得上忙。” 小淮领命去了,再回来时是小跑着,满面都是着急。 “不好了二小姐!东院住的那位容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婉妍面不改色地加了一筷子放入嘴中,不甚在意道:“可能是自己出去散心了吧,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不是不是!”小淮急得直摆手,“那边的人说容公子早有轻生之念,之前也失踪过一次,就是抛下众人去寻死。” ------题外话------ 宝子们520快乐!! 嘻嘻今天是第525章,希望宝子们在520的同时多525,多爱爱自己鸭~ 526 与极致光明并肩陨落 “不是不是!”小淮急得直摆手,“那边的人说容公子早有轻生之念,之前也失踪过一次,就是抛下众人去寻死。 据说当时他的贴身侍卫在江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割开脉搏,就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看着夕阳入江,等着死,血把土壤都浸湿了。 后来郎中说要是再晚一刻钟,就救不回来了。 东院说除了那次以外,容公子从未自己出过门,所以这次,恐怕也是……” 听到这里,婉妍脸上的满不在乎一扫而空。 婉妍对容公子仍是满腹怀疑不假,但是该有多狠心的人,才能明知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在生死关头,还能够冷眼旁观、坐视不理。 只见婉妍神色凝重地放下碗,顿了半晌才问道:“你有没有听说他上次寻死是什么时候?” 小淮努力回忆一番,道:“好像是有一个人说也是在黄昏时分,因为容公子特别喜欢看夕阳。” 寻思都这么有仪式感,也就只有他了。 婉妍闻言来不及细想,撂下碗就往外跑,小淮在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 虽然婉妍也不确定容公子会不会将殒命之所选在一个地方两次,但是除了陵江和夕阳这两个线索外,婉妍一无所知,只能向陵江边跑去,死马当活马医。 蜀州多山地,地形复杂崎岖,陵江的河床为谷地,两侧是百米山崖。 婉妍沿着陵江边的山壁一路跑,一路环顾着寻找,没有找到容公子,却迎面撞上了韶域。 他也正在奔找,急得满面通红,满头大汗,根本没看到婉妍。 “韶域侍卫?”婉妍眯眼确认后,才朗声唤道。 韶域猛地停下脚步,定睛一望,根本来不及行礼问好,道了句“参见宣大人”,就要接着跑走。 婉妍连忙拦住他,语速飞快道:“我知道你找不到你家公子了,我就耽误你半柱香的时间你和我说说情况,我可以帮忙一起找。” 韶域着急地视线四顾,显然不想和婉妍耽误时间,但还是道:“公子喜欢看江边夕阳,曾无意中说起‘与极致光明并肩陨落,便是毁灭,也是璀璨’,所以我想公子应当就在江边等着日落,但我找了一圈根本没有找到。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我没时间和您多说,就先告辞了。” 太阳落山,意味着容谨也要随落日陨落。 说罢韶域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只有婉妍站在原地,听这敷衍而毫无用处的信息失了神。 韶域都露面了,那容公子自是容谨无疑了。 然而婉妍想不通,到底要生活在多么阴暗的绝境,才会对光明有如此之念,不惜以生命献祭呢。 婉妍叹了口气,也迈开大步继续找寻。 婉妍心想容谨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却让她和韶域两个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应当是暂时藏身在某个地方,等着落日时再出现。 于是婉妍在有成片密林的河段找得尤为仔细。 就这样找啊找,日头一点点落下,日辉渐渐由刺眼转为柔和。 婉妍扶着膝盖喘粗气,忍不住抬头看日头,心中愈加焦急。 她与容谨只有过几面之缘,根本谈不上熟悉不说,每每接触容谨总能在婉妍心中留下满腹的怀疑。 然而怀疑归怀疑,婉妍至今记得她初见容谨之时。 当他推开纱幔缓缓出现时,青山翠绕、碧波涟涟,都瞬间失了色彩。他是那样的温润又宁静,美得不可方物。 而在他四周时时刻刻都环绕着一条潋滟着的水波,温柔又清澈。 婉妍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样世间绝无仅有的人儿,就此陨落。 就在婉妍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满心都是焦急之时,突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婉妍看见百米之外一道突出的悬岩之上,一台轮椅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 驶得义无反顾,驶得万劫不复。 而在轮椅之上的,便是一白衣少年。 他目视着前方,便是看着青山都双目含情;他的嘴角未扬,却镌刻着淡淡一分永恒的笑意。 只见他白色的衣袂随行而卷,墨色的青丝随风而扬,只是一抹侧颜,便足以令天地失色、令日月失辉。 然而婉妍却无暇多欣赏,当即用尽最快的速度向少年狂奔而去,一面放声喊道:“容公子!容公子你等一下!” 不知容谨是没有听到,还是装作没有听到,总之不论婉妍是如何努力地向着容谨狂奔,容谨都只是一下一下摇着轮椅,一点一点向崖边靠近。 那是十几里江岸中最突出的崖壁,足足探出山体外百余米。 在崖壁之下,正对着江心,是奔腾大江滚滚东逝,是波浪剧烈翻腾卷起奶白色的水沫。 婉妍仅仅是站在山壁边,都能感觉到百米之下的大江犹如失控的野兽,将冰凉的水汽拍击上崖,发出一阵阵让人胆战心惊的嘶吼,等待着将坠落其中的人瞬间吞噬。 而容谨,在探出山外其实并不太牢固的崖壁上摇着轮椅越走越前,好似走向的不是万劫不复,而是重获新生一般。 哪怕是一个身体强壮、但决力一般的人选择这里跳下,都绝无生还的可能,更遑论容谨身有残疾,如此羸弱。 容谨他根本就没给自己留退路。 当婉妍距离突出的崖壁只有几丈之隔时,容谨的轮椅前端露在了崖壁之外,他终于停下了。 然而容谨停下了,婉妍却也不敢再走。 容谨此时已在崖壁边摇摇欲坠,只有微微一动,便会跌落。 婉妍生怕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容谨再向前一寸,他就此万劫不复。 一时间,婉妍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将小脸洗得红扑扑的。 或许是嗓子已经喊哑了,婉妍一个字都没说,但看着容谨的双眼中,就只有明晃晃的两个字:不要。 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恳求。 容谨微微侧过头来,双眼径直落入婉妍的双眼。 婉妍惊讶地发现,就是这千钧一发、轻轻一动就会跌落万丈深渊的时候,容谨的眼神都是温柔又谦逊的,见之便有如清风拂面。 527 红日落山 明月坠崖 婉妍惊讶地发现,就是这千钧一发、轻轻一动就会跌落万丈深渊的时候,容谨的眼神都是温柔又谦逊的,见之便有如清风拂面。 他淡淡笑了笑,宛如朗月入怀。 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是化不开的无奈与破碎。 其实直到上一秒,容谨都已在悬崖边时,婉妍虽然着急,但心中仍然残存一抹本能的怀疑。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然而在看到容谨眼神的这一秒,婉妍心中的怀疑彻底烟消云散。 那抹刺人心的绝望,非脱胎于长期的黑暗与压抑不能所有,这怎能造假。 他是真的很绝望,也是真的想解脱。 谢谢你。 他的嘴巴动了动,用薄唇勾勒出这三个字来。 今天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感动,很知足了。 看到那三个字,婉妍心中大叫不好,立刻迈开大步就要冲过去。 然而下一秒,容谨微微向前一倾,整个人就像是一瓣脱离花蕊的花瓣一样,随风飘散。 柔软、凄美,无依无靠。 于是在浩瀚苍穹之下,在奔腾大江之上,是红日落山,是明月坠崖。 红白相间的共同陨落,残忍却极致的美感。 那一刻,婉妍愣了。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他连死,都美得动人心魄。 最终,他落得还是比夕阳更快一点。 于是他落下了,天还残忍地亮着。 “扑通”,一片薄薄的水花。 容谨瞬间融入了奔腾大江之中,被剥夺了呼吸,沉入无尽也有尽的江底。 这一天容谨计划了很久,也等了很久,但真的坠入江中,被初春寒水吞噬之时,那种催人毁灭的痛苦感与浩如烟海的绝望还是奔腾而来。 然而容谨满心想的,却无关生死。 妍儿,只要你敢捡,这条命从此就是你的。 在容谨刚落入水中时,他心中这样想。 然而随着容谨渐渐沉下去,距离江面越来越远,透过清澈的水壁捕获的光亮越来越少。 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点。 那是容谨一生挚爱的夕阳,现在也要弃他而去了。 今日你若是不来捡我,我也心甘情愿与这万里汪洋共沉沦。 那,也算是好归宿。 这时容谨想。 到底要爱得多卑微,活得多卑微,才能哪怕在生死之际,都不敢期待一分一毫。 他多想她来救她,他就可以有由头一点点走进她的生活。 可他又真的怕,怕她不来,怕来的不是她。 容谨心想,若今日来救他的不是婉妍,那就让他这不堪的一生,就此结束吧。 设计引婉妍来救不假,但想死,容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就在寒水逐渐侵蚀掉容谨的期待,让他甘于被吞没之际。 在容谨的眼中,那越来越小的小光点突然被从中撕裂。 紧接着一个影子从光点的中心突破,粉碎了这无尽的黑暗。 她就像是一只带着光的箭矢,冲破绝望而来,飞快地向容谨靠近。 然而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容谨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向自己靠近,他都还是不敢在心中笃定她的名字,只敢让那三个字在心口滚烫地跳动。 会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直到她越来越近,近到她向他伸出双手,近到看清她还穿着绯色的官服,近到他可以清楚地从水波中看到她的眼。 那是他一生爱与追寻的太阳,来救赎他了。 这时,容谨才终于让那三个字破出心口。 宣婉妍。 你真的来了。 来了,就求你永远都别走了。 抓住我,就求你永远都别再松开。 一江寒水中,容谨的白衣和婉妍的暗绯色官服散开、又纠缠,似一朵绽放的芙蕖。 同根而生,花开两朵。 一朵皎白似月,一朵明艳似火。 他们彼此相斥,却又合二为一。 婉妍的双手从容谨的两臂与腰的缝隙间伸入,紧紧环住了容谨盈手可握的腰身,努力想要带容谨上岸。 然而在容谨的眼中,什么生死,什么毁灭,他全都不在乎了。 他只知道在这一刻,有人抱住了他,而他破碎不堪的一生,从此被救赎。 。。。 深夜,韶域把容谨的披风往上拉了拉,轻声道:“公子,您不要太着急了,宣姑娘应该很快就能醒来了。” “但愿吧。”容谨低声道,声音中满是叹息,双手握着婉妍的手不肯松开。 “公子您先把姜汤喝了,驱驱寒吧。” 韶域转身将凉至能入口的姜汤端来,送至容谨面前。 容谨转头看了一眼,双手握着婉妍的手舍不得送,犹豫半晌,还是道:“放着罢,一会再喝。” 韶域打小跟着容谨,自然之道自家公子决定的事情,便是再怎么说也没用,只得作罢。 “公子……”犹豫了片刻,韶域还是问了出来,“您今天……怎么就真的跳了啊! 您的身子才刚刚好了一点,就跳了那样高的山崖、那样冷的江水,您当真就如此作践自己吗?” 话没说完,膀大腰圆的七尺男儿眼圈红了。 跟着容谨十几年,韶域第一次说出这样胆大的话。 他实在是怕极了。 当初容谨计划引婉妍相救,趁机告诉她身世的时候,只是说要在江边做个样子,并不真跳。 然而今日,看着万里江涛,他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 一想到这里,韶域的喉咙有些发紧,整个心都揪在一起。 容谨的身体就像是一根随风飘荡的风筝,全靠一根细线拴着,不知道什么就断了。 那根细线就是长生柱,容谨全靠长生柱供给的那点营养吊着命。 原本容谨可能就没有几天时间,他若是珍惜,那便还能多活几年。 然而他却直接把跳崖坠江来了个全套,就只是为了能和宣婉妍破冰找一个突破口,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对于韶域的担心,容谨只是毫不在意道:“她太聪明,我若是不真跳,她该如何信我?” 还有半句话容谨没有说出来。 而且若她不愿救我,不愿赎我,那说明我根本就不该活着,正好就一死了之。 528 漫漫长夜一瞬过 而且若她不愿救我,不愿赎我,那说明我根本就不该活着,正好就一死了之。 再开口时,容谨的声音多了几分怒意。 “对了,妍儿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这么严重的毒,安在她身边的探子为何直到她半月前开始吐血,才来禀报。” 说话时容谨没有转头,眼睛始终在婉妍的脸上,眉头锁紧。 韶域当即跪倒在地,他最知道在婉妍开始吐血的这半个月中,千里之外的容谨每天过得有多煎熬,诚惶诚恐地连声道:“回公子的话,探子每日都紧盯宣姑娘,实在是宣姑娘吐血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 容谨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满腹的担心无处安放,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毒素已经在婉妍的体内盘根错节,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所积累的了。 韶域见容谨的神色凝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宣姑娘这毒您能解吗?” 作为拥有曼珠家族血统的人,就是天生的医者。如果他们都解不开的毒,那世间也没有几人可以解。 “可以。”容谨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或者是说,不是解毒,而是去毒。而我恰巧就是这世上几个能为她去毒之人中的一个。” 韶域把容谨的话在心中重复一遍,却还是不懂其中意思,就听容谨接着道: “但我还缺一样神器,看来必须带着妍儿走一遭了……” 说罢容谨当即便吩咐道:“韶域,你去收拾行李,我要带着妍儿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韶域一听顿时大惊失色,道:“这怎么能行公子!您的身体如今元气大损,正是脆弱之时,就是在长生柱上好好修养,都不知要多少时日。若是离了长生柱,可是要出大事的!” 容谨微微转头,声音没有变大,但重了许多,“按我说的做。” “可是!”韶域还要再争取,就看到容谨的眸微微一侧,仅是余光都已是重千斤。 韶域的话头戛然而止,沉默了半晌,才异常艰难道:“……是……公子……” 之后韶域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外挪,好似双腿尽废的是他一样。 在韶域终于走出门,转身掩上门的时候,没有等来容谨的反悔,只等来轻飘飘的一句。 “若是太阳都落山了,那我又该怎么活。” 容谨没有转头,一双眼像是在婉妍的脸上生根发芽。 韶域怔了一下,轻轻关上了门。 等屋中空无一人,韶域才轻轻拉过婉妍的左手,手指捏在了她的脉搏处,像是在确认什么。 “怪不得你如此像她。” 容谨轻笑出声,眼中的温柔要将人化成水了。 “原来是我的小表妹。” 夜就像水漏中的水滴,一滴一滴,穿过静寂的缝隙。 整整一夜,容谨就坐在床边,双手握着婉妍的手,宛如捧着一块碎玉般小心翼翼,双眼片刻不离婉妍的脸。 也许是因为容谨的生命全靠长生柱供给,根本不需要睡眠。 也许是因为他看着他满满的全世界。 容谨彻夜清醒,却又好似一夜都在做梦。 总之漫漫长夜将近时,容谨只觉得今夜也是一事不做,但天亮得格外快。 都只是因为有了你,漫漫长夜一瞬过,从此再不数流年。 清晨时分,婉妍合住的眼皮之下,微微划过一瞬的波动。 不过是微小的动作,容谨却立刻就捕捉到,随即轻轻松开婉妍的手,小心地放在了柔软的被子上。 之后容谨轻轻咳了一声,韶域便推门而入,将容谨推了出去。 在门口,容谨对候在一旁的徐妈妈礼貌道:“徐妈妈,妍儿快醒了,麻烦你多照看她一下。”容谨顿了一下,“如果她想知道什么,问你什么,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她,不用避讳。” 徐妈妈领命,推门而入。 韶域推着容谨往镜树台去,奇怪地问道:“公子您都等了一晚上,怎么宣姑娘要醒了,您反而走了呢?” 一夜的疲倦压在容谨脆弱的身体上,让他苍白的脸上又多了许多的倦色。 但是听到婉妍的名字时,容谨眼中的柔意却仍是晶亮。 “我在,她便不自在了。” 。。。 “宣姑娘您醒啦。” 婉妍一睁眼,就看到一张陌生却和蔼的面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伸手去摸自己的剑。 那人毫不介意地笑笑,慈爱道:“老奴徐氏参见宣姑娘! 老奴是容公子的奶妈,奉公子之命为姑娘换下湿衣物,照顾姑娘的。” 婉妍低头一看,果然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睡衣,再见徐妈妈虽然上了年纪,但那仪态动作一看便是受过极其严格训练的,就是比起宫里老资历的管事也不遑多让。 婉妍绷紧的神经并没有松开,客气道:“多谢徐妈妈,请问我睡了很久吗?” 婉妍最后只记得自己跳下悬崖,费劲力气救容谨上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从中毒严重后,婉妍的体力和决力都大不如前。 “是的。”徐妈妈端来一杯热茶,道:“姑娘将我家公子救上来后,就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不过昨日真是多亏了姑娘,才捡回我们公子的一条命,您真是圣殿金仙转世啊,救了我们容氏一府!” “徐妈妈客气了,容公子热情招待我,他若有难,我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婉妍礼貌地颔首,捧过热茶喝了起来,半晌后才问道:“那……容公子还好吗?” 徐妈妈笑着点头,道:“公子性命并无大碍,在养伤了。 倒是姑娘您,一上岸就晕过去了,可得好好养养。” 婉妍客气地笑笑,道:“我没什么事,过两天就缓过来了。” 徐妈妈又唠叨了半天后,小淮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看到婉妍醒来时满眼都是惊喜。 “二小姐你终于醒啦!太好了太好了,我正发愁该怎么,要不要给大少爷去封信呢!” “千万别!”婉妍闻言,连忙制止道:“宣奕现在已经够糟心的,可别再让他瞎操心了。” 529 铁锁锢神明 “我知道啦!”小淮端着粥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婉妍嘴边,“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二小姐你把身子养好,才是不让大少爷操心呢。” 婉妍乖乖吃了一口,只觉得这粥虽然也是精致软糯,但比起蓝玉做的粥,到底少了些滋味。 与蓝玉姐姐分开又大半个月了,也不知道蓝玉姐姐现在在凤天殿过得好不好…… 婉妍心里想着,走了神。 再回过神来时,只见徐妈妈正笑着看自己,一脸的慈爱。 那神情不像是看陌生人,倒像是看儿媳妇一样。 婉妍有些不自在,连忙挑开话题,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问道:“对了徐妈妈,容公子身上的残疾,是生来便有的吗?” 话音一落婉妍就后悔了,她实在是不知道找什么话题了,居然能直接问人家身上的残疾,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然而徐妈妈却毫不在意,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公子生来白白嫩嫩,身体康健,什么病都没有。” “……原来是天灾,真是太可惜了……” 婉妍随口应了一句,徐妈妈却立刻反驳道:“不是天灾,是人祸。” 这时,徐妈妈眼里已是熊熊烈火,声音中是礼貌都遮不住的愤恨。 这么多年来,徐妈妈只能把这些事情都积压在心里,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如今终于得了公子首肯,可以说出来了,徐妈妈根本不等婉妍问,自己就忍不住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我们公子此生如此艰难,活得如此不堪,全应他摊上了一个好母亲! 我们公子由于种种原因,本不该出生于世,但他的母亲为了一己私欲、巩固在家中的地位,硬是瞒着公子的父亲将公子留下。 之后为了让公子的父亲不忍下手,也为了让公子看起来不具有任何威胁性,她做为公子的亲生母亲,在公子襁褓之时,竟然生生挖去了公子的双膝、挑断了公子的脚筋,让公子一生的不能站、不能走。 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又用煤烟熏公子的双眼,熏成了弱视,让公子的视力仅能维持生活最基本的所需! 她生了公子,却夺走了他所有活的路,让他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被利用的废人,好操纵他实现自己的目的! 这算什么母亲……” 说到这里,徐妈妈已是潸然泪下,悲愤交加,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公子当时还那么小,被这样非人的折磨后,差一点就命丧黄泉。 之后他母亲为了保证他不死,把他送到千里外的蜀州,将他禁锢在容氏一族的长生柱上,用那一点能量为公子续命。 然而虽然公子的命吊住了,但由于如此残忍地被折磨,公子留下了极严重的弱症,再也无法痊愈。被那时公子还不满一岁,他都不记得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模样,就被送到异地他乡,被一根又一根铁链,牢牢捆在一个地洞中的木桩上。 这一捆,就是十几年。 在这十几年中,公子从未离开过长生柱,每天每时每刻都被禁锢在阴郁晦暗的地洞中,不知道日出日落,不知道四季流转。 有了长生柱的供养,公子不用吃喝,也不用睡眠,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扛着浑身的痛,在孤独的死寂中,清醒地睁着眼熬时间……” 这时,徐妈妈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出了。 而婉妍,早已是满心震撼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段话仅是听起来,就让人满心的压抑和绝望,若真是经历其中,那该是怎样的杀人诛心…… “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母亲!这一瞬一瞬、一天一天地熬时间,当真是生不如死!” 小淮红着眼圈感叹,手中的粥早已凉了,完全忘了喂给婉妍。 “是啊……我无数次想,要是公子一开始就死了,该有多好! 他便可以转入轮回,下辈子投到一个普通人家,有爹娘的疼爱,有健全的身体。哪怕人活在世,没人能完全自由自在,但起码可以活在日辉月光之下,不用生来就是被利用、被操纵的工具,不用暗无天日,不用这样毫无尊严地向一段木桩讨生活。 可是偏生有人就是不让他死,因为公子活着还有用。 哎,其他人都是活一口气,而公子他是为一口气活着。” 徐妈妈擦了擦脸上泛滥的泪水,一双泪眼看着婉妍,道:“但是姑娘,讲真的最让我心痛的不是这些,而是半年前,公子身体稍微好一些,可以离开长生柱出去透透风。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公子自襁褓之后第一次离开地洞,回到地面看到阳光时,他的双眼被刺得直流泪,但他还是努力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太阳,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眼底都是亮的。 那亮太伤人了,因为那只不过是一缕阳光,是平常人每日都见到、早已习以为常的阳光。 可公子他,他生来便一无所有,连自己的身体和生死都无法拥有。此时他得到一束光,就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一样,那么开心、那么珍惜地将它奉若神明……” 这时,徐妈妈再一次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旁边的小淮早也跟着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婉妍向窗内偏了偏头,偷偷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花。 婉妍在道德与律法的边缘行走,见识到了太多人生不如意,自问内心早已强大到不会再为他人的故事感伤,却还是为容谨落了泪。 那边徐妈妈已经轻咳几声后,平抚了情绪,缓声道:“万幸的是在那一日后,公子不仅得到了一束光,还得到了一束花。” “嗯?”婉妍觉得这故事好耳熟,轻咳一声轻轻了嗓子,疑惑道:“你是说……簪花大会上我送给容公子的那一束花吗?” “是的,那是公子第一次出去散心,第一次离开容宅。他回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枝花,整个人都是愣的,一愣就是好几天。” ------题外话------ 谢谢莫黎明宝贝的月票票!又有动力冲冲冲了!!! 530 热爱光明 笃信温柔 “他回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枝花,整个人都是愣的,一愣就是好几天,我们和他说话他都不回答。 当时我们都害怕极了,以为公子是着了疯魔,要知道我们公子虽然久居阴暗,但真真生得一片七窍玲珑心,待人接物处处细腻周到,哪有这么呆滞的时候啊。 后来过了几日,公子终于好了,我说要把那只花插在水瓶中,可公子偏不,白日就把花放在胸口,用自己仅有的决力滋养它,保证它始终娇艳如初。 晚上公子回到长生柱,就垫一方手帕把花放在面前,生怕把它带上长生柱,贴着不自由的自己,把那花儿也连累得不自由了。 从前公子在长生柱上时,眼睛总是空的。 可自那日以后,公子每晚都只看着那束花,那束花也只看着公子,度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长夜。” 徐妈妈泪还没擦干,却还是笑了出来,满脸的感恩,“我知道姑娘您送花无心,但您却是救了我们公子一命……” 徐妈妈喋喋不休地开始感激,但婉妍一个字没听。 婉妍实在不敢相信,那日在簪花大会上的容谨,笑容温润得恰到好处,眼角都缱绻着和煦的柔和,就像是一块美玉般剔透又细腻,完美又易碎,让人忍不住靠近他、贵重他。 然而,就是那样的人间春风,月落人间,神明般的人儿,居然是刚刚松开了铁链,从阴暗的地洞中走出来的。 而自己不过是对美好的人心生怜惜,才送上自己的花,然不过区区一朵花,竟成了容谨如此珍视的宝贝。 婉妍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被关在地下十几年不见天日,定会心理扭曲、满心阴暗。 那该是多温柔的人,才会身处阴暗,仍旧热爱光明、笃信温柔,对自己失去的不多追究,对自己寥寥所得感怀在心。 婉妍掀开被子,对还在抹眼泪的小淮吩咐道:“小淮,帮我更衣。” 小淮愣了一下,犹豫道:“可是二小姐你现在身子很弱,恐怕很难去按察使司了……” “我知道,”婉妍点了点头,已经侧身下床,“我去看看容公子。” 小淮闻言只好去拿衣服,婉妍又忽而开口道:“对了,再帮我取一件里衣,要我平时穿的那种白色里衣。” 婉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暗红色里衣,没有说话,但眼中分明是不喜。 。。。 “韶域,去给宣大人搬个凳子来。” 婉妍到镜树台时,容谨正靠在床头看书,背后的柔软绫罗靠枕将他周身包裹得更纤细的些。 见到婉妍进来,容谨只是温柔地笑着把书放下,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悦,但眼睛却是忽而亮了。 就像是看到了光一样。 虽然在容谨的眼中,哪怕只隔几尺,但根本看不到婉妍的五官,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而言。 看不见又如何,根本不影响他满心都是欢喜。 婉妍走近一看,才发现容谨看的书和普通的书很不一样,每个字都有半个拳头那么大,一页纸上就没有几个字。 容谨注意到了婉妍的目光,便合了书,解释道:“我眼睛不太好,只能看这种特殊誊录过的书,让宣大人见笑了。” 婉妍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看书好啊……” 婉妍干干地说了一句,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她本是听了容谨的往事太过心疼他,一时心血来潮便寻了来,根本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好在两人刚才一起经历过生死,便有了些话题,于是婉妍便问道:“容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在下姓仲,名婴,字怀笙。” 容谨笑得和煦,完全答非所问,说完才道:“多谢宣大人救命之恩,我已经好多了。” 容谨这一下彻底把婉妍整懵了。 世上只有一个家族冠仲氏,世上也只有皇室才兴“名”“字”分离,其中名为家称,字为雅称。 这一个名字将容谨的身份直接锁定,那就是天权皇室成员、应龙圣族族人。 而婉妍作为天子近臣,常在宫闱行走,又怎能不知道“仲怀笙”乃是当朝九皇子名讳。 此时婉妍的感觉,就好像是她一直怀疑一个人是杀人凶手,也掌握一些证据,一直在暗中观察,等待与他斗智斗勇,等证据齐全后,一举私下他伪装的面具。 然而就在婉妍摩拳擦掌之时,那个人却直接走到她的面前,笑得温和又纯良,第一句就是:“你好,我是杀人凶手,我的乳名叫杀杀。” 这真就是一道惊雷通天修为紫金锤,颇有些震撼的戏剧性。 婉妍早就调查到,容谨就是天权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仲怀笙,但婉妍万万万万没想到他上来就自报家门。 而且,如果没有徐妈妈方才那段详细的解说,婉妍对这位九皇子的身世还不敢确定。 九皇子仲怀笙,已故容妃之子,久病,常居于深宫。 这是史书上对九皇子的记载。 然而这与方才徐妈妈讲的完全对不上号,倒是印证了婉妍曾经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容谨根本不是容妃所生,而是当朝国母任皇后亲出。 想到这里婉妍还是心惊一瞬,虽然她早知道任氏一族胆大包天,也早怀疑任党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划,一定是有要扶持的皇子。 但是婉妍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一个万民请愿一定要处死的孩子藏了下来,还养了这么大。 一时间婉妍有些恍惚,这些都是她曾经很头疼,觉得自己很难查到证据的秘密,没想到今天居然轻轻松松就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了。 婉妍当然也知道,如果没有容谨在背后授意,她就是把刀架在徐妈妈的脖子上,她都绝对不会说出来。 因为皇后亲子的身世对容谨而言,可不是荣耀,而是催命符。 作为一个早在十几年前一出生就已经死在天下人面前的人,容谨的存在,就是欺世。 一旦容谨的身份暴露于世,那容谨难逃一死不说,作为皇室的应龙圣族以及流芳百世的曼珠家族,都将背上为一己私欲不顾世人死活的骂名。 531 太阳将落 一旦容谨的身份暴露于世,那容谨难逃一死不说,作为皇室的应龙圣族以及流芳百世的曼珠家族,都将背上为一己私欲、不顾世人死活的骂名。 届时,人间打乱一场,在所难免。 然而就是如此重的后果,容谨却那样轻易地就报出身份,让婉妍实在是始料未及。 对着容谨坦荡却又温柔的眼神,婉妍愣得像个蠢包。 容谨也不着急,就安静又耐心地等着她反应。 等婉妍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当即就跪倒在地,朗声道:“臣蜀州按察使司提刑按察使宣婉妍,参见九皇子殿下。” 容谨一见着了急,连忙向前俯身想要拉婉妍起来,道:“宣姑娘!你这样便是折煞容某了! 容某仅是久居蜀中、与世隔绝的一介散人,而宣姑娘鞠躬尽瘁为国家尽忠、为百姓谋公平正义,是真正的国之脊梁、民之福祉,容某哪里配得上宣姑娘行礼。 韶域,快扶宣姑娘起来。” 等两人面对面坐下了,婉妍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而容谨也并无开口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着婉妍,像是怎么看她都看不腻一般。 在容谨的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是视若瑰宝般的珍重,是生怕怠慢轻薄婉妍半分的谨慎。 这明晃晃的眼神落在婉妍脸上,却没有分毫的不适,就是像一片小羽毛在脸上晃啊晃,有些麻酥酥的痒。 其实容谨越这样看,婉妍心里越难受。 在经历了那些阴暗绝境之后,容谨的眼神仍旧这般清明,仍旧含笑看人,远比他心怀仇恨更让人心疼。 过了半晌,容谨轻轻开了口:“宣姑娘以后还是唤我容某便好,毕竟我的身世不是很方便让太多人知道。” 婉妍点点头,又立刻郑重道:“容公子您放心,有关于您的事情,我绝不会向外多言一字。” 容谨看婉妍认真的样子,不禁莞尔,温声道:“我若是不信宣姑娘,又怎会放心告诉你?” 婉妍也笑了,只觉得容谨说话的高明,让她这个一向自诩巧舌如簧的人都赞佩不已。 这字里行间明明都是示好,但却不会让人有分毫的反感,而是将信任与尊重全都润物无声地传达,还让听者极好接话。 “多谢容公子的信任。” 婉妍落落大方地笑着接受,多少带了几分客气。 容谨似是没有察觉到这份客气,仍旧温和道:“我之所以告诉宣姑娘这些,也并无他意,只是因为自初见宣姑娘,便觉得甚是投缘,心想一定要结识才是。 那既然要做朋友,最起码要有些信任才是,又怎能隐瞒身世呢?” 婉妍笑了,道:“能和容公子结交,是宣某的荣幸。” 还是客套话,但分明多了几分真心。 容谨自是听得出,眼角的笑意更柔了些。 说来也是奇怪,在容谨不说身世之前,婉妍处处猜忌提防,如今容谨说出来自己便是欺世偷生的该死人,婉妍心中的怀疑却打消了许多。 毕竟婉妍也是广结好友之人,和容谨又是邻居,做个朋友总是比尴尬好些。 于是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就舒服了许多。 最后,容谨温柔地笑着,却不无郑重道:“宣姑娘,在下知道您公务繁忙、心忧国事,但还是要冒昧劝你一句:万事还是身体最紧要,须好好休息、认真调养。 容某不才,但也自学习得几分家传的医术,宣姑娘如果身体不适,尽可以来找容某一看。” 婉妍只当是客气话,努力从死灰般的面色中挤出一抹笑容,道了谢。 自那以后的几日,婉妍和容谨的来往虽然仍旧不密切,但明显熟络了一些,婉妍对容谨的提防也与日俱减。 在于容谨的相处中,婉妍越来越感叹于容谨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真诚,处处都周到又妥帖。 只是婉妍本就强弩之末的身子在跳江救人后,是越来越差,到最后居然连床都起不来。 “二小姐!!这!怎么会这样!”小淮捧着痰盂,看着里面鲜红的血,忍不住惊呼出声。 年少吐血,可是大忌的兆头。 婉妍的脸色已是灰土一片,双目凹陷处发青,身子薄得完全消失在了被子里,此时连偏头看一眼小淮的力气都没了。 小淮只是看了她一眼,泪就忍不住了,抱着痰盂就要冲出去。 “二小姐您坚持一下,我这就去找郎中来!” 然而小淮才刚跑到门边,就被身后一个及其虚弱的声音拦住。 “小……小淮……” 小淮闻声,虽然仍旧心急如焚,但还是立刻回到婉妍床边,声还未出,泪已千行。 “二小姐……我……我在,您说……” 婉妍曾经灵动的眼珠此时已是浑浊,一句话喘了几次气才勉强说出来。 “你去……去衙门说一声……就说……说我今日偶感风寒,要告假几日……不过病情并不严重,就不劳烦……劳烦他们来看我了……” 小淮万万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婉妍想的居然还是告假。 然而看着婉妍的眼神,小淮就是再不情不愿,还是抹着泪冲出去了。 殊不知婉妍,就是找个由头把她支开罢了。 婉妍自中毒之日起就遍寻解毒之法,然而一无所获。 如今婉妍自知就是华佗转世,自己也回天无力,便也不想再找普通郎中来做无用功了。 冥冥中,婉妍感觉到今日便是自己的大限了,便想支开所有身边的人,让自己安安静静的走。 虽然艰难和痛苦不少,但婉妍毕竟也是风风火火了十六年,婉妍不想在最后的时候,耳边就只有动天地的哭号。 于是天渐渐亮了,婉妍眼前的光却渐渐暗淡了,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体成了毒素肆虐的修罗场。 到最后,婉妍眯起的眼睛中,就只能收到一缕光。 不甘心啊……才活了十六年了……还有那么多事都没做……不甘心啊…… 这一天,婉妍早就料到了,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了。 但在最后的时候,还是落下清泪两行。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评级票和月票!!原谅我这个蠢包终于来感谢呜呜呜 作为一个扑街小透明,你们的支持就是我坚持下去最大的动力啦! 不管这本书扑成什么样,只要还有一个人看,我都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嘿嘿! 532 第三次初遇 但在最后的时候,还是落下清泪两行。 一瞬间,好多人都涌上了婉妍的心间。 她想到了父亲母亲,想到了姐姐和宣奕,想到了管济恒和砚巍,想到了蓝玉姐姐,想到了阿公,想到了乙虔子。 还想到了那个她想不起来是谁,但总是在梦里模糊看见的那个影子。 哎,最终还是留了这么多的遗憾啊……婉妍心中叹了一声。 今生想不起,只能来生再去寻你。 最后的最后,婉妍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背负着所有的光。 他坐在了自己身边,袖口带着淡淡的香。 那香一点点钻入她的身体,却一点也不刺鼻。 它是那样淡却深刻,亲切又高洁。 一时间婉妍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不知道这是人间的弥留,还是天堂的香气。 总之婉妍终是安然地闭上了眼,沉沉而去。 别了,人间。 在婉妍身边,是两个在耳畔响起,却又如此遥远的声音。 “公子……宣姑娘不会半路上醒来吧?” “不会。此乃我曼珠一除本体之香,世上除已觉醒的沙华毒尊外,没人能抵抗。” 这声音顿了顿,又问道:“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就要出发。” “准备好了。”那人应了一句,又万分犹豫道:“公子,您真的要去吗?” 此去,便是九死一生。 那葱茏玉声清澈又坚定。 “即刻启程。” 。。。 那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的一开始,是狂风骤雨,是骇浪滔天,是生死一搏。 梦境的中间,是一座血桥,血色浸碧海,血光染苍穹。 梦境的最后,是静谧安详,是鸟语花香,是慈爱目光。 或许是因为这是走向天堂的路吧,婉妍觉得这一路分外漫长。 而且纵使婉妍在梦中没有丝毫的知觉,仍是觉得惊心动魄、胆战心惊。 这梦不知做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婉妍在迷茫中多了几分真实的触觉,合住的眼缝中溜进一抹光。 婉妍心中不禁有几分忐忑,不知道自己最终抵达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但不论如何,婉妍心想,自己可一定要看看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 然而婉妍一睁眼,看到的不是仙气袅袅,也不是铁枷烈火,而是……一道天花板。 而且是特别眼熟的天花板。 婉妍有些疑惑,挣扎着想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再孱弱,竟是恢复活力如初。 而在婉妍临死之前始终萦绕在心头的,一种莫名的牵挂与时刻不安的焦虑也已然一扫而空,让婉妍的灵魂重新焕发生机。 婉妍满心的奇怪,仰躺着抬起双手,放在自己眼前翻来覆去的看,想看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恢复了力量。 怎么我死了一遭,整个人都跟活了一样…… 婉妍心中古怪,就听耳边却传来轻轻的几声脚步,而且是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婉妍当即警惕地立起身来,一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离开的背影。 是一个少年的背影,直如玉树,挺拔得有些不近人情。 说来只是看了那一眼,婉妍的心中便是一紧,只觉得呼吸都艰难了不少。 婉妍来不及细想缘由,只想叫住他,便当即唤道:“这位公子!请您留步!” 少年闻言脚步渐渐放缓,似是在转身与不转身之间挣扎犹豫。 但最后,少年还是转过身来,将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送上。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婉妍的下文。 然而婉妍哪里还能说话,在看到少年面庞的那一刻,她的心,彻底慌了。 这是一个长相特别俊朗的少年,剑眉星目、长眉如柳;一双黑瞳黑到极致便灿若星辰;一张面孔犹如精雕细琢过一般,棱角分明。 然而相比于他出尘的相貌,他第一眼让人看见的,居然是虚无缥缈的气质。 那是一种高洁、淡然、清冷、正直的气质,一种只是看一眼就会莫名其妙信服的气质,一种虽然冷而凌厉,但不会让人心生惧怕的气质,一种虽有少年青葱之貌,却分外老成持重的气质。 这相貌,这气质,就像是两道惊雷砸在婉妍头上,扰得婉妍心慌意乱。 它们明明如此陌生,却说不上来的分外熟悉。 那熟悉就像是一片羽毛,在婉妍面前飘啊飘啊,让她时刻知道它的存在。 但是当婉妍伸手想要抓住它的时候,却怎么都找寻不到它的踪迹。 在慌乱的支配下,婉妍的下意识地伸手往枕头下探,居然真的摸到了自己的佩剑。 ……我是带着佩剑一起死的? 婉妍心中又是一刹那的吃惊。 其实婉妍很不必真的摸到佩剑,因为当看到婉妍摸剑的动作的那一刻,少年的眼中,分明是已经被剑刺穿后的痛苦。 婉妍轻咳了一声,实在是想打破这奇怪的沉默,话还没过脑子,嘴就自己问道:“公子您好,初次相见,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请问……请问容公子在哪里?或许您见到过?” 这话问完,少年便是骤然瞳孔地震,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一般。 然而别说是少年,就是婉妍都是话音一落便大惊失色。 容公子?我怎么会第一反应就是问容公子?我生前是很敬重容公子,可也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啊! 这样一来,婉妍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一种奇怪的情感,渗透到了自己的每一滴血液中。 这种情感是一种类似于对血亲才有的牵挂和依赖,而这牵挂与依赖全都指向了容谨。 “天呐……”婉妍低呼了一声,“我怎么了……” 那边,少年终于是缓过神来,面色仍旧清冷,但眼中是已然破碎的心痛。 “好。” 少年淡淡应了一声,是完全陌生的声音,清冷又凛然,带着一分还未散去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几分不可察觉的颤抖。 “我去找他。” 他说完这一句,转身就离开了。 仓皇得有点像逃。 他一开门,一阵穿堂微风涌了进来,还混合着一种如初雪后的清冷香气。 ------题外话------ 蘅笠闪现一秒! 太暴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蘅笠: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弦的,然…… 533 应龙真身 强渡弱水 他一开门,一阵穿堂微风涌了进来,还混合着一种如初雪后的清冷香气。 婉妍奇怪地探头向门外看看,实在是觉得这阴间的人着实让人摸不清头脑。 可这味道,又实在是好闻得紧,闻到时觉得整颗心都安静下来了。 婉妍伸了伸鼻子,想要多闻闻。 “啪嗒” 毫无征兆的,一滴泪珠从婉妍眼角直直掉下,碎在了床单上。 婉妍愣了一下,才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潮湿的眼角,发觉自己竟然真的落泪了。 我抽什么风呢…… 婉妍摸着自己脸,只觉得自己脑海中的疑问已经挤不下了。 当时的婉妍还不知道,有些人,脑子忘了,心忘了,身体还会记得。 当时的婉妍还不知道,有些人,不论爱与恨,永远让她热泪盈眶。 当时的婉妍还不知道,多年后的她再想起这一日,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说到底,这世上的一切都是逃不过命的。 纵使抹平了记忆,然而,她以为临死的最后一念,她以为重生的第一面,都是他。 此时,等婉妍再收回视线,仔细看看四周时,瞬间惊得嘴可吞拳头。 这阴间……也太熟悉了吧!!! 这不是阿公裴老在凤麟州上的小木屋吗!! 难不成阴间其实非常人性化,可以按需订做……? 就在婉妍瞠目结舌,心中正要涌起一阵对阴间的服务大为赞赏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串着急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砰”的一声,门被甩开。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衣服领子都跑歪了的老者快步冲了进来。 老者一进来便急急地扑向婉妍,一面不迭道:“妍儿!妍儿!妍儿你总算是醒来了!” 婉妍一看,这不是阿公吗! 下一秒,婉妍还没来得及开心重逢,眼眶就鲜红了,随即“呜嗷”一声哭出声来,蹦起来就扑到了裴老身上,一阵哭号问道:“呜呜呜阿公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呜呜呜!您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呜呜呜没想到上次一别,我们祖孙俩再见,就已经是在黄泉了!造化弄人啊!苍天饶过谁啊!” 婉妍悲愤交加地扑在裴老身上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喊,那叫一个天愤人怨、涕泪交加。 还没等婉妍哭完,裴老已经拿着拐杖往婉妍的后脑勺上连敲几下,气呼呼道:“好啊你个不孝子!这么长时间没见阿公,我可是想你得紧,你倒好,一见面就咒我! 还黄泉呢,我看你是黄汤喝多了!” 婉妍闻言一怔,哭声是止住了,慢腾腾地从裴老的肩膀上立起来,但眼角还是挂满了泪花。 裴老一见婉妍红透的小眼睛,心疼得什么似得,扔下了拐杖,轻轻拍着婉妍的后背,连声安慰道:“妍儿乖,妍儿乖,不哭啦不哭啦,你没死,我也没死!我们不是在阴间,就在阿公的小木屋里呀。” 婉妍睁着婆娑泪眼,看见阳光下的地面,拖着裴老的影子,这才意识原来自己真的没有死。 然而婉妍的第一反应不是大难不死的庆幸,而是看着裴老慈爱的笑容,眼泪又止不住了。 就在“临死”之前,婉妍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能支撑婉妍度过那段时间的,就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 如今看到了亲人,顿时满心满肺的委屈都融化成眼泪,和思念一起从眼角流出。 “阿公,”婉妍用手背擦了擦肆虐的泪水,红着眼道:“我真的真的好想您。” 婉妍有太多话想给阿公说,想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有多难熬,可是话都涌到了嘴边,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有这真情实感的一句。 然而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裴老的眼眶一酸,把婉妍拉到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婉妍的后背,就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我的好孩子,阿公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以后在阿公身边,阿公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在裴老的怀中,被一股温暖还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包裹,婉妍心中所有的破碎和焦虑,渐渐都平息了。 “对了阿公,”片刻后,婉妍突然从裴老怀中钻出,这才想起来问道:“我是怎么到的凤麟洲,是您去接我的吗?我身上的毒也是您解的吗?” 婉妍醒来后便暗暗探查过,自己体内的毒素没有完全去除,但是已经减少一大半以上。 虽然毒素还在,但是根本不足以致命了。 这毋庸置疑是有人帮婉妍解过毒,婉妍心想一定是阿公,便也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中毒的事情。 然而裴老只是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我去接你的,也不是我救的你。” 婉妍闻言大吃一惊,惊道:“阿公您可是大陆第一神医,您都无法解的毒,谁又有能耐解?” “还真有一个人能解。”裴老欣慰地笑了笑,慈霭道:“不过他有的不是能耐,他有的是一颗心,一颗豁出去自己的命都要救你的心。” 听到这里婉妍更疑惑了,连忙问道:“阿公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裴老摇了摇头,道:“我没问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有应龙和曼珠的双生决赋,双腿还有些残疾。” “容谨!”婉妍当即喊出了一个名字,眼睛差点惊裂,连忙追问确认道:“您是说容公子救了我?是他把我带到凤麟洲来的?” 裴老点了点头,可婉妍还是不可思议道:“可是他并非五大圣凰族,如何能度过弱水?是阿公您遣贯月查去接他的吗?” “不是,”说到这里,裴老的神情凝重了几分,“当时我正在闭关,直到他敲开我的门,我才知道他带着你来了。” 听至此,婉妍已是面色骇然,甚至都不敢问出来,只颤颤巍巍道:“那他是……” 裴老知道婉妍想到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是的,他是开应龙真身带你强渡弱水而来。” !!! 应龙真身,强渡弱水。 ------题外话------ 宝子们周末快乐喔!! 弦子已经坚持一周每天背100单词,复习100单词啦,求夸!!! 虽然背单词很枯燥,但是只要节奏稳定坚持下去,慢慢就觉得不那么难熬啦 六级又要到了,宝子们一起努力!!!刷分赛高! 534 一花之恩 舍命以偿 应龙真身,强渡弱水。 这八个字就像是八座大山,一座一座砸在婉妍的头上,将她的世界毁灭得粉碎。 “他……他怎么能够呢……”再开口时,婉妍的声音已经因为震惊而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他身子那么弱,平日就是多吹了几下风,都要大病一场的…… 开决赋真身那么耗费决力,就是我最健康的时候开决赋真身,也维持不了片刻。而强渡弱水我也试过,最终废了半生决力、耗尽最后一丝体力都还是没能成功,最终是阿公您救我上来。 容谨他……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婉妍说的是问句,但眼眶却瞬间再次通红。 不论是如何做到的,这必是异常艰难、九死一生的一程,是仅凭想象和猜测,根本无法得知其中艰难的一程。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能是因为对你的命,他太珍惜,对他自己的命,他毫不在乎吧。 他太想你可以活下去,所以在无数次生死的边缘,他都不顾任何代价地拼命撑了下来。” 裴老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总之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一口气,把你交给我的下一秒,他就不省人事了。 那时的他,因为在弱水中浸泡太久,双腿已经完全腐化。但是他却是笑着的,像是终于安心了……” 明明裴老并没有过多描述,但此时在婉妍的眼中,却分明看到了容谨的一身白衣被血肉模糊,三千里弱水之上,散开一条血路。 在婉妍的手中,衣袖被攥得就要裂开,就像是婉妍的心。 裴老看了在震惊中愣神的婉妍一眼,接着解释道:“你体内的毒,想必你也研究了许多,根本就是无解的。 时至今日,毒素已经侵入你的每一滴血液,别说是我,就是无上圣尊怕是都无能为力。 所以最后,我们决定为你换血,就是虽然不解毒,但是换出你体内一部分的毒素来,起码可以保你没有生命之忧。 想来这也正是那位少年舍命带你来凤麟洲的原因,因为我这里有换血之术所必须的神器血玉玦。 说来也是奇怪,你的身体对所有人的血都有极强的排斥,可偏偏不排斥那位少年的血。 然而,当时这位少年的身体已经是行将就木,若不是我穷尽毕生医术,和各类奇珍药材救治,他根本都活不过到凤麟洲的当晚。 但是,就他那样的身体情况,纵使是集天下奇珍名贵药材好好养在榻上,一点周折都不动,怕是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所以我怎能看着他再动换血之术——这完全健康的人都承受不住的逆天之术。 可是,当他醒来的第二天,就坚持要尽快为你换血……” 这时,就是与容谨素不相识的裴老,都不忍心说下去了。 换血,以消耗生命为代价逆天而行,抽出自己半壁血脉,换回来的是毒血。 对于一个健康且决力强大的人而言,这意味着元气大伤、命本大损,余生都再难恢复。 而这对于容谨而言,就意味着一命换一命。 此时的婉妍睁圆了眼睛,嘴唇动了好几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哎……”裴老长叹了一口气,那日心中的万般犹豫和挣扎到今日,还是能刺穿了他的心,“虽然你是我的孩子,作为阿公,我就是豁出自己的老命,也一定要救你。 但是作为一名医者,我怎能用他人性命,换自己家人的性命?所以纵然我心如刀割,还是要努力拦住他。 然而他却说自己费劲千辛万苦带你来凤麟洲,就是为了救你。 如果我不肯借他血玉玦,便让他此行丢的命白费了。 后来他见我还是不同意,就干脆药都不吃了,一心只求速死。 最终……我还是没有拗过他,同意他为你换血。 就在换血即将开始之前,那位少年担心的居然还不是他自己,而是怕我因此承受太大的心理压力,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有事,他绝不独活,那时便是两条人命。 但如果换血,最多只死他一个,还能活一个。如此权衡损益,换血乃是最好的办法,多救了一条命,不算是违背了医德…… 老夫我也活了七十载,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在自己生死一线之际,仍然还能对他人的情绪观察入微,并报以最和煦善意的人。 这位少年真乃我此生所见之人中,最温柔解意之人。” 此时,历尽风云颠簸的裴老,明明早已不会再为什么事情扰了内心宁静,却还是老泪纵横。 轻咳一声平缓情绪后,裴老的叹道: “于是最终,他为你换了血,救了你。 在换血过程中,在他用自己的血换出一半的毒素时,我就劝他停下。 可是他硬是换出了一大半的毒,确定你体内的毒素绝不会再次发作时,方才停下。 而且还不是他自愿停下,而是当他身体之脆弱再难支撑换血之术,不得已被迫中断。 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到这里,裴老说不下去了,婉妍也早已泣不成声。 裴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割在婉妍心上的刀,割得鲜血淋漓。 强渡弱水,换血禁术。 这哪一件,都是人间不可能。 可容谨,全都做到了。 此时此刻,婉妍心中因死而复生的庆幸与欣喜荡然无存,唯有回肠百转,心如刀锉。 她以为自己从阴间走回人间,是幸运,是上天眷顾,是自己命不该亡。 然而此时婉妍终于知道,这条路,是容谨榨干自己全部血肉为她铺就的重生之路,她不是命不该亡,是容谨不愿她亡。 如此无私的馈赠,若让世人说,只当她为他施了多么浩瀚的恩情,才值得如此回报。 然而婉妍知道,一切一切都只是那年初夏,她送了他一枝花。 一花之恩,他舍命以偿。 这一刻,震撼将婉妍抽打得体无完肤,脑中心中都是空白一片,却慌得坐立难安。 但在婉妍心口,一个念头焦灼得让婉妍再也无法忍受。 “阿公,他现在在哪里?” ------题外话------ 周六快乐!今天的重庆出太阳咯~ 535 他从无二心 她处处薄情 “阿公,他现在在哪里?” 这一刻,婉妍就只想见见他。 裴老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在楼上的屋里养着,如今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药材,管它什么万年千年一株的,我也全都用了。 但是……能不能度过这一遭,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裴老顿了一下,又看了婉妍已经哭得通红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道:“不过妍儿,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那样的身子骨,在经历这些常人遇到都难逃一死的劫难后,我想他若不是强撑着一定要等你醒来、再见你一面知道你没事,恐怕早就……” 裴老没忍心把后话说完,婉妍却怎么不知。 只见婉妍点了点头,丢了魂魄一般冲向门外。 然而尽管婉妍已经尽全力做了心里准备,但是在看到容谨的那一刻,婉妍所有的心理防线还是被瞬间击溃。 雪白色的床幔,雪白色的枕头,雪白色的床单,雪白色的被子,雪白色的人。 或许因为他本就雪胎梅骨,不似凡尘中人。于是在抽离了所有的血色之后,他更美了,美得虚无。 他在那里,就像是白色的花瓣上落的雪花,每一片都美,每一片都洁净。 这一片一片雪花散落着,破碎着,永无愈合之日。 直到雪化那日,消失于世。 这场景中明明没有任何的血光和伤口,却不知为何比鲜血淋漓更加触目惊心。 婉妍像是游魂一般,跌跌撞撞走到容谨床边。 就这几步,婉妍觉得自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婉妍跪坐在脚踏上,看着容谨只觉得飘渺,想要伸手去碰碰他的手,让自己确定雪还在、还没化。 然而,婉妍却连捧起他的手都不敢,生怕那已满是裂痕的玉碎顷刻便裂开来。 婉妍想唤他的名字,却发现此时此刻,她都不知道该唤他什么好。 叫容公子或九皇子显得太生分,叫容谨又太没有礼貌,叫他的乳名仲婴太轻薄了他,叫怀笙又有以长辈自居的嫌疑,不尊重。 婉妍这才意识到,这个倾其所有救自己的人,自己都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不过都是客气地敷衍罢了。 婉妍想啊想啊,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个称呼,她却生怕玷污他分毫。 最后,婉妍还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容谨的手。 容谨的手真如玉一般,白皙、细腻、冰凉透骨。就只是,根本感受不到手掌的柔软,就只有一把嶙峋瘦骨的触感。 就在婉妍触碰到那块玉的一瞬间,婉妍刚刚平静一丝的双眼,瞬间注满了泪。 “笙郎……” 没有任何思考,婉妍直接唤出这两个字来,唤得是声泪俱焚。 那一刻,与容谨相处的点点滴滴随着这两个字,就像是汪洋一般涌向婉妍。 从见第一面起,婉妍就怀疑他、调查他、忌惮他、防备他。 而容谨,他身份致命,却毫无防备尽数告知她。 他双目弱视,可他给她的每一个目光的慎重,看她的每一眼眼底都是光。 他双膝被剜、双脚尽废,却带她强渡三千里弱水。 他的命全靠长生柱续,却大动换血禁术,为她续上余生。 思及种种,容谨从无二心,倒是她,处处薄情。 容谨嶙峋的手上,热泪像是雨点般落下。 “笙郎……笙郎……”婉妍一声声唤他,一声声落泪,一声声撕心裂肺。 “我待你种种……你其实都感觉得到对不对? 我拿客套话敷衍你,拿小人之心猜忌你,还暗中调查你,处处提防你,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知道我以怨报德,罪无可恕。 只要你醒了,我任你处置,绝无二话……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就一觉不醒啊……” “笙郎,我此生求人寥寥无几,但我求你了……求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你不是喜欢看夕阳吗,以后我每日都陪你看夕阳,一直看到星垂天幕,月上陵江。 你若是喜欢闹些,我就一直陪你聊天。你若是喜欢安静,我就坐在你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等你回到长生柱上,我也搬个小板凳坐你旁边。我知道也许你不需要,但是漫漫长夜,从此有我,陪你的便不只有烛火。 我也不怕你厌烦,你也赶不走我,我现在流着你一半的血,你就是我的血亲,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婉妍不停地絮絮叨叨,握着容谨的手不肯松开,生怕自己稍微一松,他就像一片花瓣一样飘走了。 然而在婉妍温暖的手中,容谨的手却怎么都捂不暖。 就像是容谨的面容,还是那一面的霜雪,毫无暖意。 婉妍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毫不气馁地继续道: “对了,当初你是用曼珠香让我醒不来,然后带我来凤麟州的吧。 其实这一路的许多,我看不到,但我心里知道。 那时,我还以为这是通往地狱的路,是一场虚无的梦。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梦中的狂风骤雨、骇浪滔天,是天泽应龙在搏击风浪,是你以残躯为舟,带我强渡弱水。 梦境血色浸碧海,血光染苍穹,那一座血桥,是你割脉释血,用血肉带我回人间的路。 梦境最后的静谧安详,是旖旎人间中,我回来了,你在慢慢离开了……” 说到这里,已经平缓几分的婉妍,再度失语。 然而哪怕知道此时的容谨已经在于人间抽离,但婉妍还是收回一只手,狠狠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响,扰他好眠。 就这样,婉妍对着容谨说了一整夜,哭一阵,缓好了再说,好似这样就能叫醒容谨一样。 屋门外,裴老端着一碗清粥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只是往里看一眼,便舍不得进去了。 裴老知道,这是少年与婉妍,最后相处的时光了。 “吃点吧。” 裴老已经走到楼梯边,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了回来,将碗递给屋门外侧柱子边,另一个笔直站着的少年。 536 一句伤心 怎能无情 裴老已经走到楼梯边,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了回来,将碗递给屋门外侧柱子边,另一个笔直站着的少年。 “多谢前辈,晚辈不饿。”少年颔首谢绝,声音比夜风还凉。 裴老不喜欢少年,甚至是因为前尘往事而痛恨少年,但此时就是他,都有些心疼少年了。 少年在这里立了整整三个日日夜夜,不吃不喝、不休不眠,目光一刻不曾离开过婉妍,真是熬红了眼,等断了肠。 他是多么有城府的人,然而此时就是一个孩童,也能轻易从他的脸上看出心急如焚。 已经被欺骗过一次,发誓此生再不信任他一族的裴老,在这几日心中都是深深的怀疑:难道,他当真是不同的。 难道,他真的是有心的。 然而那日,他苦等多日的人终于醒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已经覆手寻剑,满眼的戒备。 更是一开口,什么都不说就先问他要容谨。 容谨,这名字裴老没有听过,但是也能猜出大约就是躺在楼上的那个少年。 当时裴老站在门外,看不到少年的面色,只是觉得他的背影颤了一颤,分明没有往日那么倨傲的挺拔了。 在于与裴老擦肩而过时,他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的表情,但那眼神,分明是裴老此生所见中,最刺人心肠的一眼。 能被一句话伤透心,又怎能是无情人。 裴老看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道:“尊上还是回去吧,看着……心里更难受。” 少年仍是摇了摇头,面色已然僵硬,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我等着看她身体完全好了,就走。” 就算她坐在别人床头寸断肝肠、声泪俱焚,他仍是想等着,确认她身体完全无恙才敢离开。 裴老又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少年真相。 在外人看来,婉妍对着容谨那般倾诉衷肠,定是对他爱意深切不可。 但裴老的阅历终究是比年轻人长些,他一眼就看出,婉妍对躺着的少年,是换血之后必然产生的血浓于水的依赖,是感恩,是婉惜,是不舍,是敬重。 这些感情加在一起是爱没错,但是一种建立在血缘之上,已然超脱情爱的爱。 在此时婉妍的心中,容谨就是亲人,哪有什么世俗之爱。 裴老本欲解释,却突然想到,若是能就此中止这段孽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裴老终是知道多说无益,缄口不言。 有些突兀地,少年开了口。 “前辈,她……把我忘了。” 平缓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却明晃晃的,多了几分迷茫,和破碎。 裴老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必然是那一个人。 “这到底是怎样的法术或咒术,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裴老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天下咒法千千万,老夫亦是有所不知。” 少年颔首不语,心中却是寸寸刀锉。 去年被第一圣火紫薇天火灼烧灵魂的他,忘了全世界,也没有忘了她。 今年的她不管是中了怎样的咒术,总之最后,她还记得全世界,唯独忘了他。 少年知道这一切她也是受害者,他万万是舍不得怪她。 但是此时少年心中的感觉,怎一个心痛了得。 裴老见面前的少年不再开口,整个人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实在不忍再看,便转身离去了。 在楼梯口,裴老回头,看身后一指就是柱子,却分毫不依不靠,身如玉树的少年。 裴老不知道他心中正在经历怎样的翻天覆地、剖心摧肝,反正他能看到的,就是少年的面上连丝毫悲喜都没有,就像是一张大理石砌成的圣洁面具。 从圣殿大护法阿贡索朗,到普通的老头裴磬,老者这人生七十载,都是活在净释的影子下。 在世人眼中的至尊净释,他可敬,可佩,可歌,可颂; 他眼中的净释,他可恶,可怕,可恨,可唾。 但无论种种,此时真正站在那里的他,就只有可悲。 你放心吧净释伽阑,她不是此生再也不会爱上你,是此生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 。。。 天将亮时,婉妍仍是捧着容谨的手,连分毫的倦意都没有,只是从一开始吐露衷肠一整夜,到现在纵使是舌灿莲花,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了,几乎都是一个个问题。 婉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来回答的问题,但就是想问。 “笙郎,说起来我虽然调查你许多,但是都是你的身世背景。然而关于我身上这一半血的主人,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还很不了解。” “你会醒来,让我知道撕去九皇子和容公子的外壳之后,真正的笙郎是什么样子吗?” “比如,你肯定知道我喜欢吃甜,喜欢吃糯米,喜欢吃肉,吃辣无能却也喜欢吃辣,因为你两次请我用膳,都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 那你喜欢吃什么呢?会酸甜苦辣样样不拒吗?” “笙郎每次我见到你,你都是一袭如雪白衣,那你是不是最喜欢白色呀?” “笙郎,我听闻皇子们起名字都是很有意义的,大多和社稷有关,那你单名一个‘婴’字,又是何解?” “笙郎,我们在蜀州初次见面时,你随班从怀里一掏便拿出一根簪子,定是早就准备好要在簪花大会上送出吧。如果那日我没有出现,你会把簪子送给哪家姑娘呢?” “笙郎,你每一夜在长生柱上,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笙郎,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给你取了称呼,如你这般温柔的人怪我肯定是不会,可是你会喜欢这个名字吗?” 婉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啊,问啊,每问一个,婉妍的心里就更痛几分。 若是容谨从此不醒,那这些问题,世上便再也没人能回答了。 那婉妍对流淌在自己血管中一半血液的主人,终其一生能了解的,就只有史册中那寥寥一句话。 九皇子仲怀笙,已故容妃之子,年十九,多病。 ------题外话------ 谢谢“莫黎明”宝贝送的月票和评价票~以及“153……6670”宝贝送的评价票~ 你们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宝贝们儿童节快乐!历尽千帆过尽,仍旧童心未泯。 溜了溜了我当丧心病狂尾款人去了…… 537 一梦醒 一人归 九皇子仲怀笙,已故容妃之子,年十九,多病。 这短而冰凉的一句话,怎能写出他让人一眼惊绝的半分…… 婉妍用手背抹了抹泪水,哪怕明知没有回答,还是问出了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笙郎,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别想逃,若是今生你不愿回答,那我便来生去找你、见你、再问你,哪怕是生生世世追问,我都要知道,我的命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而你,到底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婉妍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再次在泪水的浸泡下失语。 婉妍害怕了,她真的好怕容谨的一切就此抹平,而她对他,还一无所知,从此再无所知。 婉妍双手紧紧握着容谨的手,贴在自己的眉心,内心是一遍一遍的祈祷,仿佛脑海中的牵念能将容谨从阴间拉回人间。 就这样,时间在痛苦中无比迟缓,而容谨的生命也在一点点流逝。 就在婉妍已经绝望,已经临近崩溃,心想若是容谨今日真的一觉不醒,自己要终身为他着白衣之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婉妍的耳边轻轻响起,撕破了所有的沉静。 那声音温润如玉声,带着一丝微微的嘶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道来。 本该突兀,却意外地柔和。 “我不喜欢吃……喜欢喝茶。” “最喜欢红色。” “父母只见过我婴孩时的一面,对我再无印象……便以‘婴’字名我。” “……那是我母亲的簪子,我一直戴在身上,在见你之前,视若珍宝,从未想要送人。” “通常什么都不想,有时清醒一些,会想想怎么才能死。” “我特别喜欢。” “……” 这声音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才再次响起,温润之中分明多了许多郑重。 “因为……在见到你之前,我只是长生柱上的一段游魂,无依无靠、无血无肉、亦无悲无欢……既不觉生乃我幸,亦不觉亡之可悲。 但在见到你之后,我便想,还是先活着罢,多活一日,便还能再见你一面。 所以你若还在一日,我便还有一份念想……纵使我一日入土,成为枯骨几根,也总比游魂一道更有重量些……” 这声音珠圆玉润,字字葱茏,不是容谨的声音,又是谁的? 容谨的声音很轻很轻,然而就是在这细若蚊足的声音中,清晰可闻的是温柔与认真。 纵使容谨的出气比进气还多,纵使他仍是双目紧合、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还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耐心又慎重。 而婉妍,在听到容谨声音的第一秒,就已经如石雕一般怔在原地,眼眶却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被温热包裹。 流了一夜的泪,都是绝望的冰泪,终是有一次,她为他,热泪盈眶。 然而婉妍的第一反应,却是用一只手狠狠拍自己的脸,想要把自己从美梦中拍醒,慌地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不知泪已满面。 “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笙郎……我在做梦……” 然而另一手,婉妍却是死死攥着容谨的手,生怕梦醒了,他没了。 此时此刻,从鬼门关拣回半条命的少年,认认真真回答着其实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少女却哭得像个傻子,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已然肝肠寸断。 这是梦吧……这是梦吧…… 直到容谨最后一个字都落下,婉妍还是不敢相信,容谨真的回来了。 她怕自己刚刚相信,梦就醒了,容谨真的不在了。 然而当容谨倏尔睁开双眼,用那分外熟悉温柔,又分外脆弱的温柔将婉妍包裹住的时候,婉妍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容谨真的还活着。 “笙郎……笙郎……” 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婉妍捧过容谨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额间,哭得再喘不上气。 一夜婉妍都没哭出声来,此时此刻婉妍却再难控制分毫,真真是痛哭得风度全无。 在容谨睁眼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了真实感,也正是这真实感让劫后余生的恐惧,更加涤荡在婉妍心间,让婉妍不敢松开容谨分毫。 容谨看着哭得脸都通红的婉妍,嘴角禁不住撑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眼眶却一点点红了。 你会为我流泪了…… 婉妍哭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容谨此时身体还异常虚弱,连忙站起身来,也不顾一夜未动的腿早已僵直,跌跌撞撞就冲了出去,站在楼梯口连声喊道:“阿公!阿公你快来啊!笙郎醒了!笙郎醒了!” 正在楼下的柜子边,收拾一身干净白衣的裴老闻声手上一滞,片刻后才应道:“来了!”,手上把衣服又收了回去。 再临上楼前,裴老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终,不论自己多心如刀割,你还是不忍她心疼分毫。 。。。 “阿公阿公!怎么样怎么样!”婉妍站在一旁,满眼都是急切,终于等到裴老的神情松下来,双指离开了容谨的脉搏,连忙着急地问道。 “生命危险暂时没有了,但是怀笙的身体还是异常虚弱,需得好好调养。”说这句话时,裴老明显松了一口气。 但是婉妍却惊叫道:“暂时没有!也就是说笙郎以后还会有生命危险吗阿公?” 裴老叹了口气道,手上却轻轻弹了婉妍的脑门一下,道:“你就知足吧小丫头!怀笙的身体本就是常年大亏,远差于常人何止分毫。 此次能从如此大难中逃过一劫,已是万幸之幸,被称之为一个奇迹都不夸张!” “好吧……一个奇迹……”婉妍闻言心沉了沉,又立刻凑上来缠住裴老的胳膊,来回晃着撒娇道:“我的医圣阿公医术冠绝大陆,一定有法子帮笙郎养好身体,再创造一个奇迹的对不对对不对~” “那我自然是会尽心竭力的。”裴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婉妍的头,笑得慈祥,又转头对容谨道:“怀笙,你是妍儿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题外话------ 谢谢“清水长流123456”宝贝的打赏~爱你爱你爱你! ( 538 枯骨游魂 重新为人 “怀笙,你是妍儿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今你虽然暂无生命之忧,但身体情况仍是不容乐观。如果你不嫌弃我这里的话,就留下来调养一段时间吧,我一定竭尽我毕生医术,为你治病。” 这一字一句都是裴老发自肺腑的真心。 虽然他与容谨才是初次相遇,但是裴老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少年,不论是因为他是婉妍的救命恩人,还是因为他实在温润如玉,又如此脆弱易折,让人忍不住心生贵重。 容谨闻言,连忙就要起身道谢,却被婉妍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但仍是努力挣扎着抬起双手行礼,轻声道: “多谢裴前辈!” 容谨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不可闻。 然而容谨的目光,却是真挚而诚恳的。 这目光裴老一看,便是心中一痛,毫不犹豫道: “怀笙,既然你是妍儿的朋友,又舍命救了她,身体里还有一半妍儿的血,若是不嫌弃我老头子迂腐年迈,就也跟着妍儿叫我一声‘阿公’吧!” 此话一出,别说容谨,就是婉妍都是当即震惊得转头来看裴老。 认完外孙女认外孙子,生生是靠一张嘴整出个儿孙满堂来,这哪里还是外界传闻中,最孤僻高冷的鹓鶵族长裴磬啊…… 容谨更是骤然瞳孔一颤,最是玲珑心思的他居然是愣神着看向裴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裴老却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故意道:“怎么?不愿意?” 还没等容谨说话,婉妍怕裴老反悔,已经连忙抢答道:“愿意愿意!” 说罢又转头征求容谨意见道:“对吧笙郎!” 容谨这才回过神来,倏尔露出一抹笑颜,声音有如温润玉声,并不置可否,只是情真意切地、 又小心翼翼地唤道: “阿公。” 真诚,感激,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 “哎!”裴老笑着应了一声,满面的慈祥与欣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倏尔收敛了笑意,郑重道: “哦对了怀笙,我为你号脉时,发现你这么多年维持生命的,不是如正常人一般的饮食与睡眠,而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力寄养。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当是容氏长生柱吧。” “阿公猜的没错,正是长生柱。”容谨答。 裴老点了点头,接着道:“长生柱可以续命不假,但是其所提供的营养仅供人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如今你身体大亏大损,仅凭长生柱之力,根本无法维持生命所需,所以我才希望你可以留在凤麟洲。 虽然这里偏僻避世,但是种有我几十年来栽养的奇珍药材,更加适合你恢复身体。 只有一点是我帮不了你,你定要自己多注意的。” 婉妍一听,已是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问道:“是什么呀阿公,我可以帮到笙郎吗?” “你也不行。”裴老摇了摇头,对容谨严肃道:“这只能靠你自己。” 容谨也收敛了笑意,亦是郑重道:“请阿公赐教。” “你需得好好用膳,好好睡眠,用这些人赖以生存的汲取营养的方式生活。 当初你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仅凭长生柱就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消耗。 可是如今你若是还是那般,便绝无存活可能。” 裴老说得沉重,但婉妍却是松了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阿公,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只是吃饭睡觉啊!” 裴老叹着气摇了摇头,看着容谨的眼中就只有不忍。 “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怀笙他自出生至今,几乎粒米未进过,肠胃早已退化,用膳于他而言绝非享受而是折磨,现在就是想吃,也很难吃下了…… 还有就寝,平时人若是连着熬几个深夜,便很难入眠,更何况怀笙从未入眠过,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安睡的?” “啊……?”婉妍闻言,轻快之色一扫而空。 生来便没有吃过东西,婉妍想像不到这是一种怎样的经历,但是却能感觉到这种生存方式的极端畸形。 然而容谨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多谢阿公提醒,从今日我会开始认真用膳、认真就寝的。” 容谨说得轻巧,不过是不忍看裴老和婉妍担心,实则心中一沉。 用膳、睡觉,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十几年了,长生柱上的枯骨游魂,真的还可以变成正常人吗。 就在容谨心中叹了口气时,婉妍一屁股侧坐在脚踏上,双手覆住容谨的手,笑靥如花。 “笙郎别担心,以后我不会把好吃的都吃掉不给你留的,我们要一起用许多许多的餐饭。” 婉妍抬起头来,对裴老道:“阿公你也放心吧,以后我来监督笙郎好好用膳就寝!” 婉妍看着裴老,根本没有注意到容谨看着她的侧脸,眼神似是醉了,蒙着一层潋滟的柔雾。 “我们要一起用许多许多的餐饭。” 用生死换来这句话,容谨只觉得满心都是惶恐,幸运得不真实。 但不论容谨了何种困难,婉妍心中有多乐观,事实的惨痛都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咳……咳……” 容谨捧着玉皿,用雪白的衣袖掩面,在痛苦之中仍是竭力控制住所有的声响,最后实在无法控制而传出的,不过是轻咳一般。 之后以清水漱口、以帕擦拭、右手间现出微微一抹白光,紧接着曼珠神花清幽而绵长的香气释放,将空气中的每一缕都浸染成最宜人的味道。 哪怕是呕吐这样异常不雅的事情,被容谨一做却让人毫无不适,只有心疼。 哪怕是在胃中撕心裂肺地绞痛,根本无法自持地呕吐之时,容谨最在乎的还是婉妍和裴老的感受。 “笙郎,快喝点热水。”婉妍连忙捧过杯子给容谨,看着容谨满眼都是担心。 “怎么办啊阿公,笙郎他每吃进一口,一会就全都吐出来了,现在吐无可吐,都开始吐胆汁了……” 裴老看着容谨面前那碗清澈见底、没有一粒米的米汤,神色也是凝重,显然容谨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539 不宣于口 满盈于心 裴老看着容谨面前那碗清澈见底、没有一粒米的米汤,神色也是凝重,显然容谨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但裴老不能说出来,只能尽量安慰道:“你们先别急,怀笙的肠胃干熬了十几年,如今突然开始使用,自然是不耐受的。 只要慢慢恢复着,应当不长时间就能恢复。” 这是容谨终于能说出话来,只见他的面色已然惨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声音犹豫嗓子被胃酸多次腐蚀,而变得沙哑,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道:“阿公您放心,我会好好用膳的。 只是……在用膳的时候给阿公和妍儿添不适了……” 在容谨的眼中,就只有愧疚。 “笙郎你说什么呢!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一家人怎么还这么见外呢!”婉妍当即不乐意了,嗔怒着责怪,又轻轻拍着容谨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急,咱们慢慢吃,这样吧,我先陪你聊聊天,等你这会的不适过去我们再接着吃可好?” “好。”容谨颔首,眉眼与嘴角,俱是温和笑意。 于是两人便天南海北聊了起来,过了一会裴老要去午憩,便只留下了婉妍和容谨。 婉妍故意“呼噜呼噜”地大口吃着饭菜,明明已经很饱,却还是努力吃得香甜,想要多给容谨制造一点食欲。 容谨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婉妍实则已经食不下咽,他微微偏头看着婉妍,笑得温和,柔声道:“妍儿,你推我去蓝花楹树下用膳,可好?” 婉妍一听,当然连声答应,端起碗推着容谨就出去了。 蓝花楹,就在裴老小院的一角,远没有凤麟木那般高大茂盛,在奇花异草丰盈的凤麟洲上显得平平无奇,婉妍之前都没有怎么注意到。 但不知为何,容谨格外偏爱这棵树。 如今虽是初春,但凤麟洲上常年温暖,所以蓝花楹的花朵一年常开,四季不败。 婉妍这才发现,站在远看不觉,但站在蓝花楹的树下抬头看,茂密的绿叶洒下清朗的余荫,在被阴翳隐去了翠绿的叶之穹顶之中,点缀着一朵一朵蓝紫色的花朵,便如同星垂夜幕,恍若人间之外。 浪漫,却也绕不开落寞。 婉妍推着容谨到蓝花楹的树荫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容谨又舀起一匙米汤,却不着急送至嘴边,忽而没头没尾地问道: “妍儿,你可有何乳名或闺名?” 婉妍闻言细细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当是没有吧……自我有意识起,父亲便唤我名‘婉妍’,阿公、姐姐和朋友们都昵称‘妍儿’,宣奕从来是直呼我名,至于母亲……说实话母亲唤我甚少,这会我竟是想不起母亲可是唤过我、又唤我何。” 婉妍双脚踩在石凳上抱着光腿坐,说到这里神色有些低落。 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有闺名,是不给外人知道,只有自己家人唤的。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孩也有乳名,家人叫起来又亲昵又上口。 然而婉妍从来没有小名,没人取,也没人叫。 “我为你赠一乳名可好?” 容谨笑意盈盈地问,一双清朗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婉妍。 “好啊!”婉妍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眼神郑重了几分,“我们现在各有彼此一半的血,那就是血亲,你待我恩重如山,我待你亲如胞兄,你愿意赠名,我求之不得。” 血亲,胞兄…… 容谨心中沉了一沉,却不露分毫仍旧温润道:“那从此以后,我便唤你婴婴可好?” “此名何解?”婉妍眨巴眨小眼睛,凑过去追问道:“是黄莺的莺莺、樱桃的樱樱、英明的英英、璎珞的璎璎、还是琼瑛的瑛瑛?” “都不是。”容谨笑着微微摇头,声音柔得化人心。 “是仲婴的婴婴。” 仲婴的婴婴……这一句话就像是小猫的爪子一样挠着婉妍的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就是说不出其中的古怪。 “你喜欢吗?”容谨问她,看着她的双眼中除了清风朗月,分明是期待,以及不敢期待。 “喜欢啊!”婉妍生怕容谨多想,连忙脱口而出,又补充道:“朗朗上口又亲切,我很喜欢!” “那太好了。”容谨笑了,一双细长的眸完成一对弯月,轻声唤道:“婴婴。” 这声音就是冷落青山听到,都会被温柔落青。 “哎!”婉妍笑着应。 话音刚落,一阵淡淡的微风吹来,带着微微弱水的潮气,卷动一树的枝叶,任紫蓝色的花瓣从枝上翩翩而落。 婉妍伸手接住一朵,手指捏着花茎轻轻转着,看它像是一只被禁锢的精灵般舞着,美而孤僻。 容谨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有如口含蜜糖。 过了片刻,婉妍忽而想到什么,向前凑了凑向容谨问道:“哦对了笙郎,除了韶域侍卫,你还有与你同龄的的友人或者亲人吗?” “友人或亲人?”容谨仔细想了想,才摇了摇头,道:“我在世上熟识之人不多,同龄人便是你与韶域,再无他人。” 容谨说完,顿了一下又问道:“不过婴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么问?” “哎……”婉妍还没回答就先叹了一口气,也不瞒容谨,如实道:“那日你救我来凤麟洲,我醒来时你还没醒。我一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并不是阿公,而是一个我此前从未见过的少年。 我还以为是你的友人或亲人,还拜托他帮忙找你来着……” “这样啊……”容谨弯着眼睛笑,心中却是骤然一紧,捧着碗的手指微微泛红。 不知道为什么,在容谨心中第一个浮现的,是那个人。 曾几何时,婉妍眼中只有的那个人。 此时,容谨突然就想明白了自从这次蜀州重逢后,他就感觉到、却说不出的在婉妍身上发生的变化。 那就是她眼睛空了。 没了圆满,没了牵心挂怀,没了不宣于口、却满盈于心的爱慕。 也没了忧虑,多了几分没心没肺的轻快。 ------题外话------ 谢谢“诗520”宝贝的评价票~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宝贝现在有月票活动,可以领红包哦~不要和弦客气呀! 540 金簪如瑛落云鬓 也没了忧虑,多了几分没心没肺的轻快。 可是曾经的她,就是看向别处的时候,眼中明晃晃的,都是那个人的倒影。 她到底发了什么事,才会把满心都是的那个人,从自己的世界剥离? 婉妍心里没了人,所有情愫付之东流,容谨以为自己会心生欣喜。 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就只有担心与心疼,却也不能外化于形,只是似不经意般道:“应不是我认识之人,或许是婴婴你认识的人?” “不是啊。”婉妍当即脱口而出,说完又皱着眉补充道:“但是怪就怪在这里,那个人我是真的不认识,也从没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莫名的熟悉,让我觉得在什么地方一定见过似的。 而且他看我的眼神也奇怪,乍一看风平浪静,再一看像是我拿剑捅了他一样,让我一看心里就犯怵,实在古怪得很…… 笙郎你说凤麟洲四周弱水环绕,又有阿公镇守,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那人到底是谁啊……” 婉妍捏着下巴思考,满脸的苦恼。 容谨不言,只是拿起汤匙,舀起一小匙米汤送入口中,有些艰难地吞咽下去,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后,才随口道:“或许是你某一次出门遇到,有一面之缘的人?比如,上一次来蜀州。” 婉妍点了点头,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却还是没有回忆起来,这时容谨又似是突发奇想,道:“说起婴婴你上一次来蜀州,与你同行之人如今怎样了?” “与我同行之人?”婉妍眨巴眨巴眼睛,立刻反应过来,“哦!笙郎你说蓝玉姐姐啊!她现下已经回家去了,我也许久没有她的消息。多亏你提醒我,我今日一定要写封信问问蓝玉姐姐的近况。” “蓝玉姑娘那般天纵英才,想来生活定是能称心如意。”容谨笑着道,口吻皆是温和,又忽而抬眼,笑问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这下婉妍是真的愣了,不解道:“哪还有其他人呢?笙郎你忘了,上次我奉旨南下蜀州,同行便只有蓝玉姐姐一人呀。” 只有一人。 此言一出,容谨的心中便是剧烈震颤。 她当真把他……完全忘了? 虽然容谨心中早有怀疑,但当婉妍满面疑惑说出这句话时,容谨还是愣了一下,才转而笑道: “是哦,是我记差了。” “说起上次的蜀州之行……”婉妍的声音忽而变小许多,头微微低下不敢看容谨,愧疚道:“在簪花大会上,你送我那根簪子我不知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就……把它给当了……实在是对不起!是我太不识抬举了……” 说完婉妍猛地抬起头,满面都是真诚道:“不过笙郎你放心,等我再回到蜀州就立刻去当铺把它赎回来!若是已经被人赎走,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追回来,完好无损地把它交给你!” 婉妍眼巴巴地看着容谨,满心都是愧疚和担心。 作为一个只见过母亲一面,在远离母亲千里之外孤苦一人的孩子,一根母亲的簪子就是对母亲所有的印象。 婉妍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一根簪子,寄托了容谨多少念想。 然而容谨只是轻轻笑出声来,笑得婉妍莫名其妙。 过了片刻,容谨才覆手入怀,取出一物。再次展开时,只见一根异常华丽的簪子躺在容谨的掌心。 累丝攒花嵌绿松石金簪。 那正是簪花大会上,容谨送给婉妍的簪子。 婉妍一见便是大吃一惊,惊道:“笙郎你已经把它赎回来了!” 婉妍说完,只见容谨微微点头,仍是含笑看着她,手也不收。 婉妍迟疑了一下,才指了指簪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笙郎你的意思是,还要把它……再送给我?” 容谨偏着头眼角都是笑,伸出的手仍是摊开在婉妍面前。 婉妍看了眼簪子,还是没好意思伸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可是它对你那么贵重,而且你上次送我时,我都没有好好珍惜,你真的不要自己留个念想,还愿意再送我一次吗?” 容谨仍是笑着,不答反问道:“这次你还会当了它吗?” “当然不会!”婉妍当即脱口而出,为表忠心,立即接过了簪子准备戴在头上,却没能戴上去。 婉妍这才想起来自己头上已经戴着一根簪子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婉妍直接将原先戴在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将金簪插了上去。 “笙郎笙郎!”婉妍晃着脑袋看容谨,一副得意的小市民样。 “你看好看吗?” “好看。”容谨笑着,眉眼的笑意要化了春风。“幸而它也不算太辱没了你。” 婉妍轻易就当了这根簪子,容谨把它赎回来时,就盼有一日,她可以心甘情愿地自己将它戴上。 九个月了,金簪如瑛落云鬓,终于是来了。 那既然都戴上了,此生都别再摘下来了。 容谨淡淡笑着,目光落在了婉妍手中捏着的,方才取下来的簪子上,问道: “不过你这根簪子看起来很别致,不像是寻常买的簪子。” “确实不是买的。”婉妍把那根簪子举在眼前晃了晃,只见是一根银簪。 在簪头上,是依稀能辨别出轮廓的白泽神兽,做工不是很精致,但别有几分憨态可掬。 “这也是簪花大会上别人送的,我觉得虽然不算名贵、也不精致,但胜在心意和新意,所以格外喜欢。” 说着婉妍把银簪收入怀中,不无可惜道:“不过挺遗憾的,我这么喜欢这根簪子,却忘了是谁把它送给我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容谨听到这里,脑海中已是去年第一次宴请婉妍时,她已经当了自己送的簪子,来赴宴时发髻上戴着另一根簪子。 那根簪子就是白泽银簪。 当时在婉妍的身边,还站着那个少年,她满心满眼都是的,那个少年。 “心意送到便是礼情。”容谨笑着,温润如玉,“若苦苦追究赠礼之人,反倒是辜负一片慷慨。” 541 今非昔比 物是人非 “若苦苦追究赠礼之人,反倒是辜负一片慷慨。” 婉妍迟疑了一下,看着银簪的眼神分明是不忍的。 但最终,婉妍还是把银簪送入怀中,抬头浅笑倩兮。 “嗯,正是如此,笙郎再吃一口吧。” 蓝花楹下,有璧人在侧,何惜春短日月长。 然而另一人眼中,痛苦在克制的束缚下仍是泛滥,再难压制。 去年初夏,蜀州园林。 少女头上戴了根簪子,手中握着根簪子,一路喊着“大人大人!”追过来,晃着小脑袋笑问:“您看好看吗?” 她的眼底躺着满盈盈的光。 少女还是那个少女,簪子也还是那两根簪子。 只是那两根簪子,被选择的、被舍弃的,如今换了一个位置。 而被问的、被看着的人,也早已不是他。 求之不得有什么可怜,哪有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更伤人。 他站在远处看着她,连心痛都让自己觉得可笑,拳头却是在不经意之中攥得青筋暴起。 不过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局外人,也可以感到心痛吗? 这些暗中的情绪婉妍一概不知,只是突然惊喜道:“呀笙郎!这一口米汤你没有吐出来耶!” “是哦。”容谨后知后觉地笑笑,“许是吹了吹风,心情就好了。” 。。。 “你这臭丫头,大早上就在这里吱吱呀呀地拆房子呢!” 裴老大清晨被搅了清梦,气鼓鼓地走出来,只见婉妍正在费力把一张床榻从屋中搬到了院里,正在把它往蓝花楹树下推。 “阿公你醒啦!”婉妍闻言回头笑,拿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道:“笙郎在厨房做早膳,阿公你坐一会,我马上收拾完这里就去端出来。” 裴老哪是能看着婉妍干活,自己坐着的人,便也过来帮忙,边推边嗔怪道:“怀笙那般身子怎么还不歇着,又去忙活,你怎么也不拦着他?还有你把床榻搬出来做什么?” “我拦了呀!可是笙郎说他就想动一动做一点事情,阿公你就别担心啦!”婉妍一边“吭哧吭哧”地用力,一面吃力地接着道:“至于这床榻,自然是给笙郎就寝用的。 阿公你是不知道啊,对笙郎而言,睡觉可比用膳还要艰难! 这几日我每每坐在床边陪他入眠,他为了不让我辛苦守着和担心,就闭上双眼,做出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但其实我知道,他根本就睡不着。 所以我想着他既然喜欢吹吹微风,喜欢这棵蓝花楹,那就把床榻安在这里,让他更舒适更放松些,许是能更容易入睡。” “呦,”裴老欣慰地笑着打趣,“没想到我们小妍儿都会照顾人了,阿公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小捣蛋这么细心呢?” 婉妍又擦了擦额角的汗,也笑了,“我是不忍,若是笙郎睡不着,还在那里闭眼躺着,闭上眼一片漆黑的时候,他定是又会想起曾经灰暗的岁月,哪有呼呼大睡一觉来的舒坦!” “是啊……”裴老随口应了一声,就似是在思考什么一般不再开口,一直到祖孙两个把床榻移到了蓝花楹之下,婉妍又跑上跑下地搬枕头床褥,把床榻扑得异常柔软舒适,正要转身去厨房时,裴老才忽而拦住她。 “妍儿……”裴老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这几日怀笙的饮食起居全都是你的首要大事,你是处处上心费心,所以你同阿公讲,你为什么待怀笙这般好?” “啊……?”婉妍的小脸热得红扑扑,用手背擦汗,满脸疑惑,奇怪道:“因为……因为笙郎待我也好啊! 笙郎为了救我历尽九死一生,阿公你也看见了。如今我做的这一点小事,不及他为我做的万分之一,我自是要尽全力对他好了!” “所以……”裴老那蒲扇给婉妍扇着风,神情却仍是一点不松,“你待容谨好是因为想要报恩,而不是……不是因为本能地想要爱护他吗?” 裴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然而婉妍却丝毫感觉不到裴老的担忧,倒了杯水递给裴老,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没心没肺地一饮而尽后,才道:“阿公我没听懂,难道这两者必然冲突吗? 笙郎为我做了许多,我很感恩,也想尽最大可能报恩,同时我也敬他、重他,想要爱护他,让他再也不用过以前那种生活,这不矛盾呀!” 裴老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没在说话,心中想:傻孩子,如果是真的爱,那便是毫无条件的付出,有了‘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你好’的条件,说得好听是将心比心,说得难听就是交换,这又怎能是爱? 你想报恩,殊不知怀笙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报恩…… 在裴老心中,现出了那日的对话。 “阿公,您知道妍儿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的记忆缺了一些呢?” 容谨问道,显然是思索良久后还是忍不住要问出。 容谨没有具体说出婉妍遗忘的内容,但裴老又怎能不知。 裴老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妍儿经历了什么,但既然妍儿没有给我们说,应当是受了不少委屈,又不想让我们担心吧。 哎这臭丫头,遇到什么事也不同我讲,只知道一个人傻扛着。” 裴老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顿了一下,倏尔抬眼看向容谨,道:“不过,忘记也不是全是一件坏事,起码对妍儿是好的,对怀笙你也是好的不是吗?” 裴老这样问,显然已是对容谨的情丝了如指掌,然容谨却没有丝毫被说破后的窘迫,大大方方地点点头,如实道:“从晚辈的角度看,妍儿忘了他固然是一件好事。 但是从妍儿的角度看,这其中痛苦必是难以言说,晚辈实在于心不忍,方才想要知道其中缘由,找寻劝慰之法。” 裴老微微颔首,没有接着话茬往下,而是突然突兀地问道:“怀笙,你知道妍儿是谁对不对。” “我知道。”没有丝毫犹豫,容谨毫不避讳地和盘托出。 542 飞蛾扑火 焉有善终 “我知道。”没有丝毫犹豫,容谨毫不避讳地和盘托出。 换血之术,唯有同根不同脉之血方可开启。 既然容谨身负一半的曼珠血脉,又唯有他能够为婉妍换血,这不难想到婉妍的身份。 或者换言之,既然容谨能远赴千里、九死一生地带婉妍来换血,那必定早就知晓婉妍的身份,方才知道此法行得通。 “你都知道,却还是想要救她、接近她、与她有瓜葛?你就不怕引火上身?” 裴老看着容谨的目光炯炯。 容谨轻声笑了笑,笑声中尽是无奈,“阿公,妍儿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世,我又何尝是见得光之人? 既然都不能活在太阳下,被迫潜于黑暗,那若能互为明灯烛火,倒也不枉欺天下而偷此生。” 裴老探究地看着容谨的眼,只能从中看出深情。 “好……好……”裴老点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 虽然婉妍和容谨到凤麟洲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裴老已经可以非常真切地感受到,容谨对婉妍的真心坚若磐石、不可动摇,心中对容谨非常满意。 容谨既有能为了婉妍舍命相救、力排万难的刚强与坚定,又有温润如玉的秉性以及待婉妍处处细心周到的温柔与耐心。 此般玉人要真要比较,裴老心想也只有二十年前的凤温眠可以相提并论。 当初裴老就对凤温眠非常满意,可是那个女孩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爱慕着至尊者。 如今同样的故事再次重现,一切好似又将万劫不复。 但曾经的吃尽苦的女孩,让现在的这个女孩,再也不能爱上至尊者。 于是,裴老再次有了想法,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件事要说。 “怀笙,你对妍儿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于妍儿而言,你是不二的良人。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妍儿看着是明媚的一团火,然而内心是一块被封住、永远也捂不化的冰。 她会毫无保留地给你真心、感恩、依赖和信任,就算是要把命给你,她都不会犹豫。 但是她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些。 一寸相思千万绪的情与爱,她不会懂,也给不了你,但同样也给不了任何人。” 裴老顿了一下,接着道: “阿公今天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是不是能够接受伴着一个以血亲待你,却无情无爱的人终生。 如果能,那阿公真心希望你们能成为彼此的陪伴。 如果不能,你也无须有任何愧疚,尽早脱身便是。这样对你,对妍儿都好。” 听到这里,容谨心中已是浮现出几个字:心门殒情锁。 那是他在曼珠家族的咒法书中看到的。 上面还写着:一落情锁,断情绝爱,至死方开。 “阿公。”容谨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震惊与痛苦。 “蛾本短命,方才执着于以朝露之人生,寻得最极致的光明。 因此飞蛾扑火,求的是无限接近光明本身,而从未祈愿烛火为它付出什么。 烛火在那里,奔向它,就是蛾一生的所向。 最后飞蛾哪怕是在光明中粉身碎骨,也远好过在阴暗的地缝中,不知所来、不知所向、浑浑噩噩地熬过一生。 如此这般,那烛有何过错,蛾又有何可惜。” 容谨的声音很轻,始终温和地笑着,但分明地听得出他万劫不复的决心。 既然都决定飞蛾扑火,又怎奢望求个善终。 裴老回过神来,此时看着婉妍,只觉得满心感慨。 傻姑娘,你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人,温雅又达礼,却爱你爱得疯魔。 “怎么了阿公?是不是累到了?” 裴老眼前突然探出婉妍的小脑袋,婉妍见裴老半天不说话,以为他是累了,便忙着扶裴老坐下。 “没事的,”裴老摆了摆手,把婉妍也拉着坐下,意味深长道:“妍儿,你答应阿公,此生都要好好待怀笙。” 婉妍闻言一愣,立刻故意撇嘴嗔怒道:“阿公好偏心!才刚认了怀笙就忘了我也是你的孙女了!” 说完婉妍又贴过去缠住裴老的胳膊,正色道:“不过阿公你放心就好,我定会竭尽所能好好待笙郎。 况且按照阿公你不是也说,换血后以后,我会对笙郎产生无法控制依赖与信任,自然是对他怎么好都不够,你就放心吧!” 祖孙两个说话的功夫,天便大亮,是用早膳的时辰。 仅是一顿早膳,容谨却准备得有如国宴,婉妍光是端盘子就跑了好几个来回。 “你说说你啊妍儿,真是不害臊的!”裴老喝了一口粥,抬眼对着婉妍嗔怒,“你一个姑娘家家平日胡打胡闹,从不好好梳妆打扮,还要怀笙每日为你簪发梳妆也就算了,关键是怀笙还做的这么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旁边,婉妍盘腿靠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一碗糯米饭一勺接一勺,好不怡然自得。 在她身后,是容谨捧着婉妍的青丝,用篦子轻轻梳着,认认真真地为她簪发。 “阿公你不懂!我这是大道至简、不拘小节! 不过既然笙郎愿意做这琐事,我当然不介意更好看一点!” 婉妍好不容易舍得从糯米饭中抬起头说句话,又忍不住感慨道:“还有笙郎!你到底是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啊!这真的真的是我此生吃过最最最合口的美食了! 怎么和你形容呢,这糯米饭它根本吃不到胃里去,一粒粒全都掉进心坎里了!” “那你一早上吃了这都三大碗,全都装在心里你还真是挺心大哈……”裴老当即笑着打趣婉妍,却也忍不住跟着感慨道:“不过怀笙你这手艺确实是没得说,这么惊绝的糯米饭老夫我也是第一次吃到……” 这糯米饭是将浸泡一夜后的糯米垫着纱布蒸熟,在上浇一层混着香菇、肉末、豇豆,还加了蜂蜜的肉汤,再拌炸得松脆的油酥进去,吃一口进去,又香又糯,还有油酥点缀其中,瞬间沾满口腔,让唇齿间除了香气再无其他。 ------题外话------ 明天要高考的宝贝们加油加油加油!!!!! 弦弦在重庆等你们来吃火锅! 543 容谨的梦魇 “嗷呜”“嗷呜”,祖孙两个一起吞糯米饭的声音。 “阿公和妍儿喜欢吃就好。” 容谨看着婉妍和裴老,眼角的笑意化不开,手上也不闲着,一绺一绺捧着婉妍的发,像是捧着名贵的绸缎。 往日婉妍最讨厌梳头,每次都如同跳脚的刺猬一般气急败坏,多次扬言要把这劳什子一把剪了。 然而在容谨的手上,婉妍的一头乌发有了灵魂,好似只是很轻易的翻转几下,精致至极的发髻就凭空出现了。 “笙郎真真生了一颗玲珑心,做什么都能做的这么好。” 婉妍边吃边感慨。 “第三碗了婴婴,再吃就要消化不掉了。喜欢吃我明日再给你做,每日都给你做,一直到你吃腻为止。” 容谨的声音从婉妍而后传来,比春风还温柔。 “可是这么好吃,我根本吃不腻的。”婉妍一口没咽下去,声音含糊,不愿意把碗放下。 “那我便给你做一辈子。”容谨轻笑。 蓝花楹之下,娇俏明媚的少女靠在椅背上,捧着碗吃得香甜,身后芳兰竟体的白衣少年眼角嘴角俱是温意,眼神专注而欢愉,仿若在做极重要又享受的事情一般。 细腻的玉指与墨色的青丝之间,是轻却难解的纠缠,是永远无法融合,却也再难分开。 手覆青丝,心满情丝。 这一幕之动人,足以让石头都开始向往感情。 世上哪有玲珑心…… 容谨心中笑。 不过只是将你所有的喜好烂熟于心,结合起来做成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道道菜肴;不过只是自己粒米难咽,却在灶台边一遍遍做着糯米饭,直到难调的众口人人称赞;不过只是对着修剪得与她分毫不差的乌发模型编了拆、拆了编,根据你的脸型做最适合你发髻,直到手指都再难弯曲。 她以为这一件件小事不过都是他的天赋,殊不知在她回到他身边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他都在为这一日做准备。 连旁人都看得出他待她费尽心思,百般情深,殊不知肉眼所见,不及他深情之万一。 。。。 那是一片深海,又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 他越落越深,越深越黑,越黑越冷。 他沉啊沉啊,这汪洋像是没有尽头,一如他心中的绝望。 或许世人以为,浸泡在黑暗中的人会渐渐习惯黑暗、接纳黑暗。 殊不知只有生在黑暗、经历黑暗的人,才知道黑暗到底有多么可怕、有多么噬人心。 才会让身体中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骼都深深惧怕黑暗。 而生在光明中的人,永远想像不到何为黑暗,只是在惧怕一个幻想中的地狱而已。 然而不论他有多害怕,他都没有挣扎一分。 挣扎没有用,只会沉得更快,他早就知道了。 但是在他的心里,却还是在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呼救,死死抓着那一缕渺茫的希望不肯松手。 越是想死的人生命就越轻,哪怕给他一根稻草,他也能抓着上岸 可是这世上愿意给溺亡者一根稻草的人,又是那么少。 救我……救我……救救我…… 真的好黑,好冷。 他沉啊沉,求啊求,沉啊沉,无止尽。 在他的眼角,是为汪洋吞噬自己,又贡献出的一滴。 然而这时,就是在这万里洪荒之中,他的眼角,居然多了一抹温柔的触感。 之后在他的掌间居然凭空多了一根稻草,他根本顾不上想这稻草从何而来,立刻拉着稻草,尽自己残躯的一切可能想离开这绝望的洪流。 于是他真的离开了,也醒了。 冷汗从他的脊背毫无束缚地滚下,让他真如从河水中捞出来一般,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了起来。 他没急着睁开眼,而是无声地深呼吸多次,将手中的温暖抓得更紧了。 他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又是潮湿而阴暗的地洞,只有四根蜡烛无声地流泪。 过了片刻,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积蓄着的泪水顺理成章地如同洪流般,一滴一滴滚落。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担心的脸,柳眉如画,眉眼如诗。 在他的手中,是一只被捏得微红的小手。 “没事了笙郎,没事了。” 婉妍显然被突然坐起身来的容谨惊到,但是眼中的惊讶很快就被温柔覆盖了个完全。 她用手绢轻轻拭着他的眼角,心被这一双眼刺得生疼。 精致得离谱的眉眼,却在红色爬满眼底和眼眶时,失去了所有值得称颂的俊美与温润,就只有因为害怕而被无限放大的慌乱与绝望。 还有纯净的晶莹,水蒙蒙的泪雾将长长的睫毛打湿,宛如淋了雨的小动物。 这是只有受了委屈的孩子才有的一双眼,让人一看就心疼。 “都是噩梦,都过去了,笙郎,别怕,别怕。”她一下一下拍着他嶙峋的后背,像是安慰小孩子一般声音轻柔。 容谨像是还没从噩梦中醒来,睁着朦胧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婉妍。 那眼神已不是深情,而是虔诚与忐忑。 是跪在神像前苦苦祈求时看见神显灵,又是害怕再一眨眼,神又没了踪影。 “笙郎接着睡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为你抚琴。” 婉妍淡淡地笑着,柔声道:“哪怕是在梦里,你也要记住,只要能听到琴声的地方,就是有我在陪你的地方,笙郎就别害怕。” 他看着她的眉眼,听着她的声音,这一刻什么贵胄君子,什么节制复礼,他都不管了。 于是下一秒,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双臂紧紧环着她,浑如圈禁。 “救救我婴婴……救救我……” 容谨还在一遍一遍说,宛如被捡回来的流浪猫发自本能地喵喵叫。 “笙郎放心,我一直都在。” 后来那一夜,他一夜好眠,而琴声一夜未停。 在屋顶,一双眼一夜未移。 容谨的噩梦醒了,有人的噩梦才刚开始。 。。。 天才刚亮没多久,婉妍已经出现在了鲤镇的街头,兴奋地东张西望时,还一直小心翼翼推着容谨,生怕他过于颠簸。 544 一起赶集被狗咬 天才刚亮没多久,婉妍已经出现在了鲤镇的街头,兴奋地东张西望时,还一直小心翼翼推着容谨,生怕他过于颠簸。 凤麟洲悬在万里汪洋之中,宛如一叶扁舟,四周又有弱水环绕,除了裴老自己种的一些瓜果蔬菜外,茶米油盐酱醋茶和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都需要隔段时间就出来采购一次。 而海岸边的鲤镇,就是距离凤麟洲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 以前都是裴老亲自来,但这次婉妍说什么也要出来。 但婉妍临走时,容谨却坚持要陪她一道。 “我就不该答应让你陪我来,天还这么早,你该好好睡觉的,陪着我这么奔波对你的身体多不好啊!” 推着容谨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土路上,婉妍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推的跌跌绊绊,心中十分不忍。 然而容谨只是轻笑着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我也想出来看看。” “我怀疑你就是来监督我不摘掉面纱的……” 在容谨的身后,婉妍小声嘀咕。 说来也是奇怪,离开凤麟洲之前,无论婉妍如何撒娇耍赖,裴老都一定要她戴上面纱,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 婉妍闲闷不愿意,求助于容谨想让他一起帮忙说服裴老,可是一向对婉妍有求必应的容谨,却也温和地劝婉妍一定要戴好面纱。 婉妍实在想不通,自己就是来小镇子上买个菜,也不是长得不能见人,为什么要比朝廷通缉的要犯还裹得严实啊! 但婉妍再不愿意,想到阿公的千叮咛万嘱咐,又有容谨时刻监督着,就只是气鼓鼓地吹面纱表达不情愿,没有一把扯掉。 好在周围热闹的景象很快就分散了婉妍的注意力。 今日是鲤镇的大集,虽还是清晨,主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摊贩一个挨一个,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婉妍还是第一次赶集,自是看什么都新奇,推着容谨先四处看看玩玩,一直到正午才想起来正事,连忙开始采购。 “笙郎,你看这些米够咱们三个吃一个月吗?” 婉妍蹲在米摊边,捧着一个米袋子回头容谨。 容谨一看,还没开口,眼角已布满笑意。 “这些米够我们吃一年了。” “啊……?原来米这么禁得住吃啊……”婉妍有些吃惊,手掏在米袋子里鼓捣,只好再把好不容易装进来的米倒出去些。 和所爱之人一起赶集,一起有商有量地买茶米油盐,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这种生活是曾经的容谨想都不敢想的。 然而此时婉妍就真实地蹲在自己脚边,认真地称着米。 看着她,容谨眼中除了笑意再无其他。 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过来过往的人,无不对他侧目而视,目光中不仅仅是欣赏,更多的是震惊。 就如旁边摊位上两个闲着的女人,嗑着瓜子话闲话,眼神分毫不离容谨的脸。 “老天啊,怎么会有男人俊成这个样子,简直俊得该遭天谴! 女娲娘娘造他的时候,定是呕心沥血、不休不眠,才能造出如此惊艳的容貌吧,我这一生见过所有汉子的容貌加起来,也不及他分毫…… 和他一比,我家那口子就像是女娲娘娘那芦苇乱溅出来的泥点子……” 这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脸庞在风吹日晒中有些红扑扑的,此时看着容谨的眼神已然痴了。 旁边的女人年纪稍微长些,听她这样说,当即有些不屑道:“长得俊又怎么了?顶个屁用!你看他那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是个瘸子,别说有我家那口子能干了,估计干农活还没我厉害呢!” 说罢,那女人又压低了声音,向同伴身边凑了凑,小声道:“而且你看他脸色那样苍白,肯定是个病秧子,下半身又有残疾,我估计啊……他连人事都不够! 那你说要这种断子绝孙的男人有什么用?啊不对……你说这种人还能算男人吗?就是把他白送给我,老娘都不想要呢!” 年轻女人一听,当即拍了她一下,笑骂道:“说人家不能人事,多损啊你!”,说着两人叽叽嘎嘎笑成一团,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容谨的脸。 她们的对话容谨一字不落的听到,可是根本就没有过脑子,看着婉妍让他的脑海中再容不下分毫,嘴角的笑意根本就压不下去。 然而面纱婉妍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听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唰”的一声把一把米扔回米袋子,猛地站起身来面对着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女人,厉声道: “你们是打劫了街头卖盐的大叔吗这么闲?除了杵在这里嚼舌根子没点正事做吗?” 那两个女人没想到会被怼,微惊之后泼辣劲当时就涌上来了,其中年轻的那个眉毛一挺,不甘示弱道:“我们说我们的话,关你屁事!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婉妍冷笑一声,目光冷而炯炯,丝毫不退让道:“你们若想乱吠,大可以去羊圈边坐着吠,狼见了都要一步三呕躲着走,也算是造点福、赎点孽。 但你们在闹市里当着我们的面嚼舌根,还能嚼得这么大声,我就奇了怪了不能不问一句,你们到底生的是舌头啊,还是猪口条啊?怎么这么长、这么厚、这么耐嚼啊!不会是你们的脸皮做的吧?” 说罢婉妍根本不给两人机会,立刻接着话头道:“还有把你们那恶心的目光给我收回去,你们天天是拿油洗眼睛吗,怎么这目光就和十年没擦的灶台似的,满是油腻子,我看了都要吐,就别恶心我家笙郎了行吗?” 婉妍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当着容谨的面,如此狠毒尖酸地嘲笑他身有残疾,还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容谨,就像是看摆在摊上的商品一样,就满肚子火,说话也不由自主就尖锐起来。 两个女人一听俱是大怒,当即气势汹汹从摊位边走过来,年轻的那个立刻大骂道:“你是谁啊贱婆娘,怎么满口喷粪、见人就咬啊!” 545 话浅情浓 玉色着火 “哎呦小姑娘,你不会就是这瘸子的婆娘吧?” 说罢她根本不给婉妍回答的机会,立刻假惺惺地笑着,做出一副热心肠的好大姐的模样,却满眼轻蔑、言语尖酸至极道:“妹子你听大姐一句劝,你这男人要不得呀! 你看看他就是脸长得好看些,除此之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放在家里就是一尊菩萨,有什么用啊?脸还能当饭吃不是?你跟着他,就只有吃苦受累的份!” 说着女人轻蔑地看了一眼婉妍衣服下平坦的小腹,更得意了,“而且你说这男人要是都不能人事,那算什么男人,就是比阉人都不如!” 婉妍一听当即火了,从毯子上抓起一把菜,低头把菜从帮子上一根根撕开来,冷笑着道:“我也真是奇了,你们二人一个长着鞋拔子脸,一个长着猪腰子脸,还好意思口口声说什么‘就长了张脸怎么了’?那你们倒是长一张啊!” 婉妍说罢抬起头,把手里的菜一根一根砸向二人,砸一根骂一句道: “而且我们笙郎长得就俊呐!就好看啊!看了心情就好啊!我就想天天看我们家笙郎,就是不吃饭也开心,吃苦受累也开心怎么了!你们管得着吗!” 菜扔完了婉妍还是不过瘾,右手盈光乍现,土豆一个接一个往婉妍手心去,又被一个又一个砸出去,接着骂道: “还说什么我家笙郎不能人事?我看你们才不干人事!我家笙郎最懂人事、最会人事、最能人事,你们懂个茄子黄瓜土豆锤子!” “嗯?”听到此话,一直坐在一旁看着婉妍温和地笑着的容谨,笑容忽而一僵。 而那两个被土豆砸得东躲西躲的女人一听婉妍扯着嗓子喊这话,脸居然都霎时通红,一面往远跑,一面还叽叽咕咕怒骂道:“哎呦,怎么这么没羞没臊啊!真是个疯子!” “哼,两个疯女人!别再让我见到你们,见你们一次我收拾一次!”看终于把这两个人赶走,婉妍还不解气,又对着她们的背影骂了几句,才把手里的土豆往摊上一扔,整了整面纱,颇为扬眉吐气道:“老板,扔了多少菜我赔给您。” 那老板已是愣在原地,听闻此言才回过神来清点数目,接过钱时还忍不住偷偷拿眼看了看容谨,眼神中满是奇异。 “看什么看……”婉妍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推着容谨要走,这才发觉周围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瞟他们,眼神是一样的奇异。 “这里的人都分不分是非的!明明是那两个女人的错,他们干嘛用这种目光看我们啊!” 婉妍万分不忿道。 “咳……”容谨轻咳了一声,温柔得眼神中颇有几分不自然道:“百姓都爱看热闹罢了。” “哼……那两个刁民实在过分!笙郎你别放在心上啊!”婉妍余气未消道,低头安慰容谨,却惊讶地发现容谨的耳朵通红,红得近乎要滴血。 “呀笙郎,你是不舒服吗,怎么耳朵这么红?”婉妍停下了轮椅,伸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手滚烫。 而容谨在被婉妍触碰到的那一刻已是浑身一颤。 “天呐你怎么热么烫,是发烧了吗?”婉妍惊道,连忙跑到容谨面前蹲下,这才发现容谨的整张脸都着了火。 就像是羊脂玉一般,玉色着火。 “没……没有,许是在太阳下晒久了有些热吧。”容谨的眼神晃了晃,用手背碰了碰脸颊,余光扫到了一个铺子,连忙道:“婴婴你看那里有家豆花铺,我们去吃一碗豆花避避暑吧!” 婉妍闻言连忙带容谨去了。 两人都在棚子的阴凉下坐了许久,容谨的脸仍是如火般通红,婉妍见状愧疚道:“对不起笙郎,都是我不小心,光顾着吵架,竟让你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久。” 容谨闻言,连连摆手柔声道:“没有没有,晒晒太阳挺好的。” 说话间两人的豆花端上,婉妍戴着面纱只能一手揪着面纱,另一手吃,很是不方便。 就在这时,婉妍感到面纱居然自己翘起一点,一抬头才发现是容谨用扇柄为她抬着面纱。 容谨没说话,只是带笑看着婉妍。 这样一来婉妍就吃得方便多了。 “你尝一口嘛笙郎,这豆花可好吃了,是甜丝丝的,不同于北方的咸豆花,尝尝嘛尝尝嘛!”婉妍把豆花捧到容谨面前,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竭力劝说道。 容谨看了一眼豆花,再看一眼婉妍眼中的期待,明明万分不想吃,却鬼使神差张口抿下。 “好吃吗!”婉妍兴奋地问。 容谨有些艰难地咽下,却笑靥温柔,“好吃。” “那就好!”婉妍笑得爽朗,“那两个疯女人就是乱咬胡说,你可千万别因为他们影响了好心情!” “嗯!”容谨笑着点了点头,不见丝毫的不悦。 能让你护着我,我就是被胡吣一整日都值得。 而且在那女人对婉妍说“你就是他的婆娘”时,容谨就已经对她们感激万分,毫无怒意了。 容谨看着婉妍吃豆花吃得香甜,犹豫了半晌,还是轻声问道:“婴婴你方才说我……我最能……” 容谨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来,可脸已是再次红上加红。 婉妍眨巴着眼睛看容谨,等着他的下文。 “人事……” 纠结了半天,容谨终是吐出了这两个字,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 婉妍一听,当即把筷子一墩,重新被勾起怒火道:“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两个疯女人胡说什么啊?她们认都不认识你就要说你不干人事,她们有病吧! 笙郎为人最是周到妥帖、待谁都是和颜悦色,做的都是好事,怎么就不做人事了?我看她们才不做人事呢!” 容谨闻言一愣,忽而浅笑出声,不同于平日得和煦,是眼中都有晶亮得笑意,倒把怒气冲冲的婉妍看愣了。 完了……笙郎是不是被气疯了,怎么有人骂他他还能笑出来。 546 其名蘅笠 不治身亡 完了……笙郎是不是被气疯了,怎么有人骂他他还能笑出来。 “原来你理解的是这个意思啊。”容谨扶在轮椅上笑了半天,才道。 “啊……”婉妍拿着勺子看着容谨活像个痴呆,“那不然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容谨却不答,只是笑看着婉妍,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晶亮,“婴婴,你护着我,我很开心。” 何止是开心,在婉妍站在容谨面前护着他为他骂人,脱口而出那句‘我就想天天看我们家笙郎,就是不吃饭也开心,吃苦受累也开心怎么了!’的时候,容谨简直开心得发了狂。 容谨突然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倒让婉妍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容谨的肩膀,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不护着你我难道护着那两个疯女人?” 容谨只是笑,没头没尾地突然道:“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虽残破,但确能人事。” “啊?”婉妍疑惑地看着容谨,一脸‘你不会真的被骂傻了吧’的表情,“我知道啊!” “是是是,你都知道,我们婴婴最聪明了。” 容谨并不说破,另一只手轻轻拭去婉妍嘴角的污渍,笑意再未淡去,为婉妍支面纱的手似是不知疲惫。 从今日起,开始爱上这人间了。 婉妍也只是埋头吃豆花,时不时抬头强喂容谨几口。 “最后一勺!真的最后一勺了!”婉妍把勺子送到容谨嘴边,疯狂劝说道。 “可是上一勺、上上一勺、上上上一勺你也是这么说的。”容谨看着婉妍,口气是无奈,眼里却满是笑意。 “这真的是最最最后一口了,我保证我保证!”婉妍说着三指朝天,满面的认真。 容谨见状,只得又抿下一勺。 就在婉妍心满意足收回手,换成自己的勺子舀起一勺准备接着吃时,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 又是毫无征兆的,两行清泪直接从婉妍的面颊上滚过,落下时婉妍才后知后觉。 “笙郎,方才那人在吆喝什么?” 婉妍转头看向容谨问道,所有的笑容和愉快瞬间凝固。 容谨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卖韭菜?卖……鸡蛋?卖草鞋?” 婉妍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一个老翁吆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卖斗笠嘞!卖斗笠嘞!新竹编的斗笠嘞!” 婉妍的眉头皱了皱,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卖,斗,笠……” “笠……” 这个字一出,婉妍的眼角又是突如其来的两行泪落下。 “我又抽什么疯啊!” 婉妍用手背擦擦眼角,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可心却像是犯病一样一抽一抽得疼。 在一旁,容谨的笑容今日第一次,暗淡下来。 深夜,一只信鸽飞离凤麟洲,几日后,带来回信一封,上书: 回主人,经调查,主人在京都确有一名‘笠’之旧识,为前锦衣卫同知,其名蘅笠。 此人在月前执行秘密任务中重伤,现已不治身亡。 蘅笠…… 婉妍拿着信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明明还是想不起任何,但心头却像是万箭刺入,痛得体无完肤。 我到底为什么会忘了你,还忘得这么彻底。 为什么我还没有想起你,你就离开了。 。。。 漆黑的夜,婉妍猛地从扶着床沿边立起,一双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瞬间清醒,布满警惕。 在她面前是睡颜安详的容谨,周围是静寂无声的夜,木屋小院、花草树木,俱是祥和。 然而婉妍的双耳却是微微一动,如同伺机出动的豹子一般。 下一秒,婉妍已是催起轻功,几个起跳便立上了屋脊,刻意小心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搅了容谨难得的好眠。 再下一秒婉妍长剑挥去,洒下一抹凌厉的剑影。 婉妍自问自己收敛气息,速度奇快,原不该露了痕迹。 然而当她挥剑而下时,那人却轻轻松松就避开,像是早有准备。 婉妍接连再出几剑,也都被那人轻松躲过,仿佛他早就谙熟了婉妍剑法的路数。 而即便是在窄窄的屋脊上,那人却是步步稳健,转翻跃闪皆如在平地一般自如。 许多次那人都有机会一招擒住婉妍,也有机会夺下婉妍的剑,但那人都没有,只是耐心和婉妍周旋。 一时间,手握利剑的婉妍竟被手无寸铁之人牵制住,这让婉妍心中一惊。 虽然大陆中高手如林,婉妍一个年轻人远不能名列其中,但能赤手空拳地抵挡年轻一代中的顶尖佼佼者,还如此地轻松,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你是何人,因何闯入凤麟洲?” 婉妍厉声发问,虽然心慌但是气势不输,手上的动作分毫不停。 那人不答。 刀光剑影之中,婉妍顾及不暇,也看不清那人具体的长相,只能看到那人身如玉树、一身玄衣、面如月皎。 就在婉妍的招式皆被拆,渐渐招架不住之时,只见一只以水龙为形的箭矢撕破长夜极速而来,直冲着那人的面部。 司水之龙者,天泽应龙。 这只箭来的毫无声息、毫无预兆,时刻戒备着的婉妍都完全没有注意,等到发现时已是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婉妍心中一惊,脑子还没动,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出,想要把那人推开。 但那人却在箭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微微向后一倾,正好将箭让过而未伤分毫。 然而婉妍的手已经伸出,见他躲过后,竟鬼使神差地挥剑,趁那人不备的一瞬,将剑身横在了他的喉前。 一时间,方才的激烈打斗有如烟消云散,就只有静寂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时婉妍才发现,自己剑下之人,正是那日自己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 “是你!” 婉妍惊讶道,明明只见过一面,口气却是不由自主的熟稔。 面对婉妍的惊讶,那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苦笑了一声,好似他从未想到婉妍会对他横剑相向一般。 与此同时,婉妍下意识地向下看了容谨一眼,只见容谨已经坐起身来。 ------题外话------ 谢谢“呱呱嘎嘎嘎”、“瑶池小仙子”、“玲珑望雪舞”“凯瑟琳萌萌哒”“叮当响叮咚”宝贝们的打赏~ 547 圣人之心有裂痕 与此同时,婉妍下意识地向下看了容谨一眼,只见容谨已经坐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屋脊之上的情形,面上的温和笑意分毫不剩,只有冷冰而紧绷的俊秀。 婉妍微微摇了摇头,还牵起一抹笑意,示意容谨别担心。 然而就是这一眼,成了压垮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支箭,一把剑,还真是配合默契。 你心忧他,他牵挂你,果真是心系彼此。 原来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名又危险的入侵者。 在少年心里,所有的苦笑全都化成冷笑。 就是在婉妍扬剑那一刻,他心中忽而就闪现出了那个夜晚。 盛夏的凤麟洲,被世界遗忘的屋脊,紫薇天火后重生的少年,脸色绯红的少女。 她仰着头看她,满眼的星辰都肆意,小声又坚定道:“大人,我对你啊,何止是喜欢。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笼统概括,那绝非爱与倾慕。 我私以为,皈依一词,最为妥当。 因为,你和天璇天命,同是我的信仰。” 不过大半载,还是凤麟洲,还是这个屋脊,少女还是那个少女,他与他的心都分毫未变。 只是如今,她拿剑抵着他,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生怕他去伤害其他男人。 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你若一直无情,让我从无期待,倒也可饶我不伤情。 可你偏偏给我情深意浓的曾经做对比,这一笑与一剑的记忆交替,实在太诛心。 宣婉妍,你到底还是无情。 从第一次感受到婉妍的不对劲,到她怀疑他、猜忌他、伤他、捅他,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他都没有过丝毫怨言。 他知道,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就在这个与曾经如出一辙、却又大相径庭的夜晚,他因为一个眼神,第一次对她有了怨念。 当普度众生、心怀苍生的圣人之心有了裂痕,那便是悲剧的开端。 此时婉妍看着眼前人渐渐阴鸷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愈加浓烈。 婉妍知道如果他要动手,就算是裴老都很难阻挡。 然而冥冥中婉妍却又莫名感觉,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 下一秒,那人用掌心握住了抵在自己脖间的剑刃,神色愈加阴鸷,却没有分毫的痛色,力气之蛮横根本不是婉妍能抵抗的,生生是从婉妍手上把剑夺下。 然后就听“哐当”一声,那人狠狠一甩,婉妍的剑被从屋脊扔到了院中。 婉妍一惊,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躺在院子里的剑,剑刃上的鲜血清晰可见。 “你……”婉妍连忙回头想说什么,却见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一时间,所有的紧张、不安、疑惑全都像是泡沫裂开,就只剩下了无措。 还有一抹空荡荡。 “我根本就没想伤你……” 婉妍对着空气婉妍喃喃自语,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我就只想问问,你到底是谁……” 。。。 纯白色的圣殿,高耸入云的殿门被从外推开,一个少年从门外走入,身边还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明明没有任何束缚与牵制,但那人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一股不知什么的力量,生生是以跪着的姿态拖入圣殿。 那人没有挣扎,也没有分毫痛苦,只是垂着头,好似已被抽取去灵魂。 几百米后,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身边的男子纵使心如死灰,此时也还是忍不住抬头向里望去。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人间统治至高点的仁青圣殿,没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在他四周,全都是相同的雪白色;在他头顶,是望不到边际的穹顶;在他面前,是仍旧深不见底的圣殿。 有一瞬间他有些头晕目眩,感觉自己不是跪在地上平视,而是在凝望一个万丈深渊。 这时,他身边的少年开了口,朗声道:“供觉旃殊携尊神的叛徒、圣殿的罪人、前无往生宫宫使曲培金仙,觐见无上圣尊。” 少年的双眼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脚前一寸,丝毫没有晃动,声音无起无伏,亦无喜无悲。 只有克制,尊崇。 比起人,他更像是一座石像,或是一道游魂。 而深渊之内,没有丝毫声音。 少年顿了一下,接着道: “曲培金仙位列二十四金仙之一、任无往生宫宫使,蒙无上圣尊厚任驻守机要重地无往生宫,本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然却勾结殿前左护法索施通,背叛圣主、出卖无往生宫,泄露重大机要,实乃罪大恶极,理应重惩。” 上一次索施通硬闯仁青圣殿、逼见自己时,净释伽阑就知道他定是见过净释摩诃,才会有反抗自己、陷害自己的动因。 然而净释摩诃自八年前被废时,就被净释伽阑锁在镇压最穷凶极恶的恶鬼凶灵的无往生宫中,除了右护法供觉旃殊之外,再无一人知晓,世人都以为上一世圣尊早就殉情而亡。 如果索施通能知道净释摩诃还活着,还就关在圣殿中,那中间必然是除了叛徒。 经过供觉旃殊的调查,最终确认了就是无往生宫的宫使曲培金仙暗中发现了关押净释摩诃的所在,告知索施通并安排他们相见。 这些净释伽阑都毫不意外。 当年净释摩诃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离世,震动人间,圣殿中对圣尊之死的真相亦是众说纷纭。 其中有不少净释摩诃坚定的拥护者,更是把怀疑的苗头指向净释伽阑。 这么多年,净释伽阑处心积虑地肃清圣殿,将不少净释摩诃的旧人都找机会除去,但还有些难啃的钉子至今还未铲除。 其中曲培金仙是一个,左护法索施通也是一个。 好在今日曲培金仙败露,也算有理由将其拔除。 此时跪在地上的曲培金仙听着供觉旃殊字字清晰地报着自己的罪名,心中却已然无甚波澜,甚至还有些有恃无恐。 背叛至高天神的惩罚,是圣殿最重的惩罚。 但因为天璇圣殿乃是世间最圣洁的地方,所以圣殿就是对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不会痛下杀手,相信其还有净化罪孽、重新做人的可能。 548 你叫我怎能不恨 圣殿就是对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不会痛下杀手,更不会滥用酷刑,相信其还有净化罪孽、重新做人的可能。 因此圣殿最重的惩罚,是在阿鼻地狱关押终生,还不包括任何的肉刑。 因此此时的曲培虽然已然无望,但他真正痛苦的是不能再为自己的尊上效力,而非即将承受最严酷的惩罚。 “至高天神无上圣尊,请您降罪,洗涤罪人的灵魂,净化肮脏的罪孽。” 供觉旃殊按照规定分毫不差地禀告完,便行礼下跪,等着圣尊做出将罪人关去阿鼻地狱的命令。 曲培金仙也行了个礼,有气无力地重复道:“至高天神无上圣尊,请您降罪,洗涤我的灵魂,净化我肮脏的……呃……” 曲培金仙的话还没说完,供觉旃殊只觉得身边突然卷过一阵狂风。 上一秒还在他身边跪着的人,下一秒就完全消失不见,像是人间蒸发。 而他未说完的话音还留在空气中没有落下。 供觉旃殊一愣,就听“轰”的一声雷鸣巨响在身后炸开,紧接着是一声痛苦却又嘶哑的低呼。 供觉旃殊大惊之下回头,只见在百米外殿门一侧,一个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在他手中死死掐着的,就是曲培金仙。 不过一瞬的时间…… 比起供觉旃殊,更加吃惊的曲培金仙本人,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能够真实发生的。 二十四金仙乃是圣尊与三大护法之外最尊贵的存在,分别驻守天璇圣殿的八殿十六宫,皆是武功高强至极、放眼大陆都难有敌手的存在。 其中作为镇守恶鬼的无往生宫宫使,曲培金仙的实力又是二十四金仙中最杰出的。 上一次被打败是什么时候,久得曲培金仙已经想不起。 然而就是这样实力强横的神位者,居然被一个人掐着脖子从地上揪起来,之后又被硬拖出去数百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就像是被龙卷风裹挟,最后“轰”的一声砸进了墙上。 那可是坚硬无比的大理石墙面,竟被肉体生生砸出一个坑来。 此时的曲培金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脊骨已经完全碎裂,内脏也如同被戳爆的气球一般。 而他的脖子还被死死掐着,两根玉指生生在他的脖子间没入一半,将他所有的血色都染成了绛紫色。 然而曲培金仙甚至都感觉不到疼与窒息,因为此时他的内心已被恐惧完全占据。 就如同他的瞳孔中倒影着一个人,能把他的瞳孔都震碎。 面前之人面如朗月、眸似星辰,俊朗在他分明的五官之中被无限放大。 但就是这样一张英俊至极的面容,却被阴鸷完全覆盖,让人一看就毛骨悚然。 除了阴鸷之外,就是绝对的至尊权威,以及从至高处俯视的压迫感。 而他的双眼,是完完全全的红色。 那不是湿了眼眶的红色,而是血红,仿佛随时都能滴血。 在他的玉面之上,额角分明地暴起几根青筋。 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深渊中的魔鬼。 曲培从来没有见过面前的人,但他已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前这个人,就是至高的天神,是他效忠的主。 或许是因为看着他,只觉得灵魂都被碾碎。 又或许是因为就只有万神之主,才能够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神位者。 曲培活了几十年,效忠了两世圣尊,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无上圣尊的脸。 他没想到原来站在人间至高点的天神,居然生得如此俊朗的面容,就像是一个在田野中踏青的普通少年。 如果没有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的话。 同时曲培金仙知道,圣尊的真容,就是他的催命符。 那边,供觉旃殊一阵小跑终于赶到两人旁边,站在圣尊的身后手足无措,正要犹豫着开口,就听见圣尊低声吼了出来。 “为什么,你告诉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圣尊的声音是哑的,里面蕴藏着巨大的怨恨与怒火。 “你到底,怎么敢的啊?” 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眼睛几乎在喷火。 相比于他在传达天意时,声音中尽是游离于世外的空灵与虚妄,这样的声音,更像是人类发出的,却也更让人恐惧。 被捏着脖子的曲培金仙说不出话来,但圣尊显然也不需要回答。 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狠,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来浓,眼底的血色浓到曲培金仙感觉眼前似是朦胧了一层血雾。 最后他指尖落下要人命的力气,曲培金仙脖子一歪,断了气。 他死后半天,圣尊还是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松手,肩膀是微不可查的颤抖。 “尊上……” 过了半天,供觉旃殊才终于说出话来,只是还没说完就被从中截断。 “把他的尸体锁到阿鼻地狱里。”圣尊冷冷地开口,仍是余怒未消的狠,“十八层。” 说完他手一松,转身就往圣殿里走,两三步后就凭空消失,而从他指尖如同一张纸一般脱落的人,还没摔到地上。 供觉旃殊立刻上前扶住尸体,看着圣尊已经消失的影子,思量再三,还是携尸体离开了。 圣殿越往里走,就越黑暗。 在尽头处,已是漆黑一片,毫无光亮。 净释伽阑的步子越来越缓,最终还是停下。 在他的身侧,始终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正如他眼底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 自净释伽阑成为储尊起,十几年中他都极好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掩藏在冷淡之下。 但今日,他完完全全失态了。 哎…… 望着一望无尽的黑,净释伽阑长长叹了口气,心口是仍旧涌动的痛。 宣婉妍,你叫我怎能不恨。 。。。 深夜的金銮殿。 没有了潮水般的臣子,没有了日光的充斥,就只有穹顶之上的金龙、与高坐龙椅的老者。 此时的金銮殿比起作为大陆第一大帝国核心枢纽的皇权殿堂,更像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孤岛。 此时的里面唯一的人比起掌握千万人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更像是一个孤寂的老人。 549 千轩楼 此时的里面唯一的人比起掌握千万人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更像是一个孤寂的老人。 他还在办公。 就在这一片昏暗与死寂之中,在龙桌之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通身白衣、面带白纱的人。 老人抬起头,动作有些迟钝,看到来者,显然有些吃惊。 却没有因为有人敢擅闯金銮殿、直接站在皇上面前的王者之怒。 “你是,天璇主殿的人?” 皇上问。 “是。”那人答,声音中毫无情感,也不做周旋,开门见山道: “家主青鸾圣族族长曾隐匿身份,以‘蘅笠’之名,于天权国朝堂历练,现已归位天璇殿,特来告知,望仲族长协助料理后事。” 口气不轻不重,客气,却也听不出什么敬意来。 虽然应龙与青鸾同为圣族,但是作为人间至尊统治者的天璇殿对于任何人,都有绝对的权威。 皇上听完这话,说没有惊讶是假的,却也没有过多的震惊。 天璇殿高位者为了更好地了解人间,便会隐姓埋名地离开圣殿,深入民间,这在天权国早有先例。 而对于蘅笠的身世,他也早有怀疑。 难怪会是那样出色的少年,原来是青鸾族长…… 皇上心中暗暗想。 在那人离开金銮殿时,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蘅笠,就是尊上做梦都想成为的人吧。 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有人恨,也有人爱。 普普通通,却也可以为生民立命。 然而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蘅笠了。 风过纱起,微微的缝隙中露出一抹少年面容。 这面孔如果被婉妍看见,定会立刻说出他的名字。 “峦枫?” 第二日的早朝,整个朝堂不少人都是按捺不住的喜气洋洋。 只因一个重磅消息震动朝野:蘅笠在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受重伤后不治而亡了。 什么冷面罗刹,当他有三头六臂的能耐呢,原来也只是短命的肉胎凡躯。 少了一双暗处的眼睛,不少人心中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竟没有一个人为一位天纵英才的早逝而婉惜。 宣府。 “哇……” 宣奕猛地将刚刚喝进去的药汁,尽数吐出。 旁边的丫鬟见状连忙围上来,等他把胆汁都吐干净后,又扶着他靠了回去。 此时的宣奕若让婉妍看见,怕是都不认识。 只见他双腮下凹,眼下发青,整个人都瘦脱了像。 哪还有当日的半分意气风发与少年快意。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宣奕无力的手一下一下敲着床板,心急如焚又万般无奈。 “从月前蜀州传来消息说宣婉妍重病,需要告假静养,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宣婉妍到底得了什么病。 现在蘅大人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宣婉妍肯定还一无所知…… 等她回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啊……” 自从婉妍被传重病,本就积郁成疾的宣奕再也扛不住,直接病倒。之后再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睡好过一夜。 一旁宣奕的贴身小厮看着心里难受,知道他一直担心婉妍,连忙上前安慰道:“驸马爷您别太担心了,咱二小姐若是真有个好歹,那早有消息传来了。现在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小厮话音刚落,就见门外一人飞奔而入,从距离宣奕床榻外几米就着急着跪,竟是滑跪到了床边。 他口中还急急道:“驸马爷驸马爷!二小姐从蜀州来消息了!!” 宣奕一听整个人一怔,脸色“唰”地惨白,看着高捧到自己手边的信,竟是接都不敢接。 一旁的小厮见状,连忙要帮宣奕接过,信却被宣奕先接了过去。 一封信,竟是手抖得拆不开。 信上只有一句话:宣奕,我一切都好,你放心,照顾好父亲母亲。 看完信,宣奕只觉得天,突然就亮了,心口压着的大石头,轰然瓦解。 “这没心没肺的死丫头!跟着她就有操不完的心!” 宣奕又是一拳砸在床板,嘴唇上却有了血色,眼底也有了红色。 隔壁,丫鬟轻轻摇着扇,小心翼翼开口道:“公主您当真不去看看驸马爷吗?听驸马爷身边的小厮说,驸马爷的身体是一日差过一日,今日又是粒米未进,连药都吐了!” “哼。”姚锦公主冷笑一声,摆弄着手里的玩意根本没抬头,尖利道:“他最好立刻就死!比起有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做夫君,我宁可做个寡妇!” 丫鬟一听急得直摆手,连连道:“公主公主,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呀!陛下已经为了您的事龙颜大怒多次了,您忘了上次陛下罚您罚多狠了嘛……” “你闭嘴吧!烦都烦死了!”姚锦把玩意一扔,美眸一挑,大怒道:“你除了天天拿那个废物恶心我,还会干什么!” 丫鬟挨了骂,只得住嘴,殊不知隔壁的驸马爷,已是当场复活,虽然仍是面有忧虑,却也是整个人一夜回春,着急遣小厮道: “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哦哦哦还要告诉管哥和巍弟!他们两个为了那个臭丫头也是担心许久,让他们都早些放心吧!” 。。。 京都街头,管济恒一人走着,明明周围是热闹非凡的闹市,管济恒却是失魂落魄。 管济恒不喜欢蘅笠,但他更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痛失所爱。 他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在管济恒满腹愁闷地游逛之时,就听街边一阵喧闹,还围了许多的人。 隔着人群,管济恒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一个簇新的牌匾——千轩楼。 这是什么时候开的新酒楼? 管济恒心中闪过一瞬的奇怪,也立刻淹没在烦闷之中,也不想管闲事,只闷着头往前走。 就在他与人群擦肩而过时,一个余光从缝隙中瞥到了一幕。 在酒楼门口,四个大汉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两拨人正在吵嚷。 原本酒楼里也有些伙计,此时都躲在柜台后不敢出头,只有那小姑娘直到大汉的肩膀,却还是叉着腰昂着头,气势一点也不差。 550 社会我乙姐 原本酒楼里也有些伙计,此时都躲在柜台后不敢出头。 只有那小姑娘明明只到大汉的肩膀,却还是叉着腰昂着头,颇有一番气势汹汹气势一点也不差。 那些大汉见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便一掌上去把那小姑娘狠狠推进屋内,嘴里还嚷嚷着“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处理点私事!”,就一齐摇摇晃晃地进了屋,然后“砰”的一声将屋门紧闭。 围观群众见热闹没了,很快就散了,管济恒也走了,方才那段闹剧没在他心中多停留片刻。 走了半天,管济恒的脚步却是突然停住,左品右品就是觉得不对劲。 就在一刹那,方才那个姑娘的脸鬼使神差地就与他心中的一个名字对上了号。 那个姑娘……是她! 。。。 屋门拦截了大部分光线的屋中,四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抱着胳膊一字排开,脸上的每一层横肉都写着以强凌弱的得意。 柜台后两个干瘦的小伙计缩成一团,只敢露出一双双受惊的小眼睛,恐惧之余还是小声唤道:“掌柜的……!怎么办呀……” 瘦小的女孩站在大汉们面前,高高昂着头,丝毫不退不让,朗声道:“怕什么!是他们故意在咱们的饭菜中放臭虫,还栽赃给我们以此抵赖饭钱。 难不成面对如此丑恶无耻的行径,该害怕的还是我们吗?” 女孩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看着大汉们的眼神中除了鄙视,再无其他。 大汉们一听,非但不觉得惭愧,反而还一个个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皆道:“嚯,这小丫头片子个子不高,胆子不小呀!” 说着那几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满口都是污言秽语。 “我们哥几个本来只是准备吃上一顿,就算便宜你了,谁知你偏要苦苦留下哥哥们,那哥哥们只能好好陪陪你了。” 说话间,一有一男子将胳膊搭在女孩肩膀上,眼神轻佻油腻至极。 “你一个岁数这么小的丫头,就能在闹市中开这样一家酒楼,想来定是傍上某个富商大贾做小了吧!” “哼,你拿肮脏的眼睛看世界,看谁都觉得是污秽的。”女孩冷笑一声,努力想推开男人的胳膊,奈何男人的那条胳膊又壮又重,女孩怎么挣扎都躲不过。 女孩说的掷地有声,大汉们听了却笑成一团,满口喷出的话根本不堪入耳。 就在他们调戏之时,女孩猛地抓起搂自己的那只手,低下头“啊呜”一口就狠狠咬了下去,直把那男子咬的嗷嗷叫。 “贱女人!你还敢动手!” 旁边一个大汉见状,狠狠给了女孩一拳,女孩那小身板哪里受得住,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还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然就是如此,女孩还是冷笑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怯懦。 “只许你们对着女子上下其手,倒不许被玷污的人反抗,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在你们伸出肮脏的猪手之时,没有做好被打断手的准备吗?” 这一番话彻底惹火这群无赖,只见他们的嬉笑都消失殆尽,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向着女孩走来,咬牙切齿道: “待人宰割的小绵羊还敢这么叫嚣,今日哥几个必须得让你尝一尝自不量力的后果!” “哼。”时至此时,女孩仍是冷笑,眼中的鄙夷多了一些破釜沉舟,咬牙切齿道: “比起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待人宰割又有什么好耻辱的? 今天虽然是我被打被欺辱,但是放心吧,劈你们的雷就在来的路上了,我相信这世间还是有天理的!” 时至此时,女孩高高昂起的头还是不肯低下,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睛比起绵羊,更像是小狼。 无赖们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直接一起涌向地上的女孩。 躲在柜台后的小伙计再也不敢看,蜷缩着紧紧捂住眼睛。 地上的女孩下意识地就像闭眼躲避,却硬是逼自己无畏地看着如狼似虎的暴徒冲向自己。 然而她扶着地的手,已经抖得要撑不住身体了。 就在其中一人的手已经向女孩抓来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屋门被踢开,阳光瞬间涌入阴暗的小屋。 之后不过一瞬,那人的胳膊被一个铁做的手骤然钳住,猛地往上一掰,只听一声骨碎巨响,那人已经惨叫震天,真的被断了咸猪手。 之后还没等他的同伴们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拳一脚全都打趴在地上。 来者是个少年,不过只是长着少年的面孔,却生得一副高大强壮丝毫不像少年的体魄。 少年挡在了女孩面前,俯视着那一地东倒西歪的无赖,从腰间摸下一块令牌,厉声道:“兵部司侍郎管济恒,识相的赶快滚!” 那些无赖一听,那些横气瞬间消失殆尽,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就往出跑,还回过神来给少年作揖,结结巴巴道:“问官……官老爷的安……” 一个个丑态百出。 女孩却没有看到,她只是看着少年立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只觉得高大得仰着头都看不全。 天雷报应来得真快啊! 女孩心里暗爽。 “嘶……” 管济恒给女孩方才摔倒时蹭在柜子上的胳膊上药,女孩一句话没说,却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管济恒见状,连忙更小心一点,却忍不住道: “乙姑娘我也真是服了你,你怎么就那么刚呢?方才要是我没有经过,你岂不是真的要被那群无赖欺负了? 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你怎么也不知道服个软,认个怂呢?” 乙虔子闻言抬眼,一脸疑惑地问道:“难道我服软认怂了,那些无赖就会放过我吗?” “这……”管济恒被一句话回得无言以对。 “这不就是了。”乙虔子撇了撇嘴,“既然不论我认怂与否,那些无风都能起浪的无赖都会找茬,那我还不如刚上去,起码没让他们占了口舌便宜,也让他们的气焰不至于那么嚣张。 而且这个世道什么时候任恶霸横行,倒是良民百姓要认怂服软了!” ------题外话------ 宝贝们端午节快乐哦~如果晚上吃了粽子,记得多动一动再睡觉,小心积食 前天考六级考崩的十三今天才缓过劲来太惨了5555555十三抽到的是作文城镇化、翻译云南的那一套题,听力真的给我整没了5555555 12月再战! 551 社会我乙姐(2) “而且这个世道什么时候任恶霸横行,倒是良民百姓要认怂服软了! 反正今天我要是窝窝囊囊地任他们耀武扬威,我就是没被打,也得窝火好久,还不如被打一顿但过了嘴瘾出了气痛快呢!” 管济恒听这一通理直气壮的“谬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忍不住抬眼看了乙虔子一眼,奇异道:“一般女子碰到这种事情后,怎么也有后怕一会吧。 你倒好,已经能慷慨陈词了。” 自从知道婉妍重病后,这还是管济恒第一次笑出声来。 乙虔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轻松又疑惑道:“我这不是没事嘛,有什么可后怕的。 何况就是有什么事,该怕的也应该是那些无恶不作的恶人,如此逆天而行,搞不好哪天就被一道长着眼睛的雷劈死。 真正受害的人都这么倒霉了,为什么还要觉得羞耻和恐惧啊?” “别的姑娘嘴上涂膏脂,你的嘴上涂的是砒霜吧,这么毒……”管济恒笑着摇了摇头,给乙虔子包扎好了伤口,“好啦,药上好了,你这几天别沾水。” “谢了!”乙虔子扭了扭自己的胳膊,大大方方笑道:“包括救我和帮我疗伤。” “乙姑娘客气了。”管济恒收拾着药箱子,问道:“不过自从上次蜀州一别,就再没乙姑娘的消息。为何如今竟出现在千里外的京都,还有这酒楼是怎么回事,是你开的吗?” “是啊。”乙虔子点了点头,简单解释道:“我在外面玩累了,就想找个地方定下来。 我姐姐留给我的百金还剩下许多,我就拿出来开了一家酒楼,也可以钱生钱养自己嘛。” “哦……”管济恒听得云里雾里,奇怪道:“那你为何不回青丘,要来京都?” “问题真多……因为喜欢咯!比起青丘那个偏僻的小山包包,天子脚下最繁华的都会它不香吗?”乙虔子撇撇嘴,回答地极度敷衍,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管济恒那里凑了凑,急急问道: “对了对了!你知道宣宣在哪里吗? 我来这里也有快两个月了,根本就没见到宣宣的面,宣府也是大门紧闭,根本就不让人进。 既然你已经高抬贵手帮我一次,就再帮我把她叫出来吧!” “你说妍儿?”管济恒皱了皱眉,好不容易略有淡忘的烦心事再次回到心头。 “她早在正月十五就去蜀州赴任了,你不知道吗?” “啊!?她去蜀州了!!”乙虔子闻言惊呼出声,又一拍大腿懊恼道:“我千里迢迢来了京都,她却走了,这叫什么事啊……” 管济恒抠了抠后脑勺,不可置信道:“听你这意思……你是冲着妍儿来京都的……?” “这这这……”乙虔子闻言,眼睛眨了眨,立刻一口否认道:“当然不是了!我不都说了我就是喜欢京都嘛!” “切,明明你就是冲着妍儿来的,还嘴硬。”管济恒一眼看出了她被拆穿后的慌乱,立刻拆穿她。 “真是病的无药可救,我懒得和你解释。”乙虔子白眼翻到天上去,又一脸懊恼地嘀咕道:“不过真是倒大霉,我这才刚安定下来……又要搬家了……” “你又要走?去蜀州?”管济恒闻言吃了一惊。 “不然呢……我待在京都还有什么意思啊?这没一个人我认识,又住不惯吃不惯,每天还要接待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我图什么啊……” 乙虔子生无可恋地揪着胳膊上的包扎带子反问。 管济恒一听,根本没想反驳她明明刚刚才说喜欢京都,心中只有“咯噔”一声。 如今婉妍重病,音讯全无,还在不在蜀州都是未知,哪有那么容易见到。 何况这小姑娘为了妍儿能一个人追到京都,想来也是深情厚谊,若要是让她知道妍儿现在重病、生死不明,她该会多难过。 就她那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性格,搞不好拔腿就能直奔蜀州。 而且如今南境的战事焦灼,随时都有可能蔓延至天权西南,届时西南必是一场大乱。 那乙虔子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南下,实在是不安全。 想了半天,管济恒还是决定先不把婉妍的消息告诉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婉妍此去只是锻炼,也不会太久,估计再个把月就能返京了。说不定你还没到蜀州,她就先回京都了。 所以你与其在路上周折,还不如就在京都等她回来。反正她的家就在这里,你还怕她不回来吗?” “真的?”乙虔子闻言,将信将疑地看了管济恒一眼,摸了摸下巴,闷闷道:“好像也有理……” 这时,两个小伙计端着茶蹭到他们身边,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小声道: “掌柜的……这位公子,请用茶。” 两人都应着接过来喝,乙虔子瞟了二人一眼,奇异道:“你们低着头干嘛?脚尖镶金子了?” 那两人低着头对视一眼,犹豫半天,还是叽叽咕咕地愧疚道:“对不起掌柜的……您平日里待我们那样好,遇到危险我们却不顾您的安危自己躲起来……实在是太可耻了……” 乙虔子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喷一口出来,笑着问:“就为这个?” 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乙虔子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乙虔子把杯子放下,拍了拍二人的胳膊,大大咧咧道:“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你们不帮我是你们的本分,这有什么好怪你们的? 何况方才是我不服软要和他们对着干,我要是被打了就是吃了我这张嘴的亏,又为何要连累你们一起受伤? 而且方才那种情况,就你们两个小豆芽子,出去几个就被打趴下几个。人在危险之中要先自保,如有余力再去襄助他人。 干嘛要为了情义,受这种无谓的伤,难道只有咱三个都被打趴在地,我才开心不成?” “掌柜的……”两个小伙计一听,都忍不住抬起头看,看着乙虔子的眼睛里满是动容,啥也说不出来了。 552 社会我乙姐(3) 两个小伙计一听,都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乙虔子的眼睛里满是动容,啥也说不出来了。 “行啦,别在这里煽情!”乙虔子又拍了他们一下,笑道:“没听刚才我们说的吗?咱们千轩楼要在京都长长久久干下去了,比起矫情这些,你们还是多想想怎么把咱们千轩楼越办越红火吧!” 两个伙计一听,都连连点头,转身就去忙活了。 乙虔子说话期间,管济恒心中已满是感慨。 传说中的青丘少狐主蛮横无理、狂妄自大、任性妄为,可以说恶名满大陆,被引为族人之耻,世人皆鄙弃。 然而谁能知道她本人,居然如此的通透、豁达、爽快,即使是背着无稽之骂名,也压不垮正义的三观,以及傲骨和胆魄。 当真是可怜又可敬的奇女子。 “不过千轩楼……”过了半天管济恒才反应过来,惊呼道:“不会是‘虔宣楼’的谐音吧?天呐,你对婉妍真是真爱啊!” 乙虔子又是虎躯一震,当即双臂交叉在面前摆了一个大大的叉,坚决地一口否定道:“当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有想象力啊?有空去治治病吧大少爷!” 管济恒见她反应如此激烈,知道又被自己猜对,憋着笑问道:“不是就不是呗,你干嘛骂我啊!真是做贼心虚……” 说完管济恒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紧接着问道:“不过你这千轩楼生意如何?” “喏,你自己看……”乙虔子的手缓缓垂下来,对着大堂努努嘴。 正是大中午的饭点,大堂中却是空无一人。 “今天一共就来了三桌客,里面还有一桌想吃白食的无赖…… 主要是我选的这个地方太惨了,我也是收拾好一切才知道,我隔壁就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三春居。 我这小蚂蚁趴在地头蛇旁边,不就只有等死的份了嘛……” “三春居……?”管济恒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出声来。 乙虔子以为他在嘲笑自己,翻白眼道:“喂这位大哥,收敛点收敛点,我知道我确实很惨,但你也不用笑得这么开心吧!” “不是不是……”管济恒连连摆手,这才止住笑,“我是在笑这自家人抢自家人的生意,实在是乌龙!” 说着管济恒站起身来,对乙虔子挥了挥手,“走,我带你见见三春居的老板取取经。 那位可是货真价实的财神转世,只要他出手就没有不挣钱的。让他指点指点你的酒楼,保你挣得盆满钵满!” “我才不去!”乙虔子闻言,当即一口回绝,昂了昂下巴道:“我坚决不和竞争对手取经,要竞争我们就公平地来,说不定我也是哪个财神转世,没有他帮忙我自己也能干得风生水起,没几个月就给京都酒楼届换个人间呢!” “什么竞争对手啊,”管济恒笑得无奈,“那可是大驸马爷宣奕,你当真不想见一见?” “驸马怎么了,驸马也是人,又不是真的马,有什么稀奇要围观?”乙虔子撇了撇嘴,毫不当回事。 管济恒闻言,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故意轻巧道:“那倒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妍儿的亲哥哥,同母同胞的一胎双生子罢了。” “宣宣的亲哥哥!”乙虔子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扯着管济恒就要走,“走走走二师弟快带我去取经!” 一路上乙虔子的问题就没停过。 “既然是一胎双生子,那这位驸马岂不是和宣宣长着一张脸,就像一个男版的宣宣?” “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往宣宣家里走啊!那里是不是宣宣长大的地方呀!” “我会见到宣宣的父亲母亲吗?他们都是好相处的人吗?” “哎呀糟了,我什么礼品都没买,怎么登人家的门啊!这太不礼貌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你回来吧!”眼见着乙虔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又要跑走,管济恒连忙把她扯了回来,只觉得回答了一路的问题实在是口干舌燥。 “你放心吧,宣伯伯和宣伯母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就是妍儿自己也见不上啊!而且宣奕是驸马不错,但是他最是不看重这些礼节什么的,你要是买了礼品反倒是客气了!” “哦……”乙虔子敷衍地应了一声,实则根本没有听管济恒讲话,满心满眼都已经钻进了宣府的门缝,满眼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说乙姑娘,”管济恒看着她忍不住问,“你这么重视珍视妍儿,把她看得那样重要,她自己知道吗?” “啊?”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乙虔子一愣,随即立刻吊起狐狸眼,一脸高贵道:“你又在那里胡叭叭什么呢?谁珍视她了,谁重视她了?我不过就是想请财神给我散散财罢了!” 管济恒抱着胳膊不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乙虔子,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就胡扯吧,我就看看不说话。 “……有病……”乙虔子被看得心虚小声暗骂一句,过了好半天才回答,声音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 “你喜欢一个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她知道,让她感动吗?” 管济恒认真地接着问题想了半刻,才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不就得了。”乙虔子耸了耸肩。 “既然喜欢她是我的事情,追随她是我的目标,那我就跟着她、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反正不论我怎样做,她都值得。 她就是不给我任何的回应,我也在追随她的过程中收获了快乐,也不亏呀。” 乙虔子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是笑靥如花,笑得自信又明朗。 “更何况我很相信,不论宣宣知不知道我这颗热切地想和她做挚友,做一生的心,她都会以挚友的心待我。 既然心有灵犀,那又何须多言?” 看着乙虔子的侧脸,管济恒心中五味杂陈。 喜的是婉妍能有如此挚友,慰的是孤独的少狐主有了情感的依托,敬的是一个小女子能有如此敢爱敢恨的豪爽。 忧的是婉妍仍是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题外话------ 明天早上十三要考劳保法,今夜要女娲补天了5555555今夜注定无眠_(′?`」∠)_ 553 大难前夕(1) 忧的是婉妍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妍儿,快回来吧,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你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乍响。 “管少爷!您在这里!太好了我正要去找您呢!” 管济恒回神,只见是宣奕身边的小厮。 “奕弟找我何事?” 那小厮喜上眉梢道:“大好事啊管少爷!我们二小姐终于来消息了,说她一切都好,请您们不要担心!我们驸马爷收了信就立刻谴我告诉您,怕您担心!” “当真!”管济恒闻言,已是当即惊呼出声,在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中一直以来郁结着的一口气,才算是通了,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万般激动之下,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只会傻了一般连连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旁的乙虔子听愣了,小声向那小厮问道:“兄弟,你说的什么二小姐?” “参见姑娘。”那小厮给乙虔子行了礼,无不自豪解释道:“我家二小姐乃是蜀州按察使司按察使宣大人。” “蜀州……你说的是宣婉妍?”乙虔子一皱眉。 那小厮连连点头,“正是。” “好你个管济恒!”乙虔子一听怒了,一掌拍在管济恒的肩膀上,怒道:“宣宣没消息的事情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管济恒此时心情大好,却故作生气道:“告诉你干什么,这不是现在就知道妍儿没事了吗? 我要是方才告诉你,你这会指不定已经在去蜀州的路上,根本听不到这好消息了。你不谢谢我,反倒对我动手,你这女子好蛮横!” “我呸!”乙虔子对着管济恒做了个鬼脸,“得亏宣宣没事,要是宣宣有事我非得把你打趴在地不可!” “得了吧就你这三角狐狸的功夫,还把我打趴在地……”管济恒撇嘴吐槽一句,俯视着乙虔子没好气道:“所以你到底还要不要进去看男版宣婉妍了!” 乙虔子当即把腰杆挺直,不让管济恒看低了自己,连声道:“看!当然要看!所以你倒是前面领路啊!” 。。。 “驸马爷驸马爷您请您请,哎您小心台阶!”乙虔子恭敬地对着屋内摆出“请”的姿势,连声道。 “多谢乙姑娘。”宣奕微微颔首道谢,款步入屋。 他身后,乙虔子捂着嘴对管济恒小声道:“这位驸马长得和宣宣一点也不像啊,你不会哄我的吧!” “你爱信不信。”管济恒也耸耸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宣奕是下午进入千轩楼,一直到深夜才出来。 “乙姑娘,我的经验就是这些,希望对你有帮助。夜深了,我就不多打扰,祝你的千轩楼生意兴隆。” 宣奕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淡而恰到好处。 此时的乙虔子已是对宣奕崇拜得五体投地,只会连连抱拳道:“今日我受益匪浅,实在是多谢多谢您!财神爷您慢走!” “奕弟我送你。”管济恒也跟了出去。 宣奕扶住了管济恒,道:“恒哥留步,我车马就在门口。” 管济恒闻言,便也由他去了。 这时,乙虔子都还在感慨。 “这位驸马爷是真财神啊!真是神了,他是怎么想得到这么多办法,而且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被他这么一指点,我现在对我这小破楼已是充满了信心。” 管济恒昂着脑袋得意道:“我就说听我的准没错吧!” “切……”乙虔子斜睨他一眼,瘪着嘴打趣道:“方才我还能接上几句话,和财神讨论一下。而某些人站在旁边除了嗔目结舌和傻笑抠脑袋,可是什么都没做。” 管济恒被一语戳中,想了半天也无法反驳,只能咬牙切齿道:“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乙虔子不理他,凑过来几步,满眼八卦之魂道:“不过财神爷和宣宣怎么看都不像是双生子哎。 长得不像不说,性子怎么差的这么大?宣宣那么活泼开朗,她的胞兄竟是如此稳重妥帖,真是奇了怪。” “稳重妥帖……” 管济恒的笑容渐渐冷了,长长叹了口气。 “没想到,奕弟也有被评价为稳重妥帖的一日。” 乙虔子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困惑道:“是不是我又用错词语了……?我还以为这两个词都是褒义词,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是……” 乙虔子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地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明白的。”管济恒淡淡笑了笑,笑得很苦。“你用的没错,稳重妥帖都是褒义词。 只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他,爱笑爱闹,好逞凶斗勇,嘴上一点便宜都不能丢。 他没有那么多为人称赞的优点和长处,但他眼里有光,那光是希望。 然而现在,他从世人口中的废物,成了高高在上的驸马爷,封官加爵。 曾经瞧不起他的那些人见了他,就算是心里再不忿,也要恭恭敬敬行礼问安,道句“参见驸马爷”。 而随着宣奕渐渐走到厅堂中央,他的经商才能也被发觉,如今被调至户部,掌管多家皇商号,取得的成绩更是让人无可指摘。 渐渐的,他摘掉了废物的帽子,也杀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快意少年。 乙虔子见管济恒突然静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中了他的伤心事,略有歉意,拍了拍管济恒的胳膊,大大咧咧道: “不过看在你帮我请财神的份上,以后你来我们千轩楼吃饭,我给你打个对折你看何如?” “当真?”管济恒强打起精神,故意挑衅道:“乙老板好大方!那三折你看何如?” “我给你打骨折你看何如?”乙虔子故意捏了捏拳头。 两人闹了一会,乙虔子摆上一桌菜肴,两人边吃边说。 “啧啧啧。”乙虔子看着管济恒添第三碗米饭直咂嘴,无不心疼道:“你怎么这么能吃?早知道我就不该说给你打折的事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可别想赖账。” 说着管济恒倒了杯酒,口气轻了不少,笑着道:“不过,我可能也在这里吃不了几顿了。” 554 大难前夕(2) “不过,我可能也在这里吃不了几顿了。” “嗯?”乙虔子抬眼,“你要去哪?” “去西南。”管济恒手扶着桌子,笑容里是苦涩,“西南要出大事了。” 说罢,管济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凤麟洲。 容谨拿着一封信,敲开了裴老的门。 裴老看完信,沉默了许久才问道: “你要告诉妍儿吗?” 容谨没说是与不是,只是轻声道:“妍儿一直没断和京都的联系,她很快就会知道。” 裴老把信折起来放在桌角,轻叹一声,声音一瞬间老了许多。 “那她一定会去的。” 容谨点点头,早知道这个结果,又问道:“阿公,妍儿现在这样出去,会被认出来的,对吧。” “嗯。”裴老点点头,毫不避讳,“我们每日与她相处感觉不到,但是自从妍儿的本瑭蛊毒换出大半时起,她的容貌就已经开始变化。如今她的样貌,应当就是她原本的样子。 这张脸给人间带来了太多的变化,只要给天璇殿的人看上一眼,他们就一定会认出她是谁。” “笙郎?笙郎!” 婉妍一睁眼,就看到容谨就坐在自己床边出神,满面的忧色。 容谨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的笑着浮上面庞,道:“怎么醒了,还很早。” 婉妍睡得迷迷糊糊间,用手背擦了擦脖间的汗,嘟嘟囔囔道:“实在是太热了,没想到屋外也没有比屋里凉快多少。” 容谨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婉妍,拿起一旁的蒲扇,一下一下轻轻摇着,温声道:“再睡一会吧,天亮还早呢。” 妍儿,天亮还早呢。 婉妍点点头,困意未消,很快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好在这次,凉风习习,一夜未停。 看着婉妍渐渐酣甜的睡颜,容谨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这是最后的宁静了吧,于世界,于她。 常有人说蓝花楹通人心,当人有心事,蓝花楹也会落下。 在容谨面前,一朵蓝花翩然而下,像是遗落在梦境之外的梦灵。 最终,那蓝花落在婉妍鼻梁边,卧在婉妍的微合的眼上酣睡。 那一夜,水绕星月夜,蓝花睡美人。 容谨手中的蒲扇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寸寸靠近,小心翼翼与万劫不复的坚定,向蓝花。 而他漆黑的发,从一边的肩头倾泻而下。 为什么会对蓝花楹情有独钟呢。 容谨的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眉眼中的蓝花之上。 一瞬间,容谨的世界,沁满蓝花的清香。而蓝花之上,落下容谨的凉。 因为蓝花楹的花语,正如容谨的心境。 在绝望中,守护爱。 ——“怀笙,你不劝劝她?她听你的话,能让她留下的,可能就只有你了。” ——“她要飞,我怎么舍得住禁锢住她。” ——“那你呢?你的身子才刚刚好了一些,怎能再去劳顿。你就留在凤麟洲,和我一起等她回来吧。” ——“阿公,是生是死,我得和她一起。” 蓝花楹下,蓝花楹上,轻轻浅浅的一吻。 。。。 京都的街头,一个消息如同陨石坠落,震动京都,大街小巷无人再闲谈嬉笑,人人皆惶惶。 沉寂几十年的两大凶兽梼杌与朱厌,带五十万鬼军自极南雪境杀出,一路向北而来,大有灭世之态。 如今大军已经洗劫大陆南部多个独立小国,兵临安南藩属,随时都有可能洗劫安南。 而安南之后,就是天权。 “自从五大凶兽被一百零八世尊一网打尽,以命封印于极南雪境,还从未再听到过它们的消息,怎么如今突然就蹦出来两个,这是要变天了啊!” “是啊是啊!当年的一百零八世尊已是年过半百,武力决力皆是登峰造极,降服凶兽尚且还要献命。 如今的一百一十世尊才不过弱冠,武力决力还未精进,真的可以承担卫道人间之责吗……” “最可怕的是这两大凶兽中,梼杌位列五大凶兽之二,所司亡冥,可以控制死人。 其继承太阴幽荧之力,仅次于独尊沙华与凶兽九婴,据说大陆之上除了三尊之外,无人有与之一战之力,有鬼战神之名! 而凶兽朱厌司傀儡,草木鸟兽皆可为其兵卒,排兵布阵更是颇有一套,其阵法之诡谲多变,为世人忌惮久矣,号称鬼军师。 这两人合作,一个能把万事万物都变成自己的兵卒,一个能让兵卒死了还战斗,这根本就是无所损耗的战无不胜之军啊!” “啧啧啧,真要命!看来它们血洗安南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其实我倒觉得把安南好好教训一顿也挺解气!他们当初侵犯我国土,屠戮我百姓,早就该遭报应了!” “你傻啊!安南一破,就是我天权国土,到时候遭殃的就是我们!”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据说五大凶手虽然都奉毒尊沙华为主,但是彼此之间异常不和。 怎么这次梼杌和朱厌竟然联手……” “最奇怪的是虽然梼杌可以控制死人,朱厌可以制造傀儡,但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一只活人军队呢……?” 一时间,京都的大街小巷所讨论之事,无外乎于此,各有说法,但恐惧却是一模一样。 同样被此事震动的,还有天权的朝堂。 “据安南节度使从前线报,凡两大凶兽所过之地,则寸草不生、无一活口,且皆纵火焚烧。 短短几月,自安南之南,竟无一处屋宇,更无一副完整尸骨! 陛下!如今凶兽祸害人间、残害百姓,万不可再让其横行,重蹈十年前之覆辙! 安南若破,那我天权再无门户,国之西南将成人间炼狱! 臣请求陛下出兵安南,抵御凶兽!” 一言官朗声汇报,声音中悲愤交加。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之上跪倒一片,皆是朗声道: “臣请求陛下出兵安南,抵御凶兽!” 比起众臣子的慷慨激昂,皇上要平静得多,只是眉头紧皱,挥手示意众人平身。 “天枢国和其他圣族神族,都是什么反应?” 便有臣子出列,朗声道。 555 老将出征 便有臣子出列,朗声道:“借道讨贼?” 那人话音刚落,就有一老臣颤颤巍巍出列来,吹胡子瞪眼道:“它天枢十万大军开拔入我境内,铁蹄直穿南北,难道会老老实实来,又老老实实走不成! 陛下,切莫引狼入室啊!” “是啊是啊!”“太危险了!”一时间,不少人都跟着附和。 皇上仍是皱着眉头,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对于讨论声未置一词。 那汇报的臣子连忙接着道:“剩下的小国尚且自顾不暇,只是忙着加固城防,再没有什么动作,倒是各天尊圣族与神族有了行动。 其中天璇圣殿自凶兽始作乱起,就已经派一名金仙、两名神使前去镇压,源源不断派兵阻截,这才稍缓凶兽大军不可阻挡之势, 之后凤族很快也派遣千人队伍前去支援。 如今与凶兽大军做正面抵抗的便是这两处,方才让凶兽不至于已经血洗安南。 不过圣殿和凤族派去的都是先头部队探探情况,如今早已难以抵挡。 据说圣殿要再多派两至三名金仙驰援,而凤族不知为何,竟然直接安排凤女待命,随时准备出征。 除此之外,九尾狐神族狐主已经从青丘开拔,准备前往驰援了。” 皇上听完后点了点头,这才终于开口道: “既然各大圣族神族皆为讨贼出力,那我天权作为第一大国不能做事不理,我应龙族作为天尊圣族更是责无旁贷。 这贼,是一定要讨的。众爱卿说说,何人堪当此大任?” 这时一文官站出来谏道:“启禀陛下,老臣认为,国之层面,应派一大将领兵,为国出征;族之层面,陛下还应派一位皇子,代表应龙圣族讨贼。” “嗯嗯,爱卿言之有理!”皇上点点头,道:“派哪位皇子,我再考虑考虑,众爱卿先说说何人可做我天权元帅。” 一时间,方才还闹哄哄的朝堂之上静了不少。 要知道这讨贼讨的可不是小毛贼,而是恶名昭彰、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 而且要想对付凶兽,就是武功再高强,但决赋平平甚至没有决赋之人,那就只有白给的份,所有这人必定是既能领兵,又决赋卓越之人。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朝堂,犹如平地惊雷。 “启禀陛下,臣愿领命,率兵讨贼!” 此话一出,瞬间吸引了整个朝堂的目光。 众人去看时,只见一高大雄壮之人已立在朝堂正中央,虽已头带银丝,却仍然犹如高耸的山峰一般巍峨。 那人正是麒麟神族族长、天下兵马大将军管铮。 他也正是所有人心中的最佳人选。 要知道管铮不仅仅是久经沙场、熟谙兵法,更是神族族长,不管是排兵布阵还是抵抗凶兽,放眼天权再无能相提并论之人。 皇上一见管铮,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有所缓和,连声道:“好啊,好啊!朕也以为,此人非管爱卿莫属!有管爱卿在,朕也可稍稍安心。” 人群中,管济恒和砚巍对视一眼,也要一起出来,行礼道:“陛下,我兄弟二人愿同……” 只是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管铮将军嘹亮的嗓音完全盖住。 “臣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力讨凶兽,绝不让凶兽践踏我天权的一寸领土!” “好!”皇上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声音雄浑道:“朕命天下兵马大将军管铮从即日起整兵十万,三日后开拔讨贼!” 散朝后,管济恒和砚巍拦住了管铮。 “爹!您为何不许我和巍儿与您一起出征!”管济恒急急道。 自从西南凶兽作乱的消息传至京都起,管济恒就已经做好出征的准备。 如今却只能看着自己年过半百的老父亲上阵杀敌,这让管济恒怎能不急。 “我何时说不让你二人出征了?”管铮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理了理外甥的衣领。 “孩子们,这次的动乱不是普通的两国间的战争,而是一场邪恶抬头,妄图侵蚀正义的屠杀。 这绝不是我们几个月就可以平息的战役,而是一场相当严峻且旷日持久的搏斗。 所以我们这些老的就先出去顶着,把你们这些孩子留下。 等我们顶不住了,就该你们顶上了。” 管济恒还要再说,管铮已是重重拍了拍二人,道了句:“你们做好随时上战场的准备吧,我去整兵了。” “阿恒,爹不在的这段时间,看顾好管府,照顾好你母亲和巍儿。” 这一番话说得二人的心情都是又澎湃又沉重,只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管铮将军带着十万天权将士,如期出征。 队伍都走了许久,管济恒仍是坐在屋里发呆。 “哥。”砚巍骑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小脸上也有了愁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找舅父,一起杀敌啊?” 管济恒拍了拍砚巍的头,“我们最好永远没有这个机会,如果连咱们这些小辈都要上阵杀敌了,那就说明人间这次确有一劫。” “可是我真的很想和舅父一起去嘛……”砚巍抿抿嘴,整个人更丧气了,“哥,那你说妍姐姐还在大陆吗? 姐要是还在大陆,肯定会知道西南凶兽作乱的事,那按照姐姐的性格,必定排除千难万险赶回京都,一起出征的。 可现在妍姐姐一点消息也没有,姐是不是不在大陆,或者……或者真的病的很严重啊…… 姐姐的来信怎么也不多说几句嘛……” 看着砚巍把脸垂在椅背上,活像一只落水的小狗,管济恒于心不忍,虽然自己也对婉妍的情况很担心,但还是安慰道: “你妍姐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以前哪次出门不都是音信全无,来封信就几个字一句话的。 你放心吧,她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这才短短几个月,怎么可能就病倒了,我想她这又是什么掩人耳目的计策,自己正不知道在哪里做大事业呢!” 砚巍一向相信管济恒,听完便也稍安几分。 这时一个小厮急急地跑过来,着急忙慌道:“两位少爷,二姨娘的小娘和家侄女儿来咱府上了!” 556 管济恒被逼纳妾(1) 这时一个小厮急急地跑过来,着急忙慌道:“两位少爷,二姨娘的小娘和家侄女儿来咱府上了!” “来就来了呗。”管济恒头都没抬,“她不是有事没事就常来府上吗?” 这位二姨娘不是什么外人,而是管夫人娘家的庶妹,是管夫人父亲的外室所生。 当初管夫人嫁给管铮为妻后,娘家也给那位庶妹安排了一门亲事,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衣食无忧的官宦世家,配她一个不让进门的外室之女还是绰绰有余。 谁知这女子心比天高,见不得姐姐比自己嫁得好,一心要嫁入豪门望族,竟是借着探望管夫人之名,生生是爬上了管铮的床,不得不被管府纳为姨太太,让管府被京都议论了好一阵。 进了管府之后她也不消停,明面上对管夫人尊敬有加,暗地里却没少给她下绊子。 所以管济恒和砚巍自记事起就特别不喜欢这位二姨娘。 谁知那小厮接下来说的话,让管济恒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可是少爷!!二姨娘在和夫人说,要把她那侄女给你填入房中做姨娘!她们炮火实在太狠,现在夫人已经顶不住了,两位少爷快去看看吧!” “什么!!”“什么!!” 兄弟两个同时从凳子上一蹦三尺高,声音震天响。 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撒丫子往前厅去了。 临走管济恒还不忘对小厮道:“你快去宣府请奕弟,就说我大难临头,让他速来救我!” 前厅中,管夫人坐在上首,一身素衣,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双手叠在身前紧紧攥在一起。 而坐在一旁的二姨娘则坐得端端正正,一身的绫罗绸缎、金簪银鬓,自如地招待着母亲和侄女,谈笑风生,笑靥如花,倒更像是一家主母。 这就是两人这几十年来的常态。 管夫人在闺中养尊处优、学的都是仁义礼智信、人间真善美,成亲后又有夫君和儿子保护,从来不知如何对付这位庶妹的心机。 就在这时,管济恒和砚巍兄弟两个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探头看见这女人的盛会,在门口进退两难。 最终两人还是硬着头皮进屋,给母亲问安。 “儿子拜见母亲。”“砚巍拜见舅母。” 看着两个孩子进来,紧绷着的管夫人这才稍稍好些。 “恒儿、巍儿,这是你们二姨娘的小娘和侄女儿,你们都见过吧。” 兄弟两人便对那母女三人颔首致礼。 站在姑母身后的女孩一见管济恒进来,本来有些不耐的眼神瞬间明亮,低低垂下眼神,声音娇弱道: “苏月儿见过恒表哥、巍表弟。” 管济恒有些僵硬地点点头也不说话,拉着认认真真正要行礼的砚巍坐在了管夫人旁边。 这时那一身金灿灿的老妇人看着管济恒,故作慈爱地笑道:“没想到管大少爷都长得这么大了,真是和管姑爷年轻时生得一个模样,一样的高大英武、一表人才!” 管济恒的嘴角努力咧了咧,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姨娘过奖了,这孩子天天在外面胡闹,不着家又没个正形,可是让我操碎了心。”管夫人闻言,连忙道。 那老妇人又自说自话道:“说起管姑爷,那也真是伟大!凶兽那是何等的孽畜,杀人不眨眼的! 在人人都往大陆里逃着避难时,姑爷却身先士卒,自请平乱! 我家那个儿子能跟着姑爷一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放心了!” 管夫人的笑容僵了僵,轻声道:“慑弟能在国危之际挺身而出,也是国之脊梁。” 慑弟即苏慑,二姨娘的亲哥哥,苏月儿的爹。 他平日里最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没本事还对生活要求极高,把他小娘攒的体己霍霍得一点不剩外,没少撺掇着妹妹把管府的东西往他那里搬。 最后还是二姨娘软磨硬泡求着管铮,才给他在军中谋了个小职位。 这时二姨娘粉末登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抱怨道:“哎呦姐姐!你快别提我那个混账哥哥了!您知道他临走之前说什么? 说要把我们月儿嫁给蔡家的那个混世魔王蔡启做姨娘! 蔡启就是那个京都著名的恶霸淳于涟的跟班,平日里是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听说还是风流地的常客。 而自从去年国试被宣家二小姐打败后,也没了再入朝为官的资格。 这若都尚可忍受的话,据说蔡启的正室乃是在京都知名的心狠手辣、最喜吃醋,平日里若是哪个丫鬟多和蔡启说了两句话,那就是被往死里整。 这要是月儿过去做个姨娘,就她这柔弱的性格,不知道要被主母如何拿捏呢!” 说着,二姨娘拉起了苏月儿的手,一副哀怨道: “可怜我们月儿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孩,从小就跟着爹娘在大宅院里吃脸色、讨生活,现在又要被狠心的爹送去讨好官老爷,把一生都要葬送,真是让人心疼死了!” 那边,老妇人直接扯着哭腔哭天喊地了:“我这可怜的小孙女呦,你是造了什么孽啊!” 苏月儿倒是当真“乖巧懂事”,虽然已是眼眶通红,但还是安慰祖母和姑母道:“祖母、姑母别太伤心了,如此这般,都是月儿的命罢了! 月儿本人微命薄,还让您们这样为月儿操心,月儿已是感恩不尽,要是您们再伤神挂怀,月儿可就心中难安了!” 说着,这娘三个哭成一团,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根本就不给旁人任何打断的机会。 这些把戏管夫人这么多年已然见怪不怪,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但管济恒和砚巍可是真看愣了。 哥!她们在干嘛?她们为什么不在家里聊天,要跑到咱们家里聊啊? 砚巍小小的眼睛里,充满大大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啊…… 管济恒的喉结动了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尬僵了。 管夫人从小也没学会如何对付她们这招,只能安安静静坐着等她们的升华主题。 557 管济恒被逼纳妾(2) 管夫人从小也没学会如何对付她们这招,只能安安静静坐着等她们的升华主题。 果不其然,那老妇人抹了一把涕泪,颇有些难为情道:“大小姐,如今能救月儿的,就只有你这位嫡姑母了! 月儿那个混账的爹跟着管姑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最听管姑爷的话了。 也就只有把月儿许给管大少爷,方才能打消他把月儿送入火坑的念头,那就是救了月儿一命啊!” 老妇人一说完,二姨娘根本不给管夫人任何说话的机会,立刻接上话头,一样的拉着哭腔道: “姐姐我知道恒哥儿是您最宝贝的儿子,又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未来自是前途无量,咱们月儿本攀不上。 但是您放心,月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最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解意,又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更何况月儿还是和恒哥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最是知根知底,定能把恒哥服侍得妥妥帖帖。 把月儿给了恒哥儿,她也不配做姨娘,做个侍妾已是她的福分。只要能天天伺候着恒哥儿的衣食起居,能有个安稳的地方混口饭吃就行了。 月儿定是本本分分、不争不抢,尽心尽力服侍着恒哥和未来大少奶奶,一定不会影响恒哥日后与夫人的关系!” 这时苏月儿已是小脸通红,“善解人意”地小声道:“祖母、姑母,您们别说了,月儿不过孤苦无依一浮萍,生死有命罢了,哪里配得上恒表哥呢!” 二姨娘立刻再次加入战场,拍着苏月儿的手连声道:“月儿你放心,你嫡姑母菩萨心肠的美名满京都,绝不会看着自己的侄女身陷囹圄,而坐视不理的!” 这母女三个一唱一和地表演完,管夫人还能说什么呢?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只要先进了管家的门,就有了往上爬的机会。就那人比猴精的苏月儿,今日是侍妾,明日便是麒麟神族的正堂大少奶奶也未可知。 要是真让管济恒纳了苏月儿为妾,那以后定是家宅难安。 然而她们的心思管夫人都知道,却也没法拒绝。 听听刚刚人家三个说的,苏月儿的爹跟着管铮出生入死地卖命,而苏月儿从小就跟着在苏府中吃人白眼,如今要被嫁到夫君是没前途的浪荡子、主母是善妒悍妇的虎狼窝。 这么可怜、坚强、又善良的女孩,就只是想求从小看着她长大、又最是好心肠的姑母,嫁给管济恒做个侍妾而已,这点小事,菩萨不会都不答应吧,不会吧不会吧。 管夫人:“……” 而管济恒和砚巍,已经被雷劈得外焦里嫩。 ……哥……!咋办啊……你要娶媳妇……了?! 身为锦衣卫,刀下亡魂数以百计的砚巍,此时眼巴巴看着管济恒的眼中满是惊恐。 别问我……我有点上不来气…… 管济恒的脸色已然惨白。 管济恒和砚巍其实不懂后院这些弯弯绕绕,也没听懂她们卖弄的名堂,就只是从小和二姨娘打交道至今,知道那老妇人是如何“品行端正”地做了苏老太爷的外室,扰得苏家鸡飞狗跳。 更是知道二姨娘是如何“品行端正”地,做了年少时立誓此生不纳妾的管铮的姨娘,又是如何“不争不抢”地处处挤兑管夫人,对管夫人是在外诋毁、在内孤立。 如今,苏月儿又要“品行端正”“不争不抢”,管济恒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声音:跑啊! 要是妍姐姐在就好了…… 砚巍的小嘴瘪了瘪。 等她来我怕是孩子都一窝了……宣奕你快来救我啊!!!! 其实管济恒都不知道宣奕来能有什么用,但就是幻想着有神兵天降来救自己,也再想不到别人而已。 管夫人喝了口茶,放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勉强笑着道: “这事也不是小事,不然等老爷从西南回来,我和老爷商量商量,再给你们答复?” 这个时候管夫人除了拖,再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然而那娘三个就是找准了管铮不在这个时候,来磨耳根子软的菩萨管夫人,怎么可能给她这个机会。 “大小姐,等不及了啊!蔡家那边早就说好了,半个月后就要月儿过去了! 而且您才是管府的当家主母,这后院的事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管夫人捏了捏手,又要去拿杯子时,才想起自己刚喝过,一时间手都不知放哪,看着儿子和外甥的眼中是无奈和无助。 砚巍见舅母和哥哥都这么为难,当即一拍胸脯,朗声喝道:“既然如此,那我来娶!” “……?” 这一声断喝,那叫一个视死如归地悲壮,把屋中所有人都整懵了,一个个都嗔目结舌地看着砚巍。 过了半天,二姨娘才讪笑着道:“巍哥儿说笑了,哪有哥哥房里还没一个人,弟弟倒先填了房的道理。” 心里想的却是:你个小猴崽子出来凑什么热闹!就你这一没父母帮衬,二来寄人篱下家产都继承不到的小猴,还配我们月儿?真是痴人说梦! 就是管济恒那个花花浪荡子,要不是未来管府的继承人,又人傻好摆弄,我们月儿才瞧不上呢! 管夫人感激地看了砚巍一眼,对那三人道:“我们巍儿年纪小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 那三人都摆手说无事。 就在这一屋子人僵持着,尴尬得丫鬟们都想逃跑的时候,那老妇人扫视一圈厅堂,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笑容,拿腔作调道: “大小姐,这事到底成不成您倒是给个话啊! 要是自己家都帮不成,我们娘三个就赶快再拉下脸皮去求外人。” 听到这里,管夫人心中一惊,她知道这些人要开始自导自演后的下一个阶段:撒泼。 这些一旦撒泼起来,那就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在管夫人有些慌乱,都快坐不住的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珠串相碰时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之后只见一位身着绫罗、头戴珠玉、脚踏绣花鞋的少女款步走入厅堂,每一步都是摇曳生姿。 ------题外话------ 又到了悲剧的考试周啦555从周四开始十三要连考四天,每一门都要从头来过,简直是悲惨世界…… 558 真假狐狸斗法(1) 之后只见一位身着绫罗、头戴珠玉、脚踏绣花鞋的少女款步走入厅堂,每一步都是摇曳生姿。 走到厅堂正中时,少女笑着对管夫人行礼,道:“小女乙虔子,拜见将军夫人。 虔子贸然来访,礼数不周,实在是小女仰慕夫人美名甚久,热切地想要登门拜访,还请夫人见谅。” 少女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清脆,笑容更是如明月一般皎洁。 那一双狐狸眼顾盼生姿,媚态十足,看一眼就要把人魂魄都勾走。 再配上圆圆的小脸、圆圆的鼻头、肉嘟嘟的嘴唇,非但没有把姿韵消减,反倒是在美艳与纯洁之间,达成绝妙的平衡,既乖巧又美艳。 少女往厅堂之间一站,只觉得屋里都亮堂了不少。 屋中所有人俱是一愣,苏家那娘三个看到乙虔子时,已是下意识地眼露敌意,而管夫人和砚巍则是满脸疑惑。 至于管济恒,比起为什么乙虔子会出现在自己家里,管济恒心里更吃惊的是: 天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邋里邋遢、破衣烂褂的乙虔子居然也有打扮精致再出门的一天! “你好。”管夫人吃惊归吃惊,还是立刻恢复了仪态,颔首问好,端庄地问道:“这位姑娘,是我耳拙,请问你是……” 乙虔子立刻落落大方道:“小女是贵公子的朋友,也是青丘少狐主,夫人您唤我虔子就行。” “青丘少狐……”管夫人愣着下意识地重复,万万没想到自己有能和九尾狐族打交道的一天。 “没错。”乙虔子笑着,眼睛对管夫人狡黠地眨了两下,“阿恒约我今日来府中做客,不想夫人已经有客人了,实在是虔子来得不巧,还望诸位原谅虔子的冒失。” 在听到“阿恒”二字时,管济恒浑身一冷只觉得自己全身的狐狸皮疙瘩都起来了。 管夫人立刻从乙虔子的眼神中明白,她这是来帮他们母子解围的,连忙恍然大悟地笑道:“哦哦哦原来是虔子啊!我经常听我们阿恒提起你来,你来的很巧!我早就想见见大名鼎鼎的少狐主了。 来人,快给少狐主看座上茶。” “那太好了!”乙虔子眯起眼睛笑,笑得那叫一个明媚,真如孩童般纯真。 “我也早就想来拜见,以贤德达礼闻名京都的管夫人了!” 说着乙虔子转头对侍从勾了勾指头,又转头道:“初次拜见夫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夫人笑纳。” 管夫人一听笑弯了眼,道:“哎呦你这孩子,你来我就很开心了,怎么还带礼物呢?” “……?” 娘怎么一上来就叫“虔子”,还这么热情……? 还有见谁都是一张厌世臭脸的乙虔子,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会好好说话了? 管济恒怔怔地看着面前都喜气洋洋的二人,只觉得娘不像娘,乙虔子不像乙虔子,一个赛一个的奇怪和陌生。 而同样感到不适的,还有另外那娘三个。 二姨娘看了看明艳动人的少狐主,又看了看热情的管夫人,颇有些不自然道:“既然姐姐还有客,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和姐姐商议。” 说罢就要起身,然而三人还没站起来,就听乙虔子先开了口,热情道: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来者都是客,哪有我后来客,倒把先来客赶走的份。 既然有缘能相遇在管夫人的客厅,那便一起聊聊天,权当认识个新朋友,就是不知几位夫人和姑娘,肯不肯赏虔子这个脸?” 堂堂少狐主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二姨娘三人岂有走的道理,只得讪笑道好。 管夫人笑着对乙虔子道:“虔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府上的二姨娘,也是我的妹妹,另外两位是二姨娘的小娘和侄女。” “姨娘?”乙虔子眨着懵懂的大眼睛,故作疑惑道:“夫人请您原谅虔子的无知,但这个词虔子确实闻所未闻,是和‘姨母’一个意思吗?” “啊这……”管夫人顿了一下,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那三人脸色也不大好看。 热心肠少年砚巍见大家都回答不上来,又见那姑娘求知若渴,立刻热心答疑解惑,声如洪钟道:“不是不是!姨娘就是小老婆的意思!” “小老婆……”乙虔子仍旧迷茫地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后,才恍然大悟道:“哦哦哦,就是没有明媒正娶、抢人家夫君的女子呗!” 说着乙虔子立刻换上了满脸的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姨 娘,我们青丘都是一夫娶一妻,一世一双人,我才刚来这边,还不太懂这些。如有冒犯,请您多原谅!” 乙虔子满脸真诚的歉意,却把“姨娘”两个字故意咬得极重。 那边娘三个已经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但还是碍于面子微微颔首,说着不打紧。 而乙虔子已是一对星星眼看着二姨娘,很崇拜道:“以前虔子多多少少听说在青丘之外,有男人会有两个甚至多个女人。 我当时还很诧异,我想怎么会有女子愿意给别人做小呢?这既没有明媒正娶、生的孩子也入不了族谱,又在外面被人戳脊梁骨。 说的好听呢,那是半个主子,说的难听点,那也是半个奴才。 啧啧啧,没想到今天我来的巧,竟是开了眼界,见到了二姨娘,我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伟大的人,可以舍弃尊严、脸面,为了爱而奋不顾身,实在是太可歌可泣了!” 这番话一出,那上赶着做小的娘三个都坐不住了,还是二姨娘最能绷得住,对满面怒色的母亲微微摇了摇头,还笑着道:“少狐主真是说笑了,就算是做姨娘,那一不违法乱纪,二不霍乱人常,有什么伟大不伟大,卑贱不卑贱的,都是人,都是向老天讨一口饭吃罢了。” “是啊是啊!”乙虔子听得连连点头,像是觅得知音一般,“二姨娘您太懂虔子的意思了!虔子绝无将做小女子一棒子打死的意思。” 559 真假狐狸斗法(2) “二姨娘您太懂虔子的意思了!虔子绝无将做小女子一棒子打死的意思。 虔子认为,若是迫于无奈或强权,不得不委身有妇之夫的女子,那实在是可怜可悲,我为她一大哭! 但若是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做清白主母,却为了攀上豪门大户,耍着手段硬要给人做小,还没进门就已经想着如何将人家的正妻托下马来,自己取而代之。进门后更是各种手段花招层出不穷,扰得家宅不宁,那才是我所不齿的。” 乙虔子说得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眼神仍是真诚明朗得毫无暗指一般,但那母女三人脸上已是青红柳绿、好不热闹。 那老妇人索性不忍了,直接甩脸子冷笑道:“堂堂少狐主,又是什么天命狐女,却明里暗里拿话埋汰我们孤苦无依的娘三个,真是好雅兴啊。” 苏月儿此时更是眼圈都红了,一双朦胧泪眼想看又不敢看地瞟向管济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扯扯祖母的衣角,“小声”道:“祖母您别说了,乙姑娘是嫡姑母的客人,又是堂堂青丘少狐主,咱们娘三个人微言轻,人家说什么咱都得受着,可不能让嫡姑母为难。” “好一个可不能让嫡姑母为难!”乙虔子闻言,明明听出她们话里话外说自己以强凌弱,却仍是当即拍着巴掌叫好,连连赞道:“这位姑娘果然是通情达理,温柔体贴,虔子为今日能遇到姑娘这么投缘的人而荣幸之至。 虔子多嘴问一句,请问您几位到管夫人府上所谓何事?” 二姨娘眉毛一扬,信口胡诌道:“自是来探望我,顺便……” “他们要把苏月儿塞给我哥做妾!” 二姨娘还没说完,就被热心小伙砚巍当场拆了台。 砚巍瘪着嘴,一双小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二姨娘。 二姨娘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砚巍正义的凝视,左眼写着:你怎么可,右眼写着:以撒谎呢! 那娘三个的脸再一次五光十色起来。 乙虔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砸吧砸吧嘴,明明只有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的辱骂更让人不舒服。 那娘三个哪里是任人欺负的主,也不再管顾,当即撒起泼来。 “我们自己家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别给你几分薄面,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眼见着月儿就要所托非人,只要纳我们月儿为妾就是救了她一命!好歹也是孩子的长辈,何况我们阿慑天天跟着卖命,月儿又是那么懂事体贴的好孩子,就这么点事,都还要支支吾吾,任一个外人指手画脚,真是好一个菩萨心肠!” 老妇人大声嚷嚷着,明明是对着乙虔子骂,却一字一句都说得是管夫人。 管济恒哪里受得了母亲被欺辱,登时站起来就要骂回去,却只见乙虔子起身袅袅婷婷走到三人面前,笑着道: “刚才这位姑娘才说,你们人微言轻,我说什么你们都得受着,可不能让嫡姑母为难。 怎么,我才说了一个‘哦’,你们就急着向管夫人发难,还真是言行一致,有始有终啊!” 乙虔子说完不给她们任何插嘴的机会,紧接着问道: “方才听说,这位姑娘的父亲跟着在管将军的军队里任职是吧。” “……自然是的。” “虔子听闻管将军治军严格,设武官考,军队中凡有职务者,皆必为考入。 请问令尊是哪一年考入,得武官考几段?” 那娘三个愣了一下,支支吾吾搪塞道:“这如何记得?” 管济恒这时忍无可忍,冷声道:“考了个鬼!是二姨娘缠着我爹,一定要给她兄长谋个职位。我爹说自己设的原则怎能破例,她就以死相逼,还拿她的孩子做要挟,最终逼得我爹只能就范! 就这样她兄长还挑三拣四,嫌职务多,嫌饷钱少,还嫌军队条件差。” “哦呦哦呦,这问题不就简单了。”乙虔子听完一双狐狸眼眯起来笑,“这跟着卖命的机会是你们死缠烂打讨来的,是管将军给你们的恩情。 怎么人家的恩情倒成了你们的丰功伟绩,还能拿来要挟人呢?” 二姨娘冷笑着,没什么反驳的,只能咬牙切齿道:“青丘少狐主果然名不虚传,牙尖嘴利是个厉害人,哪里是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人能说得过的!” “呦呦呦,能胡搅蛮缠你们可是有理的很,现在说不出话,就是老实巴交了,你到底长得什么嘴啊,怎么什么都敢说?”乙虔子闻言仍是笑眯眯,语速却情不自禁快了许多。 “不过我也确实没有这位姑娘‘懂事体贴’,也没有您三位‘老实巴交’。 咱来瞧瞧您们做的事。 一来,我听闻蔡家那边半月后就要接姑娘入府,这个时候阿恒纳了这姑娘为妾,让蔡家怎么想管府?这让京都怎么想管府? 轻则要说管家没把蔡家放在眼里,坏了两家的关系;重则要说管家仗势欺人,豪取强夺。 这一个姑娘搞臭了两家的关系,还毁了千年神族的美誉,实在是‘懂事体贴’。” 苏月儿一听,满面都是惊恐之色,连连摆手道:“我……我一个闺中女儿,哪里懂得这些……我实在是没想到会给嫡姑母和表哥带来这些麻烦……” 乙虔子心里怒吼一百声“你不懂个大头茄子!”,但面上仍旧笑着道“不懂这些,那我就说点你懂的。 阿恒如今尚未娶妻,就先给他纳一个妾,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京都最知名的纨绔淳于涟,都是先娶的正妻,再纳的妾。怎么,你们这是要把阿恒至于比淳于脸还不如的境地吗? 再者你们张口闭口蔡启之妻乃是悍妇妒妇,公然诋毁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院女眷,这便是你们家的温柔解意? 就这样你们还有脸质疑管夫人,以贤德之名逼着管夫人就范。怎么,难不成任你们摆布的就是菩萨,不成全你们那些龌龊心思的人,就是魔鬼咯?” ------题外话------ 淳于涟os:我怎么你们了这么整我!莫挨老子!很忙勿cue! 乙虔子嘴炮小狐狸战斗力惊人! ( 560 真假狐狸斗法(3) “怎么,难不成任你们摆布的就是菩萨,不成全你们那些龌龊心思的人,就是魔鬼咯? 哇你们还真是‘老实巴交’,真是门口的石狮子听了都要活过来一阵狂呕的老实巴交!” 乙虔子本来只是受人所托来帮忙,没想到把自己说上了头,说起话来就如泼豆子一般,“哒哒哒”地根本停不下来。 “说得好!”“爽!” 话音一落,管济恒和砚巍当场起立鼓掌,忍不住大声叫好。 坐在上首的管夫人内心也是一痛快,只觉得把这么些年的恶气出了好些,差点也要没忍住叫好了。 那边二姨娘和小娘被气得已是浑身发抖,要不是管济恒和砚巍在后面虎视眈眈地站着,她们早就要扑过来撕了乙虔子的嘴。 苏月儿则站在后面已是泣不成声、哭得无法自持,好几次乙虔子的心,都跟着她身子一抖一抖而一颤一颤,生怕她下一秒就哭背过气嗝过去了。 不过苏月儿显然比乙虔子想象中坚强,此时扭着腰肢走到厅堂中间,给管夫人行礼那叫一个弱柳扶风。 “嫡姑母,都是月儿思虑不周,病急乱投医,给嫡姑母和恒表哥添了麻烦。 这一切都是月儿的错,祖母和姑母只是关心则乱,绝没有要为难您的意思! 您要怪就怪月儿,都是月儿的错……” 这一套梨花带雨,双目通红的道歉,这么一个娇柔的女子大义凛然地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好一个高风亮节,管夫人作为长辈难道还能再责怪苏月儿不成。 管夫人虽然不情愿,但碍于情面还是小声道:“月儿,其实……” 只是管夫人还没说出口,就听又一声叫好惊天乍响。 “说得好!” 这次是乙虔子,边叫好边鼓掌鼓得噼里啪啦的,边鼓边款步走到苏月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毫不客气道: “月儿姑娘你说得对,千错万错,确实都是你的错。 不过既然你都意识到自己的错,那也算善莫大焉。 现在就给你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只要你们收起那些下九流算计人的心思,再别痴人说梦,我相信管夫人也定可以一笑泯恩仇,原谅并且忘记你们今日难看的吃相,你看看是不是挺划算?” 说着乙虔子勾住了苏月儿的肩头,痞里痞气道:“怎么样月儿,是知错就改呢,还是死不悔改呢?” 此时,苏月儿不论是说知错就改,还是死不悔改,那都等于是承认了方才自己娘三个的言行,确实要将管家和管济恒都至于不仁不义之地。 而若说知错就改,便再也不能提起嫁给管济恒这件事,若说死不悔改,那无疑就是和管夫人与管济恒撕破了脸。 一向最会用咬文嚼字把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苏月儿,没想到自己也有被逼得无话可说的一天,只能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地看向管夫人,又看向管济恒,尚对他们还存有一丝给自己做主的希望。 那边老妇人见自己的孙女儿被怼得稀里哗啦,早已经气得昏了头,心中的撒泼之魂再也无法遏制,还管什么麒麟族的主母,当即跟老猴一样一蹦三尺高,指着管夫人怒斥道: “好啊苏紊,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外人在这里羞辱你妹妹和你侄女,你非但不阻止,还看得幸灾乐祸,真是苏家的耻辱!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日常那副贤德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你好不要脸!” 见管夫人被骂,管济恒和砚巍哪能还看着,当场也都窜起来,两步就跨到老妇人面前,就像薅韭菜一样,一把揪住老妇的衣领直接把她拎了起来,紧接一拳就要挥上去。 “恒儿!巍儿!莫动手!”管夫人在后面看得着急。 若是今天兄弟两个真打了这老妇人,那可就真是被狗皮膏药缠住,非得上管府吃趟官司不成。 好在这一拳被拦住了。 “莫急莫急阿恒!还有这位正直小老弟,来来来松手松手。” 乙虔子笑眯眯的上前去哄着二人松了手,那两人仍旧气势汹汹站在原地怒视着老妇人。 而那老妇人,哪怕一个指头都没挨上,已是“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拍着地面嚎了起来:“哎呦喂!哎呦喂!两个神族大男人打我一个老太婆!哎呦喂!还有没有天理!” 管济恒和砚巍一见更火了,又要冲上去薅韭菜,却又被乙虔子挡住。 “真是粗鲁阿恒!”乙虔子一面使劲把两人往回推,一面板着手指吧所有会的词语都用上了。 “麒麟族可是千年神族,那可是文明和谐!友爱团结!欢声笑语!……呃,礼仪之邦啊! 怎么可以做这种被狗咬了,而要咬回去的事呢,我们要耐心教化,要规劝,万一就把恶犬净化成了好狗呢?” “你这个贱人、狐狸精……”二姨娘也杀疯了,立刻就要把乙虔子骂回去,却被管济恒一个杀人的眼睛瞪了回去。 乙虔子便接着道:“你方才说管夫人的贤德都是装的,可是我看你们连是不是人都是装的吧?”说着乙虔子猛地低头对还在哭嚎的老妇人吼道:“行啦姑奶奶!闭上您的嘴吧!一个指头没碰上,你干嚎这么久不累啊你!而且,” 乙虔子顿了一下,一只手搭在管济恒的肩膀上,收起了方才的凶神恶煞,换上一副明媚又刻意的笑容。 “说什么任我一个外人在这说话,嘿,你们怎么知道,我才是外人呢?” 说着乙虔子双手“啪”得一拍,摇头晃脑道:“夸嚓,您猜怎么着!外人竟是你自己,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句话一出,宛如一个惊天霹雳炸了下来,不说那娘三个已是面如土色,就是端庄得体的管夫人,和后知后觉的小砚巍,也都惊变了脸色。 当然最吃惊的,还是管济恒。 乙虔子可以明显感觉得到在自己的胳膊肘下面,管济恒高大的身躯骤然一颤,差点把乙虔子晃下去。 ------题外话------ 今天考了一门,明天考环境资源法!冲啊!假期在望! 561 千年的血垢 乙虔子可以明显感觉得到在自己的胳膊下面,管济恒高大的身躯骤然一颤,差点把乙虔子晃下去。 乙虔子的胳膊肘一用力,示意他别拆台,紧接着偏着头看向苏月儿,笑得眼睛都弯了。 “若是月儿姑娘执意要进管府的门,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毕竟如果有月儿姑娘和我斗法,我们天天斗,月月斗,斗个几十年,斗它个昏天黑地、你死我活,那必定是妙趣横生、其乐无穷啊,我余生也就不无聊了~” 乙虔子看着苏月儿笑,嘴角是甜美,而眼中却是是放肆,是威胁,是不加规训,是目空一切。 说着乙虔子半靠在管济恒身上,低下头摆弄指甲,小声却又清晰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哎,就是说奇怪啊!好好的小姑娘偏偏要和狐狸斗什么骚呢,真是的……” 这一番话没有一个字说明,但也再清楚不过地表达出,乙虔子和管济恒已然郎情妾意,私下约定终生,入主管府是早晚的事。 那娘三个之所以想把苏月儿塞进管府,还不就是看管铮是个甩手掌柜,管夫人是个软耳根菩萨,管济恒又是个不着家好糊弄的,再取个如同管夫人般的棉花大家闺秀,那日后管府还不是苏月儿的舞台。 然而,这若是突然来了一个好斗又狠、臭名昭著的狐狸精当主母,背后还是一整个九尾狐神族,那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所有美梦全泡汤! 几乎是立刻,苏月儿那柔弱又委屈、时有时无落在管济恒身上的秋波“噌”地收了回去,娘三个又找补了几句,就纷纷表示还有事,先告辞了。 “可以啊乙虔子!”管济恒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兴奋地拍了拍乙虔子,“你居然打发了那三张狗皮膏药,我本以为有一场持久拉锯呢。” 乙虔子的笑瞬间消弭,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无法无天的臭脸,斜睨了管济恒一眼,碍于管夫人还在没有“切”说出来,只是故意做作地摆了摆手,吸了吸鼻子道: “小意思哈,小意思,我还有好多好词名言没发挥出来呢。” 那边管夫人已经连忙走到以前子面前,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乙姑娘,今日真是多谢你来帮我们母子三个解围!” “管夫人客气了,小意……举手之劳而已。”乙虔子被如此礼遇还有些不适应,立刻收起嬉闹,有些僵硬地回礼。 管夫人笑了笑,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就是不知道乙姑娘和阿恒是真的……” 乙虔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管夫人您别误会!我今日来是受宣驸马所托,而且之前管济恒也帮我解围过,方才至此。 刚才那些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打消念头胡说的,您别当真!” “哦,原来是这样……”管夫人应道,心中竟还有一点失落。 这小姑娘爽朗又简单,哪有传闻中那么不堪。 乙虔子做戏可以,但真要和人相处,那是浑身都不舒服,说两句便准备开溜了。 “管夫人,那既然这边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管夫人连忙道:“乙姑娘你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吃顿饭就走呢?” 奈何乙虔子去意已决,管夫人只好作罢,吩咐管济恒送送她。 “你别送了回去吧,你还怕我走路摔跤不成?” 乙虔子斜眼看了管济恒一眼,把腿一抬,顺手就把鞋脱了下来,只穿着袜子走路。 管济恒见后大惊,“你好好走路脱鞋干嘛?” “鞋?”乙虔子一听就来气,没好气道:“这哪是一双鞋啊,这就是一双脚铐!这穿进去又紧又扎,比踩一段木头还难受! 你说人也真是闲啊,给衣服裙子绣花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鞋子都不肯放过!还整这拖拖拉拉、滴滴答答的流苏,是真有病!” 乙虔子边说边把手里的鞋晃来晃去,晃得管济恒鼻子没闻到什么味,但是眼睛被熏着了。 “那怎么办啊,你就这么光脚走回去啊?” “当然不是!我傻啊!”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门口,乙虔子酒楼里那两个今天负责扮演侍卫的小伙计正等在门口,见了乙虔子连忙递上一个破破的布袋子。 乙虔子从一掏,只见是一双灰土土的小布鞋。 “啊!活过来了!”在乙虔子穿上小布鞋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像开花了一样。 说完乙虔子已经脚底生风一般,带着自己的两个小伙计扬长而去,背对着管济恒懒懒晃了晃手,牛气哄哄道: “走啦!今日之事别谢我,侠肝义胆罢了!” “切……”管济恒看着穿着一身锦衣的乙虔子走得那叫一个六亲不认,和方才款款走入管府大厅,扮作名门闺秀的青丘少狐主,哪有一分相似,不禁笑出声来。 。。。 如墨泼般的斑驳墙面,在微弱的光线之中根本看不清这墙上的印记,到底是黑色,还是血红。 洋洋洒洒的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形态各异、深浅不一。 但一看就让人寒蝉和不适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 这是堆积千年的血垢。 然而就在这墙的另一面,示人的那一面,却是圣洁的雪白,一尘不染,在整个宫殿群中如此融洽,只是相较于其他宫殿更小更矮不少,看起来更不起眼。 就是从宫外擦墙走过的人都完全不会知道,就在这几尺之隔外,是怎样天差地别。 在这宫殿的大门之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无往生宫。 这字体端正、大方、肃穆,却让人见之则避而不及。 那是天堂中的地狱,圣洁中的污垢。 能进入无往生宫的,就只有极善与极恶。 只有关入世间第一炼狱——阿鼻地狱,都无法洗清其罪孽的人,才会关入无往生宫,那已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可以形容的恶。 那是即便在最宽容、圣洁的地方,都不配有再转生为人机会的恶。 除此之外,就只有每一世的无上圣尊可以进入,来净化关押之人的罪孽。 ------题外话------ 耶耶耶今天考完环境法,明天冲俄语啦! 562 千年的血垢(2) 除此之外,就只有每一世的无上圣尊可以进入,来净化关押之人的罪孽。 就是无往生宫的宫使都只能在外殿守护,终生不得进入。 所以就是无往生宫的宫使都不知道,在无往生宫之中,还有区分许多的领域,分成高低不同的诸多等级,将善恶做出最细化的区分。 在这体系的金字塔最顶端之上的,名为万世焚域。 无往生,万世焚。 何等罪孽,何其可诛。 那是人间最黑暗的地方,就被埋藏在人间最圣洁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万世焚域之中,是光彩夺目的八色星辰同起争辉,是让人根本无法呼吸的绝对压抑,是斑斓之中的晦暗与绝境。 那闪耀星辰发出的虽然是星辰之光,却远远没有星辰应当带给人的那份悠远、微弱却震撼心脾的治愈与美感。 就只有八种力量像是八只着魔的野兽一样,疯狂地啃噬着、撕扯着在正中央立起的那根柱子。 以及柱子上面牢牢锁住的人。 然而说来真是奇怪,比起被啃噬、撕扯着的那个人,掌控这八大星辰、八种力量的那个人,显然要更狼狈太多太多。 “净释伽阑,怎么……怎么这次封印我的时间这么长啊?” 柱子上捆着的男人已是嶙峋瘦骨之上披着一层皱巴巴的皮囊,根本看不出人样。 但就是这样,他的嘴角却还是牵起一抹得意又诡异的笑容,说起话来仍是拿腔作调。 在他正面前不远处盘腿坐着一白衣少年,身上洋溢着八种不同的色彩,双手交叠在一起,双目微合。 显然,他就是这把八种力量的源泉。 少年看起来云淡风轻,对男人不怀好意的提问完全不理会,然而在白衣之下的胳膊,已是青筋交错,如同同山脉突起。 就是他的眼皮都在战栗着。 不论多么微小,这些细节都根本逃不过男人的眼睛。 “怎么,封印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艰难。 这次你……你该不会是封印不住了吧?” 男人看着少年,明明嘴角是笑着,那眼神只有深渊的恶魔才会有的,时刻准备着扭转局面、摆脱劣势的野心。 少年的眼皮抬了抬,睁开了眼,毫不退让的对上了男人的目光。 然而此时在他的心中,实则除了震撼,再无其他。 自从他十二岁那年,通过出其不意地偷袭,以血为阵、以同归于尽为目标动了手,废了眼前这个男人,把他困在风神十字架的那一天起,少年就知道,仅凭自己之力,根本无法永远牵制住他。 只是少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一个功力尽废,仅剩的一点决力还在被风神十字架源源不断侵蚀的人,居然可以在八年时间内,恢复得这么快。 快到让那个当初夺走他大半功力的人,那个已经取代了他的人,如今已是控制不住他。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一百零九世尊净释摩诃,与如今的一百一十世尊净释伽阑。 只有一尊陨落后,储尊方能为新神。 这两尊共现人间的场景,还是天璇殿千百年来的闻所未闻。 净释伽阑知道净释摩诃是多么恐怖又冷血的人,但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被他的能力所震撼。 不过很快净释伽阑又平复了心中的诧异,毕竟曾经险些以一己之力重创其他六大圣族、八大神族,手刃毒尊沙华,给予人间致命一击的人,怎么可能恐怖的只是心性。 净释伽阑心里想着,面色愈加沉重,但掌纹间的光彩却是更甚。 越是恐怖,就越是一定要控制住他。 曾经的他受人间的尊崇、万民的信仰,已是毁天灭地的灭世主。 如今的他要是被放了出去究竟会把恐怖演绎到什么程度,净释伽阑根本想不到。 净释摩诃像是不知道净释伽阑心中所想,突然眯了眯眼睛,一副真诚又怜悯的样子。 “如果你是在封印不住我,又怕我出去再坏了你所谓的太平人间,你完全还有别的出路啊。” 男人说着,双目骤然大睁,睁得眼角都要裂开,任布满红色的眼珠几乎占满了皮包骨头的整张脸。 之后他嘶吼了出来:“你可以杀了我啊!杀了我啊净释伽阑!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现在我还在风神十字架上,你尚且有能力杀了我。 若我有朝一日离开这里,你当真觉得就凭你,还有任何胜算吗?” 男人疯狂地叫嚣,让人根本不敢相信这样让整个万世焚域都为之颤抖的魔鬼声音,居然是从一具皮包骨中传来。 净释伽阑微微抬额,用同样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净释摩诃,一字未出。 他不是不愿说,是真的已经无法说出话来。 不过真的要他说,净释伽阑或许也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这不是净释摩诃第一次叫嚣着要他杀了他。 刚开始他万念俱灰,是真的想激着净释伽阑求个速死。 但慢慢地,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恢复,随着他的意志一点点愈合,他开始不想死了。 他也知道,净释伽阑这种只认死理,把所谓的仁义道德看得比命重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弑父的事情。 不然八年前那最有利的条件下,背负着杀母之仇的净释伽阑,他都没能下得去手。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票~~ 太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了,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好值得好值得 爱你么么啾! 还有就是这一张字数不够2000,大概1750实在是考完试来不及了呜呜我会发作者红包来补偿宝贝们,一定要注意领哦! 563 千年血垢(3) 不然八年前那最有利的条件下,背负着杀母之仇的净释伽阑,他都没能下得去手。 所以净释摩诃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叫嚣,用这种两难的痛苦疯狂这么净释伽阑,好似自己的亲生儿子多痛苦一分,他就会更快乐许多一样。 “真是废物啊净释伽阑。”净释摩诃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净释伽阑,满眼都是轻蔑,好像在看一坨垃圾。 “你那么痛恨我、鄙弃我,又无时不刻不在担心我铩羽而归,却你就是不敢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净释摩诃放声大笑,笑声是刺穿耳膜的尖利与病态。 笑完,净释摩诃立刻换上一副恶狠狠的嘴脸,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睛在滴血,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你这是高贵、是良善、是慈悲吗? 可笑!你就是所谓道德的走狗、奴隶!你就是软弱的懦夫!生怕自己背上杀父弑尊的罪过!就你这种人面狗胆的东西,我怎么能把天璇殿交到你的手上!” 面对父亲最恶毒的谩骂与攻击,净释伽阑只是死死盯着他,掌中的气息仍旧在努力凝结、输出。 “唔……”屋中忽而一暗,净释伽阑的身子骤然一抖,猛地向前扑了出去,要不是立刻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已是栽倒在地。 然而纵使是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一道血珠还是如同小蛇一般,从嘴角蜿蜒而下。 看到儿子这样,净释摩诃忍不住放声大笑,声音虽然疯癫,但其中的快乐却是如此真实。 “好啊!秒啊!我是当真喜欢今天的节目! 不过净释伽阑你莫再白费力气了,你心里当真是不着急吗?” 看着净释伽阑的脸色已惨如墙灰,身体在浩瀚的力量对冲中,好似一道狂风暴雨的浮萍一般,随时有被摧毁的可能,净释摩诃的心情从未如此明朗过,声音甚至都有些因此而温和。 “如今大陆西南已经危如累卵,千境之内无一活口。而凶兽大军仍旧势如破竹、一路北上。 你觉得就凭那几个老头和小孩,真的能挡得住吗? 若是再没人去遏制,那千万百姓将因此遭殃,国将不国,人将不人,亡国灭种指日可待。 就是如此,你也执意要留在这里徒劳无功地对付我,放任西南血流千里吗?” 净释伽阑仍是没有说话,但是看着净释摩诃的眼神已是更怨毒了太多。 净释摩诃这八年里,都被关在无往生宫的万世焚域,从未离开过,净释伽阑也很少会告诉他外界的消息。 如今西南凶兽作乱不过几个月,他却对外面的局势了如指掌。 这再明确不过,这一切,都是净释摩诃的手笔。 净释摩诃知道净释伽阑知道,也根本没想避讳。 “所以净释伽阑,如果你真的敢走,那你再回来的时候,天璇殿可就易主了,你将会从操控傀儡的人,变成我的傀儡,任我摆布,看着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你不耻的,却分毫不能奈我何,还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良心助纣为虐。 可如果你敢不走,那便是凶兽的铁蹄踏遍大陆,血浸大陆。” 边说着,净释摩诃惨败的脸上竟然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染上一抹血色。 “进与退都是绝望,都是你的灭亡,儿子,我真的是太好奇你会怎么选了!” 虽然净释摩诃说着是好奇,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此时就算是忍耐力和定力如净释伽阑,惨白的脸上也满是怒意了。 这对净释伽阑而言,是根本没法选择的选择。 既然净释摩诃敢如此兵行险招,那一定是对逃脱监禁有了绝对的把握。 而天璇殿在这些年里虽然听命于净释伽阑,但那都是在净释摩诃已死的前提下。 若是净释伽阑去平乱,给了净释摩诃复活的机会,再告诉他们当年是净释伽阑为了篡位弑父,没能成功后就关押父亲,那天璇殿上下必然会震怒,并且出于对净释摩诃的绝对信任,必定不给净释伽阑任何解释的机会。 到时候,除了真正信任并且服从净释伽阑的青鸾族,整个天璇殿都必然会倒戈,将净释伽阑视为杀父弑尊的极恶之人。 若只是一个尊位,净释伽阑倒是巴不得快点丢。 但这个尊为若是还给净释摩诃,他重登人间至尊的那一日,便是人间再次浩劫之时。 可若是净释伽阑不去平乱,那就凭旁人之力,万万是没法遏制住两大凶兽,届时人间也是一场浩劫。 不论走与不走,人间都将一场大难。 净释伽阑知道净释摩诃为了逃离这里,早晚有一天会出招让自己长时间离开天璇殿,而且根本脱不开身回来。 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的是,净释摩诃作为曾经的天地共助、人间至尊,居然会狠毒到拿千万百姓的生命来逼迫自己离开 仇恨、无力、绝望,这些都不是让净释伽阑最痛苦的。 他最痛苦的是,即便被净释摩诃一手计谋逼到这个境地,他居然还是做不到杀父弑尊,做不到摒弃禁锢自己的无用的道德。 等净释伽阑走出无往生宫时,已是行尸走肉,一身斑驳的血,恰似万世焚域中,那斑驳的墙。 “尊上!”供觉旃殊见到他出来,立刻快步到他身边,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却又骤然提起一颗心。 然而就是心急如焚,他也一个字没多说,一个字没多问,只是扶住摇摇欲坠、浑如一张纸般脆弱的至尊天神。 一直都到了无垢圣殿前,净释伽阑才终于有力气组织起了第一句话。 “去准备……三日后随我出征。” ------题外话------ 谢谢“dajiaguixiu英”宝贝的月票~~爱你爱你么么! 564 虽千万人吾往矣(1) “去准备……三日后随我出征。” 。。。 当夜幕垂下京都的时候,是千家万户炊烟起,是街巷纵横华灯上,是喧闹中的宁静,是平凡中的欢愉。 当清晨回归京都的时候,是家家户户门户齐开,早饭铺子中烧了水却没人做饭;学童都到了学堂,先生却还没来。 人们几乎都涌在街头,想要打听更多的消息来缓解内心的恐惧,可是听到越多的消息,就越恐惧。 一时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密布,连在一起就成了一道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云。 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消息传到了京都。 安南,在昨夜被破。 这个被破不是城破国破,而是整个安南藩属大小十一州,民众十余万,在一夜之内被屠尽。 除了安南目前的统治者胡氏王族,在得到消息立刻卷着家眷,还带走了安南唯一一个有可能对抗凶兽的将门——招郑氏玄武神族,保护着自己连夜逃入天权国内避难外,十万民众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蹒跚的老者,没有一人幸免于难。 他们全都在沉睡中毙命,瞬间成了凶兽手下的亡灵大军。 没有任何意识地用身体做着凶兽大军的盾牌,在枉死后也不得安宁。 之后凶兽大军放起一把大火,将富饶又美丽的安南整个付诸一炬。 曾经的安南,纵使萦绕着热带水果的香气,土地上长满生机盎然的植物,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穿梭其间。 可是此时的安南,被血腥味和燃烧的味道充斥得快要爆炸,留下的就只有一地的灰烬,和还未熄灭的大火。 千万里土地没了土色,就只有被鲜血浸泡得通红。 曾经的安南侵犯天权,让无数天权的将士客死他乡。 如今安南被完全覆灭,天权的百姓本该感到罪有应得的爽。 可是此时,萦绕在天权百姓心中的,就只有恐惧。 安南作为天权的南大门,安南被破,天权还会远吗? 不过到中午的时候,就有一个稍微能够安抚人心的消息传来:领兵十万的天下兵马大将军管铮,为了以最快时间赶往天权边境、保卫国家门户,带了两万铁骑先极速赶往天权与安南接壤的钦州府,把剩下的八万兵马暂且留在了溪云府待命。 麒麟神族挣扎沙场已有千年,管铮更是百姓中颇有威望。如今他顶了上去,百姓们都稍稍安心。 不过皇上的心可不敢安。 如今八万大军滞留溪云群龙无首可不是个事,必须要再立刻遣将去领着剩下的军队赶赴南边。 然而到底派谁去这个问题,真的把皇上难住了。 天权过是大陆第一大帝国没错,但实则比起以尚武闻名的天枢国来说,经济和文化都发达太多太多,唯独军事是远远不及。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效忠于天权的应龙圣族的神族,能够征战沙场的太少。 除了麒麟神族外,白泽神族世代为相、以聪明才智闻名遐迩。 朱雀神族虽然武力尚可,但是更以斥候、刺探情报为主。做个锦衣卫,保卫个皇城和京都治安可以,要是上了战场,可是没什么大用。 除此之外的鲲族、重明鸟家族,更没有能上战场的。 所以皇上扒拉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更好的能去领着八万大军开赴疆场的将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事,那就是在应龙圣族层面,皇上还要派一名皇子代表家族出征。 可是这个人选又是难题。 如今多子夺嫡的局面已是焦灼,好在他们中被皇上平衡得极好,让皇子好似都有希望,而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大。 这样一来对皇上没了威胁,也让群臣没有可以追随之人,防止他们结党营私。 这个时候皇上派了谁去,就等同于皇上向百官说明更信任谁。 而那个皇子在战场上建立的功劳,也会让他在其他皇子中高出一头来。 那皇上苦心经营多年的平衡,就因为这一个选择毁于一旦。 就在皇上捏着太阳穴愁眉不展之时,就听门口的太监禀告道:“启禀陛下,兵部的管侍郎、锦衣卫的砚巍求见陛下。” “朕正忙呢,这两个孩子就来打扰。”陛下略有不悦,但还是扬扬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两人一进来行了礼,管济恒就立刻朗声道:“陛下,我兄弟二人愿随父亲共赴疆场,惩治凶兽,护卫百姓,保家卫国!” 管济恒抱着拳头,向来笑嘻嘻的随和面容,此时因为震怒而紧紧绷起,额角的青筋仍在“突突突”跳个不停。 在他身旁,就来一向憨态可掬的砚巍此时也是怒目圆睁,即使在金銮殿上,也仍旧难掩怒火。 这兄弟两个一听到凶兽一夜之间屠尽安南、父亲带着两万轻骑就去直面凶兽百万大军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金銮殿。 听完二人的话,皇上脸上的不悦消了许多,慈祥地看着两个少年,万分欣慰道:“好啊好啊!两位小爱卿,如今但难当前,人人皆自危、急寻自保之路,你二人小小年纪却能够如此大义凛然、不惧生死,敢为天下先,不愧是麒麟神族的后代,不愧是管大将军的儿子!” “那您是同意了!”砚巍一听,当即急不可耐地抬头追问,满眼都是期待。 管济恒见砚巍御前失态,连忙用胳膊推了他一下,砚巍连忙乖乖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皇上看着他们,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能有此宏图伟志,朕自然应当成全你们。 只是这次可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而是一场真正的浩劫。 你们二人小小年纪,就能够取得那么多傲人的成就,朕是相信你们的能力。 但你们终究还是太年轻,若是对上两大极恶凶兽,以及百万凶兽大军,那还是无异于螳臂当车。 如果今日我放你们去安南,那就是对你们不负责任,也是对你们为国征战沙场的父亲不负责任。” “陛下!”管济恒一听,也不顾刚刚还在提醒砚巍不要失态了。 ( 565 虽千万人吾往矣(2) “陛下!”管济恒一听,也不顾刚刚还在提醒砚巍不要失态了,自己先急急忙忙道:“您就相信我们这一次吧!也许凭借我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凶兽抗衡,可是多两个人,就算是无不足道,却也多了两份力量,那万里疆土的安定和千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就多两分希望! 只要能为国家和百姓多带来两分希望,我兄弟二人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死得光荣,死得骄傲! 就是到了阴间,也敢对阎罗王高声报出我麒麟族人的名号。 而且我相信如果父亲在这里,也会希望我们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 陛下,臣恳请您成全我们!” 管济恒的声音越来越高,却听不出分毫的不敬,只有溢于言表的恳切与决心。 “陛下!臣恳请您成全我们!” 在他身边,不善言辞的小砚巍只会做哥哥的应声虫,却把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此时兄弟二人的眼睛,都已经赤红,像是已经看到了战场的厮杀,已经做好下一秒就与凶兽生死搏斗的准备。 看着他们皇上知道,今日就算是他不准他们去,这兄弟两个就是顶着抗命的罪,逃也要逃到战场上去。 这让皇上犹豫了,做为皇帝他当然想要看到臣子如此肝胆热忱,为君分忧。 但作为前辈,他实在不忍心看着两个大有前途的好少年,就这样断送在凶兽的魔爪之下。 “这……容朕再想……”就在皇上犹豫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朗声禀告道:“启禀陛下,蜀州急报。” “蜀州!?” 一听这个地点,金銮殿中的三个人都立刻紧张起来。 “报!”皇上朗声命道。 便有人快步走到一边,拆开信件,朗声读道: “臣叩请陛下恭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避世养病已有月余,不问世事,劳陛下忧心,实属臣之不忠。 然,臣方才听闻丧尽天良之凶兽,于国之西南放肆横行、烧杀抢掠、恶贯满盈、人神共愤! 此等暴行乃逆天而为,人人得而诛之!臣实在愤怒难平,除立刻赶赴前线,诛杀凶兽、惩治恶军,以平千万冤魂之愤外,别无他愿! 臣叩请陛下许臣开赴前线,为国、为道、为人间稍尽绵薄之力! 陛下切勿念及臣之年岁与身体,臣之身体已痊愈,而臣虽年不不长、德不才,然仍愿竭尽所能,以身卫道! 此去艰险、此路漫漫,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请陛下恩准!” 这短短一封信,把读信的太监都念得热血沸腾,在念出落款时,声音已是昂扬万分。 “蜀州按察使司按察使,宣婉妍。” “妍姐姐有消息了!”砚巍一听,已是高兴地惊呼出声,连连推管济恒道:“哥你听到了吗!姐姐她身体也没事,还要和我们一起去安南呢!” “我听到了……” 管济恒此时已是看着太监手中的信发愣了。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当婉妍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是怎样的愤慨。 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陛下已是鼓掌出声,连连道:“好啊!好啊!好一个蜀州按察使司按察使宣婉妍! 这个名字可是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相隔千里的三个少年,却是在同一时间,说着同样的话语。 虽千万人吾往矣。 年轻又如何,阅历浅又能力不足又如何,年少时最让人骄傲的,不就是这满腔的热血。 “看着你们的时候,朕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是时候给你们这些小雏鸟一个翱翔的机会了。” 皇上看着下面的二人,眼神中的忧愁已是一扫而空,笑着摇了摇头,一拍大腿,道:“既然如此,那朕就准了! 兵部管济恒、锦衣卫砚巍听令!朕命你二人即日启程,前往溪云府,领滞留的兵马八万,火速与先头部队汇合,助天下兵马大将军管铮共同杀敌!” “臣领命!谢陛下!” 管济恒、砚巍兄弟两个一听,差点都激动得跳起来,连忙行礼谢恩,就大踏步地离开金銮殿,去为出征做准备了。” 他们迎着光来的方向,留下两个高大的影子。 在那影子中,就只有坚定、忠诚、坚韧不拔,掩盖了他们的孩童模样。 看着那背影,皇上想起了好多人。 是自己儿时仰望的、效忠于皇祖父的麒麟大将,是年少时教授自己武功、效忠于父皇的麒麟大将,是与自己一同长大,此时正在战场时厮杀的大将。 是正在一步步走向强大,也迟早一定会强大的,未来的麒麟大将。 烈火燎原,一门万将。 就在皇上回忆与感慨的时候,方才那读信的太监仍旧等在一旁,此时轻声开口道: “启禀陛下,除宣大人的这一封信外,还有九皇子殿下的一封信。” “……怀笙?”皇上一听,先是一愣,实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收到那个儿子的来信,但还是立刻道:“他信上说什么?可是身体又糟了?” “不是的,陛下。”太监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九皇子殿下恳请陛下恩准其与宣大人共赴疆场。” 皇上一听大吃一惊道:“他真是这么说的?他的身体,就是每日都养在长生柱上也没有几日,若是去到战场时,只怕是几日都扛不住! 告诉他,让他就安心在蜀州养身子,哪里也不许去!” “是的……但是……”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艰难道:“九皇子殿下在信中说此生为子未能为陛下尽孝,为臣未能为陛下尽忠,实在是心中难安,就是一日归西后也无颜转世。 请求陛下给他一个尽忠尽孝的机会,弥补自己十几年的不忠不孝。” ( 566 守护唯你一人 “请求陛下给他一个尽忠尽孝的机会,弥补自己十几年的不忠不孝。” 皇上听完沉默许久,眉眼中有些许不忍,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身子不好就好好养着,偏生心思又这么重。”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龙椅一边毫无存在感的内务总管李公公,忽而凑到皇上耳边,小声对皇上道: “陛下,依老奴愚见,若九皇子殿下真的有心为陛下征战西南,那于陛下,于九皇子殿下自己,可都是一件好事啊!” “哦?”皇上皱皱眉,将耳朵稍稍挪近一分,“说说看。” “陛下您看,您已经为到底派哪一位殿下,代表陛下您前去西南而伤神多日。 而九皇子身体欠佳是朝中人人尽知,又自出生起就离开京都,在这里毫无势力与根基,不正是最佳人选吗? 您若是就派九皇子殿下,那既应龙圣族的直系子弟代表陛下和圣族前去征讨凶兽,也不会因为下了砝码,而破坏如今京都的平衡与稳定。 再者陛下您也给了九皇子和宣大人一个共渡劫难的机会,让他们之间的情谊能够更深厚。 还可以圆了九皇子殿下的心愿,为陛下您尽忠尽孝,这岂不是三全其美?” 皇上闻言,只字未说,只是忽而抬头看了刘公公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刘公公很识眼色的没有说话。 他知道皇上心动了,犹豫了。 是一个素未谋面,却是亲骨肉的儿子,还是一个苦心经营的平衡,皇上还在纠结取舍。 不过正如刘公公一开始所想,最终皇上还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既然他想去,那就让他去吧。” 在王者眼里,王位的安稳,朝局的稳定才是重中之重,一个素未谋面的儿子,面上心疼一下就行,该用就要拿来用。 “就让九皇子和宣婉妍先以朕的名义去南直辖点点兵,带出两万兵马来,在点三万兵马在南直辖待命。 再命管济恒他二人直接从溪云府带走那八万兵马,速速去支援管将军,不用等着宣婉妍他们汇合了。” “陛下英明!老奴这就去办。”刘公公应了一声,立刻适当地接过话头,把皇上说的真的很担心九皇子一般。 “不过陛下请您稍稍放心,管大将军和众多小将如今汇聚西南,又有十万兵马在,一定可以保九皇子殿下安稳无虞的。” “嗯。”皇上随口应了一声,显然心思早已不在这对话上。 。。。 缀满繁星的万里夜幕之下,是宁静的小岛,是月影婆娑,是风动鸟鸣蝉,是风卷残云后有些凌乱的饭桌,是坐在桌边努力笑着,却难掩落寞的三个人。 是伤感的安详,最后的宁静。 “笙郎,你当真要和我一起去吗?”婉妍捧着半碗还没吃完的糯米饭,仍是没放弃对容谨的苦口婆心。 “要不你就在这里陪着阿公等我回来吧,我一处理完那边的事情立刻就回来!你的身子最适合在阿公这里调养了。 而且在阿公这几个月的调养之下,你的身子才刚刚好了一点,若又是奔波,又是上战场的,肯定会比之前还糟的。” 说着婉妍把碗放下,对着容谨满是星星眼,一阵碎碎念攻击:“好不好笙郎,别去了吧,别去了别去了!” “婴婴,这个问题咱们早就说好了,我是一定要同你一起去的。” 面对婉妍的好说歹说,容谨仍是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婉妍淡淡地笑着,眼中尽是温柔缱绻。 “如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然身残,但也是圣族后裔,皇氏子弟,平日里享受百姓的爱戴、处处养尊处优,如今国家有难之时,我哪有苟且偷生、作壁上观的道理。” 边说着,容谨从怀中掏出手绢,轻轻擦拭婉妍吃糯米饭吃得油亮亮的小嘴。 “哦……”容谨这突然把话的境界拔高,倒让婉妍有些语塞,但还是不放弃道:“但是到了战场之上可是刀枪无眼,处处危机四伏,那两大凶兽梼杌和朱厌都是极恶极恐怖的存在,你在战场之上那么危险,我怕我分不出神来保护你。” 容谨闻言笑得眼睛弯弯,伸手捏了捏婉妍的鼻头,道:“婴婴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啦! 你别忘了我可是应龙和曼珠的双决赋,虽然不能决胜疆场,但是自保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我的曼珠决赋有治疗的决能,在战场上可以为伤兵疗伤,总还是派得上一些用场的吧。” 容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婉妍再没办法反驳,只得泄下气来,仍是不情不愿道:“那好吧……那明天我们一起出发……” 说着婉妍又立刻坐直,把小干板的胸脯拍得噼里啪啦响,保证道:“不过笙郎你莫太担心,只要我宣婉妍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知道啦。”容谨偏着头笑,眼里都全是笑意,“不过我相信,我们都会安然无恙的,等杀退凶兽,就回来。” “好!”婉妍一拍椅子把手,明朗地笑着道:“要是皇上知道你虽然自己身子不好,却还是一心为国为民,为父为君,纵使千难万险,也要去守护国家和人民,一定会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儿子的!” “你是这么想的啊。”容谨看着婉妍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不过不是哦婴婴,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我此去,就只是为了守护你一人。” 婉妍一听愣了一下,看着容谨明明那么温柔似水,却带着如此灼烧人的滚烫,一时语塞。 “笙郎……你……” 容谨暗悔动情之时,将内心的想法说出,立刻插开话头道:“不过婴婴,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评价票~让十三在冰冷的空调房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温暖! ( 567 再别凤麟洲(1) 容谨暗悔动情之时,将内心的想法说出,立刻插开话头道:“不过婴婴,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啊……?”婉妍迷茫地眨巴眨巴眼睛,立刻反应道:“我当然记得,只要离开凤麟洲,只要在人前,我就一直带着面纱,绝对不会摘掉!” “嗯嗯,定要记得哦。”容谨笑着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呢?” 婉妍凑过去,把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捧着脸,笑得明媚。 “还有就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暂时放下手上的事情,我们先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避世,让你好好恢复身体。” 说到这里,容谨的笑意更温柔了几分,柔声问道:“那你想好我们要去哪里了吗,要再回到凤麟洲,陪着阿公一起吗?” “那当然好!”婉妍立刻笑着应,又立起身子,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看一看,我猜那里你一定会喜欢的!” “哦?是哪里呀?” “白泽不惑港!”婉妍迫不及待地说出口,又道:“那里是我们白泽一族的起源,也是家族所在地。虽然我只是小时候,和宣奕被送到那里住过几次,但我实在是太喜欢那里了。 如果这世界有一日分乱扰扰,污水滔天。我相信白泽不惑港,一定会是最后的净地。 所以笙郎,你想去吗?” 婉妍笑着问。 在听到白泽不惑港几个字的时候,容谨已是眼睛都亮了几分,比天上的星辰还璀璨。 “我太想去了。” 容谨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身子都向前倾去,说完又立刻后悔自己莽撞,声音更轻了许多,小心翼翼地问道: “婴婴,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吗?” 只要是与你有关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于我而言都是天堂。 更何况那里可是你的根,是你的渊源,有你的族人,有你的至亲。 那样的地方,就是残破如我,阴暗如我,也可以去,也可以见人吗? 容谨满眼的希冀,说出口的话却小心翼翼,眼底的光与暗交织在一起。 婉妍只是看了一眼,心就像是被利刃穿过一般痛,立刻连连点头道:“你能愿意陪我去我的根看看,是我的荣幸!” 婉妍笑着看容谨,熠熠生辉的眼底,是一抹年少的坚定。 我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偏安一隅、安稳度日是真,不愿远离朝堂社稷、任霍乱朝纲之人放肆作乱是真,不愿过女子被世人强加的那套无聊,却又美其名曰“贤德”的生活是真。 但若是为了陪你,这一切我都愿意,也是千金不换的真。 你为我赔上命,让我流着你的血重生,现在让我为你赔上余生,我自是心甘情愿。 。。。 深夜,晚风一团团涌入,推着白色的窗纱齐齐钻入屋中,高高扬起后又落下,趴在窗沿上宛如一只小懒猫,不愿意离开家。 在第一百次翻身后,婉妍有些懊恼地翻身而起。 实在是睡不着。 马上就要去直面凶兽了,婉妍心里不害怕,但也没底气。 但是让婉妍真正睡不着的,还是因为不论多少次离开,她都还是舍不得凤麟洲,舍不得裴老。 每次来到凤麟洲于婉妍而言,都像是一场梦,一场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处心积虑地谋划,只用躺在阿公怀里做小孩子。 婉妍坐在床上愣了一会,还是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向楼下小院走去。 “臭丫头,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瞎晃悠什么?” 婉妍才刚走到院中,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公!?”婉妍一回头,惊讶地发现裴老就坐在屋门边的竹椅,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 “你怎么也不睡觉啊?” “人老觉少你不知道啊。”裴老一撇嘴,白胡子飞起来一绺,边说边对婉妍招招手,道:“既然你睡不着,就过来陪阿公说说话。” “好嘞!”婉妍正求之不得,抱起个小板凳就坐到了裴老的脚边。 粗心如婉妍自然不会发现,在她坐到裴老脚边时,裴老手中的蒲扇就已经自然地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让凉爽的风可以吹向婉妍的那只手。 然而说着要聊天,裴老却摇着蒲扇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好久,才收起了大嗓门,轻声问道:“臭丫头你……真的要走啊?” 婉妍正双手撑在两腿之间的凳子上仰头看星星,此刻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简单却又坚定道:“嗯……要走。” “你说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呢!这么大的事,这么多家族都要去,你就是一个小孩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还偏偏要去! 你真是人小胆子大,你知不知道那凶兽有多可怕?十几年前是几大圣族的族长联手才把他们降服,说一句毁天灭地之力绝不为过!” 即使都已经嘟嘟囔囔了这么多天,裴老还是忍不住见缝插针地劝婉妍。 然而婉妍之时晃着凳子,倏尔转头看向裴老,笑得狡黠:“阿贡索朗大护法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二十几年前封印人间沙华毒尊座首席大将的凶兽之首九婴时,就是您首当其冲,成功将其封印的。 您现在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再说了,就是因为我小,我才要去见见世面,也让世面见见我。 我要让世界看看,少年也有少年的力量!” “你……”裴老被婉妍堵得说不上来话,气得直摆手,“你这个丫头一贯是牙尖嘴利,老夫我说不过你!” 此时的裴老,不就是一个和小辈斗嘴斗不过,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普通老人,哪有当年叱咤风云的大护法模样。 婉妍知道裴老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担心自己,便立刻换成乖乖的模样,伸出手挽住裴老的胳膊,整个人都依偎在裴老的怀中,撒娇道:“阿公你放心,等我去见见大世面,等一切劫难都结束以后,我就回来陪着您,再也不走了。” 听到这话,裴老心中已是骤然一颤,已历尽沧桑风雨的双眼,竟是红了一圈。 ( 568 志存高远易 守得安稳难 听到这话,裴老心中已是骤然一颤,已历尽沧桑风雨的双眼,竟是红了一圈。 曾经也有一个女孩这样依偎在自己怀里,也是撒着娇说这样的话。 我就去见见世面,等一切都结束,我就回来陪着您,再也不走了。 后来,劫难是结束了,但那个女孩再也没能回来。 难道现在,一切又要重来一遍吗? 想到这里裴老已是双目骤然凝神,轻轻拍了拍婉妍示意她起来。 “妍儿,在你走之前,阿公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哦?”婉妍顿时来了兴趣,眼巴巴地看着裴老,“是什么呀阿公?” 裴老不说话,只是左掌间黄澄澄的光芒大作,耀眼的光辉瞬间如火焰一般席卷了整个凤麟洲。 之后那光辉犹如穿针引线一般,彼此缠绕穿梭,一点点凝结起来。 最终,所有的光芒凝成了一把金黄色的剑。 这剑与其他的剑不同,更长,却更窄许多,双刃锋利得可以劈开滑过其上的月光。 婉妍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裴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裴老把这把剑递在婉妍的手上。 在碰到剑的那一刻,婉妍回过神了。 那样锋利的一把剑,婉妍以为它应当是冰凉的,正如每一把寒光利刃一般。 然而这把剑却是温热的,那温度暖到的不是手掌,而是顺着掌心的脉络一直暖到了心坎里。 婉妍拿着剑在月光下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样锋利的一把剑放在月光之下,却丝毫不见寒光与震慑之色,反而是自内而外散发着温和的光辉。 就是寒冷的清月落在那剑刃之上,都被染成了暖意洋洋的金辉。 “哇……”婉妍捧着这把剑爱不释手,连连感叹道:“真是一柄利刃!阿公,这是什么剑啊?” 裴老轻轻咳嗽了一声,捏着胡子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就叫它释吾剑吧。” “释吾剑?”婉妍回头满脸的疑惑,“这名字是您现取的? 等等,阿公您怎么突然嘴唇都白了,是伤风了吗?走吧走吧我们进去说!” 边说着婉妍已经站起身来,准备扶着裴老进屋,却被裴老又拉着坐了回去。 “我不打紧的妍儿,你坐下阿公同你说……”裴老又咳了两声,才看着那把剑,又看了看婉妍,问道: “妍儿,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有人愧对于你,甚至是有罪于你,你该当何如?” “啊?”婉妍没想到裴老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立刻脱口而出道: “愧对于我,若情有可原,尚可原谅,我便饶恕他。 如果情有可原,但不可原谅,我便教化他。 如果情不可原,又不可原谅,我便惩罚他。 如果有罪我于我,那欠钱我便要钱,欠命我便索命!” 听完这话,裴老的眉头已是锁上几分,又问道:“那若有一日你发现世人人人都愧对于你,人人都有罪你,而且他们错的根源是人类自私又愚昧的本质,就算错,也根本错而不自知,你又当何如?惩罚天下人?亦或杀遍天下人?” “这……”婉妍语塞一阵,思考半晌仍不得答案,只得问道:“阿公,那我该怎么办啊?” 裴老看着婉妍,眼中的慈爱都是郑重,一字一顿道: “你该放下。” “放下!?”婉妍当即不乐意了,急急忙忙道:“那岂不是放过了那些有罪之人?” “非也,非也。”裴老连连摇头,声音犹如叹气一般。 “你若放下,放过的不是那些有罪之人,而是放过了你自己。” 婉妍定睛看着裴老不说话,心中却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裴老的话,在心里不断地琢磨。 裴老见婉妍没有理解,又轻声道: “妍儿,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人这一生,真的太短太短。 就是做自己想做的、爱做的事情,都尚且不够,若是用一生时间执着于恨与复仇,当时是痛快了,但到你离开人间之前的最后一念,想起自己的一生,就只被无止尽的仇与复仇填满,会不会感到悔不当初。 妍儿,人生真的太短了,用爱填满就已经足够,再装许多的恨,就太沉了,会拖着你止步不前的。” “嗯……”婉妍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连连点头。 裴老轻轻拍着婉妍的后背,像是安慰小孩子一般,半哄半劝道:“妍儿你定要牢记,仇是报不完的,就像不论你有多大的能耐,也杀不尽这天下人。 与其困守于执念之中,不如放下一切,纵使一无所有,起码还活着。” 婉妍抬起头,不解道:“阿公,若真是一无所有,当真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当然有!只要活着,纵使是绝途末路,也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但死亡本身,就是绝途末路,一旦迈出就是定数,一切都再无希望!” 裴老这一番话听得婉妍心力交瘁,只觉得虽然不清不楚,却如此地不吉祥。 此时婉妍已是伏在裴老的怀中,眼睛空空地看着裴老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摇,带来一阵阵凉风,心里只盼望那些生啊死啊,爱啊恨啊都永远别来,留这一刻的温和安稳到永恒。 “我知道了阿公。” 婉妍显然还没能完全接受,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裴老一下一下拍着婉妍的后背,轻声道:“妍儿,你知道阿公最希望你未来过怎样的生活吗?” “嗯……阿公希望我能够铁肩担道义,玉手匡人间?” 裴老摇了摇头,“不是的,妍儿,阿公只希望你可以过最普通的生活。” 还有半句话裴老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最普通的生活,就是活着。 “啊……?”婉妍有些惊讶,“阿公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我当然相信你了,但你可不要觉得过最普通的生活很简单。 很多人追逐一生半载,穷尽所能奔了个声名显赫。 然而临终一念,不过仍是鹤唳华亭。 所以妍儿啊,志存高远易,守得安稳难。” “哦……阿公您说话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婉妍趴在裴老怀中叽叽咕咕。 ( 569 大战(1) “哦……阿公您说话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婉妍趴在裴老怀中叽叽咕咕,但还是乖乖道:“不过阿公的话婉妍记住了,我会慢慢参透的。” “好,我的妍儿最乖了。”裴老欣慰地笑笑,道:“阿公送你的这把剑,是由阿公的半生功力熔炼而成,阿公给它取名为‘释吾’,就是希望妍儿在握住它的时候。可以想起今夜阿公说的话,放下仇恨,放过自己,丢掉一切荣宠爱恨,去安稳平凡地活着。 想起就算有一日你一无所有,还有一个迂腐的老头子,守着一个小岛,等着你的回来。 阿公以后不能日日都陪在妍儿的身边,就让它代替阿公陪着你吧。” “什么?”婉妍一听,一时“唰”地一下坐了起来,把剑捧在眼前,惊道:“这剑是由阿公你半生的功力熔炼而成?!那怎么能行阿公!你没了决力,以后该怎么办呢!这我不能要阿公!” 边说着,婉妍就把剑往裴老怀中塞。 然而裴老只是再一次把剑放在了婉妍手中,更郑重许多。 “没事的妍儿,虽然我只剩下半壁功力,但是守卫一个小小的凤麟洲、处理几个肖小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妍儿你可一定不能有事,阿公真的老了,再也经不起这样一次打击了。” 边说着,婉妍分明从裴老的皱纹遍布的眼中,看到了点点晶莹。 看着裴老这般,婉妍怎能忍心再推辞。 “我知道了阿公,您放心,我一定会保重自己,阿公您可也一定要平平安安,等我回来。” 难怪这样锋利的剑刃握在手中竟是如此温和,原来那是阿公的气息和温度。 在婉妍的手中,释吾剑被攥得紧紧的。 “我等你回来。” 裴老一字一句道,眼眶一圈一圈红。 或许是人老了就容易悲观,但此时此刻的裴老心中,不祥淹没了期望。 。。。 安南胡窟府。 作为和天权接壤的所在,胡窟府距离天权钦州府只有几十里地。 但就是这几十里地,是管铮将军带着天权将士日夜奋战了七日时间,才将压在天权国境线上的凶兽大军逼退的距离。 而这时,管铮将军所带的两万先头部队,已经只有千余幸存者了。 “将军,报!” 天权大帐门口,一将士分奔而来,一路高呼。 之后便是一人破帘而入,狂奔到桌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喊着道: “不好了将军!据前方探子来报,凶兽大军又在集结,这次亡灵加活人足足有三十万!估计他们明日就要对我军发起猛攻,力争将我军一举歼灭! 将军!怎么办啊!” 这士兵人高马大,颇有几分练武之人的勇武,若不是真的急了怕了,怎会慌得如此六神无主。 在案前的管铮闻言,只是缓缓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每日都坚持练功的管铮,虽然已经年旬五十,但仍旧是高大勇猛。 然而此时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精神矍铄、意气风发的管铮,都已是被倦色完全覆盖,眼球已经被纵横的红血丝布满,一看就是熬了许多个通宵。 过了半晌,管铮才缓缓问道:“我军还剩多少人?” “将军,我军还剩将士一千一百人,其中还能提剑上战场的,不足八百人!” 管铮闻言,眼神缓缓飘向面前的地图。 在图中,被用红色圈起来的是胡窟府,在它后面,就是天权的钦州府。 胡窟府如今已是被夷为废墟,别说人,就是一只牲畜都没了。 但钦州府,还有百姓十万余人。 管铮看着地图,征战千百场的老将,此时竟有一丝迟暮的错觉。 “命所有将士,只要还能站得起来的就做好准备,明日随我一起迎敌!” 管铮的声音中倦色难掩,但放在案上的拳头却是紧紧攥起。 即便如此,他的眼神还死死锁在地图上,在脑海中演练着排兵布阵之法。 就在这时,帐帘再一次被猛地掀开,但这次没人禀告。 管铮低头看低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来者说话,便抬头去看。 一抬头,就看到灯火摇曳之中,两个少年立在面前,高大魁梧、英姿勃发。 在他们的身后,一人背了一杆长枪。 那是九曲雁翎枪。 看到他们,管铮的眼睛霎时亮了。 “阿恒!巍儿!”管铮朗声唤道,说话间已经猛地起身,大步向两人走来。 那两人也快步向管铮走来,几日昼夜不歇的赶路没能在他们青春勃发的脸上留下分毫倦色。 “爹!”“舅父!” 两人说着都要请安,却被管铮扶了起来,但两人还是坚定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管济恒朗声道: “末将管济恒、砚巍参加管大将军!启禀大将军,末将二人奉陛下之命,带五万援军前来支援,请将军号令!” 两个少年跪在地上,头上的白瑛即使垂了下来,仍旧是高耸着的。 管铮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心中是无限的感慨,最终千言万语只是重重拍了拍两人,连声道:“好啊!来的好啊! 来孩子们……不不不,两位将军,请入座。”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笑了,便站起身来坐下,眼睛已经立刻黏在了地图上。 “爹,如今这边局势怎么样?” 管铮不答先叹了口气,也不瞒着他们,直言道:“情况很糟,凶兽大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横。 梼杌司亡灵,故而凶兽大军一多半都是他们一路斩杀后的亡灵,这些亡灵杀不死、砍到了还能再爬起来。 所以自从凶兽作乱也有月余,他们横扫多个藩属,却根本无所损耗。 而朱厌司傀儡,将排兵布阵用得变幻莫测不说,在战场之上的一鸟一兽、一草一木都能为其所用。最可怕的是即使相隔十几里,他还能操控我军队伍中意志力较弱者,扰乱我军阵列,让士兵们自相残杀。 如今我当初带来的两万将士,已经几乎全部战死,成了凶兽大军中的鬼兵,拿着大刀砍向自己的兄弟,跟着侵略者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家园……” 570 大战(2) “如今我当初带来的两万将士,已经几乎全部战死,成了凶兽大军中的鬼兵,拿着大刀砍向自己的兄弟,跟着侵略者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家园……” 说到这里,纵使坚强勇毅如管铮,都已说不下去,拳头攥的通红。 “害得我军将士自相残杀,死后不仅不能够入土为安,还要被逼着凌辱自己的家国,将利刃送入自己战友的胸膛?! 我原以为凶兽只是恶,怎会如此丧尽天良!这实在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管济恒闻言已是当即拍案而起,双眼几乎在喷火。 而一向慢半拍的砚巍,此刻也是怒目圆睁。 不得不说,管济恒和砚巍原本的意气风发在听到真实情况时,纵使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受到打击。 而管铮纵使已是在这地狱中体验过一周,但对此暴行仍旧还是没有任何的接受与习以为常。 只是多了几分无奈。 “凶兽恶行,实在是罄竹难书,也正是如此,我们才更要守好阵地,绝不能让凶兽再向人间多行一步!” “好!” 听完管铮此言,管济恒和砚巍的怒火渐渐转化为了斗志,就是公子哥如管济恒,也闭口不提多日赶路的辛苦,甚至连衣服都不换一身,坐在地图前就不起来,问道: “爹,您再给我们讲讲现在我军的情况吧!” “好。”管铮点头,站起身来立在地图前,在拿起指挥杖的那一刻,眼中的倦色俱消。 “从安南胡窟府,到我天权钦州府之间,有一组南北向的高山横亘,将国境线一分为二,成为天然屏障。 凶兽大军因为想要在短时间内快速突破天权国境,以免各大家族筹措出军队围剿,所以他们集中几乎全部兵力,主要是从山的东麓向我天权进攻,而没有选择耗费大量时间跨越层层山脉。 所以虽然在山的西麓也有散兵偷袭,用来分散我军注意力,但目前来看还未成气候。 目前在前线凶兽大军的力量,主要为三个部分:我天权大军部署在中,负责正面迎击凶兽大军的主要攻击,而凶兽梼杌和他控制的亡灵大军,就是我们所面对的最大对手。 东部是凤族援军的驻扎地,对付的是凶兽朱厌与其傀儡大军。 西边敌军部署比较薄弱,主要是最初带出来的人类士兵,目前看来应当是雇佣兵,主要是由以在大陆臭名昭著者或者被通缉的要犯,这些在大陆混不下去,逃到极南之境的人组成。 他们由以青丘九尾狐族、残留的玄武族等神族组成的合军在抵抗。 在于敌军交手至今来看,凤族援军那边因为几乎都是由决力不俗的凤族子弟组成,还有凤女领军,所以暂且抵挡朱厌尚且还能支撑。而西边由于凶兽大军的力量不算强大,所以也还能抵挡。 倒是我天权大军的中部,实在是岌岌可危。” 管铮说着顿了一下,看着两人有些不解的神色,便解释道: “此次的战争与以前同天枢国,或者其他藩属的交手完全不同。以前的战争主体都是没有决力,或者决力一般的士兵组成,是武器、排兵布阵和兵力财力的较量。 但这次与凶兽大军交手,根本的主体在于决力的对抗,所谓的兵力在杀人如麻的凶手面前,不过就是一堵堵墙,只是推倒的时间问题,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而我们的武器对于那些已经是亡灵的大军,根本就没有任何威胁。 我军将士虽然甲胄精良、训练有素,但是决力高强者实在是太少,对上决力毁天灭地的凶手和亡灵大军,实在是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所以在这场战斗里,可以说一个决赋高强的人,顶得上千军万马。 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你兄弟二人到来,感到欣慰的原因。 比起那五万被带来送死的兄弟,你二人的到来对我军的帮助,是巨大的。” ( 571 西营风波(1) “比起那五万被带来送死的兄弟,你二人的到来对我军的帮助,才是巨大的。” 管铮说着顿了一下,才一步步走向二人,重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郑重道: “在快二十年前的人间大战之中,各大圣族和神族皆被重创,至今都未能恢复元气。 如今,我的上一辈人都已年老,早已无力再挑人间重担。 而我这一辈人中,又有太多中流砥柱倒在了二十年前的大战中,剩下的还可堪重任者不过屈指可数,也是独木难支。 虽然我私心里,是不想让二十年前的悲剧再重演一次,不想让大陆的青年才俊才刚刚成长起来,就要倒下。 但如今,却是到了你们若是不担负起一些,人间必有一大劫的地步了……” 管铮说着,常叹了口气,一只手握住管济恒的胳膊,另一只手握住砚巍的胳膊,沉重又坚定道: “孩子们,作为父亲,我应该对你们说,此番劫难,多多保重自己。 但作为你们的主将,我却必须要告诉你们:但能拼尽一切守卫一寸疆土,便绝不退让苟活。 一步不退,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你我父子三人全都战死,也算落得个满门忠烈。” 这一番话说得管济恒和砚巍的内心,都是万千思绪翻涌,每一滴血液都瞬间滚烫,就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有也握住了管铮的胳膊,重重点了点头。 天下重担,落在少年的肩上。 是少年的幸运,也是少年的不幸。 人间危亡,有此少年以身许道。 是人间的不幸,也是人间的幸运。 从中军大帐走出后许久,管济恒和砚巍都是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一直被士兵领到了自己的营帐前,管济恒才猛地想起什么,对士兵问道: “兄弟我和你问个事情,你可知道今天与我们一起来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可是安顿好了?” “姑娘?”那士兵想了一下,因也没在军队见过几个姑娘,当时便想起,道:“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位姑娘好像是被西营那边的人叫过去了,现在应当还没回来。” “西营?”管济恒一听,眉头已是紧紧簇起。 “那不是九尾狐族的驻扎地吗?” 。。。 西营,九尾狐大营。 气派而精致的粉红色营帐,在一众灰土土的营帐中间,显得尤为得显眼。 虽然已是夜晚,但在大帐之中还是做了两列人,年龄从少女到老妪,但无一不是相貌姣好的女子。 她们中就是年龄最大的,哪怕皮相已经随着岁月的侵蚀而不再光洁如初,但那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仍是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在两列人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狐狸标志。那狐狸矫健又灵巧地做伏击状,身后扬着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 在那标志下坐着的,是一妙龄女子。 虽然她只抹着淡淡的脂粉,故意坐得端庄,但眉眼与举手投足间的媚态却是分毫难掩。 这一屋子人坐在一起说话,虽然都面带倦色,但气氛还是亲切柔和的,活脱脱就是一家人。 直到一个人被带了进来,整个大帐的氛围瞬间凝结至冰点。 “启禀狐主,少狐主请来了。” 两个高大而面露凶色的侍卫,一左一右站在一个瘦小的女孩后面,说着是“请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女孩分明是被抓来的。 女孩走进大帐前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此时抬眼看了看满屋子的人都恶狠狠地看着她,除了正首那一人还笑着外,人人的眼里都是鄙夷与轻蔑,甚至还有怒火,还是下意识地心中犯怵。 这时已经有人冷冷说道:“少狐主真是好大的派头,若不是狐主亲自来请,也不知道来见见。真是半年未见,廉耻毫无长进啊!” 果然……既然遇到了,那就免不得地狱里走一遭。 女孩心里暗暗想,没有把心中的发怵表现出来,像是没有听到说话声一般,顶着十几双眼睛的压迫,一步一步走到大帐中央,对着上面的人行礼,道: “乙虔子参见狐主。”礼毕,又四下行礼,道: “乙虔子参见诸位长老。” 女孩说得是尽可能的恭敬,甚至还想挤出一抹热情的笑容来,但最终还是笑不出来。 但坐在正首的女子,也就是当代狐主、乙虔子的亲姐姐乙良子可是笑得温柔又愉悦,仿佛很开心见到妹妹一样。 “虔子,自从那日我们蜀州一别后,已是半年多没见到,姐姐日夜思念你、担心你,夜夜难以安眠,向圣尊祈祷能够早日得到你的消息。 圣尊仁慈,终于是让我们姐妹能在这里重逢,实在是太好了!” 乙良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要不是这场面乙虔子从小看到大,简直都要相信她说得是真的了。 乙虔子正要回个“我也很开心见到姐姐”,可还没等她说出话来,就已经有一人站起身来抢先道: “狐主!感情我们天天好说歹说地劝您,全都白费了?您怎么又菩萨心肠了! 您难道忘了,就是您捧在手心的宝贝亲妹妹,是如何背弃婚约,从青丘逃到蜀州,您千里迢迢一路追到蜀州。 她非但不念及您的辛劳,不念及家族的名誉声望,一个神族的名门千金,居然还闹出什么比武招亲的戏码,把腾蛇神族的二公子几千里诓到蜀州,她还要闹,生生是把这婚事搅黄,把我们九尾狐神族的名誉践踏得支离破碎,让全大陆看了我们的笑话! 这妖女这般作践您,作践我们九尾狐族,狐主您还护着她!殊不知您的仁慈,更会助长这个妖女的气焰!早晚有一日,九尾狐族会断送在她的手上!” 那为长老毫不顾形象地指着乙虔子大骂,乙良子则露出一副很心疼妹妹,又不敢驳斥长老的模样,小心翼翼道: “顾姨您且先坐下,别气坏了身子要紧,腾蛇神族那边我潜力远赴天枢,亲自登门,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了三回,不也就把事情暂且平息了嘛。” 572 西营风波(2) “腾蛇神族那边我千里远赴天枢,亲自登门,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了三回,不也就把事情暂且平息了嘛。 再说虔子她只是年龄小不懂事,又太有自己的主意,贪玩了点也是常情,我作为亲姐姐为她收拾烂摊子,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乙良子看着乙虔子的眼中满是慈爱,口吻是温和又任劳任怨。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长老一个个都气的吹胡子瞪眼,看着乙虔子的眼神愈加愤怒,满口为乙良子不平道: “狐主您怎么这么善良啊!您也不看看那个妖女配不配得上您的善良!” “狐主!您就是太仁慈了!” “您的宽厚都成了这妖女的保护牌!”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怎么一个如此仁义宽厚,一个如此无耻荒唐!” 这场面乙虔子见了太多次,早已经见怪不怪,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垂着头,偷偷拿鞋尖逗脚边的小蚂蚁熬时间。 但不论多少次,乙虔子还是觉得姐姐看着自己那慈爱的目光,实在是瘆人得紧。 不过事实上乙虔子也根本不需要解释,她知道姐姐很快就会为自己解释的。 果然,乙良子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仍是温和道:“诸位长老莫要再责怪虔子了! 虔子自半年前,跟着比武招亲上那个获胜的、不知底细的男子不声不响地离开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想来这段时间里,虔子定是奔波劳苦,吃尽了苦,那便是长了教训的,便不辛苦长老们再给她个教训了。” 乙良子平静地把这话一出,整个大帐却彻底沸腾了。 一个未出阁的豪门千金,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走,而且还一走就是半年没有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乙良子不用再说下去,众人也都知道。 一时间有四五个人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剩下的人也是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根根手指全都指向了乙虔子,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好不要脸!毫不要脸!” “必须将她赶出家族!这个人我们九尾狐神族丢不起!” “恶心至极!荡妇!荡妇!” 哪怕早已经经历了十几年,哪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骂声劈头盖脸砸下的时候,还是砸得乙虔子有些头晕眼花。 荡妇,这两个字就是安给真正的风尘女子都已是羞辱,如今把它砸给一个毫无杂念的纯洁女子,是足以把人砸死的。 乙虔子有些发愣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指着自己鼻尖的人凶狠的嘴脸,再环顾四周,看这满屋子的人好似都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般。 纵使无数次的经历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论她说什么,这些人都绝对不会听。 然而当这个词砸在乙虔子头上的时候,她不能不为自己站出来洗脱。 “长老!我没有……” “啪。” 乙虔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一条萦绕着红色光芒的鞭子从上至下直接贯穿乙虔子的后背,力度之狠直接将乙虔子抽翻在地。 乙虔子哪有防备,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后背疼得火烧火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抽烂了一般。 那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大开决赋、盈满决力的鞭子。 在乙虔子身后,提着鞭子的长老怒瞪着她,显然这一鞭子下去没能消解分毫她的怒火,怒斥乙虔子道: “畜生!小小年纪没学会礼义廉耻,倒把风尘女子那一套学得炉火纯青,自己的脸不要也罢,倒把我们青丘世代清誉美名也糟蹋了!” 说完那长老的愤怒又转化成了悲痛,仰天长叹道:“前狐主!老身再不怨您走得早了!您若是今日还在,看见您最宠爱的小女儿成了这副不要脸的模样,您该有多难受啊!” 乙虔子伏在地上,满口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竟是直起身子都不能够。 但乙虔子还是竭尽可能地把身子挺起来一些,纵然仍旧那么狼狈,纵然五脏六腑都滴着血,但挺起来一些,她在这群人中间,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怜了。 此时此刻,乙虔子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她们。 乙虔子想问问,云培风性格暴戾蛮横、阴险狡诈,又好色成性在大陆是出了名的,还没成家就已经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不说,那些女孩没有一个不是伤痕累累,时不时就有名为病死的女孩被从云府扔出。 大陆上只要是有点家世背景的家族,谁会愿意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 可九尾狐神族呢?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武功,她的亲姐姐还要把她硬塞给云培风,她到底是何居心? 而全族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她乙虔子说哪怕那么一句话,都巴不得她赶快嫁进去,甚至恨不得她当晚就死在云府,她们又是何居心? 乙虔子想问问,明知自己要被扔进地狱,她不想下地狱,为什么栽进去的是她的命,是她的一生,可她就不能拒绝,为什么就不能逃去活命? 乙虔子想问问,她们可是见过在蜀州比武招亲的时候,乙良子是如何把妹妹交给陌生人后,留下百金后脚底抹油地溜走,生怕妹妹跟上来的样子? 乙虔子想问问,她就是去看了看世界,然后到京都做起小买卖,想要和自己唯一的朋友在一起,这怎么就和荡妇沾了边? 乙虔子看着她们,那些她名义上的族人、亲人,她只觉得可笑。 但最终,乙虔子还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她知道,说了有什么用呢? 这边,乙虔子伏在地上,便是动弹都不能。 那边,乙良子正上方的位置上,头顶着九尾狐的族徽,轻轻抿了一口茶。 一个长老拿着一件薄披风,走到乙良子身后抖开,给乙良子轻轻披上,温和道: “狐主,夜深露重,您还是披上些,小心着凉。” “哎,谢谢安姨!”乙良子伸手拉住披风,回头笑着道谢。 乙虔子趴在地上冷眼看着她们。 ( 573 西营风波(3) 乙虔子趴在地上冷眼看着她们。 主慈仆孝,好一个深情主仆情啊。 乙良子是众星捧月的当代狐主,更是九尾狐族里当之无愧的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而她乙虔子,就是随地扔,随便抽,随便拿最恶毒的词语侮辱恶诽谤,却连为自己说一句真话都不能、也没人听的垃圾。 还真是亲生姐妹啊。 乙虔子想笑,可是她不能咧嘴。 她不想满口的鲜血淋漓,让这群人白白看了笑话。 乙虔子卯足了力气,双手死死抠着地,想要用绵软的膝盖把身子撑起来。 就在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要成功时,一直虎视眈眈站在她身后的长老看出她的意图,当即挥手又是一鞭子。 这一鞭子下去,没有丝毫决力的乙虔子,足足被抽得向前贯了两米去,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口鲜血喷出。 在血雾迷蒙之中,乙虔子扒着地板,撑着一口气去看她周围的人。 她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幸灾乐祸又扬眉吐气,就好像看到一只恶犬伏法,被打成了一只丧家犬。 可笑就可笑在,这只她们以为的恶犬,生来就被拔去爪牙,一生从无作恶,就是连恶念都不曾有过。 “咳咳……”乙虔子趴在地上肩头无力地抖了抖,连咳嗽都不敢,一动就疼得浑身寸寸针扎。 干得漂亮! 坐在正上首的乙良子,看着妹妹像只丧家犬一样,心里却是无与伦比的快乐。 不是最得母亲宠爱吗?不是天命狐女吗?哼,我就剁掉你的爪子,砍断你的尾巴,你还不是像只狗一样伏地求饶! 乙虔子啊,你怎么就不早点死呢,偏要在这里碍我的眼,居然还搭上了麒麟神族的少爷,也不看看你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你此生,都别想翻身! 虽然满心的欢喜,但乙良子却是立刻站起身来,一路喊着“哎呀哎呀,别打了别打了!”,快步走到乙虔子身前,很是心疼又不敢露出一般,拉着哭腔苦苦劝道: “诸位长老!虔子虽然罪不可恕,但是这两鞭子下去,也足够她长教训,再打可就真要受伤了! 还请诸位长老看在我母亲原来最疼爱虔子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看着乙良子苦口婆心地求,又搬出了上代狐主,在场的众位长老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却也准备给她们这个面子。 就在气势汹汹站着的那位长老,已经气哼哼地准备收起鞭子的时候,乙良子看着地上的妹妹满眼都是心疼,柔声地又补了一句道: “何况虔子自己也已经知道错了,应当不久以后,就和那陌生男子再没有联系了。 我听中军大营那边的人说,虔子这次是和麒麟神族的管少爷、巍少爷一起来的,可见我们虔子已经和那三教九流的人划清界限,知道和才俊为伍了!” 才刚和一个“男人”分开,又搭上了另外的男人,还一搭就是两个! 乙良子话音一落,那刚刚收起鞭子的长老已是怒不可遏地再次甩开鞭子,这次卯足了全部的决力,厉声喝道: “败坏门风的贱女人!老身这就替神族清理门楣!” 说话间,那鞭子已是要抽向乙虔子。 乙虔子趴在地上,已是连躲避的气力都没了,所以明知这一鞭子下去,自己非死即伤,也只能眼睁睁等着鞭子落下。 从小到大,这种场面乙虔子见多了。不同的是打自己的工具和人,相同的是从未有一人,护过她,为她申辩哪怕一句话。 天命狐女,便是天生活受罪吧。 乙虔子闭上眼睛,已经再无丝毫希望。 好啊,抽死这个祸害!让她到了地下,和她那个不分是非好歹的好娘亲团聚去吧! 一旁的乙良子心中乐开了花,却还要作势去拦,果不其然是被身后两个长老拦住,只能无力地喊着:“不要!不要啊!” 就在那鞭子距离乙虔子只咫尺的时刻,就听见一声断喝道:“巍儿!拦住!” 之后就见一个少年似是从天而降,一个空翻而来,徒手接住那盈满决力的鞭子。 当他握住鞭子的时候,拳头已是在乙虔子的后背毫厘之上。 那长老见鞭子被挡,盛怒之下卯足力气要收回鞭子,却是被那小小少年的铁掌揪得无法动弹分毫! 乙良子没想到居然还有变数,已是款步走到少年身边,故作端庄道:“这位小兄弟你是何人?虽说来者便是客,但若是来我九尾狐族大营挑场子,那我狐族也不是没人的。” 少年不说话,只用余光冷冷撇了她一眼,手上突然一松,那还在用力收鞭子的长老没反应过来,被自己没消解的力气扯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在长老的身后,大帐的门帘被掀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着墨绿色锦衣,头戴玉冠,腰佩香囊玉坠的少年,摇着折扇从帘中缓缓走入,周身萦绕着香膏的甜腻,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眉宇间却是桀骜不驯。 一进门少年就随意地行个礼,也不看乙良子,只笑道:“深夜叨扰,失敬失敬。” 乙良子一看这两个少年都是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俱是不凡,再一联想麒麟双子星被派来前线支援,如今面前可不就是两个人,当即便收敛了姿态,换上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温柔问道: “这两位公子,可是麒麟家族的管少爷与巍少爷?” 管济恒已是不动声色地环绕四周,看着一群人高高在上地围住趴在地上、后背的血已经渗透衣服的乙虔子,心中不悦至极,但还是“哗”的一声收起折扇,笑道: “正是在下。” 乙良子闻言,眼睛都亮了,心道:早知麒麟双子美誉天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便微微点头行礼,百媚千娇地问道:“不知管大少爷深夜驾临我九尾狐大帐,是所谓何事?” “何事?”管济恒笑着反问,拿折扇指了指地上的乙虔子,道:“狐主您方才也说了,这丫头是跟着本少爷来的,那本少爷就要对她负责。” ------题外话------ 两篇论文就在今天全部提交!我复活了!power!! 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作息,认真屯稿子,认真复习考研啦 宝子们不管上学到哪一个阶段,都要一起努力鸭! ( 574 西营风波(4) “狐主您方才也说了,这丫头是跟着本少爷来的,那本少爷就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被旁的人欺辱了去,所以现在我要把她带走。” 管济恒笑着,说得却是理直气壮。 这话一出,那满屋子的长老皆是向前一步,纷纷怒道: “管大少爷好大的口气!殊不知这里可不是你们麒麟神族,而是我们九尾狐神族。在这里你的话可是不管用的!” 深夜不打招呼硬闯九尾狐主帐,又二胡不说就动了手还要人,纵使管济恒是麒麟家族未来的家主,狐族众长老也忍不了。 乙良子虽然不愿意坏了和管济恒的交情,但这么多长老看着,她作为一族之长也不能丢了家族的面子,只得也向前一步,道: “管少爷,我九尾狐族的私事,就不劳您费心。您若是想带我妹妹走,等我们处理完私事,看我妹妹的心意是想走还是想留吧。” 管济恒还没来得及说话,护在乙虔子身边的砚巍已是愤然怒道:“私事?这分明就是私刑!” 一旁的长老当即怒道:“私事私刑,那都是我们九尾狐族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这群小崽子说三道四! 今天,人你们是带不走的,若是你们就此罢休,日后还可再相见。 若你们还要胡闹,那我狐族也不是受气的!” 砚巍一听,当即从地上蹦起来,居高临下地怒瞪着这群人。 然而管济恒只是嘿嘿一笑,眼中却是光芒骤然凝聚,所有的玩世不恭与嬉笑打闹,瞬间转为与年龄极其不符的威严。 “巧了不是,今天,我还就要把人带走。” 管济恒冷冷撂下这一句,“哗”地甩开扇子摇着,就一步一步向乙虔子走去。 而砚巍的手已经落在身后背着的九曲雁翎枪上,蓄势待发。 狐族长老见状,都向前一步,同时大开决力,试图在真的动刀动枪之前,用这种无形的威压逼退管济恒。 九尾狐族虽然在十几年前的大战中一蹶不振,但此时十几位狐族长老同时大开决赋所带来的压力。绝对可以逼得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寸步难行。 然而管济恒只是一步一步向乙虔子走去,一步比一步沉,但每一步后还有下一步。 乙虔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根本看不到身后的景象,只能听到在压力中寂静无声下,一声清澈过一声,一声清晰过一声的脚步。 “哒”“哒”“哒” 那声音耳朵听起来重,可传到心头又是那么轻快。 十几年了,被追着骂、围着打,今日是第一次,有人走向了乙虔子。 当管济恒走到乙虔子边上时,面部表情已是竭力想要轻松之下的狰狞。 “站起来。”管济恒俯身拉住乙虔子的胳膊,想要把她捞起来。 乙虔子膝盖用力,勉勉强强在管济恒的帮助下立了起来,但在起来之前,还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人,乙虔子虽然不想,但眼中是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怯意。 管济恒看见就毛了,拽着她胳膊的力气更重了几分,口气也重了些:“站起来!” 说话间管济恒一用力,直接将乙虔子从地上拽了起来。 “喂你轻点行不行……我受伤了你瞎吗?” 乙虔子被扯得呲牙咧嘴,纵使是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低声对管济恒怒道。 管济恒白了乙虔子一眼不理她,还是没好气道:“还能不能走?” “我……”乙虔子正要回答,就听管济恒已经接着自问自答道:“不能走就自己爬着出去。” 乙虔子一听就火了,连着吼了几个:“能!能!能!不劳大少爷你费心!” “能就走。”管济恒说罢又用眼示意砚巍,仍旧握着乙虔子的胳膊,用自己的力气带着她往出走,而砚巍就提枪跟在后面。 在他们四周,长老们的决力场没有消失,没有决力的乙虔子几乎寸步难行。 但乙虔子还是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着,因为在她的胳膊上,是一只异常有力的手,用坚定的力量带着她往外走。 而她四周是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一股单薄却坚定,努力同十几股合力抗衡着的力量。 她之所以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还能走,是因为全有他在挡着。 起初乙虔子用余光偷偷看四周,看那些面目狰狞得甚至有些青面獠牙的长老,心中还有一丝的不安。 虽然管济恒和砚巍都是大陆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但如果真的动起手,他们还带着自己,很难在十几位长老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乙虔子的不安,管济恒握着她胳膊的力量更重了,一句冷冷的话飘到乙虔子耳边。 “走就行了。” 说来真是齐了,就这短短四个字,乙虔子心中的不安居然被压下去许多。 是啊,不管前路多难多险,又走向哪里,走就行了。 “你有毒吧……” 乙虔子小声回敬,却是一抹笑意扬上眼角。 就这样,狐主加上十几位长老,就这样恶狠狠地看着管济恒带着乙虔子走了,期间她们多次看向乙良子征求意见。 乙良子都是犹豫再三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如今的九尾狐族已不是当年的九尾狐族,这才刚刚恢复元气,乙良子还不想和麒麟神族撕破脸皮,更不想和管济恒撕破脸皮。 何况如今大敌当前,他们既为友军,那谁先动手,谁就是被世人诟病不顾大局的一方。 综合种种,乙良子是咬碎了牙齿,也只能看着乙虔子就这样被带走。 走出帐门百米后,乙虔子这一颗心才终于完全放下,就听管济恒突然没头没尾道:“巍儿,扶着点她。” “啊?”乙虔子正摸不到头脑,就感觉到管济恒握着自己胳膊的手缓缓松开,没了固定的乙虔子险些一个踉跄,好在砚巍立刻用手肘抵住她,才没摔在地上。 “虔子姐,得罪了。”砚巍小声道。 “噗嗤……”乙虔子看砚巍明明一脸幼态,却又一本正经,仅仅用手肘碰到自己都害羞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题外话------ 嘴硬心软,看着花花公子实则玲珑心肠的管济恒 憨憨厚厚,傻不拉叽又三观正爆天的小正太砚巍 呜呜呜我太喜欢麒麟双子星啦! ( 575 西营风波(末) 管济恒不答话,已经撩起衣袍,背对着单膝蹲在了乙虔子面前。 “喂傻狐狸别愣着,赶紧上来。”管济恒道。 “我傻?你看看你自己那憨头憨脑还烧包的样子,还有脸说我……”乙虔子当即气势汹汹怼了回去,却只是看了一眼管济恒宽阔的后背,又怂了不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故作不屑道: “我都说了我自己能走,你赶快起来。” 管济恒动都不动,故作不耐道:“懒得和你掰扯,巍儿把她扔上来。” “哦……”砚巍乖巧地点点头,转头认认真真对乙虔子道:“虔子姐,又要得罪了。” 说完,砚巍却看着乙虔子束手无措,不知从何履行一个“扔”字,只能站在一旁抓耳挠腮。 乙虔子看了看为难的砚巍,又看了看蹲在地上不罢休的管济恒,最终还是破釜沉舟,宛如海龟扑沙滩一般扑了上去。 在碰到管济恒后背的那一刻,乙虔子感觉自己不是趴在了他身上,而是趴在了火炉上,瞬间把自己的小脸都烫得通红,但嘴上却仍是满不在乎道: “好好好走走走,有免费的壮劳力我何乐而不为。” “你可当心我把你甩出去。” 管济恒边说着,边站起身来颠了颠身子,把乙虔子安牢固,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砚巍见管济恒揽着乙虔子双腿的手中,还艰难地夹着自己的折扇,连忙上前来把折扇从他手中拿走。 乙虔子看着笑出声来,道:“傻小孩,你虽然傻,但还是挺有眼色的嘛!” “你还好意思说巍儿傻!”砚巍没说话,管济恒先开了口,气冲冲道:“现在这么多话,还这么横,方才那么多人冤枉你、欺辱你,你怎么就吭都不吭一声呢?” 管济恒简直不敢回想,平日里伶牙俐齿、处处逞凶斗狠的小狐狸,方才趴在地上像一直可怜的流浪狗一般的模样。 “哼……”乙虔子闻言不服气地冷笑了一声,之后却也只能叹口气,无奈道:“你当真以为我喜欢被泼脏水不成?可是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啊……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她们会听吗,听了会信吗?” 那个风风火火,嘴比石头硬,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原来生活在一个污垢的深渊,在被人泼污水、捅刀子中度日。 管济恒闻言心中一痛,禁不住偏头,正对上趴在自己肩头的乙虔子也侧头看着自己的双眼。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都是一愣。 那仿佛照镜子一般的两双眼,同样的桀骜又清澈,同样是满不在乎之下藏着敏感细腻。 只是一眼,乙虔子已经感觉自己的头顶在冒烟,连忙双手叩上管济恒的头猛地一掰正,佯怒道: “转过去看路啊傻子!你自己摔个狗吃屎可以,别带着你姑奶奶一起遭殃!” 管济恒自然是不甘示弱,当即回敬道:“哎呦姑奶奶,怂劲缓过来啦,我看你就只会窝里横!” 管济恒说急了,说罢才觉出自己冒犯了乙虔子清誉,这要是那些名门闺秀听见,必要捂着脸哭一场。 管济恒连忙要找补,乙虔子已是流星拳落下,骂道:“谁和你一窝!你见过仙女和蛇鼠一窝吗!” “切……我看你是怂仙!”管济恒不屑,却暗自笑出声来,心想自己多虑了,又努力将涌上口腔的血腥味往下咽了咽。 两人就这么一路骂着吵着,在万里荒芜的焦黑土地上走着,竟让这绝望而寂静的夜,多了几分的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乙虔子说累了闹累了,声音渐渐轻了,靠在管济恒的后背迷糊起来。 虽然管济恒这花孔雀人又浮夸又不靠谱,但后背靠起来还是不错的,又宽又厚。 乙虔子心中心不由衷地暗暗想着。 方才在大帐中管济恒向着乙虔子走来时,乙虔子心里是有一点担心的,怕他会背着、抱着、拎着她出来。 她不想在那群等着看她落难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与无力,更不想被她们诽谤自己只会靠男人的时候,真的靠了男人。 她想自己走出来,顶着她们不善的目光。 她心里想着,却没说,但是他都明白。 。。。 五天后,中军大帐。 “爹,自从那日斥候来报凶兽已经在集结大军,准备一举冲破我军防线后,已是五日毫无动静,东西营那边也并无大举进攻之势。无疑错过了在我军所有援军集结完毕前,最佳的进攻时刻,这是为何?” 管将军紧皱着眉头看地图,显然也为此颇为伤神。 “确实奇怪。起初我怀疑凶兽是不是分散兵力,在这边悄无声息,实则往山的东麓进攻去了,于是就派了探子火速赶往那边去看,可就在早上探子回报,说山东麓并无异常。” 就在几人商讨之时,只听帐外鼓声大作。 战鼓擂,敌军至。 众人都是立刻起身,迅速穿戴完毕、集结兵马,就去迎敌了。 当天黑透的时候,一行人前前后后进入中军大帐,卸下甲胄后,之间众人的里衣又是汗又是血,一拧都能滴水。 然而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是倦色,但却也有洋溢着的笑容。 “真是痛快啊!”管济恒扭着手腕高声叹道,表情是许久没有的明朗。 砚巍在一旁不说话,只是连连点头,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后面。 另一个小将也是兴致勃勃道:“这凶兽大军也没想象中那么恐怖嘛,这一场大捷实在是振奋人心!” 此言一出,另一老将当即不服道:“小将军,这话可别说早!不是我故意显功劳或者危言耸听,但今日这凶兽确实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和你们来之前完全的不一样,弱了不止一点点啊。” 那小将军一听,自是不服的,却也不敢在前辈面前造次,只小声嘀咕道:“短短几天时间就变弱了,这不是笑话嘛,就不能承认我们的到来增强了我军的实力嘛……” 老将闻言还要说,却被管济恒先接住了话头。 ( 576 玢安(1) 老将闻言还要说,却被管济恒先接住了话头,脸上被突如其来的大捷冲昏头脑的兴奋,已然变成了忧虑。 “前辈您这样一说,让我想起来今日凶兽大军在战场之上确实很奇怪。 凶兽梼杌司亡冥,可以让被杀死的士兵不论是敌是友,都为自己驱使。 所以他所带的军队上战场,不论战况多么惨烈、战事多么持久,都不仅不会有任何损耗,还会源源不断地扩大,这正是梼杌最可怕的地方。 可是今日战场之上,倒下的将士就是倒下了,没有变成梼杌手下的鬼兵,这才让我们有了取得一战之捷的可能。 握着利器不用,梼杌是抽什么风?” 管济恒言罢,当即有人道:“将死去的士兵变为自己的傀儡可也是法术,对决力的消耗巨大。 这段时间梼杌在战场上将死人变成的鬼兵,没有十万八万,少说也有一两万之多。 纵使他凶兽决力滔天,也有恢复不过来的时候吧,这也没什么稀奇。” 这话一出,四周的人都觉得有理,稍微放松一点。 可管铮却忧心忡忡地开口道:“我看没那么简单。 本代凶兽梼杌在世,已有近六十年,辅佐过第五世毒尊,当时其能力已是深不可测,决力更是浩瀚不可估量。 而自其被一百零八世尊降伏,困于极南之境已有近三十年,其决力如今到底有多恐怖,无人知晓。 不过既然他与朱厌能一举冲破束缚来霍乱大陆,只怕是对毁灭人间已胸有成竹,起码不是控制个把万鬼兵就决力殆尽的。” 管铮捋了捋胡子,沉思道:“如果梼杌不是决力殆尽,战场上又没有新控制的鬼兵,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管铮顿了一下,管济恒已是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 “梼杌根本就不在这里了!” 。。。 深夜,玢安城。 作为钦州府下辖的县城,玢安城是南北纵贯钦州府的山脉中部的一座小城。 南北山脉是由一系列高大山体组成的,其中高山深峡此起彼伏,连绵百里无平地,长期以来一直是鲜有聚居,而多是村落散于山间。 而玢安城则是南北山脉钦州府段中,唯一的城镇。 作为遗落在深山中的小城,玢安城并不大,看似容易被忽视,但其就好似一枚纽扣,安在高山深峡中一处较宽阔的谷地,锁住了天权边境上,这一小块缺漏的缝隙,因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不过虽然重要,但因其位于层层山峦之中,地形极其复杂,又重重天堑做屏障,异常易守难攻,因为对于外来之敌而言,无疑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因而管铮大将军考虑了山西麓与东麓,却唯独没有顾及玢安城,便是知道纵使是敌军深入山区,攻打玢安城,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拿下。 有这个时间,足够东麓的联军开拔入山,把凶兽大军堵在山谷里来个瓮中捉鳖。 因此相较于东麓各城的战火连天,西麓各城的紧急戒备,玢安城身处乱世,却也别有一番远离争端杀戮的宁静与祥和。 然而这祥和,很快就被轻微扰乱。 山中的深夜,“吱呀呀”作响的城门,刺耳又突兀。 不过噪声很快就消失,将寂静归还于夜。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反复确认之后,从城门缝隙中一闪而出,不走城门外较平坦的大路上走,偏向城外东侧的山林中去,跑得跌跌撞撞。 “什么人!” 山林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喝道。 那影子一愣,连忙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勾腰哈背道:“大将军是我!玢阳县令吴涟!” 自称吴涟的人自报家门后半天,才有一人从山林中款步走出,身后跟着不少人。 月色中看,那人显然上了年纪,头发已是斑斑驳驳。 然而年龄没有为他带来分毫的慈祥与羸弱。 不论是他高大得惊人的身躯,过分强健的体魄,还是眼神中简直可以物化的凶狠与歹毒,都让他看起来除了可怕二字,再无其他词汇可以形容。 在黑色的斗篷之下,他简直就像是一座山。 看到这人出来,吴涟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就连连磕头,声音和自己的身体一样的抖。 “小小……小的参参……见梼梼……梼杌大将军!” “东西带来了?” 问话的不是梼杌,而是他身边的一人,声音中尽是凶恶。 “带带带……来了!”吴涟闻言,连忙探手入怀,却因为手太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木盒来,双手捧着一直高举过头顶,脸一直埋到地上。 “回回回大将军的话,这便是玢安献降书,请……请您过目……” “算你识大体。”梼杌旁边之人冷笑着道,又立刻转头来对着梼杌异常恭敬谄媚道:“主人!我们一夜之间不费一兵一卒取下玢安,率领大军从南北山脉中一路突袭向北。 等管铮那个傻子明早醒来,我们的大军早已深入天权,他们就是怎么赶,也是万万赶不上的。 届时,天权国门户大开,整个大陆对您而言还不是探囊取物,主人您这招真是高!实在是高!” 面对属下的谄媚,梼杌眼都未动,只是冷冷道:“颙,去给本座拿过来。” 属下一听,当即道:“遵命!”,就快步向吴涟走去。 就在他的手都碰要那木盒的片刻,只听“嗖”的一声风被急速划过的声音,一只被水龙环绕着的箭矢毫无征兆地出现,凝聚在箭端的龙头一口吞下那木盒,直接将木盒贯穿后射落在地上。 颙已是立刻收回手放到腰间的武器上,看着那支箭冷声道: “三光神水,天泽应龙?” 吴涟见自己卖国献城败露,也是大惊之下跪着连连往后退,又猛地撞上一段树根向后跌去。 不过他并没有摔倒,因为一柄剑已经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脖间。 那剑在清冷的月光下,却还散发着明黄色的暖光。 然而暖光之下,是刺骨的寒意。 ------题外话------ 颙(yong 二声)~下一章就有介绍,这里就不赘述啦 ( 577 玢安(2) 然而暖光之下,是刺骨的寒意。 “唰”“唰”“唰” 于此同时,梼杌身后的几十人同时拔剑,皆死死盯着吴涟身后那人。 那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姑娘。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能从她纤细又灵巧的四肢与体态中看出,她正直花季。 在那人身后,一台轮椅缓缓驶来,上面坐着一位身入弱柳的少年,面容比那皎月还纯净。 “何人造次!”颙大喝出声,眼中凶光毕露。 “颙鸟现,天下旱。原来恶名昭著的凶禽颙,便长得这般模样。 啧啧啧,好生辣眼啊,这书实在有所偏颇,怎么给你美白大眼嫩肤了? 而且书上说你长着四只眼睛,怎的就只有两只?你倒会自己偷工减料。” 那姑娘分毫不急,竟仍是笑意盈盈地瞎掰,也不等回答,用手中的剑刃百无聊赖似的,在吴涟的脖子上来回滑动,又抬高了些声音,一字一句道: “我乃天权蜀州按察使宣婉妍,得知有奸人卖国,特随天权九皇子来一探究竟。” “……?”梼杌不语,甚至神态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向淡淡看了身旁的人一眼,那人便连忙凑过来,道: “天权九皇子名唤仲怀笙,生来便残疾。宣婉妍,白泽家族族长宣郢的小女儿,听说只有十六岁,但已是在大陆声名鹊起,素有天才之名。” “天才?”梼杌冷笑一声,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给蛇蝎安了人嗓子一般,及其压抑刺耳,“一个丫头片子,一个瘸子,就敢来坏我的事? 就是你们的爹在我面前造次都还不够格,如今你们能如此无知无畏地拦我的路,只能说你们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梼杌垂着眼看二人,是分毫没把他们放在眼中。 这眼神把婉妍看得牙根痒痒。 “这老头怎么说话就那么欠揍呢?还傻子疯子,我是你祖宗!” 婉妍也学梼杌垂着眼看他们,但奈何身高有限,只能把下巴高抬,脸面都要和地面平行了。 梼杌凶名在外多年,那是人人见了都要躲,哪能容得下一个小丫头口出不逊,当即眼中凶光毕露,怒道:“找死我就成全你!颙,提她的人头来!” 因为死人对梼杌还有大用,所以凶兽大军杀人都只是留致命伤,不会破坏身体完整,让其死后还能更好得为自己所用。 如今面对婉妍梼杌却下了砍头令,显然是气急了。 颙早已被激怒,此时闻令而动,大开决赋向婉妍攻来。 凶兽与其他决赋不同,其他决赋召唤后,都是独立于外,为人操控的。 而凶兽则是将决赋直接附体于己身,人决一体,能够决赋的操控极尽。 此时颙突然决赋附体,倒把婉妍惊了一惊。 “哇还真有四个眼睛啊……” 不过婉妍立刻回神,先是抬手召唤一根风绳将吴涟捆成个蚕蛹,就和颙战在了一起。 这时身后的容谨一面担忧地看着婉妍,一面已是拉弓拔箭。 凶兽大军见状纷纷防御,可容谨却将箭射向山下城门外的空地。 不过短短一刻时间,下面的空旷就被从城另一侧的山壁上冲下来的军队铺满。 那是婉妍和容谨从溪云府和南直辖带来的五万兵马。 梼杌向下看了一眼,没有因为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敌军而惊讶,反而冷笑道: “还知道藏人,还不算傻透腔。” 婉妍边和颙战得焦灼,还不忘不客气地回道:“你个迂腐老头都能知道在山中藏军,避过管将军的探子,这难道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主意吗?” 梼杌死死盯着婉妍的眼睛又狠又凌厉,宛如盯着将死之人的秃鹫,时刻准备人死后饱餐一顿。 但他没多说话,只是轻轻一扬手。 几乎是顷刻间,原本寂静的山林忽而大动,那漫山遍野的人像是山崩落石一般奔涌而下,密密麻麻犹如捅了马蜂窝。 婉妍早已知道梼杌的亡灵大军就藏在城外的山上,但当看到这铺天盖地、好似人命不要钱一样的场景,还是吃了一惊。 好家伙,这山里是怎么藏下这么多人的,莫不成梼杌的大军会打洞? 先下去的亡灵大军已经和天权军队打成一片,而后来的亡灵还似瀑布一样从上而下奔流不息。 天权的军队当即被打乱了阵脚,乱成一片。 婉妍向颙虚晃一剑,找了个空隙纵身跳下山,落在下面的战场上,想要稳住大军。 然而颙已经立刻坚持不懈地跟了下来,一心想着取婉妍的人头。 在婉妍临下来之前,还不忘召唤白泽神兽,将容谨带着稳稳地落在了城墙之上。 容谨自然是不愿意,然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城墙之上时刻看着婉妍。 此时的婉妍已是面色越来越沉重。就算她知道梼杌司亡冥,可以让死人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但是当她真的看见上一秒才被杀死的天权士兵,下一秒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挥剑就要砍向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还是有被震撼到。 不过区区两刻钟,天权五万兵马竟然已经损失过半。 而亡灵大军非但没有任何伤亡,反而越来越壮大,局势逐渐从左右抗衡,变成四面八方向中间的包围。 而且包围圈越来越小。 “婴婴!”容谨在城墙之上简直要着急死,生怕婉妍出一点差错,不断地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一个企图趁婉妍不备偷袭她的敌军。 然而就算如此,婉妍也很快感到力不从心,一股绝望之感不法遏制地油然而生。 杀不死的敌人,越来越壮大的敌军,飞速成为敌军的己军,隔着层层高山、对此一无所知的友军。 这注定不是一场能够取胜的战斗。 当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挥剑杀敌的婉妍恨不得给自己一箭。 这个时候想这些有什么用!如果玢安城破,天权的城墙就有了缺口,那疯狗一样的敌军会迅速将防御撕破,一举涌入。 那将是浮尸万里。 所以就算知道不能战胜,还是得战。 ( 578 玢安(3) 所以就算知道不能战胜,还是得战。 婉妍咬了咬牙,决力、武力、暗器,只要是她会的、能使的,管它熟不熟、有用无用,全都拉出来溜了一遍,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却再不向后一步。 “神族后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就是这股子欠抽的傲气,和她那个傻爹倒是如出一辙,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自信。” 梼杌仍旧站在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婉妍,凶狠而轻蔑。 就是宣郢在这里,梼杌都是不会亲自动手的,更何况是婉妍。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悄然而过,虽然略带凉意,却没有给酣战的人群分毫的波动。 婉妍仍旧奋力厮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纱在微风的席卷之下,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将自己的侧颜露出一抹后,又瞬间藏于白纱之下。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瞬,却让方才还战得懒散的梼杌,瞬间浑身绷紧,双目圆睁,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 ……还真是我祖宗……? 就是这一刻的窒息让梼杌回了神,当即飞身而下,冲着婉妍就去了。 “婴婴!小心!!” 城墙之上的容谨立刻注意到梼杌要偷袭,当即搭箭三根,拉弓到底。 应龙圣族的神水箭威力相当大、速度相当快,这般一弓三箭下去,就是比自己决力高许多的人,都非得被射穿成刺猬。 然而那三根被水龙环绕着的箭矢,才飞到梼杌身边十米外,就被梼杌浑身萦绕着的决力一举振飞,梼杌根本都没有出手。 而梼杌掩藏着气息,婉妍根本察觉不到。 等她终于感受到异常、立刻回头时的下一秒,就看到梼杌已经近在咫尺,一只鹰爪般的魔爪已经伸手可触。 婉妍大惊之下,急忙想要催动轻功躲避,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梼杌的决力场中,竟是分毫都动不得! 婉妍习武十余年,禀赋极高、颖悟绝伦,在同辈之中难逢敌手,就是碰到千军万马、或者比自己决力高强的人,都有一战之力。 因此自从出山之后,婉妍是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也算大陆能排的上号的武者。 然而此时此刻,婉妍那些小满足、小得意一瞬间灰飞烟灭。 直到此刻婉妍才知道,原来面对真正的强者,自己别说对抗,就是抵挡一招都是无稽之谈。 她与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武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与一个只能看着老鹰落下,却束手无策的小鸡仔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婉妍被压力逼得连句话都说不出,在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 除了恐惧,还有巨大的遗憾。 哎,才刚意识到自己菜,就要一命呜呼,菜它个永永远远,这向来就是无上圣尊给我骄傲自满的惩罚吧…… 就在梼杌已经落地,下一秒铁掌就要制服婉妍的那一瞬间,一个人影从空中而来,半个瞬间后就已经落在梼杌的身后,料峭的剑刃猛地向梼杌攻来。 这次婉妍更吃惊了,之前梼杌偷袭时,在最后的关头,她还是察觉到了梼杌的气息。 然而此时,她的眼睛都已经看到来者,却仍是无法察觉到他一丝一毫的气息。 实在可怕…… 梼杌显然也略吃一惊,只得先丢下婉妍,转身抵挡。 原本在梼杌的决力场下,只有他周身五十米的人动弹不得。 此时在那人的决力压制下,竟是方圆几里地内,连风都静止,不少距离他们近的人当即窒息倒地。 就是婉妍一时间也呼吸极其困难。 即便如此,婉妍就是喘不上气,也拼了命地伸长了脖子巴望,活像只鹌鹑。 不过好在此时战场之上就没人能动,婉妍倒也不怕有人偷袭。 时至今日,看着那两个人较量,婉妍才感觉到以前的自己,纯粹就是小孩打架。 只见他二人的动作无一不是干脆利落,凡进攻必招招致命,凡防守必无懈可击,连分毫的破绽都没有。 而他们对决力的运用简直炉火纯青到变态,明明决力浩瀚得取之不尽一般,却还能把每一丝的决力都最大效用得用到极致。 救命,怎么这么强。 婉妍愣在原地,简直看傻了,已经忘了自己才捡回一条命。 等婉妍终于可以把注意力,从二人的招式上稍稍移开,看向那个从天而降的“及时雨”时,才更愣了。 白衣白纱,头戴玉冠。 那装束很明显,天璇殿。 这三个字让这人的一切变态实力,都合理起来。 在婉妍对天璇殿近乎盲目的崇拜中,感觉就是在天璇殿做饭的厨子,到大陆上都能一个打一群,砍人和切菜一样。 不过这人……婉妍细细看那人。 肯定不是个厨子。 他的整张脸都被白纱盖住,只露出一双眼。 那眼中是不容分毫懈怠的威严,是不怒自威的压迫,是锋利冷峻的凌厉。 是让人一眼就记住的俊气。 肯定是个当官的。 婉妍下定论。 两人一时间战得难分伯仲,但不过一刻钟后,战局有了明显的倾向。 虽然梼杌并未落入下风,但已经明显吃力一些。 而那人仍是丝毫不乱、沉着而冷静,出手时利落,收手时干脆,下手时狠辣。 明明那么宽大的衣袖晃啊晃,却不仅不显拖沓不碍事,反而为他添了几分别样的俊秀,让那人别有一番四两拨千斤的泰然与灵秀。 看他动手,就算是脊背发凉、浑身发颤,眼睛都是舒服的,只因那人实在是赏心悦目。 不分伯仲又如何,就梼杌那狗急跳墙的丑样,已经输给人家了好不好。 婉妍看着梼杌满脸的鄙夷与嫌弃。 不过婉妍奇怪的是,两人一看都是决力超群之人,却没有一人开启决赋,只以决力和武力抗衡。 在这种都是强手的情况下,就算一方略微式微,但另一方要想取胜也绝非易事。 但若开启决赋,则会让战局大大不同。 莫非不用决赋,就是高手过招之道? 婉妍一心想看看两人的决赋,却不能如愿,不由得有些奇怪。 ------题外话------ 净释伽阑:男主?一消失就十几章、只有救人才出现的工具人罢了 容谨(温柔笑):不想当可以我来,你就可以一消失几百章、只有挡刀挡箭挡剑挡暗器的时候出现 579 封十一娘 婉妍一心想看看两人的决赋,却不能如愿,不由得有些奇怪,只能告诉自己高手的世界你别猜。 就在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把几万原本在热火朝天厮杀的士兵都变成了看客,亡灵们都一扫凶相、靠在武器上满脸疲倦之时,转机终于出现了。 只听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清脆如玉碎。 紧接着从山头之上滑翔而下一只青色的凤鸟,头昂背挺,高大而圣洁,周身萦绕青云,撕裂整片夜空而来。 它一来,天都亮了。 “青鸾!”婉妍心中惊呼。 不仅是青鸾,在青鸾之后各种决赋跟随着,顷刻间夜幕就五彩斑斓起来。 那是天璇殿的援军到了。 一眨眼的功夫,青鸾落地即消失,一白衣白纱的少年取而代之,翩翩而落,不染尘世,宛如神仙下凡般。 就在婉妍眼睛渐渐亮起,心中一句“哇哦”才刚哇,神仙已经气沉丹田地怒吼一句“凶兽看招”,之后就怒目圆睁地冲了过来,与先来的那人一起围攻梼杌。 婉妍:“……” ……神仙嘛,神仙也要接地气。 而其余跟来的天璇殿将士,则开始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凶兽大军进行单方面屠杀,宛如割麦子一般。 在巨大的决力压制之下,死去的士兵无法再成为傀儡,凶兽大军已飞快的速度迅速消亡着。 而这边梼杌本来单挑之前那人已是困难,此时再多一人更是吃力不少。 眼见着今晚偷袭是不可能成了,再执着下去只会损失更重,于是梼杌猛地释放大多决力,撞开那人的决力压制,操控着剩余的凶兽大军迅速离开了。 天璇殿的援军只是来解难,便没有穷追上去。 这时,婉妍这个高手过招的炮灰,才终于能动弹。 “呼……”婉妍长松了一口气,就连忙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走去。 后来的那人侧对着婉妍,似是膝盖一软要向先来那人行礼,却被先来那人立刻扶住,之后竟是自己行礼,沉声道: “参见殿前右护法大人!” 右护法!青鸾圣族的族长居然亲自来了! 婉妍刚走过去就听到,吃惊之下都没有注意到那位右护法大人震惊得瞳孔差点冲出眼眶,仿佛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称谓一般。 婉妍也连忙跪下,行大礼道:“草民参见青鸾大人。” 婉妍不敢抬头唐突了圣人,故而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青鸾大人的眼神,为难得快哭了。 他看看跪在地上的婉妍,又看看身边的人,在确定他不想暴露身份后,只得冷声道: “既是盟友,便不必多礼。” 超然出尘的声音,是世外圣人无疑了。 婉妍心中赞道,起身来立刻认认真真自我介绍道:“草民白泽家族宣婉妍,蒙三世之幸得见两位圣人,实在是内心惶恐。” “……”“……” 面对婉妍诚恳的自我介绍,那两人沉默得像石头,看着婉妍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傻子,但我不说。 神仙嘛,听到我这蝼蚁之名定是无动于衷。 婉妍立刻在心中替他们解释一番,又忍不住抒发一下心中感激道:“今夜是在是多谢诸位圣人降世,实在是太过及时,救我等一万余百姓于水火,不然今夜的玢安城中定有一场大劫。” 说罢婉妍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生死一线间,那突然出现就自己一命的人,连忙又向青鸾身旁的人跪下行了个大礼,道:“草民实在是要多谢这位圣人出手相救!” 供觉旃殊见状,正要开口让婉妍起来,却被那人轻轻一扬手阻止了。 之后他垂着眼,沉沉看了婉妍的脑瓜顶一眼,转身就走,让婉妍就那么跪在地上。 婉妍半天没听到叫自己起来,又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那两人已是要离去。 其中青鸾大人似是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而另一人则是走得六亲不认,好似多看她一眼就要生眼疾一般。 婉妍还不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也不顾礼节,朗声朝那人背影问道: “圣人,敢问您是哪位神仙?草民日后定结草衔环以报今日之恩!” 那人的脚步顿了顿,回身来俯视着婉妍,隔着那么远又那么黑,婉妍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冷。 “汝安配知我名。” 他冷冷撂下七个字,转身就走,一眼都不曾回头看。 我不配知道你是谁? 婉妍头一次被这么生硬地鄙视,愣愣地跪在地上。 要是在平时被这么说,婉妍早火冒三丈上去打架,用拳头问问自己到底哪不配。 可此时此刻婉妍却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一来因为那人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人家救了你一命,现在怼你一句有什么不行? 二来就那人的实力,估计碾死婉妍就和吹口哨一样简单,婉妍可不想刚刚有了再活着努力成长的机会,又要菜得永永远远了。 于是反而安慰自己道: “罢了罢了,神仙嘛久居世外,晨饮朝露,晚上饿着,又没人说话解闷,多少是有些性情古怪的,不然如何与我等凡人区别开来呢?” 等等…… 婉妍正自说自话,脑中突然闪过刚才那人转身时的一瞬。 在那位“不近人情仙”的腰间,有一个小令牌,上面刻着一只只有一只脚的鸟。 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鸟仍旧是威风凛凛,颇有气势。 要知道当初给初代圣尊详述世间一万多种决赋的,可就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白泽神兽,这可难不住婉妍。 婉妍当即脱口而出道:“神鸟商羊?” “如果是商羊族人,又能和右护法并肩而立的话,那么那位圣人就是……十二金仙之一的雨师漭滉本郎!” 古有言:天将大雨,商羊鼓舞。 神鸟商羊便是司雨之所在,位列十二金仙之一,与风神封十八姨共为风伯雨师。 十二金仙便是司世间自然万象之神,其神名皆由初代神袛之名命名。 世人都说风雨同在,便是因为初代风神封十八姨与雨神漭滉本郎为绝世佳侣,相伴相守一生,为千年佳话。 . 580 玢安(4) 世人都说风雨同在,便是因为初代风神封十八姨与雨神漭滉本郎为绝世佳侣,相伴相守一生。 当封十八姨故去后,漭滉本郎毅然丢下神位与人间繁华为妻殉葬,真正做到了同生共死,传为千年佳话。 不过由于风神雨神没有后代,而风神族人的后代脱离天璇殿,转而效忠于应龙家族,世间又只有白泽一族司风,所以十二金仙的风神位千百年一直空缺。 就是雨神位也是沉寂多年,婉妍看到有关于雨神的最新史料记载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而如今的雨神看起来不过和自己同龄,想来是已经迭代。 虽然只是初次见面,又被晾着跪在地上,但作为封十八姨的后代,婉妍看到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祖先的夫君的后后后后后后后后后代,还是很有些亲切感的。 但更多的是感叹。 风伯雨师本为佳侣,人家雨师后代强得逆天行,而我这个风伯后代却菜得没天理。 哎……看来我一时半会绝对不会死,祖先一想到要见到我这么个废物,估计会掐着阎王的脖子,高呼“给她续命!别让她来!”吧。 一晚上的强者之争给了婉妍太大暴击,忍不住就着地上混了月光的血坑顾影自怜起来。 直到容谨艰难地赶来,才一齐进城去。 这几日婉妍龟缩在玢安城的山头,时刻紧盯着玢安城的动向,几乎三天没合眼。 此时虽然只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明,当日就要起程赶赴东麓主线战场,但婉妍还是一头栽进被子枕头里,迅速被瞌睡虫啃噬得毫无知觉。 容谨轻轻摇着轮椅,吹灭了桌上的蜡才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应该只是片刻的功夫,婉妍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困意尽扫,就只有警惕。 这时,天还是黑透的。 婉妍躺着分毫不动,眼睛却将空无一人的房间左右仔仔细细扫视一圈。 婉妍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但那无形的压迫生生是将婉妍压醒。 下一秒,婉妍一个鲤鱼打挺迅速从床上蹦起来。 再半秒后,一根菱形的暗箭毫无征兆地逼来,“唰”的一声刺穿婉妍迅捷动作留下的残影,“砰”的一声扎进床后的墙上,气力之大足足将箭身都完全没入其中。 再晚半秒,被戳中的就不是墙了。 “什么人!”婉妍已然从腰间拔剑,异常冷静地冷声问道,故意将声音抬高。 他们今晚住在玢安衙门,她的隔壁就是容谨,天璇殿的那两位神仙也就在不远处,这边有动静,他们定然可以听到。 这人能掩住所有气息让婉妍直到最后一刻,才勉强察觉到,婉妍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那人的对手,要早点向同伴示警。 然而下一秒,婉妍就感觉到后颈一阵剧痛,眼前随即一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睁眼时,眼前已是一片陌生,只能看得出是一座营帐。 而她正被五花大绑在一个凳子上。 婉妍强忍着后颈的疼痛抬起头来,就看到两排烛火盘梯而上,几十道火光汇聚成一个人。 梼杌。 鬼怕火,所以梼杌待着的地方,就是白天也是百蜡齐落泪。 亏心事做多了,司鬼的人也怕鬼。 而梼杌那张凶相横生的脸,原本就是当门神,都能把鬼吓得嗷嗷哭,此时还被一群摇曳着的鬼火映衬,婉妍觉得自己看一眼都要折寿,心中纳罕: 这真的是我在人间就能看到的脸? 梼杌一直在死死盯着婉妍看,不知看了多久,生生要从她脸上看出一本无字真经一般。 此时看到婉妍醒来见到自己,神色也没有什么大改变,冷声问道: “被本座绑来,你不害怕?” 婉妍睨了他一眼,仍旧是面无表情,不答反问道:“害怕你会放了我吗?” 梼杌没想到婉妍这么说,眉毛微微一扬,竟是勉强露出几分难得的和煦来,也反问道:“本座倒也不想绑你,但若是请你来,你会老老实实来吗?” 婉妍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起来,“那可说不准,万一姑奶奶我心情好呢。” 梼杌的神色紧了紧,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没头没尾地问道:“小丫头,你小小年纪,便武功决力都如此了得,想来不是你那个废物爹教出来的吧?” 听到这话,婉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梼杌果然不是为了要她的命绑她来的。 从婉妍睁眼看到梼杌的那一刻,就已是万分疑惑。 梼杌驰骋大陆几十年,早已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就是宣郢在这里他都不会抬头看一眼,更何况婉妍呢。 然而,梼杌居然亲自深入戒备森严的玢安城,从天璇殿右护法的眼皮子底下,劫了她一个才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出来。 若说是因为婉妍在夜里破坏了他取玢安城的计划,梼杌气不过,那只要给一掌就要了婉妍的小命,又何需费劲吧啦地把她劫出来? 就算是梼杌真就如此“不贪杀戮”,那作为恶贯满盈的大凶兽,居然把绑来的人安在凳子上,而不是随手丢在地上? 想到这里,婉妍感觉屁股本能得不舒服,好似凳子上真有什么无形之毒一般。 而婉妍故意态度恶劣地回怼梼杌试探,要是在昨日,她早被掐死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梼杌居然非但没有暴怒,居然还露出一抹瘆人的耐心来。 综合这一切的反常,婉妍知道梼杌不是为了要自己的命,而是另有目的。 而问她是谁教授武功这个问题,显然就是试探。 “确实不是我父亲教我。”婉妍昂了昂头,大言不惭道:“本姑娘自学成才。” “啊也不对……”说完婉妍顿了一下,又立刻推翻自己,在梼杌正要发作,又耐着性子等她重说时,平静地摇了摇头道: “自学成才不准确,事实上我虽然没人教,但自己也没怎么学,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这大概就是天赋异禀吧。” 梼杌:“……” 婉妍看着梼杌吃了蟑螂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题外话------ 净释伽阑真的很心机了,上小号也要上个能让婉妍有亲切感的号…… . 581 玢安(5) 婉妍看着梼杌吃了蟑螂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你最好给我想好了再回答。”梼杌眯了眯眼睛,收起了脆弱的耐心,满眼都是威胁。 “天地良心啊,”婉妍叹了口气,“我虽然不想和你废话,但我也没骗人啊。 我真的是靠睡觉练功的,从我有记忆起,每天早上醒来,好像都比昨日强一点,那武功招式刻进脑子里,名家经典莫名理解了,想忘都忘不掉,就好似梦里有高人在为我传道授业解惑,一传就是十几年一样……” 婉妍有些无奈,她也不怪梼杌不信,她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了许久,天下竟有不学无术、还文武双全的好事,还落到了自己头上。 梼杌:“……” 梼杌闻言,那点脆弱的耐心被悍然重击,却还是强忍着怒火接着道:“那你娘是谁你总知道吧,不会是从石头自学成人的吧?” “我娘……?”婉妍更疑惑了,实在没想到梼杌居然会问自己的母亲,愣了一下缓缓才道:“我娘就是一位深居内院的普通妇人……” 梼杌见婉妍就是不上道,终于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不过一个闪身就到了婉妍面前,铁钳一样的手死死掐住婉妍的脸,不再顾及地直接问道: “宣婉妍,你到底和五世毒尊是何关系?” 婉妍的脸被掐得生疼,动都动不得,一双眼睛确实蓦然睁大,嘴巴只能含含糊糊地反问道:“毒尊?我和毒尊什么关系?” 此时婉妍的三观被震得稀碎,她打死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和毒尊有关系的一日。 “我在问你!”梼杌的问题又被扔了回来,登时气急,捏着婉妍的手恨不得把她的脸捏碎。 婉妍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却也明白过来,梼杌之所以没有送自己上天,还颇有几分“礼遇”,就是因为他怀疑自己和他的主子绮罗毒尊有关系。 有关系?有病吧他! 婉妍满心的费解,却也不敢一口咬定不认识,生怕梼杌知道自己和毒尊无关后,当即掐死自己,只能打太极,想着容谨他们赶快找到自己。 “认识!”婉妍艰难地点点头,一本正色道:“绮罗毒尊,鼎鼎大名,普天之下,谁人不识?” 说这婉妍耸了耸,补充道:“不过她认不认识我这个无名小卒,可就不一定了。” “哐当”一声巨响,梼杌一甩手,婉妍和遭殃的倒霉凳子一起被狠狠甩开,人凳换了个,成凳子坐着婉妍。 “你该知道今天你若不能让我得到想知道的答案,明天的你的人皮就会完完整整挂在玢安城上迎风招展。” 边说着,梼杌一只脚踩上婉妍的脚腕,用了劲来回碾踏。 “说,你到底和绮罗毒尊有什么渊源?” 就是铁打的脚腕,也禁不住这么糟蹋,更何况婉妍的脚腕还细得和小鸡爪一样。 婉妍当即疼得面目狰狞,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喊出声来,只破罐子破摔地吼道: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这么想知道,你自己下去问她啊!” 梼杌下手是真的狠,婉妍感觉自己脚腕上压了一座太行山,疼得魂都要收不住了。 就在灵魂出窍的那一刻,婉妍心中暗悔:这么多年见人说鬼话、见鬼说瞎话,最后还是遭了报,说真话都没人信了。 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婉妍忽而改邪归正,一心效仿砚巍那个左看是诚实,右看是实诚,正着看是老实的小傻瓜。 只是梼杌此时要是怀疑婉妍与别人有关系,婉妍这种最会识时务的俊杰,定会为了活命一口贴上去,管他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当场就能攀个三服血亲不可。 可是绮罗毒尊,那可是十几年前毁天灭地的女魔头,听说当年就是路边给她喝了一口水的农夫,都被多家讨伐,生生落了个家破人亡。 婉妍今日若是认下自己与毒尊有关,以后梼杌发现自己实则和毒尊八百年前都不是一家,就他那歹毒又睚眦必报的性格,定是会把她今日所说泄露出去,再给她安上几层罪名,让她硬背上勾结魔女的名头。 毒尊,那可是一个谁沾上,谁就要拖家带口去黄泉之下找她本尊的人物。 届时宣府上下会被世人联合铲平不说,白泽一族的世代清誉也就毁了 所以这门亲,婉妍是万万不敢攀的。 孰轻孰重婉妍分得清,此时就是梼杌真要剥她的皮,她也绝不会为了自己活,而将整个家族送上灭亡。 梼杌踩着婉妍的力气更大了,只听“咔咔咔”骨头碎成渣的声音,婉妍已是疼得满头大汗,却被迫和凳子君死死纠缠着,就是挣扎都不能。 “绮罗毒尊就是你娘对不对!” 梼杌一字一顿恶狠狠地问道,眼神狠得仿佛要从婉妍的眼睛里抠出答案一般。 婉妍一听,已经在一下下暴击中强大起来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后直接惊得当场罢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冷漠又端庄、柔弱又沉默的史夫人,和以一己之力荡平几大圣族神族、差点就把人间一锅端的女魔头联系在一起。 婉妍怀疑毒尊一生杀的人,怎么也有史夫人一生见过的人的一百倍那么多。 此时此刻婉妍只觉得被踩碎的分明不是自己的脚踝,分明是梼杌的脑子。 “还绮罗毒尊是我娘……?”婉妍在剧痛之下,仍是惊得满面苦笑,“你怎么不说我是你爹呢?” 婉妍不是故意要这么说,只是她实在觉得这会梼杌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硬要扯着婉妍的裙摆,哭喊着认她做娘,都没有说史夫人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毒尊那么离谱。 “轰”的一声,梼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挂满尖刺的鞭子,此时抬手狠狠一挥,竟是把婉妍连凳子抽出去几米远,一鞭子就将婉妍抽了个皮开肉绽。 ( 582 玢安(6) 梼杌狠狠一挥手中挂满钉子的鞭子,把婉妍连凳子抽出去几米远,一鞭子就将婉妍抽了个皮开肉绽。 “本事不大,就别口气太大。”梼杌咬牙切齿只说了一句,眼神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婉妍,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然而婉妍心知肚明以梼杌的为人,她知道只要自己不是毒尊后代,那她就是跪在地上把头磕烂,梼杌也绝不会把冒险抓来的人又放了,让她回去胡说。 而婉妍虽然滑头,深谙“能屈能伸”表演艺术,但也自诩是一个有原则的滑头。 对于梼杌这种满身人命、毫无人性的魔鬼而言,婉妍是真的屈不了,宁可一死也不愿向其低头。 既然都是死,那又何苦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辱,平白污了自己的一生呢? 于是婉妍干脆破罐子破摔,趴在地上,冷笑着道: “在我醒来之前,你定是探过我的决赋,想来什么也没探出来吧?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么有本事,还能隐藏自己的决赋?” 梼杌不言,只是脚尖轻轻一挑凳子,竟是生生把凳子连着婉妍翻了过来,让婉妍仰面向自己。 “怎么会呢……?”梼杌根本不理婉妍,只是看着婉妍的脸出神。 沙华决赋在觉醒之前,只有决力高强至顶的人方能够探出。 所以,虽然梼杌确实没有探出婉妍的沙华决赋来,但也并不能说明她和沙华没有一丁点关系。 但她若真是毒尊后代,那在忠心耿耿的毒尊旧部面前,又为何宁死都不承认呢? 这么像,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梼杌不知盯着婉妍看了多久,或许有一个时辰,又或许只有一刻钟。 但是在浑身的剧痛,以及梼杌那犹如毒蛇吐信般,不知何时要索命的眼神下,婉妍虽然尽可能地神态自若,但还是觉得度秒如年。 最终,梼杌还是相信了婉妍。 一个生在神族,养在京都,还小有名气的女孩,如果真的是毒尊后人,恐怕早都被那些整日里神经兮兮的圣族,打成筛子了吧。 “好吧,我便信你。”梼杌叹了口气,就是城府再深,也是肉眼可见的有些不悦与失望。 婉妍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的选择很对,我确实很值得信任。” 婉妍说得轻松,实则心里已是一沉。 她知道,自己即将毁于梼杌之手。 说起来婉妍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明明那么惜命一个人,怎么这么费命呢。 前不久她才刚刚活过来,还是用容谨的命换的。 现在就又要一场空。 可是她还答应容谨,要带他去白泽不惑港,要陪他把身体养好。 她还答应了阿公自己一定会回去,要回去陪他养老。 谁知道都要食言了。 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们了…… 婉妍心里有点酸,但看着梼杌一步一步走来的目光,还是努力坚定如炬。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婉妍心中的不舍,杀人如麻的恶魔梼杌,居然缓缓开了口,声音是假模假式的温和。 “小丫头,你也别怪我。你生得这张脸,就没有好活一说。 你要么就是心惊胆战躲在面纱后一辈子,像是做贼一样。 要么被发现了,你落到那群满口人间正道,实则肮脏远胜于我们这些所谓臭名昭著之人的圣族手中,他们可不像我这般好说话。 他们看着你这张脸,也不管你是谁的女儿、谁的臣子,就是你喷出的一滴口水,他们都绝对不会相信。 到时候不论你怎么解释,怎么喊冤,那些大圣人就是榨干你每一寸血肉,也非得逼你说出毒尊最后的下场,以及你与毒尊的渊源不可。 到时候,你可就不是一死这么简单了。 估计就是你吃过饭的店老板,都要赔上全家。 所以我今日看在这张脸的份上,送你清清白白的走,也算是我对我的主人,再尽一次忠吧。” 梼杌越说,竟还真的说出几分真情来。 然而面对梼杌的好心,婉妍很难有丝毫的感动。 把我弄死还要说的这么好听,大哥你可是凶兽啊,现在对凶兽也要求立牌坊了吗? 然而不管婉妍是不屑也好,无奈也好,最后梼杌的左手心亮了亮,一把萦绕着不祥之气的利剑凭空出现,就在婉妍脑门正上方不过几寸的地方。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却也再无可奈何。 ( 583 玢安(7)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却也再无可奈何。 就在那利剑已然高高扬起,蓄势待发准备将婉妍一击毙命之时,梼杌忽然怔了一下,竟是感觉到了什么般,骤然回头去。 就在那一刹那,一人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帐内,浑如一阵风一般,甚至于他身后的帐帘都未有丝毫波动。 还没等梼杌反应,那人已是甩手扔出一根长而细的银链,链端一柄银钩绕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直取梼杌的咽喉。 那银钩速度过快,以至于梼杌已然闪避不得,只能一手擒住了银钩。 屏翳钩? 婉妍眼睛一眨,当即认出这银钩,便是雨师金仙独有的神器,可无限长且极其坚韧的屏翳钩。 再看门边之人,果然是一袭白衣白纱,一双冷峻眉眼。 婉妍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不是容谨,居然是冷漠得如同“事不关己”四个字,从字典中跳出来活了一般的雨师金仙。 一晚上各种离谱信息的暴击,已经让此时婉妍的心性,强大到根本感觉不到震惊,只觉得心还是狂跳,难以从死而复生中转化过来。 不过梼杌这孙子是真强…… 何时何地都能看戏的婉妍,自己还颠三倒四和凳子一起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心中还能感慨起来,自认如此速度的银钩突然向自己袭来,那必定是有几个宣婉妍,就能穿几个。 而梼杌的反应快到可以一手擒住。 不过这也正是雨师出手的目的所在。 只见下一秒,雨师猛地回手一扯银链,那银链就犹如带松紧一般快速向回收去。 梼杌心中一惊,连忙要松手,那银钩却在梼杌脱手后的下一秒,长眼睛一般转而向下,牢牢钩出了梼杌身上银晃晃的锁子甲。 然后连一秒都没有,雨师掌中银光一现,这次不再向回扯屏翳钩,而是狠力一甩,竟把梼杌直接甩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梼杌落地,一连贯倒十几排红烛。 “……” 婉妍已经看傻了。 那可是梼杌!顶级凶兽、亡灵之首的梼杌!世上罕逢敌手、以凶残闻名的梼杌! 他居然被扔出去了!?就像被钓到的一只蛤蟆。 震惊之下,婉妍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表情,反正雨师金仙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看的是一个和凳子五花大绑着躺在一起,目瞪口呆得宛如一只雷劈鹌鹑,满头是焦烟。 直到自己被雨师金仙抓住胳膊,犹如倒拔垂杨柳一般被抬起来放正,婉妍才终于缓过神来,猛地一吸哈喇子,也不问凳子意见,背着凳子就要行礼,道: “参见雨师金仙!” 雨师金仙的眼神一冷,没有说话,只是将婉妍扶正,让她坐好,丝毫没有要为她松绑的意思。 之后在婉妍瞳孔炸裂之中,雨师金仙居然单膝落地,突然就与婉妍的视线平齐。 婉妍正要猛地窜起来,免得自己过于折寿的时候,就感到眼前一紫。 真的是一紫,因为婉妍的眼睛被一条紫色的纱巾蒙住,之后又是一黑,她感到自己的额头微微抵在了面前人的胸前。 是雨师把她按过来在她后脑勺打结。 “金仙……您?”婉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雨师的意图,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不能看吗?” “嗯。”雨师轻轻应了一声,在婉妍脑后系好纱巾,将她又扳了回去。 这时雨师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手中的人在抖,抖得很厉害。 虽然在梼杌面前不愿意露怯,但这次直面凶兽与死亡,婉妍是真的害怕了。 婉妍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抖,只觉得这一夜的经历,已经不是自己在慌,而是慌里有个自己。 哪怕已经看到雨师金仙来了,知道自己得救了,她仍然还是本能得慌。 就在这时,婉妍感觉到自己周身一紧。 是雨师握着她双臂的手加了些力气,将她的抖捏住了。 “没事了。” 他还是轻轻开口,声音就像是清泉,清澈,却带着冷静的力量。 他说出的只有三个字,但他无情的声音中,却暗含了那么多情。 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被捏的太紧了,又或是因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婉妍已然很相信雨师的力量。 总之婉妍不抖了,心渐渐静了下来。 婉妍正想回句什么,就感到耳边忽然一片死寂,死寂到婉妍骤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顺着骨头传上来,声音之大让她差点跳起来。 旋即婉妍就明白,是雨师在她双耳边施了法。 “……” 耳朵边空了,婉妍心里也是一片死寂。 雨师大人这是……怕我偷师,学走雨师的独门秘技? 不至于吧,瘸子还能踩高跷,这也太高估我了…… 那雨师大人难道是怕场面太血腥,或者他技艺过于高超,以至于直接把我炫倒在原地?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能看还不能停啊! 婉妍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紫色,除了瞎想完全无事可做。 但这纱巾虽然叠了几折,但并不是完全看不见。 婉妍被困住的双眼丝毫不妥协,努力瞪大想要看到些什么。 然而还是太难了,婉妍只能在幽昏的烛火中,模糊看到已经爬起来的梼杌,在雨师背对着他的时候要偷袭。 就在婉妍连忙想要开口提醒的时候,就看到在雨师身如玉树般的身躯后,猛地腾开一对巨大的羽翼。 那一只羽翼就足有婉妍那么高,巨大无比,铺盘的羽毛柔顺又茂密,如同挂满树叶的大树一般。 天……这么多年是我低估了商羊神鸟…… 不过……怎么商羊神鸟的羽翼比青鸾圣鸟的羽翼还丰满有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紫色纱巾的缘故,婉妍看到的世界都是淡淡的紫色。 包括雨师金仙背后的双翼,也包括凭空落下的羽毛,都染上了淡淡的紫色。 之后就是一系列婉妍看不清,都会时刻感到心惊胆战的打斗。 那一招一式打在他们的身上,也打得婉妍的心一颤一颤,竟是比他们还要紧张。 ------题外话------ 十三:净释伽阑有你的,作戏还要做全套,钩子哪来的? 净释伽阑(鄙视):我的 . 584 玢安(8) 那一招一式打在他们的身上,也打得婉妍的心一颤一颤,竟是比他们还要紧张。 高手过招真的太过惊险,婉妍偶尔幻想如果其中的一个是自己,那面对那些招式的自己该是怎样的。 结果就是哪一招都不是婉妍的小命能够扛得住的,婉妍登时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假想都抖出去,根本不敢再想。 梼杌虽然从一开始就有明显的劣势,但作为五大凶兽之二的他,纵使在强的逆天的雨师手中,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但怪就怪在,梼杌明明是招架得住,但朦朦胧胧的紫色中,婉妍见他的神色之慌乱,已经不能用“害怕”二字形容,非得用“怕得要死”这四个字才行。 不至于吧……怎么梼杌见了雨师大人,就像我见了梼杌一样…… 婉妍心中纳闷,看得到他们的嘴巴一动一动,定是在说话。 这能让小孩夜啼的梼杌吓破胆的话,婉妍当然是当即支棱起两个耳朵,想要分享一二。 然而任凭婉妍当场逆生长,活活把耳朵伸了两倍长,但就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努力了半晌,婉妍心里长叹一口气,只好作罢,却就在松气的这一刻,眼见着正与雨师打斗的梼杌袖子一挥,从袖笼中飞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来。 那银针冲着婉妍而来,直逼婉妍的面门。 然而婉妍却丝毫没慌,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针没毒,就是一根普普通通别袖口的针。 而且因为梼杌自己无暇他顾,力气也并不大。 婉妍纵使被绑得和凳子难舍难分,只要一开决力,就能将银针震落。 这只不过是已经走投无路的梼杌,妄想分散雨师注意力的一个小花招罢了。 哼,蠢货。 婉妍心中对梼杌不屑一笑,知道雨师不会中计。 不论是因为雨师绝不会再放过梼杌一次,还是因为他与婉妍只有一面之缘,能来救她已是仁至义尽,就算是真的是带毒暗器,他也不会为区区一个婉妍分神。 小归小,慢归慢,怎么说也是梼杌扔出来的。接住他,我也算接住了梼杌一招。 婉妍这么想着,便准备大开决赋,把今晚丢尽的面子,从这小针身上找回来。 谁知就在婉妍周身的蓝光都现出的那一刻,那银针却被一股极强的力量瞬间消灭。 这个消灭是真正意义上的消灭,之间一根银针瞬间化成了一簇银灰,细密得直接融合在了空气中,转瞬便灰飞烟灭。 银针和婉妍:“……” 是雨师骤然转身,硬是从焦灼的打斗中腾出一只手,挡下了那根银针。 原本雨师能够勉强占住的,也就是一只手的上风。 此时一分神,梼杌当即猛攻一技,虚晃一招,之后一个眨眼就找空子溜了个无影无踪,丝毫不在乎把这么一尊佛留在自己的大军中,就好似把强盗反锁在自己家中,生怕他不干点什么一般。 于是一时间,方才还紧张得氛围,霎时就静了,只有婉妍的心跳和烛火摇曳的声音此起彼伏。 婉妍傻了。 为了一根银针,雨师把梼杌放跑了!? 这句话都到了婉妍嘴边,再一看雨师那背影都能看得出的一丝怒意,立刻连吞带嚼的把这句话消化掉了。 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了救我才放跑梼杌的,我怎么能再怪人家呢。 雨师大人不愧是天璇殿中人,果然是心系苍生,把一个素不相生的人,都看得这般重要,真是佩服啊! 婉妍立刻在心里又是为雨师开脱,又是赞叹,却又有一丝失落。 不过原来我以为算是小有能耐的自己,就只是我以为。 在高手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连一根针都解决不掉的小鹌鹑罢了。 就在婉妍胡思乱想发呆之际,突然看到眼前一阵刺目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之后耳膜边一阵豁然开朗,世间的一切瞬间涌入婉妍的双耳。 婉妍下意识地抬手捂眼睛,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已经和凳子分开了。 婉妍强睁开眼睛,才发现雨师已经把绳子从凳子后面一剑斩断,从自己身后走了过来。 婉妍低头,看了眼和自己相依为命一晚上的敌营凳子,心中五味杂陈,想要起身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脚腕被梼杌踩得个稀碎,就是杵两根大白萝卜在那里,都比自己的脚腕好使,根本站不起来。 更何况婉妍的后背还挨了梼杌的一鞭子,打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烂,五光十色…… “还能走吗?”雨师听到身后的挣扎,回过头来,明明看一眼婉妍的脚踝就知道答案,但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是冰冷的毫无感情。 婉妍一瞧,以为雨师在生气自己拖了后腿、放跑了梼杌,哪里还敢再麻烦雨师,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就下意识道:“能能、能行,我自己试试。” “哦。”雨师毫无感情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然而婉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就她这样的还想走回去,估计就是爬都爬不回去,要是雨师真的走了,婉妍就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轻如蝉翼,可以被风吹回去了。 最关键的是这里可不是什么旷野田园,可以让婉妍操控小风或者白泽,把自己晃晃悠悠地带回去,这可是有几万大军的凶兽大营! 梼杌虽然溜了,但肯定就在不远处,还有颙等一众属下在,就是打不过雨师,解决一个婉妍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思虑一瞬,婉妍就在脸面和生命之间,迅速做出了选择。 “那那个雨师大人!”婉妍可怜巴巴地开口,“不然您还是带我一程吧……” 此时此刻的婉妍,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大写的“怂”字。 雨师的脚步停下,从后背都能看得出他的不耐。 就在婉妍持续用“可怜巴巴”光线,徒劳地攻击雨师的后背时,雨师忽而转过身来,几步就走到了婉妍面前,转而背对着单膝蹲下,一字不发。 然而婉妍看着雨师的后背,浑身所有的胆都当场毙命。 ------题外话------ 婉妍:有什么是我女一号不能听的??? . 585 玢安(9) 然而婉妍看着雨师的后背,浑身所有的胆都当场毙命,竟是蹭着地还往后退了两步,连连道:“不、不不用您背我,您不然召唤出商羊神鸟带我回去就行!” 这真不是婉妍挑三拣四,实在是她不敢啊!! 雨师金仙,天下雨神,十二金仙之一,那是有神位的人,是真正的神仙。 她怎么敢让神仙做牛做马地背她,这得折寿多少年啊! 婉妍甚至觉得自己的阳寿,都不够支撑她在雨师背上走出帐门…… 谁知雨师丝毫不知道婉妍这份惶恐,冷冷丢下一句“哦,那你还是爬回去吧”,当即就要起身。 下一秒,婉妍已是视死如归地一个跳扑,死皮膏药一般粘在了雨师的后背,恨不得直接长在雨师的骨头里。 折寿就折寿吧,死在友军的后背,总比被敌军乱箭射死强……那么一点。 雨师满头黑线,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婉妍四肢僵硬地团在雨师的后背,手都不敢碰到雨师,仿佛要飞天一般扎了个直楞,竟是一副视死如归。 对于这份无脑的“尊崇”,雨师显然没有领情,面纱之下的面容僵了僵,猛地站起身来。 那一刻婉妍感觉到天地巨变,高山突起。 “妈呀!”婉妍惊叫一声,从谷底突然升上山巅,未免直接摔个粉身碎骨,下意识地揽住了雨师的脖子。 “对、对不起!”婉妍意识到了自己的大不敬,连连道歉,立刻做贼一样收回了手,只觉得这一对木棍放在哪里都别扭。 然而雨师好似很着急又很不耐,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那叫一个快。 婉妍扎着一双爪子,很难在雨师犹如陡崖一般的后背上,保持住平衡,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金仙大人……我可以扶您的肩膀吗?” 说罢婉妍赶忙添了一句:“后背也行!” 都说小孩头上三把火,婉妍生怕天璇殿也有个什么神仙肩上两道雷一类的传说,反正神仙总归是不能亵渎的。 正如婉妍所料,雨师闻言果然有些不悦,过了半晌才冷冰冰又僵硬地吐出了一个字,“扶”。 婉妍听出了勉强,但碍于实在不想摔下去,只得讪讪地那两根指头揪住雨师一撮衣服,勉强能待住。 不用害怕会摔下来之后,婉妍终于有闲暇看看四周,顿时心凉了一半。 只见举目望去,是漆黑的夜色和千里焦黑的土地完全相连,目光所及之处,绵延不绝。 天地之间仅剩的光亮,就是一弯窄月撒下的些微幽光,就是星辰在这死寂的地方,也不知了去向。 婉妍在想,还不如没有这月光,倒也看不见天地之间这片瘆人的场景。 本就腥红的土地上长着几根焦黑的枯草,就是白日看都犹如闯入了阴间。此时再被月光一照,格外的阴惨惨。 婉妍左顾右盼半天,基本上可以确认,此时天地之间、几十里以内,还能喘气的活着的动物加植物,就只有她和雨师两个了。 一阵妖风袭来,明明是春日南国,却生生把司风的婉妍吹得汗毛倒竖。 ( 586 玢安(10) 一阵妖风袭来,明明是春日南国,却生生把司风的婉妍吹得汗毛倒竖。 在一片死寂之中,就只有雨师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均匀而沉稳,每一步的速度、步幅、深浅,都是苛刻得近乎一模一样。 那声音在天地旷谷之间回响,被拉长拉高不知多少倍,就好像某只潜伏在地面以下的猛兽,在蓄势待发中暗暗呼吸。 这死静又不静,说不出的诡异。 怕婉妍倒是也不怕,但就是觉得离得那么近的两个人,又刚才经历过生死,居然走一路一句话都不说,实在古怪。 于是婉妍报着给雨师解闷的心理,再加上对自己社交能力的信任,率先拉开了话题的帷幕。 “雨师金仙,您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武功却如此了得,实在是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婉妍也不管雨师看不看得见,双手抱了个简易的拳,潦草晃了晃。 “您真不愧为雨师后代,我辈楷模!” 婉妍说得抑扬顿挫,感染力十足,却也是真心诚意地赞他。 然而面对热情的吹捧,雨师根本没想理她,顿了一下,又怕她等不到回应就没完没了地聒噪起来,便随口扔下两个字。 “确实。” 婉妍:“……” 多少带点真情实感的商业吹捧罢了,怎么还当真了…… 第一个话题就这么夭亡,婉妍倒也不气馁,往前探探脑袋,继续诚恳道: “雨师金仙,您看起来年纪并没长我多少,本事却比我强这么多,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也实在是让我太惭愧了。” 这种问题很好接,只要雨师肯敷衍一句“其实你也还可以”,婉妍就能顺杆爬。 婉妍心想,自己虽然菜,但有同龄的那些更菜的家伙一对比,其实也还配得上一句“还可以”。 然而雨师仍是顿了一下,才悠悠道:“那就练。” 婉妍:“……” “好……”婉妍刚才抬起来的头低了低,面对如此谆谆教诲,满腹的漂亮话都挂了彩,只能老老实实道:“我以后会更用功的……” 雨师没有说话,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在初次社交受挫之后,婉妍闷闷地沉默片刻,又不甘心地开启下一个战场。 既然拍马屁不顶用,就要聊一些彼此的共同话题,调动对方的积极性,来打破僵局。 有鉴于婉妍实在觉得,自己不配和雨师有什么共同话题,于是她决定从二人肯定都了解的领域下手。 婉妍攥着雨师衣服又往前探了探,声音比方才小了一些,道:“雨师金仙,您是天璇殿中人,又高列神位,想必定是见过无上圣尊尊上吧。 尊上是天地共主、至高天命,像我这样的升斗小民,恐怕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圣颜。 所以您能给我讲讲尊上吗?” 这里婉妍很有技巧,直接采用疑问句,将话语权抛给对方,让他多多少少都要说一些。 只要雨师金仙肯开口,不管他说得多么敷衍,那我一定能把话题延展下…… “没见过。” 婉妍正想着,雨师金仙已经开了口,把婉妍的疑问句堵了个严严实实。 婉妍:“……” 这个时候再问为什么没见过,不仅显得自己没见识,也很难把话题延续下去了,于是婉妍只得略显尴尬地点点头,连连道: “确实确实,尊上统领人神两界,乃是无上之尊,自然是难以见到的。” 说罢,婉妍看了眼雨师在后脑勺都能看得出的无语,以为自己说中了他心中的痛点,赶忙找补道: “雨师金仙您放心,您年纪还轻就能取得如此境界,假以时日必定震动九州,日后定是圣尊座前的一员干将! 那时候您定有机会得到无上圣尊的召见,得见圣尊真颜,说不定还能成为圣尊近侍……对了雨师金仙……” 雨师金仙~雨师金仙?雨师金仙!…… 一时间,这四个字在雨师的双耳之间无限环绕着,就像是念咒一样,唧唧呱呱的随时都能爆炸,念得他昏头转向。 雨师金仙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四个字。 “哦。”雨师金仙赶忙“充满向往”地应了一声,当机立断从中打断了婉妍的滔滔不绝,热情到枯草听到都要瑟瑟发抖,“借你吉言。” “……”婉妍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又拍马屁拍到了哪条马腿,赶忙把满肚子的话又吞了回去,讪讪道:“客气了客气了……” 事已至此,婉妍总算明白了,就是她今天把天都说亮,也很难和雨师正常说上话。 哎…… 婉妍心里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雨师金仙如此高位者,定是不会对我一个小蝼蚁故意为难,肯定是生性比较冷淡,对所有人都这般疏离罢了。 毕竟是雨神嘛,雨自然是冷的。要是雨热了那还了得! 神仙嘛,就该是这样的,总该是有点神仙脾气的。 婉妍一通安慰后,方才有些堵的心情瞬间畅通无阻,决心闭上自己的嘴,用睡眠来填补两人之间的沉默。 然而就在婉妍小心翼翼动了动,让自己更稳当一点,头悬空靠在空气上,准备歇一歇的时候,就听到雨师的声音悠悠传来。 “宣姑娘武功远胜于同龄人,不知师从何处?” 婉妍听到时一个晃神,立刻立了起来,毫不犹豫要脱口而出时,才发现自己嘴边并没有答案,只顿了一下,迟疑道: “我……没有师门……” 说完婉妍怕于是不信,又立刻补充道:“说来您可能不信,但我确实是没人教,就是我爹也没管过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这样了……” 婉妍越说声音越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这套说辞,怎么可能让别人信服呢? 可是她的记忆里,明明白白就是这样的。 然而出乎婉妍意料的是,雨师金仙并没有像梼杌,以为她脑子被门夹了,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轻声应了一声: “嗯。” ???这都能信? 婉妍眨了眨眼,吃了一惊。 不愧是神仙,永远对人报以最信任的善良。 ( 587 玢安(11) 不愧是神仙,永远对人报以最信任的善良。 婉妍正想着再描补描补,不那么辜负雨师的信任时,雨师出乎意料地又开了口。 “无师自通,宣姑娘真乃天赋异禀。” 这声音轻轻落下,比起其中的冷淡,分明还有一分叹息。 婉妍接住这话愣了一下,咀嚼了半天也没听出来雨师是真的在夸她,还是在暗讽她不学无术。 只得“嘿嘿”干笑了一声,和稀泥道:“不过学了个皮毛,金仙您谬赞了。” 雨师没再说话,再次回到沉默。 十二年前,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在那样阴暗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他却竭尽所能地,让年幼的自己承担起师者的重担。 他呕心沥血地传授给她文韬武略,为她建立起健全完整的世界观,将她塑造成大陆新一代中的凤毛麟角。 十二年的陪伴与教诲,他一日都未缺席。 然而最终他得到的,就只有她的一句“无师自通”。 遗忘也会痛苦吗。 雨师不知道。 但就算知道无可奈何,被遗忘的,却还是诛心。 婉妍不知道雨师心中的想法,却在雨师主动开了口后,得了一些胆子,谨慎梗了大半夜的脖子,终于敢弯一弯,下巴颏敢小心翼翼在雨师的肩膀,如同蜻蜓点水般上撑了一撑,防止脑袋从脖子上“轱辘轱辘”滚下来。 靠得近了一点点,婉妍一侧头,就看到了雨师小半张侧脸。 就是这小半张侧脸,还有一大半都隐藏在白纱中。 然而就是那一只眼,却让婉妍怔了一怔。 清冷、凛然、不近人情、不怒自威。 但此时月光如纱般,落在他的眼眸,覆盖在他的睫毛上,却又将他眼底更深处的藏着的东西,浣洗得分明又清晰。 那是一抹破碎,彻底又干脆,就算看不懂它为何而碎,也会深切知道,它此生在不可能愈合。 婉妍不深不浅地看了一眼,又连忙收回了眼。 就是那一眼,婉妍心中已是被死死掐住一般,狠狠痛了一下。 真是好笑。 婉妍努了努有些发酸的鼻子。 我这么弱的人,居然在这里怜惜一个如此强大的人,真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就雨师大人这般年纪,配这般能耐,必定是心想事成、世上无所阻挠的吧。 雨师再次恢复缄默,婉妍却更想说话了,于是直愣愣立着小脑袋,小小声地问道: “对了雨师金仙,您见过绮罗毒尊吗?” 雨师似是一愣,但开口时声音还是冷静。 “绮罗毒尊殒命之时,本座尚且年幼。” 他没说是与不是,婉妍却听出他所表达的意思,“哦”了一声,又自说自话道: “梼杌之所以把我抓来,就是想知道我和绮罗毒尊是什么关系,硬要说我是毒尊骨肉? 雨师金仙,您说他是不是有病?” 雨师闻言,仍是没有分毫的吃惊,只是微微颔首,淡然道:“四体之上不过五官,面容相似也并非不能。” “哦……”婉妍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真心怀疑就雨师这任凭风吹雨打,仍旧不动如山的淡定劲,就算她当真能亮出沙华决赋,他都顶多冷着脸把她扔出去,脸色都不会变个分毫。 就在婉妍胡思乱想之际,雨师金仙忽而悠悠开口,道: “若似旁的人,那便也罢了。但一张与沙华毒尊相仿的面容,就算只是肖似一点,也是催命符。 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有这催命符,以后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婉妍经此一说,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阿公和容谨都要求自己时时戴着面纱,是做此考虑啊。 我居然真的长得和绮罗毒尊有几分相似……这太诡异了…… 婉妍在脑子里扳着手指数,自己家里明明十几代都是大大的良民,怎么到自己这里就和毒尊长得相似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婉妍还是老老实实道: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更小心地戴着面纱的,多谢雨师金仙提醒。” 婉妍乖乖应着,心中却有几分不是滋味。 就算毒尊还未伏法,那仅因面容肖似毒尊,便对八竿子打不着的无辜之人一棒子打死,都已是过于杯弓蛇影、滥杀无辜。 毕竟一个人的面容,岂是她能自己选择的? 既然不能,那无论生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罪呢? 更何况毒尊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伏法,如今只怕已是香消玉殒、尸骨难存。 可就算如此,听梼杌所说,如果她的脸被看到,居然还会被严刑拷打,非得供认出自己与毒尊莫须有的“关系”不可。 原本婉妍不相信梼杌所说,可此时听雨师金仙一说,再想想阿公和容谨的反应,只觉得梼杌所言,好似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这实在是太离奇了…… 绮罗毒尊,一个死后十几年,还能让大陆为之谨慎恐惧至此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啊…… 婉妍一时半会无法消化,更不明白自己当初亮着一张脸东跑西跑,也什么事情都没有。 怎么如今突然就要藏在面纱后了。 这一瞬间婉妍仔仔细细回忆一番,筛查自己的脑海中,有没有什么偷学到换脸神术的契机。 就在婉妍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雨师开了口。 “小心就行,不用担心。 世人愚钝,但或许其中会有人还是会讲理。” 雨师撂下这一句话,声音比月亮还轻。 婉妍实在没想到冷漠如雨师,居然也会感觉到自己的心境,愣了一下才连连应道:“嗯嗯嗯!多谢雨师金仙指点,在下知道了。” 说罢,婉妍也客气道:“今晚实在多谢雨师金仙多次搭救,还为解答我的疑惑。日后若有机会,婉妍必定结草衔环,以报金仙之恩。” . 588 玢安(12) “今晚实在多谢雨师金仙多次搭救,还为解答我的疑惑。日后若有机会,婉妍必定结草衔环,以报金仙之恩。” “不必。”雨师闻言沉默一瞬,才冷声道:“除暴安良,职责所系,无需挂怀。” 果然,在圣人面前,众生平等。 婉妍笑着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婉妍一安静,之后便一路安静。 就这样走啊走啊,在天将明之时,玢安城终于是现在了破晓中。 当两人走到城下时,还未及叫门,紧闭的大门居然倏尔大开,让出一个两人宽的门缝。 一进城门,就见一台木质轮椅候在门边,上面坐着一芳兰竟体的少年。 容谨就在城门边,守候了一整夜。 “笙郎?”婉妍看到容谨吃了一惊,“你在这里等了一夜?” 在看到婉妍完好无损回来的那一刻,容谨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看到是雨师将婉妍背回来,眉头却没松开。 “婴婴!”容谨永远温润的声音,此时居然是哑的,已经摇着轮椅迎了上来,急急道:“你怎么样!可是哪里受伤了!” “我还好我还好,笙郎你放……哎呦!” 婉妍怕容谨担心,正在解释,雨师原本揽着婉妍双腿的手一松,婉妍直接像个大冬瓜一般,“扑通”一声就掉在地上,惊起一片尘土飞扬。 婉妍这一下可摔得不轻,但好在也并未摔到受伤的地方。 婉妍刚一落地,一团不明物就跟紧跟着被扔到了自己怀里。 “哎呦……”婉妍坐在地上呻唤,拿起怀里的东西一抖,只见是一张面纱。 就是雨师戴着的那张面纱。 婉妍连忙抬头,想看看雨师的真容,却只看到了把自己扔掉后,头都没回地走得六亲不认的一个背影。 还有远远传来的一句话。 “一刻钟后,全军出发,全速行军,尽快与管将军汇合。” 一刻钟!?这么急……? 婉妍坐在地上叫苦不迭,扶着地踉踉跄跄要站起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碎成渣的脚踝,虽然还是剧痛,但居然已经恢复了不少! 婉妍仔细一想,才回想起雨师扶着自己双腿的手,分明是有些温热的。 婉妍当时以为是天气热,此时才明白,他为自己疗伤了一路。 当真是众生平等啊…… 婉妍心里暗暗想着,下一刻整个人像是被一阵风卷起,直接双脚离地。 是一只巨龙腾空出现,将婉妍裹在其中。 这巨龙背生双翼、面阔牙长、角浪凹峭、身长脊挺,大有游云驭气之雄姿。 但就是这样一只巨龙,明明应该给人以畏惧胆寒之感,却因为周身萦绕着温润的银晖,而将所有可怖之气尽数掩盖,只剩下令人瞬间安心的温和。 天泽应龙,应时之龙,应德之龙。 这就是带婉妍强渡弱水的应龙,婉妍还是第一次见。 婉妍免去了折磨自己的骨头渣脚踝,却更着急了,连连道:“笙郎!你别开决赋,这太费体力了!” 没有了裴老的奇珍异宝调理,没有了长生柱的供给,容谨全凭每日那几口汤药吊着多病之身,已然是艰难至极,更遑论大开决赋真身。 “无事。”容谨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温润,但面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也不顾婉妍拒绝,带着婉妍回营去了。 一刻钟后,大军从玢安城中开拔,全速翻山越岭,向管铮将军所在的胡窟府进军。 将士们战斗了一夜,才刚刚铺开铺盖把被窝睡热,就又被从被窝里揪出来,一起来就一阵大跑小跑地赶路,只见一个个眼睛都没长睁开,衣服甲胄穿得那叫一个颠三倒四,跑得踉踉跄跄,军容各自不同,看起来不像是援兵,倒像是逃兵。 婉妍原本坚持要骑马,但耐不住容谨的苦苦相劝,只得随容谨一起乘轮宫。 轮宫之中,一朵雪白的花朵绽放,源源不断的流向婉妍。 是容谨的曼珠神花在为婉妍疗伤。 “婴婴。”容谨忽而开口,向一旁的婉妍转头看去。 “天璇殿的那位圣人,当真是雨师漭滉本郎?你可是认识?” 婉妍闻言转过头来,眼神不经意地瞟了瞟窗外,才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 “嗯?何来此说?”容谨略吃一惊,显然没想到婉妍早已有所怀疑。 婉妍也不避讳容谨,直言道:“神鸟商羊之所以明明双脚齐全,却一惯用独脚,并不是因为善用,而是不得不用。 在各神兽神鸟、神花神木都还没有进化出人形的万年前,神鸟商羊曾与神兽强良大战一场。 那场大战可以说昏天黑地,持续月余也未能分出高下,最终以商羊啄瞎强良的一只眼,强良劈中商羊半边身为结束。 神兽强良也就是如今位列十二金仙之位的电神列缺,而劈中的商羊半边身则从此坏死,至今仍是无用。 因此商羊不仅一条腿不能用,一只翅膀也是废的。 这一废就是万年。 所以虽然商羊族人的身体并未有缺陷,但由于进化成人形时早已习惯了右手,因此商羊族人都贯右手。 昨日那位圣人来救我的时候,第一次用屏翳钩出手,所用为右手。 但之后梼杌偷袭我,他情急之下出手,用的却是左手,说明他其实更习惯用的就是左手。 再者,我们如此紧急地赶回胡窟,说明那位圣人从梼杌嘴里要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才如此火急火燎。 既然如此着急,那他救我回来时,从敌营到玢安城足有几十里,如果召唤出商羊神鸟,不过一刻钟就能回来。但圣人却硬是徒步带我回来。 这样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圣人的决赋不是商羊神鸟,而是我不能知道的存在。” 婉妍说得特别冷静,一点不像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着、满心恐惧的人会看到与注意到的。 容谨愣了一下,白泽神兽通天晓地,当真就如此无所不知。 容谨闻言半晌之后,才缓缓道:“婴婴,那你可认出他是谁?” 容谨的声音,有些犹豫。 ------题外话------ 净释伽阑你就嘴硬吧…… ( 589 胡窟(1) 容谨的声音,有些犹豫。 婉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概猜到一点,但也不确定。 他能拿着雨师的屏翳钩,又能以一己力压梼杌,不论是地位还是能力,显然都高于雨师。 能位及十二金仙之上的,那就只有圣尊与三大护法。 如今右护法已经现身,左护法应当早已年逾六旬,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位圣人便是当今圣尊胞弟,大护法净释伽闫。 不过天璇圣殿内部实在神秘,具体情形外人难以知晓,说不定有隐情也未可知,所以这都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这时,婉妍脸上近乎冷漠的理智与冷静才稍微淡了淡,露出一抹笑颜来。 “不过笙郎放心,虽然我无法确定这位圣人到底是谁,但我相信,他定是好人,大抵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婉妍向来如此,心怀感激的感性,不会影响她探知真相的理性,反之也是同理。 容谨淡淡笑了笑,温声应好,心中却愈加沉了沉。 当初他得到她的信任,为她跳了崖、续了命,有几条命,给了她几条命。 如今那人,明明身上还疑点重重、身份难以确定,她却可以笃定一句“我相信”。 而那个人,婉妍忘了,容谨忘不掉。 就算是他戴着面纱看不到脸,但只要他一个背影,容谨就能一眼认出来。 曾经让婉妍魂牵梦萦的人,就是化成灰,容谨也会认得。 说来真是好笑,如今的婉妍早已将他忘记,容谨却还是怕,怕得要死。 容谨最怕的不是婉妍又把他想起来。 想起来又如何,婉妍早已不能爱上任何人。 容谨是怕,她明明都已经把他忘了,明明她已经没了爱人之能,但他于她而言,却还是与众不同的。 婉妍不知道容谨此时心中百转千回,扭了扭脚腕觉得疼痛已如潮水般退去,连骨头都有长好的迹象,不由得万分惊奇道:“曼珠神花当真如此神奇!居然连续骨都可以!” 边说着婉妍边把腿移开,心疼道:“笙郎我已经恢复好啦,你都为我疗伤一整日了,身体该亏了多少啊。” 容谨闻言回过神来,只是温煦地笑笑,柔声道:“我不打紧的。但若你的腿伤不好,上不了马、更上不了战场,不得把你急坏了。” 婉妍心中一阵暖意,心里想着到了胡窟一定要给容谨补一补,笑言道:“真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笙郎也。”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胡窟府空荡荡的城门已在眼前。 他们一阵死赶活赶,居然只用了四个时辰就翻越了几座山头,到达胡窟府时才是中午。 由于胡窟府在凶兽的洗劫后早已成了空城,所以城门此时大开。 婉妍等不作停留,直接一路到中军大帐才停下。 一下轮宫,婉妍也顾不上脚疼,跌跌撞撞就冲进了大帐,甚至没有注意身后的“雨师”松了一口气,轻声呢喃一句“还好赶得及”。 一掀开帐帘,婉妍只觉得满目都是亲人。 “管伯伯!”婉妍激动得唤了一声,瘸着腿连蹦带拖地,向坐在中间位置的男子跑去。 管铮一见来者,严肃威严的脸上居然露出难得的慈爱,已是站起身大步走来,连声道:“我就说我总觉得今天有好事,原来是我们的小妍儿来了啊!” 说着管铮已经走到婉妍身边,宽大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婉妍的脑袋,又看到婉妍包得像木棍一样的脚踝,连忙问道:“怎么受伤了?” 婉妍笑着拍了拍腿,闭口不谈梼杌抓走自己的事情,避重就轻道:“不打紧的伯伯,就是赶山路的时候,不小心磕碰到了!” 管铮与宣郢乃是挚交,是看着婉妍一点点长大。 再加上管铮自己没有女儿,又一直想要个女儿,所以就把婉妍当自己女儿看待,平日里对婉妍比宣郢还上心些。 而管铮于婉妍就是亲伯伯一般,婉妍也不想瞒着管铮,但奈何这里人多口杂,便先按下不提。 管铮自然看得出这伤不是能磕碰出来的,但见婉妍不愿说,便不多言,只是连忙招呼军医来看。 “对了伯伯,给您介绍一下!”婉妍转身,把门边的容谨推进来,“这位就是九皇子殿下。” “臣参见九皇子殿下!”管铮闻言,当即就要单膝落下行礼,却被一团气息扶了起来。 “管将军切莫多礼!”容谨温煦的声音分明有几分着急,身体也向前倾去。 “晚辈久仰管将军英明,如今终于如愿得见,已是倍感荣幸,将军您这样就是折煞晚辈了! 如果将军不介意的话,叫晚辈怀笙即可。” 管将军瞧这少年见之忘俗,说起话来如沐春风,再看看婉妍,心中暗想:管济恒那个蠢货!但凡能学到人家九皇子十分之一的气质,也不会追这么多年都追不到妍儿了! 我看,指着那蠢小子把妍儿娶回家给我当女儿,是指不上了…… 说话间,天璇殿右护法与“雨师”一前一后走近,管铮便迎上去接待,让婉妍去练兵场找管济恒他们。 管济恒和砚巍这俩闲不住的猴,正在挥刀切磋,一时没看见婉妍推着容谨过来,还是乙虔子一眼看到婉妍,二话不说就飞奔过来,纵身一跳直接扑向婉妍,却在婉妍正要回抱回去时,一把把她松开了。 “在军营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婉妍:“……” 婉妍不理乙虔子的傲娇,仍旧上前抱住她:“像久别重逢的样子!” “妍儿!”“姐姐!” 说话间管济恒和砚巍已经大步赶了上来。 久别重逢,管济恒以为自己应当有很多话和婉妍说,可是在看到婉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站在一朗艳绝伦到无可挑剔的少年身边,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半天才缓缓憋出一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应该放弃了呢? 或许是当她忘记一个人,一切都看似重新开始后,站在她身边的,也不会是他。 ( 590 胡窟(2) 或许是当她忘记一个人,一切都看似重新开始后,站在她身边的,也不会是他。 而砚巍这知名的嘴笨小孩,就是满心满肺的担心,如今也只会把婉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定她还是完整的之后,心满意足地笑笑,满眼都是光。 上次一别,还是婉妍心灰意冷,以为自己要独自赴死的诀别。 如今再次看见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只觉得满心的喜悦已是暖尽了心肠。 一行人久别重逢,自然是坐下来就叙旧个没完。 婉妍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全都和盘托出,管济恒也把京中的情况,以及是如何与乙虔子相遇,都告诉婉妍。 当听到是容谨舍命为婉妍解毒的时候,管济恒、砚巍和乙虔子看着容谨的眼神,少了几分探询,多了许多感激。 尤其是管济恒,眼中的不甘与破碎,几乎全被感激取代。 大约,守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远远比我强吧。 管济恒暗暗想着。 在听到乙虔子为了跟着自己,一路追到京都,又坚持要向着最危险的地方南下时,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挽住了乙虔子的胳膊。 这时,婉妍才发现乙虔子的手,居然是一直手掌向上摊开地举着。 在她的手心凝聚的光芒之中,是一棵小幼苗。 “你这是在干嘛……”婉妍为之一愣,又立刻惊叫道:“呀虔子!你有自己的轩辕柏了!” 在上次两人分别时,乙虔子还是没有自己的轩辕柏决赋的。 “哦,是哦。”乙虔子低头看了一眼,似是才发现自己手中有所不同一般,满脸毫不在乎地收起决赋,撇了撇嘴,下巴不由自主地往上抬了抬。 “小意思罢了……” “她就是在和你嘚瑟,她终于开出决赋了……” 管济恒微微往婉妍身边靠靠,小声拆台道。 婉妍满眼含笑不语,只觉得看着这些人怎么都是开心的。 但与此同时的中军大帐,却远远没有如此开心。 “管将军!那些人明明就是冲着您来的,您只要退守二十里,守住国境线,就可以避免很多风险。 这里有我们顶着,凶兽不敢乱来,一定会安然无恙地!” 大帐之中,左护法供觉旃殊难得的着急,在面纱之下都能感觉到他的急迫。 然而面对左护法的着急,管铮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诚恳道: “末将实在多谢两位圣人好心劝告,但请原谅末将恕难从命。” 管铮顿了一下,在供觉旃殊不解的眼神中,仍旧是平静而沉稳。 “如今战事激烈,管铮一人微不足道,但代表的却是天权帝国,我身上肩负的就是数千万天权百姓的安危。 我身为天权主将,就是军队的主心骨,非但不攻敌卫土,反而不战而退,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这我管铮实在是做不到。” 供觉旃殊仍是不放弃道:“正是因为您是大军的主心骨,是全国人都看着的风向标,所以您的安危才更重要! 您只有保护好您自己,才有可能为国家、为人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啊!” 管铮闻言,淡淡笑了笑,“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重要与更重要之分呢? 于国家而言,是我在领兵打仗,指挥大军,看似是要更重要一些。 可是于每个家庭而言呢?战场上那些看似命如草芥般的士兵,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老人家的儿,是女子的夫,是孩童的爹爹呢? 他们哪一个不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不是被人等着、盼着走向回乡路的呢? 他们都是最重要的,那既然如此,只要还有一个人坚守在最前线,我就必须也在这里。” 管铮这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供觉旃殊的嘴张了又张,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好。”一直站在供觉旃殊身边一言不发的“雨师”突然开了口,像是早就知道会如此一般的冷静。 “既然管将军执意如此,那晚辈也就不强求了。” “多谢!”管铮很有分量地应了一声,向二人抱拳行礼道:“那末将就去校场练兵了。” 说罢管铮转身就走,“雨师”轻轻扯了扯右护法,一齐为管铮让出一条路来。 然而就在管铮即将走过二人的时候,“雨师”却手中紫光乍现,对着管铮的后颈猛地一击,直接将毫无防备的管铮击倒在地。 这一下,“雨师”用了将近八成的力量,世上能扛住这一击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 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让右护法都吃了一惊。 然而“雨师”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面不改色道:“遣我们的人护送管铮将军回到天权境内,短时间内不要让管将军上前线来。” “是!”没人的时候面对一位名义上的金仙,堂堂右护法居然恭敬如斯。 “还有,为避免扰乱军心,先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以管将军的号令,派管家的那两位小将军去西营驰援九尾狐族,至于天权九皇子和宣婉妍……” 雨师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才缓缓道:“他们爱去哪去哪吧。” . 591 胡窟(3) 雨师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才缓缓道:“他们爱去哪去哪吧。” “我当然是要留在胡窟前线!” 当右护法征求婉妍去向的意见时,婉妍当即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 雨师:“……” 乙虔子原本无论如何都要和婉妍一起,但婉妍深知冲在最前面有多危险,乙虔子那点微弱的武功,实在是毫无抵抗之力,而婉妍自己也是连自保都难,生怕护不了乙虔子周全。 于是婉妍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冒烟了,才终于是让乙虔子同意和管济恒他们一道,去西营支援了。 于是,原本闹哄哄的中线大营,转眼之间,就只剩下婉妍带领的天权大军,以及天璇殿的援军。 而中军大帐则更加冷清,就只有右护法和雨师两人。 直到中午时分,帐门被微微掀起一个小缝,婉妍侧身走入,恭敬道: “午膳做好了,请问两位大人是同我等一道用膳,还是单独用膳?” 右护法和雨师停了话头,默契地沉默片刻,然后默契地脱口而出……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一道!”“单摆。” “啊……?”婉妍迷惑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时右护法当即话锋一转,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说一道用膳……就不必了!殿中饮食清淡,且规矩众多,若一道用膳恐多有不便。” “哦……那您们稍等一下,一刻钟后便可以用膳。” 婉妍点了点头,识趣地退了出来。 有人识趣,就有人不识趣。 婉妍才刚刚出去一小会,就有人没打任何招呼,从两边把中军大帐的门帘高高抬起,之后就有一人快步走进,带来一阵让人倍感压迫的风。 “伽阑哥哥!我可算是见到你啦!” 一个少女快步闪入,径直忽略了右护法的点头问好,直奔着“雨师”而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就知道此番动乱,你肯定会亲自来镇压,所以璃儿才特意来了~ 伽阑哥哥你说,璃儿是不是同你心有灵犀?” 这声音似清泉银铃,听起来生动活泼,却也带着十分清晰地骄纵与傲慢。 说话的少女面目堪称绝唱,精致小巧,只是由于脸过于窄,显出几分开朗活力都掩不住的尖酸与促狭来。 少女说话时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小脸看“雨师”,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明目张胆地写满了少女的情愫。 这位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前凤尊的次女,现任凤尊的妹妹,当代凤女凤凪璃。 由于天璇殿一百零九世尊的两个妹妹,都前前后后嫁给了前任凤尊,所以凤凪璃与净释伽阑在血缘上还算得上表兄妹。 然而面对表妹的这般热忱似火,“雨师”只是微微颔首,就将眼神移开,声音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凤女心忧天下,乃百姓之福。” 凤凪璃听到这官方的外交说辞,也没有气馁,只是嘟起嘴来,娇俏道:“伽阑哥哥有没有听人家说话呀~人家是为你才来的!” 说到这里凤凪璃撇了撇嘴,轻哼一声道:“伽阑哥哥你是不知道,为了能来这里,我和我那位尊贵的姐姐斗了多久! 凤尊大人生怕我会在战场上立了功,扬了名,死活就是不让我来,最后还是我自己逃了出来。” 真是可恶又该死的疯女人…… 还有半句话,少女在心里冷笑着,却没有说出来。 其实凤凪璃根本不必要避讳什么,因为不论她说什么、想什么,“雨师”根本都不在乎,只见他仍旧淡然道: “凤尊风华绝代、励精图治,为万民敬仰,堪称千古一尊。” 凤凪璃:“……” 但凡你听了一耳朵,也不至于回答得如此驴头不对马嘴。 然而其实“雨师”都听了进去,心中冷冷想着:他哪里是怕你抢了功劳,分明就是怕你来了,在宣婉妍背后使阴招。 凤凪璃不知道“雨师”心中在想什么,仍旧热络地攀谈着:“伽阑哥哥,你可是知道……” “对了。”凤凪璃正说的热闹,就被“雨师”生硬无比地从中截断。 “嗯嗯嗯伽阑哥哥你说!” 他难得和凤凪璃找话说,凤凪璃哪顾得上被打断的不高兴,连忙听了话头,眼巴巴地看着“雨师”,等着他的下文。 雨师微微转过一点,淡入止水的眼神,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凤凪璃的小脸上,冷声道: “我的身份没有对这里的任何人公开,希望凤女不要说漏嘴。 如果可以,叫我‘雨师’金仙即可。” “……”凤凪璃的笑容僵了一下,随机立刻又活泛过来,连声道:“璃儿知道啦,雨师金仙您放心。” “雨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这时帘门又掀开一个小缝,帘外人没有进来,先朗声问道: “右护法大人、‘雨师’金仙大人,您们的膳食好了,这会您们要是方便,我就送进来了。” 看不到人,但显然是婉妍的声音。 “不……”右护法看了看帐内的场景,当即要拒绝,说自己待会遣人去取,但还没说完,凤凪璃已经先开口道: “进来吧。” “好的。”婉妍应了一声,推开帘子走入,身后跟着几个抱着食盒的侍卫。 婉妍进来也不往进走,就只是站在门边等着,也不往里看,显然是发现了帐内的不方便,在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中军大帐中,突然多了一个陌生女子,婉妍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吃惊与疑惑来,甚至连看都没有往里看一眼,尽显大家闺秀的善解人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凤凪璃一看到婉妍,当即像是点燃了爆竹一般,指着婉妍惊道:“怎么是你!” 婉妍闻声倏尔抬脸,安安静静地看着凤凪璃,满眼的疑惑,却仍旧保持着端正温和的态度。 然而在心里,婉妍却是无语道:怎么是我?不然是谁? 凤凪璃脱口而出后,就立刻后悔了,按理说她是从来没有见过婉妍的。 这等于再次印证了,去年在蜀州城外用紫薇天火偷袭婉妍,结果被净释伽阑扛住、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就是她凤凪璃的。 . 592 胡窟(4) 这等于再次印证了,去年在蜀州城外用紫薇天火偷袭婉妍,结果被净释伽阑扛住、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就是她凤凪璃的。 凤凪璃骤然截住话头,眉毛一挑,用眼白看着婉妍,十足地高傲,道:“无它,不过久仰 大名罢了。” 明明是恭维地客气话,但凤凪璃偏偏把“久仰大名”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抑扬顿挫,硬是把“久仰大名”说出了“臭名远扬”的意味,把讽刺值拉满。 “多谢,不敢当。” 婉妍自然听得出话语间的阴阳怪气,但面子上权当真被夸了一般,仍是微微颔首领下。 这时侍卫已经把餐饭都摆好,陆陆续续出去了,婉妍见状,笑着微微一礼,道:“稍后我会吩咐人,再多送来一份膳食,这里就不打扰诸位用膳,右护法大人、雨师大人,在下告退。” 雨师?她居然不知道伽阑哥哥的真实身份? 凤凪璃心中一动,眼神在“雨师”和婉妍之间流转一瞬,只见婉妍的眼神是恭敬又客气的,而“雨师”已经拿起地图在看,垂着眼根本没看门边的人一眼。 一人恭恭敬敬,一人避之不及。 如此淡漠疏离,哪有那日在蜀州城外,两人并肩同行,他舍命救她,她为他断了心肠,那情真意笃模样的分毫。 有意思。 凤凪璃心中笑出声来。 既然都结束了,那不然就让我,帮你们结束得更彻底一点。 婉妍说完话,转身就要出去,都掀开帐帘,却被凤凪璃高声叫住。 “你等等!” “……?”婉妍知道这人不善,但既然是天璇殿的客人,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那人,等着后话。 凤凪璃眼睛一挑,傲慢地笑着,道:“久闻宣姑娘大名,今日终于见面,不如就请宣姑娘同我们一道用膳吧,也好与你多多交流。” 说完,凤凪璃已经直接对外面高声吩咐道:“来人,为宣姑娘摆膳!” 之后才问婉妍:“宣姑娘定是不会不肯赏脸吧?” 婉妍:“……” 你都吩咐摆膳了,给过我拒绝的机会吗…… 婉妍向“雨师”和右护法看了一眼,只见“雨师”根本眼都没抬,而右护法侧头看着“雨师”,眼神中是探询。 婉妍见他二人,都不像是有意见的样子,只得应承下来。 “既然姑娘邀请,那婉妍就却之不恭了。” 婉妍顿了一下,“就只是,我还有一位友人,需得同我一起用膳,不知诸位大人可是介意?” “友人?”凤凪璃一听眼睛都笑弯了,拍着手道:“那可太好了,我这人啊,最喜欢热闹了!” 然而当婉妍推着容谨进来的时候,凤凪璃还是愣了一下,嘴里嗫嚅一下,却又立刻把嘴里的话,生生给咽了下去。 “九……” 然而一向善解人意的容谨,却丝毫没有看出凤凪璃表情中,想要当场遁地逃走的意思,淡淡笑着看了凤凪璃一眼,声音温凉。 “凤女姑娘,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容谨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凤凪璃的眼神,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生生把凤凪璃看得毛骨悚然。 “凤女!?”婉妍小声惊呼一声,显然是没想动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凤女,这么轻易就见到了。 与此同时,婉妍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整个人都更戒备了不少。 婉妍见过紫薇天火,虽然自己没有被伤害到,但是不知道为何,一份对紫薇天火莫名的抗拒,深深扎根在婉妍的心里。 “是啊。”容谨侧脸看着婉妍,神色瞬间温软下来。 “我也只是在舅父的安排下,同凤女姑娘见过一面,不过看来是容谨人微言轻,凤女姑娘已经将敝下忘记了。” 容谨看似是在对婉妍答疑解惑,但实际上是在字里行间,让在坐所有人都知道,凤凪璃与任霖阁曾有来往。 凤凪璃做的一切,婉妍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 之前净释伽阑一直想不通,凤凪璃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蜀州城外,对从未谋面的婉妍动手。 现在净释伽阑懂了。 而凤凪璃天天对净释伽阑表忠心,一副活脱脱精神天璇殿人、对天璇殿忠心耿耿的架势。 如今却被人一语道破,她暗中和曼珠家族联合,不知图谋为何,还充当其打手,这脸实在打得震天响。 于是一瞬间,方才还傲空一切的凤凪璃,瞬间就僵了不少,小心翼翼看了净释伽阑一眼,看到他仍是头都不抬后,才略略舒展分毫,讪笑道: “原来是九皇子殿下,是凪璃眼拙,失敬失敬。”说着凤凪璃上前迎了几步,接着道:“九皇子快请进。” “多谢。”容谨仍是温和地笑着,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言语,在凤凪璃内心引起巨大的震动一般。 在落座时,右护法下意识地就要坐在侧首,却被净释伽阑握住胳膊拦住。 “护法大人,您该上坐。” 右护法闻言,连忙起身,做到了正首上坐。 之后净释伽阑坐在他左手边,凤凪璃赶快坐到了他旁边。 婉妍见状,便和容谨在右侧落座。 一时间,四个人两两成双,相对而坐。 也许他们自己不觉得别扭,但供觉旃殊坐在中间,只觉得自己坐在了风暴的中心,一举一动都是别扭,一言一行都是错…… 尤其是凤凪璃不断地给净释伽阑夹菜,而婉妍自己没怎么认真吃,一门心思看着容谨,想着法子哄他多吃几口。 都是雷点啊!都是雷点! 供觉旃殊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在绝望地狂吼。 供觉旃殊偷偷侧眼,看净释伽阑的反应,然而他只是垂着眼眸,认认真真吃着饭。 但供觉旃殊对净释伽阑的了解,怎能看不出净释伽阑捏着筷子的手,指尖都泛青色,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尤其是凤凪璃看着容谨和婉妍,突然和颜悦色起来,笑着道:“九皇子和宣姑娘,一为清风霁月的温润公子,一为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 593 胡窟(5) “九皇子和宣姑娘,一为清风霁月的温润公子,一为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如此看去,真乃郎才女貌,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比起方才对婉妍的冷嘲热讽,这次凤凪璃带上了真情实感。 容谨正温柔地看着婉妍为自己夹菜,此时闻言微微抬头,明知凤凪璃是客气的程度居多,但听到这内容时,眼睛还是亮了亮,温声笑道: “凤女姑娘过誉,在下庸人病体,哪里能与妍儿相提并论。 依在下看,凤女姑娘和雨师金仙大人,才配得上一个‘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凤凪璃闻言,眼睛亦是一亮,转眼暗暗瞟了净释伽阑一眼。 哪怕净释伽阑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神色未动分毫,但凤凪璃心中仍是暗自美滋滋。 容谨看着凤凪璃,仿佛照镜子一般看到了自己,心中忽而泛出一丝苦涩来。 不过是拣对方喜欢听的话说罢了,彼此心知肚明,却还能真的欢喜。 深情多可笑,不过一场自娱自乐。 婉妍忙着为容谨夹菜,听容谨夸雨师和凤女,便也抬起头来,跟着礼貌附和了一句。 “是啊是啊,二位果真是赏心悦目、无比养眼的。” “咳咳咳!!” 这话一出,右护法骤然呛了一口饭,咳得眼泪直喷,试图将婉妍的“童言无忌”淹没在雷霆咳嗽中。 姑奶奶啊!你当着尊上的面,对仲怀笙宝贝成这样也就算了,你怎么还一句话直接戳到圣尊的肺管子上呢? 不论右护法如何努力地咳,净释伽阑显然还是听到了。 只见净释伽阑一直低垂着的睫毛,忽而微微颤了一颤,握着筷子的手怔了一下。 原本那样大的力道,忽而就松了。 这一些过于细小的动作,婉妍自然是注意不到,她就只能看到,雨师突然缓缓拿起了公筷,给凤凪璃夹了一块蔬菜。 凤凪璃整个人愣住,眼巴巴看着净释伽阑的侧脸,下意识地双手捧着碗,去迎着接过那一棵蔬菜,仿佛接下一道圣旨一般,虔诚又感恩。 看来雨师金仙和凤女之间有故事啊。 八卦大王婉妍忍不住抬头去看,正好对上雨师一双深邃又冷冽的寒眸,正看着自己时,犹如两汪墨染的寒潭。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人同时移开目光。 只不过“雨师”是平静地移开,而婉妍则是骤然低头。 糟了糟了,圣人如此随和让我飘了啊,怎么能僭越圣人的私事呢! 婉妍心中一虚,又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您继续您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的笑容,赶快低下头去继续吃自己的饭了。 那一刻,看着婉妍恭敬有加的笑容,净释伽阑心中忽而升腾起一团怒火来。 这怒火不是对婉妍,而是对他自己。 真可笑啊。 她给旁人夹菜,他看着如坐针毡。 他给旁人夹菜,她看了个热闹。 他自导自演一场求关注,引不平的戏码,殊不知看戏人,当真就是看热闹,怎会有分毫在意。 “我吃好了。” 净释伽阑“砰”的一声站起来,撂下这无比僵硬生冷的一句,转身就拂袖而去。 “嗯……?”婉妍微微探头,看了一眼“雨师”满满的饭碗,疑惑中又有几分感叹。 那么高大的人,居然胃口比小鸟还小!圣人真不愧是圣人,大概说不定喝露水就能饱,吃饭只是为了体验凡人生活吧? 婉妍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下意识地转头,用目光偷偷撞了一下“雨师”的背影。 那背影是清冷的,却分明也带着几分仓皇与落寞。 圣人啊。 婉妍边咀嚼着,边感慨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看着“雨师”的自己,正在被容谨看着。 。。。 深夜,婉妍睡得迷迷糊糊,明明脑子还没醒,身子却已经感觉到一阵不适。 婉妍没太关心,转个身想接着睡,却忽而感觉到身下一阵温热的粘稠,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居然真的感到床单湿乎乎的。 婉妍以为是梼杌上次鞭打自己,在后背留下的伤口裂开了,便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双脚在冰凉的地上探了探,懒洋洋穿上鞋,去点了蜡烛,准备给自己换个药。 然而当婉妍举着蜡烛回到床边,看清床单上的动静之后,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背过气去,整个人都瞬间醒了。 只见床单上,可不是零星一点血迹,而是一汪嫣红嫣红的鲜血! 这一大滩血,要是从后背的伤口留出,只怕是早就留掉了婉妍半条命。 婉妍下意识地伸手摸后背,感觉到自己的绷带,分明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时,一个非常恐怖的想法,偷偷溜进了婉妍脑海中,顺便将婉妍整个大脑都石化了。 我该不会是…… 婉妍僵在地上半天,才终于敢破釜沉舟地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雪白的睡裤上,亦是斑斑驳驳一片红色。 …… 这…… 我这是来……月事了? 婉妍低着头愣了半天,才终于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时候,婉妍第一次感激起自己的教养妈妈来。 虽然从婉妍有意识起,就一直把教养妈妈无限妖魔化,可以说对她满腹怨言。 但就是这个魔鬼,让婉妍知道了有月事——这一女子劫难的存在。 要不然,婉妍极有可能在此刻的慌乱之下,揪着自己的裤子大步冲向军医所,请一屋子男军医为自己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不治之症。 但是知道归知道,然而婉妍耶实在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居然是在军营里! 这里别说教养妈妈和小丫鬟了,就是百里之内都没有一位女子,可以让婉妍这位“新人”请教一下的。 救命啊…… 婉妍和床单上的那一潭血色面面相觑,只觉得头皮像是在被啃噬一般得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容谨的声音。 “婴婴出什么事了?我可以进来吗?” 婉妍一听容谨的声音,脑子里当即“轰”的一声爆炸,用尽最大嗓门大喊道:“等等等等等等!” ( 594 胡窟(6) 婉妍一听容谨的声音,脑子里当即“轰”的一声爆炸,用尽最大嗓门大喊道:“等等等等等等!” 然后,只见婉妍如同青蛙跳水潭一般,拖着半副残躯,一个猛子就扎到床上,让不可示人的两处灾难相互遮挡,一把拽过被子来盖住。 之后婉妍又理了理额边发,佯装镇定道:“笙郎,进来吧。” “好。”笙郎应了一声,却又等了片刻,好似在给够婉妍时间一般,之后才摇着轮椅缓缓进入帐中。 “这么晚有什么事吗笙郎,可是又睡不着了?”婉妍强压着脸上即将翻腾的红,镇定道。 容谨的目光温和又礼貌,轻轻打量婉妍一圈,确定她看起来没什么事,才温声笑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看到你的营帐突然亮了灯,还以为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便来看看。打扰到你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从婉妍点燃蜡烛,到容谨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不过半刻钟都不到,这其中,还包括容谨艰难地摇着轮椅,从他的营帐赶来。 要不是婉妍现在心里太乱,就会发现,容谨若不是一直盯着婉妍的营帐,怎会反应得如此迅速。 但婉妍此时太慌了,身子忍不住往前倾了倾,手脚都不自然得明显,却还笑着连声道: “我没事的笙郎!就是……就是方才我以为营帐里进了耗子,才下床来查探一番,不过没有找到,估计是外面什么响动吧。” 婉妍竭力笑得自然,却不知自己的苹果肌都在抖。 这都是什么事啊!笙郎求你了,走吧!你走了就是救我! 婉妍心中一阵哀嚎。 “是吗?”容谨仍是笑着,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眼神忽而落在地中间,双眉一紧,紧接着就摇着轮椅去细看。 “别啊!” 婉妍此时也看到地中物,急得都跳起来一半,忽然又想到自己下半身的盛况,当即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只能心急如焚地用眼神阻拦容谨。 在地中间的,是明晃晃的一滴鲜血,还没有凝固。 容谨瞧见,当即变了脸,着急看向婉妍,道:“婴婴你受伤了!?” 婉妍还能说什么,能说自己心里受伤了吗? “没有啦……” 婉妍的声音细若蚊族,双手搅着被子,恨不得把头直接塞进去。 笙郎……笙哥,笙祖宗!求你了求你了,您走吧您走吧…… 不论婉妍在心中,是如何真切地恳求,容谨还是急急到了床边,满面都是紧张。 “婴婴你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怎么也不同我说?” 这灵魂三问,直接给一向巧舌如簧的婉妍,问得哑口无言。 我伤到灵魂了,巨严重,没法给你说啊…… 婉妍看着容谨不说话,只是笑,笑得五味杂陈。 “……?” 婉妍这笑容,给最解人意的容谨看不懂了,当即就要转身离开,道:“婴婴你等我片刻,我去找军医来!” 婉妍一听,当即原地爆炸,恨不得立刻扑到容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轮椅的轮子。 “别别别笙郎!千万别!” 容谨秉性温柔,但要是固执起来,也是真的倔。 婉妍眼见着拦不住他,只能厚着脸皮,破釜沉舟道:“我真的没有受伤!我只是……” 婉妍刚厚出来的脸皮,在关键的时候,又立刻缩水。 “你到底怎么了?”容谨停下轮椅,转身来看着婉妍。 看着容谨清澈又着急的双眼,婉妍就好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满头都冒烟,甚至还有“哔——哔”的汽笛声。 “就……就所有女孩子都会经历的那种事……你大概明白吗……? 就是看起来宛如凶杀现场般惨不忍睹,但其实不算病的那种事……” 婉妍的头都要钻进被子里,竭力把这件事说得寻常些。 “嗯……?啊……咳咳咳……”容谨微微蹙眉愣了一下,才立刻反应过来,似雪白肤当即一直红到了耳根,战略性地咳嗽几声,道了一声“婴婴稍等”,就立刻转身离开了。 容谨走了半天,婉妍还是愣在床上鸣汽笛,无法从这种羞耻与尴尬中回过神,一直到容谨再次回来。 这次,容谨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和一盆热水。 “婴婴,去换一身衣服吧。” 容谨将一身崭新,但显然洗过的衣服,递在婉妍床边,把水盆放在床下,就立刻摇着轮椅转过身去,一直走了好远才停下,让婉妍不至于连床都下不来。 “嗯嗯……” 婉妍低声应着,连忙端起水盆、抱起衣服,往屏风后面去了。 这时,婉妍才有工夫细看,这原来是一身红色的寝衣,叠得整整齐齐,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一抖开,婉妍才发现,衣服里面还包着一根约莫一掌宽,半个指节厚的棉布,虽然一看就是现裁开的,但摸起来很是柔软。 婉妍就是用脚趾,也能想得出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时间,婉妍也来不及感慨容谨的心细,恨不能把自己也裁成一块棉条,能直接塞进地缝里去。 等婉妍洗好穿好换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床铺早已收拾一新,那些如战场般的绝望画面已然消失不见。 “笙郎你……”婉妍看着容谨,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时容谨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温和道:“婴婴你放心,换下来的床单,我用黑色麻袋包着扔掉了,不怕给人看见。” “哦……”婉妍吃惊得不是这个,咬着嘴唇应了一声,犹豫着问道:“那些……是你亲自收拾的?” 容谨微微偏头,稀松平常道:“是啊……让旁人来多不方便。” 婉妍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 “你怎么能亲自做这些事呢……我听教养妈妈说,那是很不洁,很讨人嫌的东西,而笙郎你却……” 你却犹如清风明月,皎白无暇,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婉妍说不下去,心中却是又羞又愧,根本没法抬头看向容谨。 然而容谨却“噗嗤”一声,轻轻笑出声来,看着婉妍的眼中,只有温柔缱绻。 . 595 胡窟(7) 然而容谨却“噗嗤”一声,轻轻笑出声来,看着婉妍的眼中,只有温柔缱绻。 “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人的正常规律,怎么会不洁与讨人嫌呢?” 容谨温声笑着,“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我只知道今天,我们婴婴长大了。” 在烛火之中,容谨的目光愈加温柔绵长。 婉妍看着容谨笑,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心肺中的温暖,正在将小腹中的不适,一点点都抹去。 那一刻,婉妍的尴尬与羞愧都被抚平,就只剩下少女幼稚却坚定的决心。 笙郎怎么会这么好呢…… 我也要永远待笙郎好才行,要如胞兄一般待他,宣奕有的,笙郎都不能少。 婉妍正想着呢,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恭敬道: “参见宣大人!打扰您了,请问您还醒着吗?” “醒着!”婉妍先应了一声,当即警惕起来,道:“这么晚有什么事吗?可是凶兽那边有动作了?” “不是不是,是军医听说宣大人偶感风寒,让属下送一碗红糖姜茶来,给您去去寒。” “啊?”婉妍一脸不解,“我什么时候偶感风寒了?” “这……或许是军医记错了人。”侍卫有些为难,“属下也是奉命行事,不如宣大人先将就着用下……明天属下再去找军医细问” 这也能随便……? 婉妍正迷惑呢,容谨已经先开口,道:“放在门口吧,我这就出来取。” 侍卫没想到婉妍营帐中还有一个男子,顿了一下才连忙道:“好的好的,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听门外脚步声渐远,容谨才满眼愧色对婉妍道:“婴婴,我本不该说话,让旁的人知道我这样晚,还在你营帐中。” 但我又怎能让陌生男子在深夜,进入你的营帐呢? “这有什么啊!”婉妍满不在乎道,“知道就知道呗。” 容谨淡淡笑了笑,去帐门外取东西了。 “这……我难道真的要喝?”婉妍看着那一满碗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红糖姜茶,不知该如何处理。 “不如喝了吧。”容谨温和地笑着,用勺子搅了搅,让热气稍微散一散。 “可是我没有感染风寒啊。”婉妍看着那一大碗,实在有些不乐意。 然而容谨已经把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后,捧到了婉妍面前,“婴婴尝一口,这是甜的,没有看起来那么难喝啦。 而且虽然你没有风寒,但是特殊时期喝一些热红糖水,也是很有好处的。” “哦……”婉妍应了一声,实在不忍心容谨坚持不懈地举着勺子,再不情愿也乖乖凑上去,把一勺都喝掉。 这时婉妍才发现,容谨没说错,这红糖水看着黑乎乎,宛如一杯水冲煤灰,但实际上喝起来还不错,糖味甜得不齁,姜味辣得不烧心。 一口下去甜滋滋又热乎乎,温暖如同洪流一般,一直从心坎划过,暖到了小腹。 “还挺好喝耶!” 婉妍眼睛亮了亮,从容谨手中接过了碗,吹了吹热气,“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很快一碗就见了底。 “嗝……”婉妍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只觉得肚中饱饱,心中暖暖,小腹中的不适彻底烟消云散。 容谨看着婉妍喝得心满意足,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盈盈,心中却不禁沉了一沉。 原来关注着婴婴的,不止我一人啊…… “真好!”婉妍喝完红糖姜茶,就钻进了被子里,“多亏今晚有你啊笙郎,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么尴尬倒霉的夜晚,最后还是变得又甜又暖。 容谨只是笑着,温柔一如往常。 “很晚了,婴婴早些睡吧,我也就回去了。” “嗯嗯。”婉妍的眉眼带了几分困意,“笙郎,好梦。” 在大军的伙房帐中,白衣白纱的人就算是立在灶台边,也是那般出尘脱俗,与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没有丝毫的关连。 这时,一个身影走入,恭敬道:“启禀雨师金仙,东西已经给天权的宣大人送过去了。” “知道了。” 仍旧冷淡的声音,听不出分毫的情绪,就像是被他随手熄灭的柴火,只剩下轻轻的一片灰烬。 . 596 胡窟(8) 仍旧冷淡的声音,听不出分毫的情绪,就像是被他随手熄灭的柴火,只剩下轻轻的一片灰烬。 。。。 第二日,凶兽大军仍旧没有任何的动作。 婉妍几次登上瞭望塔,遥望敌军大营,只见那里炊烟袅袅,祥和得仿佛来这里野炊。 然而这份祥和,给婉妍他们带来的不是放松,而是愈加紧张。 在中军大帐中,右护法立在地图前,两侧站着一众老将小将。 只要有天璇殿的人在,那必然就是领袖,更何况还是位高如右护法。 所以没有任何的安排,右护法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军大营的总指挥。 “诸位,虽今敌未动,然其一日图谋不轨之心未消,吾等则一日不可掉以轻心。 因此,自今日起,我等分组番巡边境诸城,力保一出现异动,便可以察觉其企图,并且将其消灭于萌芽。 通过与西营、东营的商量与分配,我中军部,主要负责与安南胡窟府接壤的天权钦州府,及其沿线。 而钦州府下共分六州,自西向东、自北向南,分别是苍州、临州、孟州、艮州、东枝州和车里州。 现在我来分配诸位各自所辖。 东枝州、车里州距离胡窟府最近,理论上较容易成为凶兽针对的目标,因此由我天璇殿负责。 孟州与艮州由凤族负责,苍州与临州由天权国负责。 这个负责,并不是要求诸位日日夜夜守着,而是每日早晚两次巡查,检查是否存在异常,确保我中军后方的安稳。 毕竟我们的主要战线,还是在最前线,抵挡凶兽的直接正面攻击。 要注意的是,我们的巡查不要动静过大,避免打草惊蛇。 对于这个安排,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有! 婉妍心里立刻高声道。 这是我们天权国的领土耶,我们才是最有责任和义务保家卫国的,凭什么给我们分最里面,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啊! “嗯?”右护法见一圈人都应了“没有”,唯独婉妍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便看向她的方向,问道:“天权国的领将宣大人,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这话一出,大帐中所有人,都看向了婉妍的方向。 “啊?没有啊!我觉得安排得很好!”婉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咧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 哎……你强你安排,我弱我认怂认栽…… 虽然心中有些不得劲,但在会议结束后,婉妍还是立刻起身,准备先去苍州与临州看一看。 一直到下午,婉妍才再次回到胡窟驻地。 “怎么样婴婴,可是发现什么异动了吗?” 容谨将已经晾得温凉的茶水,递给满头大汗的婉妍。 婉妍一口就把一杯水都干了,才终于有功夫说话。 “也不能说一切正常,就只能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啥事没有。 我真是搞不懂,我们的大军就在最前面挡着,估计就是一只鸟飞过去,都有几千双眼睛盯着看。 到底为什么还要费劲吧啦地,天天去大军后方的城里巡查啊。” 容谨闻言轻轻笑了笑,“巡查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又不是为了真的查出些什么来。” “嗯……”婉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不过笙郎你说,如今凶兽大军到底想做什么呢?” 容谨偏着头看着婉妍,神情专注,等着她的下文。 “当初在玢安,梼杌劫持我的那晚,雨师金仙和梼杌单独交过手,而且蒙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耳朵,显然不想让我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我估计雨师金仙,或许从梼杌那里,逼出了一些信息。 后来雨师金仙根本不给将士们休息时间,当晚就要我们赶回胡窟,说明他觉得凶兽大军真正威胁着的,还是在胡窟。 可是真正到了胡窟,他又没有做出什么部署,而凶兽也很默契地没有任何行动,既不攻、也不退。 于是就凶兽在南,我们在北,大家隔着几十里一起烧锅做饭,就这么和谐地生活起来了? 我是真的不明白了,天璇殿到底知道什么我们不能知道的,而梼杌和朱厌,疯了这么久,到底想要什么啊?” 婉妍分析得满脸无奈。这些问题她思考了不止一天两天,只觉得每天都多一点新迷惑,始终得不到任何解答。 容谨闻言,正色点了点头,思索半刻后,才慎重道: “梼杌和朱厌想要什么,我也想不明白,但很明显的是,他们不想要国土,也没想过冲破天权国的统治,更谈不上想要一举打乱人间秩序。 其一,梼杌和朱厌,都已经被封印多年,对人间不满很正常,想要东山再起也能理解。 但是上次梼杌和朱厌依附与绮罗毒尊,尚且落到如此田地,他们断然不会元气如此大损后,在短短十几年后,各族已经逐渐恢复实力、时机如此不成熟的今天,贸然再次冲击人间秩序。 其二,凶兽大军所过之地,烧杀抢掠、寸草不生,如今已是万里荒原、全无人烟。他们的军队也是立刻一路猛进,没想要对已经攻略的城池进行占领。 这种极近残忍的破坏,比起想要攻城略地、培养一方势力,更像是在示威与施压,仿佛想用这种手段与结果,让什么人妥协一般。 至于天璇殿,我想他们或许是在暗中,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部署吧。” 婉妍听得认真,不由得连连点头。 容谨说的这些,都是婉妍心中隐隐约约有着的想法。 “哎……”婉妍叹了口气,十分困扰。 容谨瞧见,脸上的正色稍减,现出几分温和的笑意来,柔声开解道: “没事的婴婴,这些都是能想出更好,想不出也没关系的问题。 等他们真正要行动,我们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纵然有些措手不及,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们既然知道,凶兽真正图谋的不是国土和城池,而是另有所图,那就更要防范好后方,防止被他们钻了空子。”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和评论票~~一百个小心心发射 . 597 胡窟(9) “凶兽真正图谋的不是国土和城池,而是另有所图,那就更要防范好后方的城池,防止被他们钻了空子。” 婉妍此时心中稍定,忧色稍退,连连点头道:“嗯嗯,我会认真巡查的。” 就这样,婉妍早晚各巡查一次,常常一次都要绕城两三圈,把角角落落都看仔细了,才肯离去。 通常晚上回来时,已是深夜。 “婴婴。” 婉妍背着星月,穿过静谧无声的荒原,刚走到帐篷附近百米,就听到一声轻唤。 婉妍自然知道是谁,转头便见一轮月下,一人白衣翻飞。 那人笑着,宛如皎月流光,坠入凡间。 婉妍连忙跑过去,一屁股坐在容谨脚下,虽是责怪,却也是笑着道: “笙郎你又在等我,昨天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晚上你早点睡,别等我回来了。” 容谨偏头看着婉妍,笑得温和:“婴婴,这是你和自己说好的,我可不知道。” 容谨顿了一下,目光愈加温柔。 “你不回来,我总是有些不安心,就是躺在那里也睡不着。 与其辗转反侧地煎熬,还不如亲眼看着你回来,我也好安心。” 婉妍仰着脸看他,只觉得容谨的面色,比月色还要皎洁,还要温润。 有人等着,就算回来的路是百里无人的旷野荒原,终究也是有尽头的路。 那脚步,也有理由轻快。 “那我明日早些回来。”婉妍笑着妥协。 “宣大人要好好巡查,不能消极怠工。”容谨笑着戳了戳婉妍的脑门,打趣道。 就这样两人坐着聊天,半刻后,容谨问道:“要回去了吗婴婴,还不累吗?” “不想回去。”婉妍靠在容谨的轮椅上,仰头看着天,声音软软的,“就在这里吹着风,好舒服啊。” “好。”容谨笑着点点头,“那就再坐一会吧。” 也许是因为地上的人少了,天上的星星就多了。 被灾难洗劫的焦黑土地之上,是苍穹星幕,万颗星辰交相璀璨,美得壮丽。 白衣的人负手而立,面前是月色的少年,绯色的少女。 一人残破,一人相依。 他们怎么会那么和谐。 白衣的人在心里问自己。 问不出答案,只有一片片的心裂开,碎一地。 就这样又是风平浪静的几日,婉妍才刚刚建立起的警惕心,又开始有些松动了。 直到一日,漫天飞来的箭雨,打破了这宁静。 “怎么回事!” 当婉妍从大帐中冲出来的时候,已有百余名天璇殿的将士大开决赋,在天璇大帐的上方建起一道屏障。 在屏障之外,是流星一般源源不断落下的箭矢。 “宣大人!”婉妍身边的一个人回过头,解释道:“方才凶兽大军毫无征兆地出现,突然就开始放箭。” 婉妍点点头,专注地看向外面,定睛一看,好似看到箭上有什么东西。 “小大人,麻烦您收力。”婉妍眼睛紧紧盯着外面,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人。 “啊?”那人愣了一下,还没等他收力,只见婉妍手中已然飞出一道蓝光,犹如细钩一般轻轻松松撞出屏障,从外面拽进一根箭矢来。 拿来一看,只见箭身上面,还绑着一个纸条。 婉妍展开一看,脸色当即一紧,连忙就不迭地往中军大帐跑,一路冲到雨师金仙和右护法的面前。 “右护法大人,雨师大人,我刚刚拿到一封纸条,上面说……嗯?”婉妍正着急地要说,就看到桌上已经放着一张摊开的纸条。 再看屋中众人,亦是面色沉重。 婉妍当即明白,他们已经看到了,只好讪讪地收起了话头。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雨师金仙根本没搭理婉妍,倒是右护法微微点了点头。 婉妍在思考之中失了神,没注意到在手里,那张纸条已经被她搓得皱巴巴。 在皱巴的纸缝之间,写着一行字: 千万人命,唯管铮之首级可换。 管伯伯…… 婉妍心中有些担心,更多的是疑惑。 疑惑的是,管铮一生正直磊落,直言得罪不少人是真,但也只是政敌颇多,多次征战也没有和凶**过手。 婉妍实在不明白,管铮到底是为什么,会和凶兽有了如此不共戴天之仇。 让凶兽行军千里、屠城放火、杀人无数,不惜与整个人人间为敌,给自己的罪行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要管铮一个人头呢? 这么一想,婉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管铮了。 这时,容谨的一句话,突然闪现在婉妍的心间。 “他们或许是在暗中,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部署吧。” 婉妍忍不住抬头去看右护法和雨师。 是两位大人,将管伯伯暗中保护起来了吧。 想到这里,婉妍的心稍安。 凤凪璃拿两根手指尖夹起那张纸条,仿佛夹起一块什么脏东西一般,斜着眼念道:“千万人命??梼杌和朱厌好大的口气啊! 如今他们已经被我们遏制得举步维艰、进退维谷。 就凭他们,还能从我们手中拿走千万人命不成?真是太高估了自己吧!” 凤凪璃冷笑几声,除了凤族的人紧跟着无脑附和,其余的人并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侍卫快步冲入营帐,跪下行礼道:“启禀各位大人,根据东西两营来报,东西两营都受到了箭雨突袭,而且箭矢上都有同样的字条!” 右护法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雨师金仙,才摆摆手让那人下去。 这时,婉妍心中已是更沉一沉。 凶兽费尽心思,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要管铮人头的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广,就说明定然已经动手,起码有了几份底气。 598 胡窟(10) 凶兽费尽心思,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要管铮人头的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广,就说明定然已经出手,起码有了几份底气。 管将军虽然有天璇殿等众多人护着,但是凶兽不仅仅武功极高,而且极其阴险狡诈,各种诡诈的手段层出不穷,可以说暗箭难防。 婉妍正在沉思,就听雨师的声音传来,下令道:“既然是要用人命威胁管将军,那我们就要守好有人的地方。 立刻告知东西两营,严密戒备国境线后各城,绝不能给凶兽任何可乘之机。 在座诸位,也请严防死守国境线。” 众人都应是,又再商讨一会,便散会了。 之后的几天,虽然大军仍旧驻扎在前线,但主要将领,都被安排在国境线内的各城池中,帮助当地的地方官一起安防。 而整个天权南部都被通知戒严,取消多年的宵禁再次登场,全线开启战备状态。 傍晚,雨师金仙站在东枝州的城墙之上,拿着地图俯瞰全城的布防。 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一个声音在雨师金仙背后响起。 “属下参见雨师金仙大人。” 尽管是对雨师金仙的后背,但是婉妍仍旧行礼得相当到位和恭敬。 “嗯。” 雨师金仙头都没回,扔下这不轻不重的一个字。 婉妍也不在意,自己给自己平了身,脚步轻轻站到雨师金仙身后,向前探了半个小脑袋。 “雨师大人,东枝州和车里州的布防和城防,都还顺利吗?” 雨师金仙仍旧是眼睛都没瞥婉妍一眼,看着城下的万家灯火,冷冷道: “有事就说。” 雨师金仙都这么说了,婉妍便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属下来,是想问问雨师大人……不知管将军他,现在在哪里呀。” “找他有事?”雨师又看向地图,随口道。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如果能知道管将军在哪里,就更安心了。”婉妍讪讪道。 这次,雨师金仙半天没说话,双目在地图和远处之间不断循环。 婉妍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了半天,雨师金仙忽而卷起地图,转身就走,远远飘来一句话作为回答。 “他在安全的地方。” 婉妍:“……” 真是很清晰精确的回答了。 真奇怪,旁人都是认识越久,就越熟悉。 雨师大人倒好,冷漠和不耐烦与日俱增,不愧是神仙啊…… 婉妍看着雨师金仙的背影,心中暗暗感慨。 。。。 当夜凌晨,婉妍才刚刚睡着,就被屋外乍响的声音吵醒。 “宣大人!天璇殿的右护法大人,命您立刻赶往胡窟前线!” 没有行礼,没有问好,如此突兀的一声,直接将婉妍从迷糊中拉出,瞬间扔到紧张中。 等婉妍一阵连滚带爬、死赶活赶到胡窟,爬上城墙之上时,只见不仅右护法、雨师金仙等中营人在,就是西营的九尾狐族众人,东营的管济恒、砚巍、乙虔子居然也都在。 乙虔子看到婉妍上来,赶忙跑到她身边,把她领过去。 婉妍挨到城墙之下,才惊讶地发现,就在城墙下不过十几里的地方,居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就好似大雨之前的蚂蚁一般。 “凶兽出兵了!?”婉妍扶着城墙,探出身子去凑得更近,定睛一看,又立刻改口道:“不对!这不是军队……?” 乙虔子给婉妍解释道:“宣宣你赶回来的晚不知道,那些人确实不是军队,而是安南的百姓。” “百姓?”婉妍眉头皱了皱,“凶兽所过之处,就是活牲口都没留下一个,怎么还有人,还这么多?” 乙虔子咬了咬牙,恨得美眸喷火:“这就是凶兽的无耻之处! 他们对外宣称屠城杀人,实则是把这些百姓暗中拘禁起来,百般折磨。 一直等到今天再拉出来,威胁说要是管将军不自裁,就要炸死那些人!” 婉妍听到这里,对何为极近无耻和凶恶,有了全新的理解,眉头已经紧紧锁了起来,连忙向管济恒和砚巍看去。 管家的两兄弟头一次见到婉妍,没有热情地迎上来,笑得露出两口大白牙。反而一个个都是青筋暴跳,双目赤红,面色阴沉,双拳紧攥。 “真是欺人太甚!!”管济恒怒吼一声,对着城墙就是“砰”的一拳,打得城墙一阵尘土飞扬。 婉妍看着两人,实在无法说出一句轻飘飘的“先别急”,便细问道: “被他们控制的百姓有多少人?” “凶兽来的威胁信上,说有十万。”砚巍道,“方才雨师金仙去探查过,确实有这个数,凶兽没有虚报。” 十万百姓,原来凶兽说得人命在这里,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婉妍心中一痛。 十万条人命,真是好大的手笔。 “那现在怎么办?要直接开战,把百姓救回来吗?” 乙虔子摇了摇头,“梼杌和朱厌在四周都立了结界,根本进不去。 而且最恶心的是,结界中的每一个百姓的生命,都和结界连着,只要我们攻击结界,就会无差别引爆其中的百姓。 方才阿恒在人来齐之前,已经带人闯入敌阵,想要先救下一部分人。 谁知在攻击结界的时候,好多百姓都……都瞬间被炸飞……” 乙虔子尽可能小声说,也不描述过多细节,却还是被管济恒听到,拳头攥得嵌入掌心,双目赤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此生都无法忘记,在他拼命攻击结界时,看到一个男子被瞬间引爆,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而在血雾之后,是尖叫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和几岁的孩子。 她们说得话,管济恒听不懂。 但是仅从她们的绝望程度,管济恒就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保护她们母女的人没了,她们的天塌了。 那一刻,管济恒满腔的怒火冷却了,拼命攻击着结界的手,停下了。 . 599 死局(1) 那一刻,管济恒满腔的怒火冷却了,拼命攻击着结界的手,停下了。 “如此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实太过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冷静如婉妍,听完这番话,也是怒不可遏地一拳打上城墙。 乙虔子有些心疼婉妍,拉过她殷血的手,用自己的轩辕柏之力为她疗伤。 这时,雨师金仙收回了凝光的眼神,自言自语道: “派出去的探子被清理掉了。” 之后还不等周围的人乱起来,雨师金仙又紧接着道:“在场主要将领中,所有有飞行决赋的将军,请随我一道去查探实情,再做谋划。” 雨师金仙话音一落,右护法和凤女同时毫不犹豫道: “我去!”“我要随你一起去!” 婉妍也立刻道:“我也去!” 雨师金仙还没说话,凤女已是凤眸一挑,把手中捧着的小香炉往婉妍手中一塞,全然一副大小姐使唤丫鬟的模样,昂着下巴道: “此去危险,如果不是飞行决赋的人,还是别去的为好,免得给我们添麻烦。” “凤女说的是。”婉妍冷脸应了一声,随手就把凤女的香炉放在了城墙上。 “还好我是双翼白泽。” 一个时辰后,婉妍他们回来了,比起走的时候,明显要狼狈许多。 坐立不安、绕着城墙走了十几圈的管济恒和砚巍,见他们回来,立刻着急地迎了上去,问道: “怎么样怎么样!可是找到什么突破口了?” 右护法和雨师金仙一回来,就立刻拿起地图,将方才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 而婉妍则是对着管济恒他们微微摇了摇头。 “凶兽的结界是完全密闭的,就是一只苍蝇都出不去、也进不来。 所以想要越过结界、直接解救百姓,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而那几道结界都是决力深厚且平均,没有薄弱处,要是强行破开不是没有可能,但只怕等强行破开时,结界之中死伤已是大半。” 管济恒和砚巍一听,方才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 时至此刻,怒火已经烧尽了心肠,只有满地的无助。 这时,管将军手下的副将愤然开口,破罐子破摔道:“大不了,就不救那些安南人了! 安南人之前侵略我们天权西南边境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暴行之恶劣程度没比凶兽好到哪里去! 如今有如此灾难,也算是报应吧!” 此言一出,城墙之上顿时炸了锅,不少人都纷纷响应,其中多是曾经多次与安南作战的天权将士。 但更多人,还是立刻反对。 就是被以父亲性命做要挟的管济恒,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惊道:“可是那是十万平民百姓啊! 国与国之间的恩怨,是两个统治者之间的博弈,当初践踏我们天权领土的也不是这十万民众,百姓做错了什么?” 那人见更多人都是自己的反对者,只得愤愤地走了。 婉妍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恒,巍儿,你们知道管伯伯现在在哪里吗?是安全的地方吗?” “嗯嗯。”管济恒点了点头,“我问了右护法大人,他说已经强行带父亲回撤百里,远离这里,如今正暂时封闭在一座宅院中,不让他知道这里的情况。 而且右护法大人,还派了天璇殿的精兵保护父亲。 所以你暂且放心,父亲他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也是安全的。” 就以管铮将军的正直与爱民程度,要是让管铮将军知道,只要自己一颗人头,就能换来十万条生命,必然会立刻义无反顾地自决救民。 婉妍听到管铮将军不知道这些消息,终于是放心不少。 “管伯伯安全就好,只要管伯伯安全,我们再想办法救出这些安南百姓就行。” 虽然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办法总会有的。 婉妍的灰心之中,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都黑透,还是没有一丁点办法被想出。 这本就是一场计划周密的死局,哪里能险象环生。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时,一道朱红色的光芒,凭空乍现在众人眼前。 之间在结界之上,一团红色光芒之中,一个人形渐渐幻化而出。 那是一个非常诡异的人形,他身形很高,骨架也大,却偏生腰身细软,身姿婀娜。 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就在婉妍迷惑之时,就见那人,居然对着城墙之上行了个礼。 准确地说,是两个礼。 他先是抱拳一礼,礼得颇有力道。 之后又双手滑向腰侧,屈膝一礼,礼得百媚千娇。 紧接着,一个男声悠悠传来,道: “诸位新朋,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随即又是一个女声传来,道: “各位旧友,久违謦欬,别来无恙。” 这两个声音都是抑扬顿挫,又阴森无比。 明明听起来有天壤地别,但落在心中,居然是同样的令人胆寒。 婉妍定睛一瞧,惊讶地发现,方才那一男一女两句话,居然是从一人口中说出。 似男若女,不男不***阳不明。 婉妍心中默念,忍不住小声脱口而出,道:“朱厌?” 婉妍此话一出,管济恒当即怒道:“这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玩意,就是朱厌? 我这去擒了他,我就不信他敢不打开结界!” 说罢,管济恒抬腿就要走,砚巍连忙要跟上,却被一只胳膊挡住,被一只手揪住衣角。 “阿恒不可!”婉妍的胳膊挡得笔直,眸色严肃道:“凶兽朱厌能力超群,之所以排在凶兽第四,并不是能力排第四,而是他性情懒散随意,不好争斗,目前展现出的实力排行第四而已。 他真实的实力如何,无人知晓,切不可贸然动手!” 而在管济恒的身后,乙虔子一手一个,死死揪住管济恒和砚巍的衣角不放,怒道: “你们两个疯啦!你们留在这里就算是碍事,还能当个人墙,干嘛想不开要去送死!” 就在这边吵闹之际,雨师金仙已经大步走到城墙边上,一字一顿高声道: “朱厌!放人!” . 600 死局(2) 雨师金仙已经大步走到城墙边上,一字一顿高声道: “朱厌!放人!” 短短几个字却极有力度,其中隐隐燃烧着怒火,就是友军听到,都感受到了压迫。 然而朱厌眯起眼笑了笑,很惊奇一般,用娇媚的女声道:“呦!原来是净释家族的小孩呀! 本座真是很久没有见到净释家族的人了,如今一见……” 朱厌的笑容忽而转为阴森,女声无缝切换男声,恶狠狠接着道: “还是那么的讨人厌。” 净释!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天雷劈在城墙之上,瞬间引爆了在场所有人。 “净……”一个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又立刻意识到这可是大不敬,立刻生硬地掐断话头,转而小声道:“那不是无上圣尊尊上的家族吗?” “那自然!不然谁还敢用这姓氏……” “这么说来,这位圣人可能就死……大护法大人?” “那定是!当今世界,能冠以这至高无上姓氏的,就只剩下两人,一位是无上圣尊尊上,一位就是大护法大人。 无上圣尊可是至尊至贵、千乘之尊,怎是我们这些凡人有资格见到的。能见到大护法大人,已是我等祖坟冒青烟,前世修来的福气。” “神圣又仁慈的圣殿,不愧是人间的庇护神,居然连大护法这样尊贵的圣人,都出殿匡扶人间了! 天佑天璇!” 此话一出,城墙当即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众人齐声道: “信徒参见殿前大护法,愿天璇常安,天佑天璇!” 然而,被人们自作主张,从“雨师金仙”变为“大护法”的那位少年,根本没有在乎身后的一切,仍旧是怒视着朱厌,再一次道: “朱厌!你适可而止!” 面对大护法的怒火,朱厌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笑,不无遗憾道,双腿一屈,坐在了结界之上,身下是十万黎民百姓。 “原来天璇殿在大陆,还是这么的受欢迎啊,我还以为早就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了呢。” 说着朱厌双手一摊,明知道对面那人是谁,却也不点破,只是笑着道:“不过您是有大本事的人,就我们这点小孩子玩意,怎么可能难得住你? 这结界挡不住您的,您尽管来破啊。” 朱厌笑着拍了拍结界,就因为这轻轻一拍,又是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几声,结界之中再次爆炸,又是几十人被炸烂。 “你!”净释伽阑双眸喷火,几乎气急。 这结界,纵使净释伽阑确实可以破开,但又怎能下手。 “朱厌!”净释伽阑彻底怒了,骤然一越,轻轻松松越上城墙,紧接着纵身而下,不顾身后众人地惊呼与阻拦,白衣绽放似莲,转眼间就落在城下。 一人当关,直面着穷凶极恶的敌人。 “我给你个机会,你和梼杌两人一起上,我一人迎敌。 倘若你们胜了我,那我便任你们处置。 倘若你们输了,那就把这十万百姓放了。” 净释伽阑的声音不大,但却犹如响雷一般,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 以一己之力对战两大凶兽,这是怎样的勇气与自信。 纵然是净释家族族人,手可通天,可他终究还是个少年。 就是他的父尊、祖辈,修炼到不惑之年这时,面对强悍至极的凶兽时,也是慎之又慎,能封印一个就要赔上不少修为。 而这个少年,居然开口就要一个打俩…… 右护法和凤女等人一见,当即也要跟着越下城墙,却被净释伽阑一个回眸喝住。 “不得下来!” 若是他一人迎敌还可,若是都下来,那单挑就会变成大型热战,到时候万一场面失控,遭殃的可是十万百姓。 右护法和凤女闻言,就是心急如焚,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别说城墙上这些人紧张,就是朱厌都愣了一下,才忽而爆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救命啊!小孩子你这招真是出其不意,太损了!你是生生要把我笑死呀! 真是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家那些老头,别把孩子都关在屋里,要多放出去见识世面,多经历现实的毒打,就不至于被捧臭脚捧得一代比一代不知天高地厚。 瞧瞧,瞧瞧,这孩子都被捧傻了!” 面对朱厌大肆的嘲笑,净释伽阑眼中连一丝的波澜都没有,只是一步一步向着敌军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衣衫翻飞如雪。 朱厌见状,翘着兰花指理了理鬓角的头发,一只手撑在身后,懒懒得倚着,笑道: “看来,今天我非得好为人师一次,教教你何为现实不成了。” 说话间,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朱厌已经一个闪身就到了净释伽阑面前,红色指甲一曲,直逼净释伽阑的喉咙抓去,力度之狠,好似要直接将他的喉结掏出一般。 那一刻,城墙上所有人都紧紧捏了一把汗,然而净释伽阑却没有丝毫的紧张,在朱厌的手即将碰到自己的那一刻骤然出手,直取朱厌的手腕,动作之迅速利落,竟与朱厌不相上下,直接正面接住又快又狠的一掌。 当城墙上的众人正要叫好之时,就见净释伽阑的手中,朱厌的身体突然一虚,整个人居然凭空消失! 下一秒,朱厌又凭空出现在了净释伽阑的身后,对着他的后背又要进攻,再次被净释伽阑挡下。 就这样,朱厌和净释伽阑动起手来,一出手就是动人心魄,招招致命,场面一时间相当焦灼。 城墙上的众人除了心急如焚地看着,在别无他法。 就在净释伽阑与朱厌酣战之时,之间敌军大营之中忽而飞出一人,如箭一般直射净释伽阑的后心。 “小心!!!”右护法和凤女突然惊呼出声,想要示警。 而婉妍目光一紧,心中惊呼:梼杌!没有任何犹豫的,下一秒就张开双臂,纵身跳下城墙。 净释伽阑在专注之中,没有听到城墙上的声音,但是能够感觉到身后的危险。 然而即使知道,他却在朱厌突然猛烈的攻击中,无法腾出手来接住身后的攻击。 601 绝境(3) 然而即使知道,却在朱厌突然猛烈的攻击中,无法腾出手来接住身后的攻击。 就在净释伽阑准备释放决力,先挡住身后之人时,就看到在自己身侧,一抹残影,如风一般地擦过。 之后就是“哐当”一声脆响,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阵“呲啦啦”,鞋底与沙地剧烈摩擦的声音。 直到净释伽阑感到自己的后背上撞来一个人,声音才终于停下。 “小丫头,又是你,这次可是你自己找上来的。” 梼杌阴森的声音传来。 朱厌瞟了一眼净释伽阑身后之人,手中死死钳制住净释伽阑,还有余力笑着道:“呦呦,净释大人不是说一人单挑我和梼杌两人嘛,这圣人的金口玉言,怎么这么快就不做数了?” 净释伽阑不和朱厌废话,全神贯注地迎战,身后之人却道:“啊?就我这点芝麻功夫,在诸位鼎鼎大名的大南瓜面前,居然还能算得上一个人? 朱厌你别贬低了自己来抬举我啊!” 婉妍已经很努力地故作轻快,声音却还是肉眼可见地发抖。 接下梼杌这一剑,婉妍的手臂已经震麻到毫无知觉。 “……” 明明就是来帮忙,明明就是一打二变二打二,婉妍这一波耍起赖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的操作,还是把无耻如凶兽都整无语了。 然而面对不请自来的援军,净释伽阑非但不感激,反而冷声喝道: “回去!” 婉妍以为他嫌自己碍事,当即周身蓝光涌现,身负双翼的白泽神兽腾空而现。 婉妍手中的释吾剑上,笼罩起一层蓝光。 在光芒的交替之中,婉妍的手好似不再那么抖了。 “大人,我的本事确实不能和您比,但我也不会拖后腿的。” 说话间,婉妍已经连躲带闪,让过去梼杌四五招。 这让梼杌心中也有几分吃惊。 他第一次见婉妍时,她和颙尚且分不出胜负。 不过短短数日,她居然可以接得住梼杌的几招,显然是在梼杌与净释伽阑交手时,婉妍隔着纱巾,也分析化解了梼杌的招术,并立刻运用到了实战中。 白泽,果真是举世无双的聪颖。 梼杌心中难得生出一分感慨,却又紧跟着生出一分可惜来。 只是遗憾,她还这么年轻,假以时日,定是震动全世界的人物。 但是她,生得这张脸,就是今日不死,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几招之后,婉妍很快就无法再招架梼杌,但好在她为净释伽阑争取到了被双人夹击之前,宝贵的几分钟。 一时间净释伽阑以一人之力,牵制住了两大凶兽。 二人见状,纷纷大开决赋。 于是几乎是一瞬间,梼杌操纵的亡灵大军如潮水一般向胡窟城下涌来。 而朱厌的傀儡术,虽然在这连草都没有一根的荒原上,并没有用武之地,但是打开决赋后不论是从力量、速度、敏锐程度上,都强了不止一点点。 没有开启决赋的净释伽阑,就算加上一个开启决赋的婉妍,也不是二人的对手,一时间显得吃力许多。 城墙上的众人见大军涌来,终于是有了不再袖手旁观的理由,纷纷越下城墙,开始御敌。 一时间,紫薇天火、红莲业火竞相燃烧,方才平静的万里旷野,瞬间成为一片杀戮的火海。 虽然短时间内,联军确实是挡住了潮水向前奔涌,但是亡灵大军是根本打不死的,反而越来越多。 不出半刻钟,凶兽大军就呈现出了巨大的优势。 就在这时,凶兽大军的后方,又是几声惊天地的爆炸声,与之同时的,是结界被飞溅的血肉泼得斑斑驳驳,犹如几道通天的血幕。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了。” 朱厌用传音术,让自己尖锐诡谲的声音,可以传遍战场的角角落落。 “我也不是无期限地陪着你们玩,结界内每一刻钟,就会不定向爆炸一处,死伤约一千余人。 要是你们还要采取通过胁迫我和梼杌,逼我们放人的方法,只怕当你们打开结界的时候,最后死的人都已经投胎几轮了。” 朱厌说话间,只听结界中又是一声爆炸。 朱厌闻声很惊讶似得,用女声笑道:“哎呀哎呀,手抖了,误伤误伤!” 忽而又转成男声,阴惨惨道:“不过我年纪大了,手经常抖,所以你们还是尽快。” 朱厌这番自导自演,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此时,战场上的所有人都有迎战的敌人,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大军身后的结界中。 只因那血腥味和腐烂味,已经穿破无缝可入的结界,将整个天空都染红。 只因其中的惨叫与哭嚎,是那样撕心裂肺,像一堵堵铜墙铁壁,将这一片绝境,与人间割裂开来。 婉妍一面帮着净释伽阑小心梼杌和朱厌出阴招,一面用尽全部的决力,凝结出成千上万个约一掌长的小风刃,游走在战场的角角落落,杀落的亡灵不尽其数。 一时间决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让婉妍觉得自己手中的释吾剑在越来越沉重,最后都要到提不动的地步。 在婉妍四周,不论是净释伽阑,还是凤女、管济恒、砚巍他们,人人都还在奋力厮杀,但分明都有些狼狈了。 602 死局(4) 在婉妍四周,不论是净释伽阑,还是凤女、管济恒、砚巍他们,人人都还在奋力厮杀,但分明都有些狼狈了。 而在他们身后,是十万百姓,躺在自己至亲的尸骸与血肉之中,躺在铡刀之下,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刀刃悬在自己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然而结界不能破,朱厌和梼杌打不过。 这一刻,纵使聪颖如婉妍,也没了丝毫的主意。 就只能先杀死眼前的敌人,尽管这个敌人源源不断。 而此时于净释伽阑而言,何尝不是煎熬。 不开决赋,眼下的局面根本没有破解之法。 大开决赋,他能立刻扭转局势,以一人之力力压甚至击溃梼杌和朱厌。 然而,他的决赋,是开不得,不能见人的。 八大星宫中,有他已故的母亲、有前任青鸾圣族族长、有雨师金仙,甚至还有大家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大护法。 这太多太多人命中,是太多太多污垢。 一旦这些东西示人,天璇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时动荡的,就不仅仅是大陆西南的一角。 死局,便是进是退,都寸步难行。 梼杌自然看出了众人的无可奈何,大笑着添火道:“本座真是看不懂了,明明交出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之人,偏偏要两军大战,连累无辜百姓遇难。 宣婉妍,这就是你的聪慧? 净释大圣人,这就是你的仁慈?” 无人回答。 因为也无人知道答案。 一人换十万人,听起来是划算的交易。 但若是用自己的父亲、用自己的叔伯、用自己追随的将军,用自己熟悉的、崇敬的人,去换素未谋面的十万人,这里面就有太多的顾虑。 天权的将士不愿意,婉妍不愿意,砚巍和管济恒更不愿意。 但有人显然已经松动。 “管将军到底在哪里啊!如此动荡的浩劫,皆因他起,他也能作壁上观么?” 凤女高声道,一句话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凤女大人,请别说胡话了!” 一直对凤女客客气气的婉妍,当即冷笑出声:“这场浩劫明明是因梼杌和朱厌而起,管铮将军身先士卒、为万民出征,您怎么是非好歹也分不清了吗。” 傲气的凤女何时被人这般抢白,登时大怒,也不再顾及其他,高声质问道:“明明只要交出管铮一人,便可以了却这场战争,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多人在这里白白送命? 用十万百姓和几万将士的命保一人,这便是宣婉妍你的是非好歹?” “对啊对啊!”“凤女所言有理!” 凤女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都是凤族、九尾狐族的族人。 天权国的将士当然不服,立刻就争执了回去。 而管济恒和砚巍涨得双目通红、青筋暴跳,却自始至终只是战斗着,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能说什么? 不想失去父亲,也不想让更多人为自己的父亲送命。 这于他们而言,根本也是死局。 眼见着敌人本就处于优势,友军还开始争执,军心涣散,自顾不暇的婉妍,却也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婉妍一面奋力挥舞着释吾剑,一面用尽全力高声喊道:“诸位!我们今日可以向贪得无厌的凶兽妥协,交出了管将军,那明日凶兽故技重施,再次集结大军、威逼我们交出天权,或者天枢的皇帝陛下,甚至威胁到无上圣尊怎么办? 我们难道要一次一次妥协,最后将整个人间都拱手让出吗? 难道你们相信凶兽得逞一次,会就此罢休、一心向善吗?” 婉妍的三连问后,不少吵吵嚷嚷的人都安静下来,只有凤女仍是不服气,对着身后的敌人猛地一击后,冷笑道: “眼下十几万条人命危如累卵,你还有闲心顾以后?” 婉妍腾身后翻,躲过朱厌突如其来的一击,谁知那攻击长眼睛一般,死死黏着婉妍,婉妍躲不掉,只能迅速双手塑风盾,用仅存的决力,正面扛下这一击。 这一击能量巨大,只是顷刻间,婉妍已经被逼着倒退十几步,满头的汗珠犹如洒了的豆子,滚滚而下。 尽管如此狼狈,婉妍还是咬牙道:“以后会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面对贪得无厌的敌人,从第一次就一步也不能退。” “死丫头,你爹没教过你话多的人死的最快吗!”朱厌眼见着涣散的军队,就要被婉妍调动起来,当即铆足决力,对着婉妍那一片猛烈一击。 这一击直直对着婉妍,但力量之狠戾,足以摧毁那一片的人。 被不幸瞄准的众将士,眼见着这致命的攻击,如同怒吼的雄狮一般向自己扑来,却除了牢牢握住脆弱的剑之外,就只能瞪大一双惊恐的双眼。 眼看那怒吼的赤红雄狮奔来,婉妍果决地一展双臂,迅速集结全身上下还能用的每一丝力量,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决力。 一时间婉妍四周一阵风起云涌、飞沙走石,当风盾再一次被婉妍推出去时,已是大出好几倍,刚好能完全接住朱厌的攻击。 然而,就是全盛状态下的婉妍,都根本不可能接下这一击,更何况现在的婉妍已经精疲力竭,风盾薄如蝉翼。 “噗” 婉妍猛地喷出满满一口鲜血,双臂颤抖得犹如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被巨大的力量向后冲击了足足几十米。 然而就算是如此,婉妍硬是死死撑住了薄薄的风盾,身后的千百将士无一受伤。 “将士们……失道寡助的不是我们,逆天而行的不是我们,为什么要做妥协的却是我们? 我们既不会把管将军推出去,也不会放弃这十万百姓! 今日就算我们马革裹尸,也要打这些暴徒一个兵戈满道,打他们一个血海尸山,打他们一个尸戴盆望天如山! 让他们下次还想来侵略时,好好想一想,到底该不该来、能不能来、敢不敢来!” 婉妍破釜沉舟地吼道。 虽然是吼,但任谁都能听得出婉妍已是强弩之末。 每说一个字,嘴角就多一串鲜血。 . 603 死局(5) 虽然是吼,但任谁都能听得出婉妍已是强弩之末。 每说一个字,嘴角就多一串鲜血。 但就是这绝境中的嘶吼,更加激发了战士们心中的斗志,原本涣散的军心竟然重新昂扬起斗志来,向着凶猛地敌人反扑起来。 而在千军万马向前杀敌的时候,婉妍的风盾却已到极限。 只听见那一瞬,风盾如落地的水杯一般,“咔嚓”一声,在婉妍面前碎成无数块。 眼见着没了阻碍红色的洪水猛兽,露出獠牙扑向婉妍,而婉妍已如宣纸一张,身子一坠就跌倒在地,再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妍儿!!” “姐姐!” 管济恒和砚巍同时大吼出声,都是立刻砍下面前的敌人,拼命要往婉妍这边冲。 然而层层敌军阻挠,哪里能赶的急。 就在那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婉妍连害怕都来不急感受,却突然惊讶发觉,坐在战火的中心,世界却突然静了。 在她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一张巨大的幕布迅速张开,将红色的猛兽挡下。 风沙之中,白衣翻飞。 之后那人一只手撑着屏障,另一只手在蓄力后向外一推,一团巨大的气流瞬间奔涌而出,与那团力量正面撞在一起,引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后,两团力量都化作乌有。 婉妍手撑地看着那背影,拿一只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呼吸还是急。 又是劫后余生。 又是被他救下。 净释伽阑转过身来,婉妍才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竟是比自己还惨白。 婉妍往下看,只见在他的肩膀上,狠狠扎着一把匕首,尖端已是没入一大半,一看就是深入骨髓。 而他的胸腹处,赫然是一个血洞,正汩汩往外殷着鲜血。 “您……” 震惊之中,婉妍向净释伽阑身后看去,只见梼杌已是出去了百余米,正被一群敌军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朱厌没有出去那么远,但面色已是不太好看,嘴角还似有血迹。 管济恒和砚巍终于赶过来,连忙挡住朱厌的再次攻击。 这一下婉妍就明白了,为何一直和梼杌、朱厌二人血战的净释伽阑,可以突然抽出身来,救下自己。 净释伽阑的决力是逆天的强,所以为了防止他使用决力,梼杌和朱厌二人猛烈夹击,时刻牵制住净释伽阑的双手,让他根本没有使用决力的机会。 然而刚才,净释伽阑在情急之下,面对着二人的攻击,生生是腾出双手,用身体挨下一致命攻击,一重伤的代价,强开决力,一掌打飞一人,才终于有机会来救下婉妍。 婉妍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净释伽阑,一身的白衣早已被血迹斑驳。 他边走着,边握住深深刺入肩头的匕首柄,用力一拔后,随手把匕首扔到地上。 轻易得仿佛拔出指头上的一根倒刺,就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婉妍,心自作主张地狠狠一疼。 最奇怪的是,明明他的半张面孔都藏在面纱之下,但婉妍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却好似能勾勒出他的相貌一般。 意外的熟悉。 雨师金仙,殿前大护法。 他从没说过他是谁,只是默认人们对他的猜测。 那么他,到底是谁。 在净释伽阑走到婉妍面前时,婉妍眼巴巴地看着净释伽阑,脏兮兮的小脸上,两行清泪毫无预兆,滚滚落下。 净释伽阑亦是一愣。 那一刻,他分明从婉妍眼中看到了曾经。 那个还记得他的宣婉妍,那个眼里只有他的宣婉妍。 然而,婉妍已经立刻从呆愣中惊醒,连擦带抹,把突如其来的眼泪擦干,歉意地笑笑,道: “不好意思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掉眼泪,或许是刚才吓到了。” 失神一瞬后,净释伽阑的目光恢复常温,没说话,俯下身来,向婉妍伸出一只胳膊。 婉妍本想说自己能行,但实在腿软得站不起来,只得道了句“谢谢”,小心翼翼扶上净释伽阑的胳膊,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能站住?”净释伽阑问。 “嗯嗯!”婉妍点点头,连忙道:“我先扶您去疗伤吧,您这伤口若是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尤其是胸腹上的伤,显然是伤及内脏,又暴露在细菌充斥的战场之上,虽然也有可能还没等它化脓,净释伽阑就已经血尽气竭而亡了。 “不必。”然而净释伽阑向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自己有数。” 说完,净释伽阑从地上捡了一拔剑,转身就去接受已经败下阵来的管济恒、砚巍,继续迎战朱厌。 可背影,分明没有那么挺拔了。 您哪里是心中有数,只是还放不下这里的战场罢了。 只是站着都摇摇欲坠的婉妍,硬是也从地上也捡了一把破剑,重新投入战斗。 那一日,安南的胡窟府外,天和大地都被染成血红。 更别提那封闭的结界,已经根本看不到内部的情况,只因血肉,已经将透明的结界,染成浓重的血壁。 没人知道这场杀戮的尽头在哪里。 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 那时的婉妍头发都以全部散开,已不是挥剑,而是双手握着剑柄,在地上拖着剑,遇到敌人则用尽全力扬起利刃,仿佛扬起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座石狮子般。 这时,一个声音从高出传来,明明声音不是很大,听起来却振聋发聩。 他说: “同胞们,将士们,停手吧。” 婉妍此时已经没了丝毫意志,听到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骤然清醒过来。 只见一个人一身盔甲、头戴白瑛、身负长枪,高高站在结界之上,背后是一轮正在落山的红日,耀眼的红霞在他身后,好似一条长长的披风。 “管伯伯……”婉妍下意识地呢喃,管济恒和砚巍却是惊叫出声: “爹!”“舅舅!” 整个战场静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收了手,就只能听得见这两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哎!”管铮应着,笑得慈祥。 604 一门万将(1) “哎!”管铮应着,笑得慈祥,“好孩子。” 说着管铮的目光又四下散开,好似要把战场上为卫道而战的士兵,都看一遍一样。 “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一向大嗓门的管铮,声音突然柔不少。 “剩下的,就交给我。” “爹!”“舅舅!” 管济恒和砚巍都立刻夺步,向管铮冲去,婉妍和天权众多将士紧跟在后面。 那场面实在诡异,一行人不约而同从敌阵中穿过,向敌后方跑去。 而在管铮将军出现那一刻起,朱厌和梼杌已经立刻离开了战场,几个闪身就到了管铮将军的身后,也站在结界之上。 管将军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下巴已是昂起一个威严的弧度。 “我同我的孩子们说几句道别的话,总是可以的吧。” 管铮冷声问,明明是深入敌方、面对着两大极恶的凶兽,但管铮将军的气势却丝毫不弱,甚至可以说碾压了两大凶兽。 梼杌冷冷看了一眼向他们狂奔而来的人群,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管铮,没有开口。 显然,他们忌惮管铮,怕他在耍诈。 朱厌则是眼睛冷冷流转一圈,又面带笑意道:“恐怕不行哦管将军,走到这一步,我们可是一点错都不能出了。” “胆小如鼠。”管将军轻蔑地骂了一句,随后大手一挥,一道火红色的屏障骤然拔地而起,将正在狂奔着的众人直接拦下。 管济恒和砚巍跑在最前面,明明看到结界,却默契地一点也不减速,甚至更快地仍旧往前冲着。 只听“咚”“咚”两声巨响,管济恒和砚巍直接狠狠撞上了坚硬如石的壁垒,被生生弹开了数米,额头都撞得淤血。 “爹!爹!” 管济恒却丝毫不顾及,立刻爬起来又扑过去,攥紧双拳猛敲着结界,用尽全力嘶吼,只是两声,就已经把声带吼劈。 砚巍也喊。 管将军看了他们一眼,眼角带着苦涩的笑意。 “这下可以了吧。”管铮只留给梼杌和朱厌一个冷冷的下颚线。 “怎么?二位好歹也是恶贯满盈的两大凶兽,我这都到了你们的老巢,你们竟然还怕案板上的鱼肉不成?” 梼杌和朱厌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碍于情面,只得道:“那管将军请便吧,只是请长话短说,我们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管将军没理他们,纵身跳下结界,向前走了几步。 “阿恒。”管铮笑着唤道,“哎呦,这么大小伙子还红眼睛,你这臭小子,把我们管家男子汉的脸都丢出国界了! 快把眼睛擦一擦,多大点事!” “爹!”管济恒的眼睛更红了,是赤红的血色中,包裹着一层深入心底的通红,除了一声声发自本能地喊,已经急得什么都说不出。 突然,管济恒想到什么,从背后拿起长枪,注满仅存的决力,对着结界死命攻击。 “嘿!就你这臭小子,还想破开你老子的结界不成!”管铮轻松地笑骂,又稍微正色道:“阿恒你先老实点,听爹再同你说几句话。” 听到这话,管济恒的手僵住了。 管铮欣慰地点点头,朗声道:“害,就那些老话,回家以后,照顾好你母亲,照顾好弟弟,照顾好家里上上下下。 你母亲性子柔弱,你多替她撑腰,让她不论走到哪里,走到谁面前,腰板都是直的。 至于丧礼,你给你母亲说,求她饶了我吧! 别整那些咿咿呀呀哭啊拜啊的,吵得我心烦,她贯会弄这些。” 说着,纵使豪放如管铮,还是红了红眼,声音轻了些。 “阿恒……说起来,爹也对不住你。 我的傻儿子,爹原本还想再替你多顶几年的天,让你再过几年花花日子的……可惜现在,爹却要撂担子给你了。” “爹……” 管济恒已是满脸的泪,手中的枪早已握不住,只能趴在结界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父亲流泪。 管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腰间卸下自己的佩剑放在脚前,道: “这把剑是你爷爷留给我的,现在老子把他留给你,你这小畜生可得护好它! 只要你在,它就必须得在,不然几十年后等你也下来了,老子非得再给你一顿暴揍不成!” 之后,管铮直起身来,看着管济恒的双眼,是那样的骄傲,又是那样的不舍。 “臭小子!老子话也不多说,就最后再一句!” 管铮一抹胡子嘿嘿一笑,粗声道:“管济恒,这么些年来,咱父子俩打归打、骂归骂,但终归不妄父子一场。 儿子你做的好!不愧是我管铮的种!哈哈哈哈哈!” 管铮放声笑,眼角却分明也有泪。 那一刻,无数串眼泪,同时从管济恒的眼角冲出来。 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爹…… “巍儿!”管铮转而看向砚巍,地动山摇地喊了一声。 “舅舅……”砚巍已经哭傻了,嘴唇动了动,连喊出声来的力气都没了。 管铮却“噗嗤”一声笑出来,高声道:“我说阿恒傻,但我看,咱家还是你最傻! 你说你明明能把阿恒一个打俩,怎么就这么乖地当阿恒的跟屁虫、小跟班,对他是言听计从,被那臭小子从小欺负到大啊! 巍儿,你以后别再让着他了,该动手就动手,该打就打啊! 他要是生气,你就告诉他‘是你老子让我打的!’哈哈哈哈!我看他敢恼!” 管铮放声笑完,又道:“不过,你们兄弟两个屋里怎么打都没问题,但出了屋门,你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谁要敢欺负你们,给我一起上,往死里打! 打死了到了这边,还有爹呢!我看谁敢给阎王告状!” “最后,巍儿……”管铮顿了半晌,才将笑容都散去,只剩下了严肃的慈祥,一字一句道: “以后,别再说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从我见到你那一日起,你在我心里,就和阿恒没有一点区别。 所以,你就是我管家的儿子,我管铮就是你爹,苏紊就是你娘,管济恒就是你亲哥哥!” 605 一门万将(2) “所以,你就是我管家的儿子,我管铮就是你爹,苏紊就是你娘,管济恒就是你亲哥哥! 咱生来死去,都是一家人!” 说着,管铮卸下身后的长枪,俯身放在地上的佩剑旁边,接着道: “巍儿,这杆九曲雁翎枪跟了爹大半辈子,陪着爹出生入死、征战千百场,是爹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 从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 管铮看着枪的眼神,是不舍。 几十年的战友,现在就是分别之时。 但管铮放下它的手,却是干脆和果决,没有丝毫犹豫的。 说着管铮大手一挥,怒目圆瞪道:“家里的枪法巍儿你尽管学!别听那些老迂腐废话,他们要是敢阻拦,你就打回去,打到他们同意为止! 他们一不上战场、二不扬我族威,算什么狗屁长老? 我管家的儿子,就要拿我管家的枪,学我管家的枪法!” 砚巍不姓管,所以麒麟神族的长老们,誓死不让他学习管家的九曲雁翎枪。 为此,管铮和他们吵吵了半辈子。 砚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也有拿起九曲雁翎枪的一天。 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拿起的,居然是管铮的九曲雁翎枪。 就是外人都知道,那杆枪于管铮,是如血亲一般的存在。 而如今,管铮却要把自己的血亲交到自己的手上。 砚巍双手抠进结界里,此时只要能出去,就是这结界是让人粉身碎骨的绞肉机,他都要钻出去。 然而,他却只能看着管铮,一双小眼睛,汇了两片汪洋。 “爹!爹!爹!” 砚巍扯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坚定,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十五年多,在砚巍心里,管铮早就是他的亲爹。 多少次,砚巍也想跟着管济恒喊一句爹,没想到,最后他终于喊了出来,却是在最后一面。 “哎!”管铮大笑着应了一声,“好儿子!” 砚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管济恒也跟着跪了下去,紧紧搂住砚巍的肩膀。 在大陆颇负盛名的麒麟双子星,是最耀眼的少年。 然而此时,不过就是两个无助的孩子。 用这种方式长大,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管铮看着两个儿子,历尽世事的双眼还是红了。 如果可以,爹愿意给你们顶一辈子的天。 千般不忍,万般不舍,管铮还是一咬牙,从胸口掏出虎符,猛地举起,朗声道: “天权的将士听令!” “立刻护百姓列队撤离,回撤至天权境内。 有决赋者在胡窟多逗留一日断后,确保大部队安全撤离后,再尽快撤离。” “前来援助的友军们,此番天权有难,多谢各位出手襄助,为避免凶兽出尔反尔,欢迎诸位先带兵前往天权境内暂避,待凶兽大军全部撤退。 在天权国境处,我已穷尽毕生决力,建起一道百里屏障,可稍作保护。” 说完,管铮顿了一下,才爽朗地笑着道:“各位,管铮先走一步,我们有缘再会。” 管铮说完,立刻转过身来,不再看、不再听身后千百人的劝阻与挽留,面对着已经十分不耐烦的梼杌和朱厌,冷冷道:“放人,之后我会如约自决。” 梼杌和朱厌犹豫片刻,但又见管铮把枪和剑都丢开,全身上下没了一丁点决力,除了还有一身武功外,就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便十分“大度”地打开结界。 顷刻间,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就像是破开笼子的怪兽一般,疯狂向外席卷着。 那是无数血肉腐烂的味道。 混着那味道一起涌出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他们早已遍体鳞伤、衣衫褴褛。 但比衣衫更褴褛的,是他们的灵魂。 被关在只与暴死有关的牢笼中,时刻吊在命悬一线的边缘,此时骤然被放出来,他们就只想快点逃离。 他们如野兽一般,向着胡窟的方向冲,死命地拥挤着,如潮水一般涌来。 他们中无数人与管将军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人哪怕看一眼这个人。 没人知道,他们就是踩着这个人的命活下来的。 但管将军不在乎,他只是松了一口气。 原本不愿留下管将军离去的天权将士们,不得不开始组织难民,护送着难民们离开。 就在这时,原本挡住管济恒他们的结界忽而消失,让难民们可以通过。 没了阻挡,管济恒和砚巍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要往管铮的方向跑。 然而十万人流涌入,管济恒和砚巍就像是溺水者,无论这么奋力向前扑,都被滚滚浪潮冲击得止步不前,连嘶吼都被淹没。 只能看着管铮一步一步,向着梼杌和朱厌走去。 “管将军,请。” 朱厌笑嘻嘻地掏出自己的佩剑,递给手无寸铁的管铮。 然而管铮根本不接,看着那把剑的眼神,嫌恶地仿佛看者一坨秽物,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 哪怕是这种时刻,管铮的手都是稳如泰山,不见丝毫颤抖。 “梼杌,朱厌。” 在动手之前,管铮居然和最鄙视的人开了口。 “如果真的想为你们的主人好,就别再被人利用,来寻找她了。 只要她不想,当今世界,没有人能知道她的下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把梼杌和朱厌都说得一惊。 他们此来的原因,被一语道破。 难道……管铮居然知道主人的下落! 就在梼杌和朱厌惊讶之时,管铮已经高高举起匕首,对着自己的心间狠狠送去,根本不等他们再问。 “拦住他!” 梼杌高声喊,朱厌一个闪身就到了管铮身前,想要拦住管铮的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代名将,天权的守护神,最闪耀的将星,陨落了。 “爹!!” 在管铮弥留之际残存的意识中,好似听到了管济恒和砚巍撕破天际的嘶吼。 但是他已经顾不上了。 此时他的眼中,就只有那块悬挂在管府大堂之上的大匾。 一门万将。 管铮的眼睛缓缓落下。 幸不辱命。 但在眼皮落下的那一刻,那牌匾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圣堂,其中跪着一素衣女子,正虔诚祈祷。 阿紊,这次,你求不回我的归途了。 . 606 回杀(1) “他还是不吃饭吗?” 在一座营帐门口,一个小士兵端着一个食盒,满面愁容,看到婉妍来时,宛如看到了救星。 “属下参见宣大人,管将军……在门口立了结界,没人能进去,将军他都一日没用膳了,水都没喝一口,宣大人您来劝劝将军吧。” “哎……”婉妍长长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结界,朗声道:“阿恒你在吗?是我,宣婉妍。” 漆黑一片的营帐之中,死寂片刻,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妍儿……” 完全枯死的声音,婉妍根本想象不到,它是如何能从那个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口中说出。 婉妍敲结界的手僵住了,各种安慰的话在嘴边滚来滚去,可就是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对于一个天都塌了的人,安慰的话真的有用吗。 最终,婉妍把食盒接过来放在结界边上,轻声道: “阿恒,先吃饭。 等吃完饭,我们去要个血债血偿。” 婉妍的声音不大,却满含力量。 。。。 深夜,管济恒仍是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细碎的月光,眼睛空无一物,连泪都流干了。 管济恒是想睡觉的,希望一觉醒来后,这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父亲还在,自己能穿着花里花哨的铠甲,背着长枪、跟着父亲上战场。 但管济恒,却连闭上眼睛都不敢。 他一闭眼,眼前就会一遍遍重复那一幕。 真实的寒光和真实的血光交相辉映之间,泰山倾倒。 它们一遍又一遍告诉管济恒: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管济恒把脸埋进双手之中,只觉得除了绝望,这世界再无其他。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窗户被小心翼翼推开,之后又是“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的声音。 那不明之物像是摔懵了,安静片刻后,才传来一阵细碎的小爪子扒拉地的声音,向着管济恒越来越近。 管济恒早就听到了声音,但根本没搭理。 现在的他早就不怕任何危险,恨不得现在就来个人给他一剑,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跟着父亲走。 然而没人给他一剑,反而把夜的静还了回来。 过了好半天,管济恒才终于抬起脸,看看到底是何物。 一抬头,管济恒就看到一坨毛茸茸的东西缩成一团,就蜷在自己的脚边,小脑袋趴在爪子上,安安静静又乖乖巧巧。 在它身上,压着一层厚厚的毛,像盖了一张毛毯。 感觉到管济恒抬头,那坨毛茸茸也抬头,从一堆毛中间,亮出一双晶亮晶亮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管济恒。 随着头抬起来,毛茸茸身上盖着的“毛毯”也支棱起来,只见是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多不少,正好九条。 正是九尾神狐。 “……乙虔子?”管济恒看了半天,才认出来。 小狐狸说不出话,一面拿小爪子抠抠自己的脸,一面点了点头。 “你这是怎么了?” 这还是管济恒第一次见到乙虔子的神狐真身。 乙虔子摇了摇头,又重新趴回去,大尾巴也支棱着摇了摇。 和她平时的张牙舞爪不同,今日的乙虔子,安静得出奇。 营帐中明明多了一个人,但是安静的环境丝毫没有被破坏。 营帐中明明没有一个人,但是却多了几分人气。 管济恒这时明白了,乙虔子是想陪他度过这个脆弱的夜,但又知道他不想被打扰,所以才用这种不能说话的方式来陪着他。 那一夜,少年的天塌了,但是脚边却多了一只小狐狸。 。。。 “宣婉妍。” 后半夜,管济恒出现在了婉妍的营帐前,难得地直呼婉妍的全名,也不管婉妍是否醒着,轻声道: “血海深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和砚巍准备趁凶兽大军撤退之际,杀回去,能杀多少杀多少,最好争取能把梼杌和朱厌,留一个在这里。 既是给我爹出一口气,也能挫一挫凶手的嚣张气焰。 算时间,百姓已经撤入天权境内,国界处有我爹的结界,就算惹恼了凶兽,他们也无法再对百姓出阴招。 而且凶兽肯定想不到,大军都撤走了,还有人敢只身回杀,所以应该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罢管济恒顿了一下,小声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问完,管济恒和砚巍,却都是真心希望婉妍是睡着的,是什么都没听见的。 与他们而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就是赔上性命都是在所不惜的。 但只要稍微理智一点的人,就绝不可能作出三个人杀入敌军几万军队,这种完全找死的事情。 所以他们是真的不想,让婉妍也冒如此之险。 然而管济恒知道,如果他不告诉婉妍一声就自己去,婉妍会记恨他一辈子的,所以就只好象征性地来问一句。 好在营帐之内是安静的。 太好了。 管济恒和砚巍同时松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去。 然而下一秒,只听“哗啦”一声,营帐的帘门被一把掀开,婉妍从门中大步走出,一身完整齐备的甲胄在身,释吾剑在手,目光炯炯而坚定,不带丝毫困意。 显然,她等这一刻等了一晚上。 “走!” 婉妍只说了这一个字。 管济恒和砚巍都是一愣,随即都是忽而展颜。 十年前,宣奕被京都三大营的提督统领家的小霸王欺负,婉妍气得抄起半块砖头,就要上步兵统领府去报仇。 在路上,婉妍遇到了来宣府玩的管济恒和砚巍兄弟两个。 婉妍气哼哼道:“庄胖子把宣奕打了,我现在要去找庄胖子报仇,你们俩去不去?” 庄胖子当时已经十五六岁,个头更是足足像是二十好几。 六岁的宣婉妍、八岁的管济恒、五岁的砚巍,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庄胖子重。 而大名鼎鼎的京都三大营的提督统领府邸,更是相当的守卫森严、家丁无数。 然而管济恒和砚巍丝毫没有犹豫,当即也从地上一人捡了一大块石头,还抄了两根树枝,气势汹汹道: “走!” . 607 回杀(2) “走!” 当时的孩童,对自己的家世背景,还丝毫不了解。 管济恒和砚巍能毫不犹豫地跟着婉妍一起闯,不是因为自信自己的家世,就只是因为铁打的兄弟情,容不得兄弟一个人孤身犯险。 当时的孩童,也是做好了拼个头破血流的准备的。 就像今日的婉妍。 哪有什么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就是飞蛾扑火,也要一起扑。 看着婉妍大步流星走过长夜,背影坚定得能把力量传染给其他人,管济恒终于明白,他与婉妍之间的,是一种早已超越男女之情的感情。 是一种总是嘴上打趣纠缠,实则心中早已珍重万分,有了定论的感情。 它更纯粹、更坚固,那是真正的亲情。 “好!一起去。” 那年六岁的婉妍,今夜十八岁的管济恒、十五岁的砚巍如是道。 那日的日光拉长了三个人的影子,一如今夜的月色。 然而当三人昂首阔步快走到城门边时,婉妍却突然张开双臂,把管济恒和砚巍拦住了。 “等等……”婉妍轻声道,一双小耳朵一竖三寸高。 “怎么了?”管济恒也跟着小声道。 婉妍用对着城墙脚下的黑黢黢努了努下巴,道:“有人。” 管济恒和砚巍当即都把手搭到了武器上,却被婉妍按住了。 “是自己人,如果我没猜错的,应该是天璇殿的人,大概是在这里为大家守夜吧。” 婉妍把目光努力塞进黑暗中探索,拍了拍二人,声音更低了:“咱们溜出去,别惊动别人了。” 管济恒和砚巍都称是,三个人宛如小偷过街般,猫着腰、踮着脚、沿着城墙根往外溜。 三个人轻功都不错,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眼见着就要溜出空荡的城门。 然而一个声音忽然在几人身后响起。 “去哪?” 在完全安静的环境中,又是高度紧张,这突然起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已经足够三个人同时吓得汗毛倒竖,立刻僵在原地,关了半晌才一齐转过身来。 在他们身后是一片漆黑,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走到了有月色的地方。 白衣白纱,剑眉星目,身如玉树。 净释伽阑。 “这谁啊?”管济恒心急如焚想走,眯着眼睛认不清,有些急躁地问。 婉妍只看了一眼,就小声道:“是那位总和右护法大人在一起,身份成谜的大人,我们就姑且先称之为大护法大人吧。” “啊姐姐……”砚巍忍不住小声感叹了一句,“这么黑的天,这位大人还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这你都能认得出啊……” 天璇殿来的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衣遮住身形,一模一样的白纱覆住面容,管济恒他们就没认清过天璇殿的人。 “啊?”婉妍原本根本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小声嘀咕道:“这不是有眼睛就能看得见的吗……” 说罢婉妍向前走了一步,回答净释伽阑的问题。 “参见大护法大人,我们这是准备去……夜袭敌军。” 最爱耍滑头的婉妍,一张口就是老实人发言,直接把三人组的行动,暴露了个底掉。 “婉妍!” 婉妍话音刚落,净释伽阑还没反应,管济恒已经抢上前一步,小声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觉得他会放我们走吗?你觉得他要出手拦,我们三个还走得了吗?” 作为天璇殿的圣人,看起来又格外理智和不近人情,肯定是一切以大局为重,不会愿意再节外生枝。 而管济恒虽然不熟悉,但这位“大护法”今日在战场上一出手,就给管济恒留下了及其深刻的印象。 能以一己之力扛住梼杌和朱厌二人,那怎么是他们三个能抗衡的。 然而婉妍却摇了摇头,极小声道:“你放心,我觉得大护法大人不会拦我们。” “啊?”管济恒和砚巍都是一脸迷惑。 婉妍已经转身,接着交涉道:“是这样的大护法大人,我们三人……” “你请便。” 婉妍正要把他们三个的行为合理化一波,就被净释伽阑用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从中截断。 “……?” “啊……好的好的。”婉妍完全没想到大护法居然这么好说话,愣了一秒,立刻回过神来应道。 “那我们就先走……” “我同去。” “啊??” 这次不仅是婉妍,管济恒和砚巍同时惊讶出声。 这大护法看着不近人情,其实还有点古道热肠? 圣人的古道热肠,谁消受得起啊。 于是婉妍和管济恒、砚巍交换了一个眼神,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的私人恩怨自己解决就行,就不麻烦您了。 您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你们私人的恩怨……”净释伽阑低声冷冷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比月色还寒。 “嗯,是……”婉妍以为他是没听清,正要重复一下,就见净释伽阑已经大步往前走,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连瞟都没有瞟自己一眼,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留下。 “宣姑娘别多想,你们的私事,我完全没兴趣。 我此去,不过是不甘心梼杌和朱厌,就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罢了。” 。。。 在四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追赶撤退的凶兽大军时,都专心赶路,没有说话。 然而实则各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 管济恒心中: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为什么总觉得他那么熟悉,总觉得刚才的对话的那么熟悉呢? 哦对了! 管济恒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同样是婉妍带着自己和砚巍,同样是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同样是一个人从天而降,同样是婉妍要解释,同样是那人淡淡一句“你请便”,同样的尊重与支持。 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在京都郊外的小巷子,他们要对欺负宣奕的支劾动手。 而这次是在胡窟府,他们要夜袭敌军。 上一次的来者,是蘅笠。 这一次的来者,是不知身份的圣人。 上一次,是尊重与明目张胆的支持。 这一次,是尊重与言不由衷的保护。 . 608 回杀(3) 这一次,是尊重与言不由衷的保护。 如果他真的想报复梼杌和朱厌,完全可以在他们撤远之前出手,根本没必要等到他们三个拖油瓶出现,才出手。 他不过是想跟着一起去,如果能中伤梼杌和朱厌当然也不赖。 净释伽阑的言不由衷,管济恒都看出来了,婉妍却没有丝毫的意识。 此时她心中想的是: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要前半夜暗中为大家守夜,后半夜同我们一起夜袭敌军,圣人不愧是圣人,真是舍己为人、普度众生,实在太伟大了! 但是圣人的伤口会不会恶化啊…… 而砚巍心中想的是:太好了!这个人这么强,有了他加入,我们可以杀穿凶兽大军了! 杀啊! 四个人就这样一边赶路一边想着,在天都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是追上了全速撤退的凶兽大军。 黑夜之中,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树上滑下,犹如夜空中的精灵一般。 “他们就在前面。”婉妍对隐在树后的人道,“行军速度不慢,几乎没有戒备。” “太好了。”黎明的曙光之中,管济恒的面色却仍旧阴沉如夜,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我爹那么爱带兵打仗的人,去那边了,也得有只军队才行。 爹你别着急,我们这就给送过去。” 砚巍在一旁收紧手腕的绷带,问道:“那我们怎么行动,是一起还是分开杀进去。” “分开吧。”婉妍想了片刻,“分开目标小,反正咱们四个人掉进万人军队里,怎么都会被冲散。 咱们先趁他们不备杀进去,敌军中多数都是梼杌和朱厌的傀儡,如果骤然遇袭,肯定要先保护梼杌和朱厌,到时候他们往哪里收紧,咱们就往哪里去汇合。” 管济恒和砚巍都点头,提剑拿枪就消失在了黎明之中。 净释伽阑抬步就要走,却被婉妍向侧一步拦下了。 “大人,您今日受了这么重的伤,一会一定要多加小心。” 面对婉妍的关心,净释伽阑只是瞟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 说罢他绕过婉妍,径直走了。 我真是疯了,居然敢提醒圣人了……婉妍在后面直挠头。 方才她宛如被附体了一般,什么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或许是因为大人的伤,是因为救我才受的吧。 婉妍晃了晃乱如麻的脑袋,立刻集中精神、藏匿气息,催动轻功快速向凶兽大军靠近了。 婉妍御风而行,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追上了一群脱离大部队的散兵。 婉妍没有用释吾剑,而是双手中蓝光一阵,以风凝形,肃出两柄长约小臂、两头开刃的弯月刀来。 它们在婉妍手中灵活地一转,两条刃臂与影子相连,犹如两朵风花。 之后,散兵就感到忽而刮过来一阵风,不痛不痒、不冷不热。 等风过去,就见这群人就如同被伐之木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就是横七竖八的一地。 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甚至没有人感到痛感。 只是每个人的咽喉之处,多了一道往外留着黑血的伤口。 那伤口不深不浅、那毒素不多不少,刚好致命。 就这样一路消灭了七八堆散兵之后,婉妍终于追上了凶兽的大部队。 那是一只有几万人的军队,像是暴雨前的蚂蚁,一眼望去犹如平铺,密密麻麻之间,甚至看不出了人头的攒动。 这样一只军队在行进之中,就是脚下带起的尘土飞杨混合在一起,都犹如一场沙尘暴。 婉妍站在他们后面,渺小的程度和一颗尘土别无二致。 此时婉妍若是钻进去,就犹如一只金鱼投入一片汪洋,瞬间就会被淹没。 然而婉妍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脚下一轻,孤身闪入凶兽大军之中。 婉妍双手握刃,沿着敌军的脖子一路抹下去,就见婉妍两侧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倒,犹如在田间割麦子一般。 于是一时间,婉妍虽是孤身一人闯入,竟也在万里旷野之中,生生杀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若是从高出看,就会看到一个拖着风的影子,如同地狱的恶灵一般索命,所到之处,便是死亡降落之时,双手中还牵着两条血红的丝带。 那是无数人被抹脖子后,溅出的鲜血连接而成,那是他们用生命留给世界的,最后的痕迹。 婉妍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婉妍都快杀到敌军中部时,凶兽大军才终于是反应过来。 这时从凶兽大军的四面八方,都传来一阵阵呼喊。 “戒备戒备!敌军偷袭!敌军偷袭!保护中营!保护中营!” 听这话,婉妍便知管济恒他们也杀进来了。 正如婉妍所想,凶兽大军在面对未知的敌人时,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向梼杌与朱厌所在的地方集结。 他们的收紧方向,正好给婉妍指出一个方向。 婉妍立刻加速前进,想要在自己被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之前,快速找到梼杌和朱厌。 这时的婉妍已经不怕被发现,干脆大开决赋,瞬间塑出无数小树叶一般的风刃,在敌军中肆意收割。 敌军看着那犹如蝗虫过境一般挂满天,还速度奇快、用剑砍不到、躲也躲不掉的风刃,一个个如临大敌,这一片人瞬间溃不成军。 之前在战场之上,。因为有梼杌和朱厌的决力压制,婉妍的小风刃风连成型都不能够。 此时没了限制,风就是这世间最无法躲掉的存在。 然而,风刃的杀伤力和耗费的体力也是成正比的,操纵成百上千的风刃让婉妍的决力很快就见了底,前进的速度慢了许多。 但此时,却有一个奇怪之处笼罩在婉妍的心间。 那就是这一切实在是太顺了。 虽然婉妍的武力别说在年轻一代中,就是许多年纪远高于她的人,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中脱身。这些虾兵蟹将在婉妍手中,根本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但是梼杌和朱厌是什么人,那是武力放眼全大陆,都屈指可数的真正的高手。 他们岂是能容婉妍擅闯大军,肆意屠戮的人。 ------题外话------ 一万个感激“gy菩萨”宝贝的月票~ 宝贝实在是太捧场了,呜呜呜感动一把子! . 609 回杀(终) 他们岂是能容婉妍擅闯大军,肆意屠戮的人。 难道……他们二人实则根本已经不在这里了? 婉妍心中一滞,就看到不远处,一人白衣白纱、手握利刃、左砍右杀,剑刃扬起的血珠交叉纵横,连在一起宛如一朵血莲。 血色莲瓣中央,是白色的蕊。 不论多少次看净水伽阑出手,婉妍都还是会觉得吃惊。 到底要武功多么高超,又到底要经历多少生死,才能将杀戮做得如此平静又自如。 才能让挥出的剑就像是他的手,在掌间开合有度、游刃有余。 净释伽阑向着婉妍的方向杀开一道血路,一直到了婉妍的面前。 “梼杌和朱厌都跑了。” 净释伽阑边说着,手中的剑如游龙般旋过半周,剑刃向后从自己的腰臂之间穿过,反手刺去,将身后想要偷袭的敌军完全贯穿后,利落拔剑,手腕一转一挥,又抹开面前数人的脖颈儿。 “嗯嗯!”婉妍边点了点头,边收起风刃,拔剑释吾。“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走。”净释伽阑简洁地给出一个字。 这也正是婉妍心中所想。 本来就是找梼杌和朱厌报仇,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再杀这些本来也是受命于人的兵卒,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凶兽大军有足足几万人,难道要杀绝不成。 “好,那我去找他们两个。”婉妍道。 然而一个“走”字,一个“找”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当趁人不备杀进来简单,现在要想再杀出去可就难了。 婉妍还要再杀,却被净释伽阑一把抓住手腕,整个人被像抓一只小鸡仔一样,毫无防备地被直接腾空拎了起来。 几个轻轻松松的起跳之后,两人落在了大军后方十几里的位置。 没人指挥的大军就如同没有头的苍蝇,见人跑了也没人组织着追,于是婉妍和净释伽阑竟是从万人大军中全身而退。 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度的时候,净释伽阑抓着婉妍胳膊的手就是一松,巨大的速度带着婉妍向前猛栽,婉妍根本没想到会这样,连忙紧急手忙脚乱地制动,总算是只是“咚”的一声,猛撞在了树上。 “喔……” 婉妍摔了一个屁股蹲,胳膊也被拽脱臼,满身是血,满脸是土,怎一个狼狈了得。 这要是旁人对自己这般无礼,婉妍定要蹦起来理论一番。 然而面对的是“大圣人”,婉妍什么火气都没了。 圣人嘛,神仙嘛,能救我就是我的功德,怎么还能要求神仙怜香惜玉呢。 更何况此时的婉妍,有更着急的事情。 “大人,您与我出来,管济恒和砚巍他们两个怎么办呢?” 净释伽阑左手微光一现,空中瞬间炸开一个小烟花。 之后才回答道:“我给他们传音了,他们看到信号会自己退出来的。” “哦哦好,多谢大人了。”婉妍还在连接自己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恭敬道。 净释伽阑没再说话,屈膝靠在树下闭目养神。 婉妍扭着胳膊看天看地,确认净释伽阑真的闭眼后,目光才终于偷偷落在他身上。 只见哪怕他身着一袭被血染得斑驳的衣,坐在那里,却仍是如清风霁月般清明。 风温柔拂过他云淡风轻的面容,扫着他鬓角的发,整个画面安然又美好,仿佛这是一个读书读乏了的书生。 而不是一个刚刚从万人大军杀进杀出的修罗。 大人,您到底是谁啊。 婉妍看着他出神,满心满肺都是疑惑。 虽然梼杌和朱厌已经达到了杀死管将军的目的,不必要再节外生枝,对于自己傀儡大军的生死,显然也不怎么在乎。 但是面对四个小少年,两大凶兽也完全没必要闻风而逃。 至于是他们中的谁,能有资格让梼杌和朱厌出逃,婉妍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婉妍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高位者,才能让梼杌和朱厌如此忌惮,双人合体都对其避之不及。 殿前大护法够吗? 婉妍心里没数。 可是殿前大护法再往上,那可就是众神之神的至尊者了…… 而更让婉妍奇怪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从第一次见面,婉妍就开始猜测他的身份,从雨师金仙猜到大护法,到现在对大护法这个身份也满腹狐疑。 是因为他隐瞒身份,所以自己才好奇的吗? 婉妍见过的隐瞒身份的人多了去了,婉妍自问自己虽然容易好奇,但还不至于对每个人的真实身份都抽丝剥茧。 那难道是因为他救了自己许多次?、 婉妍心里又没数了。 婉妍正皱着眉思考,目光突然就对上了净释伽阑忽而睁开的双目。 而更让婉妍惊了一下的,是在万军丛中过,都面如止水的净释伽阑,此刻的目光居然是如临大敌! 净释伽阑的目光只是在婉妍脸上停顿片刻,随即就往下滑去,最终停在了婉妍的左手。 “……嗯!?”婉妍也顺着净释伽阑往下看,居然看到自己的身上,居然泛着隐隐的红光。 婉妍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就是这红光的源头。 这红光是最接近血色的红,此时在婉妍掌心氤氲时,仿佛是雾化的血幕。 “这……这是什么啊!”婉妍连忙把手心在身上蹭一蹭,想要把它蹭掉。 然而这红光如同火苗一般,非但蹭不掉,反而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头。 婉妍心里有点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净释伽阑。 然而净释伽阑瞬间严峻的脸色,让婉妍心里更没底了。 “我们先走。”净释伽阑立刻站了起来,冷声开口,抬腿就要走。 “大人……”婉妍刚出声要说话,就感到自己的手中涌入一阵细腻的微凉。 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每一个指缝之间,都多了一根骨节分明的指。 十指相扣之间,婉妍的手被净释伽阑的手完全包裹住。 这突然起来的接触,让婉妍触电一般地全身一抖,却没有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 . 610 握玉 这突然起来的接触,让婉妍触电一般地全身一抖,却没有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手在被握住的那一刻,婉妍就感觉到一股力量钻进自己的掌心,竟是将那蛮横的红光压下去不少。 也可能是因为比起握住一只有温度的手,婉妍觉得自己更像是握住了一块玉,冰凉的玉。 神仙的手好凉…… 婉妍脚下跟着净释伽阑的速度快步走着,心里却回想起了那日在玢安,梼杌的那番话。 “宣婉妍,你到底和五世毒尊是何关系?” “绮罗毒尊就是你娘对不对!” 婉妍低头看自己左手,虽然包裹在净释伽阑的手中,但仍然看得出红色的光芒。 女子左执决,血色的光芒,就是婉妍自己,都很难不把自己和沙华决赋连在一起。 沙华,毒尊,绮罗。 真的和我有关系吗…… 然而就在这时,两个人的去路被挡下了。 这群人来势汹汹,速度奇快,停在二人面前时,身后还带着一阵尘土飞扬。 尘土散去之后,婉妍这才发现来者约有十五六人,皆是白衣白纱,天璇殿中人。 婉妍定睛一看,这些人都是极品的飞行决赋,方能如此转瞬千里。 而且他们还一个个大开决赋,是用尽最快速度赶来的。 这些人一见到净释伽阑,当即跪倒一地。 婉妍立刻意识到,他们可能是为自己而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颗心当即高高悬起,整个人都戒备起来。 就算自己和毒尊没有关系,就只是有一些嫌疑,那若是落到与毒尊沙华不共戴天的天璇殿的手里,那也必定没个善终。 然而在婉妍万分紧张之际,净释伽阑的声音竟然与往常分毫无异,握着婉妍的手却更紧了,将婉妍轻微的颤抖都化在自己的掌间。 “起来吧。”净释伽阑冷声道,在他们起身之前,不经意地把婉妍往自己身后扯了扯,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挡在自己身后,才平静地问道: “这么急着赶来,看来你们也感觉到沙华的气息了?” “???” 真是沙华啊……婉妍心中一沉。 “是的大人!”白衣人中为首之人答道,心中对于净释伽阑为什么在这里,可是知道沙华气息的去向等有百般疑惑,但生生是一个字都没敢问出来。 净释伽阑微微颔首,道:“我也感觉到了,和宣大人一起追却没追到,现在感觉已经远了,大概是追不到了。”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五大凶兽与毒尊沙华系出同源,都是太阴幽荧演化而成。 方才的气息或许是梼杌和朱厌遗留的,也未可知。” 婉妍闻言,禁不住向净释伽阑看去。 神仙他……在替我掩护? 为首的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向着净释伽阑身后看了一眼,立刻跪下恭敬道:“多谢大人指点,若大人不弃,请移步奴之决赋,恭送大人归营。” “不必了。”净水伽阑微微摇头,“我还有其他事。” 白衣人一听,立刻识趣地行礼告辞。 十几人都是低着头,就只有一人在从地上起身之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净释伽阑掩在身后的手。 等白衣人走得没踪影了,净水伽阑才拉着婉妍的手,缓缓地往回走。 “走吧。” ”嗯……“婉妍的一颗心上蹿下跳,终于是回到了心口,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的手,从净释伽阑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婉妍才刚有了一个苗头,就被更大的力气挡住了。 “怎么,他们才刚走,你想让他们再回来?” 婉妍闻言,只好放弃,跟着净释伽阑一步一步往回走。 其间,婉妍觉得这样走太慢了,想要开启决赋带净释伽阑一起回去时,却再次被拦住。 “先别用决赋。”净释伽阑没转头,目视前方冷冷道:“决赋相通,你这会一用决力,就会有气息外溢。” “啊……哦哦哦!”婉妍一听,立刻停下了右手的动作。 这样一来,净释伽阑是绝不会开启决赋的,而婉妍也不能用,他们追凶兽追出来这几十公里,就只能徒步走回去。 在走到一棵被烧了的树干旁边,净释伽阑忽而停下脚步,拉着婉妍坐了下去。 “这会你身上的气息没散掉,只要没人压制,回去就会被发现,所以在这里待一会,顺便等等另外两人吧。” 是了,四个人一起出来,现在管济恒和砚巍还没音讯呢。 “嗯?哦好的。”婉妍一直在沉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两人就这样干坐着,一坐就坐到了正午。 大陆最南的春日正午,日头已经很毒辣了。 然而这又是被凶兽洗劫过的万里旷野,这一棵只剩下半截的树干,已是千顷地一棵苗,虽然仍旧无法带来分毫的阴凉。 在这明晃晃的日头之下,两人都是汗如雨下,就是不动如山如净释伽阑,都两次以袖拂汗。 然而婉妍,自从坐下起,别说动了,好像眼睛都没眨过。 她就像是一座雕塑,眼神都是空的。 堂堂神族后裔,一生接受正道教育,从小就被灌输,毒尊沙华乃是万恶之源,是最危险也最恐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现在突然出现了种种情况,都将她自己指向这极恶的所在,告诉她你自己,就是包括你在内的世人,最恐惧、最厌恶、最忌惮、最痛恨的那个人。 这任谁都无法在一时半会内接受。 婉妍此时正在心里一点点梳理,想要明确自己到底为何会和沙华沾上关系。 父亲一脉,千年白泽,肯定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那母亲…… 婉妍其实根本不知道母亲的出身,不知道母亲的来历,甚至除了知道母亲姓史之外,连母亲的名都不知道。 但婉妍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样冰冷、端庄、目空无物的贵妇人,和曾经毁天灭地的毒尊沙华联系到一起。 婉妍此时是越想越乱,越乱却又越想,只觉得万千思绪全都堵在脑仁,想也想不通,疏也疏不开。 . 611 过招(1) 婉妍此时是越想越乱,越乱却又越想,只觉得万千思绪全都堵在脑仁,想也想不通,疏也疏不开。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发愣的侧脸,心中可以说五味杂陈。 果然,无论如何,还是很难接受吧。 “宣婉妍。” 婉妍好无头绪地发愣,就听净释伽阑叫自己。 “怎么了大人?” 婉妍回头,发现净释伽阑也正看着自己,却在婉妍看过来的时候,把头转开了,睫毛低低垂着。 “你要是想问什么,就问我。 能说的,我会告诉你。” 婉妍没想到净释伽阑会主动开口,看着净释伽阑半天后,才缓缓开口问道: “大人,您在玢安混战中也是,在胡窟我被梼杌绑走也是,您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救我?” 婉妍问完,净释伽阑的眼神却是一滞。 婉妍突然陷入身世成谜,过去的一切都在崩塌,未来更是一片黑暗。 但是她第一个想问他的,却是关于他的。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凝滞,净释伽阑立刻恢复了冷淡。 “昨日我在城下迎战梼杌和朱厌,你为什么跃下来助我?” 净释伽阑的眼神的眼神对上婉妍,不答反问道。 “啊……?”提问的婉妍也愣了一下。 说实话,这个问题婉妍也不知道。 其实当时的她想都没想,是身体自作主张地行动。 等到自己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战场中央。 “或许……”婉妍想了片刻,犹豫道:“是因为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吧。 你为我们独自迎战梼杌和朱厌,我纵使也帮不上您什么忙,又怎能让你一人扛?” 婉妍不知道真正的理由,但知道绝不是自己说出的这个理由。 “这样啊。”净释伽阑白纱上的双眼,不过微微一颤。 “那您呢?”婉妍追问,“您又为什么帮我?” “因为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净释伽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给婉妍任何质疑的机会,接着道:“还有问题吗?” 婉妍:“……” 我就算答得不真实,起码思考过啊!您这直接照抄答案,也太敷衍了吧!! 然而婉妍就算心中满腹牢骚,看着净释伽阑那“再不问下去就别问了”的眼神,只得把怨言都咽下去,接着问: “那大人,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明明陌生得无法从回忆中找出丝毫的痕迹,但却分明能从千篇一律的白色的身影中,一眼认出他的背影。 婉妍问得认真,看着她一双期待的眼睛,净释伽阑怎能舍得骗她。 然而他知道,在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也不会有他的痕迹了。 “不曾。” 净释伽阑答得果断,可分明,又有几分艰难。 “哦……”婉妍显然是很失望的。 “我建议宣大人多问问有关于自己的问题。关于我,实在是不足道也。” 净释伽阑淡淡的目光看着婉妍,但婉妍分明从冷淡中,看出一丝心碎。 “好吧……”婉妍乖乖从善如流,将净释伽阑握着自己的手抬起来,神情严肃道:“那……这凭空出现的,真的是沙华吗?” 净释伽阑没有说不是,也没有说是,只是模棱两可道: “它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以为它是不是。” 看着婉妍疑惑的双眼,净释伽阑没有再往下解释,而是转过身来,正对着婉妍,正色道: “你之所以今日会气息外露,就是因为这段时间你杀戮过盛。 而以后,只要有你气息的地方,就会如同方才那样,有一群人寻你而来。 所以宣婉妍,我真诚建议你在此番回去后,先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日后怎样再做商议。 切记这期间一定要节制杀戮,收敛气息。 不然,麻烦只会一次一次来。” 而我此去也是生死难料,怎能次次都在你身边。 然而净释伽阑一番苦心,婉妍却是听得怒目圆睁,不可置信道:“避一避?您让我躲起来? 大人,为什么我要躲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长得像绮罗毒尊?还是因为我就是沙华? 先不说我怎么可能是沙华,但就算我就是沙华又怎样呢?我自问一生虽也不是累结善果,但也从未逆天行,以身卫道。 若就算如此,世人还是要我的命,如此不分黑白、如此滥杀无辜,那错的是我吗?我为什么要躲?” 婉妍一声一声问,眼睛紧紧看着净释伽阑,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答案。 然而面对婉妍的不解,净释伽阑的眼神中,却没有分毫的波动,只是压住了不忍,冷冷地问: “宣婉妍,当一个人,她很有可能是会将人间秩序毁于一旦的魔鬼,你觉得在面对她的时候,世人是会洗耳恭听你的解释、然后相信你,再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全都挂在你身上,任由你成长。 还是会不论如何,先在你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就将你扼杀,彻底毁灭一切可能性?” 方才还双目似火的婉妍,瞬间冷了下来。 “我……” 婉妍是冷了下来,但是在她的眼里,净释伽阑看得出不甘心。 净释伽阑松开了婉妍的手,站起身来,冷冷道:“站起来。” 这时婉妍手中的红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怎么了?”婉妍满心疑惑,但还是站了起来,直面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左手中光芒乍现,冷声道:“和我过三招。” “……?” 婉妍满脸疑惑,这怎么好好的突然要过招? 何况仅仅是站在净释伽阑的面前,婉妍已是感到那迎面的压迫感,让自己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被压没了。 三招看似一瞬而过,但是婉妍知道自己在净释伽阑面前,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 但不论疑惑还是不愿,净释伽阑已经一掌向婉妍攻来。 这一掌是肉眼可见恐怖的力度,婉妍不能再有任何杂念,只能被迫开始接招,脚下一旋,想要转到净释伽阑身侧,用角度消减正面的力度,在他手腕处接住这一击。 . 612 过招(2) 婉妍脚下一旋,想要转到净释伽阑身侧,用角度消减正面的力度,双手控制住他的手腕处接住这一击。 然而净释伽阑像是早已将她的想法看透,婉妍才刚转,净释伽阑已经立刻跟着一转,仍旧正面婉妍,双手死死钳制住婉妍的双腕。 婉妍立刻拧腕起肘,挥臂至净水伽阑面部,试图用肘击净释伽阑的眼部。 谁知净释伽阑握着婉妍手腕的力量瞬间暴增,那力道是婉妍就算可以预判,也根本无法挣脱的。 净释伽阑顺着婉妍攻击的力道,借势将婉妍狠狠往自己身后一拽,生生是把婉妍整个人甩了出去。 毫无抵抗之力的婉妍身体失控后,被巨大的力气带着猛地向前栽去,净释伽阑当即抬手,对着婉妍的后背就要追一掌。 谁知上一秒还踉跄的婉妍立刻找准重心,稳住自己,一个迅捷的旋身就到了净释伽阑的背后,一个蓄满力的手刀对着净释伽阑的脖颈就要劈砍而下。 司风的婉妍这一套动作下来,还不过一个眨眼。然而当她的手刀要落下之际,却被背对自己的净释伽阑早有准备的一只手握住手刀,一只手捏住手腕,精准得仿佛他的后脑勺长了眼睛。 之后净释伽阑俯身发力,拽着婉妍的一只手腕猛的一记过肩摔,砸在地上,生生是把婉妍从自己身后摔到了身前,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这一摔净释伽阑没有刻意收力,直把婉妍摔得当即喉腔血腥味四溅,五脏六腑都碎成一地般。 但就算如此,躺在地上的婉妍还是立刻下肢发力,想要一跃而起。 谁知下一秒,净释伽阑先一手压住婉妍的双膝,阻止她起身,紧接着用自己的膝盖换下手,压住婉妍的膝盖,另一只手迅速掐住婉妍的脖子。 他这一组动作行云流水,根本不给婉妍任何地反抗,只能被死死控制在地上。 一时间,方才还尘土飞扬的过招场面静止了,只有婉妍在净释伽阑指缝中艰难的呼吸声。 “咳咳……”婉妍的脖子被掐住,就是咳嗽都咳嗽不出来,血腥味却是从下往上翻涌,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口腔。 明明三招之后婉妍已经溃不成军,但净释伽阑还是没有松手。 “宣婉妍,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实力,你义正言辞质问着‘我为什么要躲’时,所倚仗的实力。” 净释伽阑俯身看着婉妍。垂下的面纱扫着婉妍的面纱,一字一顿道,声音极具威严,又极负讽刺。 这短短三招婉妍已经被打得心服口服,但是听到净释伽阑如此刻薄地出口讽刺,少年的意气与骄傲,还是在婉妍心中熊熊燃烧,把所有服气都烧成不服,抠着地的手猛地抓起一把尘土,对着净释伽阑的眼睛猛地一扬,想要趁机起身。 面对婉妍的偷袭,净释伽阑微微向后一仰,掐着婉妍脖颈儿的手松了一点。 婉妍当即找准时机,一只手攥住净释伽阑的手腕往开掰,另一只手撑地借力准备立起身体。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净释伽阑一把打掉婉妍捏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再次加大力度,捏着婉妍的脖子,刚把身子抬起一点的婉妍,重新按回了地上。 这一次净释伽阑的力气更大了,只听“咚”的一声,婉妍的后脑勺与坚硬的石头地相撞,发出一声巨响。 “啊……”剧痛之下,即使是被捏着脖子的婉妍,也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宣婉妍,你长脑子了吗?实力的差距,花招是补不上的。” 净释伽阑俯得更低,与婉妍更近,近得婉妍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尘土飞扬之中,净释伽阑的眼睛仍是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婉妍,仿佛看着猎物在自己手下无用挣扎的猎人,平静得异常冷酷与残忍。 他是魔鬼吗? 婉妍看着这双眼睛,心里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不知道是因为头被撞以后“嗡嗡”直响,还是因为被净释伽阑的双眼,把婉妍看得毛骨悚然。 总之在这一下后,婉妍虽然仍是看似毫不畏惧地回看着净释伽阑,但心中已经慌了。 虽然婉妍已经看过许多次净释伽阑出手,每次都被震撼得不轻。 但真的由自己承担的时候,婉妍的震撼还是被再一次刷新了。 “宣婉妍。”净释伽阑看着婉妍的眼睛,字字有力道:“我只不过是天璇殿中平平无奇的一人,如果你在我手下都毫无还手之力,你也想对抗整个天璇殿,对抗所有圣族和神族的联合围剿吗?” 净释伽阑问完,又立刻自己否认道:“哦不对,如果只是清理你,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只是我一个我,杀你也不过像杀死一只蚂蚁。” 一句话,彻底粉碎了婉妍所有心安理得接受的“天才”美誉,粉碎了她心中所有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婉妍不回答,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净释伽阑。 “宣婉妍……”净释伽阑掐着婉妍脖子的力气更大了,掐得婉妍满面通红,再说不出一个字。 “不管你愿不愿意,甘不甘心,回去就老老实实躲起来,能藏多隐蔽就藏得多隐蔽。 在你有本事对抗全世界之前,没人想听你的慷慨陈与好人自白,只有人想取走,就能取走你的命。 而且也别把世界想成你的假想敌,就你这点本事,还没有站在世界对立面的资格。 所以说,收起你可笑的骨气,先努力活下去吧。” “呃……唔……” 净释伽阑这一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砸在婉妍心里,比给婉妍一剑更让她痛苦。 尽管婉妍被掐得就快断气,却还是剧烈的挣扎起来,看着净释伽阑的双目赤红,好似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碎尸万段一般。 然而面对婉妍杀人的目光,净释伽阑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冷冷道: “恨我吗? 恨我就赶快变强,不然就你的恨,实在是不痛不痒。” 净释伽阑手下,婉妍已经在断气的边缘,然而她却突然抬手,对着净释伽阑的面门猛地挥起手刀。 ------题外话------ 净释伽阑你现在就得瑟吧,等你老婆上大号能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后妈之怒) 613 咫尺间 眼前人 净释伽阑手下,婉妍已经在断气的边缘,然而她却突然抬手,对着净释伽阑的面门猛地挥起手刀。 净释伽阑没想到婉妍都这样了,居然还想抵抗,立刻反手抓住婉妍的手腕。 然而下一秒,婉妍趁着净释伽阑这一瞬的分神,另一只手迅速探至净释伽阑面前,一把扯下他的面纱后,狠狠一扔。 一瞬间,净释伽阑的面容,完完全全暴露在婉妍的眼前。 咫尺间,眼前人,就是婉妍解毒后,在凤麟洲睁开眼看到的那一人,是在屋顶上和婉妍过招的那一人。 是眉眼如画,一眼就永生再难忘记的那一人。 说来也是神奇,两人之间明明就只是少了一道面纱,却好似突然贴近了许多,让这原本致命威胁的姿势,都变得暧昧不明起来。 “宣婉妍!!” 被摆了一道的净释伽阑震怒,立刻翻身坐在一边,避而不看婉妍。 净释伽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是害怕婉妍看见他的脸,想起一切吗? 还是怕婉妍就算那样近地看着他,仍是满眼的戒备,满口的恭敬。 总之,不论何时,她总是知道如何将他一击致命。 “咳咳咳……” 被松开的婉妍一阵剧烈的咳嗽,想用手掩嘴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疼得根本抬不起来。 “果然是您……”就算是如此狼狈,婉妍还是艰难地开口,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笑容。 “其实从……从我第一次在玢安见到您时……就就认出您了。” 挡得住面容,挡不住的独一无二的身形与气度。 他大概自己不知道,他随处一站,就是难以掩盖的与众不同。 净释伽阑气急,咬牙切齿道:“闭嘴!” “您别生气大人,我真的没有恶意。” 婉妍歉意地笑笑,道:“我总得知道等我变强……以后,该找谁检验一下吧。 我可不是输一次,就输一辈子的性格。” “哼,荒谬。”净释伽阑冷笑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捡起自己的面纱抖了抖,抬腿就走。 婉妍浑身上下就没有哪里不疼,却还是立刻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追上去,唤道:“大人!大人……大人您等我一下……” 净释伽阑不想理她,奈何婉妍的步子,实在是不看都听得出的狼狈,只得听了脚步,转身等婉妍追上来。 “大人,我不恨您。” 婉妍追过来,第一句就是没头没尾。 净释伽阑知道,她这是在回答刚才自己所说的“恨我吧”。 “所谓忠言逆耳,我知道您是在用最有效的方法让我清醒,让我认清现实。 虽然很残酷,虽然很痛苦,但是如您所愿,您说的话,我听进去了。” 一片荒漠之中,浑身满是血和灰尘的婉妍,头发凌乱,小脸也是灰土土,嘴边还有血迹,但眼睛却是亮的。 净释伽阑看着这只小脏猫,心不由自主地软了。 “我会好好躲起来,会努力成长的。 就算我长着一张被世人认定该死的脸,也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今天不行明天行,总有一天我能行!” “好。” 几个月了,净释伽阑始终冰封的脸,第一次柔和。 所谓的过招,疼在婉妍的身上,诛得却是净释伽阑的心。 但好在,总算是没白费。 婉妍走到净释伽阑身边,两人并肩往回走着。 “不过……”半晌,婉妍忽而抬头,看着净释伽阑的侧颜,道: “我觉得我之所以会出现这奇怪的红光,应该是我与梼杌和朱厌交手后,染上了一些太阴之气导致的。 我真的不是沙华,大人您也知道的对吧。” 净释伽阑没回头,淡淡道:“怎么说?” 婉妍扳着手指,一条一条道: “大人您想啊,我出身的白泽家族,千年以来效忠应龙圣族,信仰天璇殿。 我生活的宣相府,就在大陆最繁华的城市京都。 如果沙华的血统都能侵入神族之中,沙华就藏在闹市之中,一藏十六年都没人发现,只怕大陆离玩完也不远了。 更何况我的大伯、我父亲的亲哥哥,我白泽家族的嫡长子,就是死于十几年前,围剿绮罗毒尊的战役之中,我爷爷痛失爱子,也因此一病不起,之后不久就辞世了。 我白泽家族与绮罗毒尊的仇,应当不比任何一个家族的轻,所以我作为白泽族长的女儿,怎么可能与仇人有染呢?” 净释伽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婉妍接着道:“而且我的本事大人您也见到了,就没有什么本事。 要是有人说我是绮罗毒尊的后代,估计都能把绮罗毒尊气活了。” 婉妍自嘲地耸耸肩,接着道:“最后嘛,就是您。” “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是我大约能感觉到,您在天璇殿中,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 天璇殿在上次大战以后为了维稳,对所有与沙华有关,甚至无关的人都进行严厉大清洗。 如果我真的是沙华,只怕这会早已是您的剑下鬼了吧。” 婉妍说得轻松,净释伽阑的脸色却沉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看着婉妍的双眼,一字一顿问道:“你觉得,我会对你下杀手?” 婉妍这才发现净释伽阑停下了,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转过身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如果我真是沙华,你难道不会将我就地诛杀,让我神魂俱灭吗?” 在婉妍眼中,净释伽阑的脸肉眼可见地僵了起来。 十六年了,这个秘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替你守了十六年了。 我守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弱化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生怕你的秘密被世人发现了去。 可是我在你心里,就是你言之凿凿的一句,“你难道不会将我就地诛杀,让我神魂俱灭吗?”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净释伽阑冷冷撂下一句,两根手指将面纱挂在耳后,再次将面容隐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我确实会的。” 。。。 天色都暗下来时,婉妍和净释伽阑终于走到了胡窟城下。 614 吵架 天色都暗下来时,婉妍和净释伽阑终于走到了胡窟城下。 城门刚开,门内就飞奔而出一道倩影。 “大人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璃儿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日,差点就要着急死了!!大人您没受伤吧!” 凤凪璃冲到净释伽阑身前,急得想上手查看净释伽阑是否受伤。 “无事。”净释伽阑淡淡道,用胳膊挡住凤凪璃的手,并没有因为凤凪璃的出现而停下脚步。 婉妍在军营这几天,早就听人八卦过,说凤女的母亲乃是前世圣尊的亲妹妹,凤女是大护法的表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说不定家族早就定了姻亲也不一定。 婉妍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识趣地向旁边让出一步。 但眼睛却忍不住看了那两人一眼。 天璇殿的大护法,凤天殿的凤女。 分别是世上最高贵、最强大的两个家族中,第二尊贵的存在,更遑论两人的样貌、实力都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真是般配啊。 婉妍暗暗想。 凤凪璃在确认净释伽阑真的没受伤后,仍是心有余悸道:“大人您的万金之躯,得万分小心才是,您就这样去了,您可知道多少人一整日担心得连口水,都不喝不下去吗?” 凤凪璃看似是在责怪净释伽阑,实则口气和神态比撒娇还娇俏。 说罢,凤凪璃忽而想来什么,突然转脸向婉妍,神色已经骤然转变,宛如看十恶不赦的魔鬼一样横眉冷对,高声道: “说到这里我还差点忘了,宣婉妍你们自己要报仇就自己去啊! 报得了就报,报不了就怪自己没本事,凭什么还要麻烦我们大人被你们连累着跑这么远,你们算什么东西啊? 要是我们大人受了伤,你们有几条命够赔啊?!真是不知好歹!” 婉妍本来在一旁安安静静发光,突然就被一顿劈头指责,满心都是莫名其妙,正要反驳,又觉得人家大神仙好心陪着他们东奔西跑的一天,这会自己要说“我又没让大人同我去,是大人自己要去的”,才是真正的不识好歹。 而且听凤凪璃所言,婉妍知道管济恒和砚巍应当是开启决赋、先他们一步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于是婉妍都把嘴张开了,硬是只吞了一大口气咽下,闷闷道:“是我思虑不周,麻烦大人,也劳凤女大人担心了。” 然而婉妍是认栽了,但是凤凪璃一想到净释伽阑整整一天都和宣婉妍待在一起,气得简直要发疯,但在净释伽阑面前也不好施展,便昂着下巴用鼻孔看婉妍,怒道:“哼,知道错了还不立刻从我们眼前闪开,杵在这里还等着领赏吗?真是谁给你的脸!” 完全是大小姐训斥丫鬟的架势。 有病吧她! 婉妍被惹得满肚子火,又十分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与自己素不相识的这大小姐,到底为什么两次三番和自己过不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八字不合? 婉妍心里嘀咕,决定还是不在这种特殊时期惹事,便给净释伽阑行礼道: “既然如此,属下就先告退了。” 礼罢,婉妍转身就走,看都不看凤凪璃一眼。 “喂死丫头!”凤凪璃当即被婉妍的无视激怒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婉妍背后,一把抓住婉妍的衣领把她拦下,趾高气昂道: “不和我行个礼就走吗?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书香豪门白泽家族的家教吗?” 婉妍猛地转身打掉凤凪璃的手,也不客气道: “我给大护法大人行礼,是因为我白泽家族千年来信仰天璇殿,为大护法大人行礼是我作为白泽族人的本分。 可是您……”婉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凤凪璃,接着道:“作为平辈,我给您行礼的同时,您也要对我还礼。 不过看您这个样子,可能意识不到这点,所以未免别人责怪您不知礼数,干脆我直接就不起这个头,宁可让我被人责怪。 怎么,我都如此体贴,凤女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哼!”凤女冷笑一声,瞪着眼睛道:“不知礼数就是不知礼数,花言巧语给自己找补又何必?” 说着凤女抱着双臂往婉妍面前走了两部,恍然大悟地笑道:“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英明神武的一代名相、白泽族长的宣前辈,娶的是毫无家世背景的无名女子。 成亲十几年,宣前辈都不好意思把糟糠之妻带出门去。 啧啧啧,没有名门闺秀的母亲来教,我又怎能要求女儿知书达礼呢。是我唐突了。” “你说什么!” 婉妍脸上的客套假笑瞬间消失不见,手落在了剑鞘之上,心想今日就是流露气息被当作沙华抓走,也不能放任凤凪璃的嚣张气焰。 旁人怎么说婉妍都行,但是家人,是婉妍绝对不可以触碰的底线。 凤凪璃见婉妍怒了,心情更好了,巴不得婉妍先动手挑事,自己好名正言顺地还手,好好教训一下婉妍。 于是凤凪璃继续向前一步,挑衅道:“我说的不对吗?” 婉妍当即就要拔剑,却被一声断喝制止了。 “住手!” 净释伽阑朗声道,大步走到二人身边。 婉妍知道这种情况下,相比起几面之缘的自己,净释伽阑肯定会护着一看就关系匪浅的凤凪璃。 而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凤凪璃都是未知,非得拼上全力搏一搏不可。 但若是净释伽阑还护着凤凪璃,那婉妍全身而退都不可能了。 然而尽管如此,婉妍的手仍是紧紧握着剑鞘,看了一眼凤凪璃,看了一眼净释伽阑,用眼神传达“就算你们二人一起,也休想让我退让”的含义。 “道歉。” 净释伽阑冷冷道。 凤凪璃得了意,下巴抬地更高了,对着婉妍努了努,示意婉妍道歉。 婉妍冷笑一声,“咻”地一声拔剑,准备动手,却听净释伽阑更严厉道: “还不道歉等什么!”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 因为这话不是对着婉妍说的,而是对着凤凪璃说的。 615 锁人 因为这话不是对着婉妍说的,而是对着凤凪璃说的。 “伽……”凤凪璃一愣,嘴巴不由自主地喃喃,却在说出一个字时,就被净释伽阑凛冽的眼神瞪了回来。 “宣郢前辈乃是神族族长,是世上最渊博睿智的人之一,为大陆的稳定做出巨大的贡献。 能让宣郢前辈一心一意为生民立命,想必是因为有宣夫人操持内务,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更何况宣郢前辈的儿女之中,宣府大小姐素有贤淑美名,宣公子和宣姑娘双生子中,一有经商之能,一有治国之才,皆是我辈中之凤毛麟角,无疑是仰赖于宣夫人的教导。 所以不论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还是对为人间养育出诸多人才的母亲,你作为晚辈,怎能如此不敬、大放厥词?” 净释伽阑说得平静,而凤凪璃的脸则早已是五光十色、好不热闹。 哇……对自己的亲表妹都这么狠,如此帮理不帮亲,不愧是天璇殿的大神仙啊。 婉妍怎么都没想到净释伽阑会护着自己,忍不住心中感叹,口中却能饶人处且饶人,摆摆手道:“凤女大人的无心之失而已,道歉就不必了。” 说着婉妍便想走,就听净释伽阑厉声道: “给宣大人道歉!” 净释伽阑仍旧对凤凪璃不依不饶,“还想让我说几遍?” 净释伽阑的神色和声音都没有怒色,眼神也是淡淡的,但是落在人身上,却是有千斤之重。 凤凪璃此时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低垂着头,小声喃喃了一句: “对……对不起……” 声音是颤抖着的,始终高高在上的凤凪璃哭了。 这一声道歉,婉妍心里是爽了,却也不能不有些担心。 完了呀,我人在路上走,梁子从天上来。 救命啊,我是真的没想和凤族结梁子啊…… “没事了。”婉妍笑眯眯,竭尽全力找补道:“古人有言,宽疏严亲,方为君子。 大护法大人对自己的亲人如此严格,对外人却是礼遇有加、宽容为怀,实在是令人佩服啊!” 凤凪璃显然没有听见婉妍唱赞歌,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了婉妍一眼,又低下头楚楚可怜对着净释伽阑行礼,转身就大步离开了。 而净释伽阑则是看都没看婉妍一眼,就径直离去了。 如果你以为在我看来,你是外人。那不就说明在你眼里,我是外人。 “……?不是吧,闹的是他们,我个受害者还要兼职打圆场,怎么最后落得没趣的却是我?” 婉妍这好心好意替他们打圆场,却没一个人领情,只得也气咻咻地走了。 在从腰间扯下一把钥匙,打开一把大大的铜锁之后,婉妍推门而入,元气满满地唤道:“笙郎!笙郎我回来啦!” 婉妍高声唤着四处找人,也没人理会,终于是在里屋的窗边,看见了容谨消瘦又冷清的背影。 他看着窗外,只是一抹侧颜就已然足够醉了人间。 但他的眉眼中,分明是封了温柔的寒霜。 婉妍自知理亏闭上了聒噪的嘴,蹑手蹑脚走到桌边到了一杯茶,才走到容谨的轮椅边蹲下,双手把茶杯捧给容谨,陪笑道: “笙郎,在看风景呐?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容谨不说话也不接杯子,把婉妍晾在原地,眼神远远飘在窗外,像是身边没人一般。 婉妍也不气馁,把茶杯放在窗台上,蹦起来将窗户关了一半,边叨叨道:“这春日的风虽不凉,但吹多了笙郎你的身子还是受不住的。” 容谨仍旧不理会,婉妍重新坐回轮椅旁边,接着道:“笙郎你用晚膳了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好好用膳吗?” 回答婉妍的,还是一片死寂。 婉妍装不住了,只得立起身子低着头,老老实实道:“对不起笙郎,我不该把你锁在屋子里……让你担心了。” “担心?”容谨终于开口了,转过头来时,温润的面容布满寒霜,眼眶还是通红的,一字一顿,字字皆焚道: “心都忧得碎了,我哪里还有心?” 容谨的脸,把婉妍吓了一跳。 只是短短一日没见,容谨的两腮和眼下居然都凹下不少,嘴唇寸寸干裂,嘴角还起了几颗水泡,一看就是忧思太过,心力交瘁导致。 没了清风霁月、温润如玉,容谨这病美人的模样,非但没有掩盖他绝世的容貌,反而让人一看就跟着他心碎。 “对不起……”看容谨气成这个样子,婉妍也慌了,来来回回就会道歉。 “我真的也不想这样对你啊笙郎,但是今日的情况实在是很危险,我怎能带你一起去冒险……” “你也知道危险啊!” 容谨第一次如此激动,看着婉妍的双眼看得婉妍心都要碎了。 “你知道危险还把我锁在这里,让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除了无能为力地祈祷外,一瞬间都不敢放松,不敢就寝、不敢用膳,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一口水都不敢喝! 生怕在我喝水时,你出了事,让我日后知道,叫我此生再怎么能喝得下水? 你知道我这一日是怎么过来的吗!” 容谨双手死死攥着轮椅的扶手,如画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火。 “对不起笙郎……”婉妍不敢看容谨的眼睛,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是担心你和我一起去会受伤……” “可是我也担心你啊!”容谨第一次打断婉妍,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你单枪匹马杀进凶兽的万人大军,还有梼杌和朱厌……” 想到这里容谨再一次说不下去了,咬着嘴唇靠在轮椅上,仍旧心有余悸到坐卧不安。 “没事的笙郎。”婉妍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扒住容谨的轮椅,只敢露出半张小脸来,“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嘛,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我就只受了一点点小伤,真的!” 还是被友军伤的。 “不信你看看,真的就是一点皮外伤!”说着婉妍就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给容谨。 . 616 回港(1) “不信你看看!”说着婉妍就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给容谨。 容谨不说话,只是一把握住婉妍的手腕,手又冷又抖,就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看着婉妍的双眼,方才还是怒火,此时竟是只有苦苦哀求。 “婴婴,下次别这样了,行吗?” 此时的婉妍纵然心有千百般顾虑,可是看着容谨通红的双眼,心也早已融化。 “好,我答应你笙郎。” 婉妍笑着,另一只手覆在容谨抓着自己的手上,轻轻拍着安抚他。 “以后不管是多么危险的情况,我们都要一起度过。” 门内,一人笑意盈盈,一人红了眼眶。却四目相对,两份柔意。 门外,在门边抬起的手,僵了许久,却也没能敲下去。 最终只是门边,多了一个放着大大小小几个药瓶的托盘。 楼梯边,多了一个一闪而过、快得像逃跑的白色背影。 。。。 “咚咚咚”。 深夜,突兀的敲门声。 “进来。”屋里人的声音温柔又疏离。 容谨仍旧坐在窗前,冷静地看着窗外,无尽的夜和旷原交织不休。 一直等到来者都走到容谨身后,容谨也没有转身,却好似早就预料到一切般,道:“你来了。” 身后人不说话,容谨已经摇着轮椅转过身来,落在来者身上的眼神,是来自如玉君子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该怎么称呼你? 该叫你蘅笠、雨师金仙、殿前大护法?还是……”容谨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无上圣尊。” “随你的便。” 净释伽阑根本不和容谨多言,直奔主题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今日婉妍追赶凶兽时,杀戮太甚以至于气息流露出来了。 当时应当不少人都感觉到了,虽然暂时还是风平浪静。 如果不尽快带婉妍离开的话,她必定陷入腥风血雨。 所以……”净释伽阑顿了一下,咬牙着沉默了片刻,才万分艰难道: “尽快带她走吧。”(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净释伽阑说着,身侧的拳头已经无法控制地攥了起来。 但凡天璇殿还能有一半在净释伽阑的控制中,但凡净释伽阑不是自身难保到如此程度,但凡站在净释伽阑身边的除了供觉旃殊外,还有一人,净释伽阑都决不会把婉妍推给别人,就是拿命护着她,也要把婉妍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现在,丢了一切,还危机四伏的净释伽阑,自问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让婉妍陪自己去冒险。 容谨显然也没想到净释伽阑居然会这么说,愣了一瞬后,立刻恢复常态,冷冷道:“不用你提醒,我本来也准备,明早就带婉妍走。” 净释伽阑眸中一暗,立刻追问道:“你准备带她去哪?” 容谨冷笑一声,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明显的拒人千里之外。 “怎么,如今区区二草民的行踪,也要向至高天神报告了吗?” “不能去凤麟洲。” 净释伽阑完全忽视了容谨语气中的不善,径直道: “阿贡前辈一人镇守凤麟洲,万一出事恐怕护不住婉妍,还会连累前辈。 京都人多眼杂,婉妍一回去肯定要重返朝堂,那实在太危险了。 若要藏到西北无人境的亡生殿,婉妍定会对自己的身世起疑,也会因为住不习惯而烦闷。 思来想去,还是白泽不惑港,又安全,婉妍住着也舒心,不会日日胡思乱想。 但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该怎么劝婉妍去不惑港,还能让她不起疑心。” 这是净释伽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的问题,那就是婉妍的出路。 虽然实际上,失去对天璇殿控制的净释伽阑自己,已经没了出路。 “我直说就好,她不会起疑心的。” 面对满目愁色的净释伽阑,容谨只是淡淡笑了笑,温柔瞬间在眼角处缱绻。 “在来安南之前,婉妍已经同我说过,等这里的一切都结束,就带我回白泽不惑港。” 容谨说得云淡风轻,净释伽阑的瞳孔却是瞬间爆炸。 容谨那一刻心想,或许人在看到死亡那一刻的反应,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吧。 “好。”净释伽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脊背笔挺、浑如往常般地离开,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僵,泪腺在巨大的震颤之中,连运转都忘了。 净释伽阑脑海里,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一堂世家史课。 “老师,您对白泽神族有什么了解吗?您能为我讲一讲吗?” “哦?没想到储尊殿下居然会对白泽神族感兴趣。”尊师有些惊奇,但立刻道: “不过像白泽神族那般,将睿智与克制做到极致,真正可以被称为礼法豪门的家族,也难怪您有兴趣。 说一句大僭越的话,在当今各大豪门世家中,除了至高无上的净释统世之族外,就是白泽家族的家风最优良,子弟最为优秀。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绝世智谋不说,而且都忠贞无比,只要认定一人,便一生都不会改变。” 储尊的耳朵红了,故作不在意道:“此话怎讲?” “储尊您可能不知道,与其他世家大族通过包办婚姻联姻,稳定豪门关系脉络不同,白泽家族向来是嫁娶自由的。 白泽子弟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出门四处游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遇到与自己情投意合之人,便可以带回白泽不惑港。 那时不论对方的家世背景、来历出身,长辈都是不会反对的,完全由着孩子的心意来。 至于是两人一起留在不惑港,还是去其他地方定居,也全凭孩子的意愿。” 小储尊皱了皱眉,疑惑道:“那如何使得?没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仅凭一个孩子的阅历和识人之能,怎能分辨何人能为良人。” 说到这里,尊师也露出几分奇怪来。 “说来也是齐了,每一个白泽子弟的配偶,都是自己寻回的。 但是在白泽千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有悔婚,或者婚后夫妇不和谐的情况出现,反而世世代代都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题外话------ 所以当初逼着婉姝和宣奕嫁娶不心仪之人时宣郢比他们都更痛苦 千年家族传统,就被不得已破了 . 617 十载情意浓 一朝尽落空 “但是在白泽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悔婚,或者婚后夫妇不和谐的情况出现,反而世世代代都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那是一片完全自由的净土,或许是因为高度发达的伦理观念与智识,让他们有资格享有绝对的自由,不需要任何道德约束与律法规范。 总之,白泽族人一生只寻一人回港,一生都是那一人。 您永远可以相信白泽人的忠贞。” 听完这番话,七八岁的小储尊听痴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装在白色睡袍中的小丫头。 “妍儿,你日后寻回之人,用一生践行家族传统之人,会是我吗?” 他暗暗想,虽是疑问,纵然谨慎,但心中却凭空有几分少年的自信。 天命定下你我,既是束缚,亦是缘分。 那大约,会是我的吧。 净释伽阑扶着门框,额上的青筋几乎爆开,眼睛看着门槛发直,好似那半尺的门槛,他无论如何都跨不过一般。 “不是我。” 净释伽阑的声音低得,就是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只有灵魂在一遍一遍重复着。 “她找到那个人了。 但是,不是我。” 好一个十载情意浓,一朝尽落空。 。。。 然而另一边,看着净释伽阑离开时,仍旧坦荡笔直的背影,容谨却分明看出几分强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呵呵。” 容谨苦笑了两声,不笑离人,笑自己。 “真是自欺,亦欺人。可恨,亦可悲。” 容谨想起了那个下午,他从蓝花楹树下午憩回来,看到屋中,裴老正在和婉妍边处理药材边聊天。 容谨本意是不想打搅他们聊天,便在门外等着,却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 “阿公,您的意思是说,现在对笙郎而言,去白泽不惑港会对身体恢复更有利吗?” 婉妍的手在竹筐里机械地工作,眼睛却认真地看着裴老,有些疑惑道:“可是阿公您这里名贵药材数不胜数,您又是神医圣手,世上还有比凤麟洲,更适合养病疗伤的地方吗?” “在我看来,白泽不惑港会更有利许多。”裴老点了点头。 “白泽族人个个智颖无双,没有一个庸才,在各个领域都有极具天赋与才能者。 所以在不惑港中,自然不乏对药理有颇具有研究,医术高超的隐士高人。 而作为世家名门,珍惜名贵药材不惑港自然也不会缺。 只要是你的朋友,你家里人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照顾怀笙,所以于怀笙而言,在不惑港绝不会比凤麟洲差。” 裴老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白泽家族一位前辈,著有一本医学专著,非常有名,名为《风泽本草》。 但由于白泽族人所追求的,是知识本身的深度与广度,而非济世。 所以对医理的研究,重于行医,因此这本医书在外界已经销声匿迹。 但实则其中记录的许多药方,都对恢复怀笙的身子大有好处。 其中我认为对怀笙最有利的,就是一名为续断骨碎补的方子,乃是当世的续骨奇方。 据说用此方之后,就算是化成骨渣的骨头,都能逆天重生。 还有一名为仙灵巴戟天的方子,可以活血通筋,让断筋、死筋重新生长。” “真的吗!!这听起来简直是神仙的灵丹妙药,在人间真的会存在吗!” 裴老还没说完,婉妍已经激动得一把扔下竹筐,从凳子上跳起来,满眼都在放光。 “你这个冒冒失失的臭丫头!”裴老看着被婉妍撒了一桌子的药草,又是心疼又是气,边骂骂咧咧地帮她收拾烂摊子,边气鼓鼓道:“我骗你做什么?” “天呐太好了!”婉妍激动得直跳脚,根本按捺不住兴奋。 “一方可以续断骨,一方可以连断筋,这不简直就是为膝盖被剜、脚筋被挑的笙郎量身定做的嘛! 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当真有效,那笙郎有朝一日能离开轮椅,可以重新站起来也未可知!” 看着满眼放光的婉妍,裴老点头笑道:“不仅如此,由于续骨连筋乃是逆生长,其疼痛是几乎残忍的。 所以就算是有方子、有药材,能扛下来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宁可断骨,都不愿承担续骨之痛。” “啊……”婉妍狂热的兴奋有些凉了,不忍道:“如此大的痛苦,笙郎那样弱的身子,可是能承受得住?” “你这丫头猴急什么,我这不还没说完呢!”裴老身手在婉妍的脑门敲了一下,才接着道: “在那本医书里,还记载着一个颇为闻名的方子,不过因为年代久远,早已成为传说。 不过我知道它确实存在,就在白泽不惑港的藏书阁里。 其名为玄胡索,乃是镇伤止痛的奇方,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 如果有玄胡索,那用续断骨碎补,和仙灵巴戟天续骨连筋的成功可能性会更大。” “太好了太好了!”婉妍的快乐又回来了,连连拍手,已经开始幻想让容谨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了。 “所以妍儿,和容谨一起去白泽不惑港吧。” 裴老慈爱地笑着,顺水推舟地开口。 要把容谨亏了十几年的身体补好,何止需要十几年。 而只要容谨身子一日不好,婉妍就一日离不开白泽不惑港。 这是一个顺理成章让婉妍躲在白泽不惑港的理由,还可以医治容谨,一举两得得很完美。 “那我找一个机会和笙郎说,带他去白泽不惑港。” 婉妍当即作出决定,又有些隐隐担忧。 “希望笙郎可以同意啊。” 看着窗外的荒原,容谨轻轻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白泽家族一生寻一人回港的佳话,他也想骗自己,自己就是婉妍寻回的那一人。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 婉妍带他回去,是想为他疗伤治病,是想还他舍命相救的恩情。 是想为他好,还他的好,而不是想让自己的家人看看,自己选择的伴侣有多好。 “哎……”容谨长叹了一口气,却又立刻自责起来。 . 618 回港(2) “哎……”容谨长叹了一口气,却又立刻自责起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仲婴,妍儿在心门被锁的情况下,仍旧处处为你着想,愿意带你回不惑港,为你医治。 就如你这般,残破又丑恶的人,得此恩惠,已是该感恩不尽,终生回报。 而你却把妍儿的善意和感恩,强扭成自欺欺人的爱,实在是恶心又可悲,又怎能再有他求呢? “咳咳……” 一阵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容谨消瘦的肩头,如同秋风中的芦苇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容谨连忙掏出手绢掩住嘴,直把心肺都要咳碎后,才终于缓缓停下。 容谨的手握住手绢垂了下去,根本没向手绢中看一眼。 他不看都知道,那是殷红一片。 最终,一把心锁。 被选择的,不被选择的,都是无解与心痛。 。。。 天边刚才朦朦胧胧亮起的清晨。 “宣宣,你当真要走了吗?可是我才刚见到你几天,话都没说几句呢……” 乙虔子捏着衣服边,小声嘀咕道。 “虔子,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婉妍伸出双手挽住乙虔子,歉意道:“但是怀笙的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我想尽快带他去疗伤。” 说着婉妍立刻捏紧乙虔子的手,盛情邀请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白泽不惑港吧虔子,那里的人都是顶顶顶好的人,一定会给你家一般的感觉。 我们可以睡一张床,每天一起习武,还有山野田园可以尽情玩,我想那里你会喜欢的!” 乙虔子看着婉妍真诚的目光,明显是心动了。 但是乙虔子余光微微一转,就看到了靠在一旁的管济恒。 雄姿英发的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驼背了。 “不了宣宣……我还是先回京都去吧,我在那里还有一间小酒楼,走了这么久也不知怎样了,也该回去打理打理了。” 乙虔子咬了咬,还是委婉拒绝了。 “那听你的。”婉妍不想乙虔子为难,但心中也确实是遗憾,“如果有时间,随时来找我,我带你好好玩。” “嗯嗯,容公子的身体更重要,宣宣你放心去吧。”乙虔子点头,向一边让了几步,把空间留给走上前来的管济恒和砚巍。 “姐姐……”砚巍垂手站在一边,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婉妍,眼底的通红好似再不会退去。 而最是咋呼浮夸的管济恒,在此时的离别时刻,就只是沉默地看着婉妍,目光似有千斤重。 婉妍看着他们兄弟俩就心疼。 她知道,此番南下回京,麒麟双子星还在,但永远朝气蓬勃的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婉妍没多说话,只是向前走近了一步,一只手握住管济恒的胳膊,一只手握住砚巍的胳膊,攥得紧紧的。 “你们俩有任何事,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不论我在哪里,一定会竭尽所能地赶过去。” “嗯,你也是。” 管济恒稳重地点点头,一只手扶住了婉妍的肩头,眼中是超脱出少年的坚定。 “宣婉妍,既然有兄弟,有事就别自己扛。” “就是啊姐姐!我已经长大了,我很厉害了!”砚巍难得的激动,一只手抓住婉妍的手,眼巴巴道:“所以你有事,能不能告诉我们一声。” “知道了。”婉妍笑着点头,“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虔子。” “要走了吗婴婴?” 和管济恒他们告别完,婉妍都走到了胡窟城下了,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容谨自然看得出婉妍这一路,都是在犹豫的,便柔声问道。 “嗯……要走了。” 婉妍强作平常的笑着点了点头,就要快起脚步。 却被容谨轻轻拉住袖子。 “婴婴,如果你还有想告别的人,那就去吧。 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会再见,别留下挂念。” 容谨仰头看着婉妍,严肃道。 婉妍没想到容谨能一眼看出自己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笙郎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说罢,婉妍转身就往回跑,脚步明显轻快起来。 在婉妍身后,容谨的笑容渐渐淡了。 “大护法大人,您醒了吗?” 在净释伽阑的帐外,婉妍冲着门缝小声唤道。 之后,婉妍的声音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门缝中。 大人昨日受了那么重的伤,大约还没醒吧。 婉妍心中暗暗想,手指却不自觉地嵌入掌心,代替心跳书写失望。 看来是无缘再和您告别了。 就在婉妍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营帐内却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何人,何事?” 婉妍一愣,连忙转回身,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脚步是雀跃着的。 “大护法大人是我!宣婉妍! 我要走了,是来和您道别的!” 说完,婉妍又连忙解释补充道: “这段时间承蒙大护法大人关照,才能让我屡次逢凶化吉,婉妍心中实在是感恩不尽。 如今即将要走,想着应该来和您打个招呼再走。” 哎呀……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说完之后,婉妍才发现一向自诩能说会道的自己,居然也有嘴说不出心的一天。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一面,不然怎么都无法安心离开。 但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客气和疏离。 婉妍还想再描补几句,就听帐内人已经冷冷道: “不过萍水相逢,来无需迎,去无需别。 宣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如果说婉妍起码还是客气,那净释经阑就连客气都没有了。 “哦……大人您说的是。” 婉妍心里失望,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道。 帐内,净释伽阑就坐在帐门正对的太师椅上,一双眼看着帐帘的缝隙,一刻都不曾转移。 明明是等了一夜,但当婉妍真的来了,净释伽阑却鬼使神差的,只会冷冷扔那一句不客气的送客话。 . 619 回港(3) 明明是等了一夜,但当婉妍真的来了,净释伽阑却鬼使神差的,只会冷冷扔那一句不客气的送客话。 扔完后,帐外半天都没声音。 那一片安静,却好似一根芦苇,在净释伽阑的心里来回扫啊扫,扫得他心中难静,坐卧不安。 她走了吗…… 净释伽阑鬼使神差地,边一步一步挪到帐帘边,边在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她都已经选择了仲怀笙,你却还巴巴地,想再看她的背影一眼,真是可怜。 然而,不论净释伽阑如何痛恨自己、讽刺自己,他还是在犹豫片刻后,指尖微穿过帘缝,素手轻起帐帘。 帐帘起,映入眼帘的,是婉妍直直看着他的双眼。 骤然的四目相对,四目都是微微一惊。 隔着两层面纱,却分明看得清彼此。 那一刻,婉妍心中是恍惚的,眼中却不可控制的,扬起一抹笑意。 难道,我不知为何想见大人一眼的心思,大人也是这般不知为何? “大人,我……” 婉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却见净释伽阑已然果决地收手,帐帘再次落下,隐住净释伽阑的身型,之后传来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婉妍的话被打断,身体却忍不住向前一步,手指轻轻拉住帐帘。 “大人。”再次遭遇冷遇的婉妍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高声向里面问道:“我可以知道,您到底是谁吗?” 说罢,婉妍生怕惹得帐中人不悦,又立刻换了一种更温和的问法。 “或者您要是不方便说,能给我一点点关于您的信息吗? 一点点就行,无关紧要都行!” 哪怕只是一点点信息,我都可以像抓住一根芦苇一般,沿着蛛丝马迹找到您。 总好过我们就此一别,除了我的回忆,我的世界中再没有您的丝毫痕迹。 就好似您从未来过一般。 面对婉妍恳切的询问,帐内陷入了沉沉的安静。 就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对婉妍是煎熬,生生挨了半刻钟后,帐内才传出了声音。 “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踽踽独行,孑然一身,不过浩瀚人海一叶萍,人间沙洲一粒尘,你想听什么?” 声音是冷的,却分明是隐藏了惊涛骇浪。 而帐帘外的婉妍,从刚开始的遗憾,听到一半时,已是骤然睁圆,嘴巴微启。 怎么会…… 婉妍一只手捂住心口,压制住快要跳出来的心。 这段话怎么会这么熟悉! 熟悉得婉妍听完上半句,心中紧接着就跟出下半句。 熟悉得婉妍看不到帘中人,心中却分明可以勾勒出他说话时的神情。 然而在婉妍的记忆中,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搜寻到这番话的痕迹。 熟悉与陌生,在婉妍的脑海中疯狂冲撞,而净释伽阑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既然没有什么想问的,宣大人又要赶路,不如还是早些离去得好,我便不送了。” 毫不客气。 赶我走…… 婉妍抓着帐帘,却终究没有问下去,或者闯进去的勇气。 “好。”婉妍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沉声应道,声音低沉道: “那属下告退,与大人就此别过。” 婉妍心乱了,乱得只能撂下这生硬的一句,再说不出旁的祝福的话。 能换来萍水相逢的缘分一场,代价就是浮萍断梗,水流花谢,一切回到以前。 清晨的宁静再次被还了回来,净释伽阑的心却也是乱了,乱得坐都坐不住了。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吧。 净释伽阑心里这么想着,却分明还有几分隐隐的期待与企盼,轻着脚步再次走到帘边。 “哗-” 净释伽阑轻轻抬起帐帘。 这一次,帐外是一片空旷,再没有了那张笑脸,那一双眼。 一瞬间,净释伽阑的心中,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好在远远的,还能看到婉妍一个跑着离开,在晨雾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几个月前,你也是这般,问我是谁。 宣婉妍,到底是我隐瞒太过,还是你遗忘太多? 。。。 快马加鞭的马车上。 容谨一直侧头看着窗外摇摇晃晃的风景,刻意给婉妍留下更多的空间。 但婉妍的低沉,终于是到了容谨不能视而不见的地步。 “婴婴,你是怎么了?从胡窟出来就衣服魂不守舍的样子。” 容谨转过头看着婉妍,神色与声音,俱是温柔似水。 “是想要告别的人没有见到吗?” 婉妍回过神,强打起精神来,露出一抹笑容来,不想容谨为自己担心。 “见到了的。”婉妍脱口而出,又嘴角微微一抽,转而更正道:“额……算是见到了的吧。” 就一眼,也算是见到的吧。 “见到就好。”容谨笑着道,眉头间却是一紧,心中想不明白净释伽阑又耍了什么花招,让婉妍跟着自己走,都走得不安心。 但不论容谨多么担心,多么不安,对婉妍还是只字未提,不愿妄自置喙婉妍的私事。 好在婉妍忽而抬起头,自己问道:“对了笙郎,你还记得我有一件东西,我一直在找它的主人,但是好无头绪吗?” 关于婉妍的事情,容谨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我记得,是一把骨刀。” “嗯嗯嗯,没错没错!”婉妍从怀中摸出一把小臂长的骨刀,放在掌间轻轻摩挲着。 “我从凤麟洲一醒来,怀里就有这把骨刀。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我到底是从何而来这把骨刀,就连捡起它的回忆都没有。 而且这跟骨头乃是左三肋,护心骨,是人身体上最重要的骨头之一。 所以这骨刀对它的主人,肯定是尤为重要的,因此我才一直想找它的主人。” “嗯嗯,婴婴你做的没错。”容谨微微点头应道。 婉妍低头看着已经很光滑的骨刀,用指腹抚摸着。 “现在……我好像已经找到它的主人了。” 婉妍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做尺子,丈量着这骨刀,心中想起的,却是昨日的场景。 净释伽阑捏着她的脖子,把她禁锢在自己与地面之间。 婉妍挣扎的时候,胳膊肘曾不小心戳到净释伽阑的胸肋处。 . 620 无双的风景 婉妍挣扎的时候,胳膊肘曾不小心戳到净释伽阑的胸肋处。 隔着柔软的衣物,婉妍灵敏地感觉到,他胸前的一抹空荡荡。 “他没有左胸的第三个肋骨,而我正好有一根左三肋骨制成的骨刀。 巧合,巧合,这又是巧合吗?” 为什么只要关于他,总是有解释不清,好像也不能解释的巧合。 “婴婴。” 容谨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难得的严肃。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 婉妍不知道容谨想说什么,老老实实道:“我知道的,要么真的是殿前大护法,要么…… 就是真正的主神。” “嗯,不论他是其中的哪一人,都是这人间的顶峰。” 容谨点了点头,似是漫无边际道: “从山脚、山腰,甚至山顶抬头看山巅,山巅云雾缭绕,终年积雪皑皑。 它高不可攀、它圣洁、它绝美,它是人间无双的风景。 但是若真的登上山巅,那就是肆虐的风雪寒霜,是嶙峋的绝壁山岩,是根本无法存活的绝境。 所以风景远看就好,若要近看,世上哪有真的有禁得起近看的景,而绝境更甚。” 容谨说得模糊不清,但婉妍听得懂。 这一席话可以说点醒了婉妍。 在与净释伽阑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婉妍已经忘了他是谁,就只把他当作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 他很强,强得不对劲,但是刀砍在他身上,他也会流血,他也会受伤。 他很冷淡,不论对谁都是拒人千里之态,但是他的眉头会皱,睫毛会抖,婉妍知道他的心和脸不一样,不是一潭死水。 是啊,他太像人了,以至于我都忘记了,殿前大护法,甚至无上圣尊,那都可是高不可攀的神,是人间的主。 是无悲无欢的,是普度众生的。 她为那一个个巧合思前想后时,或许在他的眼里,她大概就和一粒灰尘一般渺小。 第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颇有才干且极其贤德,不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用自己的能力巩固自己的统治,以及万民的信仰,而非靠打压与制衡维稳。 在他的带领之下,在与绮罗毒尊大战后满目疮痍的人间,飞快地自愈着,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他登顶人间仅仅八年,就已被誉为千年明尊。 虽然婉妍的小师父从来没有和她讲过天璇殿,更没有讲过一百一十世尊。 但是仅凭自己看书,一百一十世尊的光辉事迹就给小婉妍留下了极大的震撼,成为婉妍发自内心顶礼膜拜与信仰的真神。 而世上几乎没有对殿前大护法的记载,但想必作为一百一十世尊的亲弟弟,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对这样的人,所应该怀有的情愫,是信仰与敬畏。 再多一分杂念,便玷污了那份圣洁。 一时间,婉妍心中那莫名其妙的牵念,被信仰和敬畏一人一刀,瞬间扼杀。 “大概真的是巧合吧。”婉妍把骨刀收入怀中,“这要真的是那位神仙的骨头,只怕是早被供奉起来了,哪里轮得到被我捡到。” 容谨看着婉妍瞬间清明的面容,严肃的面容恢复了温煦:“世上少一颗心的人不多,但少一根肋骨的人总还是有一些的。 婴婴,你定会找到它的主人的。” 说完,容谨的双手叠在身前,眯着眼笑,似是随口道:“不过说到无上圣尊,今年是圣尊弱冠之年,要在今年拆开天卷,公布天定的尊后,然后在圣尊满二十一周岁生辰日,也就是圣璇节那日举办天婚。 如今这一年也过了近四分之一,不知为何还没有消息。” 婉妍闻言不禁心中奇怪:容谨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不是操心别人婚事的人,哪怕天神的婚事也不例外,今日居然主动谈起来。 但是奇怪归奇怪,婉妍可是一个最喜欢八卦的人,哪怕天神的八卦也不例外。 于是婉妍立刻兴致勃勃道:“就是啊就是啊!我真的太好奇,到底得如何天仙的人物,才能被选为尊后哎! 据说一百零九世尊后,也就是朱雀神族淳于家的嫡女,当年可是在全大陆都赫赫有名的大家千金,琴棋书画、诗词女红样样都是无人能比,秉性至纯至善,世上再找不出比她更知书达理的人。 我估计也就只有这种极致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尊后一位。 不过放眼当代,我怎么觉得除了我姐姐,还没有这号人物,而我姐姐又已经成亲…… 这可遭了,圣尊不会是……那样的命格吧……” 婉妍想说孤寡一生,但由于太大逆不道,硬是没说出来。 “我觉得婴婴就配得上。”容谨笑笑,做开玩笑状地看着婉妍: “如果真的是,婴婴愿意做尊后吗?” “啊?我?”婉妍一张嘴张得吞天大,紧接着笑得“咯咯”响,“要是我都能当尊后,那狗尾巴草下都能乘凉,牙签都能当柴火烧,松鼠都能当山大王! 算了吧笙郎,我确实比较自信,但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容谨轻声笑笑,却再问了一遍:“我是说如果嘛,如果是的话,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婉妍的射程,但对于这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婉妍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 “不愿意。” “这是为何?”容谨偏着头问,眼中笑意更浓。 “尊后可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所嫁之人是绝对圣洁的万民信仰。 而且庸俗点想,无上圣尊是一生一妻,不能纳妾。当今天下能有几个女子,能和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那也不要。”婉妍还是毫不犹豫。 “先不说就我这种管自己都很难的人,怎么可能辅助圣尊、为母人间呢? 再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然好啊,但是与无上圣尊,怎么可能只有一双人呢? 做为心怀天下的无上圣尊,应视众生平等,这就意味着看自己的妻子,要和看众生一般。 那反过来,不就是待众生,都要如同待自己的妻子一般嘛。” ------题外话------ 容谨:我给大家表演一个仙子挑拨离间 . 621 千帆入港 “那反过来,不就是待众生,都要如同待自己的妻子一般嘛。 老天啊,要是普通人家,顶多三妻四妾。 这好嘛,和圣尊一家,那就直接天下大同了。 啧啧啧,我这种凡夫俗子怕是难有天下为家的胸怀,实在是不配啊不配。” 说着婉妍连连摆手,容谨被逗得笑出了声。 婉妍撇撇嘴,接着道:“而且就是因为圣尊一夫一妻,而尊位又必须由圣尊的亲子继承,所以尊后必须要为圣尊诞下一名储尊。 这就意味着,如果尊后所育一直是女儿,那就必须一直生啊,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在天璇殿历史上,曾有一位尊后从十七岁起,在诞下三十一个女儿之后,才终于在五十二岁高龄诞下一个儿子。 生三十二个孩子!”婉妍忍不住呲牙咧嘴地惊叹。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容谨显然想不到,居然有姑娘可以把生育之事拿到台面上说,一时间脸一直红到了红脑勺,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笑着,柔声道: “好嘛好嘛,我们婴婴一定会有一个美满又平凡的家庭,有一个不用和众生分享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用一定要生儿子。” 容谨的脸是通红的,眼睛却是明亮的。 “嗯!” 婉妍笑着点头,其实心里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觉得是祝福接住就行。 只要不是当那尊贵的倒霉蛋,嫁给谁不是嫁。 。。。。 颠簸赶路十几日后,容谨的面色明显更苍白许多,往往几日都吃不下一粒米。 婉妍看着心疼,便遣散了雇佣的车夫,亲自驾车,全程使用决力,在车轮还未驶过之时,磕磕绊绊的土路已被风清理得平平坦坦。 但纵使如此,容谨还是日渐消瘦。 好在马车外的空气越来越潮湿,渐渐带上了海的味道。 “笙郎!咱们已经到不惑港地界了!”婉妍突然掀开车帘,探进来的小脸满是兴奋。 容谨强打精神地睁眼,婉妍已钻进车内,小心翼翼将容谨推出马车。 “笙郎,给你看。”婉妍神秘兮兮地笑。 一下马车,容谨才发觉已到一道山崖之上。 婉妍推着容谨,一步一步向山崖边上去,扑满怀的海风带着咸甜的清爽。 “看,笙郎,欢迎来到白泽不惑港。” 婉妍站在容谨身边,笑着指着山崖下。 随着一点点向山崖边靠近,容谨的眼前,是骤然开阔的世界。 那是,一片毫无沾染尘气的净土,是世界之外的世界。 在那里,良田百亩,阡陌纵横,屋宇披蓝白衣装,宽港拱万里汪洋,夕阳燃海催千帆入港。 一眼望去,只觉得眼界也如那海般广阔,胸怀也如那港湾般宽广。 看惯精致美景的容谨,如今瞧这天然的壮阔与雄浑,心绪也跟着澎湃起来。 就是这震撼人心的景色,或许是因为潮落的海是温柔,落日的余晖是温柔,绵软咸甜的海风是温柔,炊烟袅袅的蓝白色屋宇是温柔。 白泽不惑港,大陆第一大港,这读书人的朝圣地,这天下智慧的源头,这避世的净土,本该一本正经得不近人情,然而此时此刻,它看起来是那样温柔。 像是在等着游子回家的母亲。 就是初次到来的容谨,看着眼前的不惑港,都也有一种熟稔的归属感。 或许是因为,只要是幻想过逃离世界的人,一定会在梦里见过不惑港。 “走。”婉妍转头看着容谨笑,“我们回家。” “好。” 容谨笑着点头,笑意红润了惨白的面庞,在上马车前不经意地一瞟,车后,果然没有车辙印。 婉妍这一路兴奋得忘乎所以没有留意,但容谨始终知道,马车四周设了隐匿气息的结界,而车后的车辙印行一里,便消散半里。 于是从安南到白泽不惑港的千里路,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行踪,没人会知道他们来了白泽不惑港。 但当马车再次行驶,滚滚车轮,开始留下一路车印。 在白泽不惑港的界碑之外,白衣白纱的男子终究是止步,目送着他心爱的女孩带着别人回家。 千里相送,到此为止。 妍儿,我也要回去了。 。。。 之后,婉妍他们一路坦途。 刚刚那惊鸿一眼,彻底激发了容谨对白泽不惑港的兴趣,也让容谨心中的紧张更甚,平素话不算多的容谨,竟是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婴婴,方才看港中屋宇众多,归港返航的渔船更是震撼,他们都是白泽神族的族人吗?” 婉妍笑出声来:“白泽不惑港中的居民,少说有一千,分成五个村落,哪能都是我族族人啊。 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历朝历代中,忠贞义气的慷慨之士,却要么为奸人所害,要么为时代所不容,过的很是潦倒。 而后受我族邀请,就携家眷避世至此,后代也就生生世世定居在这里,受我族庇护。 虽然我们不是同姓同族人,但是能来到这里的人,定是品质高洁之人,大家又世世代代住在一起,久而久之,彼此都知根知底,早就亲如一家了。” “真好。”容谨由衷地感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隐蔽的小路,若非走过多次,绝对找不到。 “那我瞧着白泽不惑港与外界之间,并没有商贸往来,平日里这一千人的吃穿用度,都是从何而来呢?” “当然是自给自足呀!” 说到这里,婉妍不禁自豪起来。 “笙郎你别瞧京都的白泽宣相府,看起来是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做派,那都是作为天权的相府,不得不做的样子。 但其实在白泽不惑港中,我们白泽族人与普通的百姓完全没有区别。 族中有规定,白泽族人要过的,是‘西塾课儿孙,东皋艺黍稷’的生活。 所以不论男儿还是女儿,早上或读书或习武或做女红,想做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都行。 但到了下午,男儿要或去田中耕作,或去下海捕鱼,或去放牛牧羊。 女儿则要或养蚕缫丝,或耕织缝纫,或去喂鸡喂鸭。” . 622 回港(4) “女儿则要或养蚕缫丝,或耕织缝纫,或去喂鸡喂鸭。 就算是白族家族的大夫子,也就是我二伯,早上为近千人传道授业,下午也必是要亲临农田的。 哦对了,我二伯做农活可厉害了,尤其擅长水利灌溉。 不惑港中的每一户人家农田的灌溉,几乎都是我二伯设计的。” “反正我们族内,不论是吃的鸡鸭鱼肉、瓜果时蔬,穿的衣鞋裤袜,还是住的房子、家具,都是自己种的、做的、建的。 不仅能自给自足,有时多了还分给邻居呢。” 容谨听得认真,忍不住连连感慨道: “如此,便真是‘日入开我卷,日出把我锄’的耕读生活,所思所想所见所为中,既有阳春白雪的高雅情趣,也有柴米油盐的旦暮之业。 有此圣地,实在是难得。” 说罢容谨又奇怪道:“不过,大夫子不应该是婴婴的父亲,宣相大人吗? 为何是婴婴的二伯父?” “这个啊……”婉妍甩着马缰,避过一个小坑,才接着道: “在白泽族内,族长和大夫子是两个不同的称谓。 族长负责家族的对外事宜,由每一代离开不惑港前往京都,为应龙家族任国相的族人担任。 而大夫子则是族内的大家长,地位相当于其他家族真正意义上的族长,由白泽本代学识最渊博者担任。 我父亲出仕为相,所以是白泽家族的族长,而我二伯则是大夫子,坐守白泽不惑港。” “原来如此。”容谨听得稀罕,本还有很多疑问,但因为是白泽族私事,便不好意思再过多提问。 不过婉妍一旦开了话头,就彻底撒不住了,自己往外抖搂起家底来。 “我给你说个好玩的啊笙郎,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父亲肯定很感恩我的三个伯伯,让他作为幼子,还能越过三个哥哥入京为相。 谁知我第一次回白泽不惑港的时候,不论是我的伯伯婶婶,还是哥哥姐姐们,看我们姐兄妹三人,那就和看恩人一样。 张口闭口就是感谢我父亲的深明大义,要不是我父亲当初替哥哥们出仕,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中央奔波卖命,就没有他们在不惑港里悠哉悠哉、读书种地的好日子。 就因为这个,我伯伯婶婶和哥哥姐姐,都对我特别好,总想着要补偿我点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族内,大夫子在凡以读书为志业之人的心中,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每一代的大夫子都是经过激烈的论辩,才能够选出的。 而族长一位嘛,则犹如一道魔咒,人人都避而远之,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一般都是抽签选出。 原本我的三个伯父们心疼幼弟,准备在他们三人之中选择一人出仕。 没想到我父亲居然主动请缨出仕,成为白泽家族历史上第一位自愿出仕的族人,这么多年始终传为佳话,整个白泽不惑港都歌颂我父亲的舍己为人。” 宁可在远离大陆中心的偏远港口中读书种地,也不愿意去京都为相,享受泼天的富贵荣华,这任谁听了都要称奇。 然而容谨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这倒是有趣,不过在我看来,登朝为相,日日处心积虑,处处身不由己,纵使有无尽荣华,到底没有在这避世圣地,悠哉悠哉从心而为、随心所欲来得自在。” “怎么才过地界,笙郎你就已经适应了不惑港。”婉妍转头来笑,显然心情是极好的。 “不过你能这么想,想来不会觉得不惑港的生活太无聊,那我就放心啦。” “怎么会呢。”容谨弯着眼睛笑。 在你身边,我还从未感受到孤独和无聊。 “对了婴婴,你能和我讲一讲你的家人吗?” 随着马车距离白泽庄园越来越近,容谨心中也渐渐紧张起来,生怕婉妍的亲人们不喜欢自己。 “好啊。”婉妍一口应道。 “因为白泽家族千年来,都是一夫一妻,所以我们族内并不算是人丁兴旺。 到现在呢,我的祖父祖母都以去世,他们共育有四子。 我宣邺大伯伯在十几年前的大乱中,不幸去世,我大婶婶整日忧思、以泪洗面,不过半年就随我大伯伯去了,留下了一子一女,也就是我大哥哥宣奜和大姐姐宣婉妘。 我二伯伯宣邛,也就是如今的大夫子,二婶婶袁氏主理家族内务,共育有一子一女,分别是我二哥哥宣契,和三姐姐宣婉嫦。 我三伯伯宣郁娶妻庄氏,共育有两子,分别是我三哥哥宣奘,和四哥哥宣奥。 然后就是我父亲这一脉啦。” 说着婉妍转头来,问道:“是不是人不算多?” “嗯,确实不多。”容谨微微点头,心中在飞快地记下这关系网络。 婉妍发现了容谨的小紧张,一面驾车,一面掀起了帘子,笑着宽慰道:“你放心笙郎,我家人都是很好的人,非常好相处。 而且像笙郎这般神仙的人物,他们肯定也会很喜欢你,把你当作亲人看待。 所以你就放心回家,放心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啦。” 说完,还没等容谨说话,马车戛然而止,婉妍探头进来,忙忙道:“差点就忘了,还好想起来了。 笙郎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婉妍已经消失不见了。 容谨掀开窗帘,只见马车停在了一个小集市。 这集市不大,但是人来人往都是笑意盈盈,彼此都认识,随便拉上一个人就能聊上几句,氛围很是舒适。 不一会婉妍就回来了,手上还抱着两身粗布衣服。 “笙郎,族里人都穿自己做的粗布衣服,咱要是穿着锦衣华服进去,多少有点突兀。 就是不知道这粗布衣服你可是穿的惯?” “自然是可以的。”容谨笑着点头,伸出手来接过。 等两人换完衣服互相一看,都笑了。 明明是布衣钗裙,却分毫没有掩饰住两人的品貌,反而显得愈加纯净。 婉妍眉眼中的艳丽稍减,取而代之的是高洁的清丽。 623 归乡礼 婉妍眉眼中的艳丽稍减,取而代之的是高洁的清丽。 容谨不似人间客的仙气稍减,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的温润与俊逸。 两人站在马车边,像极了来集市采买,即将要回家挽袖共做羹汤的小夫妻。 想到这里,容谨的眼角是堆不下的笑意。 婉妍不知道容谨在笑什么,想要问时,容谨却已道: “婴婴,我们走吧。” 两人驾着马车一路走,婉妍一路给容谨讲家里的趣事。 直到马车被一群人挡住去路。 “二伯伯二婶婶、三伯伯三婶婶!” 婉妍惊呼一声,又是惊又是喜,猛地拉住马缰,车还没挺稳,就纵身一跳下了马车,先郑重地像来者行完礼,才立刻回到马车上,推容谨出来。 “怎么了妍儿?”容谨还不知道车外的情况。 婉妍狡黠地一笑卖关子:“你出去就知道啦。” 一打开车帘,容谨就看到马车前面,整整齐齐依次列队,站了足足有十五六人,他们都是一样的粗布长衫,峨冠博带。 风中,淡蓝色的衣襟翻卷,白色的冠带飞扬,不经意间就把儒雅两字,写到了最大。 上到两鬓斑白的长者,下到跟在队伍最后、约莫只到大人腰间的孩童,都站的笔挺,头高高地昂着,下巴微微收起,浑身上下都书写着书香门第的高傲与谦逊。 容谨知道,这便是婉妍的家人,大名鼎鼎的白泽家族。 婉妍推着容谨一路小跑到队伍最前面,先蹲下身,对容谨小声道:“笙郎,按照族规,我久别未归,要向长辈、平辈和晚辈依次行归乡礼。 但是我白泽一族宣誓效忠于你应龙一族,所以你向我族人行礼于理不合。 笙郎你在旁稍等我片刻,待我行完礼,再向家人介绍你可好?” 一向对婉妍百依百顺的容谨,此时却连连摇头,“不好,婴婴,我突如其来到访,怎有不行礼的道理? 而且面对我一直敬重的长辈,作为晚辈的我,行礼也是情理之中。 我须是要行礼的。” 婉妍看容谨的眼神坚定,只得随他:“那……一会我行礼,你跟着我? 对长辈我要行大礼,你若身子不方便,便行便礼就好。” “放心婴婴。”容谨眉眼皆软,“我自有分寸。” 容谨坚持行礼,一方面,容谨自幼读书,就打心眼里敬佩白泽族人的高洁品行和渊博才学。 另一方面容谨也知道,礼数对于白泽家族这样的家族,乃是重中之重。重礼数,是让婉妍的家人接受自己的第一步。 婉妍笑着应了一声,站起身时端正了站姿、收敛了笑意,右手压左手交叠在眉前,躬身高举双臂推手,对着为首两人郑重地一扣,又双手落至腰前,躬身深深一揖,行了一个“长揖”。 朗声道:“宣氏一百二十一世满女宣婉妍,携友恭回族门,叩见大夫子,叩见长父。” 两位长者都鞠躬回礼,满面的慈爱。 容谨便知,左边一位面色肃穆而和蔼的,便是文贯大陆第一人,为人师表有三千的大夫子宣邺。 而右边眉目更明朗的,则是有青莲再世之称诗词圣手宣郁。 在婉妍身边,容谨虽然不能站起来,但在轮椅上也认真行下“长揖”之礼。 在二人面前的十几余人见状,眼中都是微微一惊。 他们都知道这位轮椅上的少年,乃是应龙族人,是白泽家族的领主之子。 按理说,应当是白泽族人向他行礼。 而长揖,是士人向父亲行礼的礼节,是极大极尊重的礼节。 容谨居然向白泽族人,恭敬地行下如此大礼。 之后,婉妍收礼,双臂仍旧横于胸前、双手收于袖中,从为首的二人旁边绕过,走到第二排两位妇人的面前,双臂高举于眉一揖后,双手由眉落右侧腰间,屈身行万福礼。 “女婉妍,叩见二夫人、三夫人。” 容谨则双手向上前方外平推,行“时揖”礼。 两个妇人都是身着布衣,却端庄犹胜诰命,也都屈身,分别向二人回礼。 到了第三排,是四个少年,其中站在中间的一个少年,在婉妍行礼到这里之前,一直笑嘻嘻地用打趣的目光在婉妍和容谨间流转,还给婉妍抛眼神逗她。 但是当婉妍行礼到这里时,他当即正了面色,面对婉妍俯身推手的“天揖”,四人也都工工整整齐回了一个“天揖”。 “妹婉妍,见过兄长。” “见过妹妹。” 庄重行完礼,那少年又看着婉妍偷笑。 而婉妍已经转向下一排,向身后的三位年轻女子行礼。 “妹婉妍,见过嫂姐。” 到最后,站着三个穿着学士服的小团子,一个个都圆滚滚的,却还是昂首挺胸。 其中最小的那一只,在漫长的行礼过程中已经摇摇欲坠,却还是双手叠在胸前,紧紧抿着小嘴,站得正正规规,一副“就算我倒了,也要行着礼倒”的模样。 哪怕他们几个小家伙站在最后一排,被挡得根本都看不见。 三个小家伙见终于轮到自己了,都紧张得面色通红,齐齐俯身向婉妍和容谨行礼,用奶唧唧的声音高声问好,三个人唱出了六个声部。 “侄拜见嘟(姑)父嘟(姑)母。” “啊???” 婉妍正要回礼,一听这称呼,大惊之下差点扑出去,连容谨都是一愣。 那三个小的却神态自若地就要起身,最小的那个脚下一个不稳,“咕咚”一声就栽倒了,活像一个没放稳的大白萝卜。 婉妍和容谨都连忙去扶,却看那小家伙蒙蒙得“哎呦”了一声,之后挥了挥小肉手,谢绝了伸来的手,自己扶着地连滚带爬地滚了起来。 婉妍也顾不得方才孩子们胡叫,担心地问道:“思含怎么样,摔到哪了,疼不疼?” “多谢姑母关心。”小肉墩子慢悠悠地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又行起礼,一本正经道: “孩鹅(儿)忘记了‘戒奚勿较(躁)步,世怒(路)方坎坷’的道你(理),一时间敲(操)之过急,才得此下场,请嘟父嘟母原谅孩鹅的不敬。” 624 白泽不惑港(1) 婉妍和容谨瞧那小圆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是爱又是笑,都认认真真俯身还礼,满心都是“哦哦哦哦哦我的宝贝可爱死了”,连纠正孩子的称呼都忘了。 这时,婉妍的还乡礼便算是成了,方才都正经站着的人们纷纷围过来,一扫严肃之色,人人都是笑逐颜开。 “哎呀小妍儿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在外面玩的开心吗?你那个臭老爹还好吗?” 三伯父宣郁几个大跨步就第一个冲了上来,大大咧咧问道,一点没了长辈的架子。 还没等婉妍回话,宣郁已经被一把推开,还被人没好气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自己天天吃喝玩乐,看谁都爱吃喝玩乐,我们小妍儿在外面可是做大事的孩子! 而且你个做哥哥的,怎么说郢弟呢!真是没个轻重!” 婉妍笑着道:“三伯伯我在外面一切都好,我父亲也……” 婉妍还没说完,就被妇人一把揽了过去。 “小妍儿快过来给三婶看看,哎呦呦不得了咯,咱小乖乖怎么越长越漂亮啦,三婶必要操办一个盛大宴会庆祝你回家,让不惑港所有人都来看看,我们乖乖长得比天仙还俊!” “你快得了吧!”另一个夫人挤上来挽住婉妍的手,不客气地拆台,“我们小妍儿回来了,可算是给你找到一个办宴会的机会了。” 婉妍乖乖地笑着,一只手挽住一个妇人的胳膊:“那妍儿就等着二婶婶、三婶婶为妍儿操持啦。” “你看看!”第一个妇人高兴起来,“我们小妍儿自己也是愿意的嘛!” 说完,妇人像是见了鬼一样,扑向了婉妍身后的容谨,口中嚷道: “哎呦呦不得了咯!这小公子,怎么长得这么俊呐!哎呦呦不得了咯,这是神仙下凡了啊!” 容谨和煦地笑着,又行礼道:“晚辈见过袁夫人、庄夫人。” 婉妍见状,连忙向家人们介绍道: “哦对了,这位是……” 彼时婉妍还不知道,其实家人们早就知道容谨的真实身份,有些犹豫地看向容谨,不知他愿不愿意向自己的家人道出真实身份。 然而容谨只是明朗的笑着,毫不犹豫道:“晚辈仲婴,是妍儿的友人,承蒙妍儿不弃,有幸至不惑港圣地一拜。” 一个姓氏,把自己的身份揭了一个底掉,而不报字报家名,容谨可以说把姿态放到几乎没有了。 还不等庄夫人“哎呦呦不得了咯!”,二伯父宣邺已经上前来,欲对容谨行礼。 大夫子要行礼,族人们自是收起嬉闹,都要跟着行礼。 “大夫子大夫子,使不得使不得!” 容谨难得着急,连忙就要扶住宣邺,奈何深陷轮椅,只能干着急,就差扑出来了。 婉妍见容谨着急,也不忍心,帮着扶住宣邺。 面对年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晚辈,宣邺行礼时却没有丝毫负担,恭敬道:“九皇子,效忠应龙家族,是我们白泽家族千年来的使命,这一礼,您受得起。” 然而容谨却也毫不妥协,不受礼反而在轮椅上对着宣邺重重行礼,恭敬万分道: “大夫子,晚辈不过是远离家族的一闲人,不敢高攀家族门楣,更不敢以家族之名在外居功。 何况白泽神族千年来,为我父族的繁荣、为天权的稳定立下不世之功,是我父族不可须臾离的盟友。 因此今日就是我父亲在这里,也是受不起大夫子这一礼的,更何况区区晚辈。 所以还请大夫子莫要折煞晚辈。 如果大夫子愿意,唤晚辈仲婴就好。” 宣邺还要坚持,就被宣郁一把扶起来,笑道:“二哥!您就别吓唬小仲公子了! 我们小妍儿头一遭带人回来,您再给她吓跑了,咱不惑港还得养那小猴子一辈子不成!” 众人都笑,婉妍知道宣郁是在帮容谨结尾,心中感激,面上却嗔怒着道:“三伯伯!” 宣郁摸了摸婉妍的头,故作抱歉道:“你看你看,都是三伯伯不好,把咱们小妍儿的心事说出来了。 这样,三伯伯帮你把你二伯伯这个老古董拉走,你和哥哥嫂子姐姐好好叙叙旧哈!” 说完,宣郁就搂上宣邺,要把他往族里带去。 宣邺不走,还要和容谨说什么,却被宣郁一个大力就给扯走了。 “走吧走吧二哥,孩子们这么久没见,有好些话要说,你在这里讨什么嫌?” 宣邺无法,边被扯着走还不忘回头叮嘱道:“奜儿,妘儿,给九皇子和妹妹把住处安排妥帖!” “大夫子放心!” “孩儿恭送大夫子、三伯父。” 在暴力拉拽的宣郁和被迫走出小碎步的宣邺身后,孩子们纷纷行礼。 远远还传来宣邺气恼的声音。 “三弟,成何体统!三弟!斯文扫地!” 宣邺和宣郁走了,袁夫人和庄妇人又拉着婉妍说了一会话,才走。 等长辈们一走,众人才都真正放开了拘束。 “二哥!” 婉妍立刻扑向了方才行礼时,对她挤眉弄眼的那个少年,气鼓鼓道:“什么姑父嘟父的!肯定是你给思哲、思启和思含教得混叫!你过来,妹妹我要和你好好切磋切磋武学!” 宣契哪里会坐以待毙,当即拔腿就跑,躲到宣奘背后,扒着宣奘的肩头,还连连做鬼脸道: “嚯呦嚯呦,小妍儿你也算在律法系统混过的,怎么没有证据就给哥哥定罪!” “除了二哥,再没别人了!”婉妍绕着宣奘打他,还连连道:“三哥你快帮我拦住二哥!” 宣奘笑着看猫抓老鼠般的两人,转身一把就揪住了宣契,把他推给婉妍,道:“你们两个绕的我眼睛都花了! 小妍儿你打他吧,就是他偷偷教的孩子们,说如果见了一个神仙般的公子,就叫姑父准没跑!” 婉妍一副“喏,看你还怎么狡辩”的样子,宣契却举起双臂连连喊冤道:“冤枉啊小妍儿,这可是老三胡说了! 你问问你大嫂、三嫂和大姐,明明是我们几个人一起想的!” 625 白泽不惑港(2) “你问问你大嫂、三嫂和大姐,明明是我们几个人一起想的!” 婉妍不和宣契纠缠,蹲在三个看着叔叔姑姑打闹,仍旧正儿八经的小团子身边,问道:“思哲、思启、思含,你们同小姑姑说,是不是你们二叔给你们教的?” 三个小团子相视一望,四岁的思哲作为大哥向前一步,双手交叠在身前,轻咳一声后正经道:“小嘟嘟,孩鹅以为这事二叔并未做错。 以我族不成文族规,白泽族人宜克己慎行、敕始毖终,为人赤诚、待人忠贞,付一生于一人。 如今您携一人归港,共行归乡礼,便应对自己的行径负责,更对选择之人负责,践行‘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所以今日就算二叔叔没有教孩儿,孩鹅们也会唤一声嘟父,方能不误嘟母美誉,更不负我族忠贞赤诚之心。” 说罢,思哲用“姑父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我那不靠谱的姑姑始乱终弃!”的眼神望向容谨,双手行礼道:“孩鹅恭祝嘟父嘟母举案齐眉、百连好合。” 思含小团子也晃着走过来行礼道:“孩鹅恭祝嘟父嘟母伉腻情深、相炉以沫。” 思启是个习武的傻小子,见哥哥弟弟都在拽文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一个挤上来,却小黑脸都涨红了,也想不出说什么,只能纠正道: “小嘟嘟,二伯不是我二叔是我二伯。” 思哲这滔滔不绝一番话,又和思含一唱一和地送上祝福,还有思启出其不意表演了一段绕口令,把婉妍说得一愣一愣,哪里记得自己也曾出口震朝野,言退五万兵,直接落荒而逃。 “好孩子,干得漂亮!” 宣契乐不可支,对着三个小团子连连竖大拇指。 “大嫂,大姐,三嫂!你们也不管一管!” 婉妍躲到三个女子身后。 这三人都是绝色的容貌,但风格却截然不同。 其中站在中间一位,个头略低,但身姿千娇百媚,犹如弱柳扶风,容貌更是玲珑白皙的,是宣奜之妻傅祎柔。 尽管已经是思哲、思含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仍旧如同瓷娃娃般精致可爱。 右边的那位个头略高,身姿更匀称而有力,生得英气十足,站在那里都比旁人威风的,则是宣奘之妻孔景麟,也是思启的母亲。 而站在左边个头中等,身姿消瘦、容貌淡雅、神态清冷,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颇有几分病美人之感的,则是宣家还未出阁的大姑娘宣婉妘。 傅祎柔笑着,眉眼弯弯如同两道柳叶,挽住婉妍的胳膊,柔声笑道: “我可护不住你呀,我若是护你,一会思哲小先生就要教育我何为‘帮理不帮亲’啦。” 孔景麟则一把揽住婉妍的肩膀,另一只手拍了拍婉妍的肩膀,把婉妍拍得几欲吐血,兴致勃勃道:“不错啊小妍儿,又结实了不少! 这样,我替你把三个小家伙揍一顿,你和我比试一场如何?三嫂试试你的身手有长进没有。” 一听比武,一直在一旁笑而不语的宣奘立刻凑上来道:“三哥也可以和你来一场!” “切……”还不等婉妍说话,孔景麟已是嗤之以鼻地抢先开口,“等我和小妍儿比过,若小妍儿打不过我再说。 如果小妍儿都打得过我,那和你还有必要比么?” 宣奘不说话,却立刻摆出了接招的准备姿势,“娘子,看来一个时辰前的比试,没有让你心服口服。” “那是因为那一招我吧啦吧啦……如果我吧啦吧啦……你肯定吧啦吧啦……” “不不不,我那一招其实还没有到火候,如果我吧啦吧啦,那你就算吧啦吧啦,也只能吧啦吧啦……”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比划了起来,思启想加进去一起探讨,却找不到空隙,急得上蹿下跳,连声喊道: “爹啊!娘啊!带带孩儿啊!” 病美人婉妘斜睨了他们一眼,翻起一个优雅的白眼。 “三个武痴……喂,您一家三口朝边上去点,不知道我见不得灰尘么?” 说着婉妘就用帕子掩住口鼻,连连咳了起来。 婉妍连忙扶住婉妘,轻轻帮她拍着后背,一面道: “大姐姐来这边些,小心吸了灰……对了三姐姐怎的不在,可是又出去打官司了?” 婉妘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了点肩头,道:“捏捏这,站了这半天,可是累坏了。”婉妍连忙伸手去给她捏肩,婉妘才懒洋洋道: “自然是了,说起来我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也不知道世上到底哪那么多官司给她打,怎么日日打,夜夜打,怎么打都打不完。 不过前段时间她知道你要回来的消息,便立刻回信说要回来迎接你。 不过看她这个速度,估计是一路打着官司回来的。前日来消息,说才到了不惑港临近的重航县,你若是想去寻她,去重航的县衙看看,一准能找到。” 婉妍一听,兴奋得捏得更起劲了,“好嘞,那我明日寻三姐去!” 病美人被捏得呲牙咧嘴,连声道:“轻些,轻些!” 另一边,宣氏兄弟已经围住了容谨。 “九皇子实在不好意思,孩子们乱说话,给你添麻烦了。” 宣奜站在容谨面前恭敬地行礼,真诚地道歉,又要招呼那三个小团子来一起道歉。 宣奜约莫二十几的年纪,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稳重与老成,一举一动皆是一板一眼,但目光却是柔和的。 容谨赶忙回礼,笑着道:“宣大公子言重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叫我仲婴或怀笙就好。” 容谨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宣奜便知容谨是真心与他们亲近,自己再客气反而疏离,便也笑着允道:“那怀笙叫我阿奜吧!” “阿奜,能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孩子,真是了不起。”容谨笑着摸思哲的头,眼角的温柔简直如同孩子的亲爹一般。 那一句一句的姑父,全都叫进了容谨的心坎里。 两拨人说着说着,婉妍忽而一转眼,奇怪道:“咦?四哥怎么不见了,方才还在这里的。” . 626 白泽不惑港(3) 两拨人说着说着,婉妍忽而一转眼,奇怪道:“咦?四哥怎么不见了,方才还在这里的。” 傅祎柔拍着婉妍的手笑道:“四弟肯定是提前回去给你准备接风宴啦! 小妍儿你是不知道为了这一顿,四弟准备了多久呢,光是采购食材都用了不止五日!” “四哥下厨了!” 婉妍一听,眼睛“腾”地就亮了,旁边三个小团子,一个一本正经,一个虎头虎脑,一个只会傻笑,却在听到这话时,同时条件反射地咂巴咂巴小嘴。 只有容谨奇怪道:“四公子还会厨艺?” 四公子宣奥方才一直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兄弟姐妹温和而腼腆地笑,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是容谨记得他,他生得白白净净,还有着几分孩子般的乖巧,一看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书生,没想到居然会去烟火胜地。 “会倒也谈不上。”面对容谨的疑问,婉妍讳莫如深地晃了晃小脑袋。 “只能说鬼斧神工吧……” “这……” 纵使是对食物毫无兴趣如容谨,在看到那一桌子的水晶肴肉、巢湖熏麻鸭、清蒸武昌鱼、飞龙汤、腊味合蒸、西湖醋鱼、文思豆腐,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向婉妍问道: “婴婴,这全都是四公子的手艺?” “是啊,我四哥下厨的时候,就是烧火都不让旁人帮忙的。” 婉妍猛地吞下一包口水,手指在筷子旁边来回摩挲,望着满桌子的菜,恨不得自己站起来大喊一句“开席!”。 容谨闻言不禁看着宣奥连连感叹,“四公子年纪尚轻,却在厨艺上能有如此造诣,实在是超群绝伦。” 宣奥被夸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着,脸都通红了。 孔景麟方才和宣奘打了个过瘾,头上还在渗出细密的汗珠,大剌剌道:“四弟一切都好,就是只爱做菜却不甚爱吃。 结果他自己多年来始终是这匀称适宜的体量,而我们人人都胖了一圈不止。” 傅祎柔笑而不语,手上却偷偷摸了摸自己虽然不明显,但也有些圆滚滚的小肚子,恨不得把它一把扯掉。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尽兴,就是容谨都比平日里多吃了几口,一碗飞龙汤喝得几乎见底。 婉妍看得很是高兴,比自己吃都高兴,但宣奥却走过来把婉妍挤开了。 “怀笙兄,这餐饭是不合你的胃口吗?你能具体说一说是哪里不合吗?” 宣奥看着容谨,满脸都是认真,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从袖口掏出一支笔,蘸了蘸醋汁就要记。 容谨有些疑惑,真诚道:“小奥公子小奥公子的厨艺之精湛,乃怀笙毕生所见之甚,怎会有不合胃口。” 做出一桌子美食来或许不难,但是做出一桌子能让十几个口味各异的人都叫好的菜,实在是了不起,容谨是发自内心地佩服。 然而宣奥仍是不肯放过他,接道:“可我见怀笙兄用之不多,想来还是有我做的不合口的地方。怀笙兄你但说无妨,千万别担心对我有打击,这对我而言是个改进学习的大好机会!” 一说到做饭,宣奥脸不红了、头不挠了、开始不依不饶了。 婉妍从一旁凑进来道:“四哥,笙郎他不是不爱吃,而是脾胃不好、吃不进去。你若是见了他平日里用膳的样子,便知道他今日所用,相当于你一顿吃了一头牛啦。” “哦?脾胃不好?实在是太不幸了……”宣奥一听,露出几分关怀的神色,又立刻眼冒精光道: “不过你能详细说一下,你具体是哪一种脾胃不好吗? 哦,是天生弱症的进食不能啊……太不幸了不幸了…… 不过怀笙兄你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再给我详细讲一讲你的病症,我今晚就给你研制出一套针对性的菜谱来,保证把你的脾胃养得冷热不忌、甜辣皆喜,还能可口。 怀笙兄我同你说啊,古人都说了药补不如食补,你可不要小瞧这食补啊,来你再说说你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看着宣奥扒着容谨不放,婉妍笑着对婉妘道:“四哥一说起下厨,就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婉妘轻哼一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那小子毕生的理想,就是做出的东西世上每个人都爱吃。 前段时间,他迷上了药膳,把附近镇子上身体不佳的人都集合了来,给他们做药膳。 这一天两天吃还好,他非要人家天天吃,还每天都要提出些‘有建设性’的意见来。 这谁愿意天天吃那几道菜,还要写吃后感,所以没过几天,他就抓不到人了,生生是端着碗撵着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大爷跑了几条街,倒把人家的腿脚不利索治好了。 如今,怀笙来了,宣奥哪里见过身子骨这么弱的,怎么可能放过他。” 最后,在比郎中掌握更多容谨的身体信息后,宣奥才终于收起酸溜溜的小本子,心满意足地回座位去了。 饭后,婉妍正和傅祎柔聊天,就被婉妘拍了拍肩。 病美人留下了一句“跟我来”,就袅袅婷婷地转身就走,婉妍便推着容谨一齐跟了上去,三人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还没等三个人站稳,就有一个人咋咋唬唬地蹦出来,得意得如同捉了奸一般。 “哈!我就知道这院子是要给小妍儿的,阿妘你偏心可是被我抓了个现行。” 婉妘的微微一台下巴,一个白眼翻得优雅无比:“哦?既然如此,不如二哥哥把你的院子还给我,我再为二哥哥好好改造改造吧。” “不必了不必了!”宣契一听连连摆手,小声喃喃道:“我可不想晚上住在房子里,早上起来房子住在我身上……” 婉妘不理他,对着婉妍伸出一只胳膊,在婉妍很识眼色地立刻捧住后,又掖了掖头发,才身姿袅娜地摇着往里走。 一进院子,婉妍不由得一惊道:“哇……” 就是住惯了仙境,审美极其苛刻的容谨,此时看着这小院子,眼中都流露出欣赏之色。 627 白泽不惑港(4) 就是住惯了仙境,审美极其苛刻的容谨,此时看着这小院子,眼中都流露出欣赏之色。 这院子并不大,但山水小桥、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走在园中,或曲径通幽,或小桥流水,或峰回路转,短短几步间,便可步移景异、变幻无穷。 站在院中,便感这小院虽由人作,却宛如天开,实可达“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 最难得的,是院中的一座三层小楼。 它没有琉璃瓦和金粉装饰得金碧辉煌,但其精致程度,用雕梁画栋都完全不足以形容。 小楼中,不论是大到青砖黛瓦粉墙、还是小到石雕花窗、檐条雀替,皆是精心设计,处处独具匠心,随便卸下来一块木头,都是独有巧思的。 然而这处处是精巧心思,却又精巧得不刻意不冗杂,反而在诸多巧夺天工结合在一起后,高低错落有序,大气朝气相宜,根本都不像一所住宅,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这……是大姐姐为我准备的院子?!”婉妍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自己,早已经看傻。 婉妘掖了掖鬓角不存在的碎发,不甚在意道:“露出那傻帽的模样做甚,不过是随便动动手的小事罢了,对你姐而言不过弹指……” 容谨在一旁也忍不住大吃一惊,道:“这院落,是宣大姑娘参与建成的?” 容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形销骨立、说三句话就要咳几下的大小姐,会出现在建筑现场。 婉妘轻哼一声没开口,宣契则抱臂靠在亭柱上,稀松平常地笑啊道:“是啊,参与这院子建设的有五个人。 一个负责端茶,一个负责倒水,一个负责捏肩,一个负责捶腿。 还有一个,负责设计、绘图、采买、泥瓦工、木工、雕刻工、开渠建桥等等等等。 所以怀笙啊,现在在你面前假咳嗽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建筑团队……” 容谨已经很努力收敛自己的目光,但还是忍不住面露惊讶。 其实别说容谨,就是婉妍闻言都大吃一惊,不过她吃惊的不是婉妘居然可以一个人建起一座院子,而是: “大姐姐,你居然为我建了一座院子!上次我走之前请你为我做一张床,你不是一口拒绝让我赶紧走吗?” “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你当我的耳膜是铁打的吗?”婉妘怒瞪婉妍一眼,又娇弱地抬起手轻抚自己地耳朵以示安抚,在婉妍金光直冒地眼神之中,下颚跟着黑眼仁一起向上,不耐烦道: “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是因为你每次回家,都要和大嫂子挤着住,大哥天天叽里咕噜,怨言多得就和怨妇一样,我这不是实在受不了了,才不得已救一下自己的耳朵嘛……” “可是我就在大嫂子那里住了一晚上,其余时候都是和大姐你或者三姐挤。” 婉妍立刻反驳道。 婉妘随口找的借口被拆穿,登时恼道:“所以你以为我愿意和你挤啊!睡相那么差,我晚上醒了都不敢睁眼,生怕吓得再睡不着……” “啵叽” 婉妘还没说完,婉妍已经揽住婉妘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笑得像傻子一样。 “大姐,谢谢你!这个院子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院子、亭子、屋子,一切一切都好喜欢!一想到能住在这里,我就好开心好开心!” 那一瞬间,婉妘僵住了,恨不得自己是一朵烟花,可以从婉妍怀中直接炸上天来逃离,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宣婉妍……我要割了你的猪拱嘴……” 婉妍才不理会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嘟起小嘴又要凑上去来一口,婉妘被逼得当场进化成天鹅,一面双手狠狠捂住婉妍的脸,一面恨不得将脖子探上房梁。 就在两姐妹纠缠在一起,容谨笑着看她们闹,宣契乐得直拍巴掌时,一声气壮山河的断喝凭空乍响,声高盖过张飞,雄浑胜过李逵。 “等等!” 婉妍一惊,抱着婉妘石化在原地,不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粗旷而雄厚的声音,居然可以从婉妘那么娇弱单薄的身体中发出。 下一秒,自幼习武、底盘颇稳的婉妍,被病美人的一巴掌直接呼倒在地。 紧接着,在六目睽睽之下,病美人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半臂长的锉刀,右手从袖笼里倒出一把小锤头…… 然后樱桃小嘴做出吞天之态,把锤子把横着咬进了嘴里。 而后婉妘裙角一撩、纵身一跃、脚尖一踏、腾空一翻、双腿一弯,之后…… 之后病美人整个人都倒挂在房梁上…… 容谨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出其不意,自以为就是此时知道,宣契的天赋异禀是特别能生孩子,都不会感到吃惊了。 但在看到病美人一步上梁、倒挂金钩的时候,还是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而婉妍和宣契,几乎是同时向后暴跳几步,来抵御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变故。 那场面看起来,就好像婉妘真的是烟花炸上了天,炸飞了两个炮灰。 婉妍、宣契和房梁:“大姐!你在干什么啊!!” “唔……”婉妘嘴里叼着锤子把,很不方便说话,只能含糊地叽里咕噜,然后用刀子般的眼神示意他们闭嘴。 没了打扰的婉妘,手里拿着锉刀,在房梁与房柱之间的雀替上捣啊捣,又拿小锤子砸锉刀屁股,认真到整张脸都要贴上去了。 “咔嚓咔嚓,啪啦啪啦,咚咚咚。” 挂在房上的人忘我地投入到艺术中,地上的三个人仰着头,顶着如雪般地木屑木渣,一面咳得宛如肺痨,却还是想看婉妘是如何进化成天鹅失败,但进化成啄木鸟大获成功的。 过了好半天,婉妘才终于露出一个倒着的微笑,心满意足道:“修好啦,这么明显的失误多亏我自己发现了,不然说出去太有损我高阁士得名声了。” “高阁士……”容谨觉得这名字好熟悉,轻声重复一遍,才恍然大悟。 . 628 白泽不惑港(5) “高阁士……”容谨觉得这名字好熟悉,轻声重复一遍,才恍然大悟。 “是那位在天权东南名声大噪,就连远在京都都小有名气的天才建筑师高阁士?” “这你都知道?”宣契在一旁惊道。 “高阁士的名号那样响亮,工部听闻这般人物,多次去请都无功而返。 据说在东南大陆如果住的不是高阁士修建的房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高门大户,由于请其修建府邸、修缮宅院之客过多,排号已经排到一百五十六年后了。” “哇,多么慈爱且有远见的人啊,就算自己住不到,也要给自己的儿孙先排上队……”婉妍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传闻,手肘戳了戳婉妘,打趣道: “怎么样大姐,做好为建筑事业勤勤恳恳奋斗一百五十六年的准备了吗?” 婉妘倒着还不忘翻个优雅的白眼,也不管他们在议论什么,仍是在认真端详自己方才修理的地方。 这一番话,无疑是验证了婉妘就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大师高阁士。 容谨又是吃了一惊。 虽说容谨早知道白泽族人中没有一个孬种,各各都是不同领域的天才。 但对于“天才”一词,容谨今日才是有了新的理解,那便是天才并非天生我才,而是逆天之才…… 另一边,婉妍好奇得直脖子道:“所以到底是哪里有明显的失误啊姐,我怎么瞧不出啊?” 婉妘对着雀替上的花纹努努鼻子,很不耐道: “那么大的一块漏洞,你自己是没长眼睛瞧吗?” 婉妍被说得更好奇了,干脆也蹦上房梁,凑过去道:“姐你给我指指。” “憨透腔……”婉妘又翻了个白眼,指着一个地方道:“这这这!哎呀你别盯着我指头看啊,你看指尖!” 婉妍左看右看,嘴里叨咕道:“在哪啊?找不到啊?左还是右啊?啊啊啊?” 婉妘被吵得白眼都翻不动了,一巴掌呼在婉妍的后脑勺,让她的脸和雀替来了个完美重合。 “憨憨!看这!” 最终在婉妘温和且耐心的指导之下,婉妍的左瞳孔和右瞳孔在鼻梁中间来了个大会师,才终于在雀替上雕刻的白泽神兽纹路中,一片羽毛的顶端那针尖大的地方,发现确实有修理过的痕迹。 “哇……”婉妍连连点头,“重大失误,重大失误。” 说着婉妍一眼都不想再看地一跃而下,拍了拍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柱子上的宣契道:“二哥,该你上场了!” “我呸!”宣契不知道实在呸草,还是在呸人,满脸的不情愿,一边骂骂咧咧道:“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我是生了个蒲团的命吗?”,一边单膝跪地,微微俯身,熟练地展开了后背所能展开的最大面积。 婉妍则站在一边张开双臂护着,道:“姐你下来的时候小心点。” 婉妘二话不说,勾住房梁的腿一展,伸出双臂往宣契的后背一扑,整个人像只蝙蝠一样直挺挺地掉了下来,“砰”的一声,砸在了宣契的后背上。 那一瞬间宣契虎躯一震,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然而婉妘只是神态自若得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裙角的灰尘,看都不看宣契道:“叫你多吃点多吃点,后背那些骨头硌着我难道不疼吗?” 宣契猛地从地上蹦起来,气呼呼道:“有人给你当肉垫子你还嫌??大姐你上房上得那么驾轻就熟,就不能学一学怎么下来吗?” 婉妘拍好衣服,一脸无辜得对着宣契耸耸肩,“有人给我当肉垫子我还学?” 说着婉妘一扭肩,把手往对着院子一阵膜拜的婉妍面前一搭,懒懒道:“走了小憨憨,再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婉妍立刻狗腿子一样扶住婉妘,对着吹胡子瞪眼的宣契道:“二哥!帮我推着笙郎。” 被姐姐使唤完,又被妹妹使唤的宣契吹胡子瞪眼,却还是老老实实推上了容谨,嘴里还不消停。 “怀笙兄弟你到底是怎么想不开,便要招惹这个小魔头?你是不知道这小丫头看着乖巧,其实满肚子都是坏水…… 还有那个宣婉妘,大小姐你了不起啊!我还是二公子呢! 天天得得瑟瑟,小心嫁不出去……” 婉妘昂着下巴走路,用婀娜的背影写满“愚蠢的人类,你爱说说吧,本仙女听不见”,无懈可击地挡住了宣契的怨妇碎碎念和眼神暴击。 然而婉妍却转过头来八卦道:“二哥你还操心大姐姐呢,你怕是忘了咱大姐姐可是有两情相悦的人,等他回来的那一天,便是好事要成的那一天。 倒是你自己……啧啧啧”婉妍故作同情地打量宣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宣契发毛后,才叹了口气道:“别说大哥了,三哥的小思启都会打酱油了。 我可怜的二哥哥啊,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个对象啊……” “我呸你这个臭丫头!”宣契对着婉妍的背影,真的像花洒一样喷了一口口水,“你瞧瞧你哥我这风流倜傥的模样,再去不惑港周围五十里地中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我宣二郎,哪个姑娘没为我思过春! 你真当你哥是找不到啊?你哥可是抢手货!抢手货!” 面对声嘶力竭的宣契,婉妍伴眨巴着小眼睛点了点头,满脸都是“呵呵”,却偏偏满嘴道:“对对对,是是是。” 就连从来不和“蠢弟憨妹”打闹的婉妘,都转过高贵的头颅,对着宣契重重一点道:“别哭了宣契,会好起来的! 年少的喜欢太肤浅,你比较适合老来伴。” 宣契平生最恨别人质疑自己的桃花缘,一时间气得手舞足蹈,在黑夜中宛如进行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气急道: “你们等着!明天我就领你们出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男人真正的魅力。” “呕……”婉妍被这话引起巨大的生理不适,当场呕了出来,就连冰仙女婉妘都抚了抚心口,又摸了摸耳朵,连声道: “哦这么美丽的精灵耳,为什么要听到这种恶心东西……” . 629 白泽不惑港(6) “哦这么美丽的精灵耳,为什么要听到这种东西……” 而容谨则是一直笑着看他们打闹,心里想着的却是:原来这就是真的兄弟姐妹啊…… 我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 在我吊在长生柱上时,我的兄弟姐妹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因为爱,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胡打胡闹。 “不过姐姐……”婉妍突然话锋一转,收起嬉闹认真道:“那人还没有消息吗?” 婉妘不在乎地耸耸肩,道:“从东南小镇的无名氏,混到天权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你以为是容易的事情?” 不容易……吗? 婉妍有些怀疑,但没在意地接下去道:“但是他都走了十二三年了吧,难不成一点消息也没给你送回来?” “你疯了小憨憨?”婉妘像看傻子一样看婉妍,“你以为从战场上传回来的消息,会是什么好消息?” 看着婉妘的淡然,婉妍不忍心,但还是犹豫一下问出了口。 “姐姐,你就不怕当年的情真意切、情深意浓,不过是孩童稚嫩的承诺,这么多年你自己守得像个宝贝,人家其实早忘了?” “呵,怕什么。”婉妘冷笑一声,“忘就忘了呗,你当我在乎?” 你当然在乎了。 婉妍看着婉妘仙气飘飘的侧脸,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你要是不在乎,上不惑港来提亲的人,比请你盖房子的人少不到哪里去,其中王子皇孙、圣族神族比比皆是,你怎的连见都不见一眼,就把人打发走了? 不就是因为你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吗? 你要是不在乎,那些指摘你女二十还不出嫁的声音我听了都要气死,你为何非但不在乎,还满心轻蔑? 不就是因为笃信他的承诺,心里想着“呵愚蠢的人类,等老娘出嫁那日,打肿你们的脸”吗? 你要是不在乎,他一共就给你写了一封信,信里就几句话“我走了,打仗去了。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只有一身的劲。我要做个大将军,等我回来就配得上你了。”那字七扭八歪,丑得写字的笔都恨不得扒光自己的毛,来洗脱和这字的关系,你却把它放在枕头旁,每年打一个小木盒装它。 婉妍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神情一软,温柔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大姐,他会是个大将军,一身盔甲、头顶长缨、锦衣还乡,那时候你就是大将军夫人啦!” “我稀罕!”婉妘哼了一声,“我宣婉妘,可是白泽宣家的大姑娘。” 说归说,婉妘的嘴角却分明扬啊扬。 第二日一早,婉妍还赖在婉妘给自己新做的床上打滚,就被宣契死拉活拽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婉妍去见识一下自己男人的魅力。 婉妍和婉妘无法,正好也要去重航县找宣婉嫦,便表示只想见识宣契在重航县的魅力,其余地方的魅力免谈。 于是姐弟妹三人和容谨,就往重航县去了。 一进县城,婉妍想去县衙,却被宣契按头压进了一家酒楼。 一进去,宣契就对柜台后面忙着算账的老板娘来了个媚眼加响指套餐。 “阿冉!你宣二哥哥来了~” 婉妍和婉妘一见,瞳孔当场恶心得分崩离析,四眼巴巴看着老板娘,心中求她能脱下鞋子砸死这个人间油物。 然而事与愿违,下一秒,老板娘那饱经风霜的脸盘子,瞬间像一朵花般绽放,当即扔下算盘,撞开柜台门,扭着胯就向着他们走来。 人还没走到,脸都已经通红,直接从半老徐娘直奔豆蔻年华。 这一下,把婉妍和婉妘的瞳孔吓得又重组了。 “呦!宣二哥哥怎么突然想起伦家啦~你也不早点说,让伦家好好准备准备嘛~哎呀~快来快来快坐下,别急啊小宝贝,好酒好菜都给你摆上~你最爱吃的是吧啦吧啦,不爱吃吧啦吧啦,我都急得清清楚楚呢~ 什么?你想吃伦家亲手做的狮子头!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她的舌头怎么那么大啊…… 看着老板娘欢呼雀跃的背影,婉妍心里感叹,好怕她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样~”坐在酒楼最好的雅间中,宣契对着婉妍和婉妘也是一套媚眼加响指。 这一下暴击,让半天还没从翻江倒海的吐意中缓过劲来的两姐妹,瞬间清醒。 “啊啊啊啊眼睛瞎了!”婉妍来不及捂眼睛,却来得及把面前的茶杯向着宣契狠狠砸了过去。 而婉妘则已经在一旁掐人中了。 宣契稳稳接住茶杯,指间顶着茶杯屁股“滴溜溜”得转,得意到婉妍怀疑他要开屏。 “不服不行啊姐姐妹妹们,不然我再换一家给你们试试?” “不不不不不!”不论是滑头的婉妍,还是高冷的婉妘,此时都是连连摆手,纷纷表示自己兄弟的魅力,当然还是姐姐妹妹最了解,真的真的不需要再展示了。 于是众人也不想辜负老板娘一片心,就干脆先用个午膳再去找婉嫦。 就在一桌子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之时,就听雅间外,传来一个八卦的声音。 “你听说了啊,今日县衙要开个案子,是一家的妻把夫告了!” “当然听说了,而且我还知道那妻,可是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讼师!”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好像谁不知道一样,不就是哪个大讼柱嘛……” 婉妍原本在嗑瓜子,根本没把他们说得话当回事,宣契确猛地从凳子上蹦起来,道:“走走走走走,哎呦宣婉妍你别吃了,少吃这么一口饿不死!” 说罢就扯着婉妍婉妘、推着容谨一阵小跑,婉妍边跑还边把嘴里叼着的骨头啃干净,奇怪道:“宣契你又抽什么风,难不成你就是那位光荣的‘被告夫’?” “就你会说话,天天吧吧吧的!”宣契狠狠翻了婉妍一个白眼,“你就没听见方才他们说‘讼柱’吗?” “讼柱……?”婉妍不解,“我只听说过缠讼、烂讼的人,在坊间被称为‘讼棍’,讼柱又是什么东西。” . 630 白泽不惑港(7) “讼柱……?”婉妍不解,“我只听说过缠讼、烂讼的人,在坊间被称为‘讼棍’,讼柱又是什么东西。” “脑子啊宣婉妍……”宣契无语,只能诲人不倦地吼道:“一把子讼棍绑在一起是什么!” “!!!”婉妍登时恍然大悟,“是宣婉嫦!” 等四个人赶到重航县衙的时候,已经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吃瓜群众了。 宣契凭借着自己媚眼加响指的技能,电倒一半、恶心倒一半,一路披荆斩棘,竟是生生带着婉妍他们后来居上了。 等几人站定,很快就升堂了。 只见一人趾高气昂地走上来,一身段橘色的短夹袄精干利落,那大摇大摆的姿态比县太爷还狂些。 可那人却偏偏长了张眉目净匀的小脸,对着欢呼雀跃的人群微微摆手,颇有几分大将风采。 这可不就是宣婉嫦。 没等婉妍一蹦二叫三挥手地认亲,惊堂木“砰”的一声响起,婉妍只得按捺着激动,暂且老实住了。 经过宣婉嫦的三言两语,众人很快都明白了,那“被告夫”是个傍上富家千金的穷小子,被老丈人费心尽力奶到飞黄腾达后,不仅不思回报,竟是把陋习来了个一网打尽,吃喝嫖赌没有不擅长的。 更可恶的是,他荒淫无度,纳的妾能摆上四五桌麻将,还动不动就对着发妻动辄打骂。 宣婉嫦的语言不仅简练,而且极度具有渲染力。时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而言简意赅、引人共鸣;时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时而上蹿下跳、泼妇骂街。 “最后。” 在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高端操作之后,婉嫦清了清嗓子,仅用短短一瞬的调整,就一扫打了鸡血的亢奋,站在女人身边垂下眼眸,完全是被欺凌多年的可怜妇人形象,以她的视角声泪俱焚道: “钱郎,你打我、骂我、侮辱我、嫌我干涉你生活时,可曾记得起,你曾承诺过,要一生宠我、爱我、珍视我,说恨不得把我揣在心口,把我完全融进你的生活?” “在我为你更衣或铺床、为你洗脚或做羹汤、侍奉公婆照顾子女、被你的莺莺燕燕骂来辱去时,你会不会想起,我也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伏在父母膝上有人怜惜的娇娇女?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一生走到现在,满纸尽是荒唐和可惜?” “为我年轻时的盲目和热忱,我已输的一败涂地。 现在轮也该轮到你了,薄情寡幸不是罪,但难道也不该还吗?” 这几句话后,别说女人哭得蹲在了地上,就是人群中的不少女子都是感同身受,听着别人的故事,留着自己的泪。 此时要不是有拿着棍棒的衙役挡着,围观的百姓早就气得冲上去,教那凤凰男何为棍棒底下出男德了。 那凤凰男见己方的气势被完全压制,本就觉得丢脸,此时更是气得冲上来,高呼一句“你这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的贱妇!”,说完对着女人就要挥起拳头。 宣婉嫦当即一个飞身挡住那可怜女子,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死死钳住他,怒视着男人的眼睛喷着火分毫不让,一字一顿道: “畜生,以后你们再无瓜葛,再纠缠可就没意思了。今晚就收拾好你的破烂,怎么像哈巴狗一样从那个门里爬进来,就怎么从那个门里再爬出去。 别再想着动什么歪心思,不属于你的,一根针你都带不走。你该还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只要今后你再动她一指头,我宣婉嫦这辈子就和你打官司了,非把你打到阴曹地府不可!” 婉嫦的个子本来就修长,在强大的气场之下,把那男子映衬得更加猥琐。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春心荡漾的:“哇~~姐姐好帅~”“姐姐看看我!!”“姐姐,性别能不能别卡的太死求求”的声音。 被丈夫欺压的女性不少,大家听到这话感到共鸣这不难理解,但婉妍还惊讶地从中听到雄浑而粗壮的男声…… 总之不知道是怕真的被讼柱缠上,还是被教育得自觉理亏,那男人很快就落荒而逃。 而他请来的讼师,则在百姓们义愤填膺的眼神中,大声表示自己最瞧不起家暴的男人,要不是不想知法犯法,恨不得亲手阉了他,总算是说了在堂前的第一句话。 宣婉嫦大获全胜。 婉嫦从地上扶起失魂落魄的女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 “钱夫人……哦不,黄大小姐,一切都结束了,没事了。 他欠你的银子,我会全都帮你讨回来,让他做真正的丧家之犬。 至于你的家财、田地和铺子的账单,这么多年被他理得全是烂账,我是本事理清,也不放心把你孤儿寡母的财产交给别人,已经寄给京都擅长这些的弟弟帮你统计了,他会给你最大收益的方案,保你一生再不用辛劳,就能富贵终老。” 婉嫦顿了一下,握着女人的手更紧了。 “大小姐,带着你的万贯家财,带着你的孩子们,换个地方生活吧。 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你的人生又是崭新的了。” 婉嫦笑得温和,却满是力量。 那位年纪可以给婉嫦当娘的黄小姐闻言,扑在婉嫦的肩头嗷嗷大哭,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 “宣大讼师,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呐! 要是没有你,我会在那地狱里煎熬一辈子,还告诉自己这都是我的命。 是你让我有勇气站在这里,让我能重获一生…… 宣大讼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样这样,那些家财田地和铺子就都留给你了! 我现在对这些身外之物已经毫无留念,只想带着孩子去乡间过过安静日子。 我倚老卖老一句,我的年龄可以做你娘了,我的内心里也把你当作我亲亲的女儿,这些钱财就当是我给你出的一份嫁妆,行吗?” 黄小姐双手抓着婉嫦,眼巴巴地看着她,满心希望她可以收下。 . 631 白泽不惑港(8) 黄小姐双手抓着婉嫦,眼巴巴地看着她,满心希望她可以收下。 这种场面婉嫦显然是见多了,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您不用谢我,同为女人,我们互相帮助本就是理所应当。 只要您的余生都过的幸幸福福,就算是给我添了一份嫁妆。” 黄小姐不依,但怎么可能说得过婉嫦,只得又千恩万谢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黄小姐一走,婉妍激动得立刻就冲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还在对人群致意的婉嫦。 “三姐!” “小妍儿!!”婉嫦定睛一看来人,激动得当即顺势把婉妍抱得离地,转了个圈才放下。 “你不是已经都到港了吗,怎么又出来这里了?” “我来找你啊,左等右等等不来你。而且我也想看看我们宣大讼师的风采。” 说着婉妍得崇拜钦佩之色喷涌而出: “三姐你也太棒了吧!!!你这嘴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会说啊!每一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面对如此直白的夸赞,婉嫦连连摆手,用非常得意的笑容表示一般一般,这场说得并不太好。 就在姐妹两个叙旧之时,一个非常没有眼色的人插足进来。 “宣讼师你好,久仰大名。” 来者是一个青年,对着婉嫦重重地一礼。 这人长得是又高又壮,眉目也算清秀,就是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憨。 “你好你好。”婉嫦显然不认识,也点头回礼。 那人立刻自我介绍道:“在下也是一名讼师,今日特来赶来看你应讼,你说得非常好,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那人伸出两个大拇指,郑重地放在婉嫦面前。 然而他那肃穆的神情让姐妹两个都下意识地向后推了一步,以为他要掏出两把匕首。 婉妍第一次见识夸人都能夸得如此一板一眼,面目严肃到仿佛在念悼词,心里不由得暗暗想:这人不用我介绍,直接一站就知道他是讼师了,这眉眼板正的,直接就是一部行走得铜表律法啊。 再加上他极度端正的站姿,浑身上下就写着四个大字:“我很正直”。 “过奖过奖,共同努力共同努力,回见回见!”婉嫦心里急着和婉妍叙旧,颇有几分敷衍地回礼,说完拉着婉妍就要走。 谁知那为铜表法先生真的很有眼色,对着婉嫦的背影不咸不淡朗声道:“岭南富绅虐杀家仆的官司,就是在下应诉,帮助家仆的家属获得胜诉的。” 讼师都是这样自报家门的吗……不用姓名用案子? 婉妍满头问号。 而且是你就是你呗,反正又不是我。 然而婉妍手中,婉嫦的手居然抖了起来。 额?还没等婉妍奇怪,婉嫦已经一把甩开婉妍,边行着礼边大步流星走了回去,一连声道: “久仰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失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竟然是姚晟肃大讼师!” “要胜诉?”婉妍眨巴眨巴眼睛,很感慨道:“这名字挺狠啊。” “人更狠。”姚晟肃对着婉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一本正经道。 那么正经的一个人说这种话,感觉就好像一位大儒生张口就敲着破锣唱一段,婉妍努力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而婉嫦早已满眼放光,两只眼睛就写了几个字:大佬,带我! 之后婉嫦立刻谦逊地请教道:“姚大讼师,您看我方才的漏洞有哪些?我知道在您看来我的诉讼技巧很拙劣,有什么意见建议您尽管说,我好好学习学习!” 姚晟肃也不客气,掏出自己随身的小本子,逐字逐句给婉嫦分析起来。从内容到逻辑到程序,甚至还有语音语调和动作,实在是事无巨细。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起来,把另外四个人晾成了隔音板。 到最后县衙都下班了,两人还不过瘾,竟要互为双方讼师,再全部复盘把今天地诉讼重新演练一场。 这一来,就是从天亮到天黑,从县衙到客栈。 原本计划当天就赶回不惑港的众人,怎么拉扯都无法带走宣婉嫦。她就像是一滩液体,怎么都能从指缝中滑走,滑回要胜诉先生的身边。 于是四个人被迫在重航宿一夜。 深夜,木桌旁边坐着四个相顾无言的人。 而隔壁,是两个滔滔不绝、亢奋至极的人。 两人你说一句我驳一句,你驳一句我记一句,一副哪怕嗓子说劈,用手语也能比划个三天三夜的架势。 他们的声音如同滔天的洪水,将隔壁房间完完全全淹没…… “救命啊,我的耳朵已经麻了……”宣契忘了自己可是万千少女的梦,搓完脑门搓头发,搓得手都要褪皮了,“他们真的不累吗?” 婉妘则抱着双臂,一副“世人太堕落,非要逼着本仙女堕魔”的极度愤世厌俗的模样,咬牙切齿道: “我看鱼铺子杀鱼杀了十年的刀都没宣婉嫦那么锋,疯子的疯……” 而婉妍心中,对与婉嫦久别重逢后的热情还未完全消退,对她还留存着一丝善念,还较为冷静道:“哥哥姐姐笙郎,咱们就现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明早我就是拖,也一定把三姐拖回去!” 最后,婉嫦真的被拖回去了,不过不是被婉妍。 “啊啊啊啊你们真的好烦啊,放开我,我要和我师父继续讨论!师父!那个结束语我还是觉得……啊大姐!别揪我头发,学法学的本来也没几根啦!” 短短一夜的功夫,婉嫦已经成功拜了个“狠人”师父。 宣契和婉妘对婉嫦的挣扎和反抗视若无睹,一人拖着婉嫦的一个胳膊和自己两个大大的眼袋,生生是把张牙舞抓的婉嫦塞进了马车里。 就这样,婉嫦捂着头还探身出窗外要跳车,被宣契一把抱住腰死死不放。 婉嫦踢不开宣契,只能对着车外大喊:“师父!下次有机会再向您请教!我家在白泽不惑港,你随时来找我啊!” 马车上,婉嫦看着两个面容枯槁,却头发倒竖的姐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 第633章 白泽不惑港(9) 马车上,婉嫦看着两个面容枯槁,却头发倒数的姐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本能得往后缩了缩。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着这么的凶神恶……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 在两人扫射过来的杀人目光中,宣大讼师立刻改了口,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眨巴对着两人抛媚眼,一副无辜又快乐满足的样子。 “小憨憨,今儿天气好、太阳大,把这个倒霉玩意给我拴到车后面晒晒太阳,去去她的霉味!” 婉妘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对于落入凡间的仙女来说,睡觉就是她唯一可以修仙的途径。 然而,居然有妖魔鬼怪阻止仙女修仙! 死罪,这是死罪! 婉嫦看婉妘的口气可不像是开玩笑,再看看摩拳擦掌的婉妍,当即表示拴在车后只会拖累小马儿,不如去驾车才算不辜负自己一身的才华。 于是在婉嫦连滚带爬钻出马车后,婉妍刚准备靠在一旁打打盹,就见仙女突然睁眼,一脸探寻又嫌恶地看着自己,认真地问道: “你的呼吸声为什么那么吵?” 婉妍:“……” 于是不等仙女请,婉妍也连滚带爬钻出马车,坐在婉嫦身边。 “嗨哟,你也被赶出来啦!” 婉嫦大爷一般地靠在马车上,手上拉着马缰,嘴里叼着草,颇有几分怡然自得。 一夜未眠且时时刻刻在升堂中度过的婉妍,心中对婉嫦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宽容早已消失殆尽,怒气冲冲道:“还不都怪你啊三姐!” “好好好怪我怪我!”婉嫦也不争,嘻嘻哈哈地应了下来,讼柱竟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婉妍“哼”了一句,就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婉嫦却一点不觉婉妍需要补觉,开口道: “小妍儿,昨天我看到了却没来得及问你,与你同行的那位公子,是你带回不惑港的?” “是啊。” 婉嫦转头看她,毫不避讳道:“那你这是决定一生就是他了?” “啊?”婉妍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什么一生就是他了,笙郎是我的好朋友,更像是我哥哥,我是把他带回来请二哥治病的。三姐你敢想得再魔幻一点吗?” “就这么简单?”婉嫦不信。 “还有就是找个地方躲一躲,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人说我长得像毒尊绮罗,非要我躲起来不可……” 对姐姐,婉妍没有丝毫的隐瞒。 婉嫦没有露出分毫的惊讶,反而微微倒吸一口冷气,在婉妍扫来探寻的目光时,脱口而出掩饰道:“瞎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像呢! 我都给大夫子说了,不要提议什么读书从小孩抓起,小小年纪就把眼睛读瞎了……” “我也就说啊,真是奇了怪了!”婉妍说起来也是满腹怨言。 “不过……”婉嫦忽而话锋一转,瞬间怂道:“我听说,天璇殿的一位大圣人给咱们大夫子去了一封信,说你要回来,让他一定要藏好你的踪迹,还叮嘱他加固港内的防御设施,听起来玄玄乎乎的。” 第634章 白泽不惑港(10) 总之看这么大的阵仗,小妍儿你还是多小心为好。咱不吃这倒霉的亏哈!” 天璇殿的大圣人…… 婉妍一惊,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那人的身影。 不仅多次出言甚至出手提醒自己,还专门写信给大夫子。 大护法大人他,这么关心的我……吗? 还真是圣人,如此圣心,就是事不关己,也要送佛到西。 婉妍脑子里瞎想起来。 大人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天璇殿了吧。 此番大护法大人多次救我于水火,对我恩重如山,以后给无上圣尊尊上颂福时,也要为大护法大人一起颂福才行。 “知道啦三姐,我已经自认倒霉了。”半天后婉妍才抿了抿嘴,完全死猪不怕开水烫道:“不过躲起来听起来挺怂,但是如果天天在港里和你们一起吃喝玩乐就算躲,那我愿意躲个一辈子。” “哎这就对了嘛!你放心,三姐给你安排得服服帖帖!” 婉嫦“啪”的一声拍了拍婉妍,咧开嘴笑,接着道:“不过我以为那位公子是你带回来成亲的,既然不是,那我便放心了。” “你天天胡想些啥啊,那是流我一半血的亲人……”婉妍无语道,又把容谨是如何多次救自己于水火的经历讲给婉嫦。 “所以说啊三姐你放心,笙郎他真的是顶好顶好的人!” “我知道啊,看着就不是很坏。”婉嫦嚼着草,又讲起歪理来:“一般长得俊的人都会被温柔以待,让他们产生世界本就是美好的错觉,因此也会更善待世界些。 我要是长那位公子那张脸,我得爱死这个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笙郎?”婉妍奇怪地看着婉嫦。 “我没有啊!”婉嫦回过头来,更奇怪地看着婉妍,“咱都是律法系统的,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啊,我何时说过这话?” 婉妍才不和大讼师掰扯,也知道婉嫦那大心大肺,根本就不是会讨厌别人的性格,便罢了,再次靠在马车上迷糊起来。 就在婉妍在晃晃荡荡中快摇进梦里时,婉嫦再次开口。 “不过今天这个案子你……” 婉嫦声如洪钟,直接把婉妍的瞌睡虫敲死了。 “三姐!” 再次被打扰的婉妍猛地惊醒,就像是一直炸毛的猫。 “嘿嘿这不是看你无聊,和你聊聊天嘛!”婉嫦满不在乎,根本没注意到婉妍的怒火,自顾自道: “你看今天这个案子,你不觉得唏嘘吗?” “唏嘘!就这个案子我隔着一道墙听了一晚上,我要唏嘘死了!”婉妍要爆炸了。 然而婉嫦直接过滤掉了婉妍所有的情绪,顺着话头就说下去了,“是吧是吧你也觉得吧!我可太唏嘘了。” “你说黄小姐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据说在成亲之前,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小妍儿你说她何必要成亲呢?是为什么想不开呢?” 看着婉嫦真的很困惑的样子,婉妍抱着胳膊,仍旧气鼓鼓道:“遇人不淑呗。” “那她若遇上旁人,会更好吗?” 第635章 白泽不惑港(11) “那她若遇上旁人,会更好吗?” 婉妍嘀咕:“都没发生的事情,这谁能说得好。” “不会的。”婉嫦看着前面的路,脱口而出道: “在姻亲之中,男人想要的东西可以很多,有的求美娇娘,有的求高泰山,有的求黄金屋,有的求个好管家,有的求个好丫鬟。 但女人呢,大抵求的不过就是一颗真心。” “看似贪婪的是男人,但实则痴心妄想的是女人。 我们总以为自己要的东西简单,遇上一个会说几句冷暖话的人,便自认为是自己的终局。 殊不知这世上,娇颜权钱好求,真心却少有。 就算有,也是求不得的。” 婉嫦的声音越来越轻,困得冒烟的婉妍都忍不住侧目,奇怪道: “三姐,好端端的,你怎么这么丧气起来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都发生什么了?” “能有什么?”婉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感慨而已。” 婉嫦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已决心一生都致力于讼业,很多人的开始我阻挡不了,但能救她们出苦海也是好的。 小妍儿,我算是看明白了,婚姻根本就是一个焊死的笼子,两个因为所谓的真情,携手共入其中的人,在里面过着旁人看不见的日子,举案齐眉也罢,互相厮杀也罢,反正最终活着走出来的,就只有一个人。 没劲,实在没劲” 这么深奥的领域,婉妍没法和感情大师讨论,只能小孩学舌般生涩地说着老话:“你不能这么悲观啊三姐,纵使人间遍地薄情寡义,你也得相信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一些真情在的,万一就是你呢。” “总还是有的……万一就是我……”婉嫦苦笑道:“拿一生去赌万一……” 婉嫦眉毛一挑,横了起来:“所以男人到底算什么东西啊,值得老娘拿自己的时间去赌,是官司打得完,还是吃喝嫖赌有尽头? 妹啊,虽然你还小,也不像是能想到这些的傻样,但作为你姐,我还是劝你一句……”婉嫦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天下的豪迈,“别拿那些玩意拘束自己,不论好的坏的,纵情享乐才是人间正道。 快和我一起恣意人生。” “……你真的好分裂。”婉妍吐槽道,却笑了起来。 情啊,婉妍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不过就是虚无缥缈的幻象罢了,连感叹都不必给它吧。 。。。 婉嫦回到不惑港,整个港都活泛不少,婉妍也正式开始每日摸鱼撸猫,住婉妘建的小楼、吃宣奥做菜、和玄奘夫妇俩比武、和祎柔聊天、推着容谨游览、和婉嫦打闹的养老生活。 当然婉妍也没忘记回港的要务,就是为容谨治病。 白泽神族每两三代中,一般会有一位以为极擅长医术者,继承白泽医术的衣钵。 虽然婉妍也不敢相信,但吊儿郎当、天天游手好闲的宣契,就是那位极其精通医术者。 “大姐、三姐,你们说二哥他靠谱吗?”在去寻医问诊之前,婉妍偷偷问婉妘和婉嫦。 第636章 白泽不惑港(12) “大姐、三姐,你们说二哥他靠谱吗?”在去寻医问诊之前,婉妍偷偷问婉妘和婉嫦。 “哼。”婉妘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瘦弱单薄的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原木,从众人面前飘过。 婉妍和婉嫦都知道她对问题本身没审意见,就是单纯懒得回答。 “靠谱的靠谱的!”对于自己的亲哥哥,婉嫦一口打包票,抱着宣奥炸的油渣吃得满嘴流油,“我知道他那个德行看着别说郎中,连兽医都不像,但他好像确实有些本事。 理论上嘛,他饱读医书,学理只是还是非常充盈的。据说他五六岁时,曾和十几位老郎中坐而论医理,最后竟驳服众人,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实践上呢,他九岁那年就从大夫子手里接过白泽医馆,十二岁那年就成为大郎中,为断代几十年的白泽神医续上了香火。时至今日,治愈的病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哇……”婉妍脑海中浮现了一瞬宣契挤眉弄眼的样子,忍不住惊叹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那我现在就去找二哥哥!” 然而宣契可能天生反骨,前两天婉妍不想找他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在婉妍身边晃。但现在婉妍想找他的时候,怎么都找不到人。 在经历了大清晨去宣契住的院子堵人扑空,去医馆找他扑空,去藏书阁找他扑空,晚上又回到小院堵他,从院外就能听到呼声震天响后,婉妍彻底无语了。 “三姐!二哥每天都在哪啊!”婉妍又找婉嫦吐槽。 “正常正常!”婉嫦抱着宣奥炸的虾片,嚼得“咔嚓咔嚓”,“前两天是你刚回来,他想给你布置好,再带你玩一玩。 平日里他就是这样子的,一天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几日都看不到也是常有,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可能是在后山采药吧。” 一日晚膳中,宣契在听闻宣奥要下厨后,终于是难得出现。 “二哥哥二哥哥,”婉妍凑到狼吞虎咽的宣契,,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可曾听说过续断骨碎补和仙灵巴戟天这两个方子吗?” 听裴老说的时候,这两个方子都是稀世罕见、失传多年的,而白泽医馆的大郎中曾断代几十年,婉妍害怕这两个方子已经失传。 “听……说过啊。”宣契低头刨饭,专注得头都不抬。 “那这两个方子现在还在吗!”婉妍急忙追问。 “在……?”宣契抬头来,不解地抽了抽鼻子,“在哪?” “当然是在医馆啊!” “哦,那不在了。”宣契又端起碗接着刨。 “啊……”婉妍顿时大失所望,原本婉妍一心希望这次可以治好容谨的残疾,可现在所有的幻想都化成泡影。 “不过在我心里算数吗?” 就在婉妍整个人都在坍塌的时候,宣契又凑过来问。 “……” 看着宣契有光瓦亮的嘴,婉妍差点爆出人生中第一句粗口。 “算……算算算。”婉妍强压住怒火,心中希望的火苗却再次点燃。 第637章 白泽不惑港(13) “算……算算算。”婉妍强压住怒火,心中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接着问道:“那其中的药材好找吗?二哥你帮我开个方子呗,我明日就去找。” 在婉妍的想法中,越是这种稀世的方子,还能有如此逆天的效用,那药材必定要么是恶龙的心,要么是昆仑山顶一千万年长一株的雪莲,反正就是那种要上刀山下火海,起码丢个半条命,还可遇不可求的绝世稀缺药材。 然而…… “接着。”宣契在怀里掏了掏,扔了个东西给婉妍。 婉妍连忙接住,只见是一个小药丸。 “这是什么……” “断续骨碎补啊!”宣契又端起碗刨,斜睨了婉妍一眼,“不是你说要的吗?” “……?!”婉妍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捧着药丸的手一阵颤抖,“这就是断续骨碎补!” “不用生死一线地集齐药材?不用九九八十一天金炉炼药?起码要点什么特殊的药引子吧,人血肯定是不够特殊吧?二哥,这药就没点什么特殊注意事项?哥你不会诓我的吧!” “注意事项……?”面对婉妍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宣契饭都吃不好了,想了半天才敷衍道:“吃之前拿绢子擦一擦吧,在我怀里揣了一段时间了,不一定干净……” “……” “这是要给怀笙兄弟的是吧,你们来之前就有天璇殿的圣人给大夫子写信,说你会带着仲家九皇子来,我素闻九皇子身有残疾,一想就知道你是来寻本神医治病的,所以已经赶制出够他吃一年的断续骨碎补。 仙灵巴戟天也有现成的,你先让我安安心心把这顿饭吃完,我一会回去就拿给你。” “太好了二哥!白泽大郎中果然名不虚传!”婉妍激动得险些从凳子上弹射起来,要不是在宴席上,非得冲上去抱宣契一下不可。 总之这下婉妍放心了。 “得了吧你。”宣契翻了个白眼,“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方才看我那眼神就宛如看江湖骗子。” “怎么可能!”婉妍脸不红心不跳地矢口否认,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断续骨碎补?莫非这药还有什么提神醒脑的保健功能?” 宣契明显心虚了一下,但立刻张牙舞爪道:“我是郎中哎郎中!我一个郎中身上带什么药都很正常的好吧! 而且万一我就在路上碰到一个貌若天仙、温柔体贴的美女摔断了脚,也可以随时拿出来大献殷勤,给失足的少女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婉妍撇撇嘴,故作崇拜道:“哇!这就是医者仁心吧,这就是悬壶济世吧!” 还没等宣契再开口,一旁的小思含轻轻拍了拍婉妍,抿着小嘴,眨巴着大眼睛,非常礼貌道:“小姑姑,可以帮我拿一碗杏仁酥酪吗,我够不到。” 婉妍太喜欢思含小天使,立刻就伸手拿了一碗端在思含面前,目光慈爱地看着思含说完谢谢,就认真地吃了起来。 第638章 白泽不惑港(14) 婉妍立刻抛弃宣契,转而和小思含搭话。 “小思含,小姑姑听说你今日第一次跟着哥哥们去书院了?怎么样,好不好玩呀?” 思含把一口的酥酪咽下去,才开口说话道:“嗯嗯,孩儿今日第一次去书院。 不过兄长说书院是读书的地方,是学礼明志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是不可以谈玩的。” 说完,思含回头看了一眼思哲在安安静静吃饭,才转过头来小声对婉妍道:“不过小姑姑,我觉得很好玩! 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还有特别好的夫子。 夫子知道好多东西呀,他说话的时候胡子一飘一飘的……” 思含和婉妍的头靠在一起,顶着食不言的规矩小声叽叽咕咕,受到思哲多次“身为长辈怎么不以身作则!”的愤慨目光。 看思含那一本正经的小样子,真是把婉妍可爱坏了,感慨今日又是无痛当妈的一天。 “哦对了小姑姑。”思含忽而想起什么,对婉妍神神秘秘道:“我今日回家的路上还见到仙女了!” “仙女?”婉妍奇怪,“你不是天天见到仙女吗?”说着婉妍指了指自己。 “我呸!你别教坏小宝贝行不行!”一旁的婉嫦立刻大吐特吐着拆台,“人家小宝贝说的是守护镇子东边那位小寡妇的小仙女好不好。” 婉妍听了更奇怪,“你在绕口令吗三姐?什么小宝贝、小仙女、小寡妇?” 婉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说话的机会,猛扒了两口饭,解释道: “就是镇子东边有一个姑娘,生的特别美丽,但是命很不好。 她成亲第一年,连孩子都没有,丈夫就害了病走了,她送灵的时候哭了七天七夜,活活哭瞎了一双眼。 刚开始镇子里还有人说闲话,说这么漂亮的小寡妇,绝对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就穿着黑衣守寡,过两年准要再嫁的。 谁知道人家从十五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如今都已经六年多了,还是每日都一身黑衣,尽心尽力地侍奉公婆,还把小姑子当自己的女儿养。 后来有一次她去井边打水,因为看不见就跌进去了,好在有好心人看见,立刻把她救了上来。 虽然救的及时,姑娘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也因此摔断了腿,现在走路就是拄拐都很不方便。” 说到这里,婉嫦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然而就是生活这么惨了,那小姑娘还是每天乐乐呵呵,对谁都和和气气,对乡里邻居都特别真诚友善,不仅不要别人帮她,还时不时帮助别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坚强乐观的女孩啊……” 婉嫦咂巴着嘴,一副很崇拜的模样。 “天呐……老天怎会如此不公,为什么善良的人要连连遭劫啊……这位姑娘要是不进列女传,我以后就再也不看了!”婉妍也感慨起来,却也不忘主题道:“所以仙女呢?” “哦哦哦忘了忘了!”婉嫦猛拍自己脑壳,手指晃得婉妍眼花,“其实仙女是不是仙女也很难说。” 第639章 白泽不惑港(15) “仙女是不是仙女也很难说,大概就是从某一天开始,那位姑娘身边多了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她从头遮到脚,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她身形挺拔而修长。 只要那姑娘出门,仙女大抵都是跟在后面的,帮她拨开挡路的树枝,帮她挡住跑着玩不看路的小孩,帮她推开店门,反正就是为她扫清一切障碍,让她看不见、走不稳,也能安然地出门,安然地回家。 镇子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但都没见过她的容貌,问她话她也不回,走起路来仙气袅袅得都要飘起来了。 于是大家便猜测,是那小姑娘的善心感动了天神,便降了仙女来保护她。 这便有了仙女一说。” 婉妍听了很稀奇,拽着婉嫦地袖子兴奋道:“还有这种事情!大姐三姐,咱们去看看吧,我还没见过仙女呢!” 面对婉妍的好奇,婉嫦刚要说好,却被宣契打断了,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又在憋什么坏水?人家本来已经活得很艰难了,你们再去围观,岂不是给人家增加更多麻烦? 别去了别去了,你们俩这么闲的话就来给我分药材!” “切……凶什么凶嘛……”婉嫦撇嘴嘀咕道:“你什么时候还知道关心起人家小寡妇了?” “什么小寡妇小寡妇,你个姑娘家家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天天没头没脑地混说,再把我们小妍儿也带坏了!”宣契对着婉嫦的脑门就是一个梆子,凶神恶煞道:“而且你哥哥我一直是古道热肠你不知道吗! 不许去哈都不许去,谁去我就对谁放电。” 说着宣契就要媚眼加吐舌的套餐,惊得姐妹三人落荒而逃,最后到底是没去看仙女。 之后的几天,婉妍从宣契处取了断续骨碎补和仙灵巴戟天,就开始帮助容谨康复的路程。 这过程远比婉妍想象中还要艰难,看着容谨本就美而破碎的容颜,在剧痛中扭曲和碎裂,双唇咬得沁血才能勉强不喊出声来,双手死死攥着木椅几乎要掰断,婉妍心里难受极了。 “二哥,不是已经给笙郎用了止疼麻痹的玄胡索吗,怎么还这么难受?” 在屋门口,婉妍心急如焚地问宣契。 宣契看着门中的容谨,嬉闹之色一扫而空,轻叹一声道:“那是逆天生骨,就如同在你的脚踝和膝盖强嵌入一根根钢钉,还不是一次性插入,而是一寸一寸硬塞进去。 那种疼痛,玄胡索顶多能缓解一些,岂能完全消弭?” 在晕倒三次后,第一天的治疗,容谨总算是扛下来了。 “怎么样笙郎,好些了吗,还疼得紧吗?” 婉妍正在给容谨擦汗,看到他缓缓睁开双眼,连忙问道。 容谨定是不知道自己清醒后,面容下意识得扭曲起来,短短一日双目就凹下去不少,如雨般的汗珠将他的墨丝完全打湿。 但他却仍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虚脱着轻声道:“好多了婴婴,别担心。” 第640章 白泽不惑港(16) 好在自从开始医治后,每一日容谨都要疼痛得虚脱,很轻易就能入眠,虽然仍是难扛过去,但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只有容谨知道,自从来了不惑港,他心安地仿佛已经走到了最终的归宿、人生的尽头,再也没失眠过。 就这样半个多月后,容谨的疼痛才终于稍有缓解,脚踝和膝盖真的有些许逆生长之态,婉妍也终于能稍稍安心。 在容谨熟睡过去的午后,闲着没事干就去傅祎柔的小花厅和姐妹们聊天。 “小妍儿来啦。”傅祎柔胳膊靠在软垫子上,身子仍旧立得笔直,用满是笑意的眼神迎着婉妍进来。 说是来找大嫂子聊天,实则每次都是婉妍和婉嫦叽叽喳喳,婉妘偶尔也会加进来嘲笑她们几句。 唯独傅祎柔说得少,但每一句话她都认真地听了进去,一直用慈爱而笑意盈盈的眼神看着她们玩闹。 年纪轻轻就已经慈祥得让宣家姐妹几人纷纷表示,人美心善脾气好、端庄大方毛病少,这才是理想中的婆婆应该有的样子! 说起来虽然二十多岁的傅祎柔,已经在不惑港完全站稳了脚跟,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妻良母、闺秀典范,但当年她刚刚和宣奜成亲的时候,也没少受非议。 主要原因,是傅祎柔乃是岭南第一富商家的千金。 虽然在出阁以前养在深闺、从未露面,但对于傅家千金生得绝色之传闻,也从未断过。 当初宣奜出去游历完,带回已与傅家订婚、且傅祎柔的车马不日便到不惑港的消息时,宣家族人倒没说什么,不惑港的其他人家倒是炸了。 街头巷尾人人都议论,宣大公子素来看着仪表堂堂、为人正直、醉心于读书与文教事业,完全是不谙世事又孤冷清高的文人形象,就是寻妻也该寻个超脱外貌和家世的灵魂伴侣。 谁知他心里竟也是世俗之人,非但没有超脱出外貌和家世,还直接找了个外貌和家世双双顶配的女子,这真是俗上加俗。 原本二夫人和三夫人以为这傅姑娘就是个普通姑娘,只顾着乐呵呵给宣奜张罗,听了外面的流言蜚语,才知道这傅千金竟是大有来头。 于是两位夫人一时间也有些担心,一面怕首富千金金尊玉贵,住不惯不惑港这清廉朴素的地方;一面怕大小姐性格骄纵,把世代清明的宣家扰得家宅不宁。 就在外人的指指点点和家人的胡思乱想中,一顶普普通通的小马车带着大名鼎鼎傅祎柔来了。 一看这姑娘,众人都傻眼了。 漂亮是真的漂亮,个子不是很高,皮肤奶白奶白、眉眼精致,柔柔弱弱,活脱脱一个瓷娃娃。 众人早知道傅姑娘漂亮,真正让他们吃惊的,是作为首富之女、万人求娶的岭南小公主,傅祎柔别说骄纵蛮横了,礼数比起礼仪之邦的不惑港也不遑多让,在港中丝毫没有首富之女和神族大少奶奶的做派,往往她还没张口,眼睛已经笑起来了。 第641章 白泽不惑港(17) 就是见了拾荒的大婶,她也笑眯眯地问好,还把人家的蛇皮口袋拿来,用自己纤弱细嫩的肩膀帮着背。 在之后的时间里,傅祎柔很快就和不惑港的一切打成一片,不仅俘获了两个婆婆的喜爱,还收获了四个小姑子做迷妹。 港中的众人这才算是明白了,宣奜看中的正是傅祎柔的灵魂,只是这美好的灵魂恰巧有绝世容貌和绝顶家世的双重加持罢了。 唯一让婉妍等人觉得不解的是,傅祎柔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浑身都是慈祥和善之气,随后端着个小瓷瓶、挥根小草,就能去净化众生了。 她说话也温温吞吞,常常让她们觉得看着自己的不是长嫂,而是在给小儿子相看媳妇的准婆婆。 此时在小花厅中,傅祎柔靠在软塌上,看着三个聊天的小姑子,慈爱得像一尊女菩萨。 就在姑嫂四人聊天时,规规矩矩的思哲带着大摇大摆的思启走了进来,给众人请安。 “孩儿给母亲和姑姑请安。” 思启说话还说不清,像要约架一般豪迈一礼,嘴里叽叽咕咕听不清。 “孩子们回来啦,今日的功课难不难?有没有尊敬夫子啊?”傅祎柔笑着看孩子们,手微微一扬,把早已备下的解暑汤传了上来,又奇怪道: “含儿怎的没和哲儿、启儿一起回来?” “回母亲的话,弟弟说有惊喜给母亲,就在后面。” “哦有惊喜啊!”傅祎柔很惊喜地拍了拍手,“孩子们真是有心了!” 话音刚落,就听思含一路高呼着:“母——亲——!”一路“哒哒哒”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团毛茸茸。 思含走近,婉妍他们才看见,思含的一双小肉手夹在一只小猫的胳肢窝下,甩着一脸蒙圈不明所以的小猫就冲了进来。 “母亲!姑姑!你们看,小猫!” 思含双手捧着小猫高举过头,让小猫获得一种小狮子王登基之感。 婉妘“咦……”的一声表示嫌弃,而婉嫦和婉妍则非常捧场得开始大声尖叫: “哇~好可爱的小猫啊~怎么这么可爱啊~喵喵喵~” 思含获得鼓励,捧着小猫、甩开跌跌撞撞的小步伐向母亲走去。 或许是小思含太过激动,以致于没有发现母亲在看到小猫的那一瞬间,就已然浑身汗毛倒竖,犹如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还被万箭穿心,整个人都瞬间集合在软塌的把手上,热切地想要和凳子融为一体。 然而思含以为母亲是太过激动,非常体贴而热情地把小猫举到母亲面前,满眼星光道: “母亲!猫猫!抱抱!” 小猫见小主人推销自己太过卖力,也不好意思再婉妘附身般地事不关己,对着祎柔皮喵肉不喵地哼唧了一声,仿佛在说:“哦,女人,快抱我,哦,好激动,呵呵。” 下一秒,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高贵优雅慈祥温吞的傅祎柔,一面尖叫:“哇!好可爱的猫猫……”,一面小碎步频移迅速撤离,之后直接一个空中一字马,一步就跨到了屏风后面。 第641章 白泽不惑港(18) 身手之矫健,让婉妍等人叹为观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思含也愣了,表情是很明显地告诉自己要坚强,但还是小嘴一憋,眼圈红了起来。 “都是孩儿不好……不知道母亲不喜欢小猫……” 思含自责地垂着头,抱着小猫想要离开。 那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苍凉,仿佛要带着小猫去流浪。 傅祎柔作为好母亲的典范,怎么能在孩子热爱小动物的时候给他打击呢! 于是傅祎柔当即视死如归地向外跨了一步,虽然身子还完全隐在屏风后面,但头却探了出来,表示自己最喜欢小猫啦,看到小猫心都化啦。 为了证明自己,傅祎柔还对着黑脸的小猫,破釜沉舟地:“喵!喵!喵!”了几声,并隔空撸了撸空气,以示喜爱。 小猫:啧,晦气。 要不是宣奜和宣奘下一秒就一起冲了进来,把三个小团子撞得四散奔逃,这场闹剧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只见那两人,都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进门就满口喊着: “二弟!”“二哥!” 傅祎柔纵使怕的要死,但作为贤妻典范,还是挪出来一步。 “夫君,三郎,怎么这么着急,发生何事了?” “二哥!这个混蛋!他居然跟踪镇东的寡妇姑娘!”宣奘大嘴一张直接就喊了出来,却被也是震怒之中,但还尚存冷静的宣奜挥手拦住了。 “徐妈妈,请把孩子们带下去吧。”宣奜压抑着怒火,对孩子们的奶妈礼貌道。 宣奘这才发现那三个小豆子,按照大小个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正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们,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傅祎柔闻言,知道是和宣契有关,想着自己作为不管家的大嫂,不便听小叔子的私事,便走了出来,搂住三个孩子,道:“走吧孩子们,咱们和徐妈妈一起去看看晚膳准备的怎么样,有没有咱们可以帮到忙的地方。” “帮倒忙?” 三个孩子一听来了兴趣,跟着走了。 等屋中就只剩下了宣氏的兄弟姐妹们,婉妍和婉嫦当即扑上宣奜和宣奘,急不可耐道:“什么?宣契真的跟踪人家寡妇姑娘了?” “不是绝对确定,但也大约是他没跑了!”宣奘大手一挥,怒道。 宣奜相对冷静地解释道:“方才我和三弟一起回家,在路上遇到了镇东的姑娘,和那位大名鼎鼎的‘仙女’。 我瞧那‘仙女’的身姿分外熟悉,但也知非礼勿视,便未过多注意。 然而就在我与之擦肩而过时,那人的长裙底下露出一个鞋边。 那鞋边我太熟悉不过了,是阿柔给宣契做的。 我当时一惊抬头,就看那背影正匆匆离开,颇有几分心虚之态。 当时在街上人多,我怕如果吵嚷起来,对我们白泽一族的名声有损也就算了,让旁人怎么想镇东的姑娘? 他们形影相随这么长时间,镇子上谁人不知道。若是人传人传起来,保不齐要说人家姑娘什么呢,这不是平白给人家泼污水嘛!” 太情切 第642章 白泽不惑港(19) “于是我和三弟便想着,先回来看看二弟在不在,如果不在,再出门去寻他,于无人处抓他个正着。” “天呐……”一向大大咧咧的婉嫦此时都沉了脸,却还对自己的亲哥抱有一丝善念。 “大哥你会不会是看走眼了,宣契是荒唐,但也不是会做出跟踪尾随守节孀妻,如此丧尽天良事情的人啊!” 然而宣奜一口咬定道:“不会错的,阿柔做的东西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 一定要这么一本正经地秀恩爱,让我们被暴击得如此猝不及防吗…… 单身三姐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翻出了逆天白眼。 宣奘又补充道:“而且我们都擦肩而过了,我觉得不对劲又回头想再看一眼,正好对上那人也回头来看我,在发现我也在看他时,又立刻转过身去。 这不是做贼心虚这是什么!” 众人都知道宣奘是个愣子,但宣奜做事一向靠谱,如果不是心里已经完全确信那人就是宣契,是绝不会把这种丢人的事情捅给任何人的。 于是大家此时也信了些,直肠子的婉嫦怒道:“亏我平时那么信任、崇拜二哥,他居然能做出这么荒谬的事情来!他尾随着人家姑娘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要是让旁人发现,那我们白泽家族的世代清誉、人家姑娘死守的名节,可就都毁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宣奘说罢,当即就冲了出去。 宣奜紧随其后,在跨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把门闩子抄了起来,大约是想一棒就把宣契干倒,然后再拖回来。 一个以知识渊博有涵养而远近闻名的文弱夫子,此时扛着一道大门闩上街,众人觉得实在不妥,于是纷纷表示生擒宣契人人有责,不必大哥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兄弟姐妹五个就这样冲上了街。 在集镇将近尽头,是一个身形娇柔的姑娘,她一只胳膊挎着竹筐,另一边拄着一根拐杖。 她眼神空洞而平静,有如一潭净水,双手在四周探着摸索,脚步小心地一寸一寸挪动着,很是艰难。 但在她的脸上,却是平和而淡然的笑意。 姑娘从一个小摊子边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刻仙气袅袅地跟过去,飘得都快双脚离地了。 在看到姑娘面前不远处有一个突出来的小桌角时,仙女立刻飘到姑娘前面,转身护在桌前,用身体挡住了桌角。 姑娘摸摸索索中感到面前有个人,便改变了方向,对着有人的方向微微一颔首,轻声道了句抱歉。 仙女没说话,安安静静当完桌角垫子,等姑娘过去,又立刻跟了上去。 姑娘过去了,仙女过去了,墙角后面“噔噔噔噔噔”探出了五个脑袋。 “老天啊,他裹得和丧尸一样,这到底怎么才能认得出的?” 宣契的亲妹妹婉嫦如是感慨。 宣奘叉腰站在一边,气吞山河道: “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咱们,咱为啥这么怂!要我说咱直接冲上去把他的帷帽揭开,不就真相大白了。” 太情切 第643章 白泽不惑港(19) “于是我和三弟便想着,先回来看看二弟在不在,如果不在,再出门去寻他,于无人处抓他个正着。” “天呐……”一向大大咧咧的婉嫦此时都沉了脸,却还对自己的亲哥抱有一丝善念。 “大哥你会不会是看走眼了,宣契是荒唐,但也不是会做出跟踪尾随守节孀妻,如此丧尽天良事情的人啊!” 然而宣奜一口咬定道:“不会错的,阿柔做的东西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 一定要这么一本正经地秀恩爱,让我们被暴击得如此猝不及防吗…… 单身三姐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翻出了逆天白眼。 宣奘又补充道:“而且我们都擦肩而过了,我觉得不对劲又回头想再看一眼,正好对上那人也回头来看我,在发现我也在看他时,又立刻转过身去。 这不是做贼心虚这是什么!” 众人都知道宣奘是个愣子,但宣奜做事一向靠谱,如果不是心里已经完全确信那人就是宣契,是绝不会把这种丢人的事情捅给任何人的。 于是大家此时也信了些,直肠子的婉嫦怒道:“亏我平时那么信任、崇拜二哥,他居然能做出这么荒谬的事情来!他尾随着人家姑娘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要是让旁人发现,那我们白泽家族的世代清誉、人家姑娘死守的名节,可就都毁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宣奘说罢,当即就冲了出去。 宣奜紧随其后,在跨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把门闩子抄了起来,大约是想一棒就把宣契干倒,然后再拖回来。 一个以知识渊博有涵养而远近闻名的文弱夫子,此时扛着一道大门闩上街,众人觉得实在不妥,于是纷纷表示生擒宣契人人有责,不必大哥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兄弟姐妹五个就这样冲上了街。 在集镇将近尽头,是一个身形娇柔的姑娘,她一只胳膊挎着竹筐,另一边拄着一根拐杖。 她眼神空洞而平静,有如一潭净水,双手在四周探着摸索,脚步小心地一寸一寸挪动着,很是艰难。 但在她的脸上,却是平和而淡然的笑意。 姑娘从一个小摊子边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刻仙气袅袅地跟过去,飘得都快双脚离地了。 在看到姑娘面前不远处有一个突出来的小桌角时,仙女立刻飘到姑娘前面,转身护在桌前,用身体挡住了桌角。 姑娘摸摸索索中感到面前有个人,便改变了方向,对着有人的方向微微一颔首,轻声道了句抱歉。 仙女没说话,安安静静当完桌角垫子,等姑娘过去,又立刻跟了上去。 姑娘过去了,仙女过去了,墙角后面“噔噔噔噔噔”探出了五个脑袋。 “老天啊,他裹得和丧尸一样,这到底怎么才能认得出的?” 宣契的亲妹妹婉嫦如是感慨。 宣奘叉腰站在一边,气吞山河道: “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咱们,咱为啥这么怂!要我说咱直接冲上去把他的帷帽揭开,不就真相大白了。” 第644章 白泽不惑港(20) 然而下一秒,宣奘背后幽幽响起一个声音,瞬间唤起了宣奘这个偷偷摸摸尾随者的自觉。 “大哥三哥、大姐三姐小妹?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宣奘大惊之下直接一个猛男暴跳,差一点就扑上了宣奜。 在看到一脸不明所以的宣奥后,宣奘张口就骂,但一张嘴张得要吞天,却只闻气音不闻声: “宣奥!你是属猫的吗!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啊!” 宣奥无奈地耸耸肩,委屈道:“我走的很大声了,你们实在是太专注了…… 你们一个个都扒着墙角做什么呢?” 宣奘又要冲口而出,被一旁的婉妘四两拨千斤,冷而语速快地用一句话就总结了全局。 “宣契跟踪镇东守寡的姑娘,我们在逮他。” 宣奥大吃一惊正要再问,宣奘正要再答,婉妘又把答案直接扔了出来。 “他披着仙女皮跟踪,为什么这么无耻不知道。” 宣奘一口气差点憋背过去,不过没有宣奘气壮山河的声音,一行人总算没暴露。 然而宣奘的卖队友行为被阻止了,但总有人是要卖的。 “什么!!!跟踪!” 宣奥瞪圆了双眼惊呼,整条街都在朝这个墙角瞩目。 “二哥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不行,我要去当面问问二哥!” 喊完后,一向以文弱乖巧著称的宣奥当即一撸袖子就要冲出去,下一秒就被宣奘用胳膊从身后一把卡住脖子往后拖了进去,又被婉嫦填鸭一般捂住了嘴。 婉妍急急道:“四哥你小点声!咱们先跟着二哥,等到没人的地方再和他算账!” 身后的一群人闹成一团,好在还有宣奜一直坚持不懈扒在墙边,做唯一一个正经的尾随者,此时急急道:“他们走了,咱们快跟上!” “真无聊……”婉妘翻个白眼,立刻身先士卒地跟了上去。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跟在哥哥身后,猫着腰从一个小摊旁边溜过去时,宣奥发出了内心本能的疑惑。 “古有云,君子坦荡荡,言为世范,行为士则。我们这行为也太不端正了……” 未来的大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小点声,脸不红心不跳道: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我们这不是在跟踪尾随,而是舍弃个人得失,以拯救一迷途少年。” 边说宣奜边转过身对宣奥摆摆手,一脸正色道:“四弟你腰再低下去些,如果被人发现了,那我们的失就更大了。” 于是兄弟姐妹六个就这么一路做贼、一路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些正当性,一直跟到了镇东一座小院落之前。 婉妘看了一眼那院落,登时触电般把目光弹开了,嫌恶道:“天啊,这房子好坚强,怎么能顶着这么荒谬的样子存在于世。” 不论婉妘怎么嫌弃,姑娘还是熟练地摸索到了门边,仙女早已在她身后不远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门推开一个小小的弧度,让她能更轻松地推开门。 这一切,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一缕风都没有留下。 第645章 白泽不惑港(21) 姑娘进去了,转身将门带上。 仙女还在门口,看姑娘完全隐入屋中后,轻手轻脚地将院门合严,才转身往回走。 然而没走两步,仙女就很意外地看到另一个仙女挡住了自己的路。 是冰仙女婉妘。 “喂,顶着仙女皮却藏头露尾的无脸人,你到底是混哪一路的仙女。”婉妘微微昂着下巴,开门见山问道,原本抱在胸前的胳膊往下一垂,从淡月纹的袖笼里掉出一把锉刀抓在手上。 那人明显一愣,立刻转身拔腿就要走,却被另两个人拦住。 “仙女请留步,我们久闻仙女大名,特来膜拜。我等虽是凡人,却也想和仙女讨教几招。” 曾以一己之力战胜千军万马的婉妍偏着头笑,旁边站着婉妍都打不过的宣奘。 仙女当即脚下一个急刹,连忙改道向左拐弯,却又被另两个人挡住。 “既然不想动武,难道说仙女想动口?” 是以讲道理闻名遐迩的准大夫子宣奜,以及身经百战的大讼师婉嫦。 那人简直慌不择路,转身又想逃跑时,被一个少年拦住了。 这小少年倒是没威胁他,就是满脸委屈地直着脖子、扯着嗓子,张口就喊道:“哥!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是宣奥。 此话一出,宣奜宣奘皆连连摆手,极力洗脱关系道:“小四,这种时候喊哥喊清楚点,是二哥!二哥!别把我们带上。” “别喊别喊!”仙女急了,冲上去就要捂宣奥的嘴,结果从仙女的皮囊中,露出了清澈的男声。 这不是宣契是谁? 这一下,原本笑眯眯的几人瞬间变了脸,围着宣契犹如围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宣契瞬间冷汗直冒,想要尖起嗓子模仿仙女的声音补救一波,就听宣奜冷声命道: “兄弟姐妹们,把他拖到小树林里,给我打!” 在一阵乒乒乓乓、砰砰咔嚓、稀里哗啦之后,兄弟姐妹七个都累得靠在树上。 除了远在京都的婉姝和宣奕,宣家本代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起了。 难得的剧烈运动让夫子宣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对着捆在树上的不明物体努努嘴,道: “小妍儿,审他!今天我们必须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知道。” “好嘞!”婉妍当即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土,再立起身子时,瞬间就有了曾以善审著称的一府按察使的架势。 “说说吧,小仙女。”婉妍用脚尖怼了怼宣契,抱着胳膊道:“你到底为什么跟踪人家姑娘,人家姑娘得罪你什么了?” 婉妍刚问完,一秒不说话就会死的婉嫦当即抢过话头,怒气冲冲道:“人家得罪你什么,你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被尽情围殴后的宣契头发散了、衣服破了、脸都肿起来了,还被几条首尾相接的香囊束带捆在树上。 好歹也是白泽不惑港中最潇洒的公子,此时却狼狈得惨不忍睹。 “什么啊……人家没得罪我啊……”宣契瘪着嘴,委屈之色溢于言表。 第646章 白泽不惑港(22) 婉妍皱了皱眉,蹲下来平视着宣契,一字一句道:“不为寻仇,也不可能为寻财,一个男子坚持不懈跟踪一个女子近十年,还能为什么?” 婉妍目光冷了冷: “二哥你最好自己把这事解释清楚,不然我们很难不往歪里想。” “!!!”这一番话激没激到宣契很那说,但宣奘当即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宣契犹如看一个色魔一般,惊得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你……!” “哎呀你你你什么你!”宣契伸手想把宣奘的指头打掉,却犹如打在铁棍上,根本难以撼动分毫,只能悻悻放弃。 不过正如婉妍所料,宣契果然急了,气急败坏道:“你们都瞎想什么呢!这种事情是能胡说的吗?你们说我没事,但这么说很容易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啊!” 但这话一出,婉嫦更急了,当即蹦起来叉着腰对质道:“你还知道败坏人家姑娘名声啊宣契!你怎么好的意思说? 你这么多年一直跟踪人家,还是当着全镇子人的面,搞得不惑港里人尽皆知。 你知道这万一败露出来,别人会怎么想人家姑娘吗? 他们定会以为你们二人早已串通一气、暗通款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掩人口舌,才借以仙女之名同出同入。 此事一出,你是可以全身而退,在你众多情史中再留下不轻不重的又一笔风流。 可是你想过人家姑娘吗?人家姑娘那么多处残疾,仍旧矢志不渝地守寡容易吗? 到时候人们会怎么说她?会说她这么多年都是假清高、假高洁,把她这么多年苦苦坚守的一切全部推倒,让她在不惑港再无立足之地! 宣契你但凡想一想这些,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吧!” 婉嫦这话一出,婉妍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大讼师不愧是大讼师,果然是帮理不帮亲,面对自己的亲哥都能说得这么狠。 被婉嫦这么一说,宣契气焰果然低了不少,嘴唇抖了抖,半天才小声嘀咕道:“我当然想过,但若是能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拿这么荒谬的方法…… 可是除了这样,荒谬又无耻,我还能怎样呢……?” “什么什么办法啊,你别跟着人家啊!人家姑娘身上是有浆糊吗?”大家被问糊涂了,宣契却又不说话了。 这时,一直在一旁淡淡看着宣契不说话的婉妘,突然幽幽开口道:“老二,你不会是倾慕人家姑娘吧。”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之后都不可置信地去看宣契,就见宣契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妘。 “真的……吗?”宣奜哑然。 宣契脸上的随性和玩世不恭褪下了,整个人却似突然松了一口气般,看了一圈自己的家人,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除了婉妘的剩下五个人,都是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震惊之余,众人却都又有几分恍然大悟。 宣契已经过了婚龄许久,弟弟宣奘的孩子都会打架了,他却连个方向都没有。 第647章 白泽不惑港(23) 虽然家人们都没说也不干涉,但人人都奇怪,宣契明明女人缘那么好、桃花满天下,怎么就是没有个合适的。 现在众人都明白了,如果心里有了人,那用眼睛看到的所有人,都是不合适的。 在众人沉默之际,脑回路异常跳动的婉妍忽然想起什么,灵光一闪问道:“二哥二哥,之前我听三姐说过,那位姑娘曾不小心掉进一口很偏僻的井,却被人立刻救了上来。 怎么能这么及时这么巧合,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二哥,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片刻安静后,宣契点了点头:“……是我。” “天呐,那不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吗!”婉嫦更吃惊了,立刻跟着问道:“那你倾慕人家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二哥,在姑娘守寡之后吗?” “……不是。” “那是在她……成亲之后?” “不是。” 姑娘成亲都十年有余了…… 众人的三观再次被击毁,甚至不知道从何问起,但宣契却低声自己开始说。 “是在她成亲之前,之前好久好久。 那时我才七八岁吧,每日都上山辨别草药、也采药。 她也在,她母亲身体不好,也在那里采药。 不过她没读过什么医书,所以经常采错。” “所以你就给她讲药理了?”话唠婉嫦立刻接上话茬。 宣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趁她不注意,把她放在一旁筐子里采错的药换了。” “这一换,就是六七年。 后来她母亲去世了,也就不采药了。我遇不到她,嘴上告诉自己这就是没缘分,别强求。 但脚,鬼使神差就把我往她家门口引。 这一引,又是四五年。 再后来,她就成亲了。 之后不久,她又守寡了。” “???!”这六七年又四五年,把一群人都整得当场石化。 “这这这有十几年了吧……十几年你都没张口?没和人家姑娘说你的心意?你的嘴是被缝上了吗!” 宣契笑得更苦了。 “开始我不敢,无数次我都走到她身后了,手都伸向她了…… 可她太纯净又美好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一句话,怎么都无法轻轻拍拍她。 然后,我就打听到她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爱人。 我想这个时候我说也是白说,还让姑娘平白困扰和愧疚,决心把那些话就此埋在心中。 之后很快,她就和心上人成亲了。 可笑的是,我还被请去当了司仪,说着天长地久的祝福语。” 宣契说得很平静,可眼中的光斑,却是一颤又一颤。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震撼到了。 那时宣契哎!在白泽不惑港最有名的风流公子啊!是扬言要电倒所有姑娘,对着饭馆老板娘都能媚眼吐舌套餐的情场浪子啊! 他居然也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众人都静了,一个个看着宣契心里都不是滋味。 宣契低着头,自顾自苦笑道:“哎……世人都赞白泽族人一生认一人的深情,却不知深情一词最苦。” 第648章 白泽不惑港(24) “若寻得两心同,如大哥三弟一般,可以与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共度一生,自然是好。 可若是寻不到,求不得,困守心牢,永无明日。 那也是一生啊。” “她与心上人成亲了一年,就开始守寡,她苦。 而我,自她成亲那日起,就已经在守活寡,便连一日的得偿所愿都没有,我亦苦。” 说着,宣契笑出声来,自嘲道:“独角戏、守活寡、白日做梦,我这二十年,还真是妙趣横生。” 众人看着宣契这个样子谁能不心疼,心中都有个想法,但都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就婉嫦心里最没成算,冲口而出道: “哥!如今男未婚、女已寡,你们何必各苦各的,干脆凑一对一起苦多好! 在外面很难说,但是起码在我们的家族里,绝不会有人因为她是二嫁之身,对她有任何偏见的!” 兄弟姐妹几个都连连点头,实在是觉得宣契和姑娘都是苦命人,满心希望他们能凑成一对救赎余生。 然而宣契只是摇了摇头,“傻妹妹……重点从来都不是我怎么想,我们怎么想,旁人怎么想,而是她是怎么想啊……” 宣契笑了,“她是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心上人守寡,或许于她而言,给心爱的人守寡,远比和一个陌生人强凑一起共度余生,要幸福得多吧。 这世上,聪明人终究是少的,谁又不是打碎了那些苦楚,就算哽死也要甘之如饴地往下咽呢? 既然她自己愿意,那我还能怎么做? 只能她守寡,我守她。” 宣契是笑着的,可是眼角分明有了泪花。 众人都静了,别说是有自己心事的婉妘,就是已经合家美满的宣奜宣奘、只想打官司或做饭的婉嫦和宣奥,以及完全不知情为何物的婉妍,此时都觉得心口比眼底还酸。 要承受过多少失望、挣扎、绝望,再咬碎牙齿继续坚持,才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诛心的话语呢…… 倒是宣契先满不在乎地笑了,又露出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浪荡公子嘴脸来。 “行啦你们,跟踪你们也跟了,人你们也打了,一个个还愁眉苦脸做什么? 哎呀大哥大姐们,你们真的别这幅表情,看得着心里发毛! 别可怜我,也别心疼我,我没觉得自己惨啊,我觉得每天能看着她,帮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很幸福了。 何况我这一生已经都混过去二十几年了,还怕再耽误个几十年吗?” “我这一生啊,就这样吧,我很知足了。” 。。。 日落时分的镇东小院,白色的身影隐在院外的树后,犹如一尊已矗立百年的雕塑。 院门紧锁,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就是不想走。 原本这个傍晚就会这样过去,一如之前无数个傍晚。 但是院门开了。 拄着拐杖地姑娘艰难地从门里走出,就停在门边。 她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摸索,只是犹豫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仙女您在吗?” 第649章 白泽不惑港(25) 轻飘飘的声音,却让树后的身影为之一震。明明是眼睛一亮立刻抬头,却下意识地往树后掩得更深,恨不得把自己的呼吸都掐断。 姑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却也不气馁,继续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您在。 我知道这些年里,虽然我没有察觉到,但您一直都在。 您就是我的守护神。” 姑娘越说越激动,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身边探去,探着探着,却又停了,僵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所以守护神,您愿意为我显灵一次吗?” 她的头低了下去,问得那么小心翼翼。 “我也不能为您做什么,做什么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 但是我还是想请您到我家里吃一顿饭,稍寄我的感激之情! 只是寒屋陋舍、粗茶淡饭,本不该好意思奢望邀请到您,但我又实在……” 实在太感激您了,太想为您也做点什么了,虽然我不配做也做不好,虽然您也不需要。 姑娘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都消散在了心里,无神的双眼却越来越明亮。 看着纤弱的女孩犹如一根蒲草般立在门前,哪怕被四周的风轻轻托着,却还是随时都会折断一样脆弱。 宣契心疼得在滴血,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到她的身边,告诉她: 我愿意啊我太愿意了!你千万别这么想,别说能吃到你亲手做的一餐饭,就是能同你说一句话,都是我这一生想从不敢想的事情! 宣契放声喊着,却是在心里。 到了嘴边,连呼吸都被封锁了。 他怎么能说话。 他一开口,她就会知道这么多年陪着她的,不是什么仙女,而是一个男人。 心怀不轨,却又处处在轨的男人。 那时的她,什么感动期盼都都会没有了吧,应该只会觉得害怕又恶心吧…… 宣契是多想走过去啊,走进那个他日夜守护了十几年,却从未走进去过一次的小院。 走到那个他从六岁起一眼定终生,十几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姑娘身边。 然而,一整颗心都扑到姑娘身边的宣契,一步一步向树后退去。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配走向你。 像我这样怯懦又畏缩的人,就只配活在你的世界中,一个永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里。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我在你世界没有戏份。 宣契躲在树后,无声无息,碎了一副心肝。 姑娘站在风口等了许久,却始终等不来一句回答,万般失落之下,只得轻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回去了。 这是宣契距离心上人最近的一次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掉,连伸手抓一下都不敢。 就这样吧…… 宣契双拳紧握,死死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说话。 就在院门都要关上的时候,只听一个声音略有些着急地凭空乍响。 “姑娘且慢!” “承蒙姑娘邀请,有幸登临贵舍,本人感激不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朗的声线。 而且,是女声。 真的像仙女的声音一般。 第650章 白泽不惑港(26) 姑娘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笑逐颜开,连忙大开院门,热情万分道:“太好了太好了!仙女您真的显灵了!您快请进,快请进!” 树后,宣契正在疑惑,就被从身后猛地一推,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整个人都飞了出来。 “谁……”宣契正要开口,忽而想到自己的身份,立刻敛声,把刚才扔出去的一个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宣契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姑娘站在树后,背着手、偏着头站在宣契原本站着的位置。 眉目如画,笑颜明朗,不是婉妍又是谁。 “那我就多有打扰啦。” 婉妍高声对小院答道,却是看着宣契笑,边大步走了出来,周身牵着蓝白色地晶莹光芒。 这时宣契才明白他为什么没感觉到婉妍来了,因为她开启决赋,将整个人的存在都隐藏起来了,就是一丝气息都感觉不到。 看她这个样子,宣契立刻明白婉妍想做什么,着急地连连摆手,用嘴形道: “不行啊不行啊!好妹妹……好姑奶奶,好祖宗!我求你了,你别胡来!” 婉妍就当看不见,照样大步往前走,边走边朗声道:“姑娘请您稍等一下,我常年生活在仙界,到人间不太会走路了,可能走得比较慢。” 话音落,婉妍已经大步流星与姑娘擦肩而过走进院子里。但由于隐匿了气息,姑娘并没有察觉到婉妍的存在,仍是对着门外的方向,连连摆手道:“不急不急的,仙女您慢慢走。” 说着姑娘往门后退了退,把院门开的更大了,就站在门边等着。 你……! 宣契看着门里的婉妍,和等不到人不会走的姑娘,心里又气又恼,却也实在不忍姑娘在风口站那么久,只得犹豫片刻后,还是一咬牙向小院走去。 在路过站在姑娘身边一脸狐假虎威的婉妍时,宣契气得磨牙,只能用眼神威胁道: 小妍儿!!你给我等着!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你! 姑娘在灶台后面忙碌着,裹在白衣和帷帽中的宣契在桌边坐着,而被蓝白色气息萦绕着、有些虚幻的婉妍则靠在门边。 这奇妙的搭配,乍一看仿佛人鬼仙三界聚会,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句好诡异。 但这三人肯定都不觉得。 姑娘正开心地忙碌着,婉妍知道自己今日就只是一副嗓子,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宣契,帷帽外不动如山,帷帽内的衣服角都要被搓破了。 就在婉妍发呆之际,一个橘子冲着她就飞了过来。 “你干嘛!”婉妍一把接住橘子,用嘴形质问扔橘子的宣契。 宣契撩起帷帽一个角,露出自己脸对着婉妍疯狂使眼色,下巴向厨房努着。 婉妍半天没反应过来,和宣契挤眉弄眼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张口道:“姑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烟火缭绕之中,姑娘忙得满头是汗,但还是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仙女您快坐着就好,这烟火地和粗陋活,岂是您能进、能做的。您稍歇一歇,我很快就能做好。” 第651章 白泽不惑港(27) “哦……那就麻烦你……那我还是帮点忙吧!其实我们仙界也得起炉子做饭的!” 婉妍正要顺势接住话头,就被宣契猛地一瞪,只得一个急转弯变了意思,速度之快差点闪了舌头。 最终,宣契还是进了厨房。 婉妍偷笑了笑,带着自己的声音也懒洋洋跟了过去。 “我来帮你一起。”婉妍靠在厨房边探头向里面道,宣契拿起菜刀开始切菜。 “谢谢您。”姑娘冲着宣契的方向抬头笑笑。 一时间,两个人都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也不说话。 这明明是两个人第一次清楚知道彼此存在、可以配得上被称为相处的相处。 但厨房之内却连分毫的疏离、冷漠、局促都没有,反而有一种相识相伴多年的默契与和谐。 一直嬉皮笑脸看着里面的婉妍,此时眼睛却被熏得有几分潮湿。 朴素的锅台、简单的食材,烟雾袅绕之中,和心爱的人共做羹汤。 宣契熬了十几年,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虽然就只有一次,虽然剧情是假的,连他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真的是您。” 拥挤狭窄的厨房中,姑娘捧着菜筐去水盆边和宣契擦肩而过时,轻声笑着道。 “嗯?”婉妍适时地疑问。 姑娘一边洗着菜,一面缓缓道: “就在几天前,一位姑娘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为我们修缮房屋,我们不想麻烦她,却拦都拦不住。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啊,清清冷冷、洗尽人间烟火。 我看不见,但她一出现我就知道,她定是生着世间罕见的美貌,是仙女般的人。” 姑娘缓缓道来,脸上浮现出向往与感恩的神情,顿了一下才又道: “不过,我知道她是另一位仙女,不是您。 无数次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风中都留下了您的味道,我一直记着,和那位仙女的味道不一样。” “啊?还有一位仙女?”婉妍冲口而出,奇怪道:“还有谁啊?” 这年头仙女的门槛这么低了吗!!不仅男女不限,而且买一送一? 宣契听了直对婉妍翻白眼。 宣婉妍你这个蠢货!我想听的是她如何知道我的存在、记得我的味道啊!让她展开开说说啊!我不想听什么别的仙女不仙女,你在干什么啊!! 宣契在心里的狂吼姑娘当然听不见,已经认认真真地回答起婉妍来: “我也不知道仙女名讳与长相,只知道仙女的声音特别好听。 她那日一进来就说要给我们修缮房屋,我的婆母和小姑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她们说那位仙女看起来很柔弱,皮肤光滑细嫩犹如凝脂,怎么看都是瓷杯子都捧不住的娇贵大小姐。 我们原以为她是好心的千金大小姐,说得要为我们修缮房屋,是要为我们请人来做。 谁知,大小姐一个人撸起袖子就干,仅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一个人把我们这破烂的小茅屋全都换成砖瓦,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还扛来几根圆木,当场打了一座新床。” 第652章 白泽不惑港(28) “我自己看不见,但听我婆母和小姑说,这哪里是修缮,完全就是重新盖了一座房。 不仅牢固得风雨不侵,而且非常美观,我们哪里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啊…… 这位好心人要离开的时候,我们想问个姓名,日后定要回报。 她只说‘哦,我是谁?我是仙女,真仙女!和那些披着仙女皮的丑鬼不一样。’ 说完她就走了,那时我们才算明白了,这哪里是凡人可以做到的境界,想来必定是仙女了,都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 婉妍和宣契一时间都沉默了。 说到一个女孩自己一个人能修缮房屋的时候,两个人还没甚反应,但是姑娘最后转述的那句话,两个人瞬间就明白这真仙女是谁了。 仙女就仙女,还要拉踩我一下…… 宣契满头的无语。 但无语一点也不影响宣契的心中被温暖漫溢。 那日婉妘冷冷地吐槽着房子,冷眼看着宣契,全程事不关己般。 却不想,转头就来帮素不相识的姑娘修缮房屋。 姑娘又自言自语道:“我到底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一生中遇见的都是好心人。 不仅有您和这位修房子的仙女,就昨日我在镇子上买鱼,那黑心的摊贩欺负我看不见、不仅压秤,还想偷偷拿条死鱼糊弄我。 要不是一位姑娘冲出来阻止,我差点就花了两倍的钱买了一条死鱼啦。 不过那位姑娘可真帅气,我这一生还没见过那样能说会道的人呢,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气势十足,把那黑心摊贩说得哑口无言,围观的人无一不是拍手叫好……” 得……又是大熟人。 婉妍和宣契都哑口。 姑娘不知道他俩都是呆若木鸡,说得停不下来。 “还有还有,前日白泽神族的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还来了我家,给提了好些东西,吃穿用度样样都有,送来的衣服全是崭新的,从我婆母到小姑,从夏装到冬装一应俱全。还有治疗眼睛和腿的药。 我们哪里好意思要,大少奶奶却说这都是神族感激大家伙建设不惑港的心意,每户人家都有,怎么都要我们留下。还问我们还缺什么、还有什么难处。 天呐,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温柔又礼貌的人呢,明明是来恩惠我们的,却让人一点不觉得难堪。 还有三少奶奶,听声音就是爽快人,她一进来整个屋子都亮了。 我听她出去之后和周围邻居都打了招呼,请邻里平日里多帮衬着我些。 神族之所以被称为神族,大概就是因为里面的人都是神仙吧……” 这一听婉妍和宣契就明白,宣奜和宣奘作为外男,自己不好出面帮助小寡妇,便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妻子。 傅祎柔和孔景麟两人的心肠一个比一个热,估计听完故事当天就满眼热泪地冲过来,要替可怜的宣契照顾心爱的姑娘了。 说着姑娘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菜,双手合十小声喃喃道:“至高无上的圣尊啊,请您保佑这伟大的家族,不惑港的守护神吧。” 第653章 白泽不惑港(29)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砰砰几下门响,姑娘应了几声,颤颤巍巍去开门了,身后的婉妍和宣契紧张得对视一眼,婉妍连忙往柜子后面藏,宣契则拉好自己的伪装。 然而门外站着的,并非婉妍和宣契以为的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婆母和小姑,而是…… 空无一人。 “奇怪了……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姑娘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沉得几乎提不动,手里还抱着一大本书。 姑娘关上门后,宣契立刻快步上前帮着姑娘接下食盒,放到了桌上。 姑娘看不见,只能摸索着木盒子,奇怪道:“仙女大人,您看这是什么呀?” 宣契打开盒子,却对着身后只顾着看戏,已经忘了自己是嗓子的婉妍招了招手。 婉妍连忙蹑手蹑脚跟到桌边,先是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才道:“这是一盒子佳肴。这书里是……”婉妍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草草看了几眼,用疑问的口吻回答道:“是一本菜谱?” “哦哦哦哦这还有一封信,如果姑娘不方便看,那我能否僭越……嗯嗯好的。” 得了姑娘的首肯后,婉妍把从书中掉出来的信封拆开,念道:‘恭问姑娘芳安。此书乃吾毕生所学所创,其中共食谱二百余方,不仅兼顾色香味,且对不同的病症有不同的疗补作用。 俗话说药补补形,食补补根,希望此书能对姑娘及家人有所帮助。 每一食谱用材用料用量皆已标注清楚,差之毫厘并无大碍,但若相差过大恐失疗效,望注意。 盼姑娘及家人万事胜意,再问姑娘芳安。” “……” 念完信婉妍和宣契都沉默了,心里是一摸一样的两个大字:宣奥。 姑娘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宣家的儿女完全包围,此时是感动又震惊。 “无上圣尊伟大的造物主,神圣的造物主,您到底是么仁慈、多么睿智的神灵,才能让人间全是好心人……” 是啊,还全都是宣家人。 真的是一人追妹,全家起飞。 宣契此时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忙活了半天,三个人终于是坐在了桌边。 之所以是三个人,是因为没了手上的忙碌,真的面对面安静坐着时,实在太好分辨出身边的人形和听到的声音不重合了。 于是婉妍干脆和宣契挤在一条凳子上。 “天呐……”姑娘尝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饭菜,吃惊之色都要透过死寂的眼眸了。 “这也太好吃了吧!” 对这种菜肴,什么饕餮珍馐拿来形容都有些造作,就“好吃”二字完全足以形容。 面对宣奥的手艺,婉妍是丝毫抵抗力都没有,悄悄拿起宣契面前的筷子就要吃,被宣契一个眼神瞪住了。 婉妍才不管,一口就把那一筷子肉吞进嘴里,故意边吃边说话道:“果然可口,居然还是温热的。” 我这是为了你好!我要是不吃,怎么能代替您发出用餐的声音呢。 婉妍故作为难与牺牲地看向宣契。 第654章 白泽不惑港(30) 宣契一个大白眼翻过来,用眼神恶狠狠道:你!别!吧!唧!嘴! 你现在是我的嘴啊! 一直恪守大家闺秀准则、吃饭从不吧唧嘴的婉妍,在成为宣契的嘴后,在猛地放松之下,居然莫名其妙就发出了快乐的“吧唧”声。 要不是怕被发现,宣契恨不得把婉妍从凳子上踢下去。 就在兄妹两个无声地对抗时,姑娘轻轻抹了抹眼角。 在她毫无光彩的眼中,居然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也许是因为觉得仙女和尘世毫无关联,抑或是因为对仙女的感恩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姑娘笑着,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 “仙女大人,不怕您笑话,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很怨。 怨这世界,也怨自己。 怨我的母亲早丧,怨我有一个弃我为敝履的父亲,怨我成亲即丧偶,怨我走个路都能跌进深井。 我怨啊怨,觉得生活真的没有丝毫盼头。 可是怨着怨着,我就怨不起来了。 因为在我身边,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幸运了。 您就看我这几日,有人为我修缮房屋、有人为我打抱不平,有人为我送美食、有人提着大包小包来探望我。 明明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如此待我,我究竟是何德何能……” 姑娘的脸上浮现出了不解,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而且不仅如此,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一个完全失明的人,出门别说绊倒,就连磕碰都再没有过。 我知道集市是什么样子的,明明是乱糟糟的、熙熙攘攘的,道旁是凸凸凹凹的桌子、小摊,路上还有乱扔的果皮、木棍等杂物。 可我脚下的路,怎么就能那么坦荡、那么通畅,让我可以放心地大步向前呢……” 姑娘是笑着说的,眼角的泪却越来越多。 原本揪着宣契衣服打闹的婉妍,此时手里的动作停下了,看着姑娘心中滋味复杂极了。 傻姑娘,那是因为有个傻子无时不刻不在你身边,为你清除一切障碍啊。 你放心吧,你就是走到悬崖陡壁、走到山谷河流,他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填平坑洼,都一定会让你一路坦途的。 一个不知道,一个不开口,真是两个傻子。 婉妍去看宣契,宣契的帷帽不知何时落下,将他完全淹没。 婉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越来越紧。 “那是因为你值得,你值得被善待、被偏爱。” 婉妍柔声开口,这是她对两个傻子的善意。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低着头将眼角的眼泪全都擦干,再开口时,声音中多了许多轻快和明朗。 “仙女大人您太善良了,我不过是一根芦苇罢了,我本不配这些的。 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怨了,反而对生活和命运满怀感激。 我想,我经历的所有看似不公,其实都是在为我遇到幸运而积累运气吧。” 姑娘自嘲地笑了笑:“都是我太傻,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白的。 在我童年能有幸得那人惊鸿一瞥,大概就换走了我十几年的气运吧。” 第655章 点泪痣(1) 姑娘说着,眼角又有了泪。 “但是,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明知日后是那样艰难的十余年。 我想,我还是会想要见他一面。 因他一眼,从此笃信人间几十年。” “啊……”婉妍其实没听太懂,只能勉强接话道:“姑娘你说的是你已逝的夫君吧。” 姑娘微微摇了摇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犹豫片刻后,姑娘才缓缓道来: “……不是……” “说来好笑,我这个十里八街文明的忠贞烈女,其实在记忆深处,还有另一个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双眼睛、一个背影。” “那时我还很小,母亲病重,我没钱去抓药,只能上山自己采药。 但我根本不懂医术,看着漫山遍野的药啊草啊,根本无从下手。 但为了母亲,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全凭感觉胡采。 每次我摘了一味,就先自己尝一尝,要是没被毒死,就一股脑都塞进药筐里,心里企盼着总有一味可以有用。 这么胡来,真是好笑。” 姑娘说着,嘴角咧了咧,声音却微微哑了。 “虽然后来丧偶、失明、残疾都被我遇到了,但我记忆里最绝望的,却是那个时候。 怕自己死,更怕母亲死。 七八岁的女孩尝一山的草,吃到毒草浑身痉挛动不了,还急得直掉眼泪怕耽误母亲。” “然而我母亲吃着我胡乱采的药,面色居然一点点红润起来。原本郎中说挺不过三个月的病,居然一直到一年多还在维持。 我惊奇极了,以为是自己误打误撞,居然采到了对的药材。 直到那一天,我心里想着这个药是不是采过了,猛地转身去看筐的时候,看到就在那个方向不远处,有一个越走越远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少年,穿这一身崭新雪白的长衫,明明和我差不多大,但看背影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了,走路都一板一眼。 而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我的药筐上面乱糟糟一堆的,还是我自己胡乱采的、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毒的药。 那堆药的下面,是一堆陌生的药材,该晒干的已经晒干、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 在不远处还有一堆扔掉的草药,被土掩住做肥料了,想来都是有毒有害的。 我真是太蠢了,每次回去都一股脑地熬,还从没注意过药早就被换过了。” 姑娘不知道,她淡淡地说着,婉妍的小脸都听白了。 这故事她太熟了,熟到婉妍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大惊之下去看宣契。 他还是那个样子,看不脸,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僵,根本不给婉妍任何的指示。 这让婉妍说什么啊! 婉妍恨不得钻进宣契的帷帽中,只能不咸不淡地应道:“这……肯定是一位精通医理的好心人吧。” “嗯嗯。”姑娘点点头,脸上露出引以为荣的笑容来。 “他定是特别精通医理的!那时镇上最有名的老郎中来看,都说我母亲没救了。 但是他那么年轻,看起来不到十岁的模样,居然能为我母亲一直续了几年的命。” 第655章 点泪痣(2) 是啊当然厉害了,鵷鶵医圣、曼珠神医、白泽大郎中依次为世上医术最高明的三人,不仅仅为家族中医术强者,更要为世人认可,真正做到救人无数、慈心救世,方能得此名号。 而宣契,他可是十二岁就做了白泽大郎中,是白泽家族历史上最年轻的大郎中。 从十二岁以来,宣契雷打不动每天问诊一百人,只看病情轻重缓急,从不看人身份地位。 为了求宣契一个问诊机会豪掷万金的富豪、调动半个天权人脉的高官比比皆是,却连宣契的面都见不到。 谁会想到,千金难求、权贵难见的大郎中,会为一个女孩默默换药备药,一换就是七八年。 人真是奇怪。 婉妍心里想着,却没有说。 姑娘又吃了一口菜,细细咀嚼着着,不知是在享受佳肴,还是在回忆过往,过了好久才接着道: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留意,想当面和他道谢,也想知道好心人到底是谁。 然而他真的就和神仙一样,走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每次来和去都是无声无息。 只有我在翻药筐,看到半筐整齐又干净的药材时才能知道,他来过。” “我以为我永远都不能捕捉到他离开的瞬间,直到半年后非常普通的一天。 那天我明明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但就是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我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不远处,也看着我。 仙女啊,我该怎么和你形容那双眼睛呢。 清澈的明媚,纯粹的良善,还有一丝不苟的严谨。 它们在发光,透过清晨林中薄薄的雾霭。 他明明没有笑,但他的眼里分明点点悦意。” 姑娘垂眸笑着低语,手指点了点茶杯,在桌上随手描摹起来。 “虽然他看到我回头,就立刻转过身离开了。 但是就那一瞬,那一眼,足矣穿透我一生的贫瘠和荒凉,点亮我所有的不幸。 我是生在泥淖讨生活的人,一年到头都低着头干活,目光所及只有琐碎、平庸和疾苦。 他让我抬起了头,看见这世上除了悲苦的大地,还有光和蓝天。 虽遥不可及,但看到就会有希望。” 那一刻,姑娘漆黑如夜的双眸,分明透出星光。 但婉妍的胳膊上,一直死死捏着她求个支撑的手,缓缓垂下了。 不是吧哥!你倒是给点反应啊!我作为您的嘴我是说是不说,要说说什么啊!大哥啊这你听不出来是谁?你一定要人家姑娘报你生辰八字吗? 婉妍看了一眼仍旧毫无反应的宣契,又是着急又是恨铁不成钢,牙根都开始疼了,最终还是自己扛起了一切,委婉地问道:“那后来呢姑娘,这个人应当不是后来和你成亲的人吧。” “当然不是了。”姑娘笑了一声,是嘲笑,嘲笑自己。 “成亲……我怎么配、怎么敢想啊,就是得他那一年,都要我十年的气运来偿……” “可是就那一眼,你怎就知到你们不能相配?他说不定只是普通人家,一个稍微天赋异禀些的小少年呢。” 太情切 第656章 点泪痣(3) 婉妍知道自己的家族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但是对门第之别实在没什么概念,又奇怪白泽家族虽然是站在大陆顶端的豪门之一,但是始终崇尚勤俭朴素,别说穿金戴银了,就是扔进百姓堆里都素得慌,这怎么能一眼看出门第之差呢? 姑娘的手指还在桌上摩挲、描摹着,时不时蘸一蘸杯中的水。 “一眼,就够了。”姑娘轻声道。 “仙女您是仙界中人,自然不知道那种不染分毫铜臭世俗的明朗、没有任何原因的自信与从容、不用拿捏的矜持与清贵,以及温和又谦逊的自尊,在我们这种人身上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就是天降横财也不会拥有的。 那是与金钱无关的,来自于真正名门望族的清荣。” 真的……吗? 婉妍心中持保留态度,甚至开始怀疑姑娘说的究竟是不是宣契。 姑娘看着桌面的眼神渐渐痴了。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能被称之为真正豪门的家族就那几个,这里又是白泽不惑港,大约就只有那个家族了。” 姑娘笑笑,“想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简直醍醐灌顶,因为在我心里一直幻想着的白泽族人,就是他这个形象啊。 文人的清,豪门的荣。 清荣一词,放眼全大陆,也就只有白泽族人才配得上吧。” “……?” 哪怕此时此刻心情紧张又纠结,婉妍还是忍不住探脑袋向茶杯看去,想看看自己是如何一脸清荣。 那动作活像一只巴望着吃饲料的大鹅。 姑娘看不到那会震碎她三观的一幕,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我又努力打听,才知道白泽家族年轻一代子弟共九人,五男四女。 其中只有一人行医,便是宣二公子。” !! 她知道宣契!她都知道! 听到这里,婉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过去。 这次姑娘都听到响动,连忙问仙女怎么了,而方才婉妍但凡出一点怪声都要立刻阻止的宣契,却是听也没听到、动也没动。 婉妍压了一口茶,急忙问道:“我没事我没事,姑娘你接着讲,后来呢?” “后来?”姑娘声音轻了不少,“后来……我也想过要去找他。” “那找啊!”婉妍急得直接插话。 “我我我……找了……不过都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姑娘说完连忙解释道:“但是仙女,我绝对没有任何想法,就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看他到底是不是宣二公子,看他是不是还如几年前一般,未被俗世浸染。 那一日,我在白泽医馆门外守了一天,终于在日落时看到他走了出来。 真的是他。 很多年过去他也长大了,但眼睛还是一模一样,不染分毫尘埃。 他笑着和旁人打招呼,遇到曾经的患者要问两句、再叮嘱几句。 旁人有的唤他‘二公子’,有人唤他‘阿契’,他都应,笑容似一轮红日。 看到他很好,还是那么好,我太开心了,也放心了。 然后……第二日,我就在长辈的安排下,和青梅竹马的表哥成了亲。” 太情切 第657章 点泪痣(4) 她笑着哭,哭着笑,终是话都说不下去。 原来鼓起勇气不是去重逢,是诀别。 婉妍把帕子递给她,自己用衣袖拭泪。 过了许久,姑娘才终于能说出话来。 “我对表哥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有亲如手足的兄妹情,我相信表哥对我亦如是。 但是我知道不管有没有所谓的倾慕,他才是我该嫁的人。 他憨厚、普通、有一身力气、靠天吃饭,若不是和自己的亲戚,找不到他人愿意成亲。 就像我一样。我们才是一类人。 至于那惊鸿一眼的仙子,如果不是今日和您说起,我还从未向任何人提过。 他就藏在我心底,发着光,在我每个流着泪惊醒的夜晚,他不轻不重看我一眼,我就又能安心睡过去、活下去。” 故事讲完了,结局就在姑娘的指尖,是一双水做的眼睛。 先落下的水渍已经干了,一双眼有明有暗,其实看不太清。 但是婉妍一眼就认出了。 细长的眼廓,分明的瞳孔,出挑又低调,敏锐又深情。 宣家人都长着这双眼。 也许姑娘都不知道,她画出来的这双眼是多么的传神。传神到同样也长着这双眼的婉妍,瞬间哑口。 最后,姑娘的食指又蘸取一滴水,小心翼翼地在桌上轻轻一点。 一滴水落下,卧在眼角,缱绻成一颗不浓不淡的痣。 那是风流公子的泪痣,独属于他一人的泪痣。 一个看不见的、没有任何绘画功底的人,将只见过两次的一双眼完全凭心复刻,还能复刻得如此传神。 她得在脑海中过几千几万遍,才可以用粗糙的水渍把细节都展现。 婉妍想不到。 她只知道,姑娘从头讲到尾没有提过一次的“爱”字,都落在这颗泪痣里了。 就是婉妍这个故事局外人,此时此刻都已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脑子被‘造化弄人’四个砸得头晕目眩,只有眼泪往外涌。 一个人空惦念是苦情。 两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空惦念,却还捧着一颗拼了碎、碎了拼的心守着彼此,那就是可惜了。 婉妍觉得可惜啊,太可惜了。 然而宣契作为故事的主角,却连一丝震颤、一下挪动都没有。 甚至在他的帷帽中,婉妍都听不到呼吸了。 “咳咳……”婉妍轻轻捣了捣宣契,怕他看不到桌上的画。 然而宣契仍是无动于衷。 婉妍快急死了,对着宣契的袖子一顿上下左右地狂扯,在心里呐喊道: 大哥啊!一个默默守护了十几年,一个在心里记挂了十几年,都是彼此一生唯一的念想,你不觉得又伤又荒唐吗! 你这个时候吭一声,说你就是那个采药男孩,这事不就成了吗!! 你们到时候要哭要喊,抱在一起哭喊啊!你们在这两相对坐、各自流泪、各自心碎算什么啊! 说话啊哥!现在氛围这么好!你不说点什么这像话吗!哥你要是嫌我碍事,我立刻风驰电掣地滚出去行不行!哥啊!我求你了啊!我要滚啊! 太情切 第658章 点泪痣(5) 啊啊啊啊救命啊你给我整不会了气不活了,我的心是不是都不跳了啊! 婉妍急得都要梗死了,然而宣契袖子都要被扯下来了,仍是连一动都不动,就像是一座石雕。 这么好的机会宣契不抓,婉妍也不会让它错过,决心今天就是被宣契打死,也要做个壮烈的月老。 于是婉妍开始破釜沉舟卖队友。 “姑娘……其实我不……” 婉妍犹犹豫豫声音并不大,还没被反应过来的宣契掐死,就先被姑娘的话淹没了。 “是不是这个故事太沉重,听得仙女您的心情也不好了?” 姑娘半天没听到任何回应,小心翼翼地问。 婉妍连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听得有些投入……” 嗓音分明是哑的。 姑娘连忙换上轻松的语调道: “仙女您可千万莫要为我伤感,其实我自己亦从未伤感过。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绝对不是我能企望的人,便连分毫的肖想都没有。 既然没哟期待,又何来失望? 所以我才能这么多年安于自己的生活,安于为我表哥守寡。 至于守寡,我也从来没觉得是个苦差事。 在外人看来,我是为夫君守寡的贤妻烈女,其实啊,我守寡一方面是为了哥哥戴孝。 另一方面,是我想用安静干净的余生,慢慢回忆他。” 一眼对望,一生回望。 “回忆他,也祝福他。 如今算来他也近而立之年,想来定是已贤妻在侧、儿女双全了。 我想祝福他、祝福他的妻子、祝福他的孩子,祝他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祝他的儿女大有作为,祝他一生顺遂。” 姑娘说得很真诚,笑容比话语更真诚。 “一定会的。” 婉妍静了许久后才终于开口。 “本仙女掐指一算,算到他如今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他变得没那么严肃,他爱打闹,爱玩笑,整日里嘻嘻哈哈。 但骨子里还是正直和严谨,还是那根打也打不断的傲骨。 他看似喜欢沾花惹草、四处留情,实则不过是用风流的假象,藏住心里死守的深情。 他爱惨了一个姑娘,一个温柔又乖巧的姑娘。 虽然他们门第不是很相配,但还是冲破世俗目光,携手共度余生。 他们成亲近十年仍旧很恩爱,每次去集市都是并肩而行,遇到坑坑洼洼,他都要握住她的手,不论有什么坎坷都要一直走。 他的家人对姑娘都特别好,尤其是他的兄弟姐妹姑嫂,都姑娘就当成自己的家人,她在宣家过得很顺心。” 婉妍雾了一双眼,睁眼说着瞎话。 好像说着说着,都变成的真的了。 而姑娘却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很开心。 从姑娘开始回忆往昔时,就仿佛不存在的宣契,此时第一次肩头颤了颤。 最后,姑娘说。 仙女,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今天,以及这些年。 但今天之所以请您进来,除了感谢,还有就是想告诉您,我很好,很坚强,会努力把生活过好。 虽然很感激您的照拂,但是以后的日子,让我自己走吧。 太情切 第659章 点泪痣(终) 有他的一眼,这一生的坎坷不论我都可以跨过去。 从姑娘家出来时,天已经将黑。 婉妍本来都已忘了时间,还是宣契突然拍了拍了婉妍,示意天要黑了,外男不便再留,该走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她家的门,他还是为一个“礼”字困守。 姑娘把他们送到屋门口时,姑娘站在台阶上,宣契站在台阶下。 宣契仰头看着姑娘,姑娘空洞的眼眺望着不知方向的远处,恬静地笑着。 鬼使神差的,宣契的手颤着向姑娘的衣袖靠近,虔诚又小心,像是要去触摸佛龛。 但最后,他的手还是落下了。 他转身就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快到婉妍在后面一阵狂奔在赶上。 再一秒,他就狠不下心走了。 十几年,全部全部,没有结局,这就是结局。 这一路上,聒躁的宣契难得的一句话没说。 婉妍频频转头去看,好几次要开口,都还是咽了回去。 快到家门口时,宣契才突然道: “小妍儿,今日谢谢你。” 隔着帷帽婉妍看不到宣契的表情,但是只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他方才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婉妍此时满心感慨,也不敢冒然领谢,老老实实道:“二哥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吗?” 原本宣契已经很平静地认命了,被婉妍这么一撮合,知道自己苦哈哈守了十几年的人,居然亦把自己当作心上人,但凡他鼓起勇气开一次口,两处心碎就变成一处终成眷属。 这该是怎样的悔恨,婉妍不敢想。 然而宣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真的感谢你。 要不是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吃到一次她亲手做的饭,更没有机会听她说这么多话,更不会……知道她的心意。 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听宣契这么说,婉妍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知道除了当事人,谁也没有资格置评。 好半天,婉妍才叹着道:“哥,何苦呢,就一句话的事。” “傻妹妹,这一句话我该说什么呢?是说对不起,还是谢谢你,抑或是和我走?”宣契苦笑,伸手揉了揉婉妍的脑袋。 “感情从来都不是一句话的事。 比起现在平静、安逸、有念想的生活,你觉得告诉她这二十年发生的一切、将她娶回宣府,将她以为的过去全都击碎,再把她强塞进全然不同的世界,让她的过去和未来都陌生,只能重活一生,这会更好吗? 如果她觉得后者更好,十年前在医馆门口,她就会叫我的。 如果我觉得后者更好,十八年前的山林中,我就会拍她一下的。” “小妍儿,爱永不会称心如意。 困守一生的,才是爱。” 回家之后,婉妍在院子里呆呆坐了许久,脑子里都是和婉嫦的对话。 一回来婉妍就和婉嫦讲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不解宣契的选择,更为宣契感到不值和遗憾。 而婉嫦只是叹了一口气笑笑。 太情切 第660章 最后的不惑港(1) “小妍儿看来你是真的还不懂爱。 只有不爱的人,才会觉得不值和遗憾吧。” “我真的不懂吗?”婉妍问骨刃,指腹轻轻摩挲着。 不知从何时起,婉妍喜欢上了和这把来路不明的骨刃说话,摸着它的时候,婉妍觉得莫名的心安。 而它就在婉妍掌心安安静静听着,刃尖闪耀着淡淡的月辉。 在婉妍的身后,容谨的眸子冷了。 她到底有多爱那个人,才能把他都彻彻底底忘记了,还能对他的一根骨头产生依赖? 之后的一个月,春尽夏来,生机和温度一起涌入了不惑港。 婉妍却很少出门了,她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帮助容谨复健。 在宣契穷尽毕生所学的医治后,容谨的脚筋与膝盖居然真的一点点逆生长起来。 虽然仍然和健全人不能比,但站起来以及基本的生活所需已是可以了。 但获得这个成效的代价,是付出成百上千的痛苦。 “再慢慢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已经要站起来了!再起来一点点……” 婉妍扶着容谨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轮椅上扶起来。 但最后,容谨还是跌回了轮椅中。 “婴婴……又让你失望了……” 剧烈的疼痛让容谨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满头的汗将发丝全都浸泡。 但容谨还是仰头看着婉妍,满心都是愧疚。 婉妍也是一头大汗,腰酸背痛得站不住,但还是笑得灿烂,轻快道:“这有什么笙郎!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倒是你,肯定很疼吧。” 婉妍蹲下来,看容谨今日不知道多少次被血晕染的膝盖。 容谨只是笑得,“不疼。”说着容谨又对婉妍伸出双手,“我想再试一次。” 在扶容谨起来时,婉妍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便聊天道: “笙郎,你站起来以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 然而容谨无法回答,他要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发出惨叫。 又是无数次的起和跌,一直到天都渐渐暗了下来。 “这次一定行!已经站起来大半了!笙郎的膝盖再稍稍用一点点力……对对对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啊……” 在一阵紧张的努力后,容谨还是双腿一软,眼看又要跌回去。 这一次次的折磨,他该有多疼啊。 婉妍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下一次要再慢一点才行。 然而下一秒,婉妍就感到自己的腰间一紧,下一秒眼前就是一黑。 “笙郎……” 婉妍滞了两秒,才忽而展颜,“你终于站起来了。” 容谨扶着她自己站了起来。 这时婉妍才发现原来容谨是这么高,自己就只到他的肩头。 “想抱你。” 容谨在婉妍耳边轻轻道,小心翼翼扶着婉妍腰的双手向后延伸,将婉妍揽入自己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婉妍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立刻想起容谨可是比纸糊的还脆弱,登时老老实实待定了。 在容谨怀中,是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檀香,清幽又深邃。 很好闻,是让人很舒服的味道。 太情切 第661章 最后的不惑港(2) 但是在被这个香气包裹的怀抱中,婉妍却怅然一瞬,心中某个角落怀念起某个味道来。 明明是夏天,怎么会想起冬天的味道。 婉妍恍神,直到脑袋上的一点动静将婉妍拉回现实。 婉妍摸了摸发髻,多了一抹凉意。 是一根簪子,容谨送的那根累丝金簪。 “怎么想起来给我戴簪子了。”婉妍问。 自从忙着为容谨复健,婉妍已经许久没有精心打扮,簪子也收在盒子里。 “发髻有点松了。”容谨的声音很轻很柔,分明是笑着的,揽着婉妍的后背将她往怀里拢得更紧了。 去年的夏,她提着裙子缓缓蹲在他的脚边,他为她戴上这根簪子。 她微微低头,却分明是高高昂着头,带着客气的疏离和防备,一颗心都在旁人身上。 今年的夏,他为她戴上同样的簪子,而她已经被他拥在怀里。 虽然她的僵硬和不自在仍旧刺着他每一次肌肤。 虽然滴答滴答,在容谨一身白衣上,赤红的血镶嵌出一条鲜红的衣边。 可她已经在怀里了,不是吗。 。。。 在婉妍专心为容谨复健的这段时间里,白泽不惑港也发生了不少事。 第一件事,一个姑娘冒冒失失闯进了不惑港。 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 她随身带着一个大本子,里面记录着这一路的美食,天南海北哪里的特色菜肴都有。 上面不仅记录着一道道菜肴的口味,还配上一幅幅形象的素描,甚至还有详详细细的姑娘品尝美食时的心情。 她从漠北千里来到不惑港,就是为了尝尝大名鼎鼎的白泽大厨的手艺。 宣奥饱受赞誉许多年,但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了吃他一道菜,风餐露宿赶路一个多月的。 于是宣奥卯足力气,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都展示出来了,一周之内洋洋洒洒做了近百道硬菜招待姑娘,让姑娘记录的速度都要追不上了。 宣家众人能乘上这东风,自然是乐得沾光。 然而没几天,这天天是大菜、道道是硬菜的嚣张生活就让众人消受不起了,纷纷表示只想来口小米粥配馒头。 然而姑娘仍旧乐得和过年一样,只要宣奥做了,就没剩下过。 这姑娘体格不大,但食量之大别说婉妍姐妹几人惊得目瞪口呆,就是不惑港食量之最的宣奘,每天打着嗝都要逼着自己再添碗饭,不肯输给一个小姑娘。 姑娘也不辜负宣奥,因为太撑以至于连着吐了几天,边吐还要边吃,宣契给她开助消化的药都吃不下去了,却还能再吞下一只乳鸽。 不过她的到来让宣家人都很喜欢,有这么一个吃土都能香喷喷的姑娘在,宣家人的平均食量得到显着提升。 就是婉妘每次看着姑娘呼哧呼哧吃得满脸幸福,都要轻嘲一句“这小傻姑娘,不会被一道菜就骗走了吧”,再戳戳婉妍示意她夹块翡翠肉段,还嫌她夹了块小的。 不过人家姑娘可不傻,最终也没被宣奥骗走。 太情切 第662章 最后的不惑港(3) 姑娘住了小半个月就走了,还带着宣奥。 两人郑重约定要吃遍天下所有的美味,集合出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美食大全宝典来。 再融汇百家所长,开创一个自己的美食流派来。 。。。 第二件事,姚晟肃来了。 听闻他真的来不惑港那天,婉嫦兴奋得立刻就冲了出去。 可不出一刻钟,婉嫦就灰头土脸又冲了回来,冲出去的时候有多快,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一回来婉嫦就往婉妍屋里钻,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还满口骂骂嚷嚷。 “这个王八蛋!居然想娶我!” 姚晟肃不是空手来的,还带着十八台彩礼,大红大红的,就堆在宣家“四神真君”的大牌匾下,谁路过不巴望两眼。 婉妍一听来了精神,拍了拍婉嫦,兴致冲冲道: “这是好事啊三姐!你们上次初次见面不久相谈甚欢,你还满口和我夸他来着。何况你们如此兴趣相投,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你可闭嘴吧!”婉嫦往床里更藏了藏,满脸都是吃了苍蝇的神情。 “我那是想和他学习打官司,我没想和他打官司啊!” 在婉嫦的脑回路里,夫妻=会吵架,会吵架=有矛盾,有矛盾=要打官司。 婉妍看婉嫦一副“宁下地狱,绝不拜堂”的架势,知道自己多劝无意,只好放弃拉纤保媒的伟大事业,朝着门外努努嘴道:“可是人家都堵到门口了,你准备怎么办?额你这是……” 婉妍打量一圈婉嫦,这货大夏天像裹尸一样过着一床大厚被,“想要出一身汗臭跑他?” “啊……倒了血霉……”婉嫦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子里,只有不清不楚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 “还能怎么办……干耗呗,看谁能耗得过谁!” 姚晟肃首战大败,他也不气不恼,据门卫说他黑乎乎的脸上一点表情都看不出来。 他就带着大箱小箱住在了距离宣家最近的客栈,一副要在此定居的架势。 之后的时间里,姚晟肃也不常在宣家附近出现,经常一隔四五天看不到人。 每每婉嫦振臂欢呼着“老子重生了!”要庆祝时,姚晟肃就又带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卷册风尘仆仆回到不惑港。 婉妍听说,他虽然在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奋斗,也没忘记为别人的大事肝脑涂地,仍旧该接案子接案子、该出庭应诉就应诉。 不同的只是胜诉之后,再回到白泽不惑港罢了。 刚开始婉嫦怕出门碰到他,连门都不敢出。 但是很快,一个时辰不打官司,都会抓心挠肝的婉嫦,终于忍不住还是出门了。 (主要是这货为了满足自己的诉欲,每天都在家里没事找事,四处找茬挑刺以引诱他人和自己论战,整得就是家里的猫都恨不得把她扔出去) 于是两个人就各打各的官司,出门没看黄历碰见了就来一场街头追逐,生活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然而与此同时的有些人,生活则自此乱了套。 太情切 第663章 最后的不惑港(4) 但有些人的生活则自此乱了套,主要是附近方圆一百里的各县县衙。 以前有个“讼柱”在这片打官司,已经整得很官不聊生了。 如今又来了个比之讼柱只有过而无不及的同伙,更将失恋之悲痛化为打官司之热情,短短一个月内各级衙门的诉讼案件翻了一倍不止不说,更让当地百姓的观念从“厌讼”到积极维权来了个大转变,让县衙从官到吏一个个加班加得头脚倒悬。 由于就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多案子,婉嫦和姚晟肃作为最声名鹊起的两大讼师,自然也少不了代表双方当事人对簿公堂的‘冥’场面。 一上堂,平时看到姚晟肃就跑的婉嫦不跑了,那小嘴叭叭叭好似豆子缸碎了,那是昂着脑袋叉着腰,一步一步就往姚晟肃那儿逼近,啥话说出来都有理。 而平时一看到婉嫦,就忍不住抿嘴傻笑的姚晟肃不笑了,什么目光如炬啊、策略性嘲讽啊、战术性轻蔑啊一个都不少。 两个人一见面就是唇枪舌战五千回合,说的是天昏地暗、日月失辉,就连县长插一句“先退堂!日后再议!”的空隙都没有。 原本苦大仇深的双方当事人,在经过日夜鏖战、心灵上伤筋动骨之后,纷纷勾肩搭背地表示打官司伤和气!我们要撤诉!我们兄弟俩要出去拜把子! 当事人都这样了,这两个讼师还是不行,偏要把一个人按在地上摩擦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可。 于是围观的群众都达成了共识:这俩人肯定对彼此都有杀父之仇!不然不至于这么整啊…… 谁能想到这俩人其实是少年和他爱慕的女孩呢? 就这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疾风骇浪,姚晟肃真的在白泽不惑港长住下了。 。。。 第三件事,吴霈要回来了。 他给家里的老母亲传了信,大约三四天后就到家。 婉妍是和容谨在路边小摊吃小笼包的时候,听到隔壁桌在议论,一听包子也不吃了,丢下银子就推着容谨飞快回了家。 吴霈就是那个为了能配得上婉妘,年纪轻轻就带着一腔孤勇离开不惑港,一打拼就是十二三年的人。 也是始终没从婉妘心里离开的人。 婉妘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拿锉刀雕木花,闻言先是愣了愣,旋而淡淡道了个“哦”,就继续雕花,头埋得更低了些。 婉妍偷偷拿眼去瞧,婉妘藏起来的脸笑了。 “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本小姐都要嫁人了。” 婉妘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心里惦念了十几年的人有了归期心情太好,婉妘仙女很好心地邀请婉妍等人参观自己的小库房,将得瑟美其名曰为“给你们开开眼”。 不过该说不说,婉妍等人还真是开了眼。 诺大的库房里堆满各式各样的工具、成堆成堆的木料,还有难以下脚的一地木屑。 在木屑之上,有一架床、两座架子、一张书桌、一张圆桌、两把太师椅、四把八宝凳。 太情切 第664章 最后的不惑港(5) 每一样都是最最最极品的梨花木制成,每一样都是古朴大方的造型中,满是精妙的小设计,将使用价值和观赏价值全都拉满。 见到如此精美到足以被称之为艺术品家具,就是金银堆里长大的首富千金、在皇宫出入的婉妍都惊叹不已,一面“哇”不绝口,一面手不由自主地就在上面蹭啊蹭。 “天呐……这朵花直接封神了!”婉嫦为了看仔细桌面上的刻花,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哈喇子快要掉下来,眼巴巴看向婉妘。 “这花我能抠走吗大姐?” 仙女没理她,给她一个温柔的白眼让她自行体会。 那是一朵铺满整个桌面的花,刻得不深,并不会影响桌子的正常使用。看起来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朦胧美,让这张桌子瞬间脱俗。 就这浅浅一朵花,每一道花脉、叶茎都刻得清清楚楚,方能如此栩栩如生。 孔景麟大大咧咧地问道:“这是大姐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吧!” 众人都笑,是挪揄婉妘,更是为她终于要得偿所愿而高兴。 婉妘也不否认,轻轻抚摸着架子,像是摸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一人最快三天建起过一座房。 但就这几样家具,我做了整整十四年。” 准确的说,是从她喜欢上吴霈的那一天起,做到今天。 他拼杀十四年后,带着十里红妆回来娶我。 我也得拿出我十四年的心意,等他来。 以后是和他一起的生活,一丁点也不能将就。 。。。 三天后,吴霈果然回来了。 他真的像和婉妘承诺的那样,立了不少战功,当上了南直隶的大将军。 那日他一身铠甲,领着长长的队伍威风凛凛地衣锦还乡。 吴霈的家人和乡亲都去迎接他。 在嫂子和妹妹的苦苦劝说下,婉妘仔细检查完从凌晨就开始准备的精致妆容,整了整身上请了五个裁缝、用三天时间加急赶制的新衣服,“不情不愿”地也去迎接了。 不过很快,婉妘就回来了。 面对家人的询问,她什么也没说就回屋了,脸上没了一丁点血色。 还是婉妍、婉嫦和宣契去街上打听才知道,吴霈真的是带着十里红妆回来的,也真的是回来成亲的。 只是,他还带回了一个姑娘,就坐在他的马上、靠在他的怀里。 要不是宣契眼疾手快拉住,婉妍已经一把推开面前的人群,一个箭步就要上去拉住吴霈的马缰,把他的队伍逼停。 婉妍怒瞪宣契,却看到宣契的脸从未那么黑过,死死盯着吴霈骑着高头大马从他们面前过去。 回来把这事一说,兄弟姐妹几个都气坏了,别说婉妍、婉嫦气得跳脚大骂,建议吴霈别叫吴霈,直接叫“我呸!”得了。 就连以典雅端庄着称的傅祎柔,都气得扯着嗓子连骂三个:“无耻!无耻!无耻!” 宣奘和孔景麟则是当场一个抓起双镗一个抄起长枪,立刻就要冲去吴家。 婉妍、婉嫦和宣契什么都不说,立刻就跟了上去。 太情切 第665章 最后的不惑港(6) 宣奜连忙挡住他们,说这个时候上门要说法,只会把婉妘的名声毁了。 至于说法,不管有没有、合不合理,对婉妘真的有用吗? 几人闻言表示大哥说得在理,那他们不去要说法了,就是单纯去揍那狗东西一顿,不能让他这么背信弃义的人好过。 宣奜闻言连连点头,立刻也跟了上去。 宣家兄弟姐妹一行人气势汹汹冲了出去,那架势就算是把宣府门口的两座大石狮子扛上示威,都没问题。 但是在吴宅门口,几天没露面的婉妘出现了。 “和我回家。” 婉妘面部表情丢下这一句转身就往回走,声音不大、也没什么力量,像是累透了。 但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焰一点点消减,最后真的就都乖乖地跟着大姐回去了。 回去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又把自己关起来了,任凭婉妍他们把门敲烂,她都不理会。 直到吴霈大婚那日。 白泽不惑港中人并不算太多,每次谁家有好事,能去的都会去热闹热闹。 尤其是作为不惑港主人的宣家,办好事时忘了谁,都不能忘了第一个就把请柬给宣家送上来。 “我那日有课。”宣奜遗憾地表示。 “思启在学堂以比武之名,揍遍了所有小同窗,我去只怕会被一群父母围殴。”宣奘一脸怕怕地表示。 “我们是已婚女眷,不便出席这种场面。”哪家吃喜酒都没落下过的傅祎柔和孔景麟遗憾表示。 “爱谁谁去,老子老娘只怕看到那狗东西就要吐一桌子。你们要是不怕我们在他婚礼上跳大神,就让我们去吧。”宣契和婉嫦把二郎腿一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豪横得了不得。 婉妍见两位夫人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了,连忙也要推脱道:“我也不想……” “还是小妍儿去吧。”大夫人抢在婉妍前面道,截断了婉妍的退路。 “小妍儿最聪明、最识大体,也会说话,我们也只敢让你去了。” 宣家人骨子都是嫉恶如仇的。只是在不惑港里无忧忧虑长大的孩子,将这仇都表现于外,就是宣奜这种重礼之人去了,都绝对不会给他们好脸看的。 但婉妍不同了,她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早就学会了心里痛恨的都按下,脸上比谁都好看。 二夫人也道:“是啊,吴家的老夫人和夫人和咱们家一向关系不错,人家独生子成亲,咱要是都不去,可就说不过去了。” 最后在哥哥姐姐嫂子们“小妍儿!这次算哥哥姐姐欠你!”的悲壮眼神中,婉妍还是怀揣着犹如荆轲刺秦般的悲壮,向着吴宅出发了。 在临出门前,婉嫦钻进婉妍的耳朵里,鬼鬼祟祟问道:“小妍儿,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带上我专门为跳大神准备的神婆装备?” 婉妍摆摆手,也小声对婉嫦道:“明面上的不要,今晚午夜按原计划,我们吴宅不见不散。” 这一日的吴宅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太情切 第666章 最后的不惑港(7) 然而婉妍从进入吴宅大门的那一刻起,就要强忍住自己的双手不去撕新郎官的嘴,也要强忍住自己牙齿,不让咬牙切齿的声音传遍整个会场。 就算坐在喜气洋洋的酒桌上,婉妍全当自己是混在鸡蛋堆里充数的猕猴桃,浑身是刺还散发着绿光。 但这都是婉妍心里的活动,实际上面上婉妍一直笑着,和周围不认识的人相谈甚欢。 “新人可真是登对啊。” 这是婉妍一晚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甚至吴霈来敬酒时,婉妍都是笑着的。 吴霈也是在外为官的,自然对“宣婉妍”三个字如雷贯耳,此时看到婉妍颇有些震惊道: “没想到小宣大人会赏脸参加下官的婚礼,下官实在是太荣幸了!!” 然而面对吴霈受宠若惊的笑容,以及下意识就躬下的身子,婉妍…… 哼还下官……就你那鸟屎大的官也叫官,我看你就是下贱,毕竟人贱人爱! 还有小渣儿你还真当老子给你赏脸呢,你就看看你那张跟偷吃贡品遭了天谴般的脸,再闻闻你那一身霉味都遮不住的人渣恶臭,你是怎么好意思觉得老子是给你赏脸?就你这张脸真的是少看一眼心情好,多看一眼睡不着!还敬酒,我恨不得在你坟头撒酒…… 婉妍在心里骂得天翻地覆,面上却是笑意盈盈道: “今日我不过就是来送祝福的宾客,哪有什么大人。何况能来沾沾喜气我乐意之至,新郎官要说荣幸可就客气了。” 不管是从江湖传闻、还是从婉妘妹妹的角度,吴霈都没想到宣婉妍居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一时间他从看到婉妍进门就紧绷起的神经,缓缓松开了,恭恭敬敬地给婉妍敬酒。 婉妍也笑着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仿佛喝了渣男家的酒会烂嘴一般。 一直到吴霈都去给旁边桌敬酒了,婉妍还在用余光在他后背千刀万剐。 真是长见识了哈,说话当放狗屁的恶犬还能披着人皮成亲,还敢再人间晃荡,我看你还是快躲到庙里吧,也就只有和尚才能心存慈悲能将你杀生。 背信弃义的人渣,始乱终弃的小人,我……¥+£√…… 就在婉妍对着吴霈的背影笑盈盈,心中骂咧咧时,身后一阵骚动。 “大小姐您来啦!”“大小姐好!” 是一阵问好声。 婉妍回头去看,只见几乎所有人都起立了。 在人群中央,走出了一个姑娘。 她身着一袭绛色蔓草牡丹暗纹裙,面带笑意款款走来。 她身上衣服的布料是很普通的棉布,但穿在她的身上,沾染上她的气度,却比锦缎还贵气千倍万倍。 她从一片红色中走来,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不是自视清高,而是温和的尊重与善意。 那一刻,所有的红都失去了光彩,就只为衬托她的曼丽又脱俗。 她笑着,频频挥手对给向她行礼的人问好,眸子温和又清贵。 在白泽不惑港中,能让所有人同时站起来行礼的人不多,但她算一个。 太情切 667 最后的不惑港(8) 众人行礼,因她是为不惑港和人间正道献身的宣邛大夫子的独女。 因白泽不惑港每三栋建筑中,就有一座出自她之手,且她从不要任何费用,就是材料都自己准备。 因她让曾经无数风雨飘泊的人,都在不惑港有了遮风避雨的港湾。 她就是白泽神族大小姐,不惑港的大小姐,真正的大小姐。 等婉妘都坐到婉妍身边了,婉妍才回过神来。 救命啊! 婉妍心里就只有这三个字。 当初兄弟姐妹几个知道了吴霈的婚期,可是认认真真叮嘱了宣府里的所有人,一定一定不能对婉妘走漏任何风声。 婉妍想不通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婉妘,怎么就知道是今天。 “大姐……”婉妍弱弱地唤了一声。 婉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而去和桌上的旁人聊天,那叫一个巧笑倩兮,比桌上的谁看起来都欢喜似的。 就是这样,婉妍才更害怕。 婉妘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不爱穿亮色,也不爱笑,更不爱和人说话。 还没等婉妍再多想,吴霈就端着酒杯来敬酒了。 看着婉妘端着酒杯站起来,婉妍下意识地就跟着站了起来,紧紧贴在婉妘身边,心中当场警铃大作。 婉妍想着若婉妘的袖子里掉出一把斧头,自己定要等她砍几下出了气后,就把斧头夺下来,免得真的闹出人命。 这种事,婉妘是真的做得出来。 但说心里话,婉妍在担心婉妘闹事的同时,又是隐隐期待着她这么做的。 他不该被砍吗? 然而让婉妍又放下心来,又失望的是,婉妘什么都没做,只是一扬脖子干了杯中的酒,笑意盈盈说着祝福的话。 看着婉妘的侧脸,有一瞬间婉妍甚至怀疑,婉妘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在乎吴霈,这十几年的惦念与牵挂,全都只是因年少那点念想罢了。 但下一秒,婉妍这怀疑就被打消了。 婉妘喝完酒,仍是笑着寒暄,却把杯子连手都不动声色收回了袖子中。 太抖了。 之后的一晚上,以活泼会来事著称的婉妍,除了应付两句外,再未张口,仿佛是陪着大小姐赴宴的丫鬟。 而一向清冷寡言,擅长用冷哼和白眼回答一切愚蠢问题的冰仙女婉妘,却热情地笑了一晚上,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甚至是吴霈。 在送宾客离开的门口,吴霈站住了。 “今日谢谢您能来。”吴霈看着婉妘,神色有些难以描述。 婉妍却笑得坦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你太客气了。” “是啊……”吴霈低声应,犹豫了好久,还是更低声道:“我记得我走的时候,还大言不惭说要您等我回来呢。” 你还敢提!你也知道大言不惭! 婉妍一听当即热血糊脑子,恨不得上去撕了这狗男人。 然而婉妘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忆,半天才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啊。” 像是忘了很久,像是从没当回事。 吴霈闻言连连解释道:“不过大小姐你放心!” 668 最后的不惑港(9) “我那时太年轻也太幼稚,看你家也住在不惑港,和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房子,就以为我们是一类人,什么都敢想。 等我离开不惑港之后,在世人的眼光中,才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大到我再努力,再拼上几条命,也不会有配得上你那天。 好在我离开后不久,就清醒了,也想明白了,不然不知道要给你添多少麻烦和困扰呢。” 吴霈抬起头一脸的歉意,自嘲地笑笑:“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也没当真,你可是白泽神族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把这种穷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心上呢。” 婉妘笑了笑,温和道:“你过谦了。” 却是一副确实如此的神情。 吴霈谙熟的笑笑,像是早知如此,双眸坦然得连一丝心痛都没有。 是啊,都已经娇妻在侧,谁还会为十几年前得不到的年少悸动而心痛呢。 婉妍在一旁看的抓心挠肝,看着婉妘的侧脸简直不能更不理解了。 姐啊!你干啥呢!你是灶台吗这么爱背锅?这么违心的话你说起来不烫口吗? 你这不就是彻底给这狗男人松了绑,让他觉得反正你也没在乎,那我始乱终弃也没啥,还是及时止损,有什么愧疚呢? 不论婉妍如何不解,婉妘微微昂起的头点了点,高贵端庄又简洁地和吴霈道了别,就拉着婉妘去马车了。 在上马车的时候,婉妘在婉妍的搀扶下,还是腿抖得怎么都踏不上去。 越上不去婉妘就越急,眼眶分明是通红了。 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婉妘的嘴巴一直在喃喃些什么,过了好半天婉妍才听清。 “我是白泽神族的大小姐……” “我就是……白泽神族的大小姐。” 这句话要是在任何时候听,都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可此时婉妘哭着自语,婉妍就只听出了可怜的意味。 她在给自己打气。 那一刻,婉妍就明白了婉妘今天为什么会来,以及方才那番话的含义。 她不是想开解吴霈的愧疚,而是想告诉他、告诉世人、告诉自己。 不是我不能,而是你不配。 你不仅攀不上我的门楣,还配不上我。 而我这十几年对你的等待,也不是因为你配得上这份深情,就只是因为你可以做垃圾,但我可是信守承诺的人。 婉妘的爱情因白泽神族的大小姐而结束,结束时婉妘用白泽神族的大小姐又把自己撑起来。 这一路上婉妘一句话再没说,黑暗中婉妍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直到下车之前,婉妘才没头没脑地忽而开口道: “我一直以为爱是世上最廉价的东西,却不知原来,深情比爱更廉价,而承诺最贱。” 婉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婉妘忽而问道: “小妍儿你有爱的人吗?” 问完婉妘也不等婉妍回答,自顾自接着道: “如果没有,希望你永远没有。 如果有的话……” 婉妘叹了口气。 “我真可怜你。” “就像可怜我自己一样。” 669 最后的不惑港(10) 回家以后,婉妘一把火烧了她精心准备十四年的嫁妆。 她就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熊熊烈火吞噬着自己的心血,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人会说一句‘这么好的东西,烧了多可惜,还不如留着用呢’。 他们知道婉妘看着那些东西恶心。 恶心他还是次要,主要是恶心自己。 熊熊的烈火中,婉妍好似又看到了那日和宣契从盲人姑娘家离开时的夕阳。 经过哥哥姐姐的事情,婉妍还是不懂爱是什么,但已经清楚知道,爱,碰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感触太多,那一夜,婉妍做梦了,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最后,婉妍已经不知道是梦是醒的时候,她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婉妍在里面走着,漫无目的。 婉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里。 更让婉妍奇怪的是,她居然对这完全空白的空间感到莫名的熟悉,以及心安。 走着走着,婉妍看到了空间的尽头。 那是一堵高墙,除了斑驳血迹层层叠加得格外肮脏外,没有任何的特殊。 墙下是一汪看不清颜色的液体。 在墙根大约到婉妍膝盖的位置,有一副手铐,手铐上拴着一个人。 那人上半身吊在墙上,下本身浮在液体里。 他不仅双手被铐着,双脚的链子在液体里也盈盈泛光,甚至连脖子都被巨大的铁环拴着。 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伤口了。 所有伤口连在一起,就构成了完整的他。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缕气息在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吊着他最后的一口气。 他垂着头,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张半挂半垂的人皮。 婉妍一步一步走过去,只觉得每走近一步,那人影都更熟悉。 婉妍不知道一个人的五官要退化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在一个人都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时,才反应过来。 他缓缓抬头,四目相对。 婉妍惊了,他也惊了。 !!! 那个人!先是雨师,后是大护法,到最后婉妍也不知道他是谁的那个人。 那个冷峻又严酷的人。 即使在梦里,婉妍都无法把那个高傲又体面的人,和现在这张人皮联系在一起。 而那人看到婉妍也是一惊。 他眼神中的那一动让婉妍觉得,好似做梦的是他。 旋而,他已经枯死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小光点。 那一刻,婉妍仿佛看到了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缓缓开出了一朵红色花。 他的嘴唇没有了丝毫颜色,但还是微微动了一动,看着婉妍喃喃道: “梦到你……了啊。” 他的声音很小,但婉妍却清楚听见了。 他看着她,就仿佛一个在圣尊像前跪了千年、许愿了千年的人,真的实现了愿望那一刻,才有的眼神。 一眼,就足够击穿婉妍的灵魂。 那一刻婉妍心里空得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么清晰的碎裂和痛,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不由自主地就探向他的脸。 670 神灵心中 亦有神灵 在碰到他那一刻,婉妍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更凉,还是他的脸更凉。 但是显然,这一下在虚幻中格外真实的触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的瞳孔抖了一抖。 这不是梦,是我的意识体…… 是了……以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意识体了,才会下意识地把她传进来。 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舍不得立刻赶走她,万分不舍又心如刀割地看了她一眼。 上次我们在这里相见,还是去年初夏,你考国试的前夜。 那时,我还是普通的锦衣卫蘅笠,你也只是普通女孩宣婉妍。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却知道我,信任我。 而今年初夏,只是短短一年,我们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各自深陷各自的泥淖。 而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却忘了我。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却没有一滴泪。 然而心里一片空白的婉妍,两颊边,两行泪,是替他落,也是为他落。 泪珠滚下的触觉,终于让婉妍回过点神,双手连忙攀上他脖子上的枷锁,想要尝试解开。 这一下婉妍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铁,而是陨铁。 不仅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强破,而且还能腐蚀人的决力,废人于无形。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打开这个啊……”婉妍束手无措,无助又着急。 然而真正被困住的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神灵心中,亦有神灵。 下一秒,婉妍就被弹出了纯白空间。 “神仙!” 婉妍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还在不惑港,婉妘为自己亲手做的床上。 婉妍想都没想,猛地掀开被子冲下床,鞋都顾不上穿,一路疯跑出去。 她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救他救他,我要去救他! 然而在打开屋门,一阵海风吹了进来,吹醒了婉妍,也吹停了她的脚步。 我要去哪救他,天璇殿吗…… 婉妍扶着门,觉得腿好软。 那么真实的心痛,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婉妍心跳仍是极快,轻轻探手都脖间,才发觉自己是一身的冷汗。 为了确定这是梦还是真实,婉妍换了衣服就去藏书阁查,但是还没等她查到,就没时间查了。 那一日,大陆乱了。 刻着天璇殿大印的檄文贴满全大陆,就是白泽不惑港的港前,都贴上了。 文中说:现已查明,天权国都京都城管府藏匿凶兽九婴,用意不明。 经交涉,管府拒配合交出凶兽。 圣殿感念麒麟家族旧功,再宽其三日自我悔罪。 若三日后仍未放弃抵抗,则不论其族地位何居,圣殿必将清理凶兽、肃清余党,还安稳于世。 此文一出,大陆震动。 天璇殿写的是管府“用意不明”,但长眼睛的人看到的都是“居心叵测”和“毁天灭地”。 那可是九婴啊! 几个月前仅是梼杌和朱厌,就足够把大陆整得天翻地覆,如今五大凶兽之首的九婴就藏在京都,还是在麒麟家族在京都府邸中,这但凡换个人说,都绝不会有人信。 671 魔鬼破笼而出(1) 但那是天璇殿,对于天璇殿的任何话语,百姓都是无条件信服的。 而这消息,足以让距离京都八千里外的百姓都感到恐慌。 要知道上一次天璇殿这么大动静声讨,还是十几年前的剿灭毒尊沙华的大战。 那一次是怎样的人间劫难,但凡经历过的人都还是历历在目。 于是百姓中无一人觉得这次声讨突然得有些诡异,反而人人都觉得就不该再给管府三日时间,就该立刻把管府铲平,把所有隐患扼杀在苗头中。 在恐慌之中,百姓们默契地忘记了就是在几个月前,也是凶兽作乱,就是管铮用自己的一条命,以及对百姓的一片赤忱,换来了西南的安稳。 而管府就是管铮的家。 “管府藏匿九婴?!”婉妍看完后眉头紧锁,万分不解。 管府是她在京都第二个家,她从小就在那里玩,就是狗洞她都钻过,哪有什么九婴啊? 婉妍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一股不详之感已满盈心头。 然而不论婉妍多么奇怪,多么不安,她还是放下檄文就要走,却被宣奜带头拦住了。 他们没说什么“别去淌混水”,也没说“与天璇殿为敌去了也是白去”。 他们只说“你不能一个人去,要去一起去。” 婉妍拗不过家里人,便应下来了,说第二日一早就走。 然而当天夜里,婉妍就没了踪影。 是容谨送她走的。 之前在胡窟府婉妍锁住容谨,孤身去追凶兽那次,就答应过容谨,以后再也不会不告而别了。 婉妍是告诉了容谨,但她也说: “笙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大陆要乱了,不惑港也不会幸免。” “笙郎,我还从未求过你,但这次,求你留在不惑港,帮我守住这里。” 婉妍说了好多个对不起,但是这次没说“等我回来”。 还会不会有归期,婉妍也没数。 但她必须要回去,没了管铮的管府无异于少了顶梁柱,管济恒和砚巍能在天璇殿的高压之下撑多久,婉妍不敢想。 出乎婉妍意料的是,容谨既没有千方百计的阻止,也没有一定要随她同去。 他只说:“婴婴,千万珍重。” 这次,他也没说“我等你回来。” 最终,婉妍还是一个人离开了最爱的不惑港,踏上了返京的路。 一如十几年前的宣郢。 。。。 三个月前的昆仑山脚,风雪肆虐。 “把带回来的人藏好了吗?”净释伽阑问。 “回禀尊上,藏好了,确保万无一失。” 供觉旃殊回答。 “嗯。”净释伽阑微微颔首,向着深藏在云雾之中,根本无法看到分毫的山巅看了一眼。 “走吧。” 之后,他缓缓开始向山上走去,没有开决赋,就只是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向上走去。 这次一上去,不知道再下来又是什么时候。 更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 他想好好走这一遭。 他想着,脚步却没停。 “尊上……”供觉旃殊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却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您真的要回去吗?” 672 魔鬼破笼而出(2) 炼狱不一定是要往下走的,也有可能是要爬上去的。 他们现在,就是在一步一步向炼狱走去。 “嗯。”净释伽阑目视前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眉宇间,满是寒霜。 “豢养的魔鬼已经冲破了笼子,我还能逃到哪里呢?” 无处可逃,我也不想逃。 天地间,朔风凛冽、雪虐风饕,这是人间最艰苦的绝境,也是登顶人间至尊的道路。 供觉旃殊要努力睁大眼睛,才能不被巨大的风雪迷了双眼。 在这峰峦雄伟、天地茫茫之间,就是一座宫殿在其中,都会渺小得如尘埃般。 可他,一身白衣的少年,无论狂风暴雪如何肆虐,他的脊梁都是笔直,目光都是炯炯,脚下的雪地,一个个脚印赫然清晰。 明明单薄,明明白色苍白,却大有巍然耸立于天地间之意。 “何况,曾经他在笼子里,我在笼子外,我就给他留了一口气,他能卧薪尝胆八年后,重回巅峰来反噬我。 如今被关进去的是我,那我,亦能再见天日。” 那一刻,净释伽阑的眼比这绝岭的风雪还凛冽。 净释摩诃,你就祈祷着再也别落到我手里。 这次,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再将你钉上永世的耻辱柱。 “只是你……”净释伽阑的凛然中,柔了一角。 “旃殊,你和我一样无处可逃,只能去扛。” 但凡你还有一丝逃脱可能,我都不会让你和我一起面对这些。 可是他绝不会饶了你,就像不会饶了和我有关的一切。 我没办法,你也是。 “尊上,您不用多言。”供觉旃殊看着近在咫尺的净释伽阑,却犹如仰望神灵。 “我信您。” 。。。 “咚、咚、咚” 沉而稳的脚步声落在大理石的地面,雄浑而圣洁的大殿之中,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缓缓步入。 在他们两侧,是一座座巨大的大理石像,每一座都有一座山那么高,接连近千米。 那是二十四神使和十二金仙的神体。 此时,他们的空洞的石眼都紧紧盯着两个少年,居高临下中,让整个大殿中的威压近乎窒息。 全部神位者都列席于仁青圣殿,就只有一件事——神判。 在这窒息的氛围之中,但凡换个人都会被天神的凝视压得粉身碎骨、举步维艰。 但那两个少年却走得泰然自若、走得坦坦荡荡。 直到一座纯白色天梯之下,两个人才停了脚步。 在百米天梯之上,就只有一座高大的大理石座。 在大理石座上,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他瘦得皮包骨头,眼下和两腮都深深凹陷下去。 他的皮囊松松垮垮搭在骨头上,肤色比纯白色的大理石还惨白。 但他的双目是赤红的,嘴角是高高扬起的。 就是这样一个病态得宛如刚刚从地狱捞出来的鬼,坐在象征着至尊的位置上,慵懒地靠着,双臂搭在扶手上,翘着潇洒地二郎腿,整个人都是肆意又舒展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天梯脚下的两人,如同俯视两只蝼蚁。 673 恶魔破笼而出(3) 男人不是旁人,正是曾经被关在无往生宫中,最穷凶极恶的犯人,也是曾经以爱民如子著称的仁尊。 更是净释伽阑的父亲,净释摩诃。 “恭迎尊上归殿。” 净释摩诃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把嘲讽的意味拉满,旋而向前微微倾身,死死盯着台下的亲儿子。 “净释伽阑,你还敢回来啊。” 仍是平稳的声音,但净释伽阑听得到他心中的咆哮。 净释伽阑高高昂着头,明明是在仰望台上人,却硬是看出了蔑视的感情来。 “这是我的圣殿,我有什么不敢的。” 净释摩诃笑而不语。 在无人的地方,他多么疯癫、嘴脸多么无耻都没关系。 但只要在人前,他就算用一副不人不鬼的皮囊,都能倾情演绎出真神慈悲万物的气度来。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替他开口。 果然下一秒,从天梯左侧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一座比其他石像更高大许多的巨大雕像,从黑暗中缓缓移出。 也是一样白衣白纱的形象,但不是大理石构成,而是钻石。 披着圣殿穹顶漏下的光辉,它纯净而剔透,看起来是那样的神圣。 那是殿前左护法索施通的神体。 他的声音像是从天外天传来,空洞而冰冷。 “一百一十世尊,为夺南明离火填宫,弑杀尊后亲母;为夺至尊,弑尊杀父,未果,囚禁旧尊亲父于无往生宫、万世焚域,百般折辱、万般凌虐。累累暴行、罄竹难书。 净释伽阑,你可认罪?” 听着自己的罪名,净释伽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迎着净释摩诃的目光,也死死盯着他。 对于强加给儿子的、完全是颠倒黑白的罪名,在净释摩诃脸上,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就只有痛心疾首。 “我不 认。” 经济伽阑一个字、一个字地扔出这三个字来,声音冷静到极点。 此话一出,圣殿仍是一片死寂,但气压分明是骤然收紧,压抑得让人根本无法呼吸。 净释摩诃长长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我儿,你犯下万死难辞的重罪,一则我作为父亲,没有教导好你,让你变成如此麻木不仁、毫无情感的杀人机器,我有罪。 二则我作为至高天神,却疏于对自己的血亲严加防范,让你用我对你的信任为此大祸,我亦有罪。 如今大祸已就,为父愿意陪你一起接受神判与天谴。 只是我儿,你既然已谋大逆,你便是没有悔改之意,起码也该有认罪认罚的担当。” 这一番话,那叫一个谆谆教诲,再配上净释摩诃的表演,真好像一个慈爱又严厉、面对不成器的儿子痛心疾首的父亲一般。 同净释摩诃父子二十年,净释伽阑看着这表演已经不觉得恶心了。 净释伽阑一只手负到身后,脊梁比圣殿的顶天梁还笔挺。 “我没有罪,更不认罪。” 在人间所有天神的凝视下,净释伽阑泰然道。 “我母亲是为何去世,你应当比我清楚。” 674 恶魔破笼而出(4) “我承认我囚禁了你,但我为何囚禁你,你应当也很清楚。” 净释伽阑的头昂得更高了,看着净释摩诃,轻蔑得宛如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他看破,却不屑于说破。 “净释摩诃,既是欲加之罪,也不必太多说辞。 不就是想要我的尊位,想要我的命嘛,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你拿走就好。” 矜贵、冷静、凛然,一如往常。 哪怕他为鱼肉,已在刀俎之下,却仍是那派天崩地裂又能奈我何的气度。 真正的、骨子里的天神。 是净释摩诃曾经最欣赏的,如今最厌恶的模样。 净释摩诃恨啊,恨到骷髅一般的手指都要嵌入大理石扶手中。 别急,你的傲骨,我会一寸一寸敲碎。 索施通再一次开口。 “暴行已为,罪行已犯,则不已尔之非服而变。 不论尔如何诡辩,天诛在所难逃。尔之罪,将由神代天罚。” 说罢,索施通的神像微微昂起,看向了众神位,朗声问道: “如此恶劣的行径,在圣殿千年的历史中,还从未有过。 依众神所见,该如何处置此暴徒?” 众神之中一阵沉默,半晌,才有一金仙的神像缓缓向前移来,声音同样是空灵得可怖,道: “依本位愚见,这种杀父弑尊的至恶之罪,虽万死难辞其咎。 但有鉴于圣殿仁慈,我主慈悲,不许杀戮,因此应行圣殿最高刑罚,将此暴徒关入无往生宫的万世焚域中。” 此言一出,圣殿再次陷入沉默。 没人说话,就是都默认。 索施通却再次开口道:“电神所言在理,但有一事你忽略了,那就是无往生宫只有当代圣尊才可以进入。 如今这暴徒仍忝居圣尊之位,可以在无往生宫出入自如,无人可以辖制,恐怕根本起不到惩罚的效用。” 当即又有一神出列道:“犯下如此重罪者,便是做人都不配,若高居至尊天神之位,定会引得天怒人怨,必要卸其尊位,归位于我主!” “雷神金仙,此法不可。” 这次,不是索施通,是净释摩诃亲自开口了。 “虽然吾儿是罪人之身,我也希望能严惩他,但是圣尊之位,暂时还不能易主。 一来,如果我这个已死八年的旧尊重登大宝,那净释伽阑杀父弑尊的暴行,天下将人尽皆知,这无疑是我圣殿千百年都褪不去的污点。 人民将如何信仰有污点的圣殿? 二来,我一生只有两个儿子,除了这个逆子外,就只有大护法净释伽闫。 可大护法的身子过于羸弱,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不仅根本无法担天下之大任,更无法传宗接代,为圣殿诞下储尊。 而我的爱妻也丧命于逆子之手,又只有天命尊后诞下的净释家族血脉,才能登顶至尊。 因此卸下净释伽阑的至尊之位,那在我百年之后,圣殿将再无继承人,圣殿千年光辉就此湮灭。 相比之下,虽然净释伽阑早已德不配位,但为了不让圣殿就此断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等净释伽阑迎娶天命尊后,为我圣殿诞下储尊,方能延绵圣殿香火。” 第675章 四十年喾颛 “虽然净释伽阑的品行已经溃烂入骨,但孩子无罪,我有这次惨痛的经验教训,又有诸位天神的帮助,定能为人间教导出一个真正合格的执天命者。” 被儿子囚禁八年、抢走尊位,遭受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他却还能不被仇恨冲垮,保持理智地一切以圣殿和人间的利益优先,不计较个人得失。 可见在绝境之中苟延残喘多年,苦难仅仅被侵蚀了他的皮囊,却无法腐蚀他高尚而圣洁的灵魂,他谦和慈悲的仁尊。 这一番话下来,神殿中谁人不感叹一句:我主慈悲啊。 有这样的光辉形象做对比,冒天下之大不韪,还大言不惭、不思悔过的净释伽阑变得可憎,空有一副圣洁的皮囊,而其心与灵魂已经烂透。 于是有人道: “我主圣明,我主慈悲天下共感! 但也不能让此不忠不孝之狂徒就此逍遥。” 又有人道:“圣殿除无往生宫的万世焚域外,还有两大至高刑罚,即喾颛封印与辜厄经天缕。 这两大刑罚虽不能取人性命,但也可让人生不如死。 有鉴于暴徒恶性太甚,本位建议直接对其施以喾颛封印,起码封印十年。 既可以起到惩戒作用,也可以防止其畏罪自尽。” 这话一出,圣殿中的气氛微微有些变了。 怎么敢说这话的啊…… 不少神位心中都是这样想。 那可是喾颛封印! 被封印时,要打穿人的所有经络,引爆周身所有血脉。 这已是生不如死的极刑,然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承受一次都不可能的极刑,被封印人要在每年的同一天都经历一次。 经脉尽爆,血液倒流。 每年一次,听起来好似还有愈合的机会。 但一次经脉尽爆对人体所带来的伤害,是穷尽一生都治愈不了的。 若是每年经历一次…… 众人不敢想了,只觉得与此相较,死,真的是一种慈悲的恩典。 虽然净释伽阑犯了罪,但是他毕竟是净释摩诃的亲儿子。 天下或许会有杀死亲儿子的父亲,但绝对不会有忍心给儿子下喾颛封印的父亲。 就在众人等着净释摩诃找些理由推脱时,只见净释摩诃长长叹了一口气,眉宇间被痛心疾首挤满。 “不用对他下喾颛封印了……” 果不其然,众人心想。 至高天神也是父亲啊。 然而下一秒: “在八年前,他要谋害本尊的企图被识破时,本尊害怕落到这逆子手中再无翻身之日,世间无人可遏制此人的狼子野心,于是…… 本尊当时用毕生之决力,给他下了四十年的喾颛封印。” !!! 石像不会把眼睛瞪裂,不然如果可以的话,那这满殿二十四位神使并十六位金仙,可能会当场全部碎成一地。 喾颛封印……四十年…… 在天璇殿历史上,背负喾颛封印最长的人,在死撑两个半月后,还是选择自尽。 据说他死的时候当场被炸成血雾,别说遗骨,就是一粒骨灰都没留下来,就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人间。 太情切 第676章 至高傀儡 据说他死的时候当场被炸成血雾,别说遗骨,就是一粒骨灰都没留下来,就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人间。 就是仅有的两个目击者,也在目睹这场景后的半个月时间内,由于过于惊恐,而先后自杀,选择用死亡,来忘记那残酷至极的一幕。 坚持两个月尚且如此艰难,而净释伽阑至今,已经背负喾颛封印八年了。 那一刻,所有神位者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神,都略略温和了一些。 在残酷至极的刑罚对比之下,不论是怎样的罪行,好像都能被原谅那么一点点了。 相比于众人的震颤,供觉旃殊则是瞬间抬起头,狠狠怒瞪着净释摩诃,双目充血。 那是他此生还从未敢直视过的人,此刻要不是怕连累自己的主,他恨不得去把他生吞活剥。 而作为亲父亲的净释摩诃听到这一切时,满面都是心痛与不忍,好似是万分迫不得已。 但是在他的眼睛里,是近乎癫狂的得意。 所有人的情绪都是激烈的,就只有净释伽阑,那个真正背负这一切的人,他负手而立,面色清明,眼中已经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还在眨,那所谓的暴徒净释伽阑,比那些神位的石像,更像是一尊圣洁的石像。 对罪刑不惊不惧,对罪名不卑不亢。 八年了,再热的血那样一次次迸出,也都凝成痂了,也都凉了。 众人震惊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便有一人存疑道: “本位绝无意质疑尊上的圣明,但只是……尊上之力威力滔天、犹如瀚海,若全部注入此暴徒体中为喾颛封印,那一旦其不愿再承受此刑罚,或蓄意报复人间自取灭亡,则如此巨大的能量所带来的杀伤力,必会倾覆整个人间。 此人是何等居心叵测、丧尽天良,我们有目共睹。 如今此人身上还背负人间存亡,岂不是将世界都至于虎口之中!” 这话一出,一向用缄默做附和的圣殿之中,也一片哗然了。 把人间系于一个杀父弑尊、丧心病狂歹徒身上,这谁敢啊! 然而净释摩诃则是一点波动都没有。 他一点也不害怕,不然也不会走出那一步。 他知道这喾颛封印,净释伽阑扛得住会扛,扛不住他就是下地府杀了阎王、把自己的命再捞回来,也会扛住的。 但净释摩诃不能说出来,他有其他办法让众神安心。 “众神莫慌,众神可是忘了我圣殿三重极刑之中,还有一刑,即辜厄经天缕吗? 既然众神担心此人会为害人间,那只要我们将他牢牢控制住,就不用担心了。” 说完,还不等众神回应,索施通接着展开道: “尊上英明! 如果能以辜厄经天缕将此暴徒控制,则不用卸其尊位,一来可令其所为之丑事免于昭告天下,二来也不用担心他狼子野心,暗中谋划着再生诡计。 这样他对外还是圣尊,但对内只能做尊上的傀儡,天下还是尊上的天下!” 太情切 第677章 至高傀儡(2) 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把净释伽阑完全架空,控制起来做只用来生孩子的傀儡。 但圣尊和大护法都这么说了,谁还会有意见,众人纷纷应和。 供觉旃殊气急,十几年修炼出来的老成毁于一旦,当即就要不管不顾地站出来反对,却被净释伽阑一个淡淡的眼神降了温。 不可。 尊上! 供觉旃殊急得双目赤红。 那可是辜厄经天缕! 辜月,至阴之月。 厄星,至阴之星。 当厄星在辜月遮天蔽日,那是阳去而阴盛,是天神的堕落,是人间的永劫。 木枷,用来束缚犯罪之人,是木头制成。 而辜厄经天缕,就是用来束缚触犯天道的神,用风制成。 而这种刑罚的创造者,就是初代风神封十一娘。 风缕,听起来是那样温和,好比春风拂面。 但实则风对应着八个节气,也有八个等级,从低到高,风的烈度、寒度等陡然上升。 婉妍修炼风术十五年,所司之风,仍是对应着立春节气的第一等风——条风。 直到她强登昆仑山殿,吸收了斯年之冰的寒气,所司之风才变为对应着春分节气的第二等风——明庶风。 就是第二等的风,在她当初闯淳于府,替姐姐收拾孙姨娘的时候,一根风线入体,也把孙姨娘整得痛不欲生。 而辜厄经天缕则是由风神之风所构成,那是对应着冬至的第八等风,也是风的最高形态——广汉风。 相比起风,广汉风更像是一种逆天的神力。 它不仅极烈极寒,而且具有极高的腐蚀性。 它腐蚀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灵魂。 能够控制人心的绳缕,便是控制傀儡最好的牵引。 听到这里,就是再不齿净释伽阑的人,都长长倒吸了一口气。 以一己之力承受圣殿两大极刑,就是再可恶的人,面目都可怜了起来。 除此之外,众人也不禁更加崇敬净释摩诃。 为了还天下一个公道,他居然忍心给自己的亲儿子下此毒手! 一心为公,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是真正的天神。 而此时真正的天神看着不忍,实则心中已经提起一口气来戒备。 没有人会甘心为欲加之罪,而承受两大极刑,净释摩诃早就做好了净释伽阑今天造反的准备。 实际上净释摩诃也在期待着。 他知道净释伽阑这么多年来,为了防止自己再翻身,手里蓄了私兵防患。 但是他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人。 只要今天净释伽阑敢在圣殿上造反,他有多少人就可以暴露不说,而他也就彻底被锤到谷底,再无翻身之日。 为了今天,净释摩诃调动整个天璇殿的兵力严阵以待。 不管净释伽阑有多少人,今天都会被按死在这里。 再理智的人又怎样。 净释摩诃看着净释伽阑的目光,就只有戏谑。 面对两大极刑,再绝的路,也还算是有路可走。 于是圣殿的气氛一点点紧张起来,供觉旃殊被缴械的左手空空如也,但在身侧也已经严阵以待。 只要他的主愿意,今天他愿意杀穿自己曾经信仰的圣殿。 太情切 第678章 至高傀儡(3) 然而就是在这氛围之中,两大极刑高悬头顶,净释伽阑仍是冷静得可怕。 “罪我不会认,罚我也不该领。” 净释伽阑一字一句道,声音不大,却响彻圣殿。 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孔,覆上寒霜。 “制造安南危机,逼我离开圣殿,不就是为了给我下辜厄经天缕吗。 既然不论今天我认罪不认罪,此刑都在劫难逃,那就按照计划,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你们放心,我就没想过安然离开,也没想过徒劳反抗。 这里也没有观众,你们何苦费这些口舌。” 一句话,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也是对虚假的面容的不屑。 净释伽阑是真的累了,看着这些面孔也是真的恶心。 “这孩子……”净释摩诃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都到这时候了还是嘴硬! 既然错事都已经做了,认个错就这么难吗?” 净释伽阑冷冷看着他,以沉默回答这些慈父发言。 净释摩诃叹了口气,过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万分艰难道: “不过你说的不错,不论你认与不认罪,你做的错事都不会改变,你该受的惩罚也不会少。 虽然我心有不忍,但我也必须给人间一个交代,你要怪就怪为父心狠,千万不要对人间和圣殿心存怨念。” 净释伽阑是最吝啬面部表情的人,此时都忍不住微微一扬嘴角,将嘲讽之意拉满。 仍是没有任何回答。 净释摩诃气的咬碎了牙根。 他最恨净释伽阑这种态度,高傲地什么都不屑于解释。 “来人!”净释摩诃的骷髅皮囊中,竟然可以爆发出如此中气十足的声音。 “请八十一根辜厄经天缕! 本尊,亲自行刑。” 那一日,在众神的俯视之下,背着四十年喾颛封印的少年身体,又侵入了八十一根辜厄经天缕。 广汉风的辜厄经天缕,虽然比线还细,但却是人间最坚硬的存在之一。 八十一根辜厄经天缕刺入身体之后,缠绕于人骨之上,其痛苦是身中八十一箭的千百倍。 净释摩诃亲自施法,并不一口气催动八十一根,一次性完成刑罚。 而是一根一根刺入净释伽阑的身体。 当无形无色的风线,钻入净释伽阑的膝关节时,始终挺立于圣殿中央的少年,跪下了。 紧接着,风线一根接一根地刺入净释伽阑的后背,将他的脊梁如同蚕蛹一般缠绕,就是一丝缝隙都没有。 净释伽阑倒下了。 这是他的圣殿,周围围绕着的,都是他曾经的信徒。 他无数次走进这里,却是第一次倒在这里,用血将雪白无暇的地面染得斑驳。 但哪怕就是仰面倒在地上,净释伽阑的脊梁还是笔挺,就如同一棵倾倒的雪松。 哪怕根已经烂透,它倒在雪地中,还是最不傲寒的模样。 八十一根辜厄经天缕后,不仅仅是在净释伽阑肘关节、膝关节这些主要关节被控制,就是每一根指关节,都被辜厄经天缕缠绕。 此时的净释伽阑,身上已经没有哪怕一个指甲盖大的地方,是受他自己控制的。 太情切 第679章 至高傀儡(4) 他现在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最后,净释伽阑合了双眼,是被抬着出去的,任凭供觉旃殊在身后嘶喊。 滴滴答答,一地的血。 离开的时候,还是众神敬仰的人间至尊。 回来的时候,就已是被一口一个“暴徒”,一个“丧尽天良”鄙弃的罪人。 而他,什么也没做错。 绮罗前辈说得没错…… 在丧失意识之前,净释伽阑心中苦笑数声。 净释摩诃,最擅长的就是蛊人。 当净释伽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天,而他已经在一座水牢之中。 面前站着净释摩诃,高高在上。 净释伽阑知道他在,但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是不屑,也是不能。 辜厄经天缕在刺入的时候,纵然也是乱箭攒心的剧痛。 但对于每年承受一次喾颛之印爆发的净释伽阑而言,也是可以忍耐的。 但此时,浑身上下所有骨头,都被广汉风线束死死勒住的痛苦,则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叫嚣,让他连一瞬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尤其是那风线散发着的剧寒,犹如千万根银针,在不间断地戳着净释伽阑的每一寸骨骼。 寸寸寒,寸寸裂。 净释伽阑怎么忍,也没忍住嘴角抽了抽,低头看脖子上、手肘上、脚腕手腕上的枷锁,微弱的声音从低垂的头颅中传来。 “辜厄经天缕都下了……还费这么多陨铁……净释摩诃,你真是好大的手笔……” “你值得。”净释摩诃笑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虽然辜厄经天缕,就足以把你困死在这里。但是能让你更痛苦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在水牢的空寂中,净释摩诃嘶哑的声音更加诡异。 “我的儿子,你可是瞒了我一件很大的事情啊。” 他还是知道了…… 净释伽阑的心当即坠入谷底,一瞬间,手就比当初被八十一根天罚刺穿时,还要凉。 但不论是从低垂着的头,还是身体,都看不出分毫。 仍是沉默。 “绮罗还有一双儿女留在世上,你早就知道。” 净释摩诃语气中的轻松与得意消失殆尽,就只有恶狠狠。 净释伽阑冷哼了一声,扛着颈骨的剧痛,还是抬起头来,露出惨白而颓败的脸。 但他笑了,笑得满是嘲讽。 “知道。所以呢?” 净释摩诃气急,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真该见见那个女孩,她长得既像绮罗前辈,又像宣郢前辈,真不愧是他们二人骨血的结晶……” 净释伽阑还没说完,一根长鞭凭空而现,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你闭嘴!!你闭嘴!!” 净释摩诃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嘶喊。 “宣郢那个罪该万死的禽兽!畜生!他该死!他该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还有那个死丫头!她就是一个杂种!我看到就恶心!她最该死!她比宣郢还该死! 绮罗那样高贵而纯洁的血液,却被宣郢那卑贱而肮脏的血玷污!生出来那么肮脏的东西! 她必须死!她该被扔到乱葬岗里,让老鼠、蛆虫啃食她肮脏的骨头!” 太情切 第680章 至高傀儡(5) 他一字一句道,明明是威胁的话语和口气,但听起来总有几分漫不经心。 净释摩诃就像是一根蜡烛,疯的时候烛火摇曳,轻轻一吹,又熄灭了。 低头发疯的人一抬头,瞬间就是冷静而可怖的模样,看着净释伽阑就只有轻蔑。 “别和我装深情,你现在做的,都是我二十年前用剩的。 你想的是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净释伽阑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冷冷道:“你可真了解我。” “当然。” 净释摩诃笑着,疯疯癫癫、摇摇晃晃走到了净释伽阑面前,用枯朽的手指捅净释伽阑的伤口玩。 看着随意,实则他用了力气,净释伽阑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你要是真想藏住她,真的在乎她,就不会教她一身本领,让她年纪轻轻就扬名大陆。 对她而言,多一个人知道她,她就多一条死路,你难道不知道吗?” 净释摩诃微微俯下身子,视线和净释伽阑平齐,笑得讽刺。 “你知道啊,可你还是一手把她扶起来了。 所以现在,你能这么有恃无恐地甘心待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有一张对付我的底牌。 而以后,你也有一把可以替你肃清人间、排除异己的屠刀。 你就可以高坐圣殿,看着她为你卖命,就连你犯下的血债,都有人替你偿。 而你,坐拥天下,还是最圣洁、干净又慈悲的天神。 儿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真是我儿子。” 净释摩诃边说边连连鼓掌,又拍了拍净释伽阑的肩头,很欣慰似的。 净释伽阑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但说到底,你还是比我聪明。 当年的绮罗,是我从凤麟州骗出来的。 那个时候,阿贡索朗这老家伙,已经帮我把她培养好了。 而你,你可是从那小姑娘在娘胎里,就等着她了。 也是你,培养她、训练她、陪伴她,一下就是十六年。 老师、同僚、朋友、爱人,你把她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角色,都参与了一遍。 我与绮罗相识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就足够她信任我、依赖我、听命于我了。 我都不敢想,现在你对那个小丫头而言,该是多重要。 只怕是没了你,她也活不成了吧。 你比我有耐心,所以你这把屠刀也比我的更锋利、更听话。” 对于净释摩诃的长篇大论,净释伽阑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冷道: “你怎知我对她,不是真心?” “真心?”净释摩诃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后,才放声大笑。 那笑声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儿子,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我们这一族,也有真心?” 净释摩诃笑了好半天,才接着道: “在你回来之前,索施通给我汇报你与那丫头的情况时,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到现在他都觉得,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爱。 不得不说你还是很厉害的,装的深情能把索施通那老狐狸都骗了。 不过我啊,我没有一刻怀疑过你。” 太情切 第681章 开天卷 “但是你这十几年的付出就到此为止了。 你这把屠刀,从现在开始归我、为我所用了。 不过你放心,现在她还有用,就是我看到她就恶心得想直接砍死她,也会暂且留着她。 等她没用了,我一定将她挫骨扬灰……不不不,连灰都不会留。 那样肮脏的骨血,我不能容忍它再侵染我的大陆。” 净释伽阑是故意说给净释伽阑听的,却也是心中的真实所想,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真情实感。 言闭,净释摩诃死死盯着净释伽阑的眼睛,想从其中看出一点波动来。 净释伽阑对宣婉妍的态度,是净释摩诃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关乎着窥探出净释伽阑的计划,也关乎着宣婉妍到底是不是净释伽阑的软肋。 好歹也是陪伴了十六年的人,不论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听到这么恶毒的话语时,心里总该也一丝波动的吧。 只要净释伽阑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异常,净释摩诃都有自信,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出来。 然而不论净释摩诃如何试探、如何诱导,净释伽阑只是什么也不说,用一脸的惨白和疲色来回答一切,眼神空洞得犹如世界的尽头。 这种讳莫如深让净释摩诃气结,哑然半天,才舒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说了这么多,我都忘记我的来意了。” 净释摩诃左手一展,一抹盈光闪过,留下一个雪白色卷轴。 卷轴还是紧紧合住的。 净释伽阑抬眼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眸,仿佛那其中记载着的,不过是一个他根本不想听的笑话,而非他的终身大事。 “早在你满二十周岁那一日,就该打开这写有你命定之妻的卷轴。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拖到现在,但是再这样下去,可就违反天意和祖制了。 如今卷轴我已经从恰瓦郎祝圣殿取出来了,但只有你才能打开,所以我特意拿来给你。” 说得好像真是为了净释伽阑,而非为了一己私欲。 净释伽阑连冷笑都懒得了。 “来吧儿子,这可是你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时刻,我很荣幸能与你一同见证。” 净释摩诃微微笑着,把卷轴递到净释伽阑被枷锁束缚的手边。 哪怕儿子被自己下了两大至高极刑,他还是可以毫不费力,就做出一副慈父的样态来。 “圣卷打开后,我会从今日起就为你的大婚做准备,百日后向天下昭告你的尊后,迎她入殿,给你一场全世界观礼的世纪大婚。” 净释伽阑听着自己的婚事,仍是丝毫波动都没有。 对于净释伽阑大婚这件事情,净释摩诃远远比净释伽阑本人更急迫。 毕竟比起操控净释伽阑,这根随时都有可能旁生枝节的硬骨头,净释摩诃太需要一个更好拿捏的傀儡。 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到时候只要找个理由,说净释伽阑已经逝世,一个婴儿承袭尊位,那世界就再次落入净释摩诃的手中。 净释摩诃太急切于有个孙子。 太情切 第682章 凤主(1) 说来也是可笑,普通人家也会想要孙子,那是为了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而净释摩诃想要一个孙子,是想要一个更好操纵的小傀儡,来取代自己的儿子。 净释伽阑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卷轴,却不急着打开它,难得的笑了一笑,更难得的没有吝啬展露自己的想法: “里面的名字,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净释摩诃耸了耸肩,并不甚在意,只催促道:“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赶快打开。” 在净释摩诃眼中,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不过是生孩子的工具罢了。 最终,净释伽阑还是握住了卷轴。 他满手的血,印在了雪白的卷轴之上。 在感受到净释伽阑的气息之后,卷轴从他的手中缓缓脱出,一点点展开。 在那上面,是一个清晰可见的血指印。 净释伽阑看着那个指印,只觉得讽刺。 打开这个卷轴这一天,就是她完全来到他身边的这一天,净释伽阑想了十六年。 无数个过于艰难的时刻、净释伽阑觉得撑不下来的时刻,都是因为幻想着这一天,才度过来的。 未来她会来,他便不那么厌恶未来了。 这一天是怎样的,净释伽阑想到了太多种情景,太多种场合,太多种心情。 但从来没想到,会是此时这个样子。 地牢、枷锁、彼此都危在旦夕、血手印。 圣卷一点点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生辰八字。 那一刻,净释摩诃的眼睛瞪大了,瞳仁颤了又颤。 他甚至没有再看净释伽阑一眼,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净释伽阑知道,他是急着去商量对策。 在净释摩诃转身离开好久之后,净释伽阑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没了这口气紧绷着全身,净释伽阑的额间、脖颈儿间、浑身上下,都瞬间被滚滚汗珠浸泡。 而他脸上那种不置可否的讳莫如深,眼中的空洞的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与无尽的担忧。 妍儿,妍儿,你可一定坚持住。 。。。 从极之渊,凤天殿。 一袭锦衣的公子立在一座殿门前,挺拔却又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整个人都散发着礼貌又谦逊的绅士风度。 翩翩公子,正是曼珠神花族的任沅桢。 “参见任公子。” 一个侍女在门边行礼,恭敬有礼、仪态极佳,衣着是名贵的缎子,丝毫不像侍女,倒像是富家的千金。 “尊主正在沐浴,请任公子稍待片刻。” 任沅桢正要说好,又有一个服饰一模一样的姑娘快步走出,先行了个礼,才俯身低首向身后的方向迎道: “任公子,尊主有请。” “不打紧的。”任沅桢笑着道,“请凤尊尊主沐浴,我也没什么事,在这里稍等片刻就是。” 任沅桢可没有在女子洗澡时,进去商量事情的习惯。 但那侍女坚持道:“任公子您莫担心,只管进去就是。” 既然人家姑娘都不介意,那任沅桢要是再推脱,倒显得造作。 于是任沅桢笑着点点头,便拾步而入了。 太情切 第683章 凤主(2) 与天璇殿完全的雪白与圣洁截然相反,凤天殿中处处是金碧辉煌,每一砖一瓦、一梁一栋,都在散发着极致的奢靡与气派。 在殿中,一道长达近百米的绛色落雪缎从中横亘,将大殿分为里外两个部分。 一尺万金的落雪缎柔软又轻盈,在日光盈盈中,真如一道红色的雪幕。 在缎帘之中,是一座琉璃进贡图通景屏,屏左一道金玉满堂镜,屏右一道仙鹤楼台镜,之后就是隐得朦朦胧胧的浴池。 任沅桢走到缎帘外很远的一张桌子前,就停了脚步。 在他左边,挂着一副彩绘藏文镂地花卉轴,右边则挂着一副美人拨阮图轴。 尊贵矜持,又美艳风情,就如同凤凪扶的两面一般。 任沅桢刚站定,就见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殿侧袅袅婷婷而出,身后还跟着几个垂首捧着沐浴用品的侍女。 或许是因为沐浴方便,那身影穿得简单、宽松而飘逸。 随着她一步一步摇曳而来,她身上的长袍在身后翩跹而动,和绛色的缎帘交融在一起,将慵倦又艳绝的美感,发挥到了极致。 那人一直走到屏风后面才停下,背对着任沅桢。 这时任沅桢才看见,一向发髻精致的凤主,今日并没有簪发,只是用两个柳木,将一头的乌丝松松垮垮挽在脑后。 但就是这似挽非挽的髻儿,似落非落的青丝,再配上那浑如天鹅般高贵的脖颈儿,美得让两侧的名画都失了颜色。 这样绝美的画面,纵使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任沅桢,都忍不住轻轻浅浅看了一眼后,才不动声色垂下目光,俯身行礼道: “任沅桢参见凤尊尊主。” 凤凪扶微微抬了抬手,娇婉的声音在大殿中,更多了几分空灵。 “任公子不必多礼。” 说这,凤凪扶微微转头,露出一抹侧颜来。 “任公子久等了,桌上给你备了茶,一道是君山银针,一道是西湖龙井御前八棵。 不知道任公子喜欢哪道,还请不要嫌弃简陋才是。” “怎会。”任沅桢笑道,“凤主赏茶,任某何其有幸。” 说着,任沅桢看那桌子上,果然是一盏霁蓝描金团花海棠式杯,还有一盏松绿地粉彩折枝花带托杯。 除此之外,还有一青花锦地开光花卉长方盒,和一青花双凤盖盘,都放着极其精致的小茶点,还有霁蓝里青花勾莲盖碗,盛着一道粥点。 在龙泉暗花三足炉吐出的袅袅香气之中,这一桌子的稀世珍宝凑在一起,华贵奢靡的让最喜欢奢靡的任沅桢,都感觉到金子真是不值钱。 然而这一桌子佳肴,任沅桢只是扫了一眼,什么也没动,朗声道: “启禀凤主大人,天璇殿那边传来消息了。 旧尊得手了,如今净释伽阑已经被囚禁在十八层水牢中,身中辜厄经天缕,还有一整套精心打造的陨铁做枷锁。 而且据说,他在八年前就中了喾颛封印。 他就是有翅膀,也飞不出这层层牢笼。” 太情切 第684章 凤主(3) “太好了。”凤凪扶轻声笑,开心得真真假假。 “有这重要的一步,我们后续的行动都会方便许多。” 边说话时,琉璃屏风上凤凪扶的倩影摇曳,被两个侍女服侍着脱了鞋,一步一步向浴池边走去。 短短几步,完美诠释了何为人间最尊贵女子的姿态。 被两个侍女扶着踏入浴池后,凤凪扶合衣坐了下去。 这时,凤凪扶才朗声吩咐周围的人,原本客气礼貌的声音瞬间多了几分威严,道: “传本尊令,点五千凤卫即刻整装,十日后准备出兵,目标京都,协助天璇殿和曼珠族的行动。” 任沅桢站得直,但眼神始终垂在地上,笑着道:“多谢凤主慷慨相助,有您凤族的精兵强将,我们这次定能逼出沙华,并将其一举拿下!” 凤凪扶微微侧脸,客气道:“后面在京都的行动,还要请任老先生和任公子多费心了。” “凤主哪里话,我曼珠一族能参与此次行动,同天璇殿和凤族,这世间最尊贵的两个家族一起,重振人间正道,是我族的荣幸,自当尽心竭力,怎敢邀功。 就只是……” 任沅桢熟稔地说着客套话,忽而话锋一转,道: “在下实在有一事不明,还请凤主赐教。” 凤凪扶温和道:“你说。” 任沅桢便问道:“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一来,是为了扳倒净释伽阑,将天璇殿名正言顺还位旧尊,这是天璇殿想要的。 二来,是为了肃清大陆的世家大族,清理早就不配为神族、还忝居神族之位的家族。将神族世家的地位重新洗牌。 我曼珠族想要成为神族,这是我们曼珠族想要的,也是天璇殿想要重建为其所掌控的新秩序所需。 三来,是为了逼迫宣婉妍现出真身。 有这么一个臭名昭着的活靶子,不仅可以把清剿神族的罪名算到她头上,也可以把她承受的痛苦,都算到净释伽阑,这个名义上的圣尊头上,让宣婉妍去对付净释伽阑。 这是一系列的行动所必需的。 除了必须之外,天璇殿和我族,无疑都从这次行动中受益颇丰,那么您呢?” 任沅桢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凤族已经休养生息几十年,从不过问这些纷扰,更不愿沾染其中。 所以,想必您族中的长老对这次趟浑水,也不甚赞同,是您力排众议出兵的。 那么凤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任沅桢是笑着问的,好似在随便话闲话一般。 但实则,他是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的。 而且必须是一个真实答案。 他们在做的事情,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一旦做出就覆水难收,是能够震动整个人间的事情。 任沅桢必须要确定,自己的盟友究竟是不是可靠。 凤族可是以东方君子品格,享誉全大陆的真名门望族,又有足够的实力雄踞一方,不畏惧包括天璇殿在内的任何家族。 千年来,他们始终中立,几乎从不和任何一方亲厚。 太情切 第685章 凤主(4) 那么如今凤凪扶如此积极地趟浑水,要么就是有巨大的利益,要么就是有必须为之的理由。 而不论是神族秩序重振,还是哪个人执掌天璇殿,和凤族都没什么大关系。 甚至于,净释伽阑起码是一个想要和平的正常人,而净释摩诃就是一个难测疯子,没人知道他他到底想要什么。 也没人知道他真疯起来,会有多大毁灭力。 因此对唯一能和天璇殿抗衡的凤族来说,净释伽阑做主天璇殿,大家都安安稳稳治疗十几年前的创伤、重建家族,显然比净释摩诃又要再掀腥风血雨要更有利。 那么如果不是利益驱使,就是有凤凪扶宁可拖着整个家族下水,也必须要做这件事的理由。 要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向最以善于揣测人心而洋洋自得的任沅桢,才不会拿到台面上来问呢。 “我想要什么?我也没想要什么呀……” 凤凪扶闻言笑了笑,双臂抬起,小臂向后搭在浴池的边缘,整个人都更加轻松与肆意。 “我就想要宣婉妍死。” 任沅桢的眼微微一颤,显然是有些没想到,但是很快就明白了。 凤族和绮罗毒尊是有仇的,上一代凤尊,也就是凤凪扶的亲爹凤温眠,据传闻就是绮罗毒尊害死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就合理不少。 而凤凪扶在说这话的口气,轻飘飘又温柔,但任沅桢敏感地从中揪出了一抹真实的冷意。 姑且当她说的是真的吧。 事实上,聪明如凤凪扶,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的是实话。 任沅桢走了许久,一直沉默着思考的凤凪扶,才终于动了动。 他伸手在腰间,在水下扯开衣带。 本就松垮的衣衫在水波的推动下,缓缓散开,隐隐露出他的上半身。 一块块肌肉精致而健壮,排列的整整齐齐。 在腹肌之上,是平坦的胸膛。 男人。 凤凪扶负手到脑后,拔下两根簪着乌丝的柳木,任黑发瞬间倾泻而下,垂在水中。 根本不需要换装或卸妆,他的神情变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从人间最尊贵、千娇百媚又矜持端庄的女人,变成清隽俊朗、气息危险又神秘的男人。 不变的,是他眼中会隐藏,但从不曾消失的杀伐果决,与不可一世。 “您出来吧。” 凤凪扶没动,朗声道。 从在琉璃屏的死角,缓缓走出一个老翁。 他年纪大了,发丝都花白了,但仍是精神矍铄,姿态高贵。 他看着池中少年的侧影,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些震惊。 凤族人生得雌雄莫辨,男女都是精致又英气的长相。 但在老者近百年的阅历中,还从未见过一人,能将雌雄二性,都诠释得这么完美,而且转换自如。 “凤主。” 老者给少年行礼。 “免了。”凤凪扶靠在池边,没有回头,“您都听到了吧。” “是的。”老者边应着,边跪在凤凪扶身后,双手拿起小竹翁,从池中舀水后,从凤凪扶的后脖颈处,缓缓浇下。 太情切 第686章 凤主(5) 除此之外,老者什么也不说,本本分分做洗澡公。 他知道凤凪扶这样问自己,不是为了想听他的意见或看法,而是确认他已经知晓了事情,可以直接吩咐他去做事,而不用再过多解释。 果然,凤凪扶沉声吩咐道:“派人去天璇殿盯着,绝不能让净释伽阑离开天璇殿半步! 他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天璇殿的殿门内。” “是,主人!” 老者恭敬地应了一声,又有些不解道: “不过主人,天璇殿的新尊不是已经被困起来了吗? 喾颛封印、辜厄经天缕、十八层水牢、陨铁枷锁,还有天璇殿的层层重兵把守。 这其中任意一项丢在旁人身上,都够死上几回了。 他当真还能再翻身吗?” “哼……”凤凪扶冷笑一声,眼神愤恨又不屑。 “你没见过净释伽阑,自然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物。 只要净释伽阑想走,天璇殿困不住他的。” 凤凪扶眸子冷了冷。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次要出手的原因。 净释伽阑这种人,如果不能一举覆灭,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老者脸色更疑惑了。 “主人,请您恕老奴愚钝。 老奴一直没明白,您这次顶着这么大的阻力和风险,到底为什么呢?”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紧接着禀告道: “哦对了主人,忘记向您禀告了。 太凤后一直在拿您结盟的事情,在族中煽动。再加上长老们原本就反对,今天连名写了控告书给您。 说您要是仍旧一意孤行,他们就集体隐退,再也不管族中事物。 他们还都压了私印和血手印,以示决心。” 凤凪扶闻言,没有丝毫畏惧与难色,反而朗声哈哈笑了起来。 笑了半天后,才毫无所谓道:“想退啊……那就退呗! 本来都被架空成一群吉祥物了,他们还能管什么事啊? 谁签名,就让谁滚蛋,我巴不得这群老不死的赶紧滚,别碍我的事。” 说着凤凪扶微微侧脸,道:“翁叔,这事交给你亲自去办。” “是!”翁叔连忙应道,隔了半天才又犹犹豫豫道: “所以您到底……”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凤凪扶笑得乏了,合上眼闭目养神,冷了半晌,才有些不耐道: “我想要宣婉妍死啊。” 翁叔沉默地给凤凪扶舀水,过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道: “主人,您可一定想好。 这步棋一旦落下,宣姑娘可就万劫不复了…… 到时候她撑住了还好,若是撑不住,就此陨落,您可会追悔一生。 而老凤主那边……也没法交代啊!” “别提他!”凤凪扶骤然睁开眼,侧目盯着翁叔目光凌厉,口气严肃。 翁叔惊得一把丢了浴勺,丢了魂似得连连磕头求饶。 翁叔好大一把年纪了,磕头磕得却一点不注水,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他是真的慌了,也是真的怕。 “起来吧……” 过了半天,凤凪扶心中的怒火才稍稍平息,转过头来,余怒未消又懒洋洋道。 太情切 第687章 凤主(6) 翁叔连忙爬起来,捡起浴勺,继续兢兢业业为凤凪扶沐浴。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除了翁叔的额头一片通红。 “我这也是为了父亲的遗愿,而不得不为的。” 又是许久,凤凪扶才缓缓道。 “我就是要让宣婉妍万劫不复,我就是要让宣婉妍死。” 不知是不是累了,凤凪扶的声音轻了许多。 也无奈与沉重了许多。 “只有她万劫不复、走投无路时,才会向我走来。 因为我,是她除了死路外,最后的一条路。 但凡她还有一丝希望,都轮不到我。 所以我,就只能切断她所有的出路,抹杀她所有的希望。 让绝望的、一无所有的她,心甘情愿走向我,留在我身边。” 凤凪扶说得平静,眼神却骤然诡谲锋利,嘴角带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只有把宣婉妍,这个背着万千骂名的人逼死了,她才可以用另一个身份重生。 那时,她的姓名、身份、家世,甚至性别都截然不同,没人会知道她的过去。 对外她是凤尊的丈夫、凤族的大公。 对内,她是我的妻。” “她摆脱了身世,她可以活下来了。 我有了她,我也可以活下来了。 这不正是父亲想要的,不也正是我想要的吗?” 可是她不想要啊…… 宣婉妍是个怎样的女孩,翁叔不了解。 但既然是绮罗的女儿,又怎会是甘心被人摆布的。 只怕凤主苦苦相逼,逼来的不是琴瑟和鸣,而是玉石俱焚。 翁叔心里想着,但这次连头都不敢抬,只连连应是,再不敢多言。 而凤凪扶也微垂下颚,看着水面出神。 沉默了许久,凤凪扶突然伸手,轻轻点了点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孔,出神地问: “翁叔,自我父亲出生以来,您一直跟在我父亲身边,待在凤天殿吧。” “回禀主人,是的。”翁叔道。 “那您肯定见过三岁以前的我吧,您还有印象吗?” “自然是有的。”翁叔应。 “您自小便天赋异禀、灵心慧性,不论是课业、武艺、决赋,您都做的相当好。 除此之外,您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极擅长为人处事。 您待人和善、谦逊、宽容,总是笑着,时刻都丰神如玉。 您性子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却还能不伤人,只让人觉得亲近和温和。 那时族中人都说,您天生就是要做天神的。” “是嘛……” 凤凪扶凝视着水面上自己的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翁叔不知道凤凪扶为什么突然聊这些,也不好接话,只好沉默。 “你还记得,我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了。” 凤凪扶眯起眼睛回忆。 “我也记得,生来我便讨厌做饭、讨厌绣花、讨厌繁琐的布料、讨厌闻着就头晕的胭脂水粉。 我讨厌抿着嘴笑,讨厌含情脉脉地看人,讨厌时刻体贴旁人的心思。 我讨厌我想问的不能问,我想说的不能说,我想做的不能做。 我讨厌我困在她身边,她却可以爱上别人!” 太情切 第689章 凤主(7) 凤凪扶越说越咬牙切齿。最后已是双拳猛地砸在水面上,溅起漫天的水花。 他肩膀上、胸前的肌肉全都紧绷,看起来健壮而有力。 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它们藏在罗裙锦衣下时,是怎样截然相反的纤细修长。 而凤凪扶一双英气又秀气的眼睛,被怒火燃烧得,就只有恨。 好半天后,再次张口的凤凪扶,怒意都变成了叹息。 “我讨厌困在宣婉妍这个笼子里。” 翁叔在身后,握着浴勺的手抖得如筛子般,也不再舀水,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很久,凤凪扶才渐渐平静下来。 眼中的恨烧着烧着,化成了灰。 “可是我现在,擅长做饭,她爱吃什么、我会做什么。 我会绣花,会一切女红,会挑衣服挑布料,会描眉画眼梳头,让她每天都能漂漂亮亮地出门。 我会抿着嘴笑,会含情脉脉看着她,会时时刻刻想着她开心,还是不开心。 不该说的我一句不说,不该问的就是再想知道,我也一句不问。 我只要支持她、鼓励好,再帮她收场就好。 多少次,她就离我近在咫尺,我想做,想做的发疯的事情,一件都没做。 她也爱上别人了。 而我,开开心心地祝福她。 最后,在笼子里待久了,我心甘情愿困守了。” 凤凪扶越说,声音就越轻,眼神渐渐冷了。 把一个七尺男儿塞进一个蕙质兰心的贤妻躯壳中,到底要流多少血,翁叔不知道。 但他知道,凤凪扶流的血,都冷了。 “这就是我在凤天殿之外的模样。 你知道为什么,我明明那么恶心这样的自己,还要逼着自己这样做吗吗?” “老奴不知。” 凤凪扶苦笑一声:“因为在我去宣婉妍身边之前,她最喜欢的,是宣婉姝那样的女子,娴静端庄、温柔细腻。 我果真是天赋异禀,最终我忘了自己的模样,把自己变得比宣婉姝还要宣婉姝。 因为她喜欢。 只有她喜欢,我才可以留在她身边。” 翁叔觉得自己疯了。 那一刻,听着凤凪扶失神地喃喃自语,他居然感到几分悲悯。 不过这份悲悯一转而逝,他听到凤凪扶的声音再次复原。 清澈,慎重,让人觉得亲近,但听不出任何感情。 “以前,我也想过要逃出这个笼子。 但是现在,我主意变了。 我要把笼子的每一根铁栏杆都插进我的身体里,她困我,我亦困她。 我逃不掉,宣婉妍也别想走。” 。。。 三岁,那是凤凪扶人生中,最重要的节点。 就是在他三岁生辰的后几天,他的父亲、当时的凤尊凤温眠,拿着一副画像给他看。 “阿扶你瞧这个小妹妹,她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画上是一个小婴儿,一看就刚出生不久,根本没长开,皱巴巴的一团,像只小猴子,哪里看得出什么好看不好看。 而且妹妹这个词总是和凤凪璃挂钩的,凤凪扶本能地厌恶这个词。 但凤凪扶喜欢爹爹,喜欢说爹爹爱听的。 第690章 凤主(8) “回父尊的话,儿觉得妹妹很好看,”凤凪扶乖乖道:“儿很喜欢。” 凤温眠的眼中温柔更甚,轻轻摸了摸凤凪扶的脸,很高兴道:“太好了阿扶。” 凤凪扶被夸了,昂着小脑袋很开心,笑得眉眼弯弯,心里甜滋滋的。 凤温眠又说:“既然阿扶喜欢,那阿扶用一辈子守护妹妹好不好?” “好!”凤凪扶根本想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问道:“那儿要做什么呢?” 凤温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些许的不忍。 但他还是伸出手,取下凤凪扶头顶的银簪。 瞬间,凤凪扶的头发倾泻而下。 凤温眠抓起凤凪扶的头发,在他脑后绕了两下,将簪子插了进去,低低绑了个髻子。 凤凪扶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一张雌雄莫辨的小脸,再配上这个松松垮垮的发髻,活脱脱就是一个清丽而懵懂的小姑娘。 凤温眠正声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凤族的储尊了。” “我的女儿。” 从那天起,所有知道凤凪扶是男儿身的人,都离奇消失了。 除了父亲身边打小的侍从翁叔,是父亲最信任的心腹。 凤凪扶很不习惯,也很奇怪,他无数次问为什么。 每一次,凤温眠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阿扶,保护好小妹妹,这是爹爹答应了的事情,爹爹不能食言。” “阿扶,爹爹欠了债,但爹爹还不起。 你是爹爹的孩子,只有你能替爹爹还债。” “阿扶,因为总有一天,小妹妹会被全世界背叛。 她无处可去,只能逃到你的身边。” “阿扶,小妹妹会当着全世界的面,藏在你身边。 你可要藏好她,不能把她弄丢了。” “阿扶,爹求你了。” 低低的发髻,一绑就是十六年。 凤温眠是要凤凪扶给宣婉妍留一个退路。 但最终,凤凪扶谋划一生,就是为了让宣婉妍退无可退,只给她留了一条路。 。。。 返京的马车上,面如桃花的贵公子,慵懒地依靠在大迎枕上。 是从凤天殿出来的任沅桢。 “怎么样,九皇子进京了吗?” 他问身边的幕僚。 那人恭恭敬敬道:“回大人话,九皇子今晨进京,此刻怕是已经进了皇城。” “嗯……算他守信。” 任沅桢懒洋洋应了一声,过了半天,才忽然没头没尾问道: “你怎么看这位凤主?” 幕僚不假思索道: “颇有才干,极有野心,很不简单。” 任沅桢微微颔首,赞同道: “确实。 她既有男人的杀伐果决和野心勃勃,也有女人的心思细致和绵里藏刀。 她明着狠,阴着狠,心里更狠。 真是不简单。” 幕僚道:“大人,那凤主说的话能信吗?” 任沅桢道:“真真假假,能信一半吧。” 幕僚撇嘴道:“属下素有耳闻,说凤族是什么东方君子,言出必行、言而有信、品格贵重。 今日一见,惊才绝艳、才能卓越不假,人品贵重只怕是传言过于溢美了。” 第691章 血战将军府(1) “不,传言没错,凤族人确实多是难得的君子。你看看前代凤主凤温眠,那真是襟怀坦白的无双君子。” 任沅桢笑着摇了摇头。 “问题在于,凤凪扶她不只是凤族人。 她母亲是旧尊的长妹,也就是说凤凪扶有一半的天璇殿血统。” “天璇殿血统?”幕僚更奇怪了。 “两种最高贵的血脉相连,一为君子,一为圣洁,这不是更好的血统吗?” 任沅桢笑了:“ 这人要是久居高位,在恪尽职守与人之本性的冲突之间,总会把人性扭曲了,多多少少都会带点疯。 这天璇殿的血统,可是流淌在人间至尊高位千年。 早就疯得深入骨髓了。” 说着任沅桢喝了一口茶,才好整以暇接着道: “你看现在的净释伽阑和凤凪扶。 一个是清风霁月、心怀慈悲的无欲圣人。 一个是娇艳动人、八面玲珑的窈窕淑女。 实则他们骨子里啊,一个赛一个的疯。 对越在乎的人和事情,他们就越疯。 你等着瞧吧,现在看着是我们三家联合整净释迦阑。 实则我们任家拿到想要的以后,就要立刻全身而退。 而旧尊根本斗不过净释迦阑。 到最后,这一切就变成净释迦阑和凤凪扶的斗争。 那时候谁夹在他们中间,就是倒了血霉。 只要是他们两个都想要的东西,就是撕碎了一人一半,都绝不会有人放手。 就看这两个疯子,哪个更疯一筹了。” 。。。 深夜的京都将军府。 空旷而死寂的正堂,门和窗都死死关住,没有掌灯、也没有声响。 就只有如泣如诉的月光,洒落在‘一门万将’的大牌匾上,把上面的白缦和白花衬托得愈加惨白。 在牌匾下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少年。 他们对座无言,一个比一个的面色差,都是一脸的倦容。 但他们的眼,都是清醒而沉重。 在正堂的侧坐上,坐着一位身着丧服的中年女子。 她的仪态还是骨子里的端庄,但面容早已垮塌。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只听屋顶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动静。 几个少年相视一眼,其中最高大的少年当即拔剑而起,快步至在响动声的 只见屋顶上的瓦片被小心翼翼一片一片掀开,任夜色一点点掉在光洁而无尘的地板上。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皆是抬头看着那越来越大的空隙,连呼吸都紧了。 片刻后,一个人从那漏洞中一跃而下。 她才刚下来,少年已经出手,想要从那人身后,一手钳制她的肩膀,另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谁知那人反应极快,眼看着少年的手都要落在她肩膀上了,她脚下小步连转,瞬间就避开了。 “是我!” 一身黑衣的人一把拉 “妍儿!”“宣宣!”“妍姐姐!” 屋内所有人看着来者,都低低呼出了声。 而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是瞬间剧烈的惊喜,以及接踵而至的沉重。 “你来干什么!”等着擒人的少年,正是管济恒。 他看到婉妍的惊喜瞬间被着急取代,低低吼道: “现在的管府是众矢之的,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今天就是天璇殿给的最后期限,明天天璇殿和凤族的联军就要杀进来了! 你去哪不好要来这里送死! 趁他们还没发现多了个人,你怎么来的,怎么赶快走!!快啊!” 边说着,管济恒一手抓住婉妍的衣领子,恨不得直接把他从天花板的漏洞再塞出去。 婉妍猛地挣脱开,甩手道:“我不走!我也走不掉了! 现在外面天璇殿的兵围了几十层,外围还有凤族的,已经把整个京都城都戒严了,我怎么可能出的去? 我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你!”管济恒气急,第一次对婉妍如此气急败坏。 “你真是疯了!” 婉妍斜睨他一眼,还没等说话,就被一个冲进怀里的东西差点扑倒。 “宣宣!你来这里干嘛啊!我还想着我要是死在这里,还有你给我报仇呢! 现在好了,我死了也没人报仇,我可怎么死得踏实啊!” 是乙虔子。 她紧紧搂着婉妍的脖子,开心得声音都抖,但说出来的却也是责备。 婉妍也搂住乙虔子,轻轻拍她的后背,难得的耐心又温柔。 “你想的美,我才不想给你们报仇呢。 要死,我们一起死在这。” 婉妍说了片刻,才意识到屋中还有长辈,连忙快步到堂中央,对上座的女人恭敬行礼道: “婉妍拜见管伯母! 伯母,婉妍深夜翻墙盗瓦,有辱将军府门楣。 但实在是情势所迫,请伯母原谅。” 管夫人哪里还管这些,快步走到婉妍身边,一把就抱住了婉妍,已是泪眼朦胧。 “小妍儿,你是好孩子…… 如今你伯伯不在了,我们又遭此大难,府中能跑的,早都跑了,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趟浑水。 妍儿,你真是好孩子! 也真是傻孩子啊……” 婉妍从小就爱在管府晃悠,管夫人没有女儿,又特别想要一个女儿。 所以不论是她是把婉妍当女儿看,还是当未来的儿媳妇看,她这么多年都是真把婉妍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如今在此时看到婉妍,她是又欣慰感动,又更加心痛。 婉妍又宽慰了管夫人半晌,好说歹说才劝着她去堂后的榻上歇歇。 婉妍还要多多了解下目前的情况,乙虔子便陪着管夫人去了。 婉妍这才发现,除了自己进屋起唤了自己一声以外,砚巍还一句话没说。 虽然平日里也是婉妍说多,砚巍说的少。 但往日只要有婉妍的地方,砚巍总是要围过去,什么也不说,也要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看着她。 然而此时,砚巍却坐在一旁垂着头,连看都不看婉妍一眼。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要知道这次天璇殿打着的旗号,就是捉拿砚巍。 砚巍现在肯定把管府遭遇的这一切,全都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婉妍一看就心疼,连忙走过去,搂住砚巍,故作轻松地笑道: “怎么回事啊巍儿,还没开始打仗就蔫巴了,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姐……” 砚巍抬起头来,婉妍才发现他红了一双眼。 “大小伙子,哭什么!”婉妍嗔怒着拍了砚巍后背一巴掌。 “姐姐来了,别害怕了。” 婉妍越安慰,砚巍的眼睛越红,最后小嘴一憋,直接哭了出来。 婉妍和管济恒心里都不是滋味,却都故作轻松地安慰砚巍。 哭了半天,砚巍忽然抬起头,看着婉妍和管济恒,问道: “哥,姐姐,你们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这可是生死攸关,不管到底会不会怪我欺瞒你们,起码也要问一句,确认一下自己到底在为谁送命吧。 然而管济恒摇了摇头,婉妍也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问的,你也没什么需要告诉我们的。”管济恒捏住砚巍的肩膀,捏得紧紧的。 “是生是死,走一遭就知道了。” 婉妍也笑道:“我们什么也不用知道,只要知道你是我们的小弟就行了。” 十五岁的大小伙,正是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又爱面子的时候。 砚巍却捂着眼睛,哭得像个小孩子。 管济恒也红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婉妍和管济恒心里早都有数了。 如果不是板上钉钉地肯定,天璇殿怎么可能用这么大阵仗来征讨。 然而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论砚巍是谁,他们都绝不会把他交出去。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先给我讲讲再哭。” 婉妍无情地打断要抱头痛哭的兄弟俩。 管济恒清了清嗓子,道: “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府里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 “啊?”婉妍环顾四周,不可置信道:“府里就咱们几个了?府兵都没了?” “檄文一出,我就都遣散。”管济恒平静极了。 “面对神兵天降,几个连决赋都没有的凡人,有没有有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让他们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吧。” 婉妍知道管济恒说的没错,但如此势单力薄还是忍不住心中沉了沉。 “那麒麟大野泽那边呢?” 管济恒摇了摇头,“我们麒麟族自古就是将门,代代马革裹尸。 你见过几个将门人丁兴旺的? 如今大野泽的遗孀比青壮年还多,就是想来支援,也真没几个人了。 我已经修书回去让他们别来,赶快收拾族里的传家宝和史书先去避难。 否则,麒麟族就此灭族也不是不可能。” 婉妍心里又是一沉,还不放弃道: “那皇宫里有消息没有?麒麟族是应龙圣族的家臣,附庸近千年,如今生死存亡,皇上没点动静?” 管济恒再次摇了摇头。 “毫无动静。” 婉妍瞪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微微眯起,思考道: “应龙圣族族长也是三尊之一,近两年可天璇殿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紧密。 如今天璇殿联合凤族杀到天权国都,拿应龙家臣做法。 按照皇上的性子,就算允许,起码也要发个声,怎么可能一声不吭?” 管济恒的面色也更沉重了,立刻会意道: “你的意思是,宫里也出事了?” 婉妍点点头,“只怕现在皇上就算还在,也是自顾不暇了。” 管济恒苦笑着跌坐在凳子上,眉头死锁在一起。 “如今管府还真是孤立无援了…… 要是我爹还在,怎么可能会这样。” 第692章 血战将军府(2) 这句话砸在婉妍头上,猛地砸出些明白来。 “是啊……管伯伯可是天下兵马大将军,掌控着天权的百万军队,手里还拿着先斩后奏的调兵符。 如果管伯伯还在,不仅有百万大军可以调动,那些世家大族的族长,就是再不愿意忤逆天璇殿,看在管伯伯的面子上,能帮一点也还是会帮的。 就算是天璇殿还是可以轻易踏平管府,那代价也是大到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起码不会像如今这般张狂。” “哎……”管济恒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瞬间垮了。 曾经的管济恒以为自己顶天立地,可如今才明白,没了父亲的自己,寸步难行。 “我爹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不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婉妍连连摆手道: “管济恒你想想几个月前,两大凶兽莫名其妙冒出来,声势浩大地要吞并这个大陆一般。 然而他们谋害了管伯伯以后,甩甩手就走了?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占了那么多城池,说走就走,什么也不要?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啊?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管济恒也奇怪了许久,此时顺着婉妍方才的思路,不可置信地猜测道:“你是说,两大凶兽暴乱,真正想要的……是我爹的命?” 管济恒说完就立刻推翻道,“这怎么可能啊!我爹碍着他们什么事了?等等……” 说到这里,管济恒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爹没了,整个麒麟家族就岌岌可危。 而应龙圣族和我麒麟家族之间,千年来同气连枝。 我们拱卫应龙家族,应龙家族庇护我们, 没人保护应龙王室,应龙王室垮了,自然也就无法庇佑我们了。 如今我爹尸骨未寒,此时一直风平浪静的应龙王室,突然就动荡了……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见管济恒终于上道了,婉妍感动得快哭了,接着补充道: “是,而且不止如此。 应龙圣族的根基就在京都,族长又是天权的帝王,身居在禁宫之中。 管伯伯对应龙家族的拱卫更多是对外的,也就是重兵守护应龙家族对天权的统治,以及其领土不被外敌侵扰。 可是如今风平浪静,暂时没有什么外敌来撼动应龙统治,也没有看到什么手伸进皇宫里,皇上为什么还是出事了呢?” 管济恒想了半天,忽而抬眼道:“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天权的皇城内?” 婉妍点了点头,心里有了几分欣慰。 从前的管济恒在她推理时,不到她最后说出答案,他绝对想不到,也不会想,完全就是傻大哥一个。 他讨厌复杂的东西,讨厌一环套一环。 可如今,处处替他思考、谋划的人没了。 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开始逼着自己去思考了。 婉妍接着道:“能让应龙族长无声无息就没了声息的,就只有他们了吧。 曼珠任家。” 管济恒惊了一下,细想确实除了任皇后和任相外,再没有人能有如此威力了。 第693章 血战将军府(3) 想到这里,管济恒倒吸一口冷气: “天璇殿、凤族、曼珠族,这三波人联手,别说我们一个管家了,他们就是想端了大陆也不是不能啊!” 婉妍苦笑着道:“然而就是这三个家族堵在外面,看似把管府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我居然还能进来。 虽然我进来的时候开启决赋、隐匿踪迹。但是外面高手云集,要真的不想让我进来,随便拎个人出来都能把我挫骨扬灰。” “请君入瓮?” 一直沉默着的砚巍此时满心都是替婉妍担心,也顾不得自责,立刻问道。 婉妍点了点头,“就在几个月前,梼杌和朱厌作乱的时候,天璇殿立刻组织联军围剿。 如今,既然天璇殿都那么笃定九婴就在管府,为何不立刻攻进来,宁可旁生枝节,也要再等三天? 大概就是想等该来的都来,然后一网打尽吧。” “这不对啊……”管济恒还是懵,“天璇殿要等谁来?梼杌、朱厌?” 婉妍苦笑着道:“等我。” 管济恒和砚巍闻言都是大惊,却也不怎么相信。 婉妍只好把自己在胡窟时,被梼杌绑架,逼问她和沙华的关系、追击凶兽大军杀戮太过时,左手忽然泛起血光,几十个天璇殿人立刻就追了过来,以与及那位无名神仙的对话,都告诉了他们。 这一听,管济恒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宣婉妍!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提都没和我们提一句!?” 管济恒怒目圆睁,第一次对婉妍发这么大的火。 就是脾气最好的砚巍,此时都拽着婉妍的衣襟,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急急道: “姐姐!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婉妍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嘴硬道:“这不是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所以不想让你们担心嘛……” “所以当初在胡窟,你才那么着急躲回白泽不惑港了?” “嗯……” 管济恒气得头发倒竖:“那你要躲就躲好,明明知道他们这是要逼你现身,你跑出来干什么啊!! 非要一起送死才有意义吗?你就不能给我们留一个收尸的人吗? 宣婉妍你他妈的能不能动点脑子!” 管济恒第一次对婉妍爆粗口,他是真的气坏了。 他知道婉妍看起来能伸能缩,整日嬉皮笑脸,但实则心里是很骄傲的。 能让她都躲起来,说明事情真的是很严重了。 然而就是这么严重,而且她明明都看出来那檄文剑指自己,居然还敢跑出来。 婉妍也急了,也直着脖子喊道:“躲躲躲!都让我躲!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要躲? 是,这次我躲了,看着我最好的三个朋友有难,我见死不救了,难道他们会就此罢休吗? 这次是拿管府开刀,下次就是有我姐姐的淳于府,再下次就是宣府、白泽不惑港,我还能躲到哪去?我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管济恒此刻也冷静了一些,知道婉妍说得是实情,但就是无法接受婉妍赶路千里来送死。 第694章 血战将军府(4) 婉妍接着道:“再者,如果我真的被他们扣上毒尊的帽子,那和我有关系的白泽家族、淳于家族,也都得完蛋。 这么一来,天璇殿这一锅可就端了一个圣族和三个神族。 那么撑起天权的四根支柱,一夜之间就会全部倒坍。 到时候想要大陆上最大的帝国天权国,就如同探囊取物。 等天璇殿、凤族、曼珠、天权都联合在了一起,那时如果他们还怀疑我,还想要我的命,恐怕就算天大地大,也没有我一隅容身了。” 管济恒和砚巍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操盘之人的野心,也太大了。 “等等……”管济恒突然想到些什么。 “如果我爹不死,应龙王族出事的时候,我爹一定会进宫勤王,那应龙王室也没那么容易倒。 如果应龙王室不倒,我们管府也不会这么容易被逼到绝路,也就不会把你逼出来了。 这一环一环的导火索,就是我爹没了。 而当初引我爹离开京都的,是梼杌和朱厌。 在胡窟把我爹逼死的,也是梼杌和朱厌。 如果我们推理的都是真的,那我们对面的可不仅仅是天璇殿、凤族和曼珠,他们还联合了起码两大凶兽! 天璇殿不是和凶兽不共戴天吗?怎么会和凶兽联合?” “我倒觉得他们不是什么稳固的联盟,大约就是利益驱使吧。” 婉妍捏着下巴,缓缓分析道: “梼杌自大又要面子,这人尽皆知。 然而当初梼杌看到我像绮罗毒尊,居然肯亲自来抓我一个无名小卒,就为了问我绮罗毒尊的下落。 我看他那样子,对沙华毒尊是真的很忠诚。 所以我猜测,或许是天璇殿和凤天殿,给了他什么有关于毒尊的好处吧。” 管济恒和砚巍都点头,又忍不住感叹道: “曾经天璇殿在我心中,那可是最圣洁、最公正、最光明的地方,连一粒尘埃都不会有。 如今一看,只怕天璇殿也没有那么简单,起码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 婉妍道:“那可是屹立人间至尊千年的家族,要是简单,连爬都爬不上去! 只是……” 婉妍犹豫了一下,问二人道:“你们觉得这次的事情,无上圣尊知道吗?” “肯定知道啊!”管济恒和砚巍都是脱口而出。 “要不是无上圣尊的同意,天璇殿怎么敢出兵啊? 而且无上圣尊什么不知道啊? 哦对了,那个檄文上落的章子,就是无上圣尊的最高印,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边说管济恒忍不住怒道: “亏我还自出生起,就把无上圣尊当成我的信仰,我以为他是能够洞察一切真相、绝对慈悲公正的天神。 现在看来,我呸!他就是一个是非不分还心狠手辣的暴君!” 管济恒骂了半天,才看到婉妍的神态很复杂,不可置信道:“不是吧妍儿,你不会到现在都还相信天璇殿是公正正义的吧?” 婉妍抬起头来看着管济恒,摇了摇头道:“我不信天璇殿,从来都不信。” 第695章 血战将军府(5) 过了半晌,婉妍才接着道:“但我信无上圣尊,我不信那个我对着祈祷了十六年的真神,是不分善恶的魔鬼。” 婉妍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形象。 白衣白纱,素带银冠,身型挺拔。 不论是在战场上、城墙上、军营中,还是任何哪里。 有他在的地方,婉妍就觉得莫名的安全。 婉妍猜测他是圣殿大护法,或者他就是无上圣尊。 无论他是谁,在婉妍心里,他就是真神。 如果他真的怀疑婉妍,别说抓婉妍,就是杀了她,都有机会杀几百次。 可是他没有,还在婉妍被天璇殿神侍围堵的时候,替她掩盖。 婉妍不相信,他会如此兴师动众,而且不明黑白地就要掀翻大陆。 说来道去,连婉妍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根本不是因为这一件件事的发生,而相信他。 而是她从一开始,从第一面第一眼,就无条件相信他,然后用这一件件事,来把这莫名其妙解释给自己听。 最睿智慈悲的无上圣尊啊。 婉妍心中忍不住祈祷。 保佑我们度过此劫吧。 当时不知,这是婉妍一生,最后一次祈祷。 “天璇殿大军就在外面,你还对着天璇殿祈祷,真是心大。”管济恒嘟囔了一句,眼中却还留有些许希望。 婉妍难得没有和管济恒打嘴仗,强展倦容道:“我们来商量商量明日怎么办吧。” 管济恒看着婉妍,心中实在不忍,难得正色道: “你刚才赶了整整两日路,肯定是不眠不歇,你还是先休息片刻吧。 反正咱们就这几个人,外面是两大圣族的千军万马,咱们商量又能商量出什么呢?” 婉妍环顾四周,现在管府仅剩的人中,管夫人是连决赋都没有,乙虔子才刚刚能召唤出轩辕柏,几乎毫无攻击力。 因此面对着全天下最精良的联军,他们能够加以利用的就只有三个人。 三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双方实力犹如天堑般的鸿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 “是了……”婉妍长叹了一口气,也坐了下去。 “当初在保卫庆远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是绝境的极限了。 但那时尚且还有五千兵马,有蓝玉姐姐,也有许成良大人、王毅平指挥使等前辈的支持。 如今,我们真的就只有五个人了。”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宣婉妍?”管济恒抬头,满脸都是苦笑。 “去年的这会,我们还在为了保护家国和百姓,舍生忘死在前线厮杀。 今年年初,我爹为了保护人间正道,战死异乡还不足百日。 如今,我爹的灵堂还没撤,管府就要被踏平。 而我们自己,成了被征讨的奸佞。” “妍儿,巍儿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我们为什么就为人间正道所不容呢?” 砚巍也抬起头来看着婉妍,认真地等着一个答案,眼眶仍是红彤彤。 婉妍苦笑着叹了口气,戏谑又苦涩。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的存在就是恶,就为人间正道所不容。” 第696章 695血战将军府(6) 婉妍回忆道:“在胡窟时,我曾问那个神仙,我到底是不是沙华。 他回答我说,我是不是沙华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觉得我是不是。 现在不也是一样,我们是不是真的恶又怎样,只要世人觉得我们恶,我们就该死,或者从来都不该活。” “何况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天生的恶人,那大圣人去哪惩奸除恶,烘托出自己的善呢?” “善不是我们做了好事就善,恶也不是我们作孽才恶。 善恶没有标准,都在人心中。 而人心中,从无公道。” 管济恒和砚巍看着婉妍,心里都很不好受。 对这世界抱有极大的善意和热忱的三个少年,在这愈来愈黑的夜里,第一次讨厌起这人间。 “等等……” 婉妍突然想到些什么,皱着眉道: “巍儿这么多年一直在京都,低调又踏实,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显眼之处。 天璇殿远在万里外,是怎么注意到巍儿的?” 管济恒和砚巍一听也都觉得奇怪。 “可能是因为世人对凶兽太草木皆兵,但凡有一点可能,就宁可错杀也不错放? 你不是因为长得像,和什么莫名其妙的气息,就被当成沙华了吗?” 管济恒猜测道。 “不对不到。”婉妍摇了摇头。 “天璇殿最怕的就是落下神坛,圣洁正义的形象有损,从而失了民心。 因此就是因为我的身份他们是猜的不敢确定,所以才弄这些弯弯绕绕逼我现身,而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地直接炮轰我。 他们如今这么大张旗鼓来,显然是很坚信巍儿就是九婴的。 可是我们已经是巍儿身边最近的人了,我们都没发现有任何异常。” “可能是我们能力不够?” “那皇上也是三大天尊之一,他也见过巍儿,他也没觉得巍儿有问题呀。” “嗯……”管济恒的眉头越来越紧。 “也就是说在我们身边,隐藏着一个很亲近,而且实力极强之人。 这个人可能看似是我们的友人,但却想着致我们于死地?” 管济恒看着婉妍道:“妍儿,你可有什么怀疑的人吗?” 婉妍不点头,也不摇头,神色却沉得吓人。 突然出现、亲密无间、身份不明,亲天璇殿或凤族。 她心里确实有一个怀疑的人。 但她却最不希望是那一人。 蓝玉姐姐,要杀我们的,害我们的,真的会是你吗? 一夜不眠。 天才刚亮,屋门被敲响了。 “三日时限到,不知道管夫人、管公子想好了没有?” 是一个很客气的男声,敲门声音也不重。 只听声音,会觉得这是一个路过来要碗水喝的礼貌路人。 殊不知屋门外,是一双极其阴鸷的眼。 而在他的后面,成千上万的神兵天将,将原本宽敞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管府的正堂,犹如一座漂浮在人海之上的孤岛。 听里面没动静,那人便继续道。 “还请管夫人和管公子不要被凶兽的伪善蒙蔽,尽快交出凶兽为宜。 不然我们同为圣族神族,撕破脸可就不好看了。” 第697章 696血战将军府(7) 屋里还是一片死寂。 说话之人的眼神紧了紧,很是不悦地转头对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牙缝中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破门。” 身后之人得令,向后一挥手,就有一小队人抱着一根巨大的圆木,向屋门靠近。 十几个人的脚步,居然轻得连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就在他们抱着圆木走到门边,准备开始撞门时,只见正堂的屋门在“吱呀”几声,轰然间三扇齐开。 一时间,光和灰尘在明与暗之间波动,不知到底是从暗向明,还是由明向暗。 屋门中,走出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面覆纱巾的少女,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一个魁梧的少年,和另一娇小的少女。 正是婉妍、管济恒和乙虔子。 看到婉妍走出来时,为首的少年明显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才注意到他们名义上想要的人不在。 “呦,多了个人啊。 怎么,还是不肯把凶兽九婴交出来吗?” 门外为首那人笑着问,强作礼貌,可不论是口气、眼神还是神态,都写满饿狼看到猎物时的血腥与激动。 “难不成今日,是非要见血才嘛……”那人故作惋惜道。 婉妍也不顾什么礼貌礼仪,先上上下下好好把那人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形匀称,相貌平平,是丢到人群中就找不到的外貌。 可那人偏偏在大众的长相之中,长着一双阴邪的双目,看谁都像散发着贪婪的绿光般,让他也能从人群中,被一眼发觉。 “你是谁。” 婉妍个子没那人高,但她也不仰头,就平视着前方,看着那人胸口的花纹。 但说婉妍是看着对方的胸口说话吧,也不尽然。 她根本什么都没看,眼中空无一物,说话时气势却足,浑身上下就写了四个大字:哪来的狗? 那人见婉妍如此目中无人,眼中的狠戾更甚,但面上仍是礼貌地笑着自报家门道: “鸿鹄圣族,索施丹泽。” 管济恒闻言心中冷笑。 天璇殿左护法索施通的独子都来了,我们几个还真是有面子。 索施丹泽比婉妍他们年长十几岁,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公认最出色的一人,心狠手辣而且能力极强。 而他又是左护法索施通的独子,不远的未来是要继承鸿鹄家族族长之位,以及天璇殿左护法之位的。 然而面对索施丹泽,婉妍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微微抬头,向右边的天空看了一眼。 层云之中,高高在上,若隐若现。 天轮宫。 。。。 清晨,宣府。 “你这个废物去了除了添乱,还有什么用! 而且这个时候你去帮管府,就是和天璇殿和凤族作对,你凭什么和人家作对? 你这是拉着我们都下水!你这个蠢货!!你自己要死别带着我啊!” 姚锦公主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是散着的,声嘶力竭地喊。 两个小丫鬟在旁边扶着她,小声劝道:“公主您消消气……” 面对暴怒的姚锦,宣奕只是暗暗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平静又复杂。 第698章 血战将军府(8) “对不起。” 无声地对峙半晌之后,宣奕轻声留下这三个字,转身快步离开了。 银色的衣袍在脚下翻飞。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姚锦,看着宣奕的背影登时红了眼。 “废物……!” 。。。 整个京都城都被天璇殿和凤族戒严,清晨的街道没了热气腾腾的早餐店,也没了来来往往的小商贩。 就只有满地的寂静,寥落得不像夏日。 虽然天璇殿只说不准出城,但百姓们敏感地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味,干脆家门都不出了。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要变天了。 宣奕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左拐右拐钻进了城南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巷子中。 破旧的门被敲响,过了半天才有人打开门。 开门人显然是给从床上硬生生吵起来的,开门时仰着哈欠,颇有几分烦躁。 但在打开门,看到门口是一身银色锦衣的贵公子,那人当即就收起来不耐,恭敬问道: “公子,您有何事?” 公子道:“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那人神色无异地向门外看了看,才迎着公子进门,一直穿堂至后院,进了一间小室,也不再多问,开门见山道: “公子,您要什么人,要多少人?” 这是一地下雇佣兵点。 小伙计见惯了这样的贵公子。 时常有这样的人来这里买五六个人,充实自己的侍卫。 这样平日里不论是和对头打架、揍个情敌,或者抢个姑娘,也都底气足一些。 然而这次的公子开口就问: “你有多少人?” 小伙计一愣,心想这公子是第一次来啊,不回答反而先道: “公子,小的先和您说一下,因为我们这里的兄弟都训练极佳,所以就是最普通的兄弟都要一人四十两银子。” 言下之意就是:大哥,我这里很贵的!你当是批发白菜呢? 外面卖一个训练妥帖的侍女,顶多就二两银子,这一个雇佣兵要四十两,确实够贵。 然而这位公子听到这个价钱没有丝毫波动,虽然看起来很着急,但素养让他没有露出不耐,只是平静道: “知道了。所以你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我要一天之内就能到位的。” 呦呵,碰到大买卖了! 小伙计闻言认真起来,翻开一个大本子,点了半天道: “现在能够调动的,有一级雇佣兵3472人,二级雇佣兵1149人,三级雇佣兵51人,四级雇佣兵3人。” 说完小伙计立刻解释道: “是这样的公子,一级雇佣兵就是身手好,但是没有决赋的,一人是四十五两银子。 二级呢就是有决力有身手,一人六十两银子。 三级就是不仅有决力有身手,而且已经召唤出决赋的,一人是一百一十两银子。 四级那就是在三级基础上,决赋更强悍、决力更强,已经堪称高手的。 这样一个人是三百两银子。” 公子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意的样子,小伙计以为他是听到这天价不悦,于是连忙解释道: “公子您看,这习武不易,修习决力更是难上加难。” 第699章 血战将军府(9) “我们这里的兄弟,那都是经过起码十来年苦练,才有了这一身本领,所以这价钱真不能低了……” 然而谁知这公子一开口就是:“请问你这里一共只有这些人吗? 而且有决赋的人怎的如此少?” 小伙计:“……” “公子您想想有决赋的那可都是些凤毛麟角,又多在世家大族中,哪里会来做这刀口舔血、替人护命的行当呢!” “好吧。”公子只得接受这个事实,紧接着说的话差点惊掉小伙计的门牙。 “这些人我全要了,给你一天时间,把人都筹齐。” “都……都要了!!”小伙计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在得到公子肯定的眼神后,颤颤巍巍地伸手向柜台里拿算盘。 “那那我给您算一下银子。” 小伙计一个算珠都还没拨出去,公子脱口报出来一个数。 “二十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两。” 小伙计又是一惊,但这么大的数目他也不敢马虎,还是讪讪地笑着,又拨拉着算盘算了一遍。 “还真是二十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两,公子您神了!” 小伙计惊奇道,又大方地谄媚道:“这么大的买卖我们这里从没做过,再给您抹个零头,您给我二十三万一千两就行。 就只是……您能给大银庄的银票吗?不然这么大笔银子只怕我要跑几个银庄才能换出来。” 公子道:“不用抹零,我给你二十五万两银子,你给我尽快把人召齐就行。” 公子说罢顿了一下,道:“还有就是我这里没有银票,都是现银。 我现在还有急事,我的管家会把银子搬下来,麻烦你去点一下吧。 对了,你可知京都城内,还有私佣兵点吗?” 小伙计本是不愿意成全对家生意,但实在不想得罪这大佬,连忙清清楚楚给他又指了两家地下佣兵点。 公子微微颔首道谢,转身就走。 不一会,果然有几个人抬着几口大箱子进来。 一打开,那白茫茫一片的白银,差点晃瞎小伙计的眼。 “我的老天啊……”小伙计看着那一箱箱银子傻了眼,喃喃自语道:“我这是见到财神爷了么?” 京都一马场中。 “少爷,这是这两日您雇来的所有私兵,一共有六千来人。” 宣奕打眼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少,但实在已经把京都所有佣兵点,都翻了个底朝天,只能道: “行,你再看着整顿整顿,明早清晨,我们就去支援恒哥和巍儿。” “是!”随从应了,又确认道:“少爷,所有人都带去对吧。” 宣奕犹豫了一瞬,道:“留一千人给公主吧。” 。。。 管府。 “扑通” 两个白衣白纱的人架着个人走来,把人直接扔在了地上。 “母亲!”“伯母!” 已经被捆在柱子上的三个人,同时喊出了声。 被扔在地上的,正是管夫人。 一个人行礼道:“启禀索施小护法,这个女人在后院鬼鬼祟祟,似是要帮助凶兽逃跑,被我们带了回来。” “那九婴呢?” 第700章 血战将军府(10) “回大人的话,凶兽没逃出去,也还没找到。” “九婴会幻型,可能变成一草一木甚至一滴水,你们给我仔仔细细地搜,就是老鼠洞都不能放过!” 等属下领命去了,站在柱子间的索施丹泽才笑道:“原来你们和我废话那么半天,就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帮这两个人逃跑啊。” 说着他转头看婉妍,又看管济恒,极尽讽刺道:“只可惜你们这也太没出息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这样了,还不如废话的时间长呢……” 说罢,索施丹泽懒洋洋一挥手,指了指管夫人的方向,道:“把她也捆上来。” 地上的管夫人已是衣服破烂、头发散乱,显然是在被抓的过程吃了苦头。 “你敢动我母亲!!” 管济恒暴怒,一声怒吼震天动地,被捆住的四肢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 然而,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阵令人几乎晕眩的巨光,以及一片飞沙走石紧随。 是索施丹泽对着管济恒狠狠一击。 一时间,只见捆着管济恒的柱子像是有吸力一般,将他死死抠入柱子里,甚至都不需要有绳子捆。 而捆着管济恒的绳子上,一阵电光火燃,伴随着的是管济恒剧烈的抽搐和痉挛。 管济恒感觉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的,都已经不是血,而是电与火了。 这时的管济恒别说挣扎了,就是说话都不能。 只有一脸剧烈的痛苦与狰狞,和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嘶喊。 “啊——!” “阿恒!!”“哥!” 管夫人、婉妍、乙虔子同时喊出声来。 “索施丹泽!你干什么!”婉妍情急之中也顾不得什么,挑眼对着索施丹泽诘问。 “我干什么?这算什么?”索施丹泽轻快地笑笑,道:“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说在前面比较好。 捆你们的柱子不是一般的石柱,而是炼神柱。 此柱乃是初代无上圣尊尊上所创,就是再厉害、再嘴硬的神仙上了这柱子,也只有老老实实知道多少说多少。 哦对了,初代毒尊就是在这柱子上,准确说就是在宣姑娘那一根柱子上,被炼出了真身。 所以说你们中的魔鬼,与其无谓地挣扎,不如还是努力点把尾巴藏好。 至于不是魔鬼的人,也老实一点吧。 不然这柱子被决力攻击时,会散发出巨大的能量,让人犹如被一千道闪电劈中般,生不如死。 而这缚神缰,你越是挣扎,它就捆得越紧。 不瞒你们说,我亲眼见过缚神缰将人勒得生生一分两半。 话都说到这里了,诸位要是还要负隅顽抗,那可就是咎由自取了。” 不用索施丹泽说,众人被捆上来的时候,就都能够感觉到,这柱子在化人的决力、体力和生命力于无形。 此时不过短短半刻钟,众人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四肢的无力,决力也在飞快地流逝。 三人中管济恒和婉妍尚可,但几乎没有决力的乙虔子,此时仅仅被捆在上面,就已经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第701章 血战将军府(11) 而那边,管济恒已经面色紫红,浑身痉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婉妍一口贝齿几乎咬碎,双拳攥得要捏碎,但她知道此时激怒索施丹泽没好处,竭尽所能冷静道: “索施大人,我们有话好好说,您这样一言不合就对神族族人动酷刑,难道这就是天璇殿对待信徒的慈悲吗?” 索施丹泽闻言,毫不在乎地耸耸肩,道:“信徒?我可没看见什么信徒。 我只看到几个凶兽的同伙,以及……”索施丹泽眯眼看婉妍,明晃晃道:“藏在人皮下魔鬼的影子。” “说!九婴到底在哪!” 索施丹泽骤然话锋一边,凶神恶煞地吼道,手上对管济恒的力气更重了。 管济恒的脸已经是绛红色,眼睛都睁不开,黑紫色的嘴唇还是动了动。 我不知道…… 索施丹泽咬牙冷哼一声,指着管夫人对手下不耐道:“你们站着等喝汤吗?还不给我捆上来!” 周围的人一听,连忙上去要把管夫人从地上拖起来。 堂堂天下兵马大将军的夫人,麒麟神族族长的夫人,舍己救人壮烈牺牲的英雄的遗孀,就这样被几个年轻人在地上拖来拽去。 可怜管夫人一生端庄高贵,却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 随时都要断气的管济恒,看着一双双伸向自己母亲、要把她送上炼神柱的手,心急如焚地仍是竭尽所能地挣扎。 管夫人没有决力不说,身体还异常柔弱。 如果把她送上炼神柱,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所以管济恒明知挣扎无用,只会让自己沦陷得更深,但此情此景中,谁还能理智。 “阿恒!别管我,一定要护好巍儿!” 管夫人看着受酷刑的儿子,艰难地摇了摇头,双目赤红得几乎可以喷血。 “你爹最后一次出征前,嘱咐我要照顾好你和巍儿。 是娘没用……不仅没照顾好你们,还拖你们后腿……” 管济恒的挣扎浮动越来越小,但他还在动。 母亲……弟弟…… 都是管济恒的至亲,都危在旦夕。 管济恒从未如此无力,也从未如此绝望过。 “你到底说不说!”索施丹泽怒吼,对管济恒施加的力量更强了。 管管济恒猛地喷出一口血,只见那鲜血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出口便成了血雾。 然而他咬碎了嘴唇,流尽了泪,也一个字没有说。 乙虔子仅是被捆在炼神柱上,已经只剩下半口气,此时却急道:“混蛋你冲我来!你放了他!” 婉妍则是冷静道:“索施丹泽,你不是怀疑我是沙华吗? 既然你说这柱子可以炼出真身,那你怎么还不动手?我也想看看,我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索施丹泽知道婉妍这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丝毫不为所动地笑道:“别急嘛宣姑娘,咱们一个一个来,今天你们谁都逃不掉。” 这边,管夫人已经即将被捆上炼神柱,索施丹泽施力的手从管济恒身上收回,向管夫人的方向移去。 “不!”管济恒眼看着母亲要受酷刑,从废墟一般的身体中爆发出嘶鸣。 第702章 血战将军府(12) 就在这时,只听天上一阵骚动,还没等众人看清,就见一叶风刃冲着管夫人身边的神兵就飞速划去。 神兵显然都训练有素,突然有利刃向自己的面门攻来,几人都毫无惊色。 甚至脚下和手上动都没动。 只见原本疾驰的风刃,在距离其中一人额头前不足一尺时,犹如时间静止般戛然而止,在剧烈地抖动几下后,“唰”的一下碎裂开,瞬间分崩离析。 是被决力镇碎的。 婉妍在看到风刃第一眼,登时心中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见一银色衣装的少年从天而降。 在他身后是漫天的追兵,以及一张巨大的网,近在咫尺。 那张网洒下的阴影,就犹如五指山般笼罩在少年身上,根本逃不掉的巨大。 还不等众人反应,大网落下,将少年困死在地上。 在危机时刻从天而降的,可能不是救世主,可能不是主人公。 可能是明知无能为力、万劫不复,也拼命冲进来的凡人。 甚至废物。 “宣奕?!”“奕弟!”“财神爷?” 婉妍、管济恒和乙虔子异口同声惊呼。 相比于婉妍等人的骇然失色,被束缚在地上的宣奕显得格外坦然。 从他往进冲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一刻。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婉妍的那一刻,所有的冷静都裂开了。 “宣婉妍??”宣奕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婉妍自从三个月前从胡窟支援完,没有回京,也没有再去蜀州,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有。 皇上给宣家和朝廷的说法,是给她派了什么秘密任务。 但宣郢看宣奕天天牵肠挂肚,就暗中告诉他,婉妍其实是回了白泽不惑港。 宣奕已经知道其中的因果,自然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却在这里看到婉妍,宣奕只觉得魂飞魄散。 他想起了他和姚锦公主结婚的前一夜,父亲对自己说的话。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吗? 从婉妍上元节离开京都到现在,宣奕和婉妍已经半年没见到了。 然而此时在兄妹两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一点重逢的喜悦。 两人相对一望,百般滋味千般愁,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而管济恒看到宣奕时,非但没有看到救兵的惊喜,反而更绝望了。 “奕弟!”管济恒嘴角都是血,看着被捆在网中的宣奕,眼中只有愧疚和心痛,过好半天才艰难道: “你这是何苦呢……” 我就是自己死一万遍,也绝不想把你们都拖下水啊。 “我说不该进来的,一只苍蝇都不能放不进来。 现在又多了一个。”索施丹泽笑了笑,眼中却愈发狠毒,故作轻快向旁边的人问道:“他怎么进来的?” 旁边人忙道:“回小护法的话,此人带了五千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决力者,趁乱硬闯进来的。” “嚯,三天凑了五千多人,这废物好像比传闻中好些。” 索施丹泽笑嘻嘻地看着宣奕,下一秒面色骤变,对着身边人的脸,狠狠贯了一拳。 第703章 血战将军府(13) 这一拳下去,那人当时就被打倒在地,鼻腔嘴角都是血,却没流露出丝毫对突然挨打的惊异与不满。 “罪臣办事不利,请小护法惩罚。” 那人不敢在地上多爬一秒,一骨碌就爬起来跪着,平静道。 “连个废物都挡不住,你还有脸在这里说话?” “属下知罪。”那人垂着头道,声音是了然的,下一秒就横刀向自己的脖颈,毫无迟疑地抹了下去。 他的脸上戴着白色面纱,看不见他的表情。 众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至死都是淡然与肃穆。 那眼神无声地诉说,以死殉殿,这种行为在天璇殿是多么的稀松平常。 而人命对天璇殿而言,是多么低贱的东西。 这时在场众人都被震撼到了。 心也更沉了。 这就是他们十几年来笃信的,世界上最慈悲的地方。 慈悲殿,毫无慈悲可言。 而索施丹泽背负着天璇殿的形象,却如此不吝残暴。 这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这里。 就在这边发生小插曲的同时,炼神柱边的侍卫也没闲着,粗鲁地把瘫在地上的管夫人捞起来,就祭出缚神缰准备将她捆上去。 管济恒眼睁睁看着母亲上刑,却连再说一句话的气都没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只见站都站不稳、需要人扶着的管夫人,趁面前之人不注意时,突然俯身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没有丝毫犹豫地,猛地将利刃完全插入自己的胸膛。 “噗……”管夫人喷出一口血,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阿铮,这么多年你受了那么多伤,原来每一次,都是这么痛啊…… 之后,管夫人的世界安静了。 她听不到婉妍和乙虔子哭声和呼喊。 她听不到儿子绝望的悲鸣。 她含满泪的眼里,就只有一张勇毅的面孔。 我可是这世上最坚毅勇猛之人的妻,我怎能受人折辱,摇尾乞怜。 阿铮,我食言了,我没能保护好孩子们。 我能做的,就只有不给他们再多添一个包袱。 孩子们……一定要活下去啊…… “娘!!娘!娘!” 管济恒疯了一样地喊,喊劈了嗓子,喊不声音,也还在撕心裂肺地喊,声音凄厉得谁人能不动容。 婉妍的泪早已喷涌,什么理智和权衡利弊都不管用了,心里只想着和这些人拼了,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 然而婉妍身上的缚神缰最多,根本挣脱不开,反而越挣越紧。 索施丹泽见状立刻施法,一时间三根炼神柱子和一张璇天网上,都燃起熊熊烈火。 火舌瞬间就攀上了努力挣脱束缚的四人的身体。 那火焰明明是灼烧在皮肤上,但几人都感觉到,火好像一直烧到骨子里,烧得人犹如万蛊蚀心般痛苦。 动弹不得的几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管夫人犹如一页宣纸般,飘零着倒下。 她至死,双手还死死握着胸口的剑柄,生怕自己死不透。 那一秒,那一眼,竟是一世般漫长。 第704章 血战将军府(14) “舅母!” 这时,一声怒吼从不远处传来。 在一片嘶喊、火烧、悲鸣的嘈杂之中,这个声音明明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清脆的声音,又很尖利,犹如孩童夜啼。 如果没有一阵强大的压迫感,从每个人的头顶贯来的话。 索施丹泽一听这声音,先是笑了,随即笑容和轻松同时收紧,手落到了剑柄上,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终于来了。 下一秒,就见一道血红色的光,横冲直撞而来。 它将以几根炼神柱为圆心的、密不透风的层层包围圈,生生撞开一道裂缝来。 几个转眼后,光撞在地上,撞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拖住了即将要倒在地上的管夫人。 “舅母!” 来者看着怀中已经合上双目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巍儿来晚了……” 两侧的神兵天将已经迅速向中间收拢,都握紧了武器,露出的双眼中写满了如临大敌。 看着来者,婉妍几人觉得他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还长着砚巍的脸,那稚嫩又憨厚,严肃又正经的小脸。 陌生的是在那人在落地时,没能控制住自己力量。 那一瞬,他们分明看见一抹血红色的幻影。 虽然只是一瞬,虽然虚无缥缈,就和幻觉一样。 但那一眼给所有人留下的惊悚和胆寒,却如此真实。 九头。 太阴幽荧衍化之地,天地共厄,恶水万丈波涛吞噬山川万物,凶火漫山遍野湮裂三界九州。 幽荧裂出四大凶兽,仍无丝毫损力。又裂出九凶兽,乃方减一小半之力。 九凶兽一经形成,则凶性大发,互相残杀,吞噬其类。 啖同胞肉,饮同源血,直到其中之一噬其同类八人。 留下的那只凶兽,生得一身九头九心,乃称九婴。 九婴左纳凶火,右平恶水,人间稍平,乃迎毒尊沙华。 而九婴,位列五大凶兽之首,是世上除了毒尊沙华外,最恶的存在。 就在上一秒,九婴现世了。 下一秒,还没等婉妍几人反应,只见天色忽而一暗。 抬头看,巨大的云彩挡住太阳的光辉,云朵中是模糊的宫殿轮廓。 云宫门开,几个影子犹如风行电照般闪出,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已落在地上,将砚巍团团围住。 众人定睛一瞧,谁人能不面如土色。 这几个人中,左边一侧分别是凤族八大将军之一的凤啸将军、青鸾圣族大长老供觉成夫,以及青龙族长的嫡长子、天枢国的太子乌英辙。 而右边一侧分别是腾蛇神族族长云垧、白虎神族族长齐儒林、九尾狐族族长乙良子,还有曼珠神花族族长任霖阁。 而正中之人,是一满头白发,却高大威猛、精神矍铄的老者。 他负手而立,怎一个气宇轩昂了得。 这便是天璇殿左护法——索施通。 在白泽、麒麟、朱雀神族互联,应龙圣族处境不明,鵷鶵圣族、玄武家族、勾陈家族避世的时代,除却三尊,这就是全大陆最强大的阵容了。 第705章 血战将军府(15) 婉妍他们早知道这次天璇殿是动了真格,却也没想到能有如此阵仗。 索施丹泽已经迅速退到父亲身后,一改方才的轻蔑,毕恭毕敬道:“启禀父亲大人,凶兽九婴已经现身,是否立刻将其斩杀?” 索施通垂眼看了砚巍一眼,神色阴狠肃立,一字一顿道: “诸位圣族、神族的同胞们,圣殿的信徒们,千年来每逢九婴现世,都是人间的大难,这血的教训我们已然尝够。 如今我辈立世,担为生民立命之重担,承为人间匡夫正道之大任,便绝不可让灾难重演。 如今此凶兽还尚未觉醒,我们联手便尚与之有一战之力,势必要将其一举绝杀。 否则留待其日后觉醒,只怕人间又将陷入万劫不复!” 此言一出,只见在场的除“凶兽及同党”外的近万人,无一不是振臂高呼,声音撼天动地。 “绝杀九婴!匡扶正道!绝杀九婴!匡扶正道!” 巨大的音浪传遍整个京都城,然而身处音浪中心的砚巍,却丝毫没有听到一般。 他跪在地上,低头看着怀中已经冰凉的管夫人,安静得像是也没了气息。 但不论砚巍听没听见,在他周围的各大圣族、神族的族长、将军、长老,已是纷纷大开决力,同时现出决赋。 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论是以老欺少,还是以多欺少,吃相总归有些难看,除了索施通外的所有人同时出招。 一时间,只见一股七彩的巨大能量团,犹如巨龙降世般,飞速旋转凝聚,即刻向着砚巍的方向炸去。 这一击下去,别说击碎一个人,就是夷平一座城都没问题。 “砚巍!!” 缚神柱上、璇天网里的人同时喊出声来。 那边,乙良子、索施丹泽和乌英辙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向婉妍几人冲来,想要把他们控制住,免得砚巍先来救他们。 然而不论是面对这绝对致死的攻击,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同伴危在旦夕,砚巍却是连头都没抬,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俯身在管夫人的耳边。 他说出了他想说十几年,但都没敢说出口的两个字。 “母亲……” 砚巍轻声唤道,不能更小心翼翼的声音,却充满了恭敬。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哥有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也能有母亲。 等我懂事之后才明白……我也一直都有母亲啊。 虽然在您在还在世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敢这样唤您,但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母亲。 我也知道,您也一直把我当您的亲生儿子。 如今,我要是再不叫您一声母亲,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说话的人声音又轻又小心,而听者没了气息,周围是嘈杂的战场。 少年拥有母亲的这一日,便是丧母之日。 砚巍被血红充满的双目中,流出来的,却是清澈的泪。 您放心,哥哥姐姐们今天都不会有事。 一个都不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砚巍还是轻手轻脚把管夫人放平在地上,生怕磕到她。 第706章 血战将军府(16) 下一秒,之间方才还是慢动作的砚巍猛地站起身来,左手直接对准攻向自己的能量巨龙,右手对准距离管济恒咫尺的几人。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将世界打入几秒的死寂。 飞沙走石之中,只见砚巍左手是熊熊烈焰,右手是滔滔骇浪,身是九头幻影。 在虚虚实实十八目中,再无黑白,只有血红。 火是太阴凶火,水是太阴恶水。 水火交融,这是穿越千年的,世界本恶的泉眼。 一时间,有凤啸、供觉成夫等人联手的这边,尚且与砚巍势均力敌。 而乙良子、索施丹泽和乌英辙则是同时被一击震飞,一个两个趴在地上鲜血淋漓,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裂开。 砚巍的右手腾出后,立刻双力合并,水火合一,一同向着凤啸等人攻去。 一时间,原本平衡的两股能量对冲瞬间失衡,水火并济的能量犹如冲破地狱之门的魔鬼,已然露出尖利爪牙。 眼见着略有失利,众族长、长老、将军身后的几千神兵天将立刻结阵将自己的能量通过层层传递,和核心人物们汇聚一起。 然而眼见着几千人的决力输了进去,居然对于局势没有一丁点改变。 砚巍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对手,除了弑杀和血腥外,再无丝毫感情。 索施通见状,也不再作壁上观,立刻开启决赋出手,加入混战。 索施通做为圣殿左护法,辅佐三世圣尊,是人间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无论是决力还是武力,正道中除了三尊外,恐怕再难有人可以与之抗衡。 索施通的力量加入后,联军这边一改颓势,立刻回复了平衡,甚至还有反扑之势。 千比一,千中还有多个站在实力之巅的强者,这是怎样悬殊的实力差距。 然而就是如此,砚巍也同他们战了个平势。 此时,砚巍的脸都被血色点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然而他一步都没有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喝!……”砚巍大喝一声,满口鲜血直淌,卯足所有力气对着敌人猛地一击。 只见方才刚占优势的联军,同时向后连退几步,瞬间就狼狈不少。 就这一秒的功夫,砚巍收回双手,两掌合一,再次打开时,手心间璇出一把暗红色的利刃。 这把剑,在场不少人都认识。 血涂剑。 它杀过十二金仙之一的金神蓐收,融其烈瞳金。 它杀过鸿鹄圣族族长,纳其玄冥水。 它杀过青龙族族长,合其太阳火。 它是仅次于十殿阎罗剑的凶剑,是沾满所谓名门正道鲜血的屠杀机器。 此时血涂亮出,在场许多人都瞬间红了眼。 那上面斑驳的,就是他们祖辈的血。 血涂飞起,凛冽的寒光刺破初夏的暖意。 许多方才还没有真切感受到,那个只会在史书里出现的恶魔,真的来了的人,直到此时,才有了真实的恐惧。 血涂如箭般穿过人群,割开缚神缰和璇天网犹如割韭菜。 没了束缚的乙虔子和管济恒,也没了自己的气力,登时都倒在地上。 第707章 血战将军府(17) 尤其是管济恒,伤得极重。 婉妍和宣奕立刻快跑着接住二人。 “宣宣……”乙虔子已经被炼神柱吸去了所有体力,只是个把时辰,圆滚滚的小脸已经凹了下去。 然而她还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在婉妍身上摸索一阵。 “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没事,虔子你别再动了,省点力气。” 婉妍强忍着内心的心疼和担忧,一只手伸到乙虔子的后背,偷偷给她输自己所剩不多的决力。 而管济恒的伤则是更重许多,不仅有皮肉伤,内伤更是严重。 此时要不是因为担心砚巍,死死吊着一口气,恐怕早就昏死几十次了。 婉妍原本想着去帮砚巍,可是她一看那边的人,随便一个人给她一击,她就能灰飞烟灭个十次,去了不仅没有用,还会给砚巍拖后腿。 而这边,乙虔子和宣奕本来就没有战斗力,管济恒更是重伤,砚巍也腾不出手来保护他们。 现在就只有婉妍,虽然不足以和强者们抗衡,但总归还有一战之力。 所以婉妍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留在原地保护大家。 “母亲……” 靠在宣奕怀里的管济恒合上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 暴怒都冷了,就只剩下一地的绝望。 宣奕看着管济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婉妍突然注意到,站在战斗中心外延、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任霖阁,突然低调地打开了决赋。 白色的花朵萦绕着金色的光辉,悄然绽放在他的左手。 而他身后的一小支曼珠家族的队伍,也紧跟着开启决赋。 不好! 婉妍心中大惊。 任霖阁的决赋是曼珠神花,虽然没有战斗力,但却是主治疗决赋中的极品。 它不仅可以愈合外伤,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人的体力和决力。 最逆天的是,曼珠神花不仅可以治疗一个人,还可以释放出一个决力场,治疗范围内提前标记过的友军。 婉妍迅速一扫,此时在场有几十名曼珠族人,再加上起码起码顶五十个人的族长任霖阁,治愈辐射的范围足够囊括整个联军了! 这就意味着在战斗之中,联军拥有一个源源不断提供体力、决力恢复的永动机。 这无疑是势均力敌的双方中,一方取胜的筹码。 果然曼珠家族一加入战斗,砚巍很快就有些吃力。 婉妍心中着急,左右为难。 权衡损益半天,还是对宣奕道:“宣奕,你看着点虔子,我去把曼珠的那些人端掉。” 说着婉妍扶着乙虔子,把她先靠在台阶上,道:“虔子你就待在这里别动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乙虔子眼巴巴地看着婉妍,抓着她衣襟的手好不容易才舍得松开,忧心忡忡道:“宣宣,你可一定要小心!” 那边的将军长老们,只要分出一个人来对付婉妍,婉妍都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然而婉妍只是拍了拍乙虔子,道了句“你放心吧”,起身就走了。 第708章 血战将军府(18) 婉妍开启决赋,操起轻功,双手御风,趁着那边打得焦灼、无暇他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个跳跃就杀进了曼珠的阵地。 婉妍猛地拔出释吾剑,直奔任霖阁。 这一年以来,婉妍和任党在朝廷上多次交锋,没想到还有真刀真剑对抗的一天。 婉妍多次坏了任霖阁好事,还到他老家闹事,任霖阁早就把婉妍恨入骨。 如今他看到婉妍只身杀入,正是求之不得,当即也拔剑迎敌。 他身后的任沅桢见状,也拔剑来助阵。 虽然曼珠家族的决赋没有攻击力,但是做为世家大族的族长,任霖阁的武功还是很强,任沅桢也不差。 更何况,他们可以像开挂一样,受了伤再给自己治疗,就和蟑螂一样难缠。 所以婉妍一时间,也就只能勉强招架任氏父子俩,而无法剿灭他们。 但原本,婉妍想要的也不是真的端了他们,而是只要牵绊住他们,不让他们给战场上太多支援、给砚巍太大压力就可以。 婉妍一剑对打任氏父子二人,还同时操控十几柄风刃,在曼珠家族的阵营内,无章法地乱砍乱劈。 虽然曼珠族人都有武功,躲开风刃不难,但是也无法同时再利用决赋给战场上支援。 就在曼珠家族被婉妍搅得天翻地覆,决力场一点点淡去时,婉妍就听宣奕大喊一声:“乙姑娘小心!” 婉妍心中一惊,连忙用余光去看,只间乙良子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哪怕方才受了伤,仍旧决力全开,九尾齐现,向着乙虔子的方向杀去。 原本讨伐凶兽这种事情,乙良子是没心情参加的,她只想守着日渐势微的家族安稳发展。 但是当她听到乙虔子就在京都,且和管济恒关系很不一般,如果管府出事,她定会来帮忙时,当即就决定九尾狐家族要加入联军。 什么神族大洗牌、什么讨好天璇殿,乙良子一概不感兴趣。 她想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地送走乙虔子,一劳永逸地彻底除掉天命狐女这个祸患。 此时,看着杀气腾腾的亲姐姐,抱着一举击杀自己的阵仗杀过来,已经虚弱得连坐都快坐不住的乙虔子,除了蹭着连连向后躲,再无一点还手之力。 乙虔子不想害怕,也知道求饶不可能有用,但她的眼里,还是本能地注满了恐惧。 “乙虔子……!”管济恒已经连气都喘不匀了,此时却急得直接从宣奕怀里滚到地上,拼了命挣扎着向乙虔子的方向爬去。 宣奕终于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来,向乙虔子的方向狂奔,同时召出一道风盾想要挡住乙良子。 谁知乙良子左手对着风盾一击,同时右手粉色的光芒乍现,对着宣奕又是一掌。 风盾当即被震碎,而宣奕也被击飞几十米。 乙良子自幼为了狐主之位,可以说努力到头悬梁锥刺股。 加上她本身天赋也不差,实力在年轻一辈中都是出类拔萃的,怎么可能是宣奕能拦得住的。 第709章 血战将军府(19) 突破了宣奕,乙良子一个转眼后,就来到了乙虔子面前,没有丝毫犹豫,高高举起母亲传给自己利刃,对着亲妹妹就狠狠砍了下去。 “祸害!你终于可以死了!” 乙良子简直开心得想要尖叫。 眼见着利刃落下,乙虔子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再多的不甘也只有认命了。 被整了十几年,躲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让她如愿了…… 然而下一秒,只听“哐当”一声脆响,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在乙虔子面前,一人单膝跪地,一手拿剑柄,一手握剑刃,横剑迎敌,挡下这一击。 是婉妍。 婉妍注意到这边的危险,立刻死命赶来。 终于在最后的时刻,乙良子的剑已经落到她站着接不住的时候,挡了下来。 乙良子登时大怒,迅速把剑右手换左手,仍用剑压着婉妍的剑。 同时右手蓄满决力,对着婉妍的肩膀猛地一击,用尽了力气。 要是在平时决力全盛的时候,婉妍和乙良子打,那胜负不好说。 但此时,婉妍已经恶战一场,又被炼神柱吸去几乎所有的决力,还把仅剩的决力又输给乙虔子不少,根本就不是乙良子的对手。 这一击下去,婉妍直接被打飞出去,“轰”的一声,后背和后脑勺撞上了不远处的缚神柱,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然后婉妍也顾不上疼,挣扎着立刻翻身而起,后脚蹬在缚神柱上借力,再次跃回乙良子面前,和乙良子战在一起。 只是这次,婉妍嘴角多了一条蜿蜒的血串。 婉妍招架乙良子已是勉强至极,而那边,乌英辙和索施丹泽已经运好气,重新加入战斗。 只见索施丹泽直奔曼珠家族的阵营,去保护他们的永动机重新运转起来。 而乌英辙则是大开决赋,直奔已经毫无战斗力的宣奕和管济恒。 眼见着巨大的青龙身披太阳真火,露出尖利的爪牙直取宣奕,准备将宣奕一举击杀。 被乙良子死死缠住的婉妍,就是再心急如焚,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宣奕!!”婉妍一颗心都悬在宣奕那里,肩上被乙良子猛地砍下一剑也浑然不觉。 顷刻间,宣奕就要被青龙整个吞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又是一条巨龙从天而降,也来不及迎击,直直冲着乌英辙的青龙撞了上去。 那是身披水光的银龙。 三光神水,天泽应龙。 笙郎……?婉妍心中震惊一瞬。 下一秒,只见一少女一跃而下,落在应龙的头顶,正是御龙之人。 一见这人,宣奕狠狠吃了一惊。 “公主?!” 来者正是姚锦公主,宣奕的妻。 两条巨龙撞在一起产生的巨大能量,将周围不少人都震开。 就是乌英辙也向后退了几步。 但是姚锦公主虽然面色一惨,却仍像是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应龙家族?”乌英辙不认识姚锦公主,但是认得出应龙,冷声道: “这位圣族同胞,你可知你袒护的,是凶兽的同党。” 第710章 血战将军府(20) “你又可知,你现在的做法,会给你们应龙家族添多大的麻烦?” 面对乌英辙假仁假义的劝说,姚锦公主眉毛一挑,撇嘴不屑道: “你满口放什么屁呢?什么同胞?我们应龙族里,可没你这号鸟人。 还什么一口一个‘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兄弟,你可知道你算什么东西啊,在这里给本公主上课呢?” “我不知道什么凶兽同党,也不知道有什么麻烦,我就知道你胆敢动本公主的驸马,铁定是不想活了!” 姚锦公主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是婉妍等人完全始料未及的。 婉妍都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她。 但当姚锦公主一开口,婉妍立刻确定了:没跑了,公主果然还是那个公主! 自从宣奕成亲后,婉妍还没再见过姚锦公主。而之前的几次相处,都不是太愉快。 所以婉妍对姚锦公主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但是此时在这里看到姚锦公主,婉妍觉得简直不能更亲切,简直就和见了亲姐姐一样。 随即,姚锦公主和乌英辙战在了一起。 只见两条巨龙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战得如火如荼。 姚锦公主边战,还时不时对宣奕喊道:“废物!你往后靠点行不行,拖后腿都不会拖,你挡到我了你看不见吗?” 宣奕闻言,连忙乖乖往后退了退,紧张得看着姚锦。 就在这时,只听管府外地动山摇,一天璇殿中人快跑着进来,到索施丹泽身边,急急禀告道:“小护法大人,不好了!外面的防线被突破了!” “什么?”索施丹泽眉头紧锁:“外面有天璇殿三千精兵,还有三千凤卫,何人能进来?” 索施丹泽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管府大门被从外面踢开。 门外的人源源不断地往里冲。 而为首之人,竟是曾经和婉妍满是过节的姐夫——淳于涟! 这给婉妍的冲击,绝不亚于看到姚锦公主从天而降的时候。 那一刻,婉妍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要逼迫自己的孩子,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论关系好不好,只要有了姻亲,那他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淳于涟带着人一路杀到婉妍他们身边,婉妍边和乙良子缠斗,也来不及道谢,先急急喊着向淳于涟问道:“淳于涟,我姐姐呢?她没出来吧!” “没有!”淳于涟已经迅速投入战斗,背对着婉妍也喊道:“姑奶奶啊,不是我说,你们就不能消停几天吗? 你爱捅娄子就捡好捅的捅啊,你这捅一顶百也太狠了! 你姐才刚刚出了月子,跟着你们都快急死了!” 那边,天璇殿的神兵继续给索施丹泽汇报,道: “小护法大人!来者乃朱雀神族淳于涟,他带着淳于府和宣府所有的府兵,再加上宣奕方才带来的五千多人,姚锦带来的一千余人,他们凑了近一万人! 虽然没能全歼我们的联军,但是还是突围进来了!” 第711章 再无双子星(1) 经过方才的一惊,索施丹泽已经迅速冷静下来,道:“无所谓的,等我父亲和长老、将军们把九婴制服,他们再来多少人都没用。 本来那些兵也就是为了挡个门,挡不住就开着吧,想送死的尽管来。” 说着,索施丹泽下意识地向天上看了一眼,在云宫之上,至高的天穹,是肉眼无法远眺到的天门。 有那两人坐镇,今天不论是谁来,哪怕全天下亿万人都来支援,也绝无一人有希望生还。 天幕之下,是太阴凶火、紫薇天火、太阳真火、红莲业火、南明离火、三光神水、玄冥真水齐登场。 还有风、雷、云雾、轩辕柏在其中,真叫一个战火连天、暗无天日。 天幕之上,是悬在苍穹之顶的宫殿。 它通体雪白,不染俗尘,在日光之下,犹如镀上一层金辉。 它高高在上,安然、圣洁又宁静。 它悬浮于天,不会被人间生与死的搏杀沾染分毫。 在宫殿之中,坐着一个人,还有一人被吊在一旁。 “怎么样,净释伽阑。” 净释摩诃叠起双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垂眼看人间的场景,满是怡然自得。 “这场戏好看吗?” 净释伽阑被换了新衣服,没了满身的血,但是面色却愈加惨白。 在几个月不断的酷刑和折磨之后,原本还算健壮的净释伽阑,已然形销骨立。 此时他也垂着眼,但看的不是人间,而是仅仅看着眼前的地面。 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 净释摩诃瞟了他一眼,仍是愉悦道: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血战,连看都不看一眼,真不知道是该夸你沉得住气,还是该说你无情呢?” 净释摩诃的愉悦持续了许久,直到一人款步走进天宫,他的愉悦才稍稍有些减损。 “好久不见啊,舅父。” 来者身着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头戴云凤足金冠,鬓插累丝双凤布摇簪,步步摇曳生姿,眉眼顾盼生辉。 她一走入,纯白色的天宫都多了几分色彩。 此人正是凤尊——凤凪扶。 这里是只有无上圣尊才能进入的天宫,凤凪扶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来,净释摩诃心中很不悦。 但面上,他除了微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传达自己的不满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如今他方才东山再起,还很需要凤族的助力。 “是阿扶啊。”净释摩诃娴熟地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爱,没有起身,用目光迎着凤凪扶走了进来。 “舅父是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 “凤凪扶参见无上圣尊。”凤凪扶走到两人面前,俯身行了个大礼,把恭敬和亲切都诠释得恰到好处。 净释摩诃微微摆手道:“阿扶快起来,你这就可就客气了,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们就是舅甥,没有什么圣尊和凤尊。” 凤凪扶起了身,笑意盈盈道:“晚辈知道舅父还安然于世时,不知有多高兴。 母亲和妹妹也都喜出望外,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早就来见舅父了。” 第712章 再无双子星(2) 净释摩诃也笑道:“我们一家人,见面的机会还长呢。” 凤凪扶笑着应是,转眼看向净释伽阑,仿佛才刚看见他一般,微微偏头,眉眼弯弯道:“呀,原来表哥也在啊!我也许久没有见到表哥了。” 净释摩诃笑而不语,净释伽阑则是连头都没抬,全当没有多一个人般。 净释摩诃转了个话题,笑道:“这次也多亏阿扶你在凤族内力排众议,出兵援助本尊,这个人情,舅父记在心里了。” 凤凪扶笑着摆手道:“舅父太客气了!能为舅父尽一份绵薄之力,是阿扶的荣幸。 何况惩处凶兽,也是我凤族的职责。 如果真的能让沙华现世,我也可以杀了她,为我父尊报仇雪恨。” 说后一句话时,凤凪扶是看着净释伽阑说的。 然而净释伽阑还是丝毫反应都没有。 真有意思。 凤凪扶转开视线,笑意盈盈的目光垂下,看向了惨烈的战场。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战斗,三部分的战场仍是焦灼,难以迅速分出胜负。 但实则这看似势均力敌的场面中,不论是砚巍,还是婉妍、姚锦和淳于涟,实则都是处于劣势,只是还能撑一会。 尤其是砚巍那边,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战天璇殿大护法、青鸾长老、凤族将军、两个神族族长,更何况他们还有曼珠决力场支撑。 这种壮举放眼全大陆,恐怕也就只有九婴能够做出。 但砚巍的九婴之力,毕竟还没有觉醒,虽然一时半会不会败下阵来,但要想一举击败如此强大的联军,也是希望渺茫。 砚巍边挥舞血涂剑力战几大高手,边用余光去看其他人。 只见婉妍他们都已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 而管济恒,更是在重伤之中几度陷入昏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一举歼灭。 砚巍心中一沉。 得赶快把哥哥姐姐们都平安送走。 砚巍心里想着,没有握剑的手中飞出六道太阴火索。 虽然乱战之中,个人又个人的对手。 但实则所有联军的注意力,都离不开九婴,生怕他背后出阴招。 此时眼见从他的方向腾飞处六道火索,不少人都纷纷准备躲避。 然而,那六道太阴火索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人群中穿过,直接捆住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捆住的不是联军的人,而是分别缠绕在婉妍、管济恒、宣奕、乙虔子、姚锦公主和淳于涟的腰间。 还没等众人反应,砚巍猛地一扯绳子,六个人直接被拽离战场,同时腾空上天。 婉妍第一个意识到砚巍的想法,立刻想要挣脱火索,谁知被捆得比缚神缰还紧,根本是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联军众人也反应过来砚巍要做什么,立刻想要阻止。 一时间,七八股能量同时腾空,如同几道闪电一般,向天上的几人追去。 就在这时,面对十几柄同时刺向自己的刀剑枪戟,砚巍却直接扔下自己的血涂剑,双手朝天高举,凝聚身体所有的决力。 第713章 712再无双子星(3) 只见短暂蓄力后,一股巨大的能量,犹如血红色的蘑菇云一般炸上天,速度之快,瞬间超过了方才的几道闪电,直接将婉妍几人包裹在其中,宛如一朵血红色的云。 之后,血云以飞快的速度划过天幕,意图迅速离开京都之上的天空。 砚巍也不顾自己身处万人敌阵,面对四面八方攻来的武器,毫无抵抗之意。 他高高仰着头,看血红色的云越来越远,血红色的眼中,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与此同时,十余把武器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同时刺入砚巍的身体。 “噗……” 砚巍仰着头,喷出的血犹如喷泉般。 “砚巍!””砚巍!!!” 被裹挟着迅速离开战场的几人,眼看着血雾模糊了砚巍的脸,无不是绝望的嘶喊出声。 宣奕“扑通”一声直接瘫倒在地,而管济恒则是拖着残躯疯狂往前匍匐,丝毫不顾及这里可是万米高空。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我得回去!”婉妍的眼睛充了血,用手背猛得一抹脸上的血泪混合体,右手御风,卯足全力想要打破这壁垒。 天上被迫送走的人都想回去,而地上的人,却是不想让他们走。 “拦住他们!” 在索施通一声断喝之后,战场中万余联军,上到长老、将军、族长,下到神兵凤卫,无一不是迅速列阵施法,对着婉妍他们的方向释放决力。 只见一股由万人的决力集合而成的巨大能量迅速产生,巨大到犹如一只遮天蔽日的七彩凤凰,微微振翅便可以撕破天际,迅速向血红色的云追去。 那能量之恐怖,别说把六个人挫骨扬灰,若是落在地上,炸平一座山脉都绰绰有余。 到底万人的能量要胜于一人之力,眨眼间七彩的凤凰便要将婉妍他们追上。 “不!”砚巍狂吼一声,立刻周身运气,竟是用决力,生生震断了插在身体里的十余样兵器。 这十余把武器中的大部分,可都是各大家族的传家宝,传承百年,号称无坚不摧。 之后砚巍也不顾前胸后背上插满剑尖、枪头,身上十几处流着血,左手一根太阴火索,右手一根太阴水鞭,向着四周狠命抽去。 “呵啊……”砚巍双目喷火,犹如丧失理智的野兽一般嘶喊,口中鲜血涟涟,牙齿都被染得通红,看起来分外可怕。 从天上看,砚巍宛如太极图的圆心,周围火围水绕,竟是逼得万余人无一人能上前。 这时,砚巍忽然目光一滞,骤然感到眼前一片眩晕,自己的脑袋忽而剧痛难忍,仿佛在被斧子狠狠砍开剁碎一般。 砚巍疼得难以自持,只能丢下了手中的武器,骤然双手抱头蹲下,把头埋到怀里蜷缩成一团。 “啊……啊!” 剧烈的疼痛几乎将砚巍撕碎。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的身边,骤然黑云迭起,红色的血腥味犹如滔天洪水一般向四周奔涌,瞬间就淹没了万人的敌阵,甚至淹没了整个京都。 第714章 再无双子星(4) 一时间,一股蚀人心的恐惧与震颤,如同从地狱裂缝钻出的恶鬼,爬上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哪怕他们是在以万敌一。 “不好!”供觉成夫面色大变,厉声喝道:“快杀了他!九婴要觉醒了!” 于是,几大强者的决赋同时腾空,围绕在砚巍头顶,准备联手给他致命一击。 只见圣鸟凤凰、鸿鹄、青鸾,神兽腾蛇、白虎、九尾狐一起蓄力,下一秒就飞沙走石、火光滔天,好似在一整锅热油中浇入冰水,瞬间引爆了战场。 只见砚巍周围几里地的人,不论是敌是友,都被无差别地震飞。 此时十几里地以内的人,都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根本都呼吸不上来。 在让所有人都瞬间白视的巨光中,没人能看得到,被吞噬其中的人。 过了好久,众人才终于能在窒息的缝隙中,勉强抢过一口气来。 这时,世界笼罩在一瞬极其诡异的死寂中。 九婴死了吗…… 不少人冒着眼睛被灼瞎的风险,向着中心的方向巴望。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瞳孔,瞬间缩成一个点。 只见那骇人的力量瞬间爆炸开来,犹如被放出的猛兽般,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去,毫无差别地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 就是强如索施通,都在这波突然的攻击中倒地。 当世界再次安静下来时,地上还站着的,就只有一个人。 他不仅挡住了这恐怖至极的一击,还将其冲破,反击给了自己的敌人。 要知道这一击中,可是融入了许多大陆中顶级强者的全部决力。 如果这都能被攻破,如果连索施通带领的神圣联军都耐他无法,这该是怎样的强大。 以万敌一,他们叫嚣着绝杀九婴。 可以此时的局势来看,被绝杀的极有可能是他们。 在场的人都静了,静得听得见自己和同伴的心跳声。 迷雾之中众人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他留在雾中的影子。 九头。 不是幻影,那就是他的身影。 九婴,最终还是醒了。 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本能的恐惧。 他们绝对承受不住的,九婴的报复。 然而下一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九婴并没有乘胜追击,把他们全都一网打尽。 所有人都清楚,只要他愿意,他确实可以做到。 但他没有。 只见滚滚烟雾之中,黑色的影子一闪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眨眼后,从百米烟雾之上冲出的背影。 他就如同升空的烟花,又如云间的闪电,转瞬便要追上七彩的凤凰。 直到这时,在惊骇之下的联军才想起来,天上还有正在离开的六个人。 还有死死追着他们,要他们命的能量。 在婉妍、管济恒和乙虔子等人的眼里,一个小黑点从地上升起,向着他们飞速靠近。 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可以看清是砚巍的脸。 虽然是九张。 虽然他双目赤红,周身萦绕着黑色的雾障,全然就是从地狱中冲破而出的魔鬼。 第715章 再无双子星(5) 但他们丝毫不觉得可怕。 有九头的砚巍,也是他们的弟弟。 当砚巍终于追上的时候,七彩的凤凰已经先一步撵上了包裹婉妍他们的云。 都结束了。 这一刻,不论是对于天上的人,还是地上的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然而下一秒,在已经坦然地准备被挫骨扬灰的几人眼中,七色的凤凰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影的背后,是七彩的翅膀。 砚巍。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追上了七彩的凤凰。 只是他来不及凝聚力量抵挡了。 他有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不!!” 血红色的云,烧红了包裹之人的眼。 那一声声嘶喊,足以震颤大陆。 近在咫尺的砚巍和婉妍他们面对着面,那一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没有万米高空,没有诀别,没有被肉身凡骨挡下的夺命凤凰,没有恶魔。 就只有小孩,和他的哥哥姐姐们。 砚巍眼中的血红一点点褪下了,转而从他的嘴角流出。 但他还是淡淡笑着,带着几分憨厚,带着几分腼腆,一如之前的十几年。 在管济恒、婉妍和宣奕打架斗嘴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这样笑。 在几个捣蛋鬼仗着自己年纪大,故意逗他、骗他,看他出糗的时候,砚巍要么被糊了一脸煤灰、要么在泥地摔了狗吃屎,要么被马蜂蛰肿了脸。 他惨得让人不忍直视,却还是这样笑。 在蜀州城外,砚巍对着婉妍捧出装在冰盒里、扛了几千里的点心时,他就这样笑。 在北镇抚司的墙头,砚巍被婉妍拽出来吐槽的时候,看着骂声不绝的婉妍,他就这样笑。 现在,他还是这样笑。 他真的很开心,他保护了哥哥姐姐们。 但笑着笑着,他笑不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在一点点散开。 砚巍有点着急了,他还有话没说呢。 他努力向前凑了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哥哥姐姐们。 那一刻,满身杀气的凶兽之首,让世人无人不惧怕的九婴,就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哥、妍姐姐、奕哥、虔子姐、姚锦嫂子、淳于姐夫…… 巍儿给你们闯了好大的祸……巍儿对不起你们……” “砚巍砚巍砚巍!”云里的人眼看着砚巍的身体一点点散开,疯了一样敲着屏障,疯了一样地喊。 可是砚巍已经渐渐听不到了。 但他还是笑着,眼睛弯弯,弯成两道小月牙。 “这一生有你们,有父亲母亲,有哥哥姐姐,巍儿真的是好幸福的小孩啊……” “有哥哥姐姐在,巍儿什么也不怕……” 最后一句话,是从风里传来的。 因为砚巍的身体彻底散开了,散成了一把黑色的灰,飘零在风中。 “砚巍……弟弟!!弟弟!” 喊完这一句,婉妍觉得吊着自己的气力全都没了,“扑通”一声瘫在地上。 而管济恒,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天上的人都崩溃了。 而地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九婴死了! 最可怕、最可恶、最邪恶的九婴死了!散成灰了! 第716章 末日将至(1) 真乃喜大普奔,值得放一挂鞭! 狂喜之中,还有几个清醒的人,高呼着“不能让他们走了!”立刻又要出招拦下婉妍他们,发现已经追不上了,又都着急起来。 但在天上,婉妍他们早就不在乎了。 同样是天上,在砚巍身陨的那一刻,净释伽阑在今日,第一次抬起头。 虽然,他就只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净释摩诃在看着他,犹如毒舌盯着猎物,时刻准备看出他的致命点一般。 “阿扶。”净释摩诃没有看出什么,转头对凤凪扶道,“你表哥身体不佳,而我又不太方便露面,索施通他们怕是劫不住九婴的能量。 恐怕现在也就只有你可以拦住他们了。” 凤凪扶闻言微微一笑,不加迟疑道:“既然舅父信任,那阿扶便尽力一试。” 说完她又微微一礼,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云中,所有人都缄默垂泪,都死死咬住嘴唇,才能勉强不哭出声来。 他们天真地觉得,只要不让同伴听到自己的哭声,他们就会好受那么一丁点。 这朵云现在在哪、要去哪,他们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朵血红色的云,是这世上还留有的,最后一丝砚巍的气息。 突然,一直在飞速离开的云,骤然停下了。 是被逼停的。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凤凰挡住了云朵离开的方向。 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上次追他们的,是许多决力凝聚而出的凤凰形态。 而这一次拦住他们的,是真的凤凰。 它停在空中,身体的红色犹如披着霞光,轮廓的金黄宛如落日的余晖。 它高高昂着头,双目温和慈祥。 那一刻,众人甚至以为它是从天堂而来,带着救赎和祥瑞而来。 然而下一秒,一个人出现在凤凰的头顶。 那是一个女子,她身着飘逸的绫罗,头戴精美的冠簪。 逆光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日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辉。 任谁看,这都是仙女的模样。 然而当她开口时,一切对她的幻象都会被击碎。 “我想要的还没有得到,你们还不能走。” 她的声音里有笑意,可丝毫不能缓解那透骨的凉。 婉妍在极度的悲痛之中,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个声音,她本应该太过于熟悉。 凤凰之上的仙女微微挥手,轻柔语言婉转动人。 “回去吧,回地狱去吧。” 她笑着轻轻一推,六个人瞬间被推出红云,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身下的一抹金光。 那金光搭载着他们,稳稳落回了管府。 她说的没错,那确实是地狱。 只是这一次,不论是婉妍、乙虔子,还是宣奕、姚锦淳于涟,都不想挣扎了。 没有气力,也没有心力了。 他们把昏迷的管济恒放平后,就都席地而坐,一个个灰头土脸,没了一点精气神,完全是任宰任割的样子。 然而与他们的变化不同,联军的众人比方才更加兴奋,都和打了鸡血复活一样。 第717章 末日将至(2) 毕竟九婴的灰飞烟灭,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把他们都重新捆上炼神柱!” 索施通负手而立,又是一副精神抖擞、高高在上的模样。 丝毫看不出方才带着一万人围攻砚巍,还跌倒在地的狼狈样。 这次,婉妍几人连挣扎都没有了。 然而,就连昏迷过去的管济恒都被送上了炼神柱,婉妍居然没有被捆上去。 婉妍原本垂着头失神,过了半天发觉没人动自己的时候,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同伴都已经被捆了上去。 而自己还安然跌坐在地上。 在她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椅子。 椅子上坐着凤啸、供觉成夫、云饷、齐儒林、乙良子。 他们围着婉妍坐下,正对着婉妍的,就是索施通。 他们都是站在大陆最顶尖的人物,个个赫赫有名、功成名就。 此时他们围着婉妍,一个单薄的小姑娘,却不忌用最大的恶意盯着她,恨不得直接用目光将她刺穿一般。 这一刻,在强者环伺的映照下,失魂落魄坐在中央的婉妍,撕开了自己身上一切的名号。 什么‘天才少女’,什么‘睿智无双’,什么‘阎王爷’。 此时的婉妍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孤立无援,甚至还要比旁人瘦许多。 但当她抬头,看向索施通的时候,散乱的头发中,目光仍是利如匕首。 “你已经把砚巍逼死了,你还想要什么?” 索施通双手负在身前,淡然地笑笑,用凌驾的目光看着婉妍。 “凶兽九婴的问题解决完了,现在轮到你的问题了,宣姑娘。” “好啊。”婉妍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扒拉了几下,强凑几分体面出来,坐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 “解决我没问题,可是他们……” 婉妍朝宣奕几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含恨道:“他们总没有问题需要解决吧,为什么要被上刑?” 索施通抿了抿嘴,很无奈似地,“因为怕你不配合,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说着,他朝身后微微转头,吩咐道:“请雷神和电神。” 很快,又是两人从云上宫殿跃下,给索施通行完礼后,直接站到了缚神柱旁边。 “这是干什么!”婉妍方才的淡定一扫而空,“噔”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圆了双眼。 雷神丰隆,电神列缺,都位列十二大金仙。 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要对付宣奕那几个少年,都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还有缚神柱,它会把它受到的攻击乘十倍地,还给被绑在上面的人。 雷神电神随手一击,都可以置宣奕等人于死地。 “看到宣姑娘这么配合,我们就放心了。” 索施通故作通达地点点头,随即立刻面色一沉,厉声喝道: “宣婉妍,你和恶首沙华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速速从实招来!” 婉妍已经被这个问题整得没气性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道: “你想让我有什么关系?你直说吧,我也好快点认。” 第718章 末日将至(3) 索施通冷笑一声,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也不答婉妍,朗声道:“雷神电神,请吧。” 眼看着电神雷神决赋都开了,婉妍急了,身影一闪,已是准备冲过去为宣奕他们挡住。 “自不量力。” 索施通嗤笑一声,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左手微微一捏,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婉妍被从风中揪住,在高高被扬起后,又被狠狠砸在地上,砸起漫天扬尘。 等尘埃渐渐散去,众人才看得清里面的婉妍。 她趴在一个大坑里,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摊水。 她努力想要爬起来,然而一动之后,身子没起来,口中已是鲜血淋漓。 婉妍感觉身上的所有的骨头,没有一寸是还完整的。 而这一下给婉妍摔明白了,硬碰硬的话,她就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斗不过他们的。 可就算如此,她也绝对放弃不了被捆在柱子上那些人。 婉妍心里凉了,但脸上的恨,却被死死塞在了皮囊之下。 婉妍努力爬起一点,面对索施通时,尽可能从憎恨中找出一点尊敬,艰难道: “左护法大人!我没有在和你使性子,也不是在说气话。 我是真的在很认真问你……我到底该和沙华有什么关系? 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才能认!你说啊……我一定会认的!” 婉妍急哭了,第一次觉得话语是这么苍白。 “宣婉妍!”宣奕和乙虔子看见婉妍这个样子,都放声大喊。 “你别这样,你让他们来啊!来啊! 他们能奈我们何,不过就是一条命!” 然而索施通看着面前年龄可以做自己孙女的少女,毫无恻隐之心,冷冷看了她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等什么呢?动手啊,就从我们宣姑娘的胞兄开始吧。” 原本停手待命的雷神电神闻言,又重新准备动手。 “不要!!”婉妍眼看着电神雷神对着宣奕准备同时动手,掌中一阵电闪雷鸣,急得快疯了。 她环顾四周,竭力想要冷静下来想办法。 然而周围有几千双眼睛盯着她,无一不是冷眼。 没人想帮他,他们只想让她死。 婉妍的目光又回到索施通脸上,他毫无表情。 那边,闪电已经要落在宣奕头上了。 “我认!!我认我认我认!”婉妍喊破了嗓子,怕他们听不见,又扯着嗓子连喊了几声。 “我认……” 索施通对着身后微微摆手,示意雷神电神先停手,对着婉妍努了努下巴,让她说下去。 “我就是沙华……这件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不论是我的亲人、朋友,他们一概不知道,都是被我蒙蔽了,被我骗了……” 说着婉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索施通,这个杀他弟弟的仇人,祈求道: “所以杀了我吧,我决无怨言我服诛。 就是请您……我求求您了……能不能放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有罪的是我,他们是无罪的……” 第719章 末日将至(4) “宣婉妍!你胡说什么!” “宣婉妍闭嘴!” “你这个蠢货,你求他干什么!” 这次,别说是宣奕和乙虔子,就是姚锦和淳于涟都喊了出来。 不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眼里的宣婉妍,是最自信又骄傲的宣婉妍。 她怎么可以低声下气地求人,还求的是害死自己弟弟的仇人。 他们讨厌她没错,很多次想狠狠揍她一顿也是真的。 但他们见不得她这个样子。 然而婉妍已经不管了,她已经失去了砚巍,她不能再失去剩下的亲人了。 “哦?”索施通闻言挑了挑眉,“很有意思。既然你说你就是沙华,那你就亮出真神来,是真是假,我们一看便知。” “真身?”婉妍一听,更着急了。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沙华,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和沙华有什么关系,她从哪弄来沙华真身啊! “不是……我都说了我就是沙华,你与其在这怀疑我,直接杀了我不就行了吗?你杀了我,然后放了他们吧行吗?行吗?” 婉妍急得满头大汗。 “那可不行。”索施通怡然地摇了摇头,断然拒绝道:“我们圣殿仁慈,绝不会错杀。 我们今天必须要看到你的真身才行,不然我们就会用一些手段,一直等到你露出真身为止。” 说着,索施通又要挥手下令电神雷神动手。 婉妍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不是沙华,我和沙华没有关系!你们不信,你们非要说我是! 好!现在我承认啦,我就是沙华!你们还是不信! 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婉妍孤身一人倒在包围圈里,急得直锤地。 明明不想在仇人面前这么软弱,却急得眼泪直淌。 索施通丝毫不为所动,手肘就抵在椅子把手上,胳膊立着方便随时下令动手。 他来来回回就一句话: “我们想要的很简单,就是要看到你的真身。” 婉妍真的无语了,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喊:“行!真身!那你们告诉我怎么亮真身行吗?你们告诉我我立刻照做行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婉妍再次环顾四周,想要找个人给她答案。 然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那些婉妍曾经在书册里见到的人物,那些婉妍曾经崇敬过的人物。 他们只是冷眼看着她,像看一只十恶不赦的野兽。 除此之外,他们连一个字都不想和她说。 婉妍太无助,也太绝望了。 与此同时,索施通再一次要挥手。 婉妍无助地抬头去看,只见宣奕昂着头,看着雷神电神的眼中,就只有无畏,和对其助纣为虐的鄙夷。 而乙虔子、姚锦公主和淳于涟也都是如此。 “你们最好一击就杀了我,不然若是今天让我活着离开,我早晚会杀了你们,替我弟弟妹妹报仇。” 宣奕高高昂着头,咬牙切齿道。 他现在就只想快点死,他死了,宣婉妍就可以少一根被拿捏的软肋。 电神雷神没有被激怒,只是面无表情要行刑。 第720章 末日将至(5) 之后就听“扑通”一声脆响。 众人连忙转头去看。 就看到在千万人的包围圈中,婉妍终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了。 她刚站起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跪在地上。 就跪在索施通脚边。 炼神柱上炸了锅。 “宣婉妍!你给我站起来!” “宣宣!!你别跪!你起来啊!” “宣婉妍你给我从地上爬起来!本公主能活就活,该死就死,不稀罕你从畜牲那求来!” “索施通!你他/妈的废什么话,你动手啊!就冲着你淳于爷爷头上来!哔哔哔半天放什么屁呢!” 那边,是她的家人和朋友在喊。 这边,人群中明显微微骚动。 婉妍装作听不到声音,装作不知道周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全是轻蔑、不屑和幸灾乐祸。 世上最自尊的女孩如败犬般跪在了别人脚边,跪碎了自己所有的骄傲。 婉妍在乎吗? 她在乎,但她知道什么更重要。 会有用吗? 婉妍不知道,但现在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要不计代价地试一试。 婉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更诚恳,让他们相信她。 “左护法大人……我求您了,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现真身…… 这样……我写一个认罪状,承认我的身份,承认我应该有的罪名…… 然后你杀了我,放过他们行吗? 有认罪状没人会觉得你们是滥杀无辜的……” 曾经最骄傲恣意的少女,如今卑微到了尘埃里。 “咚、咚、咚。” 三声又沉又重的骨头撞地的声音,犹如三声绝望的嘶鸣。 是婉妍磕头的声音,对着她的仇人。 “求您了……” 婉妍的脸埋在地上,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是她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 看着这一幕,不论是任氏父子、乙良子、乌英辙这些和婉妍有过过节的人,还是嫉妒她天赋异禀的人,甚至陌生人,此时都感到心头一阵畅快。 把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泥淖、碾成灰,谁不喜欢看呢? 而天上,净释迦阑对地面上的一切视若无睹,眼中没有分毫波澜。 别说是心爱之人,就是一个陌生的女孩跪在那里屈膝磕头求人,也总该又些恻隐人心。 但净释伽阑的眼中,没有一丝动容。 这是净释摩诃看到的。 他看不到的,是净释伽阑的乱发掩盖下的青筋,突突突跳的飞快。 “真是一场好戏啊!”净释摩诃看得太舒心了,连连拍手叫好,“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几分重情重义呢。” 凤凪扶在旁边笑而不语,看着婉妍的双目在外是平静,眼底却是五味杂陈。 人间,索施通的耐心消耗殆尽。 “既然你执意不肯配合,那只有本座帮帮你了。” “动手!”索施通的手骤然落下。 “不!!宣奕!!” 婉妍诈尸般从地上直起残破的身子,双目睁得要裂开,猛地起身就要向宣奕冲过去,却不料双腿早已撑不住身体。 此时婉妍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向前栽去,狠狠摔了个狗啃屎。 第721章 末日将至(6) 这时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和婉妍落地一起。 双神的响雷闪电,迎着宣奕的前胸就砸了下去,银色的电光瞬间如毒素蔓延一般,爬满了宣奕的全身。 与此同时,炼神柱收到能量攻击,也开始剧烈反应。 一时间,前胸后背分别都是巨大的力量,宣奕夹在中间,从未看起来如此单薄。 眼见着电光都爬上了宣奕的脸,宣奕凡是从衣服中露出的皮肤,不论是脸、脖子还是手,都是可怕的酱紫色。 宣奕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万道闪电劈中,身体的每一个包括都注满了电。 他真的要痛苦死,感觉自己的脑海中就只有电流声,除此之外一丝自己的意志都容不下。 然而就是如此,宣奕把下嘴唇都要咬穿了,也还是一声不吭。 “宣奕!!”姚锦公主大声喊他,“你保持清醒!别晕过去!” 喊完姚锦公主又对这电神雷神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两条走狗冲着你姑奶奶来! 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把他给我弄死了,你们就是化成灰、我就是做了鬼,我也要爬进你们的坟头把你们拽出来!” “宣奕!宣奕!你们放了他!我就是沙华我就是沙华!你们杀了我吧!凌迟处死我行不行!” 摔在地上的婉妍要爬起来冲过去,却被人从面翻扣住双臂,根本动弹不得。 他们把婉妍从地上拖了起来,狠狠踩住她的膝盖后侧,逼着婉妍重新面对索施通跪着。 婉妍死命挣扎,几次蹬腿要站起来,却一点都动不得。 那一刻,婉妍活像一只被人轻松制服,即将要送去宰杀的小鸡仔。 就是她的仇人此时看着她,都感到几分不忍了。 然而索施通只是微微笑着,道:“看来是本座的诚意还不够。”说着他又一挥手,更大声道:“给所有人都上!” 于是,就是已经生死未卜的管济恒,都被几道闪电贯穿,不省人事的身子剧烈地痉挛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而乙虔子原本身子就弱,又受了不少上,此时再被电击,瞬间黑瞳都散开,只有一片眼白了。 但她还是喊道:“宣宣!!你一定要活下去!替我报仇!” 姚锦公主和淳于涟也好不到哪里去,此时却也是一声不吭。 婉妍被人从后面拎着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家人、朋友们受刑,自己却无能为力,连一动都不能动,绝望得肝肠心脾寸寸滴血、寸寸裂。 婉妍此时头脑已经混乱得什么都想不到,嘴里却还是喃喃着只有一句话。 “我求你们了……放了他们吧……我是沙华……我求你们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索施通笑了笑,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婉妍,道: “实话告诉你吧,今天你是走不掉了,但是,也死不了。” 婉妍抬头看索施通,眼中已然没了祈求,就只有恨。 索施通伸出手,掌心金光一闪,手中多了一卷卷轴。 第722章 末日将至(7) 索施通对着婉妍随手一扔,卷轴直接摔在婉妍的脸上。 婉妍脑门被砸出一个红印,却一动不动。 卷轴又掉在地上。 “先松开她吧。”索施通对两边的神兵道,又对这婉妍努了努下巴,道:“自己看看。” 婉妍从天兵手中夺回双臂,恶狠狠地瞪着索施通,最终还是捡起卷轴。 索施通挑了挑眉,自顾自道:“虽然不知道天命何解,居然让最邪恶的人进我圣殿。 但是不得不说你和我们圣殿确实有缘。 孽缘也是缘嘛……” 索施通在说什么屁话婉妍一句没听,她看着眼前卷轴上的字,手已然抖了起来。 而目光比手更抖。 只见那金光闪闪的卷轴上,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写着: 白泽宣氏女婉妍,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 普天之下,唯有此女,得配无上尊神,为天下妻表,女之典范。 酌其配天璇圣殿第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净释伽阑为妻,享天璇圣殿第一百一十世尊后位。 此时别说是婉妍,在场众人谁人不是大惊失色。 天下翘首以盼二十年的当代尊后,居然是宣婉妍?! 一个有很大嫌疑和毒尊沙华有关联的人? 一时间,众人也不顾索施通还在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相比起众人,婉妍反而还要平静一些。 婉妍胡猜了那么久的尊后,她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居然就是她自己。 这但凡要是换一个情景,婉妍肯定会惊得直接把卷轴都扔出去,然后猛扇自己几个耳光,告诉自己大梦做做就得了,赶快醒。 或许还会有一点点小激动吧。 毕竟那可是人间最尊贵的女子,丈夫是真正的圣人与天神。 就算天璇殿里规矩奇多,往后的日子不一定会好过。但是能够被天命认可,选为尊后,本身就是对女子最大的肯定。 然而此时此刻,婉妍心中只掠过一丝的惊讶,激动欣喜则是半点都无。 她心里只有恨。 原本低着头的婉妍忽而抬头,一只手举着卷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索施通,一字一顿地诘问道: “你们杀死我弟弟,重伤我哥哥、挚友、嫂子、姐夫。 你们迫害我、冤枉我、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现在你们告诉我,要让我进天璇殿,嫁给圣尊? 整我一次不够,要整我一辈子是吧?” 婉妍冷笑一声,“你们真当我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以随便牵来拽去、随意戏耍、随意摆布呢?” 婉妍笑得又苦涩,又决绝。 “别做梦了。” 婉妍边笑,边把卷轴扔在地上。 此时她的决力已经不足以塑成一把风刃,而以她现在的力气,也根本撕不开这卷轴。 于是婉妍从怀里摸出一把骨刃来,双手握着它,狠狠插在了那卷轴上。 之后她一下一下划着卷轴,每一下都恶狠狠,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恨都刻在上面,一会就把金光闪闪的卷轴,划得七零八落。 第723章 屠山岳(1) “今天你们就算能带走我,也必然只能带走我的尸体了。 如果你们的圣尊不介意有一场冥婚的话,那我说不定,还真能和你们天璇殿结一场孽缘。” 婉妍咬着牙,极尽恶毒地诅咒: “反正我死了,还可以拉你们的圣尊做一辈子的鳏夫。 而且不是只有天定尊后生下的孩子,才能做下一代无上圣尊吗? 那你们就等着断子绝孙,香火无存吧!” 天上,净释摩诃看着婉妍,放肆地大声笑着,生生笑出了眼泪。 “净释伽阑,你当真不觉得那小丫头手里的骨刃,看起来很眼熟吗?” 净释摩诃开心极了。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你巴巴地捧上你的护心骨,结果你心爱的姑娘,用它来毁掉和你成亲的婚书! 而你等了二十年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呢,都想着让你断子绝孙,把你变鳏夫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太惨了!我都忍不住为你一大哭!” 凤凪扶也用手帕掩着嘴笑。 这次,他不是客套地笑,他是真的很开心。 净释伽阑从刚开始抬眼看了一眼后,就再没看一眼,神色仍是稀松如常。 他不能看。 也不敢看。 “行了,带上那个小家伙,准备走了。” 净释摩诃觉得今天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隔空对着索施通发号施令。 “剩下的人该处理,就处理了吧。” 地面上,婉妍已经彻底破釜沉舟了。 反正今天她就是活下去了,背着什么狗屁天命,她这辈子也逃不出天璇殿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今天闹个鱼死网破。 现在婉妍心里就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把宣奕他们几个,活着送走。 然而,现实偏偏残酷地相反,只听索施通胡而起身,捋了捋胡子,中气十足道: “既然宣姑娘执意不肯交代,如今又是我天璇殿的人了,那就跟我们回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交代。 至于他们……” 索施通懒洋洋扫视一圈已经都陷入昏迷的宣奕几人,道:“虽然凶兽已经伏法,但是这些同党也不能姑息。 念在他们都曾经是神族族人的份上,就给个好死、留个全尸吧。” 索施通话音一落,周围千万人都高呼英明。 就只有婉妍,拖着残躯“噌”地站起来,双拳紧握,双目往外喷着火。 如果可以,婉妍真想把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头,一拳一拳活活打死。 但话一出口,就变了味。 “左护法大人!你放了他们,我就老老实实跟你们走。” 索施通一听,笑出了声,“宣姑娘,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本座谈条件?” 说完索施通眉毛一横,面色骤沉,朗声道:“把她绑起来拖走! 剩下几人,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婉妍身上就死死缠上几根缚神缰。 “不!不!不!” 婉妍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她已经被两个人从后面揪了起来,双腿双脚同时腾空。 而刽子手的屠刀,已经向着昏迷不醒的宣奕五人砍去了。 第724章 屠山岳(2) “不!!”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是从婉妍的五脏六腑中爆发出来的。 这一声喊完后,婉妍霎时眼前一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眼见着屠刀的寒光,已经先一步落在几人的脖颈儿,刽子手惊讶万分地发现,自己的胳膊居然动弹不得了。 那是极其恐怖的一瞬间。 来自末日的惊涛骇浪扑向大陆,力量之浩瀚,让整个大陆置身其中就犹如一座小岛。 一个浪头下来,大陆被掀翻进了恨与死亡的汪洋。 那一刻,明明所有人还是好端端站在地上,但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掐着脖子死死按进水里,身体还活着,心已经溺亡。 在这深渊中,贯入双耳的不是水声,而是诡异的哭声、绝望的嘶喊声、刺耳的尖叫声。 每一声,都能刺入人心。 蓝天白云之下,绿树黄土之上,世界变红了。 索施通的面色大变,犹如已经看到恶魔站在自己的面前。 “所有人列阵结障!” 索施通拼尽全力喊道,所有人立刻从溺亡的恐惧中回了神,纷纷凝聚决力,在方圆几十里地结一层结界。 就当凝聚近万人全部力量的结界,在一点点铺开,将一万条命和死亡隔绝开时,只见一道红光甩了过来。 那红光看起来不过鞭子粗,然而在它碰到结界时,那有两臂厚的结界,居然瞬间分崩离析,炸成漫天的晶莹点点。 下一秒,一道血红色的能量贴着地面地毯式划过,不论是和婉妍身后抓着她的人,还是炼神柱旁的几个刽子手,都是当即倒地。 没了双脚。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瞳孔中,一棵壮如参天巨木的藤蔓,毫无征兆地从地底冲出,像是一只巨大的手,直接掐着索施通的咽喉上了天。 作为大陆排得上前五的强者,索施通居然连丝毫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时,就听一个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索施通,你忘了你跪在本尊面前,像一只老狗一样摇着尾巴,求本尊饶你儿子一命时的样子吗? 当初本尊留了你儿子的命,现在你连本尊的儿女都敢动了。” 这个声音婉妍一听,比知道自己就是尊后时惊讶百倍。 虽然更冷更阴狠更空灵,但这个声音也太熟悉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天上的净释摩诃。 当那个气息侵入的时候,净释摩诃就已经从座位上赫然起身。 此时,他的脸被巨大的惊喜和震惊扭曲了,整个人居然战栗起来。 “是……是她……” 被巨浪淹没的大陆,陷入一片未开鸿蒙般的死寂。 在这死寂之中,就只能听到一声一声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一下一下,似是死神叩门般,尽数都敲在人的心上。 只见下一刻,空荡荡的管府大门外,闪过两个人影。 门框中定格的,有日光明媚,有花枝树影,一派生机勃勃的葱郁。 可当那人出现时,盛夏的颜色愈加浓烈,却多了几分致命的萧索。 她来了。 第725章 屠山岳(3) 那是一道极美的身影,身着一袭淡藕荷古纹烟水兰缎裙。 在日光下,那裙子上水波粼粼又月色盈盈,真如荷塘月色一般皎洁又清幽。 一看到这条裙子,婉妍哭了。 那是她去年南下,在庆远府的兰防城中逛街时,给母亲买的。 她回京拿去给母亲时,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到,之后也没有见母亲穿过。 婉妍以为母亲不喜欢,心里还很失落过。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条裙子,也觉得真的它很适合母亲。 可是此时,身着淡藕荷古纹烟水兰缎裙款步走入的,不正是她的母亲。 在她的身旁,还站着她的父亲。 这一日,史夫人全没了往日的病恹恹和虚弱,身姿少了几分内敛和矜重,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空无一物的双眼中,竟是熠熠的光泽。 她一路走来,大步流星,步履坚定而轻快,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戏谑又肆意。 婉妍素知母亲貌美绝伦,高贵典雅犹如天山雪莲。 然而此时看着母亲红润的面容,溢彩的双眸,婉妍只觉得被她的光彩一衬,世界都黯然无光。 而宣郢则一扫往日的老成持重与冷淡迂腐,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般,脚步是轻盈的,身姿是恣意的,年近四十的双眼中,居然透出几分少年的意气。 史夫人和宣郢看着婉妍,一步步走向婉妍。 婉妍看着母亲,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蹦出两个字。 那是世上唯一能配得上她的名字。 绮罗。 今天婉妍经历了太多绝望,但都没有看到父母走进来这一刻,这么破防。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孩,不论她怎么解释、怎么否认,邻居非要说是她打碎了家里价值连城的花瓶。 他们一群大人揪着她,一定要她承认、要她赔。 他们要的她赔不起,她想要的她护不住,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一群大人。 她只能跪着求,一下又一下磕头,求他们放过本来就没犯错的自己。 就在她最绝望、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来了,来给她撑腰了。 绮罗和宣郢从万人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地一直走到婉妍身边。 而万人联军原本将婉妍死死围住,此时却都默契地给来者让出一条路。 其实看着这衣着高贵、面容平静,和普通豪门夫人没有什么不同的女人走来,他们的脑子还没有意识到,死了快二十年的毒尊,今天回来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他们只是被本能的恐惧支配着,想要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而婉妍跌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自己的父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几个月前,当婉妍第一次被人问和沙华毒尊有什么关系时,她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 她甚至从没有把沙华和自己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但是真的当绮罗和母亲合二为一,向她走来时,她反而一点也不吃惊了。 沙华又怎样,母亲来救我了,母亲就是最好的人。 “父亲!母亲!” 第726章 屠山岳(4) 绮罗看着婉妍笑了,从地上把她扶了起来。 她原本想抱抱婉妍,可是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伸出手,只是一只手搂着婉妍的肩头,另一只手为婉妍理了理额头的乱发。 迟来的母亲,还配做母亲吗。 绮罗心里没底。 “都是娘不好,让我们家小姑娘受苦了。” 宣郢也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婉妍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女儿,爹娘来了,不怕了啊。” 绮罗的手指又暖又柔,还带着微微的幽香。 婉妍仰着头看着父亲母亲,觉得悬着一天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婉妍看着绮罗半天,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也有许多问题要问。 可是到了嘴边,婉妍又觉得这都不重要了,最终说出来的,就只有满眼是泪傻笑着的一句: “娘亲,您穿这条裙子可真是好看。” 婉妍笑着,眼泪肆虐。 宣郢笑了,绮罗也笑了。 她拍拍婉妍的头,眉眼中俱是温柔:“我宝贝闺女送的衣服,娘亲很喜欢。” 说罢绮罗捧着婉妍的小脸,接着道:“妍儿在这里等一等,娘亲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我们就回家。” 婉妍乖乖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意识拉着母亲衣角的手,依依不舍地松开。 “爹、娘,你们要小心啊。” “知道了小乖乖。” 绮罗拍了拍婉妍的脸,对婉妍温柔地笑,笑得婉妍有些恍惚。 十几年了,她从没见过母亲笑。 然而当绮罗转过身的时候,脸色骤然阴云密布。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原本把索施通捆在几十米高空的巨大藤蔓,犹如蛟龙入海般骤然钻回地底,连带着把索施通狠狠贯在了地上。 巨大的冲击力之下,索施通砸在地面上,又弹起了老高。 索施丹泽等天璇殿人一见,一个个疯狗似得往过跑,想要把他接住。 然而在他们的缝隙中,一个红影一闪而过,先他们一步接住了索施通。 不过,她是掐着掐着索施通的脖子接住他的。 一时间,只见索施通四脚悬空,被绮罗一只手抓在半空中,好不狼狈。 索施通被掐得面色紫红、一句话都说不出。 此时索施丹泽哪里还记得那可是沙华,已经奋不顾身冲了过来,拔剑就要砍绮罗。 就见绮罗没有理他,旁边的宣郢轻轻一挥袖子,在一阵飓风之中,索施丹泽直接像一片羽毛一样飞了出去,毫无抵抗力。 “广汉风!”婉妍大吃一惊。 那可是风的最高境界,在白泽历史上能达到如此程度的人寥寥无几。 婉妍从不知,看起来中庸怕事的父亲,居然已经修成了广汉风! 爹、娘,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和过往。 婉妍心痛。 她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也能想到必然是极其艰险,才会让两个都可以震天撼地的人物,削去身上所有的利刃,躲在一个小院子里,一躲就是十几年。 与此同时,数万联军终于回了点神,意识到如果索施通还在,他们尚且有一线生机。 第727章 屠山岳(5) 如果索施通被一招毙命,那他么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于是他们抄起武器蜂拥而上,就见地面上不知道何时布满了红色纹路,仿佛大地长了血管般。 血红色犹如为大地注入鲜血般,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在碰到人的时候,就分出细小的一脉,向上爬去,向人身上爬去。 它仿佛一个从地狱探出手的恶鬼,他恶狠狠向上挣扎着、攀缘着,势必要将眼前人拉入地狱。 很快他们就明白,那不是血,那是毒。 顷刻间,联军如同被割的麦子般,齐刷刷地一茬接一茬地倒。 他们倒在地上,人还在不停抽搐,皮肤遮不住浑身血管的脉络,现出青一阵紫一阵,格外可怖。 他们倒在地上不知道,从天上看,他们倒在一朵花里。 那是以绮罗为花心,脉络千万条的,血红色的花。 “我的地狱之花回来了……” 天宫之上,净释摩诃已经跪倒在了宫门前,几乎要趴在地上往下看了。 在他消瘦得很可怕的脸上,已是涕泗纵横。 泪水,浇灌出一个极其狰狞和扭曲的笑容。 净释摩诃趴在地上,眼神如痴如醉,狂喜着喃喃不休。 “她回来了!!绮罗回来了!!她回来了!!” “上次,她居然要抛下我,和凤温眠那个不男不女的贱人走。 我砍了她的双臂和双腿,确定她做鬼都离不开我以后,才杀了她。 然而,我居然直到快二十年后才知道,她居然早和宣郢这个畜生暗通款曲,还有了他的贱种! 该死!该死!” 在他身后,面对发疯丑态百出的父亲,净释伽阑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而在他旁边,听见已逝的父亲被恶毒咒骂着的凤凪扶,脸上连一丝不悦都没有露出。 他仍是笑着摇扇子,兰花指翘的恰到好处,兴致勃勃看净释摩诃的丑态。 此时的净释摩诃已经疯了,他哪里还记得这世界还有别人,只顾自己发疯。 只见他一会捶胸顿足,一会双手猛砸地,甚至用头撞地,亢奋癫狂至极。 他双目猩红,口中时而高,时而低地吼着: “天命,你无眼啊!那可是绮罗!最高贵的绮罗! 她居然怀上了宣郢肮脏的贱种! 绮罗!你总是知道该怎么报复我! 我恨啊!我恨啊! 只要想到你被那个畜牲玷污,而我却无法再惩罚你了,我恨的每天都像是有一万只蛊虫爬过我的身体,啃噬我的每一寸骨骼。 我以为我要一辈子这么痛苦了…… 可是现在!绮罗回来了!” “我又可以杀她一次了!” 喊完他像是诈尸一般,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头撞上被捆在十字架净释伽阑。 像是要撞墙赴死般。 之后,净释摩诃的身体垂了下去,倒在地上。 而净释伽阑的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凤凪扶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扇扇子的手没有停过。 有意思,真的太有意思了。 地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站着的人已经从乌泱泱的近万人,骤减到不过几十人了。 第728章 屠山岳(6) 绮罗手中的索施通也即将没了气。 在绮罗身边站着宣郢,在宣郢身后,护着婉妍。 各大族的族长、长老、将军围着他们,都已经被宣郢打得半死不活。 他们惊讶地发现,在他们曾经最瞧不起的神族族长面前,竟是分毫抵抗力都没有。 此时,众人就只怒视着他们一家三口,没人敢再向前一步。 而索施通已经面色黑紫,四肢却还在乱蹬乱动,看着绮罗的眼中满满都是求生欲。 绮罗冷冷瞥了他一眼,声线没有丝毫的同情。 “索施通,十八年前我饶过你一命了。 你带着我的仁慈和恩赐苟活着,居然还敢来伤害我的儿女? 谁给你的胆子?” 边说着,绮罗手上的力气更大了许多。 索施通只能用挣扎着的四肢回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见着索施通已经翻起白眼,咽气不过顷刻间,一人从天而降。 那是一个少年,白衣白纱,面容清峻。 他一落地,就对着绮罗猛地一击,被宣郢挡下了。 宣郢挡是挡下了,但显然也接得很吃力,连连退了许多步。 就在宣郢顾不上的这眨眼的功夫,来者已经和绮罗过招几回,从单手无法完全招架的绮罗手中,夺回了索施通。 婉妍一看那人,当即愣住了。 是他?! 那个身份成谜,和婉妍在胡窟有几面之缘的神仙。 那个婉妍明明觉得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的神仙。 那个婉妍明明想不起,却本能感到亲近的神仙。 婉妍离开胡窟时,还很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想到……再见还不如不见。 婉妍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虽然母亲是单手,但是能接住绮罗一招、还能从绮罗手里抢人的人,世上也绝不会有第二个。 婉妍的心冷了。 是他啊…… 与此同时微妙的是,那人甫一登场时,在场其余的人,并没有流露出格外的震惊,或尊敬。 但等他们在认真看到那人眼睛后,在场的不论是凤族的将军、青鸾族的长老,变脸似得登时满脸满目都是尊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就是刚刚从阎王那里抢过一口气的索施通,趴在地上都要行礼。 “奴叩见无上圣尊尊上。” 此时,还站着的,就只有婉妍一家三口和来者。 绮罗和宣郢刚看到那人时,脸上多有几分轻蔑和不以为然。 可他们再看一眼时,双双变了脸色。 先是巨大的惊愕,然后是恨。 尤其是绮罗,恨的瞬间怒目圆睁,有几分失态。 而那人的目光,全都笼罩在绮罗的身上。 就像笼子一样。 一时间,来者看着绮罗,绮罗盯着来者,宣郢看着两人,三个人无声地对峙,气压低到极点。 婉妍坐在地上,顺着父母的目光也去看那人的眼睛,也觉察出几分异样来。 在她的记忆里,大神仙,他有一双冷淡又清明的眼,深邃又漆黑的瞳孔中,写不下任何情感。 而此时面前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眼睛却是如此炙热。 第729章 屠山岳(7) 炙热地让人不适。 而他的炙热,就只给了绮罗一个人。 绮罗眼里的鄙弃和憎恶不加掩饰,不客气地把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笑着,一个字都不屑于和他说。 而宣郢则死死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几步,把绮罗护在自己身后。 这一切,来者都毫不在乎般。 在他的双瞳中,满满的,就只有绮罗的倒影。 “绮罗,好歹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你我又都死而复生,你就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吗?” 他看着她,真的满眼深情。 深情得让绮罗想呕。 “呸!”绮罗不客气地对着那人啐了一口。 周围跪着的人见状都大骇。 而就只有一口气的索施通,则是拼了老命指着绮罗怒吼道:“大胆妖女!你胆敢对尊上不敬!?” “呵……你这老狗人品不行,倒还是挺护主。”绮罗冷笑一声,不轻不重瞟了索施通一眼,忽而一笑,扫视众人一圈,问道: “不过你们就没人觉得奇怪吗? 我,毒尊绮罗,我早就死了啊,死在十几年前的大战中,是被你们的英明神武前好圣尊亲手杀死的。 他因为杀了我,备受万民爱戴。 可现在,我怎么好端端站在这里了呢?” 他们当然奇怪了,但是没人敢往深处想。 面对绮罗的质疑,净释摩诃一句辩解都没有,只是死死看着绮罗。 仿佛这一刻,除了与绮罗的重逢之外,他什么也不在乎。 绮罗心里一阵恶心,面上却是戏谑一笑,继续挑拨道: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净释摩诃会杀了我吧? 难不成净释摩诃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吧? 一个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下喾颛封印、下辜厄经天缕,甚至还能离魂亲儿子的人,你们真的觉得他会在乎你们和世人的生死吗?” 喾颛封印、辜厄经天缕! 婉妍听愣了。 这可是世上最高的两种酷刑。 婉妍看向白衣少年。 如果这一切都是上一世尊对亲儿子做的,那受此酷刑的,不就是他吗。 至于离魂,婉妍总算是在千头万绪中,找到一点思绪了。 所以现在这个人,不是大神仙,而是被人离魂后,占用了他的肉身? 想到这里婉妍不寒而栗。 离魂,那可是禁术。 被夺走的肉身,是无法和他人的魂魄兼容的,会被疯狂反噬。 只要动用此术,那这具肉身的阳寿,起码少个二十年。 如果被夺走太久,肉身还会烂死。 婉妍的心突突突跳的飞快。 大神仙的肉身被夺走了,少二十年阳寿已经是铁定的。他若是不能尽快夺回去,今天就得死! 但是很快,婉妍就没有功夫担心大神仙了,她整颗心都悬在了父母身上。 控制大神仙肉身的人笑了,他一步步走向绮罗,原本那样清冷的声音,被他病态又疯癫的口气,弄得一点都不好听了。 “那是因为他犯错了,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的左手亮了亮,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目光陡然阴森。 “而你,绮罗,你也犯错了。” 第730章 屠山岳(8)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背着我,要和凤温眠走的时候,我是怎么罚你的吗? 我砍了你的四肢,然后要了你的命。 你很幸运,虽然我还没想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居然还是活了下去。 这次,你可是直接给宣郢生了两个小杂种。 你说,我把你挫骨扬灰,不为过吧?” 净释摩诃说得极近咬牙切齿,眼中却还有几分深情。 这话一出,在场谁人能不毛骨悚然。 绮罗却只是冷笑着,道:“从前是我瞎了眼,毫无防备。 如今,你当真以为就凭你,还能杀了我?” “我确实不能。” 那人坦诚地耸了耸肩,话锋一转道:“但是他行啊。” 那人张开双臂,满意地看着这具肉身,道:“ 八年前,我将我几乎全部的决力,都注给了这个小畜生,再加上喾颛封印的强化,现在这小畜生的身体里的能量,相当于三个圣尊。 而你,绮罗,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其实只有半壁沙华的力量了吗?” 造物主是公平的,圣尊和毒尊都是逆天的强大,却可以彼此制衡。 但若是三倍的圣尊之力,绝对是睥睨世界的强大。 这是净释摩诃这一生,最满意的杰作。 反正,喾颛封印和离魂之术有净释伽阑扛。 听着这话时,不论是绮罗还是宣郢,面色都变了变,变得愈加沉重。 净释摩诃居然还活着,居然还离魂了亲儿子,获得了三倍圣尊之力,这是绮罗和宣郢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是面对真的净释迦阑,他虽然也很强大,但毕竟太年轻,而且身负喾颛封印,背着整个人间,也不敢真的以命相博。 那绮罗和宣郢有足够的把握,能带着孩子们全身而退。 然而现在……他们面对的是真的疯子。 一个带着人间和他们一起下地狱都在所不惜的疯子。 绮罗和宣郢对视一眼。 这一眼中,是他们早就下定决心的,无路可走后的,最后一条路。 死路。 这充满默契的一眼,彻底摧毁了净释摩诃的心理防线。 他疯了,疯起来什么也不顾。 只见他纵起一掌就向绮罗拍来。 这一掌,贯满了决力,霎时引得大陆都为之风起云涌,飞沙走石,就是一掌震碎一座山都没有问题。 宣郢立刻召风去挡。 那一刻,整个京都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方圆百里的人都有窒息之感。 上一次在平原感到窒息,还是近二十年前。 那时上万顷的风,都汇聚到了想要保护心爱之人的少年手上。 那一年,风从第六等,阊阖风。 此时,上万顷的风,汇聚到了想要保护心爱之人的男人手上。 这一年,风从最高等,广汉风。 只见双掌相对,巨大的能量瞬间四溢,凡是被波及到的人,无不是感到胸腔一阵碎裂,一股血冲了出来。 宣郢正面接住了这一掌,脸色瞬间刷白。 “爹!”婉妍心急如焚满口是血,顶着巨大的压力寸步难移,却还是拼了命想往近凑凑。 第731章 屠山岳(9) “阿郢!”绮罗也唤他,“你收手,我来!” 绮罗护着宣郢这一声,彻底击垮了净释摩诃最后一点理智。 只见净释伽阑原本清冷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极其诡异的抽搐。 “宣郢,就你这败狗,也敢同我动手? 我告诉你,八年前,你于我而言不过蝼蚁,覆手可亡。 现在,你也还是。” 说罢,净释摩诃另一只手盈满决力,对着宣郢的心门击过去。 宣郢躲无可躲,硬接片刻之后,被狠狠扇飞出去。 “爹!”“阿郢!” 婉妍立刻想冲过去接住父亲,却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站起来都难。 好在绮罗已经一个闪身,出现在了宣郢身后,牢牢将他稳住。 净释摩诃那一掌毒辣异常,宣郢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被炸裂。 此时宣郢捂着心口,也顾不上自己所有肋骨全都裂开,痛不欲生。 他看着绮罗,满眼都是愧疚。 “绮罗,我终究还是护不住你。” 这十几年,支撑着宣郢焚膏继晷练功、拼了命变强的信念,就是保护绮罗。 他不能再一次输给那个人,绮罗已经不能再死一次了。 然而十八年过去了,他的风已经修到顶级,决力翻了十几倍,是大陆屈指可数的高手。 可他,还是输给那个人了。 他心里只觉得感叹。 天命啊,既然没有圣人之心,又何必给他统世之力…… 绮罗看着宣郢,心酸得不可名状,毒尊的声音都温柔起来。 “没事的阿郢,还有我呢。我们今日就算下地狱,也要拖他一起下去。 有他活着,孩子们就都活不下去了。” 说着,绮罗把重伤的宣郢扶着,坐在了婉妍旁边,对婉妍道: “闺女,照顾好你爹。” 婉妍连忙扶过宣郢,她第一次觉得,那个高大、威严、不近人情的父亲,居然也是这么脆弱。 婉妍立刻想要催动决力,给父亲疗伤,却被父亲按着手腕制止了。 “傻孩子,爹心领了,你的决力再留留。” 什么再留留? 婉妍没听懂,但还是拗不过父亲。 那边,绮罗和操纵着净释伽阑的净释摩诃,已经开始交手。 这一战,不论旁人是多么焦急和担心,都没有人能够加入。 那是至高神圣和极恶本源的世纪大战,任何人只要靠近,就会被巨大的能量瞬间挫骨扬灰。 两人同时开启决赋。 只见一只紫凰从世界的尽头而来,滑过天幕时,一身的金光。 那是净释伽阑的紫凰。 圣鸟鸑鷟,五凰之首。 而在绮罗的身后,一朵血红色的花在凝聚世间所有的血腥之气后,悄然绽放。 它的花瓣、花茎、花叶,甚至花蕊都是血红色。 万年前,沙华开在地狱的路上。 万年后,有沙华盛开的地方,就是地狱。 沙华真身。 只是,沙华千年来都是并蒂花,一茎上花开两朵。 可此时开在绮罗身后的沙华,就只有一朵。 净释摩诃一看,居然还有闲心鼓了鼓掌,诡异的眼神在沙华真身和绮罗之间,流转几个来回。 第732章 屠山岳(10) “一别十八年,没想到你已经召唤出沙华真身了。 不过,绮罗你还真是个好母亲啊。 为了让孩子能平安长大,明明都召唤出沙华真身,居然还能忍气吞声,一躲就是十八年。” 直到母亲居然是绮罗时,以及绮罗居然和前代圣尊有纠葛时,婉妍都没有此刻这么吃惊,立刻抬头去看母亲的背影。 书上和民间传闻,沙华经过太阴幽萤侵蚀后,汇集了人性中所有的恶。 它狡诈、阴险、恶毒、毫无慈悲,也是世上最睚眦必报、最自负的存在。 在绮罗之前的四代毒尊沙华,无一不是还有活下去的余地,但就是为了出自己心中的气,全自己的骄傲,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 然而,绮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欺骗,不属于她的罪名顶了一身,背上了遗臭万年的骂名。 她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都一个个被害死,自己甚至被砍去四肢还要了命。 如此血海深仇就是大善人恐怕都忍不了,可堂堂绮罗毒尊,居然把这血海深仇咽了十几年,躲在一个小院里苟且偷生。 这不用解释,婉妍都能想明白。 绮罗想让她的孩子们长大。 若是她快意恩仇杀了出去,如果输了,他们谁也活不成。 如果赢了一次,那便还有无数次讨伐,直到他们都死得干干净净。 母亲……到底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承受了多少。 然而绮罗只是笑笑,左手猛地向身侧展开,掌心大开,冷声嘲道: “罔你已为人父二十载,终究是没有寸厘的父母心。” 顷刻间,在一阵电神雷神都控制不住的电神雷鸣中,一把利刃刺破苍穹,如闪电一般落入绮罗的掌间。 绮罗活动五指,牢牢握住了剑。 初夏中的暖意融融中,剑身上的寒气却浸染了在场所有人。 那是来自西北无人境的寒。 那是穿越千里而来的剑。 那是由初代毒尊的脊梁为刃,融入每一代毒尊血肉的骨血之刃。 第一凶剑,十殿阎罗。 一看这剑,净释摩诃的灵魂烧红了净释伽阑的瞳孔。 “绮罗……你当真对我起了杀心……!” 十八年前,那个绯色少女至死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下都没有还手。 如今,她手握凶剑,目光杀气腾腾,脚下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移,护住身后的女儿。 “真是可笑。” 怒火把绮罗的脸烧得愈加严寒,“许你杀我两次,不准我还你一次,这算是什么道理?天璇殿的公平吗? 别说杀了你,就是把你挫骨扬灰都难解我心头之恨的万分之一!” 净释摩诃根本没有听,他已经再次陷入疯癫状态,眼神迷乱、手舞足蹈,满口混乱自言自语起来。 “绮罗……绮罗为了一个小杂种,要杀我……?绮罗要杀我! 可是绮罗你说过,你这一生就只爱我一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都答应过我,一辈子是我的人,却要和凤温眠走? 为什么你都背叛过我一次,还要再背叛我一次!” 第733章 屠山岳(11) “我是这世界的真神,是至高无上的神衹,千万人都是我的信徒,你算什么……你凭什么胆敢背叛我!” 净释摩诃时而仰头怒吼,时而低头呢喃,精神极其分裂。 就算他的灵魂装在一个清俊矜贵的肉体里,那扭曲的神情、浑身散发出的诡异,还是得吓人。 绮罗看的心中就只有恶心,玉腕一转,十殿阎罗剑尖直指净释摩诃的心口,如闪电一般冲了过去。 “净释摩诃,过往、承诺、真心,在你我之间,从未做过数。 我不恨你,我只想生生世世都拖你下地狱。” 眼见十殿阎罗的剑尖,都要戳入净释摩诃的心口,他却还是在陶醉着发疯。 然而,就在剑尖抵上他心口的那一刻,他猛地一展双臂,仰天大呵一声。 “呵啊!” 瞬间,一股山崩海沸的力量迸发而出,把周围所有人都弹飞出视野之中。 纵使那一刻,宣郢拼上全力护住婉妍,父女两人还是摔出去几十米。 那是三位无上圣尊同时出手,才能有的能量。 “噗……”已经肋骨尽碎的宣郢直直撞上这一击,猛地向前张着连连喷出几口血。 反倒是被护住的婉妍情况要好些,此时扶着父亲,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边,绮罗在这能量之中,迅速向后空翻躲避,连连退了两步后,还是站稳了。 再抬头时,净释摩诃的眼神冷静了不少。 在他背后,白昼的苍穹,八大星宫齐亮。 净释摩诃的灵魂,净释伽阑的身体,两代圣尊重合。 那人狞笑着道: “绮罗,不论你是怎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这次,本尊定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死得透透的。 然后你舍命相护的小丫头,你的小杂种,放心吧,本尊绝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 我要把她带回圣殿去,到时候,不论你多么恨我、憎恶我、多么想和我划清界限,你的女儿还是我圣殿的奴仆。 我原本计划,等她给净释迦阑那个小畜生诞下储尊后,就把她弄死。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要她活着!就算净释伽阑死了,我还是要她活着!生生世世做我圣殿的仆役! 她该死一万次的母亲犯下的罪孽,我要她一生来还!” 净释摩诃仰天长啸,喊完,只见天幕之上的一颗星辰大动,犹如流星一般,带着耀眼的巨光从天而降。 紧接着净释摩诃骤然一跃,抓住了那道光,顺势向绮罗左侧砍去。 那道光碰到净释摩诃的手,化成一屏金光闪闪的利刃。 那是镇星之力,主土象宫位。 其力量以极其坚韧著称,所幻化出的剑名为摧枯剑,意为在此剑落下时,不论是何等坚硬之物,都会沦为枯草般易折。 眼见着净释摩诃攻来,绮罗立刻双手起剑来挡。 就听一阵“呲啦啦——”的巨响,方圆百里的人都感到耳膜一阵刺痛。 那是摧枯剑碰十殿阎罗,瞬间一道以两剑为圆心的龙卷风平地而起,卷起一阵风沙走沙。 733 屠山岳(12) 一时间,两把剑纠缠在一起那舍难分,谁也无法一举将对方击垮,陷入了久久的对峙。 两人不留神外溢的决力,都足够在两人身上腾起熊熊光火,一暗紫,一血红,冲撞却又莫名有几分和谐。 最终,由于绮罗是反手迎击,半壁沙华的决力也远在净释摩诃之下,率先出现了一丝颓势。 只见绮罗的十殿阎罗被越压越低,原本在两人中间的双剑交汇,越来越向绮罗这边倾倒。 而十殿阎罗剑一路被压到绮罗齐耳的高度,紧接着又降到脖间,还在不断向下。 这期间绮罗也多次发力,想要一改颓势,力量对冲的优势发生几次小波动的更迭。 但最终,绮罗的颓势无可改变,摧枯剑死死压着十殿阎罗,而十殿阎罗剑已经落在绮罗的肩头,退无可退。 绮罗面色无虞,眼神镇定,但实则脉搏都在用力,雪白的手指已是红得发紫。 而净释摩诃则仍是一副真正轻松的模样。 “放弃吧绮罗,从千年的历史来看,也就只有全盛的沙华能和无上圣尊有一战之力。 可本尊身负三倍圣尊之力,而你,就只有半壁沙华。 你绝无可能战胜我的。” 净释摩诃冷冷道,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他几分钟前才为之狂热发疯的挚爱之人,而是无情背叛自己深情的薄情人。 或者说,更像一座毫无感情的杀戮机器。 说罢,净释摩诃诡异地笑了一下,原本死死压着十殿阎罗的摧枯剑,被忽然扬起。 还没等绮罗再反应,摧枯剑已经被举过头顶,然后对着绮罗的肩膀猛地看了下来。 紧急之中,绮罗连忙以十殿阎罗去挡,但是决力的巨大悬殊之下,十殿阎罗被一举击掉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 是十殿阎罗落地。 “哐当”又是一声脆响。 是绮罗的左臂落地。 绮罗的左臂被从肩膀处齐齐砍落。 “绮罗!!”“母亲!!!” 沙石屏障之外,宣郢和婉妍都喊得口喷鲜血,却在巨大的决力压制中,一动都不能动。 婉妍急疯了,顶着灭顶的压力就要往里爬,却在看到母亲的断臂时,惊得怔在原地。 “怎么会……” 那条断臂上,没有一丁点血,就如同绮罗空了的左肩膀,也没有丝毫的血迹。 而绮罗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之色,只是冷笑着瞟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肩,用右手召回十殿阎罗,再次紧紧握住。 仿佛她掉的不是一臂,而是手臂上的一个镯子般。 地上,绮罗的断臂即便在衣袖的包裹中,仍是点点晶莹。 从断了的袖笼往里看,是一阵清澈的玉色。 那不是血肉,而是整整一块玉石。 净释摩诃也惊了一瞬,随即就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还当真是玉臂一道。 本尊一直想不通,明明十八年前,本尊砍了你的四肢后,将你一剑毙命,亲手试了你的脉搏,确认你必死无疑。 然而等本尊去找火神来烧你时,却发现你的尸身不见了。” 734 屠山岳(13) “本尊只当是你哪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把你的尸骸叼走了,便也没有多想。 没想到啊,原来你觉醒沙华之力的源泉,就在你被我砍掉的四肢中,竟是我帮助你复活了。 不过这么一看,那叼走你的小狗,就是宣郢啊。” 说到这里,净释摩诃又恍然大悟了。 “哎呀,这么一说不就都通顺了! 沙华之力觉醒的代价巨大、且可遇不可求。 千年来除你之外,就只有初代圣尊误打误撞觉醒,代价是剃掉她的整根脊梁,所以才有了十殿阎罗剑。 不过沙华之力觉醒后,可以恢复她因为觉醒失去的肢体。” 说着净释摩诃的眼神在绮罗身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绮罗的右腿上。 “所以不出我所料的话,你的右腿应当就是觉醒的源泉所在,现在是再次长出的肉身凡骨。 而另外的两臂一腿,是长不出来的,所以你才安了玉腿玉臂。 而由于失去三肢,失血过多、决力损耗太大,你就算觉醒了,也只有半壁沙华之力。 哎呀呀,这么一说不久全都通了嘛!” “是啊……” 绮罗越听,眼中的火就更盛,温度却更凉,最后只剩下了坦然的一地灰。 “多亏了你砍掉我的四肢,不然我就那么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到死都被利用! 现在好了,我又从地狱爬回来了,我怎么也要用这条命,再把你拖下去!” “哦?”净释摩诃笑了,丝毫没有在和极恶本源交手应有的紧张。 “绮罗,你战胜不了我的,你还不明白吗? 十八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是啊……”绮罗也笑了,是赢家才会有的笑。 “但是十八年后,就不一定了。 不对……可能都用不了十八年。” 听到这里,净释摩诃面色陡变,怒喝道:“绮罗!你想做什么!” 说着,净释摩诃就冲过来抓绮罗,然而十殿阎罗已经先一步上天,犹如梭子般在绮罗周身萦绕一圈。 只见绮罗身上多了近二十道小划痕,周身萦绕着巨大的决力场。 那些划痕都不深,但是不论是净释摩诃还是宣郢,都瞬间尖叫出声。 “不!!”“绮罗!!” 那些划痕落在绮罗身上所有还在的经脉。 婉妍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她的眼中,只见绮罗腾空而起,向着自己半飘半走而来,真如壁画上飘下来的仙女一般。 在她身后,净释摩诃立刻纵剑阻止,可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仿佛有一道铜墙铁壁,将摧枯剑都能挡住。 此时,婉妍心中已经感觉很不好了。 绮罗笑着落在婉妍面前,蹲在她身边,捧起婉妍的小脸,满眼都是爱和柔情。 “闺女,娘亲这辈子就答应过你一件事,没想到却也要食言了。” 婉妍的脑子一片空白,模模糊糊想起,方才母亲说,“等娘处理完这些事,我们就回家……” 婉妍登时浑身一颤,瞬间清醒过来,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腕,连连道:“不不不……娘!娘!您不能食言!” 735 诀别(1) “您说过要带我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啊,我们和爹爹和哥哥一起回家啊!娘!” 绮罗的手好凉,玉的凉。 婉妍急得说话都在抖,把绮罗的手腕攥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母亲就会从眼前消失了。 然而绮罗笑着摇了摇头,婉妍下意识地就想捧住母亲的脸。 她好怕,母亲一动,眼里晶莹的泪水和漫溢的深情,就要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闺女,娘可真差,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还要你帮娘做事。 但是闺女,娘还是要拜托你,你答应娘亲一件事好不好?” 婉妍眼巴巴看着绮罗,眼泪汩汩地涌出来,她都全然不知。 “只要您带我回家,什么我都答应您……” 绮罗用独臂捧着婉妍的脸,笑着哭,“真乖,我的宝贝闺女真乖。 那你答应娘亲,活下去。” 绮罗说完这句话时,婉妍感觉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母亲的手,好似轻了许多。 这时,婉妍看见绮罗身上所有的经脉都裂开了,身上几十道血线流出,在她们的头顶编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在她们之外,是一道巨大的结界。 连净释摩诃都被困在结界之外,一时间心急如焚却也束手无措。 “娘!”婉妍的泪喷了出来,把绮罗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要和您一起活下去!我要和您、和爹爹、和哥哥姐姐一起活下去! 娘!我不想独活!” 绮罗的笑眼中,满是无奈和叹息,用手背轻拭婉妍满脸的泪。 “妍儿乖,如果我们都要活,那谁也活不下去。 娘很愧疚,没有给你一天平凡的生活,让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你还这么小,就被卷入这种腥风血雨之中。 所以娘就只希望,如果你可以逃出生天,不要报仇,不要记着恨终生煎熬。 躲起来吧,去过平凡的生活。” “好……!好!”婉妍点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平凡的生活好!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好不好!” 绮罗叹了口气,“平凡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不凡。 然而像我们这些人,要想过上平凡的生活,就要拿一切去换…… 妍儿你也看到了,你要被杀千刀的天命送进天璇殿了,净释摩诃不会让你死的,净释伽阑也不会让你死的。 你要是被他们抓进去,那就是生不如死。 而娘亲已是半壁残身,娘和爹都护不住你的。 能护住你的,就只有你自己。 你只有特别强大,强大到面对三个圣尊,你也有说话的底气时,你才能过上平凡的生活。” 一朵半残的沙华,她无论如何也抵不过那个人的。 可如果两朵沙华合一,便还有一线生机 绮罗说的苦口婆心,婉妍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在她眼里,从母亲身体中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天上的网越来越大。 而在婉妍手里,她明明握着的是一只玉砌成的手,却分明有了温度。 那是母亲的温度。 那是婉妍宁可死一万遍,都不想失去的温度。 736 诀别(2)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求您了娘亲!如果是一个孤儿,那我不想要什么平凡的生活了。 您带着我走,带着宣奕走,我们一家人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世界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我们一起走黄泉路,下辈子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说完婉妍一只手握着绮罗,另一只手又握住宣郢,求道:“爹爹!您劝劝娘啊! 我才刚刚知道,有爹爹疼,有娘亲爱的小孩是多幸福,我才刚刚知道啊! 我真的……真的没法独活……” 宣郢听着婉妍的哀求,鼻子一酸,伸手去给女儿拭泪,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婉妍明白了,这是父亲和母亲早就商量好的。 结界外,净释摩诃在拼了命地破坏结界,结界眼见着就要被突破。 头顶上,是越来越大的血网,已经将婉妍完全笼罩。 母亲的血。 而绮罗和宣郢都满脸是泪。 这一刻,俨然就是诀别。 “不!!!” 这是婉妍这一生最凄厉的嘶鸣。 她双手死死握住绮罗的手,抵在自己的头上,一遍一遍在绮罗的手上磕头,一遍又一遍地求。 “娘!求您了!娘!求您了!!带我一起走吧!要死我们一起死,您不能让我独活啊…… 娘,您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然而,绮罗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不论婉妍如何想留住她,她的身影却还是越来越淡。 绮罗仍是笑着,眼神在婉妍的脸上万分不舍地游走,想要记清婉妍的模样。 “真像……我的宝贝女儿生得与我,可真像……” 而这就是一切你一切悲剧的源泉。 绮罗的眼神渐渐痴了。 “妍儿,我的宝贝,娘对不起你。 娘真的好爱你。这辈子娘有你,真的很开心很幸运。 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母女。 那时,我们要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我们有一个开满花的小院子。 娘亲会每日给你梳头、给你做饭、教你写字、教你做女红、和你挤一张床就寝。 每天晚上,娘都要和你说说悄悄话。 娘给你准备嫁妆,看着我们妍儿做最美的小嫁娘。 到时候,你说什么娘都依你,娘要你做世上最幸福的小姑娘。 娘就一辈子都守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妍儿,你说好不好……” 婉妍已经哭得没有意识,却仍是下意识地一遍遍道:“娘……求您了……别走……求您了……” 婉妍攥着绮罗的手,像攥着末日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绮罗笑着贴近婉妍,在婉妍的脸颊上,落下浅浅一吻。 “宝贝,你就当这都是一场梦,今天这一切只是醒了一瞬。 以后,一定会好过的。 娘不论在哪里,都会为我的小妍儿祝福的。” 绮罗的声音更低了许多。 “妍儿,带着孩子们去西北无人境的亡生大殿。 那里有结界,可以保你们个把月,勉强够你们招兵买马,建起一支小军队了。 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我的宝贝女儿,来生再见。” 说完,绮罗缓缓起了身。 737 诀别(3) “不!”婉妍连忙向前扑去,想要留住母亲。 然而婉妍扑了一个空。 面前没人了,只有漫天的花瓣。 留在婉妍耳畔的声音、手里的温度,都像是梦一场。 梦醒,记忆还那么真实,可满怀都是凉。 几乎是同一瞬间,悬在婉妍头顶的巨网骤然落下,将婉妍困在其中。 而婉妍的左手腕上的血管全都亮起。 青色的血管被红色一点点侵蚀,一点点现出形状来。 地狱之花。 一朵花落无情,朵朵生生不息。 地狱之花开不久,但地狱边永远都有花。 我真的是沙华…… 婉妍在大脑完全崩溃后的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母亲献决了。 为自己。 那是婉妍在书里都很少见的秘术。 将自己所有的血连同决赋,都献给另一个人,毫无保留。 代价是,献决之人,就此成灰。 生生世世,再不能转世。 人死后,一般都是下地府,喝孟婆汤,走轮回。 如果是穷凶极恶的人,或者屈死、冤死的怨气亡魂,就会被打入畜生道做鬼,再无转生,也就是鬼蜮。 而献决,则是连畜生道都不会下,直接就此覆灭。 骗子! 婉妍紧紧抱着怀里的玉,玉上滴滴答答砸下一个个小涟漪。 还说什么来生还做母女,明明都没有来生了…… 来生再见,纵然不会再见,也终究是一丝念想。 可我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见了…… 温情一瞬,就此诀别。再无来日,永无重逢。 “不要!”结界外,净释摩诃也在嘶吼。 但婉妍已经听不到了,她觉得好像瞬间掉进了万丈深渊,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被水涌入。 她听不见了,看不见了,陷入一阵无尽的窒息。 婉妍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在她的怀里,还是紧紧抱着玉。 在她的紧闭着的眼前,走马灯似得播放起一些画面。 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轻轻摸摸自己的脸,给她掖好被子,眼角的笑意比摇曳烛火还温柔,在床边一坐就是大半夜。 是一个人在深夜的灯下做荷包、做小衣服、做鞋底子,把所有的爱都纳进一针一线里。 然后全都交给李妈妈,李妈妈又拿给自己。 是姊兄弟三人围着圆桌吃饭、斗嘴时,门后驻足良久,又默默离开的身影。 是她南下离家,没日没夜牵肠挂肚的身影。 是她被爹爹狠狠打了一顿,趴在床上疼晕过去的夜里,坐在床边为她疗伤的身影。 太多了,一帧一帧,播个不停。 那个隐身十六年的人,其实从未缺席。 那真的是好漫长的一瞬,长过一生。 婉妍在骇浪中窒息,却沉溺其中不愿醒,只想着自己要是能就此死去,她一定感天动地,来生广结善缘。 她不想睁眼。 睁开眼,这个世界,就是再也母亲的世界了。 然而不论如何,婉妍抱着母亲的玉璧,还是被带回了这个可恶的世界。 她一睁眼,双目中的红光瞬间迸发而出,犹如两道利刃般。 738 诀别(4) 婉妍感觉到自己体内,多了一种能量。 温暖的能量,母亲的能量。 在世界看来至高邪恶的能量 而在婉妍面前,一地的花瓣,却少了那个笑意都带着花香的人。 娘! 娘…… 说起来母女还真是很奇妙的缘分。 明明在婉妍这十六年的人生,几乎没有感觉到母亲的印迹。 她怪过母亲、怨恨过母亲,无数次失望,无数次心寒。 可就只要这一瞬间,只要母亲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笑的这一瞬间,所有的时间缝隙、所有的感情空白,就全都可以被母爱填满。 但以前可以被填满,以后却再也不能了。 婉妍这一生,自诩已经经历了许多绝境,度过了许多痛苦。 但是,婉妍从没有哪怕一瞬向现在这样,天塌了一样的绝望。 那种绝望什么都治愈不了,包括时间。 同样绝望的,还有宣郢。 他看着绮罗散成漫天花瓣时,哪怕这一天他早有预料,却还是心如刀割。 那是他爱了一生、苦苦追寻了一生的人。 “妍儿。”宣郢看着花瓣,缓缓开口。 “爹这一辈子太自私了,临了临了,却还想无耻地再自私一次……” 在婉妍眼中的严父,此刻却小心翼翼地请求着。 一听宣郢这话,已经心如死灰的婉妍猛地抬头,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宣郢的衣摆。 婉妍已经没了力气再哭,只有一声声沙哑而语无伦次的哀求。 “爹……您不会也要…… 爹!我才刚刚没了母亲,您怎么能……我不能再没了您! 爹!您们让我怎么办啊!你们都说是为了让我活,可现在…… 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婉妍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泪了。 那一滴一滴,都是血。 宣郢的头发好像一天之间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婉妍的头,眼中尽是愧疚。 “妍儿,爹这一生,都是为你娘而活。 如今没有你娘,爹真的一瞬都活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哽咽得几度说不下去。 “而且,爹立过誓,今生与你娘同生共死。 若是她不在了,我也绝不会独活。” “爹要信守诺言。” 最终,不论婉妍怎么求,无论婉妍如何绝望,宣郢也还是如绮罗一般,割开了自己的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以同样的方式献决。 只不过,他献给了宣奕。 “儿子,以后爹不在了,换你保护妹妹。” “女儿,爹对不住你,也对不起奕儿姝儿,对不起你祖父,对不起你的大伯们,对不起不惑港。” “不惑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去一次。” “不惑港……” 最后消失的瞬间,宣郢老泪纵横。 不惑港。 那是少年在遇到火红色少女之前,最爱的地方。 那是他的根,他的魂,他的信仰,是他每晚午夜梦回的地方,是他至死都牵挂的地方。 是他从少年时离开,终其一生都再未回去的地方。 他早晚会是人间的罪人。 为了她,他背上这骂名、这罪孽心甘情愿,但却无法将不惑港也拉下水。 739 诀别(5) 他残忍地割开自己和不惑港的所有联系,割开自己的身与魂,血与肉。 宣郢这一生,对不起的人有太多太多,包括他自己。他唯一对的起的人,就是绮罗。 少年走向他的太阳,从此再没了回家的路。 盛夏,阳光耀眼,她比阳光更耀眼。 十几岁的小少年挺着胸脯走到少女面前,耳朵都涨红了,却还是高高昂着头,故作老练和豪迈道: “绮罗,大陆有什么好的,你同我回不惑港吧! 本公子我铺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你做不惑港的少奶奶,让你在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过最幸福的生活。” 绮罗坐在秋千上,手里摆弄着一朵花,她不害羞,反而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目光温柔嗔怒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阿郢,要叫我姐!叫姐! 喏,你叫一声我听听。” 看着绮罗不罢休的样子,宣郢挣扎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喊了一声“绮罗姐!”,那叫一个破釜沉舟。 “哎!”绮罗笑着应,偏头看着宣郢,满眼慈爱,“我们小阿郢可真乖!” 秋千旁边,抚琴的少年眉目温柔缱绻,看着这边弯着眼睛笑,温润如玉。 另一边看书的少年也笑了,但笑得分明有些嘲讽,眼底藏着凉和不屑。 “我不是小孩子!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宣郢恼了,脸更红了,趁着勇气还剩最后一点,冲口而出道: “绮罗!我是真的想娶你! 我保证,我这一生就只爱你,到死都只爱你!我要与你相濡以沫,同生共死。 如果我先死了,你不用守寡。如果你先死了,我绝不独活! 我们回到白泽不惑港去,生一儿一女,远离凡尘俗世,每天就读书、比武、赏花、耕种,过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生活。 我保证你一生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家长里短为难,不用为操持家务劳累。 我我我……” 少年急得结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心意全都说出来,语塞了半天,才找出一句他最想说的话来。 “绮罗!你就和我走吧!” 绮罗当时没答应,笑着叉开话,眼睛瞟着看书的少年。 其实,抚琴的少年、读书的少年都向她承诺过许多,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一听就让人心驰神往。 只有那个愣头青,他嘴笨又紧张,就承诺了一件事。 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最终,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那两个答应她千百般未来的少年,一个沉睡在冰棺之中,眉目结霜。 另一个,绮罗满眼看着的那个,杀了绮罗两次。 而当时冒冒失失的小少年,他只答应了她一件事。 几十年后,她化作风中飘散的花瓣,他化作包裹着花瓣的风。 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就只有他兑现了他的诺言。 。。。 空无一人的宣府。 一位身着华贵的少妇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是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根金色的羽毛,在少妇白皙的手掌间熠熠生辉。 凤之顶翎。 ------题外话------ 再次感谢“186****9783”“gy菩萨”等等宝贝的支持!我这段时间备考比较忙不能一一向宝子们表达感谢但我真的太感谢你们啦!别嫌我啰嗦乌乌每次学习中间一打开手机看到月票提醒都开心飞了 从今天到周六晚上的文我都已经设置好定时发布啦这几天我要远离手机安心考试,要失踪几天等我周天考完就立刻回归文明社会嘿嘿 如果宝子们中有考研的宝我们一起加油!!一起上岸!! 740 诀别(6)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少妇身后,一个身影凭空而现。 是个美人,绝代美人。 她抱着双臂看着少妇的背影,眼中是饶有兴趣的笑意盈盈,问道: “宣大小姐,你找我?” 少妇始终温和的脸上,此刻就只有冷意。 “我想请你帮个忙。”少妇回头,看着身后之人,眼神诚恳。 “蓝玉姑娘。” 。。。 管府,得到片刻父母爱的婉妍,又在片刻之后失去了父母。 此时婉妍坐在地上,已是心如死灰。 不远处,净释摩诃给了结界最后一击,终于是冲了进来。 他看着散落地上的花瓣,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比疯还要疯,比清醒还要清醒。 他是狂喜的,也是绝望的。 在一阵扭曲的情感之中,净释摩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轻得吹不起一片花瓣。 在他身后,供觉成夫、任霖阁、凤啸几人也已经恢复了一些,重新站了起来。 再次向着婉妍围过来,他们眼中的杀意已经不加修饰。 两朵沙华合二为一了,如果不在她还未觉醒时,就将她铲除,那日后等她回到亡生大殿,就如同鱼儿回了水,恐怕再难抓到了。 届时,谁是困兽,必定就要改变了。 而婉妍看着他们,双眼血红,注满的已经不仅仅是恨。 更多的是撕裂,是迷茫,是绝望。 她当然恨,杀父杀母之仇,她怎能不恨。 要是在平日说起这样的血海深仇,婉妍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报仇,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地复仇,不把仇人都送下地狱她誓不为人。 但真当这样的灭顶之灾迎头贯下时,婉妍已经被砸废了。 此时此刻,婉妍的精神已经垮塌到连复仇的动力都支撑不住了。 她所有想的,就是赶快死,死了这一切绝望都结束了。 什么血海之仇,什么父母的希望,什么东山再起,婉妍都不管了,她真的顶不住了。 就这一次。 婉妍在心里喃喃。 我迎难而上了一辈子,就让我逃避这一次吧。 这些仇,就让我来生……啊不……活着真的好痛苦,别让我有来生了…… 婉妍也知道,虽然自己有了母亲的沙华之力,但自己的沙华尚未觉醒,自己根本操纵不了这份巨大的能量。 如果她下定决心冲出去,这巨大的能量确实会给她多一线生机,但她万万是带不走昏迷着的宣奕他们了。 把所有婉妍最在乎的人都丢在身后,让她一个人逃命,婉妍宁可一起死。 但显然,这些禽兽不会让她死。 于是婉妍用完全脱力的手,艰难地去捡花瓣中的十殿阎罗剑,准备给自己一个了断。 此时,她连拿起这把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一点点把剑往自己怀里拖拽。 然而还没等婉妍动手,门外,又走进来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拿匕首劫持着另一个人。 身后劫持人的人头顶帷帽,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却还是能看得出挺拔。 741诀别(7) 而另一人,被劫持的那个人,婉妍一看到她,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精神力都崩溃了。 婉妍没想到,自己都已经绝望成这样了,还能更绝望一点。 被劫持的人,宣婉姝。 “姐姐!!” 婉妍的嗓子劈开了。 婉姝却看都没看婉妍一眼,满面的平静。 在场其他人也是一愣,他们可能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盟友? 然而下一刻,劫持者开口说的话,惊了所有人。 “你们放这个姑娘走,我就放了这个女人。” 那是一个男声,清润却又威严,柔柔的,冷冷的,好听的紧。 众人都奇怪。 这人疯了?威胁错人了吧,拿宣婉妍的姐姐威胁宣婉妍的敌人? 在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婉姝开口了,带着几分凄厉喊道: “爹爹!救救女儿!” 爹? 宣郢都死了,宣婉姝还哪来的爹? 只见婉姝这话,是冲着任霖阁喊的。 任霖阁先是一愣,随即嫌恶地指指宣奕身边的那一片空气,不悦道:“你爹在那里,别浑叫!” 婉姝没有看那空气,眼眶却是“腾”地一下红了,眼巴巴看着任霖阁,楚楚可怜道: “爹!您就救救女儿吧!” 说话间,她身后之人玉手一转,原本横在婉姝脖前的匕首,变成竖握手中,匕首尖端直指婉姝的喉咙。 “任大人!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在下的匕首可是没什么耐心。” 任霖阁丝毫不以为意,冷冷道:“笑话!老夫此生就沅桢一个独子,哪里冒出来一个女儿!” 今天实在太混乱了,连任霖阁说话都有了纰漏。 他话一出口,才感觉到不太对劲。 他任霖阁可是曼珠族人,曼珠作为并蒂花,族人的每一胎都是双生子,怎么会只有一个儿子呢。 眼看众人的神情微妙了起来,任霖阁立刻冷静地补救道:“老夫的女儿早在出生时,就被验出是沙华,当即便处死了,当时圣殿和各大圣族、神族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何况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应该也有人认得出吧。 她不就是宣家的大小姐,淳于府的大少奶奶嘛。 她肯定是为了包庇亲妹亲弟,故意跑来给我泼脏水,离间联军。 诸位可不要中了她这幼稚的把戏啊。” 婉姝听完,看着任霖阁的双眼,写满了痛心疾首,一字一顿道: “父亲,您当真要如此无情吗?您从女儿出生起,就把女儿藏匿在绮罗姑妈的身边,让姑妈好好教导我,把我培养成和姑妈一样强大的沙华毒尊。 我都明白,您不过是把女儿当成您豢养的武器。 虽然绮罗姑妈和宣郢姑父待我极好,和表弟表妹一起长大也很快乐,但女儿毕竟从未承欢亲生父母膝下,寄人篱下二十载。 如今女儿危在旦夕,您宁可看着我死,也不肯救我,死不承认我是您的女儿,可当真是让人心寒。 事到如今,反正我横竖都是一死,既然您都不顾念父女之情,我又何需死都死不明白!” 742 诀别(8) “我是不是您的骨肉,只要请沅桢弟弟也开启决赋,我们一看便知。” 曼珠、沙华是并蒂花,如果系出同源,两花便可以两朵并蒂。 看婉姝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任霖阁心里也有一些没底,怕自己着了绮罗的道,于是道: “验,自然是要验的,老夫可不能为你这小丫头背黑锅。 但验也不是现在验。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宣婉妍速速处决,免得再生枝节。” 然而净释摩诃显然不这么想。 如果真如婉姝所说,任霖阁把自己是沙华的女儿偷偷藏起来,还养在绮罗膝下,那起码能说明两件事。 第一,任霖阁早知道绮罗就藏在宣府,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第二,任霖阁自己藏了一株沙华,还送去给绮罗培养,显然是要把她变成自己的大杀器。 这两点,足见任霖阁的狼子野心和对天璇殿的异心。 而任霖阁兄妹能在世人眼皮子底下换了一个儿子出来,还一直养大,连净释摩诃都是才知道不久,足见他们兄妹确有偷天换日的本事。 这时,净释摩诃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绮罗是被任家处死后,被阿贡索朗救走,在凤麟洲养大的。 在世人心中,她和任霖阁可能都从未谋面,完全是陌生人。 但实则,按血缘来看,任霖阁是绮罗的亲哥哥,是宣婉妍的亲舅舅。 他们才是一家人。 如果换一个人做联军领袖,那必定是先解决外敌,在处理内部的疑点。 但联军的首领可是净释摩诃,那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都要平生万千怀疑的人。 他这一生最接受不了,就是背叛和欺骗。 他一秒都忍不了。 所以他听完婉姝的话,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笑着对任霖阁道: “任族长,宣婉妍的沙华之力一时半会不可能觉醒,此时她已是困兽,无论如何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你不用担心。 不如你就依这姑娘所言,让贵公子出来试一试,免得咱们联军内部横生猜忌与分裂,可不利于我们剿敌和日后的合作。” 说的这么好听,还不就是怀疑。 边说着,净释摩诃轻轻一抬手释放决力,轻而易举打飞了婉妍手中想要用来自尽的剑,断了她自裁的愿望。 看她那样子,净释摩诃捆都懒得捆她了。 任霖阁心里知道净释摩诃的猜忌,但净释摩诃都发话了,他又能怎么办,只好让儿子出去一试。 反正他是亲眼看着自己女儿已经死于襁褓,料定这就是宣婉姝的缓兵之计。 然而,等任沅桢走到婉姝身边的时候,任霖阁心中就已经大叫不好了。 太像了。 平时这两人从未同时出现,婉姝又极少露面,没人会把他们二人联系到一起。 可此时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同时开启决赋,果不其然,一红一白两朵花,从两柄融一茎。 婉妍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柔弱无骨、毫无攻击力的姐姐,居然拥有沙华决赋。 743 诀别(9) 而她的亲姐姐,居然和任沅桢才是亲姐弟。 此时,婉妍突然想起来去年夏日,她第一次见到任沅桢时,就觉得他和姐姐出奇得像,但也没有多想。 谁能想到…… 这么一试,任霖阁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不是……这怎么可能!”任霖阁大惊失色,立刻气急败坏道: “定是绮罗设计陷害我!这我真的不知道啊! 对对对,肯定是我杀这个孩子的时候,绮罗把她救走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面对任霖阁苍白的辩解,净释摩诃眼神阴沉了,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冷冷看了他一眼,生硬道: “是真是假,等我们处决掉这两株沙华,再仔细探究不迟。 届时,本尊一定会还任族长一个清白的。” 这边乱哄哄之际,平静的婉姝微微偏头,极小声对身后之人道: “多谢您,大恩大德,婉姝今生来不及,只能来生再报。” 劫持者的帷帽中,传来轻轻的笑声,很好说话似的。 “大小姐客气了,你也是为了救宣婉妍,我知道该向谁索恩。 既然我的任务已完成,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说完,那人放下匕首,身型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几大强者的杀意,婉妍撑在剑上,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此时看到姐姐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婉妍却“噗通”一声再次摔倒在地,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着:“不……不……” 今天,每一个这样走向自己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是灰飞烟灭的弟弟。 是重伤昏迷的哥哥、嫂子和姐夫。 是已经连转生都没有了的父亲和母亲。 现在又是姐姐。 婉妍已经做不到再失去一次至亲了。 边想着,婉妍竭尽全力举起剑,就要往自己怀里送。 然而下一秒,婉妍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同样的自断经脉,同样悬在头顶的血网,同样把婉妍死死困住。 一次,婉妍就已经彻底崩溃,终生难以忘记。 可短短片刻,婉妍又经历了一次。 用同样残忍的方式失去母亲和姐姐。 活下去的人,远远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婉妍倒在地上,嘶喊、怒吼和哀求,通通没有。 就只有从灵魂深处发出的一声呜咽。 “姐姐……” 一双小小的眼睛里,怎么就能盛放那么那么多的绝望呢。 渐渐透明的婉姝跪在地上,把婉妍揽在怀里。 她的怀抱好暖好香,她的声音好柔好软。 一如每一个难挨的酷暑夜晚,她让婉妍卧在她的膝头,一下一下摇着扇子,为她摇走酷暑和蚊虫。 只是这一次,她摇走了婉妍世界里最后一束光。 “姐姐实在帮不了你更多了,只想着能帮你多带走一个仇人,便也值了。” “妍儿,别为姐姐难过。 姐姐原就不该活,我的命就是我们的娘亲捡回来的。 我占用了这条命快二十年,人间我走过一遭了,你们也让我知道人间有多好了。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744 归来(1) 当血网再次将婉妍困住时,婉妍已然再没了分毫挣扎。 天与地,黑与白,生与死,光与暗。 这对婉妍而言都不重要了,此时世界于她而言,就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如果说在婉姝献决之前,婉妍一心求死。 那现在,她连死的欲望都没了,满眼都是似未开鸿蒙的混沌,脑海中最后一丝意识也撤出。 如果可以,婉妍只想在这里坐到天崩地陷,什么也不去想,风里有爹爹、娘亲、姐姐和弟弟。 而在气压沉穿地面的婉妍四周,仅剩的几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上来控制她。 一株沙华,一座地狱。 三株沙华,合一了。 即便她根本还没有觉醒,也绝对是令人闻之胆寒的力量。 就只有净释摩诃,他冷冷地看着婉妍,眼中是意味不明的复杂。 他知道没有觉醒的沙华之力聊胜于无,他看得出婉妍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任人宰割。 他也看得出婉妍身上,越来越和绮罗的影子。 绮罗又死了一次,真的死了,又是死于他。 他难过吗?他不知道。 反正没有很开心。 净释摩诃常常叹了一口气,手里多了一道陨铁的链子。 链子的尽头,是一道脖子粗的枷锁。 陨铁可以抑制人的决力,是最佳的束缚决力者的绳索。 “走吧。” 净释摩诃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信步走到婉妍面前,掰开枷锁,俯身戴在婉妍的脖子上。 三株沙华合一的婉妍,静静地坐着,低着头,对于这种行为没有丝毫的反应,像是不知道戴上这个枷锁,这辈子就再也摘不下来了,一生一世都会沦为圣殿的奴隶。 “咔嚓” 是枷锁和陨铁链在婉妍脖颈儿间碰撞的声音。 枷锁已然落成,只差最后扣上扣锁。 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被锁住了,在场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扣锁即将就要扣住的那一刻,净释摩诃的手停住了。 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明明就只是捏着一个小小的扣锁,却好似用尽最大的力气般,掌背上长长的筋脉一直从指端蜿蜒到肩膀,暴起的血管红一阵绿一阵。 此时净释摩诃背对着众人,而唯一面对着他的婉妍低着头。 没人知道,那一双眼眸,是怎样诡异而可怖的分裂。 一只眼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只眼化入默默寒冰。 一只眼是癫狂的红,一只眼是澄澈的蓝。 那具外在的身体是风平浪静的,殊不知在其中,正在爆发一场殊死的搏斗。 婉妍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甚至没发觉原本都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又被给她戴上的那个人拿了下来。 “咔嚓” 是少年双手将陨铁枷锁生生掰断的声音。 “站起来。” 婉妍耳边,流过一个清澈的声音。 婉妍的世界明明已经空无一物,任何外界的东西都无法再进入。 但这个声音,声音并不大,但是轻而易举就流了进来,正如一道涓涓细流。 已经毫无意识的婉妍,下意识地抬了头。 ------题外话------ 宝们!!!我考研回来啦!!!!芜湖芜湖文明社会窝来啦!!(谁和我对答案会被我送上火星就是说 今天有点点晚了,实在是这几天没咋睡觉太累了。 然后宝们这几天可能还是1更到2更,因为我9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试,在此之前可能爆更比较困难。 但是等这次考完,我就真的真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考试,就认认真真准备这本的高潮到结尾,以及收集下一本的资料啦~ 745 回归(2) 在她面前,身子还是那个身子,脸还是那张脸。 但婉妍看一眼就知道,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净释伽阑,他回来了。 然而,尽管婉妍清楚地知道,却仍是不敢相信。 世上居然会有人能从离魂中,夺回自己的身体。 离魂,那可是世上最大的禁术,比起死回生还要逆天道。 离魂成功的条件是,灵魂已经被折磨得意识和肉体高度分离,才能让他人的灵魂钻了空子。 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极刑,而是对肉体和灵魂双重的摧残。 被夺走身体的灵魂,就像是在沙滩上搁浅的鱼,而且是时时刻刻都在太阳的暴晒之下。 这种情况下,能在一日之内等回自己的身体,那便勉勉强强捡回一条命。 若是等不回,那便是只能等着死路一条,哪还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然而,净释迦阑回来了,夺回他的身体了。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婉妍不知道,只能看见在她面前的人,明明身体还是那具身体,却肉眼可见地比方才的更脆弱太多太多。 他的身体脆弱地站都站不稳,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 他满口满手满身都是血,眼睛却是一点点从浑浊中夺回的透亮。 婉妍看着他,心和脑还是空白一片,眼眶却是不由自主就红了。 净释伽阑把手上掰断的枷锁扔在地上,看都不看地拔出嵌入手中的铁块随手一扔,将手递给她。 “走吧,我送你走。” 婉妍没动。 或许是她没了逃走的欲望,或许是她觉得走不掉,或许是她根本不再相信穿面前这具身体。 总之婉妍一动不动,只是空洞地看着伸出手来的净释伽阑。 而在下一秒,一个人从天宫落下,冲过来的时候满是气急败坏。 “你疯了净释伽阑!你不要命了吗?你知不知道方才我要是再多阻挡你一瞬,你都必死无疑了!? 你是要带着全世界去死啊你!净释伽阑你疯了!” 能被净释摩诃说疯,那一定是真疯。 从前的净释摩诃觉得,喾颛封印是他控制净释伽阑最大的杀器。 因为净释伽阑把人间看的比一切都重,包括自己。 所以他不敢死,这时用死威胁他,他不论怎么出卖自己,都会乖乖就范。 可现在,喾颛封印成了净释伽阑控制他的杀器。 其实从净释摩诃用净释伽阑的身体,开始对婉妍出手的那一刻,净释伽阑就开始努力尝试夺回自己的身体。 但净释摩诃根本不以为意。一方面他知道,就以被那么折磨过的净释伽阑的身心,根本夺不回他的身体。 另一方面,如果两个灵魂同时进入一具身体对峙,若是一方就是不退出,那必会让那具肉身因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所以净释摩诃不怕,他坚信净释伽阑绝不敢和他硬杠。 然而就是在这短短几刻钟,净释伽阑一次次尝试夺回身体,试了几十次。 他被赶出去,就立刻再尝试。 直到最后一次,直到最后他都还是死撑着不退出这具身体,直到净释摩诃怕了。 ------题外话------ 你以为的孤军奋战、孤注一掷,或许有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陪你一起搏命。 对不起啊宝们!!刚刚过去的昨天实在是太忙了,赶了三篇论文,收拾了回家的行李,还长了两节课,实在是来不及写了,只能延迟发了。不过宝们放心,今天的今晚会发,这个是补昨天滴~对不起呜呜呜呜 746 回归(3) 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净释伽阑,是真的无所谓和世界一起玉石俱焚了。 净释迦阑背叛了全世界回到了她身边,婉妍却只是空洞地看着他,对他伸出的手置若罔闻。 “站起来。”净释迦阑的声音很弱,多说一个字都是艰难,出气远比进气多。 他又说了一遍,“我送你走。” 婉妍仍是没看他,而是看到了他身后冲来的人。 那个人瘦得就像是披了一层皮的骷髅,两腮深深凹陷,眼窝陷得发青。 这样的一把干骨头,全身上下就只有亮如火炬的双眼还昭示着生命体征,可以略微看出他曾经也有过的风韵。 婉妍看一眼便知,这就是她真正的仇人,害死她娘亲两次的恶徒,杀死她家人的凶手。 纵然已经行尸走肉如婉妍,此时空洞的眼中都爆发出巨大的火焰。 “净释伽阑!你想干什么!” 净释摩诃咬牙切齿地在净释伽阑身后诘问。 净释伽阑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婉妍,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坦然道: “放她走。” 净释摩诃简直要气疯了,他恨不得敲开净释伽阑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强压着怒火竭尽耐心道: “净释伽阑!你别发疯了,她是三株沙华合一了!今天把她放走了,明天等她觉醒了,你觉得你还能再栓住她吗? 到时候人间打乱,生灵涂炭,就是你这位人间守护神想看到的吗? 而且你不是喜欢她吗?把她带回去就是为了和你成亲,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净释摩诃一连抛出几个问句,净释伽阑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就只有一句话。 “放她走。” 净释摩诃被气到哑然,也不再和净释伽阑多废话,高高扬起左手,手指曲如鹰爪。 在他空无一物的掌间,现出密密麻麻缠绕在指端的细线。 那细线有几十根,是明明暗暗的透明,似有似无。 婉妍一眼就认出,那是风线。 辜恶经天缕。 净释摩诃轻轻一扯手中的细线,净释伽阑毫无征兆地猛地栽在地上,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就犹如一张单薄的皮影一般。 之后净释摩诃又猛的一收风线,净释伽阑便浑身痉挛,整个人在地上瞬间蜷缩起来。 虽然没有出声,也在极力忍受,但痛苦之状溢于言表。 那是穿过他的经脉和骨髓的风线,此时在他的身体中宛如有千百只虫蛊,在肆无忌惮啃噬着他的一切。 净释摩诃俯视着痛苦的儿子,脸上只有看一只臭虫的轻蔑。 “你本该知道的,傀儡是没有资格和操纵者讲任何条件的。” 婉妍淡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看着痛苦至极的净释伽阑,没有任何想要帮他一把的打算。 曾经,她也曾无理由相信这个初次见面的人。 但此时,她只觉得他们又在演哪一出,又想害死谁。 净释摩诃又一拉风线,要将净释伽阑生生拖走,却发现净释伽阑仍是抽搐得不停,身子已经下意识地痉挛,浑身的肌肉都要翻起,眼中的眼白远远多余瞳仁。 但是净释摩诃却无法拉动他分毫。 747 锢神灵 净释摩诃气急,下死手地再次猛地一拽风线。 这一次,隔着净释伽阑的身体,都可以听到他的骨头在被风线割开的声音。 然而,净释伽阑还是无法拽动净释伽阑分毫。 净释摩诃气急败坏地又是一阵猛扯,恨不得直接将净释伽阑挫骨扬灰,惨白的脸上居然因怒火现出几分红色来。 净释伽阑脸向下伏在地上,旁人看不到他被身子遮住的双手,十指死死扣入土地里,力气大到指甲一根、一根地被崩断,大到十指之下就是十个小血坑,却不肯放松分毫。 纵使卑微如尘,他也要扎根进泥土中,守护在她的身边。 净释摩诃疯了一样地去拽他、扯他、拉扯手中的风线,想要操纵这个明明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偶。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净释伽阑都不动分毫。 一阵狂躁的凌虐之后,原本就有几分虚弱的净释摩诃也只能站在原地顺气,看着儿子贴在地上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真的看不懂自己的儿子。 净释伽阑明明刚刚从离魂术中夺回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元气伤透了,现在就和纸糊的人一样脆弱,就是捏死一只蚂蚁的力气应该都没了。 别说他是有三倍的圣尊之力,就是他有三条圣尊的命,也绝对难捱过这一关。 他现在就是立刻被送回圣殿去疗伤,能不能捡回半条命都是未知,他却像失了智一般在这里放命。 真的那么爱吗? 净释家族的人,也会爱吗? 不,绝不会的! 净释摩诃立刻有了答案。 他之所以拼死保护那个死丫头,肯定是别有图谋。 下一秒,让净释摩诃更加惊诧的事情发生了。 之间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的净释伽阑,忽然小臂撑地,咬紧牙关将自己从地上撑起一点,脸仍是埋在胸口。 只见在他的剧烈颤抖之中,净释伽阑的周身盈起了一阵深紫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又深邃又幽暗,看的人心颤。 那是他生命颜色。 等净释摩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一切都太晚了,他手里牵引着的风线,犹如被割断了的风筝线,无力地耷拉在净释摩诃指尖。 那一刻,净释摩诃都愣住了。 他看了一眼净释伽阑,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线,久久不可置信。 八十一根辜恶经天缕,被净释伽阑挣脱了。 辜恶经天缕是绝对不会断的。 那断了的,就只有净释伽阑的骨头。 他用内力,在自己周身的骨头上,震开了八十一道骨缝。 能让风线通过的骨缝并不太宽,不会让人立刻散架。 但是除去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裂骨之痛外,人原本完整的身体,就像是有了缝隙的积木。 现在还没坍塌,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塌。 净释伽阑仍是脸朝下,除了身体的微弱痉挛外,再看不出分毫生命体征。 婉妍恨透了所有天璇殿中人,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挫骨扬灰。 但此时看着净释伽阑的身体,她眼中还是惊诧多余怀疑。 净释伽阑,他挣脱了。 辜恶经天缕,何以锢神灵。 ------题外话------ 《从经脉尽爆到浑身骨裂》作者:净释伽阑 前言:也就是我命大,能容得下这么作践……就是说但凡有些人心,也不会这么下死手吧? 748 还骨(1) 净释伽阑万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次差点又栽倒在地,婉妍甚至能听到他骨缝之间摩擦的声音。 白色的衣服上,两寸胭脂一寸雪,红色远比白色多。 净释摩诃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拔剑冲来。 没有了风线,就失去了对净释伽阑的控制,净释摩诃只能把他抓回去。 然而等净释伽阑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站都站不稳的同时,胳膊和身体同时抬起。 在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尖,就对着自己的心口。 净释摩诃的脚步生硬地停下。 净释伽阑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眸中也没有分毫生机,他看着净释摩诃,冷静又虚弱。 “不想我死,就让她走。” 那样虚弱的身体,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坚定如斯。 净释摩诃没有动,也没有表态。他死死盯着净释伽阑的眼睛,试图用他最擅长的察人关心来看透净释伽阑的心。 虽然这一刀下去,净释伽阑死了,世界也会跟着陪葬,净释摩诃的大业也都付诸一炬了。 但是此时净释摩诃心中并不紧张。 在他的下意识里,他还是觉得净释伽阑绝不会真的自尽的。 那可是净释伽阑,一个出生就为人间殚精竭虑、不管怎样都始终把人间高高举过自己头顶的可怜人。 他也许也会有自暴自弃的一天,但宣婉妍,还不配做这个契机。 于是净释摩诃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往前逼近。 “不可能,今天她必须跟我走。” 净释伽阑又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婉妍的身前,将她完完全全挡住。 而他的手,已经握着匕首向心口刺入。 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刺穿了衣服,刺入了皮肤,一串血珠缓缓钻出。 “我再说一遍,放她走。” 净释摩诃仍是冷冷看着,甚至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挪揄道: “净释伽阑,你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我知道你不会寻死的,所以你也不用拖个残躯在这里辛苦演戏了。” 净释伽阑眸中涣散的光重新凝聚,手掌在匕首柄上攥了又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闭上双眼,义无反顾向内推去。 “噗嗤……” 就在这时,净释伽阑骤然喷出一口血。 血雾飞出十几米。 只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自己捅在心口的那一刀,而是因为……正中后心的一刀。 在净释伽阑的后背,明晃晃的一把剑就像是一条歹毒之极的蛇,已经钻进了一半。 十殿阎罗。 与此同时的,是一人左手握住十殿阎罗剑,右手横刀净释伽阑脖前,就停在他大动脉的位置。 这一刻,净释摩诃惊得双目圆睁,下意识就要冲过来。 就是净释伽阑,此时都愣在原地,犹如一座死灰色的雕塑。 胸前,净释伽阑插在自己心口的匕首上,一直紧握着的手,松开了。 他不能低头,但是仅用余光,净释伽阑都认得出横在自己脖间的利器。 骨刃。 而且是他自己的骨刃。 在他的耳边,是一个极尽冰冷的声音。 “要么让我带我的人走,要么我送他死。” ------题外话------ 啧啧啧阑你是真的惨啊 不过被妈爱就要挨妈打的道理你懂吧,我那么爱你,这点刀你会吞下的对吧 749 还骨(2) 那是净释伽阑这一生,最熟悉的声音。 在净释伽阑身后的婉妍,眼中的涣散稍稍消减,终于是凝聚出了几分清醒的恨意。 在一分生的希望中,婉妍捡回了分毫理智。 她竭力不去想母亲、父亲、姐姐,逼着自己只去想一件事: 活下去。 她紧紧攥着刺入净释伽阑后背的十殿阎罗,横在净释伽阑脖颈的骨刃已经微微嵌入他的皮肤。 “大神仙,既然你要演,那我就陪你演完这出戏。 我倒要看看,我都已然一无所有,你们还要玩什么把戏,还要怎么害我。” 婉妍的声音虚弱,却阴冷。 那是沙华的声音。 演? 这番话让净释伽阑人生中第一次,怔得仿佛魇住。 哪怕骨刃就贴在自己脖子上,他还是下意识地侧头去看她。 他实在想看,看她是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 净释伽阑脖子上,一条长而鲜红的血痕。 那一刻,净释伽阑前胸的血,后心的血,脖间的血,都冷了。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的侧脸,眼眶红透。 他心里有太多问题想问她。 我为什么要九死一生夺回我的身体? 我为什么要挣脱八十一道辜恶经天缕? 我为什么明知我死便是天崩地陷,还要以死相逼放你走? 我为什么会把后背毫无防备地留给你,让你轻轻松松就得手? 你说我演你,害你。 宣婉妍,你当真,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净释伽阑蓄了满满眼眶的泪,却最终一滴泪都没流下。 净释伽阑心里堆了太多话,但最终,他只是轻轻了嗓子,轻声道: “我是牢靠的筹码……够你脱身,速战速决。” 他竭尽所能平静,可声音却是抖得厉害。 听到这话,看到他那红透了的眼,婉妍也怔了一下。 心死……真的也是可以演出来的吗? 婉妍心里怀疑一瞬,目光却又立刻凝聚。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被骗的吧。 净释家族的人,贯会蛊惑人心罢了。 “我当然明白,也多谢你们刚才的对话,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毁天灭地这么大的本事呢。”婉妍冷笑一声,眼睛飘过面前一个个都紧绷成石膏的人。 “你放心就好,我会好好利用你这个大筹码,不给你掉价。” 婉妍说着,太高了声音,对净释摩诃道: “他自己动手你们装作不信,那我动手你们总该信了吧?” 边说着,婉妍素手横刀,在净释伽阑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狠狠抹去。 这一下,抹出了喊声四起,在场还站着的所有人,无不是立刻就要扑过来。 “住手!!”“不要!!” “别过来!”婉妍尖声喝道,“再过来可就不是这轻飘飘一下这么简单了!” 这一下并不轻飘,骨刃已经嵌入净释伽阑脖子一个指节,只要在轻轻向里一划,净释伽阑就没了。 众人看得到,净释伽阑远比众人更知道。 婉妍是真的在以他的命做威胁,如果她的诉求不被满足,她真的会下死手。 “放我走,不然我要他的命!” ------题外话------ 芜湖新年快乐宝贝们~新年一起赚大钱享大福进大步~就是一个心想事成、万事胜意的大动作给到!! 新年快乐宝们!! (对不个大起……咱也是真没想到新年这种好时候居然碰到这种情节…… 750 还骨(3) 婉妍咬着牙,下最后的通牒。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相比于净释伽阑自己以死相逼时的满不在乎,此时的净释摩诃心中已经微微慌了神。 他没说同意,也没说同意,只是死死盯着婉妍,想要从中看出几分破绽来。 然而婉妍的双眸中,是一片废墟中只有一缕光,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直到此时,他还是觉得这都是宣婉妍和净释伽阑串通好的脱身之策。 他在赌,赌宣婉妍不会忍心杀净释伽阑。 “那便杀了他吧。” 净释摩诃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故作轻松道:“就是你不杀,我迟早也得杀了他。” 净释摩诃眼中对净释伽阑的恨和厌恶,是万分真实的。 然而婉妍只是微微一笑,右手猛地抬起,将嵌入净释伽阑脖颈的骨刃拔出,卯足了劲就要再砍下去。 这一下若真的落下,那净释伽阑再受天命恩惠,命再硬,也绝无分毫生还的可能。 “住手!!住手!!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当净释摩诃的故作轻松一扫而空,猛地蹦起来跳脚。 净释摩诃赌输了,婉妍真的忍心。 当婉妍的手在高速中艰难停下时,骨刃已经到了贴在净释伽阑脖颈儿上的位置。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婉妍。 唯独不包括净释伽阑。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没说,眼神一动不动。 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喉结上下滚了又滚。 此时此刻,净释伽阑心里念着的,脑力想着的,眼中看到的,就只有那天,在京都金碧辉煌的青楼之中,在绯色的床缦之中。 她伏在他的胸口,用指尖轻轻描摹他心口处,第三根肋骨空落落的骨位。 她低着头,净释伽阑看不清她的双眼,但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他所遭受的一切痛,都感同身受。 净释伽阑问她在想什么,她趴着翘起双腿,双手捧着脸,笑着回答道: “我在想,我想做你的一根肋骨,最靠近心脏的那一根。” 她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眼睛里满是笑意,一眨一眨,晶亮晶亮的。 净释伽阑这一生遭遇了太多背叛,太多欺骗。 但那一刻,他看着她,心动了,沦陷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相信了。 他信她会做那一根他在绝境中不得不取下的肋骨,护着他的心,为他填满因苦痛和磨难留下的空洞。 他信她说到一定会做到。 于是他把自己的那根肋骨做成的骨刃送给了她。 净释伽阑心想,反正我都有她了,便不再需要这被缴械后,最后的武器了。 然而,此时此刻,净释伽阑汩汩流着鲜血的脖颈间,还贴着一抹冰凉。 那是他的骨头。 而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做他肋骨的人,正拿着他的肋骨,割开他的脖子。 净释摩诃和婉妍的对弈,净释伽阑不在乎了。 他闭上眼,竭力去想流着血的当下,而不去想流着蜜的曾经。 什么苦净释伽阑没吃过,什么伤净释伽阑没受过。 他怕的不是疼、不是伤、不是死。 是明明曾经你许诺过我那么多,如今怎么能下死手下的这么干脆利落。 ------题外话------ 宝们新年快乐呀!! 阑大宝新年快乐呀!! 净释伽阑:我快乐你个肺…… 751 还骨(4) 最终,这场旷日持久的决战,从天不亮开始,到午夜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婉妍挟持着净释伽阑,逼着索施通带着宣奕、管济恒等几人走在前面,离开了管府。 那是婉妍曾经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然而现在,那里只有烧都烧不干净的尸体,以及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和管夫人的血。 婉妍几个时辰前还满心希望自己也死在这里,此时离开时,却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净释摩诃只能看着婉妍走,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 联军仅剩的几人,都灰头土脸跟着净释摩诃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只听“砰砰砰”几声,几个人突然从身体内爆炸,发出响彻天际的巨响。 当众人闻声来看时,只见几个人已经被炸成肉泥和血雾,根本看不出是谁。 凤族的将军、青鸾族的长老对此熟视无睹,头都没回地继续往前走。 而任霖阁则是扎扎实实吃了一惊。 他对着仅存的几个人排查出了爆炸的几人的身份: 腾蛇神族族长云垧、白虎神族族长齐儒林、九尾狐族族长乙良子。 三大神族族长,一击毙命,尸骨无存。 不论任霖阁相不相信,他都只能接受一个事实。 宣婉妍虚弱得要靠挟持人全身而退,净释伽阑自身难保。 那就只能是净释摩诃动的手。 任霖阁是货真价实的老狐狸,勾心斗角了一辈子,时时算计,处处算计。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一秒还是联军骨干的三大神族的族长,下一秒就成了肉泥。 但其中缘由,老狐狸一想便知。 不论是绮罗重生、净释摩诃重生、三株沙华合一,今天发生了太多不能让世人知道的事情,也大大超出净释摩诃的意料,所以他要杀人灭口。 然而死了三个人,不是让任霖阁最害怕的。 真正让他此时毛骨悚然的,是净释摩诃还留了三个人。 凤族将军,青鸾长老,和他任霖阁。 凤族是天璇殿的姻亲,青鸾族是天璇殿的附庸,这两族的人逃过一劫非常合理。 而任霖阁…… 那是一个与净释摩诃毫无瓜葛,还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的人。 任霖阁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扑通一声就栽在了地上。 净释摩诃听到响动脚步一顿,头都没回对索施丹泽道: “去,把他捆起来拖到天璇殿,本尊要亲自审他。” 。。。 从京都到西北无人境,婉妍他们用了整整三日,期间净释伽阑因为失血过多几次昏厥。 可不论净释摩诃和索施通如何交涉,婉妍就是拒绝他们为净释伽阑疗伤。 甚至净释伽阑已经虚脱之时,都不肯让他休息片刻,拖也要拖着他往前走。 整整三日,婉妍不吃不喝不停不休息。 整整三日,骨刃没有从净释伽阑的脖间离开片刻。 直到在茫茫大漠中,出现一道透明的屏障在日光下晶莹剔透,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婉妍才终于停下脚步。 752 还骨(5) 站在结界往里看,还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但是婉妍异常确信。 这里就是了,亡生大殿。 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是世人口中宁可下地狱都不愿去的地方。 却是对婉妍他们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也是诺大的世界中,最后的容身之所。 婉妍拖着奄奄一息的净释伽阑,一直走到后背都贴在结界壁上时,才停下了脚步。 “把我的人放下。” 婉妍对紧随其后的索施通,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索施通何时被小辈这样使唤过,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还是把用决力拖过来的宣奕等人,狠狠扔在地上。 这一路上宣奕几人先后醒转过来,又因为伤势过重,又都晕过去,就这样一路半梦半醒来到了西北无人境,每个人都少了半条命。 此时管济恒和宣奕是清醒的,默默无语地把淳于涟、乙虔子、姚锦公主都拖进结界中去。 而直到此时,婉妍仍是横刀劫持着净释伽阑,不肯松开他分毫。 一直等到除了婉妍外的所有人都进了结界,婉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了一眼云端,隐隐云雾之中跟了一路的黑色阴影,又看了一眼面前已经因失血过多,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净释伽阑。 最终,婉妍横在净释伽阑脖间的手握着骨刃,一点点垂了下去。 “噗”的一声,婉妍猛地拔出插在净释伽阑后背中的十殿阎罗剑。 此时,净释伽阑伤口周遭的血都完全凝固,拔剑都带不出一滴血珠。 “轰隆”一声巨响,随着十殿阎罗剑的拔出,净释伽阑如纸片般的身体也脸朝下轰然倒地,扬起漫天的尘土。 那一刻,分明是一块极品玉珏被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的玉屑。 婉妍看了净释伽阑一眼,眼底分明是有一丝不忍。 然而这不忍只是一瞬。 “行了,你可以走了。” 婉妍居高临下看着净释伽阑,冷冷道,脚跟已经抵在结界边 “这个给你。” 犹豫了一下,婉妍还是把手里的骨刃扔到净释伽阑身上。 净释伽阑此时没有任何武器,婉妍也看得出他和自己的亲爹十分不对付,他现在这么虚弱,完全就是案板上的鱼,毫无抵抗的可能。 扔完婉妍又立刻解释道: “就当做你给我当人质的报酬了,拿起来赶快走吧,别脏了我西北无人境。” 说完婉妍转身就要进结界,却听净释伽阑在身后挣扎着唤她。 “宣婉妍……等等……” 婉妍的脚步顿了一下,才不不耐烦地回头来看。 只见净释伽阑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然。 婉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最终,世界上最矜贵、最至尊的净释伽阑,几乎是半摔半趴着到了婉妍的脚边,抓着婉妍的脚腕,拼劲全部力气趴了起来。 婉妍如同石像一般一动不动,面色比石像还冷。 净释伽阑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眼神那么沉重,却没有写下任何的情绪。 753 人去(1) 四目对视之中,爱也好,恨也罢,所有热烈的过往和情感都凉了,就只有无言的叹息。 此时,婉妍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漏跳一拍,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整个人都防备起来。 虽然不了解净释伽阑,但就看净释摩诃那个疯批的样子,他儿子又能精神正常到哪里去。 婉妍此时已经虚弱之极,如果净释伽阑搏命式的反扑,婉妍也有些担心。 然而,等净释伽阑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只是重重看了婉妍一眼,然后把骨刃拍在婉妍身上。 婉妍下意识地接住。 “既已送出……我又何有收回之理。” 净释伽阑虚弱的气声,听到都很难,根本听不到任何情绪。 说完,净释伽阑转身就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婉妍退回结界内,看着净释伽阑的背影,心中的情绪复杂得根本理不清。 身侧,婉妍把沾着血骨刃握得越来越紧。 那是他的骨头,沾着他的血。 还真的……是他给我的…… 。。。 回到亡生大殿后,婉妍看着重伤的同伴们,无助感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不论是管济恒、宣奕、乙虔子,还是淳于涟和姚锦,都受了极重的伤,又因为巨大的悲痛郁结于心,一个个都是奄奄一息。 婉妍虽然学过一些基础的医术和药理,但此时她也是重伤到命悬一线、自身难保,也没有丝毫决力可以用。 更何况这里还是西北无人境,百余里内就只有荒漠,就连一根枯草都没有,想采药都没得采。 此时,管济恒、乙虔子、淳于涟在短暂的醒转后,又晕了过去。 婉妍给他们把了脉,做了简单的包扎止血,确定他们短期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而一向最是孱弱的宣奕,或许是因为继承了宣郢毕生的决力,此时的他相较之众人,情况竟然还要稍微好一些,起码是清醒的。 而在几个人之中,病的最重的是姚锦。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娇生惯养,实在没吃过丁点儿的苦,姚锦自从在管府昏迷过去之后,就因为伤口溃烂而始终高烧不退。 宣奕他们这一路上还都是醒一醒、昏一昏,而姚锦几乎就没有醒过来过。 纵然醒来,也是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有意识。 要不是婉妍一路采药煎药,姚锦甚至都到不了亡生大殿。 一到亡生大殿,宣奕和婉妍就立刻先把姚锦安顿下。 此时夜幕已深,兄妹两人都是一刻不离守在姚锦身边。 尤其是宣奕,急得短短一个时辰嘴边就起了一排水泡。 “还是没退烧吗?” 宣奕一边在凉水中投洗手巾,一边向婉妍问道。 婉妍探手到姚锦额前摸了摸,沉重地摇了摇头,接过宣奕递来的手巾,重新贴在姚锦的额头上。 一入夜,姚锦就烧得愈加严重,不一会就烧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就是一块发热的火炭。 此时姚锦头发散乱,短短几日丰润的小脸就已经瘦的脱了相,嘴里还不断喃喃着胡话,看着就令人心疼。 婉妍回忆起曾经姚锦叽叽喳喳、嚣张跋扈的样子,非但不觉得可恶,反而让她更心酸了。 宣奕看着姚锦的病容,只觉得心都碎了。 “对不起,姚锦……”宣奕颤抖得捧住姚锦的手,已经干涸的眼眶中还是落下泪来。 如果当初姚锦没有跟着宣奕去管府,那就算应龙家族内部分裂内斗,姚锦的好日子一样结束,但作为公主的姚锦,顶多就是毒酒一杯,到底少些煎熬,多些体面。 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姚锦,在离家千万里的荒漠之中,一座连灯都没有一盏的荒屋之中病得奄奄一息,却连一碗药、一个郎中都没有,着实是太过狼狈。 不过宣奕的道歉,姚锦已经听不到了。 两兄妹就这样一直守着姚锦,一直到凌晨时分,昏昏沉沉的姚锦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把围在一边的宣奕和婉妍都吓了一跳。 “姚锦!姚锦!”宣奕赶忙扑过去,连声唤她。 可姚锦仿佛已超然物外般,一双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空洞得像人偶一般。 “……” 姚锦干涩的嘴唇微弱得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宣奕立刻把耳朵贴到姚锦嘴边,强忍着泪声道:“你说……姚锦你说,我在听。” 宣奕听了好久,才终于分辨出姚锦在说什么。 她说: “父皇……母妃……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在姚锦脸庞,是倏然落下的两行泪。 婉妍已经走远了好几步,才能不让姚锦听到自己的哽咽。 “好……”宣奕竭力止住声音中的抖,温柔道:“回家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家……” 姚锦没回答,她原本空无一物的双眼,缓缓落在了宣奕身上。 “宣奕……你这个……废物……”她用极微弱的声音道,话还未毕,已是泪千行。 姚锦看着哽咽得已说不出话的宣奕,嘴角艰难地露出一抹笑意来。 “可我比你还要废物……” 姚锦停顿了好久,在终于调匀了气息,能再次开口。 “你到底……为什么是白泽族人……?” “为什么白泽族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出气比进气多的姚锦,拼尽全力问。 宣奕看着她,一个字都答不出,只有一滴、一滴、一滴的泪,砸在姚锦骨瘦如柴的手上。 “算了……我这一生也不长,耽误给你这废物也不算太亏……”还是姚锦松了口,她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嘴角的笑意更浓,眼角的泪更多了。 “就是好冤的慌啊……明明我这么好……待你这么好……” 姚锦哭着笑,笑着哭,干柴般的手一点点挪到宣奕的手边,无力到只能握住他的一根手指。 最后的最后,姚锦已经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用微弱的气声让宣奕靠近,在宣奕耳边轻轻道: “废物……姚锦是我的封号……我不叫姚锦…… 我叫仲怀愫,乳名媛媛……” ------题外话------ 今天是2000字咯~以后都恢复2000字一天啦~ 姚锦会有番外,应该会在最后发啦 番外1 姚锦(1) 我叫仲怀愫,乳名媛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还是很幸运的,我有疼爱我的父皇和母妃,是天权最风光的姚锦公主。 我很该知足的,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他的话。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外甥,也是锦衣卫,是精彩到看一眼,就会过目不忘的人。 他叫蘅笠。 我喜欢在上朝下朝的宫道上等他,有时候拦住他说几句话,有时候就偷偷看着他。 我求父皇赐婚,可父皇就是不同意。 真是奇怪啊,明明父皇很喜欢也很器重他。 我想不赐婚就不赐婚了吧,就这么看他几眼,就足够养眼了。 他那么冷的人,若真是生活在一处,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和我合得来。 何况我也不想离开宫城,哪怕是为了他。 可是很快,每每我偷看他的时候,视线里总多出一个人。 是一个女孩,我认得她,宣婉妍。 她是宣相府的二姑娘,小时候就随她爹进过宫。 有时候他们并肩走,宣婉妍总是笑眯眯地说话,蘅笠仍是不苟言笑。 有时候蘅笠走在前面,宣婉妍走在不远的后面。 她和身边人说话,可眼睛总是瞟他。 更多时候,宣婉妍走在前面,蘅笠跟在她后面。 他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我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得出来,他没在看她,可眼里却只有她。 这合理吗?这像话吗?这世界还有公道吗? 本公主多番示好,蘅笠对我爱搭不理,结果他居然喜欢上了别人!? 他就是再眼瘸,也不至于脑残成这样? 这不就是说我不如宣婉妍嘛!打谁脸呢! 于是我想找找宣婉妍的麻烦,不过我听母妃说宣婉妍看着温顺乖巧,实则心里鬼大着呢,最是个嘴甜心狠手辣的主,让我别招惹她。 而且母妃一心想把她嫁给我哥哥。 我可不愿意!再大的夺嫡筹码又如何,我可不想和那死丫头做姑嫂! 我和她见过两次面,不论我怎么凶她,她总是一副不卑不亢不屑的样子。 她笑着说客气话,实则眼里就写了两个字:“呵呵。” 这个死丫头到底在拽什么啊?她是不相信本公主一出手,就能撕碎她的狗嘴吗? 然而,还没等我撕碎宣婉妍的嘴,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父皇给我和宣奕赐婚了! 宣奕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宣婉妍的亲哥哥! 我和宣婉妍逃过了她嫂我姑,最终还是没逃掉我嫂她姑…… 救命……真的会窒息…… 有这么个情敌变的小姑子,要是夫君能如意点也就罢了。 可我那驸马,真就完蛋货一个。 他文墨武功决力都狗屁不通,还是个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全大陆都威名远扬的大废物! 我去和父皇闹,又去找母妃哭。 可平时总是纵着我的父皇和母妃,这次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般,就是不肯松口。 那天,他们苦口婆心说了许多,重复来重复去就一句话: 能靠得住的不是爱,而是人。 相比起用半生凄凉换半生缠绵,还不如一生如一日的举案齐眉。 宣奕才是良人。 良人?确实凉,他都凉透了! 我哭累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母妃轻轻拍着我,喃喃道: “媛媛,母妃看得出,宣奕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个好夫君。 他现在不爱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爱你。 但就算他不爱你,只要你是他的妻,他也一定会珍重你、爱护你、以礼待你,一生不渝,这才是最难得的。” “热忱会凉,人心会变。爱最易得,也最易逝。 所有的蜜里调油、烈火烹油,都有凉透的一天。 但是责任,是白泽族人只要肯背起一日,就会承担一生的。” 最后,我这小胳膊还是拗不过大腿,和宣奕成了亲。 大婚当夜,我一人身着婚服、头顶红盖头,坐在洒满枣子和花生的婚床上。 我心里很紧张,居然还有一点小激动。 意识到这点,我赶紧安慰自己,谁第一次成亲能不激动? 又不是为他激动,是为这个氛围激动。 这紧张和激动在窗外传来他的声音时,更剧烈了。 他好像被人灌了许多酒,声音断断续续,脚步摇摇晃晃,一听就是醉得厉害。 他唧唧呱呱在和友人胡扯些什么,有说有笑的,声音轻浮又荒唐。 这纨绔……还真是挺地道。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出他的朋友似是走了。 而他的脚步居然渐渐规律清晰起来。 “公主睡了吗?” 他问门口的侍女,声音清澈冷静。 他没醉。 这问的是什么蠢话…… 盖头下的我直撇嘴。 就算我确实一千万个不想嫁给你,也还不至于没教养到在新婚之夜睡大觉吧。 这时就听侍女道:“回驸马爷的话,公主在等您,您快进去吧。” 宣奕应了一声,可半天也没人进来。 我都等烦了,恨不得扔掉盖头出去给他一记暴扣,怒吼一句滚进来。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从红盖头中看出去,宣奕也是一身喜服。 在烛影摇红中,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别有几分清荣。 切……绣花枕头一包草…… 我心里嗤他。 我恼他半天都不进来,干脆一把扯掉盖头,怒气冲冲道: “我告诉你废物,你别以为尚了公主,你的废物日子就结束了。 你今晚要是敢碰本公主一下,我就堵住你的嘴,打断你的腿!” 我气势汹汹吼他,心中其实还是有一点犯怵的。 除了他是个废物之外,我对他的脾气性格还毫无了解。 这要还是以前,我是公主,他是臣子,那我凶就凶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我的丈夫。 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谁能愿意被自己的妻子这么骂呢。 我有点紧张他暴怒,那今晚可就不好收场了。 谁知他别说生气了,就是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对着我行了个礼,平静道:“公主放心,臣绝不会轻薄公主,请公主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就走到外间一旁的软榻边坐下,合上了双眼。 这一下倒把我给整懵了。 我就是心情不好作一下……他怎么就…… ------题外话------ 宝们,这是切的第一篇番外,送给我们的姚锦小公主~ 我原本想最后再发,但又觉得这篇番外可以和先后文连在一起,在文中发也不错。 姚锦小公主的谢幕,希望大家喜欢~ 番外1 姚锦(2) 我看着这大冬天的他就单单薄薄坐在那里,屋里连床多余的被子都没有,怪可怜的…… 但最终我还是踹掉鞋子,钻进了被子里。 那都是他自找的! 新婚之夜就是这么过去的,遂我心意了吗? 我不知道。 不过该说不说,在宣府,也就是如今的驸马府住的日子,确实非常舒心,比在皇宫里还舒坦。 在这个府里,婆婆是个病秧子,除了第一日见过一面外,再没见过面。 而公公也是完全不管府里事的,白天朝堂,晚上书房,争当我父皇的模范臣子。 我的大姑子已经嫁出去了,她倒是个挺不错的人,说话温温和和,待人也厚道。 至于小姑子……也就是那个该死的宣婉妍,她倒是没成亲还住在府里,但是我成亲第二日她就去蜀州任职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让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想着等她一回来,我这个长嫂就要做主把她赶快嫁出去,免得我们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哦对了,我!绝对不会!看着她!嫁给蘅笠的! 本公主得不到的,这死丫头也休想得到! 至于宣奕,他入朝为官了,据说他给父皇捞钱捞得兢兢业业,干出点成绩来。 听说不少老臣明面上不服宣奕,半夜却偷偷溜到我们府墙底下,摆几个苹果一个香炉,真心诚意地拜啊拜。 还真把宣奕当财神爷转世了…… 不过宣奕整日游手好闲的日子也结束了,每天从早忙到晚。 每日天不亮他就去上朝了,等我慢吞吞醒来,他已经在等着我用早膳了。 但平日他就是再忙,只要在京都,午膳和晚膳也必是回家来和我一起用。 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用膳。 我从宫里带来的嬷嬷总和我夸他,说像驸马这么顾家的男人真的不多。 我该感动吗? 我实在不觉得。 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宣奕可是京都第一大纨绔啊,应该是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直到和我成亲的前一天他都是那样。 可现在的宣奕,他沉默寡言、稳重有礼,整日都是心事重重的。 和我成亲这么有压力吗? 还是他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比变性变得还多。 有时我看他那沉默的样子实在太气,就使性子,说看见他我就心烦。 他也不恼怒,当即放下碗,道一句“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慢用”,就闪了人,让我剩下的脾气无处可发。 再后来,我打听到他在成亲之前,居然还有一个相好,是他以前的婢女。 这可把我气炸了,心里想着这下可有由头和宣奕好好闹一闹了。 我气势汹汹跑去质问他,他既没拆穿后的羞恼,也没被干涉的愤怒,就只是合上了案头的卷册,道:“请公主移步,随臣出去走一走。” 我不明所以跟着他走,出门前,他还对我的丫鬟说:“夜里风凉,给公主带件大氅为宜。” 他带我去了一个小院子,里面空无一人,已经荒了许久。 他又带我去了京兆尹,在户册上指着一个名字。 嫣涵,离京。 回府以后,他带我去了一排屋子,一个一个领着我进去。 好家伙,好家伙! 那都是一屋子一屋子的金银啊!! 说实话,我就是在宫里,也从未一次见到这么多金银。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烟罗酒肆、三春居、十方当铺、嘉云米行,这些连身居后宫的我都如雷贯耳的大店、名店,居然都是宣奕一手办起来的。 之后他送我回屋,在屋门口,他看着我,道:“前尘不论,臣别无二心,请公主安心。 公主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我站在门口好久,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我的心是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更开心。 春分时,我和姐姐们都要带着驸马回宫。 饭桌上,大公主的驸马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头,说话时一口黄牙搞得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二公主的驸马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肚子顶着桌边都快夹不到菜了。 三公主的驸马脸色惨白惨白,一直低垂着头,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一般。一天过去,我都没看到他的脸。 四公主的驸马是个瘦猴,却生了一张牛脸,长了一对鼠目,总是左顾右盼,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贼溜溜的。 在父皇面前时,他们一个比一个殷勤,又是给姐姐们摇扇子,又是给姐姐们捏肩,那叫一个谄媚,把宫里的一种太监都比得自愧弗如。 可离了父皇的视线,大驸马也不顾大姐姐不耐的脸色,一直气咻咻地低声骂着什么。 二驸马和三驸马大步流星离开了,根本不管二姐姐才扭了脚、三姐姐怀着身孕,都要几个宫女搀扶着走。 而四驸马直接一双眼贼溜溜看着一排走过的宫女,用眼神从头到脚的搜身,别提多猥琐了。 饭桌上,只见他们喝一口酒,吃一口肉,满嘴喷着渣子就在那里吹牛。 看他们那自信的样子,世界上真是没有他们不懂的事。 饭后,几个驸马也不顾我和姐姐们倦得根本不想划船,为了在父皇面前展示恩爱,硬要拉着我的几个姐姐去划船。 我死活不去,就在御花园中,我以前总爱歇着的小榻上休息。 太阳很大,我就把扇子挡在脸上。 真是奇怪,那么大的太阳,我居然就那么睡着了,还睡的挺香。 等我再次醒来时,扇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负手站的笔挺的身影。 是宣奕。 我一整天都光顾着对姐姐们的驸马嗤之以鼻,直到现在才回忆起宣奕在做什么。 其他驸马在父皇面前大献殷勤时,他只是安静地和我比肩坐着,悄声让宫女换了一杯我最爱的雪顶毛尖来。 从父皇那里出来,他也一直默默走在我身边,给我披上披风。 在饭桌上,众驸马侃侃而谈时,他就带着笑听,偶尔应和两句,默默地给我夹我够不到的菜。 再到现在,我听着不远处湖面上划船的声音,再看我眼前的青松一立。 我突然觉得,我果然是父皇最疼爱的小公主啊。 番外1 姚锦(3) 我坐起身来,才发觉我身上又盖了一件披风,黑色的披风。 宣奕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道:“公主还是去殿内休息吧,外面风凉。” 我心里明明是受用的,却故意昂着头道:“本公主的事你少管”,然后把披风扔给他。 他接过披风,颔首致意后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我才发现,原来太阳还是那么晒。 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的扇子,扇子穗被折在扇面上,好端端放在我枕边。 我的姐姐们在我被赐婚时,抱着我哭“父皇心狠,怎么把我们姚锦嫁给那种废物”。 在我成亲之后,她们动不动就登门来“探望”我,打听我婚后的生活。 可那天,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出宫了。之后也再没来看过我。· 对此我只想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回家以后,日子还是那样过。 就只有我知道,起码对我而言,不一样了。 我会在宣奕上朝之前为他准备好朝服,会学着为他下厨,会在深夜端着汤去书房,会在和贵妇人们聚会时,说出“我们宣驸马”这种话了。 虽然我还是一样骂他废物,谁让他总是沉闷闷的。 我以为我变了,他就会变,我们的日子就会变。 直到那天,我醒了。 早餐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宣奕,嫣涵是个怎样的姑娘。 宣奕一听,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 他穿着衣服,但我已经可以看见他后背炸起的寒毛。 沉默片刻后,他看向我,真诚道: “臣和嫣涵姑娘自成亲之日起,便再未相见、再无通信,绝无私情,请公主明鉴!” 他这么一回答,到把我说愣了。 我知道啊……我没有怀疑你啊。 过了好久,我才回过味来。 当时宣奕的眼中是真诚。 而真诚背后,是恐惧。 他害怕,害怕我去迫害那个姑娘。 我知道我是个挺跋扈的人,也不怎么能容人,也确实在气头上想过,要一拳把这对狗男女炸上天。 但我从未真的想过要害那个姑娘啊。 原来,宣奕只是不说、不做,那心中始终惦记着她。 原来,宣奕是这样看我的…… 我以为的故事,是父皇最爱的小公主,和她外冷内热的英俊小驸马先婚后爱的故事。 但真实的故事,是贵族大少爷和落魄小婢女真心相爱,被刁蛮公主横刀夺爱的故事。 我对他而言,是他要担负起责任,要敬重、要爱护的妻子。 但从来不是他世界的主人公。 我突然回忆起来,在一次皇宫夜宴中,我为了在他面前展示自己也有柔美的一面,练了好久的舞蹈。 那日还是初春,倒春寒很重,我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光着脚起舞。 舞毕,我看他仍是沉沉的面色,故意扮了个鬼脸。 满堂所有人的笑了,唯独他没笑。 他问我冷不冷,给我披了衣服。 我当时心里好感动,觉得只有是真的关心我。 可现在我才想明白,是他看着我,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我人生中第一次在窗边从天黑坐到天亮。 当初知道蘅笠喜欢宣婉妍不喜欢我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难受。 天亮了,我醒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再见到他,很快也发生了许多事,他也没时间来见我了。 宣婉妍在蜀州病危,蘅笠暴毙。 宣奕也跟着疯了,直接病得在床上起都起不来。 丫鬟嬷嬷说他整日整日不吃饭,药都吃不下去,都劝我去看看他。 我大骂着:“他最好立刻就死!比起有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做夫君,我宁可做个寡妇!” 但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偷偷跑去窗檐边看。 他靠在床上,脸色比月色还白,比夜色还阴沉。 原来对他而言,他平日里对我那副闷闷的样子,已经算是他喜气洋洋的表情了。 再后来,宣婉妍好了,更大的灾难却来了。 管府里藏着九婴。 管济恒和宣奕的关系就是亲兄弟,我知道。 也知道我根本劝不动宣奕。 但我还是开了口,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但宣奕还是走了。 我一路追着他的背影出去,边跑边不争气地掉眼泪。 我真的很怕,很怕这一眼,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但他一定以为我不让他去,是怕他摊上事,我也会引火上身吧。 那一个上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上午。 我想去管府看看,但又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身份去。 等我终于下定决定去,一出府门,就看到门口乌泱泱堆了好多人。 为首之人说:“我等奉宣驸马之命,在此保护公主,听凭公主调遣。” 就在这时,我听宫中的人来报告,说宫里乱了。 我站在府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但等那首领再一次问我去哪时,我像是脑子抽了,鬼使神差就说: “去管府。” 那天,我受了很重的伤,也死了很多人。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我好像在被拖着赶路。 梦里,我好像看到了父皇和母后。母后给我编花环,说“我们媛媛这么可爱的小公主,以后肯定会有一个人,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爱。 梦里,我一扯红盖头,他为我着喜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别有几分清荣。 梦里,我一睁眼,他面朝烈日,身如青松。 梦里,他坐在我床边,满嘴是泡,满眼都是红血丝,但眼里就只有我。 也就只有这一刻,他眼里只有我吧。 母妃,你骗我,以后没人把我当眼珠子一样疼爱。 但我,真的很爱他。 父皇……母妃……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宣奕好像回了我什么,但我没听到。 那时我好像醒了,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多话想和他说。 宣奕啊,你到底为什么是白泽族人? 为什么白泽族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还有啊,我当初问你嫣涵姑娘,真的不是要害她。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样的姑娘,你喜欢怎样的姑娘…… 我也想被你喜欢。 我明明这么好,明明待你这么好。 哎…… 我的头好晕,脑子好像已经是离开身体了。 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也不知道这些话,我到底是说了出来,还是就此埋在心底了。 我只知道,最后一句话我是清清楚楚说了出来的。 我说: 废物,姚锦是我的封号,我不叫姚锦。 我叫仲怀愫,乳名媛媛。 754 人去(2) 仲媛媛走了。 宣奕坐在她床边,从天黑坐到天亮。 后来,他把她葬在了花冢之中。 西北无人境,本该寸草不生的。 但那天,司风的少年站在沙漠中央,四面的风都由他而出,向他而来,带来漫天的花瓣。 这是宣奕第一次召风,用以埋葬的发妻。 之后宣奕就坐在花冢边,不顾日夜。 曾经最是话唠的少年,此时面对亡妻,却难说出一个字。 陪陪她吧。 。。。 婉妍葬完姚锦后,回到亡生大殿,就看到淳于涟在门口站着。 淳于涟总是一副豪横的大爷模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看谁都像孙子。 可此时的淳于涟,他看起来好苍老、好凄凉,眼中所有的不可一世都被磨平了。 以前的淳于涟,婉妍看见就想揍他。 可此时看这样的淳于涟,婉妍心里却更难受了。 淳于涟看着远处,呆滞得甚至没有察觉到婉妍来。 婉妍轻咳了一声,先开口道: “姐夫,你伤好一点了吗?” 淳于涟迟钝地转过头来,轻轻点了点头。 空气再次安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绕过婉姝的死,不揭开对方血淋淋的伤疤。 过了好久,淳于涟才缓缓道: “姨姑娘,我准备走了,我要去找晟儿。” 淳于晟,是婉姝和淳于涟的儿子。 几天前,婉妍挟持着净释伽阑离开京都的时候,特意还去了淳于府,想把小侄子也带走。 毕竟婉姝沙华的身份暴露,淳于晟绝对难逃一死。 但当婉妍去到淳于府时,却唯独不见淳于晟,只能离开。 婉妍没有把这些告诉淳于涟,没想到淳于涟还是知道了。 父亲要去找自己的儿子,婉妍自然不会阻拦,但还是问道: “您要去哪里找?” 淳于涟摇了摇头,像是一只蠢笨又迟钝的大熊,但双目却亮了。 “去山上找,去谷底找,去全大陆去找,直到找到为止。” “找不到晟儿,姝儿该多难过。” 淳于涟走了,走了好久,婉妍才突然放声喊道: “姐夫!” 淳于涟缓缓转过身来。 婉妍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找到晟儿以后,就来亡生大殿吧。” 沙华的后代,是大陆必然不容的,仅凭淳于涟和摊上事的淳于家族,根本是护不住他的。 能护住他的,就只有亡生大殿和婉妍了。 “还有……多保重。” 淳于涟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你也是,多保重。” 。。。 送走淳于涟,婉妍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如行尸走肉般穿过亡生大殿,一直到了殿后的空地。 就看到乙虔子抱着双膝,缩在一个角落。 婉妍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乙虔子的肩头。 乙虔子把脸埋在腿中,过了好半天,才突然问道: “宣宣,我姐姐她……死了对吗?” 婉妍一愣,脑海中立刻回忆起那天,乙良子瞬间被炸成肉泥和血雾的画面。 婉妍以为乙虔子还不知道。 但婉妍不想骗她。 “嗯……” “宣宣你看。” 乙虔子伸出右手,一棵高大的柏树骤现,带下两行清泪。 那是真正的轩辕柏。 在此之前,乙虔子在管济恒的帮助下,才刚刚能召唤出轩辕柏的幼苗,居然能在一夜之间,召唤出真正的神树轩辕柏。 婉妍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乙良子死了,乙虔子终于有了自己的轩辕柏。 这么多年来,乙良子用自己的命,压着妹妹所有的能力,和未来。 婉妍知道乙良子一向对乙虔子不好,但从未想过作为亲姐姐,居然会这么狠毒。 乙虔子扑在婉妍怀里哭,不知道在哭死去的姐姐,还是在哭自己。 过了好久,乙虔子渐渐平静下来,婉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道: “虔子……那你会走吗?” 婉妍问这话时,口气是虚的。 如今乙良子一死,乙虔子作为九尾狐族最后的继承人,也是天命狐女,只要她回青丘,亮出自己的决赋,族中的长老就会明白这么多年的一切。 那时,她就会是九尾狐族的新族长。 一边是八大神族之一的族长,光明磊落,威风凛凛。 一边是臭名昭著的亡生大殿,只能缩在阴暗中,前途一片未知,注定是要腥风血雨。 婉妍当然希望乙虔子可以留下,却也希望她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然而乙虔子未作丝毫犹豫,她看着婉妍,圆圆的狐狸眼中,就只有坚定。 “我不走。” 婉妍心中一暖,却还是忍不住再劝道:“可是虔子,你也看到了,现在我根本撑不起亡生大殿,对未来也毫无头绪。 我真的……真的很怕护不好你。” 乙虔子转过身,双手握住婉妍的双手,她明明是笑着,可无忧无虑的眼中,分明也蒙上一层痛。 “你护不好我,那就我护着你。 当初追着你去京都,我开过酒楼。后来追着你去蜀州,我上了战场。 这么多都砸给你了,现在,再陪你与全世界为敌又何妨?” “宣婉妍你别得意!我不是一定要跟着你的! 只是在你需要人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走。” 。。。 深夜,亡生大殿正殿。 诺大的殿堂,被黑暗、灰尘和阴冷包围。 婉妍走进去,就像掉进一片大海。 婉妍一根一根地点蜡,点了足足近百根,终于现出了殿内的景象。 世界上最神秘、最危险、最邪恶的殿堂,亡生大殿,黑色的石砖平铺百顷,高达百米的柱子如列兵一般巍峨整齐。 大殿之中唯一的陈设,就是一张布满裂痕的木案,每一条缝隙中,都渗满了鲜血。 在木案上摆放着四座灵位,呈现出缺了一个角的三角形。 婉妍捧着一座灵位,放在了最 灵牌上书:五代绮罗尊位。 三角形圆满了。 厚重的木案上,是千年以来的五位毒尊的归宿。 木案边上,立着十殿阎罗剑,在月光下格外凛冽。 初代毒尊的骨,千秋万代毒尊的守护者。 婉妍跪在案前的地上,仰望着高高的灵位,眼中是百盏烛火摇曳。 755 开天地(1) 她们都曾是那个时代最瞩目的女人,都是掀起腥风血雨、搅动大陆风云的女人。 现在,她们都被尘封进一个小木牌里,以及一代人的恐惧中。 婉妍却还是望着她们,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是否还有活路,该怎么走下去的答案。 灵牌不语。 但两侧百盏的蜡烛,它们争相摇曳,就好像两条血管,又好像两条时光的长河。 一端连着森然的灵位,一端连着瘦小的少女。 一端连着千年的寂静,一端连着稚嫩的生命。 那一刻,婉妍仿佛听到了她们的声音。 她们说:现在是你的时代。 “咔嚓”一声脆响,打断了婉妍的思绪。 只见在木案之下,居然凭空又掉下又一块灵牌。 婉妍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烛火之下,灵牌上刻下的字清晰可见。 六代尊位。 灵牌中间空了两个字,是毒尊的封号。 沙华觉醒方为毒尊,这还是一块无主的灵位。 婉妍握着灵牌的手渐渐紧了。 这就是给我的答案吗? 先有死,才有生。 。。。 在亡生大殿的第一天。 乙虔子在养伤,宣奕在陪姚锦,管济恒醒了,却不愿醒来。 而婉妍已经没了踪影。 她还没有恢复决力,就徒步开始研究亡生大殿。 这不看不知道,婉妍一看才知道亡生大殿所辖的范围有多大。 而且居然还有一个规模不错的城镇,就在亡生大殿后面不过十几里的位置。 婉妍走进去,惊讶地发现这个城镇,就和大陆中任何一个普通城镇一样,有民房,有集市,有来来往往的人,规模也尚可。 一点没有因为地处世界恐怖的核心,而有丝毫异常。 婉妍走进去前,镇子上的人都在各忙各的,忙中有序,有说有笑。 但当婉妍走进去,整个镇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全都紧紧盯着婉妍。 婉妍早已经练就了不顾任何目光的本领,坦然地顶着千百缕目光往里走。 但实则婉妍镇定的面色之下,心中是暗暗发慌的。 这些人看似是寻常百姓,但婉妍能感受到他们不论男女老少,都内力不俗,且都装备了武器。 如果他们群起而攻之,身体极其虚弱、重伤丝毫未愈的婉妍,很难有还手的机会。 就在婉妍一边心有忐忑地往里走,一边暗暗将手落在释吾剑上严阵以待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镇子上婉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所有人,对着婉妍同时直挺挺地跪下,在地上不住地叩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口中高呼着: “主上,您终于回来了!” 这下婉妍更奇怪了,她可是第一次来这里。 婉妍的浑身戒备没有解除,但目光微微柔和,让大家都先起身。 这时一个老者现身,显然是急匆匆赶来,他示意众人都散了,带着婉妍去了一个茶馆。 老者在把一个茶碗里里外外擦了四五遍后,才倒上茶水。也不落座,就站在婉妍身后,将茶水毕恭毕敬地递上,还愧疚道: “主上,实在是对不住您,这里条件实在简陋,太委屈您了。” 婉妍哪里受得住一个老者的此般礼节,一面说不要紧,一面请老者入座。 可不论婉妍如何邀请,老者坚持要站在婉妍身后。 婉妍只得不再勉强,解释道: “老先生,您们可能认错人了。晚辈是初到贵宝地,应当不是你们口中的主上。” 老者摇了摇头,坚定道:“不会的主上,如果我连您都认错,那老朽这么多年真的白活了。” 说着老者的目光移向婉妍的左手,道:“您是沙华一族对吗?” 这可是这世间最禁忌的问题。 别说是沙华,就是和沙华沾上一丁点关系,那都是死罪。 但这里是亡生大殿,沙华的领域,对于如此直白的提问,婉妍没有掩饰。 “我是。” 老者笑了,“那就没错了,您就是我们的主上。” 说完老者又急不可耐道:“那绮罗毒尊您一定知道,您们是什么关系呢?” 婉妍心中一痛,但还是竭力平静道:“绮罗毒尊是我母亲。” 老者神色大骇,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婉妍脚边,不住磕头道: “是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未能认出大恩公的千金来。” 婉妍连声请老者起身,老者方才止了磕头,眼巴巴问道:“那敢问主上,绮罗主上如今可是一切安好? 前几日绮罗主上所设的幕障突然衰竭,我们都有些担心……绮罗主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婉妍叹了口气,“我母亲已经故去了,就在前几日。” 老者一听,惊愕痛心之态,犹如惊闻至亲殒命的噩耗,直接就僵死原地,直挺挺就向后倒了下去,还好被人扶住。 过了好半天,老者才回过劲来,浑浊的眼珠流出清澈的泪。 他没有呼天喊地,他知道旁人再难过,也绝不会胜过婉妍的难过。 “主上您放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沙华忠诚的拥护者。 您要重振亡生大殿,我们帮不了什么大忙,但可以为您提供粮草和一切生活所需。 还有您需要的任何帮助,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是万死不辞” 婉妍没有说来意,但老者已然知晓,而且把婉妍心头的一大难题解决了——现在大家的吃饭问题。 婉妍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交换,但老者已经洞察了婉妍的想法,道: “主上您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这些人或者我们的祖辈,无一不是为那些所谓“正道”的人打为异类后,在大陆无立锥之地,幸而得到历代毒尊相救,受亡生大殿庇护,才能重获新生的人。 我们因沙华而重生,也为沙华而生。 所以我们闲时就是寻常百姓,但只要毒尊有需要,我们既可以上战场,也可以下田地。 只要您开口,我们可以不吃不喝,但也一定让您的将士们吃饱喝足。” 老者的声音很平缓,但从老者的眼中,婉妍看到了真诚和坚定。 “二十年了,我们终于等到您回来,重振亡生大殿了。” 756 开天地(2) 婉妍心中一暖,问出一个很蠢,但真的很好奇的问题。 “您才第一次见到我,还不知我善恶,不知我强弱,您为何就相信,我是可堪承担重振亡生大殿的人吗?” “我当然相信。”老者笑了,“从老朽记事起,就是听着毒尊的故事长大的,也有幸面见过绮罗毒尊。 我们一直都坚信,一个人的血管中,但凡流有一滴平庸的血,都绝不会被命运挑做毒尊。” 婉妍走了好久,老者仍是坐在窗边,凝视着婉妍离开的方向。 站在他身后的女孩递上一杯茶,疑惑道: “爷爷,这位新主上到亡生大殿的年龄,比当年的绮罗毒尊第一次来亡生大殿的年龄还小吧。 她也会是下一代毒尊吗?” “一定会。” 老者看着窗外,回答得不假思索。 女孩有些疑惑,“可是我看新主上的眼里死气沉沉,看不见丝毫野心,说话也总是面无表情,不像是如绮罗毒尊般有能力、有魄力的人。” 老者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你看到的她,确实平平无奇。但你要结合她刚才经历过的一切,和她的年纪与阅历。” “一个一天之内失去一切,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却不过短短几日就能藏住情绪的人; 一个身体的伤都还没愈合,就能藏住心里的伤,开始动脑走做事的人,你觉得她会是普通人吗?” 。。。 管济恒再次睁眼时,已是深夜,他躺在漆黑而死寂的陌生房间中。 乙虔子坐在他身边。 其实管济恒已经醒过几次,但他就是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他宁可昏着。 听到管济恒动了的乙虔子立刻睁开眼,惊喜的声音中带着一缕哭腔。 “管济恒……!你可终于醒了……” 管济恒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乙虔子一把按住。 “你别乱动!宣宣刚刚给你包扎完伤口。 现在在西北无人境没有药,这些药都是宣宣跋涉几十里,乔装去无人境外的城镇里买的。 你要是把伤口弄破了,宣宣又要多跑一趟了!” 管济恒点了点头,感觉到自己前胸后背的伤口好像是要好一些了,而且内伤居然也有轻微缓解,奇怪道: “这里还有郎中?” “怎么可能啊。”乙虔子跑去给管济恒接了一杯水,道:“都是宣宣趁我们睡着,偷偷用自己的决力给我们疗伤的。” 乙虔子叹了口气,“就是现在这杯水,都是宣宣从无人境里唯一的镇子上背回来的。 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宣宣过着怎样的日子……” 管济恒默然地喝着水,眼中再没了曾经的光彩,整个人都木讷了许多。 “婉妍她人呢?” “这会应该在修炼吧……”乙虔子低着头,愧疚之色溢于言表。 “到西北无人境这一周以来,我们昏迷的昏迷、养伤的养伤、萎靡的萎靡。 就只有宣宣,她已经把整个无人境都走过一遍,查看了军备、防御、绿洲里的农田、城镇。 其余时间,她都在修炼,每恢复一点决力,就去巩固加强结界,或者给我们疗伤。 我十次去找她,九次都找不到。 能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修炼,就是要出门。我要和她一起去,她还不允许,一定让我好好养伤。 可她明明才伤得最重……失去得最多…… 明明她也和我们一样,需要时间去疗伤。” 管济恒还是不说话,但是握着杯子的手更紧了,眼眶也微微红了。 “刚开始那几天,我觉得宣宣简直就是真神下凡了。 她怎么能什么都会,怎么能一刻都不休息地忙碌,还不累。 她怎么能经历那样的巨变之后,还不崩溃、不萎靡。 甚至从管府出来以后,她连一滴眼泪都没再掉,一直理智地做事。 直到一天深夜,我去找她。 管济恒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样的宣婉妍。 她就趴在亡生大殿主殿里供奉的灵位下,哭得撕心裂肺,喊爹喊娘喊姐姐喊巍儿。 她哭了好久好久,突然又猛地站起身来,吓了我一跳。 之后我看她一抹眼泪,就又大步流星走出去修复结界了。 那会,天都还没亮。” “她比谁都难过,比谁都绝望,却连一晚上的颓唐和无助,都不给自己留。” 。。。 深夜,婉妍终于把军备库里的武器都整理完毕。 这些武器上一次使用,都是几十年前了,还能用的极少。 婉妍把还有救的武器挑出来,日夜不休地修了三个日夜,总算是勉强凑出两百把剑,一百多张弓、几十柄枪来。 之前的两天,婉妍去到西北无人境中仅有的几片绿洲,发现里面的土地都还未垦荒。 婉妍详细记录了绿洲的位置,以及土质、水文、温度等自然情况,连夜做出初步的垦荒规划。 再之前,婉妍把近百年未修缮过的亡生大殿,竭尽所能地修缮了一下,虽然爬上爬下忙了两天,也只能让亡生大殿不漏风、不坍塌。 婉妍还意外发现无人境哪两座尘封百年的塔台,又忙了一夜,总算让它们重见日月。 其余时间,婉妍就在亡生大殿前的结界边修炼,每积攒一点决力,就立刻加固结界。 除此之外,婉妍每天都要去一次亡生镇,带回殿中的饮食所需;每几天去一次西北无人境外的镇子,抓一些药回来。 最让婉妍揪心的,就是同伴们的伤。 宣奕、管济恒和乙虔子那都是上过炼神柱,被雷神、电神攻击留下的伤,就是被最好的郎中的治疗,也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何况现在还在荒芜的无人境。 婉妍穷尽毕生所学的医术,一夜夜地熬药、一夜夜地疗伤,也只能勉强给他们把命吊住,不见丝毫的好转。 从到达西北无人境那日起,婉妍还没有睡过一次觉,所谓用膳也只是在风沙漫天的路上,啃几口冰凉的馒头,咽下的沙子比馒头还多。 就是这样奔忙,婉妍还是觉得处处力不从心,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757 开天地(3) 深夜,婉妍刚从小镇背水回来,远远就见乙虔子站在殿门口,急切地巴望着婉妍来的方向。 婉妍把额头溢满的汗水抹了抹,在黑暗中唤道:“虔子,出什么事了吗?” 乙虔子听到婉妍的声音,又着急又激动道:“宣宣!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快去看看财神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倒在姚锦公主的花冢旁边,我和管济恒发现以后,把他背回来好半天了,他还是不醒,我们都快着急死了……” “……宣奕!” 婉妍原本累得脑子都不动了,一听这话立刻回过神来,放下水桶就往殿里跑。 宣奕的床边,婉妍紧闭双眼、张开双手,将自己的决力传输给宣奕。 宣奕原本就受了极重的伤,五脏六腑都破损严重,要不是有宣郢将毕生的决力给他,他根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管府。 但姚锦的死对宣奕的打击太大,让宣奕不仅身体的伤愈加严重,心里的郁结也越来越重,终于在这日撑不下去了。 此时的宣奕,已经是命悬一线。 是生是死,全都在今夜了。 然而,这么重的伤,别说是婉妍的医术,就是大陆上有名的郎中来看,都是束手无策,非得世上那屈指可数的几位杏林圣手来,方可有扭转之机。 现在既没郎中也没药,婉妍除了用自己仅有的决力撑住宣奕的生命体征外,别无他法。 管济恒和乙虔子站在婉妍身后,看着从婉妍手中流淌而出的忽明忽暗的能量,也都愁上眉头。 他们知道,婉妍的决力已经撑不住了,而他们还没恢复起一丝的决力。 就在这时,只见婉妍的手腕一收一转,又立刻对着宣奕推了出去。 这次流出的能量要明亮许多,亮得管济恒登时惊叫一声。 “婉妍!” 乙虔子被吓了一跳,连忙去堵管济恒的嘴,低声骂道:“你干什么!你别打扰宣宣啊!” 管济恒一把捏住乙虔子的手腕,把她的手拿开,急急道:“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现在她输给奕弟的不是决力,是她自己的内力!” 乙虔子一听也愣了。 内力,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力,是人身体中最重要的能量,而且极少,如果没有内力,人就会脑死亡,变成植物人。 原本人的内力是不能传输的,管济恒一时也想不懂婉妍是怎么强行把生命力掏出来输出去的,也来不及想,立刻就冲上去要阻止婉妍。 “婉妍!快停下!你这样不仅救不了奕弟,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管济恒在冲到婉妍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时,才发现在那样坚定又笔挺的背影前,婉妍已经是泪流满面。 人没了内力会死,婉妍不知道吗? 她知道。 但她真的没有一点办法能留住宣奕,也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宣奕死。 管济恒明白了,婉妍是想能留住宣奕一会是一会,如果留不住,就和他一起死。 管济恒的手松开了,乙虔子在身后揪着婉妍衣服的手也松开了。 如果连宣奕都没了,那这个世界于婉妍而言,便是再无至亲。 他们作为婉妍最亲的朋友,也不忍心劝她活下去了。 婉妍推出自己的内力的力度越来越大,嘴唇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既有缘双生,又何惧共死。 就在这时,只听天上突然响起一声轰鸣,瞬间传遍整个无人境。 婉妍一听,眼睛瞬间亮了。 “……白泽不惑港!?” 婉妍小声呢喃一句,当即收了手,转身就要冲出去,却不想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支,眼前登时一黑,整个人直接栽了下去,还好被管济恒和乙虔子一把扶住。 之后,婉妍也不顾自己双腿都是软的,连扑带跑就要冲出去。 在亡生大殿的结界之外,挺立着两个修长的身影,都是一身粗布长衫,峨冠博带。 无人境的夜风中,两人淡蓝色的衣襟翻卷,白色的冠带飞扬,一人提了一个大大的箱子。 在天璇殿、凤族等圣族、神族纷纷向亡生大殿宣战,在大陆上大肆宣扬沙华暴行的节骨眼上,但凡和婉妍等人沾上一丁点关系的人,都恨不得刮骨割肉地和他们划清界限。 居然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直接来亡生大殿。 婉妍终于冲到了结界边,只见万里无垠的大漠之中,宣契和宣婉妘像是从她的梦里走出一般,居然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婉妍立刻开了结界,直接冲出结界迎接两人。 一直到婉妍都站在宣契面前,拉住了婉妘的手,婉妍还是不相信,他们居然能用短短几天时间,从大陆的东南沿海,斜跨整个大陆,赶到西北无人境。 不用想婉妍都知道,他们肯定是一得到自己被迫退向无人境的消息,就立刻出发赶来的。 “大姐,二哥!” 这两个太温暖的称呼一喊出口,婉妍的鼻头就酸了。 宣契和婉妘看到婉妍,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半个月前婉妍从白泽不惑港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此时的婉妍,眼中已经看不到一丝的光,在重伤和暴瘦中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婉妍那一眼,宣契和婉妘觉得心都碎了。 婉妘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泪,轻轻摸了摸婉妍瘦削的脸,心如刀割道:“我们小妍儿……怎么就这么瘦了……是哥哥姐姐来晚了……” 婉妍把婉妘的手抓得更紧了,连连摇头道:“不晚不晚,一点也不晚。” 说着婉妍转向宣契,急急道:“二哥,你快去看看宣奕吧,他要不行了!” 宣契一听,连话都来不及回,立刻就往亡生大殿里跑。 看着宣契的背影,婉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三大杏林圣手之一的白泽大郎中来了,宣奕有救了。 宣契不仅来了,还带了许多药材,给宣奕诊疗了大半夜,终于是把宣奕的病情稳住了。 之后宣契也不休息,又立刻给乙虔子、管济恒和婉妍都一一疗伤。 与此同时,婉妘已经带着工具,连夜开始对亡生大殿进行修缮了。 758 开天地(4) 等到第二日清晨,亡生大殿已经大有不同。 之后,婉妘日夜不休地赶工,短短五日就将整个亡生大殿所有的修缮工作都完成,开始加筑各种防御设施。 婉妍在婉妘工作的时候,看她提来的箱子里足足塞了几十上百张图纸,里面不仅有亡生大殿的防御设计图,还有长达百余公里的长城设计图、近百座塔台设计图等各类防御设置的设计图。 婉妍惊得合不拢嘴,宣契在一旁解释道: “这些设计图你大姐设计了整整十年,直到在来的路上,她还在修改设计图。” “十年……?”婉妍一听,更吃惊了,“十年前大姐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天,又怎么会对西北无人境这么了解呢?” “看来你还不知道。”宣契看了婉妍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在你和奕儿出生以前,小叔曾经带着小婶婶回过港,住过一段时间。 哦对,当时小婶婶住的地方,就是你在不惑港里住的那个地方。 不过当年走的时候,小叔叔一把火把当时那个小院子烧了,所以后来大姐才给你在那里重新重修了院子。 在你第一次来不惑港的时候,大姐就摇着你的摇篮和我们说,她要把亡生大殿修剪成世界上最固若金汤的地方,免你颠沛流离,护你一生无虞。” 婉妍捏着图纸,看着在自建砖窑里忙碌的一身尘土的冰仙女,心里是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感动。 “所以二哥。”婉妍坐在地上,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根枯黄的草秆。 “你们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母亲是谁。” “知道啊。”宣契双手撑在身后,脱口而出。 “那哥你们就不怕,我给你们、给不惑港带来灭顶之灾吗?” 要不是昨天宣奕命悬一线,婉妍决不会放宣契和婉妘进来的。 宣契抬手给了婉妍后背一巴掌,斜睨她一眼,“什么你们我们,咱们是一家人。 灭顶之灾会不会有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妹妹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婉妍还要说什么,被宣契抢先一步打断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想着赶我们走。 我们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正好领略领略这大名鼎鼎的西北无人境的风光。” 说着宣契往后一躺,双手枕在头下,悠然惬意道: “大哥、宣奘夫妇俩都想来,奈何要驻守不惑港,你是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他们有多羡慕我们……” 宣契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婉妍心中的负担虽然没有轻,但嘴角终归是轻了许多。 “对了二哥,”婉妍突然想起些什么,问道:“笙郎在不惑港一切都好吧,他身体好些了吗?” 说到这里,宣契猛地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你看我这个脑子!我原本想着一来就告诉你的,结果一忙居然给忙忘了。 说来也是哥哥姐姐们对不起你,没替你照顾好怀笙…… 当初你刚离开不惑港不久,怀笙就不见了……” 759 开天地(5) 深夜,京都,天权皇宫。 满头珠钗的女人端着一碗清粥,脸上堆着一些勉强的笑意,可以看出她的耐性已经到了尽头。 在她面前的人坐在轮椅上,尽管已经瘦得脱相,但仍旧无法影响他风姿的分毫,只为他矜贵的面容平添几分令人动容的凄清。 在他的身上,披着龙袍。 那龙袍极不合身,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囚笼。 金黄色的龙袍,衬得男人的面色愈加惨白。 一个小宫女脚下无声地走入,从女人手里接过已经毫无热气的碗,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边,轻声道了一句“参见太后娘娘,奴婢告退”,就立刻又退了出去。 曾经的任皇后,现在的任太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热粥,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无奈道: “陛下,不管吃不吃得下,您多少吃一口!您本来身子就这么弱,又这么多天不吃不喝,您就是不为了自己,也该为天权的万千子民着想啊。” 男人如玉的面容阴着,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任太后玉齿狠咬,拳头紧紧攥着,却最终还是摊开了,覆在男人的手上,摆出一副更加耐心的嘴脸来。 “笙儿,你听母后的话,不管你有什么情绪,你先用膳好不好? 今天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再这样下去,半个月都活不过,你说你图什么? 笙儿,你就听母后这一回,啊?” 边说着,任太后又舀起一勺清粥,送到容谨嘴边。 容谨白而薄的嘴唇闭着,倏尔抬眼看向任太后。 那是容谨曾经,最渴望得到的母爱。 现在,他只觉得又荒谬又好笑。 这双向来只放得下儒雅和温润的眼睛,此时就只有冷冷的轻蔑。 “您把我要的人送到我身边,我乖乖给您做傀儡,替您占住天权王位,这是我们的交易。 如今,您该做的您做到了,我该做的我也做到了,您与我已经两清,您大可不必再在此操劳。” 容谨淡淡笑了笑,“您与我之间,向来都是利益交换,何须在我临死之前,还要上演一场母子情深?” 任太后被这毫不客气的话,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冲动之下甚至差点把桌子翻了。 但最终,任太后还是克制住了,用最后一丝耐心道: “好,好!那就算不为了我,仲怀笙你也想一想宣婉妍啊。 你不是爱她爱得不顾一切吗?那你舍得就这么死了,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容谨笑了,笑得一如往日的温润。 在他眼前,是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不想再见了。”容谨回答得斩钉截铁。 “能从她身边偷走这几个月,我已经心满意足。如果我再活下去,就我这副鬼样子,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而且你们想让我活着,不就是希望能以我为饵,企图她从西北无人境里出来吗? 那我告诉你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对她而言,没这么重要,不足以她以命相搏。” 容谨是这么说的,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容谨一语道破天机,逼得任太后恼羞成怒,彻底杀死了任太后最后的耐心。 只见她快步抢到容谨面前,一把扯住容谨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 “仲怀笙,你真当我在乎你是死是活吗?没了你,我手里还有那个两岁的十四皇子,远远比你更好操控,你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要不是担心连着死两个皇帝,让那群老古董起疑,你真当我愿意和你废话? 我告诉你,就是在我这个生你的人眼里,你都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你当真以为别人会在乎你,会重视你吗? 别做梦了! 别说宣婉妍现在自身难保,是不是已经投胎了都难说。就是她有这个本事,都绝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救你这个废物!” 说完,任太后像是扔垃圾一样,狠狠一扔推开了容谨。 容谨此时就只剩下一把骨头,没有任何抵挡之力。 但他仍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任太后,脸上没有分毫表情。 任太后不客气地把容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中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道: “你知不知道就为了你这个废物,从生下你、到养你长大,我是天天担惊受怕,生怕你被人发现。 你倒好,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听,让你干什么你都不干,从小到大都是这副令人作呕的阴森模样。 仲怀笙,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就是根本不该活的人,你就是见不得光、只能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是我让你生,让你活,你就该乖乖听话,任我摆布,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你根本就是没有人生的人你明不明白!!” 这么多年的怨气全都涌上心头,任太后暴怒着吼,恨不得用所有恶毒的语言攻击自己的儿子。 容谨安安静静地听,听完只是轻声道: “我明白,一直明白,都明白。” 任太后一拳打进棉花里,气得更厉害了,抓起桌上茶杯,对着容谨的脸劈头泼去。 一整杯滚烫的茶水,毫无保留地落在容谨脸上。 “你赶快死吧!看着你我就恶心。” 任太后“啪”地摔了杯子,转头就走,“砰”地砸上门。 门外,任太后的声音清晰可闻。 “从今天起,谁也不用管他!他要是想死,就让他死! 吩咐礼部,可以开始筹备十四皇子的即位大礼了!” 旁边有人弱弱问道:“太后娘娘,那皇上寝宫附近的守卫也要撤吗?” “撤什么撤!?不撤!”任太后吼道:“给我看紧他!让他死也只能死在屋里! 对了,再多布置二百弓弩手!就对着他的窗户! 他不是还心存幻想,想着有人来救他吗? 如果真有不要命的人来救他,给我把她往死里射,射成筛子!” 屋内,容谨的脸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毫无表情地轻轻擦拭。 容谨摇着轮椅,缓缓移动到窗边。 窗户已经早被封死,但明月自在容谨的心。 760 开天地(6) “婴婴,当初在蜀州,你肯定知道,你之所以会出现在我面前,都是我的安排。 但你一定不知道,把你带到我面前,是我拿命换来的吧。” 暮色的夜,容谨在封死的窗边,等着熬过他最后的时间。 孤独,寒冷,绝望,原来是这样难熬。 与婴婴相伴这几个月,竟让我忘记,在遇到她之前的十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容谨忍不住用双臂环住自己,原来脸上的灼伤,根本暖不了身子和心灵的双重极寒。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容谨面前的窗户,碎成一地的碎片。 窗户碎了,容谨的夜,有了月。 圆月之下,是一身绯红的少女。 “婴婴!” 直到婉妍都近在眼前,容谨还是不敢相信。 此时站在他面前一身红衣的少女,不正是婉妍。 在此之前,婉妍从未主动穿过红色。 “婴婴……” 红衣少女一来,染红了容谨的血,容谨的心,容谨的眼眶。 婉妍已经飞身到容谨身边,俯身要从轮椅中搀扶出容谨,急急道: “笙郎快走!” 说着婉妍就要将容谨扶起,不想容谨竟然自己从轮椅里站了起来。 就是在这样的情急之下,婉妍都是大惊失色,惊道:“笙郎你可以站起来了!” 容谨也急道:“婴婴,以后有机会我再同你解释,现在你快走别管我,外面全都是埋伏,你自己走还可以脱身,快走!” 不用容谨解释,婉妍看一眼就能看出,现在容谨站立所倚靠的,根本就不是肉身,而是两根金属做成的假肢。 不用想婉妍也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容谨母亲所为。 作为皇帝,容谨肯定是不能身有残疾的,但任太后又没有耐心陪容谨养伤,便干脆直接砍了他的双腿,安上了假肢。 笙郎,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 婉妍闻言,非但没有走,反而不着急了。 “我来晚了笙郎,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带你走。” 婉妍话音毕,只见婉妍的发簪不知何时落下,一头的青丝夹杂着红光散开,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在婉妍的左手中,一朵红色的花朵,仿佛受到了月色的浇灌般,一片片花瓣尽数舒展开,花蕊中的红光倾泻而出,如同一道火红的彩虹桥,一直通向窗外。 在桥的两边,是一朵朵红花。 “地狱之花……沙华……” 容谨看得失了神。 此时,婉妍的手扶住容谨的腰,轻声道:“笙郎你若是不便,便靠着我些,再坚持一下,我们回西北无人境去。” 去哪里,怎么去,外面的伏军,容谨都不在乎了。 为眼前这个人,就是万丈深渊,容谨也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过。 她要去哪,容谨都心甘情愿和她一起走。 哪怕是地狱,哪怕是末日的尽头。 “好,我和你走。” 容谨笑了,满眼都是缱绻。 婉妍一手扶着容谨,一手拖着沙华,轻轻一跃,就飞出了窗棂。 在窗外,原本伏击的军队已经现身,将婉妍团团包围住。 只听一声“放箭”的呼喊,千万根箭矢向婉妍他们袭来。 婉妍揽在容谨腰间的右手一转,一道风障降他们罩在其中,之后就听“乒乒乓乓”的箭矢撞击声,终是没有一根落下。 就在弓弩手第一波攻击完,要换第二排弓弩手攻击的缝隙中,婉妍猛地释放出百余根风刃来,将他们手中的弓弩打掉。 刀剑兵一瞧,立刻要缩小包围圈。 就在这时,只见以婉妍为圆心的地面之上,忽然密密麻麻爬上了红色的脉络,就犹如大地长出血管一般。 众士兵一看,下意识地左右蹦开,想要躲避那红色的脉络。 与此同时,婉妍的左手多了一柄萦绕着血红色光芒的利刃。 十殿阎罗剑。 “毒尊在此,想送命者尽可挡路。”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与之一起的,是婉妍一双通红的眼睛。 那红不是一般的红,而是血淋淋的红。 便边说着,婉妍已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十殿阎罗剑的剑尖划着地面,发出一阵刺穿耳膜的利响。 宣婉妍被逼退至西北无人境,沙华之力没有觉醒啊…… 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疑问。 但此时看着一身红衣红光,手提十殿阎罗剑的宣婉妍,就算是有一千万个怀疑,也没人敢再上前了。 不管觉醒与否,那可是宣婉妍啊。 就在婉妍一步步前进,众士兵一步步后退,即将退出皇宫之时,只见一行人从天际而来。 为首的,正是索施通和任太后。 “好啊宣婉妍,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了这个废人现身,你真是嫌活得时间太长了。”任太后瞪着眼睛笑。 索施通也狞笑着道:“本座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既然还敢出来,那就乖乖和本座回圣殿去吧!” 说着索施通就要动手。 此时,婉妍心中大叫不好。 她的沙华之力根本没有觉醒,方才那些红光和沙华,都是婉妍施法制造出来的幻术。 虽然这个办法很拙劣,但婉妍在情急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而此时婉妍的决力根本没有恢复,刚刚处理完那些弓弩手,就是白泽之力都所剩无几。 只能放手一搏了。 婉妍松开了扶着容谨的手,轻声道:“笙郎你先到我身后去,今日无论如何,我一定送你离开这里!” 说着,婉妍就张开右手,准备召唤白泽神兽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只见天空之上,一条银色的巨龙盘旋而起,周身萦绕着盈盈水光。 天泽应龙。 同时,一朵巨大的花朵在夜色中绽放。 那明明是一朵白色的花朵,却能将夜的暮色侵蚀殆尽,将星空都染成缀满繁星的纯白。 曼珠神花。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目光都落在了那个他们从未正视过的少年身上。 那个他们曾经以为除了绝世样貌外,一无是处的废人。 此时,容谨就站在人群的中央,四周的风都从他身边过,卷得他一身龙袍翻飞,一头乌丝飞扬。 他紧闭着双眼张开双臂。 在他的左手,是天泽应龙;在他的右手,是曼珠神花。 天赋异禀的极致——双生决赋。 ------题外话------ 嗐,咱就是说把容谨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给到 又帅又能打又温柔又专情我先抱走为敬! 761 开天地(7) 天璇殿,无垢圣殿。 枯瘦的男人坐着,重伤的少年被捆在柱子上。 两人之间,是一面巨大的水镜,里面的画面是婉妍和容谨正在杀出重围。 净释摩诃翘着腿坐着,此时忍不住啧啧了两声,自言自语道: “从前,我从未正眼瞧过应龙家的这个儿子,只当他是废人一个。 不承想这少年,不仅有本事有胆量,天赋还这么逆天得好。 应龙家族中,我看也就只有他,配得上承袭三光天尊之位。” 另一边,净释伽阑被捆在柱子上,不论他多么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睛,眼神还是实在忍不住落在水镜上。 净释摩诃看了一眼净释伽阑,心情更好了,拍着手笑道: “真是好讽刺啊,我的儿。 半个月前,宣婉妍为了活命,屡次要对你下死手,最后把你生生拖到西北无人境,也不管你差点就一命呜呼,回来昏迷了十几日才醒。 如今,她好不容易从你这捡了条命回去,明明知道大陆之上,全是想要她命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离开无人境就是死路一条。 她却为救仲家那个小鬼,还是出来了。 啧啧啧啧,净释伽阑呀,你快好好看看,你付之真心、为之卖命的人,对仲怀笙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边说着,净释摩诃大手一挥,水镜中仲怀笙和婉妍背靠背迎敌的景象,被放大许多。 净释摩诃身子向前倾去,饶有兴趣道: “不过你瞅瞅姓仲那小鬼的模样,天赋逆天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生得那样一副绝佳的皮囊,真当是身如玉砌,面如皎月,眼如桃花。 原是那样脆弱的身姿,却偏偏为了保护心爱的人,有那样坚定的目光。 啧啧啧啧,你瞧他眼尾那一抹红,又脆弱又坚强,多招人怜啊! 别说宣婉妍,我敢说这世上,绝不会有女子能对他不心动。” 净释摩诃专挑难听的话说,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可净释伽阑之前从未理会过,仿佛他说的一切,自己都不在乎一般。 可今日,纵使净释伽阑的面色似乎未变,但大殿之中,净释伽阑把牙都快咬碎的声音,却是清晰可闻。 此刻净释伽阑的心中,是一场急风骤雨。 宣婉妍,自年初你离京时起,你猜疑我、忌惮我、中伤我,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屡屡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我。 我只当你是被下了某种术法,才会变得多疑、心狠、善忘,这一切皆非你所愿,故而我从未真正的怨恨过你。 可此时,我方才明白。 原来你没变,你还是会为一个人义无反顾、百死无悔。 唯一变的,是你待我的心。 宣婉妍,十六载了。 你活了十六载,我陪你十六载。 十六载,我换来这一剑又一剑,一刀又一刀,实在已经足够了。 宣婉妍,我从不说,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会痛? 你可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 从极之渊,凤天殿。 “砰”的一声巨响,人高的水镜碎了一地。 站在最高处的女子手握利刃,直指水镜。 水镜都碎了好久,女子还是举着利剑一动不动,胸膛因为震怒而一起一伏。 两旁的侍从都不明所以,却都吓得低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一个老者快步走出,悄声让众人都退下。 众人一见如释重负,一个个逃出生天般出了大殿。 大殿外,刚获救的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小声道: “真是奇了怪了,尊上为何看到宣婉妍那个女魔头,去救新的三光天尊时,会那么生气?” 一人也道:“是啊是啊!我都好久没见尊上这么动怒了……” 一个更小的声音道:“你们说……咱们尊上不会是属意于那新的三光天尊吧!” 有人质疑道:“啊!真的吗?咱们尊上可是万翎凤尊,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 这世间,真有人能入得了尊上的眼?” 一人小声笑道:“那不然,难道咱们尊上看上了宣婉妍不成?” 众人都小声笑了起来。 “也是了,你们瞧新三光天尊的那张脸,真真是长到人心坎里去了……” 凤天殿内,老者一挥手,将碎成一地的水镜收敛好,轻声劝道: “尊上切莫动怒,损伤凤体。” 凤凪扶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举着剑的胳膊却僵硬地垂了下来。 “本尊心里有数,翁叔你出去吧。” 凤凪扶说着没事,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道,显然是强压着怒火。 翁叔一听,只得告退,却在即将出去时,又被叫住了。 “你去给我准备一下,明日我便要去西北无人境。” 翁叔闻言大惊,也不顾死活了,“扑通”一声跪下劝谏道: “尊上!如今的西北无人境密不透风,里面情况无人可知。 而经此一役,那宣婉妍定是疑天疑地,恐怕对您也起了疑心。 您此时孤身一人前往西北无人境,只怕是会有危险啊! 请您三思!” 凤凪扶睁眼扫了他一眼,用最后一丝耐心道: “既然我当初能让她信我一次,也必然有法子,能让她信我一生。 而且别说区区一个西北无人境,就是放眼全大陆,能伤我的人,又有谁? 你无须多言,按我说的做。” 然而翁叔还是犹豫,甚至准备死谏。 毕竟虽然宣婉妍一时间难成气候,但亡生大殿作为毒尊盘踞千年之所,不论凤族,还是天璇殿的人,都还从未能踏足过,实在是过于危险又邪恶的地方。 翁叔正要开口,只见眼前一道剑光划过。 翁叔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极强的力道撞飞出去,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 大殿之上,凤凪扶的双眼喷出了火。 “为什么?为什么宣婉妍已经把净释伽阑忘了,却又爱上了仲怀笙? 为什么她宁可爱上一个废人,却从来看都不看我一眼!? 现在连仲怀笙,都配来和我抢人了吗?” 翁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周身不自觉地发抖。 凤凪扶的声音,是男声。 凤凪扶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眼中杀机毕露。 “我要去,杀了仲怀笙!” ------题外话------ 宝们,婉妍现在有心门陨情锁,而且由于换血和笙郎有血肉联系,所以婉妍爱笙郎就像爱宣奕一样,不是男女之爱~ 笙郎:额……所以就是婴婴不爱我,但这一个两个的都还要杀我的意思呗? 762 开天地(8) 天黑时,婉妍一言不发地走了,把其余的人都锁在无人境的结界内。 在西北无人境无眠的一一夜后,天亮了,婉妍回来了,带回了容谨。 两人都是一身被血浸透的衣服。 婉妍回来时,亡生大殿中的每一个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宣奕已经熬红了眼,急急道:“你疯了宣婉妍!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走,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众人都要怪她,却发现婉妍的神情明显不对。 自管府大难以来,婉妍的脸上眼中,再没了分毫表情,死气沉沉得没有任何气息般。 然而杀回京都以后,再回来的婉妍,眼中燃起了怒火。 怒火之后,是刻入骨的恨。 “都死了……” 婉妍的双拳攥得青紫,额角的青筋暴跳如雷。 “宣府、管府、淳于府三府,上到淳于伯父伯母、下到佣人家仆,合三百多人,全部都死于非命。 如今三大神族府邸,无一活口。”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忙问道:“是天璇殿和凤族的人干的?” 婉妍麻木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天璇殿的人以勾结沙华的罪名,处死了淳于伯父和伯母。 其余的家眷和家仆,都是百姓冲进去杀死的。” 婉妍说完,也不顾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行尸走肉地拖着身子走了。 乙虔子本想伸手拉住她,却被容谨轻声阻止了。 “乙姑娘,让妍儿去歇一歇吧,她太累了。” 婉妍走着,众人才发现婉妍的衣角,还在滴滴答答滴落着血珠。 后来还是在容谨的讲述中,众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皇宫中救出容谨后,婉妍和容谨边战边退,在离开京都前,婉妍想去带走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免得他们遭到株连。 宣府、管府、淳于府,婉妍挨个去了每一处,却没能带回哪怕一个人。 半个月前,在联军合围婉妍时,家家都紧闭门户,头都不敢探出来的百姓们,却在婉妍退至西北无人境后,突然有了血性。 在淳于氏夫妇被斩首后,全城百姓涌进宣、管、淳于三府,一面咒骂生不逢时、恶魔降世,一面用斧头、菜刀、镰刀将三府中的所有人都屠杀殆尽,甚至把牲畜和马匹都杀了个干净。 他们把所有杀的人都倒悬在府墙外,如同风干腊肉一般,挂满了三府所有的外墙。 围观的百姓足有里三层外三层,用秽物疯了一样地砸挂在墙上的尸身。 这残忍的活动进行了半个月,直到婉妍都第二次退出京都时,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外地赶来,想要参与这场泄愤的屠杀。 在婉妍离开的时候,愤怒的人群不敢阻挡婉妍,却不约而同冲向三府,放火将三座府邸燃成灰烬。 婉妍都离开京都几十里,还能看见宣府的滚滚浓烟,还能听见城中万人的呼喊。 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职业,这一夜,所有人只喊着一句话。 “剿杀恶首宣婉妍!肃清余党!剿杀恶首宣婉妍,肃清余党!” 那一夜,婉妍跪在亡生大殿的灵案前,双目被面前燃起的熊熊烈火映衬得通红。 火盆一夜未息,婉妍手中的纸钱一夜未停。 “娘亲,现在的京都城里没有人了,人人都是厉鬼。 宣府的墙已经被血染满,血墙上映出人头攒动,真叫一副鬼影绰绰。 他们以正义之名说我是恶首,是魔鬼,然后他们自己毫无愧疚地屠杀着手无寸铁的人! 凭什么!?明明我从未滥杀无辜,凡所杀必有因,我却是厉鬼? 从头到尾,失去爹娘双亲、失去姐弟至亲、被逼离故土的,明明不是他们,是我!是我啊! 该杀戮,该复仇,该愤怒的,也是我!” “可他们,明明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却还要将我赶尽杀绝,将我抽筋扒皮! 为什么他们披着人皮,却能如此残忍、如此不分是非?” “娘亲,之前我以为,杀尽天璇殿,就能为我族洗刷千年恶名。 可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人人皆无知,人人都邪恶。 人间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我就活不下去。 我沙华一族若要洗脱冤屈,唯有杀尽天下人!” “失去至亲的痛,我要你们人人都尝!” 殿内,是婉妍撕心裂肺的声音。 殿外,众人都站在门口,从殿门的缝隙中看着婉妍的背影。 众人都以为婉妍起码要沉沦几日,然而天将亮之时,殿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出来的婉妍,扫去所有的昏沉,目光重新凝聚。 763 开天地(9) “爹爹,娘亲,姐姐,巍儿,以及为我枉死的千百冤魂。 你们先莫走远,一定要等到亲眼看着我踏平天璇殿,血洗人间,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一定要亲眼看着我,用净释摩诃和净释伽阑的项上人头,来奠。” 。。。 殿外,众人都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从殿门的缝隙中看着婉妍的背影。 众人都以为,婉妍起码要在巨变中迷惘几日,然而天将亮之时,殿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出来的婉妍,已经扫去所有的昏沉,目光重新凝聚。 锥心之痛被隐藏了,杀机也被隐藏。 在婉妍的眼中,就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一直被安放于灵案边的十殿阎罗剑,此时被紧紧握在婉妍的手中。 在灵案边的剑架上,取而代十殿阎罗剑的,是释吾剑。 释吾,释吾。 人这一生,谁又能求到个放过。 现在的婉妍明明那个婉妍,但分明哪里都不同了。 她周身的气场,让哪怕她最亲的人们,都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婉妍站在亡生大殿正中央,微微昂着下巴,对一望无际的天边,无头无尾道: “二位,出来吧。” 就在众人疑惑时,只见面前凭空多了两抹红光,两个人影从中走出。 这两个人的出现,让在场许多人都为之一惊。 那二人,正是当年在安南,逼死管将军,多次差点要了婉妍命的两大凶兽——梼杌与朱厌, 两人甫一出现,便立刻跪倒在了婉妍的脚边,头都不敢抬,朗声道: “罪臣梼杌、朱厌,叩见主上!” 再见梼杌和朱厌,管济恒原本死灰般的双目,瞬间迸发出火光,顷刻间掌心中便凝聚出了九曲雁翎枪。 只见管济恒抓着九曲雁翎枪,直取梼杌的首级,口中怒吼着:“无耻凶兽!今日我就要为我爹报仇!” 曾经凶悍无比的二凶兽,此时却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别说还击,连躲都不躲一下。 眼见着九曲雁翎枪就要刺中梼杌,管济恒的攻势却被挡住。 只见婉妍单手持剑,手腕一转,以十殿阎罗剑面,挡住了九曲雁翎枪的枪端。 管济恒转头怒视婉妍,枪上的力道丝毫不收,吼道:“妍儿!他们是我的杀父仇人,今日我必要替我父报仇!” 婉妍也分毫不让,厉言道:“阿恒,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哪个身上不是背着血海深仇! 为今之计,不是计较一人一命的得失,而是为生者寻一条活路! 这两位在我们抵达亡生大殿的第二日,便千里奔袭赶来。 你以为若不是两位守在无人境外,以我母尊所留的结界,怎能从天璇殿的手下,护我们半个月安泰无虞? 只是之前,我只愿求一隅安身,便谢绝了二位的好意与忠诚。 但如今,我们若想活命,便唯有重振亡生大殿! 如果我们仅剩的这些人还要分崩离析,内患重重,该如何同整个人间为敌?” 管济恒闻言,手中的枪仍然不松,但神情明显松动,牙关紧闭,显然正在挣扎。 婉妍叹了口气,率先收回了十殿阎罗剑,双目直视管济恒,真挚道: “阿恒,等我们能活下来,你若还想报仇,我作为五大凶兽之主,便由我替我的部下赎罪,为管伯伯偿命,可好?” 梼杌和朱厌闻言,都是大惊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妍。 管济恒的五官扭曲成一团,紧紧盯着婉妍的双眼半晌,最终还是痛苦地怒吼一声后,猛地把九曲雁翎枪摔在地上。 婉妍看了管济恒一眼,又垂下眼眸看跪在地上的二人,冷冷道:“但是,你二人罔顾天理,杀死我兄长的父亲,杀死我敬重的长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二人可领罪?” 梼杌和朱厌,这两大世界闻名的恶魔,此时不住地磕头,连声道:“罪臣曾重伤主上,害死管公子之父,万死难辞其咎! 罪臣领罪!请主上重罚!” “好!”婉妍朗声道:“那我便卸你二人一人一臂,暂慰我伯父在天之灵,你二人可有怨言?” 梼杌和朱厌都不假思索道:“绝无怨言!” 二人话音一落,婉妍便高高扬起十殿阎罗剑。 手起剑落之际,梼杌的左臂、朱厌的右臂同时被砍落。 管济恒看着地上的两条血臂,从眼角落下两行泪来。 虽然眼中的恨没有消除,但终究是缓解一些。 而梼杌和朱厌被砍落一臂,仍然跪在地上一动未动,头都不敢抬。 这时,婉妍掌中一亮,出现了两道玉臂。 随后婉妍手腕一转,两道同样纤细的臂膀形态一转,变出一粗一细、长短不齐的两条臂膀。 婉妍一挥手,两道玉臂分别接在梼杌的左臂和朱厌的右臂上。 两人都是大吃一惊,抬头看向婉妍,不知所措道:“主上……您这是……” 婉妍垂眼看向二人,道: “这两道玉臂,乃是我母尊当年所用,陪伴我母尊二十年。 如今,我母尊为净释伽阑父子二人所害,新仇旧恨,不得不报! 我将我母尊的玉臂交由二位暂且使用,不是原谅你二人曾经所犯的罪行,而是要你二人将功补过,助我重振亡生大殿!” 梼杌和朱厌一听这胳膊居然是绮罗的,一怔之后开始疯狂磕头,惶恐至极道: “请主上三思!罪臣怎敢使用先主遗物!” 婉妍大手一挥,声音威严而不失亲切道:“二位皆为我母尊生前的肱骨之臣,我母尊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二位以我母尊之臂,助我重振亡生大殿的三千威仪。” 梼杌和朱厌跪在地上,万分动容道:“罪臣叩谢主上厚爱,罪臣定为主上鞠躬尽瘁、赴汤蹈火,以报先主和主上圣恩!” 婉妍点点头,道:“现在还真有两件事要你二人去做。” 说着,婉妍转向乙虔子和婉妘,道: “虔子,你今夜便在梼杌的保护下,返回青丘,以最快的速度整顿全族,从水路前往白泽不惑港避难。” “避难?”乙虔子大吃一惊,“青丘有难?” 764 开天地(10) 婉妍点了点头,解释道:“天璇殿此番本不知我母尊还在世,却仍旧来势汹汹。 天璇殿如此大动干戈,绝不是仅仅为了要我和巍儿的命。 之前我还不知为何,直到净释摩诃一举杀死九尾狐、腾蛇、白虎三大神族族长时,我才明白。 天璇殿是想借剿杀我之机,灭亡八大神族。 如今麒麟、朱雀两族被屠,仅留几十人并一些传家宝,被我大哥和三哥接至不惑港避难,总算不至于合族被灭。 而九尾狐、腾蛇、白虎三族族长,在剿灭我的战役中被杀,就算我说破了天,世人也绝对不会相信,杀了他们的是其实是天神圣尊,而不是我这个魔头。 至此,三大神族和我的梁子便结下了。 不出我所料,之后三族会再被天璇殿诱导着,做出一些于我不利的事情来。” 婉妍冷笑一声,“那样,不多时以后,三族被灭,在世人眼中,凶手便必定是我这睚眦必报的魔头了。 所以虔子,你定要赶在九尾狐族出事以前,把家族先转移到不惑港避难。” 乙虔子在九尾狐族中受尽委屈,但终究是无法做到明知家族有难,还能作壁上观。 说着婉妍又对婉妘道:“大姐姐,咱们白泽一族作为直接的沙华藏匿者,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所以,我命朱厌护送你先行回港,带领族人修建港内的防御设施,可好?” 婉妘一听当即回绝道:“那可不行!我还没把亡生大殿的防御设施修好,怎能离开?” 婉妍拉住婉妘的手,道:“大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放心,如今亡生大殿的消息被锁死,外面对我们一无所知,一时半会不敢冒然攻来。 反倒是不惑港,因我母尊和我的缘故,如今也是众矢之的。 天璇殿不敢立刻进攻亡生大殿,那不惑港就是最大的靶子,此时更需要高阁士的保护。 这样大姐,等咱们不惑港的危险过了,我就去接你回亡生大殿,你再把你设计的那些防御设施都修好,好不好?” “谁要再回来帮你建……”婉妘嘀咕道,却把婉妍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你自己在此,可要万事……多小心!” 当夜,梼杌和朱厌就护送着乙虔子和婉妘,东向青丘,南向不惑港,离开了亡生大殿。 。。。 “小妍儿,你进去吧。” 宣契提着药箱从殿里出来,对婉妍道。 婉妍看了一眼殿内的容谨,把宣契拉到柱子后面,小声问道: “二哥,笙郎他……怎么样啊?” 宣契看了婉妍半晌,重重叹了一口气,才道: “妍儿,怀笙他……之前虽然被医圣他老人家医治,又在不惑港养了段时日,身子好了许多。 但是自从他到了京都,几乎是不吃不喝,也没有长生柱的供养,连日常养生的汤药都没用,更是受了断双腿的暴行。 便是一个健康无比的人,在此番折磨后,恐怕也是难以为继,更遑论怀笙那样的身子骨。 所以妍儿……你要趁早做好心理准备……” 婉妍闻言,怔在了原地。 “便是二哥在此,也回天乏术了吗?” 宣契轻轻拍了拍婉妍,答非所问道:“你多陪陪他吧。” 当婉妍推开殿门时,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那是离开不惑港后,婉妍第一次笑。 婉妍在地上点上火盆,又给容谨压上一层厚厚的被子。 容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忙碌的婉妍笑。 忙完,婉妍就坐在容谨床边,无不担心道:“笙郎,无人境的夏夜却还是凉,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 容谨瘦得只剩一层皮,却因一具美人骨撑着,姿容不弱分毫。 “我很喜欢无人境。”容谨看向窗外,眼波笑意盈盈。 “这里有京都看不见的旷原、晴空和万千星辰,我瞧见心情便大好,又怎会不习惯。” 旷原、晴空、万千星辰,与我何干。 这里有你啊。 婉妍看着容谨温润的笑,只觉得心中更疼了,但为不流露出来,便强笑着寻话题道: “对了笙郎,你定是知道了吧,我的母亲是毒尊绮罗,与你的母亲乃是双生子。 这么说来,笙郎你还是我的表哥呢。” 容谨笑着点头,柔声道: “是啊,婴婴,其实当初在蜀州,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便觉得你的眉眼很是熟悉。 没想到我命薄至此,却也能得妹如你,老天原来实则待我不薄。” 烛火之中,容谨一双本就含情脉脉的眼眸,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两人谁也没有提容谨的病情,好像两人之间,真的还有一生。 。。。 几日以后,亡生大殿又有了客人。 在结界外,一身姿修长的少女双手叠于腹前,立得笔直。 那般另日月失辉的美貌,令荒凉的大漠都多了几分动人的颜色。 蓝玉。 婉妍小跑到了结界边,拉着蓝玉的手,把她接了进来。 对于刚刚失去了姐姐的婉妍而言,此时再看到另一位姐姐,实在是太过亲切。 “蓝玉姐姐,你这一路辛苦了!” 婉妍挽着蓝玉的手,原本想抱她,却最终还是忍住了,把她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脚,急急道:“姐姐的伤势可好一些了?” 蓝玉苍白的嘴唇笑着,轻轻拍了拍婉妍的手,道:“早就不打紧了,妍儿你切莫为我挂心。” 蓝玉的声音和目光,还是那样的温柔。 说话间,蓝玉的眼眶已是通红,哽咽道: “妍儿,如今你自己自身难保,却还要分出心思来,特意请朱厌……将军,从凤天殿接我来亡生大殿,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 婉妍用手背擦去蓝雨脸颊的泪珠,心痛道:“姐姐,怎么短短数月不见,你竟是瘦成这样了…… 姐姐你被凤天殿赶出来,还不是因为被我连累。你怎的不怪我,反而谢我? 如今亡生大殿臭名昭著、风雨飘摇,你还能愿意来亡生大殿,愿意来和我一起,真的真的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边说着,婉妍已经带着蓝玉走到亡生大殿的后殿,将她安顿下来。 ------题外话------ 蓝玉来抢脑婆了笙郎快跑!! 765 病美(1) 前殿,婉妍坐在正首,其余众人依次而列。 朱厌跪下行礼道: “启禀主上,臣奉命护送宣姑娘回港后,又至凤天大殿护送蓝姑娘归殿,特此向主上复命!” 婉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 这时宣契开口道:“妍儿,这位蓝玉姑娘就是你常说的那位姐姐吧。” 婉妍点了点头。 宣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妍儿,如今天璇殿和凤族沆瀣一气,当初迫害你的时候,凤族可是主力军。 这位姑娘……她可是凤族人,你确定她是可信的?” 宣奕闻言,道:“二哥放心,这位蓝玉姑娘在京都时就住在宣府,日常照顾宣婉妍的起居极是妥帖,待宣婉妍的用心程度,绝不亚于我们这些亲兄弟姐妹。 我看她应是无二心的。” 管济恒也点头道:“蓝玉姑娘待婉妍的好,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几人说了半天,才发现婉妍一直沉默着。 宣奕惊看向婉妍,道:“你该不会是对蓝玉姑娘都怀疑吧?” 婉妍沉思半天,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自巍儿的身份暴露之后,我对蓝玉姐姐确实产生过一些怀疑。 所以来亡生大殿后,我一直在打探蓝玉姐姐在凤族的消息,也是因此才知道,她因为与我的关系,被赶出凤族。 甚至一直到我见到她之前,我还在心存怀疑。 但我一看到她,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想起我们经历的一切,就没法再怀疑她分毫了。 蓝玉姐姐她,对我实在太好太好,好到我明明心存疑虑,却不知该如何怀疑她。” 。。。 后殿殿门外,婉妍犹豫了许久,还是敲了敲了殿门。 “蓝玉姐姐,你睡了吗?” 殿门内,没有回应。 婉妍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一开殿门,门内的场景让婉妍大吃一惊。 只见蓝玉蜷缩在床榻上,紧紧缩成一团,还在不断地发抖。 而她的周身的衣服,已经被血完全浸透。 婉妍着急了,连忙冲了过去,才发现蓝玉已经昏迷。 婉妍立刻转身就要去找宣契,却被抓住了。 婉妍回头,只见蓝玉双手抓着自己的手,惨白的脸上汗珠滚滚而落,一双眼从眼眶红到眼底。 “妍儿,能不能别走……” 蓝玉祈求着。 蓝玉永远都是优雅端庄的样子,婉妍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蓝玉。 凌乱,狼狈,脆弱,美得撼人心魄。 婉妍蹲下身来,另一只手握住了蓝玉的手。 “蓝玉姐姐,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我去给你找世上最好的郎中来。” 蓝玉的眼神已经迷离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婉妍,一遍遍道: “别走……妍儿……别走……” 婉妍看着蓝玉的伤着急,但蓝玉这个样子,让婉妍实在不忍心掰开她的手走,只能耐心地安抚她,像哄小孩子一般道: “姐姐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蓝玉红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婉妍,一动不动。 这目光炽热又直白,分明是有婉妍看不懂的千言万语,落在婉妍的皮肤上留下一阵灼烧。 再加上蓝玉躺着时,散乱的发,通红的眼,苍白的唇,别有一番病态却极致的美,居然看得婉妍心里发慌。 如果不是因为婉妍知道蓝玉是女子,简直要从中读出另一层意思了。 不知为何,婉妍觉得再次回到自己身边的蓝玉,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婉妍连忙岔开话题道:“姐姐,你这伤是……” 蓝玉苍白地笑着道:“我没事的,妍儿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婉妍情急之下,直接探身上前,要拆蓝玉的领子看她的伤势。 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蓝玉脖颈,就被蓝玉一把将婉妍的手按在自己的领口动弹不得,急道:“妍儿看不得!” 婉妍的手被一阵冰凉包裹,愣了一下,疑惑地喃喃道:“同为女子,姐姐为何如此紧张?” 蓝玉这才发觉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奇怪,立刻缓和下来,解释道:“我如今浑身是伤,实在丑陋的很……” 蓝玉咬了咬嘴唇,不得不道:“我……我受了凤族的剥羽之刑……” “剥羽之刑!!”婉妍一听,瞬间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怎……怎会如此! 我曾一直视凤族为君子之族,不想凤族竟也如此不分是非、残忍至此!” 婉妍说着,禁不住鼻头一酸,“姐姐,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你…….” 蓝玉惨白的脸上,是她永远的温柔。 “妍儿你切莫自责,这要说错,都是净释伽阑,这道貌岸然的魔鬼之错,而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又怎会忍心怪你。” 姐姐你放心,你吃的苦,你受的伤,我定会让凤族、让天璇殿,一点一点,全都还回来。 婉妍心里暗暗下决心,强忍住泪水,伸手向蓝玉的领口,柔声道:“姐姐,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 蓝玉握着领口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松开了手,轻轻拉开领口,露出了一抹雪白的脖颈和一道纤细的锁骨。 婉妍一瞧,当即便倒吸一口冷气。 “啊……” 只见蓝玉原本细腻如牛乳般的皮肤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尖大小的伤口。 那些伤口连成一片,竟是如同脱皮一般,没有一寸的完好。 在那些连成一片的伤口中,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涌出来,如同花瓣上的一滴滴露珠。 婉妍伏到蓝玉身前看着,手停在半空中不敢落下,心疼到眼角滚出一滴泪都不知。 都说凤凰最爱惜羽毛,一则因其品性高洁、洁身自好。 另一方面是因为,凤凰的羽毛不是长在表皮上,而是深深长在骨头里。 每剥下一根凤羽,便是一次锥骨。 剥下这浑身的凤羽,便是千千万万次锥心刺骨,其惨痛程度绝不亚于万箭穿心。 剥骨之刑,是凤族内最严酷的刑罚。 唯有此刑,配得上勾结沙华这世间最重的罪行。 “妍儿你别为我难过,我真的不疼了。” 满身的创伤之上,蓝玉仍旧温柔地笑着,眼中波光粼粼,抬手拭去婉妍眼角的那一滴泪。 ------题外话------ 再唠叨一句:蓝玉是纯汉子纯爷们纯纯得不能更纯 咱就是说蓝玉美是真的美狗也是真的狗哇 766 病美(2) 婉妍这才看到,在蓝玉的袖口之中,也是布满伤口,鲜血顺着袖笼横流。 “姐姐你等我,我去找二哥来,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婉妍起身就走,一路小跑着去了。 看着婉妍焦心的背影,蓝玉合住了敞开不多的衣领,迷蒙的眼神清晰起来,笑容渐渐变冷了。 不就是用自残的方式留妍儿的人,疼妍儿的心嘛。 仲怀笙,你会,我也会。 蓝玉边想着,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向自己的胳膊狠狠捏去,密密麻麻的伤口中,瞬间涌出无数血珠。 婉妍带着宣契来的时候,蓝玉的情况更糟糕了。 这次不仅是衣服已经湿透,甚至连床单都已是斑斑驳驳。 宣契提着药箱至蓝玉床边,蓝玉却如同受惊一般,拖着病体向里躲了躲。 婉妍连忙上前来安抚道:“没事的蓝玉姐姐,这位是我二哥,也是不惑港的大郎中,医术相当高明,一定能想到解决办法的!” 蓝玉看了看宣契,却向后退了更多,惶恐道:“宣大郎中大恩,蓝玉感激不尽,万不该拒绝的!只是……” 蓝玉顿了一下,缓缓道:“蓝玉族中规矩众多,女子多着高领广袖,免于露肤于夫君以外的男子。 如今蓝玉周身伤痕累累,实在是不便由宣大郎中问诊,还请您原谅。” 婉妍有些着急,蹲下来对蓝玉道:“姐姐,如今你如此重伤,性命堪忧,还管这些劳什子的族规做什么! 姐姐你放心,今日之事除我们三人外,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断不会害了姐姐的清誉!” 宣契也道:“是啊,蓝玉姑娘放心,医者眼中无男女,请您放心在下的医德。” “蓝玉绝非怀疑大郎中医德!只是…… 蓝玉深信君子善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蓝玉此生不愿长命百岁,只求忠贞守节,恪守妇徳,还请大郎中成全。” 蓝玉这话是对宣契说的,眼里却都是婉妍。 最终,婉妍还是没拗过蓝玉,只得作罢。 那一夜,蓝玉因为失血过多几度昏迷,婉妍在她身边苦守一夜。 失血过多导致的极寒然让蓝玉一直在抖,即便昏迷过去,口中也不住传来虚弱的呻吟声。 “冷……好冷……娘……我好冷……妍儿……好冷......我好疼……” 婉妍一开始听不清,直到趴在蓝玉唇边才听清。 婉妍忙跑去把亡生大殿所有的被子都抱来,给蓝玉压上厚厚一层。 然而蓝玉还是不住唤冷,甚至渐渐梦魇着说起了胡话。 她一会喊娘亲,一会喊妍儿,一会喊冷,一会喊疼,眼角的泪流个不停。 婉妍看着蓝玉,实在心疼,便卧在蓝玉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将她拥住,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蓝玉。 蓝玉姐姐,我信你。 床榻上,蓝玉的头埋在婉妍的颈间,双手轻轻伸过婉妍纤细的腰际,将婉妍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妍儿,我受剥羽之刑是真的。 三百六十四万八千五百二十一根凤羽,我确实一根不剩。 凤羽再次从骨头中长出时,又是一次百万锥骨之刑。 但我不痛,或是说我痛得太快乐。 我知道我每剥落一根凤羽,你便会更信我一分,便会离我更近一分。 直到你完全融入我的身体里,融入我的生命中。 黑暗中,蓝玉的嘴角弯了起来。 。。。 与此同时,亡生大殿偏殿,忧心忡忡的管济恒和宣奕。 “奕弟,是我迷迷糊糊中看错了吗……婉妍当初劫持着的那个人……是蘅笠吗?” 宣奕点了点头,“我也看到了,世上就算有那样相像的两个人,可他那样的神情,看宣婉妍的那种眼神,世上怎会有二。” “那就奇怪了。”管济恒更疑惑了,“那婉妍怎的竟是完全不认得他了呢。” 宣奕道:“我之前也奇怪,蘅笠突然在京暴毙,以宣婉妍那个性子,就是化成灰都要爬回来。然而她居然毫无反应。 如今一看我母亲和天璇殿的纠葛,便知这一切,应当是与我母亲有关。 恒哥你不用担心,不论为什么,我母亲定是为了宣婉妍考虑的。” 管济恒点了点头,但眉间的忧虑并没有减少。 “可是那人,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叫净释伽阑,他可是……无上圣尊! 对了奕弟,白泽族人是只要认定一人,不论他如何改变,哪怕是变了一个人,都会一生不渝吗?” 宣奕的神色更沉重了,显然他也有此担忧。 “是的,而这也正是我害怕的。 现在是忘记那便罢了,如果有一日宣婉妍又想起来了,那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至死不渝的爱人。 宣婉妍,她该何去何从啊。” 管济恒道:“那现在婉妍对净释伽阑是何态度?” 宣奕道:“我之前委婉地和宣婉妍说,看净释伽阑地所作所为,也许他和他爹、和天璇殿是不一样的。 宣婉妍根本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句: ‘当年在母亲眼中,净释摩诃与他父亲,与天璇殿也是不一样的吧。’” “看来婉妍是一点也不信净释伽阑了?” 宣奕看着流泪的蜡烛,长长叹了口气。 “起码她是在逼自己这样做。” 。。。 之后的几天,梼杌和朱厌曾经率领的军队,陆陆续续开进了无人境。 二人带着婉妍点兵,点出了近十万人。 梼杌和朱厌跪在地上,将兵符捧上,要把军队交给婉妍。 然而婉妍却没有接,道:“两位将军的好意,婉妍心领了。 只是这只军队乃是两位将军一手建成,这么多年也是由两位将军治理,世上没有人比你二人更了解、更能发挥出这只军队的优势来。 所以这只军队还是由您二人来管理,最为妥当。” 梼杌和朱厌没想到婉妍会如此,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又是感动。 这只亡灵大军是梼杌、朱厌二人毕生的心血,自然是不愿意随便交出去的。 而婉妍也愿意把这十万人的军队放在他们手里,无疑表达了对他们最大的信任。 767 洗冤者(1) “不过,”婉妍接着道:“亡灵大军这只利刃,我们不妨留待日后屠龙之用。 说句冒犯两位将军的话,如今百姓对我们亡生大殿抵触颇深,如果我们触动亡灵大军,只会更固化百姓对亡生大殿的印象和恐惧。” 朱厌一听,便道:“那便让他们固化吧!请主上给我们兄弟二人一个机会,我们愿为先锋,杀出西北无人境,为主上荡平人间恶意与偏见!” “将军好意,婉妍心领,但是……”婉妍顿了一下,“如今我宗尚未成大气,不可冒然与整个人间为敌。 须知人虽脆弱却顽强,如果再加剧人间对我宗的恐惧,只怕会将其逼至奋起反抗的绝境,大不利于我们的发展。” 管济恒道:“难道我们要龟缩在此,屡屡彼进我让?” 婉妍摇了摇头:“是要韬光养晦,但绝不能在原则上让步。 让步让不出固化观念的改变,让不出生存空间。 如今人间与我亡生大殿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如果我们不断示弱、不断妥协,不仅不会削弱人间对我们的敌意,反而会增强其一举强攻,将我们碾在脚下的勇气。 我们要做的,是既展现出不可撼动的强大,威慑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即以战求生; 又要力图从根本上改变世人对我们的看法,从而获得长久的发展空间。” 梼杌不可置信道:“自混沌初开,太阴太阳分化以来,正邪不两立已千年。 主上,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当然。” 婉妍的神色坚定不移,“正义,邪恶,不是苹果、橘子这种天生就有含义,是什么就绝对是什么的词语。 正邪,都是人定义的。 只要我们能抢占道德高点,就能获得定义正义的权力。” 宣奕问道:“可我们已经臭名昭著,又怎能抢占道德高点?” “这将是一个很漫长很艰难的过程。” 婉妍的目光渐渐远了,“当务之急,就是建起一只新军队。 一只军纪严明、不贪杀伐、惩恶扬善的军队。 以战求生,军队就是我们的投名状和外在面貌,所以尤为重要。” 众人都认为婉妍说的有理,但也心存疑虑。 朱厌问道:“主上容禀,征兵成本巨高,养兵成本更高,唯有强大的经济基础,方可支撑一只军队的开销。 西北无人境的情况主上您也知道,地荒人稀、少农无商、闭关锁地,根本没有经济发展的土壤。 虽然主上和诸位公子、姑娘都来自世家大族、家底丰厚,但军队是几十万张嘴等着吃饭,恐怕养的了一时,养不了一世啊!” 婉妍闻言,居然笑了笑,轻巧道:“将军,有关银子的问题,你大可不用担心。” 说着婉妍转向宣奕,问道:“宣奕,你向诸位介绍一下我亡生大殿如今的存银情况。” 宣奕点了点头,从袖笼中掏出一个小账本,却根本不用翻开,就如数家珍道: “在我知道母亲身份时起,便知日后必会生变,便陆续多次将我曾经的存银转移至此,共计白银四亿五千九百二十七万余两。 除此之外,我在天权、天枢开设的七十二家商号,每年可带来收益约五千余万两。” 宣奕说的稀松平常,但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深深深深深深震撼到了。 存银四亿两白银……年入白银五千万两…… 壕无人性!壕无天理啊! 存现银四亿多,是天权国库的近两倍…… 年入五千余万,是天权每年税收的一又二分之一倍…… 宣奕一个人,挣出了一个远超大陆最大帝国的雄厚财力集团。 亡生大殿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财力问题,解决了个彻彻底底。 一双双眼睛盯着宣奕,仿佛看到了财神爷爷脚踏金云从天而降。 “就离谱……” “可是……”宣奕的神色没有更轻松,“亡生大殿凶名在外,百姓抵触情绪极深。 抬高军饷固然可以招来一些人,但肯定是不能迅速集结起一只规模宏大的军队来。” 婉妍点了点头,显然对此早有考虑。 “这就是我今日要说的第二件事。 我们虽然无法在短时期内,改变亡生大殿的恶名,但可以通过揭穿天璇殿的伪善,来曲线救国。 把人送上神坛,难于上青天;但要把人拉下神坛,只要一张嘴。 等百姓知道了天璇殿的真面孔,不管会不会投靠我亡生大殿,起码也不再会心甘情愿为天璇殿卖命了。 更甚之,当善不再善,那与之势同水火的恶,自然也不再恶。” 众人都问道:“理是这个理,但净释摩诃父子的阴谋我们纵使知道,却也没有任何证据啊!” 婉妍点头认同道:“确实,而且天璇殿为人间至高信仰已逾千年,动摇其统治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如果我们从上而下,以最高统治者净释摩诃父子为切入点,妄图一举击垮天璇殿,结果不仅不会是成功,反而会给我亡生大殿落个栽赃陷害的名声。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婉妍以为为今之计,唯有从下而上,以小见大,于细微处入手,厚积薄发以待一举颠覆天璇殿。” 众人都道:“所言极是,听凭调遣!” 。。。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在大陆的角角落落,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张贴了同样的大榜。 榜上大意是说,不论何人只要将天璇殿及其分殿的恶行公之于众,亡生大殿就会替天行道,无偿为其报仇。 此榜一出,无人不嘲。 天权某地一榜前。 “真是可笑,宣婉妍怕不是疯了,巍巍天璇,磊磊圣殿,怎容她一魔头玷污!” “圣殿于我们的恩典数不胜数,怎会有恶行?” “估计是宣婉妍已经被逼至绝路,慌得不择手段,只会胡乱攀扯了!” “宣婉妍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是非不分到助纣为虐、残害忠良吧!” 对于亡生大殿的行为,大陆众说纷纭,但皆是鄙夷之情。 也正如世人所料,大榜投放整整五日,几万张大榜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分毫的水花。 768 洗冤者(2) 就在世人以为这场闹剧要结束之时,一个人揭榜了。 在榜的位置,他贴上一张纸。 纸上他只写了一个名字: 索施戈尔。 。。。 亡生大殿,众人为此争论不休。 宣奕皱眉不解道: “当初我殿放榜时明确言及,先将天璇殿的恶行公之于众,而后我殿为其报仇血恨。 如今此揭榜之人一未留名,二未公布天璇殿恶行,直接就点名要我殿杀死索施通的胞兄、鸿鹄家族的大长老,其用意居心实在难测。 在列强环伺之中,这是哪一方势力的阴谋诡计,也未可知!” 管济恒也道:“奕弟所言极是。 再者,一来,鸿鹄家族乃是七大圣族之一,族地定然铜墙铁壁、守卫森严,仅族内守卫就定然不止一万。 且鸿鹄圣族居于昆仑山腰,距离天璇殿不过半座山的功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璇殿的天兵天将就能冲下来。 我们暗杀索施戈尔成功的可能性,可以说微乎其微。 现在世人谁不知道我殿放出话,敢报名字我殿就能杀。 如果我们未能击杀成功,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看了我殿的笑话,日后我殿又该如何立威? 二来,我殿目前还在筹军,根基尚且不稳,不论我们是否真的击杀成功,此举必然激怒鸿鹄家族和天璇殿。 我殿正值发展壮大之关键期,是万万经不得此般恶战一场的!” 婉妍认真听着,始终一言未发。 。。。 昆仑山腰,鸿鹄墚天池。 两位老者坐而品茶手谈,一派怡然悠闲之态。 这二人正是索施通,以及其兄索施戈尔。 这时,一家臣快步而入,行礼禀报道: “启禀族长、大长老,圣殿派下五千精兵,保护大长老的安全,如今已在门外,该如何安排,请族长、大长老示下。” 二人闻言,都是立刻放下棋子,向着昆仑山巅的方向,郑重地叩首行礼,高声道: “信徒叩谢无上圣尊慈悲!” 礼毕后,便简单地部署了一下守卫。 待众人都离开后,索施戈尔才小声对索施通道: “族长,尊上未免也太高看宣婉妍那个乳臭未干丫头了吧! 如今她躲在母亲的庇护下,头都不敢露,老夫就不信,她还敢出来害老夫? 她若敢来,便是有去无回,我看她倒也还没蠢到这个份上吧!” 索施通坐了回去,看了一眼索施戈尔,道:“尊上如此关心兄长的安危,足见尊上慈悲我族。 尊上自有尊上的考量,我等只需感恩戴德便是。 虽然宣婉妍那群丧家之犬无需多虑,但兄长还是须稍加警惕,小心被阴招中伤才是。 要知道那些人,可是没有什么底线和道德可言的。” 索施戈尔有些不悦地看了索施通一眼,显然对此类冠冕堂皇的话很不感冒,但终究没多说什么,只道: “族长所言极是。” 说罢索施戈尔又转念问道:“不过到底是何人这么憎恨老夫,宁可当着世人的面勾结沙华,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老夫的命?” 索施通不以为意道:“兄长这些年来,为了家族可谓是殚精竭虑,侵害到一些人的权益可能也是有的。 我想此人,不过就是一些敢做不敢当的鼠辈,兄长又何须挂怀? 兄长放心,我必定彻查此事,必须抓到那企图暗害兄长的小人,给兄长一个交代!” 。。。 第二日清晨,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五湖四海,传播速度竟是快过光的速度。 一时间,只要会说话的人,口中说着的都是一件事: 索施戈尔被宣婉妍抓了。 “砰”的一声,一男子用筷子将碗一敲,一脚踩在凳子上,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就说自颁下大榜,谁人信那臭名昭著的女魔头,还敢再出来为祸人间。 不料那魔女贼胆包天,竟真敢走出无人境、只身上昆仑、杀入墚天池! 是夜月黑风高,墚天池戒备森严。 万恶魔女以毒为先锋,左揽沙华血色,右握白泽蓝光,大开杀戮,生生是将层层守卫破开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大长老寝屋。 当守卫急忙冲入时,魔女已在十个回合内制服大长老,控制并以大长老为质。 只见圣殿、圣族万余精兵,在左护法的带领之下,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魔女劫持大长老步步离开,不敢上前阻拦。 769 洗冤者(3) “那自然是……”说书先生卖了个关子,掏出折扇来摇着。 “得逞了的。 宣婉妍带着索施戈尔一路大开决赋,以最快的速度直奔西北无人境。 五大将军率领的魔军紧随其后,边挡边退,虽然损失一半,但终究还是回去了。 说到底,天璇殿和鸿鹄圣族,没人觉得宣婉妍真的敢来,因而并未做好万全的准备,又怎能追得上处心积虑、谋划完备的魔军呢? 总之至此,宣婉妍真的做到了,在圣殿的眼皮子下,掳走了索施戈尔。” 说着,说书先生摇着扇子的手渐渐慢了,目光越来越远,低声道: “要说这宣婉妍,虽歹毒、狡猾、阴险,当诛千万次,但,敢只身杀入墚天池,拿左护法大人开刀,世上恐怕只此一人,实在是颇有胆魄……” 众人都不耐道:“谁要听那魔女的事,快说索施戈尔被掳走之后呢?”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回神来接着道: “之后,在西北无人境内,宣婉妍令所有魔军都退回结界内,留自己一人挟持着索施戈尔在结界外,身后站着五大将军,与天璇殿的千军万马对峙。 宣婉妍立仇蜡,点冤火,设洗冤台,亲自敲九十九下通天鼓,寻苦主,昭告天下,审恶徒。 当时,天璇殿的人还在不断赶来包围,不过片刻,便将亡生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将无人境变得人满为患。 圣尊并未现身,是左护法大人不惧个人安危,亲自带兵深入无人境。 那日,左护法大人巍然立于中军,虽已年迈,但威严肃穆之感不减分毫。 他不惧宣婉妍歹意,无畏立于阵前,朗声道: ‘无耻妖女,你胆大包天、歹事做尽!竟敢诬害忠良、挟持我族长老,意图败坏我圣殿与圣族清誉。 你如此逆行倒施、逆天而行,本座今日必要替尊上血洗亡生大殿,将你这人间毒瘤铲除,还安宁于万民!’” “好!”“圣殿慈悲!圣殿威武!”“无上圣尊万岁!左护法大人万岁!” 说书先生还没说完,就被欢呼着的人群打断了,众人都高声叫好。 “那后来呢,两军可是交火了?” 说书先生接着道:“虽然西北无人境是宣婉妍的势力范围,但天璇殿的根基岂是妖女可比,整个亡生大殿被剿灭,不过也就是顷刻的事情。 当时,天璇殿的将士都以箭矢上弓、利刃出鞘,时刻准备着杀入亡生大殿的结界内。 那时,魔军的人都劝宣婉妍退回结界内。 然而宣婉妍非但不退,反而掐着索施戈尔的脖子向前一步,朗声道: ‘先生!晚辈已亲身杀入墚天池,擒得索施老贼,来回奔袭数千里,赔上数千我殿将士的性命。 现在只要婉妍手起刀落,便可要他项上人头,为先生报仇雪恨。 婉妍已倾尽所有,为先生做到如此地步,先生可愿为婉妍走出一步!’ 这话一出,不论是天璇殿的人,还是亡生大殿的人,都是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在和谁说。 而后宣婉妍又呼喊数声,都不见有人应答。 左护法大人以为她在故弄玄虚,便重新下令进攻。 眼见着天璇殿的大军已开到亡生大殿的结界外,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故意生硬地停住,端杯喝了口水。 在他周围,是一个个都紧张得僵在原地的听者,哪怕距离事发地点几千公里的空气,都已凝固。 在听者的催促声中,说书人这才接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天璇殿军的队伍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者,一身的破衣烂衫、浑身是伤。 他大开决赋,一路奔至两军阵前。 左护法大人一看那人,脸色登时刷白,立刻就要施法抓那人回来。 却不想被宣婉妍抢先一步,与其他五大将军施法,立刻将那人护送至亡生大殿的结界边。 那人立在天璇殿军的对立面,怒视着左护法大人和索施戈尔,从腰间掏出一令牌赫然亮出,高声道: ‘我乃勾陈神族族长司马呈,便是我当初张榜要索施戈尔人头,也是我,是如今勾陈神族所剩的,最后的族人! 我今特来铲除此等恶徒,以告慰我千百族人的在天之灵!’” 这时,听者中便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奇怪道: “勾陈族长?勾陈神族不是在几年前,已经被仇家灭族,一个活口都没留吗?” “是啊是啊,这在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圣殿和各大圣族、神族,都派人去调查,证实确实如此了呢!” 说书人轻咳几声,不悦道:“请诸位耐心听下去,这些在下自然都是要讲的。” 说书人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说那勾陈族长言毕,左护法大人登时气急,指着勾陈族长怒道:‘司马呈,本座劝你三思,你当真要与亡生大殿的蛇鼠一窝,而背弃圣殿正道,以及各圣族神族的同胞吗?’ 那勾陈神族族长一听,冷笑着道: ‘圣殿、圣族、神族给不了我的正义,难不成我还不能请旁人给我吗! 而且索施通,你们想想你们做的事情,真的配得上圣、神二字,配得上万民敬仰吗?’ 说着司马呈直指索施戈尔,痛骂道: ‘索施老贼!你鸿鹄一族知我勾陈族人司金土,最善设计、铸造兵器,便早对我族心生觊觎,多次越过天璇殿,私下来和我族谈合作。 我族自古以来皈依天璇殿,为天璇殿马首是瞻,奉无上圣尊为唯一的主,不肯与你族私下勾结。 你族倒好,非但贼心不死,竟趁我族不备,一夜攻入我勾陈千岁城,将所有族人全部掳走! 之后你族作出我勾陈神族为仇人所害,被灭族的样子,还假惺惺派人前来吊唁,实在恶心至极! 可怜我泱泱千岁城,巍峨不破已千百年,竟一夜成为空城!” 770 洗冤者(4) “更甚者,我族成年男子皆被你们关押至墚天池中,为你族生产兵器,而妇孺老弱贼则被另外关押。 我族人本不愿助纣为虐,奈何你族以女眷老小为要挟,逼迫我族人为你族卖命效力! 可怜我族人,被关押在那不见天日的地下金属城中,再未见过日月、四季,夜以继日地生产着兵器。 我族人饭吃不饱,一日睡眠一个时辰,还被动辄打骂、饱受凌辱,病了也没人管,就只能等死。 而你族利用我族不够,还担心事情败露,不断杀害我族族人,企图得到你族想要的,就毁尸灭迹、将我族彻底覆灭。 要不是我从一年前,就谎称我有终极杀器在设计制造来拖延,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也是为你族卖命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当年攻入千岁城时,你们就已经把我族中,所有女眷、孩童、老人、奴仆,凡是不能为你们所用的人,全都赶尽杀绝了! 这么多年,你们还一直欺骗我族人,以家眷性命相威胁,实在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如今,反正我族已就剩下我一人,我已无所牵挂,今日便要将你族丑恶的嘴脸公之于众!’ 之后,勾陈族长都这样说了,左护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静道: ‘司马呈,你实在可笑,你族蒙冤被灭后,我鸿鹄圣族跑前跑后、寻找真相,你不感谢便罢了,如今还要咬我一口? 当年你族就是多行不义、亡于仇杀,这是圣殿与各大圣族、神族共同调查后的结论,岂是我一家之言? 反倒是你,你说我族关押、奴役、杀害你勾陈族人,却除了一张嘴外,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要我说,明明勾陈已被灭族,却独独活你一人,这才可疑吧?’ 面对左护法的诘问,勾陈族长只是冷冷笑着,等他说完后,平静道: ‘多说无用,当初我族族人便知你族早晚要卸磨杀驴,所以留下后路,在我族族人制作的每一件兵器中,都留下暗号。 现在,我在此运功施法,只要鸿鹄族的兵卒向手中的武器注入决力,如果在剑柄底端或弓箭弓背上出现指甲盖大小的我族族印,便是我勾陈族人制造的武器!’ 左护法也寸步不让道: ‘鸿鹄族人听令:谁人也不许动! 区区一个与亡生大殿同流合污之鼠辈的胡言乱语,难道我堂堂鸿鹄圣族就要听之从之吗?实在可笑!’ 然而说归说,左护法大人话音还未落,宣婉妍已经命梼杌施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璇殿军中夺走一武器。 左护法见状,立刻出手阻止。 一时间,一柄剑悬在两军之间,被两股力量纠缠,剑身剧烈晃动着。 眼见着剑被拉向左护法,朱厌和管济恒立刻出手相助,才让剑重新回到两军中间。 之后宣奕眼疾手快,纵起风剑将那利刃一剑斩断,乙虔子操纵的轩辕柏枝条从地底钻出,捆住剑柄的一端,迅速带回了亡生大殿的阵营。 之后勾陈族长施法,梼杌向武器中注入决力。 你们猜怎的,那剑柄底部,真就出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家印来!” 这时,周围围观的听者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都被震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缓缓道:“那这么说……鸿鹄圣族,真的灭了勾陈神族,还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人群中仍是死寂,人人都不可置信和不得不信中挣扎。 索施通,那可是家家都有供奉的神像。 鸿鹄圣族,那是司玄冥真水,最善农垦,是在无数次饥荒中,为天下万民捧出一碗饭的家族,是承万民敬仰的家族。 这个事实对于百姓来说,实在是难以消化。 人群中,有个微小的声音,轻轻问道:“你们说这事,圣殿会知道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立刻毫不犹豫道: “那自然是不知道!” “圣殿若是知道,怎会容忍此等恶行!” “之前先生不也说了吗,是鸿鹄家族越过圣殿,定是鸿鹄家族欺上瞒下,圣殿对此一无所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久,才发现说书先生不说话了,便道:“先生,你说下去啊!后来呢?” 说书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后来,据说左护法大人对此也一无所知,全都是索施戈尔一人所为,索施戈尔对此也供认不讳,声称与族人无关。 左护法大人大义灭亲,要亲出手诛杀亲兄,却被宣婉妍抢了先,一剑抹了索施戈尔的脖子,带着五大将军和勾陈族长入了结界。 天璇殿军此时若再进攻亡生大殿,非但可能落不着好,还会有事情败露后,恼羞成怒的丑态,便也退了兵。 至此,宣婉妍砍下了她张榜后,第一颗人头。” 茶楼中,人人都是垂头丧气,仿佛末日将至。 “连鸿鹄圣族的长老,左护法大人的亲哥哥都被杀了,宣婉妍当真是想杀谁,就能杀谁的吧。” “我泱泱天璇殿,怎么就出了索施戈尔那一颗老鼠屎,害得圣殿居然被魔女扫了颜面!” “宣婉妍不会大开杀戒了吧……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中不断蔓延,人们忍不住都转向天璇殿的方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无上圣尊,永恒的真神,求您慈悲,杀了宣婉妍,杀了宣婉妍吧! 。。。 亡生大殿中,众人围成一桌,共同用膳。 梼杌看着简陋的餐食,无不遗憾道: “主上,我们首战告捷,您怎么就不许臣为您大摆宴席,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呀!” 婉妍摆手笑笑,道:“大摆宴席就不必了,我们能围在一起吃一餐饭,我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称是。 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剩下的人还能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庆幸了。 说着,婉妍举杯向司马呈,敬道: “司马前辈在上,晚辈敬您一杯! 晚辈重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还请前辈见谅。” 771 洗冤者(5) 司马呈也举杯向婉妍,在他消瘦苍老的脸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柔和下来。 “宣姑娘,当是老夫敬你。若不是宣姑娘大义,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报仇雪恨!” 婉妍坦然道:“前辈千万不要客气,此举于您、于我,都是好事一桩。 前辈能在此关头,不计较门第善恶,与我亡生大殿合作,晚辈才当感激不尽!” “是啊是啊!”乙虔子接话道:“我们第一次出手,就一举杀了索施戈尔,既证明了我们亡生大殿言出必行的信誉,也展现了我们的底气和能力。 自那日起,我们就像是给热锅里浇下一盆冷水,大陆各地张榜超五十张,世人纷纷公布天璇殿的丑事,请亡生大殿出手洗冤。 虽然其中公布的每一件,都是关于天璇殿分殿,没有涉及主殿的,但天璇殿在世人心中,那就神殿、圣殿,是雪白无暇、没有任何污渍的。 天璇殿居然有丑事,那不论大小,都是为世人接受不了的。 估计经我们这么一闹,天璇殿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就要快不保了!” 宣奕道:“这也多亏天璇殿自己争气。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是真没想到能从天璇殿挖出这么多东西来! 天璇殿一直标榜自己门槛极高、非大贤大仁者不能选入,且管理及其严格、最重教化,稍有行为不端就要逐出殿去。 我还以为天璇殿中,都是些高风亮节、光明磊落的君子之辈呢。 没想到啊,这主殿不论,各地的分殿的业务可是够广泛,贪污受贿、强抢民女、囤积居奇、栽赃陷害、谋财害命,可是都没少干! 咱们这次可是让世人好好看看,他们所信仰的圣殿,到底是个怎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在场众人无不咋舌,管济恒却不无遗憾道: “虽说挖出了这么多,但终究是放跑了索施通和天璇殿。 我就不信谋害神族这么大的事情,身为族长的索施通能不知道?如果没有天璇殿的默许,鸿鹄圣族有这个胆做?” 婉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动摇天璇殿,岂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就一步一步来吧。” 司马呈点了点头,又转向婉妍,不解道: “不过宣姑娘,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我张榜时,并未写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揭露索施戈尔德恶行,你怎么就敢费这么大周折杀去墚天池?你就不怕是有人害你,或者仅仅是个恶作剧? 而且那日在阵前,你好像知道张榜的人是我?” “是,我知道是您。”婉妍点了点头,“其实当年勾陈家族被灭族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那时晚辈还未出仕,被困在府中无法出门,难以了解事情的全貌。 说来你们可能都不信……” 说到这里,婉妍自己的神色也困惑起来,“我好像在梦里去过千岁城,还是一个人领着我去的。他还问我怎么看。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能够凭空梦到千岁城,那又是不是真的千岁城。” “哦?”司马呈也觉得奇怪,“你可还记得梦中的城池是怎样的?” 婉妍眯起眼来回忆,桌上的其他人都提了一口气。 在婉妍忘掉蘅笠前,经常提起一位梦里的小师父,陪伴了她十几年。 那时他们还觉得奇怪,直到婉妍忘掉蘅笠后,也把小师父也忘得一干二净,而后他们又知道蘅笠就是净释伽阑,便彻底清楚了。 净释一族的鸑鷟决赋,是可以托梦的。 婉妍口中的那位小师父,只有可能是净释伽阑。 那边,婉妍已经回忆完了,司马呈大吃一惊道:“宣姑娘,你梦中的城池,是千岁城无疑!” 婉妍接着道:“我记得梦里的千岁城,所有族人已经如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城中四处可见血迹。 然而奇怪就奇怪在,许多地方的血迹显得十分刻意,根据血迹喷溅的状况,一眼就能看出死者是在哪里死的、如何被杀死的。 但是在现实中,被害人或跑、或躲、或反抗、或挣扎,死状各不相同,怎么会有那么规整的案发现场? 而且我清点每一处血迹,又查阅了神族史册,发现那个所谓案发现场中的死者人数,和勾陈神族当时的族人数,相差是巨大的。 我便觉得这与其说是案发现场,倒更像是为了做出灭族假象,而人为制造出来的现场。 而后我又进入族长阁,取出神族的档案,核对后发现城中金银财宝分毫不少,倒是一大半的兵器图纸不翼而飞,还有一些打造武器的器具也不见了。 因为缺少的器具数量不大,我当时不以为意。 但后来我细想,倒觉得这些器具如果缺少许多,反而引人怀疑。 尤其是其中缺少的,都是勾陈家族独有的锻造工具,且每一种都只少了一两个。 这更像是取走一个做模具,等到日后再打造。 拿了工具、拿了图纸,凶手显然是冲着兵器来的,又怎么会把铸造兵器的人赶尽杀绝呢? 梦醒之后,我一直留意此事,暗中调查了大陆上的玄铁矿。 玄铁及其坚硬,还可以腐蚀人的决力,是极佳的锻造材料,但锻造难度极大,世上除了勾陈家族精通玄铁锻造外,掌握此技术的人屈指可数。 然而勾陈家族作为玄铁最大的消耗者,在灭族之后,玄铁每年的产量却没有陡降,而市面上的玄铁武器却越来越少,甚至千金难求。 用铁的人没了,铁却还在产,产了却也没产品卖出来,这实在是值得深思。 综上,我始终对勾陈族人消失的原因存疑。 但至此,我都不觉得凶手一定是圣族。 神族之所以地位崇高,常人不敢犯之,并非因为其本身能力多大、蓄兵多少。 而是因为七大圣族、八大神族明面上同气连枝,如果伤害其中一族,会受到其他各族的讨伐和谴责。 因此若有心害一神族,雇佣个千人军团也不是做不到。” 772 洗冤者(6) “但后来几大圣族、神族都去千岁城取证,调查结果居然是,勾陈神族确实是被仇家所害。这就荒谬了,那个现场虽然不说漏洞百出,但集结了大陆的能人异士在那里,只要仔细研究,一定是可以发现问题的。 然而这么多家族的人都没发现问题,这就是有问题了。 而能在这么多家族中有话语权,把这件事情压下来的,八大神族显然不可,便只有七大圣族了。 而在七大圣族中,两大龙族和凤族都各自独立,鹓鶵家族避世,都没有这等影响力。 剩下就是天璇殿的三大家族,是绝对的权威和无与伦比的话语权。 那时我便心有僭越地怀疑,这事与天璇殿有关,但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按在心中。 因此当我看到索施戈尔的名字时,第一反应就是勾陈这件事。 毕竟是和亡生大殿有染,矛头直指鸿鹄圣族,要不是这种灭族的血海深仇,实在是不值当的。” “难怪……”宣奕恍然道:“我说为何我们大家都不同意,你却执意要杀入墚天池,原来你早有猜测。” “真是奇了……”司马呈喃喃道: “梦游千岁城已是一奇,宣姑娘小小年纪,便可以从短短梦境中,看出如此多细节,还可以与现实相结合,做出如此多大胆、却又确实有理有据的推论来,这便更奇了!”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宣契忽然问道,“小妍儿,你是如何在十招之内,就制服索施戈尔的?” 虽然在场无人和索施戈尔交过手,但仅凭他鸿鹄圣族大长老的身份,便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 现在的婉妍和索施戈尔确有一战之力,但这么快就绑了索施戈尔,却是他们自己人都没想明白的。 婉妍放下碗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瞒他们。 “我去找凤族人做了一个交易,他们在墚天池内有卧底,提前给索施戈尔下了药,我才能那么快得手。” “凤族人!”在座的人都有些吃惊。 乙虔子快嘴快舌道:“宣宣你何时和凤族人有了来往?凤族和天璇殿关系一向亲近,且素有姻亲之联,你可确定这不是他两族联手设计,陷害于我殿?” “你这小家伙说什么呢!”婉妍佯怒着拍了乙虔子一下,又看了蓝玉一眼。 乙虔子自知冲撞了蓝玉,赶快闭了嘴。 一直默默帮婉妍夹菜的蓝玉闻言,倏尔抬头,嘴角仍是淡淡的笑意。 婉妍抿着嘴点点头,显然对凤族也不是完全相信,道:“反正现在眼前的利好,我们是切实得到了,以后再说以后吧!” 宣奕急急问道:“那你许了他们什么,凤族居然肯同咱们联手?” “也没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婉妍摆摆手,不再细说,端起一杯酒来,对四周敬道: “诸位,既然咱们大殿已经放出话去,就一定要把申诉人请求的事情办到了才是。 如今榜文激增,日后就要辛苦大家了! 只是一点请诸位牢记,万事,都没有你们的平安重要。 婉妍敬诸位!” 。。。 之后的一个月时间,是大陆之上天翻地覆的一个月,也是不少天璇殿分殿噩梦般的一月。 在这短短一个月时间内,亡生大殿共揭榜一百零一十三次,出手一百零一十三次,斩落人头一百一十三颗。 其中,九十二颗是天璇殿中人的人头,二十一颗是借洗冤之名,故意栽赃陷害天璇殿中人,以图私利、泄私愤之人的人头。 这一下,把天璇殿分殿中,不少暗藏鼠辈多年来所做的丑事,一一揭发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百姓还道这只是个例,或是宁可相信是亡生大殿的陷害。 然而到后面,百姓却是想为天璇殿开脱,也张不开嘴了。 与此同时,虽然百姓对亡生大殿的恐惧分毫不减,但亡生大殿的威名,却确实在大陆远扬。 从前世人眼中,亡生大殿固然可怕,可婉妍等人,也就是一群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孤儿。 如今,上到鸿鹄圣族,下到天璇殿各地分殿,亡生大殿皆如入无人之境般,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一时间,不论是高门绣户,还是门头市井,所谈论的皆是亡生殿中人。 “你可听说了?昨夜亡生大殿又杀人了,杀的可是大陆东北,某一州天璇殿分殿的一殿之首! 据说昨夜麒麟管济恒,一人闯殿,一枪舞得几百人围着他,竟未有一人敢近身,生生是眼看着管济恒,大摇大摆地进来,又提着殿主的首级,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自然是听说了!还有还有,前日夜里,白泽宣奕杀入大陆东南,一州天璇殿的分殿,孤身横剑立于屋宇之上,操纵几千风刃在殿中扫荡,直扫了个门窗俱碎、草木成灰、人人自危。 那风刃如同长了眼睛般,直取目标之首级,竟未误伤一人!” “这便奇了怪了,那宣奕不是名扬天下的大废物嘛,怎么如今有了如此能耐?” “你当真是孤陋寡闻了!自从前白泽族长为其子献决后,宣奕便继承了其父所有的决力。 要知道,宣郢已经修练到了第八等广汉风,决力之强在大陆屈指可数。 如今宣奕的司风之能,可谓问鼎大陆,就是宣婉妍也莫能相比。” “要说此番脱胎换骨了的,可不止宣奕一人,还有那九尾狐乙虔子! 就在几日前,一人张榜,状告大陆西南,某天璇殿分殿的殿主。 那殿主胆小,又确实做了亏心事,从亡生大殿开始洗冤起,就严加守卫,征调几百能工巧匠,昼夜不分地筑建防御设施,联合殿中所有人张起结界。 甚至不许殿内任何人出、也不准外人进,真当是把分殿,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一座。 然而就是如此,那精通幻形的狐女乙虔子也是无孔不入,用尽手段混进了分殿 据说那日,分殿殿主躲在密室之中的床榻深处,一个晃神,就看见他面前的屏风之上,突然现出一女子身形。” 773 雪原重逢(1) 那女子摇着毛茸茸的扇子,捂着嘴巴笑得人浑身酥麻。 就在殿主奇怪之时,只见在那女子身后,展开了九条长长的尾巴。 这一下,杀都不用杀,那殿主直接吓得瞳裂,当场就毙命了。” “乙虔子自九尾狐族前族长乙良子死后,被压制的灵根展露,修炼速度可谓一日千里。 听说她一个月修炼的决力,可抵常人五年修炼还甚! 其天赋之异禀,远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不愧为天命狐女!” “除此之外,更别提梼杌和朱厌两大凶兽,杀起人来真叫一个得心应手。” “不过有一说一,你们有没有觉得,梼杌和朱厌自从有了主子以后,行事还收敛了一些? 这几次他们的暗杀行动中,都只杀了目标一人。 这要放在以前,他们起码要屠个满门不可吧。”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的……想不到这世上,居然也有能挟制住两大凶兽的人。” “说起宣婉妍,怎的最近没听到她的消息?” “听说她好像……好像是亲自追杀亡生大殿缉拿犯去了,追了足足十日有余了吧!” “是了是了!据说上一次有人看到她,已经是在天枢国北边境,还在一路向北,估计现在已经到了极北境了吧。” “我的天哪……一路追到极北境去,可真是不死不休。 被亡生大殿盯上,果真是毫无活路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这么惨……” 。。。 万里无暇的雪原,覆盖了所有的生命,和人类文明。 在这天神的雪毯之上,陪着日月的,便只有高耸入云的雪山,以及寂寞无言的冰湖。 就在这湮灭一切的纯白中,多一根乌黑的头发都是显眼。 而此时,冰原之上,多了长长两串脚印。 一串杂乱,一串规整。 两串脚印交错着忽近忽远,从天亮一直到天黑。 两串脚印越来越近,最终交合在一起。 这时,一个血红色的身影一跃而起,在纯白的雪国,留下一抹耀眼的绝色。 少女如同猎豹扑向猎物一般,从后将面前逃命的人一下扑倒在地,之后敏捷地翻身而起,“咻”的一声拔剑而出,抵在那人的脖间。 “跑啊,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她的声音,比冰雪还冷。 那人躺在冰上气喘如牛,看着眼前面目凌厉的女孩,已经没有了任何挣扎的欲望。 “宣婉妍……我真的服了你了!两千多里,你追着我跑了两千多里! 从西南树林,到中原,到西北沙漠,又纵贯天枢全境,现在到了极北境,又再有几里地,就是察卡祁迦湖了,那可是极北境的最北了! 宣婉妍啊,你可真是……追杀着我纵穿了整个大陆……我服了我服了! 这次我真的不逃了,你杀了我吧!” 婉妍的胸口也是一起一伏,吐气确实字字清晰。 “好,那我就成全你。” 婉妍话音一落,手中的剑一转,将那人的脖子齐根砍下。 之后婉妍也“扑通”一声跌坐在雪地中,捏了捏自己酸软的腿,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歇了半天,婉妍十几日昼夜不停赶路的疲惫没有缓解,但实在是冷得坐不住了。 两人是从夏末的西南起,一路跑到北境雪国,中间婉妍作为人人喊打的魔头,自然是没有地方买件御冬的衣物。 此时在寒风萧萧、大雪飘飘中,婉妍甚至只穿着一件单衣,冷得直打哆嗦。 婉妍从雪地里爬起来,上前去拎起那人的首级,就准备南归了。 临走临走,却想起那人刚刚说的话。 察卡祁迦湖,大名鼎鼎的大陆最北端,是终年冰封的冰湖。 不知怎的,婉妍冻得发抖的腿,鬼使神差就停下,甚至转身向北走去。 听闻今年天象有异,千年冰封的冰湖,居然开始融化,裂开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好几个南迁的牧民连带着牲畜,都掉了下去。 不过由于极北境不归任何家族管辖,目前还没人管这事。 那既然来都来了,便去看一眼吧。 哎……真是闲疯了我…… 婉妍拎着砍得的首级,一路骂自己,一路向北,顶着寒风走了一个时辰,才远远看到了察卡祁迦。 那么远看,都能清楚看见在冰面之上,确实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与此同时,婉妍惊讶地发现,在冰面之上,居然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光芒。 婉妍定睛一看,只见一束能量,如针又似线,在冰面的窟窿中飞快得运行。 冰面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生长着、愈合着。 婉妍顺着能量的来源去看,只见那千丝万缕,都汇在了湖边的一个人身上。 他一袭白衣白纱,身后披着一条玄色的披风。 他没有佩冠,只是用一根雪色的带子束着发。 大风之中,他黑色的披风、黑色的发,白色的发带、白色的衣纱都翩飞在他身后,美得像一幅非黑即白的水墨画。 他一臂横在身前,两指直指左脉,另一手则两指直指昊天。 婉妍抬头去看,只见漫天星辰皆失色,唯有一星闪耀,为他闪耀。 婉妍认得那颗星辰,那是经星,司冰之星。 也是八大星辰之一。 司星辰之力之人——净释伽阑。 婉妍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 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婉妍劫持着净释伽阑退至亡生大殿。 短短两个月,婉妍觉得他又消瘦许多。 在他身后,还站着十几个人,都是白衣白纱的天璇殿装束。 然而,他们人人都是高高举着剑,时刻保持着战备状态,不像是保护人的侍卫,倒更像是看押囚犯的狱警。 婉妍这才注意到,在净释伽阑的脚腕、手腕之间,都挂着铁链。 婉妍认得出,那是玄铁制成的。 这一刻,婉妍心中也怀疑起来。 此时没有任何观众,净释伽阑还是被天璇殿这么看管着。 难不成,那日净释伽阑所有的狼狈、窘迫、受制于人,不是装的,而是真的…… 婉妍原本是来看冰湖的,然而此时,她眼里就只有净释伽阑。 774 雪原重逢(2) 那场面是很撼动人心的。 浩瀚苍穹、高耸雪山、落落冰川、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切都出自大自然的永恒与宏大,将任何生命,都衬托得如此渺小。 然而,就是那样渺小的他,带着铁链的他,清瘦如纸的他,却昂然立于天地之间,引得星辰闪耀,用一丝一缕的能量,源源不断填补着,冰湖中巨大的冰窟。 婉妍看得呆住了。 在皇天后土之间,高耸的雪山都无法连接两极。 然而,净释伽阑他七尺之身,却上达星辰,下及雪原。 婉妍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走近,就听见净释伽阑身后的人,在小声抱怨着: “新尊是真的疯,他为了出殿,自请了九百九十九道洪荒天雷地火,让自己就算离开天璇殿,也没有逃走的能力,活活是弄了个半死不活。 我还以为他费尽心思出殿,是要去杀了宣婉妍,灭了亡生大殿呢! 谁能想到,他出殿先是去南境灭山火,又是去东境平水患,还去西境赈旱灾。 最后,他居然还跑到这么远,来修这什么冰湖,就因为这里有时会有牧民横穿,担心他们掉下去。 我去……你们说他是不是闲疯了!还要带着我们东奔西走,真是活得长了!” 婉妍闻言,眉头皱了皱。 灭山火、平水患、赈旱灾……? 可是也没听说过,无上圣尊这段时间,曾离殿济民啊? 不过,那些灾难好像确实是一夜之间,就平息下来了,百姓只当是天神显灵。 没人会想到,天神是自请九百九十九道洪荒天雷地火,来救他们的吧。 想到这里,婉妍心中一震。 难道,那许许多多看似天神显灵的事情,其实都是净释伽阑做的,只是从未告诉过世人…… 婉妍看着天地间的那个人,突然就想起了无上圣尊。那位在管府出事以前,活在她心中十几年的无上圣尊。 他十二岁登任无上圣尊,成人间至高天神。即位当年,平九族之乱,坐稳尊位。 十三岁,他带兵征讨凶兽作乱,手刃凶兽裂天兕,将一大凶兽挫骨扬灰,自此从人间除名。 十四岁,两大帝国矛盾加剧,战争一触即发。他奔走于两国间,最终化解争端,使世人免于一场恶战。 十五岁,他率军一万,定敌军十余万的南疆之乱。 十六岁,倭寇做祟,各大族推诿扯皮,不肯出兵,是他率两千亲信杀入倭寇老巢,打出以一敌百的战神战绩。 之后他的消息便少了,但每逢人间有大灾大难,总有天神下凡,助人间化险为夷。 原来,这世界本没有那么多有惊无险,只是因为有你。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发呆。 对净释伽阑的恨让我都忘了,我也曾经是一百一十世圣尊的信徒,我曾奉你为神十六载。 或许,你当真是个好天神吧。 可净释伽阑,既然你慈悲万民,为何就偏偏不肯放过我呢? 就在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发愣之时,净释伽阑像是受到某种感应一般,倏尔回过头来。 那一刻,月眸入星目,冰凝落长河。 净释伽阑看到婉妍时,也是微微一愣。 在他的手中,千丝万缕的紫色还在填补着冰窟。 然而他的眼,却再也转不开了。 那一日,苍蓝的夜空万里无云,便是星辰都敛了光辉,唯有经星闪耀。 夜原本已很深沉,然而在察卡祁迦的冰面折射之下,世界却如同一片纯白的冰晶。 在这冰晶之中,一端是白衣少年,清似皎月,冷若冰川,盈盈一身清辉。 另一端是红衣少女,如诗如画,艳冠九州,血色点墨稠,玉指悬人头。 她手里提着的首级一滴滴落着鲜血,随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雪地中画出一道血路。 那是她走向他的路。 雪色的少年,血色的少女,格外的冲撞,意外的美感。 四目对视之间,是千百种情绪的混杂。 没人道的清,其中是前仇旧怨多些,还是无法言明的爱恨多些。 直到冰窟窿都已经补上,两人的目光还是没能分开。 不论爱恨,下一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何等的腥风血雨。 最终,还是婉妍先转了身。 就在婉妍要离开之时,只听身后几声断喝。 “是她!魔女宣婉妍!” “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居然被我们遇到了!” “活捉宣婉妍,我们就是世人的英雄!” 几个人边喊着,边要冲上来抓婉妍。 剩下几人怕净释伽阑逃跑,猛地一拽,就把手脚皆束缚、决力刚才损耗巨大的净释伽阑拉倒在地。 “别动他!” 眼看着净释伽阑轰然倒地,婉妍不知为何就红了眼,怒喝一声,直冲人群而去。 “就你们几个,还想抓我,真是自不量力!” 只见婉妍一手拎着人头,一手握着十殿阎罗剑,连剑都没有拔出,短短几招就将一行人放倒。 之后,婉妍屈指成钩,直取净释伽阑身后的侍从,短短两招后,就将其制服,捏着他的脖子,把人抓离了地面。 在婉妍四周,戾气四溅,手指还在不断收紧,眼见着手中人面色酱紫,即将断气。 这时,婉妍的衣摆被净释伽阑轻轻扯了扯。 婉妍杀红的眼瞥他,只听净释伽阑的声音,如同冷泉一缕。 而他已经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了婉妍身上。 “宣婉妍,莫伤人性命。” 不知是清冷的声音,还是周身的温暖,瞬间消了婉妍眼中的血红。 婉妍咬了咬牙,松手将手中人扔在地上,垂眼俯视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人,冷冷道: “我也看不惯他,但是我更看不惯你们这些见风使舵、以下犯上的走狗! 虽然我不会承认,但不论怎么说,他也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君,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你们对他都给我恭敬客气点,要是我还没找他报仇,他就先死在你们手里了……” 婉妍扬了扬手中的首级,“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775 挥斥方遒(1) 说罢,婉妍将地上的人冷冷扫了一遍,转身就走。 然而走了两步,婉妍却又停住。 片刻的犹豫和挣扎之后,婉妍突然气急败坏地折返回来,右手渐渐亮起。 天璇殿众人一看,都下意识地想躲,就见婉妍直奔净释伽阑,对着他的胸口,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掌。 净释伽阑手脚都束缚着,根本无法抵挡,直接被打飞出去十几米。 “别让我再碰见你,下一次我可就取你性命了!” 婉妍冷冷道。 “新尊!”周围的人一看,都和炸了毛一样,急得连忙去扶净释伽阑。 “新尊,您没事吧。” 等他们再转头时,婉妍已经没了踪影。 净释伽阑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更加弱了。 “没事,走吧。” 从极北境到天璇殿,十几天的行程,净释伽阑每日,都会状似无意地回头一次。 每一次,在他的视线里,都有一抹红色的身影在暗暗跟着,手里还提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 一直到最后一日,在昆仑山下,净释伽阑再回头时,身后已不再有人。 “新尊,怎么了?”随从问他。 净释伽阑看着空无一人的雪山山脚,眸中是太久没有出现过的暖意。 “无事,登山吧。” 净释伽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看似狠毒的一掌,那看似狠毒的少女,实则涌入净释伽阑胸口的,并非武力侵袭,而是力量传输。 妍儿,你是看我决力耗费太多,才给我一成功力自保吧。 真是无药可救了啊。 净释伽阑边一步一步登梯,一边心中自嘲地想着。 她一次次将我伤得遍体鳞伤,我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恨她。 可她偏偏这个时候,给我一掌,送我一程,让我又觉得曾经那些伤,不过尔尔,伤就伤了罢。 哎……无药可救啊…… 。。。 亡生大殿,婉妍坐在长桌正首,其余众人分立两边。 “诸位,虽然我们亡生大殿规模还不大,但是早晚是要发展成与天璇殿一般规模、甚至更大的综合实体。 所以今日我把众位都请来,是想简单地分一下工。” 婉妍顿了一下,首先转向了乙虔子。 “在我亡生大殿的洗冤中,乙虔子斩获的人头最多,三十天成功暗杀三十四人,且暗杀人的手段高明非常,便以她为首,筹建并统领亡生暗杀司,各位可有意见?” 众人都道:“没有意见!” 乙虔子在短短一个月中,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暗杀天赋,暗杀人是又准又快又狠,让梼杌、朱厌这类暗杀老手,都自叹弗如,自然是没人有意见的。 乙虔子的耳朵尖红了,却撇撇嘴,不太乐意道:“好麻烦啊……” 婉妍淡淡笑着,诚恳道:“可我们中,谁的暗杀之能也不及你,这位置非你莫属,你便随便做做,都可以做好的,可好?” 众人都眼巴巴看着乙虔子,乙虔子万般无奈道:“好吧好吧,我操心费力就是了。” 嘴上不情不愿,然而心里,乙虔子却是火烧烧的。 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被如此信任、如此重用过。 婉妍拿出一个令牌给她,道:“那暗杀司的事情,便由你看着办了。 如果要征兵或培养杀手,你只管去做,也不用告知我。如果需要用银子,直接找宣奕去拿就好了。” 乙虔子点点头,把令牌捏在掌间。 “说到银子,那自是不用多说的。”婉妍转向宣奕,也递给他一个令牌。 “宣奕的经商理财之能,想来诸位都有目共睹,我亡生大殿的银库交由宣奕打理,诸位可都同意?” 众人毫不犹豫道:“同意!” 短短一个月,所有人都被宣奕挣钱的能力惊呆了。 他已经不是善于经商了,他就是财神爷啊!! 宣奕也不推辞,接过令牌,对众人道:“那大家以后有用银子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划拨。” 婉妍接着道:“至于亡灵大军,还是由梼杌将军和朱厌将军负责。 除了战时统一调度以外,这支军队的一切管理与决策,就都拜托两位将军了。 但是一切补给和军饷,还是由殿里的银库划拨,两位将军觉得如何?” 军队自己管,银子殿里出,这是什么好事啊! 梼杌和朱厌都连连点头。 “除此之外……”婉妍转向二人,“朱厌将军司傀儡之术,花鸟鱼虫、植株草木皆可听命于将军。 我想如果将军出手,定能在农业上大有一番作为,保我亡生大殿吃喝不愁。 所以,我想请朱厌将军出任农司之主。” “啊……?”朱厌一惊,苦恼得直挠头,“主上有命,属下就是赴死都绝无二话。 就只是……属下从未从事过农耕一类的事情,恐令主上失望。” 别说朱厌了,在场所有人都是吃了一惊。 朱厌,那可是恶贯满盈的凶兽,素来以阴森险恶、喜怒无常著称。 把他杀的人都埋在一起,都能埋一百顷地不止,现在居然让他去汗滴禾下土着种地…… 然而婉妍仍是坚定道:“将军便先去试试,真的不行也没关系,无需有任何压力。” 朱厌见婉妍诚恳,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同意。 “婉妍多谢朱厌将军大义。”婉妍笑着,又转向梼杌,道: “梼杌将军,整个西北无人境以及亡生大殿的守卫,就拜托给你,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梼杌显然是没想到,婉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愣了一下,才猛地跪倒在地,连连道: “梼杌跪谢主上信任!属下定万死不负使命!” “将军言重了,尽力而为便是!” 婉妍摆手请他起来,接着道:“除了亡灵大军外,我们经过一个月的征兵与筹备,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一支新军。 如今新军已有两万多人,且自洗冤之后,百姓对我亡生大殿的抵触有所缓解,征兵进程渐快,估计再有几个月,新军规模能达到近十万人。 这支新军,我看就由管济恒统领,做新军的主帅,各位的意见呢?” 776 挥斥方遒(2) 众人都同意,唯有管济恒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妍,神情犹豫。 “妍儿我……我是在军营里长大不错,但是我还从未独立统帅过一支军队,我担心……我做不好……” 婉妍看着管济恒,心中又酸又痛。 原来只要苦难够多,就能把天不怕地不怕、意气风发的少年,都变得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当然了。”婉妍看着管济恒,故意笑怪道: “烈火燎原,一门万将,试问这世上谁人不知,麒麟家族个个将才。 管济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在找借口不干活啊!” 边说着,婉妍边把令牌抛给管济恒,不由分说道:“接着,以后要好好干活啊!” 众人都笑,管济恒也一笑而过,只是看着令牌的眼神,还是迟疑。 “至于二哥……”婉妍转向宣契,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二哥,你是时候该回去了。” 宣契笑出声来,“嚯,你给大家都安排了工作,唯独要赶我走,这区别待遇也太伤人了吧!” “就是要赶你走。”婉妍疲倦地笑着,“不开玩笑的哥,你还是尽快回去吧。 虽然我族已经是天璇殿的眼钉肉刺,但只要你们抵死不承认知道母亲与我的身份,是被我们蒙骗了,那天璇殿一时半会,也没有由头来讨伐我族。 但如若,二哥你在这里帮我的消息走漏,那不就是给了天璇殿一个由头嘛。” 宣契看着婉妍叹了口气,“小妍儿,说到底你就是怕给家里惹麻烦。” “没有……”婉妍还想抵赖,却被宣契打断了。 “我只问你一个,我走了,怀笙怎么办?他的身体有多弱,你不是不知道。” 婉妍的眉头皱着,显然也为此犹豫,但还是道:“我准备等过几日风声好些,就定期带笙郎回蜀州,在长生柱上养一养。” 宣契闻言,第一次对婉妍怒气冲冲道:“你明知外面危险,宁可自己冒那么大风险,也不肯让我留下,你当真要和自己家人这么见外? 宣婉妍,你听听你姓什么?只要你还姓宣一天,你就别想划清和我们的关系。” 婉妍刚想说话,就被宣契又抢了话头。 “你先听我说完!这段时间太忙,我一直都忘了和你说,在我来这里之前,大伯父让我带话给你: 白泽神族巍巍千载,嶙嶙傲骨,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我们都要承担,也能承担,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小妍儿,你要是还想赶我走,就先求得大伯父的首肯好了。” 说完宣契不等婉妍再说,道了句“我去看看怀笙,先走了”,转身就走。 宣奕见状,也追了出去。 婉妍看着宣契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是难得的,真实的笑意。 就在这时,蓝玉从门外走入,道:“妍儿,王老送粮食来殿里了。” 婉妍道:“快请进来。” 之后就见一个老者在少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入,一进来就要给婉妍行大礼,被蓝玉扶住了。 婉妍道:“王老先生,下次您找人送来就是了,何须一次次都自己跑呢!” 王老一个劲儿摇手,道:“那可不行,吃饭可是个大事,老朽若不亲自送来,怎么都是不放心的! 对了主上,老朽这次还带了镇上的税银来。 因为不知道主上的规定有没有变动,所以我们还是按照大殿的常规上缴的税款,还请主上笑纳!” “税款?”婉妍愣了一下,“我何时说过要征税?” 王老道:“主上您知道的,我们亡生镇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受大殿的庇佑。 相应的,亡生镇为大殿提供粮食和税款,为大殿的运行提供保障。 这已经是存在千年的祖制了。” “哦……”婉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道:“那我今日便改了这祖制。 从今日起,亡生镇的百姓们,不用再向大殿缴税金了。” 王老当即急道:“主上,那怎么能行!大殿主攻伐,不论是修筑防御,还是养病练兵,都开支巨大。 我们上缴的税款,虽然不足以支撑大殿全部的开销,但也能缓解一些燃眉之急,还请主上切莫和我们客气!” 婉妍翻了翻王老带来的账簿,道:“老先生您看,这税款也太高了,每家每户都是只留了果腹的口粮,剩下全都交给大殿了。 咱们无人境的自然条件有多差,我是知道的。百姓们一年种出点粮食实在是不容易,要是能囤起来抵御明年未知的灾害,日子还能过得稍微安稳些。 至于我们,王老你放心,亡生大殿养的活自己的军队,也养的活自己的人。” “可是祖制……”王老还要再说,却被婉妍抢了先。 “王老,我的规矩就是亡生大殿的规矩,这件事便无需讨论了。 还有一件事,正好您来了,我便一起说了。 我这次出门,去距离西北无人境最近的几个城镇看了看。 其中,天枢国西南边陲的乌州荔泽县、天权国西北边陲的和州川安县,这两地综合距离、集镇规模、城内守军状况等,是最适合我们暗中通商的。” 说着,婉妍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递给王老。 “这些文碟是我买通县衙弄来的,王老你去分给咱们的百姓。 这样以后,咱们就可以去这些地方采购必需品,也可以把咱们过剩的畜牧产品换成银子,岂不是大大改善了生活。” 说着婉妍又转向管济恒,道:“阿恒,你先尽快从新军中,编出两支队伍来,在我刚说的两个城镇附近便衣驻扎,保护前去互市的百姓。 我怕万一咱们百姓的身份被识破,肯定是会被当地守军和百姓为难,你可得保护好他们。 谁敢为难我们的百姓,就端了他们的城!” 管济恒点点头,“明白了。” 婉妍说这些话的时候,王老始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直到婉妍把文碟都递给他,他还是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王老,你是有其他意见吗?如果我的安排有不妥之处,你只管说便是。” 777 挥斥方遒(3) “不不不……”王老连连摇头,已经语无伦次了。 “就只是……我们自从入了无人境,便世世代代再未离开过,老朽实在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离开无人境…… 主上……您真是处处为我们着想……老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了……” 王老知道,婉妍看似是今日随口一提,但肯定已经早有计划。 王老不知道,在婉妍第一次去亡生镇,便把镇子的情况了解了大概。 除了少量农业以外,亡生镇以畜牧也为主,其余的制造业完全是断链的。 这就导致亡生镇的畜牧产品常常浪费,但诸如油盐酱醋茶、衣服、药草这些一般的必需品,则是缺之又缺,已经艰难地克服了千百年。 婉妍那时便想,暗中互市,是唯一的出路。 “你太客气了王叔。”婉妍微微笑着,笑容也掩不住一脸的疲惫。 “就像你们希望大殿好,我也希望我的百姓们过得好。 所以以后,你们有任何需要和诉求,只管向大殿开口,不需要克服。 你们要记得,亡生大殿,永远是你们的后盾和依靠。” 王老看着婉妍,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是沙哑道:“主上……” 亡生镇是这世上最贫瘠、日子最艰苦的镇子,千年来都是如此,镇子里的百姓克服都成了习惯。 然而她才来了两个月,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王老又千恩万谢一番才离开,众人又谈了一阵,也都离开了。 “阿恒!” 在出门时,婉妍叫住了管济恒。 管济恒回头来看,只见婉妍快步走来,停在他面前,看着他正色道: “你是我宣婉妍这一生,最信任的将军。” 婉妍这劈头盖脸一句,倒把管济恒说愣了。 婉妍笑了:“所以你只管放手去做,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我们一起扛。” 婉妍拍了拍管济恒的肩,转身走了。 管济恒看着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疲惫不堪,却坚定如斯。 那一刻,管济恒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婉妍。 那时她就是这样拍了拍他,大步流星就往外走,边走边喊着:“走!和我打架去!” 管济恒的嘴角软了,低头看那令牌,上面刻着六个图案,管济恒的指腹一个个从上面划过。 那是梼杌、朱厌、九尾狐、麒麟、白泽,还有九婴。 在图案的中央,写着飘逸的三个字:六将令。 一旁的乙虔子也在看令牌,她喃喃道:“宣宣她,想建一个新的国度。” “不,”管济恒摇了摇头头,“她想给我们建一个新的家。” “那你打起精神干点人事儿行不?”乙虔子仰着头看管济恒,大眼睛一眨一眨。 “宣宣真的太辛苦了。” 管济恒把令牌郑重地收入怀中,冷了那么久的心,开始暖了起来。 “行!”管济恒自那日起第一次露出笑意来,“连你都长本事了,我要是再不努力,可真就没人给我垫底了。” 看管济恒笑了,乙虔子心里别提多开心,嘴上却故意冷笑着,回嘴道:“要说我长本事,那也算不上吧,顶多算是个脱胎换骨。 嗐,别提了,人家都说修行最苦,然而这么宝贵的经历,我居然一点也体验不到,只能苦苦地继续我一日千里的进步,以及毫不费劲的提升。 哎……天命狐女不好当啊……” 看着乙虔子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管济恒气得两耳冒烟,两人一路吵到了管济恒的寝殿。 然后管济恒“砰”地一声摔上门,把乙虔子关在门外。 “切,小垃圾,玩不起……姑奶奶忙正事去了!” 乙虔子骂骂咧咧转身走了,转过身来却是笑靥如花。 生龙活虎的管济恒,总算回来点了。 而窗边,管济恒一直看着乙虔子的背影完全消失,还是不肯离开,笑容渐渐淡了,眼中多了几分不可言明的温柔。 就是在这个窗台上,无数个管济恒崩溃的、沉沦的夜,都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趴在这里睡觉。 她知道安慰无解,她知道他难熬,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就一直默默陪着他,一言不发,笨拙又执着。 那些夜晚,管济恒从未和她说过一个字,但他知道她一直都在。 乙虔子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却始终不得其解。 半年前的京都千宣楼,乙虔子被一群地痞流氓纠缠的下午,那个一脚踹开门,高大威武一身光的男孩,他大嗓门、自恋又浮夸,却满腔如火的赤忱。 她做梦都想让他回来,她自己都不知道。 。。。 在一座荒漠中的一座沙山边,宣奕终于找到了宣契。 “二哥!”宣奕坐到他身边,“你别生宣婉妍的气了,你还不知道她呀,她宁可自己流血流泪,也不想我们受一点罪。” 宣契低着头揪一根枯草,执拗道:“我偏要和她生气。” 宣奕正不解,就见宣契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意。 “我生气了,她才不好赶我走。” 宣奕闻言,这才放了心,又看宣契笑得舒展,便问道: “二哥你怎么今日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什么?”宣奕奇怪道。 宣契手指卷着枯草,问道:“奕弟,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一件事吗? 在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中,大哥才学出众,是未来的白泽大夫子。大姐是白泽大阁士,三弟是白泽大勺,我是白泽大郎中,你是白泽大商,嫦儿是白泽大讼师。 我们都在某一领域天赋异禀,且从小就兴趣很浓,一生都专精于一事。 而小妍儿,她很小的时候,大伯父就断言,她不仅是咱们这一代中,天赋最好的一人,而且会是咱们白泽家族中,几百年难遇的一代英才。 然而你看着她,你能一句说出,她擅长什么领域吗?” 宣奕认真地想了想,道:“她 778 挥斥方遒(4) 宣奕认真地想了想,道:“她十五岁天权文武考各九段,是继我父亲后的第二人,那必然是才学卓越、武功高强。 她头一次带兵打仗,就打了个扬名天下,说明她军事和兵法也不错。 她小小年纪,就能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想来她是颇有些政治手腕的。 这次她敢应空榜、孤注一掷杀入墚天池,为我们带回了善武器制造的勾陈族长,还揭露了天璇殿那样大的丑事,足见她颇有远见,也极具胆魄。 除此之外,她还会很多,好像只要她想学会、想干好的事情,就没有她不能行的。“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宣契猛地一拍宣奕,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之前我还不确定,但来到亡生大殿后,我彻底明白了。 就从小妍儿对待母亲旧部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五大凶兽虽臭名昭著,但对于毒尊的忠诚,是经历过千百年考验的。 梼杌和朱厌曾经做过小妍儿的敌人,还伤害过她,所以对他们而言,确定效忠之人对自己的态度,是尤为重要的。 这不仅是他们的难题,对小妍儿更是难题。 如今亡生大殿正逢用人之际,她必须要这两员大将信任自己、心无旁骛地跟着自己。 此时她若是软了,不符合毒尊强大而强硬的形象,便难以取信于他们。 她若是硬了,会让他们惶惶不安,总觉得曾经开罪了主人,撒不开手脚。 可你看小妍儿,她先是砍了梼杌和朱厌的一人一臂,既全了管济恒的复仇之心,又彰显了自己的强硬,还让他们二人付出巨大代价,不用担心主人心存芥蒂。 之后,她又把母亲的手臂给了他们,那可是梼杌和朱厌旧主的旧物,那是怎样的恩赐,可以说瞬间就让他二人对新主忠诚更甚,也恢复了两员大将的战斗力。 小妍儿这一番下来,可以说软硬得当至极。 那日回去以后,我又仔细回想一番,才发现当时她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在传递着她想表达的态度。 我也是想了好久才分析出来,我真想不出那一日她临场发挥,是如何能做得如此周到。” 宣奕也是恍然大悟得点点头,连说好几个“原来如此”。 宣契又接着道: “你再看今日分任务,小妍儿看似平常,实则处处是玄机。 乙姑娘灵根被压多年,一事无成让她不自信,小妍儿便润物细无声地表达出,自己对乙姑娘的重视,甚至把暗杀司的所有权限都给她,让乙姑娘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更增加了她对大殿的归属感。 管济恒在飞来横祸后精神萎靡,又从未独当一面,自己都不信任自己。 然而小妍儿敢用敢信他,把亡生大殿未来最倚仗的军队都交给他,让他快速历练和成长。 梼杌和朱厌已是久经战场,不需要再磨练,他们最需要的是信任。 要知道殿卫军和农业,那可是关乎小妍儿她自己的安危、以及吃饭这种根本性的问题,无疑是最重要最关键的职务,小妍儿敢把这两项交出去,足见自己的信任,更不用说她敢让他二人手里握着十万大军。 她这一番安排,够细致,也够胆子大,真是把调兵遣将用到极致了。” 宣奕道:“原来她有这么多深意啊……” “不止如此呢。”宣契神秘的笑笑。 “她从一开始就筹备的洗冤,绝对不仅仅是要揭露天璇殿真面目、为大殿造舆论这么简单。 还有她在短短两个月内,就让亡生镇百姓对她的爱戴,远超前面五位毒尊,足见她收拢民心的绝佳能力。” 宣奕奇怪道:“不过宣婉妍她为什么对亡生镇那么上心? 不征税、开通商,甚至镇里上贡的粮食,她都让我拿远高于市场价的银子去买。” “这个我也问过她,她说:‘在我们这自然条件极差的政权之下,民为邦本显得愈加突出。 我们必须要把产粮抓在自己手里,但万一某一年我们粮食欠收,军队靠谁吃饭,不还是靠百姓嘛。 何况我们自己对世人宣扬我们的好,世人会觉得我们在吹嘘。 如果我们把那么多张嘴放出去,你说一句亡生好,他说一句大殿妙,这才是我们递出去的有效名片。 久而久之,那些在外面活不下去的人,就慢慢愿意来了。 百姓是人,有人不就有了军队,有人不就有了政权。’ 当时我听她说完这番话,我差点拍案叫绝。 现在是少赚了税、多花了银子,但好处都在后面了,这便是格局。” 宣奕若有所思道:“善谋略、会用人、有胆识、有魄力、有远见、得民心。 我大概知道宣婉妍她长于何处了。” 宣契也点了点头。 “善用兵练兵者,为将。 善管将用将者,为君。” 两人都没说出来,但心中都有四个字。 那是白泽家族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的人物。 白泽大君。 。。。 黄昏,婉妍敲响了一座宫殿的门。 “司马前辈,您休息了吗?” 屋内人道:“没有,请进。” 婉妍进屋,捧着端来的茶壶给司马呈满上了茶水。 这几日,司马呈的茶水都是婉妍亲自来送。 司马呈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这么忙,还麻烦你做这些小事。” 婉妍笑道:“不打紧的。”说着,婉妍把茶壶放下,随口闲谈道: “前辈在亡生大殿住这几日,可还习惯?” 司马呈连连点头,“大殿对我处处关照,自是习惯的。” 何止周到,司马呈简直被吓了一跳。 779 挥斥方遒(5) 当初司马呈揭亡生大殿的榜时,也狠狠犹豫过。 圣洁、清白如斯的天璇殿,为了得到勾陈家族的武器铸造绝学,尚且都能干出灭族杀人的勾当,司马呈对臭名昭著的亡生大殿,根本就不报以任何道德期待。 他早已做好一进亡生大殿,就被立刻控制起来,然后被百般折辱逼迫,成为一台铸造武器的工具,再无任何尊严的准备。 然而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宣婉妍对制造武器只字不提,只是让宣契为他疗伤,偶尔来探望他,也只是礼貌问候。 此外,亡生大殿中所有人对司马呈,都是以礼相待,竭尽可能给他最好的生活条件。 这是司马呈万万、万万没有想到的。 “住得习惯就好。”婉妍眯着眼笑,又问道:“晚辈冒昧问一句前辈今后有什么打算?” 司马呈长长叹了口气,捏着杯子的手紧了。 “其实我还没想好……我勾陈神族已亡,族中所有的秘宝和藏书典籍,都在墚天池,族人也只剩下我一人。 亡族灭种、家破人亡,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婉妍看着司马呈,目光真诚又郑重,道:“前辈,如果您愿意的话,亡生大殿以后就是您的家。” 司马呈早知道婉妍会说这话,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诚恳地抛橄榄枝,而非强迫他留下。 婉妍接着道:“您看我们这些人,管济恒也是麒麟神族最后的族人,乙虔子在世上再无血亲,我和宣奕是孤儿,仲怀笙被家族抛弃,蓝玉被家族放逐。 我们都是无族、无家之人,若是我们抱团取暖,便有了一个新的家。” 然而司马呈只想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宣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实在不想余生都为了复仇而活。” 在世人眼里,亡生大殿总是蒙着恐怖复仇的色彩。 然而婉妍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前辈,我们重振亡生大殿,我们做的这一切,初衷并不是我们想复仇。 我们,就只是想活着。 您刚才说,不知道以后为什么而活,那晚辈自大地建议一句:就为了活着而活吧。 活下去,本来就是极其艰巨的事业。” 司马呈闻言,愣了一愣。 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吗? 那么颓废,却又那么有力量。 这时,婉妍掏出一根断成一半的剑柄。 那是婉妍从索施通手里,抢来的半柄剑。 婉妍把剑柄底端亮给司马呈,上面是勾陈神族的家印。 “只要您活下去,勾陈神族就不算灭亡。 因为代表着勾陈家族精神的,不是那些丢了的典籍和秘宝,而是您。 您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刻着勾陈家印的武器,刺入伪君子的胸膛。 这是复仇,也不仅仅是复仇。 就着敌人的鲜血,您才可以继续书写勾陈家族的历史,让勾陈的铁血辉煌,自古而向未来,绵延千年不断!” 婉妍的声音是冷静理智,而婉妍的眼中则是烈火熊熊。 那火,烧进司马呈的心里。 婉妍见司马呈还在犹豫,便把那断剑郑重地放在他手里,恭敬道: “坦白地说,晚辈是真的期盼着您可以留下,我们是真的太缺太缺武器了。 但今日的您,就算不是勾陈家族的族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我还是会请您留下。 如今您和亡生大殿扯上了关系,彻底得罪了鸿鹄圣族,变相等于得罪了天璇殿。 天枢国向来为天璇殿马首是瞻,天权国又落入任家手里,相当于也成了天璇殿的附庸。 得罪天璇殿的人,便在正道的大陆之上,没了立锥之地。 而亡生大殿,就是要给这些人一个归宿。” 最后,婉妍礼貌道: “前辈,晚辈说这些话,没有任何威逼利诱的意思,您的去留当然由自己决定。 如果您留,亡生兵械司就是您的。 如果您走,您随时知会我,我送您出无人境的结界。” 婉妍走后好久,司马呈还在看着殿门出神。 在来之前,他便知道宣婉妍执掌了亡生大殿。 那时他并不看好宣婉妍,不论她是怎样有才,终归还是太年轻、资历太浅。 毕竟一无所有的十六岁女孩,想要在穷凶极恶之徒云集的地狱,接过母亲的旧业,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当他进入西北无人境,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对内,宣婉妍制住了梼杌、朱厌这些大元老,两个月内建新军、兴农业、定民心、筑防御。 荒废了二十几年的亡生大殿,如今上下齐心协力、紧然有序,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对外,她造舆论,多方斡旋,生生是在列强环伺下,站稳了脚跟,没人敢轻举妄动。 之前司马呈还很是震惊,可今日和宣婉妍浅谈一番话,他便知道: 她没什么运气,她得到的一切,都注定是她的。 亡生主殿中,乙虔子有些着急地问婉妍,“宣宣,司马前辈怎么说,同意了吗?” 婉妍笑了笑,只是道:“你等等吧,很快就有答案了。” 当宣契帮司马呈换完药回来时,递给婉妍一个东西。 “这是司马前辈让我给你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 婉妍接过那东西,释然地一笑。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一旁的宣奕不解道。 婉妍没回答他,转而对管济恒道:“管大将军,加紧练兵吧。 咱们的将士们,很快就要有新武器了。” 在婉妍手里拿着的,是那断了的半截剑柄。 。。。 天璇殿,无垢圣殿。 空荡荡的圣殿之中,就只有净释伽阑坐在床沿,身型枯槁却笔直。 无垢圣殿是无上圣尊的寝殿,圣尊一般只有深夜就寝时,才会回来,其余时间都在理政的仁青圣殿。 然而此时才是上午,净释伽阑却还在无垢圣殿。 这是因为他不需要理政了。 自从净释伽阑的婚期定下来,净释摩诃便不在囚禁虐待他。 毕竟圣尊大婚,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喜事,当日会有千万人涌来昆仑山观礼,若是看到净释伽阑伤痕累累,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他便把净释伽阑关在无垢圣殿中。 780 挥斥方遒(6) 毕竟圣尊大婚,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喜事,当日会有千万人涌来昆仑山观礼,若是看到净释伽阑伤痕累累,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他便把净释伽阑关在无垢圣殿中。 净释伽阑戴着手铐和脚镣,双目无神地坐着。 这时,宫殿的大门打开,一个人拎着一个食盒快步走入。 那人的衣着,是天璇殿等级较低的服制,显然是侍从一类的。 那人将食盒放在桌上时,净释伽阑照例向其颔首,却在看到那人的脸时,眼中恢复了一些光彩。 “尊上,属下来迟。”来者垂下头,压低声音道,边说边将食盒中的餐食拿出来。 这人正是青鸾圣族族长、圣殿右护法供觉旃殊。 净释伽阑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目光又回到桌面上,拿起了面前的筷子,以决力传音。 “脱险可顺利?” 供觉旃殊此时退到净释伽阑的一侧,恭敬地垂侍,和侍从看起来并不差别。 他也以决力传音道: “一切顺利,属下多谢尊上相救。” 供觉旃殊自从回到圣殿后,就被关押于阿鼻地狱。 就在上周,他居然被莫名其妙放了出来。 虽然还是被净释摩诃的眼线在暗中死死盯着,但只要出了阿鼻地狱,起码是有了摆脱眼线、自由行动的机会。 出来之后,供觉旃殊才知道,原来族中长老供觉厢,因为犯了重罪,已经被处死了。 供觉旃殊虽然贵为青鸾族长,但这么多年一直跟着净释伽阑,族中的事情,都是由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供觉厢管理的。 因此,供觉厢在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不亚于供觉旃殊。 自从净释伽阑杀父弑尊的事情败露,供觉旃殊必然受到牵连。 再加上供觉厢卖力地在族中败坏供觉旃殊的形象,族中人也都以为供觉旃殊是助纣为虐的走狗。 因此当他被打入阿鼻地狱时,族中无一人反对。 然而供觉厢一死,净释摩诃便指了他在青鸾族中的一名亲信,顶替了供觉厢的位置。 之后在青鸾族中,便有一个说法传播开来,说净释摩诃是故意杀死供觉厢,从而让自己的势力更加渗透入青鸾圣族,为的就是更好地掌控青鸾一族。 这消息越传越真,再加上净释摩诃指定的那人,根本没有统领一族的能力,反而处处以天璇殿马首是瞻。 这下青鸾族上下无不怨声载道,几日后便上书天璇殿,高呼净释伽阑的罪责不该连坐无辜,要求释放供觉旃殊。 青鸾圣族乃事天璇殿三大家族之一,虽然势力远不及鸿鹄圣族,但也是天璇殿不能失去的佐助。 何况如果这件事闹大,让世人知道圣殿关押殿前右护法,那边是天大的丑闻。 于是最终,净释摩诃还是放了供觉旃殊,命他禁足于青鸾苍虚亭。 出来后,供觉旃殊利用暗影多方打探,才知道供觉厢之死,是因为在天璇殿中,泄露了净释摩诃杀害腾蛇、白虎、九尾狐族族长一事。 据说当日在场的天璇殿中人,除了被死死看押的净释伽阑外,就只有左护法索施通,以及供觉厢。 净释摩诃选择相信索施通,于是不论供觉厢如何否认喊冤,净释摩诃还是杀了他。 这倒不是说,净释摩诃肯定这事就是供觉厢做的,只是因为净释摩诃的一丝怀疑,就是死罪。 这下供觉旃殊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净释伽阑的计划,为的就是将自己救出来。 出来以后,供觉旃殊不敢妄动,一直到今日才找到机会进无垢圣殿。 面对供觉旃殊的感谢,净释伽阑只是微微颔首,便以决力传音问道: “凤族那边有什么动作没有?” 供觉旃殊回道:“暗影来报,前段时间凤凪扶再次以蓝玉的身份,潜入西北无人境。” 净释伽阑闻言,拿着筷子的手微顿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尊上,我们要不要加派人手保护宣婉妍?”供觉旃殊问道。 净释伽阑思考片刻后,道:“不用,凤凪扶不是冲她去的。” “嗯?”供觉旃殊一愣,不解道:“那堂堂凤尊,还能为谁孤身深入西北无人境?” 净释伽阑的嘴角微抬,冷笑道:“我猜,他是去杀仲怀笙了。” 这下供觉旃殊更奇怪了。 “可是仲怀笙已经病得很重了,不用人杀都活不过几年,又何必大费周章去杀他?” “因为那碰上的,可是凤凪扶。” 净释伽阑的眼中,尽是轻蔑。 “凤凪扶的气量之小,实在是世间罕见,可以说毫无容人之量。 别说仲怀笙还能活个几年,就是仲怀笙明天死,今天凤凪扶都要潜进去杀了他。” 这……供觉旃殊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净释伽阑的心中,就只有无语。 要是仲怀笙不死,宣婉妍也不会爱上他。 可若是他一死,思念、愧疚、悔恨、怀念,全都涌上宣婉妍的心头,反而会让仲怀笙成为横在婉妍心头的一根刺。 凤凪扶这个蠢货。 “这事凤天殿知道了吗?” “凤凪扶的行踪隐匿极佳,凤天殿应当还不知道。” “好。”净释伽阑点了点头。 781 挥斥方遒(7) “不用。” 横一根刺便横吧,让她缅怀,总好过他日日陪在她身边。 “遵命。” 净释伽阑又简单地吃了几口,就端起茶杯清口了。 “亡生大殿那边,怎么样了?” 供觉旃殊仍是垂手而立,但用决力传来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惊讶。 “回尊上,亡生大殿目前发展飞速,管理得当有序,已经踏上正轨,渐趋向好。” “详细说。” “回尊上,亡生大殿防守严密,就是我们的暗影都无法窥探完全。 目前已知,亡生大殿中的人口增长飞快,两个月内翻了十倍不止。 保守估计,西北无人境人口已从两千余人,增加到两万余人,且这个数字每天都还在增长。” 说完,哪怕还在圣尊面前,供觉旃殊都忍不住感慨道: “说来,宣婉妍当真是有通天的本领,竟能用这么快的速度,让那么多人,甘愿拖家带口离开大陆,去往西北无人境那世人眼中为众矢之的的人间地狱!” 净释伽阑毫不意外道: “看来她的洗冤之法,还是相当有效的。 她无偿替人洗冤报仇,既败坏了天璇殿的名声,又宣扬了亡生大殿的公正不阿,对其恶名有所缓解,让许多在大陆活不下去的人,看到了新的希望。 而那些张榜洗冤的人,由于担心得罪了天璇殿,会招致报复,几乎都是还没张榜,就先举全族之力迁徙至亡生大殿,寻求其庇护。 这样一来,亡生大殿的人口增长速度必然是惊人。” “尊上所言极是!”供觉旃殊接道: “除此之外,属下还打听到,最近在民间,尤其是两大帝国的西北、西南边境内的百姓间,流传着许多关于西北无人境中,由亡生大殿管辖的百姓生活传言。 据说西北无人境内的百姓,完全无需缴纳赋税,且免于劳役。 就是供应给亡生大殿的粮食,也都不是强征白给,而是由大殿高价购入。 不仅如此,如果百姓重病不治,大殿便免费看病问诊;谁家的农忙,大殿就派士兵去帮忙;百姓的农田水利,也由大殿帮助设计翻修。 这些消息,好像是从前往两大帝国边境采购的无人境百姓口中传出,由于实在与世人的猜测大相径庭,所以很快就传开了。 而那些出来采购的百姓,都由亡生大殿的重兵保护,边境城镇的守军也曾阻拦过几次,但每次亡生大殿都会派更多兵力来救人。 他们甚至放出话来,说伤害无人境的百姓,就是和亡生大殿结仇,亡生大殿将会不遗余力,让仇人血债血偿。 边境守军无法对抗亡生大殿的军队,而两大帝国也不想自己先和亡生大殿开战,于是无人境的百姓,就大摇大摆出来采购,没人敢阻拦。 这些举措,无疑向世人证明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亡生大殿确实很重视爱护百姓。 这样一个免赋税徭役、爱民如子,又足够强大、可以庇护万民的政权,不就是百姓们最向往的统治者。 因此从半个月前,两大帝国边境中不少被压迫至深的城镇,开启了一股移民无人境的浪潮,让无人境的人口节节攀升。” 净释伽阑点点头,虽然面色仍是冰冷惨白,但目光显然轻松不少。 供觉旃殊知道净释伽阑想听,不等他要求,就接着汇报道: “除此之外,宣婉妍还干成一件震惊大陆的事情。 尊上您还记得朱厌吗?就是那个司傀儡,杀人无数又臭名昭著的朱厌。 您肯定猜不到,宣婉妍给他分了什么工作。” 净释伽阑想了一想,便道:“农耕?” 供觉旃殊大吃一惊,奇道: “尊上您真是神了!属下知道这答案时,都很是惊奇,没想到尊上您居然可以想到。” 净释伽阑面色如常道: “朱厌可将世间所有活物,都变成自己的傀儡,以控制之,只是控制时间和程度不同。 以朱厌现在的本事,已经可以将一个决力略逊于他、精神力较强的活人控制半刻钟。 因此控制并改变农作物的生长规律,于他不过轻而易举。” “尊上英明!”朱厌道。 “正如您所说,那朱厌致力于农耕不过半月时间,居然真的在无人境仅有的绿洲中,收获了第一批麦子,让亡生大殿的粮草,开始独立种植、脱离依赖。 据说朱厌甚至从中找到乐趣,从前以折磨为乐趣的凶兽,如今每天都在田间地头,一心一意钻研产粮之法。 就是朱厌,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天赋。 宣婉妍眼光是有多毒辣,才能一眼看出杀人狂魔会种地。 天啊,宣婉妍莫不是三皇五帝转世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周围遍布眼线,净释伽阑的神情定是柔和乐许多的。 但就算不能,净释伽阑用决力传来的声音中,分明多了几分笑意。 “我大概猜到了,她成为毒尊的封号。” 。。。 传说中政清民和西北无人境,此时却布满剑拔弩张的气氛。 数千人马列于西北无人境的结界之外,呈战备状态,看似随时都要扑杀入境。 结界内,婉妍为首,蓝玉站在她身旁,六大将军分列两侧,亡生大殿的新军也在快速集结。 婉妍早知道,这结界内外早晚会有恶战,但没有想到第一个陈兵无人境的,会是凤族。 凤族为首的是一老者,虽然上了年纪,但极有威仪,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大将。 而他虽然只带了几千兵,但婉妍看出,那是一支极其精锐的队伍,且甲胄武器精良非常,个个足以以一敌十。 那老者昂扬立于阵前,吐字清晰有力。 “宣姑娘,老朽冒然闯入贵宝地,若有打扰,请多担待。 只是您在祖宗之地自谋发展,我凤族管不着。 但凡我凤族人、不论地位高低,旦犯我族规、不论罪行大小,都必要受我族惩罚,无人可免。 所以还请宣姑娘体恤,将我族罪人交出,我凤族便绝无侵扰之意。 但如若姑娘执意不肯见谅,那老朽为护族规,少不了要和贵殿起些摩擦了。” 782 挥斥方遒(8) 老者言语客气,但语气却是不容质疑的威严。 婉妍闻言,把蓝玉向身后拉了拉,毫不退让道: “前辈,今日不论是道,还是理,您都无须多言。 晚辈虽绝无意挑起两族争端,但若是想从我亡生大殿劫人走,绝无可能。” 一时间,双方谁也不让,气氛很是紧张。 结界外,凤族的士兵都大开决赋,准备领将一声令下,就攻击结界。 结界内,亡生大殿的将士也都拉弓上弩,战争一触即发。 但直到此时,六大将军对是否开战,还是很纠结的。 目前的亡生大殿,是绝对没有和凤族的一战之力。 而亡生大殿才刚起步、进入正轨,正是急需平稳环境,谋求发展的关键时期。 如此一役,无疑会大伤亡生大殿的元气,让之前的努力与成果都功亏一篑。 然而,不论是蓝玉对婉妍的重要程度,还是亡生大殿一旦服软、之前树立的强硬形象便毁于一旦,必然会招致更多攻击等种种考虑,又让他们不能认怂。 眼见着大战箭在弦上,亡生大殿众人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时,蓝玉从婉妍身后走出,面对亡生大殿,背靠结界,对婉妍柔和又坚决道: “妍儿,把我交出去吧。” 在这种情况下,蓝玉的眼中还是布满柔意。 这柔意混合着点点泪光,看得婉妍心痛。 “不可能!”婉妍斩钉截铁道: “姐姐你忘了,你是如何受了剥羽之刑,挨了万箭穿心之痛吗? 今日我就是战死无人境,也绝不会让你再落入他们的手中!” 说着,婉妍就大步上前,要把蓝玉拉回来。 然而下一秒,蓝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间。 “妍儿,别过来了。” 赤裸裸的威胁之语,但从蓝玉口中说出,却是温软柔和。 正如明晃晃的匕首之上倒映的,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容颜,用苦涩的柔光,洗去了匕首所有的凌厉。 婉妍被迫立刻停了脚步,焦急道: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蓝玉摇了摇头,那样轻微的动作,却摇碎了她眼中的点点晶莹。 “妍儿,现在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如果能让你免于这场无谓的战争,我死得其所。” 蓝玉顿了一下,笑和泪一起落下。 “为了我,真的不值得。” “姐姐!”婉妍心急如焚,还要多说,却被蓝玉截断了。 “放我出去吧,妍儿,我保证我一定会自己保重,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蓝玉看婉妍的双眼,深情款款。 婉妍红了眼,一字一顿道: “姐姐,我不能再放弃任何一个家人了,我已经没有几个家人了!” 蓝玉不回答,握着匕首的手毫不客气地划动,锋利地刀刃瞬间见了红。 婉妍见状,心急如焚地喊道: “姐姐!你干什么?你快停下!” 蓝玉泪眼婆娑看着婉妍,只有一句话。 “妍儿,让我走吧。” 眼见着蓝玉还要动手,婉妍怕她真的伤了自己,只能无可奈何道:“好好好!你别再伤害自己了!我让你走!我让你走!” 婉妍话音落下时,蓝玉停了手,但脖子上已经割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 但蓝玉却丝毫没感觉到一般,眼中就只有急得满头是汗的婉妍,无力地喃喃道: “好……” 在打开结界送蓝玉离开的时候,婉妍红了眼眶。 蓝玉站在结界外,看着里面的婉妍,忍不住探手向婉妍的脸边,却只是落在了结界上。 在她的眼中,婉妍看到了不悔和无畏。 蓝玉跌跌撞撞走向了凤族的军队,走出好远还回头对婉妍挥了挥手。 婉妍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走过的路,是沙土之上,洒落了一颗颗泪珠。 那之后,婉妍把自己关在殿里许久。 乙虔子几次想冲进去安慰她,都被宣奕和管济恒拦下了。 “让她静一静吧。 每次她刚要做出点成绩,老天就要给她当头一棒,告诉她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保护不了你想要保护的人。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 万米高空,从西北风尘仆仆赶回的军队,正大开决赋,全速行军。 军队中央拥簇着的,是一座气派非常的轮宫。 轮宫中,方才还统领军队、威风凛凛的老者,此时却侍奉在蓝玉的身旁,恭敬非常。 或者说,此时不应是蓝玉,而是凤凪扶。 在凤凪扶的脸上,方才的凄苦和柔弱已荡然无存,唯有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美交织,碰撞出无人可近的强大气场。 “如此突然地请您回殿,打乱主上的计划,老奴实在罪该万死! 但太凤后突然拥兵夺权,主上您不在,就无人能镇压得住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凤凪扶湖蓝色的青罗纱裙外,被覆盖上了一层银甲,精美的发髻也被高高束起。 在他面前,是一把金光闪闪的弓,立起来足到人胸口高。 他用手绢仔细擦拭着弓臂,冷冷道: “我原本还想忍她几年,她却偏偏要来送死,想来她实在是对这人间,没有过多留念了。 展开说说,那老不死的妖婆,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老者道:“主上,凤女偷走您的半壁凤天令,与先尊传给自己的半壁凤天令合一,以您的名号,调走十万殿军,让太凤后派兵一万,就轻松占领了凤天殿。 之后她二人伪造先尊诏书,诬陷您当年是靠阴谋诡计,抢走了凤女的位置。 想来她们为了今天,定是准备良久的。 这么拙劣的谎言一出,竟然有不少人出来响应,甚至还包括几位将军。 就这样,凤畿的二十万凤军被蒙骗及威逼利诱着改旗易帜。 如今凤天殿已经完全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主上,我们该怎么办?” 凤凪扶听完如此紧急的军情,脸上没有分毫着急,仍是垂眼看着弓箭,用指背摩挲着弓脊,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的五千亲兵还在吧。” “在的!”翁叔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但是您如今还能调动的,就只有这五千亲兵了…….” 783 挥斥方遒(9) 凤凪扶听完如此紧急的军情,脸上没有分毫着急,仍是垂眼看着弓箭,用指背摩挲着弓脊,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宠物。 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的五千亲兵还在吧。” “在的!”翁叔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但是您如今还能调动的,就只有这五千亲兵了…….” “五千…….”凤凪扶拿起弓箭,微微眯起一眼,对准远方瞄准,拉开了箭弦。 “足够了,不是还有我。” 带着五千兵对抗几十万军队,还能如此泰然处之的,恐怕也就只有凤尊了。 老者笃信地点点头,没有分毫质疑,只是看着凤凪扶脖颈间触目惊心的血痕,无不担忧道:“但是主上,您这伤……” 然而凤凪扶摆了摆手,毫不在意,直入正题道:“无事。 翁叔,查到是谁泄露我离开凤天殿了吗?” “主上,是老奴无能,目前还未能查到,请主上降罪。” 翁叔战战兢兢道,垂着头不敢看凤凪扶的脸色。 凤凪扶沉默着示意他自己解释,翁叔赶快找补道: “不过虽然没有证据,但能查探到您行踪的暗报网,整个大陆屈指可数。 您说会不会是宣姑娘对您起疑了?” “不会。”凤凪扶斩钉截铁道。 “她看我离开时的悲痛和自责,都是真的,我确定她目前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翁叔道:“主上,宣姑娘的暗报网遍布大陆,可以说神通广大、四通八达,在大陆屈指可数。 如果连她都还不具备这个能力,那比宣姑娘的暗报网还强大的,就只有那个人的了。” 凤凪扶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不管是凤凪扶还是翁叔,心中从一开始就有答案,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翁叔在思考后,忽然开口道:“老奴还有一事不解,请主上为老奴解惑。” 在得到凤凪扶得首肯后,翁叔才问道: “老奴疑惑的是,新尊为何要将您去往西北无人境的消息,捅给太凤后? 虽然他乐于见到凤族内斗内耗,但他更愿意看到凤族内部,两股力量相制衡。 您与太凤后虽多年不和,但一直没有重大契机开战。 可如今太凤后得知您离殿后,竟然图谋篡权夺位,这可是谋大逆的罪名,您有了完全充分的理由讨伐逆贼。 这样一来,不论哪方获胜,凤族内部的平衡都会失衡,早晚出现一人独大、统领凤族的局面。 新尊居然可以容忍这种结果发生?” “哼,当然可以,你以为他当真是只为天璇殿,没有私利的人呢?”凤凪扶冷笑了一声,轻蔑道: “我和老妖婆内斗,不管死了谁,净释伽阑都会乐开花的。 老妖婆当年还没出嫁,住在天璇殿时,可没少帮着净释摩诃那个疯子,整净释伽阑的娘。 虽然那时净释伽阑才几岁,但他肯定牢牢记着这仇,只等来日方长。 这次老妖婆就算没死在我手里,早晚也得死在净释伽阑手里。” 凤凪扶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至于另一方面,就像我千里迢迢去杀仲怀笙一样,净释伽阑怎么可能,容忍我回到妍儿身边。” “不过,”凤凪扶冷笑着,理了理头发,“他倒也给我做了件好事,不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对老妖婆下手。” 翁叔有些担忧道:“可是,太凤后知道您去了西北无人境,会不会借此大做文章,对您不利呢? 要知道现在和西北无人境扯上关系,那可是洗不脱的罪名!” 凤凪扶毫不在乎道:“她不会的。 比起和亡生大殿同流合污,世人更愿意相信,凤尊是不惧生死、潜入亡生大殿探取敌情的英雄。 这种给我贴金的事,老妖婆做不出来。” 这下翁叔安心了,丝毫不担心即将而来的血战,看着喝茶的凤凪扶,忍不住眉眼带笑。 他看到了宣婉妍面前的凤凪扶,那是一个会笑会哭,有光有热有温度的人。 而不是凤天殿里,那个完美得不近人情,只能供奉起来的凤尊。 凤凪扶没有抬眼,冷冷问道:“你在笑什么?” 翁叔道:“属下只是觉得,主上您和宣姑娘可真好。” “本尊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凤凪扶一个眼神扫过,翁叔当即如五雷轰顶般,连连磕头谢罪。 过了好久,凤凪扶才缓缓道: “何来好字。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捆绑,贯穿着无尽的欺骗、利用和伤害。 仅此而已。” 翁叔知道,这些话,凤凪扶是说给自己听的。 翁叔低声应是,心中却有着另一个回答。 不是的,明明不是的。 说着捆绑、欺骗、利用和伤害的人,却在对宣婉妍说“为了我,真的不值得”时,分明动了真感情。 784 挥斥方遒(10) 那是一个轻快的女声。 下一秒,两列举着火把的人,从屋中跑出,犹如两条游龙。 在两列人中,一个人款步走出。 那人正是宣婉妍。 熊熊的火焰中,婉妍愈加唇红齿白,明艳非常,犹如仙女下凡。 然而看到她的黑衣人,无一不是像见了鬼一般,瞬间面如土色。 婉妍走到为首之人面前,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人,冷笑着道: “怎么,见到你的主子激动傻了,都不磕个头吗?” 那人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一时间无法接受,自己扮鬼遇到真鬼了。 这时婉妍朗声道:“不是崇拜亡生大殿嘛,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亡生大军。” 婉妍喝道:“来人,把这群栽赃陷害的鼠辈给我拿下!” 话音一落,只见梼杌和宣奕各带两千军队,一左一右杀来,中间是管济恒领军三千,封死了黑衣人的退路。 为首的黑衣人明知己方已经陷入包围圈,却没有立刻投降,而是迅速向后退了几步,和自己的军队站得更紧,手落在了剑鞘上。 管济恒快步走到婉妍身边,小声问道:“今晚怎么个打法?” 婉妍环顾四周,在心中算了算人数,安排道:“梼杌将军和宣奕二人,守住前后两个大门,确保敌军无一人逃脱,非必要情况在旁观战。 你带三千军围剿敌军,尽可能抓活口带回去审,能抓多少抓多少。 作战中,在不伤及我军将士性命的前提下,尽可能拖延时间,把战局做得惨烈一些,表现出我军为了保护白虎神族,不屈不挠、奋勇迎敌的品质来。 把他们处理完以后,打扫战场时注意下他们的随身物品,里面有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出身、家族的物件,一定要保存好带回大殿去。 我就先去安排白虎神族迁徙的事宜,这里就交给你了。” 管济恒领命去了,婉妍正要走,却被宣奕拦住了。 “宣婉妍,你是怎么知道天璇殿会在今晚,对白虎神族动手的?” 婉妍的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道:“自然是暗报网传来的消息。” 宣奕顿了一下,还是没头没尾地径直问道:“她回来了对不对。” 宣奕没有说明“她”是谁,但婉妍当然心知肚明。 婉妍没有回答是不是,只是答非所问道:“你想见她一面吗?” 宣奕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过了好半天,宣奕才艰难道: “不必了。 只要还和你有联系,她就不会过得太差。 我只是想却确认一下。” 宣奕没再说话,去备战了。 曾经他愿意倾尽全部去换的人,如今就在他不远处,却连见都不见一面。 看似无情,实则其中的心酸与挣扎,谁又能懂。 婉妍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齐卿岚的方向走去。 “准备好了吗?”婉妍走到齐卿岚身后问道。 齐卿岚正在清点大木箱,听到婉妍的声音,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 “准备好了,第一批车队已经运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全部装车。” 婉妍点了点头,嘱咐道:“嘱咐车队送到西北的源江边,如果向南、向东,保不齐就被天璇殿或者两大帝国截住了。 源江边有一支商船队伍,已经交涉好了,可以把你们的东西用水路,一直送去不惑港。 至于族人,可以分成水陆两种方式前往不惑港,注意分散一些,最好是三五成群,免得太集中被发现。” “明白啦。”齐卿岚笑着点点头,“都按照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好,那你就忙吧。”婉妍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齐卿岚拉住了胳膊。 “宣姑娘,你等一下!” 婉妍低头去看齐卿岚拉住自己的手,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冷冷道: “齐族长请自重。不管我承不承认,但世人谁不知道,我身负婚约。 还请族长不要给我平添流言。” 齐卿岚闻言,立刻送了手,愧疚道:“不好意思宣姑娘,是在下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还请姑娘原谅。” 婉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所以,齐族长的要事是……” 一向侃侃而谈的齐卿岚,此时却支支吾吾险些说不出话来。 “就是……在下实在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 自我父亲遇害后,我白虎神族的兵权被青龙圣族收走,可怜我白虎神族世代练兵带兵,却在大难临头连千人的军队都凑不齐。 要不是姑娘带兵前来相助,我白虎神族就会和昨晚的腾蛇神族一个下场,落得个亡族灭种。 想到我之前还设计陷害过令兄,在家父去世后,还曾归责怪罪过姑娘,姑娘却不计前嫌,不仅出兵助我护族,还热心地帮我族人转移至不惑港避难。 姑娘种种深明大义,实在是让在下愧疚得寝食难安。不知何以为报!” 面对齐卿岚真情实感的感激,婉妍只是摆了摆手,淡然道: “族长客气了,既然贼人是打着我亡生大殿的名号,做尽丑事恶行,想要败坏我大殿的名声,那我出兵自证清白,本是利己之事。 何况,我白泽不惑港为世间难容之人提供一方净土,留得一族的火种,这精神传承千年,由世世代代的族人身体力行。 我作为白泽族人,自然也当践行,族长实在无须多谢。 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那就尽快去准备举族迁徙吧,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 说完,婉妍不给齐卿岚再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留下齐卿岚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开。 “你肯定也很难吧,却如此大动干戈地离开无人境,救我于水火。” 785 挥斥方遒(11) 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那就尽快去准备举族迁徙吧,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 说完,婉妍不给齐卿岚再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留下齐卿岚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开。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人间,你肯定也很难吧,却如此大动干戈地离开无人境,救我于水火。 这恩,你让我如何还得上啊……”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白虎天下川再次恢复了平静,仿佛昨夜不过是平凡的一晚。 只是,原本人丁兴旺、安详和乐的天下川,已经成为了空城。 人走了、物件走了、炊烟走了、热气走了。 留下的就只有窗檐上结下的霜花,已经满地沁入泥土的鲜血,明明暗暗,斑斑驳驳。 在昨夜之前,白虎神族的人虽明知变故将至,为了不打草惊蛇,也没敢收拾东西。 然而在亡生大殿的帮助下,仅仅一夜之间,白虎神族就连人带全部家当,分为水陆十几路,从北地天下川,启程赶往东南沿海的不惑港。 看着白虎神族离开的船只,管济恒眼中燃气再按耐不住的熊熊烈火。 “又是一个被迫离开故土的神族,天璇殿到底想做什么!” 宣奕叹了口气道:“还能保存血脉、背井离乡,去异乡再重建家族,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你看腾蛇神族,上到八十老人,下到襁褓婴儿,可是一个都没活下来。 据说屠杀进行了整整一夜,期间腾蛇族人对亡生大殿的骂声滔天,至死都不知道真的灭族仇人是谁。 天璇殿真是好手段啊,做的罪孽总是有人背,他们永远是那么圣洁。” 婉妍想起了当年,母亲就是因为净释摩诃受万人所指。 如今,不论净释伽阑表面对她如何,她还是在替天璇殿背负骂名不是吗? 天璇殿,真是婉妍提都不愿提起的名字,于是婉妍没有多言,而是问道: “昨晚战况如何?” 管济恒的神色微微振奋一些,道:“昨夜我们一直血战到凌晨,奋力拼杀四个时辰,最后艰难地击杀敌军全部,自己折损了五百余人,其余重伤无数。 这一战,我们没有靠人数和偷袭取胜,实打实地和天璇殿打了一场,打得惨烈而英勇。” “很好。”婉妍不加修饰地表示了赞叹。 “不过……”管济恒有些泄气道:“我们仔仔细细,翻了所有阵亡之人的尸体,翻了整整两个时辰,没能找到哪怕一根羽毛! 别说物件了,就是他们穿的衣服,都是最普通的布料,根本没有任何的指向性。” 梼杌闻言,也道:“对了主人,我还忘了向您汇报。 您遣我去支援腾蛇神族,但是去晚了,腾蛇神族已经被灭族那日,我也是按照您的吩咐,认认真真搜查战场,也没能发现任何信息。 除此之外,他们遗失在现场的武器、留在尸体上的伤痕等等,都指向他们杀人所用的武器,就是最普通的剑,做工也不算上乘,也看不出出处来。” “知道了。”婉妍平静地点点头,没有过多地惊讶。 “如果他们真是会留下丝毫把柄的人,就他们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早够他们死八百回了。” ------题外话------ 不好意思宝贝们!最近过年走亲访友的,实在活动有点多,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过年,稿子没怎么囤住,从明天开始我又要开始实习了,所以今天先更1000字缓冲一下,明天我开始早起囤稿子啦! 786 挥斥方遒(12) 婉妍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走吧,来日方长。” 于是亡生大军踏上了返程的路。 在离开天下川时,大军的路被一个人挡住了。 是齐卿岚。 “小齐族长?”婉妍奇道,“白虎族人都已启程,你怎么还没走。” 齐卿岚开门见山道:“宣姑娘,亡生大殿招募天下贤士,收容无家可归寒士,齐某心向往之,请求与您一同前往不惑港,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有所作为。” 婉妍顿了一下,道:“小齐族长,如果你是为了报恩的话,我亡生大殿心领了。 但贵族突逢变故,正是需要族长坐镇主持之际,小齐族长还是前往不惑港整顿族务吧。” 然而不论婉妍怎么说,齐卿岚却坚定地要去亡生大殿,婉妍只得带齐卿岚一起回了西北无人境。 。。。 几日后,两则消息传遍了大陆东西南北,震撼了所有人。 第一则,太凤后和凤女联合谋反,趁凤尊不在凤天殿之时,举兵十五余万,企图篡权夺位。 在这场精心谋划的阴谋中,凤尊所有的军队,几乎都被策反,可以说被逼到孤立无援的绝境中。 然而,凤尊带着她的五千亲卫军,硬是杀穿十五万大军,一举擒拿太凤后和凤女,化解了危机。 据说那日凤尊被围,亲卫军所剩无几,凤尊却不见丝毫气馁与松懈,奋力拼杀至最后一刻,鏖战数个时辰后,仍能连杀千余人。 当她大开决赋时,她身后的一双凤翼长余百米,浑身镀着一层灿灿金辉,她挥舞凤临九方剑的时候,数十万敌军无一人敢上前,将凤凰之威展现得淋漓尽致。 凤族精于武力,凤尊更是凤毛麟角,这都是大陆千年来的共识。 然而当凤尊真正展现出实力时,还是让整个大陆都为之震惊。 而当凤尊抓住太凤后和凤女以后,对于处心积虑想害死她、企图夺她尊位两人,凤尊居然没有以谋逆之罪杀了她们,而是饶恕了她们,只是将她们幽禁在宫中。 这一下,世人不仅震撼于凤尊英勇,更感叹于凤尊仁善,不愧为东方君子之首。 第二件则,腾蛇神族被灭族了。 一大神族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绝对是恐怖到耸人听闻的程度。 虽然现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凶手就是亡生大殿,但世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如此倒行逆施之灭族暴行,除了亡生大殿,世上还有谁能做出来?” “魔女宣婉妍杀了腾蛇族长,腾蛇神族对她颇有怨念,多次出言不逊,中伤亡生大殿。 亡生大殿是怎样的睚眦必报,可谓众所周知。他们定是因此怀恨在心,所以才蓄意报复,酿成如此人间惨剧。” “没有证据又如何,公道自在人心!” 就在世人信誓旦旦又愤愤不平的骂声之中,惊天大反转来了。 白虎神族也被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形式围困,亡生大军也确实出现了。 然而,亡生大军不是去杀人的,而是去救人的。 活下来的白虎族人,无一不对亡生大殿感恩戴德,称赞有加,坚称企图灭他们族的歹人,另有他人。 这下,世人面上仍旧高喊:“没有参与灭门白虎又怎样,不代表亡生大殿没有参与灭门腾蛇!” 但其实在心里,世人心中却都有一个不能说的疑问。 难道,亡生大殿真的是被栽赃陷害的? 从宣婉妍退入西北无人境这几个月以来,世人该骂还是骂,该咒还是咒。 但不可否认的是,哪怕亡生大殿还在不断壮大,但在世人的心中,对宣婉妍及亡生大殿的恐惧,已经在一点点减少。 。。。 深夜,西北无人境的结界两侧。 结界外的人,身着黑色斗篷,整个人都陷在黑夜中,隐去了所有体征,只能从纤细的骨架中,看出是个女子。 她将一个木盒递给结界内的婉妍,恭敬道: “二小姐,奴婢已经重新编排、整理好了全境谍网,使安全性更高。 这是全部名单,请二小姐过目。” 婉妍接过木盒,道:“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嫣涵,你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二小姐折煞奴婢了。”嫣涵仍是那般恭敬,但声音却是因久别重逢,而激动得发抖。 “如今二小姐正是用人之际,嫣涵纵使再无用,也必要为二小姐贡献一份力才是!” 嫣涵跟着婉妍八年,她的忠心婉妍怎会不懂。 婉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亡生大殿,问道:“真的不进去坐一坐吗?” 嫣涵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二小姐,您的好意嫣涵心领了。 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我也会少来西北无人境,与您的消息通过暗线传递。 我作为谍线中枢,更要低调谨慎行事,免得牵连整个谍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婉妍只能点点头,道:“好吧,只是你在西北无人境的庇护之外,一定要万事小心,如有难处切莫铤而走险。” 嫣涵应是,行完礼后就转身离开,再次消失在了黑夜中。 对着嫣涵与黑夜相连的背影,婉妍朗声道: “嫣涵!宣奕一切都好,你放心!” 嫣涵的脚步停下了,转身对婉妍行了个礼,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 嫣涵知道,如果自己再见宣奕,势必会让宣奕,在对自己的情谊与对亡妻的亏欠中两难。 而她,也绝对做不到在姚锦为宣奕而死后,再去抢走宣奕。 姚锦离开了,看似只有宣奕和嫣涵了。 但其实,姚锦永远活在宣奕和嫣涵之间。 有些路,看似是兜兜转转走回了原点,殊不知这路一旦走出,就再无回头。 所谓原点,不过是又一个路到尽头。 走回亡生大殿的路上,婉妍心里很是沉重,脚步也慢了下去。 这时,婉妍远远看见乙虔子跑了过来,走近才发现她满头是汗。 “怎么了虔子?” “可算是找到你了宣宣……”乙虔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俯身叉着腰艰难道: “你快去看看容公子吧,他的情况……不太好……” 787 难长生(1) “笙郎?”婉妍急急问道:“二哥去看了吗?” “二公子已经在了……宣宣你快回去看看吧!” 婉妍闻言,连忙就往回跑。 婉妍每日都会来看容谨,但每日都觉得容谨比昨日更瘦了。 此时的容谨,就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美人骨,眼下泛着青色,两腮已经深深凹下。 婉妍看着他,恍惚想起去年盛夏,在蜀州锦春楼的花园中,亭子的纱帘掀开,容谨坐在轮椅上缓缓出来,那一刻,天地都失了色彩。 那时的他,也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纤弱,但却是面如桃花,眼如秋月。 可此时的容谨,就只有一副枯槁的病容。 然而,就是那样一双已然失了光辉的双眸,在看到婉妍走入时,还是亮了几分。 容谨心里别提多高兴,但还是无不担忧道:“你若是忙,便不用来看我,闲了休息休息都好。” 婉妍摇了摇头,竭尽全力露出一抹笑靥来,“没事的笙郎,我不怎么忙的。” 在门外,婉妍问宣契道:“二哥,你前段时间不是说,笙郎已经有所好转了嘛,怎么如今这么严重?” 宣契的眉头拧在一起,愁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虽说怀笙的身体,早已是每况愈下,难以回春。 但是经过我的一番调理,理应是好一些,能多撑些时日的。事实上前段时间,也确实有所好转。 然而就从今日白天起,怀笙的身子忽然急转直下,到晚上就已经不太行了。” 婉妍心急如焚道:“二哥,那这是为什么呢?是西北无人境的环境太差,不适合养病,还是吃得也不太好呢?” 宣契沉重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怀笙的脉象来看,整个治疗过程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的身子就是突然越来越差。” 宣契看婉妍急成这样,心有不忍,安慰道:“小妍儿你先别急,我一定尽我所能去救怀笙!” 婉妍感激地点点头,问道:“二哥,你给我交个底,笙郎现在这样,还能撑多久?” 宣契看着婉妍,再三犹豫和斟酌,还是诚实道:“最好估计,都撑不过半月了。” “半月!”婉妍惊道,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宣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小妍儿,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怀笙的后事……要开始准备了。” 在推门而入时,婉妍已经换上了笑脸。 “笙郎,该喝药啦。” 容谨以经病得迷迷糊糊,听到婉妍的声音,眼神仍旧涣散,但嘴角下意识地牵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婉妍盛起一勺药汤,吹了吹后送到容谨的嘴边,却被容谨微微躲开了。 “我自己来吧。” 容谨接过药碗,一口喝下,药的苦涩染不透他眼角的缱绻。 他没把药碗递给婉妍,而是问道:“婴婴,你可知,我为何要给自己起名容谨?” 这突然的问题问住了婉妍,她摇了摇头。 容谨的指腹摩挲着碗壁,缓缓道来: “因为我本是不该生之人,我但求容身于世,便唯有谨之又谨,慎之又慎。 所以我这一生,处处小心,唯恐多言一句,便讨了人嫌。 可现在……” 容谨倏尔抬眼看着婉妍,死灰般的眼中晶亮晶亮。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便也有了胆子想盼、想求了。 婴婴,我不怕死,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活过。 被埋在地里,和从前被捆在长生柱,对我而言并无差别。 我只是想,如果我注定要被埋藏,我能否被埋藏在与你的温梦中?” 这番话婉妍觉得自己听懂了,又觉得自己没听懂,她只清楚知道容谨今日看自己的眼神,和往日格外不同。 婉妍愣住了,容谨的手向前探了几寸,覆在了婉妍的手上。 他的手明明那么凉,婉妍却觉得自己的皮肤被烫得火烧火燎。 容谨说: “婴婴,我本是将死之人,绝不会耽误你大好的一生。 我只愿,你能否为我,穿一次嫁衣?” 嫁衣? 婉妍的心里掀起千层骇浪。 那是成亲才穿的衣服……可我是不是要嫁给净释伽阑…… 不对,成亲应当是和心上人成亲才对,我和净释伽阑所谓的婚约,不过就是天璇殿自说自话、自导自演的一纸空文,万万是不作数的。 那心上人…… 婉妍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这个词离自己太远太远,而自己的心太空太空。 这太荒谬了,她明明喜欢那么多人,把那么多人放在心头。 可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人,是婉妍自己觉得可以成亲的人。 婉妍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愣愣地抬头看着容谨,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容谨温柔的目光中了。 那一刻婉妍在想,如果我答应笙郎,他定会很开心的吧。 “好!” 婉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当天夜里,婉妍就去自己的行囊里翻找,想要找出一件红衣来改成嫁衣。 就在这时,婉妍翻出了一件真的嫁衣。 那是一件粗布嫁衣,虽然不料并不名贵,甚至还有些简陋,但上面的刺绣极其精美。 在嫁衣的外面,还挂着一件帔衣,上面绣着一只鸳鸯。 婉妍对这件衣服毫无印象,然而穿上嫁衣试了试, 788 难长生(2) 婉妍看那袖笼,带着明显穿过的痕迹。 婉妍捏着衣服,竭尽脑汁地努力回想,想得脑仁都隐隐发痛。 恍惚间,她想起了画屏天畔,想起了十洲云水,想起了一川烟草,想起了满城飞絮。 她想起了自己穿着这嫁衣,戴着半副合欢帔。 她想起自己与人共举红伞,与人互留姓名,与人拜天拜地。 她甚至想起,那日自己分明的欢喜。 可她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自己身旁之人的样貌。 婉妍越想心就越疼,越想越喘不过气来,只能逃跑似得脱下这嫁衣。 说来荒唐,婉妍看着被扔在一旁的嫁衣,居然觉得这件衣服,比任何人都更贴近心上人这个词语。 。。。 鸿鹄墚天池。 一队白衣白纱的人手握利刃,快步冲入,径直冲入后院一间房,三两下就将一人拿下。 墚天池正堂中,平素向来不动声色的索施通,此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厉声喝道:“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我鸿鹄墚天池! 连墚天池都敢闯,谁给你们的胆子!” 在他面前,白衣白纱的人跪了一地。 他们都低垂着头,但声音却是毫无胆怯。 “在左护法大人面前,我等怎敢造次。 只是属下实奉圣尊之命,前来捉拿叛教徒,还请左护法大人配合,莫要难为我等奴辈。” “好一个叛教徒!”索施通怒目圆睁,道:“你们倒说说,我儿如何就成了叛教徒! 你们今日若是说不清,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墚天池!” 说话间,几个人压着一人进来。 被压着的那人,正是索施通的独子——索施丹泽。 曾经威风凛凛的小护法,此时却是灰头土脸,满口嚷着“父亲大人救我!” 索施通正要发作,就见一人将一叠书信仍在他的面前。 “左护法大人,这些复原书信,您不会陌生吧?” 索施通愤愤垂眼看着,没有多言语,心却骤然冷了半截。 那是他与儿子之间的决力成书,原本早已销毁,如今居然能被复原得完好如初。 索施通不说话,那人已经向其中一封注入决力,现出其上金黄的天绝字体来。 他朗声念道:“旧尊喜怒不定,新尊城府过深,皆非长侍之主。 如今两尊内斗,新尊暂时被遏制住,旧尊的亲卫军都用于看管新尊,殿内重兵集于父亲大人之手,正是为我族筹谋未来之绝佳时机,还望父亲大人早做决断! 左护法大人,对此您可有解释?” 索施通心中一紧,但脸上分毫不慌,仍旧理直气壮道: “你若要断章取义,那世上便没有清白之人。 你为何不看看我的回信,以及我儿后面的信件? 我儿年纪尚幼,偶有受人蛊惑,不辨是非也是有的。 自这封信后,我已经明确回信批驳我儿,对他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批评。 我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在后面的回信中,保证打消了这些念头,并且再三表示了对圣殿的忠心。 这些你都不看吗?” 索施通知道,既然这些人敢于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必然对书信的真实性已经确信无疑,所以他便也不再费力辩驳。 面对索施通的说辞,为首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这些话你留着给尊上说吧。 不论如何,索施丹泽竟敢妄论无上圣尊、企图颠覆圣殿,如此大逆不道的思想出现,怎能是一朝一夕? 你觉得圣尊会被你的狡辩蒙骗吗? 而且你看看这个……”那人说着,又把一个东西放在索施通面前。 “你确定你儿子,真的把这些念头打消了吗?” 看到那个物件时,索施通心中最后的侥幸都被扼杀了。 那是四凤白玉玺,上面雕刻着鸑鷟、鵷鶵、鸿鹄、青鸾,象征着天璇殿的最高权力,代表着最高天神无上圣尊。 当初净释摩诃控制住净释伽阑,夺走圣殿的控制权时,就曾逼着净释伽阑交出四凤白玉玺。然而,净释伽阑始终坚称玉玺被人盗走。 净释摩诃自然不信,将整个昆仑山翻了个天翻地覆,却也没能找到玉玺。 索施通打死也想不到,居然可以在自己的墚天池再见玉玺。 一时间,索施通震惊得指着玉玺,不可置信道: “这……这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之人冷笑道: “是啊,尊上的传世玉玺怎么会在墚天池中,小护法的柜子里呢?这该是我问您的吧。” “这!这怎么可能!”索施通惊讶地看向索施丹泽,急得满头大汗,问道:“丹泽!这是怎么回事!你快给他们解释啊!” 索施丹泽此时已面如土色,往日的花言巧语一概不见,只有受到剧烈惊吓后的痴呆,一遍又一遍喃喃道: “这不是我偷的!真的不是我偷的!这是我捡来的……真的是我捡来的!父亲大人,您要相信我啊!这真的是我捡来的!” 为首那人一听,当即笑出了声,挪揄道: “没人说您偷啊,您这么着急做什么? 属下只是震惊,您随手一捡,便捡了个四凤白玉玺,小护法这运气着实是惊人啊!” 说完,那人又道: “只是,小护法长年行走于圣殿,像四凤白玉玺丢失这么重大的事情,小护法不可能不知道吧。 就算这玉玺真的是您捡到的,您不还给圣殿,怎么反而还上了锁,给偷偷藏了起来呢? 莫非,您是觉得自己捡到玉玺,乃是上天对你的暗示,示意你才是天命所归,鼓励你将圣尊取而代之?” 索施丹泽一听这话,胆子都吓破了,把一个“不”字都喊劈了嗓子,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这时,为首之人将脸上的笑脸收起,怒喝一声:“再莫要狡辩!把人给我带走!” 这一声令下,众人也不管这可是墚天池,拖着索施丹泽就往外走。 索施通急得暴跳如雷,几次想要动武阻挡,却被一句话打得怔在原地,不敢再动。 那句话是:“索施通,你当真要和圣尊动手吗?” 就这样,索施丹泽被带走了。 ------题外话------ 宝们啊今天我在检察院实习第一天明明不是很忙,但就说那真是给孩子累到了…… 可能我躺了一个半月真的躺懒了就是…… 789 难长生(3) 墚天池外,方才在索施通面前都不卑不亢的首领,“扑通”一声跪在一少年的面前,恭敬万分道: “右护法大人,索施丹泽提来了。” 隐在斗篷中的供觉旃殊点了点头。 仁青圣殿中,一人快步走入,对净释摩诃禀告道: “奴参见尊上! 启禀尊上,索施丹泽已经移入阿鼻地狱,现在该如何处理,请您示下!” “什么?”正在看卷宗的净释摩诃一愣,“好端端的抓索施丹泽做什么?” 来报告的人也愣了,“尊上,送索施丹泽来的人,说是您让抓的。” 净释摩诃已觉出几分异常,把卷宗放下,道:“送人来的人呢?给我叫进来。” 那人道:“他们把人送下就走了,看衣着和佩剑,是殿卫军的人。” 说着那人又解释道:“奴才也正是瞧是殿卫军的人,方才没有敢多问。” 净释摩诃眉头皱起,命令道:“速速去查,把抓人的人给我揪出来!再把随人送来的卷宗给我。” 半晌之后,那人回来了,神情困惑道:“启禀尊上! 奴才仔仔细细排查,发现不论是殿卫军还是大军中,都没有方才送人来的那队人。 他们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如果不是净释摩诃手里,正拿着方才送来的卷宗看,那人简直觉得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净释摩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卷宗,脸色很不好看。 那人心里有点没底,弱弱地问道:“尊上,现在怎么办?要去把索施丹泽放了吗?” 净释摩诃还是没有说话,又过了好半天,才阴着脸道: “不,就关着吧。” 说完又补充道:“不要动刑,客气点,一定把人给我看好了。” “是!”下人应道:“奴定看管好索施丹泽,让他长了翅膀都逃不出阿鼻地狱!” “蠢货!”净释摩诃“啪”地一声砸了杯子,怒骂道:“我是让你看着索施丹泽别被人弄死了!” 那人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着逃了。 。。。 无垢圣殿中,一人捧着食盒快步走入,无声地从空荡又宽阔的圣殿穿过。 在圣殿的尽头,坐着净释伽阑。 他单薄的身子几乎难以招架同样单薄的白衣,让层层叠叠的衣料堆积出如玄英石般的纹理。 尽管如此,他的脊骨仍是笔直,宛如开在地缝里的一支雪兰,清冷又矜贵,将手腕脚腕上本该狰狞的枷锁,都衬托出点点银辉。 他合着双目,直到来者走到他面前时,才缓缓睁开。 来者打开食盒布置餐食,用决力传音道:“尊上,右护法大人那边得手了。” 净释伽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可察觉地微微颔首。 “亡生大殿最近有什么动向?” “最近亡生大殿倒是老实,据暗探来报,他们最近好像在筹备一场婚典。 净释伽阑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用决力问道:“说具体些。” 来者有些为难,道:“亡生大殿守卫太严,具体是谁的婚典,在什么时候,都没能探查到……” 790 难长生(4) 净释伽阑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过了半天才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那人答道:“回禀尊上,今日是八月十二,还有整整一个月,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 净释伽阑沉默了一下,倏尔抬眼道: “今日就拿我的名帖,前往西北无人境,迎准尊后入殿。” 那人吃了一惊,奇道:“尊上,按照圣殿祖制,准尊后应在大婚前七日被迎入圣殿,准备大婚仪典。 如今,距离大婚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净释伽阑看了那人一眼,冷道:“就按我说的做。” 那人只觉得,这目光中明明无悲无喜,却似有千斤重,连忙应是。 净释伽阑又道:“至于对外的说辞,就说准尊后行为多有失德,恐日后难为圣尊辅佐,要提前入殿习礼仪、明是非。 还有,告诉供觉旃殊,他那边要加快动手了。 七日,七日后圣殿一切都要恢复正常。” 。。。 仁青圣殿中,净释摩诃稳居高台之上,索施通跪倒在地上。 向来颇具威仪、仪容端正的索施通,此时披散着头发,身着一身粗麻衣服。 一夜之间,霜雪爬了他满头,在他脸上晕染开一条条深刻的沟壑。 他跪在地上,背影尽是萧瑟。 这一刻,世上没了威风凛凛、位同侧尊的左护法大人,只有一个含辛茹苦的老父亲。 “尊上,老奴知道逆子犯下大错,千不该万不该被您饶恕! 但慈悲的主上,您可否看在我鸿鹄索施家族世代忠贞、老奴我辅佐三世圣尊的份上,饶恕我儿一命…… 老奴这一生就这一个儿子,如果他没了,老奴真的活不下去了……” 高位上,净释摩诃看着索施通,除了几分假惺惺的同情,没有过多的表情。 “索施通,你说你只有儿子,那本尊又有几个儿子呢? 本尊的小儿子生来孱弱,活了今日没明日。算下来,本尊不也就只有净释伽阑一个儿子? 如今净释伽阑犯了错,喾颛封印、辜恶经天缕,这都些比死还令人痛苦的刑罚,本尊都给他用上了,你以为本尊不心痛吗? 还是你觉得,就你的儿子是儿子,可以罔顾天璇殿中的法度,而本尊的儿子就命如草芥了?” 索施通闻言,惶恐地连连叩头,把大理石的地面砸得“咚咚”响。 再抬头时,他额前已是猩红一片。 “尊上!老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老奴只是……只是……求您留我那逆子一命吧!只要您让他活着,那要杀要剐,您只管罚他就是了!老奴绝无怨言!” 索施通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恐惧,不住地求着,不住地磕头。 “好了好了……”净释摩诃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手,刚要说什么,一个人从殿外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原本要禀告什么,却在看见索施通时,闭口不言了。 净释摩诃看他那样,不耐烦道:“左护法大人又不是外人,你说就是了。” 那人又看看索施通,又看了看净释摩诃,纠结地脸都涨红了,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尊上!不好了!索施丹泽……他……” 索施通一听儿子的名字,立刻用膝盖蹭着扑了过去,死死揪住那人的衣服,仿佛前来索命的恶鬼,急道:“他怎么了!你说啊!他怎么了!” 净释摩诃一听是关于索施丹泽的,当即就要制止他说下去。 可是那人哪见过左护法这个阵势,已经慌得没注意净释摩诃的眼色,脱口而出道: “索施丹泽他……暴毙了……” 圣殿瞬间安静了。 原本激动异常的索施通,霎时僵死在了原地。 来者是眼睁睁看着索施通的眼中,红血丝一条、一条地爬出。 过了好久,索施通抓着来者衣服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失魂落魄挪出仁青圣殿之前,还不忘给净释摩诃行了大礼。 索施丹泽死了,死在阿鼻地狱中。 据说他是被活活虐待而死,死时七窍流血、伤痕累累,死后仍是双目圆睁,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与冤屈。 索施通见儿子最后一面时,堂堂圣殿左护法,圣殿四大主神之一,几十年来始终屹立如巍巍泰山般的人物,垮塌了,哭号的声音响彻昆仑山。 索施丹泽的死因是暴亡,索施通在拿到这证明时,一个字没说,但眼角分明是睁红了。 无垢圣殿中。 一黑影伏在净释伽阑的脚边,用决力传音道: “尊上,索施通对旧尊的忠诚,那真是日月可鉴。索施通一定会相信旧尊的,万一旧尊给索施通解释清楚了怎么办? 净释伽阑面不改色道:“无妨,净释摩诃不会去找索施通的。 在净释摩诃的眼中,世人都是他的奴隶、他的信徒,所有人都该无条件地相信他,他从来都不用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情。 如果有人居然不信他,那他也无需解释,直接杀死就好。” “既然如此,尊上,您要出去找索施通吗?” 净释伽阑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他会来找我,很快。” 一刻钟后,无垢圣殿门外有了响动。 净释伽阑看着殿门,用决力道: “你们都撤走吧。” 黑影道:“尊上,还请留我们在此保护你。 索施通对您素有二心,此时又是悲愤交加,不知会对您做出什么。 您又是……” 黑影看了看净释伽阑手腕和脚腕上,重重的镣铐。 “无事,你们在这里被他察觉到,他反而会起疑心。别说是这些……” 净释伽阑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束缚的手脚,无所谓道: “我就是被砍了双手双脚,索施通也还伤不了我。” 等黑影都撤走后不久,圣殿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了。 门外的守卫都急急道: “左护法大人!尊上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无垢圣殿!” 索施通一个字都不多说,一掌一个,拍碎了所有前来阻拦的人。 之后,无垢圣殿殿门大开,索施通却在门口犹豫了。 无垢圣殿乃是圣尊寝宫,非召任何人不能入。 791 难长生(5) 索施通向里看去,那是一个被雪白抹平了所有棱角的宫殿,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最终,仅仅犹豫了片刻,索施通还是走了进去。 空间被拉成两极。 一极,是步步闯入的索施通,双目被烧得赤红,在他的左手之上,是涌出的玄冥真水。 另一极,是被铁链禁锢住的净释伽阑,他平静地看着不速之客,双目冷静又干净。 在净释伽阑几十米外,索施通站住了。 原本被誉为灌溉圣水的玄冥真水,此时却看起来格外可怖,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水。 “净释伽阑,是你杀的吗?”索施通质问道。 净释伽阑缓缓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索施通,一言不发。 索施通接着道:“我儿子死了,死在阿鼻地狱中,是不是你干的?” 净释伽阑眼中划过一瞬的惊诧,随即沉入凛冽的汪洋中消失无踪。 净释伽阑微微抬了抬手上的枷锁,一个字都懒得说。 索施通原本坚定的双眼,渐渐露出一抹慌色来,但面目却愈加狰狞,对着净释伽阑咆哮道: “肯定是你!就是你杀了我儿!这一定是你的阴谋诡计! 尊上绝不可能对我儿子动手的……尊上是多么慈悲的人,我儿什么都还没做,尊上念在我效忠他四十多年的份上,也不会杀了他的…… 都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子!” 面对索施通的暴怒,净释伽阑脸上连分毫表情都没有。 他右手拖着枷锁,艰难地伸入左怀,拉开了衣带。 顷刻间,没了束缚的柔软衣料,懒洋洋地垂了下来,露出其中的胸膛。 虽然净释伽阑暴瘦许多,但肌肉仍旧坚实。 而在他坚实的肌肉之上,是一个一个交错连接,几乎覆盖得看不出肤色的伤口。 那上面,有因为喾颛封印,每年自爆一次的六十四经脉,上面的伤口一个叠着一个,凝成一个碗口大小的血痂。 有挣脱八十一根辜恶经天缕时,被割开的肉口,从肉至皮。 除此之外,鞭打、铁烙、针扎等等酷刑留下的伤口,更是数不胜数。 在净释伽阑高大的身躯之上,甚至找不出一块指甲大小的完好无损的皮肤。 净释伽阑受尽酷刑,这索施通是知道的。 但他从未见过净释伽阑的伤口,更从未想过这些酷刑所带来的印迹,看起来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一时间看着净释伽阑,原本气势汹汹的索施通都冷静了几分。 哪怕是索施通,都对净释伽阑生出几分怜悯来。 同样作为父亲,索施通无法想象世上真有父亲,可以对儿子下如此毒手。 净释伽阑将衣领拉住,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丁点表情。 净释伽阑一句话都没说,可他让索施通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说他慈悲,不会忍心杀你的儿子,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忍心折磨。 一个连亲生儿子,都能如猪狗般虐待的人,会是真正的慈悲吗? 净释伽阑系好衣带,不疾不徐道: “索施丹泽意外离世,我闻所未闻,但我能告诉你一个答案,就看你想不想、敢不敢听了。” 索施通眉头皱了皱,理智告诉他这个人不能信,但情感却又在怂恿他。 “你要怎么告诉我?” 净释伽阑没说话,扬了扬胳膊,枷锁和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在青鸾苍虚亭,索施通不解道。 隐在斗篷中的净释伽阑没有说话,一步不停地快步走入。 守卫森严的苍虚亭,对于两个不速之客就像看不见一般。 净释伽阑领着索施通绕过祠堂,进入一个空荡荡的宫殿,从墙壁中打开一门,一直向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漆黑一片的地下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站在门边的,正是青鸾圣族的族长——供觉旃殊。 他看都没看索施通,给净释伽阑行了礼,就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刹那间,团团冷气扑面而来,在夏末冷得人直打哆嗦。 在门内是一间不大的暗室,四周的墙壁都由冰砌成,屋内更是寒气森森。 在屋子的正中央,是一座冰砌成的、半人高的冰台。 在台子上,躺着一个人。 索施通不明所以地走入,一看台子上的人,霎时就激动起来,快步冲过去,惊道: “这是……成罗!” 冰台上的人不语,眉眼间都结了霜。 索施通看着冰台上的冰人,震惊地合不拢嘴,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供觉旃殊。 那是一张和冰人相似、只是略显稚嫩的脸庞,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 “这是我先父。” 供觉成罗,前圣殿右护法、青鸾圣族族长,也是索施通一生的挚友。 “怎么会……”索施通不可置信地喃喃,“成罗不是因为背叛尊上,而后醒悟选择自裁,已经灰飞烟灭了吗?” 听到这里,供觉旃殊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不客气道: “左护法,亏我先父还引你为至交好友,你却是一点也不了解他、不信任他。 我父亲会不会是叛主之人,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根本不敢知道?” 面对后辈的质问,索施通哑然了,看着供觉成罗,手颤颤巍巍悬在半空中,始终不肯落下。 供觉旃殊走上前来,翻开供觉成罗的衣领,露出他冰封住的胸膛。 这一眼,看得索施通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嘴里着魔一般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在供觉成罗的胸口渝中穴上,是清晰无比的五指指印。 哪怕已经过了十年,还是看得出来这印迹深入心脏。 那是夺决的痕迹 “不可能?”供觉旃殊冷笑一声,“我先父故去的时候,尊上才八岁,阿贡前辈已经被逼离天璇殿,你说这世上能夺走我父亲决赋的,还有谁? 792 难长生(6) 夺决,乃是少有残忍的禁术,是一人直取他人决力汇聚之渝中穴,碎人灵元,夺走其决赋和全部修为的禁术。 被毁灵元、夺决赋之人,当场便会灰飞烟灭。 就是冤死、枉死、不得好死之人,最不济也是堕入畜生道,虽然不能转生,起码魂魄还在。 然而被夺决之人,却是和献决一般,至此形神俱灭,再无转世。 与献决不同的是,夺决并非心甘情愿地献出决赋,而是被恶人强行夺走多年来修炼的全部。 由于夺决实在太过恶毒,所以在几千年前,就被所有名门正派坚决杜绝之。 凡夺决之人,都要被打入阿鼻地狱最底层,永生永世受麒麟红莲业火煅烧之苦。 不过与极端恶毒相对应的,是夺决之术的巨大难度。 一方面,灵元与决力集中的渝中穴,是修炼决赋之人最宝贵的地方,必然会被极好地保护起来。 另一方面,灵元坚固,决赋更是与修炼之人完全合一,与身体全部融合的赖以生存之根基。 因此要想毁人灵元、夺人决赋,等同于将游走于一人全身各处的决力,皆从人身上剥离开来。 这就要求夺决之人相对于被夺决之人,必须拥有绝对压制的实力,否则绝无可能夺决。 当年的供觉成罗,位列天璇殿四大主神之一,又是圣殿右护法、青鸾圣族的族长。 放眼大陆,能和供觉成罗一较高低的,就只有净释摩诃、阿贡索朗和索施通了。 这其中,阿贡索朗和索施通虽然也决力高超,但要想夺走供觉成罗的决赋,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看着供觉成罗渝中穴上清晰的指印,那分明是一个明确得不能更明确的名字。 它就明晃晃亮在那里,由不得索施通再装作看不见。 供觉旃殊适时地开口道: “可怜我青鸾圣族效忠千百年,可怜我先父对那人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就因为我先父生前颇具美名,让那人感到一丝危机,便死于非命,落得个灰飞烟灭、生生世世再无转世。 若不是当时年仅七岁的尊上,拼死偷偷留下我先父一魄,还渡我全部修为,助我为先父超度,总算是留下肉身一具。 那我先父来世上一遭,终其一生,便只落得个形神俱灭,落得个背叛,落得个畏罪自尽和永世骂名,” 供觉旃殊多年来做为一族之长,已经学会了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在说这番话时,他却是怒不可遏,所有的恨都写在脸上。 索施通扶着冰台,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去。 此时他的整个世界,都垮塌了。 索施通年近六十了,这六十年,他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效忠天璇殿,效忠无上圣尊。 他生在墚天池,却是长在天璇殿。 他是看着净释摩诃长大的,对于这年纪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圣尊,他是打心眼里尊敬。 对他而言,净释摩诃就是他要信奉终身的真神。 正是因此,哪怕在得知净释摩诃去世的多年中,他仍是坚持调查净释摩诃是否死亡,以及死亡的真相,从未把净释伽阑当作圣尊过。 正是因此,他觉得净释摩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793 难长生(7) 正是因此,净释摩诃的一切命令他都照做,不论是不是忤逆了自己内心的良知。 正是因此,就算他自己的独子死于非命,他对净释摩诃都没有丝毫的怀疑与怨恨。 他无条件地信任净释摩诃。 然而此时此刻,也对净释摩诃赤胆忠心的供觉成罗就躺在他面前,索施通没办法再相信了。 忠心可以让人盲目,可以让人无惧生死,但忠心最怕背叛。 被背叛的忠心,就是一个笑话。 被信仰背叛对索施通的打击,甚至比亲儿子遇害还要重。 索施通在供觉成罗身边站了许久,净释伽阑从身后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地背影越来越颓丧、越来越苍老。 从苍虚亭离开的时候,一直沉默跟在净释伽阑身后的索施通,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净释伽阑行了个重礼。 “尊上,老奴有一不情之请,请尊上允诺。” 净释伽阑转过身来,垂眼俯视着索施通。 “你说。” 索施通道:“尊上,这么多年来,老奴对您……对您并未做到忠心耿耿,甚至多次迫害与您,根本算不上忠臣,本不该开口讨个恩赐。 但老奴……还是斗胆开口,请尊上同意我卸甲归田、告老还乡。” 净释伽阑没说同意与否,只是道: “如今圣殿易主,我名为圣尊,实则形同虚设,你不该求我同意。” 索施通低着头,身姿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尊敬。 “从前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做下的种种错事,老奴恳求尊上可以原谅。 如今丹泽……没了,老奴实在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不知道以后在圣殿之上,又该如何自处。 何况老奴如今年事已高,恐难为重任,因此老奴现在就只想回到墚天池,每日焚香诵经,为圣尊您与万民祈福,稍微弥补我曾经的罪孽,在百年后也有脸再见列祖列宗。” 边说着,索施通苍老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手心,颤颤巍巍地捧过头顶,道: “尊上,这是左护法印与圣殿大军的半壁调印,老奴愧对尊上厚恩,再无颜忝居高位,如今物归原主,方能良心稍安。” 索施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瞧不起净释伽阑的。 他觉得净释伽阑面冷心狠城府深,不配为慈悲众生的神明。 然而他却在七八岁的年纪,就能忤逆父尊、偷留供觉成罗一魄,这是良知与胆魄。 而他将所有修为都渡给供觉旃殊,让他超度父亲、留父亲肉身,这又是慈悲。 或许,我从来都看错的,不止一个人吧…… 索施通心里暗暗想。 “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留,只是……”净释伽阑的语气很淡,只从索施通高举的双手中,拿了一块印信,是圣殿大军的半壁调印。 “鸿鹄圣族英才迭出、忠肝义胆,圣殿左护法的位置,自古就是鸿鹄圣族的。 本尊相信,我天璇殿和鸿鹄圣族千年患难与共的情谊,不会被一个人或一代人的恩怨影响。 圣殿左护法的位置会一直留在这里,等着鸿鹄圣族的人再回来。” 净释伽阑的声音很冷、语气很淡,听不出分毫的悲喜,与净释摩诃一贯的温润不同。 但就是从这声音中,索施通听出了净释摩诃没有的情感——真诚 这番话后,始终埋着头的索施通,禁不住抬起了头。 索施通仰望着净释伽阑,只觉得有时,他看起来那么可悲,一身伤痕累累。 可此时,他看起来就和他身后的昆仑山一样高。 索施通离开后,供觉旃殊从后走出,净释伽阑吩咐道: “派人暗中保护墚天池吧,净释摩诃背叛别人从不会愧疚,但对背叛他的人定会赶尽杀绝。” “是!”供觉旃殊应了一声,又汇报道: “尊上,还有一事禀告。咱们的人去西北无人境迎准尊后了……” 供觉旃殊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净释伽阑抬眼看他,“然后呢?” “然后……”供觉旃殊舔了舔嘴唇,犹豫着道:“然后准尊后让咱们的人滚……” 净释伽阑的脸色沉了沉。 “递我的名帖了吗?” “递了……”供觉旃殊更为难了,“准尊后把您的名帖撕碎,然后扬了满天。” “……” 净释伽阑沉默了,脸上并无愠色,但眼神阴沉得比暴怒还可怕。 “派一万暗影,明日去请准尊后入殿。” 净释伽阑沉声道,把“请”字咬得很重。 供觉旃殊有些犹豫道:“可是尊上,现在就要出动暗影了吗? 您之前不是说,暗影是我们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力量,为了不暴露招致打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动用这支暗影的吗?” 净释伽阑面上风平浪静,但供觉旃殊看见,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是在理气。 过了好半天,净释伽阑才道: “净释摩诃失势多年,以索施通为首的大长老,掌握着的半数圣殿大军,是净释摩诃最倚仗的力量。 如今……”净释伽阑摊开手,掌心是半块圣殿军的印信,“净释摩诃的失势指日可待。” 供觉旃殊还是不解道:“可是凤尊那边呢?凤尊如今对您可是虎视眈眈。” “凤凪扶?”净释伽阑冷笑一声,“我从来没想瞒住他。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是凤凪扶叮。” “尊上,属下明白了,明日就派人去迎准尊后入殿。”供觉旃殊点了点头,还有疑问道: “只是这个‘迎’的度……还请尊上赐教。” 净释伽阑将斗篷掩了掩,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之上。 “不惜代价。” “啊……?”供觉旃殊小小吃了一惊,进一步确认道: “不惜代价……是可以与亡生大殿交手?可以动武?是准尊后若不配合……可以强制准尊后入殿吗?” 供觉旃殊是有一些点心虚的,他比谁都了解,只要涉及宣婉妍,净释伽阑一定会很计较。 净释伽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上去了。 从净释伽阑笔挺得不近人情的背影,悠悠传来一句话。 “不惜代价。” ------题外话------ 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794 难长生(8) 深夜,西北无人境。 亡生大殿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明天的亡生大殿,会有一场盛大的典礼,亡生大殿主人的婚礼。 婉妍吹灭容谨屋子的灯,从殿内退了出来。 屋外,乙虔子就等在门外。 “虔子?”婉妍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乙虔子从地上站起来,嘴里还咂巴了一根枯草。 “我等你啊。” 乙虔子挽住婉妍的手,走了好半天又回头看了看,才覆在婉妍耳边,小声道: “宣宣,你真的要和容公子成亲吗?” “是啊。”婉妍转头来看虔子,笑道:“咱们准备这么久,又不是在办家家。” 乙虔子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婉妍奇道:“怎么啦虔子,你不喜欢笙郎吗?” “那自然不是,容公子待人温润有礼,犹如人间春风,谁人会不喜欢容公子呢? 就只是……”乙虔子看着婉妍,嘴巴动了又动,拉着婉妍站定,双手拉着婉妍,正色道: “宣宣,你真的要嫁给容公子吗?真的不再想想吗?” 看着乙虔子难得正经的小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还要想什么啊?” 看婉妍还笑,乙虔子更急了,急得直扒拉婉妍。 “想啊!想想啊!你就没有想成亲的人吗!” “什么啊…….”婉妍更奇怪了,忽而恍然大悟道:“哦哦哦,你是说我那婚约是不是? 你也知道我那婚约纯粹是一纸空文,没有人会当真。” 乙虔子急得直跺脚:“不是婚约,是你自己的心! 曾经的种种,你当真都忘了吗?” 听到“遗忘”一词,婉妍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不止一个人问过婉妍,“你真的忘了吗?” 但真正每天都在问的,是婉妍自己。 我忘了什么? 或者是说,我忘了谁? 一想到这里,婉妍心里总是很难受。 婉妍的脑海里空空如也,没有哪怕一根稻草,可以抽出一些回忆。 然而在婉妍心里,始终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愧疚感,时时刻刻叩着婉妍的心,一遍遍问她。 “你怎么能忘记?” 乙虔子看婉妍神色变了,自悔失言。 之前宣奕嘱咐过众人,既然婉妍忘了那个人,就让她忘了吧。 乙虔子本不想多嘴,可当时在蜀州,他们围坐一起用膳时,婉妍看着那个人的眼中,再装不下更多的眷恋了。 乙虔子看的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 她希望婉妍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这样稀里糊涂,就成了亲。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顾那所谓的婚约,就这么成了亲,天璇殿那边必定要就此大做文章。 当然,只要你不愿意嫁到天璇殿,我们就算都战死,也绝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婉妍拉着乙虔子的手紧了紧,道: “如今我臭名昭著,天璇殿应当是避之不得,只是碍于天命在上,为了不违背天命,才不得不做做样子、走走过场。 如今我撕毁婚约,另行成婚,天璇殿定是巴不得的,最多派军队过来示威,挣点面子回来。 除此之外,天璇殿不会为了我大动干戈的。” 795 难长生(9) “而且如今笙郎的身子实在太差了,不想等到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我才懊悔,他待我那样好,好得毫无保留,我却连他最后的心愿都没实现。 所以,这场大婚,既是圆了笙郎的心愿,也了却了那桩荒唐的婚事,可以说两全其美。” 婉妍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却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容谨不愿意成亲。 清晨,一切准备就绪的亡生大殿,唯独等不来新郎。 容谨倚在床边,无论婉妍怎么劝说,容谨就是不愿意换喜服。 “婴婴,我所说的想要你为我穿一次嫁衣,就只是我怕自己等不到你成亲那一日,想要看你穿一次嫁衣。 就只是……想要看你穿一次嫁衣。” 婉妍身着粗布红衣,眉眼具是明艳,她不解道: “可是笙郎你等到这一日了,我真正为你穿了嫁衣。” 容谨急得连连摇头,猛地咳嗽起来,婉妍连忙扑过去,一边给容谨递水,一边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在咳嗽声中,容谨断断续续着,艰难地拼出了一句话。 “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愿与你成亲……” 最是人间温润三月风的容谨,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直接,足见是真的着急了。 婉妍给容谨拍后背的动作渐渐停了,看着容谨怔住了。 此时在婉妍心中,并没有自作多情的难堪,就只有愧疚。 这是容谨最后的心愿了,她居然还会错意,惹容谨着急了。 就在婉妍手忙脚乱,不知如何补救时,容谨看着婉妍的目光,一点点痴了。 那一刻,看着面前一袭红衣,手足无措得宛如犯错孩童般的婉妍,容谨眼眶一寸深、一寸红。 他仿佛回到了那年盛夏,蜀州园林的湖心亭,刚从地缝里被捡出来的他,坐在轮椅之上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偷这世界一缕清风。 人间是生动的、斑斓的,他是死寂的、黯淡的。 他本该永远是这人间的旁观者,可她,她带着全世界的光,闯入他的世界。 而他,从一开始,就只能看见光。 容谨枯槁而凹陷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看着婉妍的方向,无厘头地问道: “婴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婉妍对这请求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坐在容谨面前一动不动。 容谨淡淡笑着,如枯柴般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落在婉妍的脸上。 之后,容谨的手在婉妍的脸上,一寸寸地移动着,将婉妍的脸颊、眼睛、额头、鼻子、下巴、嘴唇,全都仔仔细细抚过,仔细到好似要数清婉妍脸上有多少毛孔。 在婉妍不解的目光中,容谨倏尔展颜,露出他这一生,最温柔的笑意。 “我的婴婴,原来生得这么好看。” 婉妍更奇怪了,但还没来得及问,容谨已经又无厘头地问道: “婴婴,你可知我为何最喜欢你穿红色?” 婉妍摇了摇头。 容谨的手落在婉妍的手臂上,落在她大红色的嫁衣上。 他淡淡笑着,“我之前同你说过,在我出生时,母亲曾用蜡烛熏我的双目。 虽然没有熏盲,但从此我的眼前,便只有一片模糊,万事万物在我眼前,都是一片白茫茫。 我所能看清的,就只有光。 所以,遇到你之前,我最喜欢看夕阳。 所以,遇到你之后,我最喜欢看你。 特别是身穿红衣的你,我总是能看得格外清晰,总是能一眼看到你来了,能更清楚地感知你的动作,甚至有几次,我都要看清你的脸了。 正是因此,我才想让你为我穿一次嫁衣。 我知道嫁衣是最明艳的红色,我想在我最后一次见你时,如果你穿着红嫁衣,我是不是就可以看清你的脸了……” “婴婴,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真的很想很想,见你一面。” 在容谨的面前,婉妍睁圆了双眼,不可思议道:“笙郎,你为何从来不告诉我,你的眼睛居然伤得这么严重! 你若是早告诉我,我一定带你遍访天下名医,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 婉妍说着说着,渐渐哽咽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与你相处这么久,居然从来没有发现你是看不到的……都是我不好,笙郎,都是我不好…… 你居然一直是看不见的,你居然从未见过这世界……对不起笙郎……” 婉妍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听不见。 自从那日管府大劫之后,婉妍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彻底流感,却在今日彻底决堤。 796 难长生(10) 他抚摸婉妍脸庞的手越来越抖,摇散了他眼中的点点晶莹。 他真的真的很开心,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 生生死死,哪有将你的面容镌刻在心重要。 但他却说: “婴婴,我不能同你成亲,我永远不能同你成亲。” 婉妍红着眼不解道:“这是为何?笙郎,我知道我好像和旁人不同,我心里并无情爱的概念,也不懂成亲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可能一时间也不懂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但是我以后一定会认真学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的,你要不要相信我一次,给我一个机会?” 婉妍话音刚落,容谨还没说话,管济恒和宣奕齐齐跑了进来,急道:“不好了不好了!净释伽阑领兵数万杀过来了!” “哦。”婉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满不在乎道: “我打了净释伽阑的脸,他不杀过来摆摆场子,反而才奇怪呢。 他现在到哪了?” 管济恒和宣奕并不似婉妍般镇定,慌道:“已经距离无人境不足二十里地了!” “什么?”婉妍大吃一惊,“腾”得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立刻问道: “我们的斥候和探子为何不报?” 宣奕道:“不是不报,是根本就没发现! 净释伽阑带的好像不是圣殿大军,而是一支暗影。 他们就像是幽灵一样,根本察觉不到任何踪迹!” “不是圣殿军?”婉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和婉妍的预测截然相反。 如果净释伽阑是来走走过场,把面子找回去的话,那必然是带着圣殿大军大张旗鼓地来,弄得人尽皆知。 如今净释伽阑不声不响地直捣无人境,根本不是来走过场,而是真的杀了过来。 婉妍掐了掐时间,沉着道:“不出意外的话,结界最多还能挡住净释伽阑两刻钟,我们用这两刻钟时间速速完婚。” 管济恒当即抄起剑来,问道:“那我们调多少军队去挡他们?” “一个人都不调。”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婉妍解释道: “净释伽阑带着的是暗影,而非圣殿军,说明他此行只代表他自己,并不打算以圣殿之名,和亡生大殿开战。 那只要我已经成婚,以净释伽阑的脾性和天璇殿的假清高,绝不会强娶有夫之妇,如此便让他的目的落了空。 如果我们布兵阻拦,如果一不小心起了冲突,真就打了起来,对我们大殿绝无好处。” 宣奕和管济恒连连点头,却又不安道: “净释伽阑大军压境,我们连军队都不集结,总觉得有些冒险……” 婉妍眉头紧皱道: “放心吧,天璇殿和咱们早晚有一场恶战,但起码不是今天。 就只是……我实在搞懂净释伽阑到底图什么。 既然他悄无声息地来,我猜那一是为了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二是为了不把亡生大殿在办喜事的消息传出去,保住这婚约。 这就奇了怪了。 他是所谓圣洁尊贵的万神之神、人间至尊,我是千夫所指的女魔头,娶我只会为他招致骂名,对他并无好处,按理说他定是也对这婚约很头疼,只是作为袭天命者,无法逆天而行。 可如今,我已经主动毁约在先,既给了净释伽阑把柄,又让他免于这倒霉婚事,对净释伽阑而言,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是抽了什么疯,居然不领我的情,还给我来这一出。 更何况,天璇殿内也不平静,净释伽阑又被整得那么惨,他不一心一意对付他的对手,这个时候他还分出手来抓我,如此主次不分,难道他平时的聪明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婉妍满心的疑惑,没注意到宣奕、管济恒还有容谨,彼此相视一眼,心中都暗暗叹了口气。 净释伽阑为什么顶着世人的舆论、圣殿的内乱等等压力,还要杀赴西北无人境,他们心里明白,只有婉妍不明白。 婉妍看他们不说话,以为他们也是想不明白,便大手一挥道:“算了无所谓了,我们趁这两刻钟先把亲成了,让他无功而返才是正事。” 然而容谨看着婉妍,明明眼睛都是晶亮晶亮的,但却坚定道: “婴婴,如果你是为了摆脱婚约,才急于成亲的话,你和谁成亲都行,但绝不能是和我。” 婉妍着急了,道:“我不只是为了摆脱婚约,也是为了你呀!”说着婉妍直视着容谨,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明明是愿意与我成亲的,对吗?” 容谨的耳根红了,犹豫半晌,还是破釜沉舟地坦白道: “是,我愿意。说实话我做梦都在想与你成亲。” 婉妍更不解了,“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如此不愿意呢?” 容谨沉默半天,才坦然地回答道: “因为我活不久了,我怎么可能明知如此,还眼睁睁看你嫁给一个短命鬼。 到时候我一走了之,你却要为我守寡,少则三年,多则一生。” “那又怎么样!”婉妍急急道:“先不说你又不是阎王,你怎么知道自己活不长? 就算你真的走在我前面,那我也心甘情愿为你守寡终生,青灯古佛,绝无怨言!” 婉妍说这话时,双眼里全是光。 她说的是真心话。 容谨听完,登时怔在原地,睁圆了双目,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在他们身后,管济恒和宣奕也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没想到,婉妍居然能为了容谨,做到这一步。 一时间,整个屋子陷入了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乍响。 “一个明明梦寐以求却不娶,一个明知命不久矣却要嫁,好一对苦命鸳鸯,好一个情真意切!” 这声音寒若冰霜,凛冽犹如昆仑山巅的疾风暴雪,让听者不自觉得就想打冷颤。 可在这凛冽之下,却偏偏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上一秒还是风平浪静,下一秒就是岩浆滔天。 在场所有人一听,都是瞬间变了脸,惊讶地回头去看。 只见在殿门外,一人单手负在身后大步走入,冷峻的面容从殿门边缓缓露出。 797难长生(11) 可在这凛冽之下,却偏偏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上一秒还是风平浪静,下一秒就是岩浆滔天。 在场所有人一听,都是瞬间变了脸,惊讶地回头去看。 只见在殿门外,出现了身着黑色斗篷的人。 尽管那人的身型,被黑色的斗篷完全吞噬,却也难掩他的端正与挺拔。 斗篷与逆光之下,婉妍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从斗篷中满溢出来的威压与冷气。 在他面前的,是被誉为人间地狱的亡生大殿,是世人眼中最恐怖、最邪恶的地方。 然而他没有丝毫犹豫的,一步一步径直大步入殿,任身后的披风在沙漠的风中翻飞。 在他两边管济恒和宣奕同时拔剑,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直接走到婉妍面前不远处才终于站住。 婉妍此时已经高度戒备,抄起自己的十殿阎罗剑,准备随时迎敌。 这时,只见来者的斗篷之下有了些动作,婉妍担心他搞突袭,剑都拔出一半了。 然而来者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拉掉斗篷宽大的帽子。 顷刻间,来者的皎皎银冠、清俊面庞、如玉容颜皆从黑色中落下帷幕。 就算是再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这一刻,都是绝顶的视觉盛宴。 这盛宴的名字是,净释伽阑。 然而,就是在那如玉的面孔之上,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就如同在一刻剔透的美玉之中,墨色从内而外晕染开来。 婉妍没见过阎王,但她却知道面前之人的脸,比阎王的还阴森,让人望之胆寒。 至始至终,净释伽阑都竭力不去看婉妍,但眼神却始终绕不过婉妍和容谨。 大红嫁衣中的婉妍,净释伽阑只是看了一眼,额边、手腕所有的青筋尽数暴起。 他太恨了。 那身嫁衣,那半副合欢帔,那天的画屏天畔、满城飞絮,那本来只属于两个人的记忆。 就算是忘了,她怎么能穿着这身衣服去嫁旁人。 与此同时的婉妍,则是愣了几秒。 就算婉妍从净释伽阑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但此时真的看见净释伽阑出现在亡生大殿,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西北无人境的结界已有千年,经过五世毒尊的层层修复与加固,千百年来从未被破。 婉妍知道净释伽阑决力极强,这结界不可能挡住他,但也觉得这么牢固的结界,起码可以挡住他两刻钟。 然而仅仅半刻钟之后,净释伽阑已经出现在亡生大殿。 婉妍忍不住心中一阵恶寒。 净释伽阑,真的太可怕了。 不过很快,婉妍就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款款站起身,站在床边的脚踏上平视着来者,毫无怯意地厉声问道: “净释伽阑,谁允许你踏足我亡生大殿的?” 除了净释摩诃之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直呼圣尊的名讳。 净释伽阑的目光更阴冷了,却竭力冷静道: “天璇圣殿,上承天命。普天之下,俱奉神衹。 四海是圣殿的四海,万民是圣殿的万民,亡生大殿不是例外。 798 难长生(12) 这明显的排斥和敌意,让净释伽阑的目光更阴冷了,他竭力冷静道: “天璇圣殿,上承天命。普天之下,俱奉神衹。 四海是圣殿的四海,万民是圣殿的万民,亡生大殿不是例外。” 说完净释伽阑也不再和婉妍多废话,直入主题道: “你我大婚将至,须提前入殿学习婚典礼仪。” 净释伽阑另一只手微微扬起披风,正好落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之上。 他冷眼看着婉妍,道: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这个“请”字,被净释伽阑咬得很重。 婉妍冷笑一声,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床沿之上,双腿叠在一起,双手撑在两侧,懒洋洋地向后仰着,昂着头用下巴对着净释伽阑,别提有多放肆与随意了。 “怎么?我们至高尊贵的无上圣尊,竟对有夫之妇感兴趣?这么刺激呢?” 婉妍极尽嘲讽的态度,和“有夫之妇”这四个字,直接引爆了净释伽阑。 只见净释伽阑登时“唰”的一声把剑拔出,剑端直指婉妍的面门。 净释伽阑的脸还是冷入骨的寒,但声音已经气得发抖,一字一顿问道: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要看西北无人境真成无人之境,你大可如此行为,我今日便血洗亡生大殿。” 若是换一个人说这话,婉妍都会笑出声来,道一句真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说这话的是净释伽阑,还是快气疯的净释伽阑,由不得婉妍不信。 然而婉妍没有丝毫恐惧,只是脸上的笑容都冷了。 她放下翘着的腿,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净释伽阑面前。 即使婉妍要比净释伽阑矮一个头,但婉妍昂着头时气势却丝毫不逊。 婉妍原本生得一张花朵般的面孔,当她脸阴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朵结了霜的玫瑰。 艳得入骨,冷得入魂,摄人心魄。 婉妍无畏地直视着净释伽阑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净释伽阑,你不是要让我学天璇殿的礼仪吗?那我先教教你亡生大殿的规矩。 那就是,在西北无人境,除了我,无人敢言生杀。” 婉妍说这话时,眼中不仅有冷意,而是真的动了杀心。 这杀心,彻底激怒了净释伽阑。 孤身陷落亡生大殿,直面三株沙华合一的魔女宣婉妍,净释伽阑却连分毫恐惧都没有。 他直直看着婉妍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陷落在深邃的黑瞳之中,只留下了深不可测的阴狠。 净释伽阑一字一顿地问道: “宣婉妍,你是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不相信?”玩呀冷笑一声道: “我为什么不相信? 当初净释摩诃断我母尊四肢,两次杀死我母尊,我难道不知道吗? 你和净释摩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要是真的以为你不会杀我,只怕投胎都走了两次轮回了吧? 怎么样净释伽阑,我伟大的无上圣尊,您准备先从哪里开始呢? 是我的四肢,还是取我的脊骨,抑或是直接要我的命? 你早说如此,我也好配合一点。” 799 难长生(13) 婉妍越说越激动,要不是被理智牵着,她绝对已经动手了。 面对婉妍的愤怒,净释伽阑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稍稍起了起身子,扶剑的双手换成单手,平静道: “我做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事,碎了几副心肠,你却还是觉得我要害你、要利用你。 宣婉妍……” 净释伽阑边说着,已经不疾不徐走到婉妍面前,忽而猛地抬手,单手捏住婉妍的下颚,居高临下看着婉妍,眼中没有分毫情感,只是探究地看着婉妍的眼睛,似耳语般地轻声问道: “你真的长心了吗?” 净释伽阑看似是轻轻一捏,实在力道极狠,捏得婉妍感觉下颚骨都要崩碎。 婉妍努力左右挣扎,却被净释伽阑的手禁锢得难动分毫。 见婉妍被控制,容谨急得猛咳起来,而管济恒和宣奕已经立刻夺步而上,都拔剑而出直抵净释伽阑的脖颈儿。 婉妍迎着净释伽阑的目光,哪怕脸都被捏变形了,仍旧是恶狠狠回道: “你该问问你自己,我就算长了心,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配不配得上我的真心?” 婉妍边说话分散净释伽阑的注意力,左手已经悄然挪到身侧,曲指准备召唤十殿阎罗剑。 然而下一秒,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婉妍双眼的净释伽阑,已经一把就稳稳扣住婉妍的手腕,阻挡了她所有的行动。 那一下力气极大,婉妍感觉胳膊都要被拽脱臼了。 在净释伽阑身后,宣奕和管济恒都厉声喝道: “你给我立刻松开她,要不然西北无人境的风,就是你的断头台!” 净释伽阑的脖子上架了两把剑,只要管济恒和宣奕同时动手,净释伽阑的头就要离开身子了。 然而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婉妍却在净释伽阑的眼中,连一分的波动都没有看到。 宣奕和管济恒见净释伽阑没有要放开婉妍的意思,也不管他是圣尊,同时挥剑就要砍下去。 下一秒,净释伽阑的周身毫无征兆地燃起暗紫色的光芒。 那光芒似火、似水、似云雾,那紫的边缘似黑、似金、似朱红。 颜色本该平等,但这至高尊贵的紫色一显现,就让世间所有的颜色瞬间黯淡,仿佛是在自愧弗如。 与此同时,净释伽阑根本没出手,只是周身的决力运作,就将宣奕和管济恒两人双双震飞。 “宣奕!管济恒!”婉妍惊叫出声,猛地扭动着要挣脱净释伽阑的控制。 婉妍用尽全力扭动头颅,终于视线能越过净释伽阑高大的肩膀,想看看管济恒和宣奕的伤势。 然而净释伽阑左手一用力,又将婉妍的脸,狠狠地掰了回来,让她的眼睛里只能放得下自己。 婉妍气急,右手中蓝光乍现,眼见着就要凝聚成一把利刃。 就在这时,净释伽阑捏着婉妍下颚的手忽然下移,如同铁钳一般捏住婉妍的脖子。 净释伽阑手上的力气极大,而且正好掐在婉妍咽喉之上,不过一瞬的时间,婉妍已经呼吸不上来,脸涨得通红,喉中忍不住发出“啊……啊……”的呻吟。 “宣婉妍!”“婴婴!”另外三人急疯了,容谨扑着病体向婉妍挣扎,宣奕和管济恒也是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冲过来。 然而净释伽阑还是头都没回,又是两团决力将二人击飞。 此时婉妍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净释伽阑手上的劲还在加,冷冷命令道:“把剑收起来。” 婉妍是万万不想乖乖听净释伽阑的话,然而绝对的实力压制,却又让她束手无措。 婉妍这么多年,虽然决力不是最强的,但胜在决赋灵活多变,脑子也又快又活络。 所以哪怕婉妍遇到比自己强大许多的对手,通过游刃有余地控风,以及各种花招齐出,也绝对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但每当遇到净释伽阑时,婉妍只会感到深深地无力。 那种浩瀚不知边际的强大,让婉妍感觉她所有的抵抗,都像是石沉大海、叶落长风。 净释伽阑给人的威压,是施加于身体,却能在灵魂上共鸣的。 就像此时,净释伽阑根本没有开决赋,甚至没有用武器,只是一只手掐着婉妍的脖子,就像是给婉妍戴了枷锁一般。 而他随手一抓,就让婉妍三株沙华合一的力量,甚至都施展不出来。 婉妍不止一次见过净释伽阑出手,但每一次再见,还是会感到巨大的震撼,尤其是自己就是被出手的对象时。 然而就是如此,婉妍已经快被捏断气,但她还是恶狠狠地盯着净释伽阑,右掌之间的风刃已经从剑柄之中,塑出了剑刃。 净释伽阑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无言地嘲讽婉妍的愚蠢。 而在净释伽阑的手上,力气则是越来越大,一副婉妍要是不收手,他就要把她活活掐死的架势。 在他身后,管济恒和宣奕被决力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婉妍的脸色越来越紫、挣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风刃成型的速度越来越慢。 婉妍的眼神越来越模糊,但心里却越来越坚定。 临战之人,怎可无刃…… 眼见着婉妍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净释伽阑却仍是分毫不松之时,一尾巨大的龙腾空而起,龙头向着净释伽阑就直直撞去。 那是天泽应龙。 在婉妍的双眼中,银色瞬间侵占了一般的紫。 这一击,不是偷袭,也没有任何的策略与计谋,这就是同归于尽。 别说是婉妍,就是净释伽阑都微微皱了皱眉,松开捏着婉妍脖子的手,略显仓促地挡住这一击,而抓着婉妍手腕的手也被迫松了松。 净释伽阑确实是没想到,已经濒死的容谨,连喘气都艰难的容谨,居然还能召唤出应龙真身来。 然而容谨用最后的决力,召唤出了最后的应龙,自然是难以伤到净释伽阑,只是给婉妍争取到一瞬喘息之机。 但容谨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听“扑通”一声,彻底脱力的容谨整个人栽倒在地。 800 难长生(14) “笙郎!”婉妍心中大叫不好,摆脱控制的左手,已经握住了召唤而来的十殿阎罗剑。 但婉妍没有拿剑征讨净释伽阑,而是用刚刚夺回的一缕呼吸,用尽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容谨身边。 然而婉妍还是太晚了,容谨就像是一盏白玉碗,摔在婉妍面前。 “笙郎……” 婉妍小心万分地扶起容谨,就像是捧起一地的碎玉,婉妍只觉得一动他,他就会碎成灰。 容谨倚在婉妍怀中剧烈地咳嗽着,婉妍能感觉到他已经在努力隐忍着,他用手帕捂着嘴,几乎听不到咳嗽声,只是能从后背中感受到他的抖动。 就算是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得出容谨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婉妍自然也知道。 但婉妍明知如此,还是不放弃道:“笙郎你别担心,我去找二哥来,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说着婉妍就要将容谨扶上床,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咚咚咚” 这脚步声不急,却又沉又重,一声声扣人心跳。 与之相伴的,是“呲啦啦”的剑刃滑动地面的声音。 婉妍转头,在她面前,净释伽阑拖着剑一步步靠近,一直到她和容谨十步外才停下。 他垂眼俯视着他们,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深情。 那一刻,净释伽阑就真如从云端俯视人间的真神。 若不是婉妍从他明明空无一物的双目中,分明看见黑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之中,无声地燃烧。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咄咄寒光的剑刃,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将容谨护在身后。 这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净释伽阑的眼睛,婉妍只知道他看起来更冷静了。 “人命关天,等我把怀笙救活,我们再算我们的帐。” 婉妍的仍是命令的口气,但连她自己都能听出来,她的口气软了许多。 “不可能。” 净释伽阑斩钉截铁道,不容分毫质疑。 说着净释伽阑抬手起剑,剑端直指婉妍。 “你我之间无账可算,我只是来宣你入殿。 你若是还想为亡生大殿留一分血脉,就放弃抵抗,即刻入殿。 否则,我今日必然倾覆西北无人境。” 这声音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恶狠狠,只是平静地道来,就能满盈威胁之意。 婉妍低头看,怀里的容谨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而在她面前的净释伽阑,却是一座她不可能突破的高山。 无路可走的婉妍心一横,猛地从怀中掏出骨刃,横刀自己脖颈儿,死死盯着净释伽阑,道: “要么放我去把宣契找来,要么你带着我的尸体走。” 婉妍在赌,赌净释伽阑能不远千里亲自来抓她,那她对他而言,一定有些特殊的价值和意义,让净释伽阑不舍得她死。 然而净释伽阑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冷冰冰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分嘲意思,似是看不懂婉妍的愚蠢一般。 “你怎么就看不懂局势呢? 你没资格让我做选择,就像你也没资格做选择一样。” 801 难长生(15) 爱让曾经的净释伽阑,不计代价地付出。 恨让现在的净释伽阑,不近人情地冷漠。 净释伽阑左手扬起,掌心的盈盈紫焰渐渐洗去华彩,沉淀出大地的颜色。 殿内人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的在殿外天空之上,耀眼的日光也掩盖不住一颗星辰的光芒。 那颗星辰便是镇星,司土之星。 虽然看不到,但是殿内人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颤动,犹如被压在地底千万年的恶龙,正在扑打双翅,准备冲出束缚。 在震动的大地之上,不论是树木、宫殿还是人,都如同浮萍般随之颤栗。 婉妍扶着容谨的手更紧了,瞪着净释伽阑的双目几乎要睁裂,厉声喝道: “净释伽阑,你想干什么?” 净释伽阑没有回答,俯视着婉妍的目光空洞又无情,淡淡道: “你要是死了,下一刻西北无人境的沙土,就会如海啸中的海浪一般,将亡生大殿彻底淹没。 宣婉妍,你若求死我不来拦着。 只是你若敢死,我便送亡生大殿的千年文明、西北无人境内数千百姓的性命,以及五世毒尊的灵位,共同给你陪葬,就当是我给我的准后,一个小小的聘礼。” 净释伽阑掌心内涌动着的能量,和大地中的一阵阵颤动呼应着,证明着净释伽阑所说,绝非妄言。 说完,净释伽阑的目光,落到婉妍手中捏着的骨刃之上。 那是他自己的骨头,他亲手送给婉妍两次。 但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讽刺。 “宣婉妍,我不会被同一把刀,威胁三次的。” 三次? 婉妍皱了皱眉,上次她拿这把刀,挟持着净释伽阑退回西北无人境,还有就是这次。 哪有三次? 这个疑惑只在婉妍脑海中划过一瞬,很快她就顾不上想这么多了。 现在婉妍只想多多拖延拖延时间,让梼杌和朱厌早点发现这里的异常。 虽然梼杌和朱厌也不是净释伽阑的对手,但他们几人联手,起码不至于如此地被动。 何况梼杌和朱厌手里还有十万大军,大殿也有五万余新军。 虽然婉妍知道,现在并非和天璇殿闹得更僵的好时机,但有十五万大军在侧,也可以让净释伽阑不那么嚣张。 就在婉妍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人快步走入。 婉妍警惕地看向那人,只见那人也是一件黑斗篷,斗篷之上的小脸看起来很是稚嫩,但气场和仪态却老成持重。 婉妍认得他,他是圣殿右护法供觉旃殊。 供觉旃殊对净释伽阑恭恭敬敬道: “启禀尊上,亡生大殿十五万万大军具已卸甲,梼杌、朱厌、宣契、乙虔子、齐卿岚等头目都被控制起来,听凭尊上处理。” 婉妍很努力收敛表情了,但盯着供觉旃殊的眼睛却越瞪越大,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根据亡生大殿的探子来报,净释伽阑只带了一万余人,居然可以控制住亡生大殿的十五万大军! 婉妍不相信,可净释伽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显然已是落入他人掌控,这又让婉妍不得不相信。 婉妍早就想到,净释伽阑的暗卫绝对强悍至极,可也没想到,居然能强到这个地步。 净释伽阑不知道婉妍心中的震撼,只是平淡地吩咐道:“把他们仔细看管起来,不准让一个人靠近这里。”说着,净释伽阑又用余光扫过地上的宣奕和管济恒,命令道: “把他们也带走。” 管济恒和宣奕闻言,立刻双双大开决赋,准备抵抗。 与此同时,供觉旃殊也毫不犹豫开启决赋,圣鸟青鸾盘旋而下。 宣奕自从继承了宣郢的决力,控风之能放眼大陆,都无人能出其右。 而管济恒的实力在同龄人之中,也绝对是佼佼者。 然而就是宣奕和管济恒联手,却还是在短短几招之后,就被供觉旃殊轻轻松松地制服,拖着就走了。 “宣奕!管济恒!供觉旃殊你若是敢伤他们分毫,我定踏平你青鸾苍虚亭!” 婉妍看着他俩被拖走,心里很是着急,可奈何容谨实在太过虚弱,婉妍根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只能对供觉旃殊恶狠狠地威胁。 然而,供觉旃殊像是什么也没到一般,头都不回地拖着二人离开了。 婉妍很担心大殿其他人的安危,但她知道在自己顺利嫁入天璇殿之前,净释伽阑暂时不会对她的至亲挚友大开杀戒。 所以此时此刻,婉妍最担心的还是容谨。 她能感觉到,容谨的呼吸越来越轻,就连咳嗽声都快听不见了。 婉妍低头看了看容谨,而容谨也在看着她。 哪怕已经陷落在敌人的包围之中,面前就是虎视眈眈的净释伽阑,容谨的眼神,却还是他一如既往的温柔与缱绻,让被看着的人真切感受到他的珍重。 一如婉妍初见容谨之时。 只是婉妍到现在才发现,容谨比初见之时,又瘦了许多许多。 婉妍心里更难受了。 她和容谨相识一年以来,容谨数次以命相博,救她于危难。 要不是容谨拼死为她解了本塘蛊毒,她早已经毒发身亡。 然而她给他的,就只有战乱、灾难和颠沛流离。 要不是她,容谨现在还是好端端在长生柱上,就算没了自由,甚至是没了人格,但至少不会如此短命。 像容谨这样美好的人,本该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活着。 婉妍咬了咬牙,对容谨露出一抹笑容来,温柔却坚定道:“没事的笙郎,你一定会没事的,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婉妍是在安慰容谨,更是在安慰她自己。 这话婉妍自己都知道是假的,容谨却是真的相信了一般。 他偏着头看着婉妍,目光像是带了温柔的钩子,死死钩住婉妍不动摇分毫,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的目光已然模糊了,但其中的感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直白与明了。 “婴婴你别担心,我原本就是没事的。” “当初被掳到京城时,就已经死了的我,还能再偷一段与你朝夕共度的时光,我已然心满意足。 而陪我到最后的人是你,你不知道我此时此刻心里有多欢喜。 什么短命苦命,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觉得感激命运,终归是待我不薄。” 802 谁又平白红了眼 仲怀笙,欺天下而生,体残破而活,逢壮年而亡。 终其一生,他无自由、无所有、无人牵挂,有的只是一次次被抛弃、被忌惮。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他明明那么那么好,可他来人间走一遭,却除了苦难,什么也没得到。 他这一生,怎一个命薄、命苦、命短可以概括。 然而,他却仍旧不怨分毫。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他还因临别婉妍一面,而感谢命运不薄。 或许只有拥有的人,才会不断抱怨一无所有吧。 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就是晒到一缕阳光,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偷来的,都会小心翼翼端着、捧着、祈求着、感恩着。 婉妍的心痛得人发怵,一双眼从眼眶红到心坎。 她紧紧握着容谨已经抓不住的手腕,生怕自己稍稍一松,他就被阎王抢走了。 在生与死面前,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可恶的轻。 婉妍只能眼巴巴看着容谨,在嘴唇的抖动中,像是着魔一般重复着。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婉妍和容谨相互依靠着瘫坐在地上,谁都没有流泪,谁都是碎了一副心肠。 这生离死别的场面,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揪心。 可在场唯一的观众——净释伽阑,他垂眼俯视着坐在地上的互断肝肠的两人,面色看似一如既往的阴鸷,但他额前突突突暴跳如雷的青筋,咬了又咬、几乎都要咬碎的牙齿,都诉说着净释伽阑已经气得快疯了。 去年,婉妍穿着这身大红嫁衣,是去嫁他。 而今年,婉妍和大红嫁衣都没变,净释伽阑却成了她凄美故事的看客。 此时的净释伽阑,脑子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心跳得飞快,快得就要猝死。 “苦情的戏码……真让人作呕……” 净释伽阑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说完他大步走到两人面前,俯身径直抄起婉妍的领子,一把就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婉妍半个人都悬空了,但第一反应不是躲避,而是右手蓝光乍现,以最快速度凝出一团决力,努力柔和地将容谨向屋内推远,躲开净释伽阑的攻击。 净释伽阑余光看了容谨以妍,拽着婉妍衣领的手更紧了,生生是把婉妍从地上拎了起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婉妍挣扎着要逃脱,可净释伽阑已经一把把她拉得更近,自己俯身向她,眼见着将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婉妍狼狈得腿都来不及站直,只能拼命扭动身体,却在双手碰上净释伽阑胸膛的那一刻,瞬间僵在了原地。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住了,世界万籁俱寂,唯有净释伽阑和婉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两人近到鼻尖都要碰到,近到婉妍可以闻到净释伽阑身上,清冷得犹如初雪后的味道。 那一刻,婉妍看见净释伽阑的睫毛都在抖,看到他被阴郁和冷漠封死的双眼之下,眼底却是一片通红。 那是怒火的红、嫉妒的红,更是委屈的红,红得婉妍的心梗住一瞬。 可在净释伽阑眼里,在婉妍的双眸中,有对容谨濒死的巨大不舍和恐惧,有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不甘,有对亡生大殿的担忧,还有无比清晰的愤恨。 她挂怀怜惜那么多,却唯一没有对净释伽阑,一丝一毫的不忍。 “宣婉妍,你莫要欺人太甚!” 净释伽阑一个字一个字低声吼出来,每个字都在抖。 净释伽阑或许以为,他用气势留住了自己最后的体面。 但他不知道,在他吼完这句以后,他的眼更红了。 而原本心中动容一瞬的婉妍,直接被这一句话彻底引爆。 一时间,这段时间以来,婉妍所承受的所有屈辱、无助,全都涌上心头。 她直视着净释伽阑的双眼,厉声诘问道: “净释伽阑,你看看现在,我在你手里,就是一只随时会被碾死的蚂蚁。 我费劲心血建成的大殿,你想毁就能毁;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你想抓就抓;我拼死想留住的人,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走,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心血、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最后的亲人,你全都践踏了一遍! 净释伽阑!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婉妍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放声喊了出来,强忍了一整日的泪,还是喷涌而出。 泪水一出婉妍更气了,她不想在净释伽阑面前这么可怜,可那眼泪就是不争气地越流越多。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的泪眼,抓着她衣领的手到底是迟疑一下,但终究是分毫不放。 同时,冷漠如斯的净释伽阑,也渐渐激动起来,愤恨地低吼道: “可我从来都没想践踏你的任何!我只是想带你走! 宣婉妍,和你有婚约的是我,是我!你却在和别人成亲,穿着曾经嫁我的嫁衣! 你让我怎么办?袖手旁观,再送上贺礼一份? 宣婉妍,你到底让我拿你怎么办!” 婉妍已经情绪激动到,根本来不及想净释伽阑所说的“曾经嫁我的嫁衣”,到底是何意思,只是冲口而出地吼道: “可是为什么是我!净释伽阑,你又不是非我不可,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婉妍红着眼吼,却比祈求看起来更卑微。 这一句,直接问到了净释伽阑的心坎。 婉妍对着容谨百般的关怀牵挂,对净释伽阑的千种恶言恶语,都不及这一句给净释伽阑的伤害大。 你又不是非我不可。 “可我就是非你不可!” 净释伽阑近乎发狂得吼了出来。 那一刻,婉妍居然在净释伽阑气得发抖的眼中,看到一颗颤栗着的泪珠。 这一滴泪熄灭了婉妍大半的怒火。 直到这一刻,婉妍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和净释伽阑纠缠了这么久,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气净释伽阑,抒发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 婉妍以为,净释伽阑久居至尊高位,顶多因此更加鄙夷自己,不会真的把她所说所为放在心上。 可此时净释伽阑婆娑了的一双冷目,却分明地告诉婉妍,她的一言一行,全都如利刃般割在他心上。 要不然,若非真的爱到骨子里,谁又会平白为你红了双眼。 ------题外话------ 揪心死了,这俩啥时候能打完啊!!!!我嗖不了啦啊啊啊啊啊啊! 803 本能的爱 婉妍愣住了。 净释伽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调整了情绪,站直了身子,努力恢复平静。 “和你有什么可废话的……总之不论你说什么,今日你必须入殿,不论死活。” 说完,净释伽阑拽着婉妍的衣领就要把她拖走。 婉妍双手握住净释伽阑抓着自己的手,双脚努力抵在地上不被拖动,语气缓和了一些,道: “既然你真把那婚约当回事,那我会和你去天璇殿一趟,不论是毁了它还是怎样,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但是,仲婴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没有几个时辰了。 我要是今日一走,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等我处理好仲婴的后事,就上天璇殿一趟,我们各退一步,这样总可以了?” 婉妍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与妥协。 然而净释伽阑却坚定道:“不可以,你今天必须和我走。” 婉妍的怒火重燃,气急败坏道: “今天还是明天,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要是不能见到仲婴最后一面怎么办?!” 净释伽阑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 “那就别见了。” “你……”婉妍被堵得语塞,只觉得刚刚还心疼净释伽阑一瞬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他哪里有心!他哪里会痛!他就是一个不近人情的魔头! 婉妍气得无语,小声咒骂道:“我和你在这里废什么话呢,你要是听人话还是你吗……” 婉妍嘀咕完,还不等净释伽阑反应,只见婉妍不知如何触发了一个按钮,殿内突然响声大动。 顷刻间,一道巨大的铁闸门从天而降,以惊人的速度冲着婉妍和净释伽阑的头顶就来了。 若是那闸门再稍微慢一点,净释伽阑就可以一击将其击碎。 可它速度实在太快了,转眼间就到了二人的头顶,净释伽阑根本来不及出手。 婉妍要的就是这样,逼着净释伽阑松开自己向后退,这样闸门落下,将殿内一分为二,便能阻隔净释伽阑,给婉妍留出一点时间来救容谨。 此时,虽然婉妍是这样计划的,但心里也有几分紧张,因为这一招看似合理,但实则也很是惊险。 这闸门是宣婉妘为大殿修建的暗器,乃是至纯至硬的铁,足有三人宽,足有万斤重。 这闸门若是从人头顶砸下,非得把人砸成肉泥不可。 当初婉妘在亡生大殿的每一座宫殿内,都修筑了铁闸门和无数暗门。 就是为有一日,若敌军突破了西北无人境的结界,攻入殿内,那只要婉妍拉下铁闸门,就还能挡住敌军一会,足够婉妍从暗门中逃走。 而在刚才那个情境下,婉妍实在太着急了,根本没法确定闸门的具体位置。 人要是倒霉起来,那是真的无巧不成书。 直到婉妍按下闸门机关的那一刻,才惊讶地发现,那么大的宫殿,那闸门居然就正正好,在婉妍和净释伽阑的头顶。 那三人宽的闸门落下的阴影,将地面的两人完全包裹,如同洪水决堤般,势不可挡地向二人涌来。 此时,婉妍和净释伽阑距离闸门中心的位置差不多,一样难以逃脱。 而净释伽阑的决力和身手,又比婉妍强太多太多,所以相较之下,婉妍还是更危险的那个。 这闸门下落的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收回。 在震耳欲聋的钢铁轰鸣之中,婉妍的心砰砰直跳。 能不能躲开,婉妍心里真没底。 就在门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正如婉妍所料,净释伽阑果然松开了她。 婉妍心里紧绷着弦,立刻就要催动决力后撤。 她根本不担心净释伽阑,如果婉妍只有一半的可能逃脱,那净释伽阑是百分之一百可以逃脱。 然而下一秒,婉妍感到自己突然胸前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然后就被猛地撞出去好远好远。 在被撞飞的过程中,婉妍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闸门越来越远,眼睁睁看着闸门越落越快。 眼睁睁看着闸门砸下,砸在净释伽阑的身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婉妍跟着巨响摔在了地上。 婉妍心中大惊,不等回过神来,就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不可思议地看到,原本一定可以逃生的净释伽阑,此时被巨大的重量压得已经单膝跪地。 而在他的肩上,就扛着那道铁闸门。 婉妍怔在了原地。 在千钧一发之际,在重闸贯顶之时,净释伽阑没有自己躲,而是推开了她。 那一秒是根本来不及思考的,净释伽阑是本能地选择救她。 那个气势汹汹来抓你的人,嘴上说着你想死就死,却在危机时刻,下意识地舍命救你。 婉妍想不懂为什么,心中的惊讶甚至多于感动,她只是心痛,心发自本能地特别特别痛。 此时哪怕净释伽阑决力滔天,但因为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抵挡,被那样重的闸门压着,也颇有一些狼狈,只能用决力撑着自己的身体死扛。 明明困住净释伽阑,对婉妍而言百害无一利。 但看到净释伽阑被压住,婉妍的脑子还没动,身子已经下意识地要催动决力,帮他顶住闸门让他抽身。 不过还没等婉妍动,净释伽阑已左手盈满决力,对着闸门猛烈轰出决力,然后在闸门被顶住的空档,迅速后撤抽身。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闸门轰然落地,砸起一地的灰尘,石质地板之上,裂痕“咔嚓嚓”地奔袭着,裂出大树的形状。 净释伽阑的脸也消失在了婉妍面前。 婉妍的计划成功了,她也安然无恙地抽身了,但她心里并不好受。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闸门底部,猩红的鲜血。 有一瞬间,婉妍甚至强烈地想去看看,闸门那边的净释伽阑,伤得怎么样。 但最终,婉妍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强行敛起所有的胡思乱想,转身向容谨冲去。 “笙郎,快,我带你从暗门走!” 边说着,婉妍就要把容谨扶起来,却发现容谨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胀发软,扶都扶不起来。 804 青松落色 蓝花盈窗 而容谨非但不配合婉妍,还不停地推开婉妍的手,气若游丝道: “婴婴……快走……你别管我了……快走!” 婉妍急得顾不上说话,穿过容谨的手去扶他的胳膊,把容谨扶着靠坐在床沿,立刻就要催动决力,要给容谨运气,却被容谨摆了摆手阻止了。 “婴婴,不要……为我浪费决力了!” 容谨挡得婉妍无法传力,婉妍急道:“这怎么能算浪费呢!笙郎,我必须要救你!” 容谨平静道:“婴婴,我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了,我的身子……咳咳……已然药石无医,你现在给我运气,只能……只能延迟一会我的死期。 可是外面强敌环伺,你没了决力,又……又该怎么办呢?你万不能被他们抓了去!” 容谨说一句喘三次,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但神情却是异常坚定。 容谨说得是真的,婉妍确实没有办法救他,但她却想为容谨能续命多久,就续命多久。 婉妍不顾容谨的阻挡,执拗地要给他传力,容谨仍是百般阻挠,两人一时纠缠不休。 直到,容谨突然用手绢捂着嘴,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啊!”婉妍发出一声惊叫,惊得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 随后婉妍立刻捂住嘴,但眼睛仍是惊恐地看着容谨挂满鲜血的手绢。 容谨顺着婉妍的目光,看到鲜红的血时,没有分毫的意外,只是自然地将手绢握紧,探至嘴角拭了拭血污,随后将手收到了身后。 婉妍看着容谨,只觉得心慌得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坐在容谨的身边。 明明病重不治的是容谨,但他看着婉妍的眼中却尽是不忍。 容谨轻轻牵住婉妍的手,温声道:“别担心婴婴,别担心。” 直到这个时候,容谨的眼中还是温柔和煦,看着婉妍的目光犹如春风十里。 看得婉妍心里更难受了。 婉妍握住容谨的手,发现容谨的手还是冰凉又细腻,只是已枯槁得皮下就是一把骨,摸起来触目惊心。 婉妍自欺欺人了许久,告诉自己容谨福大命大、宣契医术高潮,容谨只是身体弱,他不会死的。 可现在,现实逼着婉妍明白,她救不回容谨的。 婉妍真的害怕了。 容谨看着面前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慌了神、双手冰凉的小姑娘,心里是无限的怜惜。 容谨弯着眼睛笑,用眼睛里的光为白得发青的脸色,添了一分光彩。 他柔声道:“婴婴,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 能活这一生,能遇见你,我已经不能更满意。 我毫不遗憾,你也不要为我可惜,好吗?” 婉妍不敢哭出声来,只有胸腔中的低声呜咽,连连摇头摇得要把头摇掉了。 婉妍心里太难受了。 容谨为了救她,明明自己身子那么弱,却强渡弱水,抽干自己一半的血,逆天而行地将必死无疑的婉妍硬是夺了回来。 之后在每一个婉妍危机的时刻,总有一尾天泽应龙从天而降。 它披着盈盈银辉,温柔又强大。 他明明救了她那么多次,可她却救不回他。 婉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 在婉妍握着容谨的掌中,决力还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着。 容谨满眼都是怜爱,枯槁的手指理了理婉妍鬓角的碎发,柔声道: “没事的婴婴……不哭了不哭了……时间会带走我的…… 婴婴你答应我,就难过这一日,把我葬在今天。 从明日起,回到你灿烂的人生中去吧,就当去年盛夏,你没有走入那个湖心亭,没有送上一束花,没有收到一根金簪,没有遇到一个人。” 容谨越说声音越轻,婉妍却越哭越厉害,哭得撕心裂肺。 婉妍边哭又边恨自己,居然到这个时候,都是容谨在安慰她。 可是她又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泪水。 那可是容谨,最温柔的容谨,留着她一半血液的容谨。 他要走了。 他们相处的每一瞬,都是一次诀别的倒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容谨的气息一点点淡着,眼神却愈加温柔。 容谨看着婉妍的脸,眼神已经痴了。 他低声喃喃着: 见你第一面,我就想,这一生,我要你满心都是我。 后来,我想要你的人能属于我,与我共度余生,便是心中无我,拿我当作亲哥哥又何妨。可最后,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只要你能为我落一滴泪,我便已经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了。 婴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懂。 若是日后有一天,你突然明白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曾经有个人很爱你, 声音传到胸腔便戛然而止,又重新流回心坎,一句都没有 他要走了,世上再也没有了最温柔的应龙,没有人 805 送容公子 容谨走了。 就在容谨咽气的那一刻,从天幕滑下的太阳掉在了屋宇的窗棂,夕阳余辉犹如山涧清泉般,汩汩地流入屋中,犹如薄纱一般盖在容谨的身上,让容谨惨白的脸色恢复了昔日的光辉。 容谨走得很安详,很平静。 婉妍坐在地上抱着容谨的遗体,久久不放手。 这期间,婉妍的脑海和心间都是空空如也,她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敢想。她只是想要留住容谨身上最后的温暖。 婉妍知道随着这温度的离开,世上再也没有了最温柔的应龙。 再也没有人温声唤婴婴。 或许是因为容谨身上,有一半婉妍的血。容谨一走,婉妍觉得自己也死了一半。 如果可以,婉妍真想抱着容谨,在夕阳中坐到地老天荒。 但夕阳终究会落下,容谨终究会离开,婉妍想要的,终究难以实现。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铁闸门在一次又一次的剧烈轰击后,还是被破开一个缺口。 这铁闸门经过婉妘及其精妙的设计,不仅本身就坚固非常,而且当讲决力灌入其中时,会让其坚硬程度迭倍增加,达到极其恐怖的牢固程度。 在设计闸门时,婉妘就是把净释伽阑做为假想敌,经过多次改造和完善,最后估计这闸门就是净释伽阑来,都起码得被挡半个时辰,还是在决力完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 然而此时此刻,距离闸门落下,过了不到两刻钟。 听到巨大的响动,已经失了魂魄的婉妍,木木地抬头,就看到净释伽阑从被贯通的闸门豁口中,大步走入。 婉妍还没看清脸,一眼就看到净释伽阑血肉模糊的右肩,那是他扛住数万斤铁闸门的印记。 在被砸烂的血肉之下,嶙嶙白骨清晰可见。 那伤口就像是一个泉眼,仍有汩汩的鲜血不断涌出,在净释伽阑的肩膀之上,像是戴了一个血色流苏。 婉妍一看就知道,净释伽阑没有用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去处理处理自己的伤口,而是一直在突破铁闸门。 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之后,婉妍才发现,或许是因为伤口的原因,净释伽阑已经把黑色披风扔掉了。 没了宽大的斗篷藏起净释伽阑所有的体征,净释伽阑的身体,犹如一棵破土而出的竹子,格外的挺拔。 婉妍原本看了净释伽阑一眼,就要移开目光。然而她却在看到净释伽阑时,微微一愣。 之前婉妍每次见净释伽阑,他都穿着天璇殿的白衣,宽大而圣洁;头发用玉簪牵起一半,另一半青丝就翩跹与肩头。 那样的净释伽阑飘飘然、皎皎兮,自带仙气袅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超然世外的神仙高人。 然而今日,可能因为净释伽阑是未告知圣殿,自己带私兵前来,所以并没有穿白衣,而是穿着一身玄色长袍。 那衣服有衣领和腰带的束缚,将净释伽阑的身型勾勒而出,头发也被银冠全部高高束起,别有一番精干与端正,玄色更是将他衬托得唇红肤白,瞳孔似墨。 806 入殿(1) 在这一身玄色衣服里,净释伽阑的仙气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寻常少年的英气。 而且此时的净释伽阑在婉妍眼中,有几分恍若隔世的熟悉。 若在平时,婉妍定要仔细想想,这熟悉从何而来。 可此时此刻,婉妍脑海中再容不下任何思绪。 她只知道,她的笙郎走了。 净释伽阑一步步走到婉妍面前,沉重又清晰的脚步宛如丧钟。 婉妍自己都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把容谨的遗体向怀里揽得更紧了,看着净释伽阑的目光中,痛苦、悲伤、愤恨、慌乱、惊惧,全都矫揉在近乎呆滞的空白中。 或许是被铁闸门砸的,也或是容谨的死,让净释伽阑清醒了几分。 清醒些许的净释伽阑眼中,令人害怕的冷静淡去几分,反倒是多了几分五味杂陈的情绪。 说实话,此时净释伽阑看婉妍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强行带她走了。 更何况容谨的死,无疑大大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只怕婉妍的抵抗会更厉害,甚至不惜闹个两败俱伤。 但净释伽阑,有必须带婉妍尽快入殿的理由,而他下次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接人,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净释伽阑在心中长叹一口气,还是道: “宣婉妍,今天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入殿。” 婉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这个时候,净释伽阑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婉妍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净释伽阑,你真的是个冷血的怪物!” 净释伽阑咬了咬牙,竭力平静道:“我懒得与你争辩,无论你怎么说,都是必须要走的。” 婉妍抱着容谨别过头去,生硬道:“死了你的心吧,我就是给笙郎守寡,都好过嫁给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怪物!” 净释伽阑的拳头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抬起左手。 在他的掌间,是熊熊火光。那火光呈蓝色,一看就极纯。 婉妍知道,那是荧惑之星的星火。 净释伽阑的掌心对准了婉妍的怀中,容谨的遗体,威胁道: “你要还想给他死后留个体面,就立刻和我走。 不然,我就给他个挫骨扬灰,让他连转世都不能。” 婉妍不知道,净释伽阑面无表情说这话时,内心有多挣扎。 她只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丧尽天良、不可理喻之人。 婉妍没动,只是瞪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净释伽阑,像是高度戒备的小动物,看着可恶而凶狠的猎手。 净释伽阑以为自己还要多废口舌,甚至还要动手,然而片刻之后,婉妍忽然道: “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我就老老实实和你走。 若你不答应,那今日就是跟着笙郎走,都绝对不会和你走的。” 净释伽阑微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婉妍也不客气道: “第一,你只能从无人境带走我一个人,其余多一人都绝不可能。” 净释伽阑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允了。 婉妍接着道: “第二,你要给我一刻钟时间,我有事情要交代。” 净释伽阑也允了。 婉妍不客气道:“你去把宣奕他们都叫进来。”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还是传供觉旃殊进来,把宣奕等人都带了进来。 一进来,众人一见婉妍怀中的容谨,都是立刻飞奔到婉妍身边,无人不是怒视净释伽阑,急脾气的梼杌和管济恒等人,甚至已经拔剑。 “净释伽阑!你把怀笙怎么了!” 净释伽阑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众人更气了,纷纷拔剑挡在婉妍面前,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还是婉妍开口,厉声道:“我和亲人交代事情,尊上就不便旁听了吧。” 净释伽阑没有说话没有动,和婉妍无声地对峙着。 最终,眼看着净释伽阑决不妥协,婉妍只得拿了纸笔,给众人写下所有要交代的事情。 之后,婉妍又严肃道:“不论天璇殿发生任何事情,你们都只管守好大殿,切莫来天璇殿找我。” 宣奕也不顾净释伽阑还在,急道:“宣婉妍天璇殿中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你孤身入殿,无异于羊落虎口,必定是有去无回!” 乙虔子的声音都带了哭腔,道:“宣宣!你别去,我们直接开战吧!” 其余众人都异口同声地劝婉妍。 婉妍摇了摇头,道:“如果净释伽阑想杀我,在亡生大殿都能杀了我。 他这么费劲心思逼我入殿,或许我真有什么利用价值吧。 我若是不去,今日必定血战一场不说,他日后肯定还要频频找大殿的麻烦。 只有我去了,换得暂时的平静,还能给大殿争取到一些发展的时间。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大殿就交给你们了。 更何况……”婉妍的目光沉了沉,声音并没有放小。 “我们正愁天璇殿主殿中,塞不进探子。 如今尊上亲自请我入殿,如此盛情,我又怎能拒绝?” 婉妍这话是故意说给净释伽阑听的,不偏不倚让声音落入净释伽阑的耳朵里。 净释伽阑原本侧身站在不远处,听闻此言,倏尔抬头看向婉妍,眼中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平静远比任何情绪,都看起来更加不屑一顾。 之后,婉妍又单独在宣契耳边耳语一阵,只见宣契的神色越来越不好,连连反对婉妍的安排。 但婉妍只是平静道:“二哥,只有如此,我才能活,大殿才能活。” 宣契没有再说什么,但眼神远比方才更沉重许多。 终于,分别的时候还是到了。 婉妍将容谨的遗体,交给宣奕和管济恒,嘱咐道:“一定要好生葬笙郎。” 在松开容谨的时候,婉妍理了理容谨脸庞的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笙郎你别担心,我去去就回。我去取净释伽阑的命,给你殉葬。” 在从地上站起来后,婉妍从亲人们的身边,一步步走向净释伽阑。 或许是因为婉妍今日忧思过度,又因容谨之死过于悲怆,婉妍还没走两步,就感到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都直挺挺向前栽去。 807 雷电双神 宣奕、管济恒扶着容谨动弹不得,乙虔子、宣契、梼杌、朱厌、齐卿岚都是立刻飞奔向婉妍,想要扶住她。 然而明明净释伽阑离得最远,却在快到连影子都捕捉不到的三个闪身后,第一个来到婉妍身边,稳稳扶住了她。 婉妍站稳身子回过神后,第一反应,是一把打掉了净释伽阑扶着自己的手,冷冷喝道:“别碰我!” 这声音没有过多的怒意,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嫌恶和排斥。 净释伽阑面色愈沉,非但没有就此收手,反而一把握住婉妍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拉。 随后净释伽阑俯身抄起婉妍的双腿,不由分说地将婉妍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 婉妍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抱了起来,感到受辱至极,但她知道挣扎无用,也不多费力气,只恶狠狠道: “净释伽阑,风水有轮回,没人能一辈子风光。 你就等着我碾死你,给笙郎报仇的那一天吧!” 婉妍的眼睛红了,不是泪水泛起,令人怜惜的红,而是地狱之花冰冷的火红。 她被抱在怀里,在净释伽阑修长挺拔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又生得乖巧幼态,本该看起来如小猫般。 但她那双眼,写满了切骨之恨与雪耻的决心。 然而净释伽阑看都没看怀里人一眼,简洁又不耐地斥道:“闭嘴!” 婉妍冷笑一声,当真没有再开口,只是漫不经心地,用两根纤长的手指理了理净释伽阑的衣领,随后又轻轻拍了拍。 佳人怀中理衣襟,这本该是很温馨有爱的动作,然而在婉妍此时做来,却满含无声的威胁。 那是,双眼看在衣领,心中谋在项上人头。 你给我等着。 眼看婉妍被一步步带走,管济恒终于忍不住爆发道:“难道,我们真就眼睁睁地看着妍儿被带走吗!” 这正是乙虔子心中所想,她立刻接道:“如今大军集结得差不多,如果现在冲过去和净释伽阑血战一场,我们毕竟人数占优,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一旁,梼杌、朱厌、齐卿岚亦是跃跃欲试。 就只有真正的亲哥哥宣奕,还是冷静的。 他沉声道:“我们拿十五万大军,对上净释伽阑的一万精英暗影,就算能血拼出个势均力敌,那到时候天璇殿大军杀来坐收渔利,我们又该怎么办?” 众人都不语。 宣奕叹了口气,道:“只要婚约一日在,宣婉妍一日不入殿,净释伽阑就会一直来找我们的麻烦。 宣婉妍这么做,是为了暂且稳定局势,给大殿一个平和的发展环境。 除此之外,我估计她也早就想亲入天璇殿,去探探圣殿和净释伽阑的虚实。 我们若擅自开战,倒乱了她的心意和计划。 如今我们能为她、为自己做的,便是就算宣婉妍暂时不在,我们也一定要守好大殿!” 众人闻言,都平静下来,不再吵嚷着要去抢婉妍,但神色都有些低落。 宣奕知道,婉妍一人被抓到圣殿,大家都担心她。 其实宣奕心里被谁都慌,但他还是竭力平静如常,道: “大家都不用太牵心挂肚的,宣婉妍这个丫头皮实的很。 我知道在座各位,一定都与她经历过危机。 而她自己经历过的、不为人知的凶险则更多。 就说她十岁以前,就中过毒、染过瘟疫、被困过火场,命悬一线的时候数不胜数,但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足见她是个福大命大、遇难成祥的人。 这次她也一定可以好端端地去,再好端端地回来。 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地安葬怀笙,让他入土为安。” 众人都强打起精神来附和。 他们知道,宣奕这是在安慰他们,更实在安慰他自己。 之后,宣奕打开了婉妍留下的信,众人都以为在信里面,婉妍会交代具体如何管理大殿,然而婉妍只是写下了一句话。 联凤族,以抗天璇。 。。。 离开大殿,净释伽阑抱着婉妍,几个闪身就到了西北无人境的结界。 婉妍本以为净释伽阑能攻进来,肯定是把结界给破坏了。 然而此时一看,西北无人境的结界,居然还完好无损。 就是被怒火和死别冲昏了头脑的婉妍,此时都禁不住冷静下来,心中奇异了一下。 结界还在,那净释伽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尤其是,当婉妍看净释伽阑一步步,轻松地走出结界,如同出入自己家一般时,心里的惊奇更甚了。 不过很快,婉妍就顾不上惊讶了。 因为她看到,在西北无人境之外,有密密麻麻地军队正枕戈待旦,完全封死了他们的去路。 这军队中人人都是白衣白纱,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 婉妍知道,这是真正的天璇殿大军来了。 婉妍一时间也没猜出来,他们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净释伽阑来的。 婉妍微微抬头看净释伽阑的反应,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向大军走去,大步流星,毫无迟疑,仿佛没有看到千军万马一般。 就在净释伽阑距离大军,只有几十米的时候,大军中央裂开一道缝隙,从中走出三个人。 那三人中的为首之人,是个看不出性别、年龄、模样,甚至看不出是不是人的存在。 只因他被刺目的光芒完全笼罩,让人难以从中,看出任何人的特质,只能看到一片光的集合体。 那样一团强光汇聚在地面之上,就好像太阳从地上掉了下来。 这本该是突兀违和的画面,此时却居然看起来意外的和谐,仿佛那团光本就该在那里。 就好像,天上一个太阳,地上一个太阳,本就是千百年世间的规律一般。 在光的旁边,一左一右是两个年龄相仿,看起来都年过而立的男子。 其中,左边那人一身黑衣,肤色也黑,肌肉精壮得仿佛要从衣服中爆炸,一双圆眼本就极大,还瞪得犹如铜铃。 而右边那人则是一身白衣,比之同伴不知道要白了多少倍、瘦了多少圈,整个人看起来更阴柔一些。 808 太阳神 这两人已是婉妍的老熟人,那便是几个月前在管府时,被净释摩诃拿来威胁婉妍,拿天雷霹雳重伤宣奕和管济恒他们的人。 那日回去之后,婉妍就好好调查研究了这些人,才知道这两人便是十二金仙之中,分别位列第四神位和第五神位的雷神丰隆,与电神列缺。 那能站在四五神位之前的人,除了四大主神,便是上三位的金仙。 婉妍知道,上三位的金仙分别是太阳神东皇、山神昆仑以及河伯冰夷。 如此一来,面前这个闪闪发光的人,便不难猜出是谁了。 传说太阳神东皇非常骁勇善战,乃是天璇殿战神,十二金仙之首。 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反响。 十二金仙以圣尊为主,但内部又是比较团结的,太阳神等高位神在其中,也是颇具权威。 在管府时,雷神、电神都是听命于净释摩诃的,他二人又都是高位神。 所以婉妍心想,估计在十二金仙中,净释伽阑的势力应当远不如净释摩诃。 在双方距离不过十几步时,净释伽阑才停下脚步。 面前是太阳神、雷神、电神,而净释伽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抱着婉妍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他们三人。 雷神和电神都微微俯身行礼,太阳神则是动都没动,站的稳稳的,懒洋洋道: “参见主上。” 称主上不称尊上,足见这些人的主子是谁,也足见净释伽阑目前在圣殿中的地位,颇有些尴尬。 净释伽阑没有回话,看着他们的眼神凛然而寂静。 东皇道:“主上,我等奉无上圣尊之命,带宣婉妍入殿。” 就是净释伽阑自己,都说是“迎”“送”婉妍入殿,就是曾经的左护法索施通见了婉妍,都称一声“宣姑娘”。 太阳神上来就直呼婉妍的大名,让原本只想看热闹的婉妍,脸色都不好看了几分。 净释伽阑根本没搭理东皇的无理,供觉旃殊则是从净释伽阑身后向前几步,厉声喝道: “东皇,你藐视尊威、假传尊旨、不敬准后,你是要遭天谴吗!” 供觉旃殊看起来年纪不大,还长了一张奶唧唧的小白脸,没想到他严肃起来居然颇具威严,倒让婉妍也吃了一惊。 东皇、雷神和电神早就看到右护法也在,但都装作没看见,此时不得不行礼道: “参见右护法。” 供觉旃殊根本没搭理他们,只是冷道:“尊上迎准后入殿,何人敢阻拦?” “不敢不敢,小神自然不敢。” 东皇嘴上说着,行为神色却没有一分敬意,装可怜道: “只是准后入殿,乃是我圣殿之大事,切不可马虎分毫,坏了天赐的缘分,更让那些阴沟宵小,得了把柄攻击我圣殿礼数不周。 依小神看,唯有由圣殿真正的主人,来迎准后入殿,方才算功德圆满,右护法大人您看呢?” 供觉旃殊的涵养都要压不住怒火,上前一步还要再说,却被净释伽阑冷冷打断了。 “不必多言,我们走。” 供觉旃殊闻言,立刻回到净释伽阑身后。 婉妍暗中扫视一圈,心中计算出来者起码有五万人,且决力精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战斗力相当不俗。 净释伽阑的暗影虽然素质更高,但人数的巨大鸿沟也绝非易于弥补。 若要突围,必定会苦战一场。 婉妍不客气道:“净释伽阑你放我下来。” 抱着婉妍,净释伽阑连剑都拔不出。 然而净释伽阑没有松手,看都没看婉妍,简洁道:“不用。” 话音刚落,婉妍就看见净释伽阑的身上,燃起熊熊紫焰。 被净释伽阑抱在怀中的婉妍,完全被火焰包裹。 然而这紫焰非但没让婉妍感到灼烧,反而有一种悠远的冰凉。 就好像那火焰是穿越空间、穿越时间,从无尽遥远的星空中而来。 烈烈紫焰火光中,净释伽阑被衬得愈加冰冷。 太阳神的眼中滑过一丝不屑。 在他的眼中,什么星辰能蕴含太阳的能量。 然而下一秒,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只听长空一声嘶鸣,一只巨大的紫凰从天际翱翔而来,它的凤冠是金色,周身也萦绕着金色的光芒,就好像披着一身夕阳余晖。 当它振翅而来时,太阳都被遮挡得了无光芒。 所有人都仰头去看紫凰,而紫凰直奔净释伽阑一人而去。 然后,在所有人陡然震惊到失态的目光中,紫凰居然直直撞向净释伽阑! 只见那巨大的光芒和惊人的力量,瞬间熄灭在净释伽阑的身体中。 就在一瞬死般的沉寂后,在净释伽阑的身后,如同昙花绽放般,伸展出八道长翼。 那一刻,就是婉妍都是瞳孔地震,然而净释伽阑却是抖都没抖一下。 一时,世界陷入了久久的震撼之中,还是雷神忍不住惊叹道:“紫凰真身!?” 这声音一出,在场所有震撼但迷茫的人,都陷入了更深的震撼之中。 决赋真身,人与决赋融合在一起,不仅能够发挥出决赋的全部潜能,而且人也可以超出肉身的桎梏,大大延长自身的寿命。 那可是决赋修炼的最高境界,也是千万修炼决赋之人,终其一生的都达不到的境界。 传说中几个修炼出决赋真身的人,无一不是年过耄耋,就是净释摩诃都未能达到如此境界。 而净释伽阑,他好像才刚过二十岁吧…… 最可怕的是,他身后居然有四对八道翼膀。 决赋为凤象圣鸟的人,决力每提升到一个新阶段,就会多生出一对翼膀。 对于凤象圣族中,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能在五十年中越上一个新台阶,就会和同时代的人大大拉开距离。 而净释伽阑背后,整整四对翼膀,说明他用二十年时间,三次蜕变。 在净释伽阑怀中,婉妍的神色愈加沉重。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净释伽阑有多强大,可净释伽阑的强大,是她根本想不到的。 向来不惧困难、不畏强大的婉妍,此时心中都开始自我怀疑。 真的有人,可以战胜他吗? 809 站在风暴中心的神 对于凤象圣族中,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能在五十年中越上一个新台阶,就会和同时代的人大大拉开距离。 而净释伽阑背后,整整四对翼膀,说明他用二十年时间,完成了三次蜕变。 这已经不是天赋异禀可以形容的了,只能说净释伽阑,不愧为神灵的神灵。 而在净释伽阑怀中,婉妍的神色愈加沉重。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净释伽阑有多强大,可净释伽阑的强大,是她根本想不到的。 向来不惧困难、不畏强大的婉妍,此时心中都开始自我怀疑。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可以战胜他吗? 而相比于婉妍的沉重,东皇被强光包裹的双眼中,居然爆发出一抹炽热的光芒来。 那光芒,是太阳找到了它的太阳。 在净释伽阑的真身现世的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同海浪一般,从净释伽阑的周身涌出,瞬间向四周奔腾而去。 那浪头明明肉眼看不见,却像是有千万斤重一般打下,不是落在人的肩头,而是落在人的心头,让人感到一阵灵魂难以承受的重压。 同时,无形的海水排走了所有的空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难忍的窒息。 被净释伽阑侵略过的世界,留下的就只有一片死寂。 那是一场无形的海啸。 净释伽阑微抬下巴,垂眼看着东皇,以及他身后的雷神、电神,以及数万大军,目光磊落凛然,神情芒寒色正,身姿挺拔端正。 真可谓,铮铮铁骨犹如无枝千仞,巍巍正气纵贯浩天长虹。 那一刻,没有人会质疑,净释伽阑就是站在风暴中心的神。 只听净释伽阑字字凛冽道: “圣殿中人本该戮力同心,而非自相残殇,故本尊无意与圣军交火。 但今日,若再有以下犯上、藐视殿规者,本尊必定以其骨血,重振大殿严明清规!” 净释伽阑的声音,和那迎头贯下的压迫感相得益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衹,听得人动都不敢再动。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眼光从面前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不轻也不重,也不管他们还挡在面前,抱着婉妍就直面他们而去。 当净释伽阑目光移开的那一刻,三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雷神这才发现,自己的鬓角都被汗水打湿了。 明明是淡淡一个眼神,读不出任何东西来,怎么就会那么让人窒息呢。 与此同时,太阳神的站姿已然收敛,第一个向侧让出一步,恭敬地等待净释伽阑的路过。 太阳神都是如此,雷神和电神也是纷纷让路。 之后就听“哗啦啦”一阵整齐的响动,数万将士齐挪步,甲胄相撞传来清脆的轰鸣。 望不到边的大阵,犹如地震中的地面一般,从近到远,撕开一道约莫三人宽的裂缝。 净释伽阑把婉妍抱得更紧了,不加迟疑地向阵中走去。 只见,黑衣的男人抱着红衣的少女,头顶是八大星宫齐亮,身后是八道紫色长翼。 他们大步流星通过万人之海,犹如一叶知来处、有征途的小舟,明明悬浮于汪洋之上,却载着满船的孤勇。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下颚线,她还是恨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和他一起横穿天璇殿的五万精兵,她一点也不害怕。 净释伽阑把婉妍送上一座轮宫,一句话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在另一座轮宫之上,净释伽阑对供觉旃殊吩咐道: “以三光天尊之形制,厚葬仲怀笙。” “是!”供觉旃殊不假思索地应道,应完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尊上,您说的是……仲怀笙吗?” 仲怀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净释伽阑的眼钉肉刺,如今他死了,净释伽阑居然非但不开心,反而还要以极高的礼制厚葬他,这太奇怪了。 净释伽阑轻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衣领。 供觉旃殊以为净释伽阑是不愿多说,便不再多问,立刻到净释伽阑的身后,准备帮他更衣。 在看到净释伽阑后背的那一刻,供觉旃殊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从正面看不出分毫异常的净释伽阑,后背是八个碗大的血窟窿,深可见骨。 那是紫翼冲出身体时,留下的伤痕。 供觉旃殊一时都不知如何下手,刚想说抹药,净释伽阑已经自言自语接着道: “我、凤凪扶和仲怀笙,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自愿或不得不去靠近她,我们都有不能说、或不便说的身份。 我和凤凪扶,处心积虑地编造出假身份,想法设法地瞒她、骗她。 到现在,她都已然忘记蘅笠这个人,却还是不知道蘅笠是谁。 就像她不知道,她亲爱的蓝玉姐姐是谁一样。 而仲怀笙,明明他的身份就是他的死罪,是最危险,也最该保密的。 然而,就只有他,在一开始,就坦坦荡荡交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赤诚、自己的一切。 他宁可为自己招致毁灭,也不肯骗她。” 净释伽阑说着,声音有些许的虚弱和疲惫。 “我于婉妍,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论我愿不愿意,我已经伤害她太多太多。 而凤凪扶,他对婉妍的情感太极端,太病态,也太复杂,里面掺杂着执念、怨念和利用,早已不剩一颗真心。 就只有仲怀笙,他爱得纯净,爱得赤诚,爱得毫无保留,爱得破釜沉舟。 他就像一个赌徒,明知道没有好结果,却还是倾注一切,走上这场没有归途的豪赌。”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眼神垂着,里面有太多难以言明的情感。 过了好久,他才叹息着道: “平心而论,就连我都为仲怀笙感到心痛。 不论如何,捧出所有的人,不该连与她对视的一眼都得不到。 他爱得太艰难,也太痛苦了。” 供觉旃殊没说话,甚至安静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小心翼翼将净释伽阑的外衣剥离。 他看不到净释伽阑的脸,但他能想到净释伽阑的落寞的神情。 供觉旃殊知道,净释伽阑是在可怜仲怀笙,更是在可怜自己。 810 今非昔比 更完衣后,供觉旃殊拿来药箱帮净释伽阑上药。 当药水碰到净释伽阑的腐肉时,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呲啦啦的声音。 就是供觉旃殊此时,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而净释伽阑却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在他的皮下,肌肉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供觉旃殊真要以为,至高的神啊,是不会痛的。 供觉旃殊自知不该多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尊上,决赋真身固然威力无穷,但也是身体无法承受的能量,对人身损害极大。 您今日就算不开决赋真神,实力也绝非东皇可以抗衡的,你这是何必呢……” 净释伽阑的喉结动了动,抖掉了声音中的颤抖,才道: “东皇这人,不分善恶、不问是非,唯独崇尚力量。 我们和他说千百句道德和信仰,他只会觉得不屑一顾。 但若能展现出能令其折服的力量,则一句话都不必多言,自会获得其追随。” 供觉旃殊连连点头,不由道:“还是尊上考虑周到。” 与此同时,供觉旃殊已经熟练地给净释伽阑处理好伤口,提着药箱起身去门口护卫了。 净释伽阑又叫住他,吩咐道: “今日先不要在她的茶水中混解药,免得她察觉出来,定是会多想,倒更不会配合。 就一点点加大剂量,别让她察觉出来。” “是……”供觉旃殊应了一声,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尊上何不将这些都告诉宣姑娘,为什么要强迫她入殿、为什么对她态度如此强横。 您要是说了,宣姑娘理解您了,便会更配合,也不用您一人承担这一切了! 尊上,您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净释伽阑苦笑一声,手指僵硬地理好衣领,整洁的白衣白纱,覆盖了所有血淋淋的伤口。 “我说了又如何,我给她解药,她只会觉得我要毒死她。我告诉她这一切,她只会觉得我在苦肉计、装可怜。 供觉旃殊,她早就不信我了。” 说话的一瞬间,净释伽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在京都的马车上,被爹打得半残的少女,看似乖乖坐在他怀里,实则眼睛狡黠又灵动。 他把掌心的药丸递给她,她问都没问就吞了下去,小脸疼得直皱巴,还马屁精一样地连连道谢。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供觉旃殊小心地抬头,看净释伽阑疗伤时,承受那般折磨没有暗淡的眼睛,倏尔就淡了下来,知道戳到了净释伽阑的心坎,也不再多言,无声地行了礼就退了出去。 一时间,空荡的轮宫中,就只剩下了净释伽阑,无声地穿梭在层云叠雾之中。 净释伽阑靠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只觉得身和心,都太累太累。 明明此时,婉妍所在的轮宫,就跟在后面。 但净释伽阑却知道,经过今日,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我该怎么啊,妍儿。 方才一己之力退五万军的净释伽阑,此时眼中就只有迷茫和挣扎。 我从未想伤你分毫,但还是一次次伤你更深。 我就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护你周全,但还是将你越推越远。 妍儿,我该怎么办。 811 入殿(2) 阴暗的地下室,纤弱的少年被腕粗的铁链捆在木桩之上。 摇曳的灯火是破碎,皲裂的树皮是破碎,凌乱的发是破碎,滚滚而落的汗珠是破碎。 一切都破碎,除了他的眼神,圆满得不能更甚。 在少年的面前,一支花静静卧在帕子上,卧在他的目光里,承受着一朵花承受不住的爱意。 看似,花陪人熬;可人,已不觉熬。 人该有多轻,命该有多薄,才能被一支花,从地狱拽回人间。 蜀中容园,他大病初醒,陷落在床帏,犹如碾碎在尘土中的青莲。 她关切又客气地问道:“容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在下姓仲,名婴,字怀笙。” 少年笑得和煦,完全答非所问,说完才道:“多谢宣大人救命之恩,我已经好多了。” 当时她只以为他是答非所问,可他只是实在迫不及待地,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赶快交给她,从此他于她,再无隐瞒。 少年心想,婴婴,我命短,我怕万一我走的突然,你都不知道是谁,躲在黑暗里拼了命地在爱你。 本该平静的三千里弱水,那日却是狂风骤雨,骇浪滔天。 一身清辉的应龙扛着昏迷的少女,在风浪中一面搏击,一面努力前行。 在连羽毛都浮不起的水面上,应龙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没入水中,而他背上的少女,却始终是滴水未沾。 弱水的涌流受到攻击,幻化为刀刃般的尖利。 应龙逆着水流的方向强行推进,只听那“劈劈啪啪”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骇浪的呼啸。 那是弱水化刃,一片片,割下龙的鳞。 他举步维艰,却一步不退。 茫茫瀚海中,那龙就像是一座血桥,它载着女孩重回人间的梦。 凤麟洲上,蓝花楹下,少女将金簪插入发髻中,对少年摇头晃脑,连连问好不好看。 “好看。”少年笑着,眉眼的笑意要化了春风。“幸而它也不算太辱没了你。” 梦一场一场一场地过,可做梦的人沉在夜色里,始终清醒地睁着眼睛。 时而,婉妍手里是一根金簪。 时而,婉妍又觉得自己捧着一只碗。 碗里,是香气扑鼻的糯米饭。 她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美滋滋地晃着小腿,大口大口吃糯米饭,吃一口夸三句。 在她身后,少年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如云的长发。 “第三碗了婴婴,再吃就要消化不掉了。喜欢吃我明日再给你做,每日都给你做,一直到你吃腻为止。” 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春风还温柔。 “可是这么好吃,我根本吃不腻的。”少女一口没咽下去,声音含糊,不愿意把碗放下。 “那我便给你做一辈子。”少年轻笑。 所有梦都醒了,就只有婉妍坐在空荡荡的轮宫之中,在云层中无尽地穿行。 她手里握着一根金簪,再不敢回头。 可怜轮宫,载得住漫漫长夜,却载不动她零星的怀念。 午夜,月落昆仑山巅。 万籁俱寂,唯有巍巍雪山与长空遥遥相望。 彼时醒着的,唯有天上一轮雪,人间满山月。 一座从天而降的轮宫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接近山顶的地方。 侍从小心翼翼掀开轮宫的帘,怕打扰到其中人的好眠。 然而当他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一双眼,在黑夜中分外清明,也分外寂寥。 清醒又绝望。 而那个人就端在那里,僵硬得如同是一尊观音像。 月光泼在她身上,暗淡了所有,唯有衬托得一双眼更明。 看到忽然闯入的来者,那个人没动,那双眼里的泪珠晃了晃。 侍从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想都没想就退了出来。 真怪啊,他根本不知道里面那人的故事,就只是被那双眼睛一盯,就感到痛心和绝望灌顶。 “怎么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侍从的身后传来。 侍从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转身跪倒在地,将手中捧着的衣服高举过头顶,恭敬道: “启禀尊上,准后娘娘并未入眠。” 侍从没再往下说,但是净释伽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都退下吧。” 他拿过侍从手中的衣物,一步步向轮宫走去。 身后人看,他的背影竟似赴死般悲凉。 当净释伽阑走入轮宫时,婉妍已经擦干了眼泪,扫空了眼中的一切。 她仍旧坐得笔直,无声地看着净释伽阑一步步走来。 那一刻,她的瞳仁中是他,可分明又空得一无所有。 净释伽阑走到婉妍面前,垂眼看她。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的眉骨、她的鼻梁,以及她一动不动的睫毛。 他在等她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恶毒的咒骂也好。 只要一句,他便可稍稍松开,他脖子上拴紧的枷锁。 然而她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定定地盯着他身上,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 净释伽阑捏着衣服的手指,紧了又紧,最终还是将衣服扔在了婉妍身上。 那动作分明僵硬,比动作更僵硬的,是净释伽阑的话语。 “入殿在即,更衣。” 婉妍垂眼,看了眼一半攀附在自己腿上,一半卧在地上的衣服。 白衣白纱,就和净释伽阑此刻穿的一摸一样。 婉妍一句话没有,也没有动作。 她讨厌这衣服,太讨厌了。 净释伽阑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是波光粼粼。 就是在这万分无奈之中,净释伽阑一把薅住婉妍的衣领,力气大得将婉妍整个人,都提起来几分。 净释伽阑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拳头却又紧攥。 “宣婉妍,要么我出去,你自己换上这身衣服。 要么,我帮你更衣。” 净释伽阑说话,不疾不徐,无喜无悲,威压之感却摧人心魄。 然而婉妍只是缓缓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仰视着净释伽阑,随后又缓缓展开双臂。 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毫无感情道:“那就你来帮我更衣吧。” “你!”这一句,直接让凛如霜雪,傲若青松的净释伽阑,彻底破功。 812 月御常羲 然而婉妍只是缓缓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仰视着净释伽阑,随后又缓缓展开双臂。 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毫无感情道:“那就你来帮我更衣吧。” “你!”这一句,直接让凛如霜雪,傲若青松的净释伽阑,彻底破功,瞬间被引爆。 净释伽阑另一只也抓住婉妍的领子,死死盯着婉妍的眼睛,咬牙切齿道: “宣婉妍,你当真以为我会不敢吗?” 婉妍没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那挑衅的意味不能更明显。 你敢你就来啊。 此时此刻,净释伽阑双手抓着婉妍的衣领,只要他想,就可以一把扯开婉妍的衣服。 净释伽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犹如树干的脉络。 当初婉妍穿着这身衣服和净释伽阑大婚的时候,净释伽阑没有碰她一指头。 谁都想不到,就在一年后的现在,净释伽阑双手会双手攥着婉妍的领子,随时都有可能扯坏她的嫁衣。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四目对峙,婉妍的眼神安静得吓人。 就好像面对意图不轨的暴徒,无力却又无畏的贞洁烈妇。 净释伽阑把婉妍越提越高,他清澈的眼眸是真的注满不加掩饰的愤恨。 “咔嚓”一声脆响。 婉妍的衣服没有分毫变化,只是手腕、脚腕突然被玄铁链拴住。 玄铁会腐蚀人的决力,婉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脱力。 婉妍垂眼扫过自己手腕和脚腕的枷锁,声音中压着隐隐怒火,质问净释伽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 净释伽阑看了婉妍一眼,这一眼恨不能剥穿婉妍的灵魂。 净释伽阑恨透了,恨自己不论武装得多么冷血无情,婉妍总能精准地将他一击致命。 净释伽阑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将轮宫的门狠狠地甩开,又狠狠地拴上。 他的声音,婉妍在轮宫内都能听见,他气势汹汹道: “供觉旃殊,速速宣河伯、月御、霜神、雪神殿前侍奉,给准后更衣!” 说罢,他还又刻意地补了一句。 “让她们别担心,准后已被卸力,现在任人摆布。 如果她胆敢反抗,可以动武,不论是生是死,给我把她装进衣服里就行!” 轮宫内,婉妍眼神愈冷,嘴角却是微微挑了分毫。 很快,四个人进入轮宫。 婉妍翘着腿靠在软塌上,懒洋洋地审视来者。 这四人都是女子,都穿着同样的服秩,却能把同样的白衣白纱,穿出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来。 其中为首那人年纪最长,约莫有四十好几的岁数。 她头上带着淡蓝色的发钗,垂着眼眸也遮不住她的高贵超群的气质,周身萦绕着清澈又淡然的气息,让人见之便心中清泉一缕。 婉妍知道,这便是三大上金仙之一的河伯冰夷,也是没有尊后的天璇殿中,最尊贵的女人。 此时她对婉妍,垂眼闭其锋芒,却毫不低头。 左侧是以妙龄少女,看起来年纪略长婉妍几岁,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带着皎皎银冠。 相比河伯冰夷,此女的清冷之气更甚,简直有了几分高不可攀的肃穆。 与这肃穆的相呼应的,是她面纱之上的一双眼,秀丽而疏离,睫毛垂落之际,扇起袅袅仙气。 这形象,便是最令人信服的仙女模样。 芙蕖点丽魄,流素溶清质。月御出东山,怎惧桂宫寒。 毫无疑问,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月御常羲,毋庸置疑的众神第一美人。 而右侧的,是两个小姑娘。 其中稍大一点的,约莫十岁出头,头上带着青色的发带。 她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但是相比于冰夷和常羲的疏离,以及点到为止的礼节,这女孩站得最是端正,行礼也最认真,堪称模范。 这便是霜神青女。 而稍小一点的那个,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头上带着两个白色的小绒球,小脸蛋像是一个大绒球,又白又圆,在面纱下都清晰可见,实在是可爱。 她也照着青女的样子,照猫画虎地行礼,倒也学得有木有样,就只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婉妍看,还一眨一眨的,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玩意。 不用说,这便是十二金仙之末的雪神滕六。 婉妍饶有兴味地将四人扫过,随即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将衣服揉成一团扔到她们脚前面,随后晃悠悠走近了几步,张开双臂道: “那就来吧,别让我们的尊上等着急了。” 四人中的三人俱是一惊。 既然尊上大晚上把她们叫来,又下了不论死活都要给准后更衣的令,想必是准后入殿却不愿着装。 她们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与准后死磕的准备。 没想到,准后竟然是如此的配合。 除了已经把婉妍看遍了的雪神滕六,其余三人都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婉妍一眼, 她们看婉妍的时候,婉妍也在看她们。 三人眼中俱是划过一丝惊诧,那是对美的惊诧。 婉妍的一身大红衣,衣领松垮垮,朱颜点朱容,眉眼俱懒倦,实在是美得过于撩人、过于肆意。 纵使是清冷寡欲如河、月、霜、雪,也被这美,瞬间夺了心魄。 只不过,婉妍还是从这四缕目光中,察觉出了异常。 哪怕只是一瞬,可月御常羲的眼中,分明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与警惕。 好啊……太好了! 婉妍心里,滑过一声冷笑。 很快,冰夷就回过神来,在用眼神示意滕六捡起地上的衣服后,就到婉妍身边,帮助婉妍更衣。 三个人很快就为婉妍换下红衣,换上雪般的缎子。 在取下婉妍的合欢帔时,月御始终微微扬起的嘴角,差一点就要撑不住了。 更衣后,青女要为婉妍束上腰带,婉妍却突然从青女手中抽走腰带,递到月御的手中。 “姑娘,你来为我束腰带。” 婉妍明明知道月御,却故意不喊她的名字。 月御显然没想到,但立刻就结果腰带,柔声道了句“小神遵旨”,便到了婉妍身后,一双纤纤玉手从婉妍腰际穿过,为她拉上衣带。 813 入殿(3) 绑了几圈后,月御正要将衣带扣住,就听婉妍道:“再紧些,根本挂不住。” 月御闻言,便又将腰带往紧里拉了又拉。 这一下,腰带将婉妍的腰身完全勾勒出来。 只见婉妍的腰身真可谓楚腰纤细,只消盈盈一握,便可揽入怀中。 可因婉妍常年习武、肌肉紧实,她的腰又不似弱柳扶风,反而纤细中蕴含着灵巧,是任谁看了都要羡慕的腰身。 一身红衣的婉妍,是肆意,是张扬,是撼人心魄。 此时一身白衣的婉妍,又是一番别样的美。 她收敛了行止的慵懒和眼神的攻击性,整个人宁静,持重、端正而美好。 或许是白色,激发了婉妍骨子里的白泽血脉,让她眉宇间的矜贵与谦逊一览无余,萦绕周身的淡泊而渊博的气质,难以掩盖。 真可谓白泽后裔、四神真君,一身清荣。 既有此女,又有何人,堪配后位。 如此美人,远比比河水更清澈,比月色更皎洁,比霜色更剔透,比雪色更纯净。 几人的眼睛都亮了,唯独滕六仰着小脸,忍不住赞道: “大姐姐,你真的好美啊……我从来没见过,能将殿服穿得如此美丽的人。” 此话一出,青女连忙去扯滕六的袖子,不让她再说下去。 婉妍笑了笑,笑得毫无感情,也不道谢或多言,转身就向轮宫外走去,其余四人也紧随其后。 婉妍下了轮宫,才发现净释伽阑根本没走,就等在轮宫边上。 当婉妍走下的那一刻,净释伽阑清冷的眸子,忽而亮了几分。 他幻想过无数次,幻想了十几年,有朝一日她穿上白衣白纱的模样。 但那所有的幻想加在一起,也难以复加她真正穿上这服秩时的美。 只是,当婉妍扶着月御的手走下轮宫,抬头去看净释伽阑的时候,他眼中的光都暗淡了,只剩下如旧的冷薄。 然而,方才都不用正眼瞧净释伽阑的婉妍,此刻却是笑意盈盈地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张开双臂,笑问道: “好看吗?” 婉妍态度的颠覆性改变,让净释伽阑心中微微一惊,本想冷冷道一句“快走吧”就转过身去,可他实在是忍不住再多看一眼。 去年蜀州,婉妍戴上白泽簪子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 净释伽阑的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从怀中掏出一张面纱扔给婉妍,转身就走。 婉妍也不恼也不反抗,乖乖戴上面纱,快步向净释伽阑追去。 河伯冰夷、霜神青女和雪神滕六见状,都低着头快步跟上。 就只有月御,她看着净释伽阑愣了一下,眼中分明挣扎,而后才立刻跟上。 这是婉妍第二次上天璇殿,但婉妍仍旧觉得很是陌生。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好像是要取神木大椿的秋叶,为此还专门去昆仑山巅,吸纳了斯年之冰的寒气,人为催使正值秋叶的大椿,一夜入冬,还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当时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尤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一定要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取大椿的叶子。 她只记得天璇殿的宏大与巍峨,实在震撼人心。 那时的圣殿于婉妍,还是神圣的天堂,是不可亵渎的尊贵。 可此时,婉妍再次登上天璇殿,却只觉得那纯白的大理石上,遍布斑斑驳驳的血垢;那纯净的白玉之中,尽是肮脏。 婉妍冷眼看着,心中溢满憎恶,脸上却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来来往往所有人,都是低垂着头跪倒在地,却又在净释伽阑他们过去后,忍不住抬头去看。 那可是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宣婉妍,不想她居然生得如此倾国倾城,就算面纱之上只露出一双眼,却也格外动人。 天璇殿中,人人都是白衣白纱,可就她那一身,格外窈窕,格外清丽,硬是穿出了与旁人的百种不同。 尤其是素有天璇殿第一美人之称的月御,此时站在准后的身后,也失了所有的光彩。 在惊为天人的容貌之后,众人立刻察觉到了不寻常。 那就是,在准后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拴着玄铁链。 天璇殿中人无人不知,玄铁链乃是化人决力之枷锁,是用来禁锢最凶恶的罪犯的。 谁能想到,新尊第一次迎准后入殿,便是犹如待十恶不赦的罪人般堤防,如此不讲情面。 更令人意外的是,传说中最睚眦必报、毫无容人之心的沙华,此时尊严尽失地被拴着入殿,她居然没有任何的反抗,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新尊走进来。 要不是知道她是谁,众人看着那孤苦伶仃,又颇有些纤弱的背影,真要有些同情婉妍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璇殿中人自己都没发现,他们心中对婉妍的恐惧,不可避免地打了折扣。 传闻到底只是传闻,那穷凶极恶的女魔头,说得那般可恶邪恶、令人闻风丧胆。 到底,还不是被新尊治得服服帖帖,什么屈辱都得咽下去,就算戴着枷锁,还要勉强撑着一抹笑容。 看来这宣婉妍,真没传说中那么神通广大、本领滔天。 在即将进入天璇殿内殿之前,供觉旃殊慢下脚步,小声向净释伽阑问道: “尊上,您是先迎准后娘娘入无垢圣殿吗?” 这是供觉旃殊的疑问,但实则他心里也有了答案。 作为当代圣尊的寝殿,无垢圣殿只有当代圣尊本人,以及获得圣尊首肯的人,方才可以进入。 因此在仁青圣殿、恰瓦郎柱等圣殿,相继被净释摩诃控制之后,无垢圣殿是净释伽阑在天璇殿中,唯一可以控制的地方了。 婉妍虽然是众矢之的,但其本身的能力,以及背后的亡生大殿,都是极雄厚的资源。 因此,就算婉妍和净释伽阑大婚在即,净释摩诃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婉妍和净释伽阑夫唱妇随,将这些资源全都归于净释伽阑。 所以在当初婉妍还未入圣殿时,净释摩诃就派太阳神等人,在西北无人境拦截婉妍,想要由他们的势力先行控制婉妍。 814 入殿(4) 这样进了圣殿后,他们便可以顺势软禁婉妍,阻止她和净释伽阑培养感情。 因此,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婉妍送入无垢圣殿中,摆脱净释摩诃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那对婉妍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净释伽阑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朗声道: “不,准后初入圣殿,自是要得十二金仙、二十四仙使,以及所有天璇殿中人的参见。 此行,必当先行前往仁青圣殿为宜。” “???”供觉旃殊一时惊得语塞,过了好半天,才更小声道: “尊上您三思啊!仁青圣殿那边,听闻准后娘娘今日入殿,早就严阵以待,就等着羊入虎口了,不知道怎么刁难准后娘娘呢! 而且……” 供觉旃殊偷偷看了婉妍一样,更更更小声道:“如果他们真的刁难准后娘娘,以准后娘娘的性子,非得在仁青圣殿闹得天翻地覆……那之后,准后娘娘在圣殿名声更糟,只怕是日子更难过了。 而您,若是不维护准后娘娘,娘娘心中对您必生芥蒂;而您若是护着准后娘娘,那仁青圣殿必因此大做文章,说您袒护沙华异端。 您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先让准后娘娘避避风头。” 对于供觉旃殊苦口婆心的劝戒,净释伽阑只是摇了摇头,冷冰冰道: “刁难、屈辱、敌对、攻击,这都是她作为准后,应该受的。 今日不受,便有明日受,也不会有人替她担着。 何况,不论是哪边与本尊的芥蒂,还怕多这一点吗?” 这话说的,好像净释伽阑,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似的。 净释伽阑的声音不小,婉妍正好也可以听见。 供觉旃殊生怕两个人又要吵,立刻紧张地去看婉妍,惊讶地看见婉妍仍是笑意浅浅,没有任何不悦,竟然真的有几分夫唱妇随的小媳妇模样。 供觉旃殊的三观被颠覆了。 尊上今天怎么了!准后娘娘今天怎么了! 在仁青圣殿之前,供觉旃殊的脚步都有了几分迟疑。 在圣殿内,是一场鸿门宴,是一场对异端的审判,在等着婉妍。 那审判,毫无公正和正义可言,而且残忍至极。 婉妍在步入圣殿之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匾额。 那眼神中,或许也有些许不安。 但她的脚下,却仍是一派无所畏惧的大步流星。 然而从殿门之前,净释伽阑毫无阻拦地走了进去,婉妍的脚步却被挡住。 两个身负重甲的侍卫,在净释伽阑进入后,将两柄长枪交叉在殿门口,伸手拦住婉妍。 “启禀准后娘娘,依照祖制,您进入仁青圣殿之前,应当卸甲,所有的武器,暂时交由圣殿保管。” 他们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女子上前来,垂首侍奉在一旁。 说着上交,实则是要搜身。 圣殿周围,所有人看似都在各司其职,忙着手头的事情。 实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紧紧凝聚在殿前的婉妍身上。 本就孤身陷落的婉妍,如今若连所有的武器都上交,那可真是毫无抵抗之力。 所有人都等着,婉妍在此爆发。 然而,婉妍只是扬了扬眉毛,随即就从怀中摸出骨刃一把,随手扔进玉盘之中。 之后,袖笼中的暗箭、靴筒中的匕首、戒指里的毒针,都被婉妍一一取出。 这时,婉妍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腰间。 婉妍看着面前人捧着的玉盘,终于是犹豫了一瞬。 不过片刻,取下身侧的十殿阎罗剑,“啪”地拍在了玉盘之上。 十殿阎罗躺在那里,身躯冰冷,却萦绕着血气腾腾,似有无形的火舌,吞吐至人心间一般。 捧着玉盘之人,下意识地将胳膊又伸出去一些,拉开自己与十殿阎罗的距离。 如今的婉妍,不仅是孤身一人,更是手无寸铁。 婉妍看了十殿阎罗剑一眼,还是转身走了。 婉妍出入过三光天尊的金銮殿,也重建了威名震天的亡生大殿,这都是名头响彻大陆的殿堂。。 但当婉妍走入仁青圣殿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 金銮殿胜在一个富丽堂皇、精致瑰丽,将一地大物博、富庶安宁的大国风范,尽数展现。 亡生大殿则是超然于世的嶙峋风骨,孤寂、压抑、挣扎,却处处洋溢着不与世界同流合污的气势恢宏。 而仁青圣殿,则没有任何词语可以简单囊括。 因为放眼望去,它就是一片纯白。 然而,它就是用最简单、最纯净的白色,构建出了最令人心悸的威压之感。 只见圣殿,上是一轮一轮半月形的穹顶,其中偶或设计镂空几扇,洒下日光缕缕。 脚下,是无穷无尽蔓延的纯白色,犹如未开鸿蒙的宇宙万物一般,无起点,无尽头。 几千米高的大陆最高峰上,又延伸出几百米高的穹顶。 仁青圣殿,以人间无上的高位,做睥睨苍穹的神灵。 在圣殿的两侧,是几十座高大的石像,巍峨而冰冷。 那是十二金仙和二十四使的神体。 此时,他们都垂眼看着婉妍。 婉妍从百米高的石像群中穿过,犹如误入象群的小蚂蚁,是不值一提的弱小。 可婉妍偏偏走得昂首挺胸,一步一步,落地有声。 815 试探(1) 看似没有尽头的圣殿,最终还是有了终点。 空间所有的白,都汇聚到了那一人身上。 净释摩诃高坐高位,明明是凡人之躯,在高大的殿堂中犹如沧海一粟,但他坐在那里,任谁都知道,他就是圣殿的主人。 净释摩诃原本懒洋洋地靠着,此时见婉妍走入,他便向前倾了倾,饶有兴趣地看着婉妍。 “小姑娘,我们又见到了。 当初,你为了不入圣殿,可是不惜挟持着我儿,才从我手里逃走。 如今,你居然就这么乖乖来了,真不知道是我儿太有本事,还是你对我儿用情至深。” 这短短一句话,就把婉妍原本抗拒圣殿是被迫入殿、净释伽阑手段狠辣远在其父之上、净释伽阑和恶首情感纠葛不清都点了出来。 这么多话外之意,婉妍却也不否认,只是昂着头微笑,双手相叠、高举头顶,然后屈肘落在眼前约莫两拳的位置,用额头轻点手背。 此举一出,包括净释摩诃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天璇礼节,用于身居高位的人向长辈行礼。 “宣氏女婉妍参见尊上。” 婉妍朗声道,之后抬起头来,双手仍是不收,淡淡笑着回答净释摩诃方才的话。 “女当初不入圣殿,是为活;如今女入圣殿,亦为活也。 经过一番醒悟,女大有所悟,知晓唯有顺应天命、皈依天璇,方为我之出路。 如今女已迷途知返,恳请圣殿赐女改过自新的机会,让女用余生为圣殿奉献,方可弥补女曾经犯下的错误。” 婉妍的态度诚恳又恭敬,满殿的神仙就是将她看穿了,也没看出分毫的异样来。 净释摩诃也淡淡笑着,竟颇有几分慈祥在。 “你能迷途知返,足见你虽出身魔窟,却也并非不能教化,我身为你的长辈,实在欣慰的很。” 婉妍仿佛受了豁免的罪犯一样,感激地连声道谢。 但心里,婉妍知道,她说的,净释摩诃一个字都没信。 果然,净释摩诃又道: “不过,宣婉妍,你既一心皈依天璇,那必要和亡生大殿里,那些残渣余孽划清界限。 比如那个什么宣奕,本就是酒囊饭袋一个、烂肉一堆,如今克死了父亲,承袭了父亲的所有,就以为自己真是个人了,还耀武扬威起来,真是又可怜可悲,又可耻可恨。 还有管家的那个小畜生,竟是私藏九婴凶兽,害得麒麟全族死个干净,自己居然还有脸觍活于世,真是能把列祖列宗都从坟头里气活过来。 更莫论九尾狐族没皮脸的狐狸精、梼杌朱厌等垃圾一流。 哎呀呀,说起来宣婉妍你和那些牲口素来亲近,如今当真能和他们划清界限吗?” 净释摩诃一面恶毒地咒骂着,一面看着婉妍的反应。 被谩骂的,都是婉妍最重要的人。 婉妍的喉结动了动,过了片刻,才艰难道: “尊上放心,女……早已识破那些人的面目,自当与他们划清界限,免得近墨者黑。 如今,亡生大殿是亡生大殿,女是女,并无分毫瓜葛。” 婉妍说得生硬,险些都要露出马脚来了。 然而净释摩诃却一份相信的模样,欣慰道:“那可太好了!我们宣姑娘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 婉妍对夸奖笑着谢恩,嘴角却已经僵硬,额前的碎发隐隐被汗水打湿。 就在婉妍以为羞辱和试探结束,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净释伽阑却又变本加厉道: “但亡生大殿的臭鱼烂虾们,并不是最危险的,宣婉妍你明白吧。 对皈依天璇殿而言,你最大的阻碍,是你的出身。 你看你的父亲和母亲,一个是窝藏沙华的正道叛徒,一个是最万恶的沙华本尊。 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该被吊绞刑架几百次的人。 如今他二人都畏罪自尽,没有给天璇殿和人间,一个满意的交代。 而你,不仅背负着父母的罪行,更是继承了沙华恶人的衣钵,可以说罪上加罪。 哎……宣婉妍,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这么小就要背负父母闯下的祸事,实在可怜可叹。” ------题外话------ 不好意思友友们,我吃了药副作用实在扛不住了,我太晕了,字数不够,我明天好了会补的,实在不好意思! 816 试探(2) 父亲……母亲…… 这是两个婉妍一提起来,就觉得痛彻心扉的词语。 她的父亲,乃是白泽神族族长,承袭家族世代清誉和荣耀。 他饱读诗书、勤学武艺,十七岁入仕为官,为大陆最大帝国的宰相,一做就是几十年。 他看似守成中庸,实则是自己一人默默承担着、谋划着、斡旋着。 他一生都活在发丝悬着的利刃之下,又凭一己之力,将那灭顶之灾,延迟了整整二十多年。 宣郢或许不是有作为的族长,或宰相,但他却为妻子和儿女撑起一片天,让婉妍可以安安稳稳地成长,练就了一身本领。 而二十年前,七大圣族、八大神族联合围剿毒尊沙华,将亡生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婉妍的母亲,鼎鼎大名的绮罗毒尊,她一人守大殿,血战十余日,令千万兵马中,无一人,有命踏足亡生大殿。 她一把十殿阎罗起落之间,便是冥府和鬼道的繁盛之时。 而自身难保的绮罗毒尊,之后又收容难民数千,让在大陆上活不下去的人,在西北无人境开启新的人生。 他们都是一个时代,最辉煌、最浓墨重彩的人。 亦或是说说,他们本身,就是一个时代。 然而,此时此刻,婉妍已经亡故的父母,却被一个疯子满口咒骂、信口胡沁、极尽恶意。 最可恶的是,那个疯子,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一切的始作俑者,害得宣郢和绮罗身飞星陨。 天下,谁咒骂宣郢和绮罗都行,唯有净释摩诃,他不配。 婉妍竭力不去想这些,因她带着淡淡笑容的脸上,已经有一丝抽搐脱离掌控,渐渐爬到脸上。 然而越是抽搐,婉妍越是昂着头,越是带着笑,越是朗声道: “吾之出身,吾所难择,父母有罪,为女者,当为偿之。 然,罪人宣郢、绮罗,乏责足以为育,生子却不养。 余自幼遂鲜受父母之恩,道德行操、文武技艺,皆苦于自学历练,未受其不善。 固,父母惟生我身,吾之品行,皆吾自长也,不应混为一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当初为了让婉妍活下来,绮罗自甘献祭、灰飞烟灭,从此不得转世,换来的却是女儿在圣殿之上的六亲不认,一口一个罪人的称呼。 就算在场所有人,大多痛恨毒尊绮罗至极。但此时,都不禁对婉妍卖父卖母以求生的行为,鄙夷万分,为绮罗和宣郢感到不值。 一时间,看向婉妍的眼神,瞬间从敌意变为鄙视。 就只有角落里的一束目光,在无可奈何中,又多了几分痛心疾首。 这时,一个空灵于世外的声音,忽然从婉妍的头顶贯下。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 你身为人子,却能无所顾忌地为父母定罪,无异于鸮鸟生翼、衣冠枭獍。 如此,足见你鲜廉寡耻,狗彘不若! 连生身父母都能背叛的人,怎会有片缕忠心!” 婉妍受此严批,头却不偏不倚看着前方,只用耳朵便分辨出那声音,是从右侧第一神位的神像中传出。 位排在此,便是十二金仙之次位——山神昆仑。 山神昆仑,乃是万山之祖,素以正直不阿、品行端正著称。 婉妍抬头去看,只见那神像高大而陡峭,就如巍巍昆仑亲临一般的庄严肃穆。 此时,神像没有眼仁的空洞双目盯着婉妍,犹如看一只蝼蚁。 山神把婉妍批得一无是处,婉妍心中非但不怨恨他,反而暗暗想:山神守正不桡、大公无私,今日一见,果有山神之风神气派,可谓名不虚传!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说得真好。 婉妍的喉咙动了动,跪都跪得更笔直,头也昂得更高了。 从那日起,我所做、所为,不过全为这八字而已。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 “回山神话,有道是父母儿女之爱,是为小家之爱、一己私情。 而天下之爱、普罗之爱,方为大家之爱、大道无情。 人的出生,是人这一生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既无能为力,便无罪! 父母有罪、有错,儿女不能指正或划清界限,难道只能听之任之,甚至与之为伍,最后代父为母还债。 敢问山神,儿女何辜,该当何罪! 女今日,便要逆天下孝道,除魔道奸佞,保天下苍生、千秋万代! 宁做世人眼中不孝女,不做动荡人间灭道人!” 婉妍高呼而出,怎一个慷慨了得。 此话一出,山神还没有说话,净释摩诃已是连连鼓掌,高声赞道: “好一个逆天下孝道!好一个不做动荡人间灭道人! 宣婉妍啊,没想到,你竟然已经如此大彻大悟,自己找到了明路,还真是令本尊意外! 你不愧是被天命选中,比肩圣尊之人,果然有异于常人的决心与胆魄! 看到你与罪父、罪母能划清界限,本尊便知,你心中自有良知良能,与你那罪大恶极的父母不同! 如此一来,本尊也可放心许你入殿,安心准备你与我儿的大婚仪典了。” 净释摩诃这么一说,就是今日对婉妍的试探,暂时告一段落了。 然而这时,却有一人高呼道:“且慢!” 众人去看,只见不是旁人,正是婉妍自己。 “怎么?”净释摩诃挑了挑眉,“你还有事要奏?” 婉妍的姿态愈加恭敬,朗声道: “圣尊容禀! 如今我先父先母二人,都皆已畏罪自尽,没能给天璇殿和人间,一个满意的交代。 而我背负着父母的罪行,更是继承了沙华恶人的衣钵,可以说罪上加罪。 尊上宽容体恤、圣殿海纳百川,女感恩戴德。 然而,女戴罪之身,实在不敢忝居尊后高位,必重罚于女,惩罚女之重罪,亦可以儆效尤,威势天下! 古言云,父债子偿。 如今,罪女宣婉妍,愿自请洪荒天雷、列缺霹雳各九百九十九道,即刻行刑! 此举,一为告慰因我父母而死的英烈之魂;二为用天雷地火,洗涤我的罪人之身;三为正告天下叛道人,逆天而行,不得好死,亦不得好活!” ------题外话------ uu们!昨天的文章又修改并补够字数了哦~宝们可以刷新看看,不然可能连不上今天的文呀 817 入梦(1)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宣婉妍居然自请刑罚,还是九百九十九道洪荒天雷和列缺霹雳,这种极度苛刻的极刑,完全是要把自己整废的架势。 更出乎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面对婉妍的请求,一向视婉妍为眼盯肉刺的净释摩诃,他居然犹豫了,甚至在犹豫之后,婉言拒绝了婉妍的请求。 “宣婉妍,你一心归顺正道的心意、诚意和决心,本尊和圣殿都可以感受到。 而九百九十道天雷闪电,以你身上所背负的罪名和血债,也确实受之不过。 但是,念在你与我儿的大婚在即,如果真受此刑,只怕大婚无法如约举行。 天尊大婚,乃是举世之盛典,首当之要务,绝不可有任何的差池。 因此权衡之下,本尊决定先暂缓对你的刑罚,留待大婚之后,再罚不迟!” 天璇殿中人不免有些不解,宣婉妍归顺的用意难测,能力和野心更是深不见底。 让这恶首留在圣殿中,无疑就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爆竹,危险得很。 如果能卸掉婉妍半条命,那她的危险性就会小许多。 如今宣婉妍都自请刑罚了,那顺着台阶动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这样于情于理都不会落人把柄不说,也绝对是仇视宣婉妍的世人,乐意见到的。 等宣婉妍一残,世人不会觉得可惜,不会觉得天璇殿不宽容不仁慈,只会觉得罚得好,宣婉妍罪有应得,甚至可惜,怎么没将宣婉妍一击致命 反正这场大婚,虽是天命所归、势在必行,但不论是成亲的双方、亲属,还是天下世人,恐怕没有一个人赞成与祝福。 倒是有不少人,把这大婚当作戳在心底的一根刺。 所以到时候大婚,只要宣婉妍活着去就行,谁会在意她是不是伤痕累累、半死不活。 然而这么好的机会净释摩诃,居然固执地拒绝了婉妍的提议。 虽然不认同,但是圣尊的权威,也是众人绝不敢忤逆的。 于是,圣殿用寂静,附和着净释摩诃的决定。 婉妍咬了咬牙,还要再争取,就听一个声音传来。 “宣婉妍恶贯满盈、血债累累,若不以罚净身,怎配准后之位,为天下女子表率?” 那个声音,清冷而自持。 它的主人,不是瞧不起婉妍的太阳神东皇,不是以律规为天条的山神昆仑,也不是与沙华素有血海深仇的任何人。 而是,净释伽阑。 此时他坐在净释摩诃身边,本该是大护法净释伽闫的位置上,他垂着眼,冷漠端正,却不空一切。 他看都没看婉妍一眼。 婉妍闻言抬起头,自入殿来,第一次看向净释伽阑。 那眼神,复杂到婉妍自己都搞不清,里面是疑惑、无奈、忌惮、仇恨更多,还是无法解释的感激更多。 只是一瞬,婉妍就立刻收回了目光。 紧接着,婉妍右手手指轻点心口,左手仍横在眼前,用额头轻叩手背。 千言万语,千思万绪,都汇在这一叩之中。 那是一个天璇殿礼仪中,标准的妻子向丈夫所行的礼仪。 “女,多谢神上体恤,请神上赐罚。” 婉妍称净释摩诃为尊上,称净释摩诃为神上,这个站队就十分明显了。 虽然婉妍很快,就要成为净释伽阑的妻,但是对于婉妍的态度,众人都不觉得稀奇。 他们看到的,是净释伽阑与婉妍相识以来,种族的千年对抗在先,父母的血海深仇在后,更有威逼利诱、绑架威胁、以死相搏、种种恩怨难酬。 婉妍对净释伽阑,有以剑刺心、挟持威胁,既伤了净释伽阑的身体,又大大扫了他圣尊的颜面。 而净释伽阑对婉妍,旧怨未解,他又逼死了婉妍的心上人容谨,又添新仇一桩。 在所有人眼中,净释伽阑和宣婉妍,就是被天命玩笑般绑在一起的仇人,是真正的怨偶。 也难怪,宣婉妍才入殿第一天,净释伽阑就迫不及待要重重打击她。 果然在婉妍这话之后,净释伽阑不顾净释摩诃的阻挠,直接大开决赋。 下一秒,八大星辰之力如同黄河决堤般,冲着婉妍而去,立刻就将婉妍冲垮。 只见上一秒还跪着的婉妍,因为没有任何的防御,下一秒就直接被击垮在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只能用双手支在地面之上,强撑着身体不趴倒在地上。 然而在巨大的洪流之中,婉妍撑都要撑不住了。 那可是无上圣尊的八大星宫之力齐开,是太白星、岁星、辰星、荧惑星、镇星、经星、撵道星、天桴星齐出星图,是金、木、土、水、火、冰、梦境、重力的八种力量共同碾压婉妍。 巨大的能量轰击着婉妍,就是倾泻而出的力量,都令圣殿众人,不得开启决赋以自我防卫。 一时间,纯白的圣殿之中,赤诚红绿青蓝紫轮番显现,最终却都汇聚在净释伽阑的一袭白衣之上。 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净释伽阑是真的对婉妍下了狠手,没有留丝毫的情面。 这力量,绝非九百九十九道洪荒天雷和列缺霹雳,可以比拟的。 别说是婉妍,就是在场的旁人,以及净释摩诃自己,都大吃了一惊。 还有不过不到一周时间大婚,净释伽阑居然对未婚妻子下了死手。 净释摩诃见状,连忙也出手想要阻拦。 然而当净释摩诃的决力撞上净释摩诃的决力,就像是一个掉地的陶瓷杯子一般,瞬间碎了满地。 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两大圣尊的实力,是如此的悬殊。 那个看起来不争不清、无欲无求的新尊,实际上实力远超旧尊,不知道多少倍。 过了好久,净释伽阑的攻击才停下。 决力退去,众人这才发现,婉妍已经瘫倒在地,浑身都是斑驳的伤,周身溢满血迹,神情恍惚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818 入梦(2) 净释摩诃气结,怒令道:“给我拦住这个疯子!” 众神不敢耽搁,纷纷出手。 只见十几座神像齐出神位,八大金仙同时出手。 一时间,各色的光芒溢满圣殿,但非但没有将圣殿照耀得更加明亮,反而亮出了圣殿愈加窒息的一面。 两世圣尊、八大星宫、八大金仙。 那是世间近乎所有巅峰的力量,汇聚于一堂。 而那所有力量,都汇聚在了婉妍身上,虽然有的是洪水一般涌向她,有的是竭力想把她从洪水中推开。 那一刻,婉妍匍匐在地,艰难地抬起头来,看那光辉漫天,明明绝望的窒息之感,甚至都淹没了全身的疼痛。 但她仅存的意识中,还是滑过一缕苦笑着的奇异。 与她有血海深仇的净释摩诃,和素未谋面的八大金仙,在救她。 而她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莫名感到亲近、感到熟悉的净释伽阑,在排除万难地要她的命。 眼见着婉妍已经到了极限,众神都不可思议地去看净释伽阑,惊讶于他真的不顾婉妍生死时,净释伽阑终于收手了。 净释伽阑的决力收得突然,众神都因输出的决力突然扑空,而为之神体一阵。 所有决力都退去,只剩下婉妍已经瘫倒在地。 她就像是海啸过去后,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浑身都是斑驳的伤,周身溢满血迹,神情恍惚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若不是她的身体还在微微起伏,所有人都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方才还溢满神力的圣殿,忽然就静了下来。 净释伽阑和净释摩诃都站在高位,淡淡俯视着婉妍。 看似都是无动于衷,实则不知是谁,惊心动魄了整副心肠。 其余众八大金仙,都缓缓退回神位。 诺大的圣殿,就只剩下婉妍一人,卧在无垠的圣殿中央,渺小得宛如落下的一颗灰尘。 婉妍已经顾不上注意到,几十道各种情绪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几乎快要刺穿自己的脊梁。 她只想要,先拼命保住自己仅剩的一口气,能让自己活着走出这里。 婉妍运气了许久,才终于能将自己的身子,艰难地撑起一点。 婉妍一起身,浑身上下的伤口,宛如开了闸门的水库,鲜血肆意横流。 甚至,婉妍额角的血珠都要流进眼睛里了,婉妍僵硬地抬起手去擦,殊不知自己亦是满手的血,瞬间将血珠点染开来,落了一脸的血渍。 婉妍挣扎着,犹如斗兽场中央,万人围观的困兽。 或怜悯、或幸灾乐祸、或不忍、或暗爽。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感和情绪,但没有哪怕一个人,上去帮她一把。 不知道过了多久,婉妍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甚至站都站不稳,但是婉妍用手撑在膝盖上,还是对着殿堂之上,行了一礼。 之后,婉妍缓缓转过身去,用手抵在腰间,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散架,然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挪去。 走出圣殿,婉妍到底走了多久,没人知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走了多少步。 千年以来,沙华血脉第一次踏上仁青圣殿,她留下了一串,个个清晰地血脚印。 走出仁青圣殿的下一秒,婉妍向前一栽,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这里,她绝对不会遭人暗害,婉妍是意识不到的。 她只是知道,在大婚之前,自己还有用,还不会突遭飞来横祸,她还有重伤难撑后,昏过去的资格。 看着栽在血泊中的婉妍,供觉旃殊轻声问净释伽阑: “尊上,要派医神去看看吗?” 净释伽阑的目光,在婉妍的身上拉扯,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漠不关心似道: “不必。” 净释伽阑轻轻叹了口气,更轻声道: “她的伤势看着凶险致命,实则皮肉伤居多,内伤并不重,她会自己调理好的。” 这话,像是在给供觉旃殊解释。 又像是,在安慰净释伽阑自己。 。。。 那一夜,婉妍梦到母亲了。 明明是在梦里,背景、母亲、万事万物都带着神圣的虚幻,但婉妍的情感却是那么真实,那么浓郁。 自从绮罗死去,这还是婉妍第一次梦到绮罗。 她明明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和母亲说,可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婉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扑在母亲的怀里,哭啊哭啊。 在圣殿她快流干了血,却没有掉下一滴泪。 此时,婉妍哭得一塌糊涂。 梦里的绮罗也不说话,就紧紧抱着婉妍,一下一下拍着婉妍的后背,又轻又温柔,像哄小孩子一样。 婉妍哭了好久好久,终于才抬起头来。 第一句话,婉妍没有说自己有多想念母亲,她说: “娘亲,您可千万别担心我,今天我没受什么伤,天璇殿的人也没怎么为难我。 819 入梦(3) “您看啊,我如今是横在世人心口的一根刺。 在他们眼中,我就算死了,那都是便宜我了。 我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夜夜受烈火灼烧。 如果我进了天璇殿,比肩圣尊,又和净释伽阑琴瑟和鸣,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民众肯定得气死啊。 那时候,他们肯定会不停整我不说,还会把无处安放的怒火,发泄在亡生大殿身上。 咱们大殿才刚刚有了起色,根本经受不起一次次人间联合征讨。 所以啊,我在天璇殿过得越差、越是被迫害得体无完肤、越是和净释伽阑离心、越是众叛亲离,世人就越觉得我罪有应得,心中的不甘和怨气,便会稍解几分。 如此一来,大殿那边,日子便会好过一点。” 说到这里,婉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道: “这下好了,我入殿第一天,就被净释伽阑用了八大星宫摧残,里子面子都没了,世人心中定是出了口恶气,最近的亡生大殿,应当就能安稳几日了。” 说到这里,婉妍一面用手背抹眼泪,一面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一个遍体鳞伤、满脸是血的人脸上,露出笑容,远比流泪更让人心酸。 梦中,绮罗的眼眶红了。 婉妍着急了,连忙凑近了,将手背在衣服上相对干净的对方蹭了蹭,伸着给绮罗拭泪,一面安慰道: “娘亲您别难过啊!您为了我,什么苦没吃过,我受这点小伤算什么呀? 何况为了守护大殿,再苦的苦,我吃着也是甜的嘛!” 婉妍一面给绮罗拭泪,一面昂着小脑袋,努力地笑。 可面前之人的泪,却越来越多。 然而就算是落泪,那人却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出。 “而且……除此之外,我今日自请天雷闪电,还有其他用意呢!” 婉妍说着,伸出自己的左手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有些失落道: “我以为有天雷闪电相逼,有机会激发出我的沙华之力。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不太行……” 婉妍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却坚定道: “看来,我还得再寻其他法子了。 我一定,一定要尽快让沙华之力觉醒!” 绮罗满眼是泪,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婉妍,伸手轻轻抚去婉妍脸上的污渍。 对婉妍而言,没什么比绮罗此时的眼神,更能安慰人了。 那眼神告诉婉妍,你不是一个人。 “没事的娘亲,没事的,你放心就好。 在我给净释伽阑诞下储尊之前,他们不会拿我怎样的。 而看净释伽阑对我,也是憎恨得不轻,以后和他斗法的机会还多呢! 既然世人不愿看到我琴瑟和鸣,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的夫妻离心。” 婉妍叨叨叨地说啊说啊,不知道说了多久。 直到她累的说不动了,才扑进了绮罗怀中,把头埋进绮罗怀里。 绮罗仍是一个字不说,只是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婉妍的后背,像是安抚受伤的小猫,一夜未停。 过了好久好久,梦中的绮罗都以为婉妍睡沉了,却听见怀中,婉妍的声音传来。 “魂魄都散了的人,是无法再入人梦境的。” 婉妍的声音,冷静又无力。 抱着婉妍的人闻言,浑身明显一僵,却也没有开口解释任何。 而婉妍,明知面前之人不是母亲,却还是紧紧抱着不松开。 又过了许久,婉妍才又轻声道: “不管你是谁,谢谢你……谢谢你能来,谢谢你骗我…… 也谢谢你为我疗伤。” 梦中的人看不到婉妍的脸,但是可以听出婉妍浓浓的泪声。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知道母亲再也不会来了,知道抱着她的人,拍着她后背的手一直在传决力,帮助她的伤口愈合。 婉妍能感觉到,那人一点、一点将自己抱得更紧了,紧到要把自己嵌入他的灵魂里一般。 紧到婉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战栗。 对不起……妍儿……对不起…… 婉妍的头埋在那人怀里,她看不见。 抱着她的人,面容已然改变。 最是清冷无情的一双眼,此时已被百种情感汇聚而成的红,彻底淹没。 那个白天对婉妍下死手时,看都没看她一眼的人,此时将婉妍紧紧抱在怀中,无声地哭得像个孩子。 净释伽阑。 。。。 当婉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眼前是高得令人发慌、白得人更慌的大理石天花板。 曾经的婉妍,对白色有几分欣赏, 但现在,婉妍只觉得白色是这世界上,最晦气、最不祥的颜色。 婉妍睁着眼躺着,没有动弹,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脸侧,枕头还是湿漉漉的。 婉妍心里奇怪,纳闷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心大,孤身陷落天璇殿的第一夜,居然睡得这么沉、这么踏实。 就在婉妍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眼前突然多了一张脸。 婉妍眼神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来者是个面相和蔼地女子,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 她对着躺着的婉妍行李,恭敬道:“婢子云姑,奉尊上之命,前来服侍准后娘娘。” 婉妍看都没看她,仍旧目空于天花板,冷冷问道: “哪个圣尊?” 云姑像是没察觉出,婉妍对圣尊的不敬,仍是恭敬道: “准后娘娘说笑了,天璇殿从来都只有一位尊上,人间也只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神。 如今圣殿是第一百一十世圣尊执位。” “哦……”婉妍丝毫没听这些解释,道:“那就是净释伽阑派你来的。” 云姑笑着颔首,但还是纠正道: “准后娘娘您初入圣殿,可能还不知道,在圣殿之中,最高的法旨、最高的 820 迎大婚(1) 与云姑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不过娘娘您不要担心,婢子在这几日,会竭尽所能为娘娘讲解圣殿的礼节,绝不会让您在婚典之上,因乱了礼节而出了丑的。” 对于云姑的话,婉妍可以说一个字没听,她胳膊撑着艰难地直起身子,推开了云姑想要搀扶自己的手,自顾自打量着四周,径直打断道: “这是哪?” 婉妍身下是一张大理石床,周围是一圈白色纱帘,从屋顶落至地面,长近百米,犹如从天而降的薄瀑。 那纱帘虽薄,但遮光极好,婉妍从纱帘里面,只能隐约看到不远处的石桌和石床。 云姑闻言,麻利地卷起纱帘,笑道: “回准后娘娘的话,这里是尊上所居的无垢圣殿,也是您以后的寝殿。 如今您与尊上还未成亲,便为您另设一张床榻。 娘娘,这床您睡着还舒服吗?” 一块冰凉又坚硬的石头上,什么也不铺,还枕着一块石头,婉妍不知道这个组合,和舒服一词有什么关系,甚至觉得和床这个概念都没什么关系。 婉妍没回答,冷冷问道:“净释伽阑呢?” 云姑没有因婉妍不服劝告而不悦,也没有再纠正她的不敬,仍是笑道: “尊上在等您用早膳了。” 。。。 餐桌边,供觉旃殊站在净释伽阑身后,小声道: “尊上,准后娘娘已经醒了,云姑在服侍她起床了。” 净释伽阑微微颔首,明明是一觉醒来的清晨,但他的面色,却比昨夜还要差。 供觉旃殊又道: “尊上,方才仁青圣殿来人传话,说早膳后,那位要带医神来,给准后娘娘看身子。” 净释伽阑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比我还心急。” 供觉旃殊有些担心道: “尊上,您说他不会给准后娘娘使绊子吧?那日在西北无人境,他没抢走准后娘娘,虽然入殿后为了圣殿的名声,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动手,但肯定会使阴招的。” 说到这里,供觉旃殊忽然惊道: “……对了!那人要是想更简单地摆弄娘娘,定是想要先端了亡生大殿,让娘娘没了依仗和后盾,他不会要对亡生大殿下手了吧!” 相比于供觉旃殊的担忧,净释伽阑微微摇了摇头,嘴唇苍白,缓缓道: “他不会的。 婉妍入殿的时候,若是气焰嚣张地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净释摩诃反而心里有底。 然而婉妍昨日在仁青圣殿,看着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实则是处处隐忍和示好。 净释摩诃最是多疑的人,他知道婉妍不是轻易委曲求全的人,她的示弱和逆来顺受,非但不会让净释摩诃觉得她是害怕,反而会觉得亡生大殿实力不可估测,婉妍是故意下套让他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这样一来,净释摩诃就算再想灭了亡生大殿,也要三思而后行。” 供觉旃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 “怪不得昨日,那人非但不罚娘娘,反而好言好语的。” “他不罚婉妍,不仅是因为这些,更是因为他觉得,他比我更有希望,得到婉妍的支持。 我与婉妍,前面的仇怨已是不胜枚举,如今在外人看来,仲怀笙又是我逼死的,我和婉妍之间横着太多人命,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是对于刚刚失去了索施通和半壁圣殿军的净释摩诃,他太需要一个有力的盟友了。 特别是那个盟友,就是我几日后的枕边人。 所以我和婉妍的关系越是恶化,净释摩诃对婉妍而言,就越是安全。 我想,婉妍肯定也想到了这一层……” 净释伽阑苦笑了一声。 “她想先看我和净释摩诃内斗,借净释摩诃之手扳倒我,再和净释摩诃 婉妍更衣洗漱完,到桌边时,净释伽阑果然也在了。 婉妍款步走过净释伽阑,在被侍女拉开的凳子上落座,坐下后就垂下眼睛。 自始至终,连一个余光都没有落在净释伽阑身上。 而净释伽阑一直看着手中的卷册,仿佛不知道婉妍来了一般。 这一顿早膳用得鸦雀无声,桌边的两人明明面对面坐着,却别说交流了,就连目光对视都没有一次。 两人都垂着眼默默用膳,就连筷子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周围侍奉着的十几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额头都要落下冷汗了。 这哪里像是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妇用膳,这分明就是修罗场。 随侍的人中,只有一人不是低着头,而是默默地看着餐桌边的二人,满眼都是叹息。 那人便是供觉旃殊。 在京都、在蜀州、在沧州,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少女用膳时,吃到合口的美食时,眼睛总是不自觉地亮起来,举着大拇指夸个不停。 而那个少年,每次都要讽她没见过世面,却分明因她吃的香甜,被感染得多吃半碗饭。 他们一起用膳的时候,相门千金不用顾忌那些所谓的闺秀礼仪,本应无欲无求的真神可以有自己的喜好。 他们的眼神不经意撞在一起时,少女总是鬼灵精怪地努努鼻子、撇撇嘴来故作镇定,少年则是云淡风轻地移开视线。 可是,他们嘴角都含着一抹偷偷地笑意。 供觉旃殊喜欢和他们一起用膳,虽然有时他们斗嘴,虽然有时他们查案太累、也是疲倦得一言不发。 但他们二人在一起时,气氛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舒服,就像桌面上摇曳的烛火,懒洋洋的暖意融融。 可现在。 供觉旃殊垂下头不再看。 冰冷的石桌,翡翠玉盘,没有热气的精致饭菜,从过高的穹顶遗落、早已没了温度的日光, 以及那两个,面色远比这些还要阴冷的人。 他们僵硬地咀嚼着,面对彼此犹如上刑一般为难。 用完膳后 “ 821 迎大婚(2) 在京都、在蜀州、在沧州,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少女用膳时,吃到合口的美食时,眼睛总是不自觉地亮起来,举着大拇指夸个不停。 而那个少年,每次都要讽她没见过世面,却分明因她吃的香甜,被感染得多吃半碗饭。 他们一起用膳的时候,相门千金不用顾忌那些所谓的闺秀礼仪,本应无欲无求的真神可以有自己的喜好。 他们的眼神不经意撞在一起时,少女总是鬼灵精怪地努努鼻子、撇撇嘴来故作镇定,少年则是云淡风轻地移开视线。 可是,他们的嘴角,都含着一抹不宣的笑意。 供觉旃殊喜欢和他们一起用膳,虽然有时他们斗嘴,虽然有时他们查案太累、也是疲倦得一言不发。 但他们二人在一起时,气氛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舒服,就像桌面上摇曳的烛火,懒洋洋的暖意融融。 可现在。 供觉旃殊垂下头不再看。 冰冷的石桌,翡翠玉盘,没有热气的精致饭菜,从过高的穹顶遗落、早已没了温度的日光, 以及那两个,面色远比这些还要阴冷的人。 他们垂眸僵硬地咀嚼着,面对彼此犹如上刑一般为难。 用完膳后,净释摩诃果然命人来请婉妍。 准后入殿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遗传病一类,这本是众所周知的祖制,婉妍没有推辞,漱完口就起身前往仁青圣殿,倒真有几分乖顺的模样。 一直到婉妍走出无垢圣殿的殿门,净释伽阑都没有抬头,只是抬眼瞟了供觉旃殊一眼。 供觉旃殊轻轻点了下头,端起一盏琉璃,转身离开了。 等圣殿再一次只剩下净释伽阑一人时,他梗在心口的那口气,才缓缓舒开。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方才坐过的地方,用过的碗盘。 只见一餐早膳下来,婉妍的碗碟甚至是筷子,都看不出分毫污渍来,就像使用前一样的干净。 而婉妍面前的每一道菜,都还是保持着几乎完美的完整。 每一道菜,她都只尝了一小口。 或许是清晨的日光太好,净释伽阑恍惚间,忆起了那日。 那是他和婉妍第一次一起用膳,在京都的三春居中。 她因为亲眼见了凌迟,整整两日没用膳,对着一桌子饭吃得别提多香。 净释伽阑看婉妍陶醉地啃鸡腿,心里别提多喜欢了,却故意说:“你府中的教养姑姑,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能直接气晕过去。” 平日不斗嘴,可能会憋死的婉妍,今天可能吃得实在开心,也没反驳净释伽阑,只是乐呵呵道: “这不是我觉得和蘅大人一起,没必要那么见外嘛。” 你最终,还是对我见外了。 将近晌午时,供觉旃殊才快步回来。 净释伽阑放下手中的书,等着他的汇报。 供觉旃殊道: “尊上,娘娘那边已经检查完了,咱们的暗影会一直暗中护着她回来,我先回来给您汇报情况。 娘娘这段时间,旧伤未愈,又频频添新伤,哪个伤都不轻,再加上她心情郁结,虽然有白泽大郎中一直守着她,但终归还是让身体大伤元气。 听医神说,若不是娘娘继承了绮罗毒尊和宣大小姐的决赋,如今体内决力雄厚,只怕是身子早就垮了。” 这些情况,净释伽阑怎能不知道,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供觉旃殊又道: “不过尊上您放心,那人吩咐医神,要不惜代价地调养好娘娘的身子,以……以为您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说到这里,供觉旃殊有些为难地顿了顿,明明跟着净释伽阑多年,早就练就出了不同于常人的城府,然而供觉旃殊此时却是双颊通红。 净释伽阑静静地看着供觉旃殊,供觉旃殊只能破釜沉舟道: “还有……还有就是医神检查后说……说娘娘如今尚未有月事,只怕几日后的大婚,您们就……就不能圆房了……” 让从未经人事的大小伙子,这么直白地说女子的月事,实在是把供觉旃殊为难到了。 然而,净释伽阑听完,神色仍旧平静,只是眉间微微蹙起。 供觉旃殊认得净释伽阑这个表情,是在无声地质疑,于是立刻解释道: “当时听完医神这话,屏风外的净释摩诃当即便急了,不相信女子十六岁,居然还未来月事。 但是医神说,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娘娘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并不是身子有什么问题,请尊上放心。” 净释伽阑对这消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问道: “医神可还说了什么?” 供觉旃殊想了想,道: “医神可能看出,净释摩诃着急让娘娘为您诞下储尊,还特地嘱咐说,若是女子未来月事,便强做人妻,对女子的身体损害极大不说,根本就无法受孕。 净释摩诃当时脸色难看极了,但也先应下来了,还让医神开了几味对女子大补的药。” 说到这里,供觉旃殊忍不住轻松道: “如果娘娘一时半会怀不上储尊,那于您、于娘娘、于圣殿,都还有段平静日子。” 供觉旃殊知道,等婉妍一生下储尊,那孩子必然会被净释摩诃夺走。 届时,净释摩诃有了新的傀儡,便不会再忍耐净释伽阑,必然会发动总攻。 而婉妍已经生下了储尊,对净释摩诃也没了利用价值,净释摩诃定是不会再留着她,必会千方百计置她于死地。 822 迎大婚(3) 相比于供觉旃殊的轻松,净释伽阑则眉宇又严峻几分。 供觉旃殊正想问,就听殿门外,传来婉妍的脚步声。 净释伽阑淡淡瞟了门外一眼,视线回到了书册上,就再也没离开过。 婉妍径直走过净释伽阑,却被供觉旃殊一侧身,拦住了去路。 供觉旃殊躬着身,手中捧着一块墨,丝毫不在乎墨块底端还带着墨汁。 “准后娘娘,您请。” 这口气,说的好像是婉妍主动来磨墨一般。 婉妍本想不理会,但瞥见净释伽阑的书桌之上,堆满了各种卷册,便顺手拿过了墨块,真的站在净释伽阑桌前,磨起墨来。 供觉旃殊暗暗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默默退下了。 婉妍故作不耐烦地磨着墨,眼神却在桌上不经意地瞟过来,又瞟过去。 反正净释伽阑是坐着的,除了一双手外,看不到站着的婉妍在干什么。 只可惜,净释伽阑桌上的所有文书,全是用天璇殿的天绝字体写就,婉妍看不懂意思。 但是,这么近距离接触净释伽阑的公文,婉妍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婉妍像是画画一般,在脑子中飞快地刻下了这些字体的形状,准备以后有机会,去找本汉语和天绝文的对照本,研究研究其中的意思。 虽然有超群的记忆力,让婉妍很快就把目所能及的字体,都记在了脑子里。 但是天绝字体对婉妍而言,实在是太陌生,婉妍担心自己会很快就要忘记,便急着去拿支笔记下来,又见净释伽阑只是看书,也不用动笔用墨。 婉妍看自己在旁边站了那么久,净释伽阑别说和她说话了,就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权当没有人,一副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的模样。 于是,婉妍准备轻手轻脚把墨块放下,就准备从净释伽阑身后离开了。 然而,就在婉妍伸手,将墨块放入砚台中的那一刻,净释伽阑忽然就扶着袖子,从砚台边拿起一根笔,将笔头在砚台中薄薄的墨汁中,润了一润。 之后,净释伽阑忽而抬头,不轻不重地看了婉妍一眼。 那眼神中,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就是把婉妍看的发怵,总觉得,他好像看穿了自己所有的心思一样。 婉妍不动声色地抬手,捋了捋发鬓的碎发,又扶腕拾起砚台中的墨块,轻轻妍磨起来。 一时间,那场景,居然有了几分和谐。 如玉公子运笔如飞、运筹帷幄,身侧有玉手纤纤将金丝墨轻摇。 实则,在净释伽阑看不到的上方,婉妍咬着牙的白眼,恨不能刺穿他的头顶,心中恨恨想道: 得,又让这面慈心很的伪君子,得了一个折磨人的新招。 不过很快,就有人来打破了僵局。 云姑快步走入无垢圣殿,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儿打扮的女孩。 这两个人脚步都极轻,人都快走到了面前,婉妍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云姑对着净释伽阑行了个大礼,又转向婉妍行了礼,才道: “婢子叩见尊上、准后娘娘。”说着,云姑向侧一让身,露出身后的躬身的女孩来,介绍道: “准后娘娘,这是尊上为您亲自挑选,在圣殿中服侍您的侍女,名唤芳郁。 她手脚利索,为人也忠厚老实,以后准后娘娘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 婉妍看了一眼那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看她的面容长相,以及指端的老茧,便知她应当却如云姑所说,是很能干的人。 然而婉妍没有顺着云姑说,而是停下了磨墨的手,正色看着云姑,质问道: “莫说皇家高门,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嫁到婆家,总也能带着一个陪嫁丫鬟,免得新人用不习惯。 怎么,如今我即将嫁入这天下最大的名门望族,却连一个贴身侍女都不能带来,一人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云姑,你说,到底是圣殿待外人,一向如此苛刻,还是实在防我防得太严密了?” 这话,说是给云姑听的,但显然是在质问净释伽阑。 云姑“嗯……啊……”了半天,明明那么会说话的人,此时却觉得说什么好像都不对。 正在她为难之际,一直置身事外、埋头于书本的净释伽阑,忽而悠悠抬头,问道:“你想带谁来?” 婉妍也不客气道:“嫣涵,她从小就侍奉我,最合我心意。” 823 迎大婚(4) 然而在这看似温馨的画面之外,实则,在净释伽阑看不到的上方,婉妍咬着牙的白眼,恨不能刺穿他的头顶,心中恨恨想道: 不愧是这人间,头一号面慈心很的伪君子,又得了一个折磨人的新招。 不过很快,就有人来打破了僵局。 云姑快步走入无垢圣殿,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儿打扮的女孩。 这两个人脚步都极轻,人都快走到了面前,婉妍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云姑对着净释伽阑行了个大礼,又转向婉妍行了礼,才道: “婢子叩见尊上、准后娘娘。” 说完,云姑向侧一让身,露出身后的躬身的女孩来,介绍道: “准后娘娘,这是尊上为您亲自挑选,在圣殿中服侍您的侍女,名唤芳郁。 她手脚利索,为人也忠厚老实,以后准后娘娘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 婉妍看了一眼那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看她的面容长相,以及指端的老茧,便知她应当确实如云姑所说,是很能干的人。 然而婉妍没有顺着云姑的话说,而是停下了磨墨的手,正色看着云姑,质问道: “莫说皇家贵族、高门绣户,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嫁到婆家,总也能带着一两个陪嫁丫鬟,免得新人用不习惯。 怎么,如今我即将嫁入这天下最大的名门望族,却连一个贴身侍女都不能带来,一人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云姑,你说,到底是圣殿待外人,一向如此苛刻,还是只是实在防我,防得太严密了?” 这话,说是给云姑听的,但显然是在质问净释伽阑。 云姑“嗯……啊……”了半天,明明那么会说话的人,此时却觉得,自己说什么好像都不对。 正在她为难之际,一直置身事外、埋头于书本的净释伽阑,忽而悠悠抬头,对婉妍问道:“你想带谁来?” 婉妍也不客气道:“嫣涵,我的贴身侍女,她从小就侍奉我,最合我心意。” 一听这话,云姑面不改色,但心中,则是犹如五雷轰顶般震惊。 姑奶奶啊!你也是真敢想、真敢说,还贴身婢女,谁不知道,嫣涵可是你的奸细头子啊! 让她进来,到底是来服侍您老,还是将天璇殿直接刺探成筛子啊…… 然而,就连云姑都看得懂婉妍的心思,净释伽阑却像是根本不知道嫣涵是谁一般,只是问道: “只她一人吗?” 净释伽阑如此好说话,倒让婉妍愣了一下,才硬邦邦道:“我倒是想让我的哥哥、挚友来陪我,你会许吗?” 净释伽阑没理会婉妍,只是将目光重新收回到书中,淡淡道:“让她准备好,三天后入殿。” 婉妍撇撇嘴没说话,心里却是暗暗窃喜。 看来净释伽阑,根本不知道嫣涵是谁啊,太好了,多亏我之前把嫣涵藏得好! 云姑咽了咽口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接着禀告道: “尊上,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定夺。 以圣殿祖制,负责准后娘娘礼仪、生活等相关事务的,除了专门的殿仪官以外,还需要一位金仙大人近身侍奉、直到准后娘娘完婚,来彰显圣殿对准后娘娘的重视,也保障大婚可以顺利进行。 尊上您看,由哪位金仙大人陪同准后娘娘比较合适呢?” 净释伽阑只微微一沉思,便道:“请河伯。” 既然是贴身陪同准后,那自然必定是女子。 十二金仙中,一共五位女神,风神位空悬,霜神、雪神年纪太轻,便只有河伯和月御最为合适。 这其中,河伯又更为年长稳重,且已经成婚,显然更有经验与稳妥。 在问净释伽阑之前,云姑心里想的人,也是河伯。 云姑正要应是,婉妍却径直插话道:“不如还是让月御来吧。” 说完,面对云姑有些不解的眼神,婉妍耸耸肩,不以为意道: 月御与我年纪相仿,交流起来更方便,仅此而已。 你们要是不方便,我也没意见。” 云姑又看向净释伽阑,净释伽阑顿了一下,便对云姑道: “既然准后对月御一见如故,那便叫月御吧。 让她这段时间,暂且住在无垢圣殿外殿。” 这一下,婉妍心里彻底没底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净释伽阑这么好说话,我说什么他答应什么……他又在图谋些什么呢? 婉妍眉头微蹙,干脆将墨块扔下,懒洋洋地对芳郁招呼道:“我乏了,你侍候我休息吧。” 婉妍实在是急着走,再不去把默记的文字记下来,她就要忘了。 芳郁连忙应了一声,扶着婉妍的手就去了。 等婉妍走远了,云姑才小声道: “尊上,方才准后提及的嫣涵姑娘……其实是……” 云姑说得隐晦,净释伽阑却是心知肚明,将书卷轻轻仍在桌上,手撑在桌上,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再没展开过。 “无事,该让她知道的,就算嫣涵不来,她也会知道;不该让她知道的,不论谁来,她都不会知道。” 一听这话,云姑便放心了,又听净释伽阑道: “如今她一人在圣殿中,难免有孤苦无依之感。 有仁青圣殿的人盯着,宣奕、乙虔子等人是万万进不来的。 如今,那边还不知道嫣涵是谁,让她来也好,妍儿她起码能有个说话的人了。” 云姑看着净释伽阑,目光渐渐暖了起来,欣慰地笑道: “尊上您想得可真周到,只是可惜娘娘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人为她操碎了一副心肝。 只要有您在,娘娘在圣殿就不是一个人。” “算了……”净释伽阑苦笑一声,“你没瞧见她方才的神情,在我答应她那么小的两个要求后,她就立刻警惕得,像是见了猎人的狐狸,估计满心都在盘算,我又要给她下什么阴招吧。” ------题外话------ 一会还有一章哦~么么么~ (咱就是一个改邪归正,以后真的不懒惰了呜呜呜 824 迎大婚(5) “准后娘娘,婢子服侍您更衣吧。” 纱帘内,芳郁对婉妍道。 婉妍环顾四周,这是她在天璇殿,有意识度过的第一晚。 昨晚她重伤昏迷,怎么来的无垢圣殿都不知道。 今日婉妍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床塌,距离净释伽阑的床塌那么近,不过十几步远。 透过纱帘,婉妍都可以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 而此时,帘内摇摇曳曳的烛火,将婉妍的身形,完完整整得记录在了纱帘之上。 “不必了。”婉妍直接合衣上床。 芳郁也不多说多问,微笑着去取一座座灯台。 婉妍忽而开口问道: “你和云姑是母女二人吧。” 芳郁一愣,连忙道:“尊后娘娘好眼力,我们确实是母子二人。” 芳郁想问婉妍,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最终再好奇也没有多嘴,婉妍却自顾自道: “你和你母亲,眉眼可真像。 与母亲生得像,可是好事,尤其母亲还是美人。” 芳郁知道,婉妍不是在说她们母女,而是想念自己的母亲了。 她正想开解两句,就听婉妍又问道: “你们在天璇殿很久了吗?” 芳郁道:“回娘娘的话,我母亲是一百零九世尊后的陪嫁丫头,跟着先尊后娘娘从淳于府来的。” 原来是淳于府的人…… 婉妍想起了姐姐姐夫,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小外甥,心又沉了几分,但看着芳郁的眼神,冷意消退了几分。 “那这么说来,你们母女二人,都是净释伽阑信得过的人?” “承蒙尊上信任,我们母女才能来服侍娘娘。”芳郁没有否认,笑容却有了苦涩。 “实际上,从前圣尊卷土重来以后,尊上在殿内的地位岌岌可危。 娘娘,请恕婢子说句托大的话,如今尊上真正还能用、还敢用的下人,也就我和母亲二人了。 所以尊上才让我们来服侍您。 仁青圣殿那边,也给您派了许多服侍的人,但都被尊上挡在了无垢圣殿外。” 芳郁抱着三座灯台,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她却仍是站着不动。 见婉妍没有答话,芳郁犹豫再三,还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破釜沉舟道: “娘娘,婢子本不该多嘴,但婢子实在想说:娘娘,您在无垢圣殿中,可以毫无忧虑地生活。 尊上知道,这里早晚是您的家,所以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将所有的阴谋和危险,都挡在了殿门外。 能入无垢圣殿的人,一定是尊上信任的人,才敢放到您的身边。 尊上一片苦心,还望娘娘明鉴!” 芳郁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地上影子的轮廓,有些微微的抖动。 世人都说,沙华是世界上最自负、心胸最狭窄、最喜怒无常的存在。 她很怕,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下一秒婉妍就要了她的命。 但就算怕,芳郁也还是要说。 这整整一天,就是他们这些下人,都被净释伽阑和婉妍之间的气压,压得要窒息。 她不敢想象,尊上的心情,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明明那么盼着她来,苦苦等了十几年。 等来的却是互相折磨。 就算净释伽阑和婉妍之间的仇恨、无情和冷漠,有许多都是装给仁青圣殿看的。 但是,婉妍不会被这些做戏,伤到分毫,因为不论净释伽阑对她的冷酷无情是真是假,她都根本不在乎。 可是净释伽阑,他真的会被婉妍那些,比刀子还冷还伤人的言语和态度,伤得体无完肤。 一天下来,就是芳郁都看不下去了,明知自己人微言轻,宁可顶着被诛杀的风险,还是为她的真神开了口。 然而,出乎芳郁意料的是,婉妍并没有暴怒,只是冷冷道: “可是,他才是这圣殿里,最大的阴谋和危险。” 说完,婉妍紧接着不由分说道:“出去吧,我乏了。” 芳郁不敢多言,对着婉妍行了个礼,就转身出去了。 灯火离去后,就只剩下皎月如纱,白纱似月,纠葛成牢,将所有的凄冷和孤独,都困死其中,再无一丝人气。 婉妍抱着被子,却没有感到丝毫温暖,后脑勺下的石枕,枕起来更是犹如刑具般煎熬。 在被夜吞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困意后,婉妍干脆翻身而起,靠在床塌上,双目空空地发呆,像是背负着一切,在和世界对峙。 那一刻,婉妍卸下了所有,让她看起来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的粉饰。 或是冷漠、桀骜、愤世嫉俗,或是忍让、顺从、逆来顺受。 整整一天,婉妍在不同人的面前,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处心积虑算计着人心。 可此时此刻,婉妍心里,就只有八个字。 不知所措,前途渺茫。 婉妍不知道,月色将她的身影放大,完完整整投影在纱帘之上,清晰得甚至能看见她的睫毛。 银色的月光中,挖空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好像幕布之后,看着光鲜艳丽,实则没了主人,一动都不能动的皮影,看起来别提有多落寞了。 而就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影子的人,比影子还落寞。 净释伽阑也坐在床上,只是就算是在无人的深夜,他仍旧坐得笔直,双手放在盘起的双膝之上。 他看着纱帘上的影子,像在看一束即将凋零的昙花般珍惜,又像是看一处神迹般仔细。 净释伽阑或许不知道,每一个虔诚信仰他的人,会在无数个夜晚中,在眼前构想出他的模样,对着他祈祷。 就像他现在这样。 信徒或许不知道,那人间的真神,也会如凡人的他们这样坐着,双眼盯着一道影子,一眨不眨。 多多少少,是有虔诚在的。 在更远的地方,内殿的门口,一道黑影扶着殿门,身形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但她的手,却是死死抓着殿门,似是要把手指嵌入其中。 总是今夜明月再好,你也从不会看它一眼。 你宁愿去看,月光播撒之下,一道阴暗的影子。 。。。 后半夜的时候,靠在床塌上的婉妍,缓缓睁开了双眼。 在她的耳畔,是轻不可闻的一串脚步声。 825 慈悲众生万世佛(1) 在净释伽阑离开结界那一刻,婉妍隐匿身形和气息,在结界即将关闭的间隙,跟着溜了出去。 离开天璇殿后,净释伽阑一路向北而去,决力大开、速度极快,像是特别迫切地在赶时间一样。 婉妍用尽了全力,才能勉强不把人跟丢。 如此一来,婉妍倒也完全不用刻意地,保持安全距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他晚上不睡觉,独自一人鬼祟离殿,那不是要杀人,就是要密谋杀人。 净释伽阑,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诡计。 当净释伽阑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的凌晨时分。 婉妍已经赶路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决力大大亏损,此时终于能停下来缓一缓,不禁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这哪里是赶路的赶法?赶驴都不这么赶的吧,净释伽阑这是要去赶死吗? 着急忙慌赶了一路,直到婉妍此时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天权的北部,连绵不绝的遥乌荼山脉中了。 一口气赶大几千里,净释伽阑你要不是有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你就等着死吧…… 婉妍手扶膝盖,正想缓一缓拼命赶路带来的疲倦,却是在感受到什么之后,眉头忽而一皱。 怎么有一处的风,这么滚烫…… 婉妍抬头去看,只见远处,净释伽阑站在一处峭壁边缘,就好像一棵笔直的松树。 他的白衣上挂着薄薄地晨雾,指头有意无意地掐算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净释伽阑毫无征兆地,纵身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 婉妍一惊,下意识地就要跟着冲下去,却见眨眼间,净释伽阑就又从悬崖下腾空而起。 在他的背后,展开了八对羽翼。 婉妍连忙躲回石头后面,暗暗懊悔,方才自己露了一丝气息。 但净释伽阑丝毫没有注意到婉妍一般,已经展开双翼穿云破雾而去,在重重山岭间自如地穿过。 婉妍更奇怪了,实在是想不明白在这深山之中,净释伽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但是奇怪归奇怪,婉妍还是立刻纵风而起,朝着净释伽阑的方向去了。 随着一点点靠近,婉妍感觉到周围的风,越来越滚烫,也越来越稀薄。 婉妍心里正在疑问,身子已经自作主张地停了下来。 在穿过一座山的遮挡后,婉妍看见净释伽阑了。 她也知道风为什么那么烫了。 只见在遥乌荼山脉中的一座山岭之上,升腾而起的浓烟滚滚,像是一柄利刃一般,直插云霄。 在黑烟之中,清晰可见肆虐的火舌在吞吐,犹如巨蟒的蛇信一般,瞬间就将绿意葱葱的山间植被夷平,留下了伤痕累累的土地。 熊熊烈火如猛虎出山般,在风的催化下,从山巅向山下俯冲,速度之快令人嗔目结舌,大有不可阻挡之势。 就在那毒燎虐焰、洪炉燎发之中,一人白衣紫翼,向着滚滚浓烟而去。 天幕之上,荧惑、岁星、辰星、镇星隐隐闪烁。 婉妍抬头去看,这些星星她都认得。 荧惑,火星宫。岁星,木星宫。辰星,水星宫。镇星,土星宫。 而在净释伽阑的掌心,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的光芒,轮番流转着。 下一刻,凌空而立的净释伽阑,以渺小的身躯,对着山川猛然施力。 那力量犹如从天而降的大棒,给了山火当头一击。 可笑气势汹汹、漫山遍野的火,明明那么嚣张,可在净释伽阑的手中,就像是虚张声势的小猫一样,不一会就偃旗息鼓。 最后,山火就只剩下,萦绕在净释伽阑掌心的那一缕。 火光之中,白衣的净释伽阑凌驾于山巅、凌驾于万物。 婉妍仰头去看,此时的净释伽阑,倒当真是有几分救世主的形象在。 净释伽阑漫不经心绕了绕手腕,那最后一缕火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色、蓝色和绿色的光芒。 净释伽阑缓缓将手一挥,只见被烧焦的土地,忽然开始颤动,然后土壤从下而上地翻动起来。 不一会,所有被烧过的土壤来了个大翻转,焦黑的土被覆盖在下,成为了肥料,而地底的湿土则被翻上表面。 远远一看,土地被复原得,好像山火从未来过一般。 与此同时,一个个小颗粒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就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 婉妍定睛去看,才发现那都是种子。 其中有不同的植物,但都是这座山上原有的植物。 当种子都落入土地中后,天忽然就暗了下来。 是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山间的晨光。 啪嗒,啪嗒,哗啦,哗啦。 被山火肆虐的土地之上,落下一滴滴雨水。 一时间,被烧焦的臭味,渐渐被林中雨,与湿润土壤的清香所取代。 饱经磨难的土地,心满意足地接纳着雨水,得到了天神慷慨的馈赠。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净释伽阑收力,朝山下看了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婉妍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见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庄。 方才还冷冷清清,没有睡醒的小村庄,此时升起了今日的第一缕炊烟。 不知怎的,这炊烟,忽然让婉妍想起了,就在个把时辰前,山顶的滚滚浓烟。 婉妍的手在风中翻覆几下。 以清晨的风向,那火再有最多半个时辰,就会烧到山脚的村庄。 在这山谷之中,那一村子人,想跑都没处跑。 原本他们,就只有被山火毁灭,这一条死路。 在清晨的露水中,一间屋门打开,一个男人背着箩筐,在屋门前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朗声说自己要去打柴。 屋中又走出一个妇女,柔声唠叨着注意安全,抱着泡米的水盆,到了灶台边,隔着窗子喊孩子们起床。 不过是又一个,平静而普通的早晨,仿佛任何危机都没有来过。 也仿佛任何神灵都没有来过。 这就是你如此焦急赶来的原因吗。 婉妍坐在山头之上,俯视着小村落。 默默挡下熊熊烈火,就为了小村落再升一缕炊烟。 ------题外话------ 阑哥这人其实不错,能处……除了是个大怨种以外…… 826 慈悲众生万世佛(2) 当天晚上,净释伽阑再一次深夜离开,婉妍不出所料地,又跟了上去。 昨晚是巧合,今晚他再出去,肯定就是找他的同伙密谋了! 净释伽阑,今晚我必要把你养暗影的老巢找到。 婉妍边跟着赶路,心里边暗暗想着。 这一次,净释伽阑的目的地是天权中部,去的人果然也不是只有他一人了。 今年夏末中原虫灾,作物可以说颗粒无收。 虽然是深夜,但是路上随处可见逃荒的人。 路边的天地中,满是蝗虫的尸体,而作物都已经被蛀得千疮百孔,有气无力地倒在田地里。 而在田埂路边,走几步就有人饿死的尸体。 婉妍站在树后,听净释伽阑对身边的老者道: “玄牝,辛苦你深夜和我跑一趟了。” 那人懒洋洋道:“辛苦可不敢,尊上有命,小神怎敢不来。” 说完,玄牝故作为难道: “只是……尊上,人间那么多地方欠收,您每一次都要携小神去赈灾救民,这怎么可能管的过来呢? 尊上,您可是全人间的神、至尊的神,您只需高居圣殿,保证人间大体的安稳就好,怎能每日都为了这区区黎民一些,就殚精竭虑地东奔西跑呢?” 赈灾? 婉妍扶着树的手,恨不得把树捏爆。 又是赈灾! 婉妍偷偷去看,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个头并不高,满头的白发。 婉妍知道,这便是谷神玄牝。 净释伽阑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是言语显然是温和了几分,道: “玄牝,你只需要给他们留足够糊口、不至于逃荒的粮食就好。 其余的,还是需要他们自力更生。”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才又道: “再有,我是人间的神,可也是每一个人的神。 他们对着虔诚祈祷的,绝对不会是一个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都见死不救的神。 万民信仰我,不是因为我生来为神,就理所当然该被信仰。 而是因为,我应当值得被信仰。” 玄牝看了净释伽阑一眼,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还是转身去田间了。 净释伽阑一人站在树下,初秋的风卷着他的白衣,他看着他的黎民,目光沉重。 婉妍在树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更沉重。 来来往往都是逃荒的难民,他们都面如土色、失魂落魄。 没人知道,他们擦肩而过的,是只会被供奉在圣堂中的神明‘’。 这时,一个响亮的哭声,在无言的人群中乍响。 婉妍去看,只见是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正在人群中放声大哭,一声声凄厉地喊着娘。 在她的身边,是一个倒在路面,已经没了气息的女人。 来来回回的人路过她,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因为急着赶路,而把她撞得东倒西歪。 见的悲剧太多,人都已经麻木了。 女孩绝望地哭着,一声声喊着再喊不回的娘亲。 听着那一声声哀鸣,婉妍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瞬间就红了双眼。 在管府里,也是一个跪在地上,一声声撕心裂肺喊娘的女孩,也是这样的绝望,也没能喊回她的娘亲。 就在这时,婉妍忽然注意到,在女孩的身后,一辆满载货物、巨大的木板车,正在跌跌撞撞而来,眼见着很快就要撞到女孩,而女孩还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 婉妍也不管会被净释伽阑发现了,拔腿就要向那个女孩儿跑去。 然而下一秒,一个人急急地拨开层层人群,已经快步奔向那个小女孩身边。 他还没站稳,就“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女孩面前,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从车轨上拉开,拉进自己的怀里。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但或许是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怀抱虽然冷,但是很可靠,便也没有挣脱。 孤立无援的人间,能得到一个安稳的怀抱,便是陌生人的,也让绝望的人拒绝不得。 女孩沾满鼻涕眼泪的小脸,紧紧埋在净释伽阑的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净释伽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她哭。 至尊的神,跪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居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那一刻,天地都是暗淡的灰色。 只有他,一身白衣。 婉妍看着看着,心里却越来越酸涩。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绝望无助之时,获得一个拥抱的。 有些人,就只能一个人爬着、跪着,拼死往前走。 净释伽阑,你当真是慈悲万物,慈悲每个人的吧。 可你唯独,不愿怜悯我。 果然我在你眼里,当真就是无可救药的恶首…… 算了…… 婉妍叹了口气,一把擦干眼泪。 你不曾慈悲我,我又何曾慈悲过你。 小女孩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哭得累到靠在净释伽阑的怀里,只有稚嫩的小肩膀,还在一抖一抖。 净释伽阑仍是跪在地上,双腿已然僵硬,却始终一动未动。 他难得柔声道: “等哥哥把你娘亲,送去一个好地方以后,就带你去新家看看好不好。” 女孩已经没了力气,只微微点了点头。 净释伽阑埋葬了女孩的母亲,带着女孩走了。 在天权南部,层峦叠嶂的纵断山脉中,一个非常隐蔽的小村子里,净释伽阑抱着小女孩,终于从山间落下,走进一座小院。 听到响动,从屋内走出一个妇人,看见净释伽阑,她大吃了一惊,当即就要跪下,却被净释伽阑拦住了。 净释伽阑拉着女孩的手,对妇人道: “汪姨,这是逃荒中被我遇到的小女孩,我问过她了,她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已经去世。 我再去试试能不能找到她父亲,在此之前,就把她先养在你这里吧。” 被称作汪姨的妇人连连点头。 净释伽阑便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女孩的双眼,温和又耐心道:“小媛,你先跟着这位汪姨妈住,汪姨妈会好好照顾你的,这里还有许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 等哥哥找到你爹爹,就带着爹爹来接小媛好不好?” ------题外话------ 哦莫哦莫哦莫哦莫,阑哥好温柔好善良~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只有对妍姐臭脸? 827 慈悲众生万世佛(3) 小媛一双大眼睛红通通,重重地点点头,近乎乞求道:“小媛会乖乖在这里听话的,大哥哥你一定要找到我爹爹好吗?” 净释伽阑看着小媛,只觉得她懂事得令人心疼,轻轻拍了拍小媛的头,温和道: “你就算不乖乖听话,哥哥也会找到你爹爹的。 你就放心在这里,快乐地玩,快乐地生活,有时候也可以有点小性子,但一定要心存善念、心怀感恩。 其余,你就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管,不要有任何压力和负担。 然后,在你玩地快乐的某一天,哥哥就带你爹爹来了,好不好。” 小媛含着泪连连点头,净释伽阑又拍了拍小媛的头,把牵着自己的小手交给了汪姨。 汪姨躬身道:“主上您放心,婢子一定会照顾好这孩子的。” 净释伽阑点点头,“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你这里孩子越来越多,人手可还够?” “回主上的话,足够了!”汪姨笑道:“这里有十几个孩子,您分了五个人来照顾,平时河伯大人、月御大人、花神大人、霜神大人、雪神大人得空也会来看看,和孩子们一起玩,人手很够的。” 说着,汪姨笑得更和煦了,“就是不知道准后娘娘何时会来,孩子们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您要大婚的消息,总是吵闹着,说想见准后娘娘。” 婉妍那一刻,觉得自己肯定是眼瞎了。 她看见净释伽阑居然笑了。 “等成亲后,她会来的。” 汪姨欣慰道:“娘娘来见了那孩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 墙角的婉妍一头雾水,什么孩子? 婉妍的耳朵竖了起来,等着净释伽阑的下文,净释伽阑却什么也没说,只道: “我去看看他。” 说着,汪姨就领着净释伽阑进屋了。 婉妍赶忙蹑手蹑脚,换了个墙根。 在屋中,一座木质婴儿床上,净释伽阑站在床边,目光柔和地看着襁褓中孩童,伸手轻轻抚摸了孩子的小脸蛋。 净释伽阑柔和的目光,看得婉妍头皮发麻,心中奇怪万分。 这也是捡回来的孩子吗?怎么感觉伪君子对他格外不一样呢? 婉妍垫脚去看,只见床上是一个约莫半岁的小男孩。 婉妍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信息来,只觉得襁褓中的小孩子,都长着一张脸,只好放弃。 净释伽阑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院中的孩子差不多都醒来了,纷纷跑出来,将净释伽阑围住,叽叽喳喳和他说话。 婉妍瞧那群孩子,大点的十几岁,小的连话都还不会说。 他们都叫净释伽阑——北泽哥哥。 北泽…… 婉妍在嘴里喃喃几遍,觉得这名字,既熟悉又陌生。 第三天夜里,净释伽阑再一次深夜离开圣殿。 这一次,婉妍都有点懒得跟出去了。 他不会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吧…… 婉妍躺在床塌上,隔着纱帘看着净释伽阑离开,拖着长长的影子,犹豫了再三,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万一他今天,不是去赈灾,而是去搞阴谋呢…… 这次,净释伽阑去了蜀州。 蜀州的陵江水患今天白天才出,净释伽阑晚上就来了。 真是敬业啊…… 婉妍躺在树杈上,俯视着平水患的净释伽阑,懒洋洋地想着。 净释伽阑很快就平了水患,也没有什么可疑人出现。 哎……今晚又白出来了…… 婉妍有些失落,准备等净释伽阑走了,自己也回去了。 然而,净释伽阑却在江边站了好久,都没有动。 “……” 到底走不走啊…… 婉妍在树上都待得不耐烦了,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偷偷走,有几成可能被发现。 这时,就听净释伽阑忽而朗声道: “还不下来吗?” “!!!” 婉妍大吃一惊,连忙左顾右盼一番,别说人了,就是一只狗都没有。 这让婉妍不得不接受现实,净释伽阑就是在和她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婉妍知道自己再装也没有用,只能纵身跃下树,释放出了自己封死的气息,不情不愿走到净释伽阑身后。 净释伽阑转过头来,淡淡扫了婉妍一眼,冷冷道: “连着跟了我三天,你倒是挺有耐心。”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婉妍没有恼怒,只是耸耸肩,无所谓道: “随你怎么说,是我技不如人。” “你倒是理直气壮。” 净释伽阑冷道,说完就转过身去,看着奔腾的陵江,不再看婉妍。 婉妍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不早揭穿我,一直等我都跟踪你第三次了?” 短暂的沉默。 “因为,我想和你再一起看一次陵江。” 工于心计、一举一动都有目的的西北无人境主人宣婉妍,都快让我忘了,明朗热心肠的农家姑娘妍儿,是何模样。 净释伽阑的声音很轻,几乎完全淹没在陵江的浪涛声中。 婉妍没听清,向前凑了一步,“你说什么?” 净释伽阑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没什么。” “嘁……”婉妍不满道:“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别说,说了又不让人听到,真是做作。” 净释伽阑回头瞪了婉妍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样,对着奔腾的陵江沉默。 婉妍实在觉得无聊,正准备走,就听净释伽阑突然问道: “你看着陵江,有没有想起什么?” 婉妍皱了皱眉,不耐反问道:“想起什么?” 是啊,想起什么。 比如,我们在这座山上的江陵村,住了两星期,一起摘过桃子、赶过集,在塌顶的房子中,盖着一床被子躲雨,还……成过亲。 净释伽阑转头看向婉妍,紧紧藏着眼中的一抹期待。 婉妍想了一想,深色沉了沉。 是啊,这是陵江。 笙郎就是在这里坠的崖,与落日一起,令人一眼千年的、美到极致的落寞。 净释伽阑眼中的期待,一点点暗淡了。 他知道婉妍想起来了。 只是,想到的不是和他的回忆。 净释伽阑转过头去,再开口时,声音冷了许多。 828 慈悲众生万世佛(4) “为什么,你宁可选净释摩诃,都不选我?” 婉妍知道,净释伽阑肯定看出,在天璇殿的内斗中,自己暗中站队,站了净释摩诃,也就是净释伽阑的对立面。 婉妍沉默片刻,问道:“你想听真话吗?” 净释伽阑太聪明了,如果他真想听答案,婉妍不准备骗他,也没自信能骗的了他。 “当然。” “两个理由。 第一,你赢了,净释摩诃死了,我没把握再杀了你。 净释摩诃赢了,你死了,我一定会再杀了他。 第二,和我有婚约的是你,不是净释摩诃。 比起和你成亲,我更愿意守寡。” 婉妍说得简单又坦荡。 这一字一句,比陵江的骇浪,还寒人心。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成亲?” 净释伽阑转过身来,身子有些僵硬。 他看着婉妍,目光是让婉妍有些心虚的凝重。 “是。”婉妍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净释伽阑,你觉得,背着那么多血海深仇,我该怎么和你成亲?” 婉妍也看着净释伽阑,这次,眼神平静得近乎冷血的,是婉妍。 她亲眼看见,净释伽阑的双眼,一点点红了。 他在隐忍,但最后,他还是咬着牙吼了出来: “可是,我从来没杀过你身边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账、所有的债,全都算到我头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净释伽阑一直背着太多太多误解,但他还是默默地扛了下来,从没有解释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着婉妍,净释伽阑所有的委屈,忽然就像是身旁的洪水一般,全都涌上了心头。 净释伽阑知道,婉妍一次次失去至亲,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净释伽阑心疼她,也因为天璇殿和净释摩诃,对她万分愧疚。 可是婉妍从一开始,始终是以杀人凶手的眼光看他。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在她失去至亲的那些场合,净释伽阑是怎样的角色。 是在害她,还是一次次豁出性命地救她。 是她太笨,所以想不到吗? 不,她长着最聪明的脑子。 她也觉得有些时候,净释伽阑的行为不可理解。 比如当初管府,净释伽阑自断筋骨,挣脱了八十一道辜恶经天缕,拿刀抵着自己,也要威胁净释摩诃放婉妍走。 但婉妍,她宁可把这些不可理解,归结为净释伽阑更深的阴谋,也不愿相信,他真的是在帮自己。 然而对于净释伽阑的委屈,婉妍没有丝毫动容,她冷冷看着他,嘴角甚至还有一分冷笑。 “是啊,所有人都不是你杀的。 你最慈悲、你最高洁、你最干净。 可是,净释伽阑,为什么每一次你出现,总有我的亲人要死呢? 我们第一次见面,管叔叔死了。 我们第二次见面,我爹爹、娘亲、姐姐、弟弟、嫂嫂都没了。 我们第三次见面,笙郎走了。 我知道,净释摩诃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一定会杀了他,杀了你父亲。 可是净释伽阑,你告诉我,你和这一切,真的毫无关系吗? 你作为圣殿的独裁者,你要说这一切,你当真都一无所知吗? 我知道,我身后有无数双手,迫不及待要推我下悬崖。 净释伽阑,你敢说你的手,不是其中的一双吗?” 婉妍冷眼质问,一句一句,全都像刀子一般,狠狠割在净释伽阑身上。 这一番话后,净释伽阑已经浑身冰凉,手脚发麻。 他每年一次扛喾颛封印时,都没有这么难受。 过了好久,净释伽阑才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宣婉妍……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是。”婉妍不假思索道。 “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不相信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不相信我所在的一切,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是。”还是一样的答案,一样的果决。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嘴唇不可控制地发抖,在睁大的眼角边,一滴泪悄然落下。 就在这座山上的江陵村中,那个暴雨倾盆、巴山夜雨相依偎的夜里。 两人狼狈地躲在塌了屋顶的房间中,举着一床被子躲雨。 婉妍靠在净释伽阑,已经快睡着了。 净释伽阑轻声问她道:“如果我不是蘅笠,而是另一个人,你还会这般没防备地靠在我怀里吗?” 婉迷迷糊糊妍问:“另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嗯……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 净释伽阑想了好久,才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大约是个不怎么近人情的人吧。” 又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又加了一句。 “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婉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在净释伽阑肩头蹭了蹭,在熟睡边缘的丝线上摇摇欲坠,用潜意识回答道: “那他,还……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是啊。”净释伽阑苦笑着,拍着婉妍的手越来越轻,声音也越来越柔。 “他只盼着日后,你能理解他万分之一的身不由己,他说不定,就不会那么可怜了。” 最终,她还是不理解,哪怕万分之一。 而他,可怜得有些可笑。 曾经,她是这世上,唯一怜惜他的人。 现在,她也变了。 此时的净释伽阑,感觉有一百只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窒息到一口气都上不来。 为什么那些计划,我真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为你以命相酬,为什么我不能死;为什么我已经可以控制净释摩诃,却迟迟不收网,对他忍让再三。 宣婉妍,这些你从来都不知道。 或是说,你宁可盲目地恨我,也不愿知道。 如果我只是我,便是为你去油锅里滚几遭,我都心甘情愿。 可是背负着喾颛封印的我,从来都不是我。 净释伽阑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他看着婉妍的一双眼里,恨不得塞下所有的答案。 “身不由己?”婉妍冷笑一声,不屑地瞟了一眼净释伽阑脸颊的泪珠,笑得格外谐谑。 “大半夜的,又没有观众,我尊敬的尊上,你有必要又哭又闹吗?” ------题外话------ 啊啊啊啊妍姐!!我恨不得把你的嘴缝上呜呜呜呜呜呜阑哥真的会心碎碎成ap;ap;*%£)a#~!“N(已经是文字难以形容的程度了,果然终极的语言就是胡言乱语 请问宣女士,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精准在净先生的雷区蹦迪? 829 私生子(1) “我就是你案板上,一条待宰的鱼。说实话,我信不信你,对你而言,真的有任何意义吗?” 婉妍顿了一下,耸了耸肩,偏着头眼含自嘲道: “还有,净释伽阑,你问我为什么不信你。 你看看我娘,我娘信净释摩诃,她是什么下场? 我娘亲甚至还机缘巧合之下,重生了一次,却最终两条命都折在净释摩诃的手中。 净释伽阑,我可能没有两条命,我真的不敢和你赌,赌你和净释摩诃不一样。” 婉妍平静得吓人。 在净释伽阑眼里,婉妍简直诚实得丧心病狂。 此时,净释伽阑觉得自己已经呼吸都难了。 是啊,净释摩诃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我还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儿子。 我凭什么,要求你看着净释摩诃和绮罗前辈的故事,还能信我…… 净释摩诃,就是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的罪。 “那现在呢?宣婉妍……你我还有三日大婚,你告诉我,你我以后该怎么办?” 婉妍在这个时候,居然笑了。 “净释伽阑,原来到现在,你都还没看明白。 我们的关系,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复杂。 简单到只要一个人死了,一切就能好起来。 复杂到只有一个人死了,一切才能好起来。” “现在就是等着看看,谁的运气更好一点。” 。。。 天璇殿,月堂。 侍女小心翼翼走到月御身边,小声劝道: “主上,您已经三天三夜未合眼了,白天还要去陪那个什么准后,您这样身体会熬不住的。” 在桌边,原本风姿万千的月御,短短几日便瘦削了许多,双眼中甚至还布上了血丝。 月御双手捏着一只早已凉透的茶杯,雪白的肌肤捏出了挣扎的红色。 “如今这情形……让我怎能睡得着?” 侍女是知道月御心思的,便宽慰道: “主上您放心就好,您看自从准后入殿的这几日,尊上哪里给过她好脸色,根本理都不理她! 而且准后入殿第一日,上世尊都说不罚准后了,尊上却硬是要罚她,甚至还亲自动手,把她罚得遍体鳞伤。 看那情况啊,尊上不仅仅是不喜欢准后,甚至是彻底厌弃她! 这么一来,准后本身就是圣殿,以及整个人间最仇视的敌人,又不得尊上的欢心。 在这圣殿和人间,宣婉妍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丧家犬,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呢! 区区宣婉妍,哪里比得上主上您,既贵为十二金仙之一,又从小和尊上一起长大,情分自然是不同的。” 听着侍女的宽慰,月御的眉头没有松开分毫,反而面色更重了。 “婵娟,你哪里懂啊……” 外人看不出来,但女人看自己心爱的人时,总有着惊人准确的直觉。 “之前,虽然尊上待我冷淡,十几年的相处以来,疏离也未改变分毫,但我从未担心过。 甚至那日,公布与尊上有婚约的是旁人时,我也不甚在意。 我知道,尊上他慈悲为怀,待浮生万物,皆如自己的父母妻儿。 尊上他亦生淡漠,待父母妻儿,也如浮生万物。 他可是无欲无求的神灵,平等地普爱着众生。 曾经,我坚信,他对自己的妻子,定是敬重有加,彬彬有礼。 但在尊上眼里,尊后就和任何一个人,甚至一株草一样,只是他的子民。 那日,当我知道天定的尊后,是宣婉妍时,我心里开心了许久。 因为我以为,在尊上眼里,宣婉妍甚至不是他的子民,而是对他的子民造成威胁的敌人。” 月御越说,声音越艰难,捏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 “可是我错了。 婵娟你知道吗,每个深夜里,我从无垢圣殿的殿门外向里看时,尊上他有时坐得笔直,有时靠在床塌上,有时侧卧着。 但不论如何,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宣婉妍床塌旁边的纱帘上,一望就是一夜。” “纱帘?”婵娟奇怪道。 月御苦笑一声,“是啊,只是纱帘,有宣婉妍影子的纱帘。 旁人赏花、赏月、赏雪,而尊上,只愿赏她的影子。” 婵娟也有些惊讶,但还是道:“或许,尊上只是想盯着宣婉妍,不让她为非作歹。” “不会的……” 月御无力地摇了摇头,“那个眼神,分明是不是看敌人的。 虽然我也看不懂,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里面有许多故事。 很复杂,而且只属于他们二人。” 婵娟奇怪道: “怎么会呢……尊上和准后第一次见面,应当就是在管府那一日。 他们的故事,就是正义的圣尊,剿灭邪恶的沙华,这世人无人不知的。” “啪”的一声,月御把折磨了许久的杯子,扔到了桌上,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只觉得脑海中又乱又慌。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尊上待宣婉妍,分明就是不一样的! 我不怕尊上对我无情,我只怕明明待万民平等的尊上,忽然就有了偏爱的人。 而那人,也不是我……” 婵娟一听,也觉得事情不简单,便没了主意。 “主上,咱们该怎么办啊……宣婉妍她,她可是沙华!是个不折不扣的女魔头。 您这么温柔善良的人,该怎么和她斗呢?” 说到这里,月御的神色,忽而镇定了几分。 “宣婉妍算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我亲自出手吗? 我才不和她斗,等她对圣殿的价值不复存在,自然会有人处理她。 那时,她就是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狗,从圣殿中什么也带不走。” 婵娟没有听懂月御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忧道: “可是主上,准后她毕竟是天定的尊后,若是除掉她,算不算是逆天而行……?” 月御冷笑一声,没有丝毫畏惧道: “天命又如何,能将宣婉妍这种女魔头,选做尊上的妻子,足见天道也有荒唐不公之时。 既然荒唐不公,又怎能让人信服。” “是啊……”婵娟也感慨道:“若说这尊后之位,论出身高贵、论品德才能、论关系亲疏,也该是主上您啊!怎么可能轮得上宣婉妍!” ------题外话------ 小炮灰上线啦~咱妍姐受气太久,也该有个小炮灰出现,让咱妍姐练练手出出气了 and超级无敌感谢鹤鹤的评论、打赏和评价票~原本有点气馁的俺,因为有你的出现,最近真的斗志昂扬,终于有人和我聊情节了我直接爆哭! 830 私生子(2) 婵娟这话,直接戳中了月御最痛的伤口。 虽然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但很长一段时间,月御都在幻想着,说不定自己,就是那天定的尊后。 然而,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但在人面前,月御还是道: “婵娟,莫要胡说! 要论出身高贵、品德才能、与尊上关系亲疏,凤尊才是首屈一指,最配尊上的。 如果天道有眼,凤尊才该是天璇殿的女主人。” 说着,月御原本温和秀丽的脸上,瞬间阴沉了许多。 “不过,就算不是凤尊,也万万轮不到宣婉妍这个妖怪。 既然天道无常,那本神必不会坐以待毙,自然要为尊上,问天道要个公道!” 宣婉妍,这尊后你都做得,那本神又有何做不得! 。。。 距离大婚只有两日的光景了,婉妍的礼仪教学愈加紧张。 每天都是一群人围着婉妍,教她走、教她坐、教她行礼等等。 婉妍就像是傀儡一般,人家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但实则根本没往心里去。 不过好在,午饭的时候,嫣涵来了。 婉妍原本就和嫣涵情同姐妹,又是在孤立无援的圣殿中见到,别提有多亲了。 两个女孩拉着手,都是双目通红。 婉妍满心的激动,多到难以说出口,只是一声声道:“来了就好……嫣涵……来了就好……” 嫣涵则是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攥着婉妍的手,不住道:“二小姐,嫣涵来迟了……你一个在这里受苦了……” 两个人又是哭又是笑,在最厌恶的天璇殿里,婉妍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饭后,趁无人的时候,嫣涵看着殿门外的月御,悄声问婉妍道: “二小姐,嫣涵实在不明白。 河伯金仙为人正直公道,有她贴身侍奉您,对您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您又为何点名要月御侍奉您? 您肯定知道月御她……对那位有不一样的心思。” 嫣涵的情报了的,婉妍早就知道,所以并没有惊讶于,她明明今日才来,却什么都知道,只是笑道: “正是要她有不一样的心思才好。 我就是要她来近距离好好看看,我和净释伽阑相处起来,就是折磨彼此,我们的婚约实际上形同虚设,有太多漏洞可以让有心之人钻。 等咱们的小月神看到了希望,自然会有所行动的。 只要他们情投意合,我默默收集证据。 等有一日,咱们大殿发展起来,可以和天璇殿抗衡时,只要我把净释伽阑私通的把柄一亮,咱们就有了名正言顺开战的理由。 虽然寻常男子,三妻六妾很正常,但净释伽阑可是一生唯有一妻的无上圣尊。 有他违背天命、倒行逆施在先,我们亡生大殿的大军,就可以匡夫天道之名、名正言顺杀过来” 嫣涵闻言,放心下来,笑道:“原来如此,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 就在婉妍和嫣涵聊天之时,门外,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走入,对着婉妍行礼后,就道: “准后娘娘,仁青圣殿有请!” “仁青圣殿?”婉妍有些奇怪,“这个时候找我去做什么?” 为首之人不透露分毫,只是道: “属下不知,请准后娘娘移步仁青圣殿。” 来者皆是神情肃穆,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婉妍看向嫣涵,见嫣涵也是担心地看着自己,便知道嫣涵也没有情报。 “好。”婉妍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 “我和你们去。” 嫣涵也站起来,意思是要和婉妍一起去,为首那人却道: “圣殿只请了准后娘娘一人。” 婉妍更坚信了这事情不小,但还是回头对嫣涵笑笑,安慰道: “不打紧的,我去去就回。” 婉妍去了仁青圣殿,在路过月御时,她没注意到月御的眼中,有一抹得意的笑意。 宣婉妍,你即将成为废棋。 一进仁青圣殿,只见里面并没有婉妍想象的人多,就只有净释摩诃和十二金仙。 而很少踏足仁青圣殿的净释伽阑,此刻居然也在旁边。 婉妍大步走进,走近了才发现,净释摩诃居然在笑,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开心的笑容。 这可奇了,净释摩诃假笑常有,但真笑还从未有人见过。 见婉妍进来,净释摩诃居然迫不及待地朗声道: “宣婉妍你来了啊,来来来,本尊要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你做母尊啦!” “???”婉妍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满头疑惑。 疯子今天又发什么疯呢?我还做母尊,你怎么不说我当爷爷了呢?这是又要给我挖什么坑吧…… 见婉妍来了,围在净释摩诃身边的金仙们,默契地从中让出了一条路,容婉妍过去。 四周的人散开,婉妍这才发现,在净释摩诃的怀里,居然真的抱着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的长相,婉妍不觉得熟悉,但包着孩子的襁褓,婉妍还记得。 这不就是昨夜,她尾随净释伽阑去纵断山脉中,那个收留孤儿的小院子里,净释伽阑专门去看的那个小孩吗? 婉妍一头雾水地走近,强压着心中的防备,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是谁家的小孩子,真是生得乖巧。” 婉妍故作熟络地寒暄着。 谁知净释摩诃看着婉妍,笑眯眯道: “这便是你的孩子啊,宣婉妍。” 婉妍的笑容僵了僵,但还是耐心道: “尊上,恕女愚钝,这话女怎么有些听不懂?” 净释伽阑看了眼怀中的孩子,轻轻摇着他,难得耐心道: “这是我儿的孩儿,也就是本尊的孙儿。 听我儿说,这是他在人间历练时,意外留下的孩子,此前一直养在人间。 本尊今日才知道,便立刻亲自下人间,去把这孩子接了回来。 他留着我们鸑鷟圣族的血,又是我儿的亲骨肉,流落山村可是万万不行的!” “!!!” 那一刻,婉妍惊得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婉妍的大脑,才终于理解出了一句话: 这孩子就是净释伽阑的孩子……净释伽阑有孩子……!? ------题外话------ 净释伽阑和凤凪扶……?月御姑娘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两位当事人可能会想要你的命咱就是好心提醒一下……(黄豆人流汗) 831 私生子(3) 净释摩诃说了半天,没听到婉妍的回答,便抬起头,一双凹陷的双眼盯着婉妍,看出了她的震惊,便有些不悦道: “宣婉妍,这孩子虽然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但你也是他的嫡母。 而且据我儿说,这孩子的生母只是一介凡人,如今也已经故去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孩子的母亲都影响不了你的后位。 所以你现在,就是他唯一的母尊了。” 净释摩诃轻飘飘的一番话,却像是一道惊雷霹雳一般,直接从婉妍的脑壳顶贯下,将她整个人都劈穿了。 我还没有成亲,就要做未婚夫私生子的娘,这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是什么强盗思维啊! 震惊之中,连婉妍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是,她的心忽然就如坠冰窟,本能得痛着。 哪怕婉妍明知,就以净释摩诃的多疑,如果不是万分肯定,这孩子就是净释伽阑的骨肉,那他必定不会带这孩子回天璇殿。 但婉妍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孩子,当真是净释伽……主上的亲骨肉吗?” 这话,婉妍是对着净释摩诃说的,但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净释伽阑。 那一刻,婉妍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神中,没有愤怒和质问,只有苦苦的询问。 这一切,都是净释摩诃的阴谋对不对?你告诉我,这孩子和你没关系,对不对? 婉妍真的很想看到,净释伽阑看着她,坚定地摇摇头,就可以把她从这场噩梦中,拉出来。 然而,净释伽阑站在一旁,就只是站着,眼神空洞而冷静。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没有看婉妍一眼。冷漠得仿佛,他才是这一切的局外人。 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吗? 这么多年,自以为最会逢场作戏的婉妍,此刻晃动的眼神中,挣扎得恳切。 而此时,净释摩诃的不悦已经很明显,质问婉妍道: “怎么,宣婉妍,你作为准尊后,天地间最尊贵的女子,世间的妻母典范,连这样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吗?这就是你亡生大殿的气度吗?” 婉妍一听这话,顿时气得心里的火直往外涌。 有私生子的是净释伽阑,我还未成亲就要替别人养孩子,我凭什么要容得下? 事没摊你头上,你装什么大圣公! 但是面上,婉妍没有将怒火流露分毫,将莫名的心痛和震怒,全都强行压下。 连婉妍自己都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挤出一抹笑容,笑意盈盈道: “自然不是容不下,如果这孩子真的是主上的亲骨肉,那便就是我的孩儿,我为尊上、主上开心还来不及。 但是……”婉妍顿了一下,故作担忧道: “主上的骨肉,那便是日后的储尊、尊上,乃是最尊贵罪的血脉,容不得分毫差错,不得不多谨慎些。” 见婉妍表了态,净释摩诃的神色,好看了一些,道: “那你大可放心,本尊带这孩子回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他上了炼神柱,确定他的决赋,是紫凰鸑鷟无疑。 当今世界,唯存鸑鷟族人三人,也就是我父子三人。 本尊次子,也即圣殿大护法净释伽闫,他病居圣殿,多年来从未离殿。 那这孩子,必定是净释伽阑的血脉。” 紫凰鸑鷟决赋…… 婉妍心里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这孩子,真的是净释伽阑的孩子。 在脑海中划过这句话时,婉妍还没来得及细想其影响,就感到心脏猛得一抽,痛得她几乎窒息。 净释摩诃丝毫不在意婉妍的反应,只自顾自道: “宣婉妍,这对你也是好事。 你一时半会生不下孩子,肩上就一直背负着,为圣殿绵延香火的责任。 如今好了,这压力不复存在,于你于圣殿,都是件好事。” 说着,净释摩诃慈爱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婴儿的后背,道: “至于教养孩子的事,你们也不必担心。 小准后才十六岁,和我儿又是新婚伊始,自己都还是小姑娘,怎么能教得好孩子。 正好本尊喜欢热闹,也喜欢孩子,会帮你们养的。 所以,宣婉妍你也不用有什么压力,只要辅佐好你主上就是了,孩子你不需要操心。” 说得名正言顺,不就是抢孩子嘛。 婉妍礼了一礼,僵硬地笑着道谢。 从仁青圣殿出来,婉妍和净释伽阑坐着一台架辇回无垢圣殿。 并不算近的一路上,明明并肩坐着的两个人,却一句话都没有。 直到此时,婉妍的脑子还是懵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还对净释伽阑说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自己,居然净释伽阑的私生子,反应如此剧烈。 她本该对净释伽阑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才对。 婉妍用余光看净释伽阑,他还是那般,冷静又从容。 没有任何的解释,也没有分毫的愧疚。 净释伽阑的沉默,堵得婉妍满腹想说的话,都难以出口。 一直到架辇停在了无垢圣殿前,候在一旁的侍卫伸出了手,准备扶净释伽阑下去的时候,婉妍才忽然开口。 “净释伽阑,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已经准备下辇的净释伽阑闻言,顿了一瞬,转过头来看了婉妍。 那眼神不轻不重,除了冷淡外,没有任何的感情。 “没有。” 说完,净释伽阑转回头去,扶着侍卫的手,下了架辇。 婉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净释伽阑的后背,扶着把手的手指捏得通红。 在架辇边,净释伽阑微微转头,给了婉妍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事实便是如此,你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接受,便忍着。” 净释伽阑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婉妍一人在原地,满心的怨、恨、不解和挣扎全都郁结在心头。 可是婉妍能表现出来的,只有她僵硬的笑容,和攥紧了的拳头。 百感交集之下,婉妍甚至都没有发现,扶她下辇的侍卫,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题外话------ 一会还有一章哦~ and谢谢鹤宝的打赏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832 私生子(4) 说完,净释伽阑转回头去,扶着侍卫的手,下了架辇。 婉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净释伽阑的后背,扶着把手的手指捏得通红。 在架辇边,净释伽阑微微转头,给了婉妍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事实便是如此,你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接受,便忍着。” 净释伽阑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婉妍一人在原地,满心的怨、恨、震惊、不解和挣扎,全都郁结在心头。 可是婉妍能表现出来的,只有她僵硬的笑容,和攥紧了的拳头。 百感交集之下,婉妍甚至都没有发现,扶她下辇的侍卫,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在为婉妍卸下发冠时,嫣涵一面小心翼翼地拔下簪子,一面担忧地看着镜子里的婉妍。 从下午回来时,婉妍就是这般脸色惨白。 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恢复一丁点血色。 嫣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婉妍开口。 “二小姐,洗漱好了,可以就寝了。” 嫣涵的声音很轻,但婉妍却像是吓了一跳般,猛地回过神来。 婉妍点点头,疲惫之色溢于言表。 嫣涵看婉妍这样子,还是忍不住问道: “二小姐……您……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 婉妍故作平静道,边说就要伸手去摘自己耳朵上的耳饰,却在碰到耳朵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摘掉了耳饰。 “原来已经摘掉了,我居然没注意到……”婉妍生硬地收回了手,同样生硬地给自己找补。 婉妍抬眼看镜子里的嫣涵,看到了她担忧而了然于胸的神情。 婉妍长叹了口气,立得笔直的后背忽而垮下,伏在台面上。 她所有的伪装,一瞬间都泄了气。 “好吧……嫣涵,说心里话,我真的有点慌了。 净释伽阑有一个儿子,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原本,我想着只要我一日不给净释伽阑生孩子,天璇殿就一日不敢害我。 如此一来,我与天璇殿之间,就还有一段太平日子可以过,亡生大殿也能安稳地建设。 可是现在,净释伽阑已经有孩子了,圣尊之位后继有人,我没有用了…… 那我们现在在这里,就是没有任何筹码的人质,只会拖累大殿。 我估计等大婚一结束,他们不再担心逆天命以后,就会立刻把我控制起来,威胁我哥哥他们…… 不行不行……这里太危险,我们必须要尽快离开。” 边说着,婉妍已经站起身来,着急得拉起嫣涵就要走。 嫣涵就任由婉妍拉着,婉妍却先放开了嫣涵的手。 “不对……不对!我真是疯了…… 现在走了,那违背婚约的就是我,不仅我们逃不掉,还给了天璇殿讨伐大殿的由头…… 不行不行……” 婉妍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右不住地走着。 嫣涵看着眼前的婉妍,她慌乱、失态,没有一点四神真君无论何时,都冷静而睿智的模样。 嫣涵用双手一把握住婉妍的手腕,将她固定在原地,满眼担忧地看着婉妍,正色问道: “二小姐,您到底怎么了。” 突然静下来的婉妍,看着嫣涵的双眼,眼眶毫无征兆地“腾”地红了。 再开口,婉妍的声音有些哑了。 “我就是不知道我怎么了……嫣涵……我现在……我现在很慌……特别慌…… 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要静下心来思考……我也知道只要好好想想,一定会有出路的……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嫣涵,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根本静不下来,我的心特别特别乱……” 婉妍抓着嫣涵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那一刻,嫣涵第一次从婉妍眼睛里,看到了无助。 嫣涵看着婉妍,犹豫了太久,还是一语将答案点了出来。 “二小姐,是因为那人,有私生子吗?” 这一句话,是婉妍分明心知肚明的答案。 但当她真的听到时,还是犹如被打了一棍般,怔住了。 婉妍的嘴唇动了又动了,抖个不停。 那一瞬间,许多说辞涌上婉妍的脑海,想帮助她解释这件事。 可最终,婉妍握着嫣涵的双手渐渐垂了下去,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凳子上,无力地只剩下承认。 “是……” 婉妍抬头仰视着嫣涵,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 “是……嫣涵,我真的疯了!我现在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 说着,婉妍拼命揪着自己胸口的衣领,甚至还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无力道: “这不是我自己的心吗?为什么我控制不了它了? 我不想在意,我不想难过,我不想心痛,为什么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越是不想,我就越在意、越难过,越心痛! 不就是净释伽阑有个私生子吗?有了又怎样呢? 我从来没爱过他,也从没想要他爱我,现在他爱别人,他们还有了爱的结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给我留的准备时间更少了,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没有爱,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们就各司其职、各求所需就好了。 我现在……我现在到底为什么这么疯?” 婉妍抓着嫣涵的手越抓越紧,看着嫣涵的眼眶越来越红。 然而,知道一切答案的嫣涵,就只能看着婉妍像疯了一样的痛苦。 除此之外,就只能抓紧她的手。 最后,哪怕还仰着头,一滴泪还是冲破了一切,从婉妍的眼角落下。 带着温度的一滴泪,浇醒了婉妍。 婉妍抓着嫣涵的手缓缓松开,颤抖着抚上了自己的脸庞,从脸颊上扫去了一滴泪。 婉妍震惊得看着掌间的一滴泪,像是看到了魔鬼般。 “我在干什么?”婉妍看着嫣涵,眼神震惊得几乎呆滞。 “我在哭吗?我在为净释伽阑哭吗?” 嫣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猛地把婉妍抱进了怀里。 原来脑子忘了,你的心还在本能地爱他。 二小姐,你的心一定很痛苦吧。 被最心爱的人背叛,却连哭一场的理由都没有。 833 千里送捷报(1) “二小姐……”嫣涵努力克制住泪水,轻声道: “你只是这段时间在这里太累了……你太累了…… 睡一觉起来,就会好起来的。” 嫣涵刚说完,就听殿门外高声禀告道: “尊上归殿!” 婉妍抱着嫣涵没有动,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一会,净释伽阑款步入殿,脚步清脆。 婉妍缓缓松开了嫣涵,轻声道: “你也去休息吧嫣涵,我就寝了。” 嫣涵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婉妍,但还是捧着灯台离开了。 在嫣涵微微扬起纱帘出去时,婉妍鬼使神差地,从纱帘的缝隙中看了净释伽阑一眼。 全部陷在黑暗中的无垢圣殿中,只亮着净释伽阑面前的一盏灯。 烛火在他冷峻的面容上跃动,留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他握着笔,运笔如飞。 纱帘落下了,遮住了那个婉妍始终看不懂的人。 那个还有两天,婉妍就要与之成亲、寄托终生的人。 那一夜,婉妍没睡,净释伽阑没走。 。。。 仁青圣殿中,只有净释摩诃和山神昆仑还在。 昆仑有些担忧道: “尊上,虽然那孩子确实是一百一十世尊的骨肉,但他毕竟不是尊后所生。 用人间的话说,这孩子就是个庶子。 在圣殿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非尊后所生的孩子,继承尊位的先例。 如今这孩子已经入殿,日后该如何看待他呢?” 净释摩诃斜倚在榻上,不甚在意道: “昆仑,你想得太远了。 且不说如今本尊都还在,就是净释伽阑也正值盛年,如今考虑继承人的事情,未免有些思虑过重。 何况本尊接这孩子入殿,只是不忍我家族血脉流落在田间乡野,并不是要立他为储尊的意思。” 这套说辞,自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净释摩诃,可从来不是什么慈祥祖父。 “但是换个角度想,”净释摩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觉得比起一个虽然身份低微、但起码身世清白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妖孽宣婉妍生下的、沾染沙华邪气的孩子,会更容易被世人接受吗?” 昆仑这下懂了,摇了摇头。 “这便对了,”净释摩诃笑了笑,“如果这正妻根本都没人承认,那孩子又有什么嫡庶之分呢?” 昆仑没有表态,只是又问道: “那宣婉妍该怎么办呢? 如今圣殿已经后继有人,再把宣婉妍留在圣殿中,不仅是在圣殿中埋下祸患,也会因为宣婉妍的存在,侵蚀世人对圣殿的信任。” 净释摩诃的眸色沉了沉,道: “宣婉妍是万万不能留的,等大婚一成,天命已顺,宣婉妍最后的价值也不再存在,收拾她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只是……” 想到这里,净释摩诃有些为难。 “凤凪扶不知道想干什么,她居然频频向我施压,想把大婚典礼都破坏掉,让宣婉妍和净释伽阑不能完婚。 我真是看不懂她了,凤凪扶到底是太恨宣婉妍,恨到连这么几天都不想让宣婉妍活。 还是……凤凪扶竟然心属净释伽阑,所以不愿让他完婚?” 昆仑闻言,也面露疑惑,思考良久后道: “凤尊尊上看似明艳温和,实际城府极深,小神是万万看不透凤尊尊上的意图。” 净释摩诃头痛得捏捏了太阳穴,颇为不悦道: “又是一个故弄玄虚的小鬼……净出些令本尊为难的幺蛾子。” 昆仑又问道:“可是尊上,无上圣尊的大婚,乃是人间最大的盛典,届时所有人都会关注。 如果任由凤尊胡来,只怕会大大有损圣殿的名誉。” 这话说到了净释摩诃最头痛的地方,他又是无奈又是气恼道: “那本尊能有什么办法? 凤凪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不计代价地要得到。 就算本尊不同意,只要她打定主意做,还是一样会力排万难地做到。 既然没人能拦得住她,那本尊还不如卖她一个顺水人情。 如今本尊丢了索施通的半数圣殿军,不能再失去凤族的支持了。” 虽然慢心不安,但是昆仑也知道,净释摩诃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 只是他们实在想不懂,凤凪扶,她到底想要什么? 。。。 距离大婚,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半准备时间,为了这举世瞩目的庆典,圣殿中所有人都忙得头脚倒悬,生怕出一点纰漏。 四处都是脚步声的圣殿之中,好像就只有婉妍一个人,是闲着的。 或许是因为连礼仪官都有事情要忙,又或是觉得以婉妍现在的状态,就是教她,她也学不进去,所以婉妍连礼仪都不需要学了。 如今的婉妍,真就是案板上的鱼,陷落在地方的阵营中。 她明知自己有许多事情要思考、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她就是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哪怕一刻。 婉妍能做的,就是僵尸一般靠在床上,心又是慌乱,又是莫名地疼着。 反正也没人闲得盯着她看,婉妍一点点蜷缩起来。 全世界好像都在为大婚忙碌,而大婚主人公之一的婉妍,将自己锁在纱帘之中,恨不得将自己和整个世界剥离。 就在这时,婉妍的耳朵动了动,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些响动。 婉妍立刻直起身子,猛地转头,厉声问道: “何人!” 在一阵犹豫之后,一个人从纱帘底下钻了进来,睁着有些恐惧的大眼睛看着婉妍,小小声道: “大姐姐,是我……” 834 千里送捷报(2) 来者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生得白白嫩嫩、雪团子一般的小脸。 此刻她一半身子钻进帘子里,一半身子还在帘子外,活像钻洞卡住的小奶猫,又好笑又可爱。 这孩子婉妍认得,正是她入殿第一天时,就见过的雪神滕六。 婉妍虽然厌恶天璇殿,也厌恶天璇殿中的人,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撒气,便道: “原来是你,进来吧。” 滕六一听,咧开嘴笑笑,又向前爬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是可以直立行走的,便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小碎步挪到婉妍身边不远处。 婉妍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昂着小脑袋乖巧的女孩,不由得奇怪道: “你不怕我我?” 滕六奇怪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是沙华。” 婉妍直截了当道。 自她进圣殿以来,有人对她毕恭毕敬,有人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还有人对她怒目相视。 但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和婉妍保持着距离。 从第一天来,婉妍就清楚地感觉到了和所有人的距离感,也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 沙华歹毒、狡猾、嗜血、喜怒无常。 对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连眼神交汇都没有一个,就是最好、最安全的相处方式。 而如今,居然有一个小孩子,主动找上婉妍,让婉妍自己都吃了一惊。 滕六眨巴眨巴小眼睛,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你是沙华,可你也是封十八姨。” 封十八姨,十二金仙之一的风神。 “我不是。”婉妍脚踩在脚踏上,抱着双膝摇了摇头。 “风神是由天璇殿册封,归顺于天璇殿的家臣。 而我只是宣婉妍,王盛大带你的宣婉妍。” 滕六闻言瘪了瘪嘴,有几分失望,但还是道: “风雪是相伴相行的好朋友,千年前的封十八姨和滕六是如此,如今的你和我也是如此。” 滕六有认真,又有几分孩子气的任性,看起来格外可爱。 婉妍在这么心烦意乱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捏了捏滕六的小脸,奇怪道: “你才刚刚认识我,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滕六嘟了嘟小脸,道:“因为霜姐姐同我说,你如今一人在圣殿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是很孤单的。 我想,只要下雪,必定不会无风。滕六既在,怎能让封十八姨孤身一人,所以就来找你了。” 这番童言稚语,居然听得婉妍心头一暖。 风神封十八姨和雪神滕六的友谊,是在世间传闻佳话近千年的深情厚谊,是友谊最高的象征。 只是当年的风神和雪神,年纪相差不过半岁,乃是同龄人。 婉妍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同五六岁的孩子称兄道弟的一天。 好笑归好笑,婉妍并不想扫滕六的兴,便身子向前倾了倾,道: “既然如此,那你这个朋友我便交了,你有想来找我玩,随时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不用偷偷摸摸的。” 热情得到了热情的回忆,滕六原本有些担忧的大眼睛,彻底亮了。 但是,滕六还是摆摆手道:“那可不成,无垢圣殿乃是尊上寝殿,我若想来就来,尊上会生气的。”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好似有些响动,滕六像是炸毛的小猫一样,立刻转过身去,小肉手扒开纱帘两端,弹出一小条脸,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了一圈,才又转过身来,长舒一口气道: “还好还好,尊上没回来……” 听到净释伽阑,婉妍的刚好一点的心情,又打了折扣,抠着床边的流苏,故作不在意地问道: “你很怕净释伽阑?” 小滕六第一次听到有人,居然敢直呼尊上名讳,连忙忙伸出小肉手堵住婉妍的嘴,急急道: “叫不得!尊上的名讳的叫不得!” 滕六在地上爬来爬去,沾满了灰尘,婉妍好不容易才从她的掌心逃脱。 “要说不怕,那肯定不能,圣殿里,没有人不怕尊上。 但要说怕,也不是那种怕……就是……就是很怕的那种怕,你懂吗?” 滕六好不容易找了个词来表达,明明像是车轱辘话,但婉妍居然也听明白了,便点了点头。 滕六接着道:“其实,尊上待我虽然不热情,但也不苛刻。 得空的时候,尊上还常常亲自带我练字、检查我的功课。 自从我父母去世,我继任雪神之位后,关心我的人很多,但是如父母般严格要求我的人很少。 就只有尊上了。” 婉妍见滕六小小年纪,居然就已经会分辨了人心真假,不由得奇道: “可以啊小滕六,你居然连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都明白,不简单啊!” “哎……”滕六故作深沉和无奈地叹了口气。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上天给了咱们太多的责任,咱们就要逼着自己长大不是吗? 毕竟成长,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的修行。” 看着一团孩气的滕六,故作高深地学大人说话,婉妍觉得又是可爱又是滑稽,对她的喜欢不由得增加了几分。 就在婉妍满眼慈祥地看着滕六时,只见滕六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猛地一拍脑袋,就挥动起双手。 一时间,婉妍感到周身都是一冷。 835 千里送捷报(3) 说完,滕六又立刻找补道: “不过!你可不要小看这雪球哦! 这雪球里面,凝练了我的决力。也就是说,只要我在一日,这雪球就一日不化,可以一直陪着你……” 滕六越说声音越小,越觉得心虚,眼巴巴地看着婉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过作为送给好朋友的见面礼,一个雪球似乎有些潦草……封十八姨,你……你喜欢吗?” 看着滕六晶莹闪烁、又满含孩童真挚的大眼睛,就连一身防备的婉妍,都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笑容。 只见婉妍双手捧着雪球,重重点了点头,笑道: “我很喜欢!谢谢你小滕六,你让我在初秋,就收到了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说着,婉妍也伸出右手来,不过一眨眼的光景,婉妍手中,就多了一把小匕首。 这匕首通体都是蓝白透明,大小又很是小巧,正是适合小孩子的手握住的大小,很是好看。 婉妍把匕首递给滕六,道: “法术的提升不是一日两日,在你变强之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把风刃送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就和雪球一样,只要我在一日,这风刃就不会散开。” “哇!”滕六拿过匕首,喜欢得不得了,还不忘拉着裙摆给婉妍行礼道谢。 就在这时,只见又是一个人从帘子后急急钻了起来,闪电般地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停住后,郑重地对着婉妍行礼。 “小神参见准后娘娘。” 来者是霜神青女。 青女明明是那么着急地冲过来,却又行礼行得一板一眼,婉妍看着就觉得好玩。 等婉妍道了句起来后,青女一把抓住滕六,着急道:“咱们快走,来人了!” 说着,青女抓着滕六就要跑 婉妍却忍不住问道:“原来你也来了啊,怎么不进来呢?” 方才还薅着滕六的青女,一听婉妍问话,当即送了抓着滕六的手,转过身来,俯身低眉顺眼,恭敬地回答道: “回娘娘的话,小神等在外面是为放风,毕竟私闯无垢圣殿,乃是重罪。” 这两个小孩实在是太可爱了,婉妍忍不住逗她们道:“你明知是重罪,还要陪滕六来?” 青女偷偷把滕六往身后拉了拉,一丝不苟道: “无垢圣殿亦是准后娘娘的寝宫,只要娘娘同意,我们便也不算私闯。” 嘴上说着不算私闯,可青女的紧张,早已经被额头沁出的汗珠欺骗。 倒是个聪明孩子。 婉妍也不忍心再逗她们,道:“你们快走吧,以后想来玩就来,我同意了。” 青女愣了一下,才庄重地行了个礼,拽着还没搞清状况的滕六,一溜烟没了人影。 两个孩子一走,果然很快就有人来了。 在一串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后,嫣涵掀开了帘子,还未行礼,就迫不及待告诉婉妍道: “二小姐!小齐公子来了!” “齐卿岚!?”婉妍一听,惊喜得直接站了起来,急忙问道: “他来天璇殿了?现在在哪里?” “就在仁青圣殿,小齐公子是以白虎神族新族长的身份来的,现在正在面见净释摩诃。” “太好了!走,我们快去见他!”婉妍万分激动,立刻拔腿就往外走。 来圣殿这段时间,就算是谍报能力如嫣涵,都没能收到任何亡生大殿的任何消息,也没能把任何消息送出去,婉妍正是着急之时。 此时齐卿岚来了,必定是带消息来的。 而且就算没有消息,能在这个鬼地方见到家里来的朋友,对婉妍而言别提多亲切了。 在去的路上,嫣涵又道: “对了二小姐,奴婢还打听到一件事,方才没来得及和您说。” 婉妍看向有些吞吐的嫣涵,道:“你说。” 嫣涵抿了抿嘴,头低下去不少,道: “宣……少爷,给净释摩诃去了信,今天早上送到的。” 果然,不论过了多久,再次提到宣奕,对嫣涵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宣奕!”婉妍又惊又喜,急忙问道:“嫣涵你可打听出,那信里说了什么?” 嫣涵点了点头,道: “少爷在信里,要求天璇殿必须就私生子一事,给二小姐您以及亡生大殿,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亡生大殿必要大军开来,要个说法。” 短短只言片语的转达,婉妍却听出了家人们对她的担心和袒护,心中瞬间被暖意浸满。 “还有吗?” “还有就是,少爷要求两日后的大婚,亡生大殿的人也要前来观礼。” 亡生大殿就是如今的众矢之的,要不是有西北无人境的结界护着,早就被愤怒的百姓夷平了。 而天璇殿,更是视亡生大殿为眼盯肉刺,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将亡生大殿一网打尽。 就在这个时候,宣奕他们居然还敢离开大殿,来天璇殿参见婉妍的大婚。 一时间,婉妍又是担忧又是感动,急急问道: “那净释摩诃什么反应?他必不会同意吧!” 如果亡生大殿的人来了,若是杀吧,便将举世瞩目的婚典,变成了兵戎相见的丧礼。 若是不杀吧,当着全天下的面,天璇殿任由亡生大殿的人去了又回,如入无人之境,这个脸天璇殿也丢不起。 果然,嫣涵摇了摇头,道: “净释摩诃不仅没有同意,反而还大发雷霆。 据说在仁青圣殿中,净释摩诃咒骂少爷和亡生大殿足足一个时辰,骂他们不知好歹云云。 还下令加派五万精兵,驻守天璇殿,一旦发现亡生大殿的人,不论是谁,直接就地斩杀。” 836 千里送捷报(4) 婉妍气得直咬牙,心中却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婉妍才发现了些古怪,“不对啊……私生子一事昨日才出,今日信就到了? 嫣涵,你把消息送出去了?” 嫣涵摇了摇头,也是满脸的疑惑: “二小姐,这也正是奴婢想不通的事情。 天璇殿围得就和铁通一样,什么都送不出去,奴婢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谁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送到亡生大殿了。” 婉妍皱着眉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干脆不再思索,难得露出了笑容,道: “算了,不想了。不论是谁送的消息,出于什么目的,能让我在这种时候收到哥哥和家人们的信,我真的很开心。” 。。。 后山的凉亭,由于海拔过高,这里终年积雪,寒气逼人,鲜少有人踏足。 凉亭中,方才住满热水的茶杯,在瑟瑟山峰之中,也没能保护住最后一缕热气。 在凛冽寒风与万年积雪中,净释伽阑执子与自己对弈的身影,瘦削又嶙峋,萦绕着的清冷,比风雪的寒意更甚。 这时,供觉旃殊快步走入,对净释伽阑道: “尊上,齐卿岚来了。” 净释伽阑没抬头,探手入棋坛取出一子,脸上没有明显的不悦,只是问: “他以什么名义来的。” “是以白虎神族新任族长身份来的,说是来向圣殿述职。” 净释伽阑点了点头,“圣殿没拿住齐卿岚皈依亡生大殿的明确证据,只能把他当作神族长看待,不能扣他。 亡生大殿之中,也就只有齐卿岚能来了。只是……” 净释伽阑,端起凉透的茶杯喝了一口。 “我没想到这消息,不仅能换来一封信,还能直接叫来一个人。” 说到这里,供觉旃殊就万分不解,不由得道: “尊上,我实在是没懂,这世界上哪有人,会这么着急地把自己有私生子的事情,捅给未婚妻的娘家人啊!” 净释伽阑看着棋盘沉默半天,终于慎重地落下一子,才道: “还有一天多成亲,骤然得知未婚夫有私生子,纵使是毫无感情的盲婚哑嫁,也是让人心中不悦的。 她在圣殿之中,本就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 再加上成亲时,她的亲人也不能来见证,就是连聘礼都没有。 如今又摊上这种事…… 我都不敢想,这种时候她该有多难受。” 净释伽阑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坛,长长叹了口气,才道: “此时能收到家里人的一封信,抵得上旁人的千言万语。” “原来如此!”供觉旃殊恍然大悟。 “您是算准了宣奕、管济恒他们得知您有私生子的事,必定会大怒,来信征讨圣殿。 而净释摩诃收到亡生大殿的信,必然会生气,闹出动静来。 这样一来,亡生大殿没法送到准后娘娘手里的信,就可以借净释摩诃之手,传到准后娘娘的耳朵里。 让准后娘娘知道,她的家人一直在背后支持她,她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净释伽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供觉旃殊却又有些担忧道: “您为准后娘娘想得也太周到了,这下准后娘娘的心情是好些了,可是您…… 亡生大殿必会四处宣扬,您有私生子的事情,那您的清誉必会受到伤害。 要知道,那孩子明明不是尊上您的……” “供觉旃殊!” 供觉旃殊还没说完,就被净释伽阑打断了。 供觉旃殊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连忙敛声不再多言。 净释伽阑重新拿起棋子,将目光又转向了棋盘。 “一定要记住,净释舒连,就是我的孩子。” 只有是我的孩子,他才能活。 。。。 仁青圣殿中,登峰造极的宏伟,让孤身一人站在殿堂中央的少年,看起来愈加单薄。 然而面对着圣殿,少年单手负在身后,无所畏惧地昂首挺胸,就像是暴雪压不垮的一棵青松。 述职后,少年微微俯身,行了个勉强、但又确实不失礼数的礼,朗声道: “白虎神族齐卿岚,盼请尊上准许继承白虎族长之位。” 净释摩诃听完后,没说同不同意,眯着眼看齐卿岚,缓缓问道: “你今日上达天见,就是为了言明此事?” “正是!” “可是,本尊听说,你好似已舍正从邪,叛出正道,改与亡生大殿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为伍。 齐卿岚,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齐卿岚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却也就只是否认,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齐卿岚是不是亡生大殿的人,在座的人心里都有数,就只是证据不够,担心无缘无故扣下神族族长,横生事端罢了。 于是,齐卿岚是如何大步流星地走进圣殿,就还是怎样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净释摩诃在他身后,气得牙根都要咬断了。 837 千里送捷报(5) 天璇殿的侍卫跟着齐卿岚,名为相送,实为押送,一直到昆仑山脚下,才回殿。 齐卿岚本以为此行见不到婉妍,只能抱憾离开时,却在山脚下,看到一人孤身等在一旁。 齐卿岚一见那人,登时喜笑颜开,连忙快步跑过去,万分激动道: “宣姑娘!太好了,你居然在这里!我还以为我此行见不到你了!” 婉妍见了齐卿岚,别提有多亲切了,连连道: “一日千里,齐小将军你辛苦了!” 不过短短半月不见,齐卿岚却见婉妍明显清瘦许多,此刻就是笑意盈盈,也难掩眉眼中的哀苦。 齐卿岚顿时心中不忍,担忧地看着婉妍,叹道: “齐某不辛苦,倒是姑娘你,着实受苦了。” 婉妍强颜欢笑摇了摇头,轻轻挥手,在两人四周立起了结界。 齐卿岚知道,婉妍这是不想让人拿住,他已经归于天璇殿的把柄,护他安全,不由得心中一暖。 结界一起,婉妍问道:“小齐将军匆忙赶来,可是大殿有什么异常?” “没有没有!”齐卿岚连连摇头,,面露喜色道:“大殿中有诸位兄弟姐妹同心协力,如今西北无人境中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步入正轨,每一日都是不一样的新气象,正是发展的大好时候。 姑娘你就放心吧,大殿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定会看好家,等姑娘回家。” 婉妍闻言,心中又是思念,又是欣慰,百感交集之下,只化作连连点头,不住道: “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齐卿岚有些颓丧,“近日大家都心有气恼,姑娘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作为娘家人,却不能来送姑娘出门,实在是有愧于姑娘……” 婉妍连连摇头,双眸已经微微红了:“那有什么!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大殿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亲,连我自己都不认,不过是做戏一场,你们万勿挂怀。” 齐卿岚吸了吸鼻子,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细长的盒子,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婉妍。 婉妍接过盒子,边问道:“这是何物?” 齐卿岚笑着,“这是大殿为姑娘准备的嫁妆。” “嫁妆?”婉妍不禁有些惊讶,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一杆卷轴。 婉妍边拉开卷轴,齐卿岚边解释道: “姑娘大婚,亡生大殿、白泽不惑港、凤麟洲共准备嫁妆五百台。 其中,只宣兄一人,就为姑娘准备黄金一百万两、店铺百间,还有虔子姑娘、宣家的两位姑娘,亲手为姑娘缝制的床被、手帕等。 只是,大家一合计,这嫁妆送来天璇殿,恐怕也难为姑娘掌控,倒将这么多的心意,便宜了天璇殿。 于是,干脆就把嫁妆都给你留在大殿,等你回来看。 我带来的,就只有这一样。” 这时,婉妍已经打开了卷轴,在看到卷轴那一刻,眼泪就瞬间盈满眼眶。 齐卿岚在一旁解释道: “此卷轴中,详细记载了姑娘离开后,大殿所有的情况。 其中包括:管将军已将新军编练整顿完毕,共计十五万人; 梼杌将军、朱厌将军扩容亡灵大军,增至十五万人; 因应龙王室势微、任氏扶持幼主治国无方,天权国上下吏治混乱、贪腐盛极、匪盗四起、举国混乱、民不聊生。 值此混乱之际,不少地方亲王、藩王打着勤王之名,拥兵自重,企图将应龙圣族取而代之,致使境内战乱四起。 这些地方军权极其残忍暴虐,大肆强征百姓入伍、抬高税负,恨不能将百姓榨干。 甚至,他们为了削弱敌对方的影响力,动辄屠城,使天权国上下,百姓人人自危。 为贯彻姑娘笼民心、固人心的策略,管将军携末将率领新军,梼杌将军、朱厌将军率领亡灵大军,共计十六次远征天权各地,平战乱,安民心。 亡生大军十六战、十六胜,几乎将天权国的地方军权剃了秃头,天权国内已经趋于安稳。 而天权国如今还能还能调动的兵力,已经不足五万人; 在征战期间,管将军颁布亡生大军军纪。 其中,包括助老、扶幼、济贫、帮助妇女者赏。 行军中饮酒作乐者杀、军容不整者杀、滥杀无辜者杀、强抢百姓财物者杀、侮辱妇女者杀、欺老凌幼者杀。 此军纪颁布以来,管将军先后处决违反军纪者六百余人,以严刑峻法迅速整顿了军队军貌。 而每到一地,只要遇到流民,管将军还常常以军粮赈灾。 因此,只要是亡生大军经过的地方,百姓无不称赞管将军爱民如子,亡生大军军纪严明,乃是仁慈之师,对大殿的印象大大改观。 除此之外,由于每次征战中,管将军不仅用兵如神,而且事事亲力亲为,每一场战争都是身先士卒、带头冲锋。 所以,尽管管将军治军严厉,但是也取得了所有将士的信任与爱戴。” 婉妍闻言,激动得已是说不出话,捏着卷轴的手都发抖,过了好半天才道: “烈火燎原、一门万将,我就知道阿恒一定行! 四位将军想得太周到了,如此一来,我亡生大军不仅重挫曼珠任氏,也算在大陆之上,打出了好名声。” 齐卿岚笑得露出大白牙,很是开心,又接着道: “除了军功之外,亡生大殿的各部各司,也运转得井然有序。 在铸造司中,由于司马前辈的铸造技艺,在大陆首屈一指,影响力极大。 所以,全大陆的铁匠纷纷慕名而来,短短一周就召集了千余名能工巧匠。 而司马前辈本人,更是夜以继日地研究新武器,将精良武器源源不断输入军队,武装全军。 如今放眼全大陆,我们亡生大军的军备,已经迅速跻身前列。 同时,嫣涵姑娘的谍报司,功劳也不容小觑。 每日,飞来、飞出无人境传递情报的信鸽、信鹰,超过五百只。 不仅在战争中,输送大量敌军军情军报,还让隐于无人境的大殿,有了洞察世界的眼睛,清晰掌握各大家族、各大阵营的动向。” ------题外话------ 后面还有一章,马上就来哦~ 838 千里送捷报(6) “而虔子姑娘的暗杀司,继续为民洗冤,平均每日都有三十个作恶多端、逍遥法外的人被暗杀。 虔子姑娘更是每日必亲自出马、暗杀最少十人,风雨无阻。 至于宣兄这位大司银,已经把登峰造极,做得稀松平常。 在军费开支巨大的如今,无人境的账还是大体收支平衡,库银还在不断增长。 不过,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宣姑娘你的眼光。 当时你力排众议,任命朱厌将军为大司农,而朱厌将军果然在农业方面能力超群,对作物生长完全把控,大大抵消了农业对天时的依赖。 而朱厌将军本人,也是醉心于农业,只要不在外征战,一定就是在田间地头,研究作物。 如今,短短数月,亡生大殿就要迎来第一次大丰收了! 我们距离粮食自给自足,又进了巨大一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好事,已经让婉妍开心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婉妍只觉得,这些天来在天璇殿遭受的一切羞辱、煎熬和痛苦,全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变得不值一提了。 婉妍忍不住伸手,用指腹摩挲着卷轴上那一个个数字。 她知道,那一个个数字,都是她最爱的人们,在为之努力。 啪嗒,啪嗒,一滴滴泪水落在卷轴上,砸出一个个喜悦的小水坑。 婉妍只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 而齐卿岚也红了眼眶,道: “大家送姑娘这份礼物,不是想夸耀功绩,而是想让姑娘知道,我们的大殿,在拼尽全力地向前走着,在不可逆转地变强。 所以,姑娘你一个人在天璇殿里,尽可以挺直腰杆。 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在你的背后,就是我们,就是亡生大殿。 每一日都在变强的亡生大殿。” 齐卿岚说得字字肺腑,字字真切。 这就是亡生大殿要给婉妍的嫁妆——底气。 婉妍手握着卷轴,通红的双眸看着齐卿岚。 回答这份厚礼的,是婉妍的热泪两行。 齐卿岚笑着,声音更柔了不少: “大殿已经知道净释伽阑的私生子了,也都很担心姑娘你…… 不瞒姑娘,一听这事,宣兄、管兄和虔子姑娘,当即就要杀上来。 老成如梼杌将军、朱厌将军,都是立刻冲出去整顿军队,准备开战。 就是最随和的宣二公子,都是气红了眼。 还好宣二公子到底理智些,才劝住了众人莫要冲动。 姑娘你放心!大殿已经向天璇殿问责,要求他们必须给你一个交代。 现在,大殿的三十万大军皆已枕戈待旦,剑指西南。 如果他们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天璇殿胆敢作践姑娘你,我们的亡生大军,会在三天之内,杀赴天璇殿!” 此时,婉妍紧紧抱着卷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有一双通红的大眼睛,噗哒噗哒地落眼泪 昆仑山脚也是寒风阵阵,但婉妍浑身都暖意洋洋。 昨天私生子一事才出,今天齐卿岚就站在了婉妍面前。 大殿这么急着来人,就是为了让婉妍安心。 想到这里,昨天还觉得莫名难受的婉妍,瞬间扫空了所有的委屈。 她最爱的那些人,即使相隔这么远,都还在尽全力,在爱她、保护她。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看着婉妍哭,齐卿岚也落了泪,声音沙哑道: “宣姑娘,大家让我给你带话。 大家说:大殿的一切都不要操心,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们等你回家。” 这一下,婉妍彻底崩不住了,用手背掩着口鼻,直接哭出声来。 边哭,婉妍的眼睛却又在笑。 又哭又笑之间,婉妍妆容都花了,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卿岚看着婉妍,实在是心疼万分,忍不住向婉妍走近两步,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婉妍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没事了宣姑娘,没事了。” 婉妍边哭,边断断续续道: “卿岚,你回去告诉大家,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没人给我气受,什么私生子我也不在乎,让他们放心……” 这里哪有什么亡生大殿主人,什么准后。 就只有受尽委屈,还给家人报平安的小女孩。 齐卿岚心里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会把话带到的。” “还有……”婉妍吸了吸鼻子,才接着道: “你们不论是谁,千万不要来天璇殿观礼! 净释摩诃安排了重兵,如今大殿正是发展的好光景,切莫因为这些小事,引火上身!” 齐卿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听姑娘的。” “别姑娘姑娘的了,太生分了。”婉妍边哭边笑,“卿岚你年纪略长我一些,叫我婉妍就行。” 齐卿岚一听,瞬间有些愣住,又有些受宠若惊,磕磕巴巴道: “我可……可以吗?” 婉妍笑出声来,“如今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可以?” “好!”齐卿岚重重的点了点头,笑得有些赧然,“听你的。” “哦对了!” 说完,齐卿岚忽然想起来什么,又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婉妍。 “这药,是宣二公子让我带给你的。” 婉妍把纸包接过来,看了一眼,就收进了袖口。 齐卿岚道:“二公子还让我转告姑娘,说‘这不是长久之计,万望早做打算,莫要等到日后追悔莫及,为时已晚’。 婉妍,这到底是什么药?又要打算什么?” “没什么。”婉妍笑着摇摇头,“就是二哥帮我调养身子罢了。” “哦……”齐卿岚应了一声,自然是不信,但见婉妍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一时间,齐卿岚该说的话、该带的东西都已经带到,但齐卿岚还是舍不得走。 还是婉妍眼含不舍道:“卿岚,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如果被发现了你私下见我,不仅是你,整个白虎神族都会有麻烦的。” “嗯……”齐卿岚沉重地点了点头,万分不舍道: “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婉妍,你可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齐卿岚话音刚落,婉妍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轰”的一声,婉妍立在四面的结界,全都轰然碎开。 ------题外话------ 救命啊宝们,我的航班被取消了四次,我实习完发现没法返校了(黄豆人流汗) 839 义无反顾 向你而来(1) 婉妍和齐卿岚俱是一惊,转头去看,只见净释伽阑赫然在此,左手掌间还萦绕着,尚未散去的盈火。 在看到净释伽阑的那一刻,婉妍和齐卿岚都下意识地想互住对方,竟是同时向前一步。 净释伽阑的眸色更沉重了,而昆仑山巅,也是悄然覆过乌云一片,将暖意山色,瞬间变为嶙峋雪山。 婉妍眼中的喜悦顷刻消弭,用手背一把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地看着净释伽阑,将卷轴往身后藏了藏。 方才和齐卿岚又是笑、又是哭的婉妍,如今见了自己,却是笑也淡了、泪也干了。 净释伽阑怎会看不出,但他只是淡淡扫了齐卿岚一眼,将阴冷的目光对准婉妍,冷道: “还不回去?” 齐卿岚闻言抓住婉妍的手腕,将她往身后拉,怒视着净释伽阑,话却是对婉妍说的。 “婉妍,出都出来了,就别和他走了,干脆和我一起回家吧。 等到了西北无人境,大家都在,还能让你被他抓去不成!” 一时间,净释伽阑明明什么都没说,神色也未变分毫,只是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齐卿岚抓着婉妍的手腕上。 可是,三人之间的气氛却霎时悚然。 净释伽阑的眼神,是连话都懒得说的压迫。 齐卿岚上了头,但是婉妍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她今天不回去,那谁也别想走。 婉妍轻轻挣脱了齐卿岚的手,转身面对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温言道: “没事的卿岚,你快回去吧,我没事的。” “可是!”齐卿岚看了眼令人毛骨悚然的净释伽阑,又看着婉妍,满眼都是担忧。 “没事的。”婉妍仍是淡淡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回去吧,再晚大家该担心你了。” 齐卿岚拗不过婉妍,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在他身后,婉妍一直目送他安然离开,才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路过净释伽阑时,看都没有看一眼。 “宣婉妍。” 在她身后,净释伽阑厉声叫她。 婉妍又硬着头皮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回过头来,淡淡看着婉妍。 “私自出殿、密会外男、举止亲昵,又是哭又是笑。 见了我,却连句话都没有吗?” 婉妍扬了扬眉毛,“主上想听什么?” “你就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婉妍笑了,“事实便是如此,你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接受,便忍着。” 这是那日婉妍问净释伽阑私生子时,净释伽阑的原话,婉妍直接原封不动用来堵净释伽阑。 婉妍笑得更天真了,真就像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 “主上放心,我只是和好友闲聊几句,聊不出一个孩子来。” 说完,婉妍转身就走。 在她身后,净释伽阑被堵了一口恶气,大步追上婉妍,抓住婉妍的胳膊,把她逼停了。 婉妍站是站住了,但也不回头,就用一个不耐烦的侧影面对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过了好久,还是开口道: “宣婉妍,那日辇下,你问我有没有解释,我回答的那番话并非我的本意。 在一旁的侍卫,是净释摩诃的人,他就在那里等着看你和我的反应。” “我知道。”婉妍云淡风轻笑了笑,“让净释摩诃知道,一个孩子横在我们之间,矛盾变得更无法调和。 如此,净释摩诃知道我不会帮你,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那,”净释伽阑转过头去,喉结动了动,“你还想要一个解释吗?” 婉妍难得笑了笑,看着阳光下的雪山,眼睛难得亮了起来。 “不需要了。” 婉妍转头看了眼净释伽阑,“这个解释,包括这件事,本就与我没有关系,之前是我失了分寸、多管闲事了。” 净释伽阑的脚步慢了一瞬,忍不住去看婉妍。 果然,她的眉宇仍然沉重,但迷茫与伤痛已然一扫而光。 “与我无关”“多管闲事” 净释伽阑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怕她牵心挂肚,又怕她毫不在乎。 婉妍将握在手里的卷轴,放进怀中,甩着胳膊,脚步越来越快。 “所以,净释伽阑,你该对感我到愧疚的事情很多。但是这一件,你不用觉得愧对于我。 今天既然把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就和你说清楚。 你我应该都心知肚明,我们二人的结合,就是一场天命开的玩笑。 所以,我不会太在意,你也不用太在意。 我与你,就是新仇旧恨要清算。 你要对亡生大殿动手,对我动手,都随你来。 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非要和天璇殿,和你,闹个鱼死网破不可。 除此之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虽然你不能纳妃,但是你想喜欢谁,就去喜欢,想和谁生孩子,你就生,我绝对不会过问。 你也可以放心,我是恨你、恨天璇殿,但我宣婉妍,还不至于对孩子动手。 同样的,你也别要求我对自己的仇人,有任何的忠诚与感情可言。 总而言之,后天的大婚以后,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各自图谋、各求所需。” 婉妍拍了拍怀里的卷轴。 是啊,我有亡生大殿和我爱的人要守护,我还有血海深仇要报,我居然还为净释伽阑的私生子发愁过,真是可笑。 婉妍没有感觉到,在她身边,净释伽阑的沉默,比料峭山风还要冷。 过了好久,净释伽阑才淡淡吐出一个字来。 “好。” 无垢圣殿门口,嫣涵看见婉妍时,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她的二小姐,又回来了。 “嫣涵。”婉妍走近嫣涵,对她轻声道:“送我的名帖,请凤尊一叙。” 。。。 天权北部,被战火侵袭后的城池。 秋风过,满城叶落,黑色的“亡生”大旗、“宣”字旗、“管”字旗招展。 城中央的高台上,绑着五个穿军装的人。 一身铠甲、顶戴白瑛、身负长枪的少年将军,身姿高大威武,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就是一面大旗。 那人,便是亡生大军的元帅,管济恒。 840 义无反顾 向你而来(2) 在高台旁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但神色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管济恒对着人群,朗声道: “乡亲们,本城的战事已经结束,暴虐无道的卫所已经被推翻,你们可以安心恢复生产、生活,我们的亡生大军,也要在今日退出城邦了!” 周围的百姓,俱是欢呼叫好,吩咐呐喊着: “管将军威武!”“管将军威武!” 管济恒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百姓安静,接着道: “但是在走之前,还要请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 说着,管济恒转身向后,指着身后的几人,喝道: “曾护、黎一柱,六日前,强抢民女。 罗原和、薛旭军,四日前,搜刮百姓住宅。 洪自厚,虐杀已降敌军二人。 此五人,违反我亡生大军军纪,败坏我大军名声,理应斩首!” 周围百姓一听,都鼓着掌连声叫好。 而被绑着的那五人,无不是苦苦哀求。 管济恒探手向身后,一把取出九曲雁翎枪,利落地挥舞几下后,五人都没了声。 一直到亡生大军离城许久,城中的百姓都还在激烈地讨论着。 “从前以为,亡生大殿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可你看管将军,不仅一身正气,更是用兵入神。 他到哪里,哪里就有安稳日子过。 足可见亡生大殿中,还是有好人的!” “是啊是啊!如今即将到秋收的季节,管将军特意吩咐军队,不准践踏农田。 要不是管将军啊,我那几亩地可就毁了,我这一家妻儿老小可吃什么呢?” “我早就说过,不能非黑即白,把人一棒子打死嘛。 亡生大殿再如何可恶,到底是一群孩子,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是啊是啊,天璇殿太过谨慎了些,说不定亡生大殿没想做恶人间,只想与我们和平共处呢!” 管济恒在满城赞誉之中,带军往西北无人境去了。 行军半日后,管济恒下令全军休整,他自己也坐在土埂上,拿行军壶喝水。 刚刚打了胜仗,管济恒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是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场,喝水发呆。 这时,就听“啪”的一声脆响,管大元帅的后背狠狠挨了一巴掌。 管济恒没有防备,差点整个人被打下土埂。 “何人放肆!”管济恒震怒,从地上一跃而起,厉声喝道。 “是我呀,花孔雀。” 在管济恒的身后,是一身着男装,但因身子娇小、眉目清秀,一看就是女子的人。 此时她双手拉在身后,眉眼俱笑地看着管济恒。 一看来者,管济恒所有的怒火瞬间都熄灭了,惊喜万分道: “小狐狸?!你怎么在这里?” 乙虔子走到管济恒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土埂上。 “我从京都来,路过此地,看到大军就知道你在,所以就赶过来一起回去。” 乙虔子双手撑着,晃着活动疲惫的脚丫,得意地看着管济恒道: “我给你说花孔雀,我这次,可是拿了个大人头,宣宣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管济恒闻言,只是有些苦涩地笑笑,故作轻松道:“得了吧你,我可是又打赢了一场硬仗,你能和我比功劳?” 乙虔子没有再争,方才的欣喜淡了不少,低头看自己用脚尖踢地上的土,闷闷不乐道: “也不知道那个臭丫头,在天璇殿过得好不好,那些人面兽心的禽兽,有没有欺负她。” 这也是管济恒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事情。 “是啊……我原以为蘅笠……不对,是净释伽阑,他以前那么爱婉妍,现在会对婉妍好的。 结果,他居然连私生子都有了!实在是太可恶了! 我只恨我这做兄弟的,不能杀上天璇殿,把他狠狠揍一顿,给婉妍出气!” 乙虔子气的一拳打在土埂上,怒道: “这么好的天气,你提那伪君子做什么! 当年宣宣为了救他,又是上昆仑,又是下青丘,九死一生弄了一身伤。 他倒好,居然还敢始乱终弃,负了宣宣! 等有一天,我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两个人气得骂了半天,方才缓过劲来。 “哎……”管济恒长长叹了口气。 “可怜婉妍,孤身一人嫁到地狱,没有亲人送亲,没有聘礼、没有嫁妆,就像是被卖进去一样……” 一想到婉妍是为了他们的安稳,才被迫去天璇殿,亡生大殿的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气。 乙虔子也叹了口气,本想再抒发抒发心中的苦闷,可是她一转头,就看到了管济恒的侧脸。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场,眼中是无以复加的寥落。 乙虔子忽然想起以前的管济恒。 他喜欢大红大绿,总要穿得像孔雀一样招人,时刻感觉自己是三界第一大帅哥。 他喜欢笑,喜欢开玩笑,明明也没做成什么,却总觉得自己特别行。 他那么意气风发,就像是一棵永不枯萎的松柏。 相比起以前的管济恒,现在的管济恒应当更讨人喜欢。 他稳重、妥帖、沉默、认真,打下了累累战功。 可是,乙虔子看着他,只觉得心痛。 太多的惨剧、太多的无可奈何。 再多、再辉煌的战功,也填不满他眼中的忧愁。 最终,永远的青松落了色。 “别想那么多了。”乙虔子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幻想道: “咱们现在可是有三十万人了,距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我们大军开上天璇殿,把宣宣接回家! 到时候啊,我一拳打飞净释伽阑,把宣宣抱进怀里,来个美救英雄,宣宣非得感动得抱着我哭不可。” 841 义无反顾 向你而来(3) 乙虔子也叹了口气,本想再抒发抒发心中的苦闷,可是她一转头,就看到了管济恒的侧脸。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场,眼中是无以复加的寥落和自责。 乙虔子看着他,却忽然想起以前的管济恒。 他喜欢大红大绿,总要穿得像孔雀一样招人,时刻感觉自己是三界第一大帅哥。 他喜欢笑,喜欢开玩笑,明明也没做成什么,却总觉得自己特别行。 他那么意气风发,就像是一棵永不枯萎的松柏。 相比起以前的管济恒,现在的管济恒应当更讨人喜欢。 他稳重、谦虚、沉默、认真,一枪一枪地打下了累累战功。 可是,乙虔子看着他,只觉得心痛。 太多的惨剧、太多的无可奈何,将少年一举击垮。 纵使他又站了起来,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少年了。 再多、再辉煌的战功,也填不满他眼中的忧愁。 最终,永远的青松落了色。 “宣宣孤身赴天璇,是为了护我们周全。 那我们,也要撑起亡生大殿,给这世界吃点苦头,让天璇殿的人知道,若是他们敢欺负宣宣,那我们大殿的铁蹄,便会踏破昆仑山。” 乙虔子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幻想道: “咱们现在可是有三十万人了,距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我们大军开上天璇殿,把宣宣接回家! 到时候啊,我一拳打飞净释伽阑,把宣宣抱进怀里,来个美救英雄,宣宣非得感动得抱着我哭不可。” 乙虔子对着管济恒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巴掌。 “到时候啊,我就要让你看看,你虔子哥的神威!” 管济恒淡淡笑笑,也站起身来,把水壶拍在乙虔子的怀里,转身就走。 “先喝点水吧虔子哥,你话说太多,嘴都起皮了。” “你!”乙虔子安慰不成,反被将了一军,气得对着管济恒的张牙舞爪。 她不知道,背对着她的管济恒,无奈地笑着摇头。 每次烦心之时,被这叽叽喳喳的家伙一闹,烦心事都乱的,不知该从何烦起了。 “管济恒!” 管济恒走了一会,就听身后,乙虔子忽然高声喊他。 管济恒回头,只见乙虔子抖抖眉毛,高深莫测地笑笑,高声喊道:“你接好啊!” 然后一抬手,就把管济恒的水壶扔了。 “你干什么!”管济恒正要开骂,就见乙虔子身形一淡,整个人瞬间变成一只小狐狸。 然后,淡红色小狐狸撒开四条小短腿,冲着管济恒飞奔而来,身后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摇晃晃,看起来笨拙又可爱。 那时,红日落山为幕,他的小狐狸,向他飞奔而来。 再挫败的人生,也会有人,背弃太阳,义无反顾,向你而来。 乙虔子撒欢跑着,接近管济恒时,纵身一越,冲进了管济恒的怀里。 小狐狸冲得太猛了,管济恒一把抱住它的时候,被撞得连连退了好几步。 小狐狸伸开前爪,美美伸了个懒腰后,小脑袋在管济恒胸口蹭了蹭,安然地窝下了。 管济恒笑着掐小狐狸的后脖颈子,嗔怒道:“你想干嘛?” 小狐狸受了惊,“唰”得一下又变成了人形,乙虔子得意洋洋道:“喂花孔雀,你不觉得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很治愈吗? 世界上还有什么不悦,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治愈不了的。更何况,我有九条耶!” 边说着,乙虔子边伸出双手,比出一个“九”来。 透过“九”,乙虔子看到了管济恒的双眼。 他微微发愣,但在惊讶之后,他的眼睛亮了。 那光芒之下,眼前人分明是曾经的花孔雀。 乙虔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说话,已经不是狐狸,而是人了。 乙虔子霎时小脸通红,撂下一句“反正我这么觉得”,就立刻又变回了狐狸。 管济恒这是也才回过神来,对着小狐狸的脑袋轻轻弹了一下。 “我看你就是累了,不想走路了,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小狐狸听不懂人话,只对着管济恒呲牙咧嘴一番。 管济恒不理它,把小狐狸抱紧,就高声下令道:“全军开拔!” 管济恒顺了顺乙虔子毛绒的大尾巴,嘴角多了一分笑意。 你就只会这一招吧,看到我自我折磨的时候,你个笨嘴拙舌的家伙懒得安慰我,就干脆变成狐狸陪着我,省得说话了。 不过,毛茸茸的尾巴,确实很治愈。 在更多时候,心结不是几句安慰劝导,就可以解开的。 但是,无言的陪伴和坚定的支持,可以。 小狐狸靠在管济恒的胳膊上,困倦得合上了双眼。 我就在这里,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和你一起走到光明,或者,走到黑。 ------------------------------------- 无垢圣殿,嫣涵为婉妍梳头。 婉妍看了眼纱帘的缝隙,漫不经心问道:“他人呢?” 嫣涵道:“净释伽阑这两天都不在正殿,我听月御说,他搬到无垢殿侧殿住了。” 婉妍伸手平了平发髻,“难得他好心……对了,月御在侧殿吧。” “嗯。”嫣涵一面点了点头,一面留神镜中,婉妍的脸色。 她只是笑了笑。 嫣涵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不过二小姐,你今天有什么要事吗?怎么忽然打扮得这么讲究?” 婉妍对镜戴上面纱,“今天要见个大人物。” 婉妍这么说,嫣涵便明白了。 不一会,就有人来通报道:“准后娘娘,仁青圣殿有请。” 仁青圣殿中,净释摩诃坐在主位,旁边是一曼妙女郎,身着一袭金罗蹙凤华服,左戴金崐点珠纹玉簪,右插双凤纹鎏金钗,双配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尽显尊贵与雍容。 她面带金纱,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就足以诠释此人绝佳的容貌。 只见女郎对净释摩诃祝贺道:“阿扶今日前来,特为恭喜舅父,喜得孙儿。” 说着,女郎一挥手,就有侍女捧上几个盒子。 女郎接着道:“这是阿扶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舅父不要嫌弃粗陋。” 净释摩诃笑得慈爱,道:“阿扶有心了!不过……”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和“江畔白鹤”宝贝的评论和评价票~我终于不是单机写作了,开心死啦! 842 因为 我喜欢你啊(1) 净释摩诃顿了一下,“不知阿扶今日,为何要以纱覆面?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凤凪扶摇了摇头,道:“多谢舅父关心,只是阿扶曾经潜入过西北无人境,探查亡生大殿的虚实。 那时,宣婉妍曾经见过阿扶的长相。 阿扶担心,若是让宣婉妍知道,我就是曾经潜入亡生大殿的人,只怕会对我们今日商讨的事情有所影响。” “嗯,正是如此,阿扶你想的很周到。”净释摩诃点了点头,顿了一下才道: “不过,阿扶,自你出生后,只儿时上过天璇殿一次,之后近二十年,都从未来过。 如今,你突然上昆仑,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向我道贺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舅父。”凤凪扶笑了笑,丝毫没有被看透的难堪。 “阿扶此来,一为祝贺舅父。二来,我想见见宣婉妍。” “哦?你居然会想见宣婉妍?”净释摩诃微微吃了一惊。 凤凪扶端起茶杯,垂眼抿了一小口。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是来向宣婉妍讨债的。” 净释摩诃看着凤凪扶,恨不能将她看穿,思索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安排你们见面。” 凤凪扶坐着,微微一礼,“多谢舅父。” “不过说起宣婉妍……”凤凪扶微微抬眸,“不知舅父想要如何处理她呢?” 净释摩诃看了眼凤凪扶,实在猜不到她的想法,便如实道:“那自然是不能留。” 说完,净释摩诃暗中咬了咬牙,还是转过头,对凤凪扶问道:“那阿扶,你是怎么想的?” 凤凪扶笑着,温言道:“阿扶倒是觉得,现在杀了宣婉妍,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舅父您想想,宣婉妍可是绮罗和宣郢的孩子,她的存在,就是绮罗对您的背叛,她哪里配得上,您赐她一个好死呢? 更何况,在您对付净释伽阑的这段时间里,亡生大殿的情况虽然不明,但肯定是日益壮大了。 一旦宣婉妍死在圣殿,亡生大殿的人狗急跳墙杀上来,您对内要应付净释伽阑,对外还要阻挡亡生大殿。 虽然阿扶定会全心全意支持舅父,但舅父仍是分身乏术,太过疲惫了。 依阿扶看,如今宣婉妍已经在圣殿了,难以翻起什么风浪,倒不如先留着她。 反倒是净释伽阑,他看着与世无争、自甘退位,但实则贼心不死,一直在有所图谋。 我们还是先结果了净释伽阑,舅父才能稳坐尊位、高枕无忧。” 净释摩诃显然认同了凤凪扶所言,但还是眉头紧皱,道: “净释伽阑,哪里是那么好杀的呢……” 凤凪扶仍是淡淡笑着,道: “阿扶倒是有一计,不仅能让身负喾颛封印的净释伽阑,可以死,而且还可以一石二鸟,让宣婉妍生不如死。” “当真?”净释摩诃面露喜色。 凤凪扶笑着点头,双眸温婉,“阿扶可不敢在舅父面前胡言乱语。 不过,这计划中,宣婉妍还有很大的用处。 所以阿扶想请舅父,暂时留下宣婉妍。 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宣婉妍和净释伽阑势同水火。 对我们而言,净释伽阑的敌人,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能除掉净释伽阑,实在对净释摩诃的诱惑太大了,几乎没怎犹豫,净释摩诃便道:“既然阿扶都开口了,那便先留着宣婉妍吧。 就只是,阿扶啊,你的能力,舅父自然是相信的。 不论你做什么,舅父都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在,舅父不会过多干涉。 只是……” 净释摩诃顿了一下,凤凪扶已经善解人意地接道: “舅父的担忧,阿扶明白。 请舅父放心,明日的大婚典仪,凡是展露在世人面前的,阿扶一定会尽力维护,不会破坏,让世人看到一场完美的大婚。” 净释摩诃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道:“准后娘娘到。” 一听这个称呼,凤凪扶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但不过一瞬的功夫,就又立刻恢复了笑意。 净释摩诃道:“让她去侧殿等着吧。” 说完,净释摩诃便对凤凪扶道: “阿扶,你要找宣婉妍有什么事情,那便去吧,舅父就不打扰你了。” 凤凪扶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道:“阿扶多谢舅父安排。” 之后,凤凪扶就向侧殿去了。 净释摩诃看着凤凪扶的背影,脸上所有的笑意,都被阴冷取代了。 “凤凪扶,要不是本尊目前还需要你的助力,岂会容你这黄毛丫头指手画脚、处处牵制。 等本尊恢复当年的辉煌之时,就是你凤族不复存在之日。” 仁青侧殿中,当凤凪扶走进时,婉妍已经在了。 见凤凪扶进来,婉妍便起身,浅浅行了个礼。 “宣婉妍见过凤尊。” “宣姑娘客气了。”凤凪扶笑着,也颔首致意。 婉妍久闻凤凪扶大名,如今终于见到,忍不住多看了凤尊几眼。 只见凤凪扶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与端庄,却又不显逼仄。 给人的感觉就是,她直白地告诉所有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却又留下一把天梯,容人远远地一览芳华。 “你们都下去吧。”凤凪扶微微一扬手,满殿的人都退下了。 当殿门关住时,婉妍感觉到在殿外,多了一层结界。 是凤尊的手笔。 “这儿不是我的地方,也不是宣姑娘你的,我总是喜欢多小心一些,宣姑娘不介意吧。” “当然。”婉妍淡淡笑笑,对着殿中主位请了请。 然而,凤尊袅袅婷婷而来,却不坐主位,而是径直坐在了婉妍身边的座位。 婉妍没想到会如此,微微一愣后,也坐下了。 凤凪扶笑意盈盈的看着婉妍,道:“宣姑娘请我来,看来是当初我的提议,姑娘答应了。” 婉妍点了点头,“凤尊曾助我拿下索施戈尔,对我大有帮助。作为回报,宣某理当如此。 请凤尊明示,需要宣某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凤凪扶眼睛弯弯,笑得温柔。 ------题外话------ 威武威武威武!阿扶来撩人了! 843 因为 我喜欢你啊(2) “明日,不论发生什么,都请宣姑娘不要出手。 不用帮我,也莫要帮他,这就是我请姑娘帮助的事情。” 婉妍的眉头皱了皱,问道:“仅此而已?” 凤凪扶手撑在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整个人向婉妍倾了几分,笑眼勾人。 “仅此而已。” 婉妍仍是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道:“既是如此,那宣某明白了。” 婉妍虽然这么说,但是心中颇为不安,心想:凤尊卖我那么大的人情,如今却不要我还,这又是为何? 这其中,到底给我挖了什么坑? 婉妍没有多问,但凤凪扶却将婉妍的心思了然于胸,道: “宣姑娘放心,这其中没有什么陷阱。 只是姑娘你什么都不做,就足以为我做成许多了。”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婉妍仍是没怎么想明白,但还是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客气道: “凤尊放心,宣某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那宣某就先……” 只是短短相处片刻,婉妍便可以感觉到,凤凪扶心思的深重,不愿和凤凪扶多说,正想找机会走,就听凤凪扶忽然道: “宣姑娘,为何一直不肯看我呢?” 婉妍心中一惊。 确实从一开始,婉妍就刻意半垂眼眸,避开了凤凪扶的目光。 实在是凤凪扶看着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又露骨,让最擅辞令的婉妍,都有些招架不住。 而最让婉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日明明是她和凤凪扶的第一次见面,对方更是高高在上、美誉遍人间、传闻中生人勿近的凤尊尊上。 可此时,凤凪扶看着自己的眼神中,真实的喜悦就那样随意摊开,没有丝毫城府可言。 要是凤尊故意拿架子,那婉妍倒也善于应付。 可凤尊却偏偏如此随和,一口一个“宣姑娘”,自称也只用“我”,而非她惯用的“本尊”。 这倒让婉妍,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婉妍也知道,阅人无数的凤尊,肯定看得出自己的刻意疏离。 但是婉妍没想到,凤凪扶居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 但是人家问都问了,婉妍也不能不回答,便大大方方看着凤凪扶,带着笑意道: “凤尊芳容,岂容宣某亵渎。” 凤凪扶懒洋洋地撑着脑袋,偏着头看婉妍,一语道破:“是因为我看姑娘的眼神,太直白了些吧。” 凤凪扶这一下一下,真把婉妍整不会了。 难得婉妍随机应变能力超群,面对这么坦率的问题,都没有尴尬失态,仍是礼貌地笑着。 “怎会,宣某初见凤尊,心中忐忑。若有礼数不周,还请凤尊见谅。” “怎会不周。”凤凪扶的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婉妍,笑得更弯了,“我一见到你,便欢喜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次,婉妍是真的哑然片刻,才有些生硬地接话道:“凤尊厚爱,宣某感激不尽。” “你就不好奇吗?” 凤凪扶看出了婉妍的疲于应付,但并不准备放过她,仍是步步紧逼道: “当初在管府,堵你的是我;杀索施戈尔的时候,帮你的也是我。 如今见到你,欢喜得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还是我。 你当真不好奇,我为何如此反反复复吗?” “……” 为什么,为什么全是场面话,你都能接得下去? 婉妍满头黑线,但还是诚实道:“好奇。” 凤凪扶又向前倾了些,一双眼完全沉入婉妍的双眼中。 “因为,我喜欢你啊。” (审稿大大!凤凪扶是女扮男装哦) 婉妍已经被雷劈焦了。 要不是因为面前这个疯子,就是天下武力强大第一族、天璇殿都要礼让三分的凤族族长,婉妍已经要掀桌子了。 耍人也要有个够啊! 然而,气归气,婉妍的脸颊却是霎时滚烫,一直烧到了耳朵上。 多亏婉妍反应迅速,以决力压制,才勉强没露了马脚。 疯了!真是疯了!我居然被一个女子说得脸红! 面上,婉妍只是笑笑,礼貌都有些冷了。 “能与凤尊一见如故,是宣某的荣幸。” 婉妍的渐渐不耐烦,凤凪扶怎么会看不出。 但此时,他的心中非但没有任何恼怒,反而无比的欢喜。 妍儿,这一日终于来了。 我不用学宣婉姝的模样,对你温婉谨言、细腻体贴,扮作贴心姐姐的模样。 我可以对你说想说的话,对你做想做的事。 “好啦。”凤凪扶仍是满眼的笑意。 “宣姑娘你走吧,若再不让你走,你下次可不敢见我了。” 婉妍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笑着,道:“笑了笑,“怎会,凤尊说笑了。” 在走出宫殿时,婉妍都能感觉到,凤凪扶炽热的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快要把她的后背灼烧穿了。 凤尊到底为何对我如此热络? 是有所图谋?还是虚情假意? 婉妍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婉妍一路思考着走回了无垢圣殿,一进圣殿,就听其中,有人朗声禀告道: “启禀尊上!准后娘娘回来了!” 净释伽阑在……? 婉妍心里沉了沉,但还是向殿内走去。 一跨入殿门,婉妍就瞬间感到,殿内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 圣殿内,所有的侍卫侍女都垂首侍在两侧,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在两侧人的尽头,是净释伽阑坐在首位上,面色阴沉犹如昆仑山的暴风雪。 ------题外话------ 还要修文哦~ 844 生死药(1) 见到婉妍进来,净释伽阑冷冷道:“都下去吧。” 此言一出,侍奉在两旁的人都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就走。 才送走一个疯子,又来一个疯子…… 婉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走入,路过净释伽阑,就往自己的房间去。 “过来。” 然而,净释伽阑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声音明明不大,却是振聋发聩。 婉妍冷笑一声,脚步不停,看都没看净释伽阑一眼。 然而下一秒,净释迦阑一扬手,一道铁索就捆住了婉妍的腰。 婉妍使劲挣扎了几下,却纹丝不动,只能回头怒瞪净释迦阑。 净释伽阑目视着前方,又一挥手,婉妍就被自己腰间的铁锁,硬生生拽到了净释伽阑面前,就连转身都不能够,只能看着净释伽阑。 明明是婉妍站着俯视净释伽阑,可是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神,婉妍就是莫名觉得,自己低了他一头。 婉妍把净释伽阑惹急太多次了,但只有这次,婉妍知道,净释伽阑是真的震怒了。 净释伽阑没有看婉妍,只是一手放在桌上,若有若无地把玩着茶杯,冷声质问道: “你去哪了?” 虽然凤凪扶什么都不让她做,但听她话中之意,婉妍猜到明天,凤凪扶会有一些动作。 想到这里,婉妍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冷笑着回道:“与你何干?” 净释伽阑倏尔抬头,一双眼紧紧盯着婉妍,眼里的冷到了极致,此时看起来,竟像是蓝色的火焰。 他一语戳穿婉妍,“你去见凤凪扶了?” 婉妍知道净释伽阑知晓一切,也便懒得掩饰,干脆一言不发。 “他和你说什么了?” 婉妍仍是不说话,用无声和净释伽阑对峙。 “说话!”净释伽阑低声吼道,捏着杯子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紫。 婉妍渐渐意识道,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碰到了净释伽阑的底线,今天自己不说,净释伽阑是不会罢休的。 婉妍只能硬着头皮,道:“这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表妹,要来问我?” 净释伽阑强压着怒火,咬牙道:“宣婉妍,我不管你们在图谋什么,你都给我离凤凪扶远一点。 凤凪扶这人,看着面善嘴甜,实则心黑腹窄气量小、多疑记仇城府深。 就以你的本事,根本算不过凤凪扶,迟早被他算计了。 所以,不论你和他谋划什么,都是与虎谋皮。” 净释伽阑这话,倒让婉妍微微有些吃惊。 按理说,凤凪扶是净释伽阑的亲表妹,在公布自己是天命尊后之前,天下人都以为,凤尊才是天命尊后的最佳人选。 没想到,在净释伽阑眼里,居然这么仇视和提防着凤凪扶,甚至于提醒一个外人,远离自己的表妹。 果然和净释家族沾上边的人和事,就没有简单的。 婉妍在心里暗暗道,冷眼看着净释伽阑,道: “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无关。 我的事情,我去哪、我见谁,你也别管,这不是我们昨日才刚说好的吗?” 净释伽阑闻言,气得脖颈儿的青筋都暴起了,但还是强压着怒火,尽可能冷静道: “宣婉妍,你的其他事情,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但唯有这件,没得商量。” 净释伽阑的态度越是强硬,婉妍就越要反抗,冷笑着道: “是不是你看谁都不顺眼?我怎么觉得比起你,凤凪扶看着可要心善太多了。” 婉妍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巨响。 净释伽阑一扬手,就把桌上的一整套茶具,全都掀翻在地,正好擦着婉妍的衣摆过去,在婉妍脚边碎成一片。 婉妍瞥了满地碎片一眼,并没有吃惊,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睛,愈加沉默。 净释伽阑一只手掌按着桌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微微一勾,就凭空从婉妍的袖口中,抽出了一个小纸包。 “你想干什么!”婉妍见纸包掉出,原本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弭,整个人的身体都绷紧了,立刻就挣扎起来,试图抢回小纸包。 然而小纸包已经落入净释伽阑的手中。 “宣婉妍,这药对你而言,可比你的命还重要吧。” 净释伽阑两指夹着小纸包,口吻陡然严厉。 “如果再我知道一次,你胆敢私会凤凪扶,那这药,你就别想要了。 到时候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婉妍又是气又是恼,气得脸都涨红了,死死盯着净释伽阑,沉声喝道:“十殿阎罗,召来!” 下一秒,只见十殿阎罗剑如箭矢一般,从殿门外飞来,快得连影子都难以捕捉。 飞来后,十殿阎罗“唰”地割开婉妍腰间的铁索,随即落入婉妍手里。 婉妍左手持剑,直取净释伽阑,右手准备抢药。 845 生死药(2) 十殿阎罗剑认主,只要是主人召唤,就是天南海北,也会立刻赶到主人身边。 自从初入圣殿时,十殿阎罗剑就被收走,这还是婉妍第一次召唤它。 婉妍左手持剑,一跃单膝跪上桌子,直取净释伽阑,右手准备抢药。 然而净释伽阑只是一抬手,就用手腕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十殿阎罗剑的攻势,拿着药的手向后一避,躲过了婉妍的手。 用手腕接十殿阎罗剑? 婉妍心中一惊,仔细一瞧,才看见净释伽阑微微垂下的宽大衣袖中,净释伽阑的手腕上已经一圈岩盾,其中还蕴涵着深厚的决力,让其坚硬无比,硬是接下了第一凶剑十殿阎罗。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净释伽阑居然还苦笑了一声。 “多次受辱,你都没召来十殿阎罗,如今却出手了。 宣婉妍,这药于你,真就这么重要吗?” 婉妍的掌间红光乍现,下了狠手往下砍,咬牙切齿道:“废话少说,你给我拿过来!” 净释伽阑冷眼看着婉妍,一点点向后靠去,婉妍则步步紧逼,屡次出手想要把药抢来。 “看来你是当真不想要了。” 净释伽阑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快要趴在他身上地婉妍,眼中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婉妍一个劲扑着够,小脸都涨得通红。 这时,就见净释伽阑拿着药包的掌心,萦绕起一缕淡蓝色的火焰。 “再抢,就彻底没有了。” 婉妍眼见着那火焰就要烧上药包,急急喊道:“不要!”,不得已只好收回了抢东西的手。 然而,婉妍方才抢得太着急了,忽略了自己已经几乎完全爬上了桌子,身子还向前腾空出去不少。 此时她突然一收力,没了支撑,整个人都向前栽去,“扑通”一声,砸进了净释伽阑的怀里。 净释伽阑和婉妍俱是一惊,净释伽阑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婉妍的腰,想扶住她。 婉妍则是在反应过来时,就立刻侧翻,直接摔在了地上。 看着宁可摔在地上,也不愿意哪怕扶他一下的婉妍,净释伽阑眼里的笑意没了。 婉妍从地上一骨碌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摆,故作淡定地对净释伽阑伸出了手,道: “我答应了,以后不再私见凤凪扶,把药给我。” 净释伽阑此时也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胸口的褶皱,抬眼冷冷看了婉妍一眼,把药包扔在了桌子上,起身就走,还冷冷地撂下一句: “明日大婚,你最好别出什么岔子。” 婉妍立刻去把药包捡起,塞进了自己的袖口,才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还好还好,这药要是丢了,再联系二哥为我配好送来,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婉妍心里松了一口气。 无垢圣殿的侧殿,净释伽阑快步进入,供觉旃殊立刻迎上来,汇报道: “尊上,凤族那边有异动,只怕凤凪扶对明日的大婚,有所图谋。” 净释伽阑点了点头,显然心里已经有数了。 “尊上,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要不要在凤族的包围圈之外,再设一层反包围,到时候便可以前后夹击。” “不必,大婚事关天璇殿的形象,凤凪扶会给净释摩诃留点面子,不会在世人面前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就在无垢圣殿周围,安排两千兵力足以。” 供觉旃殊仍然有些不放心,但他还是信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才道:“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保护好宣婉妍。” 供觉旃殊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 “可是,尊上,今天凤凪扶并不是突发奇想上天璇殿,而是准后娘娘她……下拜帖请来的。 对于明天的事,准后娘娘了解的,应当比您多,所以尊上您还是先保重自己为好。” 供觉旃殊言尽于此,但是话中的意思却不能更明白。 你想要保护的人,说不定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 净释伽阑看了供觉旃殊一眼。 总是对万事万物胸有成竹的净释伽阑,此时此刻的眼中,却只有茫然和不确定。 “供觉旃殊,你说,她会害我吗?” 这绝对是个送命的问题。 但纠结片刻后,供觉旃殊还是说了实话。 “如果是以前的宣婉妍,那属下敢肯定,她一定不会害尊上。 但现在的准后娘娘……属下恳请尊上,还是……还是小心一些吧。” 净释伽阑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衣架上挂着的,纯白色的大婚吉服上。 “她不会的。”净释伽阑轻声道。 “她不会的。” 供觉旃殊垂着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就是洞察天命、睿智无双如尊上,也会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还有件事。”净释伽阑从袖口中,取出一撮粉末,掌心决力微动,将粉末化成了一颗小小的药丸。 “你尽速去趟凤麟洲,请裴老看看这药的成分,对人有没有害处。 宣契配的药方,估计就只有裴老才能看得出门道了。” “属下遵命!”供觉旃殊掏出锦盒,将小药丸放好,又有些担心道: “可是尊上,裴老和天璇殿的关系,如果不给看可怎么办?” “你就说这是宣婉妍吃的药,他一定会看的。” “属下明白!” 供觉旃殊退下了,云姑上来为净释伽阑铺床。 净释伽阑忽然问道:“云姑,这段时间宣婉妍吃药,是谁服侍着的?” 云姑微微一回想,便道:“回尊上的话,是月御金仙。” “月御?”净释伽阑眉头微微一蹙,“我知道了。” 那一晚,天还未亮,婉妍就已经坐在梳妆台前。 ------题外话------ 宝们我刚上飞机,如果到学校收拾完来得及的话,今晚就还有一章哦!今天又是收拾行李又是做核算还有小外甥女的满月宴,时间没分配好呜呜如果今晚来不及的话,我就明天补上。呜呜呜呜实在是不好意思!! 846 大婚(1) 许多人围着婉妍,打仗一般忙碌着。 嫣涵站在婉妍身后,根本没有插手帮忙的机会。 她只能默默看着镜子里的婉妍。 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容,肤如凝脂、眉眼明艳。 紧致的皮肤、平坦的眼角,让岁月留不下丝毫痕迹。 可这张脸不论怎么看,都和她原本的年纪不沾边。 她的眼睛里,有怨恨、有筹谋、有冷静、有理智。 还有再明艳,也掩盖不住的叹息。 唯独没有的,是她在这个年纪,本应有的烂漫和无忧无虑。 她坐在那里,麻木又精致,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瓷娃娃。 嫣涵知道,此刻婉妍心中在想许多事。 关于阴谋,关于回忆,却无关成亲这件事本身。 婉妍也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看见的,分明又不是她自己。 她看到的人,一身粗布红衣,发髻上挂满各式各样、略显纷杂混乱的金饰。 在她周围的人,面孔都不陌生也不熟悉,她们都笑着,真心地开心着、企盼着。 而被围着的那个人,她有些几分羞涩、几分担忧、几分无所适从。 但她的眼睛可真亮,就像是淋了雨的小鹿的眼睛,懵懂又晶莹。 在她的小脸上,还有比胭脂更娇俏的红。 担心是真,开心也是真。 可此时镜子里的人,一身精致的白衣,戴着的银冠,精巧完美得已经超脱美丑的范畴。 在她周围的人,面孔都不陌生也不熟悉,她们都沉默着、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就像是战场上,一板一眼执行命令的士兵。 而被围着的那个人,她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可言,只是眼睛空了。 蜀州陵江,画屏天畔、十洲云水、满城飞絮。 婉妍记得那场大婚的一切,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个和她大婚的人。 肯定是比净释伽阑,更好一些的人吧。 婉妍心里苦笑。 同样都是逢场作戏的大婚,那时,我起码还笑得出来。 婉妍的头发梳好了,云姑亲自上前,为婉妍戴上面纱。 带着银穗的白纱,将婉妍的半张脸覆盖,只留下一双眼睛。 婉妍抬眼,果然,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更冷了。 婉妍轻轻扶了扶脑袋,只觉得头有千斤重。 “你们都退下吧。” 婉妍扶额合眼,看戴白纱的人就烦,哪怕是自己。 周围的人都退下了,连嫣涵也站得更远了一些。 她看婉妍的背影,只觉得她形销骨立、筋疲力尽。 在殿门外,一道眼神也是落在了婉妍的后背,分外挣扎。 宣氏女婉妍,年十六岁,神族后裔、相门千金。 她有爱她的父母,有爱她的哥哥姐姐,有亲如兄弟的朋友。 这是她最好的年华,她本该无忧无虑地待在闺阁,读书写字、养花喂鱼,偶尔也能溜出去玩,被发现了,就趴在父母膝头撒撒娇、卖卖乖。 她有这般家世,又是这等容貌才华,向她求亲之人定会踏破门槛。 虽然这其中许多人,所图都是权势和美色,可其中定会有人,将她视若明珠,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她成亲,必定是轰动整个京都的事情,前来相贺之人何止万千。 那日,她的父兄会站在府前,笑迎宾客;她的母亲和姐姐,会拉着她的手,泪眼汪汪地嘱托。 而她,一身红妆,比往日更明艳动人,只看一眼,就是一个人的梦。 这才是,她原本应该拥有的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白衣一身、双目一合,满眼不见喜色,过耳全无贺声。 连个送她出门的亲人,都没有。 可偏偏,她身边没有人,双肩却又背负着太多人。 此时的婉妍,就像是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 她麻木地等,等一个自己的丧礼,换许多人的生。 对自己,她已然没了愿望。 “别看了。” 殿门的缝隙,忽然被嫣涵占住。 “时辰到了,二小姐该出去了。” 净释伽阑微微点头,行尸走肉地转身就走。 背影是和婉妍一样的,形销骨立、筋疲力尽。 看着净释伽阑的背影,嫣涵的眼眶微微红了。 到底是谁错了呢? 不论是无情,还是有情,最终,都是寸断肝肠、身不由己。 到底错的是人,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在嫣涵身后,婉妍步履缓慢地走出。 “时辰到了,该走了。” 不像是成亲,倒像是赴死。 殿门大开,门前,空无一人。 。。。 寻常大婚,总是登堂入室。 但因天璇殿,已是最高的殿堂,故而圣尊的大婚,反而是圣尊尊后共下人间,在昆仑山腰的礼台接受万民的朝拜。 当婉妍在一众人的搀扶下,来到天璇殿的殿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身后才有人朗声道: “尊上到。” 一时间,殿门外呼啦啦地跪成一片,众人齐声请安。 然而婉妍,头都没回。 净释伽阑缓缓走到婉妍身边站定,同样也没看婉妍一眼。 两个人并肩而立,同为白衣银冠,都目视前方,余光里都没有彼此,各成一道风景。 只见一人若青松,一人若腊梅,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光彩,却俱是挺拔,俱是傲寒,俱是嶙峋风骨。 世间,再没有如此的般配。 素昧平生的嫣涵和供觉旃殊,此时心中,却是同一个想法。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殿门不会打开,他们要面对的,只是彼此,就好了。 可是,礼仪官还是朗声道: “吉时到,开殿门。” 话音一落,就听“轰隆隆”的声响,在众人面前,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要面对什么呢。 婉妍麻木的眼睛,下意识地仰头去看那光,那蓝天。 几生几世的仇怨,还是,正邪是非的对抗。 就在婉妍即将动步之时,净释伽阑忽然抬手,掌间点点荧光。 净释伽阑没有看婉妍,而婉妍的脚腕和手腕处,赫然多出两道枷锁。 “莫要生事。” 净释伽阑扔出四个字,不知道在向谁解释。 说完,净释伽阑径直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婉妍先是微微一愣,不自觉地低头看去。 ------题外话------ 最近卡文真的太严重了呜呜呜今天坐在图书馆写了三个小时才写了这么多,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写不出我心中的大婚,真的会哭呜呜呜呜呜 今天就先发一章,我会尽快调整好的! 847 大婚(2) 只见她的双手手腕、双脚脚腕间,长长的链条像是一道索桥。 那是玄铁。 婉妍什么都没说,只是眼中微微惊异,随后是苦笑一声,也向前走去,身后带着一串刺耳的“哗啦啦”铁链相碰的声音。 殿门内,负责教导婉妍礼仪的人,长长松了口气。 按照祖制,圣尊和尊后,应当携手出殿门、下人间。 众人素知婉妍恨净释伽阑,恨的入骨。 所以,为了能让婉妍在大婚之日,牵住净释伽阑的手,礼仪官费尽心机、软磨硬泡,总算是让婉妍勉强答应了。 但他们还是心不安,怕这一日出岔子。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因为,净释伽阑根本就没有伸出手。 净释伽阑和婉妍的背影是很美的,都是挺拔俊秀的人,白衣在蓝天下格外圣洁,银冠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他们缓缓走着,一级一级下着台阶,身后长长的衣摆逶迤数里,就像是笔墨在书写的故事。 如果没有叮叮当当作响的枷锁的话,当真是美的。 。。。 昆仑山巍峨雄浑,为万山之祖,不仅高度傲视群峰,走势也是绵延千里。 然而,从一周前,昆仑山的山脚下,就有络绎不绝的人从五湖四海赶来。 时至今日,昆仑山的山脚下,竟是来者如织,摩肩接踵。 人群中,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你说说,世人对宣婉妍骂声不绝,怎么如今大婚,赶来膜拜之人竟有数十万?” “笑话!谁是来膜拜宣婉妍的,我们都是前来朝拜尊上的! 尊上唯有在即位和大婚这两日,才会以本体示人,接受万民朝拜。 其余每年的圣璇节,都只是以神体出现。 就是在即位时,尊上都是在昆仑山巅受万民仰止。 所以尊上大婚,可是我们能最近距离参拜尊上的时候了,那可是最高的功德与福泽啊! 而且兄台,你不也在这里吗?” “还有还有啊……你们就不想看看,魔女宣婉妍到底长什么样吗?” “祸世妖魔罢了,有什么可看的? 不过你们说,万一今日宣婉妍恶性暴起,大开杀戒可怎么办?那咱们就遭殃了!” “怕什么!有尊上、三大护法、十二金仙在,任她宣婉妍有什么能耐,能在今日翻起风浪来?” “嚯,你这么瞧不起宣婉妍,怎么不往前站去,要和我们在这里抢位置?” 哪怕一会宣婉妍只下到山腰,而百姓观礼在山脚,但所有来观礼的人,还是很默契地,比规定的界限还向后站了许多。 一老者道:“怎能不怕啊。 你们是没经过绮罗毒尊的年代,不知道这沙华一无是处,生来就是杀人的。 一个百人大族在她手里,那是说没就没了,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她们用毒杀人可谓是无孔不入,连防都不知道该怎么防。 绮罗一人已是如此,那宣婉妍一人集三株沙华之力,必然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夫敢说,就算是尊山和众神皆在,宣婉妍要是决心想杀谁,照样也是杀得的。” 老者说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又向后退了退。 “宣婉妍被圣殿压制了那么久,怨恨更深,万一她今日当真凶性大发,想要报复人间可怎么办啊!” “这……这,相公,不如我们走吧……” “想要这天大的功德,就要冒天大的风险。” 没人动弹,咒骂声却渐渐占了上风。 “要说这宣婉妍可真是太该死了,她活着一天,我们就要担惊受怕一天!” “像这种人渣,为什么要出生!” “天璇殿为什么还不动手,快点把亡生大殿一锅端了,不然咱们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什么?你说亡生大殿也干了些好事?你可真傻,那是他们为取得信任,所做的伪装罢了! 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狗改不了吃屎!” “赞同!要是天璇殿控制不住宣婉妍,那咱们就团结起来,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西北无人境给淹了!” 在一片咒骂声中,云端中的圣山之上,缓缓走下两个人来。 他们从云端款步而下,就像飘下了两片雪花。 人群渐渐升温,不约而同地跪倒一片,无人敢直视圣尊。 也不知道是哪个眼睛尖、胆子大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后,小声鼓动周遭道: “你们快看宣婉妍呐!” 这声音越传越广,引得不少人,都壮着胆子偷偷抬头去看。 只见天梯之上,两个人的一切都模糊。 但或许是因为,枷锁和喜衣实在不配,隔着那样远的距离,百姓还是可以看见有两道枷锁,寒光阵阵、分外醒目。 一级级石梯,一次次清晰地传递,清脆的铁石碰撞之声。 没人看得清具体,但脑海之中,谁都能想得到被捆住那人,是怎样的失魂落魄、羞愤欲死、狼狈不堪。 再低下头时,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同情、有人扬眉吐气。 但所有人的眼底,都有安心。 “这下好了,疯狗被拴住,我们可以安心观礼尊上的大婚了!” “不愧是天璇殿,就是毒尊在这,不也是任由摆布的!” “不管宣婉妍有多可恶,但在自己大婚之日被捆得像个犯人,未免也有些太惨了…… 嘻嘻嘻……看她这么惨,我就放心了!” “如此看来,宣婉妍还是完全在圣殿的掌控之中的,我们也不用太担忧了。” 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汇合成了万人齐呼的一句话。 “无上圣尊万岁!天璇圣殿万岁!” 一时间,山脚下数万人磕头如捣蒜,很是壮观。 他们磕得真心实意、万分投入,圣尊下山下了多久,他们就磕了多久,不怕头冷头疼,就怕不能重塑昆仑山基底。 但实则,他们根本看不清山腰上的人,长得是什么模样,只能大差不差看出他们长着人形罢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 “有生之年,我居然见到尊上了!!” “至高天命!无上圣尊!”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票!在油价如此飞涨的时节,给俺加满了油!!冲啊! 848 大婚(3) 一时间,人群中居然还有不少人落了泪。 更有甚者,一人哭还不尽兴,非要撺掇左右,抱头痛哭不可。 婉妍站在礼台之上,垂眼看山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婉妍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狂热与沸腾。 真是可笑。 婉妍眉眼俱冷,用凌驾人间的目光审视人间。 见到一个看都看不清的傀儡,就让这些人忘记,曾经他们身陷囹圄的时刻,神明没有救他们。 忘记他们曾虔心向神明祈祷过的事情,没一件成真。 居然还敢信。 婉妍看着他们,只觉得可笑又怜悯。 让人像蝼蚁一样卑微的,不是平凡,而是愚蠢和信任。 婉妍如此想着,全然忘记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她也是这信徒中的一个。 礼台边,礼仪官的声音高声响起。 “合卺筵前袭天命,踏下重叠结连理。千载一时不再来,九天阊阖庆今开。” “一奉天命!” 话音一落,太阳神东皇和山神昆仑,便步上礼台,走到净释伽阑和婉妍身侧时,便双双跪地,以膝为足,挪至二人面前。 二人垂首,共同捧着一只满镶金的玉璧,其中刻做太极图的样子。 婉妍知道,这是圣尊大婚独有的仪式,用以检测二人是否就是天定的姻缘。 那只玉璧是有灵力在其中的,如果两人就是天赐的缘分,那二人的血会在玉盘中相融。 如果不是的话,两人的血便会在玉盘中分庭抗礼,一滴也无法相融。 净释伽阑和婉妍都微微挽起一边的衣袖,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脉搏割去。 手起刀落,净释伽阑的左腕和婉妍的右腕上,都割开了一道一指长的血口。 被扔回去的匕首,双双躺在托盘中,终于见了今日大婚的,第一抹大红。 刚割开手腕时,伤口还未见血,净释伽阑和婉妍都冷眼看着自己的伤口沉默。 过了片刻功夫,血便从伤口中渐渐流出。 净释伽阑和婉妍一前一后伸出胳膊,分别用脉搏对着太极图的乾道和坤道,紧紧攥着拳头。 就听“嘀嗒嘀嗒”,血珠落玉盘的声音。 不一会,两人的伤口就都是鲜血淋漓,看着都疼。 可两人毫无喜色的脸上,也没有分毫的微辞,仿佛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的血终于从两仪渐渐蔓延而出、渐渐靠近。 一时间,周围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看两人的血会不会相融,心中各有各的心思。 而那两湾颜色略有不同的血,纷纷伸出数道触角,向对面抓去。 在最先抵达中间的两滴血碰到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为之窒息一瞬。 它们相碰,然后,滚入了彼此之中。 相融了。 他们的结合,就是天意所归的。 婉妍看到后,已经麻木的目光,还是绝望得微阖一瞬。 很快,两道血脉彻底融在一起,难分彼此,金璧玉盘霎时亮起剔透的光芒。 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一刻起,净释伽阑和婉妍彻底万劫不复地,纠葛在了一起。 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礼仪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美誉鲲南定良缘,月明光耀赴今朝。 圣君贵女乾坤定,开太平,千秋万代,海晏河清!” 话音落,净释伽阑和婉妍并肩对着玉盘,微微一礼,算敬谢天命。 礼仪官又道: “天命已成,二奉圣尊。” 此音毕,礼台中所有人的退下,而以净释伽阑为圆心的地面上,悄然绽开一朵暗紫色的花。 那花朵越来越大,将将释伽阑和婉妍都包裹其中。 那花婉妍认得,正是天璇殿的圣花——九年一莲。 在九年一莲之中,净释伽阑和婉妍都缓缓转过身来,今日第一次,面对着彼此。 婉妍的目光不高不低,平视着净释伽阑的衣领口。 净释伽阑的目光不高不低,平视着婉妍头顶上的远景。 二人宽大的袖口中,血珠顺着手指蜿蜒而下。 “圣君开鸿蒙,贵女得所归。” 话音落,婉妍向前迈出一步,右脚忽而停下,左膝紧跟着落下,随后右手点心口、左臂横眉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就在跪下的那一刻,婉妍原本空洞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在净释伽阑的身后,她看见了几个身影。 他们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看着她,都是无声的泪流满面。 那是,宣奕、宣契、乙虔子、管济恒。 都是婉妍一看到,就会鼻子一酸的人。 他们也都是天璇殿的装束打扮,身着白衣面覆纱,身上的气息也被压制,混在天璇殿的人中,根本看不出来,就连婉妍一开始都没发现。 看到婉妍的目光,四人都是不约而同地笑了,眼泪却又滚得更汹涌,面上的白纱都湿得斑驳。 他们的一个字都不能说,但是他们的眼神,已经将所有要说的,都表达出来了。 小妍儿,我们来陪你,别怕,别怕,别怕。 婉妍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生怕会被旁人觉出异常来。 但宣奕他们都看得清楚,婉妍垂着头,面纱下却是清晰两道泪痕。 婉妍原本以为,今日的盛会,不论千人、万人,皆是为净释伽阑而来。 她才知道,原来,也有人是为他而来。 而且,是她最亲的人们,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的。 婉妍从身到心,都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万分激动之下,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在天璇殿层层守卫之下,他们四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还能堂而皇之站在这里。 礼仪官又高声道:“叩!” 婉妍跪得笔挺,左臂横得笔直,垂首朗声道: “今我入殿,上告神明,应天授命,仰见圣尊,久怀慕蔺,目成心许。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惟我之心,涅而不缁,磨而不磷,生死不渝。 妾身一愿,天璇圣殿,中天之世,万年之柄,砺带河山,风月常新。 妾身二愿,菽水承欢,瓜瓞绵绵,恩意如岳,同心永结,我主垂怜。 从今朝,来日方长,与君共掌。” ------题外话------ 谢谢“江畔白鹤”宝贝的评论和评价票!!真的真的很感谢宝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849 不要你皈依 只盼你欢喜 婉妍的声音如飞泉明玉般清脆,带着几分脱去阴霾的轻快。 但终究,任谁都听得出,没含着一点感情。 言毕,婉妍在自己的左臂上,重重叩下。 礼仪官又道:“点化!” 净释伽阑垂眸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双眼空洞,心情却是复杂得无从言明。 他缓缓伸出左手,五指落在婉妍的额顶,指尖萦绕着暗暗的紫色光芒。 这是圣尊点化尊后的仪式,也是整个大婚的重中之重。 神位者,具有普度众生之责,一生开化之人何止百千。 唯有无上圣尊,一生能也只能开化一人,就是与他共掌人间的尊后。 在这个时候,圣尊要褒奖尊后的美德、指出尊后曾经的过错、为她的未来指明道路,以此鼓励尊后与圣尊同心同德、灵魂圣洁。 然而,净释伽阑手点婉妍,冷冷俯视着婉妍,沉默了许久许久。 一时间,整个昆仑陷入死寂,在无声之中流淌的每一刻,都好像有一年那么长。 最终,不论是非对错,善恶美丑,净释伽阑还是一个字,都没对婉妍说。 一时间,不论是礼台四周,还是山脚人群,都是一片哗然。 无言以对,是比恶语相向更狠毒的鄙弃。 世人早知净释伽阑厌恶宣婉妍,却也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厌恶到连面子功夫都不肯做。 全世界都感觉到了净释伽阑的冷漠,唯有婉妍好似什么都没感觉一般。 按照流程,婉妍照常抬起双手,恭敬地捧住净释伽阑点在自己额顶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 那一刻,皇天后土,昆仑圣山,天璇圣殿。 婉妍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只有净释伽阑能感觉到,明明自己的手已经凉透,婉妍的额头,却比自己的手还冷。 盛夏星月夜,凤麟洲的屋顶。 明朗又澄澈的少年,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问: “所以呢,你会喜欢我吗?” 少女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用温软娇红,出卖所有的心动。 “大人,我对你呀,何止是喜欢。 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笼统概括,那绝非爱与倾慕。 我私以为,皈依一词,最为妥当。 因为,你和天璇天命,同是我的信仰。” 那时,风骤停,潮声轻,少年俯下身来,在少女眉间,落下一枚淡淡的吻,沁上初雪后的清冷。 他说: “我不要你皈依,我只要你欢喜。” 她跪着捧他的手,紧紧低着头道: “谢主垂怜! 妾身宣婉妍在此立誓,此生皈依无上圣尊,奉尊为主,沥胆披肝,竭诚尽节!” 最终,宣婉妍还是皈依了净释伽阑。 最终,宣婉妍哪来的欢喜。 礼仪官朗声道:“大礼成,仪典毕!” 话音一落,净释伽阑就从婉妍的手中,生硬地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也不管周围还围着许多人,转身就走,背影孤冷得六亲不认。 婉妍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眼中没有分毫介怀,只是立刻去看人群。 宣奕他们还在那里,看着婉妍无不担忧。 面纱之下,婉妍微微笑着,眼神晃了晃。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乙虔子红着一双婆娑泪眼,咬破了嘴唇才能勉强不发出呜咽声来。 当着天下人的面,都被羞辱成这样了,私下里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子,怎么可能没事啊! 她下意识地就想冲向婉妍,却被管济恒握住了小臂。阻止了她的冲动。 婉妍看着亲人们,只是笑笑,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会说话。 快回去吧,你们能来,我已然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万事还有我,你们多保重。 之后,婉妍不敢再多看一眼,也转身离开了。 婉妍不知道,在她身后,供觉旃殊向宣奕他们走去,小声道: “尊上让我尽快送你们离开。” 下天璇殿天梯的时候,必须要两个人一步一步走下来。 回去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规定,净释伽阑开启决力,一个眨眼就没了踪影。 婉妍看着面前的天梯,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迈出了一步。 婉妍磨磨唧唧地上天梯,心中暗暗想:要是这台阶无尽头,我永远走不完,就好了。 但不论如何抗拒,婉妍终究还是站在了圣殿的大门外。 一进大门,婉妍惊讶地发现,殿门内,居然密密麻麻,全是全副武装的战士。 婉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就听为首那人“咚”的一声跪下,朗声道: “启禀尊后娘娘,属下等奉尊上之命,护送您回无垢圣殿!” 来保护我的?婉妍微微皱眉,心中立刻又是一惊。 不好!凤凪扶的计划,净释伽阑知道了! 此念一过,婉妍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暗暗想: 凤族和天璇殿交恶,这对我亡生大殿,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要打就打吧,反正与我无关。 婉妍这么想着,也就随着这些人往无垢圣殿里去了。 一入内庭,快走到无垢圣殿时,眼前的场景,让婉妍狠狠吃了一惊。 只见整个内庭,一扫往日的肃穆空荡,完全被士兵占满,放眼望去,可以说铺天盖地。 人少的一边皆着黑衣,而人多的一边,则俱是金黄的铠甲。 两边还没有动手,只是氛围已经十分的剑拔弩张。 婉妍一进去,这十分的剑拔弩张中,又添了几分紧张。 婉妍还没站定,就听见一个明艳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还带着与气氛格格不入的轻快笑意。 “我的小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婉妍闻声去看,只见高台之上,放着一台奢靡的软塌,上面还铺着厚厚一张绒毯,看着很是舒服。 在软塌之中,娇美的女人斜倚着,被柔软的绒毛衬托得愈加肤若凝脂、面若桃花。 她有意无意撒发着微醺的优雅,和致命的慵懒,与高台下紧张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婉妍看着那人,只觉得自己明明已经见过凤凪扶一面,但这次感觉仍是陌生。 或许,是因为素喜淡雅的凤凪扶,今日是盛装而来。 850 夺妻(1) 她顶戴凤冠,身着霞帔,妆容更是明艳得摄人心魄,仿佛今日大婚的是她。 做为女人,婉妍都忍不住,多看了凤凪扶几眼。 或明或暗、或艳或淡,怎样的凤凪扶,都美得令人忍不住屏息。 婉妍对着凤凪扶微微颔首致意,疏离又不失礼。 之后,婉妍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一打量不得了,婉妍彻底被惊到了。 婉妍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黑衣人有约莫两千余人。 而着金铠之人,在地上站着的、岩壁上攀缘着的、等在天上待命的……加起来足有十万余! 凤族人本就以骁勇善战闻名,据说凤军在战场之上可以以一敌十。 而凤凪扶,带了足足十万凤军…… 大惊之下,婉妍下意识地抬眼看凤凪扶。 要不是想夷平天璇殿,何至于此。 凤凪扶这是,想颠覆天璇殿……? 婉妍纵使知道,凤凪扶要在今天大婚后,对净释伽阑动手,却也万万没想到,凤凪扶会动这么大的阵仗。 这段时间看来,虽然凤凪扶和净释伽阑的关系,不见得有多好,但是和净释摩诃的关系,还是算不错的。 甚至可以说,净释摩诃现在还没被他儿子拿下,就是因为身后有凤族支持这层关系。 这两族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血海深仇、非要你死我活的样子。 然而现在,凤族居然想灭掉天璇殿? 婉妍又看向黑衣人,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净释伽阑的暗影。 在黑衣人之中,一身白衣的净释伽阑显得尤为明显。 在净释伽阑的脸上,仍是沉着冷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但眉眼间,明显愈加肃穆。 在净释伽阑的平静之下,心中其实着实吃了一惊。 虽然净释伽阑早就得到暗报,知道凤凪扶会在今日有所动作。 但是,纵使料事如神似净释伽阑,都是万万没有想到,凤凪扶居然会带了十万凤军来。 根据可靠消息,自从上次凤尊和凤凪扶内斗之后,凤族兵力本就大量损耗不说,凤凪扶还大举肃清军队,将太凤后一派的将士,全都清洗掉了。 因此,凤族的兵力大大缩水,所剩下的,大约就是十万凤军。 所以,哪怕净释伽阑明知,今日凤凪扶会来闹事,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倾尽兵力而来。 正因如此,净释伽阑只安排了两千暗影守卫无垢圣殿。 一时间,就连净释伽阑心中,都有些不安。 凤凪扶,他到底想干什么。 很快,凤凪扶就给出了答案。 只见凤凪扶懒洋洋地扬了扬手,手腕上的几个细金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下之后,是十万凤族将士瞬间苏醒般,呐喊着对着净释伽阑的暗影杀去。 两拨人立刻酣战在一起,婉妍站在外围,履行着她对凤凪扶的承诺——谁也不帮。 其实凤凪扶这条件实在不明智,毕竟就算她不这么要求婉妍,婉妍也不会帮任何人的。 此时此刻婉妍心里想的是,天璇殿和凤族最好来一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如此亡生大殿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婉妍往后站了站,见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暗影,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便道: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趁机偷袭你们主子的,不用看着我,去帮他吧。” 为首那人显然也很着急,一双眼紧紧盯着战场,但听婉妍说话,还是立刻回过头来,恭敬道: “回禀尊后娘娘,尊上吩咐过我们,今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等都要誓死保护娘娘、寸步不离!” 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婉妍皮笑肉不笑,什么都没说,也去看战场。 净释伽阑的两千暗影,对上凤凪扶的十万凤军,本该毫无还手之力的。 但是,由于净释伽阑的暗影,不论是选拔还是训练,都是极为严苛的,每个暗影都堪当大将。 因而,在如此大悬殊的对决之中,净释伽阑一方,竟也没有立刻就落入不可逆转的下风。 婉妍看着看着,就发现净释伽阑在酣战之中,居然还频频侧目,向自己看来。 婉妍冷笑一声,净释伽阑就这么怕我偷袭吗? 这时,刚刚不知去哪了的供觉旃殊,全速赶了回来,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从容地来到净释伽阑的身边,护住净释伽阑的后背。 净释伽阑没有回头,只是道: “你不用管我,去看着宣婉妍,我担心凤凪扶是冲她来的,恐对她不利。” 供觉旃殊看了看陷入包围、奋力拼杀的净释伽阑,又看了看站在远处、百无聊赖看戏的婉妍,咬了咬牙,平生第一次抗命道: “请尊上原谅属下的大不敬,但属下还是觉得,属下应当随尊上杀敌。” 净释伽阑知道供觉旃殊有多倔,便不再下令,只是哪怕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净释伽阑还是忍不住频频看向婉妍。 一方面,他是真的很担心婉妍受伤。 另一方面,在净释伽阑的内心深处,正在无比焦急地等着、盼着,希望婉妍可以来他身边。 不论是为了寻求保护,还是陪他共同应敌。 然而,净释伽阑所看到的,只是婉妍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站的远远的,眼冷面冷心冷,真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二十倍悬殊的兵力,纵使是陌生人,也会因为心软,忍不住帮弱势方一把吧。 然而,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成亲的夫君,正在艰难迎敌,婉妍却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身在沸腾的战场之上,净释伽阑却是心也冷了,血也凉了。 凤凪扶也在看着婉妍,明艳的脸上笑意愈盛。 我说过的嘛,你什么都不做,就足以在净释伽阑的心上插满刀子了。 凤凪扶扶着榻,懒倦得直起身子,抬手理了理发鬓,才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高台下的混战。 然后,凤凪扶款步走到高台边,身子一轻,优雅地微展双臂,向着婉妍一跃而下。 他的一身红衣舒展开来,就像是凌空落下的一朵凤鸢花。 ------题外话------ 诸位婉妍妈,咱阿扶美男除去三观不正、又有点心理疾病外,可是又帅又美又能打,是不是也还挺不错的哈~ 851 夺妻(2) 凤凪扶的速度极快,净释伽阑已经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动作的,但当他利落地解决了周围的凤军,准备要向婉妍而来时,凤凪扶已经几掌下去,轻轻松松地打退了围在婉妍周围的暗影,立在了婉妍身前,伸手护住婉妍。 净释伽阑看向这边,从来容不下任何情绪的脸上,居然难得将内心的焦急,展露得一览无余。 然而,就在净释伽阑准备越过战场,赶去婉妍身边的时候,只见八个人从天而降,将净释伽阑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就与他战成一片。 这时,婉妍更吃惊了。 那八人皆着凤天黄金甲,那是凤尊钦赐的荣耀。 能拥有此等荣誉的,只有一种人——凤族中大名鼎鼎的八大将军! 八大将军乃是凤族之中,除了凤尊以外的最高将领,在族中地位极高、备受推崇。 能被尚武的凤族推为八大将军的人,那必是随便一个,都是万夫莫敌、独步天下的高手。 所以哪怕是在几个月前,多族联合抓凶兽九婴的时候,凤凪扶都只派了八大将军之一的凤啸。 千百年来,还从未有人见过八大将军齐出的场景。 然而今日,就是一个在婉妍和净释伽阑眼里,凤凪扶不过是突发奇想、甚至不知要做什么的场面中,她居然把八大将军全都派出来了。 凤凪扶,还真是永远让人摸不透的人。 婉妍原本想置身事外,此时却突然觉得心中不安起来,脊背一阵发凉。 婉妍从侧后方看凤凪扶的一抹侧影,她耳环的金色长流苏一直垂到颈下,卧在锁骨中,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皙、脖颈儿愈加修长、锁骨愈加清晰。 她伸手护着婉妍,眼睛却看着净释伽阑。 婉妍第一次见凤凪扶不笑的样子,方才明白,何为冰山美人,何为目光可杀人。 婉妍冷声问道: “敢问凤尊,你今日到底想要做什么?” 凤凪扶闻言,回过头来时,冷意瞬间消弭,对着婉妍嫣然一笑,逗她道: “你觉得呢?” 婉妍硬邦邦道:“凤尊恕罪,宣某不知。” 凤凪扶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不再开玩笑,诚恳道:“我想带你走。” 婉妍眉头皱了皱,直言道:“我不明白凤尊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凤凪扶说着,又向婉妍近了一步,道: “如果你今天和我走,明日全世界都会知道,我凤族不服宣婉妍做尊后,已杀入天璇殿,处死宣婉妍。 从此,背满无妄骂名的宣婉妍死了,你不用再每日殚精竭虑求生了。 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离开天璇殿这个牢笼,重新为人。 那时,大婚已成,你不用遭天谴;沙华已死,你摆脱了世人的征讨。 有我在,定保你亡生大殿无虞,也绝不会让天璇殿再劫走你,或是伤你一根毫毛。 而你,你若想报仇,我就帮你讨血债;你想放下一切,我就想陪你游山玩水。 总之在凤天殿,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 所以……” 凤凪扶的笑容淡了,明明一双明艳又勾人的眼眸,此时却唯有真诚。 她顿了一下,才问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听完凤凪扶这些话后,婉妍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彻底被震惊击垮了。 所以,凤凪扶倾尽凤族所有的力量,冒着凤天殿防守空虚、全部兵力折在天璇殿的风险,不是为了推翻天璇殿,不是为了杀净释伽阑。 就只是……为了带我走? 为了只见过一面的人,有什么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呢…… 婉妍智名传千古的白泽大脑,此时却完全想不出,这背后的原因,以及凤凪扶的动机,只觉得无比不可思议。 婉妍余光下意识地看净释伽阑,只见把八大将军围攻他一人。 净释伽阑一人抵挡举世闻名的凤族八大将军,居然也未落下风,只是一时难以脱身。 八大将军个个高大孔武,一人一身夺目的坚甲,分别使用刀、戟、斧、鞭、锏、锤、镋、槊,个个武功出神入化、勇冠三军。 在他们的包围之下,白衣的少年显得尤为清瘦冷清,却面不改色、纹丝不乱。 将一把长剑挥舞得登峰造极,硬是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八大将军的攻势。 在生死攸关的打斗中,净释伽阑还不断着急地看向婉妍,生怕自己一个转眼,她就被凤凪扶暗害了。 婉妍收回了目光,没说愿不愿意,同样直视着凤凪扶,问道: “如此一来,我获得了重生,那你呢?你得到了什么?” 凤凪扶耸了耸肩,信口道:“杀了你,就是杀了百姓最大的心患。 这对我而言,可是天大的功劳,凤尊的威名和美名,都会大大提升。 这算不算收获?” “若真如此,你大可以现在直接杀了我,我绝对没有还手之力,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婉妍毫不留情到道。 借口被拆穿的凤凪扶没有难为情,只是弯着眼睛笑道: “真是什么都骗不了你啊……”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婉妍步步紧逼道。 “你啊。”凤凪扶不再隐瞒,笑着脱口而出,又坦坦荡荡地解释道: “我记得上次见面,我就和你说过,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 “你……” 又来了…… 婉妍又被堵得语塞,心中一阵无语,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好啦好啦,”凤凪扶收敛了笑意,正色道: “宣姑娘,不管我是怎么想的、我想要什么,你可想好,对你而言,跟我走,是你唯一可以摆脱天璇殿、摆脱净释伽阑、摆脱你沙华身份的方法了。 以后,你还是你,但是不用背着沙华的身份举步维艰,也不用处处受制于天璇殿。 如若不然……” 凤凪扶耸了耸肩,挪揄地看着婉妍。 “你想想你以后的日子,永远受制于天璇殿,别提你的宏图伟志了,就连活着,恐怕都是朝不保夕。 就算净释伽阑让你活着,你觉得他会放自己的尊后,回亡生大殿整顿力量、再生事端吗?” ------题外话------ 咱就说不能拿常人思维想阿扶,虽然他又美又帅,但是心理好像真的有大病…… and审稿大大!!!凤凪扶是男生哦!!!别把我关小黑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怕(声嘶力竭 852 夺妻(3) “让你放下所有的仇恨,与仇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做天下妻母的典范,对你而言必死还痛苦吧? 也不说远,就只说今夜,你若是不和我走,就要和净释伽阑洞房花烛……” “好了,我明白你意思了!” 听到这里,婉妍忙打断了凤凪扶的话。 此时此刻,虽然婉妍对凤凪扶的提议,仍然抱有极大的怀疑。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婉妍有些心动了。 要不是因为担心遭天谴,担心天璇殿对亡生大殿的打击,婉妍是死也不会来天璇殿的。 她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却走投无路。 如今,凤凪扶给了她一条路。 “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肯定不会是无偿的,你需要我做什么?” 凤凪扶知道,如果他不告诉婉妍自己的图谋,婉妍不会和他走的。 于是,凤凪扶如实道: “要你无条件接受,我给你的新身份。” “什么身份。” “你和我走,我会告诉你的。” 凤凪扶又笑了起来,“我以三尊之名向你保证,这身份不论好不好,肯定是比宣婉妍这个身份,要活得轻松得多。” 说完,凤凪扶看了一眼八大将军包围着的净释伽阑,笑道: “宣姑娘可要快些想了,等净释伽阑杀过来,可就想什么都没用了。” 婉妍不说话,只回头去看天璇殿,看净释伽阑。 走,前途未卜。 不走,根本就没有前途。 最终,婉妍还是一咬牙,决定道: “好,我和你走。” 那一刻,婉妍看见,凤凪扶的眼睛亮了。 为你倾尽一切又如何,你能向我走来一步,就值得了。 “好。”凤凪扶弯着眼睛笑,自然地握住婉妍的手,“我们走吧。” 凤凪扶话音落,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凤鸣,一只高大俊美的凤凰从划破长空而来。 那日,在自己的大婚之日,净释伽阑杀了足有上千人、力战八大将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带走了。 或是说,心甘情愿跟着别人走了。 明亮的天空,八大星辰透过层云,渐渐亮起。 凤凪扶带着婉妍,以最快的速度向凤天殿而去。 凤凪扶始终紧紧握着婉妍的手,婉妍几次想要抽出都没抽出来。 婉妍看了眼身后渐渐模糊的昆仑山,暗暗想着: 多亏凤凪扶也是女子,不然这真当算是私奔了。 “凤尊。”婉妍忽而问道:“你方才说我和你走,你就告诉我,你给我的新身份是什么。” “哦,是了。”凤凪扶眨了眨眼,仿佛才想起来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道: “你还真是不好糊弄呀,我原本准备到了凤天殿,再告诉你的。 不过……”凤凪扶笑着环视四周。 “你现在也跑不掉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从跟着凤凪扶出来时,婉妍就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可能的准备,坦然问道: “所以,凤尊你要给我的新身份是?” 凤凪扶握着婉妍的手更紧了,不假思索道: “凤族大公。” 如果凤凪扶说让婉妍做牛做马、做狗做猪,婉妍都绝对不会有现在这么震惊。 “凤……凤族大公!?” 婉妍失态地喊了出来。 凤凪扶则是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婉妍震惊的样子,觉得分外可爱。 “可是……可是不说别的,凤族大公起码要是男子啊!”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终于能说出话来。 凤族大公,即凤尊的夫君。 凤凪扶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 “既然我能这么大费周章地接你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后策。 女扮男装,无非就是人皮面具和变声珠。 我凤族中,有极擅制作面具者,他做出来的面具和真人别无二致。” “可是……”婉妍实在觉得这事,怎么听怎么荒谬,漏洞百出到她都不知道先说哪个了。 “可是,就算有面具和变声珠,我本身还是女子啊,那你也是女子。 女子怎么同女子成亲呢?” “这有什么难的。”凤凪扶抱着胳膊笑,“我们中一个人,委屈点不做女子,不就可以了?” 凤凪扶说完,又忽而话锋一转道: “你就这么想,我本不愿和旁人成亲,但因身居此位,也有许多不得已。 如果你做凤族大公,我既不用委身于人,又可堵住世人的悠悠众口。 如此一来,我也是获利者,你不用总猜我的动机,担心我有什么图谋了。” 凤凪扶这么一说,婉妍心中虽然仍旧将信将疑,却也觉得终于有了几分合理。 婉妍心里暗暗想着,如果真如凤凪扶说的,自己扮作男子,和凤凪扶成亲,那性别都不一样,自然也更有迷惑性。 谁会想到凤族大公,居然就是以前的宣婉妍呢。 而且,婉妍对成亲亦是厌恶和排斥。 如此一来,她和凤凪扶都可以因此免于成亲,反正凤凪扶同为女子,也不用担心她对自己做什么。 乍一听荒谬无比的事情,婉妍也渐渐开始觉得,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婉妍正要开口,还想再细问时,凤凪扶已经俯身,用手指点住婉妍的嘴唇,笑意盈盈道: “没什么需要多顾虑的,你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而且,”凤凪扶偏着头,笑得人畜无害。 “从你和我出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只能接受,已经没得选了。” 凤凪扶的手又细又嫩,却让被点着的婉妍一阵脊背发凉。 “所以,除了这个身份,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婉妍被压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凤凪扶把手移开,仍是俯着身子平视婉妍,像在和小孩子说话一般。 “说吧。” “为什么是我。” “这不是我决定的,但如果让我决定,也还是你。” “你没回答。” “可这就是答案,只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为什么。 既然是你,那就该是你。” 婉妍不和凤凪扶纠缠,又问道: “这件事你准备了多久?” 凤凪扶没说话,笑懒洋洋地笔出两根纤长的手指。 “两天?” 凤凪扶摇头。 “两个月?” 凤凪扶摇头。 “二十年。” 853 两尊之战(1) 婉妍不可置信道:“可是我今年才满十六周岁。” 凤凪扶笑了,“我满二十周岁了。” “……” 所以呢?你今年二十周岁,就谋划了二十年? 你怎么不说你在娘胎里,就被人安排了呢? 婉妍一阵语塞,只当凤凪扶在开玩笑。 “好啦。”凤凪扶伸手理了理婉妍额角的碎发,轻声笑道: “你今天还不够累吗?歇一会吧。 你有什么问题,我以后慢慢答你,反正我们以后日子还很多。” 婉妍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勉强又客气的笑容。 世事真是荒唐啊,婉妍心里苦笑。 我从一个婚礼上逃走,逃到了另一场婚礼上。 累,婉妍确实是很累了,但她也没有休息,甚至心中的忐忑不安,也没有随着距离天璇殿越来越远而得到缓解,忍不住频频向后看去。 凤凪扶轻笑着安抚她道:“还在担心吗? 你放心吧,八大将军联手,虽然不是净释伽阑的对手,但是拖住净释伽阑半个时辰的能力,也还是有的。 等净释伽阑脱身再赶过来,我们已经到了凤天殿。 一旦进了凤天殿,就是本尊的地盘,怎么都不会让我的大公被劫走的。” 凤凪扶话音刚落,婉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个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 “你能从本尊的地盘,将我的尊后劫走,但本尊又有何不能?” 这声音可真冷啊,听得婉妍霎时起了寒毛。 那是,净释伽阑的声音。 婉妍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净释伽阑脚踩紫凤,乘风而来。 凤凪扶也是眉头紧皱,正待加速离开时,净释伽阑已经抢到前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看到净释伽阑这么快就赶来,婉妍没有震惊,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婉妍瞟向净释伽阑。 要是净释伽阑气得青筋暴跳、满红耳赤,那婉妍心里反而还有些底。 可净释伽阑的脸上,偏偏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来,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在他身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幕,忽然就阴沉了下来。 婉妍的心沉了沉。 净释伽阑挡在二人面前,身姿颀长,看着凤凪扶似是气笑了。 “凤凪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调了十万凤兵,派了八大将军,大闹我天璇殿,在大婚之日劫走我妻。 怎么,天璇殿和凤天殿,是不是和平得太久了?” 凤凪扶看着净释伽阑面不改色,甚至仍是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但是身侧,凤凪扶的手却握住婉妍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后揽了揽,声音低低道:“别怕。” 再对净释伽阑时,凤凪扶的声音明朗而坚定: “净释伽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今日我都要带人走。 至于能不能让我付出代价,那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了。” 净释伽阑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就把答案给得不能明显了。 当他的眼神落到婉妍身上时,连冷笑都没了,从眼神到声音,就只有寒浸浸,淡淡道: “还不过来吗?” 婉妍被他盯得发怵。 要是在平时,婉妍也没少挑衅净释伽阑。 但今日,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也深知此时的净释伽阑,就是一个一点就爆的油桶。 婉妍知道,如果这时候招惹他,纯粹就是找死。 婉妍没说话,也没动,整个人都如同躺在砧板上,生死已不由己。 此时,自己走了,得罪凤尊;不走,得罪圣尊。 这哪一个,都是现在的婉妍,惹不起的人物。 婉妍一个小虾米夹在两尊之见,满脑海就只飘一句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凤凪扶则是握住婉妍的手腕,整个人挡在婉妍身前,直面净释伽阑,毫无惧色。 这是婉妍第一次,见到净释伽阑和凤凪扶离这么近。 她这才发现,从前只是觉得凤凪扶的身高,在女子里太过出挑。 此时一看,凤凪扶居然和净释伽阑差不多一样高。 “人我能带出来,就能护得住。” 凤凪扶的笑意收敛了,声音也冷了。 净释伽阑闻言,也不再多说,大步向二人走来。 在净释伽阑迈出第一步时,在凤凪扶的左手之中,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就如同闪电般贯来。 当净释伽阑快步走到凤凪扶面前时,手里也多了柄长剑。 与凤凪扶不同的是,净释伽阑这把剑,已经见了血。 也许是双方都隐忍了太久太久,当圣尊和凤尊迅速战在一起的时候,白衣和红衣博弈在云间雾间,伴着两柄剑撞在一起的火花。 两尊交手,不论是实力还是美感,都令天地失色、日月失辉。 婉妍没人看着,却也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压根没想跑。 她知道,两尊在此,就凭她自己,根本跑不掉的。 只有等自己有朝一日时,有了与那两人的一战之力时,她才有资格选择。 可是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等着和赢家走。 就像是商铺中,一个被两个买家争来抢去的镯子。 这不是身如飘萍。 婉妍安慰自己。 只是审时度势、韬光养晦。 而且此时,婉妍也顾不得多感慨。 她的双眼已经被面前的打斗完全吸引,满心都是震撼。 婉妍这一生,只被两个人震撼过。 一个是净释伽阑。 另一个就是此时,她第一次见凤凪扶出手。 纵使婉妍早知道凤尊威名,却也实在难以想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和净释伽阑抗衡得不相上下。 尤其是凤凪扶本来生得那个引人怜惜的模样,身姿如水葱抽条般,纤长而婀娜,好似弱柳扶风,让人忍不住想保护。 在如此大的迷惑之下,很难有人可以想到,如此美人,出手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此时的凤凪扶,目光沉稳如鹰,出手迅捷似风,下手之狠又如泰山压顶、招招致命。 如此干净漂亮的身手,看起来比舞蹈还赏心悦目,竟让人一时间,顾不上注意到她绝美的面容。 婉妍盯着他们看,就见当凤凪扶横剑直取净释伽阑的时候,广袖被逆来的风卷至手肘。 854 两尊之战(2) 婉妍瞧见,凤凪扶挂着镯子的胳膊,看似又纤细又雪白,堪配“皓腕凝霜雪”。 实则,细看便知满是匀称又结实的肌肉。 而在肌肉之上,婉妍定睛一看,凤凪扶的胳膊上居然布满是伤口。 那伤口婉妍很熟悉,她在蓝玉姐姐身上见过——剥羽之刑。 婉妍心中有些惊异。 凤尊已是凤族至尊,她居然也受过剥羽之刑? 一瞬惊异之后,婉妍来不及深想,因为净释伽阑和凤凪扶在激烈地对抗,电光火石之间,已过百余招。 棋逢对手,这对久居巅峰的二人而言,都是太久没有过的体验。 此时紧张的激战之中,二人的心中,都是微微一沉。 净释伽阑心想,自己身负喾颛封印,又有净释摩诃大半的功力,方才能和凤凪扶打个平手。 凤凪扶仅凭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天赋异禀,这么多年又是怎样的努力,方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而凤凪扶心中,亦是感到一阵恶寒。 在与凤军拼杀那么久、一人力克八大将军后,还能和我不相上下。 净释伽阑,当真是做翻不过的高山吗? 一时间,只见云端之上,紫薇天火和八大星宫之力齐发,不断地相撞、不断地冲击,迸发出的光彩,令太阳都失了光芒。 婉妍以为,这二人非得打个几天几夜,方才能分出胜负。 然而,交手两刻钟之后,净释伽阑对凤凪扶的身手已经有了大概认识,在一剑砍来时,忽而以决力传音,似是无头无尾道: “凤凪扶,你说,宣婉妍会不会觉得你很眼熟?” 凤凪扶闻言皱眉,咬了咬牙没说话,只是在接这一剑时,力道明显愈加狠戾。 净释伽阑却是难得地话多,接着道: “要是宣婉妍知道,当初出卖砚巍九婴身份的人,带宣婉姝去管府、间接害死她的人,下毒谋杀容谨的人,利用她的信任、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就是她最亲爱的蓝玉姐姐。 你说,她从此积蓄势力、卯足劲想杀的人,会不会就不是我,而变成你了呢?” 两剑僵持住了,不论凤凪扶如何用力,净释伽阑仍是纹丝不动。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要是有证据,或是妍儿信你说的话,你早就告诉她了,还能等到现在?” 凤凪扶冷笑道,掌心紫薇天火更甚,将剑向前推了半指。 嘴上虽然是毫不在意,但凤凪扶握着剑的手,分明有了几分颤抖。 净释伽阑看着凤凪扶,面色云淡风轻,手中的力道,却有如一道铁幕,又将凤凪扶刚推出的半指,强推了回去,道: “你要是敢,那就试试。” “你!”凤凪扶的美眸之中火光四溢,怒瞪着净释伽阑,只恨自己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净释伽阑只是静静地看着凤凪扶,平静得连挑衅都没有的眼神,就是最大的挑衅。 一时间,净释伽阑和凤凪扶僵持不下,两个人周身溢出的戾气,比悬在二人之间的剑还锋利。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最终,还是凤凪扶先收了剑。 净释伽阑猜对了,凤凪扶不信他的话,却也不敢赌。 在一旁看着的婉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明明和净释伽阑势均力敌的凤凪扶,忽然就收了剑。 “宣姑娘……”凤凪扶正想走向婉妍,却被净释伽阑横剑挡住了路,只能隔得远远的,叹了口气,真诚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激烈的战斗之后,凤凪扶的发鬓有些送了,少了几分高位者端庄和精致,多了随性的美。 婉妍看着此时的凤凪扶,居然莫名感到几分熟悉。 说完,凤凪扶没等婉妍的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凤凪扶一走,婉妍只能孤身一人,直面净释伽阑了。 净释伽阑没有立刻把婉妍抓回去,而是一步步向婉妍。 婉妍看着地面,听净释伽阑的脚步,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丧钟。 净释伽阑缓缓走着,走到婉妍的面前站定,看着婉妍的头顶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问道: “为什么要走?” 这声音,痛心疾首分明比怒火更多。 可惜婉妍没听出来,用沉默回答。 净释伽阑强压着怒火,又道: “你知道凤凪扶是什么人、安什么心吗?你就敢跟着她走?” 说罢,净释伽阑一把捏住婉妍的下巴,逼着婉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 “宣婉妍,是不是只要能带你离开我,谁你都敢信?” 婉妍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下意识就红了眼眶。 但在通红的眼眶中,就只有视死如归。 婉妍不回答净释伽阑的问题,艰难又冷静道: “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你。” “你!” 婉妍连解释都不解释,直接将一口气全都堵在净释伽阑的心口,一口牙都要咬碎。 婉妍要是跳着脚地吵、红着脸地闹,净释伽阑可能也不会如此痛心、如此生气。 可婉妍偏偏就是这样,一副充满怨恨的平静,就和被敌军抓住、一心殉国的战士一样。 但其实,婉妍虽然看着无所畏惧,心里却也有几分担心。 如今大婚已成,净释伽阑不怕逆天命、遭天谴了,也有孩子做继承人了。 现在她于净释伽阑而言,已经没了任何价值,更像是一块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烫手山芋。 而今日,又是婉妍自己逃跑在先,净释伽阑完全可以做到,让她悄无声息死在这里。 所以,在看到净释伽阑追上来的那一刻,婉妍就已经做好了送命于此的准备。 然而四目相对,婉妍明明能被净释伽阑眼中腾腾的怒火,真的灼烧得心里发慌。 可等了半天,净释伽阑只是咬牙切齿撂下一句: “你莫要有恃无恐,等回去,我再和你好好算算你的账!” 说着,净释伽阑捏着婉妍的脸一甩,转身就走。 嗯? 婉妍差点被摔了个踉跄,却是惊讶地猛抬头看净释伽阑的背影,满心的不可思议。 他不杀我? 净释伽阑感觉到婉妍没跟上来,再回头时,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愠色。 855 洞房花烛小登科(1) “还不走?” 确定了净释伽阑真的不准备将自己就地正法,婉妍装做不情不愿地跟上,心中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婉妍再次回到天璇殿时,天璇殿是一片风平浪静。 就是白天陈兵十万的无垢圣殿周围,此时也是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婉妍便知道,自己出逃的事情,净释伽阑没让天璇殿知道。 为什么呢…… 净释伽阑的心思,婉妍实在是想不明白。 按照天璇殿的规矩,偷逃出殿要受大刑,起码要断掉半壁决赋不可。 这可是净释伽阑可以名正言顺地,削弱婉妍实力的好机会。 妻子大婚当日逃婚,就是放到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是会气得想杀人吧。 然而贵为无上圣尊的净释伽阑,除了沉默之外,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婉妍跟着净释伽阑一路走,一路沉默。 这是两人的大婚之后,第一次独处,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星幕、山巅、云雾、大理石宫殿、山风。 净释伽阑走在其中,白色的衣边随着山风一步一卷,似是脚踩莲花。 宁静又圣洁,萦绕着袅袅仙气。 这一天,婉妍始终是心存侥幸,哪怕有那么多来观礼的人、那么多繁琐的礼节、那么真挚的誓言。 但是,婉妍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自己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嫁给净释伽阑。 事实上,也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但最终,婉妍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人身边。 直到此时,身心俱疲地走在宁静的夜晚,再没有任何波澜会发生,婉妍心里才真切意识到: 她真的成亲了,真的已经嫁给净释伽阑,无处可逃了。 走到无垢圣殿外,就见已是掌灯时间,无垢圣殿门外却站满了人,个个面带焦急之色。 见净释伽阑回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看见净释伽阑身后,还跟着婉妍,供觉旃殊和云姑也松了一口气。 没人多嘴问净释伽阑他们下午去哪了,立刻默契地退成两排,迎净释伽阑和婉妍入殿。 在进门的时候,净释伽阑沉声道:“都退下吧。” 侍卫、婢女们应了一声,便都退下了,只有供觉旃殊和云姑没动。 净释伽阑微微侧脸,声音只有疲惫、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你们也下去。” 供觉旃殊和云姑相视一望,都有些震惊,云姑忙道: “尊上,老奴还要服侍您洗漱更衣,您与娘娘今日方才成婚,您的习惯娘娘还不清楚,恐怕服侍您不周……” 净释伽阑径直打断了云姑的话,冷冷重复道:“下去。” 供觉旃殊和云姑不敢抗命,但在临退下之时,云姑还是“扑通”一声跪下,壮着胆子道:“尊上饶恕老奴多嘴一句。 尊后娘娘如今尚且年幼,还未有月事,照理不应圆房。 若是违背人时,只怕是会既伤了尊上,又伤了娘娘……请尊上……请尊上……。” 云姑说不出来,正在纠结挣扎之时,就听净释伽阑冷笑一声道:“她什么情况我知道得很。” 供觉旃殊偷偷看净释伽阑的脸色,连忙上前拉起云姑,连声道:“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忠诚地云姑被拖走,还是满心的担忧,忍不住责备供觉旃殊道: “你拉我走做什么!我就该在外殿侍奉着! 不然洞房花烛夜,就算是心如止水的尊上,也难免动心动情、有违人伦。 这样万一伤了娘娘,以后不能受孕了可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让私生子承袭尊位吗?” 云姑说得轻巧,却把供觉旃殊听得面红耳赤,道: “你傻啊云姑,就算你真的在殿内侍奉,如果尊上真的想做什么,你拦得住吗? 更何况,尊上有多爱娘娘,外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云姑也急道:“就是因为爱,所以……” “所以,尊上不会伤害娘娘分毫,不会强迫娘娘分毫。” 。。。 等所有人都退下,净释伽阑径直向殿内走去。 婉妍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圣殿,手攥着衣角犹豫许久,怎么都没办法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净释伽阑的声音,从他的背影中传来,口气已经很难听了。 “立刻滚进来。” 净释伽阑贵为天尊,修养一向极佳,就是他再生气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口吻、如此不加修饰的用词。 婉妍一听,心想反正逃也逃不掉,再多挣扎,更惨的也只有自己。 所以婉妍牙一咬、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大步走向殿内走去。 婉妍前脚刚进殿,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婉妍身后的殿门,被猛地砸上了。 之后,四面密闭的圣殿之内,不知哪里过了一阵风,婉妍就感到自己失明一般,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所有的蜡烛同时灭了。 那一刻,婉妍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左手立刻就要召唤出十殿阎罗。 然后下一秒,婉妍终于勉强适应黑暗的眼睛,就看到净释伽阑忽然转过身来,大步向自己走来,快得有点像跌过来的。 夹杂着些许月光的夜色阴沉,而净释伽阑微明的侧脸,比夜色还沉。 婉妍赶忙收了手,下意识地想向后退。 然而,婉妍还没退,就感到自己双肩被死死捏住,随即被恶狠狠按入一个怀抱。 “你干什么!”婉妍怒斥道,正要反抗,就感到身子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净释伽阑突然一栽,直挺挺地就向下倒。 婉妍被净释伽阑紧紧抱在怀里,也被拖得猛地跪倒在地,摔得膝盖生疼。 然而,即使摔在地上,净释伽阑仍旧死死抱着婉妍的手,却是丝毫没松,反而越抱越紧。 婉妍被勒得快断气,不得不伸手去抓净释伽阑的胳膊,却难动他分毫。 不过一抓净释伽阑的胳膊,婉妍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什么,净释伽阑的手总是很冷。 但从未有过一次,他的身体冷得如此不正常。 那是,失血过多的冷。 婉妍没再动,冷冷问道:“你受伤了?” 856 洞房花烛小登科(2) 那一刻,婉妍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左手立刻就要召唤出十殿阎罗。 然后下一秒,婉妍终于勉强适应黑暗的眼睛,就看到净释伽阑忽然转过身来,大步向自己走来,快得有点像跌过来的。 夹杂着些许月光的夜色阴沉,而净释伽阑微明的侧脸,比夜色还沉。 婉妍赶忙收了手,下意识地就想向后退。 然而,婉妍还没退,就感到自己双肩被死死捏住,力气大得像是被铁夹钳住,随即又被恶狠狠按入一个怀抱。 “你干什么!”婉妍怒斥道,正要反抗,就感到身子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净释伽阑突然一栽,直挺挺地就向下倒。 婉妍被净释伽阑紧紧抱在怀里,也被拖得猛地跪倒在地,后背撞上殿门,膝盖和后背都刺喇喇地生疼。 然而,即使摔在地上,净释伽阑死死抱着婉妍的手却是丝毫没松,反而越抱越紧。 婉妍被勒得快断气,不得不伸手去抓净释伽阑的胳膊,却难动他分毫。 不过一抓净释伽阑的胳膊,婉妍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什么,净释伽阑的手总是很冷。 但从未有过一次,他的身体冷得如此不正常。 那是,失血过多的冷。 婉妍的动作僵住了,皱着眉问道:“你受伤了?” 净释伽阑没有回答,只是把头抵在婉妍的颈窝,又一次问道: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 因为不想留下,所以走。这有什么为什么? 婉妍没说,只是挣扎着想要起来,道:“你受伤了,我去给你喊郎中。” 然而,婉妍挣扎了半天,竟是纹丝不动。 净释伽阑紧紧抱着婉妍,像是魔怔了一样,又问道: “为什么走?宣婉妍你告诉我,你宁愿跟着凤凪扶,你都要走,你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我是你的仇人,可是那日管府,堵你的没有凤兵吗? 为什么,宣婉妍,你告诉我为什么?” 净释伽阑一遍遍问,或许是因为声音沙哑,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埋在婉妍的颈窝,声音有些闷闷的。 他冷清的声音中,竟有几分软软的胡搅蛮缠,像是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的小孩子一般。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婉妍冷若冰霜的声音。 “为什么现在还重要吗,我已经被抓回来了。” 净释伽阑苦笑了一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对话,就只有他一遍遍地问,而她,一次次地没有答案。 一时间,净释伽阑跪坐在地上,半扑半揽地抱着婉妍,什么都不再问,就只是紧紧抱着她,像是病入膏肓的人,捧着自己的救命药。 婉妍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身体僵硬得随时可以入土为安。 而她身后背靠冰凉的殿门,已是退无可退。 洞房花烛夜,没有花烛、没有人的大殿,贴得如此近的二人,比千言万语更酥酥麻麻的沉默。 这些元素粘在一起,实在是让婉妍太紧张、太不适了。 婉妍原本想到许多别的事,可以用来打岔,但她偏偏挑了最蠢的一件。 “净释伽阑,方才云姑说的,你没有听见吗? 贵为天地至尊,你不会连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都要欺负吧?” 净释伽阑埋在婉妍肩头,低低笑出声来,笑得又阴沉又讽刺。 “你我奉天命永结秦晋之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欺负一词,你不觉得牵强? 而且……”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你身体什么情况,云姑不知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 婉妍闻言愣了一下,脑子一瞬间没转过弯来。 什么情况……什么不清楚……? 难道!……他什么都知道? 婉妍心里窒息一瞬,紧张得心都不跳了。 可随即,婉妍又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呢! 就算净释伽阑的情报能力再强,也不能连女子这些闺中秘事都能探查到吧。 就在婉妍百思不得其解,身体愈加僵冷之时,就听净释伽阑又道: “宣婉妍,我之前警告过你的。 如果你胆敢再私会凤凪扶,我就不会再把药还给你。” 婉妍闻言,连忙去摸自己的袖口。 婉妍看这药,比看自己的命还重要。 因为怕被净释伽阑拿走,婉妍始终带着药。 就算是今日成亲,婉妍也趁人不注意,把药偷偷塞在了嫁衣的袖子里。 然而,明明方才还在的药,明明净释伽阑动都没动,可婉妍去摸时惊讶地发现,自己抽在袖子里的药,没了! 婉妍登时着了急,像是泥鳅一般,在净释伽阑的怀里疯狂挣扎,怒道: “还给我!你把药还给我!” 净释伽阑死死按住婉妍,声音满是冷静。 “我警告过你的宣婉妍,是你自己屡教不改,你能怪谁?” 婉妍才不听净释伽阑的说教,来硬的不行,便停了挣扎,努力缓和口气道: “这次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私见凤凪扶。 净释伽阑,就这一次,我以后绝对不再犯,你把药还给我。” 这药,当真这么重要吗? 净释伽阑沉默片刻,没说还与不还,而是冷声问道: “宣婉妍,你告诉我。这药,你到底为谁吃?” 婉妍没回答。 净释伽阑接着道: “你要是为了外人吃,那大可不必,我们之间的事情,没人管得了。 你要是为我吃……”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声音阴沉地质问道: “我在你心里,就禽兽至此,是会强人所难的人吗?” 婉妍轻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却又把什么都说了。 “你……”净释伽阑胸口,被狠狠堵上一口恶气,气得头皮都发麻。 可最终,净释伽阑还是把所有的怒火,全都艰难地咽下去,将婉妍越抱越紧。 “这方子药劲大不说,而且副作用不明,绝对是不能再吃了。 你就信我一次,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宣婉妍,你就信我一次。” 净释伽阑越说越轻、越说越无力。 只觉得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无法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恨不能剖开自己的心给婉妍看。 857 曙后星孤(1) 婉妍的声音比羽毛落下还轻。 “好,我信。” 净释伽阑笑了,笑得五味杂陈,他靠在婉妍的颈窝中,许久都没动,也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昏过去了。 月和夜交替侵蚀的无垢圣殿,失了所有,它在白日里为人称颂的美好。 阳光下,它巍峨、神圣、纯净,犹如一盏照亮人间的明灯。 然而,这明灯只能照亮别人,从来都照不亮自己。 夜色中,它孤身耸立在山巅,受东西南北风的侵蚀、受暴风暴雪的肆虐。 这时的无垢圣殿,就只是一座遗忘于世界之外的房子。 关着和它一样可怜的人。 “为什么不捅?” 净释伽阑忽然淡淡问道。 婉妍闻声,像是受了天雷一道,浑身剧烈一颤后,就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把匕首掉在净释伽阑的身后。 就在刚才,那把匕首的尖端,正对着净释伽阑的后心。 这声匕首落地的脆响,彻底掀翻了这个已经不太平静的夜晚。 净释伽阑缓缓直起身来,与婉妍面对着面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他好像看起来更憔悴了。 月色之下,婉妍看不清净释伽阑的眼睛,只能看到他被月亮削得笔直的半道下颚线。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只有比暮色还沉的静默。 净释伽阑抬左手,取匕首,一把将匕首抵在婉妍脖颈儿间,一气呵成。 “回答我。” 比起净释伽阑靠在她身上说话时,温热的哈气吹在婉妍的脖颈间,带来的一阵麻酥酥。 此时刺骨凉的匕首,反而让婉妍更好受一些。 婉妍被抵在殿门上,脸色却比纯白色的大理石门,还要惨白。 “我怕我杀了你之后,我跑不掉。” 婉妍坦然道。 黑暗中,净释伽阑笑了一声。 之后,净释伽阑踉踉跄跄地,扶着地站起身来,把匕首狠狠摔在婉妍身上。 “说的好,宣婉妍。” 净释伽阑又笑了一声,一步步挪到另一侧门边。 “砰”的一声巨响后,殿门关上了。 婉妍仍旧跪坐在门边,只是留下的,只有婉妍面前,斑斑驳驳的一摊血。 不知道为什么,圣殿好像更冷了,婉妍越抖越厉害,只能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蜷缩起来,企图用自己骤降的体温,护住自己体内最后的热气。 从婉妍抓净释伽阑的胳膊,发现净释伽阑的身体冰凉时,就暗放决力,探查净释伽阑的身体。 婉妍惊讶地发现,净释伽阑全身所有的经脉,居然全都爆开了。 虽然爆得不彻底,但这种情况,已是让初次见的婉妍大吃了一惊。 她既震惊于,净释伽阑受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力战凤尊和八大将军。 更震惊于一个人全身经脉尽爆,竟然还能活着。 而且是面不改色地活着。 要不是以决力探查,婉妍根本不会发现,净释伽阑居然受了伤。 在经过一次次查探、一次次确认后,婉妍确认,此时的净释伽阑已经虚弱至极,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而且,在入殿之前,净释伽阑已经让天璇殿所有人都退下了。 应该没人能想到吧,有人会在新婚之夜弑夫。 婉妍心里暗暗谋划起来: 如果今夜我将他诛杀于此,再连夜往西北无人境赶。 等到天亮,天璇殿的人发现时,已经追不回我了。 到时候,巴不得净释伽阑赶快死的净释摩诃,会不会为他儿子要这口气,都是不一定。 就算天璇殿真的举兵征讨亡生大殿,净释伽阑已死,只是面对净释摩诃的话,那我们的胜算可就大大增加了。 哪怕伤亡惨重一点,能换净释伽阑的命,也是值得的。 毕竟如果净释伽阑活着,我们连和天璇殿以命换命的资格,都没有。 没了净释伽阑的天璇殿,就是断了翅膀的鹰,早晚会被射下来。 婉妍下定了决心,手里就多了一把匕首,手指娴熟地一转匕首柄,匕首刃就对上了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重伤至此,对婉妍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能杀死净释伽阑,或许婉妍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净释伽阑,趁人之危,我是小人我承认。 但我不会觉得抱歉的,只有你死了,我们才能活。 那你就该死。 婉妍心里恶狠狠地想着,不知道是恶人的自白。 还是,在逼自己。 婉妍把匕首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中,匕首却无法向前再推半寸。 婉妍咬着牙,白天被割开的脉搏在紧攥之下,又滚出一滴滴的血珠,顺着婉妍的胳膊流。 而此时,婉妍的心远比手腕,更加鲜血淋漓。 婉妍一遍遍问自己: 宣婉妍,管府那日满地的血你忘了吗? 被挫骨扬灰的爹爹、娘亲、姐姐你忘了吗! 气势汹汹、盛气凌人,像鬼一样索命的天璇殿军你忘了吗! 为什么笙郎那么久都撑过来,净释伽阑一来就没了,你没怀疑过吗! 宣婉妍,你早就该死了,在管府灰飞烟灭的应该是你。 现在,你流着的是爹爹、娘亲、姐姐和笙郎的血,你拿着偷来的日子,还想真的和净释伽阑过正常日子吗? 天璇殿于你,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而净释伽阑,他是天璇殿的主! 他总是说的那么好听,做事那么周到,好像世上没人比他更无辜、更干净。 可是,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净释摩诃骗娘亲,骗得她情深意笃。 千百年来,天璇殿骗天下,骗得世人死心塌地。 宣婉妍,你还不明白吗?净释一族,就是这么擅长蛊惑人心。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得到净释伽阑的真心? 娘亲第一次被净释摩诃断了四肢,第二次被净释摩诃灰飞烟灭。 宣婉妍,你死就死了,可是亡生大殿怎么办,哥哥、阿恒、虔子怎么办…… 婉妍闭上眼,拼了命地撕开自己的伤口,想要用痛彻心扉,来唤醒自己。 可她越逼自己,就越痛苦、就越挣扎。 为什么要杀净释伽阑,婉妍有一百个必须为之的理由。 为什么不杀净释伽阑,婉妍想不出一个来。 858 曙后星孤(2) 然而,婉妍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也明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她却无论怎么逼迫自己,就是下不去手。 像是着魔了一样。 婉妍一只手垂在地上,另一只手在净释伽阑身后举着匕首,手掌与匕首柄之间的缝隙,渐渐被血填满。 她的眼睛,比死不瞑目还空洞、还挣扎。 净释伽阑抱着婉妍多久,婉妍的匕首就举了多久。 直到,净释伽阑问她为什么不捅下去。 大惊之下,婉妍的匕首掉了。 事情败露了,机会错失了。 然而,婉妍的心中,居然松了一口气…… 洞房花烛之夜,被自己新婚的妻子蓄意谋杀,该是怎样的心情。 婉妍想不出。 从净释伽阑的声音里,婉妍只听出了死一般的冷静。 婉妍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心中五味杂陈。 净释伽阑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后有把刀的? 是在一次次问我为什么走的时候吗? 是在说我屡教不改的时候吗? 是说“宣婉妍,你就相信我一次”的时候吗? 还是在,从我一开始出手的时候。 匕首还在那里,刀刃最终是没见血。 匕首或许不知道,它什么都没做,可是割碎了两颗心。 当云姑打开无垢圣殿殿门的时候,被坐在门口的婉妍吓了一跳。 她看婉妍还穿着昨日的喜衣,失魂落魄地靠在门上,便知道,她一夜未眠。 云姑想起来昨夜深夜,踉踉跄跄挪到偏殿的净释伽阑。 在供觉旃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冷静地说没事。 然而,当殿门关上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摔砸东西的声音,听的人胆战心惊。 云姑走上前去,想要扶婉妍起来,但婉妍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她在的时候,就摸了摸眼角,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婉妍眯着眼满是血丝的眼睛,恍然道: “天亮了啊。” 人在夜里时,总觉得,天亮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可他们从没想过,或许自己是一颗星星。 天亮了,照亮了一切。 然而,曙后星孤。 就像是,如果所有的真相都摊开了,比如白天她为什么和凤凪扶走,晚上她为什么没下手。 他们之间的恨,或许会少一点。 可是,挡在他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一切不会好起来的,反而还多了太多阴差阳错、无可奈何。 所以,或许恨对二人而言,才是真正抵御伤害的铠甲。 而不是爱。 就这么熬着吧。 婉妍这么告诉自己。 日子不会好,但是熬得到头。 。。。 清晨按照天璇殿的规矩,净释伽阑和婉妍一起参拜天璇先贤殿。 “白头到老”“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净释伽阑和婉妍对着先尊的神位,生硬地说着誓言和对未来的期盼。 词都是好词,话都是好话。 可是从净释伽阑和婉妍的口中说出,什么好词好句,都和“逢场作戏”脱不开干系。 从头到尾,两人对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仿佛两只漂亮的提线木偶。 对昨夜,他们只字不提。 对现在、未来,他们无话可说。 再之后,婉妍就很多天没有见到净释伽阑。 无垢圣殿会有人照常来送饭,云姑和嫣涵照例服侍着婉妍,都默契地没提起过净释伽阑。 婉妍每日清晨就去仆思大辛宫,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仆思大辛宫是天璇殿的藏书之处,也是全世界最大的藏书楼。 书一本本地读,婉妍的心也一点点地静了下来。 日子就这样平静了起来,就好像所有婚姻的结局。 直到有一日,婉妍和嫣涵在仆思大辛宫的书架间,婉妍手捧一本《天决汉字双译》。 就听另一侧的宫殿,两个正在收拾书架的小侍女,一边擦灰一边小声道: “哎哎哎,你听说没有!大婚之日,尊上只在娘娘的正殿坐了一坐,就去侧殿了!” “这都在殿内传遍了,不想知道都难好吧! 不过,尊上就算再讨厌娘娘,大婚之夜丢下娘娘走,这也太伤人了吧!” “这还不算伤人呢!你猜猜那日侧殿中,除了尊上,还有谁?” “还有谁……?那自然是,与尊上形影不离的右护法大人了。” “哎呀不是不是!我说出来吓死你!”说话的小姑娘左顾右盼一阵,才更小声道: “是月御金仙!” “啊!”另一个小姑娘惊叫一声,叫完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而且啊,听说那晚,月御金仙一夜都没走,直到天亮才离开……你想想……你想想!” “啧啧啧……这可真是……啧啧啧啊! 不过仔细一想,月御金仙和尊上年纪相仿,两人从小都在圣殿里长大,感情比尊后娘娘好,那也是必然的事情。” 嫣涵闻言,立刻就要冲出书架去细问,却被坐着的婉妍拉住了。 婉妍轻轻摇了摇头,靠在书架上,又低头去看书。 直到两个小侍女走了,嫣涵才蹲下在婉妍身边,看着婉妍的侧脸,小心翼翼道: “二小姐……” 婉妍抬起手来,左手掌心红光一现,掌中的纸团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纸团上,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天璇字, 婉妍合上书,抬头对嫣涵笑道: “嫣涵,你写信告诉亡生大殿,以后不要写信来了。” 你夫君要纳妾了!你还在这想这些琐事呢? 嫣涵愣了一下,才赶快思考婉妍的话,然后道:“二小姐,嫣涵不懂,这是为何? 而且,我们的信送不出去……” 婉妍淡淡笑着,道: “没事的,这封送的出去。 咱们能拿到手的信件,已经被天璇殿暗中筛过了。 能送到我们手里的,不是运气好送进来的,而是天璇殿想让咱们看到的。 所以以后,就别给天璇殿送情报了。“ “我明白了二小姐。”嫣涵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婉妍平静的脸,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婉妍低头去看书,嘴角多了一抹淡淡的笑。 859 药(1) “那两个,是月御的人。” 婉妍突然道。 说完,婉妍站起身来,转身将手里看完的书放回书架,又取下了一本。 听闻自己的丈夫和旁人有染,婉妍不叹惜自己,却是叹惜旁人道: “才几日,便迫不及待想让我知道,向我示威了。 我看她是个聪明的,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 而且……” 婉妍叹了口气。 “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他。 自讨苦吃,还能求谁救。” 嫣涵看着婉妍的侧影,心中只有叹气。 这些话,是在说月御吗? 还是,在点醒自己…… 短短几日,天璇殿中,各种传闻就人尽皆知。 什么“月御金仙夜夜伴尊上”、“成婚后,圣尊未从留宿尊后处一次”、“无垢圣殿主殿沉寂,侧殿欢笑声常有”。 不过几日后,一个消息的爆炸,就将这些传闻全都淹没了。 尊上要纳月御金仙为侧妃。 千百年来,或许也有过圣尊移情别恋、在殿外金屋藏娇坊的事情。 但是,无上圣尊正式纳侧妃,这可还是天璇殿千百年历史中的头一遭。 一经公布,整个天璇殿、乃至整个人间都沸腾了。 除了震惊之外,天璇殿众人还无比担心,怕圣尊清心寡欲、专一不二的人设坍塌,破坏天璇殿的威信。 但实则,对于这千百年未有之奇闻,人间只是热切地讨论着,抗议声、谴责声却寥寥。 其实,这尊后若不是宣婉妍,但凡换一个人,那圣尊纳侧妃的事,都会引起人间的轩然大波。 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以万民信仰为基础的天璇殿统治。 可尊后是宣婉妍,没人觉得她可怜,没人觉得净释伽阑背信弃义,反而都觉得这件事合情合理。 对啊,你可是最可恶、最卑劣的沙华妖女,我们尊贵圣洁、美玉无瑕的尊上能娶你,已是你此生都偿还不清的福分,尊上纳个侧妃怎么了? 不纳侧妃,难道每天就看着你这个魔头,再和你生一群小魔头吗? 不仅如此,圣尊纳侧妃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天璇分殿前来朝圣的人,反而大大增长。 自从尊上大婚之后,百姓们就很担忧。 历史上,从未有过尊后是沙华的先例,谁知道宣婉妍生出来的,是圣人还是恶人? 如果真让宣婉妍的孩子做储尊,那天璇殿的清誉就毁了,落到沙华手中的人间也毁了! 但如今,尊上纳了月御金仙做侧妃,想必就是为了日后的储尊血脉干净,不受沙华毒瘤的沾染。 一时间,人间谁人不感念尊上深思远虑,尊上慈悲。 除此之外,百姓们纷纷开始幻想,得知尊上纳妾的宣婉妍,该是多痛心疾首、痛不欲生。 然而,在净释摩诃通知婉妍这件事的时候,婉妍只是笑意盈盈地答应着,还说了许多祝福的话。 末了,婉妍甚至跪下来,自请搬出无垢圣殿,搬到洛萨朗央宫居住。 在婉妍回到无垢圣殿收拾东西的时候,月御来了。 她一进门,就跪着要给婉妍请罪。 婉妍笑着把她扶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只愿和睦的话,还赏赐月御许多首饰。 再之后,霜神青女和雪神滕六来了。 两个小姑娘带了些小玩意送婉妍,变着法得逗她笑。 滕六还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月御和婉妍闹矛盾,她滕六一定护着婉妍。 婉妍被她逗乐了,奇怪道:“你们十二金仙不是同气连枝吗?你怎么不护着你的常羲姐姐,反而要护着我?” 滕六撇撇小嘴道:“常羲姐姐不带我玩,也不怎么理我,但你带我玩啊。 而且你是风,我是雪,我和你才同气连枝。” 那一日,无垢圣殿前前后后来了很多人,都假惺惺地安慰婉妍,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男人都这样,接受就好了”。 唯独净释伽阑,从宣布纳侧妃后,再没露过面。 在去洛萨朗央宫的的路上,嫣涵终于忍不住问道: “二小姐,婢子打听到,这洛萨朗央宫,位于天璇殿后山,是天璇殿的八殿十六宫中,最偏僻的宫殿。 而且自从建成后,一直空置至今,比关犯人的无往生宫还冷清。 二小姐,您怎么想搬到这里?” 婉妍靠在竹辇上,眯着眼吹风。 迎面而来的风越来越冷,却也越来越清新。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不过是被迫困于此。 既然是这样,我就该有人质的自觉,离他们的生活远一点,他们不心烦,我也乐得自在。 而且……” 婉妍狡黠地笑了笑,朝右边努了努嘴,“这里离仆思大辛宫最近,我们不用再发愁,每日走这么远来看书了。” 都这样了,还能想着看书,还能笑出来。 嫣涵叹了口气。 纳妃那日,净释伽阑到底是没有太嚣张,并没有举办任何的典礼,只是一顶轿子,把月御金仙抬入了无垢圣殿。 主殿。 所有人都以为婉妍会推病不出,免得难掩失魂落魄,被人白白看了笑话。 然而,月御入无垢圣殿的那天,婉妍赶了个大早,喜气洋洋就来了。 她拉着月御的手亲昵地说话,天还没黑,就很有眼色地主动离开了。 不少人在无垢圣殿门口立着,目送着婉妍离开。 在众人的想象中,丈夫纳妾、正妻黯然孤身离开,这总该是有些落寞的场景。 然而婉妍在嫣涵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夕阳边走去,走得又婀娜,又坚定。 所有璀璨的落日余晖,都披在她的身上。 她削肩柳腰,身姿袅袅婷婷,看起来过于美好。 硬是把一副闺怨图,变成了一抹黄昏好风景。 好风景的正面,是婉妍在人前撑了几日的笑容,渐渐淡了。 哎,熬吧,就熬着吧。 。。。 婉妍离开无垢圣殿的时候,把云姑也留下了,坚持嫣涵一人就能服侍自己。 于是,昆仑北麓,一宫两人,半山风雪。 婉妍就这样,在自我放逐之后,终于过上了平静而寂静的生活。 几日之后,在初秋的时节,昆仑山巅就落下大雪一场,开启了又一年的凛冬。 ------题外话------ 这章的名字其实应该叫 《啊哈!那个药是什么啊它终于来了!》 and宝贝子们!懒人听书有切切的有声书咯,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听听呦!醋排sss大大真的读的很好~我最近沉迷其中,有了一些追更的快乐芜湖~ 860 药(2) 婉妍在洛萨朗央宫的后殿中,放了一张大躺椅,上面铺着一层厚重的皮毛,就放在窗棂边。 婉妍穿着红底白毛领的大氅,躺在柔软的皮毛中,小几上放着一杯悬起袅袅热气的茶,身后的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窗外的风声、雪声混在一起。 一热一寒之中,把时间所有的宁静和安逸,都冻僵了、燃尽了。 嫣涵也被婉妍强行安在躺椅上,但她却坚决不躺,在躺椅上还坐得笔直,给婉妍缝制着衣服。 婉妍躺在椅子中,有时看看膝头的书,有时看看窗外的雪,困了就打盹,醒了就和嫣涵闲聊。 苍山圣殿,长松点雪,古树号风,美人慵卧。 她卧在那里,比窗外那只孤梅还多了几分,凄凄沥沥的美。 婉妍曾经以为,这种毫无波澜、无喜无悲的日子,她起码要七八十岁才能过上。 没想到在她十六岁,就已经过上了超然世外的隐居生活。 不过,要说毫无波澜,自然是不存在的。 午后,婉妍用完午膳打盹醒来,嫣涵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端来,放在婉妍旁边的小几上晾着,道: “二小姐,二公子送来的药,您分成两包,一包交给婢子保管。 如今,这是婢子那份药中的最后一剂了。 您那里的那份药,也交给婢子拿去煎吧。” 说到这里,婉妍就心疼,叹道: “哎别提了……我那份药丢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嫣涵闻言,也道: “啊……那太可惜了。” 婉妍沮丧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那可是二哥哥配的药,卿岚大老远给我送来的。 就这么丢了一半……” 当初齐卿岚把药送来时,婉妍怕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全都碎了,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嫣涵,一份自己保管。 而她自己的那份,已经在大婚之夜,被净释伽阑不知道弄去哪了。 “不过也没事。”婉妍耸了耸肩,无所谓道,“现在看来,这药好像也不是很用的到了。” 嫣涵点点头,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不过二小姐,我瞧您自从入了天璇殿,就一直在喝这药。 您到底生了什么病,也不告诉婢子。 您总要告诉我,我才能放心嘛。” “好药。”婉妍对着嫣涵狡黠地眨眨眼,把书放回膝头,只道: “嫣涵,你放心吧,我什么病都没有。” 婉妍刚说完,就听一个气冲冲的声音从前殿传来。 “我看是你脑子有病!” 婉妍闻言,眉头蹙了蹙。 净释伽阑的声音。 婉妍搬到洛萨朗央宫,就是为了避开净释伽阑。 这才搬出来几天,净释伽阑就找来了。 在一阵听得出怒气的脚步声后,净释伽阑气势汹汹快步走进,黑色的大氅上挂满雪花。 婉妍看得出净释伽阑的来者不善,心里暗暗骂道: 又来找茬,我都躲到这里了,也不知道怎么又惹了这大仙人,烦死了! 但是面上,婉妍坐了起来,笑得恰到好处。 “尊上来的路上,怎么也没人打把伞,下人真是太疏忽了……” 温柔、端庄、贤惠、大度,婉妍的样子,真有有侯门大户当家主母那味道了。 如果,在她的眼里,没有抑制不住的疏离和戒备的话。 净释伽阑没回话,已经径直走到了婉妍面前,指着婉妍旁边的药碗,冷冷质问道: “这是什么药?” 婉妍愣了一下,看了看药碗,嘴角淡淡笑着道: “这就是臣妾常服用的药啊…… 而且,臣妾的事情,有尊上不知道的吗?” 净释伽阑又抽什么风?和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这药你抢了两次,还拿走我半副,你现在问我是什么药? 净释伽阑,你不觉得好笑吗? 这么多探子绕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你什么不知道?我所有的往来书信,哪封你没看过? 你要是真不想让我吃这药,恐怕我连个药渣子都见不到吧? 笑脸之下,婉妍要把净释伽阑骂穿了。 净释伽阑气得手腕都在抖,吸了一口气后,才强压着怒火,竭力冷静道: “这药的配方、剂量,不仅可以闭经。而且如果长期服用,必然会导致无法生育。 更有甚者,这药对身体损害极大。 宣婉妍,这些副作用,你知不知道?” 怒火之下,净释伽阑已经顾不上觉得难以启齿,脱口就问了出来。 这话一出,嫣涵来不及红脸,就瞬间小脸刷白,花容失色地看向婉妍,惊讶地张大了嘴。 按照养身的规矩,女子若未来月事,就不宜房事。 嫣涵知道婉妍早已过了初潮,然而进了天璇殿,检查她的医神,却说她还未来月事。 嫣涵不甚在意,只当婉妍这段时间生理周期不规律。 然而……她居然是吃药避掉了! 就是一点药理都不懂的嫣涵,都知道这种人为强行破坏生理规律的事情,对人定是伤害巨大。 然而相比于嫣涵的震惊,婉妍则是一点吃惊都没有,平静地反问道: “啊,原来尊上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所以才没把我的药拿走。” “你!”净释伽阑气得浑身都抖,身体的战栗令他身上的雪花都纷纷落下。 然后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净释伽阑猛一拔剑,对着药碗就横劈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婉妍甚至不知道,这满地的碎渣到底是被劈碎的,还是砸在地上摔碎的。 而近乎是炸开的药汤,一大半都溅在了婉妍身上。 红衣上落水渍,斑斑驳驳,仿佛深深浅浅的血迹。 那可是滚烫滚烫的药,虽然隔着许多衣服,但婉妍还是感到些许火辣辣。 “二小姐你怎么样!”嫣涵见状,立刻就要冲上来看婉妍,却被净释伽阑忽然转头吼道: “出去!” 此言一出,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婉妍,立刻正色怒道:“别吼我的人!” 婉妍装样子的时候,是真的贤惠又温顺。 但婉妍厉声喝人的时候,声音中的威压也令人心头一颤。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都是剑拔弩张的威压。 861 贤妻良母(1) 嫣涵看了眼二人,知道自己在这里根本无济于事,只好默默退了出去。 药碗碎了,但净释伽阑没有收剑。 他提剑站在婉妍面前,握剑的手在抖、剑刃也跟着抖,眼中的怒火已经盛极。 那一刻,婉妍觉得,如果可以,净释伽阑现在恨不能像劈碎一只碗一样,砍死自己。 虽然婉妍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她又没下毒害净释伽阑,伤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到底那么生气干什么? 婉妍以为净释伽阑很生气,实则她不知道,净释伽阑已经气疯了。 当年在胡喾军营,婉妍第一次来月事之时,净释伽阑就知道,还偷偷为她煮了红糖姜茶,虽然婉妍根本一无所知。 所以当医神说婉妍还未来月事之时,净释伽阑就知道,婉妍必然在其中做了手脚。 但净释伽阑也没有太在意,觉得婉妍不至于傻到为此,伤害自己的身体。 所以他才对婉妍吃药视而不见,甚至那日拿走药也只是为了吓她、威胁她,最终还是还给她。 而净释伽阑把药寄给千里之外的阿贡索朗,也本就是为了图个保险、求个安心。 然而,阿贡索朗的回信告诉他,这药对女子损害巨大,是万万吃不得,让婉妍速速停下。 净释伽阑这才知道,原来婉妍为了逃他,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身体。 净释伽阑拿到信后,怒火上头,差点就气得差点杀人,想都不想就直接就冲上了后山。 然而回答他的怒气的,只有她的平静,和一句明里暗里的“你难道不想让我吃吗?” 一时间,净释伽阑只觉得自己满脑子“嗡嗡”响,眼前骤然一黑,怒极道: “宣契敢把这药给你,他就该死一万次!” 婉妍闻言,终于急了,猛地站起身来,怒道: “这事和我二哥没关系!是我逼他给我配药的! 我二哥本来坚决不给我,是我说要是不给我,我就只能在大婚之夜服毒自尽,以存清白。 我二哥这才迫不得已给我的! 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全都是我做的,你别再去伤害我的家人了!” “以存清白?”净释伽阑暴怒之中冷笑一声,声音分外骇人,微微偏头,寒声质问道: “给谁存?” 净释伽阑说着,目光就落在了婉妍的发髻上。 那还是未婚女子的法式,上面只插着一根簪子。 累丝攒花嵌绿松石金簪. 那是容谨送给婉妍的。 之前在无垢圣殿,婉妍从未拿出来过。 如今一离开净释伽阑的视线,婉妍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戴上了。 净释伽阑笑了,抬手想把那簪子拿近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好。 然而他刚才抬手,婉妍已经立刻敏捷地向后一步,一把摘下簪子,双手护在身后,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睛里,就只有敌对和防备。 净释伽阑没去抢,只是又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这一声笑,笑出了净释伽阑心头,所有的苦。 “你从来不把簪子拿出来,就是私下和嫣涵说话,也很少提他…… 你不是把他忘了,而是你怕我伤害他。 宣婉妍,我在心里就这么无耻吗? 说说吧,你觉得我会怎么做,是会心血来潮散播谣言,毁仲怀笙清誉?还是把他拖出来鞭尸?” 婉妍把簪子攥得更紧了,没有回答,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净释伽阑。 但是那个表情告诉净释伽阑,他在她心里,完全干得出这些事。 她什么都不用说,就能把净释伽阑气得喉咙腥甜,几欲吐血。 也许是盛怒之下失了理智,净释伽阑问出了他这辈子,觉得最蠢的问题。 “宣婉妍,如果和你成亲的是仲怀笙,你不会吃这药,对不对?” 提起仲怀笙,婉妍的脸冷了、心冷了,目光冷了。 婉妍现在也没什么理智可言,满心想着的,就是能把净释伽阑活活气死就好了。 净释伽阑不想听什么,婉妍偏偏就要说什么,也不管是不是实话。 “自然不吃。” 听到这个答案,净释伽阑气得再不能忍受,手指着婉妍,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猛地挥剑而起,高高抬在婉妍头顶。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剑刃,非但没有分毫畏惧,反而更恶狠狠直视着净释伽阑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而且净释伽阑,你不配提他!” 容谨的死,是婉妍心中不能提到的伤。 此时伤口掀开、鲜血淋漓,婉妍也不再顾虑,怒道: “那一日,你陈兵数万来逼我走,笙郎知道他身体那么弱,我肯定不会走。 他怕你伤害我,怕你为难我,怕他护不住我,怕我有朝一日还是落到你手里! 所以他宁愿自己死,也要让我和你走! 明明笙郎还有时日的!明明笙郎不会死的!都是你!净释伽阑都是你!是你害死了笙郎! 你现在还有什么脸面提他!” 这些话在婉妍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此时纵声喊了出来,婉妍没有觉得心里轻松一些,反而心头的伤口被越撕越大。 净释伽阑听完,全身都僵住了。发抖的眼眶中,瞳孔是几乎都要裂开了。 他扬着剑的手,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点点垂了下来。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原来,她只是不说、不做、不表现,实则,一笔一笔的账,她都记在心里了。 “好……” 过了好久,净释伽阑被扼住的嗓子,才终于能说出话来。 “那你就给他报仇吧。” 净释伽阑说完,转身就走。 最终,气势汹汹地来,伤痕累累地走。 婉妍站在原地,也是气得肩抖。 嫣涵刚进来,就听婉妍怒吼道: “嫣涵,以后不准再放他进来了!神经病吧,天天没事找事! 天天看着冰清玉洁的月御,还有空来和我找茬,真是闲疯了!” 嫣涵不回答,只是蹲下身来,收拾那一地的碎渣,无不担忧道: “二小姐,不管怎么说,您怎么能吃这种药呢! 您怎么就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呢!” 嫣涵低着头收拾,八年来第一次质问婉妍。 862 贤妻良母(2) 她收拾完站起来的时候,婉妍看见她眼圈都红了。 婉妍自知理亏,怒火消了一半,连忙蹭到嫣涵身边,挽着她道: “没有了没有了,这药就是想吃也没了!” 嫣涵的眼圈更红了,“您还想吃!” “不吃了不吃了!”婉妍连忙道,“反正现在除了来发疯,我也见不到净释伽阑。 更何况,人家也有如花美眷,才懒得搭理我呢。 如今,我是彻底连吃的必要都没了。” “您真是……”嫣涵仍是心有余悸道:“二小姐您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药,您是怎么敢吃得下去的! 您还狠心瞒着我,让我亲手把绝子汤端给您喝!” “喝的时候确实有点担心……”婉妍诚实道,“但一想到能免于和仇人同床共枕,免于为仇人生儿育女,我又觉得,就算这药把我毒残废咯,也还挺值得。” 嫣涵急道:“二小姐!您又胡说!” “不说了不说了。”婉妍笑着搂住嫣涵哄她。 嫣涵也拉住婉妍,无不担心道: “不过,二小姐您也看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您都搬到这里来了,烦心事还是会找上门。 而且这一次,看净释伽阑的样子,是真的生气了…… 以后咱们又该怎么办啊?” “哎……”婉妍长长叹了口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便只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还能怎么办? 他得寸进尺,我们就只能再退一丈了。” 说着,婉妍的脸阴了阴。 “在我能一局翻盘之前,美名,要比出一口气重要的多。” 嫣涵点了点头,明白了婉妍的意思。 婉妍叹了口气,重新躺回躺椅之中,面色更疲惫了些。 嫣涵道:“二小姐您先歇着,我去给您煲汤。” 婉妍点点头,忽然又道: “对了,以后每天煲汤的时候,多做一碗吧。” 。。。 几日后,又是两则天璇殿的轶闻,占据了整个大陆所有的街头巷尾,引发了不论男女老少的热烈讨论。 一曰,那沙华妖女宣婉妍,如今竟是金盆洗手、本性大变,不做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做起了贤妻良母。 据说尊上纳侧妃,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自觉搬得远远的,给新人腾位置。 而她人搬远了,心却一直留在无垢圣殿。 据说她每天日出日落,都雷打不动跪在神像面前,为尊上和天璇殿祈祷。 每天下午,她都要亲手煲汤,拿盒子装着,亲自给尊上送到无垢圣殿去。 要知道宣婉妍可是住在昆仑后山,往前山去的路,又冷又险,经常是大风大雪天气,很是艰难。 然而,宣婉妍每天都要亲自走一个来回,而且每次送下汤就立刻走,从不多留。 据说宣婉妍送汤半个多月,尊上向来闭门不见,她连尊上的一面都没见到。 实在想不到啊,最慈悲最心善的圣尊,居然能对新婚的妻子,如此狠得下心来。 除此之外,宣婉妍对丈夫的私生子,也是宠爱有加、视若己出,时不时就去看看孩子,还亲手为孩子缝制肚兜。 这消息传来,世人都大为吃惊,没想到宣婉妍竟有如此胸襟。 更有甚至,还有许多男子在心里暗暗感慨: 这是女魔头?她魔在哪了?魔在能容得下丈夫纳妾?魔在能善待私生子?魔在任劳任怨、贤惠淑德? 这哪是女魔头,这分明是女菩萨! 所以这种女菩萨哪里还有吗?是沙华也没关系,我就帮友人问问…… 实则…… 洛萨朗央宫。 “二小姐,汤煲好了。” 婉妍窝在从火炉边的躺椅中,懒洋洋看了眼汤盒问道: “这次没给他放什么好材料吧?” “没有。”嫣涵笑着答道:“自从二小姐您嘱咐,给那人的汤中,一律不许浪费好食材后,鸡汤、鱼汤都用吃剩下的鸡骨头、鱼骨头熬的,红枣都是吃不掉虫蛀了的,人参也都用萝卜代替了。” “真聪明!”婉妍笑道。 “不过……”嫣涵还是有些担心,“那人万一发现怎么办?肯定又要生气。” “怎么可能呢!”婉妍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披上大氅,又喝了一口热茶,才道:“他绝对不可能喝的,所以拿什么好材料熬汤,都是个浪费,还不如帮我们清理厨余垃圾呢。 何况,萝卜就是小人参啊,用萝卜熬的就是小人参汤。” 婉妍故意把这个词咬得很重。 “小人——参汤,多适合他!” “哈哈哈,二小姐的嘴还是这样毒。” 嫣涵笑着点点头,把手炉塞进婉妍怀里,两人就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山路极其崎岖,脚旁边就是悬崖峭壁,还有大风大雪呼号不止。 嫣涵看着婉妍,不忍道: “二小姐,以后送汤这事,我来做就行了,您何必每天都要跑一趟呢?” “这有什么!”婉妍的鼻头冻得红彤彤的,却兴致勃勃道:“每天坐着也要发霉了,还不如借此机会出来透透风、活动活动筋骨,再去前面探听探听消息。” 说罢,婉妍又补充道:“对了嫣涵,你给那小孩做的肚兜做好了没有?” 嫣涵苦着脸道:“婢子有罪,昨天分神做错了一块,今晚就拆了重做,明天一定做好!” “哎呀,拆什么呀!好不容易做的,可惜死了!”婉妍无不遗憾道,“别拆了,做什么样、算什么样哈。 天天点着蜡做针线,你不怕眼睛坏了啊。” 嫣涵道:“可是二小姐,做错的肯定是会被看出来的!” “看出来就看出来呗。”婉妍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只要是我送的,净释伽阑肯定不会敢给他儿子穿的,送了就是扔了,怎么都是浪费。 所以有好的,你还不如给我,给他不就浪费了!” 第二个消息,作为天璇殿的祖制,无上圣尊大婚以后,是要携尊后共下人间,亲入大陆的各处查探。 一为检查各国各地的治理,二来也为更真实地感受民情民风民俗。 然而,当世尊的大巡,居然千百年来头一遭,不带尊后,要带尊妃月御! 863 苗刀(1) 天璇殿外殿门前,净释伽阑和月御并肩而立,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温婉动人。 站在他们对面的,是孤身一人的婉妍。 婉妍穿着一袭素色的衣服,双手叠在身前,带着端庄又得体的笑容,温声道: “尊上和月御姐姐此行出远门,虽是为了万民福祉,但还是要万事当心、一切以安全为重。 在尊上出行这段时间,臣妾会吃斋,每日为尊上和姐姐诵经祈福,只愿你们能早日平安归来。” 婉妍说完,真的双手合十,微微合眼祷告了一下。 虔诚又真挚。 对于婉妍的祝福,月御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接受了。 而净释伽阑则冷笑一声,看都没看婉妍,冷声吩咐道: “留守圣殿的众神,在本尊不在的时候,你们务必要戮力同心,守好天璇殿。”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尤其是要看好宣婉妍,别让她又胡作非为。” 此言一出,无人敢接话,心里都道:出巡你本来该带宣婉妍,不带就算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么不给尊后面子,这也太伤人了吧! 所有人都屏了一口气,忍不住看向婉妍,怕她突然暴走。 然而婉妍仍是淡淡笑着,对着净释伽阑微微一礼,道:“臣妾多谢尊上关心,臣妾定会竭尽所能,助众神守好圣殿,待尊上平安归来。” 净释伽阑冷哼一声,握住月御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婉妍站在门口,一直等净释伽阑的轮宫远入云端,再也看不见,才默默离开,向自己的后山而去。 轮宫驶出一个时辰后。 “尊上,您请喝热茶。” 月御端来一杯茶,放在桌上,又看了看一边一口未动的饭菜,满含担忧道。 “尊上您近日来怎的胃口这么差,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为什么胃口差? 只怕除非长一个铁胃,不然不论谁喝了我那“贤妻”做的汤,都要上吐下泻吧。 连喝本个月神汤,逢喝必吐,还碗碗不落下的净释伽阑,心里冷哼一声。 面上,净释伽阑没抬头,只冷声道:“圣殿的金仙,不是端茶倒水的侍女。” 月御不恼,仍是巧笑倩兮:“服侍尊上,也是臣妾的本分。” 净释伽阑把眼睛从书卷上抬起来,冷声道: “本尊说过,没人的时候,不要自称臣妾。” 月御微微一愣,垂下眼眸,欠身行礼道: “是小神失言了,请尊上降罪。” 净释伽阑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回到了书卷上。 这时,供觉旃殊快步走入到桌前,道:“尊上,圣殿那边来消息了。” 净释伽阑没抬头,“说。” 供觉旃殊看了一眼一旁的月御,又补充道:“是洛萨朗央宫的消息。” 净释伽阑闻言,微微侧脸对月御道:“下去吧。” “是!”月御温柔地笑着行礼,转身走了出去,在走出门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外人了,供觉旃殊才道:“禀尊上,我们在洛萨朗央宫外五十里内安排的所有探子,都被娘娘杀了。” “所有的?”净释伽阑皱了皱眉。 “是,一个不剩。” “我才走了一个时辰……”净释伽阑的脸色瞬间阴沉,“她倒是迫不及待。” 顿了一下,净释伽阑又问道:“有帮手吗?” “没有,就娘娘一个人。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那些探子的伤口,有刀伤、剑伤,甚至还有峨眉刺留下的伤口。 但是,无论怎么调查,确实只有娘娘一个人动手。” “方圆五十里,两百多个探子,一个时辰,三种武器……” 净释伽阑把书卷放下,不知是褒是贬道: “自从入了天璇殿,她白天看书或睡觉,一副放弃抵抗、平心气和的样子,然后每个晚上都争分夺秒地彻夜练功。 现在看来,她还真是下了苦功夫,不论是御风还是武功,都大有增进。” 供觉旃殊自然也知道,婉妍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所以没有过多惊讶,只是问道:“尊上,那现在怎么办,还要再派探子吗?” “不派了。”净释伽阑摇了摇头,“我不在圣殿,现在派过去一个死一个。 就是把大门看好,无论如何,不准让宣婉妍离殿。 如果她执意离开的话,殿内留守的众神可以把她先锁起来,等我回去处置。 还有……” 净释伽阑的脸色更沉了,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盯好凤凪扶,别让他再靠近天璇殿一步!” 。。。 月上昆仑山巅,披满皑皑白雪的后山,在月光之下分外晶莹。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后山自上而下不见一个人影,安静得只有落雪和刮风的声音。 在洛桑朗央宫后殿外,只是看的话,是一片空荡荡的积雪。 然而,若是走近用手触碰,就会发现在空地中央,几块透明的风障拔地而起,似是拼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 一个从外面看,根本看不见的盒子。 而在盒子里,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孩手握长刀,时而纵跃、时而横劈、时而挥砍,时而单手持刀换双手,时而双手持刀换单手,变幻莫测。 她的刀刃辗转连击,刀势叵测凌厉,可谓身催刀往,势如破竹。 她一招接一式,动作行云流水,将那长刀挥得犹如银雷一道,快到看不清刀形。 在她的跃动之间,红衣卷起满地的白雪,银刃所到之处扰乱山风,刀刃的寒光舞动,劈碎满山的月光。 女孩明明身姿单薄轻盈,然而手握长刀之时,却是目光坚定、动作利落有力,看起来也像是一把长刀。 单薄,却带着令人畏惧的杀伤力。 这人正是婉妍。 此时已是寅时,还有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距离婉妍开始练刀的亥时,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 整整六个小时过去了,婉妍竟是一刻钟都未休息。 已是秋季光景,又是在海拔如此之高的昆仑山巅,还是常年积雪的后山,比京都的深冬还要冷上许多。 然而,只穿着一身单衣的婉妍,却是汗如雨下,热腾腾的汗珠落在地上,在厚厚的积雪之中,砸出一个个小坑。 ------题外话------ 哦妈妈们快来看啊,咱们的女鹅多么努力啊~(姨母笑) 这么努力的好孩子,是不是可以暂时原谅她前几日对阑阑的恶性哇星星眼星星眼 864 苗刀(2) 婉妍正练得投入,就听“哗啦”一声脆响,婉妍周围所有的风障,被一掌打得粉碎。 原本消失的婉妍,瞬间又出现了。 婉妍又做完一个招式,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对着空气无可奈何道: “凤尊大人,你为什么又来了?你真的这么闲吗?” 婉妍说完,就见凤凪扶从虚无中现出,笑意盈盈地走向婉妍,道: “我要是再不现身啊,你只怕又要向上个月那样,生生把自己累晕在雪里了。” 边说着,凤凪扶已经走到婉妍面前,将一件大氅披在婉妍身上。 婉妍攥住大氅的衣角,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道了句:“我自己来吧,多谢凤尊。” 对于婉妍的客气,凤凪扶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向婉妍更近两步,笑意盈盈为她拭汗,道: “风这么冷,你又满头的汗,这可是要吹坏的。” 婉妍又是向后一步,躲过了凤凪扶的手,从自己袖口拽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凤凪扶还是不恼,看着婉妍手中的刀,满眼的赞叹之色。 “不过短短一个月,你就把苗刀练得如此出神入化,我真是不知道,是你的天赋更骇人,还是为之付出的努力更骇人了。” 在婉妍手中的长刀,只刀柄就有一尺半,刀刃更是又五尺长,立起来比婉妍的个子还高 面对凤凪扶的夸奖,婉妍没有喜悦,只是淡淡道: “凤尊谬赞了,不过是学了个皮毛,出神入化,愧不敢当。” 这真是谦虚了,婉妍这一手苗刀,就是凤凪扶都觉得实在漂亮。 凤凪扶不解道:“不过,你不是才练完峨眉刺,如今又练苗刀,这是想把所有武器都来个精通?” “精通言重了,学着玩。”婉妍敷衍道,言必长刀入鞘,逐客道: “宣某练习完毕,天也快亮了,就先回去了,也请凤尊早些回吧,免得被天璇殿发现,打麻烦。” “怕什么,净释伽阑在的时候,也挡不住我来去。 何况现在,净释伽阑已经带着他的小娇妻走远了。 就算这天璇殿上下所有人在此,又能奈我何?” 凤凪扶无所谓道,非但不走,反而站得更定了,又接着自顾自道: “你练峨眉刺,是为了近战。练苗刀嘛…… 苗刀长而窄,刀体也比剑轻薄许多,任何细小的动作偏差,都会被展现得一目了然。 它能将剑所包容的错误,都一展无余。 而且苗刀的使用,需要单双手来回切换,对手势的灵活度要求也很高。 估计将苗刀练好以后,你的剑术必然也会大为精进,突破你目前的瓶颈。 宣婉妍呀宣婉妍,你还真是习武的奇才,才能想到通过练苗刀的方式,间接提高剑术。” 说着,凤凪扶还鼓了鼓掌。 虽然凤凪扶说的都是对的,但婉妍实在是满心无语。 自从大婚之后,凤尊隔三差五就潜入洛萨朗央宫,看自己习武练功。 婉妍练武设时结界,原本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迹,不让天璇殿的人知道自己在偷偷练功。 可后来,婉妍的结界越设越厚,就是为了免于凤凪扶的打扰。 虽然每一次,不论婉妍多么努力地设结界,凤凪扶还是轻轻一掌就可以破开。 刚开始几次,婉妍还能客客气气应付凤凪扶。 如今次数一多,婉妍实在懒得应付,就怎么敷衍怎么来。 婉妍敷衍了几句,就想回殿里了,就听凤凪扶又笑着问道: “说起峨眉刺,你的峨眉刺最近练得怎么样了?” 婉妍不想理他,极尽敷衍道:“还是那样。” 说着,婉妍提刀微微行礼道:“宣某先告退,凤尊您请便。” 说着,婉妍就要走。 然而,在婉妍和凤凪扶擦肩而过之时,原本抱着胳膊动都没动的凤凪扶,忽然在与婉妍即将擦肩的那一秒,忽然抬手。 在他的掌心,是一柄扇面镶着金玉的团扇。 那团扇向婉妍后脑袭来,速度极快。 好在婉妍感觉到脑后的异样,立刻向前垂直俯身,随即双脚空蹬起跳,落地后上半身柔韧地横向扫过一周。 凤凪扶的扇子,就贴着婉妍的脊骨过去。 避开扇子后,婉妍立刻向后空翻两下,再直起身来时,已经和凤凪扶面对面。 婉妍抓着苗刀的左手往前猛地一推,只见那长刀就如毒蛇出洞般,破空而出。 婉妍脚下飞快地挪动,几步并一个转身之后,已经迅速来到原位置的左前方,稳稳抓住自己推出的苗刀。 此时婉妍已经向凤凪扶逼近许多,一抓住刀柄就双脚发力、飞身一跃,单手握刀改双手握刀,对着凤凪扶的头顶砍去。 头顶飞快落下的,可是足足六尺半长的苗刀,任谁都会感到压力。 然而凤凪扶只是微微抬手,手腕一拧,用团扇的扇骨,轻轻松松接住了婉妍的刀,轻巧就像是抬手用扇子挡太阳一般。 因为婉妍和凤凪扶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所以凤凪扶的扇子接住的,是婉妍苗刀的尖端。 凤凪扶心中笑了笑。 还真是小孩子,这么叛逆,让她用峨眉刺,她就故意拉开远战,就是不用峨眉刺。 凤凪扶的扇子接着婉妍的苗刀,僵持片刻后,凤凪扶微微一笑,松了扇子。 然后,就在婉妍苗刀落下的这短短一瞬,凤凪扶已经闪身来到婉妍的面前,轻松避开了长刀的攻击范围。 凤凪扶的速度实在太快,比刀顺势落下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婉妍根本就来不及防备。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凤凪扶已经一个手刀下来,劈在她握着刀鞘的左手腕上。 剧痛之下,婉妍下意识地松了手。 凤凪扶的手刀顺势落下,又戛然而止,整个人微微俯身,反手将剑鞘一把接住,然后顺着俯身的方向向后璇身借力。 “啪”的一声脆响,凤凪扶用剑鞘劈断了婉妍手持的苗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婉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手中,就只剩下半截刀了。 865 峨眉刺 婉妍愣了一瞬。 能用剑鞘砍断剑刃,那该是怎样的力度。 尤其是婉妍能感觉到,凤凪扶分毫决力未开。 而这时,婉妍已经来不及再想凤凪扶是怎么做到的,因为砍断自己的剑后,凤凪扶握着剑鞘的手忽然张开,然后迅速又反手抓住剑鞘,回手就向婉妍的脖颈劈来。 这一下看着轻飘飘,实则要是真落在婉妍的身上,只怕能把她打得头身分家。 婉妍迅速扔了断刀,仰面朝天向后躬身,就感觉剑鞘带来的风,差点把她的鼻尖割下来。 然后婉妍柔韧的腰部发力,带着上半身快速旋过小半周。 这时,婉妍的两手的中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枚玉环。 而她的手心,多了两根长约三尺,两头都带扁而利尖头的长刺。 那两根长刺的中点,就通过可动的铆钉连在玉环上,可以跟着手腕的摆动,贴着掌心旋转如飞。 如此近身的搏斗,婉妍连剑都拔不出,赤手空拳又是必然打不过凤凪扶的,只好立刻换上了近战武器。 终于还是被凤凪扶逼出来了,婉妍的峨眉刺。 婉妍的身子越仰越低,一手飞速旋转的峨眉刺,向着凤凪扶的小腿骨面划去。 凤凪扶早有准备,足尖一点,就是一个轻盈的空翻,躲开了婉妍的尖刺。 婉妍已经迅速起身,一个璇身后站稳收力,然后迅速又向凤凪扶攻来。 婉妍的右手对着凤凪扶的面门,就是一拳。 然而,婉妍的拳头,在距离凤凪扶的鼻尖不过两寸时,拳头忽而散开,在她的掌心,是一根转得飞快,形如玉盘的长刺。 凤凪扶迅速移步,微微后撤,就见那长刺的尖头在旋转之中,几乎是擦着凤凪扶的睫毛过去的。 之后,凤凪扶没有再躲,而是起扇一挡,直接停了长刺的旋转。 而这时,婉妍的左手则是猛地合上,攥住了掌心的长刺,然后拳眼向下,握着长刺向凤凪扶的面门扎去。 眼看着利刺向自己戳来,凤凪扶只是淡淡地笑着,抬手一把就稳稳抓住婉妍的手腕。 婉妍努力想挣脱,然而却难以动弹分毫。 这时,凤凪扶的扇子绕开婉妍的另一根利刺,一挥扇子向婉妍地腰间打去。 那明明只是一柄扇子,婉妍却觉得自己地腰间,仿佛被一根巨大的木桩击来,痛得瞬间窒息。 剧痛之下,婉妍不自觉地向前倒了一些,凤凪扶已经抬手,用扇骨顶着婉妍的肩头,狠狠压了下去。 凤凪扶甚至还是笑着的,根本看不出分毫用力地迹象,然而婉妍却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碾碎了。 在此重压之下,婉妍只能“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凤凪扶面前。 输了个彻底。 这时,凤凪扶才收了手,俯身把婉妍捞了起来。 “不错呀,才练了半个多月的武器,就已经可以挡我四五招了。” 婉妍揉了揉自己几乎碎开地肩膀,输得心服口服,道: “多谢凤尊夸奖。” 虽然只能挡住四五招听着难听,但是加上“凤尊的”这个定语,就是一种莫大地夸奖了。 毕竟大部分人练十五年的武器,在凤凪扶面前恐怕都难过三招,何况婉妍只练了十五天。 “不过……”凤凪扶话锋一转,从再抬手时,手中也多了一对峨眉刺。 “不论是苗刀,还是峨眉刺,你的腿法都还是剑术的腿法。 苗刀长,进攻距离大,有所缓冲,对腿法的要求不那么致命。 但是峨眉刺可是近战武器,完全就是以灵活取胜,生死成败就在眨眼。 招式的话,峨眉刺就只有挑、点、贯、带、劈、甩、挎、摆、裹、托、推、绞、拔、扎,再没有什么花样。 所以腿法,才是峨眉刺出奇制胜的关键。 你要再用剑术的腿法,就当心被扎成筛子。” 凤凪扶突然就正经地,讲起峨眉刺使用的要领来。 婉妍一听,当即再全无想走的意思,专心致志看着凤凪扶,暴风吸入知识。 凤凪扶说完,就手攥峨眉刺,道: “大体而言,峨眉刺的腿法就是井字八角,我以“穿”式给你演示。” 言必,凤凪扶手做穿刺状,脚下飞快移转起来。 白衣之下,只见凤凪扶的步伐莫测,在脚落地之前,根本难以猜到他要落到哪里。 再加上她手中的利刺快到就只有影子,估计真被如此攻击的人,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婉妍看得仔细而平静,心中却是暗暗赞叹起来。 配上这变幻莫测腿法,峨眉刺的杀伤力,何止高出两倍来。 演示完后,凤凪扶又慢下来走了一遍,边走边解释道: “井字八角步的关键,在于大束大展的势法和轻灵的身法,以发挥出峨眉刺最大的杀伤力——快劲粘连。 所以,峨眉刺的腿法,既要有刀法的紧贴,又要有棍的挪闪蹉转,还要有剑的随身而转,更要体现自身的硬打硬进。 如此,方能打得人猝不及防。” 凤凪扶又慢走了一遍,抬头问道,“你可是看懂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的峨眉刺不论如何提速,都显得木纳笨重,难以使出一个巧字来。” 婉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的敷衍早已不见,抱拳恭敬道: “宣某受益匪浅,多谢凤尊不吝赐教。” 凤凪扶收了对刺,笑意渐浓道:“峨眉刺,妙就妙在出其不意,难也难在出其不意。 如今你既然已经初步掌握了要领,那就只要再勤加练习,做近战或防身之用,便绰绰有余了。” 说完,凤凪扶抬头看,只见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便笑道: “天要亮了,你该回去了。 我会经常来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再问我。” 总想摆脱凤凪扶的婉妍,此时却不走,又行了个礼,道: “承蒙凤尊不嫌弃,多次亲自指导宣某,宣某感激不尽。 只是……宣某有一事实在不明白,还请凤尊赐教。” 凤凪扶笑了,“你要问,我为什么总来看你,还亲授你武功?” 凤凪扶一语中的,婉妍点点头。 ------题外话------ 超级超级超级无敌感谢“江畔白鹤”宝贝的评论、打赏和票票们!!!直接给俺来了个全家桶,真的会让我感动得昏古七!!!!呜呜呜得读者如此,写手复何求!! 866 阻遏术(1) 凤凪扶略有无奈地颔首,道:“别人对你的好,你接着就行了,为什么总要知道为什么呢? 何况,指点你一二,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从凤天殿到天璇殿,来回至少八千里,凤凪扶平均三天就来一次,每次给婉妍指导一下,就能让婉妍瞬间醍醐灌顶,显然是研究过婉妍自身的情况,有备而来。 这也太举手之劳了吧。 婉妍心里这样想,却还是恭敬道:“无功不受禄,宣某从无帮到凤尊的地方,却屡受凤尊的恩惠,实在是内心惶恐,受之有愧。” 凤凪扶的笑意苦了几分,忽然莫名其妙地问道:“净释伽阑对你的好,你也会觉得惶恐吗?” 婉妍微微皱眉,实在不懂为什么凤尊的思路,总是让她接不住的跳脱。 还没等婉妍回答,凤凪扶已经另言道: “反正我来还是会来,你要是不愿让我教,直说便是,我也不至于如此好为人师。” 婉妍纠结片刻,还是双手抱拳,恭敬道:“凤尊赐教,宣某荣幸之至!” 太没骨气啦!太没骨气啦! 婉妍在心里嚎叫。 明明知道,凤尊绝对不会平白浪费时间,她如此行为,肯定有所图谋,早晚叫她还的! 而且那日管府大劫,凤凪扶的凤族也有份。 所以凤凪扶和净释伽阑一样,对婉妍是有血海深仇在的,婉妍忌惮他、怨恨他,心中早就发誓,定是要把那日的仇找回来,在此之前恨不能离他远远的。 但是凤凪扶的指点,实在是太关键,常常一语,就打开婉妍的症结,让婉妍的练功事半功倍。 所以明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婉妍还是实在舍不得凤凪扶的教学。 拜仇人当老师,实在是太没骨气了…… 婉妍在心里骂自己。 恨他,却舍不得推开他,这显然正是凤凪扶想要的结果。 凤凪满意地笑了笑,柔声道:“快回去吧,还能再睡一会。” 婉妍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就往殿里去了。 就在婉妍往殿里走的时候,凤凪扶原本笑意盈盈看着她背影的眼神,忽而一滞,瞬间脸色就沉重了。 他看见,在婉妍的后脚婉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而绷带上,已经被血浸透,露出血迹来。 “宣姑娘!” 凤凪扶忽然唤道。 婉妍回过头来,“凤尊还有什么吩咐。” 凤凪扶的眼神瞟向她的脚腕,神色不明道: “你,该换绷带了。” 婉妍闻言,那么善于隐藏的人,都露出几分紧张来,下意识地将脚向后推了几步,勉强笑道: “多谢凤尊,宣某这就去换。” 说完,婉妍就转身,快步走了。 在她身后,凤凪扶在凝重片刻后,忽而又笑了出来。 真是疯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凤凪扶的眼睛都在笑。 这不是太巧了,我最喜欢的,就是疯子。 。。。 回去后,婉妍躺了不足一个时辰,就又爬起来了。 嫣涵一睁眼,就看到婉妍已经坐在桌边,投入地看书了。 嫣涵连忙起床洗漱,对婉妍连连道歉道: “二小姐恕罪,都是奴婢不好,如此贪睡,竟然起得比二小姐还迟。” 婉妍闻言抬起头来,笑道: “哎呀,是我故意放轻声音,不想吵醒你的。 反正现在又没什么事情做,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嫣涵已经手脚利落地开始泡茶,道: “二小姐醒来了,总有奴婢要伺候的地方嘛。” 嫣涵侧头看婉妍的书案,只见全是医书、药书,便奇怪道: “二小姐怎的突然对医理感兴趣了?” 婉妍合住手中的书,又换了一本,才笑道: “这不是二哥不在身边了,自己总要会一些才保险。” 嫣涵没觉出什么异样来,笑着道:“二小姐说的也是。” 说完,嫣涵已经给婉妍端来一杯茶,便去为婉妍准备汤浴了。 浴桶旁,嫣涵正要服侍婉妍更衣,就听婉妍道: “嫣涵,我早上吃的少了,这会突然就有点饿了。 你去帮我熬一碗粥、做两个小菜吧。” “好!”嫣涵应完,才道,“我先服侍二小姐沐浴,然后立刻去做。” 婉妍从嫣涵手中,拿过自己的衣带,笑道:“没事的,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说着婉妍努了努嘴,撒娇道:“我是真的饿了,你听我的肚子在唱歌。” 嫣涵见婉妍坚持,便道:“那行,奴婢先去为二小姐备膳了。” 说完,嫣涵就小跑着,向厨房去了。 婉妍的笑容渐渐淡了,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去解藏在衣服 当婉妍的衣服和绷带都落地时,就见婉妍脊背上、胳膊的脉搏上、膝盖上、脚腕上,都布满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划痕。 这么多血淋淋的创口,要是真泡进浴桶里去,只怕能把血都流干了。 婉妍将浴巾在浴桶中打湿,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身体,却因为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擦得很是艰难。 这些伤口有的新,有的看着久一点,但由于伤得太重,离开了绷带以后,几乎每一道伤口都还在或多或少地渗血。 很快,婉妍就赤脚,站在了血泊之中。 婉妍仔仔细细看自己的伤口,神情麻木又冷漠,就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玩偶,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棉絮。 为什么都不是呢…… 你到底在哪。 婉妍看着面前的浴桶,忽然就将头塞了进去,将自己的脸完全没入水中。 婉妍屏着气,水下的脸上,很快就有了痛苦的神色。 窒息,真的是很痛苦的感受。 向死的过程,远远比死亡本身,还要摧残人心。 婉妍把自己的脸越埋越深,将窒息感受得彻彻底底。 窒息的痛苦,或许可以勉强做到吧。 洗刷那些人,一生的肮脏、暴行与残酷。 。。。 净释伽阑不在的日子,婉妍过得格外的平静。 每天都是白天看书、晚上练功。 凤凪扶还是每隔个四五天,就来看看婉妍,给婉妍指导一番。 净释伽阑显然过得也很不错,带着温柔可人侧妃,寻访名山大川,遍览大好河山。 866 阻遏术(2)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引起一方轰动。 无人不赞无上圣尊的圣洁高贵,尊妃的端庄亲切。 这些消息传回天璇殿来,一起送回的,还有一卷卷画轴。 画中,白衣的男人立在田埂之上,看今年的秋收。 他被玉簪高高束起的头发,一半落在肩头,一半微微扬在风中。 他的面色,就如身后蒙雾的远山,清冷又稳重。 好不清秀的人,好不清澈的魂。 画外的人只是看着,就好像,能亲身感觉到画里的风,一定是清冽又温和的。 而在他身边比肩而立的,是一白衣女子,身姿婀娜雅致,眉眼精致如画。 她一手扶着男人的胳膊,微微躬身,转头向一旁的老人问着什么。 面纱全都挡住了,但女子是笑着的。 碧空如洗,虹消雨霁,年轻的尊者携手他的爱人,关怀他的百姓。 琴瑟和鸣,太平盛世。 真是好画。 就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婉妍把画卷起来,扔回装满画的箱子里,转身就走。 除此之外,天璇殿里实在没发生什么大事。 唯一让婉妍细想过的事,就是净释摩诃忽然抱病,众神每日的参拜和议事都取消了。 婉妍也去打探过消息,可仁青圣殿实在是密不透风,就是嫣涵出马,也一个字都打探不出来。 一个月后的凌晨,婉妍在立起的风障结界中,把剑、苗刀和峨眉刺各练了一个时辰。 之后,就见婉妍忽然停了下来,双目微合,双掌在胸前,三指相和之处,近乎透明的蓝色光芒闪烁。 这个动作,婉妍已经保持了一个刻钟。 从一开始的平静,到现在,婉妍浑身都在战栗,脸色青紫肿胀,颈静脉怒张。 此时的风障之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任何需要呼吸的物种进来,都会在片刻之后死去。 因为风障围成的密闭空间里,几乎所有的空气,都被婉妍抽走了。 这是婉妍最近一直在研究的新招数,婉妍称其阻遏术。 阻遏,止人呼吸之法,就是以司风之能,将一定空间内的空气都抽走,让空间内的人因窒息而死。 没有空气,再强大的人都无能为力,便可以消弭实力的巨大差距。 只是,如果是抽走少量的风,婉妍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但要是抽走一定范围内所有的风,实在是太难做到,因为施法者也在这个空间里,而她也需要呼吸。 对婉妍而言,最难的不是将空气彻底抽空,而是完全抽空前,自己因为身体的极度不适,而生理本能地想要放弃。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婉妍每天都在练习。 但在只能容纳自己一人的范围之内,婉妍都很难将空气完全抽尽。 此时,婉妍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感觉自己已经神魂分离,意识开始极速丧失,肌肉也开始痉挛,脖颈上暴起三根还“突突”狂跳的青筋。 但婉妍的掌中,蓝色的光芒还在微弱地流动,努力尝试将最后一缕风,从这个空间抽离出去。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最接近成功的时刻。 眼见着婉妍越抖越厉害,闭上的双眼中,瞳仁都要翻过去了,就听“哗啦”一声,结界被轰然打破。 这一破,空气瞬间涌入,婉妍瞬间就破了功,“扑通”一声就往下栽去。 这时,一个身影一闪而来,一把揽住婉妍。 婉妍猛地大口吸了几口气,都根本没有缓过劲来,之能模模糊糊感觉到,身后之人应当是凤凪扶。 婉妍缓过劲来了,凤凪扶却没有。 他对婉妍难得收敛起全部笑容,寒意爬上他明艳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咬牙怒斥道: “宣婉妍,你疯了!如果我再晚一点,你就被自己憋死了你知不知道!” 婉妍腿都还是软的,就挣扎着想从凤凪扶怀里站起来。 凤凪扶嘴角垂了垂,顺势松了手,自己站了起来。 没了支撑的婉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说我疯的人很多,我看你才是疯子!”凤凪扶看着脚边的婉妍,咬牙切齿道: “怎么说你都不听,你这个法子根本没有可行性,你这就是同归于尽!” 可我就是要同归于尽。 婉妍在心里暗暗答。 太想杀、又杀不掉的人,若不舍出命来,同归于尽。 难道,我要看着他们好端端地活下去吗? 婉妍没说话,实在是自己一口气还没上来,说不出话。 凤凪扶说完,看着瘫成一团的婉妍,最终还是不忍心,蹲下身来,把婉妍揽进怀里,运气给婉妍疗伤。 婉妍几次躲不开,只能受着。 边运气,凤凪扶便轻声道: “好啊了,你也别这么逼自己,这么辛苦了。 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想,这一天,不会远了。” 婉妍苍白地笑了笑,心里想着的,却是: 我确实会走,但是,那也是在我让天璇殿血债血偿之后,自己走。 只是…… 婉妍又叹了一口气。 差一点就死了,就只差一点点! 这样……都还不够,还不行吗? 过了一会,婉妍终于是从鬼门关的门槛上跳下来,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一有力气,婉妍就立刻扶着地,想从凤凪扶怀里站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凤凪扶也是姑娘,但婉妍每一次和他接触时,都会觉得很不自在。 不自在的程度,就和接触男子一般。 “多谢凤尊,宣某已经好些了。” 凤凪扶不放手,仍旧抱着婉妍的肩头,轻声笑道: “怎么,没用了就推开我,这么急着卸磨杀驴?” 真的凤尊,你这么闲去看看病吧!天天有事没事说些疯话,你的疯病已经药石无医了吗? 婉妍心里无语,但还是客气道:“凤尊多虑,实在是宣某蒲苇之身,已得凤尊屡次相救,只怕这不是宣某能扛住的气数。” 说完,婉妍软绵绵的手,强行去掰凤凪扶揽着自己肩头的手。 凤凪扶叹了口气,松了手,就看着婉妍自己摸爬滚打,站了起来。 婉妍站起身,转向凤凪扶时,他还单膝蹲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立起的膝盖上,抬头看着婉妍。 867 暴亡(1) 那一刻,婉妍狠狠吃了一惊。 直到这时,婉妍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杭绸长袍,头发被一根朴素的银簪收在头顶,挂着一根月白色的长绸。 昆仑的山风卷着他脑后的绸带,说不出的飘逸与潇洒。 面纱之上,他看着婉妍的双眼,就像是剔透的玉盘中,落了一点墨色,布满深意的浓。 现在在这里的,哪里是绝代佳人,分明是快意少年。 婉妍愣住了,满心就是三个字。 这是 谁? 凤凪扶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也站起身来。 “怎么?换了个打扮,你就认不住我啦?” 声音娇滴明媚,百转千回,还是凤凪扶的声音。 婉妍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深深震撼于凤凪扶易容的功力,面上却是平静道: “凤尊绝代风华,千姿百态,是宣某眼拙了。” 凤凪扶没心情和她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道: “宣姑娘,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时间总来看你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快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去凤天殿。” 凤凪扶的眼里,唯有真诚。 明明是少年的样貌,说出来的话却是女声,婉妍实在觉得古怪。 婉妍顿了一下,还是道: “凤尊多次帮我、指导我、救我,宣某都感激在心。 虽然,凤尊与宣某并不是一路人,迟早会站到对立面,但是宣某一定,会竭尽自己所能,在凤尊需要帮助的时候,助凤尊一臂之力。 只是,宣某冷静下来一想,觉得去凤天殿,不论对谁而言,都并非一个好出路。 尤其是对你。 所以……” 婉妍还没说完,就被凤凪扶一步跨到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 “不必再说了,你担心的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只管放心和我走就好。 还有……” 凤凪扶顿了一下,眼中的真诚,渐渐变成了阴冷。 “宣姑娘,希望你明白。 我并非再和你商量。 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 不管碰到什么乱子,你都安下心来,不会有人敢伤害你的。 等我来接你。” 说完,凤凪扶松开了婉妍的手腕,转身就走。 看着凤凪扶的背影,婉妍的眉头锁了又锁。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凤凪扶这么缺个闺中密友吗?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凤天殿啊? 而且,又有什么乱子了…… 要发生什么事情,凤凪扶没说。 但是,答案也没让婉妍想很久。 五日后,婉妍正在读书,就听一声声钟声乍响。 沉闷,沉重,响彻整座昆仑山。 丧钟。 婉妍让嫣涵去打听消息,嫣涵回来的时候,神色都变了。 “二小姐!二小姐!出大事了! 净释伽阑他……他暴毙而亡了!” “什么!”婉妍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惊得眼角都要裂开了。 “你……你说……什么?净释伽阑……暴毙?怎么可能呢,怎么这么突然?” “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消息刚刚传回来。 说是净释伽阑最近太过劳累,突然就昏倒了,当时就没了气息……” 婉妍的脸瞬间刷白,骤然失温的手指,冷的指尖都能凝霜。 婉妍身子忽而一轻,就要向下栽去。 嫣涵连忙要上前去扶住婉妍时,她已经立刻扶住桌角,还没站稳,就跑着冲了出去。 嫣涵知道,婉妍这是非要自己亲耳听到证据才行。 就和婉妍一样,净释伽阑的突然暴毙,让整个圣殿都慌了手脚。 之前还抱病不出的净释摩诃,像是忽然复活了一样,立刻就抱着净释伽阑的孩子,出来整顿全殿了。 一时间,全殿的人,都请求净释摩诃重上尊位,带领圣殿度过这段突然的振荡期。 然而,这位“深明大义”的旧尊表示,自己的出现,会毁掉净释伽阑的名誉。 所以他不便露面,只能让净释伽阑的幼子承袭尊位,他从旁辅佐。 短短半天时间后,圣殿就已经从净释伽阑突然的暴毙中抽身,开始准备新尊承位大典了。 可笑的是,作为净释伽阑妻子的婉妍,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她来,没人来通知她净释伽阑的死讯,更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婉妍从后山向前山去的时候,铺面的狂风把她逼得踉踉跄跄。 婉妍拎着裙摆,快步从漫天的白缦和哭号声中穿过,径直向仁青圣殿去了。 这一路,婉妍走的太快,快到明明是腿在动,可脑子也顾不上思考任何了。 婉妍空空的脑海,甚至没有意识到,净释伽阑死了,她本该高兴的。 她为什么不高兴? 婉妍冲入仁青圣殿的时候,圣殿里占满了人。 除了月御之外的十二金仙、二十四神使,还有先贤殿的十一位大长老都来了。 婉妍粗鲁地扒开人群,径直走到了净释摩诃的面前,开口就是: “净释伽阑呢?” 净释摩诃有些不悦地看了婉妍一眼,道: “你的尊上仙去,你该在殿里老老实实待着,好好地号丧,认真地准备开始为你的丈夫守寡。 你现在戴着这么短的面纱,跑出来招摇过市,是要干什么? 不愧是魔窟出来的,真是不知廉耻!还不快回去!” 面对净释摩诃,婉妍非但不走,反而又向前一步,在此逼问道: “净释伽阑呢?” 婉妍的声音冷极了,眼里遍布怒火,净释摩诃怀中的孩子看着婉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阵风来,缠满圣殿的白缦微微起伏,再配上孩子凄厉的哭声,格外瘆人。 净释摩诃也怒了,咆哮道:“来人,把这个妖女给我锁起来,扔到洛萨朗央宫里去!” 话音一落,就听一阵震耳欲聋的甲胄相撞的声音逼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非但不清脆,反而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然而,婉妍身上的气场,却是分毫不落。 只听婉妍忽然大喝道:“十殿阎罗!来!” 868 收尸(1) 婉妍的声音还没落下,就见一把利刃刺破长空而来,在众人的头顶,撒下一串晶莹的寒光。 婉妍一抬手,从空中抓住了十殿阎罗,随即双手握剑柄,紧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婉妍猛地俯身,将十殿阎罗刺入大理石地面。 那可是不知多厚的大理石,婉妍这一剑下去,半根剑身都插进地面了。 然后,就听“哗啦啦”石头开裂的声音。 紧接着,就见一道道粗细不匀石缝,像是一条条蛇,快速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在仁青圣殿的地面之上,以十殿阎罗剑为中心,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花。 这时,太阳神和山神都向前一步,怒斥道: “大胆妖女!竟敢破坏神圣的仁青圣殿!你找死!” 说着,两人就要向婉妍冲来。 婉妍看着两人,却是忽然扭头向净释摩诃,对着他怀里疯了一样哭的孩子,怒道:“闭嘴!” 说话时婉妍猛地一挥手,那孩子的哭声,真就戛然而止。 之后,婉妍单手握剑,轻而易举地,就把深入地面的十殿阎罗剑拔了出来,剑尖直指二人。 “动手之前先想想,没了净释伽阑,就你们,谁能奈我何?” 就在婉妍说话的时候,地面上肆意张开的裂缝石花之中,红色就像是血液一般,缓缓填充其中。 婉妍又接着道: “你们要是告诉我,净释伽阑现在在哪,我就收手,咱们都相安无事,账我以后再算。 如果你们执意不肯说……” 婉妍眸中,闪过一抹血色。 “那今天,就是我和天璇殿,算总账的日子。 不论我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起码,我能搅你们个天翻地覆。 让你们的小崽子在即位的时候,连个抱他到殿上的人都没有。” 婉妍站在花的中心,周围围绕着的,是这人间最高的神们,以及在迅速聚拢过来的天兵天将。 她一人一剑对峙着天璇殿,身子显得格外单薄。 可她的脊骨却那么直,比顶起仁青圣殿的柱子还直。 婉妍举着剑,眼中的寒色沉淀着,快要滴出墨色的血来。 看着此时的婉妍,在场众人这才意识到,自从嫁入天璇殿来,婉妍实在是表现得太好拿捏、太逆来顺受了,以至于他们都要忘记了。 她,可是沙华,流着最邪恶的血,是世间无二的危险与致命。 太阳神和山神同时停住了脚步,都看向净释摩诃。 沙华到底是怎样的能力,他们心里都没底。 以前有净释伽阑坐镇,他们都不怕。 可如今,净释摩诃不剩多少决力在,十二金仙联手,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宣婉妍打个平手。 净释摩诃看着宣婉妍,又看了看怀里被禁声,因为哭不出来,而憋的小脸通红的孩子,一口牙差点咬碎。 他处处受制于凤凪扶就算了,如今居然还被宣婉妍逼到如此境地。 但值此变动的时节,什么事情都没有快点扶新尊上位,稳定政局重要。 反正净释伽阑死都死了,就让宣婉妍去看看吧。 说不定,她只是恨不过净释伽阑不是为自己所杀,想去再补几刀。 “算了,既然你们夫妻情深,你去看看也好。 净释伽阑的遗体,现在被放置在凤天殿,那里离他身故的地方最近。 只是,净释伽阑身负喾颛封印,事关重大,不能有分毫的差池,经不起长途搬运。 既然凤族心怀天下,同意帮圣殿暂管净释伽阑的遗体,那便先留在凤天殿吧。” 婉妍死死盯着净释摩诃,终于是收起十殿阎罗,转身就走。 转身时,婉妍袖子一挥,解了孩子的禁声。 就听“哇”的一声巨响,终于能哭的孩子,死命地哭起来,就差把圣殿的穹顶都掀翻了。 别哭了,我这不是,要去接你爹回来了。 婉妍大步流星往外走,高高束在头顶的长发,就像是飞驰骏马的尾巴,桀骜又嶙峋的背影,顶住了所有的目光。 在嚎啕声中,远远传来了婉妍的声音。 “我只是可怜他。 无论如何,他也算为人间呕心沥血了一辈子,也在这里受过万民朝拜。 如今他死了,就连个把他接回来,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 凤天殿 凤凪扶坐在殿上,看着信,忽而笑出声来。 “那个老疯子来信说,天璇殿已经开始准备换新尊了,没有一个人质疑净释伽阑的死因。 甚至,所有人都在忙着,给净释伽阑大办后事,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接净释伽阑回去。 真不是我说,论识时务,再没人能比天璇殿的人更懂了。 现在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一旁侍奉的老者道:“尊上料事如神,一切都尽在尊上的掌控之中。” 凤凪扶的神色微微一沉,还是有些担忧道: “话虽如此,我却总觉得不安心。 净释伽阑他……当真是死了?” 老者道:“是啊,尊上,他现在就在后殿的冰棺中躺着呢,这还能有假?” 凤凪扶捏了捏下巴,神色晦暗不明。 “可是,我总觉得这一切,也太顺利了。 支开供觉旃殊,没费很大劲。 给净释伽阑下药,也没费很大劲。 那可是净释伽阑,浑身上下长着八千个心眼的净释伽阑。 杀了他,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老者答道: “尊上,为了支开供觉旃殊,您派了凤天殿将近一半的兵力。 而回来的我军将士,只有一半。 至于那药,乃是凤族、天璇殿、曼珠族联手,专门针对净释伽阑,研究了八年的毒药。 它无色无味、无法察觉,且一旦中毒,就是中了阎王帖,绝无生还的可能。” 老者没点破,但话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再厉害的人,也挡不出三个顶级大家族联合、历时八年的苦苦陷害。 尤其是这些人中,不仅有站在他面前的人,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人。 实在是防不胜防。 老者又道: “而且,曼珠家族倾尽全族之力,研制出的这种药,只会让净释伽阑的四脏六腑完全坏死,不会伤害他的心脏,以及肉身。” ------题外话------ 妍姐啊!!你终于做人了!!妈妈好感动!妈妈为你骄傲!! 869 收尸(2) “这样,他体内的喾颛封印,就不会爆炸。 如今,净释伽阑已经彻底断气,来的十二波医者都说了,他确实已经死了。 只是他的肉体不腐,镇压着喾颛封印,绝不可能有复活的可能。 直到如今,他身上的喾颛封印,也没有要发作的迹象。 这就说明,您这次的计划,是成功了的。” 老者停了一下,才接着道: “尊上,您为了这一天,已经筹备了八年,安排得很周密了,净释伽阑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 唯一让老奴忧心的,就是虽然净释伽阑已经死了,但会不会有人来调查这一切,想要查明净释伽阑的死因呢……?” 说到这里,凤凪扶的神色,还稍稍轻松了一点,道: “这倒是不用担心。 净释伽阑本来就没几个亲人,现在亲娘、亲弟弟早就死了,他的亲爹比我还希望他死。 至于天璇殿的人,供觉旃殊现在被我军围困、自身难保。 而剩下的那些人,看着都是些神仙,实则都是些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的小人。 自从净释摩诃回来之后,追随净释伽阑的,原本就没有几个。 现在净释伽阑都死了,天璇殿的风向很明显了,谁还愿意顶着得罪净释摩诃的风险,也要为净释伽阑查明真相呢? 而且,净释伽阑身负喾颛封印,他突然暴毙,本来是要毁了整个人间的。 如今,我们凤族第一时间把他保护起来,曼珠族奉上保存尸体的秘药,让喾颛封印不发作,那都是拯救人间的功臣。 谁又会怀疑我们呢? 哎……” 凤凪扶笑着叹气,端起茶杯来,缓缓压了一口茶。 “不过啊,把人活到他这个份上,举目无亲,也是怪可怜的。” 老者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他的妻子在守寡之前,不想知道夫君的死因吗?净释伽阑不是已经成亲了?” 老者话音没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凤凪扶直接把手里的茶杯,扔在了老者的身上。 茶杯撞在老者怀里,杯子碎成了几片,滚烫的茶水浇了老者一身,隐隐还冒着烟。 然而老者也顾不上烫,“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谢罪道: “老奴失言!请尊上责罚!老奴失言!请尊上责罚!” 凤凪扶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 “记好了,殿外哭丧的那个,才是净释伽阑的妻子。 而宣婉妍,她和净释伽阑,没有一丁点关系。 下次再胡说,碎的,就是你的脑袋了!” 老奴连连磕头,话都不敢应。 这时,一个卫兵上殿来,禀告道: “启禀尊上,不论怎么说,月御金仙就是不走,说一定要再见新尊一面。 而且……而且,她还跪下了。” “那就跪着吧。”凤凪扶闻言,眼中的冷意丝毫不减。 “天璇殿的金仙大人跪我凤天殿,倒也是奇闻美事一件。” 卫兵应了一声,就要下去。 这时,又是一个卫兵进来。 不过,他是狂奔而入。 一到凤凪扶面前,他就急急禀告道: “尊上!门外有天璇殿的人来了,说要见您!” 凤凪扶的眉头略略皱了皱,奇怪道: “搞什么幺蛾子? 不是都说好了,净释伽阑的尸体就放在凤天殿,由我看着吗? 净释摩诃现在派人来,是又想做什么?” 卫兵道:“回尊上的话,来者不是旧尊的人,而是天璇殿的尊后。” “你说什么!”凤凪扶一听,“腾”得站了起来。 那卫兵一听,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乱之中,犯了尊上最大的忌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疯了一样扇自己嘴巴,连声道: “是……是奴才口误……是奴才信口胡吣! 来者是……亡生大殿的宣姑娘。” 凤凪扶已经不在乎了,急急道:“她说她来干什么的?” 每次,每次!都是我向你去。 你终于,愿意向我而来了吗? 卫兵的头越来越低,最后直接贴在地上抬不起来了,声音抖得几不可闻。 “宣姑娘说……说……来接新尊的遗体回去。” 凤凪扶怔了一下,即时地扶住了桌角,力气之大,就要把桌角捏碎了。 过了好半天,凤凪扶才道:“把她请到万翎殿去,告诉她,我一会就去看她。” “是!”那卫兵颤颤巍巍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就往外走。 凤凪扶又在背后喝道:“谁敢碰她一根毫毛,我诛他九族!” 凤天殿外,一红衣少女单手提剑。 在她面前,是围成一圈的,手拿利刃的凤兵。 他们围着婉妍,可没一个敢动手,甚至没人敢把剑尖对着婉妍。 明明是他们几十人,包围着婉妍一人,可好像如临大敌的,居然是他们。 为首的将军近乎是苦苦哀求道: “宣姑娘,您远赴千里而来,就随属下去万翎殿,先安顿一下吧! 尊上说等他忙完,立刻就见您。 现在……现在尊上,实在不是很方便见您!” 婉妍笑了一声,一步一步向前走,冷声道: “我是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的尊后,就算你不称我一声尊后娘娘,也该称我一声夫人吧? 把已成亲的女子叫姑娘,这是凤凪扶教你们的规矩?” 这一下,可把那老将军逼惨了,在心里哀嚎道: 大姐啊,我叫您宣奶奶行吗?只要不叫夫人,不然叫祖宗也行? 我叫您一声夫人,我家九族都天上见了,您让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嘴! “姑……夫……娘……”几个称呼在老将军嘴里来回滚,却哪个都叫不出来,只能道: “总之,您还是随属下走吧!尊上现在不见您!” 婉妍冷笑一声,脚下一步不停。 “我来凤天殿,不是因为凤凪扶想见我。” 于是,就是婉妍一步步往前走,凤兵一步步往后退。 在凤天殿的门口,婉妍就看见跪在门旁,楚楚可怜、满眼是泪的月御。 对自己丈夫的侧妃,婉妍并不了解。 但是从第一次见面,婉妍就知道,她是很骄傲、很体面的人。 如今,那样骄傲的人,就这样毫无体面地跪在那里。 ------题外话------ 宝子们!一波甜甜糖即将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870 盛放 在死亡之上(1) 听见身后的动静,月御一回头,就看到婉妍一人提着剑,逼着几十个凤兵往里去。 月御很讨厌婉妍,讨厌死了。 但是此时此刻,她看到婉妍,却觉得好像看到了全部的希望。 月御不顾一切地冲到婉妍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嚎哭道: “宣婉妍,尊上……尊上他……他……他…… 娘娘!娘娘!我求您了,求您了!您再让我见尊上最后一面吧!” 月御哭得婉妍心烦,她猛地一挥袖子,把月御甩开,冷声道:“把你的眼泪给我擦干净,在这老老实实等着。” 月御已经没了理智,下意识地又抓住婉妍的袖子,哭道: “我要再见尊上一面……我要再见尊上一面……” 婉妍瞪着月御怒喝道,再一次把她甩开。 “别哭了!你哭这么大声,凤凪扶听不见吗?哭有什么用!” 这次婉妍力气更大了,月御直接摔在地上。 婉妍剑尖一转,指着地上的月御,恶狠狠道: “净释伽阑的侧妃,你跪哪门子的凤天殿,给我立刻往回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跪下、听见你哭,我就先把你挫骨扬灰!” 月御失魂落魄坐在地上,只觉得眼泪流也流不完,无神道: “死了也好,我就可以为尊上殉葬了……” 原本都要走了的婉妍,听见这话,又停下脚步,居高临下俯视着月御,冷笑道: “殉葬,你也配?” 说完,婉妍的剑重新指向凤兵,一步一步往里逼进。 为首的将军看着婉妍,只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她不爱他吧,她能一人杀进凤天殿,为他收尸,还竭力维护他死后的体面。 你说她爱他吧,同样都是丧夫,就算贵为金仙,月御都哭得失了神智。 而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为他掉。 最终,婉妍还是进了凤天殿。 凤凪扶看见婉妍,虽然是满脸的无奈,但还是笑道: “我不是都说了,让你安心待着,我很快就去接你。 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 凤凪扶挥了挥手,让婉妍周围的凤兵退下。 周围的人没了,但婉妍手里的剑却没收。 “凤尊,宣某今日前来,是为……” “宣姑娘!” 婉妍还没说完来意,就被凤凪扶抬高了声音,截住了话头,笑意盈盈道: “我此生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你和净释伽阑有任何牵扯。 而被我讨厌的人,是走不出凤天殿的。 所以现在,你还有想说的吗?” 婉妍直直地看着凤凪扶,眼中安静又无畏。 “我来替我夫君收尸。” “砰”的一声巨响,凤凪扶笑着一抬手,面前的桌子就被打了出去,从上到下翻了好几个跟头,落在婉妍脚边时,已经成了碎块。 “宣婉妍,这是你第一次犯,我不怪你。 是我一直以来,太纵容你了,让你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凤凪扶淡淡地笑着,眼中却是冷冰冰的火焰渐渐窜起火苗。 婉妍看都没看脚前的碎片,不卑不亢道:“不论凤尊怎么想,宣某此行,都只有这一个目的。 还请凤尊成全!” 婉妍话音刚落,就见凤凪扶的一个闪身之后,就出现在了婉妍面前,一抬手就捏住了婉妍的脸。 力气大的婉妍的下颚骨都要碎了。 凤凪扶弯着眼睛笑,眼中还是柔波款款。 凤凪扶另一手负在身后,捏着婉妍一步步往前去。 婉妍不想退,然而却被逼得一步一步,退到了墙角。 “咚”的一声闷响,凤凪扶捏着婉妍的两颊,狠狠把她往墙上一扔,婉妍的后脑勺和墙面,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后,婉妍只觉得满眼冒金星,晕的脚下都是一踉跄。 可凤凪扶还是笑着。 “宣婉妍,今天不论是谁,你都带不走。 包括你自己。” 婉妍终于缓过劲来,一双眼恶狠狠瞪着凤凪扶,但嘴被捏得张不开,说不出话来。 凤凪扶捏着婉妍,手腕左转右转,把婉妍翻来覆去的看,像是看书一样。 边看,凤凪扶边笑了。 “一人就敢闯上凤天殿,你的胆子怎么能这么大? 你不会指望着,天璇殿来给你善后吧? 你不会以为,天璇殿真的有人想让净释伽阑回去吧?” 婉妍的脸拼命挣了挣,终于能勉强说出话来。 “天璇殿不想让他回去,那又如何? 我要带他回亡生大殿。” 婉妍说完这话,就看见凤凪扶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然后就听“啪”的一声,凤凪扶忽然松了捏着婉妍的手,掌心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铁链。 凤凪扶扬手,一链子下去,婉妍被横腰抽了出去,足足被抽了十几丈,狠狠砸在地上以后,还向后又摔了好几丈。 这一摔,摔得婉妍只觉得心肺具裂,还没落地,就咳出一口血来。 然而一落地,婉妍顾不上喘一口气,已经顺势一个后滚,立刻起了身来,单膝蹲在地上按住心口,缓一口气。 凤凪扶看着地上的婉妍,收了铁链,仍是笑意温和,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温柔的深情,仿佛刚刚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再不长教训,那我就只能断了你的双腿,让你除了凤天殿,哪里也去不了。” 婉妍实在是不明白,凤凪扶到底是怎么能够,用如此温柔的眼神、温柔的声音,说出这种话来的。 婉妍死死盯着凤凪扶,看她向自己走近。 就在凤凪扶即将走到婉妍面前,已经向她伸了一只手,想要扶她起来时,余光就看到一把苗刀,从侧面突然快速飞来。 凤凪扶看都没看一眼,轻轻一挥袖子,就听那苗刀“哗”的一声碎成了渣,脆弱得仿佛一只陶瓷杯子。 然而下一秒,就见十殿阎罗剑从另一个方向,以更快的速度刺了过来。 凤凪扶这次手都没抬,就见他周身溢出一层淡淡的决力。 就是那层淡淡的决力,将极速而来的十殿阎罗剑,轻轻松松地挡住。 任凭十殿阎罗如何努力,就是无法突破这层屏障分毫。 ------题外话------ 儿子死女儿伤俺滴个心肝好受伤 871 盛放 在死亡之上(2) 与此同时,凤凪扶一只手轻轻握住婉妍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还是笑着,仿佛不知道就在一尺之外,十殿阎罗正在努力刺向他。 在婉妍站起来的那一刻,十殿阎罗被那股挡着它的力量反攻,轰然落地。 婉妍似是腿有些软,站起身来时,身子向前微微一跌,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凤凪扶的胳膊。 凤凪扶正要去扶婉妍,就见婉妍的另一只手忽然猛挥而来。 在她的手心,还有一根转得飞快的峨眉刺。 凤凪扶向后一侧,就躲过了婉妍的进攻。 凤凪扶一掌劈在婉妍的手腕上,就见他甚至都没有碰到,可婉妍指上带着的,连接峨眉刺的玉环,顷刻碎成了粉末。 没了连接的峨眉刺脱了手,快到婉妍来不及握住。 凤凪扶好笑道:“要不是我让着你,你当真以为,你有和我交手的资格吗?” 在凤凪扶面前,婉妍忽而笑了。 什么办法,都用了呢。 除了那一招。 她自言自语道: “为了你,真的值得我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苦笑着。(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婉妍心里的答案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凤凪扶只知道,十殿阎罗剑再一次腾空而起,再一次向他们的方向刺来。 “为什么要一次次做无用功?” 凤凪扶皱了皱眉,正想凝力去挡时,原本无所谓的双眼,忽而大睁。 宁静的瞳孔,被漫溢的惊讶差点戳破。 十殿阎罗不是冲凤凪扶而去,而是冲着婉妍而去! 凤凪扶正要阻挡时,十殿阎罗剑已经狠狠刺入了婉妍的后心。 这一下并没有将婉妍刺穿,但起码将婉妍刺穿了一半。 只见哪怕是自己预谋的,婉妍被刺时,还是猛地向前一栽,一口血扎扎实实喷在了凤凪扶的身上。 “宣婉妍你干什么!”凤凪扶所有的温和瞬间碎开,怒吼道。 婉妍已经没办法回答了。 她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凤凪扶只能感觉到,一滴滴血砸在自己脚尖前。 凤凪扶连忙扶住婉妍的双臂,急急道: “你别……别动了!我先帮你运气止血……” 说着,凤凪扶向殿外喊道:“宣医官!快宣医官!” 然而下一秒,就听“噗嗤”一声,插进婉妍身体的十殿阎罗剑,快速向后一拽,瞬间抽离开了婉妍的身体,也拽出了好几串喷涌而出的血珠。 见了血的十殿阎罗,显得愈加恐怖。 尤其,那血还是它主人的血。 婉妍的身子剧烈一颤,然后陷入了更无声的沉寂。 凤凪扶怔住了,扶着婉妍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而婉妍握着他双臂的手,力气却越来越大。 在凤凪扶的震惊之中,婉妍终于缓缓抬起头了头。 看婉妍的那一眼,凤凪扶一切都明白了。 婉妍的脸白了、嘴唇白了,白得发青。 唯独她的眼睛,红透了。 那不是大红、朱红、嫣红,或者人世间的任何一种红。 那是沙华的红色,地狱的红色。 凤凪扶明白了,心冷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无止尽的求死。 为什么一夜往返几千里,凤凪扶也要一次次深夜潜入天璇殿。 仅仅是想见她几面,或者与她过招吗? 凤凪扶还没这么闲。 他是想盯着她,更想弄清楚,她的意图。 从婉妍在亡生大殿时起,到天璇殿,再到此时此刻,婉妍企图自杀了,起码五十次。 火焚、水淹、割腕、切腹、捅心、撞柱、窒息…… 凤凪扶能想到的死法,婉妍几乎都试了一遍。 有时就是被人看得死,没法对自己下手,婉妍就是洗个澡,都能用浴盆,把自己淹个半死。 刚开始的时候,凤凪扶都要紧张坏了,以为她是突逢变故,心里承受不住,所以一心求死。 然而后来,凤凪扶发现,她确实是在自杀,却又从不将自己真的杀死。 每一次,她都将自己逼到濒死的边缘,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凤凪扶都以为婉妍是想死,却又下不去手。 直到此时,凤凪扶终于明白了。 要是婉妍真的想死,怎么可能下不去手。 她是想活。 割胳膊割腿,是因为绮罗唤醒沙华的方法,就是断了一根四肢。 顺着脊骨割,是因为初代毒尊唤醒沙华的方法,是断了脊骨。 火焚、水淹,原因都是如此。 她是在试,试自己该如何唤醒自己的沙华。 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婉妍发现自己在濒死的状态时,虽然不能唤醒沙华,完全调动沙华之力。 但是她可以在濒死状态下,用生命力的流逝,换来些许的沙华之力。 就像此时,婉妍的状态。 地狱之花,在死亡的过程中,一点点盛开。 在婉妍的周身,生命体征渐渐淡了,但是血腥的杀戮之气,却在飞速地蔓延。 那气息所到之地,都染上了婉妍眼中的红。 那不只是红。 凤凪扶知道。 那是毒,药石无医的沙华之毒。 虽然以凤尊的决力,就算是沙华之力,目前也是难以伤他分毫的。 但是旁人就不一样了。 就算以婉妍现在的能力,沙华之毒还不致死。 但若是凤天殿所有人都被波及了,凤族起码要瘫痪个把天。 这几天,可以发生太多事情了。 凤凪扶承受不起。 婉妍看着凤凪扶,什么都不解释,只是再一次问道: “他,人在哪?” 此时,婉妍已经极其虚弱了,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 但是,那微弱声音中,却蕴含着耳朵听得见,心更听得见的恐怖与狰狞。 沙华。 凤凪扶心里苦笑。 不愧是沙华。 凤凪扶知道,今天他留不住人了。 凤凪扶看向了后殿。 婉妍再没看凤凪扶一眼,转身就向后去。 就见婉妍才迈出一步,腿一软,身子就猛地向前栽去。 眼见着婉妍就要扑倒在地,十殿阎罗已经立刻钻进婉妍的掌心,让她抵在地上支撑,方才不至于摔倒。 在婉妍身后,凤凪扶看着狼狈不堪的婉妍,看着她身后不停流着血的剑孔,却只是冷眼看着,没有扶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872 今生为君死 来世再寻仇(1) 婉妍以剑为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殿后移动着。 她每落下一步,地上就多几分红。 有毒,也有血。 一步红,两步红,步步红,连成一线。 那是她走向他的路。 此时的婉妍,已经虚弱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了。 在她心里,就只有一句话。 疯了……疯了……为了净释伽阑,我这是何苦啊…… 然而在看到净释伽阑的那一刻,婉妍心中所有的嘈杂,都安静了下来。 他躺在冰棺之中,微微合眼,宁静、淡然、清隽、不怒自威的肃穆,就和他平时一模一样。 只是,他周身寒气浓浓,眉眼、鬓角、下颚,都结了淡淡的一层霜。 曾经,婉妍一直觉得净释伽阑身上,是没有一丁点人气儿的,总是冷冰冰、硬邦邦。 直到现在,婉妍才明白,往日的净释伽阑,就算再冷酷、再无情,原来身上,也还是有一点温度的。 现在的他,才是真的什么气息,都没了。 婉妍两指点上净释伽阑的颈动脉。 一瞬间,婉妍的指尖也结了霜。 是真的没了心跳。 白衣、银冠、墨发,沉稳的玉色少年。 就和那幅画上的人一模一样,完美得,仿佛是虚构出来的。 婉妍只看了他一眼,眼里的红,就落了一滴下来。 值得。 刚刚那个问题,婉妍有了答案。 这一眼,就都值了。 “出门玩的时候不带我,现在还要我来接你,真是不知好歹……” 婉妍一把将泪拭掉,笑了笑,叹了口气后,用手背轻轻抚摸过净释伽阑的脸颊,哑着嗓子妥协道: “好吧好吧…… 净释伽阑,我来带你回家。” 那一日,生着双翼的白泽载着红衣的少女、白衣的少年,从凤凪扶的面前、从凤天殿的正门离开了。 凤凪扶看着他们走,却还是笑着。 只是背影,满是疲色。 在婉妍身后,凤凪扶柔声道: “以命相酬,就赶快跑吧。 再被我追上,我看你还有几条命。” 从凤天殿出来,婉妍以最快的速度向西北去,一路都走山路,专挑又荒芜又隐秘的地方走。 此时,婉妍的沙华之力已经渐渐淡去,估计她留在凤天殿的毒,也就要没了。 要是再被凤凪扶追上,那婉妍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然而,就算心急如焚,重伤之下的婉妍,决力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婉妍没办法,只能拿树枝和荒草,勉强搭出一个简易担架,拿枯草搓了根绳子,拖拽着着净释伽阑走。 婉妍自己身上都是伤,又刚刚以凡人之躯,强行打破膈膜,承受了毒尊之力。 此时的婉妍已是自身难保,还带着净释伽阑的遗体,实在是太艰难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秋日的山间总是下雨,四处是泥泞,让婉妍拖着净释伽阑更困难了。 好几次,简易担架陷在泥坑,婉妍把绳子扛在肩上,用尽全部力气想把担架拉出来,结果担架纹丝不动,婉妍自己却脚底一滑,整个人都扑进了湿漉漉的泥坑中,溅得她满脸都是泥。 而一到夜里,山林里总是雾沉露重,婉妍一身单衣,还在不停失血,冷得腿都站不直。 偏偏她还不想停下来休息,就一路走,一路摔。 摔了就爬起来,爬起来就接着走。 好几次,婉妍实在寸步难行,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时候,要不是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把自己唤醒,只怕她一觉醒来,自己已经在阎王殿点名了。 婉妍缩在净释伽阑的身旁,双手握着净释伽阑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好像比自己的手,还要温暖一些。 干脆把他撂在这里算了。 这里有蓝天白云、苍山树林,还有小松鼠、小白兔、小蛇、小狼羔、小豹子…… 在这里还可以感受山河之灵秀、吸纳天地之精华,总好过躺在凤天殿的冰棺里。 我把你送到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反正你都已经这样了,我要是再和你耗下去,只怕我比你的死相更惨…… 婉妍坐在一截木头上,环顾了周围的环境,心里暗暗想着。 然后婉妍就看到了一旁的净释伽阑。 在泥泞中淌了那么久,净释伽阑的白衣也污脏了。 但是净释伽阑躺在那里,气息都没了,周身却还萦绕着宁静的气场。 他就像是一道清泉的泉眼,安安静静地涌动zhe。 看一眼,便洗去了心头的污浊。 婉妍叹了口气,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抬起右臂,不耐烦地又一次揭开自己小臂上缠着的,一块被血完全浸透的布条。 解开布条后,约莫一乍长的伤口露了出来。 伤口已经溃烂得化脓,流出的血都是黑色。 “嘶啦”一声,婉妍从七零八落的袍角上,又撕下了一块布条,将一端咬在口中,把另一端往自己的小臂上缠绕。 然后手和牙并用,胡乱打了个结。 “好啦……” 婉妍站起身来,再次扛起了连着担架的,已经换上的第五根绳子。 “走吧。” 就这样,婉妍不知昼夜地,赶了整整十五天的路。 她从初秋时节走,看着一路的树叶越来越黄。 婉妍一路走一路算着距离,到现在,婉妍觉得已经差不多入了蜀州境内。 这一路,虽然艰难异常,婉妍几度都要随净释伽阑去了。 但其实这段路,比婉妍要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 婉妍从凤天殿离开的时候,估算凤凪扶要想追上自己,最多只用五日的功夫。 而直到现在,连个凤族的人影都没有。 不过不管来与不来,婉妍都不怕了。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摔在泥泞中以后,婉妍再没爬起来。 真的是血都流干了,筋疲力竭了。 从她各处伤口流出的血,混着雨水,一点点渗进土里。 然而直到现在,婉妍还想要再挣扎一下,就像是沙滩之上搁浅的鱼,有一滴水,都还想活。 婉妍的手指死死抠进泥土里面,无数次尝试着站起来。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还有那么事没做,那么多仇没报! 她不想就这样,死在无名深山里,和泥淖混在一起。 873 今生为君死 来世再寻仇(2) 但是,挣扎着的婉妍,看到了不远处的净释伽阑。 他还是那样安静地闭着眼,如玉的面庞之上,撒下一半的月光。 算了算了。 婉妍叹了口气,明明那么多的不甘心,却忽然就心安了。 自作孽,不可活。 今生为君死,来世再寻仇吧。 婉妍闭眼的那一刻,天地像是有了感应。 霎时,暴雨倾盆。 这一睡,婉妍就不知道睡了多久。 梦里,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好像又开始下雨了,但她一滴雨都没淋到。 她的身子一点点轻了起来,像是被一团羽毛团着。 那团羽毛很懂她,也很包容她。不论她怎么动,都很舒服。 除此之外,婉妍觉得自己全身的伤口,好像都开始一点点愈合,疼痛像是潮水一般退出身体。 难不成,我还能上天堂。 婉妍的潜意识里暗暗想。 除了断断续续的胡思乱想,还有一种情绪,始终占据着婉妍的内心。 那是一种不知为何的焦心,让婉妍就是死了,仍旧将整颗心都高高悬着,片刻不曾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婉妍好像是站在了万米高空之上。 然后突然间,她猛地从云上掉了下来,飞快坠落着。 眼见着就要砸在地上,婉妍猛地睁开了眼睛。 还没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婉妍先是灵敏地感觉到,自己身旁有个人。 婉妍想都没想,从腰间摸出匕首,就要翻身制伏那人。 然而,婉妍还没翻动,就被重新揽了回去。 随即,婉妍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妍儿别怕,是我。” 清冷的声线,让婉妍全身上下瞬间僵住。 净释伽阑的声音。 那一刻,裹挟着婉妍太久太久的,不知为何焦虑,戛然而止。 婉妍明白了,所有的焦心,因何而起。 婉妍愣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睁着大眼睛,贪婪又放肆地盯着面前的人看,恨不得在暮色之中,看清他所有的细节。 剑眉星眸,鼻若割就,玉面少年。 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初雪后,林木的清冷与清香。 是他了。 婉妍看着看着,看红了眼。 黑暗中,婉妍屏住呼吸,用自己的目光,一寸寸丈量净释伽阑的面庞。 看一寸,她心里就道一句: 他没死。 婉妍冲进仁青圣殿,对峙净释摩诃和十二金仙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没死。 看着哭号的月御,婉妍也想就瘫在那里哭,可她告诉自己,他没死。 孤身闯进凤天殿,被凤凪扶一鞭子抽飞、又立刻从地上吐着血爬起来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没死。 婉妍义无反顾,拿十殿阎罗剑捅自己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没死。 带着净释伽阑在山里、雨里逃命,婉妍几次就要冻死在夜里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没死。 从得到他的死讯,到看到他睁眼,就只是三个字支撑着婉妍走下去、活下来。 他没死。 他真的没死。 婉妍的泪啊,就像是那一夜夜、一场场的大雨。 一落就停不下。 只是那些雨,落在婉妍的身上。 而这些雨,落在净释伽阑的心里。 死别后重逢,两人却一句话都没说。 都是一汪汪的泪。 净释伽阑用指腹,轻轻拭去婉妍眼角的泪。 然而在他碰到婉妍的那一刻,婉妍却是向后躲了躲。 只是婉妍才刚动了一点,就被净释伽阑又揽了回去。 这时,婉妍才发现,自己就枕在净释伽阑的胳膊上,卧在净释伽阑的怀里。 而她已经失温太久的身体,正在净释伽阑温暖的怀里,一点点回暖。 “你伤得好重,别动了。” 净释伽阑轻声道,用另一只手扣在婉妍的脑后,小心翼翼地把她往怀里送了送。 明明是舍命抢回来的人,这十几日里,婉妍没少把他拖来扛去。 然而他现在活过来了,婉妍却又觉得别扭起来。 婉妍耳朵缩了缩,下意识向后蹭了蹭。 净释伽阑发觉了,但是没把她拉回来,只是伸出手来,绕着婉妍的耳朵,理了理她的碎发。 婉妍本来还想躲,却看到月光之下,净释伽阑的眼角,格外晶莹。 婉妍以为他要说“对不起”,或是说“谢谢你”。 然而,净释伽阑声音哑着,轻轻道: “妍儿,伤口还疼吗……” 净释伽阑本就通红的眼睛,又一圈圈地红,从眼底红到眼眶,用红色覆盖红色。 一滴滴眼泪,就顺着他的侧颊落。 没一点声息。 婉妍下意识地想抬手,想为他把眼泪擦掉。 然而婉妍才刚抬起来,就又把手收了回去。 “已经不疼了,你不是已经为我疗伤了。” 婉妍轻描淡写道,把十几日的挣扎、煎熬、濒死、几度崩溃都一笔带过了。 她不提,但净释伽阑知道,她受了什么苦。 那一日,净释伽阑醒来之后,就看到倒在泥淖之中的婉妍。 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才看见她身下的土,都被染成了红色。 死而复生的心情,净释伽阑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他抱着婉妍的时候,从未有过的那种恐惧。 他怕她撑不住,怕她在他怀里,悄无声息地走。 当时,净释伽阑怕极了,怕到想祈祷。 祈祷至高的神啊,我拿我的一切,换你留住她,求你留住她。 可是那时净释伽阑无助地发现,他想要祈祷,却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向谁祈祷。 他已经是至高的神了,可他还是留不住她。 解开婉妍的衣服,为她疗伤的时候,从前被婉妍碰到,都要脸红的净释伽阑,这时连一丁点旁的想法都没有。 他只看到她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 每一道,都是致命伤 那时,他就明白了,婉妍是如何能从凤凪扶的手里,把他给救出来。 也明白,自从管府之后,婉妍看起来过得很艰难。 但实则,她真实承受着的,远远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艰难太多太多。 刚才死而复生的净释伽阑,从睁眼开始,就一刻不停地为婉妍疗伤。 她一遍遍地喊冷,他就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不肯稍离。 此时,净释伽阑看着婉妍晶亮的双眼,无声地落着泪。 874 佳期如梦(1) 妍儿,从你出生之前,我就发誓,此生此世,就算我守护不了人间,也一定要护得你周全。 可如今,我背负着全世界的命运,却唯独,不论如何,都护不住你。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眼中有些不可思议。 他躺在那里看着她,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的眼泪流啊流啊,根本断不开,眼里有许多说不出的话。 人的眼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的哀伤呢。 就像是月下的荷塘中,盛满露珠的芙蕖。 花茎挺拔,却也摇摇欲坠。 这还是那个,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净释伽阑吗? 婉妍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滴滴露水,都落在了她心里。 “哎呀,我没事,什么伤你宣姐没受过啊?” 婉妍胡说着,边说边用手背,在净释伽阑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故作轻快地随口道: “你这是一辈子不掉眼泪,一掉掉一辈子的眼泪吗? 还是说,九年一莲有让人哭个不停的副作用吗?” “九年一莲?”净释伽阑闻言一愣,“你早知道我没死?” “知道。”婉妍不以为然道: “在凤天殿见到你时,我就闻到你身上,九年一莲的味道了。 要不然,我醒来看到一个死人在我身边流着眼泪,可能会吓死的吧……” 九年一莲,天璇殿的圣花,可以起死回生。 所以当初,净释伽阑死是真的死了。 现在,活也是真的活了。 “所以,你一直到到凤天殿,逼着凤凪扶不得不交出我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我是假死?” 净释伽阑难得微微张嘴,第一次露出几分憨傻的震惊。 “也就是说……你孤身杀赴凤天殿,冒着生命危险,就只是为一具尸体?” 是啊,就只是为了一具尸体。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回答。 纵使盲目相信净释伽阑没死,但婉妍连一丁点证据都没有,就抱着盲目闯了从极之渊。 只是因为,不亲眼见到你,我怎么敢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在心里定了你的生死呢。 婉妍没回答,只是道: “原本在你的计划里面,是先让供觉旃殊装作上钩,被凤凪扶支开,然后使凤凪扶放心对你下药。 等他把你带到凤天殿之后,供觉旃殊再脱身,带兵去圣殿救你的遗体吧。 但是你出事之后,我派人打听到,供觉旃殊真的被凤凪扶的阴招困住,一时半会难以脱身。 我看凤凪扶派去的那个阵仗,是铁了心要挡住供觉旃殊,让你的遗体在凤天殿多留一会。 我估计,他实在是不放心,生怕你有诈,所以要再加害于你,确保你死的透透的。 那时,你陷落凤天殿,就算是真的复活了,凤凪扶也能再杀你一次。 我看供觉旃殊没办法去救你,所以才去凤天殿的。 不过,我们能这么顺利地一路逃走,我想应当是供觉旃殊已经脱险,在凤天殿挡住了凤族的追兵。” 听到这里时,净释伽阑眼角的笑意不曾消退,但复杂了几分。 从他被下药身亡,到婉妍杀到凤天殿,不过短短两日时间。 就在这不过两日内,婉妍在突然丧夫的暴击下,能立刻冷静下来,快速得知他的下落,再收集四方消息分析情况,最后一举把他救出来。 她一人杀过仁青圣殿和凤天殿,毁了净释摩诃和凤凪扶计划了八年的阴谋。 看到婉妍这般的智谋与勇气,净释伽阑很心疼,但也很欣慰。 但另一方面,净释伽阑千算万算,算准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凤凪扶的手段,居然可以肮脏卑鄙到如此地步,把本来完全可以脱身的供觉旃殊,硬是脱住了。 要不是婉妍带他出来,那他现在,可就真死在凤天殿,做盛放喾颛封印的工具了。 婉妍没注意到净释伽阑的神情,说了一堆后,有些生硬地总结道: “总之,凤凪扶的居心不明,又处处算计、步步为营,恐怖程度不亚于你。 等他把你算计死以后,净释摩诃斗不过他的,天璇殿迟早成为凤族的附庸。 那时,我于凤凪扶,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凤凪扶也是我的仇人,比起两个仇人相互掣肘,我当然更不愿意看到一个仇人一家独大,让我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我救你出来,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亡生大殿。 故而,你无需对我心生感激。 更何况,当初在胡窟,你帮我掩藏身份;在管府,你助我逃出重围。 这次,就当我还你的。” 婉妍说完,就翻起身来,坐在床沿背对着净释伽阑。 她怕再多一瞬,净释伽阑就能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那日得知他死讯的自己。 她冲向仁青圣殿问他的下落时,她孤身杀赴凤天殿时,分明什么利害都没想。 她就想亲眼确认,他没死。 说完,婉妍顿了一下,又接着道: “哦对了,你死了以后,你的月御追到了凤天殿,又哭又闹又下跪的,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我看她那架势,搞不好要以身殉夫…… 还有你儿子,被你爹控制着要承袭尊位,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你要是好了,就快去看看他们吧。 至于我,你不用担心,等我修养好,会自己回到天璇殿,乖乖做人质的。”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婉妍在说,净释伽阑什么话都没有。 但看着婉妍的背影,净释伽阑眼角的笑意就不曾淡过。 他知道,婉妍是故意要给自己冒险做的一切,一个理智的原因。 那她想用理智掩盖住的,会是什么呢? 是冲动和盲目。 冲动又盲目,那或许就是,爱吧。 说完,婉妍就站起身来,准备走。 这时,婉妍才终于意识到,折磨自己许久的伤痛,已经偃旗息鼓,而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的元气。 婉妍醒来时,就感觉到自己的伤好了许多,却没想到居然恢复得这么快。 显然,净释伽阑为她疗伤了许久。 但这不是婉妍关注的。 她立刻低头去看时,就见自己穿着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色睡衣。 ------题外话------ 谢谢鹤宝的评论、打赏和票票呀~~你真的对切切太太太太好好好好好好啦啊呜呜呜呜呜,爱你爱你爱你咪啾咪啾!! 875 佳期如梦(2) 婉妍立刻撸起袖子,就看到自己胳膊上缠上了新绷带。 婉妍又揪起领子,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也缠上了绷带。 而且……她的里衣都换新了…… “……” 婉妍虎躯一震、眼前一黑,原地石化。 什么死而复生的重逢,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全都一扫而空。 婉妍所有的寒毛、头发,立刻全都炸起来了,活像一只刺猬。 她猛地转身看向净释伽阑,惊讶得有些痴呆,指着净释伽阑的手,抖得仿佛点了一百个人,结结巴巴问道: “怎……怎么回事啊……我的衣服……还有我的伤口,都是……都是你……?” 净释伽阑也坐起身来,头发高高束着,又垂在肩头。 或许是坐在柔软的被子中间,就是清冷如净释伽阑,都有了几分暖暖的温煦。 月色之中,婉妍看见净释伽阑的眉眼之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是啊,衣服脏了,而你的伤口失血实在过多,要是再不包扎止血,你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的。” 净释伽阑说的平静,又冠冕堂皇。 “你!” 婉妍炸了毛,抄起匕首两步就冲了过来,一条腿跪在床上,一条腿点地,反手就把匕首抵在净释伽阑的脖间。 冰凉的匕首落在净释伽阑身上,净释伽阑却是抿着嘴淡淡笑了。 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小姑娘,脸可是红得冒烟。 婉妍低吼道:“你你你你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居然……你乘人之危!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吗!” 他伸手揽住婉妍的腰,把婉妍又拉回自己的怀里。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垂着眼笑,长长的睫毛垂着,毛茸茸的,像是小动物一样无辜。 “若为夫人更衣,便非君子,那世上,竟遍地是小人了。” 说完,净释伽阑又轻声提醒道: “妍儿,我们已经成亲了。” 是啊,何止成亲了,你还有恩爱的侧妃,还有孩子了呢。 婉妍在心里咬牙切齿,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确实,两人都成婚一个多月了,一纸婚书给太多逾矩行为,都赋予了正当性,让婉妍无从伸冤。 “……算了算了,这次念你初心不坏,我暂且不和你计较。” 婉妍咬着后槽牙道,愤愤把匕首放下,看也不看净释伽阑道: “不过,你快回天璇殿去吧,二十几天过去了,天璇殿恐怕已经翻天覆地了,你还有闲心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婉妍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用手抵在净释伽阑心口,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 净释伽阑怎么会看不出婉妍的不自在,他搂在婉妍腰间的手缓缓垂下,把她从自己怀里放了出去,轻声道: “现在不是收网之时,还不能回去。 再有二十日,才是舒连的即位之日。 那时,凤凪扶也会去天璇殿。 到时候,戏台搭起来了,人也到齐了,我们再回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把这戏演完的。 若是提前回去,那我便白死了,你的伤也白受了。” “哦……”婉妍应了一声,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过你儿子也挺可怜的,才半岁,没了娘亲不说,还要被爷爷和表姑姑联手利用……” 婉妍还没说完,就被净释伽阑握住双手,正色道: “妍儿,舒连不是我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 他有娘亲,你就是他的娘亲。” 婉妍低着头,翻了个小白眼,用手绞着衣角,有些不悦道: “谁生的,那就是谁的孩子,人家怀胎十月生下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结果,自己的孩子叫别人娘亲,反而被我捡了个便宜儿子。 我宣婉妍可没有抢人孩子的习惯……” 净释伽阑拍了拍婉妍的手,轻声道: “这其中缘由,以后我会同你解释的。 现在你只要记得一点,舒连的亲生母亲要是知道,你做了舒连的娘亲,一定会特别开心,也会很安心把舒连交给你的。” “啊?”婉妍满头雾水地抬头,一点也没想明白,“你怎么说的,好像我认识舒连的娘亲?” 净释伽阑不语,只是淡淡笑了笑。 婉妍又低下头,小声问道:“你肯定很喜欢舒连的娘亲吧,比喜欢月御还喜欢吧。” 问完,婉妍就在心里暗暗后悔,骂自己蠢。 你这问的什么废话啊!他要是不喜欢,能和她生孩子吗? 然而这么蠢的问题,净释伽阑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正色道: “我很尊敬她、很感激她,也很……愧对于她。 她用生命,保护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我却没能,把她很重要的东西保护好。 而且她的死,虽然不是因为我,却也和我脱不开关系。” 婉妍把绞衣角的力气更大了。 好复杂的感情,好复杂的纠葛。 他们肯定一起经历了许多吧。 婉妍听着,就有些心闷,但还是平静道: “那你,要永远记得对她的愧疚才行。 可不要觉得对舒连好,就是补偿她了,就不用再愧疚了。 你本就该对舒连好的,他只是得到了他应得的父爱。” 说完,婉妍也不等个回答,就挣脱了净释伽阑的手,跳下床,去开窗子透透气。 身后,净释伽阑轻却郑重道:“我一定会好好待舒连的。” 就像待你与我的亲生骨肉一般。 婉妍没再回话,她往外走了走,才发现,他们应当是在客栈里。 婉妍再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往外一看,周围都是楼房屋宇。 婉妍连忙关了床,不可置信地向净释伽阑问道:“净释伽阑,我们不在山里,在城里?” “是。”净释伽阑点了点头,“我们在蜀州城内。” “蜀州!”婉妍惊呼一声,走回净释伽阑身边,“凤凪扶不抓你了吗?我们真的要这么放肆吗?” 净释伽阑不答,只是眼角都软了,道: “你能关心我的安危,我很开心。” 明明是很温柔的情话,却被净释伽阑说得格外郑重与真诚。 “切……” 是不是人久居高位,就喜欢时常说些疯话啊? 婉妍在心里暗暗想。 凤凪扶是如此,现在净释伽阑也被传染了。 ------题外话------ 今天妍姐和阑哥,能相聚蜀州度蜜月,是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扶哥痛下黑手! 因为有扶哥,我们才有了这段难能可贵的糖。 让我们一起说:谢谢扶哥! 876 共枕眠(1) 婉妍抱起胳膊来,昂着头道: “我不是关心你,我是怕我费尽力气把你救出来,你再犯蠢送死,让我的血白流了。” 净释伽阑不拆穿她的口是心非,只是温声解释道: “你放心吧,城中人多、痕迹混杂,远比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中,找人更难。 何况,城内才有天璇殿的分殿,有驻守的圣军在,凤凪扶真要找来了,也不至于要我们单打独斗。 再有……” 净释伽阑眼神严肃了几分, “他们当初就是在蜀州对我下手的,那时,我正在调查一件事情。 这个时机,实在太微妙可疑了。 所以现在,我要在回殿之前,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什么事?”婉妍好奇心作祟,不假思索地探头问道,却又立刻收回了小脑袋。 “要是不方便,可以不用说。” 净释伽阑沉思片刻,还是道:“嗯……你还是暂时不知道的好。 等我有了眉目,就告诉你。” 婉妍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问道: “还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吗?” 婉妍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请尊上赐教。” “怎么这么客气,但问无妨。” 婉妍清了清嗓子,道: “九年一莲虽然可以固本培元,对人体有极大的益处。 但是,它起死回生之效能,仅在服用之后三个时辰内有效。 也就是说,只有明知道死期,然后掐准时间服用九年一莲,方才能化险为夷、死而复生。 如果是突降灾祸,人已经死了,就是仙丹,也吃都吃不下去,自然不会有用。 而你方才又说。对你下毒这件事,凤凪扶和净释摩诃已经策划了整整八年。 那你是如何知道,他们会在这八年中的哪个时刻,对你下手,然后这么精准无误地,服用九年一莲呢?” 净释伽阑闻言愣了一瞬,半晌后,才缓缓道: “这件事,我可不可以,也以后再向你解释?”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沉默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好。” 然而心里,婉妍却是苦笑一声。 舒连的生母、你要调查什么、如何知道凤凪扶下毒的时机。 不论问什么,答案都是以后再解释。 以后,以后,就是不想说嘛。 其实……在他拒绝回答你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不该再往下问了。 真是自不量力啊宣婉妍,他是天璇殿圣尊,你是亡生大殿殿主、沙华后人。 你们就是黑白善恶两极,是世间最大的敌人。 他不害你就已经是万幸,怎么会把他的事情告诉你呢。 就像,你也有多少事情,在拼死瞒着他呢。 果然,关系可以软化,可以缓和。 但是,你和他,两极对立的人,永远无法交心,更何谈坦诚相待。 净释伽阑见婉妍不说话了,心里也是暗暗叹了口气。 妍儿,现在对你而言,知道的越少,要发愁的,也就越少。 你很聪明,但人的精神就只有这些,如果你事事都要劳心,迟早会累垮的。 把这些都留给我吧,你要烦恼的,越少越好。 “好啦,”净释伽阑道,“才刚过丑时,天亮还早,你重伤未愈,再睡一会吧。” 说着,净释伽阑把被子掀开一半,轻轻拍了拍床铺,示意婉妍过去。 不用净释伽阑说,婉妍重伤初愈,现在早就乏了。 但是看着床,婉妍又有点犹豫了。 自从大婚之后,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同床共枕。 而且婉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净释伽阑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和在圣殿里很不一样。 在圣殿里,他明明对她百般折辱、千般冷漠、万般无视。 现在,他怎么变得这么的……平易近人了呢? 婉妍咽了咽口水,对着窗子的后背,被夜风吹得毛骨悚然。 双脚却不肯向着温暖的被子,走上一步。 “尊上您先休息,我昏迷后,应该睡了很久吧,其实并不是很累……” 婉妍边生硬地说,边用余光瞟到了桌上的杯子,赶快接上道: “甚至还有点口渴,” 说完,婉妍就要向离床更远的桌子走。 然而,净释伽阑已经一步跨下床,两大步走到婉妍身边,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床边走,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后,才道: “把被子盖好,重伤之后,最怕伤风。 你先躺下,我给你倒水。” “啊……?哦……” 婉妍僵硬地坐着,嘴像是被毒药毒麻了,完全说不出人话来。 就见净释伽阑又添了热水后,才倒了一杯茶,走到床边坐下,递给婉妍。 婉妍也是真渴了,接了水就痛饮起来。 净释伽阑笑着拍婉妍的后背,不住道:“慢点喝,慢点喝。” 婉妍喝完,刚想站起来放杯子,净释伽阑就从她手里拿过杯子,一面掀开被子,道:“快进去,别着凉了。” 婉妍低头看了看床上唯一一床被子,默不作声,只是不动。 净释伽阑看了她一眼,伸手将杯子放到小几上,轻叹一声,道: “你放心睡觉就好。” 说着,净释伽阑用掌心,轻轻抚了抚婉妍的侧鬓,柔声道: “你重伤未愈,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净释伽阑的手太轻柔了,隔着头发都抚得婉妍头皮发麻,身子直愣愣地往下一倒,“噌”的一下就钻进被子里去了。 净释伽阑笑了一声,轻拍婉妍的肩膀,轻声道:“妍儿,进去一点,我要睡不下了。” 婉妍装死不动。 净释伽阑一手扶床,一手抚心口,轻轻咳了两声,似是自言自语道: “死而复生,果然元气大伤了……” 婉妍不理他,过了一会,就见蜷缩在被子里的小虫子,带着情绪往里扭了扭。 净释伽阑笑而不语,伸手把被子给婉妍盖严,然后侧身卧在床榻边。 给两人之间,留出足够大的空隙。 过了许久,婉妍感觉身后没动静了,就偷偷回过头来,想看看净释伽阑睡没睡。 然而一回头,婉妍就看到夜色之中,一双清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题外话------ 嗷嗷嗷嗷嗷嗷快拿朕的胰岛素来!!血糖在攀岩!!! 877 共枕眠(2) 四目相对,四目都是微微一颤。 婉妍立刻转回身子,背对着净释伽阑。 身后,净释伽阑也是立刻合上了双眼。 夜又重新安静下来。 净释伽阑和婉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被子里,净释伽阑的手轻轻向前伸去,在距离婉妍肩胛骨只有一寸时,停在了空中。 最后,还是再未向前分毫。 妍儿,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面前,婉妍无数次想转身。 最后,还是一动未动。 净释伽阑,你有你的爱人,有你的孩子,有你无上光明的前程。 所以,你不必担心,不该有的情愫,我不会有。 而你,也不用因为我救你,因为对我心存感激,就想善待我、补偿我。 我救你,是拿命换个心安。 拿命换你的爱,我不需要,也太可怜。 。。。 清晨,清风,鸟鸣。 净释伽阑身着一身墨蓝色锦衣,头戴银冠,腰挂玉佩。 低调,却又风采卓绝。 净释伽阑侧身坐在床边,看着侧身向里、睡得正熟的婉妍,轻声笑道: “醒了许久,还要装睡?” 床上的人没动静。 净释伽阑又道:“我要出去了,不用装了。 早膳准备好了,起来用膳吧。” 床内,婉妍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雪白的墙。 半晌,婉妍才懒洋洋坐起身来,睡眼惺忪,仿佛刚刚睡醒一般。 婉妍看着床边的净释伽阑,懒洋洋道:“有事你就快去吧,我不会跑的。” 净释伽阑莞尔,“我知道。 我是想说,这个院子从内到外,都有暗影保护,人也都是我的亲信,你不用担心安全,安心住着就好。” 婉妍低着头不看他,玩自己的手指。 “知道了。” 说完,婉妍抬起头来,故作不耐道:“还有事吗?” 净释伽阑笑着,用手点了点婉妍的鼻头。 “晚膳等我回来一起用,我不会回来太晚的。” 净释伽阑说完,就走了。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背影走远,才从床上下来。 婉妍刚穿好鞋,就有人敲门,进来了一个小姑娘。 婉妍一见她,整个人都吃了一惊,唤道:“小淮!” 这女孩不是旁人,正是婉妍从小的侍奉丫头——小淮。 婉妍又惊又喜,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小淮把手里端着的衣服放在一旁,小跑到婉妍身边,开心得喜笑颜开: “二小姐!我真的又见到您了!!小淮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主仆二人都激动不语,执手互诉思念。 半天后,小淮才解释道: “二小姐,宣府被抄后,我们这些仆役,大半都被二姑爷救了出来。 未免太引人怀疑,二姑爷把我们分散在大陆各地。 我和张妈妈被分到蜀州,打理这处院子。” “二姑爷?”婉妍眨了眨眼,对这个称呼实在太陌生。 “你是说……净释伽阑?他把宣府的人都救了?” 小淮笑了,“二小姐您又开玩笑了,您还有几个姑爷啊!” “小淮!” 婉妍还没回话,就见一个中年女子端着水盆进来,嗔怪道: “如今还二小姐呢,该叫夫人了!” 说着,女子将水盆放下,郑重地婉妍行礼道: “老奴给夫人请安。” 婉妍头皮一麻,连忙把人扶起来,道:“张妈妈您快快请起。” 张妈妈站起来时,已是老泪纵横,道: “我们听传闻说,您与姑爷感情不好,可着急坏了。 如今见到你与姑爷如此情深似海,老奴可真是……真是太高兴了!” 婉妍闻言,面部肌肉抽动几下,道:“情深似海……倒也说不上……” 只能说相看两生厌吧。 “是啊是啊!”张妈妈激动道:“那日姑爷带您回来的时候,您受伤昏过去了。 整整五日,姑爷不吃不喝地给您疗伤,一瞬不曾合眼。 您一直在梦里喊冷,姑爷就用被子裹着您、抱着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张妈和小淮都兴奋不已,只有婉妍淡淡笑着,眼中却毫无感情。 他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对舍命救自己的人,五日的深情也还是有的。 “这样啊……” 婉妍不想张妈和小淮担心,就顺着话应,笑道:“我们用早膳吧,我是真的饿了嘿嘿。” 用完早膳,婉妍就去院子里转了转。 院子不大,但是处处精致,显然很花了些心思。 不过这种精致,与同在蜀州的容园不同,相较于欣赏,更适合居住。 婉妍坐在竹子边的藤椅上,只觉得相较于不久前,九死一生的挣扎与搏杀,此时此刻的安逸也太虚假。 婉妍问身旁人问道:“小淮,这里没有藏书吗?” 小淮削着苹果摇头,“姑爷之前吩咐要置办,但是这次二小姐你们来得急,还没来得及准备。” 婉妍要起身来,道:“那我去练练剑吧。” 小淮连忙阻止道:“二小姐,您那么重的伤还没好,怎么能练武呢! 姑爷走之前特意吩咐了,让我们看着您,不准您练的!” 婉妍动了动胳膊,发现不动还好,一动身后的剑伤还是疼,再扯又要撕裂,只得作罢。 于是婉妍又道:“那我去练练字吧,许久未练字了。” 小淮把苹果递给婉妍,忍不住笑道:“二小姐您就歇一歇嘛,一会姑爷就回来陪您啦。” 婉妍皱了皱眉头,叹道: “之前在天璇殿,我还想过,如果能离开昆仑山,去人间过平凡的日子,也挺好。 但现在看来,这还不如在天璇殿有意思呢。 在天璇殿起码杀机四伏,总有人给我找事做,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时刻都在刀尖上。 现在可好,什么能做的事都没有,就是睡觉、发呆,然后等他回来。 而且他回来就回来呗,我又不是狗,需要人喂食,为什么要等他?” 小淮“咯咯”笑起来,道了句:“不愧是我们二小姐,就是和旁人不一样。” 婉妍还没说话,就听张妈在身后道: “夫人,饺子馅和饺子皮都备好了。 夫人您现在要是没事做,不如来包饺子吧。” 878 诉衷肠(1) “啊?”婉妍直起身子回过头,奇怪道:“我为什么要包饺子?” 张妈笑着问道:“成亲之后,夫人为姑爷亲手下厨过吗?” “没有啊。”婉妍理直气壮道,在看到张妈和小淮的二脸惊讶后,解释道: “他厨子多的很,我为什么要下厨?” 张妈满头黑线,但还是耐心道:“姑爷回来,要是能吃到夫人亲手包的饺子,肯定很开心。” “我不要……”婉妍又重新躺了回去,“咔嚓”咬了一口苹果,“我没包过饺子,也不会。” 张妈对小淮使了个眼色,小淮立刻会意,缠住婉妍的胳膊,晃啊晃啊。 “去吧去吧二小姐,包饺子又好玩又简单,您这么聪明,肯定看一眼就会了。” “我不去。”婉妍闭上眼睛,干脆地拒绝。 小淮契而不舍道:“您都没包过饺子!是您教给我们,要多尝试新事物的!” 小淮实在太闹腾,婉妍受不了,只好跟着张妈,悻悻去了厨房。 看着案板上的面和馅料,婉妍头都大了。 可惜,张妈已经立刻给婉妍系上了围裙,把一个饺子皮放在了她手上,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将近傍晚的时候,净释伽阑终于回来了。 在院门口,净释伽阑向侍卫问道:“夫人呢?” 侍卫道:“夫人在厨房给您做晚饭。” “嗯?”净释伽阑疑惑了一下,随即不禁莞尔,吩咐道: “别告诉夫人我回来了,我先去换衣服。” 墨蓝色的衣服,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全是血迹。 厨房门口,小淮看到来者,刚要开心地向里面通报,就被来者阻止了。 净释伽阑负手而立,站在门侧,安安静静地向里看去。 只见小厨房内,婉妍身着淡粉色的裙子,挽着已婚女子的斜髻,腰上挂着围裙,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她的手僵硬地捧着一个饺子皮,另一只手更僵硬地捏来捏去,企图用暴力让饺子被迫黏合。 她的小脸上蹭了许多面粉,像小花猫一样。 但她显然发现了包饺子的快乐,大义灭亲地笑着饺子们的丑态。 而在案板边上,躺着许多破着肚皮、已经阵亡的饺子。 那一刻,怎一个岁月静好。 但净释伽阑,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婉妍在等着他回家,在亲手为他包饺子。 这是寻常夫妇的日常,却是净释伽阑连幻想,都不敢幻想的美好。 净释伽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留住这一刻。 净释伽阑轻轻走到婉妍身后,双手环住婉妍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把婉妍抱紧。 突然被抱住,婉妍惊得浑身一震,已经立刻扔下手里的饺子,一手迅速扣住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另一只手就要去抽靴子里的匕首。 这时,就听身后人轻声道:“是我。” 婉妍的动作停下了,但身子却僵硬了许多,生硬道: “哦……原来是你回来了……” 一旁,张妈看着两人,已经满脸是笑地,立刻招呼所有人一起退了出去。 “怎么想起包饺子了?”净释伽阑笑着问。 “嗯……就是想吃了。”婉妍把刚刚扔掉的饺子拾起来,又大力捏了起来。 “我也许久没吃过饺子了。” “哦……”婉妍轻轻点了点头,找不到话说,就把刚包好捧在手心,随口问道: “好看吗?” 那是一个四仰八叉、毫无骨气的面肉混合物,根本都不能算饺子。 “好看。”身后人笑着答,清冷的声线,融入了太多温柔。 这么日常的对话,真的太像夫妻了,让婉妍浑身不自在。 婉妍拍了拍手里的面,道:“我觉得包这么多够吃了,我先去洗手了,你也准备用膳吧。” 净释伽阑怎能感觉不到婉妍的疏离,但还是松开了她,柔声道:“好,去吧。” 饭桌上,张妈和小淮把饺子、菜肴端上来后,就立刻退得不见人影了。 净释伽阑扶着袖子先给婉妍夹起一颗饺子,才自己尝了一口后,笑意盈盈赞道: “好吃。” 婉妍拿着筷子,看着那群犹如刚打了败仗的饺子,有点不知道如何下筷子,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关键在于,尴尬的,不是饺子啊! 这是成亲之后,婉妍第一次和净释伽阑面对面坐着用膳,实在觉得太诡异了,就好像周瑜和曹操上午打完赤壁之战,下午就把酒言欢了。 婉妍吃了一口,随口找话题道: “今天调查的事情顺利吗?” “嗯……”净释伽阑点了点头。 “就是太顺利了,反而古怪。 不像是把事情解决了,更像是打掉了凤凪扶推出来挡箭的靶子。 明日我再去探查一番。” 婉妍奇怪道:“既然事情还没结束,今日又何需赶回来?” 婉妍偏头,看了眼桌下净释伽阑的靴子,“今日未雨,鞋侧却有苔有泥,你进山了。 距离蜀州城最近的山,也有三十里地,你今日来回奔波绝不下百里。” 净释伽阑细细地咀嚼着,吃完一口,才缓缓开口道: “因为早上同你说,要你等我回来一起用晚膳。” “净释伽阑。”婉妍沉默片刻,将碗筷放下,正色道: “真的没必要。” “什么?”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用觉得感激、不用觉得亏欠。 你之前在天璇殿怎么对我,现在也怎么对我就好。 真的没必要表现得……对我很温和,很关心我的样子…… 宣某受不起。” 婉妍的神色可真冷静,冷静得令人心寒。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也放下了碗筷。 “所以,你更希望我们的关系,是在圣殿里那般。 各自图谋、互不相干、漠不关心?” 那一刻,净释伽阑的眼神阴沉下来,就和他在天璇殿时一个样。 婉妍反问道:“你不觉得那时的我们,彼此反而都更自在一些吗?” 不觉得。 那时的我,度日如年。 净释伽阑的心瞬间如坠冰窟了。 原来,我分外珍惜,恨不能将一瞬化成一年的时光,在你看来,竟是如坐针毡。 净释伽阑沉默片刻,才颔首道:“好。” 879 诉衷肠(2) 之后的一顿饭,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用膳,再未发一言。 睡前洗漱时,婉妍向张妈悄声问道: “张妈妈,这宅子还有其他卧房吗?” 张妈妈道:“有是有,就是太久没人住,荒掉了,还没收拾出来。” 婉妍伸手拔掉头上的簪子,随口道:“那就现在,先收拾一间出来吧。” “啊?”婉妍说的平静,张妈妈却是惊道:“为什么呀?” 小夫妻两个吵架了? 不对呀,没听见吵架声啊。 婉妍仍旧平静道:“我和他刀剑相向都不知多少次了,还有什么可吵的。 就是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个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睡不好。” “成亲后就要同床共枕,这怎么会不习惯呢?”张妈妈纳闷道,“难不成在天璇殿的时候,你们是分开睡的?” 婉妍取耳钉,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然呢?” 张妈妈愣了一下,才俯下身来,在婉妍的耳边小声问道: “夫人,您别告诉我您和姑爷成婚至今,还没有……圆房?” 婉妍皱了皱眉,反问道:“这很稀奇?” 张妈妈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声音更轻得问道: “那……姑爷可瞧过郎中?可是……身子有什么毛病?” “毛病?”婉妍皱了皱眉,冷声道:“你看他一会冷一会热,像是没有毛病的样子吗?” 完全就是有大病啊,还是疯病。 婉妍瞧显然张妈也看出来了,一整个面如土色。 婉妍拍了拍张妈,道:“好啦,快去收拾屋子吧。” 张妈还要再问,就见净释伽阑快步走了进来,对张妈和侍女道:“都下去吧。” 张妈妈连忙收敛了惊讶,垂首退了出去。 婉妍从镜子里看了净释伽阑一眼,道了句“我去隔壁就寝”,就也要跟着出去,却被净释伽阑一把握住了手腕,沉声道: “别闹了,睡觉。” 婉妍用另一只手抓住净释伽阑的手腕,虽然掰不开他的手,但是力气也不小,转头看着净释伽阑,冷冷道: “尊上这是哪一出?不装了,要用强了?” 净释伽阑的看了婉妍一眼,眼神似有千斤重。 “是你说的,要我待你如在圣殿时一般。 怎么,在圣殿时,难道我与你事事都有商有量吗?” 婉妍被堵得语塞,净释伽阑瞪了她一眼,一把扯过婉妍的手腕,就把她拽向了床榻。 十殿阎罗剑已经悬在窗外,时刻准备冲进来。 婉妍甚至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然而,净释伽阑把她推在了床上,吹灭了灯,就挨着床沿躺下。 一整夜,正如净释伽阑昨日所说,什么都没做。 天不亮,净释伽阑就走了。 一直等他的脚步完全消失不见,床内,婉妍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清醒的双眼,说明她一夜未眠。 为什么呢? 婉妍百思不得其解。 净释伽阑对她,真如夫君般关照体贴时,婉妍心里总觉得不安。 可净释伽阑又变回以前的样子,冷漠又淡然,她的心也并没有因此更轻松。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整夜,婉妍都没想明白。 这一天,净释伽阑没有在晚膳前回来,一直到亥时才打开了房门。 屋内,点着灯,却空空如也。 “姑爷,您回来啦!”张妈闻声,从外面跟了进来。 “张妈,婉妍人呢?”净释伽阑侧脸,对张妈问道。 张妈闻言也愣了一下,立刻环顾屋内,确实看不到人影,也奇怪道: “夫人晚膳后说要小憩一下,一直到方才都没动静,我们只当夫人睡熟了,便没来打扰。 说不定,夫人是去院子里散步了。” 然而,在院子里找过一圈,都不见婉妍身影。 张妈和小淮已经急坏了,正如热锅蚂蚁般时,就见净释伽阑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蜀州最大的酒楼。 一身红衣的女孩坐在地塌之上,身子瘫软得直不起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已经完全歪倒了。 在地上和桌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三四个酒壶,桌上的菜却是一口未动。 女孩的脸已经通红了,但还是拎起酒瓶就往嘴里灌。 微风袭袭,吹不动雅间的珠链。 然而,纹丝不动的珠链,也挡不住四面八方而来的,不怀好意又滚烫的目光。 只见雅间之外,看似谈笑风声如常的一桌桌食客,实则眼神飘忽不定,而且总也绕不过那个人。 深夜,红衣,慵懒,绝色,酒气。 这些要素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致命的诱惑力。 哪怕在那姑娘身旁,放了一把暗金色的长剑,剑身在暖意洋洋的烛火映衬下,仍旧寒气逼人。 哪怕那姑娘的美,比之寻常绝色佳人,少了几分娇柔和妩媚,多了成倍的神秘感和危险性。 但也正是这种神秘和危险,让她更像是一杯火红色的毒药。 明知有毒,却又带着让人更心驰神往的吸引力,令人心甘情愿饮鸩止渴。 今夜的酒楼,没人点戏听曲,没人划拳耍钱,甚至不少桌子菜都吃完了,人还不走。 倒是口干舌燥的人们,忍不住多点了几壶茶。 随着“扑通“一声,女孩终于是撑不住醉意,手中的酒瓶从手中脱落,女孩也倒在了桌上。 这一下,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们,眼睛都亮了。 两个男人最先忍不住,大摇大摆就向雅间走去。 一时间,酒楼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过去。 只见他们二人“啪”得一声摔开珠链,一人站到女孩一侧,俯身就要把女孩抓起来,口中轻浮道: “小妹妹,一个人喝酒多寂寞啊,哥哥们来陪你喝两杯。” 姑娘趴着不动,两个男人相视一眼,更大力气地要把她拽起来。 眼见着姑娘就要被拔起来,像是一根任人宰割的韭菜一样。 所有食客都是忍不住屏住气时,就见那两个男人的手,忽然就不动了。 是动弹不得了。 只见一人快步而来,一手一个抓住那两人的手腕,让那两人瞬间动弹不得。 两个男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出手阻拦,抬头一看,只见是一面身着白衣、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880 诉衷肠(3) 他们把来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见那人长身玉立,腰若约素,生得天人之姿不错,但看起来就是文弱书生。 于是,那两个男人瞬间又找回了底气,怒喝道:“哪里来的小白脸,赶紧滚开,不要碍爷爷们的好事!” 净释伽阑的黑瞳阴沉得,都能染水为墨。 他也不说话,握着两人的手,忽而下了死力一拧。 一时,就听“咔嚓”“咔嚓”两声脆响回荡在整个酒楼之中,清脆而骇人,无人不是闻之浑身一抖。 就见那两个人像是两根麻花一样,从小臂扭到大臂,从大臂扭到全身,整个人都翻转扭曲了,双双惨叫出声,异常凄厉。 净释伽阑松手的时候,两个人一人断了一个胳膊。 “滚。”净释伽阑沉声喝道,一字万钧。 那两人一听,哪里还敢再造次,抱着连不上肩膀的断臂,边嚎叫,边飞也似的地跑了。 净释伽阑看了一眼瘫在桌上的婉妍,俯下身去要抱她起来,就见又是几个人围了上来,手里都提着剑。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没贸然动手。 其中一人笑嘻嘻道:“这位公子,我看你身手不凡、气宇轩昂,肯定也是豪门世家的公子吧! 这样,我们打个商量,咱们谁也不独占这姑娘,兄弟几个一起把她带回去,共同享用如何?” 另一人立刻接道:“是啊是啊!要说咱也不缺女人,就是哥几个实在太喜欢这丫头,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夜,怎么都舍不下。 咱们分了她,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岂不是周全?” 净释伽阑抬眼,眼中的戾气寒得沁骨头,一字一顿道: “不想死,就赶快滚。” 这声音格外阴沉,强压着不知道多少怒火。 然而偏有那不长眼的人,不屑道:“你他奶奶的装什么装!看你长得正人君子,不过也是趁人之危的采花人罢了! 大家一起吃,你还能分一口,还有什么不满意!?” 净释伽阑本来不想再生事端,但听他们用言语轻薄婉妍,却是再难忍耐。 对婉妍低声道了句“你稍等一下”,然后站起身来,一脚踢起矮桌上放着的剑,一把握住。 之后,只见几个闪身,几个残影,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全都躺下了。 几个人嗨嗨呦呦的,呻唤都呻唤不出来,只觉得也没觉得他下手重,怎么好像五脏六腑都碎了。 其中一人死不要命,干脆破罐破摔地骂道: “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你多管闲事!” 净释伽阑向那人走了两步,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人,未出鞘的剑扬了半臂,冷冷道: “我是她夫君。” 说完,净释伽阑手起刀落,一剑鞘狠狠贯下去,那人的头差点就爆了。 剩下几个人看了这惨剧,一个个吓得呲牙咧嘴,连滚带爬地就跑,谁还管自己的同伴。 酒楼的其他人见状,哪还敢再上前,便纷纷散去了。 净释伽阑把剑收起来,回身时,就见婉妍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起来,眼神朦胧地看着他。 净释伽阑走到婉妍身边,俯身要把她抱起来,就见婉妍忽然伸手,把他刚收到腰间的释吾剑一把拔出,护在身前。 “你……你不是我夫君……” 婉妍舌头都大了,含含糊糊道。 净释伽阑蹲下身来,两指捏着剑刃,轻轻从婉妍手里抽走。 看着婉妍,净释伽阑眼中的戾气全散了,伸手要把她揽过来,柔声道:“妍儿,是我。” 婉妍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眼神痴痴,用手指在空中描摹他的轮廓,眸中的烛光摇曳着。 看了半晌,婉妍还是别过头,轻声道:“你不是我夫君……” “你是别人的夫君。” 说完,婉妍转身向另一边,扶着桌子要自己站起来。 净释伽阑看她摇摇晃晃,连忙伸手去扶她,婉妍“啪”的一声,就把他的手打掉了,厉声道:“别碰我!” 打完净释伽阑的手,婉妍也站不稳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这狠狠一摔,满是醉意的婉妍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就红了。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忽然就笑了出来。 她满头是汗、小脸通红,眼神迷蒙。 那一笑,竟是比泪流满面,还令人寸断肝肠。 净释伽阑心中一痛,再次向婉妍伸出双手,柔声道:“妍儿,你醉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婉妍的小脸皱了皱,一个劲蹭着往后躲,连连摇头道: “我不和你走,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家……我想家了……” 婉妍说着,已是呜咽起来。 这里哪还有什么毒尊沙华,四神真君。 不过只有一个在外面受尽了委屈,却回不去家的小姑娘罢了。 净释伽阑看她这样,已是心都碎了,哪还舍得怪她,又向前一步,道: “好,我们就回你的家,你带我一起回好吗?” 婉妍还是向后躲,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神,就像是被猎人逼到墙角的小鹿,充满戒备。 “你叫宣奕来接我,我不想和你走。” 净释伽阑半蹲在婉妍面前,用指腹轻轻揉碎婉妍眼角的泪珠,耐心道: “妍儿,宣奕现在赶不过来。我是净释伽阑,你先和我走好不好,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说着,净释伽阑就探手腰间,把佩剑取下来放在一旁,又伸手入怀,把匕首也取出来扔掉后,才又对婉妍伸了手。 “你看,我什么武器都没了。” “净释伽阑……” 婉妍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忽而就笑了起来,脸上的泪也越多了。 “就是净释伽阑……就是净释伽阑…… 最坏的就是净释伽阑……” 这名字,婉妍说一遍,笑一声,落一串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净释伽阑微微一愣,轻轻拍着婉妍的肩头的手在颤抖。 婉妍蓦然抬头,浸满泪水的双眼眼巴巴看着净释伽阑,自言自语地叹道: “我可真恨他啊,真恨他……” 881 诉衷肠(4) 净释伽阑闻言愣住,整个人僵硬得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死不瞑目。 他握着婉妍肩膀的手,一点一点,垂了下去。 原来,喝醉了、醉得连我都不认得,你也还是能清清楚楚还记得,你恨我。 净释伽阑低着头,心痛得喘不上来气,婉妍却突然拍了拍他,含糊道: “兄弟,你知道吗,说起来特别好笑。 我孤身一人、身无寸铁入天璇殿的那日,为了活下去,我背着血海深仇,跪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前。 当时我抬头看,我面前是一座座神像,他们都居高临下看着我,像是看一只肮脏的虫豸。 没人在我身旁,也没人帮我……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无助过。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却跪着一个劲儿地磕头,拼了命地揽罪,一口一个罪人叫自己…… 我还……还骂宣奕……骂阿恒……骂巍儿骂虔子…… 我说他们是渣滓、是恶端,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生怕自己嘴脸不够丑恶…… 可是……他们是我仅存的亲人了…… 甚至……害我爹爹娘亲的杀人凶手,肆意侮辱我的亡父亡母,他说我爹爹是毒瘤恶种、说我娘亲是孽障…… 为了活着!我还附和……还比他更丧心病狂地,数我爹爹娘亲的罪名! 他们为了救我……轮回都入不了……而我跪在仇人面前,诋毁他们…… 可是我要活下去,除了像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哦对……那时,我夫君也在。 在我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想,或许他没有其他人那么恨我,他会不会愿意拉我一把…… 于是,我眼巴巴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他看着我,说了什么吗? 他居高临下,眼里的轻蔑和鄙夷那么清晰。 他说‘宣婉妍恶贯满盈、血债累累’,若不以罚净身,怎堪配准后之位……’ 我当时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里,最憎恨的我,就是他呀……” 婉妍说着,笑了出来,眼泪却更多了。 “我当时真想问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罚!为什么我就这么十恶不赦! 可我没什么都没问,我还对他道了谢,谢谢他愿意脏了手罚我。 他倒也是言出必行,说着以罚净身,他亲自掌刑时,还真就把我净了个彻彻底底…… 最好笑的地方来了…… 你知道吗,当八大星宫对准的我时候,我都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他会手下留情,留我一条命…… 我之前见过他出手,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那日一般,下如此狠手,像是觉得我有十条命一样,怕我死不透一样……哈哈哈哈哈…… 当时,我害怕吗?好像有点。 但我当时更想笑,然后对他说一句: 净释伽阑,我是沙华不是妖怪,我的命没有那么硬,犯不上你这么狠……” 婉妍边说边笑,像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一样,边说还边用手拍净释伽阑的胸口。 净释伽阑扬了扬头,可泪还是落了。 他看着婉妍,手几次想握住婉妍的手,可最终还是没有。 婉妍说渴了,又去抓酒瓶子,抓住就往脸上倒,被净释伽阑一把握住了手腕。 “妍儿……别喝了……” 一句你醉了,已经说不出口。 醉了好,醉了说这些的时候,还能笑出来。 婉妍扫兴地扔了酒瓶子,也不搭话,又自顾自往下说。 “可那时,我恨他吗? 我不恨……他只是想杀我,难道我不想杀他吗? 我也想啊,可我没这个本事…… 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要杀我,我不恨他。 后来,他娶我的时候,没有聘礼,不让我的亲人来,还给我戴了枷锁,让我在全天下的面前,像被拴着的狗一样成亲。 我不恨他。 他有私生子,他纳侧妃,他对我视而不见。 我还是不恨他。 我凭什么恨他?他只是不爱我罢了,他有什么错?” 婉妍说到这里,笑容淡了,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飘忽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恶狠狠的戾气: “从头到尾,我恨他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就是他明明不爱我,却没给我一个,不爱他的机会……” 婉妍的话音落下时,净释伽阑身子剧烈一颤,像是诈尸一般猛地抬头,一把握住婉妍的双肩,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你……你说什么……?” 婉妍又笑了,一声比一声苦。 “如果有一个人,你见他第一面,就莫名其妙觉得熟悉和亲切。 之后,不论是玢安还是胡窟,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被梼杌绑走,亦或是沙华之力泄露,被天璇殿的人围堵。 每一次,只要你有危难的每一次,他总是像天外飞仙一般,第一个找到你、第一个来救你,你能不心动吗? 如果一个人为了救你,心甘情愿生挨梼杌的一剑,却在梼杌对你抛了根银针时,都要出手帮你挡下来,你能不心动吗? 如果一个人看起来那么冷漠又高不可攀,却一次次提醒你隐藏身份,甚至不惜与你交手,让你清楚自己的实力,你能不心动吗? 如果一个人挣脱六十四根辜恶经天缕,伤痕累累还要护到你身前,你能不心动吗? 如果一个人拿刀抵着自己,用命威胁别人放你走,你能不心动吗?” 婉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 那一刻,净释伽阑的心都不跳了。 料事如神的净释伽阑,第一次,猜错了全部答案。 我以为你全部都忘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忘了,还会再动心一次。 两人四目相对了许久,看着彼此的泪眼中,那么彻骨、那么清晰的心痛,却一句话都没有。 婉妍激动的情绪忽然就冷了,像是突然就累垮了一般。 她垂下身子,轻轻道: “我是沙华……可是沙华也有心…… 难道……我不心动吗?” 真可笑啊。 婉妍满脸是泪,却在心里笑。 世人都说沙华最无情。 可她,从见他第一面,就动了心。 ------题外话------ 哎……阑哥是真的惨,但是从婉妍的视角看,这小傻瓜又能好到哪里去咧 阑哥啊,妍妍是背着永远无法爱人的诅咒,一眼就爱上你的啊 882 心门殒情锁(1) “所以我恨他,恨他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不爱上他的机会。 人人都说白泽的头脑,聪明无双。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曾经连根针,都舍不得让我挨的人,怎么就能高高地站着,看着我的眼神那么冷。 他下了死手就要我的命……” 净释伽阑一把将婉妍揽入怀里,将她紧紧保住。 回答婉妍的,没有一句话,只有一个颤抖的怀抱。 他还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说得出口吗? 我爱你说得出口吗? 他还配说什么。 被净释伽阑抱住的那一刻,晕晕乎乎的婉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分的清醒。 她倚靠在净释伽阑的怀里,空洞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烛火,喃喃道: “在天璇殿的眼里,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笑话吧。 然而,我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我都那么可笑了,却还是想再装一装体面,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可笑。 不用他说,我自己就逃得远远的,想着看不见他和月御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我还故意拿狠话刺他,他不爱听什么,我偏说什么。 我想,他听了,会不会也有几分心痛。 可是我发现,做完这些以后,我好像不止可笑了,还有些可悲。 他抱着月御的时候,哪会在意我碍不碍眼。 他对我无心,又怎么会被我的话刺到。 是啊……他对我没有心,又怎么会痛…… 当初我若知道,心一动,便覆水难收。 便是剖了这副心肝,也不会似今日这般痛。” 婉妍醉得很厉害,看那烛火都重影。 可她还是口齿清晰,清晰中透着醉醺醺的冷静。 想必这番话,曾无数次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才能醉了都这般清晰。 净释伽阑把婉妍紧紧抱在怀里,恨不能把她塞进自己的心里,让她看看自己这颗心,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除了她,再一无所有。 可在婉妍的耳边,净释伽阑却不知,该如何将所有的情谊,都说出口了。 十六年,太多的恩恩怨怨。 该从哪里说起,又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的甜蜜,她都忘了。 她就只记得,他们的无可奈何。 可这无可奈何,他解释不清。 最终,净释伽阑轻轻捧起婉妍的脸,与她面对着面。 婉妍的醉意,从眼染到面颊,红彤了一整张小脸。 她睁着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看净释伽阑,满眼的泪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眼底堆积的泪,分外晶莹。 “妍儿……”净释伽阑沙哑又郑重道,捧着婉妍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扫去她脸上的泪。 “他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你。”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的眼睛,被他眼中的澄澈与清明,染得更醉了。 一双眼,恨不能填尽世间所有的温柔。 她痴痴看着净释伽阑,痴痴地问道: “那他……会有一点点爱我吗?” 问完,还没等到回答,婉妍的眼睛就垂了下来,用长长的睫毛,盖住自己所有的失落。 “哪怕,他是无上圣尊,而我,是沙华。” 至明与至暗,至黑与至白。 怎么可能会有重合之日。 净释伽阑做的一切,婉妍不知道吗? 不,她只是不敢相信。 说来荒谬,本该是最自大、自负的沙华,无论是何逆境,都有突围的勇气。 但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被爱,会被圣人爱。 婉妍眼底的失落,像是一把剑刺在了净释伽阑心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有捧着婉妍的脸,一颗奋不顾身的吻落下。 或许是太突然,或许是婉妍不相信那么冷的人,会有这么炽热的吻。 婉妍愣了一下,本就醉成一团的大脑彻底停摆。 一时间,滚烫的呼吸相交织,酒气顺着温度蔓延,分不清到底,醉的是谁。 过了不知道多久,净释伽阑才缓缓松开了婉妍。 婉妍的耳朵动了动,大脑还是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净释伽阑,小嘴比眼睛还红。 净释伽阑揉了揉婉妍的鼻头,轻声问道: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等等……”醉鬼婉妍皱了皱眉,抓住净释伽阑的双臂,紧急启动所有残余的智商,呆呆地问道: “可是……可是你爱的不是月御,或是舒连的娘亲……或是她们两个一起……?” 净释伽阑见婉妍醉得厉害,轻叹了口气,才轻声道: “月御已经死在凤凪扶手里了,世上早已没了月御。 现在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凤凪扶安插了十几年的暗探。 只是凤凪扶以为,我不知道罢了。 我要知道凤凪扶何时下毒,她开出的条件,就是要做我的侧妃,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凤凪扶心思深沉,我就是事先知道他何时下毒,都差点死于非命。 所以,我只能纳此人为侧妃。 但是妍儿,我向你保证,我与她不过各求所需,绝无肌肤之亲,更无连理之情。 至于舒连的娘亲……” 净释伽阑轻笑了一声。 “舒连舒连,宣婉姝,淳于涟。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没想到呢? 你的小外甥,我的小侄子,不也是我们的孩子。” 婉妍眨巴着眼睛,没有什么大反应,显然没听进去,但还是又质疑道: “可是……可是就算你不喜欢她们,也不可能喜欢我啊…… 你对所有人都礼貌有涵养,慈悲为怀……唯独你对我……真的很凶、很凶很凶! 第一次见面,你就把我按在地上狠狠打。后来……你差点要我命……又动不动就掐我,还对我砸杯子摔碗的……” 婉妍气鼓鼓地说个不停,把旧账翻得噼啪响,满眼都是委屈。 净释伽阑理了理婉妍的乱发,满眼心疼。 “我知道,我的爱对你而言,不是福分,而是灾难。 所以,我对你越差、我们的关系越差,你的日子就越好过,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吗?” 你不知道的是,装作不爱你,我已经努力学了十六年,却还是怎么都学不会,每次都会落下满心的伤。 “可是……”婉妍又想起些什么,瘪瘪小嘴,更委屈地嘀咕道:“大婚那日,你都不肯点化我……” 883 心门殒情锁(2) 按照天璇殿的习俗,圣尊大婚要点化尊后,让自己的妻子,成为这一生唯一点化的人。 可是净释伽阑和婉妍大婚那日,净释伽阑点着婉妍的额头,却一言未发。 那时净释伽阑担心坏了,生怕婉妍伤心。 可看婉妍面色如常,没露出分毫的在意,便自嘲地想,她连我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我是不是点化她呢。 况且,亡生大殿主人,又怎是需要旁人点化的人。 净释伽阑没想到,婉妍居然这么在意。 净释伽阑拉过婉妍的双手,柔声道: “妍儿,那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怔了一怔,一抹光却从眼底,穿过层层醉意。 婉妍没回答,只是迷迷糊糊间,双手扑上净释伽阑的肩膀,撑着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 净释伽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扶着她一起站起来。 婉妍腿软得站不住,要不是净释伽阑捏着她的肩膀,她早就栽倒了。 婉妍双手扶着净释伽阑的胸膛,仰着脑袋看他,嘴里好像在咕咕哝哝什么。 净释伽阑把耳朵贴到婉妍的唇边,努力想要听清她说什么,但实在是一个字都听不清。 又见她站得吃力,便柔声道:“妍儿,我们先回家,你想说什么,路上慢慢说我给听好吗?” 说着,净释伽阑就要俯身抱她起来。 “不……不要……你……你听我说……!” 婉妍见状着了急,像是个得不到大人关心、努力求关注的小孩,手舞足蹈地着急起来。 婉妍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净释伽阑一面用手背帮她擦汗,一面忙道: “好……好……我们不走,你想说什么,我在听,我在听。” 婉妍胡乱扑拉扑拉脸上的头发,抓着净释伽阑胸前的衣服,努力把话说清楚。 “今……今我入殿,上告神明……应天授命,仰……仰见圣尊……” 醉意之下,婉妍说得磕磕绊绊,说到此处时,却骤然停住。 她忽而抬起头,一双眼直直看着净释伽阑。 在这双眼里,净释伽阑看见过怀疑、防备、抵触、忌惮、敌意。 但此时此刻,在婉妍的眼中,就只有一眼见心的纯净和真挚。 她一字一顿道: “久怀 慕蔺,目成 心许。” 婉妍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一阵夜风悄然而来,拂过婉妍的脸,带走一抹滚烫的温度。 平空起风,是司风人的心动了。 这是在大婚之上,婉妍对净释伽阑许下的誓言。 那时的婉妍,面带笑容,端庄得体。说出这话时,却不带分毫的温度。 而此时此刻,婉妍盯着净释伽阑一字一顿地说,脸上没有笑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酒意。 但是她说出来的这八个字,却再不能更郑重。 净释伽阑握着婉妍的手,看着婉妍红彤彤的小脸,却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净释伽阑呆住的时候,婉妍一用劲,就将自己的手,从净释伽阑的手中挣脱出来。 还没等净释伽阑反应,婉妍就像是一条丝带般,直直滑下去,“扑通”一声,单膝落地。 尊后跪在圣尊的脚边,这也是点化的仪式。 婉妍扯了扯净释伽阑的衣角,嘀咕道: “剩下的词……我记不得了……哦对,我还想起一句……” 婉妍努力立直身子,尽可能清晰道: “妾……妾宣婉妍在此立誓,此生皈依无上圣尊……” 说完,婉妍低下头,等着她的圣尊点化。 然而,她没等到净释伽阑的手,落在她的头顶。 她等到的是,在她面前,净释伽阑忽而也垂下了身子,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婉妍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可以平视的净释伽阑,睁着醉眼奇怪道:“你……你弄错了吧,你是不跪的……” 净释伽阑笑了,眼中遍布柔意:“跪你,可以。” “哦……那你点化吧……”婉妍呆呆地点了点头,也没脑子想更多了,再次要低下头时,脸却被净释伽阑捧了起来。 要对圣尊低头,这是天璇殿的教养女官,无数次在婉妍耳边重复的。 然而,净释伽阑到底,舍不得她对自己低头。 四目相对,净释伽阑一字一顿,道: “我不要你皈依,我只要你欢喜。” 那一夜,月色攀了满窗,皎不似雪,明不似霜,倒似盈盈秋水,碧波荡漾。 衬着那有情人,对跪诉衷肠。 “就……点化完了?”婉妍眨眨眼,奇怪道。 “嗯。”净释伽阑点点头,捧过婉妍的手,柔声道:“现在,该你点化我了。” “我?”婉妍指了指自己,又抠抠小脑袋。 “无上圣尊,也要被点化吗? 可是我怎么记得……流程里没这个啊……” 净释伽阑微微抿了抿嘴,故作委屈道:“你不愿意?” 婉妍忙道:“没有啊……” “那就来吧。”净释伽阑对婉妍笑。 一百一十世无上圣尊,跪在婉妍的面前,低下了头。 最高的神明,也有救赎,有信仰,也会求人点化。 婉妍伸出颤颤巍巍的三根手指,一点一点向净释伽阑探去,最后点在他的眉间。 冰凉落在了冰凉之上,可她的指间、他的眉间,却都染上了彼此的暖意。 难得一次,她的手、他的脸,都暖了起来。 在碰到净释伽阑的那一刻,婉妍忽然就从铺天盖地的醉意中,揪出了几分清醒。 而净释伽阑垂着头,他满心期待着,却又完全想不到,关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未来,关于他,婉妍会说什么。 这时,净释伽阑的耳边,划过婉妍清澈的声音,不带一点醉意。 “我爱你。” 轻轻,小心,又无比坚定。 婉妍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窗外,平静的夜里,忽然和风四起。 初秋落叶的枝头,开出千朵万朵的红花。 天幕,八大星辰,同时绽放出夺目的光辉,让万家灯火皆失辉。 太多盛景,让世上没人听见,“咔嚓”一声。 在婉妍的心头,暗红色的心门殒情锁,一裂两半。 ------题外话------ 救命啊,点化彼此、救赎彼此,真的会很戳我呜呜呜 884 今夜实至名归(1) 心都可以碎,一把锁,又怎么能坚不可摧。 既然爱是宿命,那我,便背负着无情的诅咒、孤独的命格,爱你。 婉妍的三指之下,净释伽阑整个人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婉妍带着醉意笑,眼中的流光,让摇曳的烛火,都没了暖意。 心头所有的悸动,都化成他眼尾的红。 净释伽阑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将婉妍揽入怀里。 婉妍听到的是,耳边郑重又温柔的声音: “迎尔入殿,上告神明,应天授命,仰见吾妻,久怀慕蔺,目成心许。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惟我之心,涅而不缁,磨而不磷,生死不渝。 为夫一愿,菽水承欢,瓜瓞绵绵,恩意如岳,同心永结,得尔垂怜。 为夫二愿,太平盛世,中天之世,万年之柄,砺带河山,风月常新。 从今朝,来日方长,与尔共掌。” 他的声音还是清冷,却染上了柔意的坚定。 此音一落,苦命的鸳鸯,总算得了誓言成双。 婉妍看不到的是,抱着她的人,已是热泪两行。 婉妍皱了皱眉头,喃喃道:“怎么这么耳熟……而且……第三、第四句,你是不是记反了?”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心中,就是如此。 人间和你,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净释伽阑轻轻放开了婉妍,与她面对面坐着,牵着她的手,道: “我已立誓,圣尊之誓,违则遭天谴。 这下,你总该相信我的心了。” “哦……信……”婉妍讷讷地应了一声,酒醉的脑袋,显然跟不上净释伽阑的脑回路,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看她蒙蒙的样子,再不觉得世间,还有其他可爱。 “所以,点化我们也做了,你还有其他的可是吗?” 婉妍捏了捏下巴,嘴里一连过了许多个可是,才忽然想到一个。 “可是……可是……对,可是你也不愿意和我行夫妇之礼……” 婉妍皱了皱眉,看着净释伽阑,有些紧张地追问道:“你是害怕我的孩子,也是沙华吗?” 他们大婚当夜,净释伽阑把婉妍一个人留在无垢圣殿,自己去了侧殿。 后来的几个月,婉妍搬到洛萨朗央宫住,每次去看净释伽阑,都是放了东西就走,见都不见他一面。 净释伽阑来过的寥寥几次,也都是吵完就走,从未留宿。 莫说圆房,他们就是安安静静坐下来,说上几句话都没有。 之前婉妍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直到那日张妈的惊讶,才让婉妍明白,他们这种情况,好像是不怎么正常。 “……嗯?”净释伽阑万万没想到婉妍会这么说,愣了许久,才忽而展颜,今夜第一次反驳道: “妍儿,你仔细想想,这个……应该是你不愿意的。” 婉妍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又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净释伽阑凑近了一点,直面着婉妍,故作严肃道: “你忘了之前,你一直偷偷吃的是什么药?” 婉妍摊了摊手,弯着眼睛,笑得狡黠:“可是现在,药没了。” 净释伽阑又是一怔,红色一直烧到了耳后,才忽而莞尔,揉了揉婉妍的脑袋,柔声道: “好,听你的。 那现在,总要回家了吧。” 婉妍展开双臂,眼睛晶亮:“那你抱我回去。” 净释伽阑笑着把婉妍抱起来的时候,婉妍还顺手从旁边抄了瓶酒。 净释伽阑无奈笑道:“再喝,我们的孩儿可就没了。” “我不喝!”婉妍把酒瓶子递给净释伽阑,大着舌头道:“我给你拿的。 我今晚喝了好多好多啊……你还没喝呢……” “不喝了。”看着婉妍,净释伽阑轻轻摇了摇头。 “我已经醉了。” 。。。 初秋的深夜,风未寒尽,却已有露浓。 长身玉立的男人打月下过,贵胄品格怎一个雪胎梅骨。 在他怀中,醉意朦胧的少女,难得敛了满眼的冷静与理智,唯有一对双瞳剪水,满含深情。 檀郎谢女从淡烟疏雨中过,竟然令这萧瑟秋景,胜过那桃蹊柳陌。 这是第三次,净释伽阑抱着酒醉的婉妍回家。 第一次,婉姝大婚,婉妍喝了个大醉酩酊。 一路上,她耍起酒疯来,欺男霸女、踢井弄猴,闹了个天翻地覆。 后来净释伽阑背着婉妍,她还不老实,闹着要吃糖葫芦。 第二次,婉妍帮宣奕灌醉嫣涵,却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一路上,在净释伽阑的背上,她又是唱歌又是说胡话,话里话外,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愫。 第三次,就是今夜。 婉妍醉得更甚前两次,但是靠在净释伽阑怀里,她就只是定睛看着他,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 一年多过去了,不论记不记得,她更爱他了。 可是,她眼角无忧无虑的快乐,却在一点点消退着。 到现在,丝毫未存。 “净释伽阑……”婉妍想了许久,才忽然闷闷开口道: “万一我们的孩子当真是沙华,那她也要一生下来,就受我如今的苦吗?” 婉妍这话,割得净释伽阑的心生疼,他俯身吻了吻婉妍紧皱的眉头,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好她和她的娘亲。” 是夜,红烛轻跳,垂幕帐暖,浓香蜜意,旖旎风光,共谱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今夜,前尘往事、爱恨情仇不论,终是实至名归。 事后,婉妍合目睡去,却不闻酣睡之声,显然睡得很轻。 净释伽阑轻轻揽着婉妍,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搅扰了她难得的好眠。 月色之下,他难得可以这么心无旁骛地,看着怀里人。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女娇憨明媚的时候。 而婉妍,虽还生得稚齿婑媠的模样,未脱了稚嫩。 然而,哪怕是睡着了,她的眉宇也未见舒展,可见就算在梦中,她亦是不放自己轻松。 随着一点点睡沉,婉妍原本抚在净释伽阑胸口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向枕下挪去。 在柔软的枕下,放着凉冰冰的匕首,两柄。 ------题外话------ 圆房撒花~~!! 俺真的已经非常努力在发福利了呜呜呜,奈何俺就是一个几乎毫无感情经历的卑微女大学生,实在是有心开车,爱莫能助了呜呜呜宝子们原谅我吧呜呜呜呜呜呜(以泪洗面 885 今夜实至名归(2) 净释伽阑知道,她若是防着自己,就不会这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她是在危险中待了太久,下意识地防备。 净释伽阑轻轻揉了揉婉妍的眼角,满眼的怜惜。 妍儿,你到底是有多紧张,才能不抓着匕首,就睡不好呢? 净释伽阑小心翼翼地,将婉妍的手从枕下取了出来,十指扣于自己的指间。 而婉妍的眉头,终于一点点松开。 天将亮时,婉妍的眼皮微微跳了跳,随即缓缓睁开双眼。 一睁眼,婉妍的眼眸,就落入净释伽阑的眼中。 净释伽阑没想到婉妍醒这么早,双眸微微一颤。 婉妍轻轻一挣,净释伽阑就松开了她的手。 婉妍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揉了揉太阳穴,仍旧乏得眼睛都睁不开。 婉妍看净释伽阑的眼底,布上了轻轻一层血丝,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没睡?” “嗯,睡不着。”净释伽阑清了清嗓子,清冷醇厚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软软的倦意。 “倒是你,昨夜宿醉,又睡得那么晚,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怎么不再多睡一会?” 说着,净释伽阑推开婉妍的手,轻轻帮她按着太阳穴。 “习惯了,再迟就睡不住了。” 婉妍勉强答道,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不说,还浑身都疼,这一觉睡得比彻夜未眠还累。 净释伽阑轻声道:“我让张妈妈煮了醒酒汤,你起来用些吧。” 婉妍胡乱嗯了一声,脑子在拼命复盘昨天自己断片以后,发生的一切。 净释伽阑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又把被子给婉妍盖好,轻轻拍了拍婉妍的额头,道:“你再躺一会,我去给你端醒酒汤来。” 婉妍正要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喊了句“等等!”,就猛地坐起身来,抓着净释伽阑的胳膊,双目圆睁惊问道: “昨晚你说,舒连不是你的私生子,是姐姐和姐夫的孩子,是我的小外甥?!” 说着,婉妍已经双手握住净释伽阑的胳膊,急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晚那么多事,你不会就只记了这一件吧。” 净释伽阑莞尔,才微微颔首道:“我骗你做什么。” 说着,净释伽阑的眸沉了沉,轻叹口气道: “当初,众目睽睽之下,再多的人我已无力救下,但竭力保个孩子的能力,也还是有的。 不过……” 净释伽阑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努力平视着婉妍的眼睛,不让自己的视线下移。 “清晨风凉,恐伤风寒,夫人……还是盖好被子为宜。” “……什么?” 婉妍愣了一下,低头才发现自己未沾寸缕,着急起身被子落下后,露出的白花花一对香肩,连着两道如玉的藕臂,雪肌凝肤,别有一番春意盎然。 “啊!”婉妍惊叫一声,就像是小泥鳅一般,立刻滑进了被子里,双手握着被角,猛地一拽,直接盖过头顶,将自己彻彻底底包裹住。 透过被子,净释伽阑还能看到婉妍头顶冒的烟。 净释伽阑笑着下床,扬起一件披风穿上。 打开门,张妈已经捧着托盘等候许久。 “姑爷,左边这碗是夫人的醒酒汤,要趁热喝。”张妈捧着托盘恭敬道。 “嗯,张妈你去吧,她还没起,我端给她喝就行。” 说着,净释伽阑就接过托盘,看着托盘中的另一碗药,不解地看向张妈。 “这又是……?” 张妈把头低地都快垂地了,还是恭恭敬敬道: “姑爷……老奴听闻蜀州城西有一郎中,医术高超,专治些疑难杂症。 姑爷您还这么年轻,没什么是治不好的,不如就……试一试?” “啊?什么疑难杂症……?” 净释伽阑看了看那药,正不解时,却又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来,向身后的床榻看了一眼,正对上被子之上,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 “妍儿开玩笑的,有劳张妈妈费心了。” 净释伽阑笑着把右边的药碗取出来,放在张妈的手里。 “只是这药,我实在不太需要。” 关上门走向床榻的时候,净释伽阑端着碗,单手拽掉披风,绕过散在地上的衣服,又从椅背上拿了一件干净的中衣,放在床边。 看着还缩在被子里的人,净释伽阑笑道: “衣服放这里了,再捂着可真要捂坏了。” 婉妍双手死死抓着被角,小心翼翼朝外看了一眼,就见净释伽阑立在床边,背对着自己,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匙。 婉妍连忙钻出被子,一把扯过衣服穿上,穿好还是把被子紧紧压在身前。 婉妍系好带子以后,净释伽阑就转过身来,侧身坐在床边,把汤舀了一勺放在婉妍嘴边。 婉妍不喝,伸手接过碗来要自己喝。 净释伽阑也不和她抢,松了手,就掀开被子重新上床,还伸手合了合床幔。 婉妍见状,一连几下往后蹭,满眼防备道:“大清早的你又要干什么!” “小心别烫了!”净释伽阑看她手里的药碗晃啊晃,急道。 看她坐稳了,才无奈笑道:“我冷。” 婉妍这才注意到,净释伽阑也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单衣。 婉妍这才作罢,用脚把被子暗暗往净释伽阑那边踢了踢,赶紧接着问道: “方才还没说完呢,舒连既然是我姐姐的孩子,为什么当初净释摩诃验他的时候,验出他的决赋是紫凰?”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自然道:“障眼法。” “就……这么简单?”婉妍有些不信。 净释伽阑耸了耸肩,伸手向枕边,取了个东西放在婉妍手里,道:“这总不会是假的。” 那是明晃晃一把金锁,后面还刻着生辰八字。 婉妍把锁翻来覆去看,确信道:“这是姐姐生产时,我和宣奕一起给小外甥打的金锁。” 说着,婉妍喜笑颜开,眉眼具是明媚道:“那孩子,真的是我姐姐的骨肉!” 净释伽阑看她笑了,不由自主也笑了,“这下总相信了吧。” 婉妍看着金锁笑着点头,又忽而抬起头来,指着枕边不悦道: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乱放?” 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才无奈笑道: “昨夜,这锁是你从我怀里掏出来的,你不记得了?” ------题外话------ 害羞害羞害羞害羞救命啊为什么万年孤寡我本人,要如此近距离感受这恋爱的酸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服!(当然如果能用我的桃花换来女儿女婿的甜甜蜜蜜,那我就是青蛙王子孤寡孤寡孤寡孤寡~ 886 嬿婉及良时(1) “我自知此物珍重,故而从不离身。但你一直说硌得慌,非要拿出来不可。” 可以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这么详细! 婉妍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左顾右盼不知说什么,干脆一仰脖子,就把还冒热气的醒酒汤干了。 “烫啊……”净释伽阑刚想拦她,就见婉妍已经亮了亮碗底。 婉妍赶快转移话题道:“既然如此,你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舒连的身世! 我要是早知道他是……我便……哎……我都干了什么呀!” 说到这里,婉妍心中懊悔不已。 自从舒连回了天璇殿,婉妍心里不舒服,一日都没照看过他。 那日上仁青圣殿,逼问净释伽阑下落的时候,孩子啼哭不止,吵得婉妍心烦,婉妍还给他下了禁声咒。 想到这里,婉妍简直要后悔得捶床了。 净释伽阑靠在床头,反问道: “我若是早告诉你,舒连不是我的私生子,而是你的亲外甥,你难道能掩住对舒连的爱不成? 你若对夫君的私生子毫无芥蒂,犹如待亲子般,必定会遭人怀疑。到时候,舒连的身份恐怕暴露。 反而你对舒连冷淡些、疏远些,才是人之本能。” 原本昨夜净释伽阑,也不准备把真想告诉婉妍的。 但他看婉妍难过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又见她醉得一塌糊涂,想她醒酒后就忘了,便也告诉她了。 谁知道,当时没反应的婉妍,一觉起来后,居然还记得这么清。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没说话,心中却是一暖。 所以……为了保护舒连,最守礼端正的净释伽阑,宁可坏了自己的高洁名节,背负着负心汉的骂名。 尤其是面对自己的误会和质问,他也从未给自己辩驳一句。 想到这里,婉妍的脸更烫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还为这孩子,吃醋和懊恼过,婉妍恨不得直接原地去世。 婉妍不禁愤愤地嘀咕道:“那你说什么不好……偏要说私生子…… 你把自己的清高坏了,我好像也有脸面了一样……” 净释伽阑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心底一片柔软,接过婉妍手中的空碗放下后,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 “淳于府被抄,除了淳于涟跟着你离开以外,全府上下几十口人,已全部遇害。 而我周围,各路眼线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当时,我与你还未完婚,若突然带着个孩子,不论把他藏到哪里,都早晚会被人发现。 一旦被发现,于孩子便是灭顶之灾。 所以,只有说他是我的骨肉,就算他被发现,我也能名正言顺把他护在身边。 若是有时,你我都不能护在他身边,就比如现在,我的骨肉在天璇殿,也没人敢伤害他。 至于我的名节……” 净释伽阑眉眼软了软,眼底一片澄澈。 “美誉虚名,本就是身外俗物,何况,你知道我的清白不就够了。” “哪有男子用清白形容自己的。” 婉妍“噗嗤”一声笑出来,也无从反驳,双手从净释伽阑的手中脱出,反手握住了净释伽阑的手,落落大方道: “总之,舒连的事,多谢你了。 当日姐姐为救我,落得个…… 如今能留我姐姐一道血脉,我也可以稍解对姐姐的思念。 净释伽阑,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就是,我定尽我所能相助于你。” 净释伽阑闻言,也不客气,真就正色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真有一事你能帮我做到。” 有恩必报的婉妍一听,眼睛都亮了,瞬间豪气万丈、摩拳擦掌,就差把胸脯拍得噼里啪啦响,忙道:“有何难处,你尽管与我说来。” 是杀凤凪扶,还是杀净释摩诃,或是一起送走? 只要你敢说,杀掉杀不掉,我都去试试! 净释伽阑坐起身来,没被婉妍握着的手揽住婉妍的腰,轻轻一用力,就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看着婉妍眉眼俱笑,道: “叫声夫君。” “啊……?”婉妍一愣,不敢相信他如此严肃要说的,就这事。 净释伽阑看她这样,笑得更厉害了,道:“是你让我尽管开口的,又要耍赖是不是? 哪有女子天天把夫君的名讳挂在嘴边的,又生分又生硬。 何况,我名讳冗长生涩,你叫起来难道顺口不成? 快,唤我一声夫君听听。” 婉妍的呆愣已经转瞬即逝,转而是一副气鼓鼓的表情,愤愤道: “我在和你说正事!” 我十殿阎罗剑都要拔出来了,你就和我说这个? 净释伽阑搂着她,笑道:“我也在和你说正事。” 婉妍翻了个白眼,耳朵都冒烟了,却道:“你……你真的好无聊啊!” 说着,婉妍一只手暗暗向枕下探去,却被净释伽阑一把握住。 净释伽阑无奈笑问道:“你这是从哪学来的习惯,解决问题非要拿刀威胁人不可。” 婉妍的计划失败,干脆理直气壮地耍赖,道了句“我要起床了”,便要脱开净释伽阑的手,下床去。 不想婉妍腰间一沉,又被净释伽阑按着坐下了。 净释伽阑不依不饶道:“那不行,今天我不听到,就不让你下床。” 说着,净释伽阑的手已经从婉妍的衣襟下探入,落在了婉妍紧致的小腰上。 净释伽阑的手冷,婉妍的身子却是暖意洋洋的,婉妍被冷得打了个颤,连忙双手抓住净释伽阑的手,一连几声道: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婉妍喊得仓皇又颇有些豪迈,不像是柔意唤君郎,倒像是喊人拜把子。 但是净释伽阑却听得受用,这才放了她,握着婉妍的肩头,把她拥进自己怀里,重新靠在了床头,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在净释伽阑怀里,婉妍这才后知后觉红透了脸,把脸死死埋在净释伽阑怀里,不让他看见。 在心里,婉妍的三观都被震碎了。 说好的清心寡欲、无欲无求、高不可攀、不近人情的大圣人啊! 这时,就听净释伽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妍儿,不开玩笑,我确实有件事,你须得要答应我。” ------题外话------ 圣人开撩就是一整个凡人受不住啊 我就知道阑哥清冷寡欲的外表之下,包裹着一个闷骚的灵魂哈哈哈 887 嬿婉及良时(2) 婉妍再不信净释伽阑,趴在他怀里没反应。 就听净释伽阑接着沉声道: “妍儿,你答应我,以后,切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 婉妍心下一动,知道他在说自己自残的事情。 可这事,婉妍又没法答应他,就一动不动地装死。 然而,净释伽阑却坐起身来,扶着婉妍与自己面对面,握住婉妍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衣袖向上卷。 婉妍要收回手,却被捏得一动不动。 衣袖卷上去,露出一道包扎着的伤口。 那伤口足有一乍长,横贯婉妍整根小臂。 净释伽阑脸上的笑意不见,看了婉妍一眼,口气重了许多。 “你可知道这伤,你再多向下多割分毫,你就必死无疑了? 还有你身上的十几道伤,几乎处处是致命伤。 你这样伤害自己,几度濒死,便是对的起宣郢前辈、绮罗前辈和宣大姑娘的以命相酬吗?” 婉妍自知理亏,弱弱道了句“冷”,净释伽阑这才将她的袖子放下来,叹了口气,探手拿过被子,从后给婉妍裹上。 婉妍理不直气也壮,小声嘀咕道:“那我要是不试,怎知我该如何唤醒,我体内的沙华之力呢?” 净释伽阑的声音更重了,恢复了往日的严厉又冷冽,低低吼道:“那也不是你伤害自己的理由!” 婉妍倏尔抬眼看着净释伽阑,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我沙华之力觉醒?” 净释伽阑闻言,又想起那日为婉妍疗伤,他第一次看见她浑身伤口时的恐惧,不由得瞬间气急。 但看着裹在被子里、小小一只的婉妍,净释伽阑满心的怒火,却又无处释放,最后竟是忽而俯身,在她嫩白嫩白的小脸上,轻轻咬了一口。 婉妍吃痛,差点从床上一蹦三尺高,捂着脸上清晰的牙印,气道:“你还咬人?!你属狗的吗!” “你气死我算了!”净释伽阑恨恨道,却还是伸手,把婉妍身后的被子掩好,仍旧气道: “我是怕你真把自己作死了!” “嘁……”婉妍整个人都往被子里钻了钻,小声道: “你就是怕我沙华之力觉醒,你就控制不住我了……” “我何时就控制你了?”净释伽阑气笑了,“何况就算你真的拥有了沙华之力,也只是为了自保,绝不会胡作非为,我为什么怕你觉醒?” 婉妍一听,气焰瞬间熄灭了不少。 “所以……”净释伽阑看婉妍老实了,口气也就软下来了,轻轻抚了抚婉妍的小脸,道: “它若要觉醒,那你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觉醒的一日。 若不觉醒,你就是把自己害死,也难以达成目的。 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好吗?” 婉妍胸口动了动,显然是轻轻叹了口气,又倏尔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看着净释伽阑,认真地问道: “那……我若有一日真的觉醒了,被沙华之力控制着,真的开始嗜杀怎么办?” 净释伽阑眼角也软了,双手捧着婉妍的小脸,柔声道: “是你控制它,它控制不了你的。 我有信心,我教了十六年的人,不会再被任何人教坏的。” “啊?什么你教了十六年?”婉妍不解地眨眨眼。 净释伽阑却只是笑了笑,道:“那你算是答应我了,以后可不许再做任何傻事了!” “好吧好吧……” 婉妍故作勉强道。 其实,之前婉妍数次极限濒死、命悬一线,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净释伽阑的声音更柔了,拍了拍婉妍,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你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狠,总是这么紧张。 我知道,你不愿意靠在我身边,让我为你遮风挡雨。 但是你总该相信,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会站在你身旁,和你一起扛。”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他的眼神那么郑重。 哪怕他坐着,脊背仍旧笔挺,就像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包裹着婉妍的层层戒备,忽然就渐渐松下来了。 那一刻,婉妍心想,如果她但凡不是宣婉妍,但凡只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孩,她都能心安理得抱着他,安心地让他为自己遮风挡雨一辈子。 但是,她是宣婉妍。 她不是凌霄花,她也是参天大树。 “好。”婉妍忽而抬头,看着净释伽阑,双目清明。 “那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论遇到多困难的事情,你都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死扛着。 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分担的,我便为你出谋划策、与你并肩作战,是生是死,我们一起扛。 若是,我不能帮你分担的,我也会站在你身边,是硕果还是苦果,我随你一起受着。 你也看到了,这一路走来,没有什么,是我宣婉妍受不住的。 总之,净释伽阑,我是你的妻,也可以做你的剑、你的伞、你的避风港。 我不是你需要处处小心维护的漂亮摆件。” 说到这里,严肃的婉妍忽而狡黠地笑了笑,“虽然我很漂亮,我也知道。” 净释伽阑瞳孔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妍,嘴唇动了又动。 在他面前,看似柔若无骨的少女,生得惹人怜爱的娇颜,坐在被衾之间,格外慵懒明艳,真真媚骨天成。 但她的眉宇间,是分外坚定的支持;双眼中,是可堪信任的理智与冷静。 她人比花娇,却比利刃还锋利。 净释伽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婉妍倏尔一笑,伸出双臂勾住净释伽阑的脖子,扑进净释伽阑的怀里。 婉妍猛地一扑,净释伽阑要不是双手立刻向后撑住床榻,差点就倒了。 怀里的人暖暖又软软,隐隐暗香袭来,净释伽阑都不敢伸手扶她。 在净释伽阑的耳边,婉妍轻声笑道: “我知道你是怜惜我。 可我,亦是怜惜你的。 你是雄鹰,而我,是白泽,是沙华,唯独不是雨燕。” 婉妍身上暖融融的香气,净释伽阑就是屏住呼吸,香气也还是往他身上钻,全都堆在他心间,堵得他胸中发闷。 ------题外话------ 呜呜呜呜又软糯又能打又爆甜的妍妹谁能扛得住!! 孩子们给我甜!!给我往死里甜!!!(这里不是暗指还要开虐((这里不一定在说实话(((这里真的很爱宝子们!!! 888 嬿婉及良时(3) 过了半晌,净释伽阑才哑着声音道: “妍儿……我……” 我当然相信你。 你有多大的本事和潜力,我比旁人、比你都更清楚。 “太感动了是不是?”婉妍笑着接话,探手向身后,推了推净释伽阑撑着床板的手腕。 净释伽阑手腕一软,还是被扑倒了。 “不过……”婉妍胳膊撑在净释伽阑的胸膛上,笑得灵动。 “虽然我是说,从此我们要守望相助、保护彼此。 但是呢,你也看到了,没有觉醒沙华之力的我,实在还是有一丢丢小弱。” 婉妍两根小手指重叠,笔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一对眼睛弯弯。 “嗯,所以呢?”净释伽阑握住她的小手指,笑着看她。 婉妍紧紧揽住净释伽阑,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个不停。 “所以,你就放心吧,我对自己的实力有认知。 我能打得过的时候,我会把他往死打。 要是我打不过,我也不会再逞强,会在夫君身后,卖力为你助威的! 所以的所以,在我变得超级无敌强之前,还是要夫君多多费心保护啦~ 毕竟我这么聪慧可爱,你要是把我弄丢,被旁人捡了去,人家可不还你的!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等我沙华之力觉醒,本尊就罩着你! 到时候,本尊一定把你宠成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边说着,婉妍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净释伽阑,以示郑重。 净释伽阑知道,她永远不会躲在他身后,只是说出来让他开心、放心的。 但是那一刻,婉妍笑眼弯弯,眼中簪星曳月、熠熠生辉。 净释伽阑分明看到了曾经的婉妍。 那个在梦中,照亮他十六年的人。 净释伽阑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轻按婉妍的头,一口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晨光熹微银铃颤,暖香怡人覆锦衾。 过了不知多久,天才终于全亮了。 婉妍陷在被子里,肆意地享受床帐之内的暖意,只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净释伽阑已经穿戴好,端了杯茶走到床边,向婉妍问道:“起来喝口茶再歇着吧。” 婉妍晃了晃手,说话都懒得说。 净释伽阑笑着伸手把婉妍从床上抄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喝水。 婉妍倚着净释伽阑,闭着眼,像只小猫一样吸溜吸溜。 外面,张妈听到他们起床了,便和小淮端着水盆进来了。 婉妍喝完水,就又缩进被子里,又要闭眼时,就看到张妈在对自己疯狂使眼色。 婉妍转眼一看,衣架边,窗明几净,净释伽阑长身玉立,整洁端正,正在给自己束上腰带。 婉妍懂了,张妈是示意自己帮净释伽阑更衣。 婉妍实在不想动,本不想搭理张妈,奈何她眼睛眨巴得都要起火,婉妍只好强撑着豆腐渣一样的身子坐起来。 窗边,净释伽阑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看婉妍坐起来,就快步走过去,道: “你再睡一会吧,起来做什么?” 婉妍对着净释伽阑伸了伸手,净释伽阑没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走过来坐在床边。 婉妍拿过净释伽阑的腰带,探身环到他身后,给他束上腰带,小脸贴在净释伽阑怀里,小声道: “夫君更衣洗漱,我若躺着起都不起,张妈妈一会要唠叨的。” 在宣府时,张妈就是婉妍的教养妈妈。 净释伽阑眼底皆暖,笑着拍了拍婉妍的头,轻声道:“还是夫人周到。” 说完,腰带已经束好,婉妍便拍了拍他,道:“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我非得再睡一会不可。” 净释伽阑握住婉妍的手,道:“昨日白天,兴州的卫所忽然整肃军队,向南开拔,意在蜀州。 蜀州的卫所昨夜也整饬军备,准备迎敌,蜀州大乱一场在所难免。 所以这几日我不出门,就在家陪你。” 婉妍闻言,懒倦的神色已是瞬间紧绷,皱眉道: “天权大乱,已不是一日两日,但此时此刻突然在蜀州引战……” 婉妍眼中一闪,恍然道:“凤凪扶已经发现我们在蜀州了!” “小小的年纪,却总爱皱个眉头。”净释伽阑点点婉妍的眉头,才道: “这附近有我的决力压制,不会露出分毫我们的气息。 所以,凤凪扶应当还不知道我们确切的位置,只是兴蜀皆为西南重城,一旦开战,会殃及整个西南。 当初我们是沿着西南走的,左不过就在这沿线。” 婉妍当即明白了,“那凤凪扶不是为了趁乱发现我们,而是战乱一起,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到时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更有数万难民、疫病四起、霍乱丛生、民坠涂炭…… 而你只要看见如此惨剧,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净释伽阑点了点头。 婉妍已是气得拿棉花拳头捶床,怒道: “凤凪扶贵为三尊之一,本该普渡济世,却为了一己私欲,迫害万千无辜黎民,心肠之阴险歹毒,实在令人不耻!” 怒完,婉妍又向净释伽阑看去,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要去了吗?” 净释伽阑看她担心,笑着理了理婉妍耳边地乱发,道: “我暂时不用去,会有人来。” 婉妍没懂,净释伽阑只是道:“再等等看吧,若真没人来,那我就出去。 不过区区凤凪扶而已,还真能让他乱了人间不成?” 说完,净释伽阑拍了拍婉妍,柔声道: “好啦,你就别忧思过重了,有情况我会随时和你说的。 现在,你快好好再睡一觉才是要紧。” 婉妍还要再说,净释伽阑已经扶着婉妍的后脑勺,一直把她放在枕头上,给她盖好被子,以指压她的唇,笑得温和。 “先别想这么多,你先养好精神,等你醒来,我们再商议对策也来得及。” 婉妍无奈,只好点了点头,乖乖躺在被子里不动。 净释伽阑这才站起身来。 一直都走到门边,净释伽阑突然想起什么,对张妈道: “张妈妈,妍儿她之前受了重伤,昨晚又很是辛苦,让她多睡一会吧,反正起来也没什么事做。” 889 不见光的爱(1) 净释伽阑说完,就走了出去。 而他身后,刚刚放松、准备安眠的婉妍,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净释伽阑的背影。 婉妍知道,净释伽阑是怕张妈妈要自己起床,才这么说的。 但是她实在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能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再看张妈和小淮,无不是红了脸,都低着头笑,不敢抬头看婉妍。 婉妍又羞又臊,连忙找补道: “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我有什么辛苦的,我什么都没做……不是……” 婉妍越说,好像这话就越奇怪,最后婉妍说也不说不清,只能“噗通”一声栽回床上,直接把被子摔在脸上。 疯子!净释伽阑就是个疯子! 。。。 从极之渊,凤天殿。 空置许久的宫殿,华丽异常,却了无生气。 窗外,两个小侍女百无聊赖坐着打珞子,边闲聊起来。 “你说咱们宫里,什么时候才能住人啊? 当初修缮的时候,可是尊上亲自来盯着的,什么材料都用的最好的。 怎么过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住进来?” 另一个压低声音道: “当初有传闻,说这宫殿啊,是尊上为大公准备的,花尽了心血。 只是后来,或许有些不可言明的缘故吧,尊上和大公成亲的日子杳无音讯了。” “那也不算可惜!就以尊上的品貌、地位、才干,世间的男子,哪个才能配得上?” “你说的有理。我看若说堪配尊上,也就天璇殿的那位了。 只是可惜,他英年早逝了……” “哎……所以说慧极难寿呢,难得世间出了位如此天神,竟也难长久。” “你还怜惜旁人……咱们这两个不得脸的,没讨个好差事,天天就看着空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都闷死了!” 两人沉默片刻,一个人忽然道: “对了对了!我最近听了个趣事,你可要听听?” “那还不快说来!” 一人清清嗓子,问道: “你可知道承恩殿的凤索?” “自然知道,他年逾四十,却迟迟不婚,谁人不知?” “你猜他这么多年为何不婚?哎,料你也猜不到……” 那人声音压低了不少,神神秘秘道: 他啊,不是不愿成亲,而是早已有了心上人,却求而不得! 你猜他属意之人是何身份?说出来吓死你! 竟是他表兄的妻子! 他把自己的嫂嫂,是爱得死去活来,竟一心暗许、此生非嫂嫂不娶! 啧啧啧,这禁忌的爱……” 另一人低呼一声,道:“觊觎表兄的女人?这禁忌倒是禁忌,可哪来的爱啊! 这不就是……反人伦嘛!这也太无耻了些吧!” “谁说不是呢,看他平素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私下里居然肖想人妇,啧啧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但是……”其中一个小姑娘捧脸怀春,有些不好意思道: “能惦记一个人,惦记十几年,纵使她已成亲,也仍不改初心,也是够痴情的。 而痴情人,又是凤索那般的品貌……痴爱如此,想想也还是有点小悸动的……” “你疯了!”另一人打断道: “说着简单,但那种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爱,要是被你遇见,你只会觉得耻辱、恐惧。 还要时刻小心被旁人发现,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这哪里是爱,这分明是无耻的伤害!” 说罢,这人忽而话锋一转,叹道: “不过,可耻归可耻,他也挺可怜的。 认定此生不娶的人,已经成了他人的妻,一辈子都求而不得,抱憾终身。 你再设身处地想想哈,白日里,你眼中高不可攀、端庄圣洁的女子。 到了夜里,卧在她夫君身畔,不知是如何的娇艳欲滴、婉转承欢。 你得不到她、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她,但是你的表兄,却可以与她朝夕相伴。 你晚上想她想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你的表兄却可以温香软玉在怀,一夜好眠。 啧啧啧,你想想,这人是不是也挺可怜……”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紧急截断了话头。 因为在她二人面前,不知何时转出一个人来。 两人一见那人,便是速速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 “奴婢参见凤尊尊上!” 只见凤凪扶一身白底压金古烟纹碧霞曳地裙,虽不似素日的华贵,但极是清丽,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面带微笑,与往日一般的端庄高贵。 但是怎么看,那笑容都带着几分阴森森的瘆人。 侍女们没想到,凤凪扶居然会来这里,一个两个都吓得抬不起头,就听凤凪扶端柔的声音传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侍女都伏在地上战栗,不敢回话。 “怕什么?我也是闲逛,偶然听到你们说得热闹。” 凤凪扶微微笑着,袅袅婷婷而来,好似出水芙蓉般。 两个侍女吓破了胆子,一个劲道: “尊上饶命!尊上饶命!奴婢有罪……奴婢不该乱嚼舌根……” 本来两人,也并非是在说凤尊的坏话,但谁人不知凤尊脾气古怪。 有时,她被太凤后指着鼻子骂疯,却笑眯眯的毫不在意。 但有的时候,旁人随口聊天,被她听见,那话里话外都和她无关,她却能气得暴跳如雷。 此时,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虽看着凤尊在笑,但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这么近观察凤凪扶。 柳眉丹凤眼,琼鼻樱桃唇,惊天动地大美人。 她弯着眼睛笑,看起来那么的和蔼可亲。 “你方才说……” 凤凪扶的指背,轻轻划过侍女僵住的小脸,就像是拂过流云一片,最后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他觊觎表兄的女人?” 凤凪扶的手又细腻又凉,它划过哪里,哪里就僵住了。 侍女连连摇头,就只会说一句话了。 “奴婢……知罪!请尊上责罚!奴婢知罪!请尊上责罚!” 凤凪扶对求饶声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道: “你说他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暗自肖想人妻,有违人伦?” ------题外话------ 好家伙啊好家伙,这是谁的肺管子被戳出血了…… 大美人发疯预警! 890 不见光的爱(2) “你说他的爱,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只会让她耻辱、恐惧?” “你说她卧在旁人身侧,娇艳欲滴,婉转承欢?” 凤凪扶缓缓问来,声音越来越凉、越来越轻,眼神越来越远、越来越深情。 甚至,她的眉头还微微一蹙。 她明明说的是旁人,但那一刻,凤凪扶眼中感同身受的挣扎,却又好像是在说自己。 侍女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她面前的美人,还是那么优雅、那么矜贵。 泫然欲泣的双眼,微蹙的眉头,更是令人怜惜万分。 但是侍女看着凤凪扶的瞳孔,只感觉那里无需血红,那黑色,便是地狱的尽头。 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没人知道凤凪扶在想什么,让她皮上,柔美面容照旧。 皮下,扭曲的魔鬼好似开始扭动。 片刻之后,只听“咔嚓”一声,侍女就感到自己头上一松。 是她头上的一根簪子,被凤凪扶轻轻取了下来。 玉指持玉簪,玉若凝辉、腕若凝玉,格外地耀目。 凤凪扶的指腹,轻轻研过侍女的朱唇,给已经吓到麻木的侍女,留下了一抹麻酥酥。 她眼含怜惜,柔声叹道:“你说什么不可,偏要叫我的心,这般痛……” 话音一落,就见那耀目的光,忽然极速降落。 玉簪的簪头扎进侍女的嘴唇中,瞬间溢出几粒血珠。 之后,凤凪扶像是突然疯了一样,又像是撕破人皮、冲出来的魔鬼一样。 她柔美的秀目圆睁,用簪子一下一下狠狠戳那侍女的嘴,每戳一下,口中便尖厉地吼一句。 “我肖想净释伽阑的女人? 她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 肖想我妻的是净释伽阑!强占我妻的是净释伽阑!她从来都是我的!生来就是我的! 妍儿若是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为她做了什么,知道我爱她爱得敲骨吸髓,她定会珍重地捧住我的爱! 她绝对不会耻辱……她更不会恐惧! 而且,妍儿必是宁可玉碎,也要守身如玉,绝不会让净释伽阑碰她分毫! 她会永远是抱着我的小女孩,她永远圣洁、永远纯净,待我采撷!” 凤凪扶掐着侍女的下巴,高持玉簪,一下一下狠狠戳她的嘴,每一下都能将小半根玉簪,没入她的皮下,直把那侍女的嘴戳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也不罢休。 又向她的脸上、鼻上、眼睛、额头上戳去。 就听“刺啦”“刺啦”皮开肉绽的声音,一串串的血珠飞溅,落在凤凪扶的衣上、手上、脸上。 一开始时,那侍女还厉声尖叫,凄惨之声令人闻之胆寒。 但过了许久,她便连尖叫声都没有了。 一旁的另一个侍女,此时已经完全瘫在了地上。 她几度想跑,却已经吓得腿软,别说站起来,就是爬都爬不动了。 她惊愕地看着凤凪扶,那个素日最高贵端庄、雍容万千的女人。 此时,她风度全无,面目狰狞,下手之狠,令人感到索命的阎王,也就不过如此。 尤其是,她一声声低吼出的内容,时而是“我的女人”,时而是“待我采撷”,再配上她秀丽的面容,怎么看怎么荒谬而恐怖。 直到她手下的人,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丝毫五官轮廓时,凤凪扶突然停了下来。 从狰狞的暴怒,到疲惫的冷静,他只用了一瞬转化。 他缓缓道: “不过有一件事,你倒是说对了的。 宣婉妍,她死了,我就去阎王面前索她。她做鬼,那我便下畜生道抓她。 就是我死了,我也要从地狱伸出一只手,拽她和我一起下地狱! 总之,不论生死,她都逃不掉我的! 此生,我非要她不可。” 这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他话音毕,便松了手。 可怜的小侍女早已经断了气,“噗通”一声,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一张看不出轮廓、看不出五官的脸,无声地望着天空。 此时,另一个小侍女已经吓得双手抱头,神情恍惚,瞳孔几乎从中裂开,连呼喊都不会了。 凤凪扶冷冷撇了她一眼,居然还柔柔笑了一下。 他轻轻抿了抿薄唇,将落在唇上的一粒血珠研磨开来,衬得他愈加的唇红齿白。 红得离谱,白得病态,明艳得让人窒息。 “吓坏了吧。”凤凪扶柔声道,又是女人的声音了。 “没事了。”她柔声宽慰,染满鲜血的芊芊玉指伸出,落在侍女的脖颈儿间。 五指死死嵌入喉管之时,侍女终于了却了她的噩梦。 在他身后,一老者快步赶来,看着横陈的两具尸体,没有分毫惊讶,只是面色如常地,唤人来收拾。 凤凪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到底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可布满飞溅鲜血的脸,若是面目狰狞,仅仅是残忍血腥而已。 但若满脸血污,却目光沉稳、面色冷静,那才真是令人恐怖到骨子里去。 偏偏他双目柔情似水,眉间还微微蹙着,怎一个楚楚可怜。 老者递上一张罗帕,凤凪扶拿过的时候,手有些抖。 “翁叔……我这几日感觉很不好……” 凤凪扶低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妍儿会被他玷污了。” 老者恭敬道:“尊上,他已经死了。” 凤凪扶眼中含泪,笑问道:“你信吗?” 老者低头不语,凤凪扶将锦帕叠得整整齐齐,认认真真擦完满手的血,又小心翼翼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就是他尸体横陈凤天殿的时候,我都肯定,他不会死的。 何况现在,我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凤凪扶笑着擦脸,眼中的阴郁被泪光隐隐压着。 “亡生大殿那边,传来妍儿回西北无人境的消息。 但是我看得清楚,妍儿没回去。 她应当是传信给亡生大殿,故意做出她已经带净释伽阑尸体回去的假象。 净释伽阑现在,只怕已经复活了。” 凤凪扶长叹了口气,眉宇难得锁了。 “现在他们二人孤身在外,妍儿她万般动人,净释伽阑又是人面兽心。 你说,我的小姑娘现在一个人,她该多害怕啊。” 891 他闻颂天下 偏又柔情似水 凤凪扶眼露怜色,泪水差点就要落下了。 说完,他就把把罗帕扔给了老者,道: “我去找她,救她回来。 唯有在我身边,她才不会有危险。” 凤凪扶说话时,几个侍女端着金盘,视若无睹地绕过地上的尸体,快步上前来,把金盘捧在凤凪扶面前。 翁书闻言,艰难开口道: “尊上,若是那位没死,是不是要知会一下天璇殿那边?” “不用。”凤凪扶拿起一个毛茸茸的粉扑,兰花指翘得恰到好处,轻轻往脸上扑了扑。 “净释摩诃已经输了,救不回来了。 现在,别让净释伽阑咬上我们就行。” 说完,凤凪扶又拿起一盒唇脂,用中指研了研,点在了唇上。 压住血染的红。 “最关键的是,我得快点把妍儿找到。 她的心,我已经得不到了。 要是再把她的身子丢了,我可能真的会疯。” 。。。 婉妍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大中午了。 小淮听到响动,连忙端了洗漱品和衣服来。 婉妍懒洋洋更衣的时候,小淮忍不住笑道: “奴婢跟着二小姐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二小姐,过得这么舒坦过。” 从前在宣府,婉妍自己就很勤快,几乎从来不睡懒觉。 纵使她偶尔犯懒,想赖床,家里也规矩多,她必会被教养妈妈拎起来。 后来在蜀州,小淮总觉得婉妍有什么心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早上天不亮,就铁定会醒。 哪像现在这样,不到大中午,婉妍就没下过床。 有时候早上醒了,净释伽阑就拿炕桌摆着早膳,在床上喂她吃,这样婉妍没醒神,吃完还能睡。 好几次,小淮都偷偷看见,婉妍靠在姑爷怀里,眼睛也不睁开,就听姑爷的摆布。 姑爷肯定觉得婉妍这样特别好玩,有时给她喂了东西,她闭眼含着不动,姑爷要笑。 有时婉妍把口中的食物都咽下去了,还是嚼个不停的时候,姑爷也要笑。 有时婉妍不肯吃,闹腾着要睡觉,姑爷就把她抱得紧紧的,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柔声道: “用完再睡,早上不用膳,要生胃病的。” 张妈妈不止一次,私下偷偷和小淮说,夫人从前多勤勉上进的人啊,如今姑爷要把夫人宠坏了。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分明是掩不住的喜色。 就是姑爷,也让小淮大吃一惊。 在他们初来的那一天,可把小淮和张妈妈都紧张坏了。 那可不是寻常人,是天璇殿的无上圣尊啊! 一百一十世圣尊的仁德英明人尽皆知,可谓徳才高叡,闻颂天下。 其尊贵,就是两国皇帝在他面前,也都得跪着行礼。 在她们心中,净释伽阑必定高悬云端的大圣人。 他虚无、圣洁、清心寡欲、无情少面,时时刻刻都盈满身的圣光。 所以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当即就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把头磕得哐哐响,还要以“尊上”称他。 谁知净释伽阑只是淡淡摆摆手,说:“莫叫尊上,叫姑爷就好。” 那时,张妈和小淮已经被吓坏了,直到后来…… 他确实是自律严谨远胜于常人,待自己严苛至极。 他虽待人谦逊礼貌,毫无架子,但强大的清冷气场之下,让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忍不住就站直了腰板、端正了态度。 然而,只要有她们二小姐在的地方,大圣人就像是变了个人,就和寻常人家的小夫妻没什么区别,还要比常人腻歪许多。 尤其是大圣人看着她们二小姐的眼啊,深情得都能滴出水来了。 婉妍收拾妥当,进了堂屋,就看见净释伽阑已经坐在桌边,身姿笔挺,一袭玄色锦袍。 仅仅一个背影,就将风流和气节,完美融合诠释。 婉妍心中一动,却也暗暗嘀咕,这几日为何自己日益狼狈,他却一日塞一日的抖擞精神。 “起来啦。”净释伽阑听到响动,回过头来,一边拉开一旁的凳子。 婉妍坐过去,却也不端碗,只压了口茶,道: “夫君,叛乱今日平了吧?” 前几日的墙外,是安静中压抑着喧闹。 蜀州城中,城门紧锁,家家关门闭户,安静得仿佛一座空城。 但在安静之中,城门外传来的厮杀声、呐喊声、木柱撞城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但今天的墙外,安静被打破了,恢复了往日的吵吵嚷嚷,是秩序恢复的声音。 “嗯,你倒是人在床上卧,心怀天下事。”净释伽阑点点头,一面笑着讽她,一面给婉妍的碗里,夹了她最爱吃的菜,又夺了她手里的杯,嗔怒着点了点婉妍的额头。 “又是空腹饮茶,屡教不改的小惯犯。” 婉妍拿起筷子端起碗,笑得乖巧,撒娇似道:“我渴了嘛。” 说着,婉妍“啊呜”吃了一大口,之后才安心道: “总算是安生了,也不枉我们冒着暴露踪迹的危险,走那一遭。” 。。。 三天前的凌晨,原本合目抱着婉妍的净释伽阑,忽而睁开了眼,小心翼翼地收回抱着婉妍的手。 他还没坐起来,就听婉妍懒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小得意,嘀咕道: “被我抓住了吧,又想偷偷走……” 净释伽阑回过头来,半倚在枕头上,捏婉妍的脸,笑得有几分无奈: “你怎么就同防着老鼠偷灯油的猫儿一般。” 婉妍故作恼怒地转过身去,不理他。 净释伽阑从后面揽住婉妍,柔声道: “今夜后半夜会下大雨,外面又湿又冷的,你安安心心睡觉,我天亮之前就回来,可好?” 婉妍轻哼一声,仍是不理。 净释伽阑也不再说,笑着起身下床。 听着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婉妍的嘴嘟得都能挂油瓶子。 说什么守望相助,还不是天天独来独往,什么都不带我…… ------题外话------ 别真的会疯了大美女,你已经很疯很疯很疯了! 892 他的恩与暴(1) 就在这时,就听净释伽阑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再不起,我可真走了。” 婉妍一听,喜笑颜开地钻出被子道:“真的?!” 净释伽阑无奈笑道:“先换衣服,天冷了。” 婉妍这才发现,床边已经多了一身衣服。 原来,净释伽阑方才,是去拿衣服了。 “你不问问,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出门的时候,净释伽阑问道。 “不论做什么,我都要和你一起。”婉妍牵住净释伽阑的手,晃啊晃。 净释伽阑眼底一软,正要说什么,婉妍已经笑弯了眼,咯咯笑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么说? 拜托,我可是宣婉妍耶,你想做什么,我当然猜得到,怎么会需要问呢。 哎……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太聪明。” 婉妍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牵着净释伽阑的手,却更紧了。 净释伽阑笑着怪道:“真不知道是谁,把你惯得这般油嘴滑舌。” 婉妍吐了吐舌,两人已经到了马厩。 如今净释伽阑复活,还没被人知道,也不能被人知道。 所以,决赋肯定是用不得了,便只能骑马。 入了马厩,净释伽阑先牵了一匹马给婉妍,才又自己再去找马。 上马后,婉妍随即恢复了正色,道: “我猜,我们这是要去陵江北岸吧。” 净释伽阑翻身上马,把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调转马头,眼睛却看向了婉妍,微微颔首,授意她接着说。 “兴州卫所前日欲破蜀州,却被挡住,如今已被反扑至陵江北岸。 经过两日的整顿,预计明日,两军会在此地,再次交手。 可陵江北岸,城镇众多、百姓数十万,如今又正值秋收季节。 一旦此时在此开战,便是家园倾覆、农田毁坏,十万百姓沦为流民。 而你如今不能现身,无法明面上阻挡两军开战。 所以,你是想杀兴州卫所指挥使。” 净释伽阑微微挑眉,道:“兴蜀交战,你为何只猜我们要杀兴州卫所指挥使?” 婉妍“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还和我装? 蜀州并其以南五府,早就是你的势力所辖了,你真当我不知道? 蜀州从来没想开战,只是兴州兵逼上,他们不得不守城迎敌罢了。” 净释伽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赧然,只是笑道: “我还以为夫人的眼光,一直盯着西北四州,不曾看向西南。 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了夫人。” 银、灵、甘、燮四州,明面上安安静静,实则就是当地百姓都不知道,这四处早已被装进了西北无人境的口袋。 婉妍“嘿嘿”一笑,立刻转言道: “兴……兴州地属要冲,却能在乱世自保、未被任何势力渗透。 足见其地方长官,可谓有勇有谋有远见。 但如今,卫所却突然兴兵开战,矛头还直指有你私兵驻扎的蜀州,这实在太不合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从中干涉了。 突然生乱,谁想抓你,谁就是这个干涉的人。” 净释伽阑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不错,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兴州卫所指挥使的大营。” “非也非也。” 对净释伽阑的承认,婉妍却摇了摇头,狡黠笑道: “那是你想让我去的地方,至于你…… 你想直奔兴州,去救一城的人吧。” 净释伽阑愣了一瞬,还是笑了,又是无奈又是欣慰。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小狐狸。” 婉妍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猜? 威胁、欺骗、强迫、陷害、乘人之危,凤凪扶会的,不就是那么几招。 能让一心求稳的兴州,无缘无故向蜀州出手,凤凪扶肯定是下了黑手。 据我所知,兴州卫所指挥使李大人,为人正直、大公无私。 我估计,就是凤凪扶绑了他全家,他都不会向凤凪扶妥协。 那既然他最高的心愿,是保护全兴州的百姓。 那凤凪扶,定是以一城安危,威胁于他了。” 说着,婉妍冷笑一声,嗤道: “凤凪扶为了抓你,还真是不遗余力。” 见婉妍已经想到了,净释伽阑干脆也不再瞒她,道: “既然你已经来了,正好我们兵分两路。 你去制止兴州卫所指挥使,我去解救兴州百姓。 如此分工,夫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婉妍当即侧目拒绝,也不客气道: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把分工反过来,我去兴州。 要么,我随你一起去兴州,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兴州兵营。” “不行!”净释伽阑一口回绝,“兴州如今情况不明,且必定有凤凪扶的大队人马在,你不能去!” 婉妍回道:“夫君你是不是搞错了?凤凪扶要抓的是你不是我,要趁旁人不知你死而复生之时,再杀一次的也是你不是我。 我怕凤凪扶做什么?” 净释伽阑见拗不过婉妍,只得同意。 兴州城西,月落柳梢,枝垂月影,万籁俱寂,唯有空谷中,暗涌的波涛之声。 巍峨的柳凰大坝矗立在陵江之上,以其磐石之躯,悍然遏制住涌动的陵江秋汛。 兴州位于陵江的高低端交汇处,自古就饱受洪涝之危,城池农田数次为洪水击溃。 但由于此处地形复杂,百年间,兴州地方官任上过了近百人,也未曾有过解决之法。 就在十年前,几十年未遇的洪水泛滥,再一次将兴州冲垮,数十万百姓流难。 凤尊听闻此事,决心在此建立大坝,防患洪灾。 当时,没有人看好这位年仅十岁的小凤尊,只当她是听闻惨剧,便心中发善。 亦或是少尊即位,急于作出功绩。 便没人把她的决心当回事。 而后,凤尊数次赶赴千里、亲临兴州,共耗时五年,动用数十万凤兵,话费白银近千万两,硬是在这个所有人都说不可能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大坝,解决了困扰兴州百年的问题。 大坝落成之日,凤凪扶亲自莅临柳凰大坝见证。 那一日,兴州全城百姓、无论老少,全都出城相迎,跪在大坝之下,满含热泪对凤凪扶行大礼,极尽感恩之能。 那一年,凤凪扶十五岁。 893 他的恩与暴(2) 之后的五年,柳凰大坝立在陵江之上,兴州之西,挡下了一次又一次洪水,俨然成为兴州的保护神。 为了感念凤尊,兴州百姓自行募集,又请来能工巧匠,在柳凰大坝之上,立起一对凤翼石像。 此刻,拱形的坝体上张开一对巨大的凤翼,就好像一只凤凰落下,钳制住滚滚波涛。 婉妍隐在山侧的树林中,看着大坝,心中唯有叹息。 “大坝建成是何等不易,对兴州百姓又是何等重要,凤凪扶肯定比我们更清楚。 如今,为了一己私欲,她竟罔顾上万人命,用自己的心血,威胁于人。 为了达到目的,她当真是毫不顾及后果的。” 顺着婉妍的目光看去,只见柳凰大坝周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埋伏凤兵数千。 婉妍暗暗探过,这些人都是凤族本族子弟,且决力都极高强。 待紫薇天火盛放在柳凰大坝之上,就是洪水吞噬兴州之时。 净释伽阑俯视着远处,冷冷道: “不论施恩亦或是施暴,凤凪扶从不在乎后果。 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他想要什么。” 。。。 “李大人,兴州之患已解,安拆在您身边的凤兵也已除尽,您可以放心了。” 兴州军营,年近五十的卫所指挥使,跪在了两个年轻人面前,已是涕泗横流。 “我有罪……我有罪!我害了兴州的百姓,害了和我上战场的兄弟,更害了无数无辜的父老乡亲……我有罪……” “您快快请起!”婉妍忙着扶他起来,叹气道:“而且,您也是被逼无奈。 有罪的不是您,是逼迫您的人。” 李大人看着面前的少年,老泪纵横地诉说着感恩。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忽而“刺啦”一声,拔出手中的佩剑。 拔出后,他却把剑握在手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婉妍侧头看他,他的神色沉入暮色,看不太清。 婉妍只能看到他的睫毛敛下,在眼睑下扫上一层茸茸的影子。 万民跪他,或许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所有人都信他无所不能,他却要背负着这种信仰,去面对自己太多的无能为力。 婉妍从净释伽阑手中接过剑,净释伽阑一愣,正要阻止时,婉妍已经双手捧剑,递给李大人。 “李大人,您没有做错。 但是,虽然柳凰大坝之患解除,可若您不死,兴州兵不散,要挟您的人,还会有千百种方法卷土重来。 兴州的百姓,便危患不解。 所以……” 婉妍没有说完,但话中之意已经非常明了。 只有李大人死了,兴州兵散了,才不会被凤凪扶当枪使。 在他们杀不了凤凪扶,也不敢保证,能在凤凪扶层出不穷的诡计中,护住兴州一城百姓之前,这就是此局唯一的解法。 婉妍咬了咬嘴唇,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受。 李大人这一生,爱民如子,两袖清风,当初婉妍还在天权做官的时候,就早有耳闻。 就是这样一个父母官,居然被逼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实在令人叹息。 然而,李大人却没有分毫犹豫,接过剑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庆幸。 “能用我的一条老命,换兴蜀百万百姓的太平,值了! 只是……”李大人顿了一下。 “我不在了,兴州兵群龙无首,只怕是会乱套。 而且,我们忤逆的可是凤族,只怕那边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我想请两位帮个忙……” 说着,李大人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和一封信,交到净释伽阑手里。 “此印这是我兴州兵兵符,持此兵节者,可以调动兴州兵。 如今王室式微,能守住王畿已是不易,再难护住千里之外的西南了。 天璇殿仁慈,也唯有圣殿,才可以在凤族手中,护住兴州城一城老少。 所以我想请公子和姑娘,能否将此印同信,交给蜀州天璇殿分殿,请圣殿护佑兴州。” 净释伽阑收了印信,郑重点了点头,“李大人放心,我定代为转交。 天璇殿定会护住兴州,让它不受动乱波及。” 交代完之后,李大人横刀抹脖,含笑去了。 从大帐出来的时候,正如净释伽阑之前所说,下起了瓢泼大雨。 净释伽阑撑伞,甫一撑起,便已经偏得离谱。 暴雨如注,瞬间打湿净释伽阑一侧肩膀。 他却全然不觉似的,只顾看婉妍裙下的鞋。 “身上冷不冷?鞋可是打湿了?” 婉妍看他,只觉得心中堵了堵。 明明自己心里很不好受吧,他关心的却还是她。 婉妍摇摇头,双手握住净释伽阑撑伞的手,努力想把他不公平的手扶正,却没能成功。 婉妍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明明知道凤凪扶设下此局,就是为了引他现身。 明明知道只要藏住,待再返天璇殿之日,便是净释摩诃和凤凪扶百口莫辩之时。 他却还是出来了。 一百一十世尊,十二岁即位,至今已有八年。 八年,他还是会把每个无辜之人的丧命,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 八年,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八年了,还是没有明白,他不可能护住每个人的。 婉妍忽而转念。 或许他早就明白了,只是执拗地不愿意原谅自己,执拗地背负着成千上万的人命。 婉妍什么都没说。 只是,净释伽阑被打湿一半的身侧,再无滴雨落下。 过了许久,净释伽阑才发现。 他打眼去瞧,就见自己顶上,多了一小片风障。 它近乎透明,不多不少,正好为他挡下一掌的雨。 他转头,就见她眉眼都软。 “在你的决力场里,这一片风障不会给人发现的。” 净释伽阑看着婉妍,到底眼中的沉重少了几分。 “好。” 这么大的雨,骑马是不行了,好在此处距离蜀州,不过也就三十里。 两人并肩走着,心中想着各自的事,气氛却格外融洽。 远处的山崖,一个晦暗的身影立在岩壁边,一把伞撑得漫不经心。 而伞下,那人的身子纤弱得,几乎承不住这风雨。 过了许久,净释伽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妍儿,你怎么看凤凪扶?” 894 先为夫君后为我 婉妍没想到净释伽阑突然这样问,捏了捏下巴,想了半晌后,还是如实道: “说实话,从前我对凤凪扶,印象是极好的。 先有凤族东方君子的千年美誉,又有扶尊的殊勋茂绩、赫赫威名。 可以说,世人对凤凪扶的崇拜,甚至不亚于对你的信仰。 而传闻中,凤凪扶本人又是端庄高贵、秀外慧中,并没有因为崇尚力量,就舍弃自己作为女子的美好品质。 在我眼中,她最大的功绩,并非是以女儿身,创造了好像本该由男子创造的一切。 而是她以一己之力,拓宽了女子视野与能力的边界,为女子树立了新标杆。 不瞒你说,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凤凪扶是我很崇拜的人,也是我追逐的目标。 甚至在我见到她本人以后,这种心情都还是在的。 虽然她的行为举止……过于奇怪,总让我觉得不舒服。 而且,管府那日,我的血账中,也有她的一笔,我记得清楚。 总之,如果不谈立场,我对凤凪扶,本能地带有几分敬意。” 言毕,婉妍顿了一下,再接着开口时,声音冷了。 “但是,人不会没有立场。 管府血仇,不论之前如何欣赏她,那日起,凤凪扶就只能是我的敌人。 除此之外,我越和凤凪扶接触,就越看不懂她。 大婚当日,她在天璇殿设下重兵,执意要带我走。 后来,她屡次上天璇殿,不吝赐教,对我指点迷津,常常一语就让我茅塞顿开。 就像她无理由地加害我,我毫无还手之力一样。 她无理由地对我的好,我也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我实在想不通,她害我,又像是想救我,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婉妍的声音阴沉许多,一如净释伽阑的面色。 在如今的净释伽阑面前,婉妍已经不大避讳了。 何况对于凤凪扶这个人,婉妍真是藏了一肚子的话,可算是找到人说了。 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接着道: “正因如此,在我心里,凤凪扶身上最危险的,并非是她难以摸透的实力。 而是,她总是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施加的无以复加的狠劲。 她让人看不懂原因,猜不透结果,自然就防不胜防。” 比起理智又冷静的对手,一个毫无章法,又完全不计后果的疯子,才更人害怕。 婉妍了眉头蹙了蹙,“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总是有一种她相当了解我,能从我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中,就轻易揣摩出我所思所想的错觉。 可我看着她,除了她的名讳、性别,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真是高看自己了,你甚至看不出他的性别…… 净释伽阑心中暗暗道,没说出来,开口时,语气是许久不见的认真。 “妍儿,大婚那日,你为何舍我,而同凤凪扶走?” 秋后算账,躲不掉的。 婉妍不准备骗他,格外真诚道: “我与天璇殿,本就势同水火。那时我们的关系,你也清楚。 当时,与其留下让你不知道如何处置我,还不如我一走了之,我们都少了许多的无奈。” “妍儿!”净释伽阑忽而停下脚步,转而面对着婉妍,用没撑伞的手握住婉妍,目光中已有痛色。 “你若当真是为我好,那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在你心中以为,怎样才是对我好,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就远胜过一切。” 那日被凤兵围住,眼睁睁看着婉妍跟着凤凪扶走,是净释伽阑心中,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 “好。”婉妍的笑容也有些苦,另一只手抬起来,落在伞柄上净释伽阑的手上,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他冰冷的手背。 “还有,”净释伽阑难得话多,格外严肃道: “妍儿,你既然知道凤凪扶秉性,就一定离他远些。” 婉妍点点头,“知道了。” 净释伽阑却还要不休地强调。 “不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你眼前,不论那个身份于你而言,有多少美好的回忆。 你定要记得,凤凪扶,永远只是凤凪扶。” 不论什么身份? 婉妍没太听懂,但见净释伽阑没有再说,便知其中关节,他不愿再说了。 “知道了。”婉妍又道了声。 。。。 婉妍捧着饭碗,却吃得并不香甜。 净释伽阑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收了目光,给她夹菜,心中虽是担心,但也开心如今婉妍在自己面前,已经不用隐藏真实的情绪。 “兴州兵已经整饬完毕,我的暗影亦已入扎兴州城,凤凪扶翻不起风浪了。” 婉妍点点头,显然对此很放心,但眉头没松,道: “我只是想不明白,凤凪扶不惜以柳凰大坝相要挟,也要逼你现身。 但三日过去了,后日就是舒连的即位殿,她居然什么动作都没有? 那日虽然我们小心,但毕竟消灭数千凤兵,以凤凪扶的能力,不可能一点没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净释伽阑见她发愁,忍不住莞尔,打趣道: “他来,你要担心;他不来,你还要担心。 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操不完的心呢。” 凤凪扶手段又阴又脏,就像是一只盘旋在天上的秃鹫,猝不及防就被啄了眼睛。 你有能力应付她的阴招,可我在她面前,就是一只小鸡仔,怎么可能不多担心点…… 算了,我们这种弱者的顾虑,你不会懂的。 婉妍努努嘴,不理他,放下饭碗,苦着小脸道: “不过这么说来,那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在蜀州的日子太有温度、太美好了。 美好得婉妍一想到那个冰冷的云中天宫,就心烦。 “今晚就要走了。” 净释伽阑也放下筷子,拉过婉妍的手握着,柔声安慰道: “回去以后,虽然我们不能像在蜀州一样,但是你放心。 无论在哪里,我都先是你的夫君,后是净释伽阑。” 婉妍的小苦瓜脸上,突然就甜了,伸手抱住净释伽阑的脖子,侧脸贴在他的胸口,用手描摹着他胸口的花纹。 895 共焚(1) 婉妍又道: “夫君,那既然今晚就要走了,下次再来蜀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婉妍小声嘀咕,也不把话说完。 净释伽阑淡淡地笑,接着道:“所以,你想去容园看看?” 婉妍没想到,净释伽阑居然这么了解她的想法,脑袋低了低,但还是点了点头。 容园不是普通的园子,而是容谨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婉妍以为,净释伽阑会想打消她的念头,没想到净释伽阑仍是笑着,不假思索道: “好,用过膳我陪你一起去。” 。。。 在容园的门口,净释伽阑停了脚步。 “你进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你放心,我的决力会覆盖整个园子,你不必担心。” 不论离得多近,净释伽阑总是在默默保持着,让婉妍舒服的分寸感。 婉妍的身影消失在了门中,净释伽阑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那信封上,已经落了褶皱,显然被收着有了时候。 但信的封口处,却还是完好无损的。 净释伽阑把信拿在手里许久,才终于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端正的字体,但墨迹浓浓淡淡,不少笔画轻得几乎看不清。 只一看这字,便可以想到,执笔之人是如何的虚弱。 上书: 待我身故之后,若她屡屡提我、追思于我、为我鸣冤,甚至以我之死责难于你。 你当知,她对我种种的好与留念,并非是爱我 而正因她为我生前种种,感激我,想拿爱还我,却从未能爱过我,觉得有愧于我。 她若怪你、恼你,你大可放心,她从未怨过你,她只是怨自己,想用我的死惩罚自己。 你切莫怪她。 通篇字数寥寥,没有一个人名。 知礼又细腻的人,却留下一封有些潦草的信。 不难想象,他落笔之时,该是如何的狼狈。 收起信后,净释伽阑看着容园的门,心情愈加沉重了。 他的绝笔,还是怕她为难。 容园内,暗道外,小淮点着灯向里张望,根本看不到底。 “二小姐,我随您一起进吧,这里太黑了。” 婉妍摇了摇头,从小淮手中接过了灯。 “无妨。” 这是婉妍第一次,走这么长、这么窄、这么深的甬道,走到最后,婉妍都有些恍惚了。 怀疑这路,是不是没有尽头的。 婉妍边走,手指边划着潮湿冰冷的石墙。 她边想,该是怎样的人,才能走过这条又黑又窄的路,还披着一身春光。 凤麟州、胡窟、玢安、白泽不惑港、京都、西北无人境。 容谨跟着她,走遍了她的全世界。 打开暗门,这是婉妍第一次,来到容谨的全世界。 那里,就只有长生柱一根。 剩下,就是无尽的压抑和孤闭。 婉妍站了许久,才靠着长生柱坐下,哪怕手酸了,还是把灯笼捧在自己脸边。 容谨视弱,婉妍怕他看不清自己来过。 那是捆了容谨十几年的长生柱,婉妍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和他说。 但婉妍只是捧着灯,无言地坐着。 回想他们的过去,她倾尽所有地对他好,执念一般地带他治疗,笨拙地为他穿嫁衣。 婉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地做着,他其实不需要的一切,以填补自己内心的感激和愧疚。 他受领她的好,亦是让她宽心。 但其实,婉妍从来都不知道,对容谨,她能为他做什么。 就像她到现在,都还是不知道,她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就只能自作主张,为他怀满心的婉惜、痛心和思念。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看到她这样。 婉妍坐了好久好久,久到灯笼中的蜡烛,把泪都流尽了。 一片黑暗之中,婉妍终于是鼓起勇气,从怀中摸出什么来。 婉妍站起身来,双手把它捧着,放在了长生柱前面。 那是,一束花。 亦如去年蜀州,婉妍也是这样,把一束花放在了容公子轮椅的扶手上。 虽然人都没了,也不知这花,还能陪着谁。 虽然一束花开始的故事,靠一束花已经无法收尾。 。。。 又黑又长的甬道,婉妍没了灯,就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 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到。 真让人绝望啊。 容谨的视角。 当婉妍走到暗道尽头的时候,或许只是因为空气太稀薄了。 婉妍竟是扶着暗门,喘不上气来。 过了许久,婉妍才颤颤巍巍打开门,才发现原来天都已经黑透了。 门边的人听到响动,地上的影子抖了下,才立刻迎过来,扶住婉妍的手有些抖。 “二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 婉妍听小淮声音不太对,清了清嗓子,竭力压制波动的心绪,道: “怎么了?” 小淮扶着婉妍,在她耳边悄声道: “二小姐,外间好像进来了个人,也不知道是谁。 那人来了也不进里间,似是在外面等了许久了。 我觉得不像是姑爷,我也没敢去看…… 二小姐,你说是不是来坏人了啊?” 婉妍拍了拍小淮的胳膊,安抚道: “有姑爷在外面守着,怎么可能有其他人能进来。 应当就是他在外面站累了,进来等。 我们走吧,别让姑爷等久了。” 说着,小淮已经扶着婉妍,走到了里外间的隔断处。 在门边,婉妍停了脚步。 果然有一个人。 镂花的圆窗,窗边梨花木榻。 榻上,一人小臂半倚迎枕,身子斜斜得直。 暮色吞噬所有的色彩,唯独洗不掉她一身的红。 窗外竹影伴着镂花,在她的裙上,落下斑驳又嶙峋的影,亦挂在她的侧脸上。 明暗之间,她的眼眸和嘴唇都被隐去,衬得她挺立的鼻骨,就如翠竹般,梢云耸百寻。 看到这侧影,婉妍已是下意识扶住门框,脚下一动不动。 不是净释伽阑。 目光再下移,就看到榻边卧着的影子。 只剩下轮廓的珠钗和发髻,除去华贵和精致,妆点着别有韵味的动人。 不像是散影一道,倒像是水墨画一幅。 如此美的一幕落在婉妍眼里,却瞬间撑大了她的瞳孔。 三个字砸在婉妍心上,重得无可复加。 凤凪扶! ------题外话------ 疯批大美女找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儿跑啊!!!!! 896 共焚(2) 从踏出凤天殿的那一刻,婉妍就想过被凤凪扶抓住的场景。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逃了那么久、担心了那么久。 然而她被凤凪扶抓到时,场景居然如此突然又平静。 凤凪扶听到响动,抬起的嘴角由暗至明,转过头来,温柔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欢喜。 “你来啦。” 但在她转过来的那一刻,婉妍却更吃惊了。 之前婉妍见凤凪扶的每一次,她都带着面纱。 这一次,她没戴。 身负月色,她坦然地看着婉妍,明暗交替,将她的真容提笔写诗般,一点点道出。 婉妍忽而惊呼出声。 “蓝玉姐姐!!” 那人微微偏头,眼睛弯了弯,笑得温婉,似空谷幽兰,也似郢中白雪。 清丽秀美,世上在无人能肖她一星半点。 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落下的时候,就听“唰”的一声,满屋子里所有的灯,骤然尽数点明。 “扑通”一声,小淮栽倒在婉妍的脚边。 婉妍连忙去看,就听那人温声道:“她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许久不见,有些话,我想单独与你说。” 说完,她对婉妍伸了伸手,道:“妍儿,过来。” 婉妍看了眼地上的小淮,确认她确实没事,才向榻边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人,满心激动道: “蓝玉姐姐!怎么是你啊!你是来找我的吗?” 问完,婉妍也不等回答,松开一点手,向那人身上看去,急急问道: “上次你回去以后,他们又给你罪受没有?你剥羽之刑的伤口,可是恢复了些?” 上次蓝玉因为自己牵连,受了剥羽之刑后,终于避到无人境,却又被凤族人抓走。 没能保护好蓝玉,眼睁睁看着她被抓走,一直是婉妍心中的痛。 此时突然见到蓝玉,心中自然是激动不已。 婉妍激动得抱着她,又是说又是问。 可她怀中的人,却始终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片刻诡异的安静之后,与姐姐重逢的喜悦,终于从婉妍的脑海中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毛骨悚然。 婉妍一点点松开抱着她的胳膊,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她的眼神已是由惊喜,转为震颤中的惊惧,像是一双手一样,死死扒在那人的脸上。 而那人,对于婉妍的热切,她端坐着,淡淡地笑。 对于婉妍见到鬼一般的惊惧,她还是端坐着,淡淡地笑。 甚至,她还略略抬了抬下巴,坦然接受婉妍的审视。 婉妍第一次这么失礼地看人,毫不眼神探究的目光,地毯式地割过面前之人的脸庞。 那是将柔美和英气,都诠释得淋漓尽致的面容。 那是不看皮,只看骨,都是绝顶美人的面容。 那是再看一万次,也依旧是蓝玉的面容。 但熟悉的脸上,却再也找不到昔日蓝玉的分毫。 婉妍的笑容隐去了,眼中瞬间压了石头般沉重。 “你不是蓝玉姐姐,你是…… 凤凪扶?” 凤凪扶一手扶在迎枕上,另一只放在膝上,披着懒倦的端庄。 她不回答,只笑着道: “蓝玉、凤凪扶,都只是标记人的符号罢了。 我就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要自己看啊。” 他已经很克制了,却还是满眼的深情。 婉妍没说话,看着凤凪扶的目光迅速凝聚成刃,手也不动声色地向身后挪去,冷声质问道: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直到现在,婉妍还是本能地相信蓝玉,本能得觉得,这都是凤凪扶的花招。 蓝玉姐姐,可是最好的人。 “我把你姐姐给你带来了。” 凤凪扶笑答,言毕垂目颔首,似是有些无奈道: “不过……你和净释伽阑也是这般吗?不动剑,就不会说话?” 柔柔的话音毕,就见凤凪扶抬手轻轻一挥,婉妍身后暗暗握住的释吾剑,瞬间脱离了她的掌控,被猛地甩到了一边,戳进了墙中,足足没入了半柄剑身。 婉妍的心越跳越快,竭力想表现出几分平静和无畏,手指却不由自主抓住了衣角。 夺了婉妍的剑后,凤凪扶身子又向一侧歪了歪,双目灼灼地看向婉妍。 “妍儿,我今日不想动手,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你可不可以,不要扫我的兴,伤我的心?” 凤凪扶的眉尖颤了颤,向里拢了拢,把心头那几分伤,无声地昭彰。 剑都给人夺走了,他却偏偏,还要一幅受害者的委屈和可怜。 但是婉妍已经不在意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凤凪扶的腰间。 她侧身后,被衣袖挡住的挂饰露了出来。 那是一颗雪兰色的绣球。 婉妍认得。当年在兰防城中,是她买来送给蓝玉的。 不不不,肯定是凤凪扶从蓝玉姐姐那里抢来的! 婉妍这么想着,心却有些慌了。 她手足无措地晃了晃,才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探手入怀,摸出一根金光闪闪的羽毛来。 这是当初她离京赴蜀时,蓝玉姐姐给她的凤之顶翎。 顶翎是连着凤凰命格的羽毛,会随着主人的兴衰,而璀璨或黯淡。 看到那根羽毛,凤凪扶的目光更柔了。 “妍儿,我还怕担心你把它丢了,原来你好端端收着呢。” 说着,凤凪扶扶袖抬手,玉指轻动,散出一抹金光来。 随着凤凪扶的决力,婉妍掌中的羽毛也一点点亮了起来,将屋中几十根蜡烛的光,都衬得黯淡无比。 婉妍仔仔细细收着的羽毛,真的是凤凪扶的顶翎。 那个陪着她、给她熬粥做饭、为她更衣洗漱、听她谈论少女心事、永远对她温柔笑着的人。 真的是凤凪扶! “啊!”婉妍惊恐地叫了一声,像是捧着火炭一样,烫得丢开了手。 一代凤尊的顶翎,掉在了地上。 凤凪扶瞧了那羽毛一眼,目光又落回婉妍身上,也没去捡。 此时此刻,哪怕孤身直面凤凪扶的恐惧,都无法侵蚀婉妍心中的震惊。 最温柔解意,在无数个顺意或失意的日子里,给予婉妍莫大安慰的蓝玉。 让婉妍最忌惮、最避之不及,视之如魔似鬼的凤凪扶。 她们居然,是一个人。 ------题外话------ 终于啊终于凤凪扶终于掉马了嘿嘿嘿 897 共焚(3) 跃动的烛火,倒映在颤动的瞳仁中。 颤动含着颤动,婉妍的眼眶之中,是一场肉眼可见的地震。 凤凪扶看着婉妍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说要问的嘴唇,脸上的笑意消弭了。 他起身,想向婉妍面前走去。 然而他走一步,婉妍就退一步,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看到了鬼。 最终,还是凤凪扶先停了脚步。 他看着婉妍,屈膝把身子低了低,平视着婉妍的眼睛,极尽温柔道: “妍儿,妍儿,你听我说,你别害怕……是我呀,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凤凪扶伸手,想要摸一摸婉妍安慰她。 然而他的手还没落下,婉妍已经像避瘟神一般,迅速躲开了。 凤凪扶收回了手,眼中没有恼意,只有凄凄楚楚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 “你见到了你最不想见的人。 而我,把最后的底牌都交出去了,却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妍儿,你说,现在我们二人,谁更害怕?” 凤凪扶的声音在抖,仿佛他和婉妍一样的惊惧交加。 婉妍看着面前,回忆和现实,陌生又熟悉的脸,分开又重叠,把她的心搅乱得彻底。 她只能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想要保持和凤凪扶的距离。 婉妍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她就想快点回到净释伽阑的身边。 在他身边,他会把这一切都理清,讲给她听的。 净释伽阑。 想到这个名字,婉妍忽然就冷静了几分。 不论是蓝玉还是凤凪扶,这个人完好无损站在这里,显然没有和净释伽阑交手。 凤凪扶想害的,明明是净释伽阑,此时却奔婉妍而来。 婉妍后背的寒毛瞬间倒竖。 难道,净释伽阑已经被她暗害了! 不对不对…… 婉妍才刚一想,就立刻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以净释伽阑的实力,怎么可能被凤凪扶轻易暗害了。 在他的决力压制下,凤凪扶发现他都难。 应当是自己下地下甬道的时候,净释伽阑的决力没覆盖到自己,导致她的踪迹泄露,凤凪扶才发现了她她,想用她找到净释伽阑。 想到这里,婉妍的心稍稍定了定,却很快更焦虑了。 还剩一天了,距离净释伽阑的计划成功,就只剩一天了。 无论如何,婉妍都不能让凤凪扶在此时,给净释伽阑旁生枝节。 既然如此,那她必须要迅速,把凤凪扶现身的消息送出去才行。 在凤凪扶的眼中,婉妍的散瞳忽然凝聚,目光如刃得刺向自己。 凤凪扶站直了身子,垂眼俯视着婉妍,声音冷若冰霜。 “宣婉妍,别想了。 他要隐匿踪迹,我发现不了。 我要隐匿踪迹,他也发现不了。 现在,你就只有我,谁你也等不来了。” 婉妍闻言,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一步,已然退到了墙边。 再抬手时,掌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 只不过,婉妍把匕首横在了自己脖间。 凤凪扶到底是谁,婉妍不在乎了,她现在只想让净释伽阑安然无虞地回到天璇殿。 婉妍心想,既然凤凪扶探查不到净释伽阑的踪迹,还在这里与自己纠缠,应当不知道净释伽阑就在门口。 于是婉妍目光凌厉,切齿道:“凤凪扶,今日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哪的。” 婉妍说得狠,但凤凪扶却是忽而笑了出来,笑得真情实感。 “他不就在院门口吗?” 在婉妍一愣的功夫,凤凪扶已经快步向婉妍走来,一把就捏住婉妍握着匕首的手腕,让她的手瞬间动弹不得。 突然被抓住,婉妍立刻向后躲,后脑勺却“砰”的一声撞上了墙。 “而且,你好像以为,我一直在找的人,是净释伽阑?” 凤凪扶笑了一声,“我要是找他,那在兴州城,我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凤凪扶的身子向前倾去,近得婉妍几乎要溺死在他含情脉脉的双目中了。 “我想找的,从来都是你。” 婉妍已经来不及思考她的话中意,只觉得被一个女子压在墙上,实在太荒唐、太耻辱了。 凤凪扶一手抓着婉妍,一手负在身后,把婉妍逼得退无可退。 婉妍也没做无意义地挣扎,竭力冷静道: “说吧,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凤凪扶笑了,眉眼如画,直接道: “我要带你走。” 婉妍冷笑一声,眼睛眯了眯,无奈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又要带我走……? 凤凪扶,是喝我的血可以延年,吃我的肉可以益寿吗? 你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走?” 凤凪扶眼中的笑意没了,神情忽然肃穆得令人胆寒。 他又向前逼近一步,死死压着婉妍,提声吼道: “不带你走,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你留在净释伽阑身边,任他欺凌吗!” 婉妍也直视着凤凪扶,提声道: “净释伽阑是我的夫君!我不留在他身边,难道我跟你走吗?” 话音刚落,婉妍就感觉到自己脖颈儿间一冷,旋即生痛一下。 凤凪扶握着婉妍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匕首抵进了婉妍的皮下。 凤凪扶的眼神更冷了,“这两个字,别让我再听到一次!” 这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饿极的野兽,发出的嘶鸣。 赤裸裸的威胁。 婉妍还不至于傻到,拿命和疯子杠,但她死死盯着凤凪扶的双眼,却把她心里的抵死不从,尽数展露。 然后,婉妍就看到凤凪扶的眼尾,一点点红了。 半晌,凤凪扶才扔出一句话。 “宣婉妍,他动没动过你?” 生死之际,婉妍自然顾不上为这种事脸红,只冷冰冰硬邦邦道: “与你,何干?” 凤凪扶顿了一下,一瞬间,眼睛就红透了。 血淋淋的一双眼。 婉妍听得清清楚楚,凤凪扶要把一口牙咬碎的声音。 瞬间的平静之后,婉妍的手腕忽然一松。 而凤凪扶,像是忽然疯了一样,双手抓住婉妍的领口,猛地一撕。 “凤凪扶你做什么!” 婉妍被吓了一跳,尖叫出声地同时,连忙去抓凤凪扶的双手。 ------题外话------ 我就说凤凪扶这小美女,打小就刑,能刑能刑特别刑! 898 共焚(4) 然而下一秒,婉妍手中的匕首,就被凤凪扶一把夺走。 凤凪扶看着婉妍,握着匕首对着婉妍的肩头,没有分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将整根匕首捅了进去。 “啊……” 突然的剧痛让婉妍忍不住闷哼出声,手上的动作也被迫停了,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约半臂长的匕首,已经完全没入婉妍的肩膀,匕首尖端甚至扎进了墙面。 与其说,是匕首刺穿了婉妍,倒不如说,婉妍是被匕首钉在了墙上。 没了婉妍的挣扎,凤凪扶一把就撕开婉妍的衣领。 就见一段如水仙般的脖颈儿,一对如玉环相扣般的锁骨,披着凤凪扶落下的阴影,显得愈加白嫩。 凤凪扶一手抵着匕首,把婉妍死死钉在墙上,一手握着婉妍的腰,俯身探至婉妍的颈间。 秋夜的风扫过婉妍露出的皮肤时,凉酥酥的。 但当凤凪扶的鼻尖落在她颈间时,婉妍才知,何为刺骨凉。 凤凪扶鼻尖动了动,轻轻嗅着。 婉妍独有的淡淡甜香之中,混入了一丝清冷的气息,闻起来冷暖相宜,格外醉人。 就像是落了雪花的梅,亦或是染了桃花香的松。 凤凪扶闻着闻着,就明白了。 明白了,就笑了。 笑着笑着,凤凪扶按着匕首的手就越来越狠。 “妍儿,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凤凪扶的脸埋在婉妍颈间,说话时吐出的气扫着婉妍的喉咙,像是用刀背轻轻刮着喉管一样,意外地折磨人。 婉妍不答。 凤凪扶又笑了一声,握着婉妍腰间的力气越来越大,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成两半一般。 “我在想,要是我能一口咬断你的喉管,就好了。 那你和我,就都能不这么痛苦。” 凤凪扶说着,握着匕首的手渐渐松了,葱管一般的长甲点在婉妍的喉头,沿着喉管一点一点滑了下来。 这话她要是咬牙切齿地说,已是很可怖。 可她的声音里,偏偏又是笑意,又是柔意,听起来除了毛骨悚然,再无其他。 凤凪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说完,凤凪扶秀口微张,一口雪白又整齐的牙就落在了婉妍的侧颈上。 凤凪扶玩闹似的一咬,实则,是下了咬断婉妍脖子的力气。 凤凪扶一口下去,婉妍侧颈的血管不知断了多少根,登时见了血。 婉妍死死咬着牙,却还是从牙缝中,漏出一声低低地呻吟。 直到此时,咬着婉妍的凤凪扶,嘴角还是微微扬着,带着一抹嫣然的笑意。 只是笑容中的那一口银牙,雪白又尖利,仿佛就是为了咬断婉妍的脖子而生。 各种各样的自残,婉妍都试过,数次在生死边缘极限试探。 婉妍觉得,自己是不怕死的。 可是凤凪扶总有一种能力,能将致命的威胁,和比死还可怕的羞辱完美结合,让不怕死的人,没来由地怕他。 婉妍的双手死死抠着身后的墙,身子比墙还僵硬。 她大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面色却越来越白。 在婉妍眼中,恨和耻辱交融,同浑身微微的战栗,矛盾又和谐得撞在一起。 “凤凪扶,你杀了我吧。”婉妍恶狠狠道。 比起像只小鸡崽一样,被凤凪扶的鹰爪肆意玩弄,毫无还手之力,婉妍恨不能一死了之。 “不行啊……” 凤凪扶松了口,在婉妍白嫩的脖颈上,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用血勾勒出来的牙印。 “杀了你,我可怎么独活呢?” 凤凪扶眉眼弯弯,目光深情得格外瘆人。 正如她雪白的牙、朱红的唇,配满口的血。 话音落,凤凪扶的握住婉妍肩头的匕首,猛地一拔而出后,又将匕首随手掷进墙中。 旋即,凤凪扶伸手探向后,死死捏住婉妍的后颈,用尽全力把婉妍在自己身上按住,像是恨不得直接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婉妍被捏得几乎窒息,身体本能得开始扭动和反抗。 可是婉妍越反抗,凤凪扶就把她按得越紧,紧到他自己的肋骨,都被压得生疼。 在耳边,是凤凪扶抖得快听不清的声音。 “妍儿,妍儿,你敢相信吗? 曾经,曾经……我甚至还奢望过得到你的心。 所以我才努力切割自己、分裂自己,把自己割得血肉淋漓,把自己裂得不人不鬼,就是为了把我装进你喜欢的模具里。 后来,我想,得不到心又如何,得到你的人,你的身子,也不枉我不人不鬼地陪你这一生。 所以我一次次要带你走,不计代价地带你走,想把你捆在我身边。 可现在……我什么都得不到了……” 说到这里,凤凪扶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般,温柔的颤抖一扫而空,只剩下野兽般恶狠狠的嘶吼: “现在!我只想把你一寸寸、一厘厘榨干,榨成血肉,然后完完全全混入我的血管里! 或者放一把火,把你和我都烧成灰烬,连一个骨头渣都不留,让我们的骨灰在火中,彻彻底底融合在一起! 那时!你才是我的!你才完完全全、完完整整是我的!” 凤凪扶越说越咬牙切齿,越说把婉妍抱得越紧,恨不得把婉妍在自己怀里碾碎一般。 说完,他忽然笑了一声,却不闻笑声,只闻凄楚。 再开口时,凤凪扶的声音里,就只剩下叹息。 “妍儿,你但凡不让我如此一败涂地,也不至于把你和我,都逼到这般绝境……” 话音落,凤凪扶忽而身子一软,就像是一张宣纸一般,直挺挺向地上跌去,连带着怀里的婉妍,也“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婉妍猝不及防摔倒的时候,手上挣扎着一抓,混乱中一掌打掉了凤凪扶头上的发簪。 凤凪扶的一头青丝散开,和红衣一起落地。 摔在地上的时候,凤凪扶终于松开了婉妍。 终于能呼吸的婉妍扶着地面,大口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勉强缓过劲来。 再抬头看凤凪扶时,婉妍亦是眼尾通红。 她气都还没喘匀,就盯着凤凪扶,苦苦质问道: “凤凪扶,今日我就是死……也必须要死个明白……” 899 共焚(5) “我到底做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遭你莫名其妙的好,又要受你莫名其妙的恨?” 此时的凤凪扶,像是忽然累了。 他坐在地上,始终明眸善睐的眼中,难得有了几分大局已定后的呆滞。 他薄肩窄腰,面白如纸,唇红得刺眼,一头青丝如瀑布般,从四面倾斜。 他美得像是画、又像是雕像,没了丝毫生气和温度。 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的婉妍,他忽而笑了,笑得有些麻木和空洞,声音亦是麻木和空洞。 “我想,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就用我自己的样子,就用我自己的声音,就用我自己的灵魂。 哪怕就一天、一个时辰,或者一刻钟都好。 哪怕可能会吓你一跳。 哪怕可能会让你恼我好久好久,我也是愿意的。 我到时候可能会说,虽然我头戴珠钗,面敷粉黛,身着绫罗,看起来和别家的少年郎不太一样。 但是我的心,却是滚烫又炽热的。 我无时不刻不想着,给你依靠,给你救赎,给你归宿,替你受世人愈加无妄之罪,免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所以哪怕是这样的我,也盼望着你可以依靠。” 凤凪扶笑着,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这番话的字里行间,应满含着深情。 但被凤凪扶空洞的声音和语气讲出时,就仿佛一个局外人,在讲述着一个,完全事不关己的故事。 “你在说什么?”婉妍皱着眉,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 “说我能听懂的。” 凤凪扶又笑了一声,看着婉妍,木木地问: “这些话,你听来陌生。 但我,已经是第二次同你说了。” 上一次在庆远府,婉妍为蓝玉挡下一箭后,半夜高烧不退。 那夜,凤凪扶抱着婉妍,对昏迷的她说下了这番话。 命运有时残酷得有些好笑。 那一次,凤凪扶也是散着头发,女人的形披着一半烛光,男人的轮廓披着一半的阴影。 明暗交替,似男非女,格外剥离和分裂,却又拼成了一整个完整的凤凪扶。 凤凪扶淡淡笑了笑,呆滞的双眼中,终于露出些往日的光彩来。 “妍儿,我输了,你也是。 是是非非,都不重要了。 现在让我们一起,承担苦果吧。”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将最恶毒的诅咒,似是深情的告白一般,娓娓道来。 “好……”婉妍难得赞同了凤凪扶,冷冷应了一声。 可眼中的血色,却像是蔓延开来的毒一般,肆虐着布满双眼。 “但是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明白,才能瞑目。” 婉妍双手撑着地,努力向凤凪扶挪了挪,像是向仇人索命的鬼魂一样。 短短寸距,婉妍肩头伤口漫出的血,便好似泄洪一般。 然而婉妍却丝毫不觉疼痛,眼中除了恨之外,再无一物,字字含血地问道: “凤凪扶,砚巍的身份,是不是你泄露的? 管府的杀局,是不是你布下的? 容谨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这是长期埋在婉妍心间,最大的三个疑点。 理智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确切无疑地指向蓝玉。 可情感上,婉妍信蓝玉,所以她一次次放弃理智、杀死合理,把所有关于她的猜测都推翻。 但现在,看着面前口含鲜血的人,由不得婉妍自欺欺人了。 凤凪扶或许从来都没想瞒,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毫不犹豫道: “是,都是我干的。”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任何辩白,坦然得令人切齿。 那一刻,所有的情感都没了,婉妍的心里,留下的就只有窒息。 婉妍绝望地合了眼,在她的眼前,是初夏杨柳拂堤的京都,三春居。 被淳于涟强搂着灌酒的女子,她弱不禁风却刚强,面对太岁淫威抵死不从。 婉妍胖揍了淳于涟,对那女子伸出手。 她说:“你和我走吧,姑娘。” 三春居的门口,她说: “荣华富贵,婉妍不敢给姑娘保证,但日后只要有我宣婉妍一口饭,就绝对少不了蓝玉姑娘的。” 刺目的阳光,都盖不住婉妍面前,那姑娘眼中一片纯净的晶莹。 她说:“日后蓝玉必誓死追随小宣大人,随大人出生入死。” 那是婉妍和凤凪扶的初遇。 婉妍想起来了,是她,是她亲手把凤凪扶拉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然后在她的世界里,凤凪扶杀了她的爹爹、娘亲,杀了她的姐姐、杀了巍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婉妍张开眼,突然放声笑了出来,笑得满眼是泪,口中喃喃着: “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满眼红,满声笑,满脸泪,满身血。 一时间婉妍和凤凪扶对坐,也不知道更疯的是谁。 凤凪扶也笑了,笑得身子向前拂去,几千墨丝从两肩倾泻而下。 笑着笑着,婉妍的笑声都还没落,就像是猛兽扑食一般,忽然就扑向了凤凪扶,扑住他的双肩后猛地一拧,将他身子转着背对自己,一只胳膊卡在他的脖子间,将他死死控制住。 凤凪扶仰靠在婉妍怀中,仍是笑,根本不挣扎。 “你不是说,我们一起承担苦果吗? 好,凤凪扶,那我们就一起死。” 婉妍切齿说完,就见周围,瞬间立起五道风障,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将婉妍和凤凪扶困死其中。 这是在昆仑山上,婉妍练习许久的阻遏之术。 “凤凪扶,不论是决力,还是任何武器,我都杀不死你。 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在窒息中吧。 或许在连风都没有的至洁至净之中,你与我的罪孽,才能洗脱。” 凤凪扶倒在婉妍怀里,全身上下不遗寸力。 他笑着,温柔应道: “好。” 婉妍右掌亮起蓝光,照亮了婉妍眼中,所有的恨、悔与残忍。 霎时,密闭空间中所有的风,都肉眼可见地向婉妍的掌间凝聚而来,又消弭在婉妍的掌中。 风起风消之间,是婉妍呼吸越来越困难,却抵死不收的手。 是凤凪扶闭上眼,神情越来越坦然。 900 同生发如雪 共焚骨成灰(1) 婉妍捆在凤凪扶脖子上的胳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凤凪扶皮下的动脉已经一动不动。 尽管婉妍的大脑中,意识已经在快速抽离,但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凤凪扶知道,婉妍可能抽不尽空间中的风,自己可能死不掉。 所以,她在自己闭气。 果然,眼见着就剩最后一缕气,婉妍就能把密闭空间的风抽个彻底时,她血管已经暴起到快爆开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然后猛地一松。 这一松,就像是装满水的杯子砸在地上,婉妍方才收进掌中的风,瞬间迸发而出,迅速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婉妍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脱力的婉妍,松了捆着凤凪扶脖子的胳膊,整个身子轻飘飘向后倒去。 好在婉妍立刻反应过来,胳膊用尽全力勉强撑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阻遏之人也在极限环境之中,它能杀死别人,却因为身体在濒死之时,本能的自我保护,没法杀了自己。 哪怕她一心求死。 这是婉妍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的困境。 此时,婉妍已经唇色紫绀,瞳孔散开,扶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过了好半天,婉妍涣散的意志,才终于恢复一些,眼睛也勉勉强强可以看见时,才发现凤凪扶,就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地上,一只手搭在立起的膝盖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同样是刚刚从窒息中捡了半条命回来,凤凪扶却只是白皙的脸色微微泛青,其余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就只有对死真的毫无抵触之人,才能心中坦然赴死不说,身体连个应激反应都没有。 哪怕是数次自残濒死的婉妍,此时心中都是暗暗吃惊。 凤凪扶太狡猾、太表里不一,婉妍是一点不相信,他愿意抛弃享不尽的荣华美誉、似锦前程,以三尊之尊,与自己共赴黄泉的。 可方才,凤凪扶在窒息之中,别说抵抗,就是分毫的挣扎都没有,甚至自己闭气,比婉妍更坦然、更迫切地迎接死亡。 凤凪扶是真的想死。 看着婉妍的目光,凤凪扶淡淡笑了笑,似是安慰道:“抗拒死亡,本是人之常情。” 说着,凤凪扶悠悠然从站了起来,垂眼看着狼狈的婉妍,似是有些心疼,道: “但若要求死,其实不必如此复杂。” 说着,凤凪扶走到桌边,抬手猛地一掀,就将桌子掀翻在地。 婉妍这才看见,在桌子下面,放了一只半人高的油桶。 原来凤凪扶早有准备。 凤凪扶笑着,轻轻一踢就放倒油桶。 油桶没盖子,一倒之后,里面装满的油,就迫不及待地流出。 之后,凤凪扶站在屋中心,掌中一亮,跃起了七色的紫薇天火。 火光的映衬之下,凤凪扶愈加唇红齿白、媚眼如丝,艳丽得不可方物。 全然不似来索命的阎罗,倒像是普渡众生的神衹。 “若我们不能共亡于风中,不如就同死在火下吧。” 美人掌火,眉眼弯弯,声音婉娩。 婉妍从地上艰难站了起来,一双血目死死盯着凤凪扶。 此时此刻,婉妍什么都不想了,她就只想凤凪扶死。 然后用凤凪扶的血,偿自己血亲的命。 哪怕这样的代价,是赔上她自己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好。”婉妍转向倒在地上的小淮,“但我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凤凪扶今日难得的好说话,手中火焰不熄,温声道: “为了不把外人招来,紫薇天火只在屋中烧,外面看不到,也烧不到,所以她在屋外就是安全的。” 说完,凤凪扶也不等婉妍动手,另一掌心微光一闪,昏迷未醒的小淮,就被小心翼翼地送出了屋。 “黄泉路上,我只想和你一起走,不想再有任何人打扰。” 话音落,凤凪扶笑容可掬地覆手向下,紫薇天火落地。 在与已蔓延满地的油相碰的那一刻,只见小小一团火焰骤然膨胀、冲天而起,顷刻间便烟炎张天,淹没了整个屋子。 火海之中,丹楹刻桷被火舌舔舐,雕梁画栋付诸一炬,伴着木质灼烧的伴奏,好一场夺目又璀璨、热烈又残忍的盛宴。 在四起的火焰之中,屋中的气温斗升,纱幔变成了火瀑,屋梁和斗拱开始坍塌。 在即将沦为废墟的屋中,凤凪扶悠然款步至角桌边,不紧不慢地点起香炉,又端到榻桌上。 之后,凤凪扶走到婉妍身边,抓住她的胳膊,一旋一扔,就将婉妍推倒在榻上。 “这里气味会好一些。”凤凪扶垂眼看婉妍,柔声安慰道:“过程不会太久,也不会太痛苦,我们耐心等等吧。” 或许是被火燎的,亦或是被浓烟熏的,婉妍的双眼愈加红了。 婉妍诈尸一般,忽然立起身来,一把攥住凤凪扶的衣领后,又向后一倒。 凤凪扶根本没想抵抗,他一臂负在身后,一臂撑在婉妍耳边,顺势就伏在了婉妍身上。 咫尺之间,婉妍仍是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恶狠狠道: “凤凪扶,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你别想耍花招。” 凤凪扶略略挑眉,眼中笑意更甚,负在身后的手探至婉妍腰间,身子更低,与她贴得更紧,在婉妍耳边柔声道: “你放心,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舍得走?” 说着,凤凪扶把婉妍抱得更紧了,笑着叹道: “我终其一生,都未曾握雨携云。临到尽头,也总算是偎香倚玉。 而我们,虽未得同生发如雪,却终得共焚骨成灰。 值了,值了。” 婉妍不语,死死攥着凤凪扶的领口不放,生怕她逃走了死不成。 在烈火与浓烟的渐盛之中,生死的天平开始失衡,两人栖身的木榻,已经完全淹入火海。 随着火舌一点点燎上自己的裙裾,侵上自己的身体,婉妍眼中激烈的情绪,终是一点点淡了。 她的双眼渐渐放空,只呆呆盯着榻桌香炉之上,袅袅升起的一缕香烟。 在膨胀的黑色浓雾之中,这一缕纤弱的香烟,显得格外冷静和单薄。 ------题外话------ 真的该说不说,凤大小姐虽然病态又变态,但还是挺带感的嘻嘻嘻嘻(变态笑 妍姐:我忠实的仆人小弦子,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我看到就当没看到 901 同生发如雪 共焚骨成灰(2) 婉妍心想,也许人死了,就会如这一缕烟般,无依无靠、了无牵挂地升起,然后又四散在风里吧。 如果是这样,那请风,一定去给他带一句话。 夫君,久等了。 夫君……对不起。 今生以身葬死敌,筹血亲,快恩仇。 待见阎罗先跪奏,盼来世,再逢君。 一世夫妻未做够。 婉妍溘然合目之际,眼中再无血红,唯有眼角涟涟泪滚。 在她眼前,是初秋的容院外,玄月上暮空,夜风难洗清秋,一枝木芙蓉探出墙头。 一身玄衣的男人负手而立,身披月色,满怀清辉。 一切都安逸又美好。 除了百米外,肉眼看不见的火光滔天,两个人义无反顾葬身火海,生怕自己死不掉,对方死不透。 而他,望穿朱门,却再也等不到,她满眼是笑,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 。。。 烈火如衾,渐渐盖住相拥的一对璧人。 凤凪扶后背覆满了火焰,犹如红衣之上,绽出红莲。 凤凪扶侧脸伏在婉妍脸侧,合着双目,在烈火的炙烤之下一动不动。 浓烟之中,婉妍已经陷入昏迷,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卧于火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婉妍的脸侧,凤凪扶的睫毛抖了抖,旋即缓缓睁开了双眼。 火光滔天中,他的一双眼,是格格不入的冷静。 在确定婉妍已经完全丧失意识之后,凤凪扶才伸手到领口,握住婉妍的手。 婉妍的手至死,都没有松开凤凪扶的领口。 哪怕婉妍已经昏迷,凤凪扶还是怕压疼了她,小心翼翼翻身,侧身躺在婉妍身旁,躺进熊熊烈火之中。 凤凪扶伸手抚了抚婉妍的脸,烈火之中,她本就明艳的容颜,被展现到了极致。 妍儿,紫薇天火可以将万物焚为灰烬,却唯独不烧凤凰。 凤凪扶心中柔声道,眼中的爱意完全不加掩饰。 而且,紫薇天火烧皮烧骨,亦烧灵魂。 你再忍一忍,灵魂被炙烤的感觉,可能会有一些痛苦。 但是,当你再醒来时,你就会把过去的一切,不管是开心的,还是悲伤的一切,都通通忘掉了。 我会把你藏在我身边,不让任何人发现你,我定会保你一生无虞。 妍儿,你终于还是在我的安排下,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到了我身边。 妍儿,那时的你和我,都会获得崭新的一生。 现在,就让我们在烈火之中安眠。 凤凪扶唇边带笑,安然合眼,耐心等着婉妍被烈火吞噬。 然而,就在这时,在一片“咔嚓咔嚓”的烈火焚烧声中,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它清冷如玉,如同穿过火海的一道清泉。 它阴狠似刃,又像是穿过人间的,一张阎王贴。 他说: “凤凪扶,你做好殒命涅槃的准备了吧。” 。。。 婉妍不知被火烤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焚肉化骨,即将被夷为灰烬。 但若是皮肉之苦尚可忍受,那灵魂被焚之苦,则真是让婉妍的心时时刻刻都在焦灼,分秒难安。 不愧是凤凪扶,真是死都不让人死得安生。 然而,就在婉妍万分煎熬之际,就感觉到一束清泉从天而来,向她而来,环在她四周。 就好像是火海之中,为她撑起一叶扁舟。 那清泉可真凉,就像是昆仑山巅,亿万年不化的冰化水一般。 这泉一来,折磨婉妍至深的灼烧之苦,开始一点点散去。 而后,又是几缕清新的滋味,从婉妍口中涌入,而后迅速蔓延在胸腔、肺腑。 那应当是几种植物的香气,似是还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露水。 草木之气萦绕全身之时,婉妍的灵魂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卧于火板之上。 之后,婉妍的脑海之中,又是一片空白。 当她再一次睁眼之时,眼前亦是一片空白。 婉妍盯着空白出神,只觉得自己好像刚才出世的婴孩般,一时间竟是想不起今夕是何年。 在迷茫之中,婉妍的心跳仍是极快,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过了好久,婉妍才终于模模糊糊想起,她生前的最后一幕,是拉着凤凪扶一起葬身火海。 婉妍揉了揉脑袋,想要起身看看,自己最后到底死没死成,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丁点力气不剩,就连决力都空了。 就在婉妍努力挣扎之时,远远听见一声开门的声音,之后就听见一声激动不已的尖叫。 “二小姐!” 这声音很熟悉,但婉妍的脑子不知怎么了,好像变得异常迟钝,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很快,婉妍就看到了一张脸。 那人几乎要流泪了,激动万分地欢呼道:“二小姐!二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婉妍盯着来者,皱着眉看了半晌,才终于展眉道:“你是……嫣涵?” 嫣涵含泪连连点头,看婉妍挣扎艰难,连忙拉过枕头,扶着婉妍坐了起来。 婉妍目光一扫,只见上达天庭的穹顶,洁白无瑕的石壁,不由惊道:“这是天璇殿?!” 说完,还不等嫣涵回答,婉妍已经抓住嫣涵的胳膊,急急道: “怎么,难道我没死成!” 嫣涵闻言,眼中含泪,却努力克制着,握住婉妍的手,道: “二小姐福大命大,怎么会轻易就没了呢?” 婉妍得知自己没死的第一反应,是瞬间呆若木鸡,不可置信,然后气恼道: “怎……怎么会就没死成呢……” 说完,婉妍又立刻问道: “那凤凪扶呢!凤凪扶死了吗!” 嫣涵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凤尊的死讯,奴婢只知道凤尊涅槃了。” “涅槃?”婉妍已经彻底混乱了,猛地咳嗽几声后,强压着身体的不适,拉住想去给自己倒水的嫣涵,急道: “嫣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讲给我听。” 说起来,嫣涵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忍不住嗔怒道: “二小姐你还问奴婢怎么回事呢! 当初,二小姐要奴婢守在天璇殿,自己孤身一人离开天璇殿,说要去寻圣尊的尸骸。 结果回来的时候,圣尊好端端的,你自己怎么就命悬一线了呢!” ------题外话------ 啪嗒啪嗒,没死成略略略略 902 为救妻 净释伽阑闯无人境 婉妍皱了皱眉,不可置信道: “你说……我是净释伽阑带回来的?” “是啊!”嫣涵点头,“新尊即位大典的前一日,已故的圣尊带着二小姐你,忽然就回来了。 死而复生,可是把天璇殿上下,无不吓了个好歹。 回来以后,圣尊把你交给奴婢,说你为凤凪扶暗害,中了紫薇天火,性命垂危,让奴婢照顾你。 之后,不论是净释摩诃,还是惊吓过度的圣殿上下,圣尊管都没管,火急火燎立刻就走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三片叶子。 奴婢这才明白,原来圣尊是去分别去了青丘和凤麟洲,取冥灵之春叶、凤冥树之夏叶和轩辕柏之冬叶,为你制作解药。 再加上天璇殿神木大椿的秋叶,您服用过后又过了半个月时间,才终于醒转过来了。” 说着,嫣涵仍旧是心惊肉跳,连声道: “二小姐,你真是把奴婢吓死了……” 原来,是净释伽阑救了我…… 婉妍心里暗暗想着,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一时间五味杂陈。 “等等……”就在婉妍感怀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涅槃……你刚刚说凤凪扶涅槃了?” 凤族立族之初,曾遭大难。 眼见就要灭族之时,天璇殿出手相助,炼成凤冥丹,使得凤族起死回生。 从此以后,凤族人便有了两条命,在一命殒后,可涅槃重生。 想到这里,婉妍别提多懊恼了,肠子都悔青了。 在蜀州与凤凪扶对峙,突然知道真相的婉妍,已经被血海深仇冲昏了头脑、杀红了眼,完全没想起来,凤凰还会涅槃这茬。 要是当时她想起来这事,就是再恨凤凪扶,也绝不会用自己的一条命,去碰凤凪扶的两条命啊! 一想到自己上赶着做凤凪扶涅槃的祭品,婉妍扎扎实实是把自己蠢哭了…… 不过…… 婉妍转念一想。 凤凪扶涅槃,说明他是真的死了一次。 同样一场紫薇天火,没把婉妍烧死,却烧掉它主人凤凪扶一条命。 婉妍自然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比凤凪扶耐烧,或者她命大。 那真正要凤凪扶命的,就不是紫薇天火。 放眼全大陆,有能力杀凤凪扶的人,根本就没有第二个。 是净释伽阑救了她,也是净释伽阑,杀了凤凪扶。 一切都合理了,但婉妍心中却深深倒吸一口冷气。 她万万没想到,净释伽阑居然会直接要了凤凪扶一条命。 当时,净释摩诃尚且未除,净释伽阑顶着与凤族交恶、内外受敌的风险,还是杀了凤凪扶。 婉妍想都不敢想,净释伽阑得是有多生气,才能如此这般理智全无。 一时间,婉妍不禁有些心虚,赶快向嫣涵问道: “净释伽阑呢?” 嫣涵道:“圣尊应当在仁青圣殿理事吧,最近圣尊重掌圣殿,事务繁忙。 不过二小姐,在你没醒的这段时间,圣尊不论多忙,哪怕没时间用膳就寝,每天也一定会来陪您。” 说到这里,嫣涵赶紧解释道: “二小姐你是不知道,在你昏迷这半个月里,人间可是天翻地覆了。 那日,圣殿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第二日的新尊即位大典。 结果明明应当已经故去的圣尊,忽然返殿。 当时圣殿已是轰动不已。 而后,圣尊将自己的暗影全都召回,封锁了整个圣殿。 那段时间的天璇殿,别说人了,就是一只苍蝇也进不来、出不去,上到净释摩诃,下到每一个仆役,全都被看守起来了。 圣殿中人人自危,不知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地等着,结果过了整整五日,什么都没发生。 那时奴婢还很不解,圣尊明明可以直接动手,为何还要先大动干戈地封锁,封锁了又什么都不做,仿佛等着生变故一般。” 婉妍听得很是投入,疲惫不堪的身子已经不自觉地直了起来,双手握着嫣涵的胳膊,生怕漏掉一个字。 此时等不到下文,婉妍睁着大眼睛,连忙道:“那是为什么呢?” 嫣涵看从来最聪明的婉妍,也会当局者迷,忍不住笑了,先扶着婉妍又靠了回去,自己向前坐了坐,让她能听得更清楚,才道: “自然是为了救您呀! 那时您身中紫薇天火,生命垂危。 圣尊除了您,什么都顾不得了,所以才封锁整个圣殿,硬是撑到您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才腾出手去处理别的事。” 这是婉妍没想到的答案。 在婉妍心里,净释伽阑虽然已经和冷漠无情无关,但他还是绝对理智的。 这种理智会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先以大局为重。 婉妍没想到,在那么关键紧要的时刻,多浪费一瞬,都会横增变数,净释伽阑却还是选择顶着所有压力,先救她。 被子底下,婉妍的手绞着自己的衣角,心中固然感动,却愧疚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回想到这里,嫣涵仍是心有余悸,道: “二小姐你刚回来的时候,实在是伤得太重了,哪怕是服用了可以解紫薇天火四种神叶,仍旧不见好转。 圣尊急召了天璇殿所有的医官来瞧,他们都说你回天乏术,难逃此劫,劝尊上准备你的身后事。 可尊上根本不听也不信,当时就离开圣殿,连夜赶下千里路,亲自远赴西北无人境,请二公子来为您救命。” “什么!”婉妍闻言大惊,“你说净释伽阑他……去西北无人境请二哥了? 他疯了吗!他不知道我哥他们恨毒了他,正苦于没有机会拿住他。 他居然还自己送上门,还是一个人?” 嫣涵点了点头,“亡生大殿刚开始不知道尊上为何而去,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也不听他说什么,更别提落下结界了。 圣尊太着急了,一掌就破了无人境的结界。 但是在入无人境之前,尊上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卸下,扔在结界外,连软甲都拆了。 甚至,尊上未免被怀疑衣下藏刀,把外褂都除了,就只剩下一袭单薄的里衣。 于是,就像二小姐你当初手无寸铁入天璇殿一般,圣尊也手无寸铁地,孤身入了亡生大殿……” 903 蜂窝骨 在婉妍的耳边,嫣涵的声音渐渐远了。 婉妍看见,深秋的无人境荒漠中,八面驶风、飞沙走石,黄沙遮天蔽日。 在沙漠之中,净释伽阑孤身一人顶着漫天黄沙,越过重重沙丘,步履如飞。 狂风侵袭着他单薄的白衣,勾勒出他的骨形,就像是一棵枯瘦,却吹不倒的胡杨。 只是想想,婉妍已是痴了,绞着衣角的手停了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嫣涵的声音才又渐渐传入婉妍的耳朵。 “尊上闯入大殿时,少爷携梼杌、朱厌两位将军堵了他的前路,管公子已经迅速集结了五万大军,封死尊上的后路。 据说当时,圣尊一人面对大殿的数万大军,却毫无惧色。 沉着道:‘内人重伤、性命垂危,净释伽阑求见白泽大郎中随往一诊! 今日擅闯无人境、搅扰先辈英灵,实属情急。 日后亡生大殿主人若要问责,净释伽阑绝无怨言!’” 这一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说进了婉妍心坎里。 他明知亡生大殿恨透了他,找寻一切机会要他的命,却仍是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前往。 他明明贵为无上圣尊、至高天命,却没有向自己的家人施压,把姿态放到最低,给了亡生大殿最大程度的敬意。 而且,他也不是以婉妍的名义,理所当然地要宣契和他走。 而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请宣契出山。 那天的他,不是帮亡生大殿的宣婉妍找郎中,而是为自己的妻子找郎中,等于是他承了亡生大殿的恩。 字里行间无不表明,在净释伽阑心中,婉妍是亡生大殿的亲人,但更是自己的亲人。 婉妍心中一热,心中百感交集,已是说不出话来。 嫣涵接着道: “请了宣二公子以后,尊上还是不放心,又立刻去凤麟洲,请了裴老先生来。” “阿公!”婉妍惊道:“阿公也来了?可是阿公之前立誓,此生再不踏足昆仑山呀?” “裴老先生来了,也没有踏足昆仑山。 是尊上以其紫凰本体,亲自将裴老先生直接送入无垢圣殿,裴老先生并未踏足昆仑山半步。 最后,有鹓鶵医圣和白泽大郎中联手医治,才终于让你化险为夷,把命保住了。” 婉妍连忙问道:“那阿公和二哥呢!他们还在天璇殿吗?” 嫣涵摇了摇头,“二小姐你也知道的,咱们大殿和天璇殿关系紧张,裴老先生和天璇殿也是……许多恩怨。 尊上担心天璇殿的有心人加害他们,给你医治完后,就亲自把他们都送回去了。” 婉妍没能见到亲人,心中有些失落,却也更安心了。 此时,婉妍心中的愧意,已是翻山倒海将她吞噬了,猛地给了自己脑袋一拳,懊恼道: “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能杀成凤凪扶不说,还给他平添了这么多麻烦…… 这让我可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他……” “没事的二小姐,你切莫自责。”嫣涵生怕婉妍再自残,连忙握住婉妍的手。 “你的伤情稳住以后,尊上就马不停蹄地去处理天璇殿的官司了。 如今,该处理的,圣尊差不多都处理好了,天璇殿也已经恢复了秩序。” 婉妍闻言,暂时止住了懊悔,忙问道: “你方才说,净释伽阑已经重掌天璇殿?他怎么做到的?” 嫣涵答道:“尊上那日在仁青圣殿,召所有神位者。 尊上先是公布了净释摩诃勾结凤凪扶,在出巡时,下毒暗害于他的证据。 然而,明明是铁证如山,净释摩诃却仍是巧舌如簧,就是不肯承认。 而净释摩诃素来以仁慈的形象示人,所以刚一开始,没人相信大圣人会毒死自己的儿子,都觉得是圣尊设计,为的是陷害净释摩诃。 然后,尊上就掏出一块骨头。 那块骨头是尊上的母亲,也就是净释摩诃之妻淳于氏的遗骨。 当年淳于氏死于尊上怀中,在即将被挫骨扬灰之前,尊上趁净释摩诃不注意,亲手割下母亲的一块骨头。 那骨头坑坑洼洼,就像是蜂窝煤一样,布满是细小的孔洞,看着就异常瘆人,真应证了何为敲骨吸髓。” 说着,嫣涵还禁不住抖了一抖。 “骨头布满孔洞,那是骨质都被抽干了……” 婉妍说着,瞬间瞪大了眼睛,惊道: “夺决!” 将活人的决赋从身体中夺走,等同于将人的灵魂生生剥离,会让人血肉无存,就连骨头也被抽干。 也只有这种情况下,才会让本坚硬的人骨,变得犹如海藻棉一般,从内而外都布满孔洞。 而能将尊后夺决,凶手是谁,太过明显。 婉妍微微眯眼,回忆道:“淳于氏去世的时候,天璇殿对外公布是病亡。 然后说什么净释摩诃丧妻,太过悲痛,所以抑郁成疾,随亡妻一起去了。 之后就是净释伽阑即位。 八年后,净释摩诃设计引开净释伽阑,重回天璇殿时,给净释伽阑安的罪名,就是弑尊杀父。 由此让净释伽阑背上了不忠不孝的恶名,成为天璇殿的公敌,还挨了六十四道辜恶经天缕。” 嫣涵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如今尊上将亡母遗骨取出,便是铁证如山。 任凭净释摩诃再会翻红到黑,也解释不清世上除了他,还有何人能将天命尊后夺决。 他亡妻的死因,直接做实了净释摩诃为了强化自身力量,居然狠心到杀死发妻。” 承载万民信仰的大圣人,就像是一片干净至极的雪地,在上面落下一片树叶,都会格外刺目。 所以人们对于圣人的要求,高到了极致。 就是圣人撒个小谎,都会成为不可饶恕的污点。 更何况,是为了一己私欲杀妻。 这样一来,无需其他任何佐证,净释摩诃必将彻底失去天璇殿的支持与信任。 而净释伽阑当初的一切所谓不忠不孝,都会被洗清。 毕竟不论是从儿子的角度,对杀母仇人,还是从天璇殿信徒的角度,对有损圣殿圣洁的暴徒。 净释伽阑居然没杀了净释摩诃,还留了他一命,足见其慈悲了。 904 他不会是毁圣殿的人 婉妍长长叹了一口气。 扳倒净释摩诃,婉妍心中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却更心疼了。 八年前,净释伽阑才十二岁。 眼见着亲父屠戮亲母,自己又不得不亲手囚禁了父亲,该是怎样的惨剧。 婉妍甚至不敢想,净释伽阑为了留存证据,亲手割下亡母骨头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痛苦。 “那净释摩诃呢?” 婉妍犹豫半晌后,还是问道。 “他被尊上重新关回无往生宫了。” 婉妍轻轻点头,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嫣涵立刻迫不及待接着道: “二小姐,净释摩诃失势,这可是洗脱夫人骂名、改变世人对沙华一族印象的大好时机啊!” 二十年前,净释摩诃企图消灭各大家族,自己一家独大。 他先对八大神族痛下杀手,短短几日便灭了玄武神族,重创了九尾狐神族,连带被屠的小族数不胜数,极尽残忍之能,却不想事情败露。 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净释摩诃揭穿绮罗的沙华身份,轻轻松松就把所有罪名,推给了绮罗。 正因如此,至今在世人眼中,哪怕绮罗都灰飞烟灭了,她还是最邪恶的妖怪,沙华还是最恐怖的冤孽。 但是,如果将当年的实情公布,绮罗的罪名、沙华的恶名,或许都能得到公道。 想到这里,嫣涵的眼中闪烁出期待的光芒。 然而婉妍,只是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会的,净释伽阑不会让净释摩诃说出实情的。” 嫣涵没想到,婉妍居然丝毫不抱希望,不由劝道: “二小姐,你要相信尊上! 奴婢之前也深深憎恶尊上,觉得他是伪君子。 可这次你受重伤,尊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是要救你。 就连奴婢,都为尊上对二小姐的一片心所折服。 如今,明明有可以帮二小姐洗脱骂名的机会,尊上不会藏着什么都不说的!” 婉妍的身子向枕头里陷了陷,目光渐渐远了,笑容也越来越淡。 “是啊,只要净释摩诃肯承认当年的一切,都是陷害我娘亲。 那我娘亲背负一生的罪名,就可以被平反。 而我和亡生大殿,虽然一时还是难容于世,但我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婉妍眯着眼,像是在畅想。 可想着想着,婉妍的目光就冷了。 “然而,天璇殿呢? 只要净释摩诃站到世人眼前,让世人看见他还活着,那就坐实了净释伽阑夺父尊位,囚禁父亲八年的事情。 哪怕净释伽阑是为了阻止他祸害人间,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就是平常人家的儿子囚禁父亲,那都是大不孝的罪过。 更何况,至圣至洁的无上圣尊。 没人在乎走出这一步,他有多痛苦、多艰难、多迫不得已又用心良苦。 世人只会记得,他杀父弑尊。 然后,他还要再昭告世间,这么多年你们都恨错人啦! 那些罪大恶极的龌龊事,不是魔鬼沙华做的,而是你们最圣洁、最无私、最光明的真神做的。 想杀你们,想动荡人间的人,是你们最信仰的无上圣尊。 到时候,我们沙华一族能不能平反我不知道,反正天璇殿必定直接从天堂跌到地狱。 而人间,必然会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动荡。” 婉妍故意说得口气轻快,可眼神却沉如暮色。 “这……”嫣涵被婉妍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哑然。 婉妍把胳膊从被子里掏出来,叠在身前,笑道: “我相信净释伽阑为了我,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 但我也相信,他愿意放弃的,也只有他自己的一切。 天璇殿的千年盛名,必然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 但是,一定不会毁在净释伽阑的手上。 人间动荡一场,也是在所难免。 但是,肯定不会是圣尊引发的。” 嫣涵被婉妍说服了,看着婉妍努力做出的不在乎,又很是心痛。 老天当真是不公的,要把他们二人拴在一起,却还要在他们之间,放置重重阻隔。 嫣涵正想安慰婉妍几句,婉妍已经耸耸肩,笑道: “你不用安慰我,这些事情我早就想开了。 如果换作是我,为了净释伽阑,我把命给他又何妨? 可若是让我用亡生大殿,去换净释伽阑…… 我做不到。” “奴婢相信,二小姐和尊上一定会处理好这些事的,我们不说这个了……” 嫣涵见婉妍神色沉重,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不过二小姐,奴婢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既然尊上留有先尊后的余骨,那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非要等到现在,受了净释摩诃那么多苦之后,才揭穿他的真面目呢?” 婉妍收敛了目光中的低落,略想了想,就道: “我想净释伽阑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凤族吧。 凤凪扶的心太狠太毒,想要的又太多。 只要他活着,人间就不可能真正的太平。 但她的尾巴又藏得太好,美名太盛,如果不先把她的真面目揭穿,那不论怎么攻击她,都不会有效果不说,反而还会给自己招黑。 所以,净释伽阑就故意留着净释摩诃做鱼饵,然后处处示弱。 就像净释伽阑要除凤凪扶一样,凤凪扶必然也容不下净释伽阑。 能在天璇殿埋下一双眼睛、一个火种,凤凪扶不会不心动的。 那只要她肯咬钩,就总会有被钓上来的一天。 比如这次,虽然为了保全圣殿的名誉,不能将净释摩诃和凤凪扶勾结的事情,公诸于世,但是凤族内部肯定会知道。 再加凤凪扶之前多次违抗众意,先是在管府堵我,得罪了亡生大殿;又是率十万凤兵杀上昆仑,得罪了天璇殿。 凤族内部对凤凪扶,早已是万分不满。 所以这次,凤族不会轻饶了她的。” 嫣涵吃惊道: “奴婢收集到的所有情报都显示,凤凪扶在凤族内有绝对的权威。 没想到,实际上凤凪扶做不了凤族的主啊!” “凤凪扶是有绝对的权威,但凤族传承千年之久,合族上下几万族人,还有几十万大军。 凤凪扶一个人,自然做不了所有的主。” 905 清算凤凪扶 说起凤凪扶,婉妍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牙印。 凤凪扶咬婉妍那一口,是真的狠,哪怕都过了半个月,伤口都还是没养好。 婉妍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夷。 “一方面,凤族虽然为凤凪扶把持,但是族内大部分长老和将军,都经历过前凤尊的时代。 凤温眠前辈和他女儿完全不一样,他是真正厚德载物、宅心仁厚的君子。 他执掌下的凤族,虽然尚武,但却不滥于杀伐,给了凤族人几十年美好的太平日子。 所以哪怕凤凪扶已经即位快十年,但凤族人还是没法适应于,凤凪扶的穷兵黩武和野心勃勃。 再加上太凤后和凤尊面和心不和,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地败坏凤凪扶名声,兢兢业业给凤凪扶找不痛快。 因此在凤族内,凤凪扶看着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实则反对者林立。 另一方面,虽然凤凪扶丧心病狂,但是凤凰被誉为东方君子,还是名副其实的。 凤族人的大部分人,天生向往光明、崇尚正义,不齿于阴谋诡计。 如今他们知道,凤尊为谋杀圣尊,居然筹划了八年之久,肯定会借此发难于凤凪扶。 凤族里有太多太多人,在时时刻刻盯着凤凪扶,等着抓她的小辫子。 所以只要凤凪扶的地位稍一动摇,就是万劫不复。” 。。。 凤天殿中。 凤族所有的长老连同八大将军,所有在凤族中有名有姓的人,全都立于堂下,无不是面有怒色。 凤凪扶坐在高位之上,一身金衣,雍容端庄一如往日。 凤凪扶这次实在做的太过,让往日对凤尊敢怒不敢言的人,如今都忍不下了,一时间众人弹劾声不断。 眼见着众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言辞越来越激烈、情绪越来越激动,凤凪扶却仍是安稳坐着,既没有认错,也没有动气。 凤凪扶难得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柳叶眉微微蹙着,似是心有愧疚般。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仍旧是情绪高昂,细数凤凪扶自从即位以来,犯下的种种过错。 这时,一直端坐着,做出虚心聆听的凤凪扶,却是忽而松懈下来,懒懒向后倚去,双腿翘了起来。 凤凪扶这么放肆的反应,让堂下之人无不是大惊。 其中,一资历最老的长老当即暴跳如雷,指着凤凪扶就骂道: “凤凪扶,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屡铸大错,败坏我凤族清名,损害我凤族千年基业!你不思悔改,居然连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凤凪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起双臂,仰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傲慢无礼之意溢于言表。 “嗯,我错了。 所以呢?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凤凪扶此话一出,堂下众人俱是气得跳脚,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论人品如何,凤凪扶的实力在凤族,是不容任何质疑的绝对无敌。 更何况凤凰涅槃以后,整体实力会显著提升,甚至成倍提升。 在涅槃之前,他们加起来都不是凤凪扶的对手,更何况是现在。 凤凪扶的笑容淡了,眼神中布满阴鸷。 “所以,既然不能把我怎么样,那就别废话了。 能坐在这里,听你们废话半个时辰,却没有拔掉你们的舌头,我已经仁至义尽。” 凤凪扶的声音又阴又冷,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说完,凤凪扶就合了双目,不由分说道: “如果除了说废话,你们没别的事要奏,那就散了吧。 我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让凤族多这么些哑巴。” 众长老和将军无不是嗔目结舌,不可置信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凤凪扶。 他们气疯了,可是凤凪扶又说得没错。 他们确实没办法奈何凤凪扶。 这并不是凤族人胆小怕事,没有敢于死谏的勇士。 而是凤凪扶疯起来什么样,他们心里都有数。 真要把她弄疯了,那可就是想死都死不掉。 所以一时间,哪怕长老们和将军们,一个个都气得都要背过气去,却也只能恨恨地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就听一个尖利又刻薄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足以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恬不知耻的东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脸这么横!真是把你父尊的脸都丢尽了!” 话音落,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快步入殿。 一见那两人,所有的长老和将军都是吃了一惊后,纷纷立刻行礼。 而凤凪扶脸上的平静,则是霎时一扫而空。 那两个女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凤凪扶囚禁的太凤后和凤女。 凤凪扶登时怒喝道:“是谁放她们出来的!” 凤尊大怒,哪怕堂下站了几十人,也无一人敢回答。 这时,就听一个平静又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 一听这声音,凤凪扶竟是“腾”地站了起来。 话音落,就见一人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凤天殿的门口。 他一袭白衣胜雪,从容地拾级而上,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但身负的威压之感,却让所有人瞬间不寒而栗。 正是净释伽阑。 当净释伽阑踏足凤天殿的那一刻,就听一阵甲胄相撞的声音,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凤天殿,瞬间将凤天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净释伽阑款步走到最前面,抬头看着凤凪扶,眼中晦暗不明。 那一刻,明明身居高位的是凤凪扶,俯视的是凤凪扶,可怎么看,都觉得是净释伽阑的气势压了凤凪扶一头。 凤凪扶眼中的怒色已不加掩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净释伽阑,你带兵闯我凤天殿,意欲何为?” 净释伽阑也不掩饰,开门见山道:“凤主德不配位,本尊来另觅明主,取而代之。” 一时间,凤族的长老和将军们无不是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才有一人弱弱道: “尊上,这是我凤族内部的事情……就不劳尊上费心了……” 虽然他们恨凤凪扶,但毕竟他们是一族人。 比起被自己的族人嚯嚯,他们更不愿意让外人插手,尤其是让天璇殿把手伸进凤天殿来。 906 他是天神亦阎罗(1) 此话一出,净释伽阑还没说话,凤凪璃已是怒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普天万民,谁人不受无上圣尊的庇佑,谁人不是无上圣尊的子民! 无上圣尊仁慈,听闻我族为歹人所控、眼见已至生死存亡的边界,实在不忍我族千年美名蒙羞,方才伸出援手,亲自莅临我族,助我族除奸佞、匡正道。 圣尊大恩,你们不心存感恩,居然还说这些大逆不道话!真是不知好歹!” 那人一听,只得连声道:“不敢不敢……请尊上恕罪、请凤女息怒。” 净释伽阑没看他们,仍是冷冷直视着凤凪扶,忽而开口,沉声道: “不论结果如何,凤尊图谋加害本尊八年之久,也确实付诸行动的事实,不会改变。 弑杀圣尊,亵渎神明,这是人间最重的罪名。 即便贵为凤尊,也没有藐视天道的道理吧。” 净释伽阑言尽于此,平静地看着凤凪扶。 凤凪扶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他至今夜夜难眠,无时不刻不想起那一日,净释伽阑深陷紫薇天火之中,一身玄衣似墨。 他难得撕碎了冷静和淡然的皮囊,露出狰狞又血腥的一面,招招致命,极尽暴戾。 要不是凤凪扶趁着涅槃刀枪不入之时,迅速离开,他相信等他涅槃以后,净释伽阑会再杀他一次的。 那一夜,净释伽阑不是天宫下来的神仙,而是地狱来的阎罗。 或许是平时的净释伽阑,总是清冷又淡然的模样,太容易让人误以为,他不善杀戮。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凤凪扶都自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和净释伽阑的一战之力。 直到净释伽阑一剑刺入他的正心门时,凤凪扶方知何为无上圣尊、至高天命。 方知净释伽阑,为何堪配圣尊之位。 他之所以做慈悲的大神仙,只不过是不想做索命阎罗罢了。 绝不是不能。 所以,凤凪扶毫不在意凤族的长老和将军。 但是他不能不忌惮净释伽阑。 “你到底想怎样?”凤凪扶气急败坏问道。 净释伽阑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双手负在身后,一点弯弯绕绕都没有,甚至还淡淡弯了弯嘴角。 “禅位。” “不可能!”凤凪扶闻言当场否决,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堂下众人,轻蔑道: “你看看这些虫豸,何人可配凤尊之位? 我若退位,凤族必将大乱,而后一蹶不振。” 凤凪璃闻言登时大怒,风度全无地怒骂道: “凤凪扶!你这大言不惭的狗彘鼠虫之辈! 就你做那些龌龊事,一次次把全族推向万劫不复,凤族上下谁人都配尊位,就你不配!” 凤凪璃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没落,就见凤凪扶轻轻一抬手,一阵金色的光芒冲出,就像是一只一人高的大手,直接将凤凪璃一巴掌扇飞,狠狠砸在殿柱上。 凤凪璃登时就晕了过去。 “璃儿!”太凤后尖利地喊了一声,立刻跑着去自己女儿身边。 “吵死了……” 凤凪扶皱了皱眉,随手也给了她一击。 之后,凤凪扶看都没看继母和妹妹一眼,指着晕倒的母女俩,轻蔑地向净释伽阑问道: “她就是你想扶植的凤尊? 净释伽阑,想把凤族变成天璇殿的傀儡,你大可以直说。” 在场所有的凤族人,方才还把凤凪扶恨得入骨,也对凤凪扶对亲人下狠手的行为,又是吃惊又是愤怒。 可一听这话,他们却又在心里,立刻站在了凤凪扶的一边。 不论品性如何,只有强大如凤凪扶,才有能力护住凤族。 凤凪扶向前走了两步,高昂着头,手落在了佩剑之上,身后燃起熊熊紫薇天火。 在涅槃之前,凤凪扶的紫薇天火虽为七色,但金色最盛,看起来格外明亮和耀眼。 但涅槃之后,凤凪扶的紫薇天火七色不变,却笼上一层暗哑的乌涂,变成了覭靘色(1)。 这时众人方知,火焰并非是越鲜艳越火红,看起来越灼烧。 这覭靘色的火,分明烧到人心头。 “禅位,不可能。” 凤凪扶冷声道。 “如果你想以武力逼我退位,或者想杀了我,那你可以开始了。” 凤凪扶的强硬并没有影响到净释伽阑,他只是淡淡笑了笑,边不动声色地也向前踱了两步,边颔首若有所思道: “不愿意啊?” 净释伽阑站定了脚步,复抬头时,方才还云销雨霁的面容,瞬间阴云密布。 “但这可由不得你。” 话音一落,只见净释伽阑身畔,暗紫色的光芒霎时破笼而出。 紫光萦绕着净释伽阑,就犹如绕着星辰的辉衣,似水又似火。 凤天殿内,凡是沾染了紫色的地方,无不是瞬间寒霜密布。 覭靘色与暗紫色的对峙之中,整个凤天殿都陷入了窒息。 所有旁观的人都已经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这关乎他们命运的一刻,竟是一生般漫长。 最后,还是凤凪扶先松了口。 “净释伽阑,凤族和天璇殿开战,遭殃的不仅仅是两族,更是天下万民。 我不可能退位,不论是什么代价,我都绝不可能退位。 我是图谋过害你,但你也要了我一条命。 但毕竟是我为在先,所以除此之外,我可以再答应你两个条件。 我劝你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凤凪扶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一副天下为公的模样。 但实则,凤凪扶此时已经对净释伽阑恨出了新高度。 世人遭殃与否,凤凪扶一点都不在乎。 但如今的凤族内患重重,军队也刚在天璇殿之战后,伤了元气。 天璇殿的情况则恰恰相反,净释伽阑如今大权在握,深得人心,圣军亦是养精蓄锐良久。 对凤族而言,此时绝非是和天璇殿开战的好时机。 当然凤族的死活,凤凪扶也不在乎。 可是如果没了凤族,他又该如何和净释伽阑抗衡。 净释伽阑是把凤凪扶往死路上逼。 净释伽阑闻言,似是没料到凤凪扶会这么说一般,思索了半晌,才很是勉强地开口道: “凤尊难得高义,本尊实不忍拂。” ------题外话------ (1)覭靘(mìng qìng):青黑色 嘿嘿嘿咱阑哥不动手搞点事情,真以为他是纯洁无暇小天使捏~ 无敌无敌无敌感谢“江畔白鹤”宝贝滴打赏赏耶!俺一直在,俺也知道你一直都在~爱你爱你爱你!! 907 他是天神亦阎罗(2) “既然你都开口了,那本尊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信守承诺,履行我的两个条件,凤尊之位,我先容你坐。” 凤凪扶快咬碎了一口银牙,但还是努力平静道:“请讲。” 净释伽阑也不客气,道: “第一,交出万凰令。” 此言一出,凤凪扶身后的火焰当即一蹿三尺高,身侧的拳头快要捏碎了。 万凰令可是凤族的兵符,凭此令可调动凤族十万大军。 而凤族人极重规矩,见令出兵的规矩已有千年,使凤族形成了奉令不奉人的传统。 可以说,谁拥有了万凰令,谁就是凤族十万大军的统帅。 凤凪扶自然不肯,冷笑的脸上,肌肉都在不可遏制地抖动,怒道: “净释伽阑,让我交出万凰令,交出凤军,那我凤族又该以何立身?以何抵御外侮?依附天璇殿吗?” 不只是凤凪扶,就是凤族其他人,听到净释伽阑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都是忍不住怒目而视。 然而,净释伽阑仍旧不紧不慢道: “本尊是让你交出来,又不是让凤族交出来。” 说着,净释伽阑看着凤凪扶的眼神中,威压更甚。 “本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只会让你执掌下的凤军,变成实现你野心和阴谋的战争机器。 本尊不忍十万凤族子弟,被你逼着走向战场。更不愿人间动荡、生灵涂炭。 故此,本尊才要你交出凤军。 当然,凤军永远是凤族的,本尊不会要,也不想要。” “你到底想怎样?” “你交出万凰令,凤军改编,由八大将军共同执掌。 日后,但凡是大的军事调度,必须有八大将军共同同意,方可出兵。” 净释伽阑这话一出,凤族的长老和众将军无不是瞬间眼睛冒光。 这就是他们想做太久,却又不敢做的事啊! 净释伽阑说得没错,凤凪扶的穷兵黩武、勤于征伐,让凤族早就不堪重负。 可凤军又牢牢把持在凤凪扶手中,没人能伸进一只手。 如今,净释伽阑要把凤军给八大将军,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用害怕,凤凪扶这个疯子带着大军去干疯事了。 而且兵权也是凤凪扶在凤族的立身之本,没了大军傍身,凤凪扶的地位也会大大削弱。 如此一来,凤族人人都瞧着凤凪扶脸色过活的日子,就不复存在了。 凤凪扶见堂下,人人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忍不住骂道: “一群眼眶浅的蠢货,你们真以为净释伽阑是为你们、为凤族好呢? 他不过是想分裂凤军,让你们互相牵制罢了! 把凤军分成八份,平时练兵不统一,你们指望战时统一吗? 等到天璇殿打过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小人,又都想保存自己的势力,该出兵不出兵,互相推诿扯皮。 战场上又拈轻怕重,都往后躲,没人能统一调度。 现在笑,等到兵临凤天殿,有你们哭的日子!” 凤凪扶说得道理,凤族人都懂。 但是能把凤兵从凤凪扶手里拿下来,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 净释伽阑平静地看着凤凪扶,倏尔开口道: “凤凪扶,本尊承诺,只要凤族不先启战事,我天璇殿绝不会枉开祸端。 本尊之所以出此条件,不过是凤族内的一言堂早该撤了,需要平衡而已。 你大可不必做此阴谋论,蛊惑人心。” 净释伽阑的说法,凤凪扶自然不会相信,就听净释伽阑顿了一下,才慢悠悠道: “而且,留你尊位,本尊已然做出让步。 你不能让本尊,一退再退。” 最后四个字,净释伽阑咬着一个一个说出,威压之意更甚。 凤凪扶此时总算是明白了,净释伽阑想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逼他退位。 他知道,就算是现在能把凤凪扶拉下来,那不论谁做了凤尊,都没法守住那个位置的。 所以从一开始,净释伽阑的目的就是架空他。 但是凤凪扶能怎么办。 现在八大将军人心思变不说,如果他凤凪扶因为不想交出兵权,而与天璇殿开战,只怕真的会引起凤族众怒。 凤凪扶快把自己的指头都捏碎了。 罢了,我的军队,就算交出去,迟早也还能再收回来。 “好。”这个字,凤凪扶是咬碎了牙齿才说出来的。 “我答应。” 净释伽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没有任何惊讶,紧接着又道: “第二,凤凪扶戕害圣尊,死刑可免,活罪难逃。 责其断两翼,加玄铁禁锢七七四十九日,由天璇殿掌刑。” 净释伽阑说完,凤天殿整个都静止了。 所有人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净释伽阑。 要砍断凤尊的两翼…… 这真的是可以做的吗? 就是凤凪扶,都愣了一瞬,才骤然暴怒,喝道: “净释伽阑,你莫欺人太甚!” 其实,凤凰断了双翼,就像是人断了骨头一样,只要疗伤,是可以再长回来的,虽然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是断双翼这件事,对于一凰象者而言,真正可怕的不是受刑的疼痛,而是其背后无与伦比的折辱。 毕竟对五大凰族而言,双翼就是他们尊贵的象征。 被人折了翅膀,意味着比被人砍了头还严重的失败,对所有凰象者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更何况那人,还是凤尊。 如果凤尊真的被圣尊断了双翼,那以后凤凪扶,就别想在任何人面前立威了。 净释伽阑微微耸耸肩,像是丝毫没发觉这有什么不妥一般。 “你下毒的时候,可不仅仅是想断本尊双翼,而是想要本尊的命。 怎么,你害本尊可以,本尊不能罚你吗?” 说完,也不等凤凪扶再反应,净释伽阑已经提声喝道: “来人!封锁凤天殿!” 话音毕,就听“咚”的一声,殿门轰然落下,天璇殿圣兵纷纷涌上来,瞬间就将殿内所有毫无防备凤族人都控制住了。 之后,只见殿内所有的阳光都瞬间撤离,只剩下暗紫色瞬间弥漫开来。 身在紫光宫中,净释伽阑的一袭白衣也披上了淡淡的紫色,看起来格外的阴郁。 908 紫金长虹(1) 净释伽阑轻轻提着衣袍,一步一步向高台之上拾步而去。 眼见着净释伽阑步步紧逼,凤凪扶虽然一步不退,但瞳孔深处已是开始晃动。 他好像再一次见到了,那一天的净释伽阑。 要他命的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颔首登阶,半颔的面色仍是寒浸浸的平静。 但凤凪扶的手,已经落在了剑柄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净释伽阑的脚步。 整个凤天殿中,连呼吸声都没了,就只能听见他落下的一声声轻而沉的脚步声。 还剩最后两级台阶的时候,净释伽阑的脚步忽而一顿。 那一刻,世界都冻结了。 之后,就见净释伽阑一把丢开衣袍,袍角都还没有落稳,漫天充盈的紫光就被一道强光劈开。 光的裂缝之间,净释伽阑已是拔剑而出,脚步骤然加快,如大厦倾倒般奔向凤凪扶。 凤凪扶来不及多想,立刻拔剑相迎。 两剑似两山对倒般撞上时,迸发出长长一串火星。 剑,凤凪扶是接住了。 可净释伽阑劈砍而来的,并不仅仅是剑。 在两剑相撞的那一刻,穹顶之上的八大星辰齐亮。 霎时,如滔滔江水决堤般的洪流,从天而来,奔涌向前。 星泉溉淋,本该似天降甘霖般,落下的每一滴都是希望。 可此时,辰星之水奔腾而下,犹如天破而洪漏,奔涌的狂流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仍是拍打出惊涛骇浪。 凤凪扶没有慌了阵脚,立刻催动紫薇天火迎上。 紫薇天火乃是北斗七星之火,故而有七色。 此时星泉对冲星火,本该是天幕之外才有的博弈,霎时击得整个人间都为之一颤。 水火相撞,外溢出来的能量都相当惊人,令让在场的旁观者退至最远,仍是难于免受波及。 如果是在涅槃之前,那凤凪扶是接不住这一击的。 但涅槃之后凤凪扶能量大涨,一时间也与净释伽阑难分伯仲。 但就只有凤凪扶自己知道,他的后脚已经向后退了数寸。 就在两人紧张的对峙之时,净释伽阑忽然撤手收力,滔滔不绝的辰星之水顷刻消失不见。 没了阻挡的紫薇天火,从四面八方扑向净释伽阑,瞬间淹没了净释伽阑的身形。 凤凪扶见净释伽阑自寻死路,不禁大吃一惊,同时就见十几道铁索向自己捆来。 凤凪扶立刻收手,横剑飞速劈砍十几下,可那绳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死死缠着凤凪扶的剑。 凤凪扶正要以决力震碎铁索时,就像熊熊紫薇天火从中散开,净释伽阑完好无损地脱身。 他从覭靘色的火海中走出,就仿佛劈开天地混沌的创世神一般。 怎么可能! 这是凤凪扶的第一反应。 紫薇天火做为火中至尊,能炼化世间万物,就算无上圣尊也不能幸免。 净释伽阑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凤凪扶快速撇了净释伽阑一眼,就见他蒙着暗紫色的白衣外,闪烁着隐隐的金埒色,仿如身披金甲。 凤凪扶登时明白了,那是太白星的金之力,可以抵御任何火的灼烧。 镀上金色后的净释伽阑自带圣光,看起来格外的虚幻,格外圣洁,全然不再像凡胎俗体。 他是镀了金箔的神像,神圣得勾起所有凡人心中,对远古神灵本能的信仰。 “咔嚓”一阵碎裂的声音,凤凪扶还是震碎了铁索。 可就这被绊住的一瞬后,凤凪扶就感到一阵毁天灭地的力量,从自己的头顶直接贯下。 那沉重的压迫之感,仿佛整张天都塌了下来。 那是天桴星所司的重力。 凤凪扶来不及反应,只能有些仓皇得发力抵挡。 涅槃之后的凤凪扶,果然大有不同。 哪怕是仓皇去接,也是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 此时,在天桴之力下的人,但凡不是凤凪扶,早都已经被压碎成灰了。 但凤凪扶扛是扛住了,却也是异常的吃力。 不过一瞬的功夫,凤凪扶的头发已像是淋了暴雨一般,被汗浸透,额角的青筋如山般耸立。 凤凪扶咬碎了牙撑着,可在他面前,净释伽阑短暂运功之后,手掌又向下压去。 净释伽阑眼沉如水,像是浸了墨色的玉璧一般,但面色还是平静的。 在这平静之下,是他向下压了足以崩碎泰山的天桴之力。 凤凪扶拼死想要撑住,但这力量已远远超出人力承受的范围,最终还是在膝盖一软后,“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就在凤凪扶倒下的同时,又是十几道绳索,如毒蛇一般向他袭来。 这次凤凪扶身上犹如背着昆仑山,实在分不出手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绳索捆住。 之后,净释伽阑面无表情地,把手猛地往回一收,捆在凤凪扶身上的绳索骤然缩紧,紧得仿佛要直接割断凤凪扶的身体一般。 哪怕是在重压之下,凤凪扶喊不出声来,但是他瞬间狰狞得快要破碎的面孔,证明着他在经受怎样逆天的痛苦。 下一秒,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从凤凪扶体内冲出。 这时众人才明白,捆凤凪扶的绳子竟是缚仙绳,可以逼出人的决赋。 被逼迫而出的凤凰似是有怒火一般,一经离体,就快速冲天而去。 尖利的嘶鸣之声,一举震碎凤天殿所有的琉璃窗。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很清,那只凤凰生着三对羽翼。 六翼神凰,这还是凤族千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然而,就当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都随着六翼神凰向天仰望之时,就见一只紫凰从天而降。 它没有寻着金凤凰去,而是从天上极速盘旋而下,直接撞进了净释伽阑的身体中。 巨大的能量冲击,让净释伽阑都是轰然单膝落地,手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 下一秒,八对紫色的长翼,就像是破茧化蝶一般,从净释伽阑的后背冲出。 紫凰真身。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净释伽阑已经挥动羽翼,就像是一朵烟火绽放上天般,瞬间就追上了天上的金凤凰。 然后,让在场所有人,都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909 紫金长虹(2) 净释伽阑瞬间凌驾于金凤之上,双手握住凤颈两侧。 之后,紫凰以无从反抗的力道死死按着金凰,强迫他和自己一起陨落。 那日,世上最高贵的两人,背负着八大星宫和北斗七星,以万劫不复的速度从天降落。 就像是万千星辰,同时向人间坠落一般, 两种耀眼的光芒缠绕在一起,极速降落时,划出一道紫金色的长虹。 那是让世间一切光彩,都暗淡的耀眼。 那一刻,所有目击者都坚信,那耀眼的结局,一定是毁灭,方才不负那光彩。 “砰”的一声巨响后,凤天殿中,被砸出一个深近百米的大坑。 一时间,震动世界的轰鸣安静了,安静得瘆人。 所有人都向大坑巴望着,但没人敢过去看,坑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刀刃割骨划肉的声音传来,清晰可闻。 以及溅出百米深坑的血。 明明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此时,堂下的人不论是凤族人,还是天璇殿的人,都已经惊愕到毫无人色。 几个心理承受力比较弱的人,甚至已经跌坐在地上。 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扑通”一声,天桴之力下的凤凪扶,骤然倒地,已是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凤凪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可是凤凪扶,最可怕、最残忍的凤凪扶。 她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一人从坑底一越而出,稳稳落在了地上。 他一袭白衣似雪,披着一身熠熠金辉,是所有人心中,最真实的圣人模样。 然而,他的衣上、脸上,却都挂满了喷溅的血珠。 在他的身后,张着八道紫诰色的长翼,每一只都足有两人长,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中的魔蛛一般,格外骇人。 而在他的手上,抓着三对六只,金色的长翼。 那是被齐根斩下的凤翼,根部还淅淅沥沥流着血。 上面的金色羽毛已经全部失去了光辉,如同枯草一般覆在皮肉之上。 净释伽阑把那三对翼翅随手一扔,就对天璇殿的人道: “来人,给凤凪扶加玄铁,禁闭四十九日。” 净释伽阑的声音相当平静,平静得甚至听不到任何喘息声。 就像他的面色一样,宁静而淡然,全无杀戮之气。 天璇殿的人都愣得犹如石像,一时间凤天殿内鸦雀无声,居然没有人执行圣尊的命令。 净释伽阑也不恼,只是微微偏头看着众人,像是在无声地问“等什么呢?” 同时,净释伽阑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净释伽阑的手都要擦干净了,天璇殿的人才是如梦初醒一般,终于回过神来,赶快向凤凪扶的方向跑去。 而凤天殿的人,则还怔在原地。 今天能站在这里的人,绝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而是凤族的长老或八大将军,都是在大陆上数得上名的高手。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们,除了心中恶寒之外,头脑空白到再没有任何想法。 净释伽阑看了眼那一堆石像,轻轻咳了一声,而后沉声道: “凤凪扶酿下大错,本应除其尊位,但念在本尊对其掌刑之时,其服从配合之状,可见认罪之态。 故而,本尊暂且留其尊位,以期其知错能改,恢复凤族和天璇殿的友好关系。” 说着,净释伽阑没回头,只是用手点了点身后,道: “至于凤凪扶的监禁,就请诸位凤族同胞配合。” 说罢,净释伽阑对呆若木鸡的凤族人微微颔首,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直到笼罩着凤天殿的紫光都黯淡了,凤族人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凤尊,被断翼了。 。。。 深夜,昆仑山,无垢圣殿。 婉妍重伤在身,身子虚弱得厉害,但是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醒来整整一天了,却还是没见到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重掌天璇殿,肯定会很忙,这婉妍知道。 可不知道为什么,婉妍心里就是莫名异常的不安,焦灼得根本睡不着。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中,婉妍的耳朵动了动,整个人当即从床上弹了起来,目光立刻凝聚在了殿门边。 隐隐的,婉妍听到殿门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然后殿门悄然打开,一个黑色身影让进门中,又把殿门关上了。 一看到那个身影,婉妍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 净释伽阑回来了。 “夫君!”婉妍忍不住唤道,立刻就蹦下床去,连鞋也顾不上吸,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溜烟就跑到那人身边,双脚一轻,就抱住了他的脖子。 上一次婉妍见到净释伽阑,还是在容园门口的分别。 没想到那看似短暂平常的一别,居然再见就已是半月后的圣殿里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婉妍怀中,净释伽阑微微一愣,旋即把她抱得更紧了,低声喃喃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把我吓死了。” 净释伽阑紧紧抱着婉妍,身子微微向前倾去,把脸埋在婉妍碎发毛茸茸的颈间,委屈巴巴的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我知道……”婉妍小小声认错,满怀愧疚道: “对不起嘛,我以后一定不再如此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了……” 净释伽阑没有如婉妍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他像是很累很累,说话声音都很轻。 “怎么鞋都不穿……深秋了,地上这么凉……” 净释伽阑轻声道,然后缓缓俯下身来,抄起婉妍的双腿,把她抱在怀里,向殿内走去。 在净释伽阑怀里,婉妍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如此憔悴。 婉妍瞬间紧张起来,赶忙问道:“净释伽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净释伽阑低头看她,微微摇了摇头,努力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只是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 说完,两人已经走到床边,净释伽阑把婉妍轻轻放在床上,还给她盖了被子。 就着月光,婉妍这才发现,净释伽阑的白衣上,全都是血,就和泼墨画一般。 婉妍连忙去蹭了蹭,指纹中也沾上一些血色。 还没干透。 ------题外话------ 阑朋友真的好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尖叫了,太心动了太心动了太心动了!!! 让我们在阑朋友的帅气中,一起为四月杀青,迎来我们美好快乐的五月吧~ 910 巍巍青山颓(1) 净释伽阑回来以后,听到婉妍醒了,根本顾不上换衣服,立刻就冲来看婉妍了。 “怎么回事?”婉妍把血手摊在净释伽阑面前,神色已经骤然肃穆。 净释伽阑勉强摇了摇头,还想掩饰,“真没事……” 婉妍这才注意到,净释伽阑的声音也是如此虚弱。 净释伽阑嘴上说着没事,可话音都还没落,他就像是累极了,缓缓合上双眼后,就在婉妍面前,直挺挺向前倒去,倒在了婉妍怀里。 “净释伽阑?!” 那一刻,婉妍心都不跳了,立刻抱住净释伽阑,却发现自己手上湿漉漉的。 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血。 婉妍怀里的人,冷得就像是冰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婉妍努力敛住心中的不安和惊讶,立刻伸手先给净释伽阑号脉。 婉妍已经竭力平静了,但她的手指还是颤抖得,险些没找到净释伽阑的脉搏。 这一号脉,婉妍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 她发现,净释伽阑的决力不止全空,甚至已经亏空到反噬生命力。 而净释伽阑的身体状况,也扎扎实实让婉妍吃了一惊。 婉妍小心翼翼把净释伽阑放平在床上,然后立刻冲出殿门,找医神来看。 床边,医神在给净释伽阑诊治,婉妍却把供觉旃殊叫到了殿外。 婉妍心急如焚,直接开门见山道:“右护法,他这是怎么了?” 供觉旃殊眉间尽是愁云,却还是故作镇定道: “娘娘,尊上今日赴凤天殿,力战凤尊,甚至割下凤尊六翼,想必是耗力过度,现在只是虚脱晕过去了。 娘娘您无需过度担心,尊上一向尊体康健……” “供觉旃殊!说实话!”婉妍当即低声吼道。 婉妍的头发松松散散,瞪圆的眼中已是布上几条醒目的血丝,整个人都像是一只隐忍着的小狮子。 “他康健?我也以为他康健,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了,就倒在我面前! 他康健能经脉尽毁吗!他康健能灵元残缺吗! 供觉旃殊,是净释伽阑让你瞒着我的吗? 是不是哪天他死在我面前,我也什么都不能知道,只能老老实实去为他守寡!” 供觉旃殊从没见过这样的婉妍,不禁愣了一下。 她是在吼,但不是愤怒地吼,而是绝望地吼。 不论净释伽阑如何叮嘱他,要把自己情况瞒住婉妍,但此时此刻,供觉旃殊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骗这样的婉妍。 供觉旃殊顿了一下,才轻声道: “娘娘……这……您也知道,尊上身负喾颛封印,每年都会发作一次。 而每年的圣璇节,就是是封印发作的日子。” “圣璇节?”婉妍掐指一算,“那不是在十二月吗?现在才十月。” 供觉旃殊叹了口气,声音也更沉了。 “喾颛封印发作的时候,全身经脉尽爆,血液倒流,痛不欲生。 千年以来,从未记载过,有人能够承受住此等非人折磨。 凡遭此劫者,无不是一发作,就痛苦得立刻自戕,免受此苦。 然而,就是这种比凌迟,还痛苦百倍千倍的罪刑,算下来,直到今年,已经是尊上第八次承受了。 之前的七次,虽然尊上都死命扛下来了。但是这么重的伤,一年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恢复好身体。 但是下一年,尊上还是要再受喾颛之苦。 因此,久而久之,尊上的身体就一年差过一年。 今年一整年,尊上的经脉根本就没愈合过,全年都在受此折磨……” 听供觉旃殊说到哪里的时候,婉妍落下第一滴眼泪的,婉妍不知道。 因为这眼泪不是自己落下的,而是被婉妍颤抖的眼眶,给震下来的。 正如此时婉妍的心,正在经历地震一般的震荡。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婉妍在回忆,今年的净释伽阑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胡窟府力战梼杌和朱厌,在管府用自己的血肉和骨头,生生挣断六十四根辜恶经天缕,在西北无人境扛住铁闸门,在蜀州杀凤凪扶。 甚至直到今天,他才刚刚去整顿凤族。 净释伽阑总是用他深不见底的实力,一次次刷新婉妍对人潜能的认知。 在婉妍眼里,净释伽阑就是一座所有人都翻不过去的高山,是一棵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大树。 他强大、坚定、岿然不动,本该没有任何弱点的。 可直到现在,婉妍才知道,原来做下这一切的人,是一个经脉尽毁、只剩下一半灵元的人……? 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个废人? “怎么可能……?”婉妍微微偏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供觉旃殊。 那一刻,供觉旃殊在怀疑,婉妍眼中晶莹生光的,到底是泪,还是痛心。 婉妍的泪水滚啊滚,她却没哭出一点声音。 她哭不出来了,她好疼,全身都疼。 全身经脉尽毁,已是千刀万剐之痛。 而由于经脉被毁、血管不畅,血液流动时会异常艰难。 那感觉,就像是比血管还粗的虫子,在血管里强行挤着钻来钻去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血管挤爆了。 而他,全身上下每一寸,无时不刻,都在经历这种痛苦吗? 难怪,净释伽阑的身体,无时不刻不是凉的。 难怪,他总是面色苍白。 一时间,恐惧、震惊、焦虑充炸了婉妍的脑子。 剩下的,婉妍只觉得冷,浑身恶寒。 婉妍环臂抱住自己,努力收敛思绪,声音却还是抖得厉害。 “那灵元呢?灵元是……怎么回事?” “灵元?”供觉旃殊亦是一头雾水,急急问道:“尊上的灵元怎么了?” “你别和我装了!他只剩下一半的灵元了!”婉妍几乎是放声喊了出来。 供觉旃殊闻言,亦是惊得脸上瞬间全无血色,不可置信道: “怎么会……无上圣尊的灵元谁人能伤?臣……臣一直跟随尊上左右,对此毫不知情啊……” 婉妍咬了咬牙,心慌得手足无措中,是不是擦了擦眼泪,她也不知道。 肯定是净释伽阑背着所有人,毁了自己的灵元,做了什么事。 ------题外话------ 阑哥真的!美强惨啊!呜呜呜呜呜呜阑阑我真的好爱!! 911 巍巍青山颓(2) 净释伽阑要想瞒住的事情,怎么会让人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婉妍毫无主意,只剩下一双泪眼。 “还有两个月,又是圣璇节了,他要怎么挺过去?” 婉妍上一次这么无措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管府中,父母双双飞灰湮灭之时吧。 说到这里,供觉旃殊也全然没了主意,焦心得亦是双目通红。 “臣也为此万分忧心。 以尊上今年的身体状况,很难扛过这次喾颛封印的发作了…… 臣也问过尊上……尊上只说别担心,他自有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婉妍话说一字,泪落一滴。 “他的办法就是死扛。” 婉妍把指甲死死抠进掌心,试图用刺痛恢复一些冷静。 “我说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刚杀了凤凪扶一命,又要立刻去整顿凤族。 还宁可耗尽决力,就算损耗生命力,也要困住凤凪扶四十九天。 他是怕自己昏迷的时候,我们应付不了凤族来扰啊……” 净释伽阑,你到底要默默做了多少,又还想要做多少…… 婉妍喃喃自言自语着,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却是越来越清明。 供觉旃殊只看到,再抬眼时,婉妍眼睛还是通红,但眼中的迷茫无措,已然荡然无存了。 “右护法,这段时间非常特殊,我们一定要守好圣殿。 守住圣殿,才能守住你们的尊上。” 婉妍再开口时,声音中的颤抖已经不复存在。 说完,婉妍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泪胡乱一擦。 “圣殿大乱刚平,圣军打散后统一,需要重新整编。 你是净释伽阑最信任的人,这件事你去做,务必要做对圣殿中一兵一卒都心中有数。 然后,你告诉通知二十四神使,让他们立刻集结所有的殿卫军,明早卯时于无垢圣殿前待我检查。 此外,你去吩咐山神昆仑,让他以净释伽阑的名义,通知圣殿所有属族的族长,让他们三日后上仁青圣殿,面见尊上。” 说完,婉妍又立刻补充道:“切记,是所有族长都必须到场,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不来。 哦对,尤其是索施通,他就是死了,也让继任族长把他的尸体给我抬上来。 还有就是,找可信的人盯死月御常羲。 记住,盯死。” 婉妍下令的时候,供觉旃殊几乎是完全痴呆地看着她。 从手足无措、肝肠寸断,到冷静地发号施令,供觉旃殊从来没有见过人的情绪,能转变得这么快。 只不过是擦个眼泪的功夫。 不过很快,供觉旃殊就回过神来,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和严重性了。 原本,天命尊后是不得干涉政务的,而右护法也只受命于无上圣尊。 这就意味着,供觉旃殊可以完全不听婉妍的。 可是供觉旃殊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道: “娘娘,臣明白了,这就去办。” 这可是宣婉妍啊。 为什么不信呢。 “好。”婉妍点点头,“你去吧,净释伽阑这有我守着,谁也伤不了他。” 婉妍轻轻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进了无垢圣殿。 她的身姿看起来,明明是清瘦又纤弱,还蒙着一层沉沉的阴霾。 可她说完这句话,供觉旃殊却是放心地走了。 就只有把他的主人交给这个人,供觉旃殊才能放心。 无垢圣殿中,医神已经为净释伽阑诊断完了。 婉妍根本就不用问,只是看医神灰土的脸色,就知道一切了。 “辛苦你了,下去吧。”婉妍问都没问诊断的结果,就屏退两边。 医神抬眼看了婉妍一眼,才立刻收回目光,俯身行礼后退下了。 净释伽阑还没醒,气息微弱得胸口都没了起伏。 婉妍给净释伽阑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看着他出神。 原来,那么高大、那么伟岸,就像是一座青山一般的人,也会有看起来如此孱弱、如此脆弱的时刻。 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一瓣莲。 净释伽阑明明完全陷入昏厥,但他的眉头,却还是紧紧攥着,像是个做了噩梦的小孩子。 婉妍的指头落在净释伽阑的眉间,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头,柔声道: “夫君,你好好睡一觉吧。 别担心,圣殿有我给你守着呢。” 。。。 凤天殿的地牢,在从级之渊的最底端,终年不见日月,还有大江从谷底穿过,幽暗又潮湿。 在地牢的最里,八十一根玄铁,捆着凤凪扶。 褪去华丽的衣装、贵气的装饰和得体的妆容,一袭白衣、一张素面的凤凪扶,显得格外冷清和纤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但是就是这弱柳扶风的人儿,却偏偏是满面恨容,几乎已是面目狰狞。 而在他的身后,是白衣遮盖,都盖不住的六个血窟窿。 不论多么频繁地更换纱布,凤凪扶身后的伤口,仍是时刻就能将衣服殷红。 “净释伽阑……净释伽阑……” 凤凪扶的拳头死死攥着,根本就没松开过。 凤凪扶明明没有释放紫薇天火,但是凤凪扶的眼中,却被烧成了火焰的覭靘色。 在他身旁,翁叔跪在地上,连声劝道: “主上,您切莫动怒,医官说您这伤万万不能动怒的。” 凤凪扶充耳不闻,只是冷冷问道:“今日是本尊被关的第几天?” 翁叔的头更低了,轻声道:“第二日……” 凤凪扶没说话,只有牙齿都要碎了的声音。 过了片刻,凤凪扶才终于能从怒火说出话来,冷声令道: “把凤凪璃和老妖婆给我看死了,但凡她们醒了,就再把她们毒晕,毒不晕就打昏。 总之,在四十九天内,不准她们的脚从床上下来!” “老奴明白。”翁叔应道,“主上放心,凤女和太凤后身边,全部都是您的人,您无需多虑。 只是……” 翁叔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但是如果在此期间,天璇殿来找麻烦可怎么办?” 翁叔没提净释伽阑,现在这四个字,就是凤凪扶致命的敏感点。 “无妨。”凤凪扶冷静道: “我这么狼狈,净释伽阑又能讨到什么好? 912 她亦高山(1) “现在距离净释伽阑的喾颛封印发作,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脆弱不堪至极。 而净释伽阑半个月内,又接连两次开启紫凰真神,已经将他的身体彻底毁了,他离死不远了。 也正是因此,他才豁出命去,也要把我困在这里。 所以这段时间,天璇殿不会有功夫找我们麻烦的。” “主上英明。”翁叔道。 凤凪扶皱眉,想了片刻后,吩咐道:“翁叔,你用尽一切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确定净释摩诃现在被关押在何处。” “净释摩诃?”一向最是谨慎小心的翁叔,此时都是忍不住奇怪反问,才立刻领命道: “老奴明白了。” 应罢,翁叔又请示道: “主上,那若是新尊已除旧尊,该如何是好?” 凤凪扶不假思索道: “那我也要知道他死在哪了、埋在哪了。” “是。” 净释摩诃若是被杀,那净释伽阑就是弑父。 老子犯下滔天大罪又如何,弑父的儿子,一辈子都洗不清。 更何况净释伽阑可是圣尊,世人怎么可能信仰一个弑父的人。 净释摩诃若是没被杀,那就是天璇殿所有倒行逆施罪名的证据。 天璇殿倒了,净释伽阑又怎么能活? “净释伽阑,你让我断翼,我让你断头。” 凤凪扶缓缓松了劲,僵直的身子终于缓和了一些,但眼神却更加阴鸷。 “你也别怪我,谁让你摊上一个好爹。” 。。。 还差半个时辰卯时的时候,无垢圣殿的门打开了。 许是怕深秋清晨的冷风进屋,婉妍只把殿门开了一个小缝,侧身出来后,又立刻关上了殿门。 门边,婉妍把一摞十几张纸递给供觉旃殊,声音是沙哑的。 “右护法,这是我初步定下的殿卫布防,你且看看。 如果有什么存疑的地方,我来说明;如果觉得有不妥的地方,我们讨论。” “是。”供觉旃殊双手接过纸张,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画了许多图。 供觉旃殊立刻认真阅读起来,乍一看时,心中便是一惊。 再往后读,供觉旃殊的眼睛是越挣越圆,最后已是看得心潮澎湃、佩服得五体投地。 任圣殿右护法、负责圣殿守卫八年以来,供觉旃殊见过、也做过数份布防图。 但他从未见过一份布防,能够周密详细到如此地步。 在这图中,婉妍把圣殿的每一丈、每一寸都考虑进去,可以说毫无死角。 之后,婉妍将圣殿划分成大大小小四十多个区域,根据不同的区域,制定了不同的防守计划。 根据各个区域防守需要的不同,婉妍安排的负责守卫每一部分的神使是谁、带领的殿卫军数量、武器的种类和数量都各不相同。 甚至,每一区域巡视的巡逻时间、不同时间巡逻中,一组巡逻的人数,婉妍都制定得非常明确。 这是一张不再需要任何说明,就是交给傻子,都能被很好执行的计划。 而在这张计划中,天璇殿的防卫会周密到就是多出一只苍蝇,都会立刻被发现。 婉妍见供觉旃殊只看图、不说话,便道: “右护法,你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时间仓促,这布防不一定周密,我们可以再商讨完善。” 供觉旃殊拿着图纸,嘴巴翕张半天,才道: “娘娘……此布防周密合理,臣毫无异议。” 婉妍点点头,又把布防接了过来,自己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拿笔又改了几处。 供觉旃殊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婉妍一眼,只见她还是昨日的打扮,只是头发更散、面容更倦、双眼更红了。 甚至眼下还多了两片清晰的青黑色。 显然从昨晚婉妍进去,到刚才出来,她一刻不停地忙,熬了一个彻夜。 供觉旃殊禁不住行礼劝道: “尊后娘娘,您也要保重尊体,多多注意休息才是。若等尊上醒来,见您如此劳累,定要担心您的。” “多谢右护法关心,本宫会的。”婉妍从纸上抬眼,对着供觉旃殊微微颔首,既尊贵又亲切。 说完,婉妍把手中的纸张复交给供觉旃殊。 “那就先这么办吧,一会就麻烦右护法,去将此布防传达给二十四神使及殿卫军。” 说完,婉妍又立刻补充道: “对了,所有的命令,都以净释伽阑的口吻下达,就当作是日常换防,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来。 尤其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净释伽阑昏迷的消息,包括十二金仙。” “臣明白。”供觉旃殊应了一声,就要告退。 刚转过身时,供觉旃殊忽而想起,昨日来给净释伽阑看诊的医神,便暗暗想着先去交代那人,就听婉妍在身后平声道: “昨日的医官,本宫已经处理过了,右护法不必再跑一趟了。” 供觉旃殊心中的想法被看透,不禁心中一惊,赶忙回过身来,应道:“是。” 说完,供觉旃殊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人他……” “是凤族的耳目。”不等供觉旃殊问完,婉妍径直答道。 供觉旃殊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医神他是知道的,已经在圣殿待了起码有十年之久。 供觉旃殊的脑海中,立刻开始回忆和那医神有关的一切,试图回想起有没有什么重大机密,被他知道了去。 这时,就听婉妍道: “你无需多虑,这个人的身份,我想净释伽阑早就知道了。 他能知道的一切,就是净释伽阑想让他知道的一切。 以前他对净释伽阑有用,所以留着。 现在情况特殊,本宫不想再让任何人、添任何乱子了。” 供觉旃殊连忙应是,然后就退下了。 走出好远,供觉旃殊才发现,自己行礼的手都没放下,就这么一直端着走了许久。 “呼……”供觉旃殊长舒了一口气,额头滚落一滴汗。 供觉旃殊在圣殿这么多年,什么高位者没见过。 但是能给他这种压迫感的人,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的主子净释伽阑,还有一个,就是从昨晚开始的婉妍。 ------题外话------ 谢谢“江畔白鹤”宝贝的月票票~原谅俺这个小瞎子今天才看到嘿嘿,忍不住感叹一千次,有你真好哇呜呜呜! 913 她亦高山(2) 他们给人的压迫感,并非是因残暴而带来的恐惧。 而是因为他们可以洞察一切,让所有人站在他们面前时,都有一种自己没穿衣服、能被一眼看透心里想什么的感觉。 供觉旃殊理了理袖子,快步向召见二十四神使的地方去。 三日后,婉妍在仁青圣殿坐了一天。 一整天下来,婉妍分别见了天璇殿三十六属族中,除了青鸾圣族族长供觉旃殊以外的,所有族长。 供觉旃殊随侍一旁,他亲眼目睹了,婉妍面见属族族长的全过程。 那三十六五个属族中,上有鸿鹄圣族、鹓鶵圣族等大族,下有只剩下百十族人的小族。 而那些族长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好应付的,也有难啃的。 供觉旃殊亲眼看见,婉妍明明一个人,却生生长了三十五张面孔一般。 她根据种族的不同、族长人品性格的不同,对不同的人,摆不同的脸,露不同的笑,说不同的话。 那些族长有的客气,有的强硬,但他们也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他们都不相信这个出身差、年龄小、资历浅的小尊后,不想告诉她任何实情。 第二,他们无不是在话语之间,被婉妍绕了个完完全全、收拾得服服帖帖。直接或间接地,让婉妍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最后一个族长离开的时候,婉妍给了供觉旃殊一张纸。 纸上,哪些家族能用、哪些家族不能用、哪些家族可以争取争取、哪些家族要打压打压,婉妍写得明明白白。 在家族的名字后,对应着圣殿如果遇袭,宣各大家族前来勤王的优先级和顺序。 供觉旃殊拿着那张纸,禁不住惊愕地看向婉妍。 三十五只各怀鬼胎的狐狸,在婉妍面前竟然像是泉水一样,清澈见底。 供觉旃殊也是这时才意识到,从早上天不亮,到现在已经是午夜,婉妍未进一粒米,只是喝了几杯水。 甚至,就在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她站都没站起来一次,只不过因为见不同人的需要,姿势变了几次。 此时此刻,打了一天攻心战的婉妍,在精致的妆容下,终于浮出一抹遮盖不住的倦色。 但是婉妍的眼睛里,仍旧是熠熠生辉,显然还在复盘今日各个族长的表现,努力从蛛丝马迹中窥透他们的心。 那一刻,站在婉妍的身旁看着她,供觉旃殊只觉得陌生。 算下来,供觉旃殊认识宣婉妍,也有一年半的光景了。 从前,供觉旃殊心目中的婉妍,固然是天才少女没错。 但对在净释伽阑身边长大,对天才已经见怪不怪的供觉旃殊而言,婉妍给他更多的印象,是少女。 她喜欢吃喜欢笑,还总是喜欢惹他、和他斗嘴,而且她又能说会道,每次都把供觉旃殊说得摔胳膊砸腿,只能委屈巴巴看向净释伽阑。 来了天璇殿以后,婉妍不爱吃不爱笑了,身上的浓墨重彩淡了,多了几分隐忍不发的淡然。 再到昨晚,婉妍又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一般。 她的丈夫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也会哭、也会无助。 但是一擦眼泪,她就能立刻冷静下来,理智且妥善地,处理各种繁杂的事物,就像个魔法陀螺一样,不停、也不累。 曾经,供觉旃殊也想过,宣婉妍纵使天纵奇才,但配净释伽阑还是差了些,为什么会被立为天命尊后呢? 到现在,供觉旃殊才知道,人的眼孔浅,还是天命看人清。 在净释伽阑不需要的时候,婉妍就如娇弱的桃花一般,娇俏妩媚,也会倚靠在净释伽阑的身边,让他为自己遮风挡雨。 但当净释伽阑需要的时候,宣婉妍自己,就是一座山。 就在供觉旃殊暗暗胡思乱想之时,嫣涵走了进来,道: “二小姐,给您备了些流食做夜宵,也好消化,您且用些吧。“ “好。”婉妍收了深思,对嫣涵笑了笑,“我一会就去。” 说完,婉妍又对供觉旃殊伸出手来,“右护法,把今日月御的动向给我看看。” “是!”供觉旃殊闻言,连忙将一个小册子递给婉妍。 虽然供觉旃殊不知道,为什么婉妍格外提防这位侧妃。但是婉妍的命令,供觉旃殊向来分毫不差地执行,就像执行净释伽阑的命令一样。 看完小册子后,婉妍的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又把册子还回供觉旃殊,然后扶着椅子把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嫣涵连忙扶住婉妍,两人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远远的,还传来婉妍的抱怨之声: “净释伽阑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嫣涵,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我在给他的破圣殿卖命打工,所以故意不想醒啊……” 嫣涵柔声道:“二小姐您别太担心,尊上吉人自有天相。” 。。。 于是,圣殿在圣殿自己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紧张地加强着防御。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净释伽阑仍是没有醒,圣殿仍旧是风平浪静。 但是,大陆却乱了。 一周前,嫣涵第一次告诉婉妍,说蜀州山里的一个村子,忽然起了一种怪病,一个村子都染上了不说,几乎是一夜之间,村里所有人都病死了。 婉妍当时就觉得不对,让嫣涵亲自出马,去蜀州一探究竟。 但是短短两日之后,嫣涵还没回来,这病就像是自己长了腿一般,很快就荼毒了七八个临近的村子。 而且这病不仅仅传的快,更是一旦得上,几乎就是没得治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大陆都知道了,疫病当前,人人自危。 这时,婉妍心里的感觉已经很不好了。 蜀州。 去年婉妍南下办案的时候,在审问蜀州江泉县县令时,曾得知蜀州山中似有一个毒蛊村,韦崇捷幕后的人,曾让他给那村子送过粮。 婉妍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惜派人将韦崇捷所说的山头里里外外搜,地皮都要扒开了,也没能发现那个村子。 然后就是前段时间,净释伽阑也是在蜀州查案时,被凤族和净释摩诃联手下了毒。 914 祸不单行(1) 后来净释伽阑曾说起过,他被下毒之前,正在蜀州查什么事,即将就要有眉目了。 蜀州,全部都是蜀州,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再到现在,这疫情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要在净释伽阑昏迷的时候爆发。 婉妍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切必定又是凤凪扶搞的鬼。 疫情一起,社会必乱,正是需要天璇殿稳定人间之时。 可净释伽阑现在仍旧昏迷,没法出去平定乱局不说,还会让等不到圣尊的世人,更加恐慌。 婉妍长吐了一口气,身体一摊倒在塌背上,神色放空地,看着无垢圣殿似天边般遥远的穹顶。 自从净释伽阑昏倒,婉妍还没歇过一瞬。 此时此刻,所有的不安和疲惫涌上婉妍的心头,就要将她压垮。 婉妍侧了侧头,目光落在净释伽阑身上。 他安安静静卧在榻上,阳光安安静静卧在他身上,一派岁月静好。 这就是你的二十年吗。 站在这里,以凡人的身体,承担神的职能。 在嫣涵端茶进来时,婉妍已经坐直了身子,沉着道:“嫣涵,咱们明天走一趟凤麟洲。” 婉妍说得突然,嫣涵脚下一顿,问道:“二小姐是想去看看裴老先生?” 婉妍摇了摇头,理了理衣襟,揽了揽鬓角的碎发,道: “这病来得蹊跷,两天就毁了数个村子,威力如此大,想来不是寻常郎中可以治好的。 曼珠任家肯定是指不上,二哥又是亡生大殿的人,百姓恐怕不信他。 为今之计,就只有请阿公出山了。” 嫣涵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道:“奴婢这就收拾行礼。” 凤象者可以直接飞越弱水,所以有供觉旃殊在,婉妍轻轻松松就到了凤麟洲。 虽然这是婉妍第三次来凤麟洲,但她却有一种回家的心情。 她知道,在那座小岛上,有一座小木屋,里面有一个老人会在药柜之间穿梭,等着她回来。 在往裴老的小木屋走去时,婉妍的脚步禁不住越走越快,想快一点见到阿公。 “阿公!你猜猜谁来了!” 一推开木屋的门,婉妍边雀跃着喊道。 然而,回答婉妍的是一片寂静。 婉妍四处大量一圈,并没有看到裴老在药柜前忙碌的身影。 婉妍心中“咯噔”一下,感觉已经很不好了,笑容瞬间就收敛了,但她还是镇静道: “阿公可能还没起,我去楼上卧房看看。” 说完,婉妍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上了楼。 一打开卧室的门,婉妍就看见床幔掀开了一半,裴老仰面躺在床上,面色微微发青,但是异常平静。 “阿公!”婉妍喊了一声,连忙冲了过去。 婉妍的声音凄厉又响亮,震得落在屋檐上的小鸟,都振翅离开了。 可是,裴老却没有理她。 婉妍扑着摔跪在了床边,一只手拉住裴老的手,一只手想向裴老的脖颈探去。 但在拉住裴老手的那一刻,婉妍的另一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只是颤栗着,不敢再向前。 裴老爱干净,又注意保养,所以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双手仍是细腻。 婉妍特别喜欢拉裴老的手,阿公的手很大,总是暖暖的,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每一次婉妍牵住他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好大一把年纪了,也生了几分撒娇撒痴的勇气。 可此时此刻,裴老的手就只是凉,透骨的凉。 那一刻,婉妍的心都不跳了。 婉妍紧紧握着裴老的手,整个人瞬间石化,眼中的光瞬间裂成碎渣,嘴唇像疯了一样地抖。 婉妍愣了太久太久后,颤栗着的眼皮才缓缓落下,盖住了眼中极度的惊愕和痛苦。 在婉妍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看到仲夏夜的凤麟洲,万千星辰齐布弱水之上。 小栅栏围着的院子里,少女依偎在老人的怀里,老人一下下打着蒲扇,把所有凉爽的风,都推到少女的身上。 少女说:“阿公你放心,等我去见见大世面,等一切劫难都结束以后,我就回来陪着您,再也不走了。” 老人历经风霜,早已波澜不惊的双眼,却还是红透了。 他说:“阿公送你的这把剑,是由阿公半生功力熔炼而成。 阿公给它取名为‘释吾’,就是希望妍儿在握住它的时候,可以想起今夜阿公说的话。 放下仇恨,放过自己,丢掉一切荣宠爱恨,去安稳平凡地活着。 想起就算有一日你一无所有,还有一个迂腐的老头子,守着一个小岛,等着你的回来。” 那时的少女,以为她和老人只是因为缘分,才认了彼此做亲人。 她还不知道,老人就是自己娘亲的爹爹。 老人,真的是她的阿公。 婉妍的手,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落在裴老的动脉上。 阿公,我食言了,我没能放下仇恨,也没能放过自己。 你是不是怪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你也食言了…… 我回来了,可是你没等我。 婉妍整张脸都在抖,五官几乎扭曲了,泪水灌满了脸上的每一道缝隙。 可婉妍一声未出,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婉妍只觉得晕,天旋地转地晕。 在屋门外,供觉旃殊察觉出应该出了事,本不想打扰婉妍,但看情况不对,还是进来了。 看到躺在床上的裴老后,供觉旃殊还是难掩眼中的震惊,然后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护法阁下……” 震惊之中,供觉旃殊向婉妍看去。 她的脸已是涨红,泪一串串地往床沿上砸,可她死死咬着嘴唇,偏偏未发一声。 有时,并非是哭天喊地的丝毫更凄厉。 供觉旃殊一看婉妍随时都能哭死过去的样子,也顾不上震惊了,连忙跪着挪动几步,叩首劝道: “娘娘!娘娘您千万保重尊体!” 一句节哀,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婉妍感觉自己喉间像是堵了一团血块一般,堵得她气都喘不上来,更何谈说话。 婉妍涨红了脸,手挣扎着比划,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票~~宝贝你真的和我一起走了好久好久好久,真的好感谢好感谢好爱好爱好爱你!!! 915 祸不单行(2) 过了好半天,婉妍才终于能开口,声泪俱焚道: “我阿公……我阿公是器官衰竭而亡……” 老死,也算是善终。 可婉妍狰狞得抽搐的面容,满眼滚烫似火的死不相信,却直白地说着另一个答案。 说完,婉妍像是僵尸一样,不知道怎么就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脚都还没站稳,就要向外冲,速度之快,就像是急着去索命的厉鬼一般。 供觉旃殊大惊,立刻扑着跪到婉妍脚前,急道:“娘娘!娘娘!您冷静一点!您冷静一点!” 说完,供觉旃殊不敢碰婉妍,只能高声连唤:“嫣涵!嫣涵!” 婉妍已经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蛮横地推开供觉旃殊,就要冲出去。 好在嫣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婉妍。 “二小姐!” 被嫣涵抱住那一刻,婉妍终于哭出声来,手脚并用地挣扎,嚎啕着凄厉喊道: “凤凪扶!凤凪扶!我要杀了你!凤凪扶!” 疫情刚才爆发,唯一有希望解决瘟疫的裴老就没了。 这怎么看,裴老都绝非自然死亡。 而放眼大陆,能有几个人有本事杀害曾经的圣殿大护法、鹓鶵圣族族长的阿贡索朗。 边喊,婉妍边胡乱去抓腰间的佩剑。 摸到那剑时,婉妍却忽然又平静了几分,拼命扑腾着的双手渐渐垂下了。 世上所有的剑,都被淬得冷冽。就只有释吾剑,不论何时握住,它都带着暖暖的温和。 就像是此刻,裴老没了,可释吾剑却还是暖暖的。 之后,婉妍像是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软绵绵向下跌,嫣涵抓都抓不住,只能和她一起跌了下去。 坐在地上,婉妍突然笑了,笑得异常萧索。 边笑,婉妍的泪再一次泉涌,喃喃着道: “杀不掉啊……我杀不掉……” 想报仇,却没有报仇的本事,可真伤人。 后来,婉妍安安静静地埋葬了裴老,就埋在凤麟洲。 婉妍跪在裴老墓前烧纸的时候,供觉旃殊和嫣涵跪在她身后。 他们看不见婉妍的脸,只能看到火光之中,婉妍的肩头在抖。 其余,就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她再未出一声。 婉妍太安静了,安静得供觉旃殊和嫣涵,都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她。 跪在婉妍身后,他们都哑然了。 按理说,供觉旃殊和嫣涵,也都是小小年纪,却饱经命运摧残的人。 但看着婉妍的背影,他们还是完全想像不到。 一个人,该是经历了多少绝望和悲痛,才能在一次次天降横祸、一次次突逢变故中,被折磨得连情绪都没了。 她的绝望,安安静静。 人间已经到了大乱的边缘,婉妍就是再不舍得,也不得不在第二日离开了凤麟洲。 这次离开的时候,婉妍第一次,没有一步三回头。 只要不回头,婉妍就还可以想象在她身后,有含泪目送她远去的老人。 风吹来,老人的胡子飘啊飘,目光跟着她飞啊飞。 在返程路上,供觉旃殊和嫣涵都是一言不发,生怕扰了婉妍。 可婉妍眼中的红色褪后,用沙哑的声音对供觉旃殊吩咐道: “我阿公不在了,曼珠家族指不上,你先召集天璇殿所有的医神,即日赶赴蜀州,先想办法把疫病控制住,不能再蔓延了。 此外,调最精锐的暗影去守着凤天殿,一定要盯住凤凪扶的动向。 现在看来虽然没到四十九天,但是凤凪扶已经摆脱束缚了。” “臣明白!”供觉旃殊应了一声,又请示道: “娘娘,您看臣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这疫病爆发的原因和源头?” “没用的。”婉妍摇了摇头。 “我和净释伽阑都找过,却一无所获,此时已经不可能找到任何线索了。 我们的仓皇应对,怎么能算得过有心之人的处心积虑呢?” “是。”供觉旃殊道,又看了一眼婉妍苍白的面色,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天璇殿以后,婉妍一句话没说,就进了无垢圣殿。 嫣涵本来不想打扰婉妍,但当天凌晨,嫣涵就不得不推开了圣殿的门。 “二小姐……” 嫣涵急匆匆地冲进圣殿,却在看到婉妍的那一刻,骤然收了声音、停了步子。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宣婉妍。 只见婉妍抱着双膝,在净释伽阑床边的脚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在她的身旁,是生死未卜的丈夫。 在她的怀里,抱着释吾剑。 在她薄衣下的后背上,写满了形销骨立,和寸断肝肠。 那一刻看着婉妍,嫣涵什么也不想说了。 让人间覆灭吧,都毁了吧。 老天啊,你是真的歹毒,你给她那样多的灾难,却连一丝喘息之机,都不肯给她。 就在嫣涵进退两难,扶着殿门纠结之时,婉妍听到了嫣涵的声音,埋着头先擦了一把眼泪。 抬起头时,除了异常湿润之外,婉妍的双眼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 “怎么了?” 嫣涵抿了抿嘴,还是进了圣殿,合了殿门。 “二小姐……奴婢刚刚收到的消息,曼珠家族举族出动,赶赴蜀州治疗瘟疫,就连族长任霖阁都去了。” 听到最善医术之一的曼珠家族去治疗瘟疫,婉妍脸上没露出分毫的轻松,反而愈加沉重。 婉妍轻轻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无助和迷茫瞬间洗脱,着急地沉声问道: “然后呢?” “然后……曼珠神族声称发现了毒源,族长任霖阁亲自出来告知万民,说引发疫病的,是沙华衍生出来的毒……” 纵使再有心理准备,真的听嫣涵说出来的时候,婉妍还是眼前一黑,立刻扶住床榻。 嫣涵连忙去扶婉妍,婉妍已经闭目片刻后,道: “我说那日,凤凪扶为何一定要用紫薇天火自焚…… 原来,她是想把动静搞大,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蜀州曾与我交手。 那就意味着……就在瘟疫爆发之前,我去过蜀州。 凤凪扶,真是好会算计的一颗心。” 嫣涵心急如焚,道:“二小姐,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啊!这污水眼看就要泼到您身上了!” 916 瘟疫(1) 与嫣涵的焦急不同,婉妍的脸更冷了几分,沉声道: “曼珠神族虽然理政差,害得天权国内乱横生、民不聊生。 但是这么多年来,曼珠族人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大陆上到了哪里,都有他们无偿为百姓问诊看病。 所以,曼珠郎中的口碑和信誉都相当好。 如今,世人正在恐慌之中,又有曼珠神族出来说这一切都是沙华之毒引起的,百姓不会不信的。 这欲加之罪,我是洗不脱了……” 婉妍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六神无主的嫣涵,柔声道: “快去通知亡生大殿和白泽不惑港,让他们这几日抓紧时间准备战备、巩固结界,做好被群起而攻之的准备。” 嫣涵一听,魂都散了一半,惊道:“无人境和不惑港会有危险吗!” “嗯。”婉妍不想骗她,点了点头,“我在天璇殿,他们动不了我,只能转攻无人境和不惑港。” 嫣涵强行敛起心中的不安,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道:“二小姐,我这就去传消息。” 嫣涵一走,就听“咔嚓”一声,释吾剑从婉妍松了的掌中,掉在了地上。 婉妍攥紧的拳头抵在唇边,心中的不安喷涌而出。 要出大事了。 。。。 两日后,曼珠家族全族、天璇殿所有的医神,全都赶赴蜀州,为感染瘟疫的百姓治病。 然而,不论多少名医齐聚蜀州,在短短一周时间后,瘟疫还是以不挡之势冲出蜀州,让整个西南大陆迅速沦陷了。 从瘟疫开始到现在,一共不过十日时间,就死了十万人有余。 这个数字让整个大陆,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唯恐明日瘟疫就向自己爬了过来。 一时间,各地的天璇殿分殿,几乎全被焦躁的百姓占满。 他们对着圣尊虔诚祈祷、甚至是苦苦哀求,希望圣尊能出山消解瘟疫,保佑多灾多难的百姓度过此关。 而比祈祷和哀求声音更大的,是咒骂。 作为“一手”谋划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宣婉妍和整个亡生大殿,瞬间成为全大陆的众矢之的。 不论是一直就对亡生大殿深恶痛绝的人,还是对亡生大殿并无大感的人,此时无不是都将亡生大殿和宣婉妍,视为牲畜不如的魔鬼、视作全人类之敌。 百姓的愤怒之情,已不能用言语形容。所有人只要一提起亡生大殿,哪怕罪温和、最宽容的人,也无不是冲冠绝眦,用尽言语之恶毒。 更有甚者,还有一说起亡生大殿,就气愤地滚地哭嚎不止的人,悲怆之情如丧考妣。 亡生大殿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勉强建立起来的一点正面形象,就在任霖阁这一句话中,彻底土崩瓦解。 亡生大殿,成了一切恶毒的代名词。 沙华,再一次成为全人间的公敌。 当然,在哀嚎的同时,人们也不忘了忙着救命。 曼珠所有会医术的族人倾巢出动,天璇殿所有的医神下凡,加起来足有二百余人。 然而这二百人下到疫区,便如同跌进汪洋中的沙粒一般,根本挡不住瘟疫的洪流。 但西南各城中,患病的百姓还是纷纷涌来,将所有坐诊点都围得水泄不通。 结果就是,许多人死在寻医的路上,更多人死在坐诊点。 一时间,有坐诊点的几个城池,就仿若地狱现世一般。 再听不见小贩叫卖的声音、孩童打闹的声音、邻里攀谈的声音。 就只剩下哭嚎声,以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郎中!求求你了!你救救他吧!”“郎中!求求你了!” 放眼望去,天空都被滚滚浓雾挡住了颜色。 那不是炊烟,而是焚化尸体的烟。 城中,所有铺子都紧紧关着门,就只有棺材铺子、纸货铺子人满为患。 几天之后,在森林密布的西南,竟是木料大大告急。 倒不是树被砍完了,而是砍树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死人的速度。 在哀嚎和恐慌之中,又是几日过去了,昆仑山上毫无音讯,倒是任霖阁又出来了。 他沉痛地告诉世人,别去找郎中了,这是沙华之毒,染上就是死,没有解药的,什么神医都救不了。 那一天,绝望的洪水,冲垮了百姓们最后的理智。 短短一天时间内,全大陆各地的百姓,不论国家、不论种族、不论男女老少,迅速集结出了一支数百万人的队伍。 绝望被烧成了火,人人都在高喊着: “赴昆仑!杀妖女!夺解药!” 群情激愤的大军,根本不需要任何领导,就以最快的速度向昆仑山杀去。 就在这时,有人出来为众人领路了。 百姓自发结成大军的第二日,凤族站出来,联合了全大陆百余决赋家族,组成联军,以为万民索药的名义,向亡生大殿宣战。 凤族把矛头指向亡生大殿,正在赶往昆仑山的大军才如梦初醒。 对啊,妖女是在圣殿,可圣尊也在圣殿啊。 如果妖女躲在圣殿不肯出来,难道他们还能杀进天璇殿不成? 但如果他们端了亡生大殿,把妖女的亲友杀尽,还怕妖女不出来吗? 有了指引的百姓们当即调转矛头,百万大军如洪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扑向西北无人境。 。。。 与此同时的无垢圣殿。 殿外,是上万精甲圣军被坚执锐,兵刃寒光凛凛,矛头直指无垢圣殿。 领头的,是十二金仙。 而护在圣殿门前的,是圣殿右护法供觉旃殊,和身着黑衣的暗影。 虽然人数悬殊,但供觉旃殊无所畏惧地向前一步,厉声道: “东皇!这里是无垢圣殿,容不得你们造次!你们十二金仙是想造反闯殿,玷污神明吗!” 东皇见了右护法,连礼都没行,瞪圆了眼睛,道: “右护法阁下,我十二金仙绝无忤逆尊上之意。 只是沙华妖女作恶多端、罪大恶极,害得人间瘟疫横行! 我们作为神位者,不加以制止、惩处罪人,难道要放任妖女继续作恶吗!” 东皇话音一落,就听人群之中,爆发出了响雷一般的轰鸣: “捉拿宣婉妍!捉拿宣婉妍!” ------题外话------ 宝们!今天是偶毕业论文定稿的日子,俺就是一整个手忙脚乱,所以下一章可能要再晚一点才能发出来了呜呜呜呜,宝们快早早睡觉,明早起来就能看到啦~ 917 瘟疫(2) 供觉旃殊气得切齿,将剑又往前扬了扬,喝道: “在实情还未查清之前,你们一口一个妖女地唤圣尊之妻、我圣殿的天定尊后,你们将尊后至于何处!你们将圣尊至于何处!你们当真是要反了!” 此情此景之下,连供觉旃殊都感到悲愤交加,为婉妍的付出分外不值。 自从净释伽阑昏迷之后,婉妍一人死扛起了整个圣殿,才勉力维持了圣殿的安稳。 可她殚精竭虑守护的这些人,却忙着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泼脏水,大喊着要捉拿她。 供觉旃殊想到不到,婉妍听到这些声音,该会有多寒心。 供觉旃殊说完,就有一个奶叽叽的声音附和道: “旃殊哥哥说的对!娘娘她肯定是被陷害的!小六相信,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说话之人,是站在十二金仙阵中末列的雪神滕六。 小滕六陷在一群人高马大之中,个子还不到身旁士兵的腰间,几乎看到不到她。 为了让别人看见,小雪团子“噔噔噔”跑到人群之前,双手叉腰,气鼓鼓道。 “滕六!”东皇怒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你被宣婉妍伪善的面目骗了,你知不知道!” 面对太阳神的怒火,滕六毫无畏惧,只是小脸急得通红,嘴巴圆圆地喊道: “你你你你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就说是娘娘做的,你你你!你才不懂!” 到底是一个小孩,和一群气势汹汹的大人对峙。 就算再气势十足,小滕六还是又气又担心,着急得舌头都打结,说着就气红了眼眶。 一旁的青女比滕六冷静一点,她快步走上前来,把滕六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对着东皇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恭敬道: “太阳神,小神以为雪神说得不错。 祸乱人间,如此重罪,怎可毫无证据,只因外族人的几句一面之词,就认定了我圣殿的尊后是罪魁祸首呢? 这既非正义公允之理,亦非团结圣殿之道!还请太阳神明鉴!” “你!你们!” 东皇被十二金仙的自己人拆了台,气得怒目圆睁,指着两个小女孩就要骂。 “雪神、霜神,你们是被宣婉妍下蛊了吗! 面对太阳神的怒火,滕六昂着头,青女躬身行礼,但两个小身板都在隐隐颤栗着。 天璇殿所有人里面,两个小姑娘最怕的不是圣尊,而是太阳神。 这时,河伯冰夷向侧一步,将滕六和青女挡在自己身后,轻声道:“小霜、小六莫怕。” 而山神则是向东皇走了一步,正色道: “太阳神,霜神和雪神虽然年龄小,但说得也有道理。 如果我们圣殿不查明真相,就妄加处置尊后,岂不是不分是非而贻笑大方。 依本座看,不如我们查明真相,再对尊后定罪不迟。” 昆仑话音一落,很少公开表达意见的雨神莽荒本郎,亦是应和道:“小神以为,山神所言极是!” 众人的劝说。没有让太阳神被说服,反而让他愈加愤怒,怒吼道: “无知啊!无知!你们都被宣婉妍骗了! 还查什么?我们都多少日子没见到圣尊了,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 圣尊是不是被妖女暗害了,我们都不知道,现在你们还给妖女说话!” 这么一说,众人神色都有异。 净释伽阑可是近乎偏执地勤政,可这段时间,他确实已经抱病不出半月有余,这种情况在他即位的八年里,可是从未出现过。 太阳神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青色的光闪过,原本立于殿前高台的供觉旃殊,一个闪身就到了太阳神的面前。 等太阳神意识到,立刻准备拔剑的时候,供觉旃殊已经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下一秒,剑就落在了东皇颈肩。 供觉旃殊被怒火焚得通红的眼,死死盯着东皇。 “东皇,你胆敢诅咒尊上!” 在场所有人,甚至是东皇,都被吓了一跳。 能一把擒住太阳神的人,除了净释伽阑,他们还从没见过第二个。 就像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供觉旃殊。 素日里的供觉旃殊,就像是净释伽阑的跟屁虫一样。 圣尊开心,他就开心,圣尊生气,他就生气,很少有自己的情绪。 而他又年轻,生的又白白净净,明明身居高位,却对谁都礼貌有加,看起来像是个听话乖巧的小弟弟。 更何况站在净释伽阑身边,谁都会被衬托得异常平庸。 久而久之,圣殿的人都忘了,供觉旃殊可是从七岁起,就做了一大圣族之主,位列三大护法之一,担起天璇殿的小半边天近十年,从未纰漏。 他怎么肯能是一般人。 东皇被供觉旃殊擒住,自觉颜面扫地,暴怒之下当即就要还手。 这时,反应过来的山神、雨神、谷神、花神都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都道: “尊上抱病静养,请两位阁下莫要在无垢圣殿前动手!” 供觉旃殊和太阳神都满心是怒火,可也不得不住了手。 就在两相对峙,谁也不肯退一步的时候,一个人站了出来。 她一身纤弱的白衣袅袅而来,周身萦绕着超然于世外的宁静,一出现就给滚烫的争锋相对降了降温。 正是月御常羲。 “小神斗胆,请诸位阁下听小神一言。” 供觉旃殊和太阳神都不答话,山神便道:“侧妃娘娘请讲。” 月御掩面清咳一声,才道: “如今,一来瘟疫乃是沙华之毒确无证据,二来尊后娘娘地位尊崇,岂是我等能妄加定罪的? 如今尊上未出来表态,只怕是确实病重。但以尊上天神之躯,必可逢凶化吉。 所以,我等不如先商议抵抗瘟疫之法,待尊上痊愈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尊后娘娘不迟。” 月御说完,人群安安静静,但是很显然,人们被她说动了。 月御淡淡笑着,环顾一圈,才又接着道: “但是,作为对散播瘟疫具有重大嫌疑的人,尊后娘娘若要留在圣殿,只怕会给圣殿和娘娘自己,都招致祸端。 依小神愚见,为了圣殿的清誉,也为了娘娘自己的安全,我们还是请娘娘先离开圣殿一段时间为宜。” ------题外话------ 哈哈哈哈昨天的第二章来啦!! 偷偷说,其实我搞完论文太晚了,本来想鸽了二更的(别打我呜呜呜呜我也谴责我自己),但是我看到鹤宝那么那么那么认真的评论,我真的愧疚得无地自容,当即就开始对着电脑开始一阵猛敲,总算是没失信呜呜呜呜鹤宝真的太好了啊哇哇哇哇 918 我要为他守着 月御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虽然凤尊把战火引到了亡生大殿,但只要婉妍还在天璇殿一日,那天璇殿迟早都会被百万大军找上门的。 而如今圣尊抱恙,没有净释伽阑庇护的天璇殿,是撑不住这一场天怒民怨的。 更有甚者,如果天璇殿再被误会和宣婉妍合谋,那可就毁了天璇殿千秋万代的功德。 而只要婉妍离开天璇殿,这场火就烧不到天璇殿的头上。 如果不考虑道义的话,对于天璇殿而言,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但对于这个提议,供觉旃殊只觉得心寒到了极点,怒而质问道: “让尊后娘娘离开天璇殿,那她能去哪?去被百万大军包围的西北无人境吗?她还能回去吗?” 太阳神正要反驳,就听圣殿的门“轰”的一声大开。 婉妍从门中走出,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婉妍顶着所有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走到高台边缘,对于堵她的数万圣军,脸上毫无怒色,甚至还淡淡地笑着,道: “不必无谓争论,本宫不会走的。” 婉妍的声音和煦,却又是不容分毫质疑的坚定。 言罢,婉妍根本不给任何人再说话的机会,懒洋洋挥了挥手,道: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都散了吧。” 说完,婉妍转过身去就要走。 太阳神被婉妍的倨傲激得大怒,当即喊道:“宣婉……” 太阳神连婉妍的名字,都还没喊出来,就感到喉头一紧,任凭他如何梗着脖子喊,都喊不出一声来。 原来是婉妍一扬手,就给他下了禁声咒。 其实,以婉妍和东皇的实力差距,婉妍不至于这么轻易,就给东皇禁声。 只是所有人,包括东皇自己,都万万没想到,婉妍居然会这么横,横到当着几万圣军的面,直接下了东皇的面子。 所以毫无准备的东皇,才会轻易被婉妍禁声。 “嘘。”婉妍转过头来,玉指点唇,脸上仍旧笑意盈盈。 “本宫不是在和你们商量,这事也没得商量。 现在的天璇殿,是本宫做主。 谁让我走,我就送谁走。” 说完,婉妍嫣然一笑,然后转过头去,款步向殿内走去,边走边朗声道: “一刻钟内,所有没退出无垢圣殿的人,一律以谋逆处置,杀无赦! 由右护法掌刑。” 供觉旃殊闻言,连忙对着婉妍的背影行礼,恭敬道: “臣领命!恭送娘娘!” 在婉妍走进圣殿殿门的那一刻,东皇就解了禁声咒,怒吼道: “宣婉妍!!” 东皇一声落,原本明媚的日光瞬间暗淡,像是末日来临一般压抑。 太阳神的盛怒,让在场所有人,就是供觉旃殊,都是心下一颤。 然而婉妍的回答,是“砰”的一声,无垢圣殿的殿门轰然落下。 她连头都没回。 供觉旃殊立刻向所有暗影命道: “尊后娘娘有令!一刻钟后,肃清无垢圣殿!凡还在场者,格杀勿论!” “啊!宣婉妍!” 太阳神何时受过如此待遇,此时已是气昏了头,大喝一声后,拔剑就要杀向无垢圣殿。 供觉旃殊攥着剑,只是冷眼看着他,沉声道: “东皇,你敢向无垢圣殿挥剑,本座就敢杀了你。” 东皇哪里还听得进去,大喝一声就要杀向圣殿,山神、雨神和花神已是立刻出手,死死拖住了太阳神,这才挡住了他。 几人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太阳神拖走。 宣婉妍不配合,无垢圣殿又是绝对不容亵渎的,圣军只好退去。 月御看着紧闭的无垢圣殿殿门,拳头几乎攥碎。 圣殿内,方才还气势汹汹、看似不可一世的婉妍,此时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出神。 天璇殿位于昆仑山巅,常年高寒,六月便已是冬日之景。 如今已是十一月,哪怕紧闭着琉璃窗户,挡住了风雪的侵袭,却挡不住狂风暴雪带来的视觉冲击。 目光所及,只是看着就冷。 可就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嫣涵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额间居然在不断地冒汗。 “二小姐!”嫣涵从不质疑婉妍,可此时却也忍不住道: “您到底是为了什么,执意要留在这里呢! 您也看见天璇殿那些人的嘴脸,他们又要定您的罪、又要赶您走,完全是非不分。 就这些人,您有什么必要守着他们呢! 亡生大殿才是您的家,才更需要您啊!” 一想到百万大军即将扑向亡生大殿,嫣涵都快急死了。 婉妍抱着胳膊,沉沉叹了口气,眼中是无尽的挣扎,出口却只剩下无奈。 “我当然想回去了。 可是,我现在要是回去了,那就中了凤凪扶的计。” “凤凪扶的计?”嫣涵不解道。 婉妍点点头,转过身来,靠在窗台上。 “明明让百万大军冲上昆仑山,搅乱天璇殿,对凤凪扶的利处更大。 可凤凪扶偏偏要引他们去西北无人境。 而今日,月御又一力主张把我赶走。 这一桩桩,都是要把我调离天璇殿。 很显然,凤凪扶意在颠覆天璇殿。” 婉妍又叹了一口气,眼神落在了沉睡着的净释伽阑身上。 “虽然天璇殿这些小人的生死,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我的家里还有家人,他们在和我一起守着。 但我若是走了,就没人给他守着他的家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嫣涵听完,只觉得头都大了。 “二小姐……那无人境怎么办啊!少爷他……能顶得住吗?” 婉妍抱着胳膊的手更紧了,心中除了心力交瘁之外,再无其他。 但婉妍还是竭力镇静道:“我相信他们。 等我们这边情况明朗一点,我们就立刻回无人境去支援。” 这时,供觉旃殊快步走入,汇报道:“娘娘,去蜀州的医神回来了,已经都候在仁青圣殿。” 婉妍闻言,竭力打起精神来,松了双臂,拔腿就走,道:“好,我去和他们问问情况。” 婉妍出了无垢圣殿,在她身后,躺在床上的净释伽阑,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中,清醒又清明。 ------题外话------ 我这阴间作息还没调过来呜呜呜下一章还要晚一点,宝们还是明早看哦! 我保证保证不会鸽!!明天我一定把时间调过来! 919 万里黄沙 落一川天河 西北无人境。 亡生大殿外,是呼啸的西北风卷起黄沙漫天,一阵又一阵的沙尘翻起,就像是拍岸的惊天骇浪,似是要将整个人间吞没。 向窗外看去,除了黄沙再无所有,在惊心动魄的沙浪之中,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荒凉。 可是殿中人心里都清楚,这荒凉不会久了。 西北无人境,即将被百万大军踏足。 虽然已是深夜,但亡生大殿仍是灯火通明,宣奕等人全都坐在桌边,所有人脸上,都是倦色也盖不住的焦心与紧张。 管济恒嗓音沙哑道:“我还是坚持这仗不能打! 先不说我们大殿二十万大军,对上杀来的百万大军,到底能抵抗多久。 就说如果我们真的动手了,那死在我们刀剑之下的人每多一个,那在世人眼中,我们大殿身上的血债,就又多一笔。 这就像滚雪球一样,我们背负的罪名只会越来越重、越来越洗不清!” 梼杌却道:“可是管小将军,百万大军压境,就是冲着夷平我们大殿来的。 他们不会因为我们不抵抗,就铩羽而归。 而无人境的结界,虽然经过多次修补增强,但是数百决赋家族联军一齐杀来时,这结界保不住大殿的! 我们不打,难道束手就擒吗?” 两人说完,桌子上又陷入了安静。 要不要抵抗,这是众人讨论了一整夜的问题。 可是众人越讨论,就越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 打与不打,对亡生大殿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一直沉默着的宣契,此时禁不住喃喃地感慨道: “如今,想要破此局,就只有两条路。 第一,找到疫病的源头,洗清大殿的污名。” 齐卿岚忙道:“宣二公子,你医术如此高明,能否发现这疫病的端倪!” 宣契面色沉重道: “此次瘟疫来势汹汹,且杀伤力如此巨大,显然不是自然中生出的疫病,而是早有预谋的有心人为之。 故而,这瘟疫必然比任何瘟疫,都更加复杂和棘手,我也不确定我能否发现其中症结,须得见到病患才行。” “这怎么可能……”乙虔子原本期待地伸长了脖子,此时一听,却又趴在了桌子上,失落道: “就算杀来的人中,有已经被感染了的。可这破病一得上,不几日就死了,根本撑不到无人境来。 而我们又被困死在这里,连出都出不去……” “那第二条路呢?”齐卿岚问道。 “加固结界。 只要结界能挡得住百万大军,我们就能暂时守住亡生大殿,等待事情的转机。 虽然仍是希望渺茫,但至少还有希望。” 比起第一条路来,这条路显然要现实许多。 但众人还是纷纷叹气。 结界是亡生大殿的保命符,所以自从婉妍带着众人退至无人境以后,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为加固结界出力。 甚至净释伽阑两次破开结界后,在离境时,也都重塑结界,让结界比被他破开之前,还要牢固。 可即便如此,要面对百万大军、百大家族,现在的结界还是太脆弱了些,被破开最多三天的事,所以众人对它都不抱什么大希望。 众人都安静下来时,窗外的风沙好像更猛烈了。 咻咻的风扫荡过沙丘时,发出的声音好似鬼哭狼嚎的魔窟,又好像万人悲鸣的古战场。 在一阵阴霾之中,始终没开口的宣奕,忽而低声叹道: “我们当真,是没一条出路了吗?” 明明在发问,可他的声音、语气,却又已经给出了答案。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都没通报一声,直接就快步冲着跑了进来。 只见他面有惧色,一进来就高声惊呼道: “诸位大人不好了!结界外已经来人,在破坏结界了!” “什么!”一听这话,桌边的人几乎同时惊得拍案而起。 “探子不是说,凤族的联军在前,至少也要明晚才能到吗?” 那侍卫都要吓破了胆,站都站不稳了,只结结巴巴道: “不知道啊……反正结界那里已经有人在了……大人们快去看看吧!” 原本沉寂的大殿因这一声,瞬间紧张起来,宣奕当即道: “梼杌前辈、朱厌前辈、阿恒和卿岚随我走一趟,我们去看看情况。” “好!”几人都立刻应道,说着就要走。 只有乙虔子不满意,快步跑到几人身边,急急道: “那我呢!我也要去!” 十万火急之中,管济恒还是拍了拍乙虔子的肩膀,耐心道: “我们都出去了,大殿谁来保护啊? 有你留在这里,保护大殿和后方的百姓,我们才能放心走。” “明明就是怕我拖后腿……”乙虔子小嘴瘪了瘪,到底还是妥协了。 殿前,殿门才拉开一小道缝,巨大地风暴就立刻涌入,“轰”的一声将殿门砸开,吹得众人都睁不看眼。 这沙尘暴已经不是宣奕、宣契的司风之能,所能控制住的了。 一行人只能顶着沙尘暴,艰难向结界处去。 就是这几个魁梧的大男人,甚至已经释放决力稳定,还是几次险些被风沙吹飞。 在距离结界百米的沙丘高地时,哪怕有漫天风沙遮盖,几人还是一眼发现了结界的异常。 只见不遇袭时呈现出透明色、根本看不出的结界,此时居然泛着盈盈微光。 放眼望去,只见高耸入天的结界连接星幕,上面缀着点点幽暗却晶莹的紫光,犹如星群密布,看起来竟比天幕还要神秘而唯美。 就好像在万里黄沙之中,落下一川天河。 几人手挡在眼前,努力向远看,可是并没有看到他们想象中的,千军万马陈兵结界外的场景。 在结界外,还是空荡荡的茫茫大漠。 宣奕他们都心中疑惑,又顶着向沙丘下走去,手都落在了武器上,高度戒备起来。 在距离结界只有不过几十步的时候,一阵沙尘暴从几人眼前散去,一个人影,终于出现在了结界外。 在看到那人的那一刻,宣奕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看到了海市蜃楼。 ------题外话------ 芜湖~昨天的二更来咯~ 今天我一定调整调整,绝对不会拖这么晚了!晚安宝子们! 920 滚滚黄沙 他才是暴风眼 直到他们从彼此的口中,听到了惊呼而出的同一个名字。 “净释伽阑?!” 在紫色的星幕外,是一人的白衣随着黄沙翻卷。 他张开双手,掌中涌动着暗紫诰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向结界中输送。 就好像,他一人,撑起了一整道横亘沙漠的结界。 宣奕几人连忙要过去时,只见一道厉风如刀锋般割来,瞬间卷起黄沙,平地起高山。 几人都被突来的风沙迷了眼,终于能睁开眼时,只见净释伽阑已经收了手。 他立在飞沙走石之中,风沙撞得他亦是身形微动,可却带不走他周身的淡然与宁静。 仿佛滚滚黄沙之中,他才是暴风眼。 迷蒙的沙暴中,宣奕好像看见,净释伽阑对着他们颔首致意。 然后又是一道黄沙起,黄沙落。 结界外,已经空无一人。 而缀在结界上的盈盈星光,也渐渐暗淡,最终又归于无形,就像是星河随风散开。 宣奕几人都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一场。 直到宣奕触了触结界,轻声道了句“结界加固了三倍”,众人才反应过来,净释伽阑真的来过。 而且帮他们加固了结界,解决了他们最棘手的问题。 宣奕望着远处的沙丘,他大步离开,白衣后扬起万丈尘,犹如平步上青云。 “我们能守住了。” 。。。 深夜,天璇殿,无往生宫。 身着黑色斗篷、身形完全被遮住的人,快步向无往生宫走来,仿佛被撕下的一片黑夜。 “无往生宫禁地,不得靠近!” 在发现来者的时候,无往生宫门前的侍卫齐刷刷拔剑。 来者就仿佛没听见一般,脚步越来越快,左手向右一扫,就见金黄色的光芒乍现,如同镰刀一般横劈过去,瞬间砍倒了所有的侍卫。 在无往生宫布满结界的门口,黑衣人短暂运力之后,直接破门而入。 无往生宫作为世间等级最高的监狱,其实里面是干干净净、安安静静。 没有挂满墙的血迹,也没有充耳的叫喊。 只有两列摇曳着的烛火,将来者的影子在四周,投下长长短短的无数道。 黑衣人陷在黑斗篷中,速度快得几乎像飘,迅速穿过一条条狭窄的甬道。 直到所有路汇聚的尽头。 那是一座宫殿里的宫殿,也是监狱里的监狱。 殿上挂着四个大字:万世焚域。 黑衣人想都没想,当即就要破门,却在机敏的一顿后,立刻转过身去。 “终于来啦。” 在黑衣人的身后,是白衣白纱的少女。 她抱着双臂,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是眼中的笑,是嘲讽的笑。 正是婉妍。 黑衣人没有过多的惊讶,斗篷里传来一声真的有快乐在的笑声。 然后那人伸手扯下帽子,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容,笑得有些无奈。 “你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快。” 婉妍没工夫和他瞎扯,抱着的双臂垂下,脸上的笑意全都不见了。 “凤凪扶,我已安排三千精兵围住无往生宫,而在无往生宫内,决赋和决力都是无效的。 你若是现在束手就擒、退出圣殿,那我们的死战还可以再推迟一点。” 净释伽阑没醒,不管天璇殿有多少圣军,对上狡兔三窟的凤凪扶,婉妍心里总是没底,所以不想和他过多纠缠。 而无往生宫作为天璇殿禁地,只有圣尊和尊后可以进入,就是供觉旃殊都只能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婉妍一人进来面对凤凪扶。 凤凪扶没说走不走,只是莫名其妙地忽然问道: “妍儿,你知道这里面关的是谁吗?” 婉妍当然知道,是净释摩诃。 但是婉妍连一句话都不想和凤凪扶说。 凤凪扶毫不在意,忽而向婉妍快走几步,就听“哗啦”一声,婉妍拔剑而出。 凤凪扶停了脚步,耐心而苦口婆心地劝道: “妍儿,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可我也是为了你啊! 当年扰乱大陆、还嫁祸你母尊的罪魁祸首就在里面,他害死你多少亲人的命,难道他不应该偿命吗? 如此罪人,应该交由天下人审判,偿你的血债、洗清你的不白之冤,而不是仅仅被他儿子关在这里! 我要拿他的命,为你抵债。” 说着,凤凪扶又向前一步,接着道: “而且,如今亡生大殿站在了风口浪尖、生死关头,已经万劫不复。 只有你把净释摩诃交出去,用他的罪恶,来分担世人的仇恨,你的亡生大殿才有活路!” 对于凤凪扶的洗脑,婉妍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挥剑直指凤凪扶,沉声道: “我再说一遍,立刻退出无往生宫。” “妍儿!你为净释伽阑卖命,可是净释伽阑为你做什么了! 他明明知道,只要公开净释摩诃的所作所为,就能为你母尊平反,就能让你的境地好过许多! 可是,为了维护他爹和他自己的美名,他宁可让你继续背负着妄加之罪! 妍儿!你醒醒吧!别被净释伽阑的伪善蒙蔽了!你母尊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婉妍握着剑的手越来越近,双眼中的怒火简直要喷涌而出了。 “凤凪扶,从你嘴里说出伪善两字,便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何为妄加之罪? 如今瘟疫四起,世人都以为元凶是我、是亡生大殿,百万大军进攻无人境,这不是妄加之罪吗! 你要想为我抵债,那就拿你自己的命给我抵债吧!” 凤凪扶丝毫没有愧色或怒色,看着婉妍的眼神愈加温柔似水,道: “妍儿,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我做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你……” 凤凪扶秀眉微蹙,柔媚的声音中,带着轻轻的叹息。 好像他这个元凶,才是最无奈、最无辜、最不被理解的。 可是婉妍看到的,只有危如累卵的亡生大殿,以及阿公的脸。 婉妍合眼一瞬,强行压制住自己心头,想要和凤凪扶拼命的冲动。 不能动手……不能动手……我不能倒下…… 婉妍在心里一遍一遍惊醒自己,随即一手扶住握剑的手腕,已然蓄势待发。 ------题外话------ 阑哥和妍姐都默默守护着彼此呜呜呜呜我真好啊真好啊! 921 凤凪扶闯万世焚域 “凤凪扶,我说最后一遍,立刻退出圣殿。” 凤凪扶眉间露出几分痛心疾首,摇了摇头叹道: “妍儿,你还是不懂我的心。” 话音落,凤凪扶已经快速旋身向后,一手拍向万世焚域的结界。 在他的手即将落下时,释吾剑已飞速从凤凪扶的掌间穿过,凤凪扶立即收手格挡,又用另一只手去破结界。 在能使用决力的情况下,婉妍与凤凪扶之间实力的鸿沟,犹如天堑。 但在都无法使用决力的情况下,婉妍虽然还是敌不过凤凪扶,但婉妍的武功也算相当了得,倒把这个差距被大大缩小了,硬是和凤凪扶过了几十招。 只不过,最终婉妍还是招架不住,凤凪扶一掌轰向万世焚域的大门。 但是,万世焚域作为禁地中的禁地,结界相当的牢固,凤凪扶一掌没能轰开。 婉妍立刻来阻挡,凤凪扶对着婉妍的肩头,砸下不轻不重的一掌,又用另一掌狠狠向殿门拍去。 只听“轰”的一声,万世焚域的大门轰然打开。 婉妍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向门口挡住凤凪扶时,却在余光落在万世焚域中的那一刻,愣在了原地。 不仅仅是婉妍,就是凤凪扶,都第一次美目圆睁,面露惊色。 万世焚域中空空荡荡,四面是布满血垢,根本看不出颜色的石壁。 中间,是一把由各种兵刃熔铸而成的、足有十人高的铁椅。 在那椅子上,确实有一个人,只不过不是净释摩诃。 而是,净释伽阑。 婉妍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看到的。 净释伽阑看都没看凤凪扶一眼,只是对婉妍笑着招了招手,柔声道: “妍儿,来。” 是我的幻象吧。 婉妍心里这样想着,却已经丢了兵刃,向净释伽阑快步跑了过去。 直到被净释伽阑牵住的那一刻,婉妍才终于相信,净释伽阑真的醒了。 婉妍有太多太多话要说、太多太多话要问,但此时此刻,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净释伽阑,把他的手拉得紧紧的。 净释伽阑的手,落在婉妍方才挨了凤凪扶一掌的肩胛骨上,不动声色地给她疗伤,目光却是转向了凤凪扶。 不过一个抬眸的功夫,净释伽阑柔意满满的双眼,瞬间就阴沉得能滴出墨汁来。 “凤凪扶,你背约了。” 凤凪扶银齿微咬,再三确定净释摩诃确实不在此处后,看了婉妍一眼,转身就走了。 凤凪扶走了以后,净释伽阑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才大病初醒,又在西北无人境,将所有的决力都倾尽。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对上凤凪扶,是真的毫无胜算。 在净释伽阑站起来的时候,明显一个踉跄。 婉妍连忙扶住净释伽阑的胳膊,环住他的腰把他撑住。 你什么时候醒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净释摩诃到底在哪里? 婉妍什么都没问,她只说: “这里阴气太重,你靠着我,我们先走。” 谢谢你守住圣殿,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 净释伽阑什么都没说,他只说: “好。” 在无垢圣殿门口,月御已经等在那里,正伸着脖子张望。 在看到净释伽阑的那一刻,月御的眼睛亮了。 “尊上!尊上!”月御小跑着迎上来,眼眶已是微微红了,道: “尊上,妾许久未能见您,不知尊上身体可是好一些了?” 话音落,净释伽阑还未开口,婉妍已是朗声道:“右护法!” 跟在后面的供觉旃殊闻言,立刻快步到前面,躬身道:“娘娘您吩咐!” 婉妍道:“把尊上扶进去。” 净释伽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却只是笑看着婉妍,乖乖松了搂着婉妍的手,跟着供觉旃殊进去了。 月御被晾在一边,脸上却还带着淡淡的笑,丝毫看不见尴尬,但眼神已是瞬间沉了下来。 圣殿殿门落下,月御冷声道:“娘娘可是有什么话要……” 月御话都还没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婉妍一个耳光下去,直接贯在了月御的脸上。 婉妍这一下力气极大,又打得月御猝不及防,当即把月御扇倒在地。 月御万万没想到会被打,瞪圆了眼睛瞪着婉妍,眼中先是震惊,然后才是愤怒。 堂堂十二金仙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被掌括,月御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丢人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只见月御一没喊二没闹,只是“腾”得一下红了眼眶,眼巴巴看着婉妍,楚楚可怜道: “常羲有罪,不知如何开罪了娘娘……” 月御“深明大义”的自我独白还没说完,就被婉妍当即截断,几乎是怒吼着道: “你通敌卖主,你当然有罪!你有死罪!” 说完,婉妍俯了一侧身子,一把抓住月御的衣领,几乎把月御从地上拽了起来,逼迫她和自己面对面。 “今日的凤凪扶,是你传消息说净释伽阑昏迷将醒,让他尽快出手。 还有在蜀州,给净释伽阑的毒也是你下的。 你明面上已经被净释伽阑归化,其实心里又希望凤凪扶可以得手。 这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净释伽阑不知道吗?” 今日,婉妍若想知道凤凪扶要做什么,就必须让他来。 而那日,净释伽阑也只有真的中了毒,才能蒙过凤凪扶。 从头到尾,月御以为自己完美周旋在两尊之间,殊不知,她只是两边的工具罢了。 言罢,婉妍忽而笑了出来,一双美目直勾勾看着月御,眼中尽是讽刺。 “还是说,常羲,你真的已经愚蠢到,以为只要凤凪扶把我带走了,你就是圣殿的女主人了? 月御愣了一下,眼中已是惊慌起来,但她还是嘴犟道:“娘娘在说什么?常羲听不懂。” “来人!”婉妍根本不和她废话,当即对两边令道:“把常羲得外衣给我除了、钗环给我卸了,倒挂于无垢圣殿前!” 两边的人都怔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应道:“是!” 月御闻言,方才那副不畏强权的刚强瞬间消失不见,当即抱住婉妍的手。 922 返回无人境 月御苦苦哀求道: “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像月御这样自视清高的人,可以不畏惧生死,但是对自己的名节视之如命。 她往日那么高不可攀、谁都瞧不上,如果真当着全圣殿的面,被挂在殿前,那还不如让她直接死了。 婉妍冷眼俯视着月御,另一只手扒开她抱着自己的双手,冷冷道: “就凭你敢下毒害净释伽阑,我就该杀你一万次!” 说完,婉妍的手猛地一甩,就把月御整个人都扔到一边,之后拍了拍手,似是摸了什么不洁物一般,朗声道: “来人,把月御押往无往生宫,等尊上发落。” 把该出的气都出了,婉妍还是把处置权给了净释伽阑。 说完,婉妍再没看月御一眼,径直转身,进了圣殿。 婉妍进了圣殿,刚转身合了殿门,一转头,就看见净释伽阑就侧倚在门边,眉眼俱笑地看着自己。 婉妍被吓到了,却是忍不住喜笑颜开,还要嗔怒道:“你站门边干嘛?” 净释伽阑笑而不语,伸开双臂,把婉妍抱进怀里,挪揄道: “娘娘好威风。” “你是休息好了,还不是我帮你做坏人!”婉妍故意怪道,却把净释伽阑抱得更紧了。 这一刻,婉妍已经焚心地盼了快一个月。 此时抱着净释伽阑,被他身上清冷的幽香萦绕,婉妍却除了鼻头一酸,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而净释伽阑,他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婉妍不仅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天璇殿,还背负着传播瘟疫的罪名,还要承受着亡生大殿岌岌可危的压力。 净释伽阑根本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太心疼了,可是抱着婉妍的时候,却只是红了眼眶,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抱着彼此,谁也不知道自己怀中人,早已落下清泪数行。 过了许久,净释伽阑忽然开口,没头没尾道: “妍儿,回亡生大殿去吧。” 净释伽阑怀中,婉妍一惊,已是立刻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满眼放光地追问道:“真的吗!” 要不是净释伽阑没醒,婉妍早就回去了。 可就算婉妍人没回去,心也早就回去了,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大殿的情况。 但净释伽阑大病初醒,婉妍实在没法说,自己要在这种时候离开。 净释伽阑淡淡笑着点头,“你先回去,等我把天璇殿稳定住,就去帮你一起守无人境。” “不用不用!”婉妍一想到能回大殿,心中积压的焦虑瞬间一扫而空,眼泪还没擦干,就笑了出来。 “你守住天璇殿就好,亡生大殿还有我哥他们,你别担心我。 只是……” 说到这里,婉妍的笑容淡了,拉着净释伽阑冰冰凉的手,满眼都是担心。 “还有一个月,就是圣璇节了,你的身体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在这可以吗?” 婉妍想起来供觉旃殊说的,净释伽阑的经脉,在这一整年中都没有愈合过。 可是还有一个月,他就又要受喾颛之刑了…… 婉妍一瞬间不想走了。 净释伽阑反手握住婉妍的手,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笑着道: “你不让我担心你,那你也不许担心我。 你放心回去,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婉妍挣扎再三,还是道: “那好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自己一定要当心。 我尽量速战速决,然后就回来陪着你度过此劫。” “好。”净释伽阑淡淡地笑,“我等你。” 最终,婉妍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天璇殿,向亡生大殿去了。 一路上,婉妍心中的不安,远远比回家的快乐要多。 方才,净释伽阑醒转的快乐、可以回家的快乐把婉妍冲昏了。 到现在,婉妍才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 冥冥之中,婉妍觉得,净释伽阑这么做虽然很合理,但总有一种,他是要把自己支开,然后独自面对什么、承担什么的感觉。 婉妍越想,就越觉得不安,几次都想调头回去,和净释伽阑问个清楚。 直到,青山换沙漠,亡生大殿跃然眼前。 回到亡生大殿后,婉妍和亲人们都来不及叙说彼此的思念之情,因为第二日,凤族为首的百万斩妖大军,就兵临西北无人境。 当百万大军气势汹汹杀至无人境,准备凭借人数的绝对优势,一举铲平亡生大殿的时候,就被一道结界挡住了。 一开始,没人把结界当回事,觉得百大决赋家族,足有数万拥有决赋的人,破道决赋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然而,百万大军就在结界外奋力了整整三日,结界还是在大漠中岿然不动。 他们不知道,这结界,可是由初代毒尊设立,之后四代毒尊完善,又经净释伽阑倾尽所能加固而成的,可以说固若金汤。 就在结界挡住的这三日内,亡生大殿中也没闲着。 管济恒、梼杌和朱厌,已经迅速完成了全二十五万大军的整顿集结。 婉妍、宣奕和乙虔子,则将无人境内的数万百姓,全部迁到亡生大殿后、无人境的更深处。 齐卿岚检查了婉妘留在无人境内,所有的防御攻势,确保它们都可以正常运转。 司马呈将库存的兵器全部掏出,分发给每一个将士。 至于宣契,婉妍应他的要求,在回来的路上,给他带了一具因感染瘟疫而死的尸体。 之后,宣契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起来。 总之,三日的时间后,叫嚷着要推平亡生大殿的大军,还没能看到亡生大殿的屋顶。 但是亡生大殿,已经做好了迎接战争的准备。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血战,但结界的加固和婉妍的回归,都让众人有了主心骨。 笼罩在无人境的阴霾,已然消散一空,人人都是斗志昂扬。 然而,亡生大殿做好了准备,敌人却先走了。 大军压境第三日的深夜,婉妍等人又是一夜未眠,聚在一起研究退敌之计。 这时,前方探子来报,说敌军开始往无人境外撤退了。 ------题外话------ 害,月御碰上咱妍姐,那是真不禁打啊…… 婉妍:女人,你的名字叫茶叶微商加反诈民警的微信,卖茶卖错了人 923 燮州遭屠 气势汹汹地来,结果没动一兵一卒就走了,婉妍等人都很意外。 等众人一商量,都觉得这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肯定是敌军的计策,为的就是引他们出结界。 于是,所有人都同意,亡生大军先按兵不动,等敌人的意图明确。 结果经过一天一夜的焦心等待,什么消息也没回来,显然是探子折在里面了。 婉妍着急了,派嫣涵亲自去看。 一直到第五日的凌晨,嫣涵才终于带着消息回来了。 燮州被屠。 亡生大殿所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异常震惊。 原来,被挡在结界外、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的斩妖大军,实在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调转方向,对着无人境外,亲近亡生大殿的城池施加了怒火。 天权西北的银、灵、甘、燮四州,明面上归天权国,实际上早已成为了亡生大殿的所属。 天权国乱了以后,西北鞭长莫及,各地又内乱丛生,任家根本顾不上管西北。 于是大到天枢国,小到一帮帮的土匪,都想来西北四州捞点好处,一时间西北大乱。 西北的百姓们陷入水生火热,多次向京都求援未果后,是亡生大殿一次次派兵,从动乱之中保住了四镇,让百姓们可以过安稳日子。 而四州的管理者,看透了天权的没希望,也纷纷向亡生大殿示好,以谋求庇护。 对此,正在积极扩大势力的无人境,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但介于世人对亡生大殿的印象,实在是太负面。 因此为了避免激起民愤,归入亡生大殿的事情,没有告知四州的百姓们。 但是久而久之,这件事在四州百姓内部,早已经心照不宣。 一开始,百姓们心中确实还有芥蒂,觉得自己居然在与魔鬼为伍。 但没过多久,给他们强有力保护、帮他们打倒贪官污吏、给予他们重建家园物质条件帮助,还不要求他们交税和服徭役的亡生大殿,立刻深得民心。 在看着外面的动乱,自己却过着滋润日子的四州百姓心中,亡生大殿简直比天璇殿还要靠谱。 于是各州百姓知恩图报,虽然亡生大殿没要求、甚至还多次拒绝,但他们还是自发献粮食,充作亡生大军的军粮。 而这回馈之心,就成了斩妖大军屠戮他们的罪名。 震惊之中,还是婉妍第一个回过神来,仍旧抱有一丝侥幸,问道: “是全城被屠吗?可还有幸存之人?” 但凡还有幸存者,那婉妍不论如何,也要去救他们。 然而嫣涵回道:“回主人,是全城被屠,男女老少,无一活口。 敌军杀了我们所有的探子,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敌人的意图。 等奴婢终于追上敌军的时候,他们已经从燮州城出来了。” “扑通”一声,婉妍腿一软,跌着坐下了。 此时此刻,婉妍已经被懊悔冲垮。 在从天璇殿回来的路上,婉妍曾想过,要不要将四州的百姓迁入无人境,以免受迫害。 但最终,婉妍还是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她一人去劝说并带领四州的百姓随她入无人境,必然会耗时很久、动静很大,不可能不被敌军发现。 到时候,在结界之外的他们,更容易成为斩妖大军攻击的目标。 原本斩妖大军,可能根本没想动四州的百姓,婉妍这么一做,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是害了他们。 另一方面,为了保护四州的安全,所以归入亡生大殿的事情,完全是暗中操作,大陆上没人注意到,天权西北的角落已经易主。 所以婉妍心存侥幸,觉得四州被无人境归化的事情,敌军应该还不知道。 那他们在无人境之外,反而更安全。 就是这一念之差,一瞬的侥幸,害了一城的百姓。 此时此刻,婉妍只觉得身子发软,要不是手死死攥着桌角,她简直要倒下了。 在她身上,背着上万百姓的命。 “太可恶了!!”由震惊转为暴怒的管济恒,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不可遏道: “他们打不进无人境,就拿无辜的百姓大开杀戒,简直是禽兽不如!” 乙虔子和齐卿岚亦是怒极,就连曾经热衷于滥杀无辜、对“人命”一词不太敏感的梼杌和朱厌,此时都是动了怒。 因为他们的军队,都吃过这些百姓努力耕种的粮食。 宣奕的怒火烧红了眼,但他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攥着桌角沉默的婉妍。 他知道,婉妍肯定又把这一切的责任,全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现在怎么办?”宣奕沉声向婉妍问道,想用思考对策,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婉妍等她发号施令。 婉妍强撑起身子,沉吟片刻后,道:“今夜我先出去看看情况,如果将另外三州百姓,迁至无人境是可行的,那我们就先保百姓。” 婉妍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表示要一起去,婉妍说服不了他们,只得允他们一起。 好在如今斩妖大军已经退出无人境,一行人趁着夜深,又有婉妍、梼杌和朱厌三人的决力压制,轻松离开了无人境。 他们离开无人境的目的,是去考察另外三州的情况。 可是在路过燮州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了脚步。 直到现在,他们还抱希望于能够找到一些幸存者。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燮州大开的城门。 那一晚,月亮隐于云后,夜色格外阴沉。 可燮州城门户大开立在荒原之上,却比夜色更阴森。 在入城之前,所有人都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当他们真的步入燮州城后,所有的心理防线,还是被一举击垮。 他们原本沿着街道走,却因为横陈的尸体过多,将路都堆满,只能四处绕道避让。 就这样,好几次几人都因为无处下脚,而寸步难行。 不只是路上堆着尸体,只见路边的窗棂上、屋檐上、门框上、桌子上、小摊上,倒着的、伏着的,甚至悬挂着的,也全都是尸体。 ------题外话------ 不用怀疑,虽然坏事不是凤小姐做的,但屠城是凤小姐授意的,所以咱们可以看到,走向无耻侵略战争的,不论是士兵还是发号施令的人,都是罪人 我从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凤小姐的疯,可是凤小姐会一次次狠打我的脸,告诉我什么疯外有疯…… 924 出兵(1) 而这些尸体中,有许多妇女已然衣不蔽体,显然在被杀害之前,还遭到了凌辱。 这些妇女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七八岁的小女孩…… 一开始,婉妍他们还尽可能找布料,盖住她们的尸体,无力地为她们保住最后一丝死后的体面。 可是很快,他们找不到布料了,但赤身曝尸的妇女,还是多得数不过来。 一行人前前后后走得不远,但自始至终,没人说一句话,就只有频频掩口干呕的声音。 就在这时,只听乙虔子忽而“啊”的尖叫了一声。 婉妍和管济恒都第一时间奔到她身边,急急问道:“怎么了!” 乙虔子不语,只是用手死死捂着嘴,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向不远处指去。 众人都顺着乙虔子的手去看,只见一口油锅里,有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影子。 那是一个才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 乙虔子猛地干呕起来,婉妍连忙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走了。 此时,别说是乙虔子和婉妍,就是人高马大的宣奕、管济恒、齐卿岚,都是不约而同捂着嘴,朝排水沟跑去。 然而,在他们看到排水沟的那一刻,却又都立刻转身,向身后呕去。 只因那排水沟中流动着的,已经不是水,而是粘稠的血红。 走在这座城中,走着走着,活人都要忘了,自己到底是生是死,实在人间还是在地狱。 婉妍他们几次想退出城去,但却因为还抱有的一丝侥幸,一直往城里去。 一开始,他们幻想着能够找到一扇暗门,暗门的后面全都是避难的百姓。 见到他们时,百姓们会流下劫后余生的泪水,感叹着“你们终于来了!” 但走到现在,婉妍他们对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他们只想着,哪怕有一个活人也好!哪怕只能救一个人也好啊! 可是,直到走到了城市道路的尽头,他们却连一个还喘气的活物,都没找到。 在城市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粮仓。 婉妍他们进去的时候,粮仓空空如也,已经没有粮袋,只有满地散落着的谷子证明着,这里曾经囤积了许多粮食。 宣奕进去扫视一圈,出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在他手里,攥着一张布条,边缘因为被撕扯而破损,显然是曾经缝在粮袋上的。 众人都围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献大殿之粟。 在大字。 谢谢你们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力量微薄无以为报,只能献上一些粮食,请你们不要嫌弃简陋。 朴实无华的一句话,让看到的人都沉默了。 婉妍默默走进粮仓,从地上捡起一个粮食抢空后、被随手扔在地上的袋子。 那是粗麻做的袋子,比婉妍料想中的,要沉太多太多。 婉妍仔细看,才发现这袋子,里里外外足有三层。 那是百姓们怕送去亡生大殿的路上,风沙大,单层的袋子破了,所以特制的厚麻袋。 婉妍的手指摩挲那粗麻的袋子,第一次感到了蒙冤的悲愤。 一城的百姓,所有值钱的、甚至不值钱的东西,全被抢空,女子被奸淫,足足有上万条人命,一夜之间全部殒命! 而杀人者、劫掠者理直气壮屠杀他们的理由,是因为他们给无人境送粮食。 真是太可笑了,这让数万人丧命的罪名,居然是知恩图报。 说起来,婉妍这辈子和“冤”这个字,特别投缘。 从她母亲绮罗,到现在的她自己,都背着太多的冤。 婉妍也怨,但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悲到极点、愤到极点,喉咙震颤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细嫩的手,把粗糙坚硬的布袋,都攥得满是褶子。 很显然,其他人都是和婉妍一样的心情。 他们纷纷聚到婉妍身边,人人都是一汪热泪看着婉妍。 “妍儿,这么多人都为我们死了,去它的什么以卵击石,我们别躲了,开战吧!” 宣奕说完,所有人都道:“开战吧!” 他们都焦急地看着婉妍,担心真正的决策人因为太过理智,在考虑利害之后,不同意他们出兵。 婉妍低头看着揉皱的布袋,攥了又攥。 过了许久,婉妍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一把扔了布袋,抄起剑来。 “好!不躲了!我们出兵!” 再抬头时,婉妍已是目光炯炯,朗声道: “梼杌前辈、阿恒、卿岚,你们三人各点五万人马,今夜就开拔出境,分别驻守银、灵、甘三州,绝不能让燮州的惨剧再发生了! 宣奕,你迅速准备粮草,分成三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境外运,避免围城后粮草短缺。 朱厌前辈,你带三万人马,守住亡生大殿。 虔子你带二万人,驻守在亡生大殿后,护住无人境内的百姓。” 几人闻言,都是立刻朗声领命。 婉妍又道:“嫣涵,你带上咱们所有的情报力量,和我走一趟。 我们去看看,这些乌合之众,到底想做什么。” 。。。 斩妖大军从燮州出来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收获。 这种以讨伐沙华党徒为名,名正言顺烧杀抢掠的好事,让他们吃到了甜头。 于是,原本为引宣婉妍出境,而屠城的斩妖大军,现在已经不在乎宣婉妍出不出来了。 他们只想快点去剩下的西北三州,将他们都洗劫一遍。 不过,斩妖大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散兵游勇,没有统一的领导。 何况,斩妖大军中,虽然不乏一些真的想为人间做事的有志之士。 但更多的,都是些泼皮无赖、强盗匪人,或是极易被煽动的年轻人。 不然谁愿意在秋收季节,放下自己家里的事,跑出来乱打乱杀。 总之,斩妖大军的军纪之涣散、调度之困难,让最善于征伐的凤族人,都伤透了脑筋。 从燮州到甘州,斩妖大军足足走了三日。 他们到甘州的时候,齐卿岚已经带着五万兵马,绕过了斩妖大军,先行到达甘州城了。 925 出兵(2) 而缓慢行进的大军不知道,在他们一路呼呼喝喝向甘州城去,幻想着再一次肆无忌惮地抢杀时。 在他们队尾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只不过万人的小队伍,在一直默默跟着他们。 在西北的旷原之中,原本没有什么遮挡。 但那只小队伍,却硬是跟了他们三日,也没有被发现。 只有天上盘旋着的雄鹰知道,在铺天盖地的大军之后,有一条小蛇四处蜿蜒,把他们咬得死死的。 那只小队伍,正是婉妍带领的。 在明白大军的意图后,婉妍已经立刻通知梼杌、管济恒,让他们在银州和灵州,各留了一万人充实守军后,带着八万人,迅速赶至甘州。 所以,当斩妖大军兵临甘州城下,准备故技重施时,他们不知道,在城中,五万地方守军和五万亡生大军已经汇合,背后又是近十万亡生大军,背刺而来。 一百万对二十万,这看似是根本毫无比较意义的悬殊。 实则,是一百万散军,对上了二十万训练有素、战斗力强悍的亡生大军。 这二十万大军,由麒麟大将军管济恒、白虎将军齐卿岚、梼杌、朱厌带领的,装配着勾陈族长司马呈优化、制造的武器,还背靠亡生大殿,有粮食源源不断运往前线。 当斩妖大军开始攻城后,他们惊讶地发现甘州城,居然一时间破不了。 而且在大军的周围,还有小股小股的力量在四处奔突,每次冲进来打乱了他们,就立刻撤离,然后换个地方继续冲杀。 凤族人明白,亡生大军这是要打乱他们的阵脚。 这个时候,应该统一全军猛攻一点,然后将分散成几块的亡生大军逐一歼灭。 但是,无论凤族人怎么努力,都像是站在大象身上拉缰绳的蚂蚁一样,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大,又这么混乱的一只军队,只能看着亡生大军一次次冲进来,杀得他们阵脚大乱,然后又冲了出去。 婉妍站在不远处的高地,居高临下审视着战场,指挥亡生大军的进攻方向。 “主人!第十四次进攻成功,三军都已经退了出来,总共损失三十四人。 接下来进攻何处,请主人指示!” 前来汇报消息的将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双眼放光。 这将军曾经是天权一府的主将,自从天权乱了以后,他满腔的抱负难以实现,就来投奔亡生大殿。 在他从军二十几年里,还从来没打过这么爽的仗,自然兴奋不已。 婉妍居高临下看着战场,眼神是极端的冷静和认真。 片刻后,婉妍用手指点着战场,令道:“一军转西北十二里,二军先转西南七里、次转西北九里、再转东北二十一里,三军向西十五里、再向东南二十四里。 红旗落开动,黄旗落开杀,蓝旗落撤离。 这次进攻完,全军全速撤出战场,一军、三军于我事先定好的地方汇合后,再绕过燮州城,向正北行进五十里地后安营。 管将军带二军向东南,伏击敌军辎重粮车。” “是!”将军领命道,又忍不住奇怪地问道: “主人,那我们今日不发动总进攻了吗?” “不。”婉妍摇了摇头,“经过一下午的拆东墙补西墙,敌军的士气和体力都大挫,急需休整。 所以短时间之内,他们不会再攻城了。 我们只要拖住他们,再断了他们的补给,那他们一百万张嘴要吃饭,总会比我们先撑不住。 等他们彻底涣散的时候,就是我们出手的机会。” 那将军听完精神大振,立刻就跑着去部署了。 站在婉妍身后的嫣涵向前一步,问道: “二小姐,等我们总进攻的时候,是要把敌军赶跑就行,还是……全歼敌军?” 婉妍俯视着堆满旷野的军队,沉吟了片刻,才轻声喃喃道: “我们杀人还是不杀人,杀一人还是杀一百人,反正都是罪人,洗不清的……” “嗯?二小姐?”婉妍的声音太轻,嫣涵没有听清。 婉妍叹了口气,提了提声音。 “尽一切可能控制我军伤亡,然后…… 力争全歼敌军。” 。。。 一直到两日后,婉妍的计划还是非常成功的。 打不到敌人、攻不下城,拿不到补给、吃不到饭的斩妖大军,已经濒临崩溃,逃兵不计其数。 就在婉妍一面围杀敌方逃兵,一面算着总进攻的时间时,敌军的溃散居然生硬地中止了。 嫣涵亲自出去打探,才知道原来是凤族人,已经在两日内整顿全军,将所有逃兵自己处死,逼迫全军严阵以待。 据说,凤族已经摸清了亡生大军的攻击模式和几个据点,准备发动反扑了。 “二小姐,拿一百万大军,死磕我们的二十万军队,这不论是打赢还是打输,都是输了。 现在撤军、减少损失,才是他们最明智的选择。 凤族为何宁可损失惨重,也要在这里死扛?” “凤族是想让这一百万人,拖着我们的大军同归于尽。” 婉妍冷笑了一声,满眼都是不屑,但神色却是比前几日沉重了许多。 “就算敌军再弱,好歹也有一百万人。 用这一百万人的命,废掉亡生大军的一半甚至是一大半,还是足够的。 到时候,就算我们活着离开这里,创造了从五倍于我军兵力围剿中脱生的奇迹,那我们的大军也没剩多少了。 等我们再回到无人境,凤族带着精兵强将杀进来的时候,我们就真的毫无还手之力了。” 嫣涵闻言,不禁瞪大了双眼,惊道: “那这么说来,这一百万人的命,既做了凤族的挡箭牌,还让我们大殿又背上了重重一笔血债、民怨更甚。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却完全视人命如草芥……真是好歹毒……” 婉妍却见怪不怪地耸耸肩,仍旧看着面前的沙盘,移动着上面的小旗子,冷声道:“凤凪扶嘛……没有什么事她做不出来。” “那现在,我们若战于此地,就要大大折损兵力,日后可能连无人境都守不住。 要是不战,那我们连无人境都回不去……” 926 罪己诏 嫣涵站在婉妍身旁,绝望地喃喃,忍不住悔道:“二小姐,您说我们当初力主开战,是不是做错了?” 婉妍正在落旗的手顿了一下,之后才把旗子落下。 “可我们要是不出来,西北四州几万无辜百姓,就要因为我们,而惨遭屠戮。 我们的军队吃着他们种的粮食,可当他们有难时,我们的军队却冷眼旁观、见死不救。 如此一来,我们亡生大殿纵使度过了此劫,可那样的亡生大殿,也真的变成了世人眼中,最不堪的、冷酷的、麻木不仁的样子。 那个时候,才是亡生大殿真正的劫难。” 嫣涵眼中的悔色不再,却被焦虑取代了。 “二小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了吗?” 婉妍重重叹了口气,道: “现在我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避免此战。” 婉妍把旗子扔在了沙盘上,揉了揉太阳穴,已然累极。 “可是此战就是天神下凡,也无法避免了。 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打。” 哪怕打了,就是万劫不复。 。。。 当夜,最新的消息来报,凤族已经动员全军,预计于明早发动反扑。 两军的正面交锋,最终还是要来了。 婉妍一夜没睡,但第二天清晨立在三军面前时,还是拼凑出几分,看不出勉强的精气神来。 一个时辰后,亡生大军已经动员完毕、士气高涨,拿起武器、布好阵型,准备做最后的战斗。 婉妍站在高处,看着威风凛凛的亡生大军,不觉得热血沸腾,只觉得心寒。 当初,他们建立这支军队的时候,觉得只要亡生大殿有了自己的军队,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和熔铸他们所有心血的军队,会被逼到进也亡、退亦亡的绝境。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敌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甚至距离探子刺探到的凤军进攻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时,敌阵仍旧是毫无动静。 婉妍站在高处,眉头紧锁看着战场,难得露出几分焦躁不安来。 一旁的嫣涵比婉妍着急太多,对属下怒道: “怎么回事?是不是情报有误?” 那年轻的探子也是吓傻了,只会喃喃道: “不会啊……怎么会……” 婉妍扬了扬手,道:“再等等看吧。”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了上来,焦急地汇报:“主人!不好了主人!” 终于有消息回来,婉妍却还算镇定,仍是看着远处,冷静地问道:“查清了吗?凤军怎么回事?” 来者急得满头大汗,面色大异道:“不是凤军!是天璇殿!” 听到这三个字,婉妍登时转过身来,着急道:“天璇殿?天璇殿怎么了?” “今早,天璇殿无上圣尊向整个大陆,用最高诰令的形式,以一百零九世圣尊的名义,发布罪己诏。 公布了十八年前,绮罗毒尊屠族案中,真正的凶手并非绮罗毒尊,而是前代圣尊所为,嫁祸于毒尊的……” 显然,来汇报的这个人自己,都还完全没有消化这个消息,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 “砰”的一声,婉妍握在手里的剑,掉在地上,整个人瞬间僵住,就像是山头上的一块石头。 “你……你说什么?” “除此之外,圣尊还公布当年前尊后的死因真相,是被前代尊夺决害死。 而前代尊也没有死,是被当代尊囚禁于无往生宫。 之后,当代尊又以自己的名义,颁布罪己诏,哦对对对,属下在来的路上,也找了一份,请主人过目。” 说着,那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紫诰色的绢帛,双手捧给婉妍。 婉妍几乎是把绢帛一把抢过来的。 可是抢来拿在手里,婉妍却只是紧紧攥着,像是不敢打开。 过了许久许久,婉妍才缓缓松了手,一点一点将绢帛打开。 一看那字,婉妍已是登时红了眼。 那是净释伽阑的亲笔字,上书: 吾忝居尊位,受奉于万民,然则明知父霍乱于世、嫁祸无辜,一未能阻拦,二未能大白真相于世,欺世盗名十余年,实有愧于万民。 今吾将斩凶,告慰冤魂,还世公允。 然吾之所为,纵为罚罪,但子弑父之罪,不论是何缘由,皆罪无可恕。 凡此所有,皆为吾父子之责。圣殿惟向善,受我父子之蔽也。 若万神有失,全在吾一人;吾一人之罪,无关万神。 吾罪不可赦,自请堕于一十八层阿鼻地狱,亡于烈火,陨于深渊。 余生惟望赎罪,别无他求,但请万众勿要以吾之罪,再累及无辜。 罪己人,净释伽阑。 不知道是哪在抖,是手、眼、头,还是全身。 婉妍明明把绢帛捏得那么紧,却觉得全世界都在剧烈地晃,晃得她根本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字。 婉妍只能把绢帛越拿越近、越攥越紧。 最后用手指,生生攥破了绢帛。 就这短短几行话,婉妍看了好久好久。 然后,婉妍忽然眼前一黑,登时就像后栽去,多亏被嫣涵一把扶住。 婉妍和凤凪扶,都配得上当世最聪明的人一称。 然而就是这最聪明的两个人,一个从未对净释伽阑公布真相、为自己和母亲洗冤报希望。 另一个,则咬定净释伽阑会藏丑,不惜背约也要自己亲上天璇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天璇殿的丑事捅出来。 结果,他们都算错了。 最理智、最顾全大局、最忠于天璇殿的净释伽阑,他把能毁了天璇殿,更毁了他自己的一切,亲自摊开到了世人眼前。 现在婉妍心里,除了震惊,就是震惊,还有震惊。 从外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婉妍浑身发抖,双唇惨白,双目惊惧圆睁,像是发了什么病一样。 来报告的人见婉妍这样,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忙向嫣涵看去。 嫣涵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走。 那人正要走,就见婉妍忽然挣扎着扑过来,一把就双手揪住那人的衣领,急道: “那现在呢……现在到哪一步了……?” 927 落神台(1) 那人吓坏了,身子一软,就要跌下去时,才发现自己被婉妍揪得死死的,跌都跌不下去。 “主……主人,属……属下所知最后的消息……是……是尊上缚前代尊于天罪台,然后……倾尽八大星宫之力,当场将前代尊挫骨扬灰了…… 然后……然后后日……就是尊上自请下阿鼻地狱的日子……” 婉妍的双目越来越红,像是浑身所有的血,都涌到眼眶中了。 但她抓着那人的手,却是越来越松。 “阿鼻地狱……” 过了许久,婉妍只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震惊之后,婉妍终于顾得上想想这个四字,意味着什么了。 阿鼻地狱,不是牢狱,也不是人间地狱。 它就是真的地狱。 其中第十八层,是阿鼻地狱的最深处,距离地面足有万米。 被关押第十八层的人,都是颠覆过人间的、最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连死罪都不能消弭罪孽的罪人。 他们不死不灭不转世,生生世世受红莲业火灼烧,永无尽头。 而且,任何人只要下了第十八层地狱,就再也不可能出来。 想到这里,婉妍只觉得双腿一软,要不是有嫣涵撑着她,婉妍已经倒下了。 怪不得要把我支走,原来是要自己下地狱……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探子冲上高地,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迫不及待喜悦道: “主人!凤族带领的决赋家族联军,已经迅速撤出。而被扔下的百万大军不知道怎么了,皆茫茫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竟然全部溃散。”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让亡生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深深震撼到了。 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但婉妍理解他们为什么溃散。 信仰真的是一种太复杂的情感。 连接亲情的是血,连接爱情的是心,连接友情的是脾性。 而信仰,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根基,却拼命向着那颗够不到的星辰,努力伸手的执念。 感情覆灭后,毁的是自己的心肝。 而信仰崩塌之后,毁的是你以为的全世界。 神将不神,也难怪那些士兵,瞬间就溃散了。 而当他们认定的善不再是善时,那他们笃定的恶,还是恶吗? 当世人产生这个疑问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足够的动力,再和亡生大军死磕到底了。 “主人!这一仗,我们不用打了!” 探子在狂喜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婉妍,已经站都站不住了。 避无可避的一仗,避开了。 进退两难的亡生大殿,保住了。 婉妍最大的心病,解开了。 可婉妍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她只是缓缓合上眼,砸下了两行清泪。 “是啊,不用打了。” 。。。 昆仑山,天璇殿。 除有诏外,任何都不得擅入的无垢圣殿,千年以来第一次,被人占满,满殿的刀光剑影。 只见以太阳神为首的诸神,都手持兵刃,一个个都是怒目圆睁。 而所有兵刃指向的焦点,是白衣的净释伽阑,和挡在他面前的供觉旃殊。 往日净释伽阑穿的,虽然也是白衣,但丝毫不简朴,反而以白金的线绣成,配以名玉,极是尊荣。 然而今日的净释伽阑,就只是一袭最简单的白衣,一袭黑发以一根银簪收住,别有几分凄清。 他坐在榻上,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还眼含愧色。 而不论是性情火爆的太阳神,甚至是最冷静的山神,此时都是被怒火烧得面目通红。 他们的怒火,已经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悲愤。 悲大于愤,悲又化成愤。 太阳神剑锋直指净释伽阑,一双眼已是红得可以滴血。 明明是很威慑力的场面,可太阳神的剑刃却遏制不住地晃。 晃得满殿的剑影。 他怒视着净释伽阑许久许久,才终于和着眼泪,落下声泪俱焚的一句。 “净释伽阑!至高天命,无上信仰,千载天璇……全毁在你手里了! 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自掘坟墓!” 太阳神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情绪激动地随时都会冲上来。 供觉旃殊抚剑挡在净释伽阑身前,生怕他伤害净释伽阑。 然而,净释伽阑却是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来,轻轻推开了供觉旃殊,直面着臣民的暴怒。 看着他们,净释伽阑的神情之中,没了往日的尊贵、清冷、淡然,和将一切控制于股掌间的从容。 在他眼中,就只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的,无奈的平静,以及深深的愧疚。 “诸神,自八年前,我就在昆仑山设下结界,之后每年都加固,如今已是坚不可摧。 就是凤凪扶带着凤军杀来,这结界也可以保住天璇殿和殿里的人。 同时,我已经天璇殿所有的田地,都整理完毕,交给了供觉旃殊。 除了划分一半分给无地百姓外,剩下的一半田地产出的粮食,足够养活昆仑山上的所有人。 还有天璇殿的所有产业,我也已安排给了专人打理,不用诸位操心,每月都会有足量的银子运上天璇殿。 所以,待我走后,诸位可以放心留在天璇殿,你们的生活不会因为这些动荡,而受到分毫的影响。 这段时间的动荡,我深感抱歉。 我没什么能拿来赎罪的,只能保证,待我离开后,一切又会归于平静。” 净释伽阑说得很平静,只是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糟,声音中的虚弱已经无从掩盖。 众人这才恍悟,原来带着圣殿的清誉下地狱这么疯狂的做法,居然不是净释伽阑的一时冲动,而是从八年前,他知道真相时开始,就在计划着拆穿一切的这一天了。 而在自己走向毁灭之前,他还帮圣殿的所有人,都安排好了余生。 但显然,诸神不准备领情。 一直站在一旁的山神昆仑,忽然上前一步,愤慨道: “净释伽阑!在你心里,我们现在是在担心自己的生活有变动吗! 我们担心的是天璇殿! 净释伽阑,千年荣耀的天璇殿就要毁了!” 928 落神台(2) “千年荣耀……” 净释伽阑苦笑着喃喃,“昆仑前辈,还有在场各位,我们有谁不知道。 这千年的荣耀背后,积攒了多少肮脏的血垢,多少无辜的人命。 净释摩诃的所作所为,已是罄竹难书。 但将他所做的一切,与我的祖祖辈辈在千年来,为了维持所谓信仰的秩序所做的事情放在一起,不过是九牛一毛。 千年来,净释家族拥有最多、最肥沃的土地,拥有千万年都享用不尽的财富,拥有万民的信任,和至高的尊荣。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族确实为人间太平做出了许多贡献。 可延续到近几百年来,天璇殿所在乎的,已经不是如何造福万民,维护人间,而是如何保证自己一族的地位,如何巩固信仰与统治。 方才东皇前辈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先辈,愿意用荣耀的锦布盖住血海尸山,然后坐在上面享受万民朝拜。 可是我,坐不住了。 所以,我要揭开这层锦布,我要给血海尸山一个交待,我不要他们做为荣耀而死的冤魂,我要给他们一个身后名,让他们可以清清白白地转世! 事到如今,我身残如废人,已经改变不了更多,也没法为人间做更多了。 我只能告诉世人真相,让他们不要再被骗、被利用,将有罪之人供若神明,将无罪之人打下地狱。” 太阳神闻言,怒吼道:“你不用说这么好听!说来道去,你不过就是想给宣婉妍和她娘洗罪名罢了! 为了宣婉妍,净释伽阑,你堂堂无上圣尊为了一个女人,你宁愿毁了圣殿和你自己!” “宣婉妍和绮罗前辈,她们本没有罪!何来洗罪名! 她们背着人间最大的冤案,难道不应该还她们一个公道吗!” 净释伽阑亦是激动了几分,苍白的嘴唇也有了几分血色。 “更何况,若是圣殿已经不再代表着正义,反而在为人间带来灾难,那颠倒黑白的圣殿,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太阳神丝毫不让,提高声音吼道: “可是绮罗已经死了!连转世都没了!你给她一个公道又有什么用! 还有宣婉妍,她手里有亡生大殿二十五万大军,世人再恨她,也奈何不了她,她死不了! 而且她是沙华啊!她那样的人,能活着就很好了,她还想要什么! 公道对她们而言,毫无用处,但是却会毁了你,毁了圣殿! 净释伽阑你好想一想,这真的值得吗!” “东皇……”听完此话,从不将喜怒外表的净释伽阑,竟是气得浑身发抖,看着东皇的眼中,就只有不可理喻。 “我只知阳光落下,会有影子。却不知原来你眼中,就只有黑影。 你说公道对她们毫无用处……? 这番话,你能对着被为净释摩诃扛下祸世骂名、被害死两次的绮罗前辈说出来吗?你能对着一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却被逼得家破人亡、现在还在力扛百万大军的宣婉妍说吗?” 净释伽阑一步步走近,接着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她们不需要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也是她们该得的。 而这些报应,也是圣殿该得的!是我该得的!” 东皇被净释伽阑说得一时语塞,山神忽而开口道: “可是尊上,人是需要信仰的,你知道你这样做,毁了多少人的信仰吗?” “是!凡人是需要信仰,引导着人向善,可是……” 净释伽阑说着,忽然快步向前逼进几步,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自己满是斑驳伤痕的胸膛。 “可是人们应当信仰的,是正义、是公允,是良善、是善恶有报! 而不是欺骗世人,信仰一个也会错、也会有私心、也会疯魔的凡人! 你们看看我,看啊!看我是人还是神? 我就是一个凡人,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法剥除三情六欲的凡人,一个受伤也会留疤的凡人! 我凭什么,配得上万民的信仰! 从千年之前,人们开始将一个凡人神化,为一个凡人建造神台的时候,就该知道,这神台早晚会崩塌的。 而神台越高,那凡人就摔得越惨。 所以现在,从昆仑山颠掉下十八层地狱,是我这一族的宿命!” 净释伽阑吼了出来。 众人看着净释伽阑,都哑然了。 原来净释伽阑的白衣之下,不是神像石,而是皮肉。 这本是根本不用想的问题,可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从净释伽阑一出生,就有预言,说他绝对是天璇殿千年来,最不一样的一位圣尊。 那时的人们对这个“不一样”的理解,是他更有才干、有更远大的志向,带着圣殿走向更繁荣的辉煌。 而到现在,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净释伽阑和千年来的所有圣尊,都不一样了。 因为当圣尊站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既然生在这里,便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们向人间索取信仰,并不断巩固。 而净释伽阑站在那里,他惶恐、他战战兢兢,他无时不刻不在想着,自己能给人间带来什么,来回报这份信仰。 现在,他知道自己能给人间什么了。 公道。 于是,他把自己和圣殿,都牺牲给了公道。 在狂风骤雨褪去后的平静之中,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的逼近。 净释伽阑渐渐平静下来,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血色又一点点褪去。 净释伽阑理好衣襟时,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冷静道: “该交代的事情,我都告知供觉旃殊了。 阿鼻地狱洞开之时将至,我就先走了。 余生无再会,愿诸位好运。” 穿着,净释伽阑抬步,穿过层层人群,向殿外去了。 他一手在前,一手负在身后,白色的衣襟卷着他的脚步。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往无前的平静。 离开天璇殿,离开昆仑山的时候,净释伽阑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和一道熔铸他八年心血的结界。 净释伽阑走了,但他还在保护着圣殿。 直到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时,净释伽阑仍是淡然又从容。 就好像,他不是要去下地狱,而只是去看看庭院中的花,是不是开了。 ------题外话------ 其实阑哥这一生,最大的矛盾,也是所有的挣扎纠结,最根本都源自于他就是一个凡人,却背负着整个人间的命运,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阑哥是真的好惨好惨又好棒好棒 我只想说,净释伽阑!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紧跟时事了属于) 929 神明的地狱(1) 黄昏时分,阿鼻地狱。 世界分为三界,其中人间掌生、冥府掌亡魂、鬼蜮掌鬼。 在这三界之中,也有交叉地界,比如人间和鬼蜮的交汇处,就是畜生道;鬼蜮和冥府的交汇处,是业圣门。 而人间与冥府,因为关系最为密切,所以有两处交汇,又叫生死关。 其中,生关是奈何桥,即可以连同两界,从人间前往冥府转世。 而死关,就是阿鼻地狱,是走不通的,就像是悬在人间与冥府之间的一座孤岛。 而被困在这座孤岛上的人,既不得生,也不得死,只能生生世世受红莲业火的炙烤。 这些重合处,除了死关阿鼻地狱,只有人间门之外,其余所有的重合界,都在连接的两界中,分别有入口。 而人间的一些圣族,正是因为管理着两界的通道,所以才会被奉于这么高的地位。 比如奈何桥的冥府一端,由十殿阎王中的一位驻守,人间一端,则由青鸾圣族驻守。 而畜生道的鬼蜮一端,由鬼主驻守,人间一端,则由凤族驻守。 至于阿鼻地狱,则由天璇殿驻守,后天璇殿命麒麟神族以红莲业火镇守,因此麒麟神族也可以掌控阿鼻地狱的开合。 阿鼻地狱虽然是对人的最高惩罚,但阿鼻地狱的入口,却是相当不起眼,就只是荒原之上,有一座石台。 在未经启动时,石台上空无一物。而启动之后,原本连缝隙都没有一条的石台,则会从中裂开一分为二,容人堕入。 而就是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座石台,实则在其方圆十里内,都有极强大的决力场压制着。 只有天璇殿中人、麒麟族人,以及被刻了罪人印的人,方才可以进入。 此时此刻,几千年来,都平静而空旷的荒原,竟然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其中,还有花花绿绿几百面旗子在迎风招展,上面印着不同家族的族徽。 这是来看净释伽阑受刑的人群,他们进不去决力场,只能围绕在决力场的周围。 此刻,百万人齐聚于此,竟有一种举大陆之力,共襄盛举的盛况。 如果不是他们个个面有怒容,恶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甚至一直努力突破决力场的话。 人群中,几百万人都在声嘶力竭地高声喊着: “净释伽阑!负我信仰!天下之所大罪尽汇于你一人焉!” “净释狗贼,世人怎有你这般恬不知耻之徒!你的罪行明明万死难辞其咎,你居然还要苟且偷生,不肯一死!” “天璇殿尽是肮脏龌龊之徒,净释伽阑就是万恶之首,是世界上最肮脏、最无耻之人!” “净释伽阑你快去死吧!” “净释伽阑,你卑鄙龌龊、下贱至极,就是做刍狗都不配,怎么好意思披着人皮,为祸人间二十年!” 人们奋力地骂着,只觉得不论怎么骂,都解不了心头的恨。 其实,真让这些能言善道的人说一说,他们口中不如刍狗的净释伽阑,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他们都会语塞。 不过,没人在乎。 而在连绵如山的呼喊声中,一个呼声越来越大。 “喂!这么多决赋家族在此,也破不了这个决力场吗! 赶紧给老子打开,老子他|娘的要亲手宰了净释伽阑!” “对!屠净释,杀狗贼!” “屠净释,杀狗贼!” 众人的声音响彻云霄,而石台垂直上空的云上,站着两个人。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只不过不是绸缎制成,而是粗麻的白衣。 或许因为这里距离太阳更近,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朵云都盛不下。 供觉旃殊听到这些声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一双拳头攥得发涨,活活大了三圈。 可是,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满腔的悲愤,都涌进了眼中。 七尺高的大小伙,竟是冤屈得涕泗滂沱。 哪怕供觉旃殊从来都知道,和不愿意听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但此时此刻,他就只想对人群喊: 你们这些问尊上为什么不死的蠢货!你们怎么会蠢到,以为对他而言,活着是幸事! 以为他是因为贪生,才自请下地狱保命的! 你们可知,对一个经脉尽毁、灵元受损、每年还要受喾颛之刑的人,活着是怎样的劫难,而死亡是怎样的解脱吗! 他宁可拖着这具,只剩下痛苦的身体,受地狱之火灼烧千千万万年,也要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你们活着! 而你们,却在说他卑鄙,说他龌龊,说他下贱! 天啊!老天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公道啊! 供觉旃殊实在是忍不住了,满脸的鼻涕和眼泪都混合在一起,“扑通”一声跪下,对净释伽阑的背影吼了出来: “尊上!求您了,您赴死吧!带着所有人一起赴死吧!我们一起死吧! 这些人,真的不值得您这样付出!真的不值得!” 供觉旃殊字字句句,声泪俱焚。 净释伽阑一直安安静静俯视着人间,听着他用尽一切守护的世人,在像疯狗一样地吠他,没有一点表情。 就只是麻衣下的身体,一点点更凉了。 不知是因为终年血液倒流,还是太过寒心。 听见供觉旃殊的声音,净释伽阑有些笨拙地缓缓转过身来,伸出僵硬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轻声道: “说什么气话呢。” 净释伽阑已经努力掩盖虚弱,可声音仍是气若游丝。 供觉旃殊已经哭得疯魔,整个人瘫着,净释伽阑扶都扶不起来。 供觉旃殊快背过气了,只是不住地喃喃着。 “尊上……不值得……不值得……真的太不值得啊!” 这样烂透了的人间,怎么配得上最圣洁、最纯净、最慈悲的人,为之殉葬。 净释伽阑支撑着自己,就已经很是艰难,根本扶不起供觉旃殊。 于是他也蹲下身来,与供觉旃殊平视着,轻轻叹了口气,温和道: “阿殊,我这条命,不是给了 而是为了那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准备洗手做饭、准备用膳、准备就寝的人们。 他们结束了平静的一天,虽然对未来没什么大期待,但是他们知道,明天也会平静地来。 所以今天我下地狱,就是为了明天,太阳可以照常升起,照着他们的平静。 那时,纵然我已经看不到了,却还是会觉得,很安心。” 930 神明的地狱(2) 说完,净释伽阑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 “阿殊,我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请你一定答应我好不好?” 供觉旃殊闻言,立刻颤颤巍巍爬着,抱住了净释伽阑的腿,嗓子哽得话都说不出了,只有死命地点头。 现在,就是净释伽阑要供觉旃殊替自己下地狱,供觉旃殊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刻跳下去。 净释伽阑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供觉旃殊的背,道: “阿殊,有你陪我走这一生,我很庆幸。 但你陪我走到这里,就停下吧。 一会儿时辰到了,我自己下去。 最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供觉旃殊不可置信地看着净释伽阑,立刻疯了一样地摇头: “不!……不不不!尊上!尊上!求您了求您了……我要和您一起!” 边说着,供觉旃殊更死地抱着净释伽阑的腿,生怕下一秒,他就抛下自己,一去不复返了。 供觉旃殊知道,净释伽阑这样做,是怕地狱之门打开后,他跟着自己一起下去。 而供觉旃殊也确实,从净释伽阑在罪己诏中,说自己要下阿鼻地狱时起,就暗暗决定,要和净释伽阑一起下地狱。 净释伽阑笑着拍了拍供觉旃殊的手,道: “我不在了,但天璇殿还在。虽然光荣不再,但还有那么多人在里面。 如果没人护着他们,我怕世人会因为我一族的过错,而迁怒于他们。 那时,我就是在地狱里,又怎么能安心呢? 阿殊,只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供觉旃殊这一生,从没拗过净释伽阑一次。 这次,也不例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净释伽阑理了理衣襟,又整了整束起的头发。 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去见他的信徒一样。 到最后了,他还是想给世人留下,他最端正严谨的模样。 人间冤他、践踏他、折辱他,把他做的一切,都碾进灰烬里。 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对待这个烂透了的人间。 净释伽阑最后一次,用天神的视角扫视人间一圈,然后 纵身一跃。 “尊上!!” 这一声,供觉旃殊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喊完后,供觉旃殊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剜了心一样,疼得他呼吸不得,只能捂着心口,轰然侧倒而下。 供觉旃殊倒下后,才看见,在他眼前的那片云朵之上,被砸下了一个湿湿的小坑。 小坑中,包着一滴泪。 终究是一生的心血枉费了。 他怎么可能不痛心。 那一天,白衣的神,从天而降,一身落日余晖。 绝望又辉煌。 那一幕,皎洁又圣洁,仿佛神迹降临。 然而,没人对着他祈祷,只是人群中的骂声更高了。 在泼天骂声中,在决力场被攻击发出的“咚咚”声中,净释伽阑落在了决力场围成的葬台内,缓缓走向了石台。 他脆弱的身体,纵使藏得住狼狈,却也藏不住浑身的凄清。 他迎风走着,风卷着他的白衣,勾勒出他嶙峋的骨形。 在石台边,净释伽阑停住了脚步,直面四周的人群。 看着愤怒的人群,和百面招展着的反旗,净释伽阑的眼眶红了。 此时他心中所想,并非是今非昔比的悲凉。 他是在想:妍儿,原来你一直在面对的,竟是这样的绝望。 净释伽阑长长叹了口气,对着人群深深鞠下一躬。 躬下身来时,净释伽阑的脖后,一枚青色的罪人印清晰可见。 除了天璇殿和麒麟族,只有被烙下罪人印的人,才能进入阿鼻地狱的决力场。 而罪人印一旦烙下,也再出不去这决力场了。 净释伽阑本无需烙印的,但为了封死自己所有的退路,他还是烙了。 许久以后,地狱之门开启的时辰都要到了,净释伽阑才终于直起身来。 然而,就在净释伽阑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看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他顺着人群的目光抬头,才惊觉天空上所有的风,都在急速向一点汇聚。 而那一点,正在急速逼近。 下一刻,就见一个人骤然出现,仿佛天降的流星。 看到那人的时候,净释伽阑这一生,头一次被惊得一踉跄,几乎是下意识地,向那人来的方向踉踉跄跄走去。 那人,是宣婉妍! 因为宣婉妍的到来,围观的人群彻底沸腾了,几乎所有人同时尖叫出声。 但他们的尖叫,丝毫没有阻挡婉妍。 她展开双臂落下,速度之快,瞬间撕破了天幕之上挂着的夕阳绢帛,落在了决力场外。 一时间,围观者又是惊,又是对宣婉妍本能地惧。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抓住这个“疫病的罪魁祸首”,而是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宣……宣宣婉妍!” 当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时,则是立刻吼道: “快抓住她!她要救净释伽阑!” 对于这有数百万观众的绝佳扬名机会,百余决赋家族几乎是同时出手,争先恐后向婉妍扑来。 然而,当他们纷纷拔剑向婉妍时,婉妍在落地后,站都没站稳,就毫不犹豫地发狠力,向决力场里撞去。 但这决力场实在太厉害,婉妍对它用了多大的力气,就有多大的力气反作用于她的身上。 于是,婉妍被反噬的力量撞出百米,整个人摔进人群中。 “宣婉妍!”净释伽阑看到,不由惊叫出声。 而被婉妍撞到的人群,则是立刻尖叫着躲开。 挨了如此重击的婉妍,脸上居然连一丝的痛苦都没有。 哪怕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在天上,婉妍的双眼,仍是死死盯着决力场,眼中是万劫不复的坚定。 这时,众家族的人,也已经到了婉妍身边,将婉妍团团围住,就要抓她。 然而,被击飞的婉妍,意识都还没完全回来,右手的蓝色的光芒已经亮起。 就见婉妍忽然高举右拳,然后猛地俯身,一拳砸在地上。 一瞬间,巨大的蓝色能量从中迸发,将婉妍身旁的百余人,同时击飞。 之后,婉妍没再做分秒的停留,右手中再次盈满力量,像是木柱撞钟一般,义无反顾地,向着决力场冲去。 931 等我 这一次,由于倾尽了白泽的力量,婉妍真的撞进了决力场,没有被瞬间弹飞。 只不过决力场中的婉妍,由于逆着强大的决力,仅仅是维持站在原地,都已经吃力至极,瞬间变得面目狰狞。 大惊之下,净释伽阑空白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婉妍的意图。 罪人印一旦落下,就和人皮人骨融在一起,再也去不掉了。 净释伽阑已经烙了罪人印,就是婉妍能进决力场中来,也带不走他了。 想要救他,就只有一个办法——毁了阿鼻地狱的决力场。 当这个念头滑过净释伽阑的脑海时,纵使拥有三倍圣尊之力的净释伽阑,都是瞬间毛骨悚然。 阿鼻地狱的决力场,是三界产生时,造物主的产物。 而婉妍现在的做法,就是用一个凡人的力量,去对抗造物主! 与此同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在净释伽阑的身后,地狱之门洞开了。 然而,一心下地狱的净释伽阑,却是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当即向婉妍狂奔而去。 那一刻,原本站都站不住的少年,却向她狂奔而去,翻飞的衣袂像是驾着一片云。 而顶着造物主之力的少女,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厘一厘地向他靠近。 此时,婉妍不过冲入决力场一尺的距离,却已经寸步难行,无法再向前分毫。 而在她身后,几千人看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却是再也没法动婉妍一下。 “宣婉妍!宣婉妍!” 净释伽阑终于冲到了决力场边,他拼命地拍着决力场,拼命地喊: “不要!不要!求你了!求你了!快停下!” 而下一秒,由于罪人印距离决力场太近,有要脱离决力场的嫌疑。 净释伽阑颈后的烙印一亮,他瞬间被弹飞几百米,然后狠狠砸在了地上。 此时的净释伽阑,已经脆弱到站着都不能够,在如此重摔之下,瞬间喷出一口血,扬起满天的血雾。 然而,净释伽阑却是身子都还没落稳,就挣扎着站起来。 可不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站起来。 于是那一日,在百万人的围观之下,在昆仑山巅峰站了一生的、至尊高贵的净释伽阑,他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向前爬去。 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只想快点到婉妍的身边。 在他的眼里,全世界就只剩下了婉妍。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看见,面目已经扭曲的婉妍,嘴唇忽然勉强动了一动。 她说:等我。 然后下一刻,就见巨大的冲击力中,婉妍艰难至极地抬起了左手。 在她的掌中,是一把骨刃。 净释伽阑的护心骨。 婉妍几乎没有分毫迟疑,艰难地挥刃,将骨刃刺入了自己的正心房。 “不——要——!”净释伽阑凄厉地嘶喊。 由于顺着决力场冲击的方向,婉妍根本不用自己使力气,骨刃就被强大的决力推着,狠狠插进了婉妍的心间。 那一刻,纵使决力场中的婉妍,就像是大江之中的一片枯叶,已然完全身不由己。 但骨刃捅进婉妍心口的时候,她的身子还是剧烈地一颤。 与此同时,在婉妍的左掌中,像是着火一样,突然亮起了红色的光芒。 那是婉妍濒死的时候,会出现的沙华之力。 于是,随着婉妍左手的红光更盛,婉妍又向前强行突进几里地的距离。 当婉妍又一次停下来,寸步难行的时候,婉妍再次抬手,将匕首又往自己心中狠推一下。 看到这一幕的净释伽阑,又是瞬间喷出满满一口血,扶在地上的身子都被震了起来。 而决力场之中的婉妍,已是血都喷不出来了,就只有源源不断的血,像是红色的绸缎一样,盖住了婉妍的下唇,进而盖住了婉妍的整个下巴。 这时,在净释伽阑和婉妍之间,不过三丈的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泪花。 但这却是隔着造物主的距离。 此时净释伽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不住地摇头,嘴唇一遍遍咬着一句话: 求你了,不要!求你了!不要!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居然还挣扎着笑了笑。 没事的,你等我。 在距离净释伽阑只有不足一丈距离的时候,他们只要伸手,都能够到彼此了。 可婉妍,再一次寸步难行。 这时的婉妍,已经焦躁万分,因为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胸口的骨刃,已经插到了心房。 这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向前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一定会死。 越是濒死的时候,婉妍的沙华之力就越强盛。 可是再强盛的沙华之力,没有觉醒,也不过是拿自己的命,和死亡画押,借几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无异于饮鸩止渴。 而她能借来的所有力量,就只够支撑她走到这里,无法再向前分毫了。 这一刻,婉妍犹豫了一瞬。 此时,她若退,肯定会被决力场化灰。 净释伽阑,要下地狱。 可她若是此时不退,她会被自己捅死。 净释伽阑,还是要下地狱。 现在摆在婉妍面前的,是她和净释伽阑的两条命。 可是,婉妍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走到这里的决力之强,已经冲平了婉妍的五官,甚至快把她的头皮都掀起来了。 算了算了。 婉妍看着净释伽阑,忽然就释怀了。 横竖都是死在一起,我不要再从你身边,离开一步了。 这么想着,婉妍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按着胸口的匕首,拼死往里一推。 强大的决力冲击下,骨刃就像绣花针,婉妍就像是薄薄一片纱,骨刃直接从婉妍的心脏正中穿过,又从她的后心冲了出来。 刺穿了婉妍的骨刃,就像是这世间最快的箭矢,被决力场瞬间推出几十里。 没人看见,飞驰的骨刃尖端,顶着一滴血。 那一滴血和布满骨刃的血,融不到一起。 “宣婉妍!” 净释伽阑这一声,真真是把自己的心肝,都震碎了。 这一声落下,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真冤啊…… 这是婉妍最后的念头。 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怎么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932 记忆复位 大梦一场 然后,婉妍就感到心口骤痛,痛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那不仅仅是身体痛,而是一种从灵魂到躯体,都搅在一起的绞痛,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地碾碎。 下一秒,回忆像是洪水决堤一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强行涌入婉妍的脑海,也不管她在一瞬的时间内,能不能承受这么多。 在这远比死亡更恐怖的疼痛之中,婉妍眼前忽然开始走马灯一样地,划过一个个画面。 婉妍听说过,人在死之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婉妍弥留之际,眼前划过的,却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然而,就是在那个人的一生中,婉妍却看见了,远比她从自己视角所能看到的,宣婉妍更完整的一生。 这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是八岁的少年和父亲过招,被打得趴在无垢圣殿前,从中午挣扎到凌晨,血殷红了地面,才终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一路走,一路摔,回到了房间,也不上药,忙着换了干净衣物,疼得几次昏厥。 一刻钟后,他出现在了小女孩的梦里。 面色惨白,但他仍是平静如常。 他说:“对不起,今天来迟了。” “不迟不迟!”穿着睡袍的女孩仰着小圆脸,一个劲的摇头,嘴角咧着,眼睛却是不住看向小少年白纱之上,苍白如纸的面容。 女孩摸了摸兜,有些小失落,道: “小师父,下次我入梦的时候,你能把我兜里的东西,一起带进来吗?” 小少年没回答,只是翻开了书,“今日,就先从考教你昨日的功课开始。” 第二夜,梦里的小姑娘,还是一身长长的睡袍。 只是在她的兜里,多了一根倒插的冰糖葫芦。 这根命运多舛的糖葫芦,在被子里藏了半晚上,早就化了,糖把兜都糊住了。 “小师父,给你七,糖福奴!” 吃了糖葫芦,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了,小师父就会笑。 小师父偶尔笑的时候,脸上好像会多几分血色。 一夜一夜地过,一场梦一场梦地做。 一梦,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的时间,男孩长成了顶天立地的一棵松,女孩长成了顶天立地的一竿竹。 他们重逢在京都的翰林院。 或者说,少年早已经提前来到这里,等了她四年。 他们会斗嘴,会互相嘲笑,会策马驰骋。 他们一起审犯人、一起查案子、一起上战场。 他们穿着红色布衣成亲,他们坐在凤麟洲的屋顶互诉衷肠,他们在漫天烟火之下接吻,他们在青楼帐中相拥而眠。 她说: “在守护苍生之人的背后,必定会有一人,用自己的全部,甚至生命,来守护着那一人的。” “我对你何止是喜欢,唯有皈依一词,最为妥当。” “我想做你离心最近的肋骨。” “妍,玉汝于成。” 这段时间不论是于他,还是于她,都太耀眼了。 可连太阳都要东升西落,世界上从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耀眼。 这是他二人都心知肚明的道理。 可半年,仅仅半年,也实在是太短了。 就像是绚烂烟火骤然消散后,更加凄冷的夜空。 所有的烈火烹油,都消弭在一夜。 那一夜之后,她什么都忘了。 可他,还什么都记得。 她说: “公子您好,初次相见,礼数不周,请问容公子在哪里?” “我并无师父,全是无师自通。” “要么让我走,要么我让净释伽阑死。” “你赶快走,别脏了我西北无人境。” “大半夜的,又没有观众,我尊敬的尊上,你有必要又哭又闹吗?” “比起和你成亲,我更愿意守寡。” “净释伽阑!是你害死了笙郎!” 画面到了这里,骤然停了下来,变成了一片空白。 可耳畔,还回荡着一声声,声嘶力竭。 空间之中,就只剩下了婉妍双手死死攥着心口,像是受了巨大惊吓的猎物一样,全身剧烈颤栗,一双眼瞪裂了瞳仁,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婉妍的嘴里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一声声悲颤的骨声,发自胸腔。 当走马灯再一次转起来的时候,它的速度慢了许多。 第一帧,无人境的沙暴之中,他对身旁人吩咐:“调集全部暗影,准备明日带宣婉妍入殿。” 供觉旃殊万分不解道:“尊上!暗影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了,现在亮牌是不是……有点早。” “凤凪扶和净释摩诃在无人境的奸细无孔不入,已经开始给她下蛊。 只有在我身边,我才能护得她周全。” 第二日,在铁闸机关落下时,净释伽阑推开了婉妍,以肩扛下足有万鼎重的铁闸门,然后带着婉妍离开了无人境。 第二帧,亡生大殿,他一袭白衣款款而入,殿中人却是个个怒目圆睁,如临大敌。 “净释伽阑!你处处伤害她,居然还敢胆敢擅闯无人境。今日我们就用你的血,祭奠亡生大殿列祖列宗!” 他不解释、不争辩,只是将一个包袱放在地上,道:“明日卯时,昆仑山脚,会有人带你们进去。” 说完,他就走了。 众人打开包袱一看,只见是天璇殿的宫装还有令牌。 第二日,在大婚上,婉妍一抬头,就看到了宣奕他们。 第三帧,西南山间的小屋,约半岁大的孩子睁着纯净的大眼睛,看着面前像是山一样高大的人,从心口催动出了一颗紫诰色的小珠子。 那是灵元。 孩子不知道,这颗珠子对修炼决赋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睁大懵懂的眼睛,看着那人将小珠子一劈为二。 一半,嵌入了孩子的心房。 “孩子,改变你的决赋,实在是迫不得已。 如今朱雀全族被灭,你母亲又蒙受不白之冤。 你只有是鸑鷟后人,是我的孩子,你才能活得下去。 你姨母她不剩几个亲人了,你不能再有事了。” 男人小心翼翼把孩子抱了起来,动作分明很熟练。 “你慢慢长大,我慢慢向你赎罪。” 还有许许多多帧,一闪划过。 ------题外话------ 失忆前后的对比好虐,真的把我狠狠虐到了呜呜呜求安慰呜呜 阑哥真的啊啊啊啊啊啊太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语塞了我只会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了!咱阑哥就是从脖子以下全是格局的男人! 933 毒尊觉醒 是凤麟洲的小院中,婉妍摘下白泽银簪,带上容谨送的金簪。他坐在屋顶上。 是胡窟的军帐中,婉妍喝着热气腾腾的红糖水。他站在门外。 是白泽不惑港的界碑旁,婉妍带着容谨回家。他立在马车的烟尘中。 是无人境的结界外,婉妍看着亲人都进入结界,才收了抵在他脖颈的刀,转身离开。他倒在沙漠中。 是大婚之夜,婉妍举在他身后的匕首掉地后,他踉踉跄跄地离开,扶着无垢圣殿的门,在门外站了一整夜。 在这些画面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那身影,那么挺拔,却又那么颓败,只看一眼,便抵得上千句话、万滴泪。 就像是一棵暴雪中的松,它没倒下,比倒下了还让人看了难受。 相比起方才的声嘶力竭,这一帧帧平静的画面,显得太唯美。 但这唯美对唯一的观众婉妍而言,才是真的杀了她的那把剑。 年初,宣府。 老嬷嬷看着坐卧不安的绮罗,担心地问道:“小姐,小小姐的泯心决已然生效,您为何还是如此担忧?” 绮罗眉头点血,叹道: “遗忘,是治愈一切的解药。 也是,代价最大的毒药。 没人能永远遗忘,因为在你遗忘的时候,有人会替你记得。 而泯心决,之所以泯心,强扭人的心意,怀疑、痛恨,然后忘掉深爱之人,固然是泯心。 但当遗忘者临死之前,泯心决被破,她会从被遗忘者的视角,看到因为她的遗忘,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背叛、憎恶、今非昔比、始乱终弃,全都是屠人心的利刃。 她会看见,自己是怎么一刀一刀,割在了爱人的心上。 如果她的爱人,因此也记恨于她,与她反目、离她远去,这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可若是她的爱人,背负着她的背叛、憎恶、误会、抛弃,一颗心被割得鲜血淋漓,却还要双手把心捧给她。 对她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泯心。 而那时,遗忘之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什么都弥补不了,只能带着无止尽地愧疚死去。 因此,所有中了泯心决之人,无不是在死后,放弃走奈何桥,转世为人。 而是宁可下畜生道,永生做鬼,来惩罚自己。 妍儿,当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终是不可能原谅自己的。” 走马灯终于是转停了,恰如婉妍的心脏。 婉妍缓缓睁开双眼,一睁眼,她就看见与自己不过咫尺的净释伽阑。 他伏在地上,两鬓都是乱发,一双狭长的眼睛,从眼头红到了眼尾,一身白衣覆血。 “宣……婉妍……” 吐出短短三个字,他的唇边,却流干了一身的血。 他的双手抠进地里,还在拖着碎裂的身体,一寸寸向她靠近。 在他的背后,是熊熊地狱烈火,已经从地狱之门中喷涌。 这时,婉妍的脑海中,她在走马灯中看到的最后一幕,和眼前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梦里,那是端阳节,摇摇篮的奶妈打瞌睡,还没有床高的小少年,抱着床栏杆,笨拙地摇啊摇。 摇篮中的人看着他,笑啊笑。 他很不熟练地唤她: “宣……婉妍……” 那天,是婉妍出生的日子。 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为什么第一眼见蘅笠,第一次见净释伽阑的时候,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地亲切。 小师父,蘅笠,净释伽阑。 一个是育她善恶、教她本领的恩师,一个是情比金坚、并肩作战的恋人,一个是历尽千帆、同舟共济的夫君。 这是贯穿婉妍生命的,最重要的三个人。 而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你是谁? 这是四岁那年在梦里,婉妍对小师父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这句话婉妍对着蘅笠、对着净释伽阑,在不同的地方,又问过太多遍。 现在,在生命的最后,婉妍心中,爱与悔都来不及说了。 她心里只剩下三声悲鸣。 是你啊。 是你啊。 净释伽阑。 是你啊…… 在婉妍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整个人间所有的花,都枯萎了。 百花之王沙华的枯萎,配得起一次万花凋零,人间无色。 “宣婉妍!” 净释伽阑这一声,惨绝人寰。 这一声,用尽了净释伽阑淬肝沥胆二十年的全部心力。 呼喊之后,净释伽阑轰然倒地。 也就是在净释伽阑不省人事的那一刻,荒原之下,一道道红色的血管,忽然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初冬的荒原之上,无明无暗,无云无风,只有一阵肃杀的寒气,从地面之下,从天空之上,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这寒气像是啃噬尸体的尸虫,冷的不是人的肌肤,而是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里钻。 别说荒原之上的百万人,此时此刻,整个大陆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渗进骨子里的冷。 那一刻,已经没了生命体征的婉妍,居然没有被决力场震飞,而是完好无损地悬在决力场中。 她合着双眼,身体无依无靠地悬着,就像是封存在冰中的绝美尸身一般。 然而,看着婉妍唯美的尸身,在场所有人却是同时变了神色,个个面带天将崩塌的恐惧。 他们所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不妙的猜想。 下一秒,他们的猜想就被应证了。 只见婉妍白皙的皮肤中,像是滴落了凤尾花的汁液一般,红色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直到那红色漫溢出婉妍的身体,蔓延到空气中,延伸到大地的脉络中。 那一刻,河流停滞了,风声消弭了,鸟儿不叫了,人屏住了呼吸。 万籁俱寂之中,就听一下下生命起搏的声音,从无到有,从轻到重,像是沉重的鼓点,又像是沉痛的丧钟。 咚,咚,咚。 那是心跳从停止,到恢复的声音。 下一秒,就听“轰”的一声,宛如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紧闭双目的婉妍,猛地挣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从婉妍的身体之中撞出,一经破土新生,便肆意绽放。 地狱之花,开在死亡的路上。 先有死,而后才有绽放。 ------题外话------ !!毒!!尊!!来!!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大猩猩捶胸口)((发出了疯狂原始人的呼喊 934 大君毒尊 在花瓣绽开的那一刻,红色的光芒像是海啸一般,向四周呼啸而去,瞬间将整个大陆,都变成悬浮其上的孤岛。 阿鼻地狱的强大决力场,则被这力量瞬间冲垮,归于无尽。 而那数百万的围观者中,站在前面直面浪头的那数万人,瞬间被这巨浪淹没,然后完全融化其中,尸骨无存。 在场十几万拥有决赋的人,直到惊愕地看着数万人被夷为灰烬,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开启的决赋,将全部决力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型屏障,想要抵御这海啸。 然而,十几万人的力量汇聚到了一起,才总算勉强挡住了这海啸,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间。 很快,红色的浪头掀翻所有的屏障,死伤不计其数。 荒原之上,纵使还有活口,却除了婉妍,再没一个还站着的人了。 这时,所有人的心,都被恐惧溢满了。 那是作为人,对死亡的力量发自本能的恐惧。 在所有人的心中,就只有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沙华,觉醒了!! 与此同时,在亡生大殿中,宣奕等人全都被捆在大殿中,脸上都是愤怒和担心交杂着。 为了不让亲朋和自己一起犯险,婉妍捆了亡生大殿所有人。 刚开始,宣奕他们还骂不绝口,一个个真气了个好歹。 但一天过去了,他们只觉得心如火焚,分外煎熬。 就在众人被死死捆着,却仍是都坐卧不安的时候,只见宣奕像是忽然怔住了一般,仿佛一座石像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奕弟,你怎么了?”管济恒连忙问道。 宣奕的一双眼直直盯着一个方向,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缓缓道:“你们看……” 众人都顺着宣奕的目光看去,落在了亡生大殿供奉的灵牌桌上。 在那桌上,从上至下,以三角形的形状,分三层摆了五座灵位。 而在灵案最 不论是摆放还是崭新程度,这一块灵牌,都显得与另外五块格格不入。 之前,这灵牌上面写着“六代尊位”四字,在“六代”与“尊位”之间,空了两个字。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个字的空位,居然被填上了。 填得严丝合缝,好似那两个字从来都在那里。 而众人在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全都缄默了。 那块灵牌,是婉妍刚到亡生大殿时,万般无头绪之中,对着前辈们祷告,请她们为自己指明方向时,从灵案中毫无征兆掉下来的灵位。 虽然上面没有写名字,但所有人冥冥之中都能感觉到,这就是婉妍的灵位。 给未亡人立灵位,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大殿所有都不赞同把这灵牌摆上去,但婉妍执意要摆上去。 她说:“这就是前辈们给我的答案。 沙华,只有死,才能有生。” 就在众人望着灵牌出神的时候,只见明明紧闭门窗的大殿之中,忽然刮过一阵风。 一时,风声、沙声、燃烧声,一首悲壮凄凉的欢歌。 灵案两旁,长长两列近百根蜡烛,就随风摇曳,将烛火洒满阴森森的大殿。 尤其是照亮了那块崭新的灵牌。 上面赫然写着: 六代大君尊位。 大君毒尊。 。。。 当婉妍从空中落到地上时,想都没想,站都没站稳,就立刻踉踉跄跄向净释伽阑跑去。 边跑,婉妍边一挥手,头都没回。 在她身后,海啸一般的红色力量,被收回她的一掌之间了。 此时此刻,劫后余生的庆幸、死而复生的恍惚、还有期盼已久的沙华觉醒的快乐,通通没有出现在婉妍心间。 这一刻,婉妍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还活着,我还有机会向你赎罪! 婉妍的身体差一点,就要被决力场撕碎。 此时,虽然沙华之力觉醒,但也只恢复了触发觉醒的心脏,身体的伤没有愈合。 但婉妍拖着无处不痛的身体,还是狂奔向了净释伽阑,模样狼狈地不像是毒尊。 这一刻,婉妍觉得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她可以没有阻碍地,奔向他。 “净释伽阑!净释伽阑!” 婉妍一点不减速地扑到净释伽阑身边,一边喊他,一边给他把脉,然后迅速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渡给他。 当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婉妍的掌间丝滑地涌出,像是永远不会枯竭般时。 婉妍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沙华之力,真的觉醒了。 虽然净释伽阑的身体,已然是将颓的华楼,神仙难扶。 但是,作为曼珠神花的并蒂花,沙华既是最凶险的毒,亦是最难的药。 当婉妍将源源不断地,将沙华之力推入净释伽阑的身体后,他还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净释伽阑就看到了婉妍。 只一眼,一瞬的时间,就足够染红净释伽阑的眼。 现在是生是死,是安是危,净释伽阑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只顾得上一把将婉妍抱入怀中。 婉妍亦是双手穿过净释伽阑的腰间,也紧紧抱住了他。 这一个拥抱,实在太过艰难了。 哪怕是抱着净释伽阑,婉妍还是觉得心悸难平,轻轻握着净释伽阑的胳膊,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让自己能完完全全看着他的脸。 一张过于憔悴与凄清的面容,一根身残也掩盖不住的傲骨。 他就像是一首以哀怨为表,以万死不折为里的诗。 只是他眼角的那滴泪,婉妍一看就心碎,忍不住伸手,用指腹为他拭去。 就在婉妍的指腹,落在净释伽阑眼角的那一刻,婉妍自己的眼角,却多了一分冰凉的触感。 在两个人的心中,最怜惜的,永远是对方。 “小师父,蘅笠……” 婉妍小声喃喃,欲笑还颦。 距离婉妍上一次唤这两个称呼,已经过了太久太久。 久到以至于净释伽阑闻声先是一怔,才道:“你都想起来了?” 婉妍点点头,牵住净释伽阑的手,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我知道的太迟了……” 935 弥留半月 对不起三个字实在轻得可怜,婉妍根本说不出口。 净释伽阑却只是摇头。 只要你还在,就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又有什么呢? “还有就是……我的沙华之力觉醒了。” 婉妍又道,仍旧是底气不足。 婉妍从来不觉得沙华和恶有任何关联,也不在乎世人对沙华有任何误解。 她唯一的惧怕,是净释伽阑对沙华有偏见。 于是婉妍立刻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用沙华之力胡作非……” “我知道。”净释伽阑柔声打断婉妍,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眉眼都在笑。 “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为什么不相信?” 婉妍也傻笑,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抱住净释伽阑的胳膊,道:“你的身子还能坚持住吗?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现在的婉妍,不怕任何人来围堵,她只怕净释伽阑又动了下地狱的念头。 果不其然,净释伽阑还是回头,向阿鼻地狱之门看了一眼。 婉妍一把抱住净释伽阑的腰,仰着小脑袋看她,眼中就只有祈求。 “你又要背着我走了吗?” 净释伽阑笑着的眼睛,分明也在叹息。 “妍儿,这是我承诺世人的……” “可是世人也发过誓,要永远信仰你,你看看他们方才的那副嘴脸!” “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 “你做错了什么?你为世人做的还不够多吗? 净释摩诃是你爹,难道是你能做选择的?!” “妍儿,父债子偿,净释摩诃已经死了,我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的。” 婉妍丝毫不退,道:“既然父债子偿,那世人欠我母亲的债,也该还给我吧!” 说着,婉妍向远处看了一眼,“可是你看他们,像是要还我的样子吗? 自从你公布真相后,所有人都在骂你、骂净释摩诃、骂天璇殿,叫嚷着要你们赎罪,一个个别提多正义了! 可是,他们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不论是当年迫害我母亲,还是大肆散布谣言、败坏我沙华一族,他们可都出过力。 要说凶手,他们谁不是凶手,可你看他们呢,有人觉得愧对于我母亲吗? 他们总是义正严辞地征讨,征讨错了就换一个人继续征讨,对被他们冤枉的人,就没有一点愧疚。 净释伽阑,既然他们不信不义,就配不上你的信义。” 净释伽阑沉默片刻,刚要张口,就被婉妍以指点唇制止了。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的。 反正今天,你要执意履行诺言,我就陪你一起下地狱。 你若要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反正,是生是死,亦或是不生不死,都好过再与你分离。” 说着,婉妍用手背一抹嘴角的血渍,仰着小脸,笑得明媚。 “天璇殿不容你,我们就回亡生大殿。 从此,你别做什么大神仙了,和我一起做快活潇洒的小妖怪吧。” 或许是沙华真的有毒,蛊惑人心的毒。 那一刻,看着婉妍的笑靥,净释伽阑除了顺从她,做不出任何选择了。 亦或许是净释伽阑知道,如果自己执意下地狱,婉妍一定会说到做到,和自己下地狱的。 果然,最终还是要在她的面前,让她眼睁睁看着我…… 净释伽阑的心沉到冰潭之中,但还是点点头,竭力掩饰心中的寒。 “好,我和你一起走……” “太好了!!”大喜之下的婉妍一把抱住净释伽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妍儿,再多一天也好,能和你在一起再多一天也好啊…… 那一日,婉妍左手提着十殿阎罗剑,右手扶着净释伽阑,从百万人中走过。 人人怒目而视,却,无一人敢拦。 那一日,初冬的荒原之上,她走到哪里,红色的花就开到哪里。 荒原万骨枯中,红花朵朵,似是星火燎原。 向死亡而开的花,点缀着,他重生的路。 当婉妍带着净释伽阑回到亡生大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而净释伽阑在半路的时候,就已经再次昏迷。 这次无论婉妍如何,也没能让他醒转。 婉妍一回到亡生大殿,还来不及给被自己捆起来的亲人们赔罪,就立刻带着净释伽阑去找宣契了。 “二哥!他为何还没醒来?” 宣契给净释伽阑把脉,婉妍在旁边快急疯了。 刚开始,宣契还笑怪道:“你别急呀,先把我给你熬的药喝了。” 可越把脉,宣契的神色就越凝重,嘴里还下意识地喃喃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宣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觉得不应该瞒婉妍,道: “妍儿,你可知他所有筋脉尽毁、根本不可能再恢复,全身有几十处骨裂。 而且……他只剩下一半的灵元了……” 灵元就是修习决赋之人的命本,只剩下一半的灵元,就意味着净释伽阑再长寿,也最多活到普通人一半的寿命。 这些,婉妍早就知道,但再听到时,还是心中狠狠一痛,缓缓点了点头。 宣契却久久无法平静,仔仔细细检查了许多遍,还是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按理说,受伤到这个份上……他…… 怎么会连看,都看不出来呢?” 宣契怕婉妍担心,到底是没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 宣契行医二十年余年,还从未见过一人受伤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活着的情况。 纵使医术高超如宣契、对人体构造和强度的了解如宣契,此时都被这具身体的韧性,狠狠惊到了。 婉妍见宣契沉迷震惊不能自拔,连忙拍了拍宣契,焦心道: “二哥,那他现在昏迷不醒,是为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撑不住了吗?” “应该不是……”,又仔仔细细检查许久后,宣契才缓缓道。 “妍儿,二哥实话给你说,就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但是总也还有十天半个月,不至于现在就……” 十天半个月……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响雷,狠狠砸在了婉妍头顶。 婉妍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到,但还是竭力稳住,道: “那……那现在是为什么?” 936 红尘销骨 宣契又捧起净释伽阑的手腕,检查了半天,才回头道:“小妍儿,你来看。” 婉妍上前,从宣契手中,接过净释伽阑的手,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抬头去看宣契时,他说: “你看他的指尖。” 婉妍认真去看,才发现在净释伽阑的几个指尖上,有米粒大小的淡淡的青色。 由于颜色不显眼,又盖在指甲之下,若不是有宣契提醒,婉妍甚至看不出来。 “二哥?这是什么?” 宣契不答,只是留了一句“你等我一下”,转身就走了。 过了好久,宣契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本书。 他翻开一页,拿着书看了婉妍一眼,才把书缓缓递了过来。 婉妍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死魂活身术。 死魂活身,以魂换身。 既已无心何贪寿,徒留空躯接红尘。 婉妍把这短短几句话来回揣摩,就听宣契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轻声解释道: “人有两魄,体魄和魂魄。 不过,对伽阑而言,还要更复杂一点。 无上圣尊、万翎凤尊、三光天尊作为人间的三大守护神,除了体魄和魂魄外,还有一道神魄。 但神魄的存在,不会改变体魄和魂魄的规律。 只有体魄和魂魄并存,人才能算是活着。 若体魄亡,平生并无大孽,魂魄纯粹者,则上奈何桥,转入冥府,等待魂魄修得圆满,便可转世。 若体魄亡,平生造孽深重,魂魄肮脏者,则下畜生道,堕入鬼蜮,再无转世。 小妍儿,你可知道人间与冥府、鬼蜮,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婉妍心急如焚等下文,宣契却突然反问她,婉妍心里焦急,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 “人间以体魄立身,冥府和鬼蜮以魂魄立身。 所以人死后,不论是入冥府,还是下鬼蜮,都只是魂魄,而体魄还是埋在人间。” “是。”宣契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们在人间受再重的伤,也只会伤到体魄,不会伤到魂魄。 而当魂魄离体之后,体魄必然会开始腐烂。 但是我听闻,有一种上古禁术,可以让施术者的尸身不毁不腐,留存百年后,仍是完好如生前,就是体内脏器,都仍旧功能正常,只是不再运作。 这种通过毁灭魂魄,来保全体魄的禁术,就是死魂活身术。 在寻常情况下,人死就是‘君埋泉下泥销骨’,即葬于九泉,以泥土销骨。 而施此术者,纵然体魄未亡,但实际上也已经身故,只是葬在人间,以红尘销骨。 故而此术,又名红尘销骨术。 这种违背三界运转规律的咒术,对施法者有很高的要求,必须是体魄残破至极,而魂魄纯粹如初生。 代价就是,魂飞魄散,永无转生。 先不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活过一世,仍旧纯粹如初生。 就说人都没了,用纯洁无暇的灵魂无法转世为代价,换来一具残破的躯体徒留于世,连苟活都不算,又有什么用。 因此,千年以来行此术者,寥寥无几。 也正因为记载太少,我对此术也很不了解,只知道施此术者,由于失温护体,身体会泛青色。” 婉妍听完,只觉得一阵眩晕。 她牵起净释伽阑的手,伸到宣契眼前,艰难道: “就像这样吗?” 宣契看婉妍这样,实在不忍心,便违心道: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毕竟我对此术也实在是知之甚少。” 然而,婉妍却缓缓闭上眼,像是瞬间失了所有力气般,拉着净释伽阑的手,“扑通”一声跌坐在床边,绝望道: “就是此术无疑了……” 净释伽阑的身体这么差,该如何撑过今年的喾颛之劫,这是婉妍和供觉旃殊,都焦心许久的心病。 若是喾颛封印爆发时,净释伽阑没撑住,那死的可不止他一个,还有整个人间。 婉妍之前还很奇怪,以净释伽阑的性格,怎么会明知自己的身体,事关整个人间,还一次次不计代价地伤身,甚至自毁一半灵元。 原来,净释伽阑早有打算。 能撑过去的时候,就死撑,毫不保留地贡献一切,用身体为人间肝脑涂地。 撑不过去的时候,就献祭魂魄保全体魄,用自己的身体,镇住喾颛封印,保全人间。 婉妍握着净释伽阑的手,只觉得今天的他,格外的凉。 “我说他为什么一定要下阿鼻地狱。 他是怕自己死后,身体还留在人间,有心之人会利用他的身体,危及人间。 所以,他才想把自己的身体,关进阿鼻地狱里去。 净释伽阑,你当真要为了人间,做到这个地步吗……?” 净释伽阑没有回答,但是婉妍忽然想起来,净释伽阑早就给过她答案了。 “你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婉妍问过净释伽阑两次。 一次问小师父,一次问蘅笠。 他给出的,都是不假思索的一个答案。 为了苍生。 那时的婉妍,只觉得敬佩,却不知这四个字背后,是怎样的悲壮。 他何止是为苍生而生,他那样清白的人,还为苍生身败名裂,为苍生而死。 甚至死了,他还在用自己的遗体,护佑苍生。 宣契看婉妍这样子,生怕她出事,连忙道: “小妍儿你先别急,世上没有无解的咒,我现在就去翻医书,找到解开死魂活身术的方法!” 说完,宣契就快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婉妍许久后,才缓缓道: “没用的……” 三个字,三滴泪。 “还有不足二十日,就是圣璇节了。 就算解开了死魂活身术,那喾颛封印爆发时,他还是没了活路……” 说着,婉妍苦笑一声,喃喃道: “阿鼻地狱,死魂活身术,喾颛封印…… 净释伽阑,你到底是怎么活的啊…… 怎么你为世人活来活去,最后自己千百条路,却没有一条活路……?” 说到这里,婉妍的眼神缓缓落下,落在净释伽阑的脸上。 “说起来,圣璇节也是你的生辰。 净释伽阑,我还从未陪你过过生辰呢……” 937 偶戏开场(1) 说完,婉妍缓缓俯下身子,把脸靠在净释伽阑的胸口,紧紧握着他的手。 在婉妍的脸下,净释伽阑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 因为没有护心骨,净释伽阑的心跳听起来,格外清晰。 咚,咚,咚。 听着听着,婉妍居然有些恍惚,感觉净释伽阑的心每跳一次,他的身体好像也要暖了一些。 婉妍恨不得伸手进去,抓住他的心脏,抓住他还有的每一次心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心,就要停下了。 婉妍从没感到这么无力过。 曾经,她心心念念,就只想把沙华之力觉醒。 在婉妍心里,觉得只要沙华觉醒了,她就可以为逝去的亲人报仇,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人,一切苦难,都迎刃而解了。 如今,婉妍的沙华之力觉醒了,她是拥有三倍沙华之力的大君毒尊了。 可是,她的仇人净释摩诃,已经被净释伽阑亲手杀了。凤凪扶,她现在还动不得。 而净释伽阑在一点点死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睥睨天下的实力,原来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为婉妍添了几分,更悲怆的无力。 婉妍就这样伏在净释伽阑身上,守到天亮,又守到天黑。 宣奕他们都知道,婉妍在经历人生中最难的时刻。 此时,任何安慰对她都是没有用的,所以都不去打扰她。 可是第二天的深夜,宣奕还是走进了婉妍的屋子。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行尸走肉的婉妍,瞬间活了过来。 他说:“妍儿,凤凪扶破结界,闯进亡生大殿了。” 那一刻,焦心、痛心、愤怒、怨恨,所有婉妍不知如何安放的情绪,都有了释放口。 婉妍提起十殿阎罗剑,像是一只暴怒的狮子,几乎是飞奔着冲了出去。 亡生大殿中,管济恒率领众将军,将破结界而入的凤凪扶团团围住。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管济恒等人面上,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心中却也有几分不安。 凤凪扶太狡猾了,没人能猜到他想做什么。 但众人能达成共识的是,这个时候凤凪扶孤身闯亡生大殿,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过,当听到由远而近,从模糊转瞬就变得清晰的狂奔声,管济恒等人却是面上,都露出了几分担忧。 净释伽阑命悬一线,如此关头,婉妍的意识是不是还清醒,会不会直接杀了凤凪扶,这很难说。 她要是执意杀凤凪扶,没人能拦得住。 可现在,显然不是杀凤凪扶的好时机。 然而,管济恒他们都是面露担忧,凤凪扶却仍是淡淡地笑着,脚下动了动,迎向声音来的方向,眼中甚至还多了几分愉悦。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脚步主人奔跑的速度,居然渐渐慢了下来。 于是每一个脚步,都被亡生大殿外空旷的长廊,无限放大。 比起瞬间的电闪雷鸣,危楼将塌的尘屑声,才更牵动人的心弦。 随着脚步声停下,亡生大殿的殿门外,婉妍无声闪出,却仿佛自带一道惊雷。 “阿恒,你先带兄弟们出去。”婉妍的眼神越过层层人群,径直落在凤凪扶的身上。 眼神中,显然已经起了杀心。 毒尊一眼,空气都是一滞。 然而凤凪扶却忽而展颜,颔首致意,一双眼直白地看着婉妍。 管济恒原不想走,但看婉妍坚定,只好带众人走了,在路过婉妍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切莫冲动”。 等殿门一关,婉妍握剑的手更紧了,身后渐渐腾起了血红色。 之后,婉妍和凤凪扶一句废话也没有,纵剑直逼凤凪扶,凤凪扶脚下一动,亦是拔剑相迎,两个人很快战在一起。 婉妍也不客气,上来就倾尽全力,沙华之力大开。 在沙华之力的压制之下,从前对上凤凪扶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婉妍,在仅仅三招之后,就逼着凤凪扶开了决赋。 霎时,沙华血红色的光芒,和凤凰金色的光芒时而相离、时而相撞。 金与红交织在一起,共谱一曲华丽无比的挽歌。 百余回合后,最终还是婉妍捏住凤凪扶的脖子,将他从空中快速推下,然后猛地撞在柱子上,扬起漫天的尘。 下一秒,婉妍毫不犹豫地挥起十殿阎罗剑,一举刺入凤凪扶的肩头。 正如蜀州的夜,凤凪扶将匕首插入婉妍的肩头。 十殿阎罗穿过凤凪扶的肩膀,深深插入殿柱中,将凤凪扶钉在其上。 很快,凤凪扶肩头的就鲜血淋漓。 然而,凤凪扶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一般,脸上连一丝痛色都没有,甚至笑得更明媚了,露出一行雪白的齿。 虽然战胜了凤凪扶,但在婉妍心中,还是略有吃惊。 她以为自己对凤凪扶的实力,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 却没想到六翼被断后的凤凪扶,在已经沙华之力全开的自己手中,仍然能过百余招。 虽然不敌自己,却毫无狼狈之态。 尤其是,婉妍能明显感觉到,凤凪扶根本没想和她拼死分出个胜负来,所以少攻而多守。 而此时,凤凪扶眉眼含笑地看着婉妍,生生是看得婉妍更火了。 “你不信我会杀了你?”婉妍一把掐住凤凪扶的脸,眉眼寒可凝霜。 婉妍的手劲相当大,捏得凤凪扶半张脸都扭曲,白皙的脸登时就红了。 然而,凤凪扶眼中的笑,却丝毫不减。 “你要是真的会杀了我,刚才这一剑,就不落在肩头了。”凤凪扶直白道。 婉妍的心中所想被点破,却毫无窘迫。 她掰着凤凪扶的脸,先向左,又向右,眼神似刀割般审视着这张秀丽的面容。 凤凪扶被这般拿捏,却丝毫不恼,一双含笑的眼直勾勾看着婉妍,看起来格外乖顺。 如今婉妍沙华觉醒,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净释伽阑,这全都是引人间公愤的事。 但此时,出于对沙华的恐惧,以及婉妍对世人还不明的态度,世人也尚未有任何动作。 可如果此时,婉妍再杀了凤尊,那可就直接表明,自己是彻底与人间决裂。 938 偶戏开场(2) 到时候逼得各大家族和世人全都狗急跳墙,人间断不会再给婉妍留成长空间,必然用尽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奋起而攻之。 虽然和整个人间为敌,婉妍根本不怕。 可如今净释伽阑危在旦夕,婉妍哪有心力分出来开战。 所以,就算婉妍再不理智,一时半会也还不准备杀凤凪扶。 “是,至少今天,我不会杀你。”婉妍坦然道。 言罢,婉妍的手骤然发力,捏着凤凪扶的脸往后一提,凤凪扶仰着的头“砰”的一声撞在柱子上。 之后,婉妍死死抵着凤凪扶的头,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他直接按进柱子里一样。 “但是凤凪扶,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的。 这一天,不会让你等很久。” 说着,婉妍攥着凤凪扶下颚的手狠狠一甩,甩开了凤凪扶的脸,又反手用手背拍了拍凤凪扶脸上,一条条分外清晰的红印。 这个动作没有什么伤害性,却把威胁之意拉满。 凤凪扶面前的人,明眸雪肤,唇红齿白,本该是娇媚美人相。 然而,因为她的白太苍白,红太血红,红白的巨大冲击之中,却又拉开巨大的阴鸷张力,仿佛下一秒,这具美人皮囊中就要被撕开,从里面冲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毒尊的威胁,就是一张必然兑现的阎王贴。 然而收贴的凤凪扶,却是双眸更亮了,看着婉妍的眼神,已经痴了。 “宣婉妍……”凤凪扶抱起双臂,眼睛眯了眯,似是很享受一般,添了数道红痕的脸,显得愈加白皙。 “我真是爱死你这个样子了。” 婉妍皮笑肉不笑,懒洋洋抬起胳膊抖了抖袖子,露出纤纤手一只。 然后,婉妍拔剑、转剑,以剑柄猛击凤凪扶侧腰,在其吃痛下意识屈腿时,猛踢其小腿后侧。 这一套动作,婉妍做得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下足了狠劲。 在强大的决力压制之下,凤凪扶没有反抗之机,也根本没想反抗,直挺挺就向前俯倒。 眼见着凤凪扶就要伏倒在地,婉妍已经先一步蹲下,一手按着凤凪扶的肩头,又把他推着按回柱子上。 “咔嚓”一声,十殿阎罗剑顺着凤凪扶的伤口,再一次没入凤凪扶的肩头。 婉妍侧蹲着,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按着十殿阎罗剑。 “我还可以让你更爱我一点。” 婉妍的嘴角挑着笑,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说说吧凤凪扶,你孤身闯亡生大殿,总不会是专程来向我表达仰慕之情的吧。” “之前不是,但我现在觉得如此这般,也是很值的。”凤凪扶看着婉妍笑。 “是吧。”婉妍笑了一下,又瞬间敛起笑容,恶狠狠地提声道: “本尊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告诉本尊你想干什么。 如果一句话,你没让本尊明白你的意图,本尊会把你丢出无人境。” 婉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凤凪扶却还是懒洋洋地笑,道:“第一次听你如此称呼自己,你还算有模有样。” 婉妍眸中寒光一闪,一手拔出十殿阎罗剑,一手抓住凤凪扶的领子,就要把他拎起来。 就在凤凪扶的身子,都被拎得离地时,凤凪扶忽而懒洋洋道: “我有救净释伽阑的办法。” “哼。”婉妍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拖着凤凪扶就要往外走。 凤凪扶不挣扎,只是笑道:“要么死在死魂活身术上,要么死于喾颛封印。 可怜我们小妍儿,十六岁就要守寡了。 啧啧啧,留下年轻貌美的小寡妇,我要是净释伽阑,怎么都舍不得死啊……” 婉妍闻言,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皱眉质问道: “你知道死魂活身术?” “略知一二。”凤凪扶简答,双手掰开了婉妍抓着自己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 “凤凪扶,你口中一句实话都没有,当真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一次?” 凤凪扶闻言,“哈哈”一笑,道:“妍儿,你这么说的时候,就已经信了我三分。” 婉妍咬牙,与凤凪扶将持许久,还是艰难道:“代价是什么?” “你死。”凤凪扶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听到这个答案,婉妍没有一点吃惊,神色丝毫未动,接着问道:“你图什么?” “你死。”凤凪扶笑笑,将答案重复了一遍。 说完,凤凪扶耸了耸肩,“从前,净释伽阑是我最强大的对手。 现在,净释伽阑就算是活,也是废人。 你对我的威胁,显然更大一点。 难道你不死,我要等着你杀我不成?” 后面的解释不一定,但想让婉妍死,凤凪扶分明说的是真心话。 那一刻,婉妍在经历怎样的犹豫和挣扎,凤凪扶不知道,他只是笑着等。 果然,婉妍还是道:“好。” 凤凪扶微微挑眉,心情颇好,“毒尊还是上钩了。” 婉妍也笑了。 那笑容,像是观众,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凤凪扶,钓我上钩的,不是你拙劣的骗技。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鱼钩。 只要能救活净释伽阑,就算是窒息、就算明知岸上是圈套、就算知道死路一条,我也会拼了命,往岸上蹦的。 因为我,就只想,让他活着。” 婉妍一字一顿道,话音落,凤凪扶的笑容,第一次僵了。 婉妍却还是笑,垂眸看凤凪扶,眼中就只有轻蔑: “凤凪扶,你以为你是木偶的执线人,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木偶她自己有心。 她不是按照你的指令做事,而是你让她做得事情,她恰巧也想做。 而借着你提线的力做,总比自己做,要省些力气。 再或者说,你提着的,根本就不是木偶。” 婉妍的声音冷而平淡,还带着凉凉的笑和嘲,听起来格外渗人。 “总之啊凤凪扶,这场偶戏,不管你能不能控制得住,既然已经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婉妍笑着,拿起十殿阎罗剑到凤凪扶的胳膊,以他的衣袖擦拭剑面上的血,凤凪扶自己血,擦完正面擦反面。 “小心啊,别玩脱了。” ------题外话------ 宝子们,俺冒着被砸西红柿的风险,还是冒个头解释一下,因为切切不太算爽文,所以就算是妍姐上大号,也不会有太多打脸的情节呜呜呜(虽然我真的好想啊啊啊但我翻来复去,都没找到适合被妍姐吊打的人),毕竟对小反派,妍姐就算没有沙华之力,也能虐死他们,而最大的反派凤大美女,人也是六翼凤尊,就算真要打其实打不过妍姐,但也是妍姐一时半会动不了的人呜呜呜 我想象中的妍姐觉醒:大杀杀杀杀杀杀杀四方每日三醒吾身:今天杀谁?今天杀谁?今天杀谁? 实际上的妍姐觉醒:呜呜呜阑阑表贝别死呜呜呜呜orz 谁哭了,我哭了 939 他的梦 她的离场 这一觉,净释伽阑睡得太不安稳。 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血夜,他的生辰。 刚才十二岁的少年,抱着母亲的遗体,所有的痛都结成了血团,全都堆在他的心口,让他的嗓子被血糊住,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但他还是无声地喊,撕心裂肺地喊,把嗓子都喊劈了。 然后,他的父亲,用尽毕生之力,给他下了喾颛封印。 那时,净释伽阑才知道,死不是最恶毒的诅咒,想死不能死才是。 从那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净释伽阑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从那以后,净释伽阑就不再为自己而活了。 每一年的生辰,净释伽阑都过得格外深刻。 但究竟,是痛心彻骨的折磨更深刻,还是毁灭世界的恐惧更深刻,这么多年,净释伽阑到底是没区分出来。 他只知道,稍一不慎,他的生日,就是自己和全人间的祭日。 圣璇节那天,净释伽阑全身裹满七八层纱布,催动自己的神体,在昆仑山接受万民朝拜。 尚且能支撑的时候,他会笑着说几句话。 完全支撑不住的时候,他会用尽全力,死死咬着牙、攥着拳、提着全身的气,撑住一个不算扭曲的神态。 到夜里,净释伽阑会把自己关在无垢圣殿里,屏退所有人。 他褪下七八层被血浸透的纱布,最后一层纱布揭下来时,往往是连皮带肉。 然后,他就将自己用腕粗的四根铁链,捆在浴池底部。 浴池中注满的,是昆仑山巅的冰融水,里面还掺杂着冰凌冰块。 白天接受朝拜的真神,此时此刻,就是毫无尊严的困兽。 在深冬的昆仑山巅,极寒冷的冰融水,将净释伽阑完全淹没。 他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被冰针刺穿。 就只有这样,被极寒时刻包围、时刻折磨,净释伽阑才能勉强不晕死过去。 在第一次如此尝试之前,净释伽阑幻想过,或许冰水带来的刺痛,可以分散一点经脉全爆、血液倒流的痛。 然而很快,他就清醒了,世间没有任何一种痛,可以比拟喾颛封印带来的痛。 那水可真冷。 冷到世间所有的寒潭与之相比,都堪称温泉。 冷着冷着,净释伽阑的身体又开始发烫。 那种感觉实在太煎熬了,明明皮下骨上冷到结霜,可五脏六腑,却是被火灼烧一般滚烫。 极寒与极炎之中,净释伽阑会忍不住挣扎。 那时,整个圣殿中都会回荡着,铁链相撞的清脆声音。 从第一次受喾颛封印之苦以来,净释伽阑的每一次噩梦中,必然都有坠入冰河。 只是今天这梦,格外的真实。 净释伽阑的意志被困在梦境中,可身体上,割裂经脉的痛,却痛得真真切切。 净释伽阑太疼了。 他想撕心裂肺呻吟出声时,才发现,八年了,他忍得太久了,再疼,都喊不出声了。 但是很快,震惊之感,就渐渐取代了痛感。 因为净释伽阑感觉到,他身体中本不该存在的能量,在被一点一点地抽走。 净释伽阑看不见,但他知道这个过程,肯定是相当艰难的。 因为力量不是被一下抽走的,而是断断续续、时走时停,有时甚至还要再倒流回去一些。 随着力量被一点点抽走,净释伽阑感觉到体内始终倒流的血液,流速在一点点放慢,一点,一点,最后停了下来。 在血流停止的那一刻,净释伽阑的心跳也停了。 在濒死的时刻,人的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净释伽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停滞了一瞬。 在这一瞬后,净释伽阑的心间,缓缓流出一滴血。 那是一滴,刚才流入净释伽阑心脏的血。 现在,它流向了反方向。 这一滴血,就是点燃爆竹的一个火星。 之后,净释伽阑全身的血液都动了起来,按照原本的血流方向。 八年了,净释伽阑的血液,居然恢复了它原本的秩序。 没了血液倒流的阻力,净释伽阑全身的血管在那一刻,都松弛了下来。 虽然身体还是很痛,但净释伽阑在梦里,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做的,第一个不是噩梦的梦。 梦的最后,净释伽阑感觉到眼边,多了一抹柔软的温热。 它落在净释伽阑的眼角,研碎了净释伽阑流出的一滴泪。 当这触感一点点消失的时候,净释伽阑急了,他挣扎着想醒来,想留住她。 他没听到捆着自己的铁链相撞的声音,可他就是醒不来。 而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净释伽阑的额头。 这一滴泪像毒,把净释伽阑砸向了更深的梦中。 。。。 这天夜里,亡生大殿难得团圆,大家都围坐桌边,一起用晚膳。 原本众人都很担心净释伽阑、担心婉妍,但婉妍却展了笑颜,和众人说说笑笑。 婉妍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众人都想不起来了。 所以虽然奇怪,但大家都不想扫婉妍的兴。 几杯热酒下肚,满桌的人都有几分醉意,你一嘴我一舌地,回忆起往事来。 他们从婉妍和宣奕天天吵架斗嘴,聊到婉妍带着管济恒和砚巍,找欺负宣奕的庄胖子打架; 从婉妍坐墙头和砚巍吐槽净释伽阑,被发现后反被他戏弄,聊到和净释伽阑南下办案时,婉妍在被子里藏烧鸡,差点被净释伽阑丢出去淋雨。 从蜀州城中,婉妍抢亲,抢来了乙虔子,聊到白泽不惑港里的趣事。 每个人都在笑。 可烛光,摇红了每一双眼。 所有人都知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那一晚,众人一直聊到夜深,喝到夜深。 直到,所有人都醉了,一个接一个倒在了桌上。 最后,就只剩下婉妍。 婉妍端着杯凑到唇边,却手抖得喝不进去。 在她的杯中,清澈的液体,没有一点味道。 分明是水。 可婉妍被泪点得迷蒙的一双眼,又分明是醉透了。 婉妍最终还是仰脖一饮而尽,对着伏倒满桌的人们敬了敬。 ------题外话------ 宝贝们~咱们的切切已经接近尾声啦,我估计还有6-10万字就收官,大概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切切收官之前,弦弦的新书也会紧随其后,继续和宝子们一起快乐玩耍嘿嘿嘿激动!! 新书是一本古言,也准备了一段时间啦,毕竟有切切的快两百万字,磨练我弦某人的技术和心性,所以新书一定会吸取从切切中学到的经验和教训,争取让宝子们看到更棒的作品,以及更爱你们的弦弦~ 然后就是我真的很怕烂尾,还要给新书屯稿子,所以结尾这段时间,一般来说是一更,让切切陪我们更多一点时间吧呜呜呜舍不得舍不得! 940 我以三尺微命奉神明 哥哥,二哥,阿恒,虔子,嫣涵,卿岚,梼杌前辈,朱厌前辈,司马前辈。 最快乐的时光,最痛苦的时光,全都过去了。 妍儿只希望,你们剩下的时光,可以山高水长,来日方长。 只是,以后的路,妍儿不能陪你们走了。 妍儿不求你们的理解和原谅,也求你们莫要为妍儿难过。 我的月亮蒙尘了,要掉下星幕了。 妍儿要把它挂回去,把它擦亮亮,让它可以清清白白,高高在上。 只要明月还高悬在天,我就是身堕鬼蜮泥沼,也是万死不悔的。 弦月挂沙夜,婉妍披着黑色斗篷,无声无息地一人离了无人境。 狂沙漫天,袭地万里。 她连一行脚印,都没有留下。 。。。 噩梦虽苦,但惊醒时,会带着几分心悸,感到重回人间的庆幸。 美梦虽甜,但从梦中恍然回来,明白经历了一场空时,会格外的失落。 净释伽阑倏尔睁开双眼,看着陌生的玄色屋顶,胸口还残存着惊心动魄熄灭后的灰烬,一时头脑空空,满心茫然,不知此时何时,此处何处,此身何人。 净释伽阑一回忆,头却疼了起来,但他的脑海中,确实回忆起了一些。 只见他立刻翻身而起,惊道:“妍儿!” 与这个名字一起回到脑海里的,是净释伽阑即便昏迷不醒,也一刻未停的不安。 净释伽阑坐了起来,看到床边确实坐着一个人。 只不过,不是婉妍。 净释伽阑不解地皱了皱眉,“小齐将军?” 齐卿岚看到净释伽阑醒了,或许是想努力撑出一个微笑吧,他的嘴角生硬地扯了扯。 “你醒了……” 听不出一分喜色来。 净释伽阑没在意,他看到齐卿岚的双眼红得像桃子一样,显然是哭过许久,心中的不安瞬间决堤,连忙问道: “宣婉妍呢?宣婉妍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齐卿岚已经干了的眼睛,瞬间又湿润了起来。 “尊……净……”齐卿岚不知该怎么称呼净释伽阑,就听净释伽阑已经急急接话道: “小齐将军直呼我名字即可。” 齐卿岚点了点头,道了句:“伽阑兄……” 称呼完,齐卿岚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喉结滚了滚,低下头去。 净释伽阑是真的急疯了,他已经扑到床榻边,急得要拽齐卿岚的袖子了。 “拜托将军了,请快说吧!” 齐卿岚的头更低了,两只手在腿上缠来缠去,半天才心一横、眼一闭,破釜沉舟道: “妍儿她带着你的喾颛封印投畜生道了!” 齐卿岚一口气不断地说了出来,却好像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给净释伽阑引了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那一刻,齐卿岚看着面前的人,才知道原来人面如死灰,只要一瞬;才知道原来人的瞳孔,是会裂开的。 原来,急火攻心的时候,人的嗓子会哑得仿佛被猫抠了嗓子。 “你说什么……” 此时,明明已经没了喾颛封印,净释伽阑的血流,却艰难得仿佛又开始倒流。 齐卿岚的膝盖上,豆大的泪珠开始砸下,这一次,齐卿岚喊了出来: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 又是死魂活身术,又是喾颛封印,你一点活路都没有! 就只有畜生道,可以吸收人间的一切,只剥离出人的皮骨与魂魄入鬼蜮。 也只有喾颛封印的能量被畜生道吸收,你才能活下来,人间也不会毁灭。 所以,妍儿她为了救你,先把你毒晕,然后割开自己的和你的经脉,把你的喾颛封印,暂时安在自己身体里。 但是喾颛封印一旦取出,就开始倒计时,十二个时辰后必然爆炸。 于是妍儿她瞒着我们所有人,连夜赶去酆都山,带着喾颛封印投畜生道了! 奕哥、契哥、管哥、虔子姑娘知道以后,登时全都晕过去了,奕哥至今还未醒! 都是你净释伽阑!都是你!都是你害了妍儿,都是你害了我们!” 齐卿岚在说什么,净释伽阑全都没听到。 他只听到了五个字,妍儿,畜生道。 净释伽阑眼前骤然一黑,耳边只有凄厉的耳鸣声,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直挺挺就往前栽。 齐卿岚见状,还是立刻扶住了他。 “净释兄!你没事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净释伽阑什么也不顾了,径直打断他,急地抓住齐卿岚的胳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五日前了……”齐卿岚看了一眼净释伽阑,纵使知道残忍,但怕他冲动之下做傻事,还是道: “现在,喾颛封印已经在畜生道爆炸、被畜生道吸收了。 而妍儿……她也早就已经入鬼蜮了,什么来不及了…… 伽阑兄,妍儿是为了救你的命,才舍自己的命去做鬼。 你糟蹋什么,都别糟蹋你的命啊!” 说完,齐卿岚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净释伽阑。 “我知道安慰你没有用,这是妍儿给你留的信,你看看吧……” 净释伽阑接过来以后,手抖得几次都没撕开信封。 拆开后,只见婉妍的飞白体跃然纸上。 那是净释伽阑一笔一画,教她的飞白体。 上书: 世人愚不可及,践神明,入尘泥。 我以三尺微命奉神明,亦于波谲鬼蜮仰青天。 从此望月如见君,皎皎高悬,此心安,再无愿。 从今日起,净释伽阑,你只是你,尽可随心所欲,随性而行,不用再为世人活了。 妍,玉汝于成。 看信时,净释伽阑几次喘不上气来。 信看完时,净释伽阑的黑瞳都开始泛白了,喃喃道: “鬼蜮……妍儿……” 话音一落,净释伽阑双眼就落下了。 只听“轰”的一声,齐卿岚一个没扶住,净释伽阑直接一头扎在地上。 一般的急火攻心、万念俱焚,晕倒片刻就能醒。 但宣契给净释伽阑足足治疗了五日,净释伽阑才醒了过来。 一醒来,他就执意要去酆都山。 酆都山是人间的一座山,亦是鬼蜮的五山之一。 在地上地下的两座山之间,就是畜生道,也即连接人间和鬼蜮的唯一所在。 941 沉入寒潭 在人间的酆都山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漆色寒潭。 那里,就是人间的畜生道入口。 此时此刻,五六个人就站在鬼潭边,看着漆黑的潭水无语凝噎。 不省人事二十天,刚才醒来的宣奕,无论如何就是要一起来。 此时他的面色惨白,看着寒潭,随时都能又昏死过去。 事到如今,撑着宣奕的,只有一道不切实际的希冀。 “畜生道不是……只有罪孽极其深重的恶人,或是枉死屈死、怨念太甚无法散去的冤魂,才能下的吗? 宣婉妍她没有罪,亦没有许多怨念,她怎么能下畜生道?” 说到这里,宣奕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绝望的眼中,忽而迸发出一线光芒来,焦急道: “你们说,会不会……会不会她没有下鬼蜮,她只是骗我们的! 你们也知道的,宣婉妍那个丫头诡计多的很,她肯定就是耍我们的……她说不定现在,就在哪里偷看我们着急……” 宣奕这番话没一个人能相信,却点燃了众人的一丝希望。 直到,司亡灵、亦是最懂鬼蜮的梼杌叹了口气,沉声道: “寻常人和鬼蜮押了死契,也可下鬼蜮……” 三界自有运行规律,但也有一些灰色地带容操作。 鬼想做人很难,但人想做鬼总有办法。 比如签鬼契。 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只要自己愿意,签了鬼契,就可以下鬼蜮了。 这听起来好像很划算,但实则千年历史中,还从未有过一个人,放弃生前于人间做人、死后在冥府转世,而选择堕入鬼蜮做恶鬼的。 那可是鬼蜮。 在自愿下鬼蜮的疯子出现以前,会下鬼蜮的,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忘川河都洗不干净的罪人,一种是怨念极深,宁可不转世、也要做鬼寻仇的枉死人。 这两种人的相同点,是已经都毫无人性可言。 不过,如果鬼蜮仅仅是因为里面的所有人,都是道德沦丧的暴徒,那也不至于如此令人恐惧。 更可怕的是,鬼蜮和人间的生存方式不同。 在人间,人以体魄为基本,能呼吸,有东西吃,有水喝,人就能活下去。 可到了鬼蜮,血肉内脏全都被畜生道毁掉,所有人都只剩一层皮、一把骨和一道魂魄。 这也是为什么,说恶鬼总是披着人皮。 鬼不用吃喝、不用呼吸,他们生存下去的办法,是噬魂。 就像人每天都要吃饭一样,鬼亦是每天都要噬魂,而且需求量极大。 而人饿个三天也不会死,但鬼若是一日未噬入足量的魂,当日就必然魂飞魄散。 要想在人间活下去,可以种植作物,可以宰杀牲畜。 可要想在鬼蜮生存下去,就只有一条路——弑杀他人魂魄。 所以,在鬼蜮中,没有职业、没有感情、没有秩序,有的就只是所有鬼,从早到晚地相互屠戮,才能换取生存的机会。 在堕入鬼蜮时,纵使是充满邪恶,又满怀仇恨的人,终归也还是人。 但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只知残杀的世界中,每天吞噬的魂魄,也都充满罪孽和怨念。 久而久之,人也会变得越来越病态,越来越扭曲。 变得什么也不想,就想着怎样能杀了别人,怎样能吞噬更多的魂魄。 直到,变成一匹彻彻底底的恶鬼。 而那样的世界,就是婉妍现在,以后,生生世世,千千万万年年所在的地方。 而这种日子的尽头,要么是被杀,成为恶鬼的盘中餐,从此烟消云散。 要么,就是永无尽头。 净释伽阑沉默地凝望着寒潭,亦被无尽的黑暗所凝视。 头晕目眩之中,净释伽阑仿佛看见,婉妍一身白衣站在寒潭边,身披三千青丝,面色平静。 没有任何预兆的,她纵身一跃,毅然决然,义无反顾,沉入寒潭,再无踪影。 净释伽阑甚至可以听到,寒潭之下的巨大轰鸣。 那是喾颛封印爆炸的声音,亦是婉妍体魄摧毁的声音。 净释伽阑的耳鸣又一次爆发,这一次什么也听不到了,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一遍遍道:“我要带她回来。” 众人都看净释伽阑,眼中的绝望,又裂开了一个缝隙。 “还有什么办法吗?” 净释伽阑只是道:“我要带她回来……” 。。。 与此同时,凤天殿。 侍从快步跑了进来,将一张长帛摆在凤凪扶面前,行礼道:“启禀凤尊,这是百族族长的联名请命书,说他们都在加紧战备,届时请以凤尊为首,讨伐亡生大殿。” 凤凪扶看都没看长帛,懒洋洋往后一靠,显然早有预料,淡淡冷笑道: “净释伽阑和宣婉妍,罪人和魔女勾结,这引人间公愤的能力,真是没人比他们更强了,也难怪世人坐不住了。” 说完,凤凪扶喝了口茶,努了努下巴,示意侍从把长帛收了。 “如今净释伽阑的喾颛之力没了,还元气大伤,天璇殿树倒猢狲散了,刚觉醒的毒尊做鬼去了,亡生大殿人心浮动。 他们还挺会挑时候,知道捡软柿子捏。 如今,无上圣尊是无上罪人,三光天尊尚在襁褓,毒尊被困在鬼蜮。 四尊四尊,最后还不是只剩下本尊。 你说这个时候,本尊要是不出来主持大局,一统人心,人间岂不是要乱成一团了。” 侍卫忙道:“正是如此!世人无不翘首以盼,求凤尊出来整顿局面。” 凤凪扶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双手相交,用手背撑着下巴。 “他们战备需要多久。” “回凤尊的话,众长老说要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凤凪扶的眉头皱了皱,“怎么这么久?” “请愿书上说,想准备充分,一举肃清天璇殿和亡生大殿。” “一群废物……”凤凪扶满脸的厌弃,但还是道:“ 不过,冬季和初春的无人境风暴肆虐,只怕对我方不利,等一等错过去也好。 反正别说三个月了,净释伽阑和宣婉妍就是三辈子,都翻不起来,我们等得起。 三个月后,将亡生大殿和天璇殿,彻底从历史上清除掉。” 942 亡生的亡与生 三个月后,以凤族为首的讨逆大军,打着“严惩人间首恶,诛杀恶鬼余党”的名号,如约浩浩荡荡开赴无人境。 经过三个月的紧急筹备,凡是有点名声的决赋家族,无不是或多或少派族人参加讨逆,足足凑起了两百万大军。 其中,单是有决赋之人,便有五十余万,世间有决赋者,几乎尽汇于此。 大军开来之时,数百面家旗迎风飘舞,恍如一道七色神龙,颇为壮观。 此时的亡生大殿。 “诸位将军,这是我主人的五万暗影,前来助大殿抗敌。” 亡生大殿前,供觉旃殊对宣奕等人道。 如今净释伽阑失信于世人,亦丧失了在天璇殿的权威,已调动不得天璇圣军,只能领私兵前来。 不过,虽然只有五万人,但众人都知道,净释伽阑的暗影以一挡十,有他们的帮助,无疑是为保全亡生大殿,多了一分胜算。 宣奕点点头,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和你们客气了。” 净释伽阑道:“自是如此,大殿的事就是我的事,内兄与诸位亲友切莫客气。 只是,现在凤凪扶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我想先看一下无人境的防御和军队战备,不知可否?” 宣奕道:“当然可以,只是妹婿千里奔袭而来,还是歇一下为好。” 然而,满脸倦色的净释伽阑只是摇摇头,道:“无妨,先看了也心里有数,才可心安。” 宣奕拗不过他,只好道:“那梼杌将军和朱厌将军,你们带姑爷去看看。” 言毕,净释伽阑就快步离开了。 净释伽阑的能力,众人当然信服,有他在,所有人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但众人的脸上,还是布满了担心。 管济恒看着净释伽阑的背影,对供觉旃殊问道:“旃殊兄,净释伽阑这段时间怎么样? 三个月不见,他的脸更苍白,身子看起来更差了。” 供觉旃殊长长叹了口气,满是忧虑道: “从酆都山回圣殿以后,尊上先是平了天璇殿的内乱,勉强能维持住局面后,几乎是住在了仆思大辛宫里,没日没夜、不寝不食地找脱身鬼蜮的办法,谁劝都没用。 而且,自从……娘娘她堕入鬼蜮之后,我们尊上就再没笑过,连话都很少很少说了。 我看尊上这个样子,要不是还有把娘娘从鬼蜮中救出来的信念撑着,他早就垮了。 不过就算还有一线生机,但尊上身体损耗这么多年,本就没有恢复,又一直如此忧思过重,积郁成疾,身子自然是一日差过一日的……” 这种心情,在场谁人能不懂,在场谁人又能全懂。 婉妍下鬼蜮,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但毕竟他们还有彼此,还有人相互支撑,彼此安慰。 可净释伽阑,他从来就只有婉妍一人。 三日之后,凤凪扶率领的讨逆大军,如期抵达无人境。 稍作整顿后,即向亡生大殿发动进攻。 二百万大军轧入无人境的荒漠,光是脚步扬起的沙尘,便已是铺天盖地、不见日光。 五十万决赋者,齐攻无人境结界。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纵使这结界再坚固,终于还是被破。 结界被迫,再往深处二十里,便是亡生大殿。 这一战,最终还是避无可避。 亡生大军最终,还是直面了讨逆大军。 虽然亡生大军和净释伽阑的私兵,已准备许久,且兵强马壮、将士个个勇武。 但加起来,亡生大军的守军不过三十余万,在六七倍于己方的力量之前,还是显得不堪一击。 在看到对面百余面旗帜飞舞,密密麻麻的军队铺满荒漠之时,亡生大军的士气,瞬间受到致命一击。 这时,净释伽阑登上高台,对全军朗声道: “亡生大殿的将士们听令,全体后转!” 这命令让大军莫名其妙,但还是服从命令,全都转身向后,就听净释伽阑又道: “你们看,不远处的玄色屋顶,就是亡生大殿的主殿。 那里供奉着六代毒尊的灵位,是我们最后的阵地! 这一仗,不论输赢,我们身后已是亡生大殿,我们已经退无可退! 亡生大殿得亡与生,就在此一搏! 净释伽阑在此,请求诸位将士随我一道,为自己、为天下不公所冤者、为大君毒尊!守住亡生大殿! 不求杀得敌人丢兵弃甲、铩羽而归,但求与亡生大殿共存亡!” 说到最后,净释伽阑的嗓子已是劈裂,但声音仍旧是万分的坚定有力。 他的声音一落,就见三十万大军纷纷举剑高呼,“誓死与亡生大殿共存亡!”“誓死与亡生大殿共存亡!”。 这呼喊声如同海啸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 正是因为没了退路,在两军的第一次交火之中,虽然实力悬殊巨大,但亡生大军勇猛作战、不惧生死,也并没有立刻落了下风,而是与敌军陷入血战。 这一战,从清晨一直打到凌晨,亡生大军虽然伤亡惨重,但仍然斗志不减,往往身中数伤,仍旧奋勇杀敌,直到用尽最后一口气。 凤凪扶见一举难以攻破,只得下令先收兵,等待再战。 回到亡生大殿后,众人都来不及换身衣服,立刻聚到了主殿,干脆在桌前边开会边疗伤。 穿着铠甲的众人一进来,大殿瞬间被血腥味布满。 齐卿岚一坐下,“嘶啦”扯下一块衣角,咬着一端,就开始胡乱包扎胳膊上的血口子,边气恼道:“对面的人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抗打?就和蟑螂一样,只要一下没砍死,过一会好像又恢复了一般!” 桌对面正在给管济恒疗伤的宣契一见,急得连声喊道:“卿岚你别动!等我马上就给阿恒包好了!” 每个人都受了伤,宣契忙得恨不能分身。 净释伽阑则沉声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敌方大军的最中央,是曼珠家族的队伍。 看那规模,他们只怕是全族出动。 曼珠的决力场可以疗伤,也可以恢复体能。 数千曼珠族人的决力场叠在一起,足以覆盖百万人。” 943 亡生的亡与生(2) “这也是为什么,敌方的体能和伤势,都能恢复得那么快。” 说到这里,净释伽阑的面色更阴沉了。 “我原以为,曼珠家族背靠的是净释摩诃。 净释摩诃倒后,便放松了对曼珠家族的警惕。 现在看来,只怕是曼珠一族的势力,从来都是凤凪扶的囊中之物。” 说起这个名字,纵使心如死水的净释伽阑,也是一阵气短。 凤凪扶,你到底还埋着多少后招? 管济恒也道:“曼珠家族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是个大问题。 今天我同梼杌将军、朱厌将军,曾数次想突入敌阵中央,先解决掉曼珠家族。 但凤凪扶的作战计划中,显然把曼珠家族看的很重。 每一次我们试图靠近时,敌阵就开始向曼珠家族收拢,牢牢将他们护在中间,根本没法下手。” “是啊……”乙虔子亦是苦恼道:“二百万人围着他们,战时那么混乱,从层层人海中找到他们都很难,更不用说够不到他们了。” 齐卿岚道:“既然曼珠的存在,是我军的大患,那不如下一战时,我们先集中兵力猛攻曼珠家族?”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净释伽阑,净释伽阑沉思片刻,才道:“如果敌军决心拼死护着曼珠家族,那如果我们集中进攻曼珠家族,便会让战局不断向内收拢,我军会向敌军内部越陷越深。 在巨大的人数差中,甚至有可能被敌军包围、腹背受敌,此法不甚妥当。” 众人都赞成,净释伽阑接着道: “下一战,诸位还是按照原计划作战,曼珠家族那边我来试试。” 虽然喾颛封印去了,但净释伽阑的本事,还是远超在座所有人,所以众人也没有异议。 就当众人准备再研究一下作战计划的时候,一个士兵快速跑入,回报道: “禀诸位将军,我军的伤亡统计出来了,此战共伤亡四万余人。” 就在这时,嫣涵也急匆匆进来,道:“探到消息了,敌军伤亡约莫七万余人。” 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亡生大殿还能以少换多,这实在是奇迹一般的壮举。 但听到这个消息后的众人,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分毫。 毕竟三十万军队少了四万人,和二百万军队少了七万人,实在不是一个量级的损失。 这样下去,亡生大殿困都能被困死。 亡生大殿内,一时间又陷入了阴霾。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战术的意义实在不大。 暮色与烛火的碰撞之中,只有净释伽阑缓缓落下的五个字。 “尽力而为吧。” 凌晨时分,空空如也的亡生大殿,就只有净释伽阑一人,靠着灵桌,坐在冰凉的石地上。 二十年来,不论是被喾颛之刑折磨得毫无尊严时,还是站在阿鼻地狱,孤身直面世人的征讨时,净释伽阑都从未弯过的脊背,此时却已是垮下。 甚至,在他的上唇外,已经生出了青青的胡茬。 曾经的傲雪青松,最终还是青松落色,成了一段早已枯死,只是强撑着残躯,还未倒下的胡杨。 净释伽阑知道,所有人都以他为主心骨。 所以在众人面前,净释伽阑竭力撑着,扮演着曾经的净释伽阑。 但是当只剩下他一人时,净释伽阑眼中的清冷、从容、淡漠通通不在,取而代之的,就只有萎靡和颓丧。 在他怀里的,是六代毒尊的灵牌。 净释伽阑的后脑抵在灵案上,紧紧抱着灵牌,眼神却飘得很远很远了。 经历了太多太多磨难,净释伽阑从不是脆弱的人。 但是自从婉妍走后,净释伽阑发现自己变了,变得特别容易,就红了眼。 “妍儿,你当初为我守住了天璇殿。 可如今,我却要守不住亡生大殿了。 妍儿,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有一天你回来,却无处可去了……” 无论净释伽阑抱得如何紧,冰冷的木牌仍是没有分毫的温度。 回答净释伽阑的,就只有摇摇曳曳的烛火。 像是不愿意给濒死之人,再挣扎一下的机会,两天之后,凤凪扶就再次发动攻击。 这一次,讨逆大军信心满满、气势汹汹,都抱定一举拿下亡生大殿,晚上用毒尊牌位烧火,烤全羊庆祝了。 而亡生大军中,已是人人做好今日战死的准备。 包括净释伽阑。 战局一开,讨逆大军便如潮水一般涌来,瞬间就将单薄的亡生大军淹没。 亡生大军人人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反正都是一死,干脆将生死置之度外。 惨烈的血战,又是从白天,持续到了黄昏。 当夕阳落在西边的沙丘时,都有了几分模糊,仿佛被空气中的血腥,蒙上了一层血雾。 而无人境的沙漠中,沙子混着粘稠的鲜血,已经成了一片血色的泥沼。 在泥沼之上,落着一层淡淡的白光,仿佛一层霜。 那是曼珠神族的决力场,就像是无形的药一般,时时刻刻治愈着讨逆大军。 时至此时,宣奕已是筋疲力竭,决力全无,但他还是双手握剑,奋力砍杀着,仿佛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就是这么狼狈了,宣奕还是努力得空环顾四周,向不远处的管济恒朗声问道: “阿恒!你看到净释伽阑了吗!” 管济恒已是狼狈万分,但手中的九曲雁翎枪却是一刻不停地挥杀。 “没有啊!” 另一边,齐卿岚一剑刺死一人,才得空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他向敌阵中央杀进去了,估计是想挑了曼珠家族吧!” 宣奕惊道:“他一人吗!” “好像是只有他一人。” “坏了……”不安爬了宣奕的满脸时,将挂满的疲色都挤掉了。 高岗之上,凤凪扶抱臂立着。 他难得不是一身雍容,只穿着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 这是当年在庆远府,婉妍送给他的衣服。 那时,他还站在婉妍身边,随她一起守城。 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他却对着她的城挥兵。 而婉妍,已经不在了。 黄昏透过新发的枝芽,在凤凪扶身上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光影,仿佛墨色的碎花。 ------题外话------ 给宝子们提前预告一下,很快会有一个小主角下线了呜呜呜呜 944 再见小狐狸 当年的凤凪扶穿这衣服时,一身峥嵘英气堪破虹霓。 可如今,腰带更长出一截,而凤凪扶身上,皮相的一切美好,都盖不住他眼中的阴鸷了。 他俯瞰着一眼看不尽的战局,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一个小圆点上。 在褐色的讨逆大军中,一个白色圆点落入其中,就好像茫茫沙地之中,落下的一片雪。 落下,却抵死不融化。 轻飘飘,但格外显眼。 那是净释伽阑一人冲入敌军阵中,向着百万大军的阵中央突袭。 他就像是插入敌军心脏的一把剑,引着四面八方的血液向他收拢。 “自不量力。”凤凪扶冷冷吐出这四个字,随后伸手向后,早有人递上一把一人高的凤头弓。 凤凪扶拉弓搭箭,微微眯眼,像是盘旋在天上寻找猎物的秃鹫。 “对了……”凤凪扶一面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目标,一面吩咐道: “断胳膊断腿怎样都行,只是净释伽阑的命,必须给我留着,我还有一个大忙,只有他才能帮我。” 说完,凤凪扶移动着寻目标的弓停下了,箭矢的尖端指向一人。 妍儿,你别怪我。 我希望等你回到人间的那一天,你身边剩下的,就只有我。 凤凪扶的眼皮微动,下一秒,箭矢飞驰而出,箭羽上燃起了紫薇天火。 那只箭的尽头,是管济恒。 管济恒不知道,因为他四面都是敌人,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想,只会麻木而机械地,挥动着长枪。 当管济恒看到那根箭的时候,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命悬一线之际,管济恒的脑海中彻底空了,腾不开的手仍旧舞枪,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燃着紫薇天火的箭,已然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嘶喊,终于给管济恒空白的世界中,多添了一分真实感。 那是清脆的女声。 就是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管济恒听到这个声音,却是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寻声去看。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女孩向她奔来。 也许是发现这样跑来以后,什么都赶不及了,女孩迈出第二步时,就身形一虚,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腾起四条腿,蹬在身旁人的铠甲之上借力,也像是一根箭一般,以它最快的速度向管济恒奔来。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乙虔子向管济恒奔去。 只不过这一次,小狐狸落在管济恒怀里之前,先被一根箭追上了。 箭头插进乙虔子后背的时候,小狐狸的身体剧烈一抖,它却是一声未出,然后迅速向下坠落。 “乙虔子!!” 管济恒纵身跃向乙虔子,两侧围着的敌军见状,立刻纵剑来袭。 管济恒的两腿都挨了剑。 见管济恒根本没有要挡的意思,一人高高挥剑,就要向管济恒腰间砍去。 眼见剑要落下,死赶活赶而来的宣奕从身后,一剑刺死了那人。 自己差点被腰斩,管济恒完全不知情。 他接住了小狐狸,他只知道在他怀里,小狐狸抖得厉害。 宣奕在他身后喊道:“快回去找二哥救虔子!!这有我们!” 一个“救”字后,管济恒像是诈尸一样回过神来,带着乙虔子迅速脱离战场。 宣契就在十几里外搭了棚子,专为治疗伤员。 在疯了一样奔过去的时候,管济恒把小狐狸紧紧抱着,口中不住道: “你别怕……你别怕……宣二哥医术那么高明,你一定会没事的!” 安慰乙虔子别怕,但管济恒的声音,分明抖得人听不清。 在他怀里,小狐狸听不懂话,只是用小爪子刨了刨管济恒胸前的铠甲。 它昂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管济恒。 清澈纯净的眼神之中,分明揉进了一抹悲哀和不舍。 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你别怕……你别怕……”管济恒不住道,却是一滴滴泪滚下,落在小狐狸红得发亮的皮毛上。 小狐狸什么也没说,但在管济恒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喂花孔雀,你不觉得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很治愈吗? 世界上还有什么不悦,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治愈不了的。更何况,我有九条耶!” 在管济恒的怀里,小狐狸的九条大尾巴,从他的胳膊垂了下来,暖融融的,像是抱着一张大毛毯。 跑到宣契的棚子,把乙虔子放在简易的床上后,管济恒转身就要去找宣契,铠甲却被人拉住了。 管济恒回头,小狐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人。 乙虔子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拉下长长两列血珠。 她却是眉眼弯弯,缓缓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极艰难的笑容。 “阿恒……我不怕……你也别怕……” 那一刻,五雷轰顶,都不会有管济恒那样的震撼。 管济恒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看着乙虔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乙虔子接着道: “我都听得到……阿恒,你说的话,我都听得到…… 只是……我嘴太笨了,说话不招人喜欢……但我又想陪着你…… 所以……所以……我才变成狐狸……陪着你……” 管济恒已是眼泪滂沱,握住乙虔子的手,道:“你先别说话……我去找宣二哥来……” 然而,乙虔子却把管济恒抓得更紧了,一双狐狸眼也红了。 “阿恒……你蹲下……” 乙虔子眼巴巴看着管济恒,管济恒怎么还能走得掉,只好蹲在了床边。 乙虔子看管济恒,忽而笑了一下,眉宇之间却都是委屈: “宣婉妍这个混蛋……当初要不是她来青丘找我,我才不会出来,又哪会有这么多事啊…… 我一次次跟着她,她却一次次丢下我走…..她怎么那么狠心……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糟糕的朋友啊……” 乙虔子说着,用手背无力地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又握紧了抓着管济恒的手。 “那天晚上她就那么走了,都不告诉我,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可是……我还有好重要的话,没有告诉她呢…… 我要告诉她……来生,我还在青丘的墙头上打盹,宣宣……你一定要来找我…… 你一定要来找我……” ------题外话------ 呜呜呜呜小狐狸我真的好喜欢小狐狸呜呜呜呜呜 945 她回来了 乙虔子闭上眼的时候,原本黑得缓慢的天色,好像忽然就暗了许多。 因为人间,少了一只皮毛火红的小狐狸。 从清晨到黄昏已落,战场之上,血战却仍在继续。 亡生大殿的人越来越少,包围圈也越来越小。就连婉妘所建造的防御设施,都损坏殆尽了。 到最后,原本分散战场各处的宣奕、齐卿岚、嫣涵、梼杌、朱厌,都被逼到一处。 环顾四周,他们已经完完全全陷落敌阵。 齐卿岚握紧了手中的剑,眼中铺满了血色,胸口的剧烈起伏,带着铠甲都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要守不住了……” 而梼杌和朱厌两位老将,已是老泪纵横,口中喃喃着: “主人!主人!老奴失了亡生大殿,待下鬼蜮后,还有何脸面再见您啊!” 就只有宣奕,他环顾四周后,看见除了围着他们的一小撮敌军外,余下的讨逆大军还在不断向内收缩。 宣奕便知,净释伽阑还活着。 宣奕苦笑一声,长长叹出一口气。 此战虽然已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但若不是净释伽阑一人拖住将近三分之一的敌军,亡生大军根本撑不到现在。 从一开始,净释伽阑杀入敌阵中央,就不是为了铲除曼珠家族,而是以自身之力,吸引最多的攻击,为剩下的人,拼出多一丝的生机。 宣奕面前,是茫茫敌军。 但宣奕却是一步,都再未往后退。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嫣涵。 嫣涵亦是背对着宣奕,一步不退。 在亡生大殿,宣奕和嫣涵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却连一句话都未说。 他们都知道,过去,回不去了;未来,不会有了。 再多的纠葛,只会徒增伤悲。 此时,在生命的最后,他们对彼此仍然不留一话。 有的,就只有抵死不再退的脚步。 这时,原本犹豫着、谁也不敢先动手的敌军,在一声断喝之后,一齐向被围困的宣奕等人扑来。 宣奕几人抱着必死的心,亦是在高喊一声后,再一次准备挥剑迎敌。 眼见着两军的武器又要对上,就听一声嘹亮的鸣叫声骤响,震颤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和心弦。 随即,便见一只紫色凤凰从天而将,扇动着巨大的羽翼,径直冲向宣奕等人。 紫凰鸑鷟,凰中之王,展臂足有百人长。 如此庞然大物袭来,瞬间就撞倒了一片的人,然后带起宣奕等人,便快速离开了。 突然被救,几个人都还没缓过神来,就看到紫凰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布袋。 打开一看,是五块灵牌。 那是原本供奉于亡生大殿之中的,五世毒尊的灵牌。 把亡生大殿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净释伽阑今天从亡生大殿出来,就没想过再回去。 在紫凰的背上俯瞰战场,宣奕他们才终于看见了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的一身白衣,已然破败不堪,被血泼满。 但是在灰压压的人群之中,他仍是那么显眼。 此时此刻,宣奕他们看着净释伽阑,净释伽阑亦是仰头看着他们。 召唤出紫凰带宣奕他们离开,是净释伽阑弥留的,最后一丝气力。 现在的净释伽阑,便是连站着的力气、握剑的力气,都没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宣奕他们分明什么也听不见。 但是,当净释伽阑的剑脱手落地时,当净释伽阑犹如抓不住的丝绸般滑落,直挺挺地倒地时,他们的心中,分明是“轰隆”一声巨响。 “净释伽阑!!” 净释伽阑的双膝落地,身子还没来得及向前倒去的时候,就见四面八方伸出十几柄剑,围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圈,将净释伽阑的身子完全困住。 净释伽阑的周身都被剑抵着,连倒都倒不下了。 但是,被困在万军阵中、束手无策的净释伽阑,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无力的胳膊刚要抬起,周围的士兵全都立刻反应激烈地以剑去挡。 然而,净释伽阑没有拿剑,他只是解开了铠甲的一侧,伸手入怀,缓缓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块灵牌,婉妍的灵牌。 原本冰冷的木头,被护在铠甲之下、心口之上一整日,也多了几分温度。 净释伽阑把灵牌紧紧抱入怀中,就好像抱着灵牌上写着的那个人一样。 妍儿,亡生大殿我没能为你守住,现在,我来寻你,向你谢罪了。 就在这一刻,天幕之上,最后一丝天光也撤去了。 天,黑了。 高岗之上,凤凪扶看着跪在人群中央的净释伽阑,心情相当好。 凤凪扶再一次弯弓搭箭,拉了满弓,箭端直指快速离开的紫凰。 燃烧着紫薇天火的箭,犹如毒蛇一般,寻着紫凰的方向,飞快地靠近着。 “都结束了……”凤凪扶轻声道。 眼见着箭矢就要追上紫凰,就见一阵狂风卷过,犹如一道浪头一般,将那根箭拍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狂风如同屠刀一般,恶狠狠地从沙漠的边缘处插入,然后一举将整个沙漠的沙子全部扬起。 那一刻,西北无人境的沙粒,全部被卷入风中。 整座沙漠,形成了一场沙暴,瞬间就淹入人间,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在沙的汪洋之中,数百万大军瞬间溃不成军,别说睁眼了,就是站都站不稳,数万人瞬间被卷上天。 有头脑聪明的,满口灌满了沙子,却还是大喊着:“拉在一起!拉在一起!”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几十人拉成的人墙被卷上天,犹如一道飘扬的旌旗。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原本的战场,变成了一座沙海。 而所有人,都是沙海中的溺亡者。 除了净释伽阑。 狂风漫卷之中,净释伽阑的周围,却立起几道严密的结界,将净释伽阑护在其中。 沙海滔天,暴风肆虐之中,净释伽阑周围,一粒沙、一缕风都没有。 没了敌军的人挡着他,净释伽阑无力的身子,最终还是轰然倒地。 在净释伽阑的眼下,右眼的泪落入左眼,左眼的泪落在沙中。 “啊……” 净释伽阑蜷缩着抱着灵牌,人生中第一次哭出了声。 她回来了。 ------题外话------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新马甲回来了! 946 鬼主出关 生灵避让 高岗之上,人人皆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都等着凤尊拿主意。 然后,他们就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最长袖善舞的凤凪扶,居然怔在了原地。 脸上,是和他们如出一辙的慌乱与呆滞。 此时此刻,凤凪扶的耳边,就只有她笑着留下的那句话。 “小心啊,别玩脱了。” 西北无人境,狂卷漫天的风暴仍在肆虐,困在其中的人,仍在苦苦挣扎。 然而,就是已经陷入如此不复的绝境,但沙暴中的众人心中,不安的感觉却仍是像疫病一般,在人群中飞速地传播着,一经碰到,就迅速在心里越扎越深。 就好像知道,这已经绝望到极限的处境,还能更糟糕一般。 惊惧之中,人人都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要从别人脸上看到常色,印证自己所想,只是错觉而已。 然而,他们目光所及看到所有的脸,都和照镜子一样,人人都睁圆了惊惧的眼,好像惊弓之鸟一般。 初春时节的无人境,虽然还不暖和,但也回了几分温度。 可此时此刻,身处无人境的所有人,皮肤上尚且浮着一层薄薄的虚汗。但心中,已是噬骨的恶寒。 这时,有人顶着风沙,还是忍不住对身旁之人小声道: “不会……不会是我们进攻亡生大殿,触怒了毒尊亡灵,毒尊来报复了吧?” 听到这话的人,顿时感觉身上更冷了,却还是怒道: “说什么疯话呢!就是最后的毒尊宣婉妍,都死了百天有余,下了鬼蜮,恐怕魂魄都散了!” 又有人小声道:“可万一她成了恶鬼冲出来……” 这下有更多人反驳道: “别说这鬼话!你以为畜生道是什么地方?下去就没了血肉,上来便连魂魄都没了! 没有恶鬼可以爬出畜生道!” “而且,恶鬼见不得光,别说日光,就是被月光照着,也会如身披烈火般煎熬,直到魂飞魄散。 人间纵使再黑暗,也不存在无光的地方。 恶鬼就是爬上来,也会在人间的光明中无所遁形!” 每个人的声音,都恶狠狠的。 好像只要够狠,就可以打消心中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时,几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猜测。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一声落,无数声余响起;余响落,一声又起。 这声音的源头,听起来足在千里之外。可当最后一声余响落下时,就已经到了人的耳畔。 那是,丧钟的声音,又沉又闷,重得只要听到的人,心脏无不是瞬间揪成一团。 在丧钟之后,是长而尖利的一声声呼喝。 “鬼主出关——生灵避让——鬼主出关——生灵避让——” 这一声声,空灵而诡异,还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凄厉,贯穿云霄。 在这长喝之后,便听无数道声音此起彼伏。 “见鬼有喜!”“见鬼有喜!”“见鬼有喜!” 铺天盖地的声音中,听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怒声,有嘶鸣,有欢呼,有笑声,有哭声。 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零零乱乱碰撞出来的,全都是诡异。 这分明,不是人间会有的声音。 此情此景之下,说着避让,又有谁还敢动、还能动。 说着有喜,谁又不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颤碎了一副心肝。 在一双双惊惧到瞳仁裂开的眼中,倒映着漫天的黄沙里,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铜纸钱,像是焰火在天幕绽放一般,瞬间就扬了满天。 肆虐的沙暴足以将人卷上天,可轻飘飘的纸钱,却可以悠然地飘着,安然地落下。 一片一片,洋洋洒洒,金黄金黄,居然生出几分恐怖的美感。 好似金黄的纸钱,才是大漠中该落的雪。 大漠落雪,便是人鬼共襄盛举之日。 一时间,方才还在风沙中挣扎的人们,不挣扎了。 只因远远望去,空旷的大漠中明明只有风沙和纸钱,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无人之处,已是立满了人。 就在这时,一抹幽蓝色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撕开一道小口,它微弱而遥远,好似一只萤火虫,在沙暴之中几乎看不见。 但很快,一只又一只萤火虫亮起,千只万只亮起,最终连成两道不见尽头的光路。 有光路指引,人们终于看见,光路中央,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快速靠近。 最前面的那一点萤火,眨眼前还远在天边,眨眼后,却已在眼前。 直到眼前,人们才发现,这亮原不是萤火虫,也不是光,而是火。 这火从前没人见过,但每个人都听过它的传说。 鬼在人间是无形的,肉眼看不见。 唯有鬼火,照亮鬼魂的亡路,亦是归途。 而按照鬼蜮的规矩,掌鬼火的,是无首鬼。 所以,在世人的眼中,就见无首之人排成整齐的两列,提着人骨制成的灯笼,似是游魂一般,脚步僵硬地走来,动作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步伐很慢,但逼近的速度却很快。 点点鬼火之上,映衬着一个个断头之口。 鬼火还在一盏一盏地点,因此黑压压的乌云,也是半明半暗。 鬼火照到的明处,是一张张鬼面。 因为死法不同,那鬼的模样亦是不同。或缺了四肢,或开膛皮肚,或吐着舌头,或鲜血满面,或笑裂了嘴角,或凄凄惶惶…… 不论模样,放眼望去,每一张脸,都配得上“厉鬼”一词。 而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撑着一把伞。 而鬼火照不到的暗处,便是空空荡荡。 明暗交替之中,鬼影绰绰。 这本是人的人间,但当鬼爬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窒息之感,在本该属于自己的领域之中,感到惊惧和惶恐。 这种惊惧和恐惧,当鬼火照出一张鬼面时,达到了不可突破的顶峰。 那时,原本直直行走的无头灯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转向两边,继续往前直直走着。 而走在前面的众鬼,也纷纷散向两边,露出了乌云中间的,由六十四匹鬼抬着的辇上。 在那辇上,一人红衣似火,俱散的黑发如瀑,撑伞斜靠,眉眼俱笑。 947 人与鬼 不远不近的几盏鬼火重合,才结出一个她不算清晰的身形。 风沙之中,她模糊儿半明半暗的身形,似是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实。 但那一刻,所有看到她的人,却是在瞬间的骤冷后,沸腾了。 许多人腿一软,当即就跌在了地上;还有人已经失声尖叫;更多的人颤抖的手指指着远远那处,嘴里惊惧地喃喃着: “宣婉妍……是宣婉妍……” “恶鬼宣婉妍……”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这声音,不可置信,又万念俱灰。 远处高岗之上,凤凪扶长弓落地,已是不扶着弓臂,都有些站不稳了。 但与别人的惊惧不同,凤凪扶的瞳孔被那道红色的身影溢满,仅有的缝隙,也被近乎疯癫的狂喜填满。 身后之人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凤凪扶一个指令,实在是等不住了,斗着胆子向前两步,焦急道: “尊主!尊主!现在怎么办呀……宣婉妍回来了!” 前面几声呼唤,凤凪扶根本没听见,倒是最后这句话,像是让人诈尸的魔咒一般。 凤凪扶一听,忽然猛地转过身来,这时众人才看见,他是一脸的狂喜。 凤凪扶一把揪过说话的人,用胳膊死死箍住那人的脖子,放声喊道:“她回来了!对啊!她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见了鬼,凤凪扶的声音都变了,变得不男不女,时男时女。 他像是发了疯,不住道:“你们看她,你们看她!她是不是神奇得可怕! 她到了哪里都能回来,她做了鬼都能回来!” 凤凪扶的胳膊越勒越紧,一双眼却死死盯着岗下的人,已是痴了,直到他胳膊下的人一软,已经没了气息。 发疯的凤凪扶缓缓地停了,胳膊也缓缓松开了,怀中软绵绵的人摔在了地上。 在凤凪扶身后,已经被婉妍吓了个好歹的众人,此时已是惊恐之上又添惊恐,人人决眥裂瞳。 凤凪扶慢慢直起身子,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方才的疯癫之状已经荡然无存。 他抬起手,优雅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愧疚道:“不好意思啊诸位,方才是本尊失态了。” 说完,他的左手亮了亮,只不过对准的,不是高岗下的众鬼,而是身后的人。 那时这些人才明白,人间的鬼和鬼蜮的鬼,是一样的可怕。 而与此同时,婉妍则是懒洋洋从榻上站了起来,接过从一旁递来的一盏灯。 直到这时,鬼火将她完全笼罩,她的全身才现得完全。 也直到这时,众人才看见她身下的辇,不是木头制成,而是人骨拼成。 而她手里撑的伞,伞骨是阴惨惨的白色,伞面是浑浊的肉色,上面用浓淡不一的血红色,点涂出一些毫无章法的花纹。 那把伞说不出的诡异和丑陋,让人一看就浑身不适,但却将所有或强或弱的光,都挡了下来。 那是以人骨为骨,人皮为皮,人血做饰的伞。 在幽蓝色的火光中,婉妍左手提人骨灯,右手撑着人皮伞,款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辇边。 这时,一个头戴高帽的青面鬼快步走来,跪在了辇边,用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高声问道: “鬼主!十万鬼众皆已集结待命,请鬼主吩咐。” “没什么好吩咐的。”宣婉妍笑了,笑得格外明媚。 也就只有这张脸,在被鬼火映衬得蒙上幽蓝色时,虽然阴惨,却还是美的。 “我们做鬼呢,最讲究的,不就是一个肆意妄为,一个作恶多端嘛? 畜生道呢,本尊履行诺言,为你们打开了。这人间呢,就铺开在你们面前。 在这里,你们杀过人,也被人杀过,离开的时候,都背着血债或是血仇。 如今咱们回来了,那今夜的人间,就是鬼的人间! 我的孩子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没仇没冤,就凑个热闹、图个乐呵。 反正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怎么舒坦怎么来! 本尊只说一个,你们都给我把自己的看家本事拿出来,怎么穷凶极恶怎么来,切不能丢了我鬼蜮的脸。 要是过了今夜,人间对我们鬼蜮的恐惧不增反减,我可不让你们再回鬼蜮丢人了。” 说到这里,婉妍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冷眼看着杀到自己家门口,差点屠尽自己亲人的百万大军,声音更尖利、更阴冷、更像鬼了。 “人人都憎恶鬼,那今日便让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鬼。” 此话一落,婉妍身后的鬼众已是沸腾,口中发出不人不鬼、更像是牲畜的嘶鸣,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时,青面鬼仍旧恭敬道:“鬼主,这大约还剩一百余万人,咱们怎么处理的这个度……还请鬼主明示,也好让孩子们有个分寸。” “分寸?”婉妍尖声笑了,笑得阴冷又讽刺: “食法鬼你莫不是忘了,我们是鬼啊。鬼要什么分寸?” 说着,婉妍推开双臂,提声道: “孩子们,盛宴已开,玩得尽兴!” 此话一落,众鬼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着、狂笑着冲向了人群。 而婉妍则是仍留在原地,微微转身,看向了远处的高岗。 婉妍提着灯的手往外展去,似是懒洋洋地行了个礼。 鬼火远了一些的时候,婉妍的身形再一次模糊了。 但凤凪扶看得很清楚,婉妍隐于黑暗中的脸,在笑。 出乎凤凪扶意料之外的是,婉妍这一次,显然是没准备和他动手。 凤凪扶,死在这里,你还是抗击恶鬼的英雄,我不会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 本尊要同你,慢慢玩。 婉妍收了目光,再开口时,已是洗去了所有诡异的、清楚干净的人声。 “食法鬼,他们都被送进大殿去了吧?” 食法鬼躬身道:“鬼主放心,被救走的那五个人,开设医棚的那个人,和抱着您牌位的那个人,已经都被送入大殿,有鬼守着。 没人能伤到他们,他们也出不来。 不会看到您现在的样子。” 948 人鬼殊途 沙漠中,众鬼已然扑向了人群,一时间凄厉的尖叫之声此起彼伏。 鬼是已经死了的人,除了魂魄已经一无所有。而在人间不会受伤的,就只有魂魄。 当弱小的飞禽走兽遇到人时,纵然不敌,也有一副爪牙、几分反抗之力。 但当人遇上鬼,不论是刀枪剑戟,还是决力,都伤不到鬼分毫,全然就是案板上的肉。 所以,这场人鬼之战,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凡是做了鬼的,要不然是穷凶极恶的罪人,要不然是曾经在人间枉死、冤死之人。 他们能在鬼蜮中生存下来,就已是恶人中的恶人、罪人中的罪人。 且在今夜之前,畜生道已封数百年,将这些恶鬼锁死在鬼蜮。 如今,数百年的禁制之后,恶鬼终于破笼而出,再没了丝毫束缚和顾虑。 所有的凶性、所有的仇恨,全都涌了上来,让他们肆意狂欢起来。 而主使这一切的宣婉妍,最恶的恶鬼宣婉妍,鬼主宣婉妍,则是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这场狂欢。 恶鬼如潮水般涌向前,留给她的,只留下满地的尸骸和漫天的风沙。 看着自己带来的鬼,像是扑食的猛兽一般,撕咬着伤害自己亲人的仇人,到底该是什么心情。 没人知道。 婉妍提灯的手,已经垂在了身侧,幽蓝的鬼火照着她红色的裙裾,照不到她的脸。 此时,鬼主倒像是无名的提灯无头鬼。 其实黑暗之中,她的双眼始终盯着一个地方——亡生大殿。 她看到那里亮起了灯,又吹灭了灯。 一整夜,亡生大殿的窗棂之中,再未亮起一丝烛火。 或许是里面的人,傻傻地以为,她就站在家门口却不进去,只是因为里面点着灯。 婉妍在心里轻声叹,暗讽自己都做鬼百日了,怎么还留着一些人才有的恶习。 比如痛心。 她不是不进去,是进不去了。 从她下出畜生道那天起,一切都回不去了。 做了鬼,再回到人间容易,但在回到人间,却再也不可能了。 当天边擦上一抹奶白色的时候,这场只属于黑夜的狂欢,算是将近尾声。 当恶鬼撤去的时候,二百万信心满满要拿毒尊灵位烧火的讨逆大军,竟是再无一活口。 亡生大殿中,众人都是被打晕之后救回来的。 刚醒来时,所有人都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守着乙虔子的尸身,各自尽可能小声地垂泪。 净释伽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只说了一句话。 “她回来了。” 他艰难地坐起身,一抬手,熄灭了殿内所有的灯。 亮着灯,她会进不来的。 之后,他就跌跌撞撞想要往外冲,却被一群恶鬼堵了门。 说来荒谬,一群人被自己的同类逼到死路,最后却被一群鬼守着护着。 说来更荒谬,人间的至尊,也无法奈何几匹恶鬼,只能被困着。 而最荒谬的是,明明面对的是一个在他们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这些臭名昭著的恶鬼,却是个个恭敬有礼,青面獠牙之上还挤出了几分笑容。 不论众人怎么说,他们就只有一句话。 “我们鬼主有令,不能让你们任何人,离开这屋子一步。” 人们终究是没敢提起那个名字,只颤颤地问:“鬼主……是她吗?” 众鬼面面相觑,还是其中那个青面高帽的鬼,走到门边垂首站着,不往门内踏一寸,温和地笑着道: “是不是她不重要,她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百鬼众魅,主是唯一的主。” 说完,他又笑眯眯道:“再恕下愚多一句嘴,还烦请诸位,将那位小恩主往里挪挪。 这活人见鬼不吉利,亡人见鬼更不吉利。 此时正是那小恩主魂魄抽体的时候,可别因为愚们,脏了小恩主轮回的路。” “你!”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坎都被狠狠砸下一拳,很痛,却说不出。 他们说的是自己,可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凌晨时分,居然有几个活人来了,他们抬着一口棺木,个个都吓得已经神智不清。 他们一会说鬼,一会说人,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众人才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们是一匹女鬼从最近的镇子上,抓来的木匠,这是他们连夜赶制的棺木。 他们还特意强调,说这棺木就只有人经手过,没有鬼碰过,叫他们放心给亡者用。 这话是谁让他们强调的,不言而喻。 见装殓了乙虔子之后,殿内人人魂不守舍,青面鬼站在门口,缓缓道: “鬼把自己当人,在鬼蜮中才是最难活的。 只有自己把自己当鬼,才能在鬼蜮中生存下去。 鬼主如此,诸位该为主开心才是。” 没人说话,过了许久,宣奕才低着头问道:“她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问完这话,宣奕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身在鬼蜮,所见皆是恶鬼,所为只有杀戮。这有什么好坏可言吗? 然而青面鬼却是笑笑,答非所问道: “下愚乃是食法鬼,专逆律法规则。下愚所奉,必是天地独一号的独裁者。 我主于鬼蜮,便是日月天地于人间,是创世神与造物主。 这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一直到天边开始擦白,众鬼才齐齐退去。 骨皮伞虽然可以遮光,但也只能是微弱的光,比如月光。 要是等太阳出来,纵使打着骨皮伞,恶鬼在人间也无所遁形。 待鬼众皆以离开,守着亡生大殿的众鬼,才最后离开。 没了限制,众人就立刻冲出殿门去,往众鬼撤退的方向冲去,想着能再见婉妍一面。 就只有净释伽阑,他缓缓挪动到亡生大殿的后门,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纵身跃上亡生大殿的屋顶。 屋脊之上,红衣的少女提灯撑伞,目视着殿下一个个冲出去的身影。 是人没了体魄之后,会格外地薄吗? 为什么那个曾经司风的人,现在站在风里,却摇摇欲坠,像是要被风吹散了。 而鬼连一滴血都没有,为什么还能落下泪来。 听到响动,婉妍猛地转头,就看见了净释伽阑。 四目相对之间,隔着生死的一对苦命人,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说起来,婉妍和净释伽阑,同屋顶还真是有缘。 互诉衷肠、表明心意,是在屋顶。 拔剑相向,斩乱前尘往事,是在屋顶。 如今,穿过阴阳,隔着生死,还是在屋顶。 “宣婉妍……”净释伽阑唤她,提步就要跑向他。 然后,他就看见婉妍缓缓提起了骨灯,提一寸,泪就落一滴。 随着鬼火被越提越高,婉妍的脸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净释伽阑可以从她的泪中,看到自己。 呼。 婉妍轻轻一吹。 就像是梦醒了一样,净释伽阑面前,瞬间空无一人,连一阵风都没留下。 就只有四个字轻轻落下。 人鬼殊途。 ------题外话------ 真的给我狠狠狠狠虐到了!!!妍姐小可爱为什么这么惨!!宝贝不哭不哭!你不是鬼你是妈妈的神呜呜呜,你就算是鬼也是可爱鬼!!! 哦对啦对啦宝子们,其实中国神话中的食法鬼,是生前急得不够,没法转世,做鬼后就喜欢靠近善法,弘扬善法这样子的(呜呜呜我了解得很浅薄,如果说错了请宝子们指正 因为咱切是架空,所以我就斗胆篡改了一波,如果宝们觉得不妥,我就再调整~ 就是有啥问题咱多交流uaua~ 949 她如何成为鬼主 “阿卢,鬼主走之前吩咐我照看你,你可不许乱跑!现在鬼主不在,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原本坐在地上用小石头编手链的小姑娘听到背后的声音,吓得几乎是跳了起来。 她一回头又低头,才看到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着阿卢的眼神有些鄙夷:“都来了几个月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容易被吓到?” 阿卢瘪了瘪嘴,有些委屈:“从人间到鬼蜮,又不是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总要多些时候适应吧。” 小男孩丝毫不以为然,道:“你要知道鬼蜮不是县城,谁会给你适应的时间? 而且你看鬼主,鬼主只比你早下来一个多月,年纪也只比你大三岁,你还没适应好,人家都一统鬼蜮了。” 阿卢非但没有争辩,反而手链编得更开心了,笑道:“妍姐姐就是厉害啊,别说我,放眼整个鬼蜮,谁又能和姐姐比呢!” 男孩虽长着娃娃脸,神色却是格外的老成,看起来有些诡异,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你但凡早下来几日,没有鬼主护着你,你在这里一天都活不下来。” 阿卢闻言,撂下手里的小石头,快步到男孩身边坐下,满眼都是星星:“这么久了,你都没空和我讲,正好现在鬼军都出去了,你也闲着,不如给我讲讲,妍姐姐是怎么当上鬼主的吧!” 男孩有些不耐烦,道:“你来的时候,鬼主也还未登位,你不是看到了鬼主是如何夺下鬼蜮至尊之位的吗?” “哎呀!”阿卢顶着男孩的怒气拍了拍男孩的头,努力讨好道:“这不是我来的时候,妍姐姐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些人嘛,我想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妍姐姐孤身一人,是如何能在鬼蜮立足,还能在身边聚集起越来越多人。” 男孩不耐地努努鼻子,但却还是开了口。 “鬼主是怎么立足的……说来简单,就是杀出来的。 说复杂一点,就是她真的过了很苦的一段日子。 虽然听说她在人间时,就已经觉醒了毒尊之力,但是鬼蜮中是没有决力的。 所以,鬼主初下鬼蜮之时,境遇就和我们都一样,甚至比我们还要狼狈许多。 我们是自己下了鬼蜮,魂魄或有罪,或有怨,都是不再纯净的灵魂。 但鬼主下鬼蜮,是签了鬼契,她的魂魄既无罪孽,也无怨念,是纯净的魂魄。 鬼食魂魄,越是纯净越是饱腹。 所以你可想而知,鬼主完全纯净的灵魂,吞噬一道足抵得上百道,对众鬼而言具有怎样的诱惑力。 鬼主一入鬼蜮,就受到了群鬼的围攻,杀了一波就又来一波,几十天内竟是片刻不停,众鬼连分毫喘息之机都不给她。 那时的她,几乎是在于整个鬼蜮为敌。 而她没了决力,就只能以最简单的肉搏抵抗。 我最初知道有着一样一个存在时,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我在鬼蜮已经十二年了,这在鬼蜮已经算很长寿。 我之所以能活这么久,是因为我很早就明白,能在鬼蜮、在恶人中间活下去的,不是强者,而是看不到的鬼。 你把自己好好的躲起来,让旁人找不到,然后使阴招,或偷袭、或捡漏、或背后捅刀,每天得来一丝半点灵魂以果腹,能撑着魂魄不散就行。 向她这样一下来就人尽皆知,活在明面上、全靠真本事吃饭的鬼,是活不久的。 在她之前也有过这样的鬼,无一例外死于群殴或者毒手。 而她,她硬是真刀真枪,在三十多日内,杀死恶鬼上万! 最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个可怕的数字,而是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用阴诡伎俩暗害于她。 而这个从来正大光明取人性命的人,却可以识破几乎所有的诡计。明明他们在暗她在明,可她却总能精准反杀。 那时我才明白,她只是不屑阴诡,而不是不懂不会。 而所有鬼杀人魂魄后,必是立刻将灵魂吞噬殆尽,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魂魄被其他鬼夺走。 而鬼主不一样,她得来的魂魄太多,她也没想自己独吞,常常将魂魄分给能力弱小、得不到魂魄就要魂飞魄散的鬼。 久而久之,杀不死其他鬼的弱质一流都知道,跟着她就能活下去,所以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而那些杀她的,多是因罪孽下鬼蜮的鬼,也就是罪鬼。他们生前就屡犯罪孽,通常性情暴戾,且有武功。 而跟着她的,多是因怨念而下鬼蜮的鬼,也就是冤鬼。他们生前就是被迫害的对象,死后也更为弱小。 原本的鬼蜮因弱肉强食,活下来的大多是罪鬼,可自从她来了以后,从前的猎人罪鬼被大批大批的杀死,而猎物冤鬼则越来越多地活下来。 这些人因为她的存在才能活着,自然奉她为主。 她也就是在那时,杀死曾经的鬼主,成为新一任鬼主。 可以说她以一己之力,改变了鬼蜮的结构和生存模式。” 听到这里,阿卢禁不住捂嘴惊呼出声:“天呐……妍姐姐也太厉害了!!” “是啊,厉害。” 小少年点了点头,“这个故事听起来,是热血沸腾的,但经历这个故事的人,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我们根本无法想到。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鬼主时,她在拼尽全力杀死十几匹鬼后,又被七八匹鬼围堵。 那群鬼功夫都相当好,此番是专门集结,特意等着鬼主最脆弱的时候下手。 你知道吗,那天鬼主的魂魄已经开始被吞噬了,但她还是拼死血战。 当鬼主杀死他们的时候,胸口以下的魂魄都被吞噬殆尽,胳膊也只剩下一只了……” 阿卢听到这里,已是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许久后嘴里才吐出一句:“天呐……” 男孩笑了,“能当上鬼蜮之主的,你以为只是把你护在身后的妍姐姐那么简单?” 说着,男孩莫名其妙地问道:“不过当时你下来的时候,鬼主还未登位,你怎么知道要跟着她地?” 阿卢还是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因为……鬼蜮都是凶神恶煞的恶鬼,就只有妍……鬼主,她最像人。” “哈哈哈哈哈。”男孩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发出了一阵爆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过了许久,他的笑容忽然冷了,只撂下几句不明不白的话。 “你是真的蠢,你想想,一个撑着人皮伞都像人的鬼,她不可怕吗? 都是以人魂魄为食,以屠戮为生的鬼,这里面最像人的那匹,才是最可怕的。” ------题外话------ 谢谢“gy菩萨”宝贝的月票票!!爱你宝子uauauaua!! 这个小男孩不只是工具人哦,后面会说他是谁宝子们可以猜一猜哦~ 950 有鬼才有神 众鬼回到鬼蜮之后,过了一段世间相当平静的生活。 鬼在人间杀人,可以就地直接吞噬未经畜生道剥离的纯净灵魂,对鬼而言是饱腹感极强。 在无人境的那场大战之中,一百多万讨逆大军无一活口,把十万鬼众喂得个个肚皮溜圆。 以至于从人间回来后一个月,鬼蜮中几乎都没有鬼杀鬼的情况发生。 这在鬼蜮中,是相当惊悚的一幕。 鬼们不再每天忙着你死我活地厮杀与算计,而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整合从人间带回来的资源,也就是人皮和人骨。 因为也就只有这两样,可以通过畜生道,从人间带回鬼蜮。 力气大的鬼就锯骨头,手巧的鬼就搭制骨灯,手笨的鬼就将人皮蒙成伞面,爱美的鬼就在伞面上做画。 除了骨灯和人皮伞这些前往人间的必需品之外,由于不用再每天都为了生存杀戮,鬼们也有了闲心,用人皮蒙成的鼓、用人骨做成的饰品一类非必需品,纷纷被创造出来。 而因为众鬼互做食物、你死我活的境地大大改善,在鬼蜮之中,也开始出现志同道合的鬼朋鬼友,甚至有些男鬼女鬼也会两两成双,互相做个陪伴。 一时间,阴气弥漫的鬼蜮五山六宫之间,居然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此时的纣绝阴天宫中,婉妍坐在人骨堆成的宝座之上,两侧站着两列婉妍选做亲信的鬼。 在场众鬼,个个都是面露喜色。 “鬼主!您当真要常开鬼蜮之门,容众鬼可以随时出入人间!” 婉妍双腿相叠,合着双眼,全身却是时刻紧绷,懒洋洋道: “不愿意,孤就收回。” 众鬼连忙道:“太愿意了太愿意了!”说着,在场所有人跪成一片,不住叩首道: “鬼主的大恩大德,小的们无以为报,只有誓死追随鬼主,直到灰飞烟灭!” 能出入人间,那就可以捕杀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这可比杀鬼容易太多太多了。 这对所有鬼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婉妍倏尔睁眼,冷声道:“但是孤的条件,你们可别忘了向鬼众传达。 那就是去人间所杀之人,只能是为恶之人。 谁若是滥杀无辜,便再也进不来鬼蜮,就等着人间的太阳出来,被炙烤而死吧。” 这时,就有鬼道: “鬼主,我们可是鬼,怎么还惩恶扬善呢……?” “惩恶扬善?”婉妍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会揣度孤的心意啊。” 话音落,婉妍已经身形一闪,转眼就出现在了那鬼的面前,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鬼就灰飞烟灭,被婉妍吞下。 吞噬完魂魄之后,鬼的眼睛会泛出血红色。 婉妍攥着的手掌垂下来,以血目环顾四周一圈,冷声问道:“还有哪位,觉得孤是在惩恶扬善?” 这下,别说张口了,众鬼就是抬头都不敢,都垂着脑袋默不作声。 婉妍这才缓步走回坐下,一只手扶着脑袋,道:“有问题就给孤赶快问,谁要向下传达有误,谁就是孤明日的午膳。” 话音落,众鬼又都抬起头来,其中一鬼问道:“鬼主,这个为恶怎么个界定法啊?是只有杀人放火才算为恶,还是偷鸡摸狗也算?” 婉妍沉吟片刻,道:“凡害人性命、伤人身体、盗诈人钱财、奸|**女、伤害老弱妇孺者,无论是成与否,无论是新犯下的罪、还是曾经所犯,勤皆可为食。 哦对了,除此之外,冤鬼杀仇也可。” 这场讨论进行了许久,众鬼直把其中所有细节都拿出来问了一遍,把婉妍都问烦了,才仍旧胆战心惊地,去向各自分管的区域传达。 此令一下,鬼蜮像是过节一般欢腾起来,高呼“鬼主”万岁的声音,从一座山翻至另一座山,覆盖了整个鬼蜮。 至于那些条件,众鬼倒是不甚在意。 毕竟人间有好人,但恶人绝对不少。 等所有鬼都退出去以后,小男孩才来到了婉妍身边。 与旁人见了婉妍,就吓得头都不敢抬不同,男孩径直走到婉妍身边,张口就是: “你决定好了吗?当真要常开鬼门?” 婉妍正在打磨一把骨刃,道:“你觉得现在这话,像是还能收回来的样子吗?” 男孩有几分着急,几乎是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因为签了鬼契下鬼蜮,所以你才可以打开鬼蜮之门。 可是鬼契是以魂为契,开鬼门消耗的,可是你的魂魄! 如果你常开鬼门,长则百日,短则三十日,你便会魂飞魄散的!” 婉妍抬头看了小男孩一眼,居然笑了出来,“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这么大点小豆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说着,婉妍就伸手想捏一捏小男孩的肉脸蛋,却被男孩一把打掉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妍,道:“你知道?” 婉妍的笑容不减,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还!你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意思吗!是你彻底消失了,连鬼都做不成了!” “连鬼都做不成,是一件坏事吗?” 婉妍脱口而出道,说完后笑容苦涩了许多,继续低头去打磨骨刃: “而且魂飞魄散这个词,我算理解很深的吧。 毕竟我的爹爹、娘亲、姐姐、弟弟,都是魂飞魄散而亡。 你说万一所有魂飞魄散的人,都还会在一个地方相见,那我说不定还能和他们团聚。” “可是……”男孩还想再说什么,却对上了婉妍倏尔抬起的双眼。 “阿闫,你知道我是怎么在鬼蜮活了下来吗?” “这不是废话……当然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婉妍摇了摇头, “不是,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我要做,是这件事在撑着我做鬼。” 阿闫抬起头,认真地问:“什么事?” 婉妍的嘴角弯了弯,眼角多了一分柔和。 “我要送一个人回神坛,所以不论多艰难,我都必须要把这个鬼做下去。 因为只有有鬼的地方,才能有带领人间弑鬼的神。 也就只有我把这件事做成,我才不那么厌恶现在的我自己。 一匹恶鬼。” 951 百鬼夜行 自从西北无人境一战之后,整个人间就仿佛被置于蒸锅之上,人人惶惶不安,谈鬼色变。 毕竟二百万讨逆大军、百大决赋家族杀入无人境,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踏平亡生大殿,然而最终,二百万人就只回来了凤尊一人。 而凤尊亦是重伤,据说抢救了七天七夜才抢回了一条命,自回来以后便再未露面。 除此之外,就是人鬼生死门已破,鬼可踏足人间的消息。 那时,世人皆知,这人间将要有一场风暴,却不知,人间要彻底变天了。 从那日起,鬼蜮不再是鬼蜮,而人间也不再是人间。 然后,就是鬼门常开,鬼可自由出入人间。 众鬼齐出鬼蜮,杀人噬魂。 从前,七月半乃是鬼节,已让世人忌惮,天一黑就不得在外行走。 但实际上,从前的鬼节,从未有鬼。 可自从鬼门洞开以后,人间每天都是鬼节,真正的鬼节。 白天看起来平静如常,可一到夜里,便是形形色色、百鬼夜行。 一时间,从前各行各业的人,都无心再操持本行,只心惊胆战地想着,能否度过今天的黑夜。 天亮时,只听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尽是“叮叮当当”的建造之声,人们也不管出入是否方便,都铆足了力气,把门窗钉死。 而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满了镜子,用以反射月光。 不过几日时间,木料和镜子就被抢购一空。 而一到天将黑之时,整个大陆之上的千家万户,便是家门紧锁,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城市变为空城。 屋内,男子抄起菜刀或斧子挡在门口,而女子则把孩子死死护在怀中,蒙着孩子的双眼。 鬼没有脚步声,但是所有见过鬼的人都知道。他们靠近的时候,没有声音,但就算是不懂事的孩子,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来了,他们越来越近。 屋中,是瑟缩着、祈祷着、颤抖着的人。 而窗外,是鬼嚎阵阵,是人皮伞连成一片、遮得月光落不到地面、是鬼火盈盈。 是鬼来索命了。 这般紧张到极致的日子过了半月以后,人间还是没有想出对抗鬼的计策,但是人们对于百鬼夜行的恐惧,居然稍微减弱了几分。 这是因为天亮后,人们清点昨夜被杀的人时,总是能发现被杀之人,重则要么是身负血债的杀人者,要么是鸡鸣狗盗之徒、要么是侵占百姓土地的地主、要么是贪污腐败的官员;轻则也是殴打妻子、虐待孩子、不孝父母之人。 这里面有许多,都是曾经的豪门贵族中人,常常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为祸一方,但百姓看在眼里,却也只能藏在心里,敢怒而不敢言。 可在鬼的面前,只要是人,那便是案板上的肉,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统统被鬼铲除。 一两次人们不以为然,可半个月过去后,世人发现,鬼所杀的,居然无一例外,全是行为有恶之人。 渐渐的,世人在仍然残存的恐惧之余,居然还心中暗爽。 而那些曾经为恶之人,原本也是些凶狠蛮横之辈,此时却被吓得心惊胆战,生怕今夜被鬼找上门的就是自己。 甚至还有一些恶人,直接被吓得精神失常。 在一个深夜,又是整个大陆万籁俱寂,万城空荡。而人间的气氛,甚至比寻常时候更显紧张。 因为在那一日天将黑之时,众鬼现身后就已经向百姓们传达,今夜鬼主会亲临人间。 虽然没有说鬼主来做什么,但只是鬼主这个词出现,就足以让世人心惊胆战、如临大敌。 那一日的子时,婉妍如期现身人间。 她站在大陆中心一高塔的塔顶,一手撑伞,一手提灯。 在她身后,是圆满的一轮血月。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紧张地待在屋中,却又把耳朵贴在墙边,想知道宣婉妍此来人间,要做什么。 毕竟现在,人间的存亡,都在这匹鬼的手里。 而那一夜,没有鬼穿行人间杀人,而是全部按照计划,分守在各自的岗位,将鬼主的话传递到人间的角角落落。 站在塔顶之上,婉妍留下了这样一番话: “吾辈虽为鬼,然终不为非作歹,亦不与人间为敌。 我宣婉妍在此,以鬼主之名、以毒尊之名、以白泽宣氏女之名,向世人承诺。 鬼入人间,唯杀恶人,绝不错杀无辜忠良。” 婉妍这番话,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 鬼主,毒尊,但是这两个身份叠加,就是世人绝不可能相信她的理由。 不过纵然不信,人总是要穿衣吃饭的。 于是,一个月过去后,虽然人们门户上的木板还没有拆掉,但是寻常百姓在白天,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意。 只是太阳一落山,人们还是会立刻回家,紧闭门户。 而众鬼居然也信守诺言,在这一个月中,仍旧是仅杀恶人。 但尽管如此,有鬼存在的人间,终究是让人活不好的。 世人仍旧殷切盼望着,人间能诞生一个英雄,想出一个对抗众鬼的办法,带领着世人把鬼赶回鬼蜮去。 如今曾经的三尊之中,百姓们真正相信的,也就只有凤尊。 虽然凤尊折了二百万大军、独自一人回来,但世人还是愿意相信是那是因为众鬼实力太强,凤尊力量超群,但也只够自保,留半条命回来。 所以,人们都期盼着凤尊可以早日恢复,重新带领世人将鬼赶走。 而凤尊这一病,就病了三个月。 与此同时的天璇殿,已经封山闭殿许久,仿佛已经脱离了乱成一锅粥的人间。 而净释伽阑,则像是扎根在了仆思大辛宫一般,吃住都在此,每日都在不停地翻书、翻曾经的史册,仿佛在找什么。 供觉旃殊看着已经快走火入魔的净释伽阑,忍不住奇怪道: “尊上,看来世人真是让您寒了心。 从前,就是人间有个小灾小难,您都必须去施以援手,哪怕只是几个百姓,您都见不得他们受苦。 如今,整个人间为众鬼所苦,您也闭门不出,丝毫不加理会。” 952 七月半 净释伽阑的目光沉在书中,把书页翻得飞快,头也不抬道: “她绝不会为祸人间,有什么可担心?” 供觉旃殊点点头,又奇怪道:“可我实在没看懂,娘娘杀人却不像是为了报仇,此举到底是为什么?” 净释伽阑翻完一本,又立刻去拿另一本,仍是没抬头道:“不论怎么做,自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也是。”供觉旃殊接了一句:“虽然是鬼入人间,但他们所杀皆是恶人,不仅没有引发多大的动乱,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人间善恶有报的清明。” 说着,供觉旃殊忍不住嘲了一声,感叹道:“需要鬼来除污去垢的人间,也真是可笑极了。” “鬼怎么了?”净释伽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沉声道: “令人望而胆寒的鬼面之下,鬼不一定是鬼。 而美好脆弱的血肉皮囊之下,人也不一定是人。 是人是鬼,皆在人心,又岂能因身在人间还是鬼蜮来区分。” “尊上所言极是,是属下胡言了。”供觉旃殊暗悔说错了话,低下头不再多言,只把火盆往净释伽阑的身边推了推。 虽然已是将要立夏的时候,但昆仑山巅仍是寒意刺骨,而今年的净释伽阑比之往年,好像更怕冷了。 “尊上……” 过了许久,供觉旃殊本不忍打扰净释伽阑,但还是忍不住道:“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您这样日夜不休地寻找从鬼蜮脱胎,回到人间的法子,可能还没能娘娘回来,您就先累倒了。” 净释伽阑闻言,目光终于缓缓从书卷中抬起,还未说话,已是长长叹了口气。 “鬼门常开,她灰飞烟灭不过个把月的事,我怎能不着急。” 。。。 在鬼蜮的欢乐,人间的悲哀之中,又是数月过去。 这种白天烟火人间,晚上百鬼夜行的畸形生活,居然也被慢慢适应了。 就这样,日子来到了七月半,真正的鬼节。 这一夜,人们比往日更早地封锁门户,准备众鬼踏人间热烈地过节狂欢。 然而,夜夜鬼影绰绰的人间,在七月半,却难得风平浪静。 但显然,一时的平静,要用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来补。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了大陆。 昨夜,群鬼敲响了曼珠家族的门。 鬼主亲临,率数万鬼众,将曼珠祖宅团团围住,所有分散在外的族人也全被抓了回来。三百余曼珠族人,上至百岁老翁,下至襁褓婴儿,全都被送上诫台受审。 鬼火灼灼,皮伞成帷,没人想得到那是怎样的场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曼珠族长任霖阁承认,肆虐大陆的瘟疫,乃是由其所起。 在罪状之中,任霖阁带领的曼珠家族,是如何在蜀州的山中建起秘密村落,以活人为皿培育毒蛊,潜心研制数年,才创造了威力如此大的瘟疫,任霖阁交代的清清楚楚。 而最让世人震惊的,是他供出的最后一环,幕后主使——凤尊。 这个消息一出,整个人间为之震动。 虽然群鬼降临人间的恐惧,让世人对瘟疫的注意力微微减弱,但在这段时间里,瘟疫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这场瘟疫已经席卷了整个大陆,死伤不计其数。 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这场瘟疫的源头,必然是毒尊沙华。 然而现在他们被强行告知的真相,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美名远扬的凤尊,以及悬壶济世的医学世家。 这个惊天消息砸在人间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毕竟被流着口水的群鬼围住,都不需要任何强迫的手段,都能把人吓得屈打成招,哪怕是曼珠神族。 而宣婉妍此举,更像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而故意嫁祸于曼珠家族和凤尊,让他们失去世人的信任,从而推翻人间最后的支柱。 就在世人口诛笔伐、咒骂鬼主为了挑拨离间,居然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到诬陷人间栋梁之时,一张张纸像是雪一样飘在了大陆的角角落落。 那是鬼主宣婉妍的自述。 她说自己之所以要签鬼契、下鬼蜮,就是因为和凤尊凤凪扶早有约定。 反正她在人间已经穷途末路,不如去鬼蜮开一片天地。 而凤尊以二百万讨逆大军为祭品,助婉妍稳定鬼蜮,而婉妍杀回人间,为凤尊铲除异己。 通篇而言,就只传递了一个信息:鬼,是凤尊引入人间的人。 可是话都说到这里了,世人还是不信,仍旧觉得凤尊是被构陷的。 然后,就是鬼主再一次亲临人间,手里提着的骨灯之上,放着一根凤之顶翎。 鬼火晦暗之时,婉妍的脸都看不清,但那根顶翎却如此光彩夺目。 那是凤尊的顶翎。 作为凤族人近乎是器官般重要的顶翎,如果不是凤尊作为信物相送,那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别人的手里。 而对于恶鬼的指控,凤尊居然始终没有露面,对自己可能的罪行没有一句解释。 这次,就由不得世人不信了。 人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在他们深深畏惧来自鬼蜮的恶鬼之时,还有些鬼就藏在人间,藏在他们的身边,甚至藏在他们的信任之中。 他们有漂亮的皮囊,可以行走于日光之下。 而这些披着人皮的鬼,远比赤裸裸的鬼更危险得多。 当人心一旦被撕开一个裂口,那曾经滴水不漏的信任,便会如大坝被炸毁一般,瞬间巨浪滔天。 万翎凤尊昨日还是承载世人所有希望的人间栋梁,今日就成了人人痛骂的叛徒和恶魔。 在痛骂之余,曾经谈鬼色变的人们,开始在每天天亮以后四处打听,询问昨夜鬼主有没有血洗凤族。 在世人心中,鬼主之所以揭穿凤尊伪善的面目,那下一步必然就是铲除邪恶。 然而许多日过去了,群鬼还是零零散散在人间游走,而凤尊也好端端在凤天殿里养病。 没有任何鬼主要对凤尊动手得迹象。 953 重回神位 人们纷纷猜测,宣婉妍之所以揭穿凤凪扶却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肯定是凤凪扶兑现了二百万祭品之诺、助宣婉妍执掌鬼蜮后,宣婉妍却毁约了,不想再为凤凪扶效力,所以干脆毁了她。 但不论宣婉妍是何想法,人们都容不下凤凪扶了。 如今鬼在人间肆虐,人就是团结一致对抗,也没有丝毫的胜算。如果人的内部还有如凤凪扶般强大的叛徒,那人间真是腹背受敌。 既然鬼蜮不肯出手,那就只有人间自己清理门户了。 可是折在西北无人境的二百万大军,几乎已经抽空了人间的所有战力。 同样也是那场大战中,百余决赋家族想着这场战斗声势浩大、名头又响,如能参与其中便是光辉履历一道,于是纷纷派族中精锐前往,谁能想到居然一个都没回来。 这下,放眼全大陆,居然找不出一个能够领头讨伐凤族的人。 几日后,一个声音像是落在枯原上的一点星火,一经坠落即成燎原之势。 那个声音是:无上圣尊不是还在吗? 那个一朝跌下神坛、万劫不复,世人口口声声称之为罪人的人,那个世人眼睁睁看着他要下地狱,都没一个人阻拦的人,直到此时,才终于被想起,拉回人心中审判。 而世人,好像终于重拾了回忆这个能力。 他们想起来天璇殿确实罪行满满,但是所有罪责都是以净释摩诃为首,净释伽阑一没有参与其中,二没有推波助澜。 甚至,八年前,他为了阻挡净释摩诃,不惜以自己为祭做下血阵,带着净释摩诃同归于尽。 八年中,他为世人背负喾颛封印,求死不得。 八年后,他明知身败名裂,也揭穿了净释摩诃的罪行,给了人间一个真相,并且亲手杀死了父亲。 从头到尾,他有什么错? 世人像是终于醒了一般,突然就有了方向,万民涌向昆仑山。 门庭冷落近半年的昆仑山,再一次人声鼎沸起来,人们重新跪于昆仑山腰,向着山巅叩头,高声请愿,请圣尊出山救世。 如何咒骂他、如何逼他、如何冤枉他,人们只字不提。 净释伽阑有罪没罪这么简单的问题,明明可以想得通,为什么当时不想,或者想了也闭口不提,也没人再考究。 只是人们需要他了,所以又想起他了。 天璇殿,净释伽阑仍在仆思大辛宫中,但手中的书已经放下,背靠着书架坐在地上沉思。 供觉旃殊看着净释伽阑,不可置信道:“尊上!您不会真的要出山吧? 世人之前是怎样对您,对娘娘,对亡生大殿的您忘了!您还要为了世人去进攻凤族?” 净释伽阑缓缓抬眼,眸色渐寒,“凤凪扶不该死吗?” 供觉旃殊哑然。 净释伽阑长长叹了口气,从书架边的地上站了起来。书架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地看不清神色。 只是净释伽阑的声音更轻了许多,轻到供觉旃殊都听不见,像是在和不存在的人说话。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第二日,天璇殿殿门大开,无上圣尊神像重出,宣布带领十万天璇殿圣军,进攻凤族。 此讯一出,整个人见都是一片欢腾。 与此同时的凤天殿。 太凤后和凤女冲进来的时候,是暴怒到失态的。 “凤凪扶!你为什么还不出面澄清,说你的顶翎是她抢走的,说这一切都是宣婉妍陷害你的!她是鬼你是凤尊,只要你肯出来说话,世人肯定会信你!” 与她们的暴怒不同,凤凪扶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笑得懒洋洋:“为什么?因为这一切确实都是我做的呀,顶翎也是我亲手送给她的,有什么可澄清的?” 凤凪扶如此毫不在乎的态度,让太凤后和凤女先是愣住,才更歇斯底里道: “东方君子凤族的千年美誉啊!!凤凪扶!!你这样会毁了凤族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凤凪扶笑了,笑得特别坦然,歪了歪脑袋,摊开了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是我不在乎啊。” 凤凪扶今日的妆容更浓,尤其是一张樱桃小嘴,格外的红。 他更美了,可是笑起来更渗人了。 太凤后和凤女的怒火已经被震惊压下,而震惊之中,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掺杂了多少恐惧。 “凤凪扶……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要什么?”凤凪扶站了起来,撑着椅背哈哈笑了几声,笑得眼角都是泪。 “这话你们应该问问冰棺里的那个人!我哪里有想要什么的资格,在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前,他就把一个东西硬塞给我,不论我捧得多辛苦、捧不捧得住! 从来,从来从来,我都只想要这个东西。” 太凤后看着凤凪扶的面孔,只觉得那么陌生,她指着凤凪扶的手都在抖,断断续续道:“你……凤凪扶你……你是个疯子……” 凤凪扶闻言眉眼弯弯,偏头笑得温婉,反问道:“你才发现?” 太凤后和凤女看着凤凪扶,这是她们母女一生中,最讨厌的人,也是引以为宿敌的人。 但此时面对着她,她们只觉得毛骨悚然。 然而凤凪扶面对这二人,却是难得的温和。 他从怀中摸出凤尊令,随手就抛给了她们,道:“不是想当凤尊嘛,喏,你,”凤凪扶指了指凤凪璃,“从今天起就是凤尊了。” 凤凪璃下意识地接住凤尊令,这东西可以说是她毕生的追求,然而此时拿着它,她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咬牙切齿道: “你犯下了弥天大罪,现在想走了,想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这不能够!” “真是笑死人了……我想走?净释伽阑在人间,宣婉妍在鬼蜮,他们都想要我的命,就我这辈子的血债,也没法去冥府转世。 现在放眼三界,除了悬在人鬼两界间的地狱,你说,我还能走哪啊?” 凤凪扶哈哈大笑了几声,才冷冷打量着凤凪璃,眼中的鄙夷不加掩饰,道:“而且这烂摊子,你收得了吗?” ------题外话------ 谢谢“东风为我而来”宝子的评价票!!!嘿嘿新朋友耶快来一起玩耍! 954 从地狱爬出来见你 “你!”凤凪璃气得涨红了脸,却指着凤凪扶哑口无言。 确实,如今凤族的局面,就是自负如凤凪璃,也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绝对无力回天。 凤凪扶一只手伏在高座上,轻蔑地垂眼看她们,笑得讽刺,慢悠悠道: “放你们的心吧,只要把我交给净释伽阑,由你们执掌的凤族,虽然会节节败退,早晚败光祖宗的基业,但那也是早晚,净释伽阑不会此时多为难你们的。” 边说着,凤凪扶边信步绕到座前,心情很好的样子。 “至于我呢,我就老老实实等净释伽阑来。” 十日后,十万天璇圣军陈兵从极之渊,凤凪扶见抵抗无望,自请退位,以罪人之身被押解天璇殿,全无抵抗。 经三日审讯后,凤凪扶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凤凪扶罪孽太深,就是死罪都不足以惩罚他,于是依照万民所请,净释伽阑定于明日将凤凪扶打入阿鼻地狱第九十九层,生生世世受烈焰灼烧之苦。 当天夜里,天璇殿无往生宫,万世焚域。 凤凪扶一身单薄白衣、满头青丝尽垂,一双狭长凤眸,英气而秀美,一时雌雄莫辨。 即使被关押在世间最高的监狱之中,明日就要下地狱,但凤凪扶仍然不见丝毫落败后的潦倒,只是合着双目等待着,平静中甚至有几分悠然。 “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一盏灯都未点的万世焚域中,凤凪扶合着眼,对空荡荡的监牢说道。 凤凪扶话音落,不一会便是一盏鬼火亮起,婉妍从黑暗中缓步走出,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像是黑夜的延伸。 “一盏灯都不点,看来你知道以我落井下石的脾性,肯定会来看看你的惨样。” 黑暗中婉妍没有撑伞,只一手提灯,一步步向凤凪扶走来。 凤凪扶倏尔睁眼,笑着看向婉妍,被两道玄铁链捆在墙壁上的胳膊摊了摊,眉眼俱笑:“怎么样,我这个惨样,你可满意?” “不满意。”婉妍脱口而出,停在了凤凪扶面前,“不论你落魄成什么样子,结局是多么的惨烈,我都不会满意。 因为我总觉得你的结局不论多惨,都还应该更惨一点。” 这话,婉妍说得咬牙切齿,但凤凪扶却仍是笑意盈盈,甚至饶有兴趣道: “我确实奇怪,都说鬼域才是三界最苦,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让我的灵魂堕入鬼蜮。 那时,我岂不是任由鬼主摆布了?” 说着,凤凪扶笑得眼睛都弯了,“难不成鬼主是觉得,只有我是人身、你是鬼身,才有把握制住我。如果我真的下了鬼蜮,那你这鬼主便做不成了?” “不。”婉妍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将骨灯往上抬了抬,让一张面无表情的鬼面更加清晰。 “若你下了鬼蜮,我杀了你,让你魂飞魄散,我觉得便宜了你,可惜。 可若我不杀你,留着折磨你,虽然可以出一出气,但总要多见你几次,我恶心。 思来想去,凤凪扶,你连做鬼都不配。” 婉妍说这话时,一双眼寒得都能结霜。 如此刺耳的话语,凤凪扶听来却是面不改色,甚至眼中笑意更甚,略有无奈道: “那这事还真是有些难办,你见我恶心,可我见你很开心。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二人不得不朝夕相处,那岂不是把我的快乐,建立在了你的痛苦之上。” 凤凪扶眯了眯眼,似是在畅想一般,感慨道:“我好像更快乐了。” 婉妍皱了皱眉,没想懂凤凪扶在说什么,但她也没有被他激怒,只是冷笑着道: “凤尊多虑了,不会有那一天的。 明日就是凤尊下地狱的日子,而我已经有幸落入鬼蜮。 你我二人一个地狱,一个鬼蜮,一个是鬼,一个不人不鬼。虽然都是不得转世的孤魂,但幸而此生再无需见面。 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落入鬼蜮,也并非全无好处。” 凤凪扶只是笑,眼中居然还有几分深情与宠溺,道:“妍儿,你真是太低估了我的决心。只要是没有你的地方,就算是地狱,我也会爬出来找你的。” 说完不等婉妍再说,凤凪扶已经接着道: “妍儿,你不是对我说过,让我小心不要玩脱吗?这话,我也该提醒提醒你了。 你让净释伽阑踩着我重回人间至尊之位,我认了。 可是你是不是也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是不是也要付出一些代价呢? 宣婉妍,你可千万,别玩脱了。” 凤凪扶笑着,一字一顿说得意味深长。 在他眼中,仍然是掌握全局的讳莫如深,丝毫不像是明天就要下地狱的人。 婉妍在心里认定他是故弄玄虚,可那一刻,她仍是感到一阵心中不安、脊背发凉。 婉妍熄了鬼火,举着人皮伞从无往生宫出来后,走了几步,就听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难得鼓起勇气来,你不想多走走看看?” 婉妍一回头,只见是另一个撑伞之人。 “阿闫?你怎么也来了?”婉妍回头,只见是一个四岁模样的小男孩。 阿闫迈着小短腿跟了上来,道:“只许尊后娘娘故地重游,就不许我也来看看吗?” “故地?”婉妍略微有些吃惊:“你生前是天璇殿的人?” 阿闫点了点头,看向婉妍道:“我是鬼蜮中阳寿最短的鬼,几乎所有知道我的鬼都奇怪过,为什么我在年仅四岁,这个连事都记不清的年岁,就要么犯了滔天大罪、要么怨念至深散都散不去,才下了鬼蜮。 可是你好像从来都没好奇过。” “当然好奇过。”婉妍坦然地点了点头,“但也没好奇到要问出来揭你伤疤的程度。 而且相比于你怎么下的鬼蜮,我其实更震惊于你能在鬼蜮活了十二年。 毕竟下鬼蜮之后,人的体魄就已经散了,魂魄会一直保持死时的模样。 你以四岁的身体下了鬼蜮,还能安好地长大,而且没有任何的功夫傍身,全靠一个脑子活下来,你的聪明着实让我着实佩服。” 955 净释伽闫 “以前是没有功夫,就像是地沟里的老鼠一般,东躲XZ的,没人注意的时候才敢出来偷食。”阿闫苦涩地笑着,抬眼看向婉妍的时候,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都要这般苟且偷生,直到成为哪匹饿鬼的腹中餐。 但是你来了,有人护着我了,我可以不躲不藏、光明正大地活着,活到我手刃仇人的那一天了。” 阿闫虽然心智有十六岁了,但是身子仍旧是四岁的模样,这般如泣如诉,实在让人心疼。 婉妍蹲下来,安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真的不用太记挂。” “不!你护住了那么多鬼,于你而言,我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但你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阿闫有些着急地打断了婉妍的话茬,一把抓住了婉妍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所有的鬼,包括你,你们都觉得做鬼很不堪,因为你们体验过十几年、几十年人间的美好,然后跌至鬼蜮,自然会厌恶鬼蜮的丑恶。 可我,我从来不觉得做鬼不堪,因为从我有意识起,我就已经是鬼,生生世世,也只能是鬼。 做鬼于我是常态,而人间的一切才是奢望。 而我最恨的,不是做鬼,是我来这世上一遭,却只在人间活了短短四年,还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我恨啊!为什么人人都是怀胎十月生下来,而我仿佛生来就该做鬼! 从我四岁堕入鬼蜮,十二年过去了,我已经忘了我娘亲的模样,忘了我哥哥的模样,忘了何为亲情,何为温暖。 然后你就来了,嫂嫂,你就来了! 十二年来,我以为担惊受怕才是常态,可是你来了,我才知道人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活着,人也可以有不害怕的时候……” “……嫂嫂?”婉妍闻言已是一愣,口中来回喃喃了半天:“阿闫……阿闫……净释伽闫!你是净释伽闫!” 说着,婉妍已经双手握住男孩的双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男孩看着婉妍,已是涕泗横流,小手紧紧拽着婉妍的袖子,断断续续道: “我不记得我哥哥的样子,但我记得哥哥待我最好,比娘亲还照顾我。 哥哥带我做游戏,教我识字,对我百般耐心,什么好的都给我。 但我命薄,这么好的哥哥,我只拥有了四年。 当你初下鬼蜮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替哥哥保护好你。 只可惜……嫂嫂你比我有能耐太多,你不需要我保护,还把我保护得这么好……” 婉妍握着净释伽闫的双臂,已是震惊得说不出来,“你是……你是净释伽阑的亲弟弟,是天璇殿的大护法? 可天璇殿不是说你体弱多病,一直闭门不出养病吗?” “我是净释伽阑的亲弟弟,但什么大护法我可不知道。”说到这里,净释伽闫的眸色沉了沉。 “我只知道四岁那年,为了强化自己的鸑鷟之力,我死在我亲生父亲的刀下,被他夺了决! 如果当时我能如母亲一般飞灰湮灭就好了……可是我年纪小,决赋尚未长成,就算是强行剥离,也没能有幸得个神魂俱灭,留下一个残破的魂魄下了鬼蜮…… 虽然我当时年纪很小,但我清清楚楚记得决力被生生抽出的痛苦,记得濒临死亡的绝望,记得看着父亲的恐惧! 我恨啊!我恨啊!我恨自己那么蠢,明明哥哥和娘亲都告诉过我,让我小心父亲,但我没当回事,那个疯子说有礼物要送我,就把我乐颠颠地被骗去了他的书房!” 也就只有被生父杀死的仇恨,才能让一个四岁孩子,都生出了无法转世的怨气吧。 那一刻,婉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净释摩诃是个疯子,知道他亲手杀了发妻,也亲眼见过他怎么折磨净释伽阑,但她还是没想到,他真的会狠到杀死亲生骨肉。 四年啊,别说亲生骨肉,就是养个小猫小狗,也该养出感情了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该是怎样的父亲…… 想到这里,婉妍的心绞痛起来,哪怕她已经没有心了。 看着面前的净释伽闫,她好像看到了净释伽阑的小时候。 净释伽闫四岁就被父亲害死,固然惨绝人寰。 但是净释伽阑,他被他父亲整整折磨了二十年。 “对不起对不起……”婉妍一把将净释伽闫抱入怀中,已是哽咽失声:“是嫂嫂不好,嫂嫂没把你认出来……嫂嫂没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要是让你哥哥知道,你哥哥该心疼死了……” 净释伽闫闻言,连忙道:“嫂嫂!你千万不要告诉哥哥我还留有魂魄! 要是哥哥知道我在鬼蜮这么久,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不行!”婉妍一口拒绝道:“你的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你哥哥的心病。如果他知道你没有灰飞烟灭,还留有一道魂魄,肯定会很高兴! 而且闫儿,你不是说没体验过人间亲情嘛,如今鬼蜮之门还能再开个几日,你可以每天夜里都来见你哥哥! 你们兄弟二人实在是太命苦了,虽然弥补不了太多,但能多几日相处时光也行啊!” 婉妍松了手,看着净释伽闫的双眼诚恳道。 然而净释伽闫仍是摇了摇头: “几日的兄弟之情,却要让我哥哥余生都愧疚痛苦,再经历一次兄弟死别,还不如让他一直以为我早就灰飞烟灭。 而且……而且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做成了,我还见到了亲嫂嫂,还重回人间远远见了哥哥一眼,我已经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了!” “最想做的事情……?”婉妍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 “当初净释摩诃被斩首后,我一直在鬼门处等待他的魂魄下鬼蜮,想再杀他个魂飞魄散,但是一直没找到他的魂魄。 原来……原来是你噬了他的魂。” “没错!”净释伽闫的一张圆圆娃娃脸几乎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是我杀了他! 生前,被大儿子斩首、杀了体魄;死后,被小儿子噬魂,杀了魂魄。 只有这样的结果,才配得上我那丧心病狂、杀妻杀子的父亲!” ------题外话------ 谢谢“江畔白鹤”宝贝的评价票票呀!!!!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切切走到最后,还有鹤宝你的陪伴与支持爱你爱你爱你!! 956 圣人鬼主 天作之合 “杀了好杀了好,报了仇就好……” 婉妍伸手给净释伽闫擦眼泪,勉强撑出一抹笑容来,道: “闫儿不哭,以后,你就轻轻松松活着。 虽然嫂嫂……可能不能一直保护你,但是嫂嫂在走之前,一定会给你攒好多好多的魂魄,就算不能让你生生世世够用,但也会让你稍微松快一些。” 净释伽闫对此不置可否,只泪眼汪汪看着婉妍问道:“嫂嫂……如今哥哥重新得到人间的信任,你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你要是现在收手,关闭鬼门,那你也不至于灰飞烟灭啊!” 然而婉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原本开鬼门,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可是打开鬼门以后,我才发现哪怕是鬼,因为热爱血腥残暴,才去杀戮的,终究是少部分。 大部分的鬼入人间,都是些被人害死、冤死的鬼,去找他们的仇家报仇,了却一生的心结。 我看到以后,是真的很为他们开心,也终于理解了你哥哥这么多年的坚持。 他是无上圣尊,享万民信仰,所以他有护佑人间的责任,才背着喾颛封印默默做了那么多事情。 而我,我是鬼主,我刚下鬼蜮时,不过也是孤零零一匹恶鬼,是众鬼相信我、跟随我,我才能做鬼主,才能解无人境之困,才能实现我的目的。 那我,也该有些回报。可鬼蜮的生存模式已经存在千年,我可以改变一时,却不能颠覆它。 我的能力太微薄,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给众鬼一个机会,让他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说着,婉妍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见过好多大仇得报后的鬼,你知道他们的反应吗?他们不是痛快地大笑,而无一例外都是痛哭。 然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了自戕。 闫儿,如果不是太恨了、太冤了,谁又会愿意做鬼。 多少人宁可苟活于阴暗的鬼蜮,也不愿忘记今生、不愿转世,不就是为了铭记这份仇恨。 哪怕眼前没有报仇的机会,但只要记着仇恨,就还有一线报仇的可能。 忘了,才真是什么都没了。 我想,我能为鬼蜮做的,也就只有给他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了。 我宣婉妍一条命而已,如果能换来千百人的公道,这鬼又有什么可做的?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善恶有报,这本是人间的规则。 但既然人间没给他们一个公道,让他们含恨下了鬼蜮,那这个公道,我来给他们。” 净释伽闫看着婉妍,眼神渐渐呆滞了,不由喃喃道: “天命当真是有眼的,你和我哥哥,真是一模一样的人,真是天作之合……” “这本就是你哥哥教我的,我是净释伽阑的妻子,亦是净释伽阑的徒儿。 很小的时候,我师父就告诉我,不只是自己的公道,而是公道本身,就值得人以命相博。” 婉妍笑了笑,暗暗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拍了拍净释伽闫,道:“好啦,天快亮了,我们该走了,你要不要再去看你哥哥一眼?” “嗯!”净释伽闫点了点头,“嫂嫂你不去?” “不去了……” 他是人间最光明的神,我是见不得一点光的鬼,还有什么好见的。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净释伽闫连连摆手,道:“嫂嫂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自己转一转天璇殿。” 婉妍见拗不过他,只好叮嘱他一定要在黎明前回去以后,自己先走了。 回到鬼蜮后,婉妍便关起门休息。 虽然鬼不需要睡眠,但由于支撑着鬼门常开,婉妍的魂魄已经在一点点消散,神志也在一点点涣散,经常会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 就在这时,人间,天亮了。 净释伽闫仍旧站在昆仑山上,扬手把人皮伞和骨灯都扔了,只留下一抹心满意足的笑颜。 血仇得报,再晒一次太阳吧。 。。。 这一天,凤凪扶被净释伽阑亲自押送,在世人的骂声中下了阿鼻地狱。 看着地狱的大门重新关上,所有人都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搅动大陆风起云涌的凤凪扶,大名鼎鼎、罪行昭昭的凤尊,落幕了。 回到天璇殿以后,净释伽阑难得没有回仆思大辛宫,而是去了恰瓦郎祝宫,取出了他的四卷天卷。 其中一卷,也是净释伽阑人生中的第一卷天卷,上面写着:沙华左执决,血洗尽山岳。 因为这句话,净释伽阑也曾担惊受怕了近十年。 他怕自己没教好婉妍,让她还是走上了复仇与杀戮的道路,害了天下人,更害了她自己。 但是随着婉妍一点点长大,能力越来越强,净释伽阑的担忧却越来越轻。 直到现在,净释伽阑将这轴天卷丢进圣殿中央的圣火之中,天卷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妍儿,你是这世上最好最乖的徒儿。 哪怕还未出生,你就已经背负灭世的命格,哪怕人间带给你血海深仇、无数冤屈,哪怕是最后做了鬼,你都未曾为祸人间分毫。 净释伽阑笑了。 这是自婉妍下鬼蜮之后,净释伽阑第一次笑。 他又拿起一卷天卷,将它抱在自己怀里,笑容不减,但眼角多了几分晶莹。 那卷天卷是净释伽阑四岁时得到的,上面是婉妍的生辰八字。 妍儿,我们最终还是胜了天命。 妍儿,我带你回家。 。。。 当人间再一次天黑时,冲出鬼门的鬼远比往日多许多许多,因为今日,是鬼主最后一次开鬼门了。 下一次再去人间,可能就是千千万万年以后。所以鬼蜮的所有鬼,几乎是倾巢出动。 除了婉妍。 婉妍端端正正坐着,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鬼没有影子,哪怕是点着鬼火,也没法从镜子或水面上看到自己。 说来奇怪,母亲、父亲、姐姐、砚巍、容谨,他们都故去许久,但婉妍仍旧清清楚楚记得他们的脸。 可她自己,不过才下鬼蜮几个月时间,就已经完完全全忘记自己的长相了。 婉妍越摸自己的脸,反而越想不起来。 【尾声1】 意难平 净释伽阑,你会记得我的模样吧…… 只是在心里唤这个名字,婉妍的双眸都亮了几分,却又渐渐黯淡了。 罢了罢了,记着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感……还是别记得了…… 婉妍苦笑着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难把十七年的爱恨情仇都释怀。 往事如烟,万事如意太难得,能无怨无悔已是幸极。 而过了今夜,婉妍也将化成一缕烟,随往事而去。 夜一点点深了,婉妍越来越疲惫,什么时候侧着倒下了都不知道。 这种疲惫不是劳心劳力的累,更像是活过百年的老人在临终前,想回忆这一生,却发现岁月太长,终究是什么大风大浪都想不起来。 脑海中只有一张少年的脸,心中只剩长长的一声叹息,和坦然接受终局的,近乎悲怆的安详。 黑暗的鬼蜮之中,婉妍一点一点向上伸手,手指已经开始一点一点散开。 不见天日又如何,我心中自有骄阳。 凤凪扶已死,他又重回尊位,这个结果,很该甘心了。 婉妍笑了,笑得满眼泪流。 很该甘心了。 再见了。 宣府中,摇着婴儿床哄我入睡的小奶团子。 梦境中,教我本领、育我善恶的小师父。 京都城,一袭锦衣、惊鸿一面的蘅大人。 天璇殿……我的夫君,净释伽阑…… 再见了…… 婉妍的手一点一点垂了下来,说好平静的心却开始猛烈地反酸。 说着再见,可是生生世世、三界之中,哪还有再见。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为何明明两心同,却落得前半生新仇旧恨,后半生死别生离? 为何明明情切切,最终只剩意难平? 我不甘心啊…… 这也太不体面了,临死还这么纠结…… 婉妍长长叹了口气。 或许是泪眼婆娑,或许是真的已到离开的时候,婉妍的意识散去的越来越快,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婉妍明明睁着眼睛,却看见远处,一人白衣白纱向她奔来。 白衣翩跹,身直若松。 看来真是要死了,鬼都会做梦了。 不过……真好啊…… 婉妍含着泪笑。 白衣白纱入梦来,做开头,亦做终章。 婉妍伸手,用快要透明的手指摩挲着咫尺间的脸,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清冽如泉的一双眼,滴滴答答落下的,却全是热泪。 别哭,别哭。 婉妍笑着给面前人拭泪,张口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出声了。 甘心了,我真的甘心了。 婉妍的手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往下垂,眼睛也在一点点合住。 这次真的甘心了。 。。。 五个月后,新年。 过去的一年,是人间千年难逢的灾年。 如今,战争平息了、鬼被关回畜生道之下、恶徒凤凪扶被关进了地狱中,人间总算是恢复了一些难得的平静。 虽然瘟疫仍旧没有好转,但也不妨碍人们在数次大劫的有惊无险后,热切地想要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喘口气。 街头巷尾、城池村落,再一次炊烟袅袅,人间烟火。 屋中,提着蔬米和鲜肉的男人进了屋,把筐子递到灶台后的妇人手中,又把胳膊下夹着的画报递给儿子,嘱咐道: “旧尊新丧,祭年未过,可别忘了把两张画报都贴上,旧尊在左,新尊在右。” 边说着,男人已经拿起斧头去院中劈柴了。 “知道啦!”小少年应了一声,就拿着画报找浆糊去了。 灶台后,妇人一面摘菜,一面禁不住叹了口气,感慨道: “说起一百一十世尊,真是千百年未有过的好圣尊。 只可惜天妒英才,怎么就这么短命……连二十一岁都还没满就…… 哎……真是天命无常啊,明明不久前还好端端地讨伐凤族,怎么几天后就突然病故了!” “你懂什么!”男人一面卖力砍柴,一面笑着睨了自家媳妇一眼:“我听镇子里的说书先生,说什么慧……什么伤……哦对!慧极必伤! 像旧尊那般的人物,估计二十年就能用了我们几辈子的心力,自然是难以长寿的。” 妇人又长吁短叹半天,才道:“不过人家大神仙的境界就是高,这人间至尊之位,不传给自己的亲儿子,反倒是传给弟弟…… 你看人间的皇帝老儿,除非是没儿子,不然哪个不是死死把皇位抱着,哪个肯主动给弟弟的。” 男子用衣袖擦了把汗,道:“这就是你眼光浅了不是! 先不说旧尊的孩子并非先尊后所出,乃是私生子,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说他到现在还不满两周岁,而天璇殿中经过几次清洗,早没了往日的辉煌,哪有那么多忠臣辅佐幼尊啊。 自然是比不上曾经的圣殿大护法、如今的新尊,虽然身子弱,一直闭门养病,但好歹已经十七岁,又是旧尊的同胞兄弟,在那个环境中总也学了些什么的。” 妇人一听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让大护法承袭尊位,确实比把整个人间交给一个还冒鼻涕泡的孩子靠谱! 哦对了,我听说前几日开天卷,新尊的尊后定了,是凤族的前凤女,如今的新凤尊! 如今这凤族和天璇殿联姻,也算是强强联合,估计人间能太平一段时间了。 就只希望这新凤尊,可千万别和她亲姐姐,那个疯子凤凪扶一样……” 男人也点点头,“是啊,若是这瘟疫能早点结束,那就更好了!” 男人又砍了几下,才直起身子,一手叉腰喘了喘气,道:“而且,就新尊即位这几个月看,我觉得这位新圣尊,会和旧尊一样,是位难得的好圣尊。” 屋内,孩子已经把两张画报都贴在了墙上,兴奋地喊道:“贴好了!贴好了!” 就在这时,天上的层层团云散开一道缝隙,将天光几许洒在墙上。 两张画报并列于墙,画中人都是身着白衣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只是左边那人的眼睛长一些,清冽而深邃,似是山间的一泓清泉。 而右边的那人的眼睛圆一些,明亮而澄澈,似是夜空的一轮明月。 虽说是兄弟二人,但这两双眼睛倒不怎么相像,反而细看久了,还有几分相配。 ------题外话------ 谢谢“江畔白鹤”宝贝贝的月票票和打赏!!一整个就是让俺到最后还干劲满满! 然后给宝子们汇报一下,咱的大结局分为三部分【尾声】、【终章】、【大结局】 大概还剩下两万字左右正文就结束啦~我弦某人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and就是番外,前面已经发过一个,宝子们还想不想要番外、想要谁的番外,快来给俺提提建议爱你们!!! 【尾声2】第三场大婚 昆仑山,仁青圣殿。 供觉旃殊脚步轻轻地入内,将一壶茶放在桌角。 桌后的人手压着书页抬眼,微微颔首道了句辛苦。 供觉旃殊惶恐地“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尊上您千万别对臣这么客气……” “哎呀我又忘了,这么久了我还是不太习惯做圣尊。”净释伽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挥了挥手道:“右护法你快起来。” 供觉旃殊站了起来,垂眸道:“尊上久居深宫养病,突然出山有些不适应很正常。以尊上天资,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明尊。” 净释伽闫看着面前不肯抬头看自己一眼、似是在纠结的人,眼神有几分探究,但还是重新拿起书来。 “承你吉言。” 半晌之后,供觉旃殊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尊上,明日就是您与凤尊的大婚之日,有些话臣……臣要再多嘴几句。” “嗯……”净释伽闫放下书,平静地看着供觉旃殊,“你说。” 供觉旃殊咬了咬牙,还是道:“尊上,以后只要是在有人的地方,哪怕是和尊后娘娘在一起,您都切不可摘 “这话你说了许多遍了,我不会的。” “还有……若是凤尊问起您的过去,您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净释伽闫脱口而出。 “我体自幼体弱多病,几月前高烧不退,损伤心智,记忆全失,对过去一无所知。” 如此流畅的回答让供觉旃殊怔了一下,缓缓抬头看向净释伽闫。 净释伽闫则耸了耸肩:“事实本来就是如此,有什么可顾虑的?她怎么问,我如实答就是了。” 供觉旃殊这才回过神来,又低下头,“正是。最后一事……” “但说无妨。” “尊上和尊后娘娘成亲后的圆房一事……” 净释伽闫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思考了一下才道:“明晚我会和凤尊摊开说清楚,给她道歉,然后共同商定个日后的法子吧。” “说清楚!”供觉旃殊几乎是惊呼出声,“这……这怎么能说呢……” “不说怎么办?我想瞒,又能瞒多久呢? 总归是耽误了人家姑娘,总要早些说清楚,让她早做打算才是。” 供觉旃殊还要再说,已经被净释伽闫抬手制止了,“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给圣殿惹麻烦。” 供觉旃殊只得点了点头,就侍奉在一旁,过了许久,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尊上……那服药吃下去之后,您的记忆可是恢复一些了?” “没有。”净释伽闫没有抬眼,翻了一张书页,眼神仍是专注而波澜不惊。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 因为婚事突然,而净释伽闫又身子太弱不能离殿,加上瘟疫横行、不宜聚集,所以天璇殿和凤族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婚,操办得相当简单,几乎是天璇殿关起门来办的。 大婚礼成后的当晚,净释伽闫在无垢圣殿门前犹豫半天,才推门而入。 在殿中的床榻之上,一人身着红嫁衣,头戴红盖头,双手叠放在腿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纵使嫁衣华贵繁杂,却也掩盖不住她身姿的娇小。 依照天璇殿的婚俗,大婚是要穿白衣,但是凤尊坚持用凤族的婚俗,为夫君着红衣。 此时此刻,看着凤尊的一袭红嫁衣,净释伽闫心里更不好受了,刚在门口斟酌的措辞,突然就难以说出口,远远就停了脚步。 “夫君不为璃儿掀起盖头吗?” 这时,凤尊的声音响起,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俏皮的笑意盈盈。 净释伽闫犹豫了一下,还是心一横,大步走上前去。 床榻上,凤凪璃听着净释伽闫一步步走近,盖头下的一抹红唇弯起。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眼前一亮,面前一双含情目,而是“咚”的一声。 凤凪璃从盖头 “凤尊,有一事需要告知于你,请容净释伽闫向你请罪。 其实我……” “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是没学会做圣尊,圣尊可不会说跪就跪。” 净释伽闫还没说完,就被凤凪璃笑着打断了。 “啊……?”净释伽闫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一口气说出来,结果被打断得莫名其妙,不由抬头去看凤凪璃。 就见凤凪璃手一扬,就自己把盖头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娇面来。 “既然夫君不肯,那只好我自己动手了。”凤凪璃笑着,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净释伽闫,好似在看他的反应。 净释伽闫立刻低下头,再一次抱拳道:“凤尊,其实……” “抬头看着我。” 净释伽闫正要说,再一次被凤凪璃打断,只好抬头。 “你看我的脸,有没有觉得熟悉?” 凤凪璃以手背轻抚下颚,一双含情目盯着净释伽闫,顾盼生辉。 净释伽闫只好硬着头皮看凤凪璃。 美人。 这是凤凪璃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凤眼琼鼻樱桃唇,肤如凝雪、吹弹可破。 只是凤凪璃看着自己的眼神,让净释伽闫既有几分不适,又有些奇怪。 那双眼睛分明笑着看自己,可分明利得像匕首一般,恨不得割开净释伽闫的皮层、血肉,再剖开他的心,将他心底所有的想法全都摊开来看。 “熟悉?”净释伽闫微微蹙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得仔细,而后摇了摇头,疑惑道:“我与凤尊素未谋面,何来熟悉?” 凤凪璃笑得明艳,道:“没什么,就是我与姐姐的脸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性格不同,加上我身量更小、骨架更纤,所以才从未被认错。 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认成姐姐。” 净释伽闫更不解了,“可是我久居深宫养病,也从未见过令姐。” “是吗?”凤凪璃笑着问,一双眼锁住了净释伽闫的双眼。 “正是。”净释伽闫也不避,坦荡地迎着凤凪璃的目光。 不愧是在深宫中养了十七年的人,饶是目光锐利如凤凪璃,也只能从这双干净而澄澈的眼睛中,看到未被喜怒哀乐浸染过的平和。 【尾声3】妻为儿郎 夫为女郎 “臭名昭著的恶人而已,不见也罢。” 四目相对许久以后,凤凪璃似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眨了眨眼,松开了钳子一般的目光,笑着扬了扬手,又拍了拍手边的床榻,道: “是我一直打断你了,尊上到底想说什么,不如来坐着说。” 净释伽闫闻言一动不动,仍是单膝跪地,垂首抱拳道:“闫要向凤姑娘请罪……” 说着,净释伽闫抬手以袖挡口,从舌下吐出一物,才接着道: “其实,我是女儿身。” 再张口时,净释伽闫原本的男声已经截然不同,清脆如银铃,宛转如百灵。 女声。 净释伽闫垂首,不忍心看凤凪璃惊愕的表情。 然而,大大出乎净释伽闫意料的是,她没有听到凤凪璃的惊呼,回答她的,是一片平静。 “……?”净释伽闫不由抬头看去,只见凤凪璃身子懒洋洋地向后倒,双臂撑在身后,平静地看着净释伽闫,眼中没有震惊,反而还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看戏一样。 在大婚之夜,得知自己所嫁、要共度余生的郎君,居然也是女子,凤凪璃该是怎样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反应,净释伽闫想了一百种情形,却还是想象不到。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凤凪璃的反应,是毫无反应。 这下,惊愕的变成了净释伽闫,他露出了近乎痴呆的表情看着凤凪璃。 凤凪璃看着净释伽闫的惊愕,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半天后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忽”地坐直了身子,指着净释伽闫道:“啊!?你是个女子?怎么会这样!” 这震惊的表现怎么看,都有几分生硬。 但现在显然不是净释伽闫质疑的时间,她复低下头,认真地解释起来: “凤姑娘,我已愧疚无颜,更不知如何解释。 怎么就成这样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我几个月前高烧一场后,所有的记忆都失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女儿身,却这么多年一直以男子形象示人,还承袭了我兄长的尊位。 我身边的人给我恢复记忆的时候,说是因为我父尊只有我兄长一个儿子,担心我兄长有个三长两短,天璇殿的尊位便后继无人。 所以在生下我以后,就让我以男子形象示人,这样若是我兄长英年早逝、未留子嗣,也算是给圣殿埋下一条后路。 虽然这个说法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但是……好像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说着,净释伽闫抬起头,满眼愧疚地看着凤凪璃,诚恳道: “我骗了世人已是罪不容赦,还害了凤姑娘你……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姑娘了……只求日后有机会,能弥补一二吧。 只是……你我二人这荒唐的亲事,还是天命所定,若是忤逆还要遭天谴和反噬,所以……凤姑娘你若想出气,净释伽闫在此,你要打要骂要剐,闫绝无他话。日后若有需要,闫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但我二人这婚事……还需要在世人面前维持。” 说到这里,净释伽闫顿了一下,又忙着补充道: “不过凤姑娘若有心仪之人,闫恭祝姑娘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只当我不存在就好,我绝对不会有任何异议。 若是姑娘暂且还没有心仪之人,那闫祝愿姑娘可以早日寻得心仪之人。 因为你我二人各为一殿之首,身份特殊,所以大婚之后,姑娘就可以返回凤族,平日天璇殿若有必须你我二人一同出现的场合,那闫便去接姑娘,劳动姑娘大驾。 若是凤族有需要,我也必定全力配合。 总之,这件事情全是我的过错,虽然我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耽误你的一生,但我日后一定尽我所能补偿凤姑娘……” 净释伽闫说得根本停不下来,只觉得不论怎么说,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愧疚。 而“被耽误一生”的凤凪璃只是看着净释伽闫,丝毫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等她说完半天,才悠悠来了一句: “说完了?” “嗯。”净释伽闫抬眸,平和地看着凤凪璃,准备接受来自她的狂风骤雨。 然而凤凪璃什么都没说,只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中遍布星光,边笑,她边摘下了头上华贵的凤冠,随手扔在地上。 然后她左右晃了晃脑袋,一头青丝便如同瀑布一般垂下。 “……?”净释伽闫看着凤凪璃,再一次摸不到头脑。 接下来,凤凪璃懒洋洋站了起来,将嫁衣的外搭留在了床榻上。 然后,她探手腰间。 “咔嚓”一声,玉带落地。 “凤姑娘,你这是……?”净释伽闫不可思议道,立刻低下了头。 凤凪璃不回答,扭着纤细婀娜的腰身,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净释伽闫走去,走一步,就落一件衣服。 纵使嫁衣再繁杂,当凤凪璃的足尖出现在净释伽闫的视线中时,她身上就只剩下了一件白色长里衣。 单薄的绸缎像是粼粼的泉水一般,从凤凪璃的周身倾泻,将她的曼妙的身姿一展无余。 凤凪璃居高临下看着净释伽闫的头顶,笑道:“抬头看我。” 净释伽闫没有抬头,有些生硬道:“凤姑娘,同为女子,我对你绝无冒犯之意。” “冒犯?”凤凪璃笑了一声,倏尔蹲下身来,手捧住净释伽闫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净释伽闫心中有愧,不想在今夜忤逆凤凪璃,便只好乖乖地抬头。 没了红嫁衣的凤凪璃,少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冷艳,但一袭白衣之上,她的嘴唇愈红,好似连山的枫叶,人一看,心里就着了火。 此时她一双眼凤眼直勾勾看着净释伽闫,怎一个柔情似水、情意绵绵,却又像是一条毒蛇,恨不能一口将净释伽闫吞入肚中。 这双眼净释伽闫一看就满脸通红,下意识要低头避开时,却被凤凪璃立刻又抬起了下巴。 “你好好看看我,看看今夜,到底是谁冒犯谁。” 听到这声音时,净释伽闫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惊愕得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凤凪璃。 这是,男声。 ------题外话------ 咱就是说一整个性转婚礼了(小黄豆流大汗) 祝所有高考的宝贝们一举夺魁,心想事成!!!老学姐弦弦在重庆大学等你们来! 【尾声4】 互相试探 直到此时,净释伽闫总算是知道在大婚之夜,得知成亲之人的真实性别时,该是怎样的心情了。 那就是翻天覆地。 而凤凪璃显然对净释伽闫的这个反应十分满意,他笑得露出一行雪白的牙齿,一手伸入净释伽闫的面纱之中,温热的手捏了捏她的脸,瞬间换成女声,柔声道:“吓到了吗?早知道我该说的委婉些。” 说着委婉一些,凤凪璃的另一手却已经探入腰间,轻轻一扯衣带,没了束缚的里衣便垂开,露出了一道胸膛。 排列有致的肌肉,精健的胸膛空空荡荡,分明是男人。 净释伽闫垂眼看了一眼,震惊之中都顾不上躲开凤凪璃的手,指着凤凪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凤凪璃也单膝跪在地上,歪着头看着净释伽闫笑,耐心地等着她反应过来。 “你是男子?”好半天,净释伽闫才愣愣地问出这一句。 “你检查检查?”凤凪璃笑着,握住净释伽闫指着自己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探。 在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又热又硬的胸膛时,净释伽闫立刻惊醒,一把就抽走了手,双手撑地蹭着往后连退几步。 凤凪璃也不恼,身子一倾,伸手环住净释伽闫的腰,就把她揽了回来,用手背摩挲着她的脸,满眼的笑意,用娇滴滴的女声道: “今夜你我二人大婚,夫君这般见外,可叫妾身心寒了。” 用这具身子,说这种话语,再配上这个声音,真是诡异到了极致。 净释伽闫一慌,连忙去抓凤凪璃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想要摆脱他。 “凤……凤尊你先放开我,我们有话好好说!” 凤凪璃闻言,非但不松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俯身凑到净释伽闫脸前,两人的鼻尖都贴在了一起。 “这样说,还不算好好说吗?” 凤凪璃长长的睫毛一起一落,扫得净释伽闫的脸麻酥酥的,却想躲也躲不开。 再开口时,凤凪璃已经恢复了男声。 “但是我很奇怪,我男扮女装,你女扮男装,我们二人成亲,既有天命之名分,亦可成人伦之乐,实乃天作之合。 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凤凪璃笑着,但双眸骤冷,死死盯着净释伽闫,一字一顿地问道: “难道,你想起什么了?” 原本还慌乱着想躲的净释伽闫,在听到这句话时,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忽而抬眼看向凤凪璃。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吗?或是说,凤尊想让我想起什么?” 凤凪璃垂眸笑,皓齿轻轻咬了咬面纱之下净释伽闫的唇珠,歪头的时候鼻梁蹭着净释伽闫的鼻梁而过。 “我怎么知道你会想起什么呢? 只是,我觉得既然你因自己是女身,而对我感到愧疚。此时得知我是男身,你我正好相配,谁都无需愧疚时,应该松一口气才是,你怎的更紧张了?” 说着,凤凪璃又隔着面纱,轻轻咬了咬净释伽闫的面颊,才接着道: “尊上,我们已经成亲了。 就算是盲婚哑嫁,我不合你的心意,你我初次相见,你也没有讨厌我到避之不及的道理吧。” 边说着,凤凪璃边垂眸,看相净释伽闫的腰间,她双手死死抓着凤凪璃的手,不让他碰到自己。 “你这样会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们不像是素未谋面,倒像是认识许久,且积怨颇深,你才会对我如此抵触。”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凤凪璃像是秃鹫一样死死盯着净释伽闫,恨不能一眼看到她的心找答案一样。 而净释伽闫听到这话时,面纱之下的脸分明瞬间僵硬许多,看着凤凪璃的双眸中多了许多抽丝剥茧的探究,以及深深藏住的厌恶。 四目相对之中,他们都在窥探对方的心底。 眼见着屋内气氛骤紧,净释伽闫抓着凤凪璃的双手忽然一松,紧绷的身子也松弛许多,弯眸笑了出来。 “凤尊是不是见过我,我无从得知,但凤尊于我而言,确实是初次见面。 至于抵触,更让我内心惶恐。 我只是因为女扮男装却要娶妻这件事困扰我许久,如今骤然解开症结,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已。” “当真?”凤凪璃仍旧紧紧盯着净释伽闫的双眼。 在这双眼睛里,所有他看懂或看不懂的东西,都消散不见,只剩下了不谙世事得纯净和平和。 “当真。” “你我已成夫妻,能把一切事情都说清楚,便再好不过。”凤凪璃终于收起眼中的绳索,眼中只剩下笑意。 说罢,凤凪璃一手握住净释伽闫的腰,一手抄起她的双腿站了起来,轻而易举就把她抱了起来,踩着一件件红色的嫁衣向床榻走去。 净释伽闫看了眼凤凪璃,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竭力冷静道:“凤尊容禀,我久病缠身,身体虚弱异常,实在不宜行夫妻之礼,还请凤尊体谅!” 凤凪璃低头看了净释伽闫一眼,已经走到了床榻边,护着她的后脑勺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自己坐在她身边。 而净释伽闫刚被放下,就立刻坐了起来,向后躲了躲。 凤凪璃双手撑着俯身看她,笑容已经淡了几分。 “新婚当夜,尊上便至妾身于不顾,这要是传了出去,我多丢脸啊。” “那凤尊是不肯体谅了?” 凤凪璃垂眸,扫了眼净释伽闫的衣服,“你自己脱,还是妾身服侍尊上?” 净释伽闫眼神骤冷,左手不动声色往身侧挪了挪。 “本尊还不至于让凤尊用强。” “你身边的人有没有再三嘱咐过你,绝不可使用决赋,尤其是在我面前。” 【尾声5】走奈何 说着,凤凪璃已经一把拽住净释伽闫腰间的玉带,也不管系带就要硬扯下来。 “凤尊!”净释伽闫提声喝道,已经立刻双手抓住他的手,双眸中的怒意已经掩盖不住,口中却还是尽量缓和道: “你我夫妻时日长久,凤尊何须急在一时!” “净释伽闫!”凤凪璃亦是提声,拽着净释伽闫的腰带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一点笑意不存。 “我们成亲了,这句话你还要我说几遍?” “可是……” “你为什么不肯让我碰你,难不成尊上早已心有所属,尤其是没办法接受在这座圣殿,在这张床上,与他人欢合?” “凤凪璃!”净释伽闫怒极,横臂抓住凤凪璃的衣领,眯眼质问道: “一晚上都在试探我,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凤凪璃不躲,探手净释伽闫的身后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按向自己,冷声道: “你要是不想让人怀疑,就别做让人怀疑的事情。” 净释伽闫闻言眼睑动了动,黑瞳一滞后,眼中的猜疑、困惑渐渐淡去,多了些许清明。 “只有没有把柄的人,才有资格威胁别人。”净释伽闫松了抓着凤凪璃领口的手,似是要帮他抚平褶皱般拍了拍,“凤凪璃,你是没有把柄的人吗?” 凤凪璃笑了笑,“怎么,你要与我同归于尽?” “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敢。”凤凪璃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笑容里多了几分轻蔑地笑意。 “你的命有多来之不易,你比我清楚。什么对你而言比命还重要,你也比我清楚。 死局博弈,比得就是谁顾虑少。 你不能死,而我无所谓生死,你已经输了。” 短短几句话,伸手触及到了净释伽闫心底所有的秘密,却没有揭开蒙在上面的纱。 净释伽闫苦笑了一声,原本就黯淡的双眼,更蒙上一层阴云:“凤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拿捏人。 只是把人逼入绝境的同时,自己也已入绝境。” 凤凪璃不置可否地笑了,松了按着净释伽闫后颈的手,另一只手下了狠劲,将净释伽闫腰上的玉带直接扯断后向后一扔,就听“叮叮当当”玉块接连落地的声音。 “尊上,请吧。” 。。。 深夜,净释伽闫合着双目似是已经睡熟,而凤凪璃则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怀中的人,手在她的耳廓轻轻摩挲。 就在凤凪璃的手落在净释伽闫的耳后,正要取。 凤凪璃看着面前眼睛都不睁的人,不由好笑道:“都这样了,还是不肯摘面纱?” 回答凤凪璃的是一片死寂。 “好好好,不摘便不摘。”凤凪璃难得好说话,反手握住净释伽闫抓着自己的手,牵着她放在锦被上,轻轻拍了拍她时刻紧绷的后背,柔声道: “虽然明面上你为夫我为妻,但私下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唤我夫君?” 仍旧是沉默,净释伽闫的睫毛都未曾动过。 “那……你叫伽闫,我便唤你闫儿,可好?” 再开口时,凤凪璃的声音中,居然多了一丝祈求。 沉默。 凤凪璃的手环住净释伽闫的后背,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头顶。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你同意了。闫儿……我就当你同意了……” 。。。 自从大婚之后,圣尊和凤尊感情深厚、夫唱妇随,一时传为人间佳话。 几日之后,凤尊就离开了天璇殿,回到了凤天殿,世人非但不觉得二人新婚就分开是感情不睦,反倒是纷纷赞颂两位天神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凤天殿中,一人快步走到凤尊面前,禀告道:“启禀尊上,大公最近并无异动,只是但凡有了空闲,便将自己关在仆思大辛宫中,谁也不让进,似是在找什么书。” 凤凪璃撑着脑袋点了点头,“我让你提前放进去的书,都放进去了吗?” “回尊上,都放进去了。按照您的吩咐,是岔开放的,不会让大公觉出异样来的。” “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尊上,那几本书可都是关于还魂的! 您当真要把这些书给大公吗?是不是属下哪里出了纰漏,拿错了书?” “没错。”凤凪璃不抬眼,只冷冷道:“估计那件事对她的影响,需要过几个月才能缓过劲儿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需要一点哪怕渺茫的希望撑过去。” 那人惊讶道:“难道……难道大公什么都没有忘记?!” 说完,那人又不可思议地自己否定道:“这绝对不可能……被紫薇天火焚烧整整七日的灵魂,怎么可能还留有分毫的记忆?” 凤凪璃没有说话,但神色明显阴沉几分。 那人已经惊得顾不上看凤凪璃的脸色,焦虑道:“如果大公什么都没有忘记,那等她知道那件事根本没有任何转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会不会……寻短见?” “怎么可能!”凤凪璃斩钉截铁道:“她这辈子经历最多的,就是痛失至亲。 父母、姐弟、外祖父、挚友,哪一次不是撕心裂肺之痛,但她不都熬过来了? 这一次甚至都不是血亲,她怎么会熬不过来?” 凤凪璃笃定地说完,可手却不自觉握住了桌角,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她一定可以熬过来的,她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 紫薇天火燃烧不掉的记忆,时间也会慢慢把它磨平。我们还有一生要走,我会陪着你全部都忘掉、全部都释怀。 妍儿,你会释怀的……对吧……” 就在这时,又是一人快步跑进凤天殿,口中连连喊着:“不好了!尊上!不好了!” 凤凪璃心中一惊,面上还是冷静地喝道:“有什么事给我好好说,再敢大呼小叫一句今天不好的就是你!” 来者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也顾不上行礼,直接喊了出来:“半个时辰前大公离开了天璇殿,去了……去了……” 凤凪璃心里已感觉很不好,厉声道:“快说!她去哪了!” “奈何桥!” 【尾声6】冥府 冥府。 虽然都是阴间,但是相比于鬼蜮的完全无序,冥府则是另一个极端,即绝对的秩序。 所有具有转世资格的亡灵,走奈何、过黄泉,入一殿,见秦广王,绝阳寿,定善恶。 若善者,则接引超升,直接入第十殿。 若有恶者,则从第二殿起,一殿一殿过而查核。 过二殿,见楚江王,为杀生者,下掌活大地狱,以禁闭罚之; 过三殿,见宋帝王,为教唆者,下三殿黑绳大地狱,受倒吊、挖眼、刮骨之刑; 过四殿,见仵官王,为欺诈者,下四殿掌合大地狱,受蝥链竹签、沸汤浇手、断筋剔骨之刑; 过五殿,见阎罗王,为构陷者,下五殿枉死城大地狱,受钩心蛇食,铡其身首之刑; 过六殿,见卞城王,为不孝者,下六殿掌叫唤大地狱,受铁锥打、火烧舌之刑; 过七殿,见泰山王,为取骸合药、离人至戚者,下七殿掌热恼大地狱,受下油锅之刑; 过八殿,见都市王,使父母翁姑愁闷烦恼者,下八殿掌大热大恼大地狱,受改头换面,永为畜类之刑; 过九殿,见平等王,为杀人放火、斩绞正法者,下九殿酆都城大地狱,受以空心铜桩链手足,煽火焚烧,烫烬心肝之刑,待所有受害者俱已转生,方可提出。 待有恶行者依次走过这八殿,将阳世所犯的所有罪孽尽数偿清,方可入第十殿,见转轮王,核定等级,押交孟婆神,酴忘台下,灌饮迷汤,前世尽忘,发四大部洲投生。 世上大善无瑕之人万里挑一,大多数人入冥府后,或多或少都要走下几殿地狱,所以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 尽管如此,冥府仍然保持着十分严谨的秩序,千百年从无错漏。 这是因为,在人间中,道路有千千万万条,不论是康庄道还是独木桥,一条不通还有另一条。 而在冥府,就只有一条路、一个方向,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亡灵一个接一个沿着这条路走,等待一个了结,亦是一个归宿。 人间和鬼蜮都是喧嚣的,唯独冥府是一片死寂。 然而,维持千年的秩序,在今日发生了动荡。 在奈何桥边,一人麻衣白纱仗剑而来,穿过行尸走肉等着过桥的队列,快步向冥府中去。 人间至尊,净释伽闫。 当这人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刻,整个冥府开始剧烈的颤动,桥下的黄泉犹如海啸一般翻涌,拍起的浪头却是血红色,犹如吞吐的岩浆。 桥上的亡灵不明所以,大批的冥卫已经从秦广王殿中飞驰而出,口中齐声高呼着:“活灵入界,擅闯冥府!戒备!” 当冥卫赶来的时候,来者已经到达了奈何桥的彼岸。 冥卫皆着黑铠,从头至脚没有一丝缝隙,不像是活人,也不像是亡灵。 他们一字排开,封住了来者的前路,为首一人向前几步,用压抑至极的声音质问道: “尔乃活灵,擅入冥府,致使黄泉难安,我等奉秦广王之命,驱你出府,折尔十年阳寿,以做惩戒!” 这话一出,四周的亡灵无不是侧目而视。对他们而言,想再多活一天都是奢望。 然而他们眼前这个人,居然活得好好的要闯冥府。 那可是十年阳寿,说折就折! 净释伽闫闻言,面纱之上的双眼连一丝的情感波动都没有,只是手落在剑上。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一个动作就将她的想法昭然若揭。 不论生死,她就是要闯冥府。 冥卫见状,知道多说无益,在一声令下后,纷纷举剑向来者包抄而来。 一时间“咔嚓咔嚓”盔甲相碰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净释伽闫平静地看着包围圈,起手拔剑。 然而,她的剑才拔出一半,就被一人一掌打在手腕处,又将剑推了回去。 还没等净释伽闫转头去看,就见一阵金光似太阳初升般从无至盛,灼得人眼生疼。 在金光之中,凤凪璃背展六翼,宛如万物生长之源,强大的能量从他身体中迸发而出,宛如奔腾的巨浪一般向四周奔腾,将所有包围而来的冥卫都拍倒在地。 为首那人倒在地上,还不忘高声道:“擅闯冥府、袭击阎王使节,当折阳寿二十年!” 那人话音落,周围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而凤凪璃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阴着脸转身,拉住净释伽闫的手腕就要走。 在被凤凪璃碰到的那一刻,净释伽闫当即就扬手把他甩开,凤凪璃重重看了她一眼,切齿俯身一把抄起她的双腿,就把人抱走了。 凤凪璃凤翼未收,几个起落之后就从破损的冥府结界中穿出。 从奈何桥到凤天殿,凤凪璃抱着净释伽闫一句话没说。 而净释伽闫明知这不是回天璇殿的路,也没有反抗,就安安静静地待着,双臂敛在身前,纤长的脖子立得笔直。 这样的姿势脖子应该很快就酸了,但净释伽闫却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就是不肯靠在凤凪璃身上。 一直都进了凤天殿中,凤凪璃才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她仍旧沉默着,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最终还是凤凪璃终于忍不住,厉声质问道: “宣婉妍,硬闯冥府!你居然敢硬闯冥府!你想干什么?” 凤凪璃激动之下脱口而出,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净释伽闫,宣婉妍。 两个看似毫无瓜葛的人,实则就只隔了一道面纱。 然而他怀里的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更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空荡荡地悬着,落在眼底便是空无一物。 自从那一夜之后,婉妍再没和凤凪璃说过一句话。 凤凪璃不怕她哭、不怕她和自己闹,就怕她像现在这样,一句话都不愿和他说。 凤凪璃一松手,把婉妍扔在了榻上,一手掐着她的脸把她压在床上嘶喊道:“说话宣婉妍!你给我说话!” 婉妍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凤凪璃,脸被掐得白一块红一块,她眼中却连分毫的痛色都没有。 【尾声7】无声 她看着面前暴怒的凤凪璃,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怜悯。 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但婉妍这个眼神却让凤凪璃觉得,婉妍离他特别远,远到触不可及,比鬼蜮到阿鼻地狱的距离还远。 婉妍什么都没说,就这淡淡的一眼,凤凪璃慌了。 他拽着婉妍的手腕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拼了命地抱紧她,恨不能把她直接容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妍儿……妍儿……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看我!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今天我要是再晚去一步,我就真的要失去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行吗?你恨我就骂我、打我,我随便你怎样都行,你别不理我啊…… 只要你不再伤害自己,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妍儿,算我求你了,你和我说句话吧!” 凤凪璃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丝毫的怒火,就只有苦苦的哀求。 然而他怀中的婉妍,连喘气的声音都很弱了。 她垂着双手任由凤凪璃抱着,全身不存分毫的气力,一双眼空空地悬着,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凤凪璃把婉妍越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抖。 “妍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心里还惦记着他…… 但是他已经死了妍儿,他以三魄重塑你两魄,渡你出鬼蜮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连往生都不会再有,但是妍儿,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你还有哥哥、还有朋友,你还有我……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待你特别特别好,我们一起扶养舒连长大,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再也不逼你了! 你要想着他、念着他,我都没意见。你不爱我,甚至恨我,我都可以接受! 只要你别再伤害自己,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行吗?” 凤凪璃喃喃地说着,而他怀中的人越来越轻,像是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凤凪璃不敢松开她,生怕一松开她就不见了。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双目空洞的婉妍居然落下了一滴泪。 不知是为了哪句话。 凤凪璃一下下轻轻拍着婉妍的后背,像是安抚受伤的小猫一样,柔声道: “都会过去的……妍儿,你才十七岁,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我们以后会有新的生活……” 那天,凤凪璃一个人说了好久好久。 但最终,他没等来一个字的回应。 心是不是疼,凤凪璃已经没感觉了,他只觉得骨头疼,浑身的骨头都疼。 几个月前,他削了全身所有的骨头,割了一半的小腿腿骨,把自己的骨架变成凤凪璃的骨架。 削骨的时候,他满心都是喜悦,甚至没怎么感觉到疼痛。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钻心地疼,疼得他满眼是泪。 凤凪扶啊凤凪扶…… 他在心里苦笑着一遍遍唤自己的真名,却终究哪怕是在自己心底,都没问出一句: 值得吗? 五天后,凤天殿的地上多了拳头大的一个孔,孔下堆满了玄铁铁链。 这是一根很长很长的玄铁链,而它的一端尽头,连着婉妍的左脚踝。 虽然婉妍被捆着,但是因为这链子足够长,她可以走到凤天殿中的任何地方。 而凤天殿中所有的刀剑利器都被收了起来,甚至是一把剪刀、一根簪子都找不到了。 但其实这很没必要,因为婉妍每日都是坐在床上发呆,没想过去任何地方。 又是两天后,凤凪扶把宣奕和管济恒接来了,希望婉妍见到家人可以心情稍微好一些。 然而,让凤凪扶没想到的是,见到宣奕和管济恒的婉妍,就和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区别。 她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小腿,抬头看了一眼宣奕和管济恒,又垂下眼睛,偏头依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这可把宣奕和管济恒都吓坏了。然而,不论他们怎么和婉妍说话,婉妍始终一言不发。 自那以后,凤凪扶就日夜不休地守着婉妍,生怕她再出一点差池。 夜里,凤凪扶做梦了。 京都初夏的午后,日头还是毒,她立在骄阳之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辉。 她说:“婉妍虽不才,但也决心为朝廷和国家鞠躬尽瘁,为了百姓福祉肝脑涂地,效力终身。不知蓝玉姑娘可有心与我一道为朝廷效力?荣华富贵婉妍不敢给姑娘保证,但日后只要有我宣婉妍一口饭,就绝对少不了蓝玉姑娘的。” 蜀州的客栈,星月夜,共枕眠。 她搂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睡得迷迷糊糊,嘴里喃喃着:“为什么这么信任你?因为你……值得啊……” 宣府的窗墙,她一下一下梳着他一头长发,墨丝齐腰轩窗下,佳人玉栉侍君侧。 她中毒濒死,决心抛下所有人赴死的前夜,拉着他的手,对他说:“相比起真相,我更愿意相信我眼前的你。” 所有和她的记忆,都异常鲜活生动,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存。 至于在见到婉妍第一面之前自己的人生,凤凪扶已经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隐约记得那时的自己,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远远和“疯”这个字不沾边。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只是生得有几分雌雄莫辨,只是长大的方式有些奇怪。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疯的呢? 大约是她向他伸出手,说:“和我走吧。” 大约是他发现,净释伽阑得到婉妍,只要一轴天卷,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他凤凪扶要得到婉妍,要么就遭天谴,要么就逆天命、毁天地。 时至如今,在凤凪扶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之后,净释伽阑三魄俱灭,天命自然也被破。 哪怕是逆天而行,凤凪扶都还是赢了,他终于还是得到了婉妍。 净释伽阑三魄俱毁的那一夜,凤凪扶觉得压在自己心头十几年的石头落了地,心空得都忘了如何狂喜。 他不恨净释伽阑,只觉得他真可怜,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可是此时此刻,哪怕是在梦里,凤凪扶都没法说出一句得偿所愿。 也或许是因为在梦里,凤凪扶反而多了几分清醒。 他突然间意识到,什么都没得到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净释伽阑。 【尾声8】血阵 让凤凪扶醒过来的,是一阵异香。 他一睁眼,就看见一株花。 深夜的凤天殿犹如堕入深渊,漆黑之中连月光都渗透不入。 可今日,凤天殿中却是明亮如昼。 就只是,充斥其中的并非清冷的月光,而是血红色的光芒。 红光在殿中忽明忽暗,仿佛一条条飘在空中的红绸。 红色本该是喜事的颜色,可此时黑暗中飘着一条条血色的绸带,就像是束缚光明的封条,诡异到让凤凪扶都是脊背一凉。 他立刻去看婉妍,脸色登时惨白到红光都覆盖不上。 “妍儿!”凤凪扶凄厉地惊呼一声,站都没站稳就疯了一样向婉妍冲过去。 婉妍正坐在床边,脚踩着木榻,胳膊肘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 婉妍穿着一袭白色睡袍,散开一头长发,缩成一小团坐着,看着格外乖巧。 可就是在婉妍的心口,插着一把刃。 净释伽阑的骨刃。 这把骨刃足有小臂长,可此时它没入婉妍的心口,只留出一指长在外。 在骨刃周围,婉妍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浸红,范围还在肉眼可见地不断扩大。 可婉妍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分毫疼痛一般,只是安安静静捧着脸,看着悬在空中的花,就像是坐在庭院中仰望星空的孩童。 那是她的花,地狱之花沙华。 凤凪扶扑到婉妍身边时,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他,已经慌得六神无主,秀美的面容扭曲到认不出。 “妍儿……妍儿!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凤凪扶已经慌得话都说不出,立刻催动决力想给婉妍止血,可婉妍缓缓抬眼,眼神落在他脸上不轻也不重。 “没用。” 这么多天来,这是婉妍对凤凪扶说的第一句话。 “妍儿……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凤凪扶的泪冲出眼眶,连忙就要给婉妍输送决力。 婉妍也没躲,就定定坐着。 然而凤凪扶刚向婉妍输送一点决力,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量立刻弹了回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凤凪扶惊惧地喃喃几句,还要再试,手却抖得连决力都操控不了。 而凤凪扶做这些的时候,婉妍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天上的花。 凤凪扶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在瞳孔剧烈震荡之后,身子一软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破心渝,开八脉,以血为阵。 九年前,净释伽阑就是剔骨为刃,刺入自己的心渝穴,大开血阵,才困住了力量数倍强于自己的净释摩诃,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九年后,婉妍用同一把骨刃为引,再次开启血阵,只不过困住的,是她自己。 血阵是一种祭祀,阵中之人的体魄会完全献祭,连带着决赋也会完全炼化。 而且血阵只要一开,便是万劫不复。 当初净释摩诃是豁命给净释伽阑下了喾颛封印,才强行破掉了血阵。 可凤凪扶明知喾颛封印会让人生不如死,他怎能舍得对婉妍下此咒术。 【尾声9】铭记的轮回 很长一段时间里,凤凪扶都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他天赋异禀不说,还极其善于算人心,所有人无可奈何的进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步一步逆天改命,得到了命里注定不是自己的婉妍。 可是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婉妍,才明白他不是逆天命的人,只是天命中注定的一环。 不该他得到的,他永远也得不到。 一生的努力付诸东流,凤凪扶知道该认命了,可他就是不甘心。 “宣婉妍……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凤凪扶疯了一样扑到婉妍腿边,一把抓住她的手,以泪眼仰望着婉妍。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真就恨我恨到宁可献祭血阵吗?就宁可这么残忍地杀死自己,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 婉妍闻言,缓缓垂下眼眸俯视着凤凪扶,黑发黑瞳,白衣白肤,宛如神女。 她的眼中没有恨,就只有无止境的空荡。 “我为什么要恨你?” 婉妍的声音和衍生一样,空灵得脱于尘世。 凤凪扶愣住了,惊讶地仰望着婉妍,过了很久才闷闷地问道: “你……你为什么不恨我……?我以为你早已经发现了……我……我是凤凪扶……” 凤凪扶说出身份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荒谬至极。 这份荒谬不是因为他这个本该在阿鼻地狱之中赎罪的人,亲手杀了继母和亲妹妹,然后顶着妹妹的身份站在人间。 而是他才意识到,原来他自己都清楚,“凤凪扶”这三个字于婉妍,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憎恨。 他真的顶着爱她的名号,做了太多伤害她的事情。 然而,婉妍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中也没有任何波动,空荡的眼神之中,连一丝疑惑都没有。 “你是凤凪扶?”婉妍的眼睛干净得让凤凪扶胆寒。 “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恨你?” 那一瞬间,凤凪扶像是石化一般僵在原地,大脑之中空白一片,只有“嗡嗡”的声音。 他看着婉妍,瞳孔的震动因为震惊,也因为痛苦,抓着她的手却一点点垂了下来。 原来这世上最冰冷的诅咒,不是“我恨你”,而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什么都不记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婉妍的身体在一点点消散,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对面前这个陌生人也多了一分耐心。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不就告诉过你,我几个月前高烧一场,失了所有的记忆。” 凤凪扶当然记得,可是他万万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所以你是……谁?” 凤凪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婉妍看凤凪扶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失智的傻子。 “天璇殿一百一十一世尊,净释伽闫。” “你……你是净释伽闫!” 凤凪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是绝望透顶。 “那你……失忆之后醒来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还是……记得些什么?” 说到这里,婉妍空荡的眼神之中,瞬间就溢满了光彩,嘴角也多了一丝笑意。 “我记得,净释伽阑。” ------题外话------ 一把紫薇天火,净释伽阑忘了自己是谁,没忘记婉妍 同样的紫薇天火,婉妍忘了自己是谁,没忘了净释伽阑 真爱认证了 【大结局上】凋零 血阵一刻不停地透支着婉妍,婉妍心口插着骨刃,定定地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沙华,平静而坦然,眼中淡却闪耀的光芒从她提起那个名字起,就再也没有熄灭过。 半空之中的沙华,从一瓣一瓣的花瓣,到花茎、花蕊,在一点点消散着,化成了千丝万缕虚空的红色丝线,飘出窗外,飘过山海,飘到整个人间。 这一日,百花凋敝,就只有花中之王绽放。 这一日,花香、焚香、食物的香气都偃旗息鼓,就只有沙华冷淡又浓烈的幽香。 这一日,红霞、红烛、胭脂、红盖头都褪了颜色,红色是沙华的专属。 如丝带般的千万缕红光带着馥郁走遍人间,挂在窗棂上、落在床头边,一个个躺在床上,等着被瘟疫夺去生命的人,在一点点恢复体征。 一个个守在门外泪流满面的人,从绝望之中展开了笑颜。 就像当初瘟疫一夜之间爆发,它也在一夜之间离开了。 当天亮起的时候,大批大批的百姓打开家门,汇聚在一起欢庆。 他们杀牛宰羊、酒酣耳热、载歌载舞,庆祝天降甘霖、神明显灵,为饱受疫病折磨的世人驱赶走了瘟疫。 这是整个人间的圣典,人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启生活的感慨流着眼泪欢呼,从此更加笃信三界之中,确有神明。 就在这一片欢呼之中,没有人知道降下福泽的,不是神明,只是一个凡人。 她受神明献祭,又为神明献祭。 曼珠沙华,并蒂双生。 以曼珠花为主制成的蛊毒,就只有沙华可解。 沙华以血阵自困,将本体化作千千万万粉齑,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向人间,消散了自己,播种了无数希望。 她没有什么神力,有的只是一具凡体肉身。 她焚了自己,救了世人。 戮生天下亡,戮亡天下生。 天命,从来都逃不过的天命。 只是或许连天命都没料到,她背着灭世的诅咒,做了救世主。 婉妍的体魄一点点消散着,两刻钟以后五感尽失。 她听不到凤凪扶一声声寸断肝肠的嘶喊,看不到初升的晨光又一次落在了窗棂。 可是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的时候,婉妍却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过的安静和清晰。 到最后,她还是想不起来关于自己的一切,眼前走过的是他的一生。 她看到蜀州江泉县的山川壮阔,清泉绵长之中,他满眼山河。 他说:“每一段历史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生来便是为苍生而生。 终其一生,救赎苍生,是他们最高的荣耀,也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苍生犹在,我不可灭。” 而婉妍扬着头,满眼是他。 她说:“我相信,在守护苍生之人的背后,必定会有一人,用自己的全部,甚至生命,来守护着那一人的。” 他们都食言了。 净释伽阑不再守护苍生,而婉妍也没守护住净释伽阑。 最后,净释伽阑只守护了婉妍一人。 而活在世人的误解与诅咒之中的婉妍,却为了净释伽阑,守护了苍生。 当婉妍的两魄俱散之时,天刚好大亮。 他死在她的怀里,而她死在万民欢庆之中,死在他的理想之中。 【大结局中】银簪 婉妍走了。 就像净释伽阑一样,她两魄俱散,从此魂归天地,再无转生。 当婉妍的体魄完全散尽时,一片羽毛孤零零飘着,落在了地上。 凤凪扶把它捡起来那一刻,愣了一下,手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抖,五官越来越扭曲。 所有的痛苦汇聚一点迸发,凤凪扶突然放声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难以自控到一头扎在了地上。 这时看不到凤凪扶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肩头战栗着。 这一笑,笑完了凤凪扶一生的疯。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羽毛。或者说,它其实是一根簪子。 在凤之一族的顶翎鲜亮有光泽的时候,硬度甚至超过金银。 只是现在,这根羽毛已经完全暗淡,就像是炼化的黄金一般,再没了坚硬的质地,拿在手里仿佛一片枯叶,轻飘飘又死气沉沉。 在它的表面,是斑斑驳驳或脱落、或残余的一层银箔,像是弃屋掉漆的红柱。 在银箔之下,凤凪扶已经无法辨别出它原本的颜色,但他认得出羽毛的尾部呈现出来的形状,是一只不算精致的白泽神兽。 婉妍一直将它保存在自己的心俞穴中,直到她的体魄散尽后,羽毛才掉了出来。 凤凪扶想起来了,当初他还以蓝玉的身份陪在婉妍身边,和她一起南下蜀州查案时,在锦官城的簪花大会上,婉妍把自己的花送给容谨,而净释伽阑送了婉妍一根银簪子。 当时,净释伽阑随手把一根不算精致的银簪子扔给婉妍,凤凪扶也没多想。 谁能想到,他轻易随手扔给婉妍的,居然是无上圣尊的顶翎。 一时间,许多事情都明了了。 为什么从那一夜之后,婉妍就不再说话。 凤凪扶以为婉妍是气自己强要了她,其实,她的所有情绪都和他毫无关系。 净释伽阑死了,他的顶翎也枯败了。 婉妍应当就是在他们的大婚之夜,发现了簪子的秘密,知道净释伽阑的体魄真的散了,已经没有可能再救回来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活灵闯冥府,想要求证净释伽阑的魂魄是不是还在。 结果是她在冥府也没感知到净释伽阑的气息。 净释伽阑,他是婉妍从鬼蜮脱身,受紫薇天火焚烧整整七日之后,残存下的唯一记忆。 他是除却爱与恨,婉妍依然铭记的人。 婉妍空白的灵魂全靠仅存的对净释伽阑的记忆,支撑着她走下去, 他死了,婉妍的记忆空了,心也死了。 所以,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吧,婉妍知道自己已经救不回净释伽阑,所以决定用自己的命去换他曾经最珍重的苍生。 净释伽阑魂魄都散了,婉妍却还是怕人间瘟疫横行、生灵涂炭,他死而难安。 凤凪扶大笑,身子一点一点无力地垂下,最后完全趴在了地上。 在他的四周,七色的火焰像是草地中新生的小野花,一星一朵地绽放。 凤凪扶在笑自己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 他和净释摩诃结盟,告诉他婉妍的存在,借他的手杀了绮罗、宣郢和砚巍,把婉妍逼到西北无人境,让她对天璇殿恨之入骨。 这样哪怕她还是先嫁给了净释伽阑,但隔着这么多血海深仇,他们的新婚时光过得比仇敌还不如。 然后凤凪扶假意和净释摩诃联手毒害净释伽阑,却故意让月御给净释伽阑漏了消息,从而让净释伽阑抓到净释摩诃的把柄。 与此同时,凤凪扶让任霖阁散播瘟疫,嫁祸给婉妍,将婉妍调离天璇殿。 凤凪扶知道,为了公道,也为了婉妍,只要没有婉妍拼死拦着,净释伽阑一定会将净释摩诃的罪孽公之于众,洗刷世人对婉妍和绮罗的误解。 这样一来,净释伽阑就将自己陷入了绝境。 可就算净释伽阑下地狱,他的三魄俱在,他和婉妍天定的姻缘还没破。 于是在百大家族围攻无人境那天,他帮着婉妍在净释伽阑下地狱的那天脱身,让她可以正好救下净释伽阑。 这样,她就会发现净释伽阑给自己下了死魂活身咒。 婉妍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净释伽阑魂飞魄散,徒留体魄为人间镇压喾颛封印的。 就在她焦急万分却不知如何是好时,凤凪扶去了无人境,告诉了她唯一解开死局的办法,那就是她带着喾颛封印下鬼蜮。 其实凤凪扶当时是有些紧张的,他担心婉妍对净释伽阑的爱,还不足以让她丢下一切,堕入鬼蜮。 但结果是第二天,婉妍就义无反顾跳下了畜生道。 这时,凤凪扶才放了心。 他知道,净释伽阑不会忍心看着婉妍做鬼的,所以在净释伽阑押送凤凪扶下地狱的前夜,凤凪扶先是杀了凤凪璃母女,然后找到净释伽阑,给他提了一个方案。 净释伽阑以两魄重塑婉妍体魄,以神魄将婉妍渡出鬼蜮,然后凤凪扶以紫薇天火焚烧她的灵魂,让她忘却一切。 这样,当婉妍回到人间时,就宛如重生。 这一步棋其实相当有风险。 净释伽阑会不会以人间至尊放弃所有救婉妍,凤凪扶不曾担心过。 他担心的是,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净释伽阑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为了得到婉妍。 献祭自己,把自己心爱的人留给最痛恨的人,这是何等的惨烈结局。 尤其是自己的爱人会忘记一切,包括自己。 当他三魄俱毁,遁入虚空,就像是从未来过人间一般时,她可能正和别人新婚燕尔,完完全全忘记,人生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凤凪扶爱婉妍爱得疯魔,可凤凪扶自问,如此境界,他做不到。 可是听完凤凪扶的话,净释伽阑没有吃惊,没有愤怒,只是淡淡道: “我有一个条件。” 凤凪扶没想到会这样,愣了一下道:“你说。” “绝不可再为祸人间。” “……” 凤凪扶怔了许久,才郑重道:“我以亡母起誓。” 凤凪扶疯了一辈子,这大概是他最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一次。 “好。” 净释伽阑微微颔首,没有犹豫。 净释伽阑答应得这么爽快,让筹谋数十年的凤凪扶的第一反应,是问:“为什么?” “你会对她好的。” 【大结局下】最后的梦 凤凪扶以为这一环一环,都是他算计得好,让净释伽阑和婉妍一次次落入他的圈套。 直到现在,凤凪扶才明白,净释伽阑和婉妍都不是他有本事可以蒙蔽的人。 让他们落入圈套的,不是凤凪扶的计谋,而是他们宁可被利用,也无所畏惧走向彼此的心。 他们是心知肚明一切,心甘情愿往下跳。 从头到尾,这都是净释伽阑和婉妍两个人的故事。 而凤凪扶,他用前半生温婉,让婉妍把蓝玉当作亲人一般去爱;用后半生疯,让婉妍把凤凪扶三个字恨得入骨。 可最终,不论爱或恨,他都没能在她心里,留下丝毫的痕迹。 “哈哈哈哈!” 伴随着凤凪扶一声声的大笑,紫薇天火越烧越旺,转瞬便吞没了整个凤天殿。 在熊熊烈火之中,是凤凪扶凄凉的歌声。 “凤儿飞,须眉落入女儿闺。朱颜缀,蕙质兰心千秋岁。离人泪,一时清醒一生醉。但问谁,空留玉堂人憔悴。花易摧,深爱之人永不归。满庭辉,唯有深情换不回……” 紫薇天火之中,凤天殿付诸一炬,却毁不掉一分一毫凤凪扶的记忆,直到凤凪扶含笑把十殿阎罗剑送入心间。 上天给了他让人遗忘的能力,代价就是他一直到死,都还牢牢记得令他绝望一切。 。。。 纯白的空间之中,白衣白纱的少年如约入梦来。 婉妍看到来者,目光疑惑而温和。 他也远远看着她,看着看着,面纱之上的眼睛就笑了,像是盼到黎明的花朵。 明朗,也挂着点点露珠。 婉妍向着他走了几步,探究地问道:“你是何人?” 他不说话,只笑着看她,白纱两侧落下两条银线。 没有得到回答,婉妍有些恼了,“唰”的一声拔出剑,气势汹汹道:“为何不回答?”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身形一点点淡了下去,好似绚烂后便要隐于夜幕的焰火。 直到这时,他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 “你啊……总是记不得……拿剑时……大拇指不要紧扣在食指上……只有手和剑之间有空隙,出剑才有余地……”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深夜落了一场无声的雪。 当人推门去看时,雪已经抹去了大地所有的痕迹,而雪,也停了。 当他完全消失的时候,只听“咣当”一声,婉妍的剑掉在地上。 婉妍还站着,但好像整个人都塌了。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没来得及散尽的笑意,就像是化石一般凝固在了僵硬如石的脸上。 “净释伽阑……” 婉妍的嘴唇没动,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声音中的清脆已经一扫而空,声音沙哑得就像是嚎哭的风。 这不像是喉腔能发出的声音,像是灵魂被强行剥离身体时发出的撕裂声。 在婉妍意识到净释伽阑要做什么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疯了一样地寻剑,想先一步结束自己,徒劳得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净释伽阑。 可是当她真的握住剑时,她的体魄已然塑成。 这是净释伽阑的体魄和魂魄。 婉妍下不去手。 她脱离鬼蜮,以最痛苦的方式重生了。 在鬼蜮之外,凤凪扶早已等着,还不等婉妍反应,就一把火困住里婉妍,烧了她整整七日。 而净释伽阑临死前留下最后一缕魂魄,筑了最后的梦境。 梦里,他在虚无的边缘弥留。 梦外,她在熊熊烈火之中重生。 婉妍知道这便是他们的诀别。 婉妍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可真的见到他时,婉妍想都没想,就装作了失忆。 她知道如果没有看到她真的忘却前尘,他不会安心的。 梦醒了,婉妍没有睁眼,像是沉睡在了烈火之中。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