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的食客不是人》 第1章 第一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马路两侧的灯柱依次亮起,沿途洒下昏黄的光晕。 对大部分人来说,一天结束了。 但对另外一小部分人来说,一天才刚开始。 牧鱼就属于后者。 八月,正经热起来的时候,哪怕到了夜里也热燥燥的。 只是出门扔一趟垃圾,身上就憋出来一层油汗。 回来时,他按下墙上的开关,店门上方的灯管忽闪几下,伴着细微的电流声,不情不愿地亮了起来。 饭馆。 就叫饭馆,一目了然的那种。 牧鱼顺手把玻璃门上“承接红白喜事宴席”的胶带纸字样擦了几下,看着它们开始反光,这才溜溜达达去了后厨。 饭馆是他从师父手里接过来的。 每天下午五点开门,凌晨两点结束,做的就是晚间买卖。 康城是省城,商业也算繁华,总有那么些社畜上夜班。 累了一天了,谁也不情愿再家去做饭,便会熟门熟路过来吃点东西,跟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聊聊天。 填饱了肚子,也解了乏,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饭馆开在城西老城区,原本市政府在的时候倒也罢了,可自从几年前各机关单位统一挪去开发区,就好像把最后一口/活气儿也一并带走了。 偌大的城区,骤然沉寂。 生意嘛,不好不坏,果腹有余,购房……遥遥无期。 老牧头儿当年走街串巷给人做大席时在垃圾桶里捡到的他。 老爷子手艺硬是要得,早些年但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抢着喊他去掌勺。 虽然累,但赚得不少。 可惜后来风气就变了。 年轻一辈的人更倾向于去豪华大酒店摆酒,很瞧不上这种流浪的民间手艺,能做的只剩下白事豆腐饭。 再往后,豆腐饭做的也少了。 于是老头儿就开了家小饭馆。 活人总比死人多。 况且活人一天吃三顿呢。 他也不跟人家争抢,旁人占白天,他就占晚上,互不相扰。 洗手的工夫,牧鱼已经把菜谱想好了: 蒜蓉虾仁西兰花,爆炒小白菜,西红柿…… 怪热的,干脆用白砂糖凉拌了,放到冰箱里冰镇一下,等会儿又凉又甜又爽口。 康城所在的省份靠海,一应水产海鲜都算新鲜便宜,这会儿了,虾子们还都活着呢。 牧鱼麻溜儿剥壳去虾线,那边水也烧开了,正好把掰好的西兰花倒进去。 滚水里这么焯十几秒钟,不光颜色好看,等会儿炒的时候也更容易熟。 西兰花就吃个清爽新鲜,略滴几滴油,洒一抹盐,调个味儿就是了。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一点肉丝出来,合着姜丝、辣椒碎飞快地煸炒几下。 等肉的边缘微微泛起灿金色,空气中弥漫开动物油脂特有的焦香,倒入切好的小白菜。 转大火,一颠勺,橙红色的火苗就活了似的,憋着闷闷的一声“嘭”,恨不得直接从灶底滚到天上去。 巨大的火舌稍纵即逝,厨房里蓦地亮了,又蓦地暗下去。 只是那么一会儿的惊心动魄,却格外叫人回味。 米饭不干不湿,蒸的火候刚好,莹白如玉的纤长米粒颗颗分明,对着光透着亮,刚一打开盖儿,温热的香味直往脸上扑。 很简单的味道,叫人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一口菜一口饭,牧鱼吃得很香,桌下两只脚都忍不住打晃。 二十岁,正是肚皮里没底儿的时候,两道菜里也没大油水,一口气吃完,勘勘七分饱。 正好冰箱里的糖拌西红柿也好了,碗底积了一汪浅红色的汁水。 拿出来往桌上一搁,冷热相激,甜白瓷的碗壁上立刻蒙了一层细腻的水雾。 这些西红柿都是菜农自家地里自然成熟的,肉质细腻,果味很浓。 这颗熟透了,手指微微一用力就裂开,露出里面绵软的沙瓤。 针尖似的“沙子”被灯映出一层朦胧晶莹的光,合着晶莹剔透的肉,分外诱人。 冰镇后,酸甜的果味直冲鼻腔。 生吃就特别好吃。 但牧鱼想贪心点甜。 沁凉饱满的果肉大口吃起来很过瘾,偶尔再喝一口碗底的糖水,凉丝丝甜滋滋,简直比蜜汁还好喝。 吃完了,收拾干净碗筷,街上逐渐热闹起来。 下班了。 外面有人说着话走近,一推门,“叮铃”一声响,悦耳的机械音便道:“欢迎光临”。 “小老板,还是老样子!” 来的是两个年轻白领,胳膊肘上挎着西装,身上的白衬衫湿了一大片。 牧鱼看了眼电子表,竟然才九点多,“今天这么早?” 两人都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赚得不少,但也累,每晚十一点前能结束战斗就算不错。 圆脸的叫李沐阳,闻言就自嘲一笑,“没人买么,干脆偷个懒。” 章序熟门熟路去冰箱摸了两瓶啤酒出来,一瓶递给李沐阳,一瓶直接往嘴里一塞,就用大牙把瓶盖撬下来了。 牧鱼每次看都替他牙疼,“现在种一颗牙可不便宜。” 之前他贪甜食,蛀了牙,光修补就花了两千多! 心疼死了! 章序嘿嘿一笑,咕嘟嘟仰脖灌了半瓶,狠狠吐了口气,“爽!” 牧鱼摇摇头,开了大炖锅的盖子,结结实实舀了两碗炖肉。 这是他的经典招牌菜,炖肉。 肉是牛肉,里面掺着牛筋,头一天晚上腌制好,足足焖上十个小时。 肥油融化在汤汁里,肉筋透了亮,吃起来那都不用牙。 只消舌头轻轻一抿,直接就化了。 稀烂,喷香! 吃的时候连汤带肉浇一勺盖在米饭上,拌匀了,贼下饭。 再来点他自己腌的卷心菜,里面掺了泡椒,自然发酵,酸辣可口促消化,简直绝配。 炖肉盖子一打开,浓香瞬间席卷了整间铺面。 李沐阳和章序口中溢满津液,馋得嗷嗷叫,不住催促: “快快快小老板,要饿出人命了。” 牧鱼把饭菜端上桌,两人顾不得烫,直接扒了一大口。 满足了! “对了,前两天有个大老板没了你听说了吗?” 李沐阳把今天跑业务时听到的消息拿来跟同事分享。 章序点头,“听说活生生累死的,好像还挺年轻呢,也就四十来岁?” 李沐阳道:“身价过亿了吧?啧啧,要换了我,老早不干了,买套房子躺平!” 章序就笑,“美得你吧!” 顿了顿又道:“钱这东西哪有个够?挣了一万想两万,挣了两万想十万……” “那倒也是,”李沐阳也跟着笑起来,“我自己的房子还没买上呢,就做起梦来。”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去问牧鱼,“小老板,你买房了吗?” 牧鱼腼腆一笑,摇头。 小饭馆在一个叫欣欣家园的老小区的沿街铺面,一楼开店,二层住人。 小区落成有些年头了,内部都是六层楼,没电梯也没什么公共设施,好几个单元楼里的感应灯坏了很多年都没人修。 年轻人能走得都走了,老人们有条件的,也置换到别的小区。 一到晚上,十几栋楼上满打满算亮灯的也不过三成左右,瞧着鬼气森森的。 但牧鱼挺满意。 原本师父还在时,他们爷儿俩干的最多的就是给人烧红白喜事的宴席,走南闯北经历的多了,胆子难免比常人大些。 别说只是瞧着阴森,就是真非科学的事,也遇到过几回。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房租便宜。 李沐阳这么问,是觉得总住在商铺里不是长久之计。 当然,牧鱼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康城,不,应该说全国房价都忒高了。 真是怪啊,明明专家都说老百姓人均好几套房子,供大于求,他怎么还一套没捞着? 房价怎么还是一个劲儿地涨? 牧鱼每天睡觉前都掰着指头算,算不知在哪儿的首付。 李沐阳和章序边吃边说边发牢骚,偶尔迸出一阵大笑,气氛很是热烈。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桌。 好多人都是回头客,几次下来,相互混个脸熟,偶尔见了也招呼一声,问问彼此的近况。 倒显得遍地是亲朋了。 这种感觉和氛围,是那些精致华美的大酒店里没有的。 十一点半时,店里空下来。 但这还没完。 好多三班倒的工厂、公司会在十二点左右轮班,所以饭馆在凌晨半点左右,还有一次用餐高峰。 中间的几十分钟,牧鱼可以偷个懒,打个盹儿。 他像往常一样靠在墙上小憩,昏昏沉沉间,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我要是身价过亿,买多大的房子好呢? 也不知睡了多久,牧鱼突然被一阵凉风惊醒,迷迷瞪瞪睁开眼时,隐约听到有人敲门。 “牧师傅,牧师傅在吗?” 大约是缺觉的缘故,牧鱼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迷糊,张口发问时,声音都有些朦胧,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不是自己发出的似的。 “谁呀?” 听见有人回应,外面的人顿时欢喜起来: “几年前吃过您和老牧师傅做过的席面,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去我那儿……” 席面! 有生意! 牧鱼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营业,立刻高兴起来,“方便的!” 稍后回过神来时,牧鱼就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马路边,手里还拎着熟悉的蓝皮包袱,里面装着他惯用的菜刀。 哎? 他眨了眨眼,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也不知怎的,死活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我怎么…… 牧鱼拼命想,恍惚间几乎抓到了一点线索时,却稀里糊涂被来人拉着上了车。 牧鱼下意识扭头看了他一眼: 西装革履的,顺着翡翠扳指延伸上去的腕子上戴着老大一块手表,饶是牧鱼不懂行,也觉得这人肯定特别有钱。 只是脸色不大好,虽鼓胖胖的,却没什么血色。 瞧着不大健康。 直到坐上车了,这胖子才笑着解释: “我姓张,张敞,您叫我老张就成,刚搬了新家,琢磨着怎么也得好好置办两桌席面,请左邻右舍热闹热闹。” 一听这话,牧鱼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 来活儿了! “那是,”他点头,“不知您想办几桌,用些什么菜式?有没有什么饮食忌讳?” 乔迁是大事,自然该请客的,可正常情况下都是提前几天拟定菜单,也留出采买和准备的空档。 而且……牧鱼看着外面墨汁般浓重的黑夜,刚才压下去的疑惑再次上升: 哪儿有深夜开席的? 他偷瞟了张敞几眼,又觉得以对方表现出来的财力,也不会图谋自己什么。 “等会儿咱们先去买食材,这是菜单,”张敞着实是个敞亮人,手一翻,随着菜单一并递过来的,还有厚厚一沓粉红色纸钞,“这是费用。” 牧鱼倒吸一口凉气。 给这么多钱! 至少得有一万吧?! “这个不好吧?”粉色可真好看呐,牧鱼隐晦地吞了下口水,“按规矩是先付定金,席面办完,没问题了再结尾款。” 张敞爽朗一笑,直接把钱往他掌心一拍,“我信得过您。” 这一下直接就把最后那点疑虑和担忧拍散了。 真是个好人呐!牧鱼摩挲着钞票,由衷感慨。 如今电子支付盛行,可能很多人常年不见现金,但纸钞捏在手里那种扎实的触感和满足感,真的是多少电子数字都无法替代的。 牧鱼紧紧抓着钱,美滋滋的。 足足一万块哎。 嘿嘿。 “到了。”张敞忽然说。 牧鱼跟着下车,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沓钱,突然打了个寒颤。 真冷呀。 夏天的夜晚这么冷的吗? 周遭雾蒙蒙的,也没个路灯,只前头影影绰绰有座建筑,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冥园小区”。 第2章 第二章 牧鱼对康城的各大菜市场可谓如数家珍,几乎每一处都曾留下过他讨价还价的身影,可唯独这家,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进门前张敞就说东西品种有限,但时间紧迫,希望他见谅云云。 当时牧鱼还想笑,心道都是果蔬超市了,能有限到哪儿去? 结果进来一瞧,才知道张敞说得一点不夸张。 里面的东西品类着实少得很,而且瞧着也跟外头的天似的,灰突突。 牧鱼凑上去闻,竟一点菜味儿没有。 再一看菜价,好家伙,一根茄子九万五?! 韩元还是印尼盾呐? 菜少,肉也不多,仅仅几样怪模怪样的鱼虾和一头大肥猪。 张敞一口气全要了,结账的时候花了一亿多,牧鱼都看麻了,脑瓜子嗡嗡的。 后面到了张敞家,喝,好大一座三层别墅,带泳池和大花园那种。 只是屋子里空荡荡冷飕飕,没半点生活气息。 果然是新居。 对乔迁宴的由来,民间一直有几种说法。 一种是新屋子不干净,里头难免有些魑魅魍魉,若贸贸然住进来,对方会把你当成擅入者攻击。 另一种是新房属阴,而活人属阳,正式入住前须得足够多的阳气暖房,最好先开火做顿饭,驱逐阴气。 屋里没什么待客的东西,张敞歉然道:“来得比较急嘛,也没个准备。” “这么突然?”牧鱼有点淡淡的柠檬酸。 有钱人的想法他是真猜不透,你看,这大别墅说买就买,说装就装了。 而自己连凑二十来万的首付都费劲。 “可不是,来时什么都没有,得亏着家里人烧给我……”张敞两手一摊,很无奈。 “家人没跟您一起来呀?”都专门捎过来了,怎么不一起住? 张敞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这怎么能说来就来,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不来。” 食材少,时间紧,任务重,牧鱼使出浑身解数才给凑齐了每桌的十八道菜。 大概是金钱的鼓励,牧鱼觉得这顿饭做得格外酣畅淋漓,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甚至连汗都没流一滴。 每桌的主角硬菜定了红烧猪肘,沉甸甸红亮亮一大盘,好吃又好看。 因没有提前腌制的时间,牧鱼在猪肘上扎了许多小洞,头一个入锅,细火慢炖,确保所有的好滋味渗入每一丝纤维。 猪肘这道菜其实不算罕见,但要做得好,并不容易。 大体积注定了它极难入味,往往外面咸了,里面还淡而无味; 可内部若要入味上色,少不得狠命炖煮,这么一来,又难以保证漂亮的外形。 尤其那炖透了的猪皮,富含胶质,软糯弹牙,本就是上佳美味,损坏了多可惜呀。 怎么扎孔,扎多少,顺着什么方向扎,都有讲究。 而牧鱼做的就很完美。 轮廓姣好的猪肘浓香扑鼻,红褐色的汤汁黏稠挂壁,羞答答顺着猪皮纹理滴落,颇有几分盛唐女郎的美: 丰腴而健美,奔放中透出几分含蓄。 这会儿瞧着完好无损,可真正吃过的人才知道,只要抓着那露在外面的骨头轻轻一抖,上面附着的肥嫩的肉便会扑簌簌掉下来,滚落到甜香可口的浓汤里。 还有几斤小鱼,也不知什么品种,索性裹了鸡蛋面糊上平底锅煎。 煎到两面焦黄,通体酥脆,一口一个咬下去,连肉带骨头一起吃,越嚼越香…… 可奇怪的是,牧鱼闻不到一点儿香气。 这……越来越多的谜团冒出来,像洗衣机里的泡泡,几乎要把他淹没了。 无意中一回头,牧鱼愕然发现刚还空荡荡的桌边竟坐满了人。 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没听见? 而且大家好像都有些灰突突的…… 饭菜一上桌,众人就直挺挺地凑了过来,整齐地吸了口气。 说来也怪,香气入鼻的瞬间,连人带屋子,牧鱼视野内的一切都鲜活起来。 就好像黑白电视机突然有了颜色一样。 牧鱼惊讶: 香了,香了! 张敞的胖脸颤抖着,“真香啊!” 又对牧鱼唏嘘道:“之前我太太给我烧了满汉全席,可那都不对味儿!怪里怪气的……” 牧鱼心道,您这要求也忒苛刻了,那玩意儿压根儿就不是家常菜,您太太肯花大力气学着做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挑剔呢? 众人脸上都沁出怀念的活气儿,七嘴八舌道:“真香啊!” “开超市那家伙真是鬼精鬼精的,这得攒了多少钱!以后子孙后代下来,可就是鬼二代喽!” “小张费心啦,这现吃现做和光闻味儿真不一样啊!” “是啊,有些年头没用过牙了……” “你还好,逢年过节都有儿女孝敬,我养的那小王八羔子哪儿还记得死了个爹!” 众人好一番稀奇古怪的感慨,风卷残云后,齐齐朝牧鱼鞠了个躬。 那脊背依旧笔挺,两腿打直,就这么直挺挺压下去,跟个人打对折似的。 “谢谢牧师傅!” 牧鱼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也不知怎的,后颈突然冒出来一层白毛汗,抓着蓝包袱就往楼下跑。 张敞急了,我这正事儿还没说呢!就在后面叫魂似的追,“小牧师傅~小牧师傅~” “妈呀!” 牧鱼惊得汗毛倒竖,三步并两步跑得更快,结果一不留神踩空,哎呀一声脸朝下扑去。 “哎呀!” 牧鱼腾一下坐了起来。 嗯?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他愣了下。 没错,是店里。 对了,我钱呢?! 我那么一大摞钱呢! 他低头一看,“嘶!” 谁这么缺德,偷偷往桌上扔冥币! 饶是牧鱼素来胆子大,也觉得魂儿从天灵盖飞出去几秒钟。 再仔细一看,这叠冥币长得跟人民币真像啊。 大小花纹足可以假乱真,只不过面额的100后面,还贼头贼脑跟了个“万”,发行银行也成了“天地银行”。 好么,这一摞就是一个亿! 如今醒了过来,牧鱼的思维也跟着清晰,原本许多觉得可疑的地方,都像褪去了晨雾的山林似的,渐渐露出来真面目: 难怪一根茄子九万五! 感情不是“家人捎给他”,而是“烧给他”呀! 牧鱼以前倒是听师父讲过类似的传说,有孤魂野鬼心愿未了,找能沟通阴阳的人帮忙什么的,可还真没经历过。 可我就是个厨子呀! 你那么老大一人,不对,老大一鬼,开豪车住豪宅的,未了的心愿就是吃一顿吗? 能不能有点出息! 牧鱼一边气张敞,一边又替自己觉得委屈: 一万块呢! 要是真的就好了。 他气呼呼地抓起那沓冥币,刚想扔到垃圾桶里,又觉得有些浪费。 转念一想,干脆烧给师父吧! “师父,这是我昨儿晚上挣的……” 牧鱼跑到楼上,蹲在供桌前,一张张往铜盆里丢“钱”,气鼓鼓,跟河豚成精似的。 一晚上赚一亿,这事儿以前真不敢想。 这玩意儿摆着的时候像真钞,烧起来,就更像了。 烧过的黑白灰上还影影绰绰残存着100万的花纹,随牧鱼抬手间掀起的气流,灰蝶般翩然起舞。 牧鱼唉声叹气地惋惜着昨晚一番遭遇,肉痛之余,忽然想起来昨晚那几个老鬼食客们的抱怨。 说起来,师父去世也快一年了,自己除了日常三餐祭奠和逢年过节的金元宝,平时都没烧过冥币呢。 回想起昨晚那坑爹的物价,牧鱼就想龇牙。 这通货膨胀也忒厉害,难怪冥币动辄百万、上亿的,不多烧点根本不够花! 老头儿当了一辈子老饕,别临了临了到了 再苦不能苦老头儿。 别人家老头儿有的,师父也要有! 于是第二天,牧鱼就开始折元宝。 他打小就手巧,十根指头动起来,白蝶似的好看。 别人十几秒钟才能叠一只元宝,他五秒六秒就能完活儿,烧的时候火格外旺,烟也分外直。 懂行的人就说,这是元宝成色好,路过的神仙鬼怪都喜欢。 没多会儿,金灿灿的元宝就堆成小山。 灯光一照,亮的直晃眼。 听说若逝者放不下生者,也会偷偷回来的,师父会回来吗? 结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又来了! 第二天刚打烊,睡梦中的牧鱼又听见了敲门声! “小牧师傅~” 咚咚咚。 “小牧师傅~” 咚咚咚。 第3章 第三章 牧鱼顿时觉得轻飘飘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外去。 快到门口时,熟悉的阴冷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一扭头,床上躺着的不正是我吗?! 发现真相的瞬间,好像车辆加速时人被向后推去,他眼前一花,身体一重,魂魄归体。 “小牧师傅~小牧师傅~” 张敞还在外面有节奏地敲门,幽幽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诡异。 牧鱼从枕头底下摸出菜刀。 想了下,到底不保险,又吭哧吭哧从楼上沙发底下掏出桃木剑来,这才觉得踏实了。 以前师父总说他八字轻,所以经常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只是老头儿命硬,还能压得住。 如今老爷子一走,就跟动画片里的“封印解除”似的,各路魑魅魍魉果然就上门来了。 牧鱼右手攥着菜刀,左手提着桃木剑,下楼往玻璃门外一看,果然是张敞那死胖子灰突突的立在外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小牧师傅。” 民间有个说法:只要主人不同意,鬼就进不来。 牧鱼就隔着门呸了声,气呼呼道:“你都骗了我一回了,竟然还敢来!” 一万块呢! 小心我用桃木剑戳你! 戳死你! 活人身上都有三分阳气,童子身格外旺。 若品格端方的,还会有浩然正气。 此时都化作怨气爆发出来,张敞顿觉浑身被烈火灼烧一样疼痛,忙赔不是。 “昨晚的事儿着实不是故意的。 您看我也是头回死,没经验,忘了那冥币不能在阳间花,这不当时饭还没吃完就回过神来了,想跟您说明情况的,结果您……” 一溜烟儿跑了! 牧鱼就回想起自己当众从楼梯上滚下去的黑历史,脸上热辣辣的。 “行了,我也不追究了,你,你走吧!别再来了!” 张敞抄着胖胖的胳膊,小声道:“那什么,有事儿想求您……能不能劳驾帮忙给我媳妇儿带个话?” 牧鱼恨不得把头甩下来,“我不给人传话,走走走,我手里可有桃木剑啊!” 张敞生前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成功的商人,看人非常稳准狠,一张嘴就带了直指人心的诱惑: “保准不耽搁您太多时间。我虽然死了,但我老婆还活着呀,她给钱,算上上回的,一共给两万!” 两万! 牧鱼脑袋里好像有一整排算盘珠子“啪”的响了声,极清脆,震得心尖尖都抖了。 按理说,活人不该跟鬼打交道,但是…… 但是他给的太多了呀! 牧鱼可耻的迟疑了,“那,那万一你再说话不算话呢?” “您把我骨灰扬了!”张敞斩钉截铁道。 牧鱼:“……” 倒也不必如此。 有钱能使鬼推磨,同样的道理,有钱的鬼也能让活人拉磨。 拉得还挺欢。 经过这么一折腾,牧鱼也不困了,就好奇他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托人带话。 张敞嘿嘿笑,也不直说,就开始回忆生前。 “……当年是真穷啊,苦哈哈的,她跟着我遭老罪了。 就之前老政府街西边有家烧肉店你知道吗?一大锅炖得稀糊烂,恨不得筷子都夹不起来,真他娘的香啊,香飘十里那么香! 我们每天都从他家门口经过,馋得眼珠子都是绿的,可愣是不舍得买!一块烧肉都够我们两三天的菜钱了。 当时就想啊,要是什么时候能敞开了吃到饱就好了……” 牧鱼没谈过恋爱,不懂什么感情,可对馋这种事却极其能够感同身受。 当下就唏嘘道,“好惨啊。” 想吃的吃不起,实在太惨了。 张敞点头,实惨本惨。 “不过那会儿也是真好,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只要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什么都值了。” 张敞笑了下,又叹了口气,思绪渐渐发散。 “后来日子倒是好过了,但……” 牧鱼立刻想起来看过的影视剧和小说,“你出轨了?” 温馨甜蜜的追忆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张敞没好气道:“但我们太忙了,有时候好几天见不到面,反而不能像穷时那样说知心话了。” 死小孩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牧鱼哦了声。 张敞啼笑皆非道:“你现在年轻可能体会不到,人一辈子想找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难!” 他倒是找到了,可惜……可惜呀! 思及此处,张敞重重叹了口气,以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沉重语气道: “你以后要是结了婚,可千万别跟我似的。” 空留遗憾。 牧鱼肃然起敬,不禁为自己的财迷产生了淡淡的羞愧。 唉,一心想钱的我真是太肤浅太物质了。 “你是说比起陪伴家人,钱一文不值吗?” 谁知张敞直接原地弹起来,“错,错,大错而特错!” 牧鱼:“??” “你这孩子有这种想法很危险啊,”张敞忽然激动,“钱固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万万不能!” 牧鱼:“……”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混蛋! 张敞用力挥舞着手臂,“人要活得好,必须得有钱,没钱怎么买大房子?没钱怎么带家人出去度假?怎么浪漫?怎么肆无忌惮的生病? 可钱是赚不完的,你要控制自己的贪念,努力平衡事业和家庭……你在吃东西吗?!” 门对面传出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张敞难免有些羞恼: 演讲呢,给鬼点尊重好吗? 听饿了的牧鱼刚去拿了包蜜汁猪肉脯,习惯性问:“你吃吗?” 大半夜的,一个鬼在自家门口嗷嗷叫着钱重要,整件事就非常魔幻。 张敞:“……” 不吃阳间的食物是我不喜欢吗? 牧鱼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抱歉。” 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块。 唉,真可怜呀! 吧嗒吧嗒。 牧鱼这么一吧唧,张敞就本能地咽口水,仿佛分泌唾液的器官还工作似的。 “好吃吗?” 他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尝尝,一张胖脸都贴在门上,挤得像极了摊开的大饼。 “好吃呀!”牧鱼欢快道。 小孩儿都嘴馋,老牧头儿在世时,经常给牧鱼做各种零嘴儿,肉脯就是其中之一。 自家做的东西,最是真材实料,肉是土家猪现宰的,蜂蜜是从养蜂人那里现摇的。 就连里面加的蚝油,也是他亲自挑选新鲜生蚝动手做。 清晨赶海市第一波,熬了一宿的渔民带着腥气上岸,在咸湿的海风中打开船舱,那些个鱼鳖虾蟹都活蹦乱跳哗啦啦淌了满地,不能更鲜。 几十上百斤奶油色的肥美生蚝去了壳,滑腻腻颤巍巍,就只能熬出一小盆浓浓的蚝油,随便用来做点什么,一抿下去,舌头都能鲜掉了。 每次老牧头儿熬完蚝油,那锅都不用特意刷,爷俩儿直接掰开个热乎乎的馒头,用力往锅壁上那么一抹,魂儿都给你美没了。 倍儿鲜甜! 一般做肉脯的都爱用瘦肉,但老牧头儿不一样,他至少要加一成半肥肉。 这样烤出来的肉脯都被油脂浸透了,润润的红棕色,泛着油亮的蜜汁,吃起来喷香,还特别有嚼劲儿,一点都不柴。 偶尔咬到一颗脂肪球,就跟爆开香油炸/弹似的,霸道地在唇齿间狂奔,引得哈喇子哗哗的。 像护林员照看树苗,老牧头儿把对这个孩子的爱,灌注到了每一口食物中。 张敞听得直挠门,馋得要死要活。 呜呜呜,还是活着好啊! 偏牧鱼越说越来劲,小嘴儿叭叭,“还有烤鱼片,我特别爱吃海苔味和麻辣的……啊,牛肉干,我师父做的牛肉干天下第一好吃……其实烤鱼骨头酥酥脆脆也好吃……” 张敞:“……” 你可闭嘴吧! 鬼魂最怕阳气,须得午时之前返回,整个过程不能见光。 所以天一亮,牧鱼就按着张敞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了。 “请问是江澜女士吗?我是您先生张敞的朋友,他托我帮忙带个话。” 手机那边沉默了足足十多秒,丢下一句“想坐牢吗?”然后直接挂断。 再打,再挂。 牧鱼:“……” 嘤,赚钱好难。 一小时后,一位跟牧鱼的老破小饭馆完全不搭边的女士坐在了牧鱼对面。 跟想象中的绝望主妇截然不同,江澜剪着干练的短发,穿一身靛青色细条纹西装,妆容发型无一不精细。 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也愣给她坐出气势。 她用指尖挑开烟盒,手腕轻轻一抖,就有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卷冒出来。 “介意么?” 牧鱼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闻言乖乖摇头。 这个姐姐好气派哦! 江澜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瞧了眼,想了下,又把烟卷塞了回去。 一开始接到电话时,她确实以为是恶作剧,可后来牧鱼又说了好几个只有她和张敞知道的秘密,就不得不信。 如今面对面一瞧,心底仅存的那点怀疑也消失殆尽: 这小孩儿眼底忒干净,藏不住事儿。 “他想跟我说什么?” 江澜问。 虽然刚痛失所爱,但她并未流露出多少悲伤和脆弱。 那是最不值钱,也最无用的东西。 第4章 第四章 牧鱼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胖子。 张敞盯着江澜手中的烟盒,喃喃道:“她以前不抽烟的……” 江澜的睫毛轻轻一抖,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跟着看过去,“他就在这里?” 空无一人。 牧鱼点头,开始转述。 “他说走得急,没来得及交代,如果觉得累,找机会把公司卖了也行,他不怪你。不过要是卖的话,千万别给杜老三,那人忒油滑,靠不住……倒是老李……” 话没说完,却见江澜一抬手: “老李提上来了,杜老三也找人压了,跟盛昌那边的合同明天就签,公司本来也有我一份,就算你不在,也不至于分崩离析。” 私营企业内部没大公司那么多弯弯绕绕,真想处理什么时,阻碍也少。 江澜轻轻弹了弹衣角,“如果只想说这些,就没必要了。” 牧鱼目瞪口呆。 哇,好帅啊! 看上去比张敞靠谱多了! 再看张敞,已经缩成鹌鹑。 胖胖的,瞧着有些可怜,跟被油炸过的南瓜花似的。 公司确实是他们夫妻二人白手起家共创的,但……但我,我啊!你最可靠的合伙人兼枕边人死了呀!你就不觉得缺点儿什么? 亲眼看到妻子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并未因为自己的意外死亡而出现一丝错乱,确实有点受打击。 江澜:“想说的就这些?” 张敞哼哼两声,“那什么,后院桂花树 好像是十根来着。 兢兢业业转述的牧鱼:“!!!” 你们有钱人藏私房钱的方式这么与众不同吗? 江澜没什么表情地掀了掀眼皮,“是十一根吧?” 张敞:“!!!”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牧鱼忍不住小声问:“你到底怎么死的?” 他本以为自己声音挺小的,但话音刚落,江澜就道:“连续加班猝死。” 最愚蠢的死法。 牧鱼幽幽望向张敞: 分明自己就是过劳死的,竟然还说适度赚钱? 张敞恼羞成怒,“生命就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啊!” 牧鱼大为震惊,“正常人都知道珍惜吧?” 那玩意儿还用得着等失去? 张敞感觉受到了侮辱,就从沙发上跳起来。 可不等他开始炸毛,就见江澜面露赞许地看了牧鱼一眼,又盯着他旁边的空位幽幽道:“是啊,正常人都知道珍惜,傻子除外。” 很久以前她就劝过张敞,说钱是赚不完的,没必要那么拼命。 但张敞不听。 他觉得一家人以前的日子太苦了,所以魔怔了一样的想弥补,豪车豪宅……什么都想要。 结果到最后,他自己住的也不过是两平方米的墓穴。 图什么呢? 牧鱼有点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另一侧:“他在这边……” 江澜:“……” 她的面皮极其迅速地抖了下,又立刻恢复原样,泰然自若地转向牧鱼指的方向,“人死后这么闲吗?” 那……活着累成狗图什么? 牧鱼一怔,是啊,你怎么这么闲? 张敞隐隐觉得自己被鄙视,但没有证据。 人死了之后会有无常来接,大奸大恶者跟普通人、有大功德者分不同渠道走。 进了地府之后先报道,接待员根据死者生平志审核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取个号排队。 如有心愿未了,七七之前都可以凭号回阳。 等过了七七,再想回去就得和大部队一起等年节申请了。 “排队干嘛?”牧鱼好奇。 张敞白了他一眼,“等二审。” 听说还有三审、四审什么的。 该下地狱下地狱,该罚罚,反正挺严格。 “那你多少号?”牧鱼又问。 就连对面的江澜也不自觉身体前倾,显然也颇好奇。 多新鲜呐! “听地府亲历者讲述他的真实见闻!” “八一八我在地府的那些事儿!” “原来你是这样的地府!” 都够格上新闻的了。 张敞有点郁闷,“94372号。” 他想找黄牛鬼换号来着,可乔迁宴上有老资历鬼告诉他,地府上个月刚严打过,几个影响比较恶劣的出头鬼都被抓去地狱服苦役去了,暂时风头比较紧,不大好办。 牧鱼和江澜就都一副卧槽长见识了的表情。 “等都审核完了,才能确定能不能投胎,具体投什么胎……” 张敞这人是有些社交牛逼症在身上的,头七刚过完,就已经把地下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如今生育率急剧下滑,人类投胎名额收紧,审核格外严苛,”并不想入畜生道的张敞唏嘘着,看到江澜又欢喜起来,“照这个速度,没准儿等你下去了我还在呢,到时候咱们还住一起哈。” 江澜的表情瞬间复杂。 谢谢,但我还不着急。 牧鱼还想继续听,手机却响了。 是常去买菜的阿姨打来的,问他今天怎么没去,要不要给他留。 牧鱼呀了声,一看表竟然快八点了,忙道:“要的要的,马上去,谢谢您呀王阿姨。” 他的饭馆消耗不大,每天都是自己去菜市场抢第一波新鲜菜,平时这个时间早买完菜回来了。 就是今天听《阴间那些事儿》太过沉迷,竟忘了时间。 听牧鱼说要去菜市场,江澜马上站起来要送。 牧鱼挺不好意思,“不用客气了,我收钱的。” 千万别讲感情,讲感情伤钱! 江澜忽然笑了,“多少?”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算对方不说,她也会主动给的。 牧鱼有点心虚,琢磨着是不是要的太狠了?就非常小声地说:“连上回做乔迁宴,一共两万。” 谁知江澜当场就转过来三万,“多的就当精神损失费吧。” 任谁大半夜的被叫去地府走一遭都得吓够呛吧,也不知会不会有后遗症。 “刷拉,支付宝到账30000元。” 三万! 足足三万块! 这是什么感人肺腑的天籁之音! 牧鱼死死瞅着崭新的转账记录,感动得几乎落泪。 江女士真是大好人呐! 他激动地想。 收了钱,服务难免更周到些。 出门前,牧鱼还特意拿了把大黑伞,“张先生还可以再待几个小时……” 藏在伞底下,就可以短暂外出了。 稍后拿了食材回来,江澜本想说要走,可看到那把大黑伞后,却又迟疑了。 牧鱼忽然意识到,也许江澜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冷静。 “要不,我请您吃个饭吧。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人家多给了一万呢。 江澜没有推辞,略一思索,“油面筋酿肉,可以吗?” 张敞一愣。 油面筋酿肉,他最爱吃的菜。 牧鱼就笑,“当然可以。” 这道菜不算罕见,但牧鱼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头一个自然是手艺,次一个,便是一应原料都精挑细选。 单那油面筋是自己做的,就能秒杀一众同行。 凡事用没用心,食客吃得出来。 先用上等小麦粉和面团在筷子上,一点点洗出淀粉,最后只在筷子头上剩下一撮暗白色的弹性面筋。 这是项极其枯燥乏味,又耗费时光的细致活儿,但牧鱼很喜欢,因为做的时候可以放空自己。 洗好的面筋小心剥下来晾到半干,过一遍油,整个面筋团就些微的膨起来,金灿灿圆溜溜,做菜、炖汤都好。 里头塞的香菇肉馅儿也有讲究。 干香菇醇厚劲道,鲜香菇肥美弹牙,各有各的妙处,牧鱼便干鲜各半,配着剁成细泥的精品五花肉,结结实实塞一颗。 调好料汁放在锅里小火慢煮,看着厚重的油面筋一点点浸润,泛出细腻的水光,好像干涸的身心都被抚慰了。 那底部被泡软了的柔软面筋,宛若跳水上芭蕾的舞者颤动的裙,时不时被炸开的水泡掀起优美的弧度。 “咕嘟~咕嘟~” 油面筋里的油伴着酱汁缓缓深入里面裹的肉馅,肉馅的油脂又合着香菇的汁水反渗出来,几经融合,滋味妙不可言。 当油面筋酿肉端上桌,上空袅袅升起白色水汽,张敞和江澜都不约而同想起当年掘到第一笔金,第一次狠心下馆子时的场景。 当时他们只点了一道肉菜,就是油面筋酿肉。 那是家很不起眼的小馆子,几乎比这家还要更小一些,一份油面筋酿肉里也只有十颗球,且干瘪瘪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澜似乎还能感觉到回荡在唇齿间的香味。 那是一种揉碎了时光和人生,浸润了喜怒哀乐,无论后来她赚多少钱,吃怎样的珍馐,都无法取代的特殊美味。 张敞胖,饭量也大,却笑嘻嘻把面筋里的肉都掏出来给她吃。 “面筋吸饱了肉汁儿,可比肉好吃多了!我就爱这个。” 江澜缓缓眨了眨眼,愕然发现,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只剩下自己。 面筋这种东西,一身浮华早就在水里洗净了,只剩下一身筋骨,饶是在汤汁里泡了这样久,竟也十分弹牙。 牙齿尖儿缓缓压下去,里头包裹的肉汁儿便迫不及待喷溅出来,带着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气,在江澜嘴里疯狂打转。 有点烫。 烫得她眼眶发胀,喉头发堵,胸口像要炸开一样疼,连忍了许多天的眼泪都掉出来了。 “你看,我不会吃面筋……”她哽咽着,轻声道,“你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直到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终于意识到: 他没了。 对面的张敞浑身一僵,放声大哭。 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第5章 第五章 一连两晚没正经睡,牧鱼两只眼睛底下都泛着点乌青,简直困到不行。 他皮肤白,看上去格外显眼。 早起去菜市场采购时,熟悉的王阿姨就心疼道:“可别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老了之后有你受的。” “哎。” 牧鱼乖乖点头,心道要是不下地府,我原本休息得也挺好…… 他一边挑菜,一边胡思乱想,视线不自觉被水果区的荔枝吸引过去。 夏天水果容易坏,底下都铺着冰块,为了吸引顾客,王阿姨还特意剥开两粒荔枝,半透明的果肉和 凑近了,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荔枝清香。 王阿姨麻利地给他称了菜,抹去零头,笑道:“刚到的,可新鲜可甜,来一斤?” 牧鱼赶紧摇头,十分遗憾地多瞅了那荔枝几眼。 十多块一斤呢,又压秤,看个新鲜、闻个味儿也就够了。 老牧头儿小半辈子都在康城混迹,逛各大菜市场跟自家后花园似的。 如今好多摊主、老板都还记得牧鱼小时候白白嫩嫩一颗,糯米汤圆似的,一手抓着小笼包,一手拽着老头儿的衣角,炸着满头呆毛,吧嗒吧嗒边吃边看,吃得小嘴儿油乎乎的。 那么点儿大的小人儿,一走就是老半天,别的孩子混账要这要那,他从来不闹,只眨巴着大眼瞅沿途看见的好吃的,然后偷偷吞口水。 懂事得叫人心疼。 王阿姨他们差不多也算看着牧鱼长大的。 她顺手把那两粒剥开的荔枝拿起来,自己吃了一颗,递给牧鱼一颗,“这个得勤换,不然不新鲜。我年纪大了,这个容易上火,不敢多吃,哝。” 牧鱼有点不好意思要,奈何这个年纪的阿姨们热情又彪悍,直接就被拽过去塞嘴里了。 荔枝肉刚一入口,牧鱼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唔,好甜哦! 冰冰凉凉的,活像一汪软冰,蜜一般的口感中还带着丝丝清爽的酸,在这炎炎夏日尤其快活。 “甜吧?” 王阿姨吐了荔枝核。 牧鱼点头如啄米,眼睛亮闪闪的,腮帮子鼓鼓的,“甜的!” 肉厚核小,鲜嫩弹牙,一颗就够咀嚼好久,特别过瘾。 王阿姨就笑了。 这孩子真讨喜。 清晨的冰荔枝好似投入湖面的糖粒,立刻在牧鱼心里溅起一圈圈甜美的涟漪,叫他的心情瞬间好起来。 说起来,我刚赚了好多钱哎,足足有三万块! 三万块那么多! 是不是可以稍稍放纵下? 牧鱼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瞄了荔枝一眼,最终将视线锁定在蟠桃上。 这是最近两年才上市的新品桃子,圆圆扁扁的,中间深深地凹陷下去,四周便像被挤过来一堆肉似的,丰满的高高的隆起。 不同于普通桃子的粉色、紫色、青色,它仿佛直接从天边的晚霞扯了一抹下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披在身上。 艳丽而朦胧的橙红色在毛茸茸的桃子皮上肆意蔓延,既妖娆又端庄,美艳而不可方物。 前几天牧鱼见人吃过。 拳头大小的蟠桃,核儿竟然只有拇指肚大,堪称迷你。 挑熟得微微发软,带着弹性的那种软的桃子捏开,同样橙红色的诱人果肉便乖乖向两边咧开了。 沙沙的瓤儿,跟果核分开时拉拉扯扯的,能清晰地看到完整的果核沟壑留下的痕迹。 桃子很甜,哪怕没亲口尝过,牧鱼都知道很甜。 因为那桃子特有的酸甜的芬芳已然穿透紧致的桃子皮,优哉游哉飘到他鼻腔里去啦! 而且蟠桃才四块五一斤哎! 又没什么下水,相较之下多么经济实惠! 便宜又好吃的,才是真正的好水果! 牧鱼美滋滋挑了许多,看这个漂亮,看那个也好,不知不觉就装了一大兜。 王阿姨笑眯眯看他选,时不时给出几句参考意见: “挑这个,这个肉特别厚!” “那个也不错,就是熟透了,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吃掉,放一宿就熟过头了。” “那边两个都特别好,就是稍微有点生,正好你一次吃不了这么多,别洗,用纸包好了单独放在冰箱里,让它们慢慢熟,可以留好几天呢……” 采购完毕去饭馆的路上遇到红灯,牧鱼停了小电驴,一歪头,就发现身边停了几辆大货车。 他很少见到这种规格的货车,有点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货车上印着博物馆的字样,好像是专门运送文物的,方方正正,还挺气派。 牧鱼又看了看那辆卡车,心想难道最近有展览? 大路口的红灯足有九十秒,干等无聊,牧鱼就掏出手机搜索了下。 嘿,还真有呢! 是一场秦汉墓葬群的综合巡回展,国内只有七个巡回展馆,康城就是其中一个。 门票不要钱,凭身份证在网上预约就行。 牧鱼对历史还挺感兴趣的,于是立刻预约了一张。 做完这一切,红灯转绿,那几辆货车重新启动,缓缓朝着远处的博物馆驶去。 牧鱼忍不住又盯着那货车看了几眼,突然一阵平地凉风袭来,忍不住打了哆嗦。 嘶,好冷啊! 可能是最近几天有点累,白天在饭馆忙活时,牧鱼竟一度精神恍惚,甚至出现了幻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看到的,脑海里想到的,好像不再是外面的街道,而是陌生而荒芜的戈壁。 那里满是粗粝的石块和无穷无尽的狂风,呼啸着,将带着腥甜的气流灌入他口中。 远处隐隐传来大地的震颤,遥远的地平线处似乎有滚滚烟尘靠拢…… 可再一眨眼,那些场景却又都不见了。 这种情况只出现了几次,后面渐渐忙起来,牧鱼干脆就忘了这回事。 天气晴朗,但水汽却很重,闷热得很,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连着两天休息不够,牧鱼没什么胃口。 不做饭了,干脆洗几个桃子吃吧! 牧鱼眯着眼睛坐在阳台上,看着西边天上火一般燃烧的炽热晚霞,一口气吃了两个。 果肉细腻绵软,颇有弹性,咀嚼几下后,丰沛的汁水就充斥了唇舌。 又酸又甜,是久违的夏天的味道。 好好吃哦! 因为太好吃,就连盛夏燥热的晚风,都显得有些惬意了。 他开心地晃着腿儿,又拿起第三个,决定不吃晚饭了。 牧鱼自己吃得美滋滋,却没注意到,之前被放在老牧头儿照片前的三个大蟠桃竟迅速黯淡、干瘪,仿佛被吸干了精华似的。 一阵凉风从窗外卷入,吹得香头迸发出耀眼的火星。 本该燃烧几个小时的线香,竟瞬间缩短,三缕正悠悠上升的白烟也在下一刻猛地往旁边折去,好像有谁在猛吸一般。 不消片刻,三支长香燃尽,雪白的香灰骤然断裂,在香炉内跌得粉碎。 原本空无一人的贡桌边,忽然出现了一团淡灰色的影子。 第6章 第六章 睡觉前,牧鱼习惯性去跟师父道晚安,结果一靠近供桌就懵了: 我那么大几个桃儿呢?! 亡者受供奉只会汲取精华,享用完毕后,供品模样不变,只是灵气全无,再吃起来味同嚼蜡。 可现在? 那蟠桃简直像摆了十年。 什么情况? 牧鱼眨眨眼,突然心疼。 师父呀师父,怎么一天不见,就饿成这样了?! 牧鱼吸吸鼻子,红着眼圈又去拿了几颗桃子摆上,哽咽道: “吃吧,师父,吃吧,我赚钱了,足足三万呢,如今买得起……三个够不够?算了,给您摆六个吧。” 师父生前多要强的人呐,到死也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可谁能想到临了临了,到了下头了,竟…… 唉! 果然还是自己不够孝顺,烧的钱太少了吧。 毕竟一根茄子也九万五呢,肯定是之前的钱都花光了…… 牧鱼抹抹眼角,换过香烛,从冰箱里翻出之前做的肉脯、鱼片、风干鸡鸭和腊肉什么的,都结结实实装了一大盘,恭恭敬敬摆在供桌上。 干脆把前几天叠好的元宝都拖过来烧了。 距离周年还有几天,大不了再叠。 再苦不能苦老头儿呀。 金元宝在铜盆里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开熟悉的纸灰味儿,牧鱼眼睁睁看着那青烟腾空而起,混着三支香的白雾,一起消失在半空中。 他目瞪口呆。 这,这得是多渴望?! 什么情况? 他老人家也不给我传个话,到底缺什么,缺多少呀,我也不知道,干着急! 对了! 想到这里,牧鱼倒是记起来一个人。 当年他师父给人做喜宴,快结束了,忽然后厨钻进来一个野道士,头发蓬乱,道袍破旧,一打照面就笑嘻嘻问:“有饭吗?” 师父看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眸正神清、步履轻盈,觉得可能是个高人,而且大喜的日子,没有往外撵人的道理,就给他凑了一大碗饭菜。 那道士一顿风卷残云吃完,还嘬了根稀糊烂的猪尾巴,一抹嘴,正色道:“我虽然没钱,可也不白吃你的饭。这么着,给你算一卦吧。” 说罢,他半眯着眼睛一通掐算,然后被师父打了一顿。 他是这么说的: “你命格不好,但还不算坏到家,会有佳儿侍奉,无疾而终。” 师父当时就拉了脸。 狗屁! 老子连个婆娘都没得,哪儿来的佳儿? 一听就不是好话。 结果三天后,他就捡到了牧鱼。 牧鱼百日那天,野道士又来了,还是笑嘻嘻的模样,还是像上次一样摇头晃脑说着不中听的话: “这孩子不错,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了无父无母无儿无女。” 师父:“……” 这他娘的叫不错? 反正从那之后,野道士偶尔也会来康城找爷儿俩混饭吃。 上次见,还是在老头儿的葬礼上呢。 虽然野道士看着不着调,但却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桃木剑也是他送的。 在牧鱼心里,也跟半个师长差不多了。 牧鱼犹豫了下,就给野道士打电话,可提示说不在服务区。 不知他又钻到哪个深山老林去了。 没奈何,牧鱼把情况编了条短信发过去。 等什么时候有信号,野道士就能看见了。 又奉了一回供品后,牧鱼才揣着满心的愧疚和遗憾回屋睡觉。 梦里还在想呢,明天再去多买点肉,炖鱼也加一碗,要红烧的,师父爱吃。 夜深了,外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虫鸣响起。 供桌前忽然显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他穿着血迹斑斑的铠甲,几支染成黑红色的箭矢透体而出,滚滚黑色煞气中竟隐约夹杂着几缕金光。 若野道士在场,必然要惊呼出声: 有金光者,生前必有大功德。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木讷的神情逐渐和缓,竟多了几分活气。 呼,好久没享用过如此丰盛的香火了。 过往的记忆已残缺不全,他只隐约记得好像在打仗。 战事惨烈,他为帅,身先士卒,然后……他死了。 那么,我是谁? 何人供奉? 他缓缓抬头,对上镜框中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你谁? 与此同时,地府。 与阳间的烟火璀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天地间,永远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灰雾。 无数亡灵从数条通道汇入,乌压压一片往前走,看不到尽头。 一个年轻姑娘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伤心,“哇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路过的张敞听了,特别好心的过去推了推她,“妹儿,你已经死了。” 那姑娘的哭声猛的一滞,然后骤然拔高,“我要社死了,我要社死了!” 虽然她哭得真的特别伤心,但不知怎么的,张敞就觉得特别喜感,干脆在她旁边蹲下,“死都死了,还有啥可担心的?” 姑娘响亮地抽噎了一声,“你不懂啦呜呜。” 张敞一听这话就憋不住了,“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啊,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听听,哥给你出出主意。” 小姑娘从胳膊缝里抬眼瞅,发现是个40来岁的男人,胖乎乎笑眯眯的,好像挺和善。 胳膊上还戴着一道黑白迷彩的袖箍,上书几个大字:“交通管制”。 中国人口多嘛,死的也多,而最近一二十年投胎的又少,所以滞留的鬼魂日益增加,难免秩序混乱。 为了维持秩序,地府会不定时对外召集志愿鬼。 虽然没有工资之类的实质性好处,但算在功德里,后期返回阳间或是投胎,都可以适当优待。 自从上回见了媳妇儿之后,张敞忽然就不急着投胎了。 反正要等,不如多等几十年,等着老婆孩子一起下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走。 于是张敞就找到当晚宴请的几个资深老鬼,几番联络,终究是混了个袖标。 公务鬼啊,小姑娘放心了。 “……我,我我就是死了嘛,呜呜,其实,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的,我有心脏病啊,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当初还告诉我闺蜜说,如果我死了,不要难过呜呜,以后忌日的时候给我在墓碑前放一束黄玫瑰,我最喜欢黄玫瑰了呜呜……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死得这么早,这么快,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一点征兆没有的,眼前一黑,胸口一疼,就到这儿来了!” 张敞听这姑娘说了半天也没到重点,就忍不住催,“那这听着不挺好的吗?急就急点吧,我也急着下来的,早晚都有这一遭,长痛不如短痛。” 那姑娘干脆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我走得也太急了,一点准备也没有,那些小黄书,还有电脑里的资源、文本文档,浏览记录都没来得及删除……等回头他们把电脑还给我爸妈,或者是回收给别人,人家一看我还有什么脸……” 呜呜,她的快乐源泉! 张畅就嘶了声。 反复打量着她的公主切和丝绸连衣裙,心想看你文文静静腼腼腆腆的,没想到爱好这么野啊! 张敞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体谅别人,当下砸吧下嘴儿,点点头说: “嗯,确实是这么个事儿,像我这种结了婚的大老爷们儿,没脸没皮的,也不在乎这些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果传出去,要是大家思想不太开放,确实影响不大好。” “对吧?”见自己的担忧得到了赞同,小姑娘简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其实死了之后被抢救时,她也曾一度魂魄出体,拼了命的想告诉闺密,可是对方根本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的存在。 再然后,就被阴间使者拉到这里来了。 “我怎么办呀?” 要不是没有眼泪,她简直能把自己给浮起来。 张敞挠挠下巴,“如果只是给阳间的人带个话的话,这事儿还真有人能替你办了……” ***** 看清相框里的人像后,穿着铠甲的男人便意识到自己可能抢了别人的供奉,顿时心情十分复杂。 昔日他带兵打仗都讲究秋毫无犯,如今死了,竟然沦落到抢老百姓的香火了么?! 他的视线从那几个漂亮的大桃子上掠过,有一瞬间停顿,不过马上强行移开了。 不问自取是为贼,总要给人家个交代。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门外两股同类的气息逼近,紧接着,有节奏地敲门声响起: “小牧师傅~” 咚咚咚! “小牧师傅~” 咚咚咚! 那边张敞还跟妹子鬼保证呢,“你放心,小牧师傅虽然年轻,但业务能力硬是要得,等会儿你……” 他正说着,却见妹子混杂着期待和激动的表情突然凝固,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死死盯着他前面。 沉重的压迫感裹挟着浓郁的煞气滚滚而来,刺得张敞浑身发疼。 他嘎巴嘎巴扭头,跟一张满是血污的冷峻鬼脸对了眼。 鬼没有五感,但此时此刻,张敞却清晰地感受到源自灵魂的等级压制。 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欣欣家园。 本打算打探消息的铠甲男微微蹙眉。 听不懂。 这个小动作仿佛打破沉默的按键,妹子鬼突然尖叫一声,“妈呀!” 然后连滚带爬冲下台阶,摔了两跤后化作一阵烟雾消失了。 呜呜呜,吓死鬼了,吓死鬼了! 被妹子一惊,张敞也回过神来,紧跟其后跑了个没影儿。 被留在原地的铠甲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略一凝神,那些血污和箭矢便连同煞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再次穿墙入室,打量起屋内陈设来。 这间屋子的主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何深夜有二鬼登门? 第7章 第七章 两个小时后,牧鱼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出来看供品。 见上面的桃子还是水灵饱满的模样,牧鱼就松了口气。 野道士还没回信儿,但看这个样子,师父应该是吃饱了吧? 洗漱过后,牧鱼骑着小电驴突突突去了菜市场,采购完毕照例去饭馆。 刚开门没多久,一个老头儿就提着鸟笼子晃进来了,“小牧,老三样。” 里面的黑八哥蹦跶两下,用尖尖的小嘴儿梳理下羽毛,也跟着叫,“小牧,老三样,老三样!” 老头儿姓牛,一生酷爱三样:酱牛肉,水煮毛豆,外加二两黄烧酒。 只是他嘴巴很刁,在外头吃了许多家都不中意,后来无意中跟人去吃婚宴,对着桌上一盘酱牛肉惊为天人,饭后握着老牧头儿的手感叹相见恨晚。 如今老牧头儿去世,牛大爷就开始跟着牧鱼吃,几乎风雨无阻天天来,为小饭馆的业绩贡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酱牛肉要做的好吃,秘料配方自然少不了,而漫长的炖煮也十分必要。 牧鱼都是头一天腌制好,小火慢炖一整宿。 这会儿一开锅盖,滚滚浓香便伴着水汽喷涌而出,糊了牧鱼满脸。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炖煮,原本清亮的汤汁早已变成浓郁的红褐色,气泡炸裂时,能看到明显的黏连感,说明牛腱子肉中的油脂都被融化了,正是肥而不腻、香而不冲的最佳时刻。 火候刚刚好。 牧鱼夹出一大块酱牛肉放凉,快刀切片,露出里面美丽的红褐色的纹理,和那些晶莹剔透的牛筋。 往盘子里转移时,颤巍巍地抖,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黄酒也热好了,牧鱼先连着酱牛肉一起送过来。 牛大爷忙接了,先端起酒杯嘶溜一口。 粮食烘焙过的特有的焦香立刻在舌尖跳起舞来。 酱牛肉切得薄薄的,沿着白瓷盘舒展开,似一朵怒放的牡丹。 牛大爷用筷子夹了一片牛肉,眯起眼,开始一天的美好享受。 一整夜的火力充分席卷了每一丝纤维,此时虽然还维持着完整的外表和弹牙的口感,但里头恼人的韧性早已被彻底摧毁。 连他这样的老人都不怕塞牙。 牛肉的咸香合着残存的酒香,不断翻滚、发酵,刚平息下来的口腔内又一次掀起美食风暴。 就很舒服。 活着,不就为了这口么! 见他吃得好,牧鱼也跟着高兴,转身去冰箱拿煮好的毛豆。 酷热的暑日从不缺乏骂声,可因为某些“夏日限定”的时鲜,又给它蒙上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毛豆,就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不可或缺的佳肴之一。 试想一下,炎热的夏季坐在空调房里,守着一大杯沁凉的饮料看喜欢的电视节目,间或再嘬一两颗细腻绵软的毛豆……多么惬意呀。 跟悠久的中国历史一样,中餐往往具有某种迷惑性:水煮白菜、水煮肉片,听着好像清汤寡水,可如果你真老老实实用清水去煮,那可中计啦! 牧鱼一大早就把买来的新鲜毛豆洗净,又在两头各剪了一道小口子方便入味。 别的厨师具体怎么烹饪他不知道,反正他做水煮毛豆时,光各色香料就用了足足十一种哩! 毛豆很嫩,不用煮太久,约莫五六分钟即可。 熄火后可千万别急着吃,继续盖盖子焖一段时间才入味呢。 当然啦,最好还是放到冰箱里镇一镇。 凉意最擅长突出鲜味。 “牛爷爷,不是说您去首都了么?”牧鱼过来送毛豆,顺口问道。 牛大爷只有一个儿子,如今也算熬出头,在首都贷款买了房,安了家。 几年前牛奶奶去世,儿子不放心老父亲一人在老家,就几次三番想让他去首都共享天伦之乐。 之前牛大爷一直不肯去,可架不住儿子儿媳和小孙女缠磨,月初,到底是去了一次。 周围的老邻居们都说,老牛估计是不回来了。 谁承想才刚一个星期,牛大爷就又出现在康城的旧街头,像往常一样溜着黑八哥。 牛大爷滋溜抿了口黄酒,摇头晃脑砸吧两下,又捏起一只毛豆荚,两片苍老的嘴唇极其富有技巧地一抿一吸,几粒圆滚滚的豆子便混着汁水钻到嘴巴里去了。 凉丝丝滑溜溜,牙关一抿,丰满的豆子就化了泥,又软又糯。 他的口腔里瞬间炸开了一整个夏天。 “不去不去,没意思……”他摇头晃脑道。 首都是好,儿子儿媳一家也都孝顺,可他去了之后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那些高大华美的建筑,四通八达的街道,白生生闪着光,冰冷冷没人气儿。 住在那里,他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总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 那儿毕竟不是他的家呀。 他得回来。 回来慢慢梳理那些已经逝去的旧时光。 十点多时,店里又来了位熟客:江澜。 她的豪车、装扮,总跟这一带陈旧的气息格格不入,引得店内几位食客频频侧目。 再次见到她,牧鱼还有些惊讶,“您是来?” 说话还是吃饭来了? 江澜冲他颔首示意,“一份油面筋酿肉,再加两份青菜。” 哪怕坐在廉价的木粉小板凳上,她的脊背还是挺得很直,仿佛在出席什么高端的商务会谈。 不多时,饭菜上来。 牧鱼小声道:“最近张哥没来找我。” 【张敞:“……”】 江澜的睫毛抖了下,转手抽了张名片递过去。 “白天我基本都在公司,有什么事,你可以打上面的座机。” 牧鱼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名片一看,发现公司名字挺眼熟。 之前张敞就说过,他生前挺有牌面,出殡当日的架势比好些人结婚都大,只是牧鱼没往心里去。 如今一看这公司名儿,还真没扯谎: 这可是康城知名企业,纳税大户! 这人脉可难得。 牧鱼有点不好意思,还特意送了她一个橙红色的大蟠桃。 被塞了个桃儿的江澜当时就愣了。 她低头瞅了瞅那桃儿,圆滚滚毛茸茸,跟眼前的年轻人莫名相似。 就,有点喜感。 江澜出门时,跟两个年轻人擦肩而过,就听他们有气无力道:“小老板,老样子。” 她会心一笑,看来又是老顾客。 来的正是李沐阳和章序。 牧鱼一抬头就呀了声,“小李哥,才两天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圆脸都快成瓜子脸啦! 李沐阳摆摆手,累得说不出话来。 章序就道:“他想不开,跑去啃硬骨头,这两天就差给人家当牛做马了……” 牧鱼给他们上了菜,“你前两天才说要躺平,可别累出毛病来。” 就说那张敞吧,不就是生生累死的么! 李沐阳苦笑,“想躺平也得有资本啊。” 他们这些草根阶层,想过好日子,不就得年轻时候拿命换吗? 至于老了之后如何,且能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牧鱼感慨着忙了一晚,看营业额不错,就美滋滋的上楼去。 结果一开门,就见自家师父正在供桌前跟人大眼瞪小眼。 老牧头儿手舞足蹈连比带划:“你,哪儿来的?咋抢我贡品?” 铠甲男茫然摇头。 老牧头儿一怔,然后就带了几分怜悯:“聋哑人啊!” 铠甲男:“???” 短暂的混乱过后,牧鱼才愕然了解到,昨晚的供品自家师父一根毛都没摸到,全进到那位不速之客腹中了。 牧鱼下意识瞅了他一眼。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还…… 对方的眼神闪烁了下,默默飘到门口站好,不动了。 牧鱼:“……” 这是在干嘛,罚站吗? 大概是中国人自带对军人的信任滤镜,牧鱼非但没有多害怕,反而还偷偷打量起来。 瞧他的年纪,好像也就比自己略大几岁,或许没来得及留下后代。 他去世后没有投胎吗?是因为无处可去,无人祭拜,饿坏了吗? 有点惨哎。 老牧头儿沉默片刻,小声道:“他该不会想给你看门吧?” 吃了人家的东西,没钱还,只好卖体力。 牧鱼:“……!!!” 别说,还真像! 第8章 第八章 恰在此时,野道士打来电话。 他声音虚弱道:“小鱼啊,能跑就跑吧,那是恶鬼夺食啊。” 牧鱼瞅了眼新任保安,吃顿霸王餐就算恶鬼? 人家不还在那儿想办法打工还债呢么。 正经挺励志的。 牧鱼的原则是,不管是人是鬼,只要不主动伤害我,我就不怕。 因为鬼未必能坏得过人。 他倒是注意到另一个问题,“您声音怎么了?” 野道士有气无力道:“没事儿,就是前些日子炼了一炉丹药吃。” 牧鱼是知道他的,毕生理想就是修得大道、原地飞升,这些年一直在搜罗什么古丹方,奈何从没成功过。 所以一听这话,就有些心惊肉跳。 果不其然,就听那边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明天就能出院啦。” 牧鱼:“……” 所以说没有炼丹的天分就不要强求好吗? 总这么乱吃药真的会死人的! 老老实实挨了一顿骂之后,野道士又道:“鬼不会无缘无故来的,若非有心愿未了,就是你最近沾染了什么,去过什么地方。” “我没……啊!” 牧鱼忽然记起之前偶遇那几辆博物馆的押送货车时,莫名其妙感受到的寒意。 秦汉时期墓葬…… 他赶紧打开手机查了下,发现这两个朝代的铠甲样式跟“保安”身上穿的十分相似。 难不成还真是? 或许那批展品中就有这位年青将军的遗物,所以他的灵魂才附在上面。 只是为什么来自己家? 老牧头儿绕过脖子来看,“这是个陈年老鬼啊,够进博物馆的了。” 牧鱼心道,可不是么,要不是阴差阳错,估计他这会儿真就被摆进博物馆了。 难怪语言不通! 秦汉时期的官话他是不会讲了,别说他,估计现代的考古学家们也没几个会说的。 那么,当时用什么文字来着? 小篆! 感谢秦始皇一统六国! 牧鱼用手机下载了转换字体的软件,低头输入一行字,吧嗒吧嗒跑去拿给对方看。 “秦人?” 将军鬼摇头。 牧鱼重新输入,“汉人?” 这里的“汉”,指的是汉代。 将军鬼点头,甚至脊背都不自觉挺直了点。 他或许忘记了姓名和许多过往,可临死前死死护在怀里的“汉”字大旗,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牧鱼跟老牧头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惊讶。 真的是汉代人呀! “你来我家,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牧鱼微微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将军鬼的眼神有一瞬间茫然。 心愿? 心愿…… 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他脑海深处颤动、挣扎,像被千年时光掩埋的宝藏,骤然迸发出光彩。 我有什么心愿? 我想看天下一统,匈奴俯首称臣,纳入我大汉版图。 我想看边关太平,粮仓满溢,百姓不必年年担心匈奴狗贼南下打草谷; 我想看汉家儿女安居乐业,不必再用柔弱女儿和亲,换来苟延残喘的太平;不必再以儿郎热血浇灌边疆…… 他记不得自己是谁,可这些不甘和仇恨横亘千年,依旧回荡在脑海深处。 那股源自灵魂的执念,神奇地传达给了牧鱼。 牧鱼没再着急赶他走,甚至还去厨房准备了几个菜,开了一瓶老白干。 有贵客临门,自然该好好招待。 “我比较习惯现吃现买,”他有点不好意思,“家里没多少食材了……” 储藏室里挂的腊肉切一条,用蒜苗炒了,肥的透明、瘦的油亮,香极了。 衬着翠绿色的蒜苗,特别赏心悦目。 腌制的咸鸡蛋拿三个,每个开四瓣,白瓷似的蛋白里盛着油汪汪一团蛋黄,油润如膏、细腻如沙,丰润的油脂顺着直往下淌,下酒特别好。 手撕包菜用五花肉和辣椒爆炒,脆生生鲜亮亮,算上店里拿回来的酱牛肉,又是两个菜。 还有没卖完的活虾抽虾线,去虾头,只用蒜茸爆香,清清爽爽。 虾背上都开了口子,蒜香很容易就渗进去了,等虾子泛起淡淡的红就能出锅。 拆掉的虾头也不浪费,热锅倒油,小火煸出橘红色的虾油,倒水,烧开后煮一碗面,喷香! 牧鱼把饭菜都分了三份,往两只小玻璃杯里注满酒液。 想了下,自己也倒了一点。 老牧头儿冲还站在门口的年青将军招招手,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孩子,过来坐,咱们爷儿仨走一个。” 青年将军愣了下,没动。 无功不受禄。 他之前抢人家香火,已是不对,怎好再…… 老牧头儿直接把他拖了过去。 牧鱼笑,“可惜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过既然面对面,也不差什么了。 牧鱼的酒量一向不大好,只喝了约莫一两白酒,就有些上头。 “过两天我带你去博物馆看看。” 希望能找到他的墓葬。 这样的人,不该做个孤魂野鬼。 青年听不懂,可见他的眼角被酒气染上薄红,衬得里头两丸眼珠既黑且亮,水汪汪的,就不忍心叫他失望,下意识跟着点头。 方才看他用那奇怪的工具写了,说汉代早已过去近两千年,青年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竟已过去那样久了。 他曾经熟悉的一切,以性命守卫过的一切,都彻底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他还从一种叫电脑的东西上,看到了地图。 比当年的大汉大了不少,青年就有些欣慰。 又有点遗憾。 可惜,没能将整个匈奴都啃下来。 青年的视线穿透墙壁,似乎看到了卧室中安睡的人,又觉得眼下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想起刚才吃过的饭菜,都是没经过的好滋味。 边关苦寒,四处打仗时,粮草也未必能及时送达,能吃饱就不错了。 可如今,听说这样的饭菜在寻常百姓家也能常见到。 世上没有永固的山河。 大汉亡了固然可惜,但百姓不必再受战火纷扰,岂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么? 这么看来,他的心愿未曾实现,却又似乎已经实现了。 “小牧师傅~” 咚咚咚。 是从那小公子的卧房传来的,昨天的鬼又来了么? 他心念一动,整个人便穿透墙壁,径直来到窗边。 壮着胆子换地方敲的张敞和妹子一抬头,举到半空的手瞬间僵住。 “……” How old are you! 怎么老是你?! 过去几晚牧鱼要么被鬼拖着到处赚外快,要么担心自家师父在底下吃不好,睡得都很不好。 可今天,竟然一觉到天亮! 他照例给老牧头儿上了香火,一扭头,看到门口雕像似的青年将军鬼,突然一拍脑门,从厨房拿了个白瓷碗来。 碗里装着黄灿灿的小米,满满当当。 牧鱼往碗里插了三根香,摆到对方身边的玄关小桌上,笑眯眯道: “早啊!” 他虽童年不幸,但身上似乎总有一股用不完的活气儿,笑着看人时,很难有人不喜欢。 青年将军依旧听不懂,可也能猜到对方大约是在问好。 他认真回忆了下,稍显生硬地模仿:“早啊。” 除了发音有点怪,语气、声调,几乎一模一样。 牧鱼惊喜点头,脑袋上的呆毛也跟着抖,“是呀是呀,早啊!你好聪明啊!” 肢体和表情之所以被称为“语言”,就是因为人们可以从中判断出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青年将军看懂了。 他不免有些小骄傲,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牧鱼就笑,“你也不方便到处溜达,看电视玩儿吧。” 看点什么呢? 正好动画频道在放《猫和老鼠》,活冤家追逐打闹特别有趣,牧鱼乐呵呵看了几分钟,差点都不舍得出门了。 哪怕是成年人,也不能抵抗《猫和老鼠》! 但将军显然完全没有get到动画片的快乐。 甚至他两道剑眉都死死拧在一起,仿佛在试图弄清那里面撒丫子狂奔的是俩什么玩意儿。 看得就很艰难。 痛苦面具逐渐显现。 牧鱼乐了。 也是,差了将近两千年呢。 这代沟都快深成马里亚纳大海沟了。 得了,干脆学习吧! 如今早已不是汉朝了,总不能以后都只跟人单向交流。 牧鱼找到少儿教育频道,搜索了入门级别的网课,设定循环播放,然后指着上面的aoe说: “这是现在的文字,跟着学吧……” 他总觉得动画片消失的瞬间,将军似乎偷偷松了口气。 牧鱼看得直乐,又现场给他烧了一套纸笔。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好好在家做作业吧! 出门前,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正跟着教学视频一板一眼念aoe的大龄学前儿童,忽然提前感受到了家庭辅导的快乐。 嗯,今晚回来我要检查作业! 第9章 第九章 大约是要下雨,天阴沉沉的,牧鱼以前最讨厌这种天气,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心情特别轻快。 开了店门没多久,牛大爷又提着鸟笼子进来,“小牧,老三样!”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黑八哥蔫嗒嗒的,没跟着二重唱。 牧鱼用大托盘盛着酱牛肉、水煮毛豆和烧酒上来,“鸟怎么了?” 牛大爷黑了脸,十分恨铁不成钢,“它看上了一只母鸟,可是人家看不上它,就抑郁了。” 刚说完“抑郁”两个字,黑八哥就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唉~” 牧鱼:“……噗!” 刚笑完,他就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一抬头,差点吓死。 张敞又来了! 他一张胖脸死死贴在玻璃门上,五官都挤成大饼,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姑娘,两只大眼睛里蓄满泪花。 见他看过来,两鬼先是一怔,继而狂喜,开始拼命挠门。 牧鱼:“……” 这特么还买一送一的? 见他直勾勾瞅着门口,牛大爷也探头看了眼,“看什么呢?” 黑八哥虽在抑郁中,八卦之心不死,努力伸长了脖子,蔫嗒嗒地跟着哔哔,“看什么呢,看什么呢!” 牧鱼勉强扯了扯嘴角,“您先吃着,有点闷,我出去站会儿。” 牛大爷就很体谅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见没热闹可看,黑八哥顺着笼子滑下来,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脖子直接挂在外面,又是一声悠长的“唉~” 牛大爷:“……” 看你这点出息! 牧鱼扯了围裙快步走出去,张敞和那姑娘立刻迎了上来,带着几分近乎谄媚的笑,“小牧师傅~” 牧鱼往四下看了看,干脆找个墙角蹲下,压低声音问:“又要干嘛?” 张敞和那妹子也跟着蹲下,狗狗祟祟的。 “我给你接了个活儿!” 牧鱼:“……” 我谢谢你啊! “有事儿就不能晚上去家里说吗?”牧鱼痛苦道,“这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结果此言一出,对面二鬼的表情便微妙起来。 “我们去了啊!”张敞捶胸顿足,颤抖着伸出两根胖胖的手指,还在他眼前翻了个面儿,充分表明自己的悲惨遭遇,“可你家那保镖忒凶悍,我们瞅一眼都觉得要死了。” 妹子配合着发出响亮的抽噎。 保镖? 牧鱼一愣,难不成是那将军鬼? 还真替我看门了? 张敞戳戳妹子。 哦哦,妹子赶紧上前,“大师您好,我叫许柚……” 听明白她的意思后,原地晋升为大师的牧鱼表情也有些古怪。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委托。 许柚小声道:“就是,就是我可能没有太多钱……” 她爸妈就是普通职工,普通收入的普通家庭,若定价真像张哥说得那么高,着实肉疼。 牧鱼看她年纪轻轻,也有些惋惜,“你多大?” 许柚道:“二十,大三了。” 牧鱼啊了声,“那咱们同岁呀,算了,几句话的事儿,权当帮忙了。” 人生还没开始呢,多可惜。 张敞就在旁边小声嘟囔,“那你咋要我的钱呢?” 牧鱼睁圆了眼睛,“你还好意思说,稀里糊涂就拉我去给你做饭了,我出力了的!而且后面的钱也是你自己说要给的。” 这叫劫富济贫! 张敞:“……” 行吧。 许柚有个同在康城的室友,关系特别好,她的意思是让牧鱼给对方发个短信,无论如何先把电脑里的不和谐因素清理掉。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啊!”她动情地说。 牧鱼:“……” 这上过大学的就是不一样哈。 许柚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很早就做了准备。 之前就跟闺蜜唐秋约定,万一有什么事不方便明说,就对暗号。 “咳,”她清清嗓子,对牧鱼道,“麻辣小丸子很好吃,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委托牧大师帮忙转达……” 牧鱼心道你们这暗号确实挺特别。 短信发过去几秒钟,唐秋就直接打过电话来了。 “您是牧大师吗?柚子真的,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 许柚忽然难过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准备了十多年,早就没什么遗憾了的,可以坦然面对死亡。 可现在一听见朋友的声音,忽然就不甘起来: 为什么是我呀? 我才二十岁! 我还没谈恋爱,没出过国,没赚到第一笔工资,没给爸妈养老送终…… 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呀! 鬼没有眼泪,许柚就捂着脸干嚎。 张敞看了,一个劲儿叹气。 多年轻的小姑娘,够可惜的。 “柚子真的找你传话了?”唐秋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说完又意识到不对,“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只是……” 只是去世的人传话什么的,听上去太匪夷所思了。 可她们之间的暗号从没对别人讲过。 牧鱼也不生气,“嗯,我从小就能看见鬼。” 唐秋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我们说好了要一块去旅行的,你看,你看我票都买好了,定的,定的海景房呜呜呜……” 许柚在旁边嚎啕大哭,翻来覆去说着对不起。 我失约了。 两个姑娘哭了半天,这才勉强收拾好情绪,听牧鱼说了要办的事。 唐秋突然带着泪笑了,“傻逼,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这事儿倒也不难办。 她跟许柚感情好,又都在本地上大学,早就去过彼此家好几回了,双方父母也认识,随便找点什么借口就能接触到电脑。 挂了电话后,唐秋飞快地擦干净眼泪,又去便利店买冰袋冷敷了下,让眼睛看上去不那么肿,这才往许柚家所在的小区走去。 天气闷热,柏油路都有点化了,踩上去黏糊糊的粘鞋。 路上没几个行人,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路边的蝉叫得撕心裂肺。 唐秋走出一身汗,脸上的水跟下雨似的,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忍不住流出来的泪。 有点杀眼睛。 站在熟悉的门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敲门,“叔叔,阿姨,我是小秋啊。” 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开门。 他的眼底满是血丝,神情有些木然,分明才四十来岁年纪,可头发已经全白了。 唐秋差点又哭出来。 许柚去世第二天,她来探望,发现夫妻俩一夜白头。 “小秋啊,”许爸爸勉强扯出一丝笑,“我跟你阿姨挺好,不用老往这边跑了。看你热得一身汗,进来吃根雪糕吧。” 唐秋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许柚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吃太多生冷刺激的东西,但她又嘴馋,每次都是趁唐秋吃时,混一小口边角过瘾。 唐秋飞快地抹了抹眼角,“叔叔,那个我想起来我有一部分资料还在柚子电脑上,能看下吗?” 许爸爸点头,“你阿姨在看呢,我去跟她讲。” 唐秋心里一咯噔。 进去一看,许妈妈正半眯着眼睛,使劲凑到电脑屏幕前看。 最近哭得太多,她视力下降很严重。 见唐秋来,她下意识求助,“小秋啊,阿姨不太懂这个,怎么老卡?” 唐秋赶紧过去坐下,“用久了就这样,我清理下垃圾就好了。” 因为许柚的病,他们家的日子一直都过得紧巴巴,她也从不乱花钱。 后来上大学需要用电脑,她也没买新的,而是从咸鱼买了个二手旧款。 只是便宜归便宜,因为用了好几年,系统运行不太流畅,总卡。 许阿姨哦哦几声,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道:“算了,别清理了。” 唐秋浑身一僵,“很快的,不麻烦。” 许阿姨看向电脑的眼神特别慈爱,“她统共就留下这么点儿东西,别扔了。” 唐秋舔了舔嘴唇,急得不得了,脸都憋红了。 许阿姨忽然笑了下,“你是不是怕我们看到柚子电脑里那些东西?” 唐秋呼吸一滞。 许阿姨抬手,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声音轻柔,“放心吧,不管她喜欢什么,还是我的小柚子啊。” 她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什么,她怎么不知道? 就算那些小人书她看不懂,可孩子没杀人放火,没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没触犯法律,怎么就不能喜欢了? 许阿姨轻轻摸着柔软的被褥,眼睛里温柔地几乎要滴出水来。 “都留着吧,这么看着,总觉得她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上网了……” 第10章 第十章 晚上牧鱼回家,发现老牧头儿已经到了,正挤在将军鬼旁边,努力拉长了脖子看他写字。 表情变来变去十分丰富,跟看西洋镜儿似的。 后者还是跟早上一样的姿势,手边整整齐齐的一大摞纸上写满了aoe。 见他回来,老牧头儿瞅了他一眼,眼神极其复杂。 逼着鬼学习,这是人干的事儿? “您来这么早没问题吗?” 牧鱼诧异道。 闲不住的人变成鬼也闲不住。 老牧头儿前段时间在地下找了个帮孟婆熬汤的活儿,鬼生顿时充实许多。 就是地府工作安排方面有点不人道,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全年无休。 阳间996、007 简直弱爆了。 “换班呢。”老牧头儿道。 牧鱼啧了声,“那您以前怎么不来看我?” 所以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好吗? 此言一出,老牧头儿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他何止来过,都来了好几次了! 可每次来,这小子都睡得跟圈里的猪仔似的,小脸儿红扑扑,他都不忍心叫醒。 “来来来,我检查下作业!” 牧鱼也过去坐下,笑眯眯地说。 活人没办法直接接触阴间物品,老牧头儿刚要帮忙,就见那将军鬼把本子翻开了。 还挺积极。 老牧头儿:“……” 汉代的鬼让现代的人检查作业,写的还是aoe,这特么正常吗? 全新的字体和书写方式对任何人都是考验,鬼也不例外。 最开始那几张歪歪斜斜,完全是小学生字体。 有点可爱。 不过到了后面就越写越顺,最后几乎跟教学视频上的印刷体一模一样。 牧鱼有点惊讶,这鬼好强的模仿能力啊。 他随便指了个,将军鬼瞄了眼,张口就来。 再指,还认识。 看着一人一鬼一问一答,老牧头儿整个鬼都麻了。 他甚至忍不住吐槽牧鱼,“你小时候学习可没这么顺溜。” 送到幼儿园的时候哭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 牧鱼:“……” 这还卷上了是吗? 这学生多大,当时我多大? 果然孩子还是别家的好吗? 将军鬼静静地看爷俩互掐,看牧鱼把自己气成河豚,嘴角不自觉往上扯了扯。 “挺好挺好,继续加油。” 牧老师十分欣慰,表示完全体会不到其他家长辅导功课时的那种抓狂。 将军鬼斜眼瞅他,总觉得对方此时的语气神态似乎在模仿什么。 还挺喜感。 孩子这么有上进心,那必须奖励。 牧鱼絮絮叨叨拿出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一份给他,一份给师父,都点香供上。 “一天没吃饭,饿了吧?” 红烧鱼滋味醇厚,酸辣土豆丝清爽可口,还有西红柿去皮打成糊做的蛋花汤,标准的两菜一汤一荤一素,营养可以说非常全面。 就是将军好像有点怕辣,土豆丝一入口,帅脸都有瞬间僵硬。 “对了,我听张敞他们说了,辛苦你了。” 牧鱼对将军鬼道,又跟好奇的老牧头儿讲了对方当门神的事。 老牧头儿也没想到这么立竿见影,再看他时,越加满意: 真是个好小伙子。 小鱼儿八字轻,以后少不得跟那些东西打交道。 若身边有这么个可靠的鬼陪着,倒是挺好。 将军鬼说了句话,声音低沉,微微带着点沙哑,很好听。 牧鱼估计他说的是不客气之类的词,顺手写了自己的名字,用软件转换成小篆。 他指了指自己,再指指上面的字,放慢速度,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蹦: “牧鱼。” 将军鬼听得认真,“牧鱼。” 牧鱼笑眯眯,“对的对的。” 将军鬼低头,看着那两个字,又慢慢念了遍。 牧鱼。 是个好名字。 接下来的两天,事情发展有点不受控制: 牧鱼睡觉时,将军鬼在学习; 牧鱼醒来时,将军鬼还在学习; 牧鱼上班前,将军鬼在学习; 牧鱼下班后,他竟然还在学习! 第三天时,他顺利结束关于拼音的课业,开始正式学汉字。 小篆和现代汉字的外形和发音差别都很大,但到底师出同源,掌握规律后,将军鬼的进度开始突飞猛进。 学霸本霸没错了。 牧鱼默默地想,再这么下去,自己是不是还得帮他在阴间找所大学什么的。 不能耽误孩子上进呢。 他打开购物软件,面无表情下单了名为“幼儿启蒙读物”的一套十本书。 都是些寓言故事, 三十八块八,包邮,便宜大碗。 客服还挺负责任,专门发消息问:“亲,确认一下,我们这是面向学前儿童的呢,您家宝宝几岁啦?” 牧鱼瞅了眼那位快两千岁的宝宝,“发货吧。” 估计再过几天就用得上了。 ******* 自从上次张敞帮了忙之后,许柚就开始帮着他做交通管制的活儿,权当答谢。 这天地府刚来了一批交通事故的新鬼,男女老少都有,完全接受不了自己死了,哭得嗷嗷的,现场乱作一团。 张敞和许柚都忙得四脚朝天,两个前辈鬼也头大如斗。 好在无常那边及时加派人手,一群白制服飘过来,铁链子那么一勾,就直接把新鬼带走了。 许柚难免感慨,“看着还有个小孩儿呢。” 张敞失笑,你在别人眼里也算小孩儿。 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就见远处飘来个戴高帽的瘦挑白影,帽子上赫然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他一路走来都笑眯眯的,可沿途所遇之鬼却都对他十分恭敬。 张敞一看,忙拽着许柚退到一边,也跟着行礼问好:“七爷。” 来的正是白无常谢必安,因在城隍麾下排行第七,故而大家都尊一句“七爷”。 黑白无常严格来说更像一个组织,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各有部下,专门负责各处具体的引魂工作。 刚才那群白无常就是谢必安带来的。 传说谢必安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张敞一点不敢当真。 因为下来当天,他就亲眼见对方把一个闹事的鬼撕成几块扔到油锅里。 当时也是这么笑眯眯的。 “嗯。”谢必安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却又“咦”了声,“你们去阳间了?” 张敞老实道:“是,有心愿未了,出门前请假了的。” 谢必安就又开始笑,干脆在他面前蹲下,如墨的长发荡秋千似的晃啊晃。 “别怕,我不像你们八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张敞心道,是,您不打打杀杀的,可您把鬼扔油锅呢…… 谢必安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瞄了眼,正跟偷窥的许柚对了眼,笑得更欢了。 许柚有点害羞,心道妈的这鬼无常好好看哝…… 要不,要不再多看一眼…… 谢必安任她看,嘻嘻两声,倒把许柚弄得不好意思了。 他抄着手,特别平易近鬼地问:“你们上去时,遇见什么了?” 他这样亲近,许柚反而不敢开口了。 张敞就把事情说了。 谢必安认真听完,略一沉吟,忽然轻轻捏了捏张敞的肩膀,又抬手往许柚脑袋上摸了摸,笑眯眯道:“得了,玩儿去吧。” 说完,自己也站起身来,溜溜达达走了。 那一身白袍子在地上蹭了不知多久,愣是一点尘埃没染。 张敞目送他离去,刚要松口气,却听许柚在背后松了更大一口。 要说鬼其实用不着呼吸,但新鬼一时半刻很难改掉这个习惯。 他笑着打趣,“就这么好看啊?紧张成这样。” 他刚想提醒说别被对方的外表迷惑,却见许柚摸了摸头上刚被拍过的地方,意味深长道:“越漂亮的男鬼越会骗人。” 越完美的人设,塌房几率越大,远观就行了。 老追星人了。 她是紧张,倒不是因为被“宠幸”紧张,而是觉得对方应该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和气无害。 张敞乐了,“还挺有原则,那你不怕被我骗啊?” 许柚也笑,笑得特别诚恳,“哪儿能啊,哥您一看就是特别老实的那种。” 张敞:“……” 有点扎心呢。 第11章 第十一章 今天是去博物馆参观的日子,牧鱼提前一天在饭馆门上贴了休息的字条。 他的同龄人朋友很少,日常说得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平时偶尔也会跟社区的老头儿们下下棋什么的,但跟朋友出门玩的事,还真不多。 所以这次就很兴奋。 以至于昨晚都没睡安稳。 将军亲眼目睹他半夜爬起来,吭哧吭哧开始和面、煮豆子、做奶黄。 然后刚躺下没几个钟头,又开始开火蒸包子。 像一支滴流转的陀螺。 “这是豆沙包,”牧鱼兴冲冲指着小猪形状的包子,又指了指小兔子形状的,“那是奶黄包,可好吃了。” 他还煎了小章鱼香肠,做了蛋黄肉松馅儿的糯米团,煮了柠檬红茶,只加了一点点糖,不算特别甜。 煮好后撒一点切碎的薄荷叶,放到冰箱镇了一夜,能一直清凉到心窝里。 倒进保温桶里就能维持好久。 他觉得将军殉国时才二十来岁,跟自己差不多大,口味应该也差不多。 将军相当期待。 吃了这几天饭,他完全信任牧鱼的手艺。 汉代烹饪手段简单,食物种类匮乏,边关尤甚。 他生前那二十多年所吃过的算得上美味的东西,还不如来这边几天多。 牧鱼把包子包好,放在小电驴前面的筐里,虽然周围没有人,可还是习惯性压低声音,“我还给你带了几支香,到时候咱们一起吃。” 他查过网友们的外出攻略了,跟朋友一起分享美食才是重点! 就很期待! 将军微微怔了下。 他本该空荡荡的胸腔内,悄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满涨感,像春日戈壁滩上冒出的第一抹绿芽,只要几滴雨就会疯长。 博物馆里不让带饮食,但入口处有储物格子,参观者们可以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寄存,参观结束后去博物馆外面的休息区进食。 牧鱼突突突骑着小电驴到时,博物馆门口已经排了好多人,相当一部分是背着背包的外地游客。 今天是个大晴天,他担心将军承受不住日晒,还特意拿了那把大黑伞。 牧鱼站在树荫下,仰头对将军说:“看,很多人都记得那段历史的。” 夏天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斜着落入他的眼中,亮闪闪的。 将军忽然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接连受了几日供奉,他的七情六欲逐渐回归。 除了死了之外,跟活人也没什么分别。 按理说,鬼魂无法直接碰触生人,可对方的大手压下来时,牧鱼竟真感觉到了一点重量! “哎!?”牧鱼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恰在此时,博物馆大门开了,人龙开始蠕动。 牧鱼顾不得许多,忙提着包裹往前挪,等把东西存好,这段插曲早丢到脑后去了。 康城博物馆的领导足够重视,还请了专门的策划团队实地考察多次,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特别好。 今天是开展头天,来的游客虽多,却并未出现拥堵、滞留的情况,都按着清晰的线路图往前走,秩序井然。 本地市民牧某就挺骄傲。 这次墓葬展分两个重点,一是一直以来就名气比较大的名人展,另一项则是近两年的边关考古新发现。 牧鱼觉得将军应该是后者,不然也不会被世人遗忘。 展品众多,大多残破不堪,还有无法清理的黑色痕迹。 那是近两千年前留下的将士们的血。 进到正厅时,众多展示柜拱卫着两样展品,一为青铜剑,一为黄色兽头玉佩。 旁边正巧有导游讲解,牧鱼就蹭了一耳朵: “……边关一带出土了大量汉代墓葬,专家们发现那些墓葬的构造虽简单,但内部却雕有大量壁画,虽已残破,却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两军对战的画面…… 中原与匈奴对战已久,除朝廷的正规军外,还有不少民间百姓组织的义军……骁勇善战,多次受到朝廷嘉奖,此次发现的便是其中之一…… 根据残存的竹简推断,主墓中沉睡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姓师,全名已不可考……” 牧鱼下意识看向将军,却发现他早已出了神。 将军站在青铜佩剑和玉佩前,良久,右手缓缓穿透展柜,握住了剑柄。 沉睡千年的青铜剑突然发出嗡鸣,似有青色涟漪自剑身荡开,水波一样向外扩散。 不光牧鱼,附近几位游客也发现了异常,纷纷低呼出声。 “卧槽这特效牛逼!”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激动地举起手机拍摄。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对嘛,又不是仙侠剧,剑怎么会动呢? 哎,康城博物馆这波操作可以哦! 牧鱼:“……” 一旁的工作人员:“……” 回过神来的工作人员紧急联系了领导,后者匆匆赶来,眼睛瞪得比牛大。 牧鱼特别紧张地看着将军,生怕出事。 救命,这可是国宝! 好在这样的异常并未持续太久。 将军再收回手时,掌心已经提了一柄青铜剑,跟展柜里的那柄一模一样。 鬼魂无法使用阳间兵器,所以他只将剑魂带了过来。 将军将剑举到眼前,目光中流露出追忆。 好久不见。 他全都想起来了。 我名,师无疑! 牧鱼听他念了句什么,下意识跟着重复。 “师无疑……什么意思?” 师无疑的唇角勾了下,看着他,“牧鱼。” 牧鱼一愣,回过神来,惊喜道:“你的名字?” “牧鱼,”他指了指自己,又指着对方,“师无疑?” 师无疑点头。 是他的名字! 牧鱼忽然高兴起来。 他想起名字了啊! 真好! 只是发音有些绕口,牧鱼猜不出究竟是那三个字。 师无疑笑笑,竟从怀中掏出纸笔写起来。 牧鱼:“……” 你还随身带着啊! 牧鱼照葫芦画瓢在字体转换软件上输入,“师无疑,哎,这个名字很有韵味呀!” 师无疑就笑了。 因为刚才的骚动,众游客都抢着去看青铜剑展柜,倒把一旁的玉佩冷落了。 牧鱼就见师无疑又伸手去抓玉佩,而那玉佩竟真的挪了位置! 牧鱼:“……” 他要直接将玉佩抓出来! 牧鱼倒吸一口凉气,拼命去拉他的胳膊。 哎哎哎?我真的抱住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另一件要命的大事暂时取代了。 “不能拿!” 好家伙,一个看不住,这是要动国宝了? 这一波操作很刑! 师无疑疑惑: 我的东西,我还不能拿了? 牧鱼一愣。 是哦。 按理说…… 而且他本来想找一下师无疑的埋骨之地,好好把人送回去,最好再供奉起来。 可今天一看,那片遗迹都被考古部门整个挪走了,抬到首都博物馆里成了专题展览,每天前往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 好消息,我找到你家了。 坏消息是,你家没了。 他正沮丧,却觉得脑袋又重了重。 抬头一看,师无疑正往回收手。 师无疑指了指那玉佩,又指了指牧鱼。 牧鱼一愣,“你要给我?” 师无疑点头。 当日抢夺供品,非他所愿,又被供奉多日,总该有所回报。 只是如今他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仅此而已。 牧鱼差点把头甩飞。 就算你能拿,我也不敢要啊! 好家伙,汉代古董,还是从博物馆拿来的…… 牧鱼正要跟师无疑说话,却见他脸上的笑意一收,直直挡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了? 牧鱼从他肩膀旁一歪头,就见对面站着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笑吟吟的,长相很漂亮。 觉察到牧鱼的视线,来人也跟着歪头,一头乌发刷地荡开。 “你好呀,小朋友~” 第12章 第十二章 小朋友…… 牧鱼打量那人几眼,“你有三十岁吗?” 还叫我小朋友,害不害臊? 白衣青年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牧鱼才要提醒他别出声,却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你看得见?” 他竟也能看见师无疑。 刚才侧身跟自己对视,分明是因为被师无疑挡住。 白衣人笑眯眯,歪头,“你猜。” 师无疑就反手一把按在牧鱼脑袋上,直接把人推回去。 你还聊上了? 白衣人嘻嘻笑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师无疑右手按在剑柄上,拇指上挑,锋利的剑刃便一点点亮出来。 牧鱼也觉得这白衣人出现得蹊跷,而且瞧着神经兮兮的,不像什么正经人,就乖乖藏在后面。 犹豫了下,他轻轻戳戳师无疑的后背,小小声道:“安全第一,打不赢咱就跑哈。” 打不赢…… 师无疑身体一僵,下一秒,黑红的煞气自体内滚滚漫出,中间还混杂着点点金光。 白衣人眯起眼睛啧了声,轻巧地向后一跳,整个人轻盈得像片叶子,瞬间拉开距离。 鬼护人? 有意思。 师无疑面无表情挥出一剑,淡青色的剑气斜铺着碾压过去,像一轮弯弯的残月。 白衣人似乎也没料到他竟然一言不发,见面就打,笑容一滞。 剑气转瞬即至,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模糊,像影子一样晃了晃,化为烟气消散了。 师无疑冷笑,逃跑的功夫倒俊得很。 他从来人身上感觉到了相当浓烈的阴气,跟上次那两个鬼魂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对方完全没有透露来意,肯定还会再来的。 牧鱼又从后面探出脑袋来,“消失了?” 那肯定不是人了。 四面确认过后,他立刻夸赞道:“你好厉害啊,真的把他打跑了。刚才你身上冒出来的是什么呀,还挺帅的……” 尤其是那些金点点,他差点伸手摸呢。 师将军的学习进度目前还停留在《三字经》阶段,牧鱼小嘴儿叭叭的说,落到耳朵里就跟天书似的,听不大懂。 但他的表情实在鲜活,眼睛发亮,眉飞色舞,只这么看着,也能猜出意思。 师无疑本来没觉得怎么样,毕竟那鬼是溜走,而非被自己斩杀。 可现在见牧鱼这样,他忽然有点快活。 好像……也算打跑了? 师将军矜持地点了点头,反手将青铜剑还鞘。 这个动作他生前曾做过无数次,几乎成为本能,简直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牧鱼就哇了声,特别羡慕,“好帅哦……” 大概是出身义军的关系,师无疑身上有种近乎蛮荒兽性的东西,只要稍微放松,就会立刻露出锐利的尖角。 就像刚才这一下,野性又潇洒。 随着利刃归鞘,他身上的锋芒也跟着隐藏起来。 太酷了。 师将军心想,我耍枪的时候更多。 可惜年代久远,枪杆都风化了,枪头也不知去向。 不然倒是可以拿来耍一耍。 参观完展览已经快十二点,牧鱼去寄存处取了东西。 外面烈日高照,他撑开带来的大黑伞,朝师无疑招手,“你钻进来。” 这可是行走的国宝,得保护好了。 师无疑微微俯视着他,再看看几乎擦着自己头皮的大黑伞,沉默着钻了进去。 他的身材高大,一钻进来,原本宽敞的空间瞬间逼仄起来。 牧鱼连忙将伞举得高了点。 盛夏刮着的风都带着火气,石板路反射回来的热量烤得人皮疼,牧鱼走了两步,忍不住往师无疑那边贴了贴。 他身上总是凉嗖嗖的,好舒服…… 师无疑瞅了眼几乎蹭着自己走的房东,没做声。 要是放在生前,那些部下敢这么靠着他,绝对当场□□练死。 到达休息区时,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牧鱼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偷偷点了香,然后倒了两杯柠檬红茶出来。 出门前他往里面加了几颗冰块,现在还没化,沁凉的汁水顺着喉管一路下滑,瞬间压制了燥热。 他痛痛快快吐了口气。 酸甜可口,真好喝! 师无疑就这么坐在休息区的大遮阳伞下,身边摆着跟他格格不入的小猪、小兔子包子,兔子脑门儿上插着三根香,有奶黄馅儿从底部的缝隙渗出来,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散开一缕甜香。 感觉很微妙。 正值暑假,不少家长都是带着孩子来的。 有个小朋友手里拿着泡泡枪,一边跑,一边洒下无数泡泡。 那些泡泡随风而动,伴着天真的笑声,被阳光映成的七彩滴流乱转。 美得像一场旖旎的梦境。 师无疑看得入了神,视线随着泡泡起起伏伏,一时间,思绪都飞远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惬意的人生。 好像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安心沐浴阳光就好。 边关很苦,吃得苦,日子更苦。 匈奴频频滋扰,他们抢掠汉人的粮食和家畜,屠戮老人、男人和孩童,掠走女子,强迫她们生下匈奴人的孩子。 有的女子不甘受辱,当场自尽。 有的却像荒漠里的野草,硬生生挺了过来,然后寻找时机,逃回大汉。 被迫生下的孩子因为流淌着一半匈奴人的血,常为世人所不容。 但师无疑的母亲却不止一次说,血脉并非一切,只要你觉得自己是汉人,那么你就是汉人。 师无疑觉得自己是汉人。 可成为汉人的代价,很大…… 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声将他瞬间拉回现实。 牧鱼接了电话,“澜姐?” 打电话的正是江澜。 他本以为江澜是去店里吃饭没找到人,可对方一开口,就觉得不对劲。 “小牧,我想请你帮个忙……” 半小时后,牧鱼又骑着小电驴突突突回了家。 江澜的车早就停在楼下,见他回来,拉着个小姑娘的手过来,“小牧。” 小姑娘约莫是个高中生,浓眉大眼很大气的长相,只是印堂发黑,眼里满是血丝,显然最近都没睡好。 “这位是?”牧鱼问道。 江澜道:“这是我侄女,胡青青,青青,这是牧鱼,叫小牧哥。” 胡青青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小牧哥。” 姑姑说他是个高人,可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跟个白面小笼包似的,软乎乎的,能行吗? 牧鱼招呼她们上去,从冰箱取出另一份薄荷柠檬红茶给她们倒上,“热坏了吧,先喝点休息下,慢慢说。” 师无疑也不走,就在他旁边站着。 他从小姑娘身上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阴气。 江澜端起杯子,也不喝,捏在手里倒了几圈,似乎在整理思绪。 胡青青是她哥哥的孩子,今年上高二,从小就聪慧伶俐。 她跟普通的孩子不大一样,小时候经常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当时的大人都觉得这孩子只是为了博取关注说胡话,根本没当回事。 唯独江澜这个姑姑觉得胡青青不是那种人,每次都认真倾听。 大约在半个月前,胡青青班级群里突然发了个消息,说班上一个男孩子在海边冲浪,不幸溺亡。 胡青青跟他不是特别熟,随大流悼念了一番之后,事情就有点不对劲了。 一开始小姑娘就觉得莫名发冷,也不发烧,就没太往心里去。 可后来,就隐约觉得总有人跟着自己。 她甚至在一次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报了警。 可警察帮忙查看了附近监控,根本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只好不了了之。 父母就担心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很有主意,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 她确实感觉有人跟踪。 可外人也确实看不到。 几次三番下来,胡青青的父母也没了耐性。 小姑娘知道跟他们争论也没用,就收拾了行李,说想去姑姑那里散心。 胡家爸妈知道她从小就跟姑姑感情好,江澜办事也靠谱,就没拦着。 刚到那两天还挺好的,好像那个暗中跟踪的鬼魂被胡青青甩开了。 “可就在昨天晚上,”江澜神色凝重道,“她抱着枕头来敲我的门。” “它找来了。” 站在黑压压的走廊里,胡青青冷静道。 第13章 第十三章 “他找来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饶是牧鱼也嘶了声。 这就有点恐怖了哈。 倒是当事人胡青青冷静得过分。 “它应该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不然早就动手了。可它严重影响了我的作息和专注力,这样下去,会妨碍我高考的。” 阻碍学习万万不得行! 牧鱼:“……” 小姑娘真是个心性坚定又目标明确的人啊。 他忍不住扭头看向旁边的师无疑:你们俩肯定有共同语言。 都是学霸嘛! 师将军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听不懂! 江澜一脸骄傲地摸了摸侄女的马尾辫,“她的目标是北清,老师说问题不大。” 顿了顿,江澜又说:“我想着,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看看……” “等会儿,”牧鱼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我就是个厨子啊。” 一开始帮张敞做饭好歹还算业务范畴之内,虽然实现方式不大一样。 后面的许柚就有亿点点离谱。 现在您这是? 我可是个正经厨子! 捉鬼什么的,明显专业不对口。 江澜捏了捏眉心,“这个我懂。不过……” 她不认识这方面的朋友,若病急乱投医,不仅容易被人骗,还可能耽误侄女的大事。 牧鱼虽不是专业的,但起码自己亲身验证过能通阴阳。 哪怕真的解决不了,至少先确定了连日来骚扰侄女的家伙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也好对症下药。 牧鱼想了会儿,“那先试试吧。” 野道士以前倒是玩笑似的说过一点,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江澜松了口气,“多谢,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四支香,四碗供品,四沓纸钱,对了,香炉要用新的。”牧鱼道。 汉语中“四”音同“死”是有讲究的,这个配置是专给游魂的。 他再把桃木剑捎上。 若对方求财呢,就烧给它; 若无理取闹呢,就烧了它。 在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以理服人嘛。 江澜点头,“这个好办。” 张敞刚没了,这些东西家里都是齐备的。 简单收拾下,一行人就出了门,结果师无疑也跟着飘了出来。 “你也要去吗?”牧鱼小声问。 江澜一扭头就见他对着空气说话,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她的眼皮跳了跳,难不成,刚才屋里还有一只鬼?! 然后她就看见牧鱼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又跑回去拿了把黑伞,非常斗志昂扬地往前一挥,“走吧!” 我有大佬罩,可以横着走了! 江澜努力把视线从那把眼熟的大黑伞上收回,行了,确定了。 倒是胡青青有些意外:他还挺注意防晒,难怪那么白…… 江澜家位于康城高新区,是一栋三层的独立别墅,非常气派。 只是最近男主人去世,小少爷被送回老家散心,家里只有江澜和一个住家保姆,显得有些空旷。 看见别墅的第一眼,牧鱼很自然地羡慕了下,不过转念一想,也不用急,等自己死了就能住了。 路上江澜已经吩咐保姆把东西准备好了,牧鱼确认一遍,又问了胡青青的房间。 那鬼晚上才出现,但也不排除白天就潜伏在宅子里。 江澜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房间前,牧鱼推门进去,愣了下,然后又退了出来。 “这房间的布置一直都这样,还是她来了之后改的?” 江澜说:“青青来之前根据她的喜好改的,有什么不妥吗?” 胡青青也眨巴着一双大眼瞅着他。 这不是挺流行的性冷淡简约风么? 牧鱼重新推开门,“虽然大家都说要打破封建迷信,但有的东西吧,还是信一信的好……” 里面的陈设不是黑就是白,属实太阴间了。 这不是性冷淡,是命冷淡。 大家都知道丧事非黑即白,却很少有人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阴间就是这个颜色啊! 他亲眼见过的! 刚才推门的一瞬间,牧鱼差点以为自己又灵魂出窍了,旁边的师无疑也觉得环境挺亲切。 胡青青皱眉,“可我不喜欢那些红红绿绿的。” 小时候爸妈总给她买大红大绿的裙子,还带蕾丝蝴蝶结,说什么女孩子就得这样,她现在看见鲜艳的颜色就反胃。 嗯,是个有主见的叛逆少女没错了。 牧鱼失笑,“喜欢黑白也不要紧,穿插着搭配就挺好,别这么极端就行。” 胡青青本就有过见鬼的历史,日常起居处再弄成这个风格,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江澜搂着侄女的肩膀安慰了下,马上吩咐阿姨去找新的床上用品。 不一会儿,连带着窗帘都换成了香槟、雾霾蓝、烟灰紫等莫兰迪色系,看上去既雅致又清爽。 不花哨,但确实阳间。 就连胡青青也觉得挺好。 原来彩色也不都是那么刺眼嘛,从小被父母的可怕审美荼毒的少女默默想。 牧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扭头问一旁的师无疑,“怎么样?” 现在确实没有脏东西。 但近期的确有鬼来过,残留的阴气还很新鲜。 师无疑眼皮都没掀一下。 管他什么魑魅魍魉,杀了便是。 胡青青就问江澜,“姑姑,他在跟谁说话?” 江澜:“……助手吧。” 深藏不露的大师什么的,有三两个助手很正常,小日本的阴阳师不还养式神呢么,江女士自我安慰道。 牧鱼回忆着野道士说的驱魔步,用桃木剑把门窗桌椅都拍了一遍。 桃木属阳向火,是阴物的天然克星,古人每逢春节就要更换大门口的桃符,就是为了防止邪祟入侵。 要不都说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别人舞桃木剑基本就是跳大神,牧鱼这一通王八舞大锤似的动作下来,愣是被姑侄俩看出了庄重古朴的高人气质。 胡青青活动下脖子,“好像真的舒服了。” 这几天她一直没睡好,体温也低,尤其脖颈一带,特别沉。 可现在,那种持续多日的阴冷感竟真的慢慢退散。 江澜赶紧摸摸她的手,惊喜道:“是热乎了。” 那边牧鱼折腾出一身汗,一抬头,就见师无疑那帅比抱着胳膊嘴角上翘,眼底透着揶揄。 牧鱼:“……” 他脸红红,小声道:“第一次嘛,还不大熟练,以后会好的。” 他看野道士跳过两回,当时觉得走位挺简单,可真轮到自己跳了才知道内有乾坤。 刚才还差点被绊倒。 师无疑又瞅了他一眼,眼中笑意更浓。 狂放不羁没看出来,倒像扭着屁股下水的小鸭子。 见牧鱼脸也红了,汗也出了,江澜断定大师必然耗能极高,忙招呼阿姨上了许多点心。 都是四份。 牧鱼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臊得,只好埋头吃。 一吃,也就顾不上臊了。 真好吃。 尤其是那个香蕉牛奶布丁,细腻Q弹,奶香浓郁,中间还夹杂着绵软甘甜的香蕉泥,真的特别惊喜。 他细细品了品,决定回去后也试着做一做,应该不难。 不多时,太阳下山。 牧大师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渣子站起来,“开始吧。” 江澜去点了香烛,一边往盆里扔纸钱,一边紧张地看着侄女,生怕她被带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阴风刮过,那盆里的纸钱忽的一下飘起来。 连带着四支香头上冒出来的白烟,也顺着往一个方向走。 室内哪儿来的风?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这一幕,姑侄俩还是觉得后颈生凉。 “来了!”牧鱼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从地下冒出来,贪婪地趴在桌边吞食供品和香火。 “好香好香~”那鬼魂身上滴着水,赞不绝口。 然而下一刻,师无疑就出现在它身后,掐着它的脖子单手拎了起来。 那鬼魂浑身一僵,拼命挣扎起来。 好可怕好可怕,什么东西! 看着忽然现行的鬼影,胡青青忽然指着它喊:“赵鹏飞!” 赵鹏飞就是前几天淹死的那个同学。 被叫破名字的瞬间,那鬼忽然不滴水了,恢复了生前的样貌。 是个挺清爽的少年。 非常清爽,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泳裤。 他瞬间忘了挣扎,拼命蠕动着看向胡青青,手舞足蹈,“你看得见我?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能说话了!” 胡青青却没有半点重逢的喜悦,“我们根本就不熟,有什么好?” 赵鹏飞一副被雷劈的表情,“我,我喜欢你啊!” 胡青青皱眉,这才记起来,他以前给自己写过情书。 “我当时就明确拒绝了,”少女冷淡道,“所以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赵鹏飞傻了,还有些委屈,憋了半天还是同一句,“可,可我喜欢你啊。” 死了都忘不了你,难道你不该很感动吗? 胡青青非但没有感动,甚至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无视他人感觉的自我感动,如此廉价且令人作呕。赵鹏飞,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一定会报警。”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厢情愿? 自我感动? 赵鹏飞就觉得脑袋瓜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念头: 你不喜欢我?!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呢? 他顾不上还被师无疑吊着,激动道:“是我啊,我一米八三,长的不差吧?家里也有钱,虽然成绩可能没你好,但我可是校篮球队的,代表学校得过奖……你看我腹肌!” 我这么优秀,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气氛突然沉默,令人难以忍受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蔓延。 胡青青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非常认真的问牧鱼,“我可以打他吗?” 牧鱼立刻就把桃木剑双手奉上。 虽然说死者为大,但是这赵鹏飞属实太贱了。 见他这样,师无疑沉默着把赵鹏飞又往胡青青面前举了举。 现场三人两鬼,唯独江澜睁着眼看了个寂寞。 眼见侄女问牧鱼要了桃木剑,她更加着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胡青青深吸了口气,“没事姑姑,小牧哥和他的朋友帮我把鬼捉到了。” 江澜松了口气,刚要问怎么处理,却见自家一直不动如山的侄女突然开启狂暴模式,挥舞着桃木剑疯狂抽打正前方的空气。 “混蛋,王八蛋,让你跟踪我,让你偷窥,让你进我卧室,流氓!恶心!死变态!” 江澜:“……” 赵鹏飞还没回神来呢,桃木剑就噼里啪啦落下,他身上烫伤一样泛起黑烟。 比烫伤还疼十倍的痛楚袭来,他扭曲着惨叫起来,“啊啊啊啊!” 牧鱼听得直咧嘴。 好家伙,你还跑人家小姑娘卧室里偷窥,真当变成鬼以后无法无天啊? 该打! 看着疯狂输出的胡青青,师无疑就很欣赏。 是个勇猛果断的好女子,真不愧是我汉家女郎。 赵鹏飞整个鬼都快麻了。 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生前也时常跟同学们讨论女生,也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女人就是口是心非,故作清高,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心里可着急了。 所以当初胡青青拒绝他时,他压根儿没当真。 肯定是欲拒还迎,故意吊我胃口嘛! 我在篮球队那么多女孩子追,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我一米八三诶! 不过在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殴打过后,赵鹏飞就完全想不起这些破事了。 “别打了别打了,是我错了呜呜呜!” 呜呜,以前也没看她这么凶啊! 胡青青也打累了,凶巴巴的用桃木剑指着他喝道:“最烦你们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了,轻浮油滑,哪来的脸觉得女孩都要像你们一样肤浅?呸!” 赵鹏飞怂成鹌鹑,被桃木剑烫得快变炭烤了,哆嗦着不敢说话。 打完之后,胡青青气顺了,又重新变回那个冷静的酷girl。 她顺手理了理头发,把桃木剑还给牧鱼,“谢谢小牧哥。”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 牧鱼充满敬佩地看着这个神似江澜的女孩,心道这姑娘以后必成大器! 牛哇! 江澜也回过神来,先拉着胡青青看了又看。确认她没受伤之后,这才问牧鱼,“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要是活的流氓还能扭送派出所,这个……派出所有阴间业务吗? 牧鱼下意识看向师无疑。 后者用看匈奴狗的眼神撇了赵鹏飞一眼,卡着他脖子的手掌缓缓收紧。 这种杂碎留着做甚? 杀了吧。 鬼魂不像活人那样有诸多要害,哪怕肢体残缺,也不会轻易消失,可随着师无疑的手一点点收紧,赵鹏飞竟真的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他浑身颤抖,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牧鱼有点懵,直接杀了会不会有问题,貌似阴间也有组织哎。 一截白色锁链突然出现,捆粽子似的把赵鹏飞扎了个结实,竟就这么把人从他手中拉走了。 师无疑抬头一看,就见之前博物馆见过的那个白衣人,竟凭空出现在客厅里。 正好保姆阿姨听见动静,刚扒开门缝,就亲眼目睹了大变活人这一幕,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江澜赶紧把胡青青搂在怀里,警惕地看着来人,“什么人?赶紧离开我家!” 小区巡逻的保安队是死人吗?竟然就这么放陌生人进来。 牧鱼小声纠正道:“澜姐,他可能不是人。” 江澜:“……” 就是说自己家现在满屋子是鬼是吧?! 可自己也没有什么见鬼天赋,怎么偏偏能看见这个白衣人呢? 见他们都满脸警惕,白衣人忽然嘻嘻笑了,“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顺便加个班而已。” 康城的黑白无常不中用,赵鹏飞死期已过,却迟迟不见魂魄来报道,正好他来康城出差,就顺便收拾下烂摊子。 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 众人:“……” 我信了你的鬼! 白衣人忽然朝江澜姑侄笑了笑,对方一愣,下一秒就软软倒地。 牧鱼赶紧过去试她们的鼻息。 就听那白衣人委屈道:“喂,你把我当什么啦?寻常人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又去看拔剑的师无疑,跟看稀罕动物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好一个跳出五常之外,不在三界之中的游魂,你身负功德,怎么不务正业?不如跟我走……” 这听上去可太像传销了。 牧鱼顿时警惕起来,立刻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师无疑跟前,“你到底是谁,要干嘛?” 赵鹏飞就是游魂,现在正在他手里捆粽子呢。 难不成还想对师无疑下手? 他可是英雄! 该受万世香火的! 师无疑看着他圆滚滚的后脑勺和瘦削的小身板,怔了下,老老实实不动了,心里又酸又甜。 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的。 白衣人愣了下,忽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问我是谁?” 他猛的抬头,从长发中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几乎拖在地上的鲜红的长舌头,“我姓谢,行七。” 怎么样,怕了吧? 牧鱼:“……你舌头这么长,平时不会踩到吗?” 谢必安:“……不会。” 死小孩儿,老子在恐吓你,懂吗? 牧鱼挠挠头,“哦。” 谢必安:“……” 就“哦”。 就“哦”?! 牧鱼哼了声,扭头跟师无疑比划: “他这个不行,去恐怖屋上班的话,肯定会被开除的,我以前见过好多鬼都死得可惨了。” 什么脑袋没半边的,缺胳膊少腿的,早就看麻了! 区区长舌头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真可爱。 师无疑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神奇的赞叹,尝试着竖了大拇指。 最近看教学视频上,那些老师都这么做的。 牧鱼就嘿嘿笑,有点小得意。 谢必安:“……你们两个真没兼职的打算?” 这小子命格奇特,最易招惹阴间物,难得心性纯良,身上竟也有淡淡金光,显然,也做过不少善事。 这就是地府公务员的潜力股啊! 牧鱼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他现在已经够忙了。 说完又想起什么事,“兼职的话,有钱吗?” 谢必安笑得满脸桃花开,“金山银山。” 牧鱼:“……” 听上去不太能在阳间花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 谢必安就撇了撇嘴。 死小孩儿。 下一秒,他就拎着捆成粽子的赵鹏飞瞬间消失,又瞬间来到牧鱼面前,咧嘴一笑,用力在他腮帮子上拧了一把。 “哇呀!” 牧鱼被吓了一跳,连退两步撞到师无疑怀里。 真好玩儿! 报复得逞的谢必安哈哈大笑,一抬头却见师无疑黑着脸拔剑,“哦吼~” 他立刻化作烟雾消失,剑芒擦着他的身影飞过,只在原地留下一句若有似无的“艹!” 你特么一个差点肉身成圣的鬼,怎么死了近2000年还这么大火气? 白七爷走后没多久,江澜她们就悠悠转醒,牧鱼上去安慰一番,只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便带着师无疑回了家。 临走前,听见保姆哭着要辞职。 刚到家没多久,牧鱼就收到一条信息: “支付宝到账十万元” 他倒吸凉气。 一吸,再吸,差点把自己吸背过气去。 这多少钱?! 牧鱼小心翼翼地数了几遍,又给江澜打电话,“澜姐,你是不是多打了一个零?” 江澜就笑,“没多。” 她还怕不够呢。 之前公司开业,来帮忙看风水的大师来踩一脚就是八万八,小牧可是救了自家侄女呢,若不是怕他不肯收,十万她都觉得少! 师无疑就见小老板攥着手机发呆,眼睛都直了。 过了好一会儿,牧鱼才回过神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怎么办,我发财了!” 呜呜,澜姐真的好霸道总裁。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一夜暴富是什么感觉? 问就是很爽。 爽到睡不着。 牧鱼兴奋得心脏砰砰跳,攥着手机满床打滚,把个脑袋弄得像鸡窝。 滚一会儿又忍不住掏出手机,死命盯着到账提示看: 十万块! 足足十万块! 不是冥币! 货真价实的十万块! 发财啦! 他美滋滋的想,我现在好有钱哦。 快乐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 师无疑眼睁睁看着他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傻逼,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牧鱼滚了半天,吭哧吭哧爬过来,仰头对师无疑道:“对了,给你买套衣服吧。” 这份钱有我的一半,也有的你一半,可不能独占了。 师无疑两排漆黑的睫毛抖了下,“好。” 鬼魂穿什么无关紧要,他也不大在意,但……总觉得难以拒绝。 牧鱼盘腿坐在床上,打开了常去的运动品旗舰店。 是一个国产牌子,主要面向青少年,衣服鞋子质量很好还便宜,牧鱼日常穿着大部分都是他家的。 马上就是开学季,店里的新款秋装在搞促销,两件及以上打八折。 打折! 多么优美的中国话。 牧鱼立刻美滋滋选了两套,他一套,师无疑一套。 都是牛仔裤加卫衣的经典配置,就是颜色不一样,他是白的,师无疑是红的。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师无疑穿红的肯定特别好看。 阴间大背景和鬼魂本身是灰蒙蒙的,但如果是亲朋烧下来的供品,还是隐约能看出本色的。 末了又加了双运动鞋,还顺手领了个30块钱的优惠券,简直满足。 临睡前,牧鱼计算了下自己的存款: 以前有四万,上次澜姐给了三万,这次又是十万,加起来足足十七万! 天呐,我可真是个有钱人。 他翻出手机收藏夹里的二手房信息,非常野心勃勃地对师无疑道:“等我凑够二十万,就买这么一套,到时候专门给你设个供桌,弄个正经牌位。” 老城区二手房比较便宜,而且不用像买新房那样上来就是三成首付,前期二十万就差不多。 自古以来,国人就对房子有种莫名的执着。 安身立命,首先要“安身”,哪怕流浪到荒山野岭,只要能有片瓦遮身,就瞬间踏实了。 牧鱼自顾自说着话,眉飞色舞的,师无疑忽然也跟着期待起来。 新牌位啊…… 这股兴奋劲儿一直延续到白天。 牧鱼去菜市场采购时,蔬果摊的王阿姨就笑着打趣,“哦呦,看这眉开眼笑的,遇到什么好事啦?” 牧鱼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却又克制不住地想与人分享喜悦,“也没什么啦,就是,就是赚了一点小钱。” 嘻嘻,我发财啦! 陪同采购的师无疑觉得他这种隐晦的炫耀特别有趣,竟有点理解白老七掐腮帮子的行为了。 他打量下牧鱼线条圆润的脸颊。 嗯……好像确实挺好捏的样子。 “那很好嘛,”王阿姨也替他高兴,结账后顺手抓了只巨大的红心火龙果塞过来,“红红火火发大财。” 回家后,牧鱼就迫不及待地切了火龙果,一边切一边向师无疑絮叨:“你看,它的果皮是不是一层一层的,好像龙鳞一样?特别好看……” 几天相处下来,师无疑发现小老板其实有点话痨,哪怕没什么正经事,也会寻出点来讲一讲。 偏他生得讨喜,小嘴儿嘚吧嘚吧的,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深紫红的果肉中渗出汁水,顺着黑籽流下来,立刻在细腻的白瓷盘中坠出一朵朵红花。 他用水果刀横七竖八划了几下,拇指按住两头,剩下几根指头在底部微微用力,那些方格式的果肉便绽开来。 此时只要在根部轻轻一拨,果块就会乖乖落入盘中。 师无疑尝了。 口感有些像西域蜜瓜,只是乍一吃有些平平无奇,既不脆,又不甜。 可多尝几口却会发现,这果子意外的香。 牧鱼吃得腮帮子鼓鼓,含糊不清道:“今天中午吃灌汤蒸饺吧!” 这么大的喜事,不好好庆贺下怎么行? 刚才去采购时,他特意多买了一大块牛肉呢,就是准备自己吃的。 肉店有绞肉机,但机器绞出来的肉确实不如刀剁的香,牧鱼就拿回来自己弄。 两把大菜刀左右开弓,雪亮的刀刃上下翻飞,砰砰砰,砰砰砰…… 夏日天热,纯肉馅吃多了容易腻,牧鱼就往馅儿里加了一把鲜韭黄。 冰箱里有之前炖好的牛骨高汤,因为富含胶质,早已凝成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汤冻,稍微一动就duang~duang~的晃起来,做灌汤系列最合适不过。 饺子皮儿不用发酵,和好了面略醒一会儿就能用。 牧鱼将汤冻切成指肚大小的方块,和韭黄牛肉馅一起塞进去,双手小指轻轻托着底,剩下八根指头相互配合着用力向内一挤,饱满圆润的饺子就骄傲地挺起肚儿来了。 身后的师无疑看看那几个饺子,又瞅瞅牧鱼,总觉得二者莫名相像。 汉代就已经有了饺子,偶尔逢年过节或逢大胜,师无疑也会带着将士们包饺子庆祝。 只是……动作和成品都没这么好看,馅料也没这样丰富。 甚至有时压根儿没有馅儿,就只是把粗面胡乱捏成饺子状,聊做安慰。 这是什么战术? 他下意识模仿牧鱼的动作,奈何不得要领。 蒸好的饺子皮软趴趴的,像个没骨头的胖娃娃,乖乖窝在笼屉纸上,随着搬动不住摇摆,biu~biu~ 牧鱼左手勺子右手筷子,先小心地将它挪出来,用尖尖的虎牙咬开一道小口子,泛着点点油花的热汤就涌出来,在勺子内迅速汇成一汪。 先吸了汁水,再蘸蘸香醋,美得很美得很! 后面的稍微放凉了,不怕烫了,就可以直接塞到嘴巴里,用力一咬,满口鲜汤便爆了浆。 超满足。 师无疑的喉头本能地滚动了下,微微闭眼,吸食起供品的精华来。 见小伙伴眉宇舒展,显然十分受用,牧鱼就很有成就感,然后又遗憾对方不能真正吃到。 咀嚼带来的满足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代的,不然张敞也不至于馋得那样。 要是能再像那次给张敞办席时灵魂出窍就好了,用阴间的食材做一顿,师无疑就能真真正正的吃了。 可问题是,他不会主动出窍呀! 还是得问问野道士,他知道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可多了呢。 下午开店后没多久,牛大爷就跟胡青青前后脚进来了,一个提着鸟笼子,一个拎着满满一大兜水果。 “小牧哥,这是我的谢礼。”胡青青气喘吁吁道。 这些水果忒沉,累得她够呛。 “报酬你姑姑给我了,这我可不能要。”牧鱼连连摇头。 但小姑娘很坚持,“我姑姑的是我姑姑的,我的是我的,这都是用我自己的奖学金买的。” 牧鱼一怔,笑了,“那行。” 等会儿给她做个水果冰沙。 牛大爷好奇地问:“怎么,小牧又帮什么忙了?” 真相不方便言明,胡青青含糊道:“他帮了我好大忙呢。” 牛大爷也不细究,只是点头,“那是,小鱼这孩子心善。” 附近几个小区全是老头儿老太太,儿女大多不在身边,牧鱼平时没少帮忙折腾网购、扫码什么的。 牧鱼给他们倒了冰柠檬水,抬头见那八哥身上秃了几块,乌黑油亮的黑毛中露出几块粉白色的皮肤,分外醒目。 “怎么了这是?” 八哥也斑秃? 牛大爷没好气道:“能耐了,跟人干仗了。” 家养的鸟一般都不乱飞,所以他们这些玩儿鸟的,偶尔也会把鸟放出来,让它们在树上找找大自然的感觉。 今天早上他正跟人放鸟呢,谁承想自家八哥的“情敌”也在。 偏这傻崽记仇,上去就撕人家羽毛…… “你说打就打吧,”牛大爷越说越气,“还打输了!” 让周围几个老头儿老太好一通嘲笑。 牧鱼:“……” 胡青青:“……” 确实有点丢人哈。 听出来主人的恨铁不成钢,斑秃八哥越加自闭,缩着脖子窝在鸟笼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牧鱼吭哧吭哧笑了半天。 转眼到了十一点半,店里的头波客人慢慢散去,牧鱼闲着无聊就跟师无疑聊天,“你每次跟那个谢先生交手的时候,身上总会泛金光,就是他说的功德吗?” 师无疑刚要回答,却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牧鱼循声望去,竟然是几天不见的李沐阳。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到了门口也不进来,两眼放空,迷迷瞪瞪就往玻璃门上撞,“砰”,“砰”,一下又一下,听得牧鱼直嘬牙花子。 “你是不是加班加糊涂啦?”牧鱼啼笑皆非道,才要过去给他开门,就被师无疑拉住了。 “影子。”师无疑道。 牧鱼一怔,伸脖子看了眼,“嘶~!” 李沐阳脚下没有影子! 第16章 第十六章 没有影子? 是鬼魂? 李沐阳已经死了吗? 原来他不是加班加迷糊了,而是因为已经变成鬼魂,没有主人的允许,不能进屋。 可前几天见的时候还好好的呀,到底怎么回事? 新鬼没有意识,会将生前最后一刻的样貌完整重现,像之前那个赵鹏飞,就是一副溺死的水鬼形象。 可牧鱼再怎么看,都觉得李沐阳没有任何外伤。 猝死! 前两天他们来吃饭时就说过李沐阳最近在起早贪黑啃一个大单子,特别累。 而且李沐阳的魂体跟牧鱼以前见过的鬼魂不一样,好像不太稳定,偶尔还会像电视没信号似的打一下晃。 这就说明他刚死没多久,没准儿还有口气!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牧鱼一颗心砰砰直跳,用力拍着玻璃门喊,“醒醒,你刚才在哪里做什么?快醒来!” 李沐阳撞门的动作一滞,竟真的开始回忆起来: “饿啊,好饿啊!” “累呀,好累呀!” “加班,对,我要加班,不能停,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要加班赚钱买房……” 还真是加班的锅! 魂魄离体时间太长会出事的,牧鱼先打了急救电话,又对师无疑比划道:“带上他的魂魄跟我走。” 他知道李沐阳上班的地方,快点去说不定还救得过来! 李沐阳工作的保险公司到饭馆直线距离只有三点几公里,紧挨着车管所。 牧鱼把小电驴开出F1赛车的气势,后面师无疑提着李沐阳的魂魄一路紧跟。 这一带原本有不少事业单位,后来大多随着政府机关迁去新城,留下的只是这类对办公地点要求不高的公司,一到晚上就特别安静。 这家保险公司是国内老资历了,很多年前就来康城建了自己的办公大楼,独门独栋很气派。 现在过了12点,整栋楼上只有五楼一层亮着灯,应该就是李沐阳他们加班的地方。 花坛里大片月季开得如火如荼,空气中都浮动着温热的花香,若在平时,牧鱼一定会停下来细细观赏,可今天却觉得这味儿有点腻。 他一个急刹跳下电驴,刚要往里走,大堂角落的小桌后面竟站起来一个保安,手里还端着碗吃了一半的红油米线。 “站住,干什么的?” 他没想到保险公司晚上竟然还有保安,登时吓得一哆嗦。 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加班,要猝死啦!师傅,赶紧上去救人!” 魂魄归体只是一个前提,但如果□□生理机能停摆太久,就算魂魄回去了,也只是植物人,终生只能被囚禁在躯壳之中,简直比死还难受。 必须尽快上去急救。 保安也跟着吓了一跳,米线汤都溅到衣服上,“小伙子,这话可不敢乱说!” 前段时间刚猝死了一个姓张的土豪,热劲还没过去呢,如果公司真出了这种事还得了? 而且他一直在这守着,如果真有人猝死了,他怎么不知道? 时间紧迫,牧鱼顾不上跟他细掰扯,对师无疑道:“你先带着他的魂魄上去!” 离体太久的话就回不去了。 师无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看向保安,刚要抬手把人放倒,后面就传来警报声,“怎么回事?” 是附近巡逻的片警,路过这里,发现有人争执就开了过来。 牧鱼就喊,“警察同志,有人加班出事了,救护车还得过会儿才到,得赶紧上去急救啊!” 距离这边最近的医院也有近五公里,肯定不如他抄小路来得快。 车上两个警察,年轻一点的也就二十来岁,估计警校刚毕业,哪儿遇到过这种情况,下意识望向前辈。 年纪大点女警的约莫四十来岁,办案经验丰富,见牧鱼急得满头大汗,不像在说谎的样子,当即把手一抬,带头往里走,“救人要紧,上去看看。” 如果是真的,他们赶紧救人。 如果是假的,这小子也跑不了。 保安不敢拦警察,忙用对讲机跟同事简单交代了几句。 电梯门开时,同组巡逻的保安急匆匆跑过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那保安把心一横,“你先顶着!” 说完,弓腰钻进缓缓关闭的电梯门,也跟着上去了。 看着电梯内缓缓变动的楼梯数,牧鱼只觉度日如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起来。 快快快,再快点! “七爷,就是前面了。” 康城新上任的白无常核对了下卷轴上的信息:李沐阳,男,享年二十八岁,死因:过劳,地点:大安保险公司。 说起来,最近几年因为过劳而死的人数激增啊。 看来阳间的日子也不好过。 谢必安漫不经心嗯了声,“走吧。” 因为上任无常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将赵鹏飞带回,导致他逾期滞留阳间,还胆大包天的纠缠无关活人,被城隍发配去受罚,这个是连夜走马上任的,他临时留下带两天。 小无常一路上都在偷瞟谢必安,紧张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十分娇羞。 天啦噜,我跟偶像一起出外勤! 本来他都做好了100年替补的准备,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呜呜,谢七爷,我偶像! 看看这俾睨的气势,这汹涌的鬼气,绝了…… 以前他还跟同为替补的小伙伴们做梦呢,“要是什么时候能要到七爷八爷的签名鬼袍就好了。” 再看看现在……以后我的履历上就会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曾跟谢七爷搭档”! 幸福加倍啊朋友们! 果然还是要有梦想,保不齐哪天就实现了! 结果两鬼刚到保险公司外面,就见 新上任的白无常疑惑,按照生死簿上记载的,这李沐阳应该是悄无声息死了才对呀? 哪来的救护车? 里面师无疑刚找到目标,斜地里突然窜出一截白色锁链,直扑他手中李沐阳的魂魄而去。 他头也不回,反手拔剑格挡,那锁链啪一下弹开,被从墙外潜入的谢必安接住。 今晚的谢必安一身白色长袍,头戴高帽,上书“一生见财”四个大字,赫然是白无常的打扮。 他还是笑着的,只不过这次却成了冷笑,“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阻拦无常拿人的,都不能放过! 说罢,他抬手一甩,那锁链再次激射而出,刷啦啦缠住剑身。 与此同时,新上任的小无常便从左边抓向李沐阳的魂魄。 无论如何,先拿了亡者魂魄再说。 阻碍办公的慢慢料理不迟。 师无疑头也不抬,左手提着李沐阳的魂魄往他身上一拍,“去!” 反手一转,掌心一推,刹那间,金光大盛,无数金色字符透体而出,形成一道明亮的流动的功德墙。 那些字便是他生前功德所化,记载着何年何月何地何时救过何人,浩浩荡荡无穷无尽。 自博物馆巡回展览后,更多后世人了解到这位曾一度淹没于历史长河的青年将军,当地更为他刻碑、造像,不断有人前往祭拜、在网上悼念,故而功德大涨,金光更胜。 那小无常伸出来的手刚碰到金色功德墙便冒出黑烟,疼得他直往回缩手,“啊!” 功德乃是天地大道都承认的存在,凡人得此者,可肉身成圣。 纵然师无疑英年早逝,又迟迟不去地府报道,阴差阳错成了半鬼半圣之躯,一身功德也世所罕见,哪里是小小无常能承受的? 另一边,功德墙竟顺着谢必安的锁链蜿蜒而上,那锁链不断发出嗡嗡声,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鬼差至阴,功德至阳,本就水火不容,此时相撞,当真是一路火花带闪电。 办公室里的磁场瞬间紊乱,几盏吊灯噼啪爆出火星,在场几个加班人都被吓了一跳。 “卧槽,怎么了这是?” 黑白无常的锁链乃是主人的法器,与他们的魂魄息息相关,谢必安顿时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 而同样的,锁链的鬼气也顺着剑身反扑到师无疑体内。 奈何他本就是半鬼之躯,鬼气与他而言更像补品,汲取之后,剑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又旺了几分。 谢必安:“……” 这特么的还怎么打? 顷刻之间,瞬息万变,只差这么会儿功夫,李沐阳的魂魄已然归体。 与此同时,那小无常愕然发现手中的生死卷轴突然化作飞灰,“七爷!” 生死卷轴消失,证明天命已改。 这个人死不了了。 纵观漫漫数千年历史,逆天改命的也寥寥无几。 当年诸葛亮难舍蜀国半成大业,还曾点七星灯,却终究难敌天意,功亏一篑,此时却发生在一届凡夫俗子身上,简直闻所未闻。 小无常万万没想到自己走马上任第一夜就遇到这种天大的事,再联想起上一任发配时的惨状,差点当场哭出来。 我会不会成为历史上在任时间最短的无常?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看着那生死卷轴灰飞烟灭,谢必安手腕一抖,黑着脸把锁链撤了回来。 “七爷……” 小无常弱弱地问,这个咋办呀? 电梯叮一声响,从里面涌出来牧鱼他们。 谢必安:“……” 妈的,怎么又是你小子?! 让你来地府当公务员不来,反向拆台挖墙脚倒是无师自通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那边牧鱼一抬头,只能看到墙边消失的黑烟和一边站着的师无疑,就知道李沐阳肉身肯定在那里。 他一马当先跑过去,“怎么样?” 师无疑点了点头。 另外两个加班的看见突然上来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穿着警服,都傻了。 今晚到底怎么了这是? 巡逻的女警跟着牧鱼跑过来,就见他朝无人的地方看了好几眼,出于职业习惯,也跟着瞥了眼: 什么都没有。 众人赶过去时就见李沐阳正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电子报表上的光标一跳一跳。 屏幕还亮着,说明不久前他还操作过。 女警伸手一摸,发现李沐阳身上冷得吓人,但颈动脉竟还有细微波动,“还有气!” 众人赶紧帮忙拉开椅子,合力将李沐阳平放在地上,女警立刻开始做心肺复苏。 跟来的保安插不上手,在一旁又惊又怕,下意识看了牧鱼一眼: 这小伙子说的是真的! 另外两个加班的同事闻声赶过来,见状都惊了一跳: “这是怎么啦?” “他,小李死了吗?” 李沐阳的工位靠外,他们刚才都从这里路过去洗手间,也看见他趴在桌上。只是大家经常会像这样趴着小睡一会儿休息一下,所以都以为李沐阳是累坏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这会儿见李沐阳苍白着脸躺在地上,心里都五味杂陈。 如果李沐阳真的在他们眼皮底下出事,那岂不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楼下响起120救护车的鸣笛声,李沐阳还没醒。 那女警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直没停下急救的动作,用力抿着嘴,哪怕额头上出了汗,也还维持着极其标准的动作和频率,一下一下,按着李沐阳的胸口。 保安担心医护人员和同事交涉费时间,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用对讲机和同事联络,让他直接放行。 几分钟后,带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刚进门就听到一阵欢呼,“哎哎,醒了醒了!” “睁眼了,睁眼了!” “喘气了喘气了!” 牧鱼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身上出了一层汗,腿都有些软了。 太险了。 师无疑从后面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眼中满是赞许。 你做得很好。 感觉到源自背后的支撑,牧鱼缓缓吐了口气,扭头冲他一笑。 真好。 医护人员给李沐阳简单检查了一下,初步诊断是过劳造成的心跳骤停,赶紧给上了氧气。 “你们的处理非常得当,不然就算我们能赶过来,病人也很有可能救不回来。” 急救这种事情就是跟阎王抢命,分秒之差都可能阴阳两隔。 听医护人员亲口说,牧鱼才彻底放下心来,悄悄抬起拳头。 师无疑茫然。 做什么? 代沟啊。 现场人多,牧鱼不方便多解释,就试探着抓他的手腕。 哎哎哎,抓到了哎! 凉丝丝的! “你真的跟别的鬼魂不一样,我连师父都碰不到的……” 牧鱼一边小声嘟囔,一边认真地将他五根手指压下去,拉着和自己的拳头碰了下。 Yeah,碰拳! 老早就想跟别人这么做一次了,牧鱼美滋滋地想。 那女警摆摆手,指了指牧鱼,“是这个小伙子最先发现的不对,也是他叫的救护车。” 急的那阵过去,牧鱼突然啊了一声,“忘关火了!” 要糟要遭! 他光急着救人了,出门前不光没关门,灶火也没关。 锅上还炖着汤呢! 灶头有防泄漏自动保护装置,倒是不怕起火,可……锅铲可炖着一锅好汤呢! 烧糊了多可惜呀! 众人一愣,女警立刻用对讲机联系问问附近有没有同事巡逻,进去瞅一眼。” 牧鱼头也不回往下跑,“不用了,不用了,我有电动车!” 声音还在空中飘荡,人已经跑出去了。 牧鱼一路风驰电掣,那个片儿警在后面开着巡逻灯保驾护航,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威风。 稍后回家一看,店里还坐着几个熟客。 众人正大眼瞪小眼,见牧鱼回来纷纷起身,脸上都带着嗷嗷待哺的殷切。 “哎呀,小老板,你去哪儿了?” “咋还有警车呢?” “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话,那我先走啦!” 年轻的片警朝他敬了个礼,马上调转车头离开了。 “进来喝杯茶呀!?” 牧鱼遗憾地冲车屁股挥了挥手,跑到厨房一看,发现火已经被关了,汤也好好的,这才敢大喘气。 吓死他了! 笋干老鸭汤呢,上等的笋干,肥肥的老鸭,炖了大半天了。 嘶溜! 等会儿先痛喝一碗压压惊。 一个几乎天天都来的出租车司机凑过来说:“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发现没人,火还开着就怕出事,我就进去关上了,没打乱你什么计划吧?” 牧鱼一下子笑起来,“没事没事,多谢您啦!等会儿送您碗汤。” 出租车司机也跟着笑了,“那感情好。” 牧鱼去洗了把脸,重新点火。 其实做菜最忌讳中途突然断火,不过这个本来就快煮好了,倒也不大影响什么。 鸭子油水大,夏天吃未免太过腻味,牧鱼早就将上层油花撇出去,这会儿翻滚起来,都只是半透明的浓汤,香而不腻。 康城本地是不产好笋子的,但牧鱼最爱笋干那种肥厚劲道的口感,花了好长时间比对网上的货源,最终选定这家。 价格嘛,是稍微贵一点的,但物有所值: 店主自家种着竹林,一家子都是麻利人,每次都是天刚亮就上山挖笋,稍微磕碰、老硬一点的都不要,处理得非常干净,一粒泥沙都没有。 嫩嫩的笋子晒得又干,别人家十斤能晒五斤,他家只好得三斤。 但就是这样的,口感才最好,而且存放几年都不会坏。 牧鱼昨天就想吃笋子了,睡前就抓了一大把泡上。 起床后,笋干吸饱了水分,变得极其厚重。 干货自有一种鲜物无法取代的醇厚香气,最适合用来炖煮。 咯吱咯吱,一点不比肉类逊色。 刚忙了一场,牧鱼自己都饿了,先盛出来两大碗。 有人就笑,“小老板累坏了嘛,要吃两碗。” 牧鱼笑笑也不说话。 你们不懂的呀,我有个朋友在呢。 给大家上完菜后,牧鱼才回到桌边喝汤,却发现师无疑还是板板正正坐着,显然也没“吃”。 他忽然高兴起来,“等我一起吃饭?” 师无疑点头,缓缓伸出手去,握拳。 牧鱼一愣,飞快地跟他碰了下,心底就像biu~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暖得都有些疼了。 自从师父去世后,他就再也没跟别人一起吃过饭。 “你等我下!” 牧鱼从凳子上跳起来,又去后厨挖了一盒红的白的萝卜丁泡菜,外加一大碗米饭。 “这个酸酸辣辣脆生生的,可开胃了,”他把泡菜也分出去一点,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独家秘方,“先喝几口汤,等会儿把米饭扣上,笋干鸭汤泡饭,啧啧,简直不要太好吃!” 说完,他先夹了一颗白萝卜泡菜丢到嘴巴里,咔嚓咔嚓嚼起来。 里面加了泡椒,发酵过后又酸又辣,汁液在口腔内飞溅,激出一股股津液,瞬间就把夏日的燥热压下去了。 只是一颗小小的萝卜泡菜,却令牧鱼感到由衷的满足,眼睛也弯了,嘴角也翘了。 对面的师无疑看得有趣,果然试了试泡菜。 唔,好辣! 牧鱼一怔,吭哧吭哧笑起来。 忘了他不能吃辣。 师无疑:“……” 不过最初的刺激过后,倒是有种别样的快/感,颇似烈酒过后的畅快。 几个食客就开始抗议,“小老板你不厚道,哪里有自己吃独食的道理。” 牧鱼吃得头也不抬,“泡菜盒子在后面小料区,你们自己夹嘛。” 几个人就呼啦啦跑去后面盛泡菜。 “小老板,这个萝卜泡菜卖我点,”出租车司机抹着汗道,“我女儿要开学啦,学校食堂伙食不好,我每天给她送一点。” “不值什么钱,”牧鱼就道,“你们来都免费无限量,自己找盒子装。” 出租车司机不同意,“自己吃是自己吃,打包走实在不像话,我照外面市场上的泡菜价格算给你好了。” 萝卜不要本钱么? 泡菜和一应大料香料不花钱么? 要是开了这个先例,小老板岂不是要倒贴? 都是社会上讨生活的,可不能占这个便宜。 斜对面有人笑着问:“你女儿要中考了吧?” “他女儿了不起的,每次都年级前十,现在年轻人都叫,哦,叫学霸来的。”另一人插话道,“一定是一中重点班的料子。” 一中是康城最好的高中,每年都有100个重点班名额,考中的话基本可以预定一本名校。 而且,可以免收学杂费。 对每一个康城本地人来说,孩子能考中一中重点班,都是非常光宗耀祖的事情。 “哎呀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夸……” 谈起女儿,出租车司机立刻骄傲起来,一张油乎乎的脸都放了光。 开夜班出租特别累,可只要一想到女儿,就什么都值了。 最初说话的那人便马上戳破他,“你们看你们看,这人口是心非,嘴上谦虚,我看心里得意得很,嘴巴都要咧开到后脑勺了……” 众人便都大声哄笑起来,震得绕着灯光飞舞的小虫乱作一团。 牧鱼笑得东倒西歪。 师无疑看看他,再看看累了一日,却依旧开怀大笑的众食客,隐约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于是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有那么一瞬间,师无疑觉得自己竟也像个活人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所以,你说谎了,”昨晚那个叫夏长清的女警身体微微前倾,直直望向牧鱼的眼底,“李沐阳根本没有给你打电话,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轰隆隆~! 天边滚过闷雷,雪亮的闪电刺穿云层,憋了一上午的雨水终于哗啦啦落下来。 牧鱼笑容一滞,心脏怦怦跳起来。 万万没想到,今天迎来的第一位客人竟是昨晚打过配合战的女警。 更没想到的是,她张口就指出了自己托辞中的漏洞。 牧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能地吞了下口水,“我是,这个……” 师无疑眼睁睁看着血色从他脖颈处一路向上蔓延,两只肉乎乎的耳垂红彤彤的,像两颗摇摇欲坠的玉珠。 这小家伙显然不擅长撒谎。 夏日的阵雨来的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天地间一片混沌。 斜风裹挟着凉意从门口吹入,冷飕飕的。 夏长清继续道:“昨晚我试图联系他的家人时查看了他的手机,发现最后一通拨出的电话是在晚上9点30分。而他出现过劳至少在11点半之后,期间没有任何通话记录和信息交流…… 另外,我也查看了从你家到他公司之间的监控录像,中间你没出去过,只是在晚上11:48分突然出门,49分拨打了120,之后就是我在保险公司门口见到的那一幕。”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任何线上和线下的交流,那么这位小老板究竟是怎么知道李沐阳出现危险的? 当时夏长清就觉得不对劲,逻辑链明显缺失了几环,个别细节说不通。 但情况紧迫,容不得多想。 后来去到医院后李沐阳情况渐趋稳定,方才的疑惑又重新涌上心头。 见牧鱼为难,师无疑习惯性摸剑。 牧鱼:“……” 倒也没到要杀人灭口的地步。 他从桌子 不许乱来。 你这可是袭警! 师无疑皱眉: 警告也不行? 牧鱼:“……” 当然不行! 他就发现吧,这个义军和正规军还是有区别的。 像狼犬和田园犬的区别。 前者驯化不完全…… 师无疑身上明显有种不太受拘束的锋利,具体就体现在对各个朝代的官方组织缺乏敬畏,甚至有点抵触。 与其说他忠于朝廷,不如说他忠于故土,忠于自己的信念。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也不难理解: 作为边境地区汉女和敌人诞下的混血,必然得不到应有的关怀和保护,甚至不乏欺辱和排挤。 若非他们自我定位清晰,后面又扎扎实实打出军功,朝廷肯定也不会重视。 饶是如此,这些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义军们也悄然淹没于历史长河中。 若非后世考古发掘,谁能想到在那些蛮荒之地,曾经埋葬过这样一批好儿郎? 夏长清眯眼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对了,昨晚你也有过类似的举动,好像在跟空气交流,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牧鱼小小地抽了口冷气。 真不愧是专业人士呀! 事到临头,他反而冷静下来。 “您是在审问我吗?” 夏长清一怔,“啊,不是,抱歉……你救了人,是很了不起的行为,我并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问话,只是……好奇。”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又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不说,很抱歉让你为难了。” 牧鱼松了口气,身体骤然放松,摸着鼻子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您可能不信。” 听他这么讲,夏长清越加好奇,当即笑道: “我当警察快二十年了,中间经手过无数匪夷所思的案件,说出去,可能外人也不信。” 牧鱼来了兴致,“有很奇怪的案子吗?” 夏长清失笑,“我们有保密条例的,这些可不能乱讲。” “哦。”牧鱼乖乖坐回去。 该从哪里说呢? 正想着,灶头上的水壶开了,壶盖“咔哒哒”跳起舞来,沸腾的空气从哨子里挤出,发出尖锐的呼声。 牧鱼忙过去停了火,提了水,顺手带了一大罐红褐色的膏状物过来。 “不忙的话,边喝边说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姜枣茶,最适合阴湿的时候喝了。” 他去拿了自己和师无疑的水杯,又翻开一只干净的杯子,各自往里挖了一大勺,注入沸水。 他喜欢吃甜,只要是带点甜味儿的都行,一点也不挑。 小时候体弱,气温稍有变化就感冒,老牧头儿就给他做了姜枣茶,有事儿没事儿喝一杯。 还暖胃呢。 生姜切成细丝炒干,带上一点烘烤的焦香和锅气,然后跟红枣、红糖一起熬煮。 煮到黏稠停火,加入晒干后磨成粉的红枣。 喜欢甜的可以再滴几滴蜂蜜,放凉后用大罐子封起来,可以保存好久。 红枣姜膏缓缓坠入杯底,很快被融化,有暗红色的痕迹从外围扩散开,轻轻一碰,便像海藻般摇曳生姿。 甜蜜的味道缓缓蔓延,夹杂着细微的辛辣气。 夏长清看着牧鱼吭哧吭哧冲好两杯,并将其中一杯放在身边的空位前,还乐呵呵说:“趁热喝,很香的。” 夏长清:“……” 什么情况? 他身边坐着人吗? 牧鱼盯着那空位看了几秒钟,然后欣喜道:“对吧?我就说很好喝的。” 好像真的在跟人对话。 夏长清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使劲盯着那里看了又看。 确实没人。 结果下一刻,那个白嫩的小老板就认认真真对她说: “如你所见,那天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另一位朋友。” 夏长清:“……哦。” 哦……哦个鬼哦! 还“如我所见”,我见到什么了? 一团空气吗?! 这孩子的精神状况很令人担忧啊! 牧鱼重新坐好,“实际上,我能跟鬼魂交流。” 夏长清:“……” 这孩子的成长环境真的正常吗? 下午派出所上班,同事就发现进门的夏长清眼神飘忽,状态明显不对。 “夏姐,怎么了?” 昨晚跟他搭档的小警察小心地问道。 夏长清努力整合着破碎后重组的三观,含糊着嗯了几句。 她坐在椅子上呆了半晌,忽然问道:“你们信世上有鬼吗?” 办公室里先是一静,继而接连有人笑起来。 “夏姐又遇见什么稀奇事儿了?” “墙上的科学发展观还没换呢,咱们可不好说这话啊。” “都是党员,得相信唯物主义……” 夏长清看向说话那人,“上个月你爷爷忌日,你不还带着老爷子回老家烧纸来着?” 那人老脸一红,尴尬道:“这不是图个心安嘛。” 同事就跟着起哄,“那你要是真一点儿不信,心虚什么?” 此言一出,办公室里顿时为之一静。 给家里长辈上坟烧纸这类事情,谁没干过? 半晌,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冒出一句: “咳,其实吧,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爷爷还给我托梦来着……” 而以一己之力掀起派出所非科学讨论的罪魁祸首却十分心安理得。 晚上十点多,缓过神来的李沐阳从医院打来电话,真是道不尽的千恩万谢。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亲弟弟,有什么事尽管说,但凡皱一下眉头,我就是王八养的!” 李沐阳郑重道。 牧鱼:“……我个人倒是没意见,但阿姨知道吗?” 李沐阳:“……” 拆台了你知道吗? 跟李沐阳扯了几句之后,牧鱼就挂了电话。 他刚要告诉师无疑,突然觉得好像被人窥视了。 “师无疑!” 他本能喊道。 师无疑瞬间出现,抬手将他护住,心念一动,金光大盛,流动的功德瞬间隔绝了那莫名的视线。 空气中荡开几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有些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不管师无疑还是牧鱼,竟都觉得这声音很亲切。 就像一位素未谋面的温和长者,透着点欣赏的意味。 随着笑声消散在空气中,那被窥视的感觉也没了。 牧鱼眨了眨眼,是错觉吗? 刚才好像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有点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答了。 第二天晚上快打烊时,照例一身白衣的谢必安带着个类似打扮的年轻人来了。 师无疑二话不说就拔剑。 牧鱼熟练地藏在他背后,只扒着肩膀露出半张脸去,“你真不害臊,打架还带帮手的?” 顿了顿又喊:“有本事就来啊,我不怕你!” 说完,拍拍师无疑的肩膀,握拳鼓励道:“我相信你!” 上次说打不过就跑,师无疑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次这么说肯定没问题! 师无疑勾了勾嘴角,反手把人藏得更严实,然后将剑尖对准了来客。 谢必安:“……” 偏心眼儿也该有个限度,你这完全是睁着眼说瞎话了,麻烦看看清楚,见面就拔剑的是哪个混球? 也不知大人看上了你们哪一点,竟连生死卷轴被毁的事情都不追究了。 想到这里,他越加不忿,索性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拍桌子,“好酒好菜端上来!” 七爷要吃垮你! 第19章 第十九章 活了20年,牧鱼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理直气壮要求吃霸王餐的。 之前师无疑无意中吃了师父的供奉,还主动去当门卫哩。 这白无常该不会是个恶棍吧? 见他不动,谢必安忽然阴恻恻地笑了下,“知道昨晚你们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牧鱼恍然大悟: 昨晚那股消失的黑烟就是你呀,难怪觉得有些眼熟。 该不会是对方要去勾魂,结果却被他们截了胡吧? 他和师无疑对视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反正捅也捅了,管它多大! 谢必安差点被气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自打出生之日起便定了死期,你们贸然插手打乱阴阳循环,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牧鱼理不直气也壮,“可大家都是熟人,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你都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有多努力,你这想吃霸王餐的家伙! 谢必安:“可是你的好心,坏了我的工作,这是不争的事实,没错吧?” 牧鱼:“……” 谢必安乘胜追击,“人活一世,谁都有亲朋好友,如果人人都不忍心,你也救,他也救,岂不天下大乱?” 牧鱼向来不太擅长分辨,此时顺着谢必安的思路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那我请你吃饭好了。” 他有点气弱。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谢必安下巴仰得高高的,看上去对他的提议非常嗤之以鼻, “我像差钱的样子吗?” 后面一直没做声的小无常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可是大人,我们确实没有阳间的钱。” 谢必安:“……” 回头一定把这没眼色的混蛋小子丢去拔舌地狱。 被谢必安凶狠的眼神所震慑,小无常迅速缩了回去。 他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呜呜,大人好有威严,我好爱! “我要吃冰箱里的鸡腿!” 谢必安用力拍着桌子。 牧鱼:“……” 你不是不吃吗? 话说……这鬼无常还挺好打发的。 要求就这么低吗? “不对,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鸡腿?!” 牧鱼惊恐道。 那是他中午调味后放入冰箱腌制,准备凌晨烤了拿来做宵夜的。 一共两只,他和师无疑一人一只。 谢必安得意道:“不告诉你。” 区区透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看这个小屁孩儿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很有趣,所以还是不告诉他了。 牧鱼看上去很想抄起平底锅打人,但因为理亏,还是屈辱地答应了。 “你只可以吃一只,”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些,“不然就别吃了。” 师无疑只是为了帮自己而已,他一定要替对方争取吃鸡腿的合法权益! 师无疑:“……” 师无疑沉默着望向谢必安。 想刀一个鬼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谢必安托着下巴把玩长发,听了这话“啧”了声,“那我还要用鸡腿 后面的小无常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口水,认真举起手申请,“我想要大人同款。” “你没有!” 牧鱼和谢必安整齐地瞪过来。 小无常:“……” 嘤嘤。 师无疑跟牧鱼去了厨房,看他满面痛惜地捧出已经腌制入味的大鸡腿,又用颤抖的手拿出那一大条腊肉,口中兀自喃喃有声: “……这是今天菜市场上最肥大的鸡腿了,我加了好多秘料,还准备了枣花蜜……腊肉真的不多了,他怎么这么能吃,一定是撑死的呜呜……” 师无疑眯着眼看向那两只肥嫩的鸡腿。 势在必得。 挡我吃鸡腿者,杀无赦。 鬼也杀! 鸡腿肉厚,难入味,牧鱼一早就将它们从中间平铺开。 经过大半天的腌制,每一丝纤维都充满了香气。 他又取出调制好的枣花蜜,用小毛刷仔细刷在表面,小心地放入烤箱。 别了,我的大鸡腿儿! 牧鱼以一种遗体告别般的悲痛心情看着鸡皮上跳动的油脂颗粒,泄愤似的切起腊肉。 腊肉切粒,先放到锅里干炒。 很快,干燥的锅壁内就均匀地裹了一层莹润的油脂,那些白色的脂肪都变成透明,伴着棕红的瘦肉,演绎出十二分动人滋味。 再把米饭放进去搅散,依次加入胡萝卜丁、豌豆粒。 手腕一抖,满锅食材便都在空中灵活地翻起跟斗。 “刷拉~” “刷拉~” “还要个煎蛋,单面煎,糖心的,要撒芝麻!” 谢必安半趴在柜台上,下巴垫在手背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是真的伸长了脖子,足有一米多长。 牧鱼抽空回头看了眼,默默地吞了下口水。 这么长的脖子卤着吃的话,能啃一天吧? 谢必安忽然就觉得脖颈子有点凉。 雨后的夏夜分外清爽,前门和后窗都开着,仍带着三分湿意的过堂风带着熟悉的泥土味,倒显得里面腊肉炒饭的香气越发明显了。 一整块腊肉很多,再加上米饭和其他配菜,满满一锅,一个小汤盆都盛不下。 牧鱼就又拿了个小碗,分别在上面搭了只单面煎的溏心蛋。 上桌前,还按照谢大爷的指示撒了芝麻。 红的黄的白的黑的,看着可漂亮。 两只筷子竖起来往饭中间笔直地插下去,往桌上一摆,小无常立刻流下感动的泪水。 这拳头大小的一碗,是给我的吧? 谢必安:“想得美!” “叮~” 是烤箱的声音。 谢必安摩拳擦掌,眼冒绿光,“烤鸡腿儿!” 话音刚落,面前就投下大片阴影。 抬头一看,师无疑大马金刀横坐在他和烤箱之间,面沉如水地擦着剑。 想吃鸡腿儿,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谢必安:“……” 我扬了你骨灰! 小无常就在旁边流着口水劝,“七爷,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好歹是烈士,受人间香火呢,您这想法有违天道。 短暂的僵持过后,牧鱼和师无疑啃鸡腿儿,谢必安扒饭,竟罕见地一派和谐景象。 除了小无常在旁边咬着袖口淌哈喇子。 “做个兼职吧。”谢必安正襟危坐吸了腊肉炒饭的精华,再看那小屁孩儿,越发觉得该早早地拉去地府。 滋味儿正经不错啊。 他师父去年就下来了,可惜老头儿不想重操旧业,非跑去给孟婆打下手。 那娘儿们熬得汤是鬼喝的吗?! “我是干正经阳间买卖的,不走无常!” 牧鱼头差点甩飞,义正辞严道。 民间有传说,若鬼差事忙,会有无常勾去活人魂魄帮忙,又命“走无常”。 谢必安嗤笑出声,“就你这猫薄荷似的体质,十里八乡的野鬼都得闻着味儿来,早几十年、晚几十年有什么分别?” 牧鱼:“……” 听听,这说得什么鬼话! 他数了数,好么,就自己一个活人。 师无疑慢条斯理品味完甜辣口的烤鸡腿儿,抬手就朝谢必安劈了一剑。 谢必安对此早有准备,腰间勾魂索无风自动,侧身将剑芒卸去。 他一张嘴,说得竟是古汉音,“这小子命格奇特,只能顺势而为。” 师无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动,不语,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更紧了。 谢必安笑道:“昨晚你见过城隍大人了吧?是好事。” 师无疑垂眸看了牧鱼一眼,又盯着他身上的锁链看。 兼职不兼职的,他不在乎,不过若能给小老板弄点防身之物,倒是不错。 谢必安就吭哧吭哧笑,笑完了从宽袍大袖中掏出来一截银闪闪的链子丢出去。 牧鱼下意识伸手去接,沉甸甸凉丝丝的。 银链子? 吸饱了饭食的谢必安心情不错,抄着手道:“哝,勾魂索。” 牧鱼:“……” 无常的勾魂索算法器的一种,不用时自主缠在无常腰间。 牧鱼瞅了眼谢必安的:从腰到背足足好几圈,两边还各自垂下来一大截,随着走动晃晃悠悠,流苏似的好看。 再看看自己手里拿的: 约莫一尺多长,末端还挂着个胖头鱼造型的小银铃铛,轻轻一晃,“叮铃~” 牧鱼总觉得这长度和造型有点眼熟,沉默着把两头拿起来,一对: 这踏马是个锁头吧?! 就是自行车锁! 别以为锁头换成小胖鱼我就不认识了! 谢必安笑得跟抽风似的,趴在桌上滚在滚去,一头长发散得到处都是。 “噗哈哈哈!果然很配!噗!” 牧鱼气急败坏:“……我也要你那样的!” 一气之下,他都忘了推辞了。 谢必安维持着趴俯的动作,直把脑袋往后扭了180°,“兼职有个能用的就不错了!” 死小孩儿,还挑三拣四的。 师无疑抬手去遮牧鱼的眼睛。 别看,辣眼睛。 牧鱼扒开条手指缝,拿着“锁头”砸过去,“我才不要兼职!” 结果刚出手,谢必安就带着那小无常瞬移到门外。 这厮抄着手笑得猖狂,临走前还望两边的白墙上瞄了眼,然后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化作烟雾消失了。 小胖头鱼银链砸了个空,掉在地上“叮铃铃”滚了两圈,撞到桌子腿儿才可怜巴巴地停下来。 牧鱼一低头,跟那胖头鱼对了眼。 牧鱼:“……” 胖头鱼:“……” 那混蛋故意的吧? 师无疑过去捡起来,看看那胖头鱼铃铛,再看看牧鱼气鼓鼓的脸。 “噗……” 还真有些像。 牧鱼:“……” 毁灭吧,累了! 但几个小时后,牧鱼就知道自己累得太早了。 睡醒后他照例去买菜,结果一出门就见自家饭馆外墙上赫然多了笔走龙蛇一行字: “地府公职人员外出指定餐厅” 第20章 第二十章 牧鱼简直要被气死了,什么鬼呀这是! 意思是你以后都要来我家白吃白喝吗? 而且也不知白无常到底用什么写上去的。那个字迹根本弄不掉! 师无疑试了试,发现也不是鬼气,没办法吸收。 看来这么多年的无常没白当,谢必安还是有点隐秘手段的。 牧鱼气呼呼折腾一通,那行字仍旧鲜亮如初,然后就给他气饿了。 好气哦! 想想昨天他还来吃霸王餐,就更气了。 趁他今天不在,赶紧弄点好东西吃独食! 牧鱼打定主意,骑着小电驴去菜市场买了一大块羊排。 康城养羊的人不多,但市面上流通的羊肉却不少,难免质量参差不齐。 但这家卖羊肉的却很实在,每天都是清晨去拉几头羊来现杀,想要哪个部分,指出来,就直接割了带走。 以前老牧头儿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买一点肥嫩嫩的羊肉来。 鲜肉不好下刀,回家自己冻好了,切成薄薄的羊肉卷,每到阴天下雨就涮一斤来吃。 也不用什么特别的调料,只需往锅里丢一把姜枣香菇,清水汤锅熬出香味儿来,等水咕嘟咕嘟冒大泡,夹起一筷子羊肉卷上上下下提几回,看着打了卷,变了色,就成了。 空口吃好,蘸点麻酱、红油、韭花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吃,也美得很。 最妙的是中间夹杂一点脆骨,咯吱咯吱,好吃又好玩。 牧鱼特别喜欢吃脆骨,一小节就能自得其乐嚼很久。 每次老牧头儿都会刮着他的鼻头笑,“看看,这是谁家的小狗崽儿?” 羊肉性燥,火气大,往往吃不了几筷子,额头上就冒了汗。 感觉身体里的湿气阴冷,全都顺着毛孔往外钻。 若这时候再小小的抿一口酒,嘿,别提多带劲了。 有时候野道士也来。 他就跟脑袋上安着美食定向雷达似的,经常家里一做好吃的,他就神出鬼没的跑来了。 牧鱼长身体那两年就特别不待见他: 那老头为老不尊,总跟自己抢羊肉吃! 弄得老牧头儿不得不多买牛肉: 道士不吃牛肉。 火锅这种东西有个特性:热闹。 人越多了越热闹。 好像火一点,水一滚,团圆的味儿就有了。 以前老牧头儿还在的时候,牧鱼总是眼巴巴瞅着天气预报,在别人眼里凄风苦雨的难熬日子,却是他最期盼的。 因为这就意味着有热乎乎的火锅可以吃。 小孩子火气旺,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隔天嘴上就冒出个大燎泡来,老头总不让牧鱼多吃…… 如今,老头走了,他想吃什么,想怎么吃也没人拦了,可却再也没有吃过火锅。 虽然还是同样的锅,同样的桌,可总觉得一个人坐在那里凄凄凉凉的。 不过现在不同啦! 我有小伙伴啦,牧鱼美滋滋地想。 所以除了羊排之外,他又买了大块肥嫩的牛肉、羊肉,还有鸭血、黄喉、毛肚之类的,满满当当塞了两大包。 尤其是毛肚,没有毛肚的火锅,能叫火锅吗? 每买一种食材,牧鱼就会向师无疑仔细介绍它有多么好吃,该怎么吃,又问他吃过没有? 师无疑十次里面倒是有九次摇头的,同时也惊讶于眼前这颗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塞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法子。 边关牛羊多,也是他生前吃过最多的两种肉食,有条件的时候水煮,没条件的时候火烤,怎么方便怎么来。 如此精细的烹饪方式,恐怕只有中原腹地的豪强权贵,才有闲情逸致划算。 牧鱼看向他的眼神中就带了怜爱,几乎含了两大包眼泪。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多可怜呀! 牧鱼昨晚被谢必安捉弄得够呛,今天就想偷个懒,琢磨着晚上干脆也给食客们推荐火锅好了。 这样只要他提前备好食材,到时就可以偷懒了。 至于锅子,其实也不难打理。 放凉后油脂会结块,整个倒掉后先用湿纸大略擦一下,再用滚烫的开水烫两遍就差不多了。 什么,你说夏天温度不够低,不会结块? 嘻嘻,我有鬼魂小伙伴呀! 只要师无疑往旁边一站,鬼气一放,别说结块,结冰都不成问题! 他现在温度控制得可好啦! 中午两个人就吃了火锅。 牧鱼看着师无疑只能吸味儿就替他可惜。 随着民间供奉越来越多,师无疑的魂体越发凝实,基本可以随心所欲的碰触现实中的物体。 但仍不具备活人的大部分功能。 昨晚被谢必安气到,都忘了问他怎么灵魂出窍了。 如果再能像上次给张敞做饭那样就好了,自己可以提前烧点纸扎的食材给师无疑,然后给他做一顿真正的饭吃。 正想着,门铃响了,抬头一看是女警夏长清。 见桌子上还没收拾完,夏长清愣了下,“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 “吃完了,吃完了,您坐!” 牧鱼赶紧站起来。 夏长清见装食材的盘子都空了,知道他没有说假话,就过去坐下。 然后她就眼睁睁的看着满桌子杯盘碗碟自己动起来,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收拾桌子。 夏长清:“……” 我速效救心丸呢? 牧鱼就笑,“我跟朋友分工合作的,我做饭,他收拾。” 回来第二趟的师无疑默默地将剩下的碗筷都摞成一摞,麻利地搬走。 夏长清:“……” 虽然三观在上次就已经被打碎重塑过了,但再次看到这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仍然很震撼。 牧鱼看着师无疑在后厨熟练地烧开水、刷锅洗盘子,不禁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 这个朋友太好用了! “对了,您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感慨一番之后,牧鱼给自己泡了一杯菊花茶,又问夏长清。 夏长清艰难地将视线从后厨挪开,勉强找回理智,“啊,这个……” 一旦回归正事,她就又迅速变成了那个精明干练的女警官。 只是今天的事,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她犹豫再三才说:“这样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想请你帮个忙。” 牧鱼眨眼。 这台词,我可太熟了。 只不过一般跟我说这话的都不喘气。 夏长清把茶杯捏在手里,看着水中起起伏伏的小花,“其实在这之前,我做的是刑警的工作。” 牧鱼呀了声,“这可真了不起。” 虽然都是警察,但是刑警接手的大多是恶性刑事案件,经常要跟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算是常见警种中比较累也比较危险的工种。 夏长清似乎也回忆起当年,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追忆和怀念,也有不甘和遗憾。 “只是两年前,我在追捕逃犯的时候受伤,造成脊椎脱出,恢复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高强度的抓捕工作了……” 虽然是几句轻描淡写,但不难想象。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普通人可能很难想象,哪怕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每年也会有许多案件迟迟难以告破,以至于成为悬案。 夏长清就遇到过不止一次。 而令她印象最深,也是至今,甚至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则是刚参加工作后不久的一起。 一起甚至不能被定性为刑事案件的案例。 事件的起因是一次家暴。 一般来说,基层民警都很头疼这种案子。 主要是家暴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绝大部分有一就有二,最彻底有效的解决方法就是离婚,并且远离有家暴倾向的男人。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 第一,取证很麻烦。 第二,很多女性或是迫于社会压力,或是迫于经济压力,对婚姻依赖性很强。 有时候外人帮忙调解,吃力不讨好,最后女方反而会帮着施暴方说话。 普通情况,家暴是不归刑警管的。 但那次那名叫黄玉华的主妇受伤实在太严重,当时就爬不起来,被送到医院后发现内脏出血。 于是家暴性质立刻上升为刑事案件。 当时带夏长清的警察接手了,她也全程跟随。 根据夏长清的回忆,黄玉华当时是想离婚的,可是她放心不下不满三岁的儿子,而且她的丈夫张勇痛哭流涕下跪求原谅,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会有下一次,黄玉华就犹豫了。 在当家庭主妇之前,黄玉华只是一个普通的超市收银员,没有什么一技之长。 如果离婚,能不能拿到儿子的抚养权暂且不提,就算能拿到,也很难给他良好的生活环境。 光靠自己的收入,她甚至连房子都买不起。 这就是摆在绝大多数家庭主妇面前最大的难关:经济压力。 夏长清现在还记得前辈当时叹的那口气,“完了。” 这种事一旦当时不能下定决心,基本就离不了了。 而当事人如果自己没有离婚的意愿,外人无权强力干涉。 然后仅仅过了两个月,黄玉华再次来到派出所求助,说她丈夫又打她了。 但张勇显然是个非常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这次他用了皮带,打人非常疼,可留下的却基本都是皮外伤。 甚至连轻伤都算不上。 据张勇辩称,是黄玉华自己行为不检点,跟外面的男人眉来眼去,勾肩搭背,他作为丈夫一时热血上头才动手。 “……但一段时间以后,黄玉华失踪了。” 夏长清神情凝重道。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牧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您是担心黄玉华被害吗?” 夏长清道,“不是担心,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出事了。” 包括她师父在内的几名同事都认为黄玉华被害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是一种直觉,长期奋战在刑侦一线的刑警们特有的直觉,很少出错。 “张勇这个人对内有非常明显的暴力倾向,而且相当狡猾大胆,每次家暴都在不断试探底线,有两次直接掐脖子,就是非常典型的表现。” 对这类人而言,从施暴到谋杀,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难跨越。 说到这里,夏长清用力搓了搓手,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最最关键的是,他们既没有黄玉华被害的直接证据,也找不到她的尸体。 当时张勇报的是失踪,但警方却发现疑点重重: 就算户口本和换洗衣物来不及拿,可谁离家出走会不带身份证? 黄玉华是个外来的家庭主妇,性格也内向,娘家离得远,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圈,每天两点一线就是家和菜市场。 而她买菜也没有固定摊位,都是哪家便宜去哪家,有时可能在路边看见乡下进城卖菜的小贩随手就买了。 这就直接导致搜寻工作非常困难,因为没人会注意到她消失。 当时发现疑点后,警方传唤了张勇。 可惜十多年前的康城监控系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监控画面不清晰,且存在大量死角。 只要有心,很容易躲过去。 因为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好又把张勇放了。 后来走访时有邻居回忆称,张勇报失前几天曾听到夫妻俩争吵,一度上升到扭打,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但这种事发生过多次,黄玉华自己立不起来,大家也都没在意。 结果几天后,张勇说黄玉华卷了家里的钱,跟野男人跑了时,还有几个邻居私下觉得痛快: 看吧,娶了老婆不知道珍惜,这下跑了,后悔了吧? 但当夏长清他们询问具体细节时,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那肯定跑了嘛,打成那样,谁不跑?” “见倒是没见过,不过张勇自己说的嘛……” “啧啧,真是狠心呀,就像那么小的孩子不管。” “瞧你说的,她一个女人家跑到外面去怎么带孩子?虎毒不食子,张勇再坏,还能把儿子打死?” 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证人看到黄玉华离开家。 “那天听了你的话之后,回去我就一直在想,都说人有冤屈会死不瞑目,魂魄也不能入土为安。” 夏长清的神色有些尴尬,显然这种求助完全颠覆了她迄今为止接受的教育和理念,“能不能请你帮帮忙,确定一下黄玉华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这起失踪案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哪怕如今已经不再是刑警,也还是放不下。 偶尔外出,看到街上说笑玩闹的母子时,她就忍不住会去想,如果黄玉华没死,她现在在哪里? 如果她死了,又会是多么绝望无助? 她知道求助鬼神有些荒谬,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但是…… 除此之外,真的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国内对恶性凶杀案的追诉期是20年,而现在,时效快过了。 牧鱼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请求。 问生死? 没经验呀。 之前都是鬼来找他,他还没主动找过鬼呢。 如果夏长清为的是自己,牧鱼肯定就怕麻烦推掉了。 可现在? 他抿了抿嘴,低头看到手边的胖头鱼银链,“我试试吧。” 既然都兼职了,总该有点能力吧! 见他答应,夏长清明显松了口气。 牧鱼才要说话,她就摆摆手,“我理解你的顾虑,就算没结果,我也谢谢你。” 说罢,站起身来,郑重地朝他敬了个礼。 送走夏长清后,牧鱼开始思考怎么找黄玉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者交给夏长清,他只需要专注后者即可。 在阳间守株待兔是不成了,那么…… 牧鱼拿起那条胖头鱼银链摆弄起来。 既然兼职无常,总该有点技能吧,比如说通阴阳什么的?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就觉得身体一轻,然后不受控制地往前去。 扭头一看,自己的肉身正趴在桌上呢! 哎?! 哎哎哎?! 师无疑见他竟大白天就灵魂出窍,也是愣在当场,见他竟还有心思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由啼笑皆非。 牧鱼短暂地适应了下,学着白无常的样子将那条自行车锁,不是,迷你版勾魂索缠在腰上:勘勘一圈,那条蠢萌蠢萌的胖头鱼正好垂在腰后。 “走,找人去!” 牧鱼自觉有了身份,立刻抖擞精神,大手一挥,率先往前去。 其实他是不认得去地府的路的,可戴上勾魂索的那一瞬间,冥冥之中就有了感觉,脚一抬,地上的路就变了。 师无疑提剑跟在后面,垂眸就能看见银链子在牧鱼细细的腰间松松围了一圈,随着走动一抖一抖,那只胖头鱼也随着走动一甩一甩。 偶尔胖头鱼转到臀部,被挺翘的屁股尖儿掀起,又乖乖落到一旁…… 就还……挺圆的,师无疑默默地想。 两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眼前景象陡然一变,就知道到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大大方方观察地府,怎么说呢?修建的就挺板正。 虽然一色东西都灰蒙蒙的,但大路平坦宽阔,看着还挺气派。 入口处有个三寸钉猪嘴脸的小鬼儿把守,见他们过来,灯泡大眼便是一亮: “站住!” 牧鱼就给他看腰间链子,“不知七爷跟没跟你们说过,我是前几天刚上任的兼职无常。” 那小鬼一看链子,顿时换了副笑脸,“晓得晓得,七爷说康城这边多了位鱼爷,让好好配合!” 鱼爷…… 牧鱼纠正道:“我姓牧。” “好的,鱼爷,”那小鬼看了看他身边的师无疑,“您公干来了?” 这打扮,是spy时猝死的吧。 师无疑:“……” 牧鱼忍笑,“这是我朋友,陪我来找个人。” “找人啊,”那小鬼一听这话,忽然变了副嘴脸,拉着长腔道,“您这就叫小的为难了,地府重地,哪里是叫生魂随意出入的呢?” 牧鱼:“……” 好家伙,你是从四川学的变脸吧? 刚还“鱼爷”,现在就成了“生魂”?! 见牧鱼没有反应,那小鬼啧了声,竟伸出一只手来,朝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牧鱼:“……”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鱼爷立刻转身对师无疑道:“他勒索我!” 小鬼:“???” 师无疑冷笑一声,捏了捏拳头,单手把那小鬼拎到路边,进行了一次亲密无间的肢体再教育。 刹那间,凄厉的鬼叫响彻天空。 牧鱼很有点紧张,探头探脑替他放风。 话说初来乍到就把看门鬼揍了,没事吧? 算了,如果真出事,就说……就说谢必安让他们干的! 可巧远处来了几个鬼,听见看门鬼的惨叫后纷纷看过来。 牧鱼刚要琢磨对策,忽听看门鬼的惨叫拔高了一个八度,众鬼浑身一僵,立刻作鸟兽散。 牧鱼:“……” 师将军干得漂亮! 果然恶鬼还需恶鬼磨呀,回家给你加餐! 看到了“恶”势力的效果后,鱼爷尝到了有人撑腰的甜头,顿时就觉得胆子也大了,格局也打开了。 接下来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鬼想上前看热闹,牧鱼就学谢必安那样抱着胳膊抄着手,高高扬起下巴,努力凶巴巴道: “兼职,咳,无常办公,闲鬼勿扰,都散了,都散了!” 圣人有云,能动手的时候就不要哔哔,费时费力且效率不高。 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刚才那小鬼还想拿捏新人,可经过师无疑一番核善的深入交流后,态度立刻好得不得了,殷勤地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小屋前。 各省各地都有自己的生死簿,详细记载了本地所属居民生卒年月和原因,这间小屋就是存放生死簿的。 鼻青脸肿的小鬼拼命挤出一个寒碜的笑,“大人,唯有无常方可翻阅生死簿,得要个凭证。” 牧鱼想了下,解下勾魂索递过去。 小鬼双手颤巍巍接了,将那胖头鱼往门中央的卡槽处一按,就听“吱呀”一声,两扇门便往旁边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一大片书架,上面摆满了簿子。 用不着牧鱼开口,那小鬼就已经热情地询问,“不知大人想找之人卒于何年何月?” 牧鱼说了年份,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阳间,人们往往以出生年份分门别类,可到了这里,却要以死亡时间作为标准。 那么,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屋里忽然飘出来一本册子。 那小鬼恭敬地接了,双手捧到他眼前,“恭请大人阅览。” 牧鱼:“……” 突然这么热情,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摸摸鼻子,一手接了生死簿,另一只手刚想去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却见那小鬼立刻抱头蹲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呜呜……” 牧鱼:“……” 刚才师无疑到底打得多狠啊? 直接就给孩子打自闭了。 师无疑缓缓吹了吹拳头。 不听话的,就打到听话。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牧鱼打开那生死簿,忍不住吐槽,这地府不大跟得上时代发展呀,如今还是繁体竖排,看着有点费劲。 不过大部分人好像都有种与生俱来的繁简体自动互换功能,只是速度慢点,整体倒也不妨碍阅读。 牧鱼查看时,师无疑也瞄了眼,然后:“……” 这又是哪朝哪代的字? 师将军刚把常用的简体汉字学了个大概,尚且来不及欣慰,眼前却又突然出现了新一种字体,顿时生出一种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悲愤。 “黄玉华,黄玉华……” 牧鱼口中念念有词,刚要习惯性用手指沿着那一行往下滑,却见那生死簿突然哗啦啦自动翻起页来。 嘿,这还声控的?! 他收回刚才那句不够先进的评判! 几秒钟后,生死簿自动停下,纸页蝶翼般向两侧摊开: “黄玉华,女,享年二十五岁,死于他杀。” 牧鱼的视线在那个“死”字上停留几秒,低头去问那满头包的小鬼,“有没有可能同名同姓弄错人?” 小鬼疯狂摇头,“绝无可能,大人,您看那生辰年月,籍贯,生平,还有死亡时间都详细着呢。”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牧鱼的手指缓缓划过那几抹字迹,突然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不幸又绝望的一生,就这样悄然浓缩成了短短不足百字。 看时间,在张勇报失踪之前,黄玉华就已经死了。 师无疑捏了捏他的肩膀。 生死由命,每天那么多人来了又去,未尝不是一种历练。 牧鱼道:“我没事,只是有感而发,聊作一叹罢了。” 他们师徒俩替人家做红白喜事的宴席,亲眼见证过无数人生大喜,也亲手送走了无数人生大悲,对这类事的接受度远超常人。 芸芸众生,众生皆苦,这是黄玉华这女人尤其苦。 她短暂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一点甜: 父母重男轻女,她就将唯一的一点盼头寄托在结婚远嫁上,奈何所嫁非人…… 甚至这么多年了,还没人知道,她已经死了。 更甚至于死后还背着偷汉子的污名。 牧鱼合上生死簿,抬手往前一送,那册子就又飘飘荡荡回到书架上。 见牧鱼没有下一步动作,屋子的两扇大门也吱呀呀再次关闭。 小鬼捂着脸,斜觑着他,“鱼爷,您看……” 人也找到了,快走吧! 牧鱼极其缓慢地抖了下眼睫,“此人魂魄现在何处?” 小鬼一僵,看上去快哭了。 “大人,她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吧,您要做什么?” 牧鱼微笑,“别让我问第二遍。” 师无疑很配合地上前一步。 小鬼一抖,弱弱道:“二十年的话,若生前没有大功德,应该还在排队等投胎呢。” 等投胎…… 牧鱼忙问:“会不会已经喝了孟婆汤?” 他还想问问黄玉华的尸体在哪儿呢,要是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事,岂不白来了? 小鬼吸吸鼻子,灯泡眼里立刻滚出来两道面条宽泪。 它噗通跪倒在地,抱着牧鱼的腿大哭起来,“鱼爷,您行行好,人死不能复生呀!” 师无疑:“……” 牧鱼:“……” 他努力拔腿,没想到那小鬼劲儿还挺大,最后还是师无疑硬扯下来的。 小鬼哭得不能自已,挂在师无疑手上像只被无情蹂/躏的破布娃娃,失去了所有高光。 牧鱼黑着脸道:“我就是去问点事儿!” 人都没了快二十年,坟头草都长了那么多茬儿,把魂儿弄回去往哪儿搁? 哭声戛然而止。 两只因为哭泣而更显巨大的灯泡眼望过来,怯怯地,“当真?” 牧鱼:“……真,比真金还真!” 小鬼打了个哭嗝,维持着挂在师无疑手上的姿势转了下身,指了个方向,“找的话费老鼻子劲了,您可手持勾魂索,站在高处唤她的名字,那魂儿若还记得往事,自己就过来了。” 牧鱼心想这法子不错,就示意师无疑把它放下来,“谢谢你啦。” 小鬼抬头瞅了他一眼,竟颤抖着伸过手来,“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牧鱼:“……” 还没挨够揍啊? 真是死要钱! “下次吧,这次没带钱。”牧鱼道。 谁没事儿往身上揣冥币呢? 那小鬼整个鬼都佝偻了,委屈巴巴地收回手去,脚尖在地上画圈圈,“哦。” 说着,灯泡眼里就又吧嗒吧嗒滴下泪来。 活像被领导画了大饼的苦逼社畜。 牧鱼:“……” 忽然好内疚啊! 正抓狂,就见师无疑默默地从铠甲里掏出来一沓冥币。 之前牧鱼给他烧了挺多,但一直没机会花。 刚还霜打茄子似的小鬼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原地满血复活。 它一把夺过冥币,放在嘴边狠狠亲了几口,然后眼神灼灼地望着师无疑,很有点再往他脸上来几口的冲动。 师无疑黑着脸拔剑。 牧鱼就说:“回头还你。” 师无疑轻轻笑了下,摇摇头。 过了会儿,忽然又道:“上次的火锅就很好。” 如今他掌握了不少常用语,其中最精通的就是吃喝了,基本交流无障碍。 牧鱼也笑了,“行,火锅种类多着呢!保证你一辈子都吃不腻!” 师无疑心道,如今我这一辈子,可长得很。 稍后牧鱼果然照那小鬼说的,找了处高地站上去,面朝它手指的方向喊: “黄玉华!” “黄玉华!” “黄玉华!” 三声过后,原本不足二尺长的勾魂索突然刷拉拉暴涨,笔直地朝着无尽前方延伸出去。 过了会儿,勾魂索收回,尽头竟卷回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魂魄。 牧鱼回忆了之前夏长清展示的黄玉华生前照片,觉得应该就是了。 “黄玉华。”他叫了声。 将近二十年的漫长等待,让黄玉华的魂魄无限趋近麻木,直到牧鱼喊了三四遍,她木然的眼珠才滚了滚,慢吞吞抬头看过来。 乱糟糟的长发往后荡开,露出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满脸血。 “黄玉华,黄玉华……”她喃喃道,滚动的眼珠里逐渐漫出来一点光亮,“对,我叫黄玉华。” “好疼啊,我好疼啊,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我不是失踪,我没有野汉子,他胡说的!” “都不管我,爸妈也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漫长的生前记忆涌来,黄玉华一度言辞错乱,颠三倒四的念着很多听不清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浑身一僵,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她都想起来了。 牧鱼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才要说话,却见黄玉华瑟缩了下。 “别看,会吓到你的。” 刚死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血肉模糊,吓死人了。 牧鱼心头一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虽然生前没见过,但她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他把T恤撕下来一块递过去,“擦擦,擦擦就好了。” 黄玉华从胳膊缝里露出一只血糊糊的眼睛,犹豫了下,飞快地抓过那片衣角,缩在胳膊后面胡乱擦起来。 “谢谢。”她小声说。 看着牧鱼的举动,师无疑眼中一片柔软。 小老板平时虽然总抱怨见鬼有多么麻烦,休息不好云云,可每次遇到这种事,却从不推辞。 过了会儿,黄玉华才露出脸来,还非常用力地将头发扒拉到前面,挡住额头上的血窟窿,这才非常愧疚地对牧鱼道: “害你把衣服弄坏了,真是对不起。” 牧鱼冲她笑笑,“一件衣服而已,没关系的。” 黄玉华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衣角,看看他,“你还这么小呢,也来了?多可惜。” 其实她也很年轻,但她却只觉得别人可惜。 牧鱼几乎不忍心告诉她自己没死,柔声道:“是这样的,有警察一直怀疑张勇说谎,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托我过来找你,你还记得……自己在哪里吗?” 黄玉华愣了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还有人记得我吗?有人在找我?” 牧鱼用力点头,“是呀,有个叫夏长清的女警,还有好多人,都一直没放弃。” 黄玉华张了张嘴,分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 “我以为,”她的喉头滚动几下,突然带了哭腔,“我以为大家都不要我了,都不管我了……” 意识到自己死后,她好不甘心啊! 童童还那么小,他怎么能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 她记得生前看过的电视剧里,常有厉鬼报仇,她就去找了张勇,想着干脆同归于尽。 可,可她好没用啊! 她什么都碰不到,也没人能看见她,不管是怎样疯狂地漫骂和拳打脚踢,张勇根本感觉不到。 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什么阴司报应,都是假的! 那混账杀了她,却还活得好好的! 黄玉华也曾想找人伸冤,可警局那种地方,寻常鬼魂根本进不去…… 我好没用啊,她想,生前窝囊,死后还是这样没用。 她等啊等,盼啊盼,可等来的却只是张勇虚情假意的追问,警局甚至都没有立案! 阴间的其他鬼魂说,若在阳间的亲属及时供奉,他们便有机会再回去。 可张勇却说她只是失踪了,连最后这点指望都不给! 黄玉华曾经愤怒过,挣扎过,但最后的最后,却还是绝望了。 就这样吧,她想,反正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就像张勇骂的,“你就是个废物,没了老子,你算个屁!” “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也是白死,没人会记得你!” 我活着时,没人在意; 我死了,也没人记得。 牧鱼握着她的手,认真说:“不会,有人记得的。” 黄玉华突然觉得好委屈,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她一边哭,一边喊: “我有错吗?” “我只想有个家,就想有个自己的家啊,我有错吗?” “我曾想过离婚的,但他威胁要带走童童,我不舍得孩子,我有错吗?” “呜呜呜,我,我就只想活着啊,有什么错!”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几天后,牧鱼正在给饭馆的客人们上菜,就听壁挂电视上播报新闻: “近日,我市破获一起恶性凶杀案,揭开了埋藏18年的秘密,凶手竟是枕边人……” 黄玉华的尸体找到了,被砌在城郊一家养猪场的水泥猪圈里。 当年张勇行凶后,就立刻想起前几天经过城郊时发现的在建养猪场,于是他收拾好现场,避开摄像头,连夜将尸体运到那边。 养猪场刚起了个框架,正在预制水泥地面,现场乱糟糟的,堆满建材。 张勇将尸体随意丢弃在其中一个坑洞内,自己用工地上的石灰和沙子和了水泥,一点点抹平。 次日负责那一带的工人一看,谁替自己干了? 虽然觉得奇怪,但既然能偷懒,他也就没在意。 很快,养猪场建好,并迅速投入使用。 尸体腐败过程中会产生恶臭,但因为养猪场气味本就复杂,又露天通风,竟一直没人发现。 这一瞒,就瞒了十八年。 此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夫妻不和睦的多得是,但恶毒到这种地步的,着实罕见。 最令人发指的是,张勇亲手杀死了妻子,却还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不断宣称对方是跟野男人私奔了。 不仅要害她的人,还要毁她的名。 正用餐的食客们都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牛大爷啜了口酒,“造孽啊。” 那八哥也在旁边人模人样地叹,“造孽,造孽~”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案件真相大白后,张勇秒怂。 他对着镜头下跪,痛哭流涕地忏悔,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云云。 警察们也算见惯了恶棍,可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举世罕见。 张勇那年近七旬的父母也来了,老两口着实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什么叫亲生的: 他们熟练地跪倒在警局门口,又是磕头又是告饶,言行举止跟张勇如出一辙。 “我们这么大年纪了,就这一个儿子啊,求求政府宽大处理!” 也不知听谁说的,如果死者家属出具谅解书的话,就能轻判。 他们甚至还找到孙子张童,“你快说原谅你爸爸啊,你妈已经死了,你就这一个亲人啊,快说原谅他啊!” 但张童没有。 他当着所有媒体的面,清清楚楚地对血缘上的爷爷奶奶说:“不,他是个杀人犯。” 你们只知道他是我的爸爸,难道就不知道,被他杀害的,是我的妈妈吗? 黄玉华被害的时候他只有三岁,没留下多少关于母亲的记忆。 但偶尔看着照片,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瘦削身影,带着朴素又好闻的香味,在每次父亲撒酒疯时,勇敢地保护自己。 张童找到牧鱼,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 姓夏的女警告诉他,是眼前这位小老板帮忙找到了母亲的遗骸。 牧鱼:“你难道就不会怀疑吗?” 毕竟这种寻找方法,听上去太过匪夷所思。 张童反问道:“为什么要怀疑呢?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常理无法解释的事。” 说着,他看了看身侧,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十分满足,“就好像现在,我总觉得妈妈陪在我身边一样。” 张勇被捕当日,他忽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味道。 是妈妈的味道。 这种事,说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吧?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牧鱼看了看他身旁温柔微笑的女人,心想,你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错。 “对了,”张童忽然道,“我去派出所改名字了,以后,我就叫黄童。” 牧鱼看着不敢相信的黄玉华,“恭喜呀,这顿我请。” “谢谢,”张童,不对,是黄童道,“不过钱还是要付的,就来碗牛肉面吧。” 牧鱼进去煮面,黄玉华飘飘忽忽跟了进来。 她似乎极为忌惮师无疑,经过他身边时,本能地缩肩弓背。 师无疑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 黄玉华松了口气,小声说了句谢谢。 对方身上的鬼气太盛,又夹杂着灼热的功德,略靠近一点就受不了。 康城人有吃面的习俗,店里常年备着高汤。 牧鱼从盖着的面盆里拿出一条面团,简单揉了几下,开始麻利地拉面,“很疼吧?” 鬼魂在地府待的时间越长,阴气就越重,也就越难承受白天的阳气。 像老牧头儿刚去世一年,就已经只敢在夜间出现。 此时黄玉华陪在儿子身边,必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黄玉华笑得有些憨,“还好。” 比在地下漫长而黑暗的等待好多了。 牧鱼拉面的手艺硬是要得,每根面条都细长均匀,像一把如雪青丝,丢入滚水锅里翻几个滚儿就熟了。 黄玉华贪婪地看着锅中面条起起伏伏,水草一般飘荡,入了神。 她从没在外面吃过饭,也不知道原来煮面也能这么有意思,这么好看。 毕竟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厨房只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家务活和油烟。 牧鱼把面用大抓篱捞起来放入碗中,注入泛着淡淡油花的牛骨高汤,又仔细铺上红棕色的熟牛肉。 鲜活的香气充斥着整间饭馆。 “你真的是个很勇敢,也很伟大的女人。”他衷心地说。 黄玉华却有些不好意思。 她抠着手指,好像有点羞愧,“其实,其实我也有私心的……”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不再考虑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肆意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曾经有过上大学的机会,但爸妈说,家里困难,供应不起两个孩子。 再说了,女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的。 所以黄玉华没等高考就退了学,开始在外面打工,供应弟弟上学。 可是……她想念大学。 她还没去过大学呢。 不过,现在童童上了大学。 她陪着童童的话,也就能跟着去看看了。 这算不算,算不算也实现了愿望? 黄玉华结结巴巴道:“我向城隍爷求来的机会,最多只能在外面待一年。” 再久,魂体承受不住,会魂飞魄散的。 她生前活得浑浑噩噩,这会儿沉冤得雪,不知怎的,却忽然想“叛逆”一下了。 牧鱼端过去两碗面,“你不仅是母亲,还是个人,是人就该为了自己打算,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羞愧。” 现在他是真心敬佩这个女人了。 并非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魄力和果决。 她像一朵迟来的烟花,历经磨难,终于认清内心,绽放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为我自己吗? 黄玉华似懂非懂的点头。 “您在跟我说话吗?”黄童下意识看了下身后,没人。 牧鱼笑了下,“没什么。” “哎,我只要了一碗。”黄童看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疑惑道。 “算请你妈妈吃的吧。”牧鱼笑道。 黄童一怔,眼圈泛红,“谢谢。” 黄玉华轻轻呀了声,指了指自己,见牧鱼点头,这才既惊且喜地在儿子对面坐下。 童童长大啦,是个大小伙子了,黄玉华心想,眼睛里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再过几年,他就要比我这个当妈的大喽,黄玉华胡思乱想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牛肉面的咸香瞬间充斥了脑海,又鲜又浓,是不曾尝过的好滋味,黄玉华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真好吃。 见她笑,牧鱼也跟着笑了。 愿你来生肆意绽放,吃喝玩乐,诸事无忧,做个开心幸福的人! 几天后,夏长清又来了一次。 她说张勇的案子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恶劣,已经引发了广泛关注,还有许多网名自发请愿判他死刑。 “虽然审判会有点慢,但是,”夏长清狠狠吐了口气,像终于抛开了缠绕多年的沉重包袱,一字一顿道,“他死定了!” 牧鱼也跟着松了口气,“好极了!” 就算审判再慢,三年也够了吧? 黄玉华能亲眼看到张勇下地狱了! 真好! 目送夏长清离开,牧鱼忽然生出一种成就感。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现在的生活了。” 师无疑眼带笑意,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赶在牧鱼炸毛前,伸出拳头。 牧鱼粗暴地用手指扒拉了几下头发,笑嘻嘻跟他碰了下。 真不错! “今天是师父的周年,晚上提前关门,咱们吃火锅吧!” 牧鱼兴冲冲道。 他前两天就请纸扎店的人做了许多食材: 扎了一头牛,一只猪,还有各色菜蔬和菌菇,满满当当塞了一大车。 花了不少钱呢! 纸扎店的老板一个劲儿犯嘀咕,这到底是做手工还是上坟? 人家都给先人烧豪车豪宅,你弄这么些食材干啥玩意儿? 开店吗? 天刚擦黑,牧鱼就将那些纸扎在老牧头儿的供桌前烧了,然后一捏勾魂索,灵魂出窍。 这么一来,他就能像之前给张敞做菜那样给师父和师无疑煮火锅吃啦! 十一点刚过,老牧头儿就来了。 师无疑抬头一看,脸直接就黑了。 牧鱼愤怒地指着老牧头儿身后的两个无常,“你们来干嘛?!” 谢必安笑嘻嘻地抄着手,“来吃饭呀。” 小无常从袖子里掏出碗筷,非常善解人意地对牧鱼道:“鱼爷,我自己带了。” 这次一定要吃上! 牧鱼:“……” 谁特么的关心这个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师无疑已经在拔剑了。 牧鱼捏了捏眉心,“算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为顿饭打出去。 于是留下师无疑和谢必安在原地互瞪,牧鱼爷俩去处理食材。 老牧头儿没想到小徒弟给弄得这么隆重,感动之余,难免有些手痒。 他意思意思挽起袖子,“这些日子光替孟婆熬汤了,也不知手生没手生。” 牧鱼才要说话,那小无常就一溜烟儿跑过来,谄媚道:“两位大厨,我来我来!” 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菜。 牧鱼还没消气呢,“不用你!” 小无常:“……” 孩子看上去快哭了。 他哽咽道:“求求了,让我干吧!” 那边两位爷的杀人视线可谓一路火花带闪电,你来我往的,他夹在中间瑟瑟发抖,着实打熬不住了。 牧鱼:“……” 老牧头儿到底有了年纪,心软,慷慨地分给他一头猪: “你把大骨头剔出来。” 等着熬汤呢。 小无常:“……” 不是洗菜吗? 剔骨什么的,我不会啊! 牧鱼望向他的眼神中就带了鄙夷: “你说说你除了吃,还会干点什么?” 小无常看着鱼爷一顿庖丁解牛,刚还完整的两头牲畜立刻骨肉分离,顿时陷入自闭。 就您老这刀法,不去地狱主刑罚着实可惜了。 十八层地狱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牧鱼准备先把两副骨头架子焯水熬汤。 谁知那纸扎店老板以前没接过扎锅的活儿,弄得尺寸不大对付,他一个人摆弄起来有点费劲。、 “那边戴高帽的,”他朝谢必安抬抬下巴,“想吃饭就过来干活。” 谢必安顿时来了情绪,指着师无疑道:“凭什么不叫这扎蝴蝶结的干啊。” 来者是客,有让客人干活的吗? 死小孩儿懂不懂规矩! 还有,你一个老棺材瓤子扎蝴蝶结,要不要脸? 牧鱼回怼,“你懂什么!” 今天早上快递到了,牧鱼把给师无疑买的那套衣服烧给他,这会儿正穿着呢。 大红的卫衣,水洗蓝牛仔裤,被阴间滤镜弄成莫兰迪色系,顿时十分高大上。 配着简单的运动鞋,越发衬出宽肩细腰大长腿。 师将军捐躯时也不过二十郎当岁,正值青春年少,如今一打扮,越发英俊了。 走秀的模特有这么帅吗? 没有。 看着被打扮一新的师无疑,牧鱼突然感受到给玩具娃娃换装的乐趣。 嗯,以后可以再试试其他风格。 就是一头黑长直有点碍事,牧鱼又给他烧了根头绳。 这头绳还是不知什么时候食客拉下的,放了很久也没人来取,应该是不要了。 黑色头绳上带着个拇指大小的蝴蝶结,黑白波点的,复古闷骚款。 作为曾经在荒野边境跟野兽抢饭吃的鬼,师将军对一切都接受良好,给了,就顺手扎起来。 牧鱼观赏一番,心满意足。 嗨,蝴蝶结果然是猛男必备! 师无疑眼神柔和,刚想过来帮忙,就听鱼爷霸气四射道:“不许动!” 于是师将军就乖乖坐回去了。 嗯,小鱼说不许动。 谢必安:“呵呵!” 小样儿,还有两幅面孔呢。 有人撑腰的牧鱼抖着腿冷笑,“你就说还吃不吃吧。” 有外人,干嘛使唤自家人? 谢必安沉默良久,屈辱地:“……吃。” 小无常眼中瞬间泛起一种名为“崇拜”的情绪: 瞧瞧,这位可是敢使唤七爷的主儿。 以后万万不敢得罪了。 师无疑到底没忍住,还是过来帮忙了。 牧鱼就递给他一扎青菜,“把梗儿掐了,等会儿咱们涮着吃。” 师无疑嗯了声,把青菜一颗一颗分开,特别认真地掐菜梗。 小模样贼乖巧。 牧鱼就夸奖,“看看咱们小师,做得多好。” 人长得好看,果然干什么都养眼,摘个菜也跟拍电影似的。 师无疑两排长睫毛抖了抖,摘得越发认真了。 正蹲地上刷锅的谢必安磨牙。 你特么怎么就不让他过来刷锅? 现场各司其职,顿时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牧鱼环视四周,粗粗一算,现场五位,问有几个活人? 答案是一个都没有。 就连他自己也为了做菜方便,主动魂魄离体,此时的状态也算不得活人了。 说起做菜,牧鱼不禁想起之前跟张敞去过的菜市场,就问谢必安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曹地府有菜市场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分裂啊! 七爷正因为刷锅生闷气,装没听见。 哼,下次一定再带个“替死鬼”! 那倒霉催的小无常就主动承担起解说的职责: “说来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的人哪怕死了,到地下照样能把买卖扯起来……” 那菜市场老板生前是个菜贩子,原本死了之后也老老实实等排队投胎。 可中国太大了,一天死的人也忒多,如今生育率下降,投胎的名额就更紧俏了。 死了之后,阴间得核算你的阳间功过,看能不能轮回,轮回什么道,什么时候轮回…… 手续一道道办下去,格外慢。 听说有的鬼资历不够,熬死了好几个皇帝,如今还在奈何桥上风干呢! 小无常看向牧鱼的眼神中带着昭然若揭的怂恿和煽动: “所以说优秀人才哪儿缺口都大,像鱼爷您这般资质,合该就是我们中的一员猛将呐!” 牧鱼:“……” 我可谢谢您的赏识哈。 这份见缝插针拉壮丁的敬业,阳间HR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小无常越说越上头,“也不差这几十年了,要不您先过来,咱把好位置占下,省得日后排队。” 牧鱼:“……” 怪贴心的。 但我还真就差这几十年。 师无疑拔剑,“闭嘴。” 小无常:“嘤~” 牧鱼难免好奇,“你生前干什么的?” 小无常咧嘴一笑,露出上面一颗小虎牙,“管家。” 见牧鱼没有因为赞扬而欣然决定当场改行,那小无常遗憾地叹了口气,又继续讲述起来: 那菜贩子一口气等了六、七年,投胎的事儿连个影儿都没有,难免焦躁。 正好前年他儿子发了财,给他照自家小超市烧了一座过来,他灵机一动,就给托梦,让顺带着烧点纸扎的食材。 当时他儿子就半夜懵逼了: 这托的哪门子梦? 媳妇儿问他怎么了,他结巴道: “我梦见老爷子了,说在 儿媳妇:“……” 睡前喝假酒了吧?! 不过那儿子是个孝子,儿媳妇也贤惠,虽然觉得这梦荒唐,还是老老实实找人扎了点食材烧了…… 一向不爱主动说话的师无疑听罢,不禁感慨:“真乃孝子、贤妻。” 牧鱼深以为然。 儿子不用说,那儿媳妇肯定也是真爱,不然谁跟着干这种不靠谱的沙雕事? 鬼多力量大,没一会儿功夫,汤底熬好了,蔬菜和肉片什么的也都收拾出来,众“人”便围坐一团,开始毫无生气地涮火锅。 师无疑主动去给自己和牧鱼师徒拿了碗筷。 嗯,就三副。 谢必安:“……” 扎蝴蝶结的没一个好东西。 牛肉卷是老牧头儿切的。 老爷子宝刀未老,一片片菲薄,筷子尖儿提着悬在热汤里上上下下走几遍,薄薄的肉片便陡然变了颜色,羞答答卷了起来。 这就能吃了。 师无疑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动作却飞快,一口气涮了大半盘子。 对面的谢必安看了冷笑,把无常服袖子一卷:抢! 师将军报之以冷笑,使出生前耍枪砍人的功夫,筷子都飙出残影了。 火锅上空,立刻弥漫起刀光剑影。 牧鱼:“……” 不至于,真不至于,我烧了足足一头牛、一只猪啊! 然后师无疑就把抢到的肉卷都堆在他碗里。 那么老大一个碗,愣是堆得冒了尖儿。 牧鱼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干得漂亮!” 老牧头儿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碗:“……” 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到底谁的周年祭? 管家出身的小无常有些社交牛逼症在身上,当即举起汤碗致辞。 “感谢鱼爷的热情招待……” 牧鱼心道,分明就是你们死皮赖脸跟来的。 怎么的,当无常的前提是不要脸吗? 话说谢必安不是“白无常”机构的大中华区总代理吗,怎么还不离开康城! 小无常慷慨激昂说了一通,最后对老牧头儿举杯示意,“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罢,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要不是喝的大骨汤,真的就非常豪迈了。 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细细一想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正吃着,江澜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老爷子的忌日,还专程打电话慰问。 牧鱼赶紧还阳,用肉身接了电话,“谢谢澜姐,我们在这吃席呢。” 江澜:“……” 自从丈夫死后,这世界越来越魔幻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接下来两天牧鱼难得清闲,每天就是正常开开店,收收快递,再跟人聊聊天,久违的惬意。 这天下雨,漫天飘着牛毛细丝,风一吹,薄纱似的抖开,远处街景一片朦胧,十分美丽。 牧鱼拉着师无疑蹲在饭馆门摘菜,“小时候我可喜欢这种下雨天了,脑袋上套个塑料袋就到处乱跑……” 师无疑低头瞅了眼脚边红色的塑料袋,想象了下肉乎乎的小牧鱼顶着它跑的样子: 可爱死了。 正说着,就见一辆黑色suv开过来。 想来车主是个讲究人,下雨天也碍不着洗车,甲虫壳子似的锃亮。 车体两侧还印着字,牧鱼本能地眯眼去看。 但见左边一行:棺怀备至。 右面上书:尸全尸美。 牧鱼:“……” 这尼玛也是能开出来的? 警察不管吗? 主驾驶门一开,先伸出来一条裹着西裤的腿,然后是一柄骷髅头把手的大黑伞。 嘿,这品味够独特的。 牧鱼和师无疑整齐地歪着脖子往上瞅,形成两道歪斜的平行线。 大黑伞“嘭”一下弹开,车主举着往上一起,露出全貌: 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戴着细框金边眼镜。 相较常人,他的皮肤有些过分白皙,唇色也很淡。 总之,就是跟这辆鬼气森森的车很配。 他扶了扶眼镜,先往墙上那行“地府公职人员外出指定餐厅”瞄了眼,然后就拎着皮包过来了。 牧鱼和师无疑站起来,双方进行了短暂对视,就听来人道:“两位是店主?” 看到师无疑时,他微微有些惊讶。 牧鱼道:“我是,他是我朋友。” 又对师无疑道:“他能看见你哎。” 引得师无疑也多看了对方几眼。 来人又扶了扶眼镜,迅速对牧鱼进行了重新评估。 这小子什么来头?摘菜工都是这种级别吗? 牧鱼引着他进去,“礼貌地询问一下,您还活着吗?” 这人身上阴气忒重,却又不惧怕白日行走……而且那车,真的很阴间哎! “如您所见,活得还不错。”来人对这样的对话似乎习以为常,递出一张名片,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刘,刘冠军,业务范围包括并不仅限于美容、整形……” 看到名片上“入殓师”三个字,牧鱼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 神他妈美容、整形,你都不先说服务对象的吗? “我还没那么着急。” 他腼腆道。 刘冠军的镜片上白光一闪,自信微笑,“早晚会用到的。” 牧鱼:“……” 我能把你熬死信不信? 刘冠军不以为意,将名片推到他面前,神采飞扬道: “我们是家族企业,代代相传,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凭借这张名片可以打九七折。” 师无疑怀里抱着个筐,里面盛满了还没摘完的菜。 闻言他眉头一拧,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咔嚓”,粗壮的菜颈应声而断。 他抬手将菜根丢入垃圾桶,轻飘飘丢给刘冠军一个凉飕飕的眼神,“来意。” 牧鱼回神,对哦,这人来这儿干嘛? 刘冠军跟那颗可怜的菜根四目相对,本能地扯了扯领带。 总觉得刚才这鬼掐的好像是自己的头呢。 他战术性咳嗽一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件,“再次自我介绍下,鄙人姓刘,刘冠军,地府基金会的阳间运营者之一。” 牧鱼:“地府基金会?” 地府还有基金会?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刘冠军点头,“众所周知,死亡总是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处理财产……” 总而言之,就是不少人死后会留下财产,有的交给亲朋好友继承,有的则会在死后继续运营,而运营就会持续产生收益。 有的死者会很幸运的成为鬼差,或鬼差候选者,经常会在阳间活动。 这一活动,不可避免地就会产生费用。 “于是,基金会应运而生,”刘冠军激动地扶了扶眼镜,“鄙人的爷爷还曾被评为年度十佳优秀员工!” 牧鱼就发现这个刘冠军可能有点炫耀癖,整个画风就很割裂。 刘冠军的意思就是,牧鱼这个小饭馆如今已经在地府备案,以后但凡有鬼差来消费都能报销。 月结,留单据,每月十五烧给下头看。 能报销哎! 牧鱼立刻高兴起来。 白老七还不算丧尽天良。 这边正说着,牛大爷又提着鸟笼子溜溜达达进来。 刘冠军回头一看,眼冒精光,当即要上前递名片。 “大爷您好,鄙人……” 牧鱼:“……” 牧鱼直接把人撵出去了。 “你一定经常挨打吧?”牧鱼发自肺腑地问。 向活人推销死后业务,真有你的。 刘冠军从车窗探出头来,认真道:“我比较抗打。” 师无疑:“……” 牧鱼:“……” 所以确实经常挨揍。 一人一鬼回到店里,牛大爷好奇地问:“朋友?” 牧鱼随口扯谎,“卖保险的。” 牛大爷恍然大悟,“啊,难怪看着穿的跟企鹅似的。” 他照例叫了老三样,“对了,给你揽了个活儿。” 牧鱼现在一听“揽活儿”这三个字就屁股发紧。 都快PTSD了。 好在牛大爷的业务范围没那么广。 周末体育馆那边会举办老年篮球友谊赛,是康城和隔壁城市联合举办的。 牛大爷虽然不打篮球,但因为常年看人家打篮球,练就一副火眼金睛,经常被拉去当裁判,这次也不例外。 “我寻思你不是月中休息吗?正好闲着没事,去看看玩玩儿呗。上午比赛,晚上聚餐,咱们队就来你家吃饭,你看成吗?” 一个队连正选加替补,再算上队医、后勤、教练、司机什么的,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号人。 确实是个大活儿。 而且这些人都是老退休,有钱! 牧鱼就道谢。 几天后,他果然拉着师无疑去体育馆看比赛。 老年篮球队,还是友谊赛,真正的观众不算多。 牧鱼和师无疑坐了前排,还特意带了爆米花。 奶油和巧克力两种口味,牧鱼自己做的。 自制爆米花真材实料,黄油和糖都用最好的,好吃不说,还实惠。 现在外面一份爆米花可贵了,之前牧鱼问过一次,当场就倒吸凉气: 这就是明抢呀! 刚出锅时热乎乎的,又香又脆,还带着一股醇厚的奶味。 师无疑第一次吃这个,眼睛都比平时亮了。 牧鱼笑眯眯道:“你们那会儿还没篮球吧?” 师无疑摇头,“将士们闲暇时,会击鞠。” 击鞠就是马球,起源于汉代,兴盛于唐宋。 不过打马球对场地和选手骑术要求极高,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马,所以大多流行于军中和上层权贵之中。 但百姓们当观众也很不亦乐乎。 尤其唐代时,整体尚武,文臣中也多军功起家,马球这种动辄死伤的极限运动发展到巅峰,无数职业球队应运而生。 一旦有比赛,民间百姓便会以此开盘设赌局,还会因为各自支持者不同大打出手。 就……场上打得很热闹,场下打得也很热闹。 所以现代饭圈那一套,也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 牧鱼歪头看他,“那你球技怎么样?” 师无疑面无表情,“求胜易,求败难。” 牧鱼:“……” 你好吊哦。 牛大爷今天穿的也跟企鹅似的,脖子上挂一哨,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本来以为老年友谊赛嘛,肯定温温吞吞的,结果开场没几分钟,一个大爷就来了个单臂大风车! 灌篮! 牧鱼:“……” 师无疑:“……”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能,这可太能了! 都够开吃播了! 篮球馆内先是一片死寂,继而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牧鱼和师无疑背后几个小伙子激动得嗷嗷的: “这不比博人传燃?” “大爷牛皮!” 比赛正经挺正规,各种意义上都是。 中场休息时,还有两家广场舞队的阿姨们热场表演。 大家都穿着色彩艳丽的小裙子,动作整齐划一,效果非常哇塞。 还有抛接动作! 你敢信? 牧鱼和师无疑一起震撼,一起目瞪狗呆,一起麻木地鼓掌。 仔细观察后,前者相当悲观地得出结论: 等他自己老了,极有可能连广场舞队都进不去! 动作真的好难!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篮球友谊赛结束当天晚上, 牛大爷不仅带来了本市老年篮球队的所有成员,还有几位比较熟悉的啦啦队成员。 据他们说,这次比赛康城能够获得胜利, 啦啦队功不可没。 在现场亲眼见证的牧鱼和师无疑深以为然: 啦啦队上场之后, 气氛热爆了好吗?! 阿姨们就是坠吊的! 牧鱼已经很久没接到这么大的单子,提前从市场定了上好的牛肉,准备好好露一手。 老年人肠胃功能减弱, 晚上不宜吃太多不消化的。 所幸这些人体格倍儿棒,白天消耗很大, 略吃一点煎得嫩嫩的肉也十分受用。 牧鱼将选好的牛肉提前用带尖刺的小锤子敲打,锤断里面的筋脉和纤维。 这样口感会更软嫩滑, 也更好克化。 煎肉吃的就是一个嫩, 每面用个几十秒就够了。 表面微微变色,体积却不太缩减,切开后,能看见里面漂亮的粉红色。 这样能最大程度保持滑嫩的口感。 表面撒一点黑胡椒颗粒, 吃到肚皮里热乎乎的,很暖肠胃。 还有空运来的芦笋, 都嫩得一汪水似的,手指一掐就是一个指甲印。 切掉根部,整根煎一下,清香脆嫩, 特别适合跟牛排一起配着吃。 红棕色的牛排, 翠绿的芦笋,黑色的胡椒颗粒, 只这么看着, 就已经是一场不得了的视觉盛宴。 每个人只有橘子大小那么一块煎牛排, 既尝鲜,又不至于积食。 牛大爷赞不绝口,并深以为憾。 “就是太少了点,不过瘾。” 牧鱼笑道:“好吃以后常来嘛,别的菜也尝一尝。” 肉类很充饥,肉排太大的话,就吃不下别的了。 他今天还特意跟肉贩子要了两根牛尾巴,做牛尾粥。 中西合璧疗效好,嘻嘻。 跟白米一起炖得稀烂,小骨头都脱节了,正好出锅前捞出。 粥水表面浮动着厚厚一层米脂,莹润透亮。 米粒间混着牛尾巴上脱下来的碎肉和肉筋,只撒一点盐巴调味,盐津津香喷喷,香浓味美。 唉,酱牛尾也很好吃。 用各种大料腌制入味,炖得透透的,吃的时候根本不用牙齿呀,撅起嘴巴一嘬一吸,绵软黏滑的肉就“嗖”一下钻到嘴巴里。 尾巴上的肉并不太多,但吃的就是这种骨头缝里抠肉的成就感。 尤其再伴着一点关节间的筋头,厚实弹牙,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这两天牛肉铺子那边牛尾巴不多,酱牛尾不够分,只好做一锅粥啦。 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牧鱼特意让老板帮忙留意,过两天凑多一点,美美炖上一锅。 就算不卖,他自己吃了解馋也好嘛。 上桌时,粥盅里飘出来的白汽带着香,洒了一路。 当晚还有其他两桌在,众人都被香得受不了,“小老板,牛尾粥也给我们一份!” 当众开小灶,这种行为是很容易引发公愤的! 牧鱼摸摸鼻子,“只有一份了,谁要?” 本来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不打算对外营业的。 可篮球队的人进来,其他人跟着,也不好往外撵。 刷拉拉,举起无数手臂的丛林。 食物就是要抢着吃才更美味。 率先抢到的那桌喝了口,大呼过瘾。 另一桌没抢到,羡慕的眼泪从嘴角流了下来。 谁酸了? 是我。 “小老板,这个也上固定菜单嘛!” 牧鱼笑着点头,“好。” 他会做好多菜呢,普通一本菜单都写不下,一般都是谁有特殊喜好单独讲的。 牛大爷就笑,“这小子会的多着呢,你们呀,就是没有点菜经验。” “姜还是老的辣嘛。” 其他人也跟着嘻嘻哈哈热闹起来。 另一桌上一个年轻人被这气氛感染,笑道:“说实话,原来我特别怕老,总觉得一过二十五岁天都塌了。可现在看来,老了之后也可以很精彩嘛!” 看,大爷大妈们的小生活照样精彩纷呈。 这话被啦啦队骨干秀芬阿姨听到,就回头说:“小伙子,你这么想就对了!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死,谁不会死呢?最重要的是珍惜每一天,不要让自己后悔。” 人生就像旅行,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风景。 重要的是懂得欣赏不同阶段的美。 一干老年篮球队队员纷纷点头。 康城队中锋今年73岁了,当即撸起袖子,亮出鼓鼓囊囊的油亮二头肌,“干就完事儿了!” 变老,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人老心不老,努力活就完了!想那么多干嘛? 其余几个年轻人备受鼓舞。 “大爷您这块儿相当可以啊。” “是呢,今天看见叔叔阿姨们,真是太惭愧了。” “我刚上班没两年,就想躺平了……” “真好,我也要重新加油,等老了以后也跟你们一样!” 原本以为聚餐过后,篮球队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几天后,牧鱼就发现那秀芬阿姨打扮得漂漂亮亮从饭馆前经过。 秀芬阿姨以前是美术老师,现在上了年纪,也还是个挺讲究的老太太。 退休之后,她坚持每周五天去跳广场舞,风雨无阻。 康城的这支广场舞队,就是她率先带人拉起来的。 只是练习的场地应该在另一边,今天却一反常态,从这边走了。 牧鱼在外面晒萝卜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阿姨今天好漂亮哦,约会去吗?” 平日秀芬阿姨的着装主要以舒适为主,基本上都是相对宽松的休闲装,可今天却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绿色香云纱旗袍,盘了头发,脸上化了淡妆,耳朵上掐了黄豆大小的珍珠耳钉,看上去非常优雅美丽。 牧鱼一出声,店里几个下象棋的老头纷纷探头去看。 牛大爷就哎呦一声,“大妹子,老漂亮喽!” 秀芬阿姨那擦了脂粉的脸上透出两团红晕,胡乱摆着手,“哎呀,不要乱讲……” 牛大爷笑,“那漂亮就是漂亮嘛,我可没有乱讲。” 牧鱼也跟着竖大拇指,“真的好看的。” 秀芬阿姨虽已年华不在,但仍可从眉眼间看出年轻时的风情。 又因岁月磨砺,增添了成熟的韵味,就像一壶埋藏多年的老酒,越加迷人。 看牧鱼说的一脸认真,秀芬阿姨也不再谦虚,只是好像有点紧张,时不时用手去推推头发。 简直忐忑地像个小姑娘啦。 她一直是个爽利人,平时做事也雷厉风行的,难得见这样不好意思。 大家正觉得新鲜,却见马路对面慢悠悠停下一辆车。主驾驶的门开了,里面的人似乎要过来。 而秀芬阿姨却拼命朝对方摆手,自己主动踩着人行道过去了。 她身段漂亮,一跑起来,高跟鞋“哒哒哒”脆响,旗袍边角在空气中翩然欲飞。 真是漂亮得不得了。 师无疑的声音从牧鱼脑袋上面传过来,“是个男人。” 不光他,其他人也隐约看见了驾驶席上探出来的一角皮鞋尖尖。 啊呦,还真是约会呢! 以牛大爷为首的一干老头都挤到门口,眯着老眼看。 秀芬阿姨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一枝花,不少人都是有心没胆,快看看是哪个老混蛋出手了? 牛大爷眼神最好,一拍大腿,“那是平城的车牌号嘛!” 平城就是之前跟康城打友谊赛的隔壁城市。 他们所在的位置处于康城西郊,开车几十分钟就是平城辖区,两边往来非常频繁。 什么?! 众人顿时扼腕。 竟然是外面的人捷足先登? 牛大爷啧啧几声,嘟囔着:“这个车牌号看上去好像有点眼熟哦。” 在哪里见过来着? 他视力虽好,可到底有了一点年纪,记性不比以前,像这种只是在某个地方随便瞥过两眼的号牌,如今就想不大真切了。 牧鱼看得好笑。 秀芬阿姨也单身五六年了吧?她还蛮年轻,再约会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就连师无疑也不觉得有什么。 古时人口稀缺,不少朝廷都是大力鼓励寡妇再嫁的,甚至三嫁四嫁都不奇怪。 就是不知道那位幸运的老头是谁? 秀芬阿姨约会这件事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几个圈子内消息传得飞快,以至于隔天去跳广场舞的时候就有老姐妹过来问她。 秀芬阿姨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没有否认,却也只是含糊道: “这么大把年纪了,什么约会不约会的,说出去臊死人了。就是,就是交个朋友嘛……”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一起跳舞的姐妹大声道,“爱情不分年龄,我们老年人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了吗?要我说啊,碰见喜欢的就要勇敢的上!” “就是,”其他姐妹也纷纷附和起来,连扇子舞都顾不上跳了,“这有什么可害臊的!” “对嘛,你看那些老头子,老婆死了没两三年的,都一个个要找小姑娘,他们都还没害臊呢!” “就是就是,上周我还找隔壁老黄跳舞了。” 此言一出,包括秀芬阿姨在内的好多阿姨都纷纷看过去,脸上交织着激动和八卦的神情。 “哎呦,老黄,哪个老黄啦?” “肯定就是原来搞家装设计的那个吧?嘴巴老甜了。” “嘻嘻,什么甜不甜的?你尝过啊?” “哎呀,要死了,要死了!听听你这老不正经说什么疯话……不过他说话确实是蛮动听的。” “不过我觉得嘴巴太甜的男人不可靠,那个老黄好像一直往隔壁模特队那边跑诶。” “我看你们也想的太多了,又不是要马上结婚,听他说几句好的,甜甜嘴也不错嘛……” “说起来模特队的衣服是比我们好看,哎,秀芬,咱们这个队服是不是也要更新改良一下?”一个阿姨比划起来,“她们这个腰哦,都掐得紧紧的……” 众阿姨都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身: 人上了年纪,皮肉多多少少会有点松弛。 另一个阿姨有点担忧,“太紧了,容易显小肚子,而且老有一群老头儿在这里看……” 说话那个阿姨就骄傲地挺起胸膛,“看又不会少块肉,我们要勇敢地展示自己的美。再说,你不会也看他们啊!” “是呀是呀,我发现有几个老头儿屁股老翘的!” “哈哈哈哈!” “哎呀你这个老流氓了……不过之前我看他们做过引体向上,腰老好了!” 一群老太太连舞都顾不上跳了,凑在一起激动地说笑起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像极了小姑娘。 牧鱼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可是又不方便打听,简直好奇死了。 说起来,他平时的生活也蛮枯燥。 师无疑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好奇。 牧鱼眨眨眼,“谁不喜欢温馨甜美的爱情故事呢?” 君不见现代的影视作品都是披着各种皮的谈恋爱。 虽然观众总吐槽,但既然经久不散,就是说明有市场的呀。 说完,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生前有过喜欢的女子吗?” 师无疑去世时也20多岁了,在古代那个早婚早育的年龄,人家应该都当爹了吧? 不过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常年征战,也不大好说呢。 没想到师无疑直接点了头。 牧鱼一愣,刚要追问,却听对方平静道:“我娘。” 牧鱼:“……” 这个答案不能说不对,只是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呀! 师无疑却已经陷入回忆,声音也不自觉柔软起来。 “我娘是我所见过最坚强勇敢的女子……” 是她教会了自己一切。 牧鱼托着下巴听他娓娓道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瘦削却坚毅的轮廓。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等过一阵子,我们出去旅行吧!” 他忽然道。 这个念头就像夏日里的一道闪电,出现得猝不及防。 “我们去看看你生前奋斗过的地方,去看看你娘曾经拼了命也想回来的故土。” 飘荡了这么久,你一定很想家了吧? 听着他的话,师无疑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柔软,像初夏刚开始融化的冰河,潺潺流动起来。 “好。”他说。 不过在寻根之旅之前,还横着一件极要紧的事情: 过节。 国人似乎总是特别擅长将各种节日跟吃联系起来。 中秋将近,连菜市场都涌动着快乐的氛围。 师无疑跟着牧鱼去采购,看得眼花缭乱。 汉代果蔬品种可没这么丰盛。 大个儿的裂了口的红石榴,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红宝石似的籽,酸的,甜的; 大西瓜滴流圆,黑的绿的条纹交错,雄赳赳气昂昂,骄傲得不得了。 一嘟噜一嘟噜的沉甸甸的葡萄,圆滚滚,最漂亮。 至于其他的水果,更不必说。 嗨,哪里吃得完! 牧鱼微微弯着腰,屈起手指,挑中意的敲了敲。 这是一项十分庄重的活动。 摊主王阿姨就笑,“个顶个都是新鲜的,那边是沙瓤,这边还有脆的,吃哪种?” 牧鱼扭头看师无疑。 师将军看上去苦恼得了不得。 牧鱼爱吃,各种瓜果零嘴儿就没缺过。 他还爱分享,自己觉得什么好吃,就喜欢拉着师无疑一起吃。 所以不管沙瓤还是脆瓤,师无疑都尝过。 都好吃。 见师无疑久久不语,牧鱼快要笑死了。 这个样子的师将军有点反差萌哦。 成年人做什么选择嘛,当然是都要啦! 牧鱼又挑了点橙子,趁王阿姨去称斤,嘶溜着口水对师无疑道: “螃蟹吃法可太多了,清蒸、酱爆、辣炒……今晚给你做蟹酿橙尝尝。” 中秋吃蟹是传统,快过节了,虾蟹一天一个价,涨得嗖嗖的,可得提前吃够本。 都说水果和海鲜不能同食,其实是大家钻牛角尖了。 最初只是怕生冷叠加刺激肠胃,后来不知怎么就以讹传讹,演变成致命毒药,夸张到几乎一触即死的程度。 但抛开计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想真被毒死,至少要拥有大象级别的食量! 所以只要肠胃好,适当吃一点根本没事儿。 走之前,牧鱼又被海鲜摊子上的花蛤吐了几口水,心痒难耐,不知不觉又入手几斤。 这些花蛤都是清晨出海的渔民刚捞起来的,天不亮就往这边送,一颗颗活蹦乱跳的,乳白色的细长嘴巴伸出来老长,对着往来人群“噗噗噗”喷水,小水枪似的。 近海城市的人们对海鲜的要求极高,要么不吃,要吃就一定要吃活的。 死掉了的,不动了的,那就不新鲜了呀。 天气比较热,牧鱼买的又比较多,摊主很贴心的送了保温箱,里面塞满冰块。 这样一来,慢慢回家也不怕海鲜死掉。 一不留神就逛久了,牧鱼一抬头,发现日头都快到中天了。 午时正阳,对鬼魂可是大杀器。 他吓得够呛,喊着师无疑赶紧钻到车载太阳伞 师无疑却不紧不慢的,“无妨。” 正戴头盔的牧鱼一愣。 说起来,师无疑的身形是不是又凝实了一点? “你不难受吗?”牧鱼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大太阳。 他竟然敢在太阳下行走哎! 师无疑迟疑了下,摇头。 有一点难受,但可以忍耐。 自从博物馆巡回墓葬展之后,全国各地一直陆续有供奉和香火涌来,他的魂体越加稳定。 现在到了晚上,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汲取阴气让普通人看见了。 他隐约有种感觉,如果真的回故乡一趟,在曾经的埋骨之地走一圈,或许会有更大的收获。 虽然如此,但牧鱼还是将师无疑塞到太阳伞下才放心。、 就算能承受日光直晒,可也很难受呢。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虐待自己? 回去的路上逆风还堵车,小电驴走走停停,骑得有点慢。 师无疑坐在电动车后座,微微垂着眼,看牧鱼圆滚滚的后脑勺。 他的头发漆黑细软,风一吹,就呼啦啦扬起来,像一整片柔软的天鹅绒幕布。 只是这么看着,就不难想象摸上去的手感。 一定是微凉而细腻的吧? 师无疑的视线下移,跟牧鱼腰间的胖头鱼银链对了眼。 大眼瞪小眼。 电动车时快时慢,胖头鱼便也在惯性作用下前后摇摆着。 晃晃悠悠,憨态可掬。 他看看圆滚滚的胖头鱼,再看看圆滚滚的后脑勺。 嗯,果然有点像。 等红灯的时候,牧鱼跟路边一个卖气球的对了眼,哇,好漂亮。 尤其是一款透明的圆气球,里面填充着彩色玻璃纸屑,轻轻一晃,那些纸屑就下雪似的纷纷扬扬,在日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色调。 谁不喜欢气球呢? 牧鱼怦然心动,开始掏手机准备付款,“这个多少钱?” 小贩咧嘴一笑,“45。” 牧鱼:“……” 他冷静地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又放了回去。 好贵! 告辞! 都够买几斤蛤蜊了! 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师无疑几乎本能地摸向腰间,然后摸了个寂寞: 他死了,没钱袋了。 师将军抿了抿嘴,眉宇间浮起一抹郁色。 要是玉佩还在…… 果然应该把它从博物馆拿回来吧?! “哎哎哎,”牧鱼突然低低地叫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那边是不是秀芬阿姨?!” 师无疑跟着望过去。 路边是一家有着巨大落地窗的咖啡店,外面搭的凉棚下摆着几张小桌供客人休息。 其中一张桌边坐着的,可不就是秀芬阿姨? 她对面的椅背上搭着件银灰色的条纹西装,桌边还有喝完的咖啡杯。 哦吼,明显是男款西装哦!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牧鱼:“(_)” 师无疑:“=_=” 师无疑有点不赞同,“非礼勿视。” 偷窥偷听什么的,非君子所为。 牧鱼眼睛贼亮,“就只是路过去买块蛋糕,然后不小心偶遇,顺势多看了一眼嘛!” 他真的好好奇什么级别的帅老头儿才能吸引到秀芬阿姨! 师无疑:“……” 这不是狡辩吗? 正说着,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帅老头儿从隔壁鲜花店走出来。 穿一件白衬衣,两袖整齐地卷起到手肘,脊背挺直,仪态很好。 有种古典文人的清隽味道。 牧鱼和师无疑整齐地挑了下眉。 哦吼,真的是个帅老头儿哦。 见他出来,秀芬阿姨说了句什么,就见那老头儿一笑,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束黄玫瑰。 秀芬阿姨又惊又喜地捂住脸,高兴得不得了。 哇,大爷你玩浪漫真的有一手! 牧鱼停好小电驴,从店铺另一端绕过去,狗狗祟祟坐在靠墙一桌。 师无疑木着脸跟过去,眼睁睁看他把菜单竖起来挡住脸,只从上方露出一双眼睛看。 牧鱼:哇,好浪漫! 师无疑:=_= 我到底在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黄玫瑰?” 秀芬阿姨接过花束嗅了口,难掩欣喜。 老头儿笑道:“刚才路过花店时,我注意到你往那边瞧了好几眼。” 如果牛大爷在,一定可以认出来,这就是友谊赛那天单臂大风车那位“敌军”。 敌军有个蛮文雅的名字,晏安。 被人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秀芬阿姨心里甜丝丝的。 可想到儿女,又有点忧愁。 孩子们还不知道呢,会不会反对? 唉,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恋爱,真是有点……不像话。 晏安叫了两杯柠檬水,“秀芬,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但是人也应该多为自己想想。” 秀芬阿姨明显意动,只是还有点踟躇。 自从老伴去世,她觉得一个人过得也挺好,从没想过搞什么夕阳黄昏恋。 只是……感情这种事,原来真的是来势汹汹,叫人难以抵挡。 晏安继续道:“我们现在也才六十来岁,都没有什么重大疾病,按照自然规律和大趋势,活到八十多岁不成问题。粗粗一算,也还有二十多年呢,为什么要这么苛待自己?” 秀芬阿姨低头摆弄玫瑰花,心情十分矛盾。 “唉,你没有子女,可能不了解呀。” 母亲六十多岁了,突然要给他们找个后爹,这…… “抱歉,”秀芬阿姨回过神来,歉然道,“我不是故意的。” 晏安笑笑,“没事,我自己都不在意的。” 他是退休医生,早年也曾结过婚,前妻是同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 其实最初两人都没有结婚的想法,但很多时候,尤其是这种体制内,你想往上走,婚姻是前提。 一旦你不结婚,领导就会觉得你不够成熟: 自古“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 连家庭重担都没挑起来过的人,怎么靠得住? 两人的事业心都颇重,屡次被领导暗示后,在一次相亲局上一拍即合,很快就领了证。 婚后,他们的事业都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但私生活却陷入僵局。 两人都迅速发现,并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们根本不适合做夫妻! 相较感情,晏安和太太都更重视事业。 两人都是医生,本来就忙,虽然同在一家医院,但婚后经常连续好几天都碰不上面、说不上话。 因为双方负责的科室不同,作息也不同步,后来为了不影响彼此休息,干脆就开始分房睡。 所谓的婚姻,名存实亡。 几年后,晏安的前妻争取到一个去国外进修的机会,为期两年。 前妻没有提前跟他商量,而晏安也不觉得对方有这种义务。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样交过心。 前妻出国前,两人平静地去领了离婚证。 晏安说:“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也没考虑过再婚的问题。”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无性恋。 但事实证明,有的时候只是没能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仅此而已。 他微微叹了口气,“我们老啦,也实在没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留作遗憾。” 被人这样真诚地注视着,任谁也不能不心动。 牧鱼就十分激动。 他缩回菜单后,扭头去跟师无疑分享心得,“哇,我好心动啊!” 非你不可的浪漫。 师无疑对上他的视线,怔住了。 阳光正好,几缕光束从凉棚缝隙中漏下来,斜着洒在牧鱼脸上,将睫毛都映成金灿灿的。 他的瞳色本就有些浅,此时被光一照,有种玻璃般的易碎感,让师无疑不禁联想起边关冬日的冰雪。 有人以为边关就该是一片荒芜,其实不然。 在那片茫茫戈壁滩上,有种独特的小白花,每年冰雪未化、春寒料峭时便争相开放。 花朵不过指甲盖大小,被雪一激,就成了冰晶般的透明。 有时马匹缺少草料,拱开积雪翻找甜冷香。 只是后来战火连绵不断,那里的土地饱吸鲜血,就再也开不出那种小花了。 此时此刻,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师无疑能清晰地看到牧鱼睫毛的每次颤抖。 在灿烂的光影下,像振翅欲飞的蜻蜓,像料峭春寒中轻轻抖动的冰色花瓣。 刹那间,师无疑仿佛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在老姐妹们的鼓励下,秀芬阿姨决定向孩子们坦白。 她有一儿一女,如今也都已成家立业, 平时各自居住, 只偶尔聚一聚。 这会儿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让尽快过去,姐弟俩都吓了一跳, 生怕出什么大事。 结果…… “男朋友?!”姐姐郑晶愣了下才回过神来,“您交了个男朋友?” 弟弟郑延还在一脸懵逼。 真正说出口之后, 秀芬阿姨才发现,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难以启齿。 “是的, 今天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意见……” 郑晶下意识看了弟弟一眼, 倒是松了口气。 来的路上他们还在担心: 妈妈这个年纪了,是不是查出来什么大毛病了?所以才突然着急火燎地让他们过来。 这会儿一看,精神头好着呢,就先放了心。 只要不是生老病死, 什么都算不上事儿。 郑延挠了挠头,刚要说话就被姐姐给了一肘子。 郑延:“……唔!” 您可真是我亲姐! “妈, ”郑晶说,“如果您真的觉得那个人不错,我们支持您。” 老人这些年一直独居,连凑在一起看电视的伴儿都没有, 说实在的, 他们这些当子女的确实有点担心。 但大家工作忙,又有自己的小家庭, 着实无法两头兼顾。 如果真的能有一位靠谱的男士和妈妈相互扶持, 哪怕只是心灵慰藉呢, 也是好的。 不怕说句不中听的,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点小病小灾,要是身边有个伴儿,好歹有人照应着。 再不济,关键时刻帮忙打个急救电话也管用呢。 郑延搓了把脸,也说:“说来我爸走了这么些年了,您年纪也不算大,再找也应该。不过那人靠谱吗?以前是做什么的?条件怎么样?可别是骗子吧!” 听说专门有一类针对中老年的骗子呢。 他这么一说,郑晶也警惕起来。 “是呢妈,您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又有房子,还有退休金,可千万别给那些居心不良的人骗了。” 秀芬阿姨从手机里找出晏安的照片来给他们看,啼笑皆非道: “胡说什么呢,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郑延就嘻嘻笑,“你可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吗?当初我爸就是见色起意……” 话音未落,他就被郑晶给了第二拳。 什么见色起意,那是咱爸! 那叫浪漫的一见钟情! 然后,望向照片的姐弟俩一起呆住了: 这照片里的老头谁呀? 这也忒帅了吧? 郑晶仔细端详了下,小声道:“你觉不觉得有点像一个男演员?特别有气质的那个。” “陈道明老师……”郑延马上来了句。 “对对对,”郑晶忙点头,“真是像。” 说到这里,姐弟俩七夕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母亲: 刚说了爸爸生前见色起意,这会儿妈妈不会是也见色起意吧? 秀芬阿姨老脸一红,又有些骄傲地说:“瞎想什么呢?他追的我。” 姐弟俩整齐地竖起大拇指,“有面儿!” 再一听这老头的职业和为人,还是牛大爷他们验证过的,俩人就更没话说了。 郑延心道,哪怕向着自家老爸,可人家这条件,这模样,就算昧着良心也挑不出错来呀! 还给送花的! 生命不息,浪漫不止! 这也太感人了吧? 爸妈结婚这么多年,老头儿给妈妈买过一枝花吗? 趁老太太转身去给花瓶换水,郑延就凑到姐姐耳朵边上嘀咕: “虽然现在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孝,但我怎么越想越觉得咱妈以前老委屈了?” 郑晶:“……” 确实。 这么优秀的一位男士,换了她,她也心动啊! 这可是平城陈道明! 对不起爸爸,但是…… 你真的做得好差劲啊! 曾几何时,他们几乎都忘了,母亲也曾经是爱美的小姑娘,喜欢穿漂亮的花裙子,打扮的美美哒; 喜欢买好看的带着露水的鲜花,寻一只精致的花瓶来插…… 可自从跟父亲结婚以后,她不得不将更多的时间奉献给家庭。 以至于他们有时候翻起曾经的相册都会有种陌生的感觉: 啊,原来,妈妈年轻时也那么时髦呀! 但认识了这位晏安叔叔之后,短短几天,妈妈身上好像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像一棵枯萎多年的老树,重新抽出嫩芽,试探着开出娇嫩的花。 她找出来以前的漂亮裙子,画了精致的妆容,活像年轻了好几岁。 就连眼睛里,也放了光。 亮得像星星。 他们一直以为跳广场舞就是妈妈最快乐的时候,可现在看来,爱情的力量还真伟大。 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的。 自己的亲妈自己疼,姐弟俩回忆半天,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握住秀芬阿姨的手,“妈,勇敢地追求幸福去吧!” 至于爸爸…… 回头告诉他一声也就是了。 ******* 师无疑来到阳台上,静静吸收月光精华。 月之精华富含阴气,对于鬼魂而言是大补之物。 周围安静的很,只有虫子一阵阵的嗡鸣。 忽然,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人声: “不许动,把钱交出来!” 经过日以继夜的学习,现在师无疑已经能够听懂大部分对话。 抢劫? 他睁开眼睛,先看了眼屋内安静熟睡的牧鱼,这才往前跨出一步,瞬间消失。 黑夜城市的角落,藏污纳垢,滋生罪恶。 西城区某个阴暗狭窄的小巷里,一位刚加完班的女白领死死抓着皮包,瞪着眼前那个用刀子威胁自己的男人。 混蛋,有本事去打劫那些奸商贪官啊,欺负社畜算什么男人! “看什么看!快点把钱交出来!” 用丝袜蒙着头的劫匪抖了抖匕首,继续威胁道。 女白领又怕又气,忍不住吼道: “现在谁身上还带多少现金啊?” 妈的智障! 抢劫犯一噎,“首饰、皮包、手机,快点快点!” 女白领肉痛的看了看自己刚换没几天的皮包和新手机。 呜呜,这可是最新款呀,刚买了犒劳自己的。 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万一这抢劫犯狗急跳墙伤了自己可不合算。 她一咬牙,一狠心,刚要把东西交出去,却见那抢劫犯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人在极度惊恐或惊讶的时候反而发不出声音。 那劫匪刚要上前接皮包,就见对方突然惊恐地瞪着自己,顿时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看屁看,小心老子给你一刀!” 话音刚落,他后背处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女白领身手矫健地躲开,眼睁睁看着对方脸朝下摔在地上,滑出去两三米远。 女孩儿本能地跟着捂脸龇牙。 嘶,看上去好痛啊。 地上那是划出来的血吗? 活该! 师无疑平生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威胁手无寸铁的妇孺的人,此时看他的眼神跟看臭虫差不多。 有本事你去跟敌军真刀真枪的干,哪怕死了残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汉家的狗都知道对着蛮夷狂吠,似这种杂碎,简直猪狗不如。 那女孩儿回过神来,人都傻了。 她看看师无疑,再看看师无疑背后完整而坚固的墙体,就觉得脑子有点乱: 这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刚才那里明明没有人的! 师无疑踩着那人走过去,“可有受伤?” 脚下的劫匪闷哼一声。 好痛,背要断啦! 女孩儿赶紧摇头,心道这神秘的侠客长得竟然很帅。 真是人帅心善,不得了不得了。 师无疑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 女孩瞬间回神,慌忙向他鞠了几个躬,连声说着谢谢,一溜烟跑走了。 结果几秒种后,师无疑又听到“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去而复返,一扭头,刚才那个姑娘又气冲冲跑回来了。 女孩子越想越气,越气越后怕,越后怕又越气,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妈的,凭什么呀,老娘辛辛苦苦加班到深夜已经够惨的了!凭什么还要遭遇这种破事儿! 你一个大男人,身强体健有手有脚,不好好找份工作赚钱,竟然来抢劫我一个弱女子? 要不要脸! 如果不出这口气,女孩子觉得自己都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趁着“暗夜英雄”还没走,她干脆又咬牙折回来,先冲师无疑鞠躬说“打扰了!” 然后,她脱下高跟鞋,用尖尖的鞋跟劈头盖脸就往那劫匪身上敲,一边打一边骂: “混蛋,混蛋!” “打死你!再让你吓我!” “臭不要脸,游手好闲的社会败类,渣滓,呜呜呜……” 师无疑看着身材娇小的年轻姑娘一边哭得惨兮兮,一边却手下不停地疯狂殴打,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他默默地让开了地方。 女孩儿痛殴一番,顿觉神清气爽。 她狠狠吐了口气,抬手将长发胡乱撸到脑后,穿好鞋,冲师无疑笑了笑,甩开大步离去。 这次,她不怕啦! 师无疑目送她离去,转身就见那抢劫犯满脸血的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 “嘶,卧槽,哪个不长眼的?” 话音未落,师无疑又是一脚,踩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神情冷漠道:“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抢劫犯:“……?!” 你礼貌吗? 十几分钟后,正跟同事巡逻的夏长清就见巷子里突然撞出一个满脸血的人来,一边跑一边神情惊恐地扭头看,发现迎面而来的警车后,活像见了救星。 他踉跄几步,一头扑倒在警车前头,声泪俱下的控诉起来:“救,救命!有人……” 夏长清和同事一开始还仔细询问情况,结果越听越死鱼眼。 等那人好不容易言辞混乱地讲完,夏长清的同事掏着耳朵,不耐烦地总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一个扎着蝴蝶结的马尾辫男人抢劫了你?” 满脸血的男人疯狂点头。 夏长清冷笑出声,开始掏手铐,“在你持刀的前提下?” 那人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把被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刀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手里! 他慌忙丢开,“不是,不是我的,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先是抢劫失败,然后被个小鸡仔似的娘们儿殴打,再然后……特么的自己还被黑吃黑。 还有那个神秘男人,你他娘的一个战斗力爆表的人形兵器,扎什么蝴蝶结,装什么马尾甜心啊擦! 他感觉整个精神世界都紊乱了,结结巴巴地狡辩着。 夏长清有多年刑侦经验,一看这人就知道隐瞒了重要事实,当即给同事一个眼神。 年轻巡警立刻上前甩出标准的擒拿,把那人面朝下反着按在车前引擎盖上,扭过手腕咔嚓铐上。 “废话少说,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有监控呢,一查就什么都明白了。 劫匪:“……”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次日一早,牧鱼睁眼一看,就发现窗边多了一个气球,正是他之前想买又没舍得买的透明气球。 日光从窗子里漏进来,将气球照得透明,漫射出里面散乱的彩光,璀璨却不耀眼,温柔得像一段绮梦。 真漂亮呀。 师无疑故作镇定道:“买的。” 小鱼果然喜欢。 “你都能跟普通人购物啦?可真了不起!”牧鱼眉眼弯弯,拿着气球爱不释手地摆弄起来,“哇,谢谢!” 好久没有收到礼物啦。 真好。 虽然只是一只气球,但就像有束阳光直接照到他心里来了,暖暖的。 他觉得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只气球,胸腔里有莫名的情绪不断膨胀,整个人几乎都要飘起来。 牧鱼美滋滋玩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将气球拴在床头,还认真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退开几步,又换了几个角度欣赏之后,才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你哪来的钱?” 师无疑面不改色。“一位善良的路人资助的。” 牧鱼:“……” 所以,你为了给我卖气球,连夜出门众筹了吗?! 感动! 他刚要说话,却见师无疑手里还提着一团雾蒙蒙的东西,像是……一只鬼?! 师无疑平静道:“凌晨时分它来敲门,我怕吵醒你。” 牧鱼无比感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等会儿去菜市场的路上,我给你提点现金吧。” 成年人兜儿里总要有点钱嘛,不能老在外依靠好心人捐助呀。 已经发现致富新路的师无疑觉得自己可以“赚”,“先放在你那里。” 牧鱼想了下,“那我放在床头柜里,要用你自己拿哈。” 两人聊了半天,才想起还有只奄奄一息的鬼魂。 快中午了,又被“强制塑形”一夜,那鬼的状态明显有点不大好。 他努力扭动几下,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委屈巴巴道:“小鱼啊……” 牧鱼就觉得这个声音和这张脸都有点眼熟,仔细回忆了下突然“呀”了声: “郑叔叔?!” 可不就是秀芬阿姨去世多年的老伴儿嘛!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牧鱼示意师无疑松开手。 重获自由的郑大爷第一时间藏到牧鱼身后, 摸着脖子心有余悸地瞅了他一眼。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戾气好大! 牧鱼转过去背对着“年纪轻轻”的汉代古董,“郑叔叔, 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自从师无疑来了之后, 他的睡眠质量大幅提升: 再也没有谁能半夜将他吵醒了。 师无疑面无表情看向来客: 你最好说出点正经理由。 郑大爷:“……” 话说你到底哪儿来的? 中间隔着牧鱼,郑大爷顿时觉得安全多了。 他把两手一握,开始倒苦水, “小鱼,你秀芬阿姨要再婚啊!” 本来他在底下安安稳稳等投胎, 结果昨晚老伴儿在给自己上香的时候,突然说她最近在跟一个老头儿约会! “老郑啊, 那人不错, 过两天我准备让孩子们也见见……” 郑大爷当时就炸毛了。 约会? 还让孩子见? 这还能行!? 可巧那个维持秩序的新鬼人脉挺广,说他认识一个人,能通阴阳,可以帮忙给生者带话。 牧鱼见到他时就有了猜测, “……是不是个姓张的胖子?” “对啊,”郑大爷点头, “他说他是你在地府的业务员。” 说完又感慨,“小鱼啊,出息了,正经业务广啊。” 牧鱼:“……” 神特么业务员。 不过从张敞具体干的事实来看, 好像……也没错啦。 那是不是还得给他工资? 算了算了, 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进了我兜里的钱, 谁都别想再掏出去。 大不了下次张敞再想跟澜姐说话时, 给他免费好了…… 当时郑大爷就觉得牧鱼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问过地址后再一细想,嗨,那不隔壁街上的小孩儿? 早年他死的时候,白事饭还是那爷儿俩操办的,一桌十八个大碗,荤素搭配山珍海味,着实不错。 尤其那道土匪猪肝,香辣过瘾,现在回想起来还流口水呢。 可惜老牧头儿这两年也下来了。 下来就下来吧,偏不干正经事,跑去奈何桥熬汤了。 听说那孟婆汤可难喝…… “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咋的,她都六十多了,黄土埋脖根儿的人了,还想二嫁?” 郑大爷哼唧道。 牧鱼及时纠错:“可是郑叔叔,您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呀?” 没毛病嘛。 郑大爷:“……” 扎心了。 他哼哼几声,一扭头,“反正我不同意!” 好家伙,前任遇现任,横跨阴阳的巨大修罗场! 牧鱼暗自好笑。 这种事只讲究你情我愿,您不同意也没办法呀。 “我们要换位思考嘛。”牧鱼知道他生前是个大烟枪,为此还得了肺癌,就从柜子阿姨先走,留您一人守寡,忽然碰到情投意合的了,您守得住?” 牧鱼自己不抽烟,这还是当年老牧头儿去给人家做宴席收到的喜烟,也不知搁了多少年,外盒塑料封上都落了一层灰。 郑大爷一见,喜不自胜,赶紧凑上去狠吸两口。 这感觉,倍儿爽! 秀芬阿姨一直讨厌他抽烟,郑大爷去世后,各色鱼鳖虾蟹都供奉遍了,唯独没有烟卷。 如今时隔多年再碰,整个鬼都酥软了,相当飘飘欲仙。 郑大爷眯着眼一脸陶醉,想也不想就道:“那我肯定不找的。” 话音刚落,就见牧鱼和师无疑两脸怀疑。 郑大爷恼羞成怒。 这什么表情? 人和鬼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且不说古代三妻四妾,男人们见一个爱一个,就连牧鱼也见多了现代老头儿们那澎湃不熄的热情。 绝大部分男人一旦死了老婆,甭管年轻还是年老,你就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保管再找。 可很多女人一旦死了丈夫,往往很多年才能走出哀痛,而且大部分都不会再找。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在现代家庭构成中,妻子要承担更多压力。 上了年纪之后,儿女也拉扯出来了,刚好没了丈夫一身轻松。 有钱有房有儿有女,简直爽歪歪嘛。 除非遇到真体贴的,不然谁愿意再给自己找个巨婴来伺候? 郑大爷抽完烟,又来央求牧鱼,“小鱼啊,你帮帮忙带个话嘛,我跟老婆子说几句。” 牧鱼想了下,“我得先问问秀芬阿姨那边的意见。” 郑大爷急了,“有啥可问的?老两口说句话,追忆下过去还不行吗?” 牧鱼不紧不慢地穿鞋拿钥匙,挎上小布兜,准备出门采购。 “您这是真心想追忆过去吗?” 人死了五六年,坟头草都换了好几茬,冷不丁冒出来,老太太能受得了? 尤其又挑了这个时候,这不存心叫人为难? 万一秀芬阿姨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开启一段新生活,自己冒冒失失滥好心,搅碎一段好姻缘可怎么行? 郑大爷还想追上去,却见眼前一黑,刚掐自己脖子那小青年冷飕飕往这边一瞥,他就迈不动步了。 郑大爷有点蔫嗒嗒的,小声嘟囔: “离离原上谱,一岁一枯荣,人走坟凉啊……” 坟头草都换了几茬,可不就是脑袋上绿油油的! 要不是时机不对,牧鱼能当场笑出来。 老爷子还挺赶潮流,年轻人的网络用语张口就来。 牧鱼照例先去采买,回到店里时,郑大爷早已离开。 他就是个普通鬼,完全无法抵挡午时阳光。 听郑大爷的意思,秀芬阿姨好像已经对儿女坦白,牧鱼决定先联系小辈探探风声。 当鬼魂的强烈意志积攒到一定程度,是有可能向亲人托梦的。 阿姨毕竟年纪大了嘛,万一情绪激动,影响身体就不好了。 这事儿得尽快办。 师无疑熟练地去摘菜,就听牧鱼给人打电话,“郑姐吗?我是牧鱼,哎对,有件事……” 当天晚上,姐弟俩就冲来饭馆了。 确切的说,是姐姐硬拖着弟弟来的。 直到猪肝面线端上桌,郑延脑袋瓜子还嗡嗡的。 什么叫“开导开导咱爸”? 咱爸不都死了五六年了吗? 上了一天班,郑晶饿坏了,先舀了一勺浓浓的大骨汤,小口吸入。 汤汁微烫,混着猪肝特有的香味,顺着喉管一点点往下滑时,感觉整个人都被熨开了。 很舒服。 再来口软烂的糟鸭掌,一嘬一吸一抿,筋头、肉皮瞬间脱骨,舌头搅几下就能往下咽了。 牙齿失业现场。 郑晶惬意地吐了口带着肉香的热气,挑起一大筷子雪白的面鲜略吹了吹,便大口吞下。 她在广告公司上班,节日前后忙成狗,已经许多天没来饭馆了。 一口下去,熟悉的老味道滚滚袭来,鲜! 面线本是闽南一带的特色,康城地处北方,其实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更别提吃。 但老牧头儿早年走南闯北,做的就很地道。 猪肝面线是郑大爷生前最爱之一,三天不吃就想。 女儿遗传了他爱内脏的口味,儿子则随妈,吃不大惯。 郑延拖过属于自己的鸡汤面线,往碗里加了一点醋、两勺辣油,狠狠洒满香菜,这才慢吞吞吃起来。 正是上客的时候,牧鱼忙了半天才能喘口气。 过来时,姐弟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最近生意慢慢好起来,他那辆小电驴的车载量有点不够看,每次回来都压得歪歪斜斜。 刚才他盘算了下积蓄,琢磨着是不是买辆二手小面包,三万块钱足够了。 郑晶抹了抹嘴,张口就道:“我爸啥意思,他还想把人带走咋的?” 郑延:“……” 不至于,真不至于。 牧鱼瞅了眼身边空位,觉得如果郑老头儿还活着的话,这会儿脸指定绿了。 郑延觉察到什么,顺着看过去,颤声问:“我爸……” 牧鱼点了点头。 姐弟俩就都吸了口凉气。 还真来了啊! 他们这代人,还是蛮信鬼神的。 早年老牧头儿还活跃时,街坊邻居多多少少都听过传闻,说是小鱼这孩子眼睛净,又得了高人指点,可通鬼神。 一传十,十传百,连带着野道士那不修边幅的样子,也被大家看成世外高人的洒脱超然。 牧鱼心想,你们心疼的世外高人,可能比在座诸位都高薪。 野道士是正经在册的道士,做法事那一套烂熟,还精通风水相术。 除了基本固定工资外,他时常接外快,出场费极高。 可谓半年不开张,开张顶半年的典范。 所以野道士其实收入可高,只是大多流水似的泼在炼丹上,妥妥月光族…… 郑晶收敛了下,小声道:“爸,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古代还鼓励寡妇再嫁呢,您不能这么古板。” 郑大爷振振有词,“那傻老娘们儿呆不愣登的,给人卖了,还数钱呢!” 男人最了解男人,到了这岁数还想找的,大多是想要免费保姆。 郑延忍不住道:“爸,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晏叔叔条件可一点不比我妈差,光退休金就五位数,说好了的,以后家务活一点儿不用我妈干,都找保姆。” 晏安退休前就有高职称,如今还时常应邀去各大医院坐诊呢。 简直就是超龄版的钻石王老五嘛。 其实一开始听妈说找了个男朋友,郑延也觉得别扭,甚至有些无法接受。 在他一贯的印象里,“家”这个字代表的就是他们一家四口。 可如果妈妈真的再婚了,岂不是要加个陌生人进来? 但姐姐的话,却又让他重新思考。 “我们的不同意,究竟是真的担心妈被骗,还是为了我们自己?” 自己真的有资格反对吗? 他当初结婚时,不也是拉了个陌生人进来,让妈妈无条件接纳成为一家人的吗? 妈妈是妈妈,可也是独立的人呀。 她鼓起勇气告诉儿女自己的想法,多么不容易。 既然年轻人可以离婚、再婚,那老年人又为什么不可以? 郑晶也在旁边点头,又伸出手来比划,“就是,人家不抽烟不喝酒,身体倍儿棒,前儿打篮球还灌篮呢!” 她越说越起劲,“陈道明您知道吗?老帅了,晏叔叔长得就跟他似的。” 好么,一双儿女背叛了一对,郑大爷又是心酸又是羞恼: “男人抽烟喝酒怎么了?尖嘴猴腮帅个屁,你妈当年还说我像陈宝国!” 正向师无疑科普几位中老年偶像的牧鱼:“……” 已经差不多适应现代审美的师无疑:“……” 您这就有点捏造事实了啊。 把话一传,那边姐弟俩也齐齐摇头。 “不能,不能够。” 我妈做人的基本底线还是有的,绝无可能睁眼说瞎话。 郑大爷:“……” 白养活你们了! 还没怎么着的,就胳膊肘往外拐! 敌军过于优秀,饶是郑大爷有亿点自信,也挑不出更多毛病,不由越加郁闷。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不过瞧郑大爷的意思,十有八/九要卷土重来。 快到凌晨一点时,巡逻结束的夏长清带着后辈来吃宵夜。 正好牧鱼刚炒了一大盆麻辣螺蛳,便慷慨地邀请他们一起。 四个人一道菜肯定是不够的,牧鱼又去水缸里看了看,发现蛤蜊的沙子吐得差不多,索性又煮了花甲米线。 螺蛳尾部都剪了小口子,汁水全都渗进去,吃的时候噘嘴用力一吸,连汤带肉就都biu一下到了嘴巴里。 麻辣鲜香,百分好味。 其实螺蛳统共也没多少肉,但要的就是这股寻宝似的劲儿。 从坚硬的外壳中掏出软肉的瞬间,成就感油然而生。 师无疑不耐辣,却又爱吃辣,每隔几秒钟就会停顿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牧鱼暗自好笑,取了冰镇汽水打开。 夏长清的眼睛往四个满是水汽的玻璃瓶上一溜,心下了然: 怕是又有客人在。 经过上次的黄玉华事件,如今她对这类事情已经适应良好。 闲聊间,那后辈吐槽起之前抓到的蠢贼: “如今犯罪分子的质量也很堪忧,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自己抢劫不成还要推卸责任,说什么被一个蝴蝶结马尾辫的男人黑吃黑……” 当他们警察傻呀? 案发现场有个监控死角,那劫匪也是看准了才下手的。 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 牧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师无疑岿然不动,完美演绎了何谓局外人。 昨晚揍人时他就发现了,头发散着有点碍事,所以今天换了道士那样的发髻。 你们找马尾辫,跟我师无疑有什么关系? 夏长清狐疑地看了牧鱼一眼。 牧鱼尴尬一笑,战术性喝汽水。 夏长清挑了挑眉。 怕是那劫匪没说谎。 “只是说来有趣,对方只抢了45块……” 牧鱼干巴巴笑,“哈哈,那,那还挺有原则哈……” 呜呜,气球就只值45块钱。 师无疑认真思考: 或许下次该多要点? 牧鱼:“……” 大可不必! 夏长清轻笑出声,没再说话。 很多时候,法律在应对某些罪犯时的点到即止反而会让犯罪分子肆无忌惮,更加嚣张: 反正顶多也就是批评教育,了不起关几天,放出来后爷爷还是一条好汉! 如果真的有蝙蝠侠之流黑夜骑士震慑宵小,倒也不错。 夏长清看破不说破,主动另起话题,“对了,你说要买二手面包车,我这里倒有个……” 送走夏长清他们之后,牧鱼就收拾收拾打烊。 睡前他去洗澡,隔着玻璃门跟师无疑讲道理:“打劫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不要跟他们学坏啦!” 师无疑淡淡的:“嗯。” 毫无诚意。 牧鱼:“……” 你可以再敷衍一点。 师无疑伸手戳了戳那只气球,看着它摇摇摆摆,眉宇间的线条都柔和了。 小鱼生活的环境太简单了,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单纯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需要以恶制恶,以血还血。 你觉得放他一马,他却不会感恩,只会暗骂为什么这次这么倒霉,被人逮住,然后下次变本加厉。 你可以驯服狗,却无法驯服狼。 只能打,打到他们怕,打到一想起就肝儿颤,然后再也不敢。 没什么道理是武力讲不通的。 如果讲不通,那就再来一遍。 正想着,就听浴室里的牧鱼低低“哎呀”了声,师无疑想也不想穿墙而入。 结果就见牧鱼满头泡沫,正在揉眼睛。 洗发水进到眼睛里去了,杀的疼。 师无疑垂下眼睛,睫毛微颤,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听到里面重新响起哗哗水声,又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非礼勿视,这样不好,他默默地想,然后悄然来到阳台。 中秋将至,月色极好,恰似水银倾泻,将地上照得纤毫毕现。 可纵然如此,还是有许多月光照不透的阴暗角落。 但没关系,以后会照进去的。 他会让月光照进去的。 师无疑仰头赏了一会儿月。 皎洁的月光温柔洒落,像母亲的手。 他娘织得一手好羊毛,每年入冬前,都会替他缝制厚实的羊毛袜,柔软而舒适。 有时离家千里之遥,只要低头看看脚,就觉得好像并未远行。 如今的这轮圆月,似乎与千年前也没什么不同。 嗯,又白又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牧鱼本以为第二天先来找自己的还会是郑大爷, 却没想到一开门,看见的就是秀芬阿姨。 老太太穿了套藕荷色的长裙,脖子上系了丝巾, 踩着猫跟鞋, 十分优雅。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 却没有刻意染过, 就这样大大方方挽起来, 向世人展现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对牧鱼笑了笑, 说明来意, “给你添麻烦啦,今天我会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为了表示歉意,她甚至还买了一束带着露珠的太阳花哎! 牧鱼有点手忙脚乱,开心极了。 他第一次收到花束,竟然是一位漂亮的阿姨送的。 阴影处的师无疑眯眼。 花束啊…… 牧鱼有点害羞, 连忙侧身请她进来。 “阿姨您今天格外好看。” 而且她眼睛里有光哎, 像星星,显得精气神十足。 若在以前秀芬阿姨可能会不好意思,推说“哪里”什么的。 可今天,她忽然不想了。 因为出门前,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打扮很好看,为什么要说谎呢? 去他的谦虚,我要像栀子花一样,偏要美煞人。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莞尔一笑, “谢谢, 我也觉得不错。” 话说出口的瞬间, 她忽然觉得很高兴。 原来自我肯定是这样令人愉悦。 她又有些遗憾, 为什么以前的六十年没意识到这点呢? 所幸她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永远不嫌晚。 店里没有花瓶,不过有几只洗刷干净的细长粗瓷酒瓶,因为造型和色彩都很古朴,牧鱼没舍得扔。 现在倒正好拿过来用。 牧鱼往里面注入清水,将太阳花插进去,退后两步端详,也觉得很好看。 还有点乡间村舍的自然之美呢。 安置好花束后,他端了杯芒果汁上来,试探着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该不会郑大爷真的入梦了吧? 秀芬阿姨温柔一笑,“他们是我养大的,怎么瞒得过我呢?” 昨晚各自回家后,郑晶姐弟俩几乎一宿没睡。 老天爷,我们跟去世多年的老父亲说话了! 谈的还是我妈的新男友! 这是何等狗血的场面! 于是今天一大早,郑晶就忍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别别扭扭说些支持的话。 结果一下子就被老太太发现不对劲,逼问之下,郑晶只好讲了实话。 其实在这之前,秀芬阿姨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着急? 而且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她就想着,一把年纪了再嫁,会不会说出去不太好意思? 可听女儿说了昨晚的事情后,秀芬阿姨脑袋里嗡的一声,突然就从胸膛里烧起来一把火。 她感到愤慨,感到委屈,又觉得不甘。 凭什么呀? 你已经死了,国家法律都自动承认我恢复单身,凭什么还要来对我指手画脚? 就因为结过一次婚,你就要约束我一辈子? 你死了,还要让我陪葬不成? 谁要守活寡! 都说开窍只在一瞬间,于是突然之间,秀芬阿姨开窍了。 她想填补以前的空缺,想不辜负余下的人生,想勇敢地去追求幸福。 于是等晚上郑大爷过来时,脸上就变得相当精彩。 我资敌了?! 这是什么世道! 看着好像比几年前更年轻的妻子,郑大爷酸溜溜地说:“我才死了几年啊,你就变心了。” 女为悦己者容,以前咱俩过的时候,也不见你打扮得这么上心。 秀芬阿姨就道:“我又要上班,又要养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还得洗衣做饭备课改作业,哪里有时间打扮?” 郑大爷一噎,好像确实是这样。 刚结婚那两年,老伴儿貌似也挺精致来着,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后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来着? 啊,老大出生之后。 晋升为新手父母的他们着实过了两年焦头烂额,鸡飞狗跳的日子,什么都要会,却什么都不会。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秀芬就顾不上化妆,顾不上打扮了。 为了多争取几分钟睡眠,她甚至连精致的高跟鞋都束之高阁,换上更稳当,更适合奔跑,也更方便打理的休闲鞋、运动鞋,每天跑着上班。 郑大爷偶尔也会帮着带孩子,但绝大部分时间,孩子还是妈妈带的。 有时他累得人仰马翻,半夜听见孩子哭,动都动不了时,还能听见身边的妻子挣扎着爬起来,去给孩子喂奶。 他不是没想过帮忙,可好累呀。 “幸亏我不是女人……”类似的念头,无数次从郑大爷脑海中划过。 郑大爷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真要论起来,他还给孩子换过尿布,带他们出去玩,已经算同龄人中做得很不错的啦。 “合着咱们这么些年的感情,就都没了呗?” 他带着点羞恼,带着点气愤,还带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不敢确认,或者说不想确认的恐惧。 如果妻子再婚,孩子们有了新爹,会不会,会不会过段时间,自己就会被彻底遗忘? 在地府的几年经历让他认识到,生理上的“死”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被世人遗忘,才是真的死亡。 秀芬阿姨抬起长满皱纹,却依旧美丽的眼睛,平静道:“说这样的话,就是你自己赌气了。” 看着老伴儿微微泛红的眼眶,郑大爷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心酸。 是啊,他就是在赌气。 可气什么呢? 气妻子真的要抛弃自己? 还是气自己不够优秀,不敢面对现实,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年妻子跟着自己,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确实可以做得更好的。 郑大爷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算块石头,凑在一起过四十年,也能捂热了。 当初他们是领导介绍认识,最初,确实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 可后来组建了家庭,又有了孩子,经历过风风雨雨,一起哭过笑过,谁能说没有感情呢? 真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话,也过不到现在。 有时郑大爷自己都在想,他们过了一辈子,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细细想来,或许还是亲情多些。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曾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当初自己去世,哭得最伤心的就是老伴儿了。 唉,自己走了,就剩下她了。 她有咽炎,平时要开加湿器,却总忘记清理,都是自己做的。 也不知自己走了这几年,她学会没? 还有平时需要订桶装水,你一个孤寡老婆子在家,可别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郑大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一出来,他整个都萎靡了,好像这几天支撑他“无理取闹”的东西,轰然倒塌。 “那年画架被延儿弄坏了,你急得要哭,我说一定给你修得看不出来,是骗你的。”郑大爷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后摩挲了几次,“其实我没能修好……” “我知道,”秀芬阿姨忽然笑道,“你赶在我下班之前买了个新的换上,当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大爷一愣,也拍着腿笑了。 “唉,也对,你天天对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骗了老伴儿几十年,可没想到,原来是对方一直都知道。 郑大爷挠了挠头,“真不想走得这么早啊……” 退休金还没回本呢! 谁知牧鱼刚把这话传达过去,一直温柔微笑的秀芬阿姨抹了抹眼泪,突然开启狂暴模式: “是我让你早死的吗?!” 牧鱼:“……” 师无疑:“……” 阿姨你谁?! 郑大爷直接被吓了一哆嗦,“我没……” 然而秀芬阿姨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不等牧鱼转达就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疯狂扫射起来: “就不知道上辈子欠的两口黄汤、那几口烟是怎么的,天天抽天天抽!我劝多少回了,你听了吗? 狗屁的【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现在神仙了吧?美了吧? 看看你这个德性,人家那些大领导整天忧心国事,也没见烟酒不离口。你倒好,浑身没有二两肉,肩头担子没有一指宽,也不知哪来的心事? 整天摆谱,又抽烟又喝酒,你自己算算你这些年喝酒抽烟花了多少钱了?都够付个首付了!这些钱攒出来给孩子们留个家底不好吗? 跟人家那些老头似的,下下棋,钓钓鱼,跳跳舞,不好吗? 你看看人家老牛,遛鸟多好,又文雅又风流,你倒好,整天弄得屋里乌烟瘴气,一大家子人跟着你抽二手烟,最后折腾出病来,自己遭罪不说,还叫全家人跟着你操心受累……现在觉得自己早死冤枉了?呸!你就是活该!” 众人三脸懵逼。 感情老太太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人呐。 想想也是,估计憋了一辈子都没机会说,没想到老伴都变成鬼了,还在那叨逼叨,可不就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郑大爷被骂得狗血淋头,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窝在角落里,整个鬼都麻了。 过了好久,才弱弱地搓着手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看你这又急眼了……” “用不着你说!” 秀芬阿姨一通狂输出,顿觉神清气爽,宛若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发泄这么爽! 以前我竟然都没试过! 爆发过后的沉默令人窒息。 就连师无疑也禁不住轻轻挪了挪脚尖。 时隔千年,他果然还是对中老年女性们的爆发毫无办法。 回过神后,秀芬阿姨自己也有些尴尬。 “我一辈子迁就你,老了老了,偏就任性一回,管你同意不同意的,谁让你早死了呢?” 丢下这句话,她捏着手袋匆匆离去。 牧鱼和师无疑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郑大爷。 郑大爷望着老伴儿的背影怔怔出神,一声长叹后,原地消散。 也不知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郑大爷回到地府后还是心不在焉,恍惚间,竟回到了自己生前居住的屋子。 郑大爷难以置信地转了两圈,还真是。 我回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 大致陈设还是一样的,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春日的冰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书房里的书籍摆放次序换过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已被挪到后面。 书桌还是那张旧书桌,可椅子换过了,地板……也重新铺过了。 郑大爷刚想习惯性摸摸那书桌,手指却径直穿透桌面。 他愣了下。 是啊,我死了。 早就死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焕然一新的木质地板。 当年自己就是坐在这里工作,因为长时间不挪动地方,日积月累的,木质地板都磨出来四个小坑。 可现在,带着小坑的地板没了。 他仿佛能看到世间属于自己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 客厅里忽然传来走动声,郑大爷出去一瞧,就见老伴儿正坐在灯下翻看以前的相簿。 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不然恐怕又要生气啦,郑大爷心想。 秀芬阿姨抽出当年的结婚照,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声嘟囔: “这死老东西,死都死了,还不叫我安心,我偏要找,你能怎么着?” 说完,将照片拿远了点,又带点嫌弃地皱起眉头。 “看你这尖嘴猴腮的熊样儿,要不是我,能有别人稀罕要你?” 郑大爷:“……喂!” 死者为大,还能不能给留点体面了? 不过你现在还在看我的照片,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他有点臭屁地想着。 秀芬阿姨叹了口气,正要将照片放回去,却听到有人敲门。 “谁呀?”她警惕地问。 郑大爷就在旁边点头。 对,就是这样,晚上有人敲门先别过去,问清楚是谁再行动。 门外传来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老年男腔,“是我,方便开门吗?” “哎呀!” 郑大爷就见刚还在缅怀过去的老伴儿突然慌乱起来,是那种带着娇羞的慌乱。 她慌忙站起来,胡乱抹了抹眼角,又对着镜子飞快地照了几下,这才踩着小碎步过去开门。 郑大爷:“……” 去特么的温情脉脉! 秀芬阿姨打开门,果然见晏安擎着一束黄玫瑰立在门外。 “听她们说你今天没去跳舞,我担心你生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些冒昧?” 郑大爷悄无声息地飘过去,以一种极其挑剔的眼神打量着: 呸,知道冒昧你还来?伪君子!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骚包! 中秋节还没过呢就穿西装,热不死你! 秀芬阿姨欣喜地接了花,先低头嗅了口,犹豫了下,“我没事,你,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郑大爷几乎要大声疾呼:“你这傻婆娘,这是引狼入室懂吗?” 不管多大年纪,这都是个男人,活生生的男人! 男人都是色鬼! 晏安眼中明显流露出一点名为快活的光,他的脚尖甚至动了动,但还是非常克制地站住了。 “不要了吧,对女士影响不好。”他笑道,“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郑大爷的呼喊戛然而止。 欲擒故纵,这狗男人有一套!他酸溜溜地想。 秀芬阿姨心里甜滋滋的。 她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对方的温柔体贴,每次都像暖融融的春风刮过,带着花香,柔柔的,叫她不自觉放松。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她就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整个人都如坠云端,轻飘飘的晕乎乎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怦然心动,又豁然开朗: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爱情的滋味,如此美妙。 她有点想哭,又有点委屈,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一方白手帕送到她面前,晏安低声道:“如果你为难,我们以后就做个普通朋友好不好?” 秀芬阿姨接过手帕,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抬头,已然破涕为笑。 “哪有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的普通朋友。” 见对面的老头儿一愣,秀芬阿姨噗嗤一笑,抬手把手帕摔还给他,“明天一早我是要去吃东大街的灌汤小笼的,你爱去不去。” 说罢,直接就把门关上了。 几秒种后,门外再次响起带着点狂喜的声音: “去的去的,几点呀?我八点半来接你好不好?” 待外面的脚步声远去,秀芬阿姨才捂着自己滚烫的面颊跺脚,哎呦,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简直羞死人啦! 她摸了摸胸口,老天,跳得可真快。 震得她脑袋都要不清楚了,嗡嗡的。 稍微冷静一点之后,秀芬阿姨又一路小跑来到窗边,偷偷挑起一点窗帘往外看,亲眼看着晏安上了车,开走了,这才缩回来。 一旁的郑大爷早已没了方才的酸溜。 他默默地看着老伴儿从未有过的少女般的娇羞,再看着她一点点珍视地打理着黄玫瑰,迟来的明白了什么。 我从没给她买过黄玫瑰。 可她也从没说过自己喜欢黄玫瑰。 郑大爷艰难地想着,可是,她应该也不是会主动向别人提要求的人。 所以,是那骚包老头儿自己发现的? 那么,我生前曾拥有那样多的时光,却为什么从未发现? 是我不能吗? 不,是我从未留心。 或许他曾以为不值一提的东西,恰恰是对方最需要的。 郑大爷总觉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真到了这一刻,却都觉得毫无意义。 他踟躇半晌,轻声道:“以后,你都好好的……” 一语未毕,已化作轻烟消散。 心事已了。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了吧。 “咦?” 正在插花的秀芬阿姨本能回头看向身后,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有一瞬间觉得,那死鬼好像回来了。 忽然一阵劲风刮过,将四面雪白的窗帘猛地刮起,像一蓬蓬鼓胀的船帆,裹挟着凉风卷入室内。 秀芬阿姨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笼住乱飞的头发,顺势往窗外看了眼。 “明天又是好天气。”她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夏长清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 说帮牧鱼联系二手车,第二天中午就带着人来了。 来的是她的学弟,今年刚入职。 他正跟女朋友谈婚论嫁, 之前两人说起婚后要买车,这厮隔天便兴冲冲去了。 当女朋友被他捂着眼来到停车场时,也曾满心欢喜, 脑海中火山喷发般迸溅出无数浪漫场景。 结果一睁眼, 看到一辆……面包车。 “车不行,别怪路不平” “国产秋名山F1” 便宜大碗, 皮实耐操; 只要发动机还在,我就能跑! 五菱宏光,永远的神! 牧鱼:“……” 你这种人竟然也能有女朋友? 不科学! 青年用力干搓了把脸,眼神木讷, 仰头发出一声讨薪民工般苦逼的叹息,缚地灵附体似的絮叨起来: “我单知道要买车,却不知道恋爱中的人,审美差这么多, 早知道……” 夏长清忍不住道:“好歹跟你女朋友商量一下啊。” 青年嘎巴嘎巴转过去, “女孩子不都喜欢惊喜的吗?而且都是车,只有一点点差别而已, 问题不大……” 牧鱼微笑:“……确实是亿点点差别呢。” 这算什么见鬼的惊喜! 惊吓还差不多。 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怨种准新郎一番, 几天后, 牧鱼顺利晋升为有车一族。 他刚满十八岁就去考了驾照, 梦想风驰电掣。 奈何几年过去, 仍是只有照, 没有驾。 如今, 终于梦想成真! 只是这么一来, 距离买房又远了一步。 之前李沐阳和秀芬阿姨事后也都给了谢金,不过大家都是普通家庭,金额有限,首付之路仍差临门一脚。 “没关系嘛,”牧鱼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车身,迅速自我安慰,“有了车,我就可以买多点菜,卖多点钱,还能送外卖呢!这样一来,赚钱速度也就上去啦……” 之前他曾想过加入外卖平台,可现在抽成忒狠,问了下就搁置了。 如今有了车,完全可以给熟客们送餐。 见师无疑对面包车颇感兴趣,牧鱼还挑了休息日带他去郊区荒地上练车。 事实证明,聪明人学什么都快。 不过短短半小时,汉代青年师无疑就火速接受了“铁甲战车”的设定,挂挡、急刹一气呵成,最后还无师自通来了个甩尾漂移。 “不错。” 他摸着方向盘,隐约找回当年纵马驰骋的畅快,由衷赞美道。 若当年有此神器,粮草和人马转运便无后顾之忧了。 果然猛男就是要飙车。 坐在副驾驶上的牧鱼狠狠夸奖几句,觉得对方的情绪明显比平时高涨不少。 他才要继续说话,就见道路尽头歪歪斜斜开过来一辆驾校教练车。 视线触及“教练车”三个字时,牧鱼瞬间回忆起被驾校支配的恐惧。 那是怎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十几号人排队用一辆车,冬天寒风瑟瑟冻成狗,夏天烈日炎炎直冒油,外加教练骂得你抬不起头。 前半辈子的苦都能在这里尝遍。 牧鱼乖乖巧巧悟性又高,睁着无辜的大眼往教练跟前一杵,活脱脱别人家的孩子,倒是很难挨骂。 可惜为了省钱,他报了暑假档团购,堪称九九/八十一难之最。 跟一群学生仔劳改犯似的蹲了一个月马路牙子,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碳化如非洲黑乌鸡,一撸袖子,界限分明。 当初老牧头儿是这么评价的: “你都不敢晚上光膀子走,不然老远一看,那就是具雪白的无头尸……” 练车现场一般被人们总结为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相当惨绝人寰。 没等那辆车靠近,牧鱼和师无疑已经听见了教练嘶哑的喊声: “挂档啊!!卧槽刹车啊……又熄火又熄火!!离合器摆着好看的吗?前面路口该怎么样,你特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路标吗?转向灯转向灯……” 然后牧鱼就看着那雨刷欢快摇摆起来。 冷知识: 如果一辆新手车在靠近路口时突然晴天开雨刷,那就证明他们要拐弯了。 教练张了张嘴,一个白眼直冲天际,然后破布娃娃似的往座椅靠背上一躺。 累了,毁灭吧! 不教了! 学员是个腼腆小青年,隔着玻璃跟“咯吱咯吱”摇摆的雨刷对视几秒,绝望地趴在方向盘上哭泣起来。 “嘤嘤……” 教练看上去更绝望,气若游丝道: “老弟,咱打个商量,我把钱退给你,再加200辛苦费,你去隔壁驾校祸害其他教练吧,日行一善,功德无量,好吧?” 学员还挺倔强,“做事要有始有终,我一定要在你们这里考出来!” 教练哽咽道:“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考不过不收费,当年他们驾校哪儿来这么大勇气打这句广告语? 三年前,我们驾校院子的南墙还在呢。 你开的不是学员车,而是行走的挖掘机啊! 多好的苗子,开普通车耽误了,去蓝翔不好吗? 两人四目相对,无语凝噎,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怎么这么惨? 恰在此时,师无疑又在不远处飙了一段儿漂移,尘土飞扬间很有康城拓海的风采。 这一片多是拆迁的厂房和荒地,基本上西城区谁想考驾照,都会来这边彻夜突击。 所以那教练本能地就以为这也是哪家的学员。 他远远看着,流下了羡慕的口水。 这谁家学员? 给我多好! 那边师无疑过足了瘾,准备开出这段就把车交还给牧鱼。 两辆车擦肩而过时,对方教练下意识往这边看了眼,然后…… 艹,五菱出无人驾驶车了?! 不特意汲取阴气时,普通人是看不见师无疑的。 都说好事成双,第二天,牧鱼就接到了送饭请求。 订餐的是一个中年人,说家里老太太住院了,难得今天精神头好,想起多年前在老城区吃过的菜,问能不能给送。 牧鱼问了地址,市人民医院,倒是不太远。 “可以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中年人在这边打电话,老太太就在那边追忆:“老牧在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吃他家的炸茄盒,就着咸汤能喝一大碗……” 说着说着又有点委屈,“后来听你们的,搬到你们那边去住,就吃不着了!” 新住处干净明亮,但是不让种菜。 不让种菜啊! 老委屈了! 中年人无奈地笑,“是,这不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有滋有味嘛。” 又对牧鱼道:“您听见了吧?说早年吃过一个姓牧的老板做的炸茄盒,挂念了一辈子!还想吃南瓜豆沙馅儿的饽饽,喝咸汤。” 说着,又扭头问老太太,“妈,喝什么咸汤?” 老太太顿时来了精神,“就是那个菜丝混着土豆丝,再搅和一点面疙瘩!” 略滴几滴油,整体清清爽爽的,特别开胃。 中年人和妻子对视一眼,噗嗤一笑,“还挺讲究。” 说得他们也馋了。 牧鱼在那边听得一清二楚,“老太太说的应该是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年去世了,您问问我做成不成。” 牧鱼继承餐馆没多久,但凡找过来的回头客,十有八/九是冲着老牧头儿来的,听说他去世后,难免唏嘘。 每次遇到这种事,牧鱼都会悠然生出奇异的温暖,并忍不住想: 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死去了呢? 有的人活着,可从没有人在意; 有的人分明已经逝去,却还经常被人提及。 这种凝固在他人回忆中的存在,是否也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想到这里,牧鱼不由看向师无疑。 这位不仅存在于他人回忆中,还有地方政府给立了碑、造了像呢。 之前牧鱼已经上网查过了,结果发现碑文就算了,那石像…… 除了同样性别为男,压根儿一点都不像! 觉察到他的视线,师无疑习惯性望过来,以眼神示意: 怎么? 牧鱼看了眼他手里的《安全驾驶从这里开始》,噗嗤笑出声。 师无疑停顿了下,伸手捏住腮帮子。 他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嗯,嫩豆腐似的,果然比看上去更好掐。 牧鱼:“……” 你果然学坏了! 电话那边中年人转达后,老太太眨巴着眼想了会儿,了然,“是有这么个孩子,我见过,大眼睛,白白净净的,手艺不比他师父差。” 顿了顿又叹,“小牧也走啦,那手艺怪可惜的,唉,还没吃够呢。” 对比起她的年纪,老牧头儿确实也可以称呼一句“小牧”啦。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老人上了年纪就得哄。 以前老太太总嘟囔见不着孙子孙女,他们两口子一商量,说干脆搬过来一起住吧,老太太还高兴得什么似的,见天抓着老姐妹们说儿媳妇孝顺呢。 如今为了口吃的,竟又怀念起以前的旧屋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儿媳妇就道:“妈,茄盒我也会炸,您早说想吃,刚才就给您带来了。” 老太太瞅了她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很小声地说: “外面做的和自家做的不一个味儿。” 婆媳俩平时相处得很和睦,所以儿媳听了这话也不着恼,只是笑: “那就多买点,让我也尝尝什么到底味儿。” 说的也是,外面做的一般都比家常的好吃,不然怎么开店呢? 有人附和,让老太太越发有了兴致,当即两眼放光讲起来: “格外好吃,还有炸萝卜丸子,金灿灿的,外头酥,里头绵,也很有滋味。 对了,得用青萝卜,带皮擦丝炸,白萝卜水萝卜都不够味儿。 晚上胃口不好的时候,用当年的新小米浓浓熬一锅粥,一口丸子一口粥,啧啧,顺气又舒坦……” 儿媳妇:“……嘶溜。” 好馋! 中年人愣是给老母亲说得口水直流,干脆也给自己和妻子订了餐,权当一家人吃团圆饭了。 挂了电话,正好遇上医生过来查房。 医生问了一圈儿问题,笑道:“挺好,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 老太太点头,指着儿子儿媳,“孩子们孝顺,我觉着好了不少,想吃饭呢。” “孝顺好啊,证明是您会教。”医生就笑,“想吃就吃,比起胃口,那忌口都不重要,有营养才能养好身体。” 久病床前无孝子,医院才是最能暴露人性的地方。 见多了因为钱和陪护问题争吵厮打的例子,每次看到这种一团和气的,医生也觉得心情舒畅。 中年人谢过,跟着把人送到门外,确认里面听不见了,才小声问:“大夫,我母亲的病……” 医生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微微叹了口气,“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老太太这是二次复发,以84岁高龄能维持到这个样子,说实话,从医学角度讲都很不可思议。” 中年人搓了搓手,有点不甘心,“不能再手术了?我听说国外有种特效药……” 医生摇头,“癌症晚期手术风险本来就大,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又是这么大的年纪,风险大于实际意义。” 说得不好听一点,手术台很可能上得去,下不来。 中年人的眼眶慢慢就红了。 纵然医生见惯生死,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时,也不免唏嘘。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趁老太太精神还好,多陪陪吧,想吃什么就吃,别多想。” 说句不中听的,这么大年纪才突然查出来癌症晚期,发展迅速,若能干干脆脆地走,患者和家属都少遭罪,也算体面了。 “启明啊~”见儿子还不回来,老太太就在里面叫。 “哎!”武启明赶紧应了声,飞快地抹抹眼角,又跟医生说了句谢谢,这才匆匆回去了。 稍后牧鱼带着饭菜开车来医院送饭。 距离医院的距离越近,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阴冷。 那阴冷不同于地府衍生的阴间黑雾,汇聚了逝者临终前的绝望、不甘、悔恨、死气,是一切负面的集合体,好像柔韧的水草,粘腻而湿滑,顺着人体游走,令人本能地压抑。 牧鱼一抬头,就看到了盘旋在医院上空的巨大黑色气旋。 那气旋活像一只大水母,无数或粗或细的阴气从医院的各个角落延伸出来,像水母的腕足,蜿蜒着汇入。 而黑气最浓郁的地方有三处: 急诊部,住院部,以及,太平间。 简直像用黑墨水直接泼上去似的。 好多人都说医院这种地方阴沉沉的,住院久了,虽然病治好了,但人却抑郁了,不无道理。 阴气本就会缓慢侵蚀活人,医护人员在日常工作中会积攒功德,恰好可以抵消阴气带来的影响,所以不觉得有什么。 但没有功德加身的普通人,在这种环境下待得久了,真的很容易出问题。 牧鱼皱了皱眉,刚要下车,腰间的胖头鱼铃铛突然“叮铃铃”响了几声。 空气中突然荡开一圈人类肉眼难见的涟漪,水波一样向外扩散,无声又迅捷地将他包裹其中。 阴气带来的不适瞬间烟消云散。 牧鱼有些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好像被镀上一层透明防护衣,完全隔绝了阴气的入侵。 哇,好东西哎! 他刚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师无疑,却见对方盯着虚空中的巨大阴气团,罕见地涌出一种名为垂涎的表情。 他非人非鬼非仙非圣,以遗憾和不甘为魂,摄平生功德为体,啮敌人之绝望悲鸣,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常人避之不及的阴气,于他而言,乃大补之物。 下一秒,就见师无疑微微闭了眼,缓缓吐息起来。 一开始,好像没什么变化,可数次吐息过后,牧鱼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迅速流动。 那楼顶汇聚的阴气无风而动,像被装入气球中挤压一般,突然疯狂朝着师无疑涌来! 师无疑轻轻张开嘴,那阴气仿佛受到指引,争先恐后汇入车中,将师无疑裹成一只黑色巨茧。 “师无疑!” 牧鱼惊呼出声。 他的指尖刚碰触到外层阴气,就好像进入到了泥泞的沼泽,前方巨大的阻力之中又汹涌着无数冰冷的恶意。 突然间,勾魂链疯狂颤动,胖头鱼铃铛也跟着丁零当啷响个不停,似乎在极力阻止他这么做。 牧鱼如梦方醒,赶紧将手撤回。 指尖离开黑茧的瞬间,阴冷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牧鱼看着那不断蠕动的黑茧子,担心得不得了,却又没什么好办法。 好在短短几分钟后,那只茧子就迅速变淡,然后化作一缕细烟,钻入师无疑的口鼻中不见了。 牧鱼看看空荡荡焕然一新的医院楼顶,再看看肚腹平平的师无疑,目瞪口呆。 全,全吃了?! “师无疑?”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试探着伸出手指。 指尖尚未触碰到师无疑的脸颊,他就猛地睁开眼睛望过来。 他的瞳色极深,像两汪不见底的井水,幽暗又沉静,沉默着注视时,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牧鱼被吓了一跳,“呀!” 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师无疑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牧鱼眨眨眼,“师无疑?” 师无疑嗯了声。 这声音跟平时极为不同,沙沙的,带着点儿餍足过后的慵懒,落入牧鱼耳中,仿佛带着小钩子,钩得人麻嗖嗖的。 牧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耳根子有点热。 师无疑又笑了两声,轻轻地,像春日午后拂过的微风,叫牧鱼越发不自在。 他刚要往后缩,手腕却被师无疑捏住了。 师无疑的力气大得惊人,牧鱼挣扎了两下,几乎要怀疑自己被铁锁钳住。 师无疑的手顺着他的手腕,一寸寸往上,最后停在指尖,用指腹轻轻蹭了几下。 冷的,热的。 然后,他将这只手一点点按在了胸口。 活人的温度立刻顺着胸腔蔓延进来,初时温润,叠加之后,竟变得滚烫。 牧鱼就觉得手底下一片冰凉,才要往回撤,却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 掌心下分明有什么在一下下跳动! “咚!” “咚!” “咚!” “你有心跳了?!”牧鱼惊讶道,“你,你活过来了?!” 师无疑笑笑,“一点不足为道的小把戏。” 吸食了海量阴气后,他能做的事情更多了。 也不知怎的,听着身边这小家伙急得心跳加速的声音,他忽然就向往起来: 他向往再次像人一样鲜活。 但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更何况他的死亡距今已逾千年之久,怕是尸身都不全了。 所以他做了一件在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 将体内的阴气汇聚到胸口,模仿生人的心跳起伏。 得到答案后,牧鱼难掩失落,不过还是主动安慰他,“这样也挺好的。” “妈妈,那个哥哥在玩什么游戏呀?” 一家三口从车前经过,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指着面包车内喊道。 爸爸妈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脸色大变,赶紧捂住小姑娘的眼睛。 “咳,那是,那是大人的游戏,小孩子不可以看。” 哎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要命,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摸来摸去的! 小姑娘有点不服气。 那两个哥哥都好好看哝。 见女儿还挣扎着要动,妈妈立刻吓唬道:“看多了眼睛会坏掉的!” 小姑娘立刻不敢动了。 牧鱼:“……” 他慌忙抽回手,脸上腾一下热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袋上去,。 师无疑这个“受害人”反倒很坦然,眼带笑意瞧着他,“不摸了?” 牧鱼:“……” 这人突然变得好奇怪! 果然在外面不可以乱吃东西,师无疑你现在完全就是坏掉了! 外面的小姑娘乖乖被爸爸捂着眼睛,“我不看了,那我可以吃炸鸡吗?” 妈妈有点犹豫。 女儿这次来看医生,就是因为总吃油炸食品,不爱吃蔬菜,导致口腔溃疡总不好。 可也不知为什么,不久前看医生时还气呼呼的,想着要给这个小东西一点颜色瞧瞧,比如说家里永远不许出现炸货之类的,这会儿竟突然轻松起来。 好像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忽然消失,再回想起之前烦躁的事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过都是小事嘛! 原本要生气的妈妈久违地心平气和道:“等你乖乖吃完药,养好病,就准你每周吃一次。” 因为请假而痛失全勤的爸爸忽然也觉得,比起赚钱,陪伴家人好像更重要一点。 “妈妈这几天辛苦啦,走走走,今天我们下馆子去!” 说完,扛着女儿一路小跑。 妈妈愣了下,看着哈哈大笑的女儿和丈夫,忽然也笑了。 “下馆子!” 那边牧鱼和师无疑下了车,提着几个保温桶往住院部走。 住院部在最里面,要经过门诊楼、急诊部等建筑,路线比较迂回。 医院这种地方,是永远不愁客源的。 哪怕今天非年非节,也不是周末,可各色病人还是络绎不绝。 牧鱼能看到黑色的气息从他们身上源源不断地产生。 想必用不了多久,刚被师无疑清理一空的上空,又会被黑色气团笼罩。 只要有人,就永远不会缺少负面情绪。 路过急诊部时,牧鱼习惯性往里瞅了眼,结果就看到好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无常整齐地排成一列。 牧鱼:“……” 头回一次性见这么多无常,还挺壮观。 这是在干什么? 无常开会?!整个大活儿? 不管是什么,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知道。 牧鱼往那边看时,为首那个似乎有所感应,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短暂的沉默过后,牧鱼刷地扭回头,拉着师无疑就往前走。 然而那小无常却轻巧地穿过路中间的护栏,美滋滋追了上来,口中兀自喊道: “哎呀小老板,你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几分钟后, 那小无常学着牧鱼的样子,蹲在路边,快乐地吸食着炸萝卜丸子的香气。 他本来想挨着牧鱼蹲的, 可师无疑那家伙就跟后脑勺生眼似的,不管他往哪边走,那家伙总会精准地抢占落脚点。 没奈何, 只好退而求其次, 蹲在牧鱼对面。 牧鱼看着路边逐渐失去热气的萝卜丸子,有那么一丢丢怨念。 这原本是他特意多做了送给顾客尝鲜的, 结果却被这混蛋抢走了。 其他几个无常都是生面孔,虽有些跃跃欲试,奈何师无疑在旁边太具威慑力,只好规规矩矩在旁边围着。 小无常砸吧着嘴儿, 显然一份萝卜丸子下肚,很有点意犹未尽。 牧鱼警惕地护住食盒,“没了!” 小无常失望地哦了声,又摸着下巴去看师无疑, “他是不是又变强了?” 牧鱼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视线对上几个可怜巴巴的无常,突然灵机一动, “今晚要不要去我店里下馆子啊?” 来啊, 消费啊! 白嫖算什么本事! 小无常一拍手, “好呀好呀!” 牧鱼笑眯眯道:“我给你们多准备点好吃的。” 反正公款吃喝嘛。 小无常点头如啄米, 又美滋滋跟他分享, “对了, 我转正了!” 之前偶像都没告诉他公职人员在外用餐可以报销, 简直……太有魅力了! 呜呜, 他好变态,我好爱! “恭喜啊,”牧鱼往旁边看了下,没发现谢必安,“七爷走了?” 说起来,自己能赚这份“公务鬼”外快,也算谢必安的功劳呢。 小无常努力伸长了脖子,试图偷窥食盒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嗯,七爷很忙的,能带我几天真是……” 他感动得哭了起来。 我真是太优秀了,以至于七爷竟不辞辛苦亲自带我! 牧鱼:“……” 这家伙生前会不会也是个心理变态? “我要去给人家送饭了!”牧鱼赶紧站起来,“不跟你们瞎扯了。” 再不送去,滋味该不好了。 小无常抄着手笑眯眯跟他道别的样子,简直像极了谢必安。 吸收阴气后,师无疑的状态极佳,虽然已是午时,但就这么大大方方行走在阳光下时,竟也不怎么觉得难受了。 除了不是活人,他现在越来越像活人了。 稍后牧鱼按着床号送了饭,愕然发现订餐的竟然就是昨天的怨种教练! 武启明显然也认出他来,显得很激动。 “你那车自己改装的?!” 牧鱼:“……哈?” 武启明着急,“就那无人驾驶的面包车啊!你自己改的还是别人做的,老贵了吧?” 他是个车迷,平时就喜欢玩改装,可无人驾驶这领域是真没涉及过。 能做到这一步的,一定是个业界大佬吧? 牧鱼:“……” 神特么无人驾驶! 师无疑低低地笑起来。 武启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抓着牧鱼追问。 牧鱼无奈。 驾驶员就在你面前啊喂! 什么无人驾驶…… 哎,等等! 师无疑不是人哎,所以这么说起来的话,昨晚那会儿他们也确实是无人驾驶哈? 牧鱼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了。 “哎呀,就是这个味儿!” 里面老太太尝了口炸茄盒,开心得不得了。 儿媳妇也跟着吃了口,点头,“确实不一样哈。” 乍一吃,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五花肉和茄子,里面加了点葱姜,可为什么炸出来的滋味,就是比自家做的好呢? 见儿媳妇吃着也好,老太太就有点成功安利的得意。 她冲牧鱼招招手,“小朋友,你这手艺可不比你师父差啦。” 牧鱼不大耐夸,别人一夸他就不好意思。 “还行吧……” 见老人的儿媳妇一个劲儿研究,他就主动讲解起来,“五花肉最好手动剁馅儿,机器绞的口感会差一点。还有,肉尽量选肥一点的,因为茄子吸油,肥肉里面的油脂被茄子吸收后会更软更有滋味。” 女人恍然,“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油了点?” 本身就是油炸的。 牧鱼笑着摇头,“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的口感是不同的,这个无法取代。觉得油腻的话可以炸好后控油,然后再拿吸油纸吸两遍就行了。” 而且因为炸茄盒油多,今天配的咸汤和其他两样菜都极其清淡。 一整套搭配下来,热量和油脂都在标准之内。 单纯从外貌看来,老太太确实很符合癌症晚期病人的特征: 脸色蜡黄,骨瘦如柴。 她虽然馋,但癌细胞大量转移,各处器官衰竭,其实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艰难地吃了两口炸茄盒,喝了几勺咸汤,又挑了一点菜叶尝鲜后,便停了筷子。 她吃不动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万分满足。 “真好啊!” 活着真好。 能趁活着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真好。 她疼得满头大汗,仍笑着说。 她的精神头极好,稍显浑浊的老眼中,仍努力迸发出神采。 她,她的家人,都一点儿不像即将迎来死亡的样子。 牧鱼并未像看其他病人和家属那样看到阴气。 多么神奇! 在这绝症患者的病房里,这家人简直明亮得像太阳! 武启明送牧鱼和师无疑出去时,老太太甚至还乐观地向他们摆手,“小朋友,再见!” 这俩孩子长得多俊呀。 牧鱼突然有点难过。 出了病房,武启明跟着吸了吸鼻子。 “你也看见了,我妈……她难得碰上这么爱吃的饭菜,接下来这几天的午饭,就都麻烦你了。” 这几天老太太的精神头格外好,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怕。 怕她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牧鱼记得野道士曾经说过,人,尤其是老人,在去世前是有感觉的。 所以很多老人会在去世前突然精神起来,然后一反常态地安排各种事宜。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死了。 死亡啊…… 牧鱼忽然问师无疑,“上战场的时候,你怕吗?” 师无疑坦然点头,“怕。” 人都是血肉之躯,命只有一条,更何况是他们那种装备不精良的义军,归者不足百之一二。 牧鱼又问:“那你也会怕死吗?” 师无疑忽然笑了,抬手安抚性的捏了捏他的后颈。 细细的,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的动脉一下下跳动。 是生者的力量。 他看着柔软的黑发在指尖穿梭,映着薄薄一层光晕,低声道:“怕,但我更怕一生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而死。” 若能死得其所,便可视死如归。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牧鱼歪头看他,“你很了不起。” 任何一个可以直视死亡的人,都很了不起。 师无疑了不起,那位老太太也很了不起。 说完,牧鱼用力做了次深呼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但我可能没有那么勇敢,我想活得久一点。” 师无疑眼中迅速噙满笑意。 “好,那就活得久一点。” 反正,我大约可以护你一生那么久。 沿着原路往停车场走时,再次途经急诊部,原本空荡荡的停车处停了好几辆救护车。 现场乱哄哄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耳畔回荡的是各种哭喊声和哀嚎。 “快快快!” “伤者呼吸骤停!” “血压骤降!” 牧鱼呆呆地看着,就听旁边几个人议论: “啧啧,真惨啊,太吓人了!” “怎么回事?” “西边国道那个十字路口出车祸了,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公交车,听说特别惨……” 牧鱼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无常手中出现了小卡片。 “是个大活儿。” 小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模仿活人伸了个懒腰。 “有多少人?” 牧鱼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被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心脏跟着一紧。 师无疑挪了下脚尖,挡在他和急诊部之间。 虽然隔绝了画面,但牧鱼耳边还能听到高高低低的惨叫,还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甜。 小无常歪头,视线不断在他们两人之间游弋,漫不经心道: “十三个,两个同事在现场,三个同事在二院。” 牧鱼心里咯噔一下。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人当场死亡。 十三人……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性子,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条生命在自己眼前逐渐逝去,那种滋味儿真的很难受。 但他没有办法。 小无常摆弄着勾魂索,突然嘻嘻笑起来,“你不会又想做什么吧?不可以哦。” 此时的他跟刚才抢萝卜丸子时的沙雕判若两人。 虽然是笑着的,可笑意却没有直达眼底。 牧鱼摇头。 天地循环自有其规律,他上次阴差阳错救了李沐阳,不能不说也是另一种天意。 而这次这么多无常都提前守在这里,大局已定,无法更改。 小无常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道: “你知道康城一年要死多少人吗?” 牧鱼一愣,下意识摇头。 “去年是51483人,”小无常笑嘻嘻道,“平均到每天是141个,平均到每小时是将近6个……” “也就是说,”他掌心翻转,露出一张白色卡片,晃晃悠悠往急诊部走去,“就在你说话的那几分钟里,已经有人死去了。” 牧鱼看清了那卡片上的字迹: “江莱,性别:女,死因:车祸,死亡地点:康城第一人民医院,享年七岁。” 是刚才送进去那个小姑娘。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她抢回来。” 师无疑平静道。 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是游离在朝廷边缘的义军将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固有秩序的挑战。 牧鱼摇了摇头,率先迈动脚步,“我们走吧。” 这种死亡,终究跟生机未绝的猝死不同。 就算强行留下魂魄又如何? 伤者的躯壳已然伤痕累累,器官破裂、衰竭,脑死亡…… 留下魂魄,将它们困在躯壳里吗? 而且…… 如果救人,救哪个?不救哪个? 自己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如果这次救了,那下次要不要救? 如果每次都救,应死之人死不了,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深夜,小无常如约带着几个同事来到饭馆,一进门就窝进椅子里咸鱼躺。 “好累啊!” 牧鱼:“……无常也会累吗?” 小无常斜眼瞅他,“有点公德心好不好,我们又不是不知疲倦的社畜。” 社畜知道疲倦,谢谢! 牧鱼心头微动,“你们有公休日吗?” 无常们整齐摇头。 “有带薪休假吗?” 无常们摇头。 “有固定上下班吗?” 摇头。 “有稳定的休息时间,稳定的一日三餐,确切的职场前景吗?” 牧鱼笑眯眯问道。 牧鱼呵呵几声,发出最后一击: “所以,你们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完全没有任何福利保障,没有退休。而且不管上下班,都要随传随到,随时随地加班喽。” 众无常:“……” 妈的,我们是社畜! 当初跟着谢必安来的小无常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我要吃垮你!” 他凶巴巴地喊。 牧鱼:“……” 你是得了不模仿偶像就会死的病吗? 哦,抱歉,你已经死了。 所以你是一个求死不能的社畜了呢。 累了一天的人总想喝点酒放松一下,做了鬼也一样。 牧鱼给无常们上了好几瓶酒。 不求多贵,但求利润高。 目的和动机就很赤果果。 曾见过进货单的师无疑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嘴角微翘。 真可爱。 小无常人菜但瘾大,虽然第一个叫酒,却也是第一个喝醉的。 他出溜到桌子底下,抱着条凳子腿哽咽起来: “呜呜呜,七爷……你怎么就这么离我而去了,七爷啊,我长大后就成了你啊!” 牧鱼:“……”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师无疑觉得有些辣眼睛,“要不要丢出去?” 看他的表情和严谨的态度,牧鱼觉得他是想来真的。 牧鱼到底良心未泯,“不大好吧?” 毕竟都是阴间财神呢。 光今晚这几桌的利润,就够他正常经营一周啦! “抱歉,”另一个面生的无常歉然道,“他最近情绪不太好,酒后失态了。” 牧鱼瞬间燃起熊熊八卦之心,“为什么情绪不好?” 无常还会情绪不好的吗? 面生无常看样子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下才小声说: “七爷是我们的偶像嘛,小九难免更痴迷了点,可前几天七爷被八爷叫走了,他整个鬼就开始丧魂落魄的……” 哇哦! 牧鱼眯起眼睛。 失恋了呗! 他正要继续挖掘,却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从角落里传来。 大家整齐地往那边看去。 是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无常,留着非常具有古典气质的胡子和发髻,身上有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一边往嘴巴里灌酒,一边口齿不清的哭喊着什么,偶尔还用力捶打下胸口,看上去非常痛彻心扉了。 “先帝啊!” “太子,太子委屈啊!” “呜呜呜,先帝啊,您为什么不放假!” 牧鱼:“……” 最后这一句是不是有点太小家子气了? 刚才透漏八卦的那位无常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小声解释说: “他很惨的。” 牧鱼追问:“有多惨?” 那无常长叹一声,“他出仕于洪武年间。” 洪武…… 牧鱼倒吸一口凉气,再次望过去的目光中,终于也带了浓烈的同情。 洪武是朱元璋的年号,而那位皇帝是出了名的抠门和工作狂。 他最被后世公职人员“唾弃”的一项壮举就是: 官员俸禄极低,而且废除前朝的“公务员”休假制度,所有的在朝官员一年只能放三天假,春节、冬至和皇帝诞辰。 又穷,又累,还不给放假……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使唤。 可以说是社畜中的顶配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中午牧鱼去医院送饭时, 老太太就笑着说:“小鱼啊,你替我做豆腐饭吧。” 豆腐饭就是白事饭,因为康城这边的习俗是饭桌上必须有豆腐主打的菜, 因此而得名。 旁边的武启明听了,立刻道:“妈!您说什么呢。” 今天他女儿也在,闻言附和道:“就是啊奶奶, 您还要长命百岁呢。您看最近胃口都好了, 咱们好好吃饭,吃完饭就回家了。”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 和蔼道:“傻孩子,人都会死的,早晚有这一天,怕什么?” 她看看闻讯赶来的儿女、孙辈们, 长长吐了口气,“我这辈子啊,知足啦!” 孙女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回去的路上, 牧鱼和师无疑碰见了刘冠军。 这厮还是一副企鹅装扮, 镜片后的眼珠上布满血丝,显然一宿没睡。 虽努力克制, 但仍不难发现他眼底翻滚的炽热: 来大活儿了! 昨天车祸去世了好几个。 车祸嘛, 逝者的遗容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而遗体保存的相关费用根本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 家属们都想尽快整理好火化, 于是有人连夜就给刘冠军打了电话。 刘冠军也看见了他们, 扶了扶金边眼镜, “有亲朋在?” 他又开始掏名片。 牧鱼:“……” 这人活脱脱就是个工作狂啊。 牧鱼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留着你自己用吧!” 刘冠军遗憾地收回手。 他看看跟已经跟活人没什么区别的师无疑, 忽然说:“其实之前我挺讨厌来医院的,因为这里的阴气会让我压抑,连赚钱都变得不那么快乐了。可这次来却不同了。” 他歪头看着楼顶蔚蓝的天空。 这里轻快得像刚开业,连带着病人们的情绪都好了很多。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刘冠军注视着师无疑问道。 师无疑嗤笑出声,“我平生最厌恶自作聪明又故弄玄虚的人。” 刘冠军表情一僵。 师无疑伸手,青铜剑在他掌心出现。 “我既在阴阳之外,想来寻常规则也无法束缚,”他的视线顺着刘冠军的脚上移,“若以我的剑斩生人,会怎么样呢?” 刘冠军就觉得一股宛如实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爬,脖子后面冷飕飕的。 妈的,他好像真的会砍我! “喂喂喂,”他打了个哆嗦,瞬间垮了,马上看向牧鱼,“你就不管管吗?” 牧鱼抱着胳膊冷笑,“其实我也觉得你挺装逼的。” 出门在外,吃点阴气怎么了? 他们又不抢魂魄,不干扰正常秩序运行,医院里人们的情绪好了,还算为社会做贡献呢! 昨天的小无常他们都没说什么,可见根本无所谓,你又在这里故弄什么玄虚! 刘冠军有些尴尬。 “职业习惯嘛……” 做这行的,社会地位本就微妙,如果不装的高深一点、神秘一点,怎么起范儿?! 而且,他忍不住又看了师无疑一眼: 这可是从未见过的品种! 牧鱼一个跨步挤到他和师无疑中间,撵鸡似的朝他挥舞胳膊,“去去去,干你的活儿去!” 看什么看,不许看! 讨厌死了! 他的发质细软,总定不住型,稍一动作,头发就跟着跃动起来。 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像一片涌动的海浪。 师无疑看着他并不怎么高大的背影,乖乖站着。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有点奇怪,但好像……还不赖。 刘冠军十分受伤,“喂,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直接报销单位,对我有点最起码的尊重好吧!” 牧鱼非但不尊重,甚至变本加厉推了他一把。 “你要是公报私仇,我就投诉你!” 大约是觉得威慑力不够,他叉着腰,又补充了句: “告诉你啊,我 刘冠军踉跄两步:“……” 亏他第一次见面时还以为对方是兔子。 现在看来,特么的是食肉兔吧? 去医院送饭的第一天,牧鱼遇见了无常。 去医院送饭的第二天,牧鱼遇见了刘冠军。 去医院送饭的第三天,他同时遇到了无常和刘冠军。 老太太的病房内哭声一片,武启明强撑着出来跟他交接。 人去世后,家属还有一系列工作要做,大约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关系,他看上去倒还算稳定,完全没有想象中逝者家属们悲痛欲绝的样子。 可一看到熟悉的饭盒,这个中年人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吧嗒落下来。 “我妈今天吃不到了。” 他是一家之主,得撑起来。 所以过去那几个小时,他一直都没哭。 妈妈还躺在床上,身体热乎乎的,软软的,好像只是睡着了。 可医生怎么说她死了呢? 武启明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觉得十分荒谬。 就在不久前,妈还念叨着饿了呢。 早上她甚至下床走了几步,还说楼下的花开的真好看。 怎么…… 怎么就没了? 可直到看见来送饭的小老板,他突然就意识到: 妈妈走了。 我没有妈妈了。 我是孤儿了。 压抑已久的巨大悲痛在这一刻失控,疯狂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他。 武启明忍了又忍,终于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我没有妈妈了! 牧鱼唇舌发涩,憋了半天,也只好干巴巴道:“节哀。” 武启明又捂着脸哭了会儿,流出来的眼泪迅速将衣袖染成深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胡乱擦了擦眼泪,接过饭盒,声音沙哑道: “给老太太供上吧,早起她还念叨呢。对了,这饭盒钱等会儿一起转给你。” 供奉过逝者的饭盒还是不要让人家拿回去了。 不吉利。 “对了,”武启明又道,“那个白事饭,我想照我妈的意思,请您来操持。” 牧鱼点头,“可以的,您看家属有什么饮食忌讳,或者特殊要求没有,连同具体时间,提前告诉我就好。” 武启明又吧嗒吧嗒掉了会儿眼泪,慢吞吞向他鞠了一躬。 “您多费心。” 牧鱼还了一礼,“应该的。” 武启明刚进去,小无常就抖着勾魂索出来了。 锁链那头牵着老太太。 她脸上混杂着茫然、无措和一点点不舍,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拼命回头。 刘冠军在里面为老人整理遗容。 牧鱼忍不住喊了声,“奶奶。” 老太太一愣,“你看得见我?” 刚才她喊了好多人呀,一大家子却只是哭,都看不见她哩! 牧鱼点点头,看向小无常。 无常啧了声,“一刻钟。” 这次逝者配合,勾魂比较顺利,说几句话也无妨。 牧鱼小声跟他说了谢谢。 小无常一怔,竟浑身不自在起来,“咳,没,没什么啦……” 师无疑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小无常炸毛,恼羞成怒,“干嘛?!” 看屁哦! 牧鱼拉着老太太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奶奶,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跟后辈们说什么吗?” 老太太想了会儿,却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啦。” 她像生前那样轻轻拍了拍腿,带着点眷恋地往病房内看了眼,再一次摇头。 “没有啦。” 她这一生,说不上对国家有什么贡献,可也算老实本分,跟老头子拉扯起一个家。 孩子们也都老老实实的,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对得起天地良心啦! 如今就连孙辈们也都有了工作,那么忙还都匆匆赶来看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她84岁啦,也算高寿,活够本啦! 都说十全九美,可她想过很多次,都觉得这辈子圆圆满满,值了。 正好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孩子从走廊经过,小孩子大约六七岁,并不太清楚这里意味着什么,觉得像离开家的大冒险,还是说着笑着。 小朋友不知道人间疾苦,总是无忧无虑的,澄澈的眼睛映着光,像美丽的星星。 老太太温柔地注视了那小孩子一会儿,轻叹道:“可惜看不到重孙辈啦!” 现在的年轻人都崇尚晚婚,甚至不婚,她的几个孙辈都没成家呢。 牧鱼迟疑道:“那……” 这话可不太好开口。 “可千万别,”老太太赶紧摆手,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结婚就结婚,就算不愿意结婚,只要自己高高兴兴的,健健康康的,也没什么不好。” 她慢慢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到病房门口,和蔼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里面的人。 “别给孩子们压力啦,他们这代人可不容易……” 人都是不知足的动物,一旦满足了第一个愿望,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她都死啦,还折腾那些做什么。 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她要走啦! 老太太忽然对牧鱼眨了眨眼,“都说临死没有好印象,可我这几天,做的还不错吧?” 想必等以后他们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是个挺可爱的老太太吧? 牧鱼噗嗤笑了,“是呀,您真的很棒。” 老太太骄傲地仰起头,“那是。” 说完,她自己却先不好意思起来。 “行啦,我要走啦!老头子还在喝了孟婆汤……” 她小声嘀咕着,好像想像以前那样拍拍牧鱼的手,可想了下,还是放弃了。 老太太最后一次看了眼亲人们,痛痛快快转身,“我走啦!” 听说人能投胎转世,那么我的下辈子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再遇到那死鬼老头子? 这么想想,还挺期待的呢! 要说人死了有什么好处,那就是感受不到痛苦。 老太太脚步轻快地来到小无常身边,主动看着勾魂索问道:“用不用绑起来?” 小无常:“……不用了。” 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配合的鬼魂了? 老太太对新生活还挺期待,“我下去后怎么能找到老伴儿?我能投胎吗?投胎能选吗?下辈子我想漂亮点……” 小无常:“……您心态还挺好。” 老太太煞有其事道:“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顿了顿又问:“能像胡蝶那么漂亮吗?” 胡蝶是二十世纪初的一位女明星,非常好看且多才多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电影皇后”,可以说是老太太这个年龄段的人们心目中的女神了。 小无常:“这个……” 救命,这老太太是个话痨!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噗嗤笑了。 这么看来,好像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小无常转头冲他们颔首示意,带着仍在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往走廊尽头走去。 他们身形一点点变淡,说话声也越来越小,最终化作烟雾消失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这个中秋节, 牧鱼过得极其充实。 当然最充实的是钱包,简直像被戳了几下的河豚一样,快涨成气球了。 他先给武启明那边做白事饭,又有秀芬阿姨带着儿女和男朋友一起来吃了顿正式的见面餐。 双方充分交换了意见, 展望了前景, 在和谐的氛围下初步达成共识…… 中间接待了一波无常, 中秋节, 团圆节, 但同样的,也是交通事故多发季。 众无常忙得鬼仰马翻, 再次在饭馆喝得酩酊大醉,各种碎碎念,抱头哭。 尤其看到新闻报道说各地中秋旅游人数再创高峰后,他们哭得就更厉害了。 社畜没有假期! 期间江澜还见缝插针介绍了几个活儿: 都是有钱人家想要祭奠下祖先, 听说还有阴阳通话业务,就很感兴趣。 人一旦有了钱, 很容易变得孝顺。 至少在外人看来非常孝顺。 豪华墓地、花圈、金山银山都是小意思, 谁没弄过几次呢? 要弄出新意, 弄出水平, 就很不容易。 众人在商场上明卷, 生活领域朋友圈各种暗卷……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好难! 其中一位去世多年的老爷子对儿子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 借着牧鱼的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最近牧鱼当了不少次传声筒, 本该习以为常,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是山西人! 并且不会讲普通话。 被迫现场学方言的牧鱼一边磕磕巴巴地骂,一边担心甲方恼羞成怒跑单。 结果中年老板烧了一座金山, 点头哈腰把老爷子送走后, 竟长出一口气, 笑得灿烂: “多少年没挨骂了,还是这个味儿,舒坦!” 牧鱼:“……” 就不是很懂你们有钱人的相处模式。 但也不是所有客户都这么豪爽。 另一位叫陆禧熔的老板就不大好伺候。 打从见面起,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张嘴,恶意漫天飞舞: “你几岁?大学毕业了吗就出来招摇撞骗,小朋友,奉劝你一句,做人还是务实一点的好……” 抱怨在师无疑空手捏碎玻璃杯之后,戛然而止。 他缓缓张开手掌,细碎的玻璃碴子哗啦啦落了一地,而掌心完好无损。 见他没受伤,牧鱼偷偷松了口气,然后笑容和善地看向陆禧熔: “您刚才说什么?抱歉,风有点大,没听清。” 沙发对面的陆禧熔像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面部迅速涨红至猪肝色,满满的惊恐: 这年头神棍出门还带打手的?! 你们是黑恶势力吧?! 在绝对武力面前,一切敌意都是纸老虎。 陆禧熔局促地挪了挪屁股,几缕细发从左太阳穴处悄然坠落,一如主人的气势。 他的视线被烫伤一样从满桌玻璃碎片上挪开,机械地将所剩不多的头发再次撸回去。 稀薄如空气刘海的发丝在光脑门的衬托下越发明显。 牧鱼看了眼。 嗯……总觉得比起跟先人说话,这位更需要生发秘方呢。 部分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士们总执着于某种视觉误区: 他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把头发留长,横亘整个脑门,从一边梳到另一边,看上去就会多一点。 牧鱼努力不去看他稀疏的发丝。 “您既然不信,又何必下单呢?” 害我空欢喜一场。 来之前我可都算好那钱怎么花了! 陆禧熔应激般瞅了师无疑一眼。 如果我现在说不做了,下一个捏碎的是不是我的脑瓜子? 他是真不信这个。 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说什么话? 那不扯淡嘛! 可前两天过节,几个有生意往来的朋友们聚会联络感情。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也不知谁说起给先人供奉,然后江澜那娘们儿就说遇到了高人云云。 他内心是很嗤之以鼻的。 奈何同桌几位大佬却很感兴趣。 “那感情好,你们不知道,这两天我总梦见老爷子在 “也是,光给烧冥币估计都絮烦了,问问老太太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单纯通话谈心2万,解决疑难5万起,涉及生命危险时10万起步,上不封顶,根据具体情况定价。 一次一付,概不赊账。 不支持信用卡。 【是的,江澜还非常贴心的为牧鱼制作了收费表。】 涉及到玄学的问题都是出多大力,给多少钱。 若是价格太便宜,反而会被怀疑真实性。 众大佬看过后都觉得没问题: 几万块解决心病,还赚个孝顺名声,非常实惠嘛! 就他们这些人,平时拉商业伙伴出去应酬一顿,随便开瓶酒都不止这个价了。 于是直接现场来了波团购。 陆禧熔不想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也掺了一脚。 可后来酒醒,他越想越郁闷: 我不会给人骗了吧? 2万块还不够平时定做一套西装,但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吗? 他老婆就在旁边嗤笑,“你这是请的同声传译吧?” 陆禧熔:“……” 真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鬼话和人话,姑且也算两个语种吧? 见牧鱼要走,陆禧熔脱口而出:“我做!” 看着他面皮抽动的肉痛表情,牧鱼油然生出一种逼良为娼的错觉。 他头一次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您千万别勉强。” 陆禧熔咬牙,“不勉强。” 不就是两万块钱吗,他给! 总比在朋友圈丢了面子强。 牧鱼:“……” 喂,你这个表情就很勉强啊。 但陆禧熔这边有个问题: 他是出了名的抠门,爹妈又死了好几年,如今就连逢年过节的供奉也少给。 久而久之,老头儿老太太在鬼圈很没面子,干脆就不回来了。 所以,牧鱼得专门去找。 牧鱼就道:“钱的事不着急,我得先下去问问两位老人家投胎没。” 喝了孟婆汤也不行,前尘往事皆成空,压根儿就不记得有这个儿子了。 陆禧熔半信半疑瞅他: 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牧鱼也懒得争辩。 反正钱到位了就行。 已经化身为没得灵魂的赚钱机器的牧鱼想。 于是当天夜里,牧鱼又和师无疑去了地府。 如今这套流程他已经相当熟练。 把守路口的还是他来找黄玉华那天那个小鬼,对方一见他们就差点哭出来。 怎么又是你们? 牧鱼尴尬地摸摸鼻子,拿出提前准备好冥币,“辛苦,我再找个人。” 小鬼灯泡儿似的大眼就瞅过来。 您兼的到底是我们阴间的活吗? 也不见您往这边送几个人,天天净找人了。 牧鱼抬头望天。 这不是兼职嘛! 兼职的精髓就是摸鱼!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鬼关心的重点永远那么朴实无华。 它一把抓过冥币,熟练地塞到腰间,也不问话,麻溜带着他们往原来那座木屋走,“不知鱼爷这次要找谁呀?” 牧鱼差不多已经放弃纠正它的称呼了,当下把陆禧熔父亲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说了。 然后小屋半天没动静。 良久,牧鱼小声问:“声控坏了吧?” “那不能!” 小鬼猛地跳起来,有种被质疑的屈辱。 “死在哪里?” 一直没出声的师无疑忽然问牧鱼。 对哦! 牧鱼恍然大,忘了这事儿了。 地府的死亡名册是按照死亡地点生成的,方便当地无常前去勾魂。 陆老爷子虽然葬在康城,祭拜在康城,未必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那得先回去问问。 临走之前,牧鱼还多问了一嘴:“那要是不在这里,我们得去当地找吗?” 小鬼垂涎地盯着他的口袋,搓着手道: “这事儿也不难办,到时候找个鬼差送过来,及时回去就成。” 钱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 谁规定死人不能串门呢? 牧鱼:“……” 还挺保障鬼权的。 天亮后,牧鱼又去找陆禧熔问老爷子的去世地点。 果然是在老家。 陆禧熔望过来的眼神十分警惕:“是不是要加钱?” 同为商人,他可太熟悉这种套路了! 先安抚,然后找理由增加难度,借机抬价! 牧鱼看着炸毛鸡似的地中海,因为遭受了人格侮辱而大声反问: “我像那么唯利是图的人嘛?” 陆禧熔想也不想地点头。 牧鱼:“……” 他气呼呼看向师无疑。 师无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身体微微倾斜,腿显得老长。 “这样很好。”他正色道。 牧鱼:“……”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不加点钱是不是对不起这个人设? 于是他当场多要了200块! 陆禧熔差点呼吸困难。 你还说自己不是奸商! 陆禧熔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家境很不好。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上小学时就开始在校园兜售文具赚钱。 学生的钱最好赚,几年后,当同龄人还在因为几个零花钱向父母哭闹时,陆禧熔就已经能反哺家人了。 陆禧熔在学习方面的天赋一般,但足够刻苦,高考成绩不错,很顺利进入康城大学。 直到现在,老家高中里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这是位学习赚钱两不误的神人! 但支撑他苦读至此的并非高学历的诱惑,而是……省城庞大的消费市场! 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陆禧熔就断言,如果我能去康城做买卖,一定会很牛! 于是大学时,别人谈恋爱,他在赚钱; 别人到处旅游,他在赚钱; 别人奔走考证,他在赚钱; 别人四处求职时,他已经在大学城买下一家门面,摇身一变成为陆老板。 他将父母接到这边养老,给他们买大房子,塞很多零花钱。 奈何二老都跟牛大爷一样,在大城市住不惯,嚷着回了老家…… 虽然二老生前曾说想落叶归根,但去世后,陆禧熔头一回违背了他们的话。 “那穷山僻壤有什么好!回去扫个墓都得跋山涉水的。” 他爱钱,厌恶跟贫穷相关的一切。 再回地府时,牧鱼的心情有点复杂: 陆禧熔虽然抠门又多疑,但对爹妈还挺好的。 别的不说,康城墓地多贵呀,他选的那两处没有三四十万下不来! 若要按照老人遗愿葬回老家,一分钱都不用花呢。 而且现在虽然嘴上嫌贵,不也还坚持找自己办业务嘛…… 收了钱的小鬼儿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麻溜带着他们找到另一个小鬼,又辗转联系上一位鬼差,问了陆老爷子的去向。 鬼差耷拉着眼皮瞄了牧鱼和师无疑一眼,先把生死簿册子往一边掰了掰,看着边缘呈扇面展开,这才往手指上吐了点并不存在的口水,刷刷刷翻页。 “亲戚?” 牧鱼含糊地嗯了声,越看他的手法越熟悉,忍不住问道: “敢问一句,您生前从事什么职业?” 鬼差抬头,手上动作却不停,“银行柜员,怎么了?” 牧鱼:“没事,就……挺帅的。” 果然! 他就说很熟悉嘛! 被奉承的鬼差有点得意,下意识挺了挺干瘪的胸膛,“那是,每年我都是我们那儿的点钞大赛冠军!” 喊话都没他自己翻页来得快! 机器都是渣渣! 牧鱼追问:“那看您也挺年轻的。” 看着也就三十来岁吧。 鬼差瞬间泄气,骂骂咧咧道:“遇上抢银行的了!” 九十年代社会挺乱的,民间还流通有不少非法枪支,现代史上遗留下来的不少惊天大案都集中在那个年代。 饶是现在看,也还挺触目惊心。 牧鱼唏嘘道:“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鬼差对他印象分biu一下就上来了,本就迅捷的动作立刻演化到眼花缭乱的地步,来了一波炫技。 他难掩得意道,“看吧,要不是为了找人,我还能更快!” 牧鱼就又奉承。 反正奉承不花钱嘛。 师无疑看着他熟练地拍马屁,觉得有点可爱。 “哎呀,来的真是巧了。”鬼差突然停下。 牧鱼大喜,刚要问,就听他道:“陆老太太已经投胎去了!” 牧鱼:“……” 师无疑:“……” 魂儿都没了,这算哪门子巧?! 那鬼差舔了舔手指,又翻了页,“可不巧了嘛,陆老爷子生前做了不少善事,已经获得投胎的保送资格,你们要是明年这时候来,保不齐都断奶了!” 牧鱼有些惊讶,那还真是够快的。 不是说大部分鬼魂都要等十几、几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轮到投胎的机会吗? 这陆老爷子死那还不到十年吧,究竟做了什么拯救世界的大善事? 鬼差眯着眼看了下,又将册子往他面前挪了挪。 “哝,他生前定期捐款,还资助了二十多个贫困生。而那几个孩子毕业后,有十几个又资助了其他人,还有一个当了律师,做了不少免费的法律援助…… 如此一层层算下来,功德就大了。” 牧鱼觉得这种算法莫名像传销。 还带分层提成的。 第二天晚上,陆老爷子如约而至。 但陆禧熔看不见。 “你怎么证明我爹来了?” 他问。 早有准备的牧鱼嘿嘿一笑,陆禧熔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然后下一秒,就听牧鱼模仿着陆老爷子的口吻道: “瓜蛋儿,你从小就皮,我刮胡子的时候你也跟着看,非要也刮。我不让,你小子还不高兴。 结果等我下地了,你偷偷自己拿了电动刮胡刀耍,没胡子,就给自己剃了个阴阳头…… 还有六岁那年,大冬天出去舔双杠,舌头冻住了……” 牧鱼还没说完,陆禧熔已经臊得满脸通红,嗷嗷叫着: “行了行了,我信了,我信了!” 他从小就要强好面子,这种儿时的糗事爹妈从不往外说,康城不可能知道的。 牧鱼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瓜蛋儿啊……” 管你什么cy、tony,回到老家照样是翠花、铁柱! 陆禧熔看上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现在的名字是高中时候改的。 康城更不可能有人知道。 牧鱼翘起骄傲的二郎腿,“怎么样,信了吗?” 黑历史被扒的陆禧熔面色如土,“信信信!” 爷俩从没想过还能以这种方式再见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会儿,陆禧熔抹了把脸,干巴巴问道:“爹,我娘挺好的?” 老头儿道:“她啊,投胎去了。” 陆禧熔:“……那您?” 老头儿好像有点不大耐烦,“死都死了,有啥好不好的?” 陆禧熔:“……” 这咋跟想象中温情脉脉的会面不大一样呢? 老头儿催促道:“有事儿说事儿,我还急着回去投胎呢。” 鬼差大人说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不然投胎名额可就没啦。 陆禧熔干张嘴,一时半刻,竟想不出有啥可说的来。 老头儿见不得他没出息的样儿,“瓜蛋儿啊,你说你咋这样了?” 陆禧熔茫然。 我咋样了? 这不挺好的吗。 “早年我跟你娘说,要葬到老家,你不听,白花那些冤枉钱。”说起这事儿,陆老头儿就气。 就那两块破大理石碑,两个破土坑,城里人怎么有脸要好几十万?! 那么些钱啊,都够多少孩子上学了? 陆禧熔不服气,“我有钱!” “你有钱怎么不听我的?”陆老头儿猛地抬高声音,“我问你,我死了之后,让你继续资助孩子们上学,你捐了吗?” 陆禧熔语塞,支吾半天,“我当年也困难,不也是自己挣出来了吗?” 他能行,凭啥现在的小孩儿就不行? 陆老头儿气得够呛,指着他哆嗦半天。 “你啊你,抠死吧! 挣这么些钱,你一辈子花的完?都带到地下去?” 陆禧熔梗着脖子道:“还有你孙子孙女,钱哪有嫌多的!” 带到地下又怎么了? 我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陆老头儿气够呛,对牧鱼道:“替我狠狠揍他!” 翅膀硬了,敢不听话了。 牧鱼:“……大爷,我们这不包括这项业务。” 但师无疑看上去很有做义工的兴趣。 好不容易盼来的团圆日,爷俩刚见面就闹了个不痛快,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边生闷气。 牧鱼和师无疑抱着胳膊看戏,心道这生意不会黄了吧? 不行,牧鱼瞬间坚定起来: 魂儿我都给你叫来了,话也说了,哪怕你们爷儿俩扭打呢,也得等我拿了钱再走。 不然…… 不然我就关门,放师无疑! 直到钟表时针滑到午夜11点的位置,陆老头儿才用力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疼钱,所以那些年你给我和你娘的,我们都攒起来了。一半留给孩子们,另一半,都捐了。” 他本想替儿子积德,可没想到下了地府后才知道,这种事只看意愿。 而且钱是陆禧熔明确给了陆老头儿的,那就是他的了。 又是他自己做主捐的,功德就只能算在陆老头儿本人身上。 陆禧熔一愣,忽然生气了,“我辛辛苦苦挣了钱,就是想让你们享福,给你们花的,你们这是干嘛?为难自己不说,传出去了,外人不得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孝顺啊?” 我给你们钱,你们不花,却给别人花?! 这是要气死我吗? 我到底在养谁?! “瓜蛋儿啊,你咋还不明白!”陆老头儿恨铁不成钢道,“你够孝顺啦!那些年给我们盖的房、修的路,卖的衣裳吃食,乡里乡亲的,谁看了不羡慕,不夸你孝顺?” 见陆禧熔脸色稍缓,他才继续道:“你一辈子要强,咋就不明白,这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别人说啥?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 陆老头儿的个性像极了传统的刻板父亲形象: 笨拙,无用,沉默而寡言。 陆禧熔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陆禧熔吸吸鼻子,突然觉得眼眶发胀,鼻梁发酸。 “你,你以前咋不说?” 陆老头儿瞪他,“我说,你听吗?” 陆禧熔:“……” 那倒是。 他当时就觉得自己可牛逼了,日天日地,觉得老家那一群人都没出息。 一辈子窝在那小破地方,连飞机都没坐过几次,目光短浅又粗鄙…… 每次勉强回老家时,他都毫不推辞坐在首席,对着一群应该称呼为叔伯舅爷的长辈们指点江山,大放厥词。 哼,你们懂什么! 在他能养活自己后,甚至再看父亲母亲,也傲慢起来。 有时候回家,爹娘尝试着跟他聊天,他就很不耐烦: “有什么可问的,说了你们也不懂!” “哎呀那些都是骗人的,你们怎么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手机操作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按这个键、这个键,哎呀不是那个,怎么还记不住?” “妈,说了多少次了,你别做饭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重油重盐不健康,也不好吃……” 你们就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懂什么? 养了我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你们享大福了! 陆禧熔没有注意到,每次他这么一说,二老就讪讪的,无措的张着双臂,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不,或许他注意到了,但短暂的内疚过后,他就将之抛诸脑后,重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这是事实不是吗? 我这么说并没有错…… 次数一多,两位老人就学乖了。 他们变得沉默,变得“乖巧”,不再拉着忙碌的儿子问东问西。 他们开始发呆,像两尊失去了目标的泥塑。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举步维艰,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出息的儿子。 而当唯一的儿子也嫌弃他们时,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孤寂和失落,像荒野中艰难支撑的两棵孤树。 于是,他们难得固执,强行回了老家。 老家好啊。 在老家,他们什么都懂。 现在回想起来,陆禧熔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喃喃道:“对不起,我想让你们享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 在陌生的城市打拼,真的太累了。 他的家世不好,长相也一般,也没有小说里写的奇遇…… 什么都没有,能靠的只有自己。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疯狂陀螺,沿着刀尖拼命前进。 前方是未知,背后是万丈深渊。 只有回到家,关上门,才能觅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外面,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压力大到随时可能崩溃。 回到家……他就是天,就是地。 他可以肆意发泄,任意指摘。 我可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顶梁柱,说几句硬话,怎么了? 陆禧熔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狗屁的孝顺! 父母在时,你没跟他们说过一句知心话! 父母不在了,你弄那些豪华墓地、花圈,大办流水席给谁看?! 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所谓的面子! “哎呀你你你!”陆老头儿没想到他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心疼得了不得。 都肿了! 陆禧熔一抹脸,眼泪哗哗直流,“我知道错了,爸……” 可是晚了。 “你没错。”陆老头儿想摸摸他的头,手掌却直接穿了过去。 你没错。 你只想过得好一点,有什么错? 换做任何一个草根,都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你是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是我们骄傲的儿子啊。 “是爹妈没本事,帮不了你,”陆老头儿慈爱地看着他,“每次我跟你娘看见你累的那样,都心疼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你娘哭了多少回了呢…… 可我们也不敢问,问了也不懂,又怕你烦……” 老两口经常对坐无言: 我们咋就这么没本事呢? 一点儿都帮不上娃。 他之所以资助那些贫困生,也是觉得,如果当初有好心人能这么拉一把瓜蛋儿,他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累了? 陆禧熔仰面躺在沙发上,胳膊盖住脸,快二百斤的大男人,哭得浑身发抖。 眼泪湿透了衣袖,顺着脸上的皱纹哗哗往下淌,往脖子里灌。 我好后悔啊! 第34章 相亲 从中秋前夕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等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时,已经进十月了。 而牧鱼的存款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二十九万八! 竟然有足足二十九万八千元! 还不算零头! 老天爷, 我怎么这么有钱? 面对蹭蹭上涨的积蓄, 牧鱼对江澜夫妇产生了相当浓烈的感激之情: 如今他大半的积蓄, 都是这两口子引来的。 尤其是江澜。 这是简单的“姐”能概括的吗? 不,请叫财神爷。 有那么一瞬间, 牧鱼甚至考虑干脆以后专门做这个算了。 无本买卖,竞争对手又少。 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牧鱼啊牧鱼,你真是忘本了! 他捏着热乎乎的钞票哽咽, 你是个正经厨师啊,怎么能抛弃老本行! 成年人做什么选择? 当然是都要啊! 我既当厨师, 又帮人传话,两头赚钱, 不好吗? 收费的时候, 牧鱼还尽量让他们准备的现金,然后回家一张一张仔细摆在床上。 天呐, 一张床根本摆不下! 我怎么有这么多钱? 牧鱼嘿嘿傻笑,抱着钞票在同样铺满钞票的床上打滚。 啊,是金钱醉人的香气。 “师无疑, ”他眼睛亮闪闪的, “你看咱们赚了这么多钱!” 咱们…… 听起来不错,师无疑想。 “快,”牧鱼把剩下的几沓钞票递给他, 然后以一种献祭的姿势麻溜躺下, 面朝上张开双臂, “你快用钱砸我!” 让我体验一把被钱砸的感觉! 师无疑:“……” 人不大, 戏不少。 粉色的纸钞在空中打着卷,沙沙作响,好像丛林中被突然惊飞的鸟。 美得要死。 牧鱼在床上扑腾着四肢打滚游旱泳,一会儿蝶泳,一会儿仰泳,像个快乐的小傻逼。 这么多钱,我可怎么花得完呢? 师无疑看着他扑腾,偶尔还伸手挡一下,防止不小心滚到地上去。 牧鱼从床的另一头蠕动过来,随手从床上抓了把钱塞过去,“花,使劲花!” 就将一夜暴富的土豪气息演绎得淋漓尽致。 师无疑:“……” 这小子疯了。 但帅不过三秒。 浪完了,还得打扫现场。 牧鱼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捡钱,师无疑亦步亦趋跟着监督,偶尔漏了一张,他就抱着胳膊,用脚尖点地。 “嗯?” 牧鱼就“哦”一声,乖乖蹭过去捡起来。 捡完钱,牧鱼又爱怜地抚摸几遍,这才恋恋不舍地存入银行。 如今手头宽裕了,之前的计划倒是可以排上日程。 本来他想陪师无疑回趟老家,只是现在已经十月了,草原那边开始降温,风又大又冷,也没什么风景可看。 倒不如等到明年六七月份,水草丰美,花开遍地,顺带着欣赏一下草原风光。 听说还有那达慕大会呢,他也没怎么出去玩过,正好去凑凑热闹。 嘻嘻,我有二十九万吧呢! 骤然暴富的鱼爷有点飘。 师无疑1000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个月,自然没什么意见。 于是,牧鱼决定先买房子。 他对于居住环境没有特别高的要求,能住就行。 而且之前野道士就曾经说过,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注定一生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所以也不打算抢什么黄金地段、学区房。 老城区这边就挺好的。 算下来,平均房价一万出头,这将近30万块钱足够首付了。 而且因为建设时间相对早,楼体厚实,隔音远比现在的新楼盘强得多。 听说那些新房子隔音都稀烂,隔壁半夜说悄悄话都听得见! 现在论坛还有个段子呢。 说楼主是医生,那天上厕所时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提醒楼上: “兄弟,你这尿频尿急尿不净很严重了啊,明天去挂个泌尿科的号看一下嘛!” 这天夏长清过来吃饭时,就见牧鱼和师无疑正凑着头看房屋出售广告。 她笑道:“在考虑买房了呀?” “夏姐,”牧鱼起身招呼,还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先看看嘛。” 夏长清就笑,“看看也挺好。” 现在她经常在巡逻后来饭馆吃饭,也算熟客了。 不用牧鱼特意招呼,她自己就熟门熟路去拿了碗筷,又从小冰箱里摸了一瓶汽水。 经过师无疑身边时,夏长清貌似不经意地说:“朋友?看着面生呢。” 师无疑抬头跟她对视 。 牧鱼心头一咯噔,干巴巴道:“呃,是,来帮忙的。” “朋友啊……”夏长清拉着长腔,挑了挑眉。 哪方面的朋友? 阴间,阳间? 这个外貌特征就很贴近之前某个劫匪的描述呢! 旁边正喝小酒的牛大爷就道:“哎呀人年轻面皮儿薄,小夏快别吓唬人家。” 几个来吃饭的年轻姑娘看师无疑不做声,也七嘴八舌跟着替他表白: “对嘛,来了好几天了,老能干了!” “是呀是呀,夏姐你不要老职业病嘛,看把小伙子吓得……” 自从医院回来之后,师无疑就把阴气玩出花来,不仅给自己伪造了心跳,还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不断实体化,如今甚至有了影子。 任谁打眼一看,都会觉得他是个活人。 相处的时间久了,甚至牧鱼都经常忘了他跟自己不同。 如今周围的人都知道饭馆来了个帅小伙,还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女性顾客,点名让那个“长发帅哥”上菜。 牧鱼反复重申,“姐姐们,我们是正经饭馆,请不要调戏工作人员!” 他都看见了,有几个胆大的姑娘趁机摸师无疑的手! 这是能光明正大做的事吗? 那是另外的价格! 对此,师无疑表示有话要说。 牧鱼:“不,你没有。” 为了祝贺师无疑重新做人,牧鱼又给他烧了几件衬衣、毛衣。 轮换着穿嘛,总不能一年到头一件衣服。 他是典型的北人体格,身高肩宽,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衬衣边边角角都撑起来,非常有气势;而宽松版型的毛衣又有种凌冽而休闲的氛围感…… 真的比模特穿的还好看。 然后饭馆的顾客们每天都近距离围观男模兢兢业业地洗菜、剥蒜、刷碗,左右开弓,一口气扛四箱啤酒面不改色。 有时小区里老人们买了大袋的米面、桶装水,男模还会一声不吭帮忙扛上楼。 回来时,衣兜里就塞满了各种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人气老高了! 某日牛大爷终于忍不住偷偷问牧鱼,“你一个月给人家多少钱?” 这身兼数职的程度,卖身还债也就这个地步了吧? 牧鱼:“……” 就简单的包吃包住包穿嘛。 不过现在的积蓄师无疑没少出力,军功章里也有他的一半。 按正理,买房子应该写他们俩的名儿。 但问题是,师无疑是个黑户…… 夏长清本来也没有恶意,只是见自己几句话就炸出来一群护着的,不由啼笑皆非。 这小伙子还蛮受欢迎的。 她笑着摇头,“好好好,不问了。” 长得帅确实有欺骗性。 你看,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怀疑他的来历! 就这个身条,这个脸,窝在饭馆当打杂的难道不可疑吗?! 店内又慢慢恢复了安静,只有后厨偶尔响起的爆炒“嗤啦”声,食客们低低交谈说笑的动静。 “老板,要一碗蟹黄油面!” 一个姑娘推门而入,不等坐下便迫不及待地点餐。 “我想要秃黄油面!”同行的另一个小姑娘笑嘻嘻道。 同伴就睁大眼睛,“哇,你发财了呀?吃得这样奢侈!” 小姑娘用力握拳,双颊绯红,“这是一期一会的浪漫啊!贵一点也值得!” 一年才能吃几次秃黄油? 多花点钱犒劳下自己,完全有必要! 蟹黄油和秃黄油都是螃蟹做的,区别在于仅用蟹黄制成的金灿灿的酱膏,叫做秃黄油。 而加入蟹肉一起熬制的,叫蟹黄油。 秃黄油只用蟹黄,几十只蟹子才能够一碗,费时费力,价格自然不菲,数量也少。 两个姑娘刚坐下,就见那个长发帅哥凉飕飕丢过来一句,“只有蟹黄油。” 牧鱼也从后厨窗口探出脑袋来,“秃黄油没啦,抱歉!” 点餐的姑娘抱着头,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哒唛!我的秃黄油!” 同伴轻抚狗头安慰,“好啦,秃黄油热量那么高,吃多了也会胖的。” “会胖是它的问题吗?”吃货姑娘泪眼婆娑,“那是我的问题啊!” 秃黄油是无辜的! 牧鱼笑道:“蟹黄油拌面也很鲜美啦,不妨试一试。” 而且价格仅仅是秃黄油的三分之二呢。 中秋过后,螃蟹的价格终于回落,牧鱼狠狠买了一大堆吃过瘾。 大家都说中秋吃螃蟹,其实一直到十月底,螃蟹也还挺肥的。 不过这个时候肥的主要是公蟹,真的是爪子尖儿都是肉,塞得沉甸甸坠手。 蒸得红彤彤的,掀开盖子一瞧,哇,真是满满当当。 先用小勺子将边边角角的肉都掏出来,堆得蟹子盖冒尖。 再浇上足量的姜醋汁,大口大口吞下去…… 哇,这就是秋天大海的馈赠呀! 母蟹不像中秋前那么肥,但也很有料。 只是带黄的数量渐少,偶尔发现一只,就有种寻得沧海遗珠的幸福感。 牧鱼买了许多,清蒸一批吃鲜味儿,又剔了一大堆蟹黄做秃油黄。 那玩意儿简直是天赐珍馐,鲜得要命。 只需要一两勺拌面,金灿灿的整碗鲜香,仿佛置身大海…… 真是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 以前师无疑生活的地方不靠海,甚至连水源都比较紧张,没怎么吃过海鲜。 所以刚开始,他对这种张牙舞爪的玩意儿相当排斥,表情不多的脸硬是拧成麻核桃。 但在牧鱼的软磨硬泡下,吃过两次就爱上了。 牧鱼偷偷观察过,师无疑在饮食方面也有明显喜好,但大约是经历的关系,他从不会主动要求。 一般给什么吃什么,乖得惹人疼。 但每次去采购的时候,他就会在那个摊子停很久。 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看。 牧鱼能怎么样呢?买吧。 反正现在有钱了,吃得起。 回来之后,也不用牧鱼吩咐,师无疑自己就主动去清理食材,脚步和动作都非常轻快…… 牧鱼一直爱吃蟹子,但就是剔螃蟹肉太费劲了 好在如今有了师无疑这个壮劳力: 鬼魂感觉不到疲惫,也不用担心累出颈椎病…… 他自己也爱吃,就让他剥嘛! 鱼爷心安理得地想。 结果有一次他们私下开小灶时被熟客撞见,两样油被迫上了菜单。 但螃蟹这种东西时令性太明显,哪怕食客们再喜欢,母蟹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市。 牧鱼吓坏了,师无疑也表情凝重。 吃完,就要等明年了! 好可怕! 于是两人疯狂收集了市面上的母蟹,做好一大罐秃黄油后留作私藏。 卖是不可能卖啦,毕竟他们两个自己都不够吃! 夏长清今天休班,难得有空,便也跟风随大流要了一碗蟹黄油面。 面是手拉面,表面粗糙,非常容易吸汁挂壁,口感远比机器压制的面条好。 趁热搅拌均匀,确保每根面条都裹满蟹肉蟹黄,嘶溜~ 确实鲜美异常。 夏长清吃了个肚儿圆,惬意地吐了口气。 到了晚上十点钟,小饭馆的头波客人走得差不多,迎来初次休息空档。 夏长清看着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的牧鱼和师无疑,趁着没人,意有所指道:“最近这一片治安好了不少。” 西城区是旧城区,基础建设难免落后。 如今大部分小区也还没有什么正经物业,而且留守的多是老弱妇孺,监控系统也不太健全,时常有小偷小摸发生。 但自从“蝴蝶结马尾辫黑吃黑”事件发生之后,这一带的治安好像突然就好了,连带的他们的巡逻任务都轻松了很多。 不过真要说省心,好像也不太省心。 就好比昨晚,又有一个地铁咸猪手被挂在了路灯柱子上。 就是字面意义的挂在上面。 那个臭流氓还恐高,在上面挂了一晚,简直生不如死,凌晨被巡警发现的时候尿了一裤子,已经昏死过去。 就算不昏死,恐怕也要社死的。 原本还有人想着是不是醉汉自己发疯爬上去的,可他醒来后却说有人要害他。 也有警察觉得醉汉赤手空拳爬上路灯柱子难度太高,便调了那一段的监控。 录像一开始是好的,但“受害者”出现后不久,竟突然剧烈跳动起来,然后变成一片雪花。 好像被什么奇怪的电磁波干扰了。 然后等再次恢复的时候,那咸猪手已经在路灯柱子上挂着了。 晚风有点大,吹得他像面旗子,飘飘荡荡。 牧鱼下意识就看向师无疑。 对方正在剔螃蟹,边边角角的肉都不放过,非常认真,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很快,他剔满一只,倒入姜醋,推到牧鱼面前,言简意赅,“吃。” “哦。”牧鱼乖乖接过来吃掉,瞬间将夏长清的话丢到一旁。 唔,太好吃了吧! 夏长清:“……” 喂,给我点最起码的尊重好吗? 师无疑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抓过第二只螃蟹,埋头,剔肉。 夏长清捏了捏眉心,继续说:“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是监控恰好坏掉,然后那些人还被不同程度的……咳,索要了保证金。”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勒索这两个字。 不过那些倒霉罪犯的原话也是这么说的: “那神经病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脸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模样,他还勒索我们!说是什么以后不再犯罪的保证金。” 一个人1000! 妈的! 1000块钱多吗? 好像比法律规定的几百块钱罚金多一点,但比起真正意义上的黑吃黑,好像又不算什么。 不是没人想过反抗,但反抗过的人都挂在了路灯柱子上,整整齐齐,随风招展。 特么的,那神经病会飞呀! 他就不是个人! 你见过会飞的人吗? 反正他们见过了。 民警们对此心情都十分复杂,甚至主动带哪些人去医院验尿。 没有吸毒。 不是幻觉。 那这是康城出了个义警吗? 还挺有原则的,每次都是1000…… 牧鱼震惊地看向师无疑: 你竟然偷存私房钱! 师无疑剥螃蟹的动作顿了顿。 夏长清看着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有点无奈。 这种小打小闹构不成刑事案件的犯罪,其实也是底层民警最头疼的。 因为他们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批评教育,外加拘留罚款,不痛不痒,还有可能激发他们的逆反心理,进一步违法作恶。 寻常手段对付这类人根本治标不治本。 但义警一出,就……效果显著! 果然拳头才是真理吗? 当地论坛都刷疯了! 无数挂在灯柱子上的人形旗杆铺天盖地,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社死。 “卧槽,漫画照进现实,这是活的义警吧?” 【牧鱼:照进现实是没错啦,至于这个活不活,还真不好说……】 “武林高手横空出世吗?有没有懂行的朋友来讲解一下?” “高手无疑,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官方发出来的监控视频?花掉的过程只有几十秒而已,也就是说,那个神秘人要在短短几十秒内提着另一个体重至少140斤左右的成年男子爬上12米高的灯柱,将他挂好之后再迅速爬回来,并彻底消失在监控范围内……至少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没几个人做得到。” 网上一片哗然。 “答案浮出水面:神秘侠客不是人!” 这位无意中窥破真相的网友,却遭到了众人善意的嘲笑。 绝大部分网民都拍手叫好,也有部分傻叉在这里大谈人权,说这样做侵犯了公民的合法权益等等。 然后就被喷成翔。 “你跟犯罪分子讲公民权益,我真的好感动哦!” “你们看他急了,他急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现在还有同情罪犯的吧?该不会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你跟他们讲人权,谁跟平头老百姓讲人权?” 他们总挑那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下手。 偷人家的手机、电动车什么的,根本找不回来。 普通工薪阶层要攒多少钱才能买得起新的? 尤其还有那些耍流氓的,给人留下多重的心理阴影,你们考虑过受害人的人权吗? 就连夏长清这些基层民警也觉得有点痛快,官方通告发得非常敷衍。 说是严禁模仿,会彻查什么的,但……好难查哦。 那就只好慢慢查了。 或许几年,也或许永远都查不出来。 人家是高手来的嘛。 这位神秘义警的出现,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让他们有点没面子,但实际工作量减轻了呀,老百姓的幸福感和安全指数提高了呀! 总归是为人民服务啦。 总比他们以武犯禁来的好吧? 牧鱼眨巴着眼睛,忽然问夏长清。“那这也算兼职了吧?官方给工资吗?” 夏长清:“?” 小老弟,你这个切入点很奇特呀! 而且你们弄的这个保证金我还没有收缴呢! 真要说起来,你朋友的行为分明就是在打擦边球。 但……怎么跟鬼**律呢? 本身就很无解! 再三确认不能给工资后,牧鱼就有点兴致缺缺的。 你们落后了呀。 我给地府兼职都有利润可拿呢! 我们家师将军这样的资历,这样的身手,不配拿工资吗? 就是很离谱! 不要歧视黑户嘛! 于是牧鱼又继续和师无疑查看房源。 然后,他发现了大宝藏: 有一处比较好的住宅区,均价三万的那种,有一套面积240多平的大平层,价格竟然只有均价的一半! 天呐,同样的钱,就能买到一倍多的面积! 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儿? 他立刻按照网页上留下的中介电话打过去。 秒接。 晚上十点多了,中介竟然还在工作。 简直感天动地。 一开始中介很热情,听到他问的房源后,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先生,您有没有仔细看过详情?” 牧鱼:“……没有。” 这么便宜的房子,地段又好,采光又好,面积又大,价格又便宜,又带着简装修拎包入住,还看啥详情? 都这个价位了,还要啥自行车? 中介倒是很诚肯,“我也不骗您,那套房子是凶宅,所以卖的便宜。” 而且为了赶紧出手,他们也没有什么提成可拿。 之前有个姑娘在里面自杀了,割腕,血流了一地,发现的时候尸体都**了,现场十分惨烈。 后来就低价出售。 结果新房主住进去不久就说房子里面闹鬼。 找大师做法之后还不行,无奈之下,只好赔钱转手。 一开始外界还觉得是他疑神疑鬼,谁承想接下来的第二任和第三任房东也纷纷认输,导致房价一降再降。 “说老实话,现在二手房里死人很正常的啦,尤其是像咱们这种省会一线城市,供不应求,大家也不大在乎。如果不是实在诡异,也不至于便宜到这样。” 中介叹气。 凶宅肯定会比市价便宜一点,但如果地段特别好的话,打个八折也就顶了天。 毕竟像这种总价数百万的房子,随便一成折扣就差出几十万来。 就算闹鬼又怎样? 世上还会有比穷鬼更可怕的吗? 但这栋房子却已经经历了几任房主,其中一位甚至沦落到精神衰弱住院的地步,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房子打了个骨折,还迟迟无人敢接,可见其威力。 闹鬼? 牧鱼乐了,“我就喜欢闹鬼!” 闹鬼算什么呀,他职业不就是见鬼吗? 到时候我们不妨先跟那鬼谈一谈嘛。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还可以替它传话哎。 能和和气气送走最好啦,如果不行,我们也可以物理超度。 问题不大! 中介:“……” 是出现幻听了吗,怎么这声音还挺雀跃? 但无论如何,只要房子能够顺利卖出去就行。 就为了这套房子,整个中介处都头痛得很。 不过最近因为刚开学,许多学区房的房源都忙着退租、出租,中介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最快也得一周以后才能过去看那鬼宅。 牧鱼也不着急。 反正那套房子升短期内升值提价的可能性不大。 手里这点钱放进金融a里,每天还能有个十来块利润呢。 挂电话之前,中介还再三确认,并竭力推荐其他房源。 但牧鱼都坚决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能省几百万哎! 让我去手撕厉鬼都……可以让师无疑上嘛! 有刚进门的食客听见牧鱼要买房,便热烈地参与讨论。 “哎呀,小老板了不起,年纪轻轻就要买房啦!” 牧鱼有点不好意思,“还没买呢,就是先看看。” “看看好啊,”那人点头,“如今,这房价一年一个样,早买了,早安心。” 不背几十年房贷哪好意思叫社会人。 开什么玩笑。 “你说这怪不怪,年年盖楼,年年卖房,不早就说什么市场饱和了吗?怎么房价还是蹭蹭的涨?” 他的同伴就嘟囔起来。 反正小老百姓也想不明白这事儿。 可你要上学,你要落户,就得有房。 人家卖,你就乖乖的买呗,还能怎么着? “小鱼啊,”忽然有个来给孙子买宵夜的老奶奶笑眯眯问道,“今年几岁啦?” 牧鱼笑道:“快21啦。” 老太太就点头,“挺好挺好。” 又很小声地说,“年龄也合适,女大三抱金砖嘛……” “什么砖?”牧鱼没听清。 “没事没事,”老太太赶紧摆手,又笑眯眯问,“是个正经大人啦,又要买房,也该正经交个女朋友啦!。” 饭馆内顿时轰的炸开笑声,众人纷纷七嘴八舌道: “对嘛对嘛,我们就说这店里缺了个什么,原来是缺了老板娘呀!” “哈哈哈!小老板还是个孩子呢,急什么!” “不小啦,别总扎在我们这一群老头老太太堆里,好好打扮打扮,认识几个漂亮小姑娘嘛!” “哎呀现在年轻人都忙,恐怕没什么时间慢慢认识,不如相亲吧!” 方才说话的老太太就道:“说起来,我孙女跟你差不多大,要不要见一面呀?” 相亲? 正剥核桃的师无疑眯了眯眼。 第35章 还不错 如今的世道不是该男女自由婚恋么? 且小鱼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呢。 这老太太说这些话, 未免为时尚早,师无疑想。 就听那边牧鱼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我还早呢, 先不考虑这个。” 嗯, 孺子可教,师无疑暗自点头,剔螃蟹夹子肉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立一番事业为先。 老太太就笑, “不小啦,又不急着结婚, 先谈一谈嘛!” 牧鱼局促道:“您的孙女肯定好优秀的, 我条件不好, 还是……” 因为弃婴的出身, 其实他是有点自卑的。 肯定是我不够好,不然爸妈为什么不要我呢? 师无疑皱眉。 这是哪里来的想法?乱七八糟。 我看你就很好。 老太太脱口而出, “你长得好嘛, 以后生出来的小孩子漂亮的。” 牧鱼:“……” 所以以后我就要以色侍人了吗? 您说得多少委婉些呀! 师无疑有些不快地将空掉的螃蟹夹子丢开。 你这老太太,未免言辞太过轻浮。 简直是胡言乱语。 老太太自知失言,马上描补起来: “咳, 你看你这样能干, 脾气又好, 年纪轻轻又要买房,比起外头的年轻人呀, 一点不差的。”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 买房就是头等大事啦。 多少人攒一辈子钱, 不就为了那套房子吗? 而且小鱼家境虽然单薄了些, 可单薄也有单薄的好处。 人口简单,上头没有公公婆婆和着三不着两的亲戚,门一关,小日子就很舒服了。 成家嘛,最要紧的是舒心。 只要人好,肯上进,比什么都强。 师无疑瞅了那老太太一眼,再看看此时捏着手,乖乖巧巧的牧鱼,暗自扯了扯唇角。 脾气好? 怕是你们没见这小子私底下耍脾气,也跟小恶霸似的。 仗着有自己撑腰,怼起小无常和刘冠军他们一口一个,狐假虎威的很。 牧鱼属实不太擅长跟同龄人打交道,尤其是活着的正常人。 他绞尽脑汁想着推辞的借口。 “啊,我命格不好的,”他认真道,“早年就有高人说过我天煞孤星的。” 怎么样? 怕了吧? 谁知老太太竟笑了。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信这个?那是封建迷信嘛。” 牧鱼:“……”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桌对面吭哧吭哧剥螃蟹的师无疑。 大娘,您快看呀,那里坐着一个鬼! 前几天还帮你扛过桶装水的那只! 听到牧鱼把命格这种事都扯出来讲,在场众人都开始笑。 可笑完,又觉得这孩子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在场众人大多住在这附近,往来次数一多,对彼此的家境也有所了解。 他们都知道牧鱼是老牧头儿捡来的弃婴,十多年来,爷俩相依为命。 本以为能有所慰藉,可没想到,不等牧鱼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老爷子就先驾鹤西去了。 偶尔牧鱼也会想,觉得老头儿是不是就是被自己克死的? 如今他说自己天煞孤星,未尝不是怕。 对过去怕,对未来也怕,怕得到了也会失去,所以犹豫着,不敢迈出那一步。 夏长清也有个儿子,看他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了点慈爱。 “不要想太多,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人和事物也是好的。” 众人纷纷道: “是呀,你还是个孩子呢,就该出去玩的。” “找同龄人多玩玩嘛,赚钱的事不急。” “你怎么不好?我们都觉得你好极了,可不要瞎想……” “不想见小姑娘的话,回头让我家那混小子带你出去玩儿!去打球!男孩子应该活泼点!” 刚还笑着起哄催他相亲的人们好像忽然变成了长辈,耐心又温和地开解着自家的小朋友,生怕他有一点点不高兴。 那老太太也有点后悔,觉得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狠了? “权当是多了个姐姐嘛,你要是不想见,也没关系,只当我没说这话。” 大家都这样说,牧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如果别人硬逼着他去做什么不喜欢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不肯。 可但凡对方稍微流露出那么一丁点儿体贴,他就会瞬间缴械投降,乖乖露出蛤蜊壳里的软肉。 他下意识看向师无疑,大眼睛里明晃晃盛着茫然: 怎么办呀? 师无疑把刚才剥好的夹子肉推过来,又倒了点姜醋汁进去,“先吃饭。” 牧鱼哦了声,吞掉,又喝了点热乎乎的枣茶。 螃蟹性寒,美味也不能多吃,需要佐以姜枣之类暖性的东西养胃。 “想去就试一试。” 师无疑道。 大家这么一说,他也发现了,小鱼日常生活实在太乏味了些,每天就是菜市场和饭馆两点一线。 兼职是唯一的消遣。 他甚至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任何娱乐。 对一个现代年轻人而言,这着实不可思议。 就算他生前,也会跟军中将士们比武、打马球,打胜仗后还会燃起篝火唱歌舞蹈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两边先用手机聊几句,如果觉得投缘,不妨见一面。 如果说不来,全当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牧鱼抱着手机在沙发上打滚,每隔几秒钟就要点进去看一下。 他简直紧张死了,心脏砰砰狂跳。 呜呜,交朋友好可怕! 没想到对方意外爽朗,很快就通过了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摞金条。 是个很直白的女孩子没错啦! 牧鱼对这种事情没经验,下意识向师无疑求助,“我该怎么说呀?” 师无疑:“……如实说。” 他也没有经验。 不过顺从本心,总没有错。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牧鱼如获至宝。 他认认真真在对话框中输入,“你好,打扰了,我叫牧鱼,今年20岁,刘奶奶说让我们聊聊天,聊不好也没有关系,不用一定谈恋爱……” 手机对面的唐心一口水喷出来: 这是什么品种的小可爱! 原本她对相亲这种事也很厌烦,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她还想着怎么敷衍过去,可现在看了这段对话,反而提了点兴趣。 她也充满真诚的回复: “我叫唐心……如果我奶奶对你造成困扰的话,我代她说声抱歉。老人家嘛,对这种事情比较着急,你懂得。” 唐心是个职业画手,前段时间刚跟男朋友分手。 分手后并没有类似茶饭不思的后遗症,只是觉得谈恋爱这种事实在没什么意思。 真的好浪费时间! 回想起之前约会的点点滴滴,唐心就想用数位板敲自己的头。 用那些时间来磨练画技,接稿子赚钱不香吗? 全都浪费掉了呀! 而最近她正在向一家出版社争取合作绘制插画的机会。 如果能够中标,不仅有丰厚的收入,对她名气的提升和今后事业的发展也是极大的助力,就想先专心搞事业。 可没想到,家里人却误会了,以为她是为情所伤,要化悲愤为动力。 拜托,分明是她看不下去前男友不思进取,所以才主动提的分手诶。 分手快乐,下一个更乖,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但这种事好像越描越黑。 她越向家里人解释,大家就越误会…… 【这孩子太懂事了,怕我们担心,还故意做出坚强的样子!】 奶奶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治愈失恋的最好方法就是迅速投入新一段感情,于是…… 没想到是个乖弟弟哎! 牧鱼松了口气,转头对师无疑惊喜道: “她好通情达理哦!” 这么高兴? 师无疑忽然有点不快,“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过一句话而已,你的警惕性未免也太低了。 牧鱼挠挠头发,迅速检讨,“也对。” 末了又带点崇拜的说:“你果然懂得好多啊!” 师无疑轻嗤一声。 这算什么? 但是牧鱼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对方好谋图的呀! 双方十分真诚的聊了几句,竟然彼此感觉都不错! 还说好了过几天见面! “师无疑……”牧鱼眼巴巴向他求助。 跟陌生人见面真的好难! 要是女鬼就方便了,完全不必考虑日后。 【唐心:你礼貌吗?】 师无疑抱着胳膊俯视着他,“一个人害怕?” 牧鱼疯狂点头,刚吹干的软发也跟着疯狂摇摆,像一株随风摇曳的蒲公英。 既然这么怕,就不要答应啊。 师无疑心想,这个不懂得拒绝的傻小子。 “你只要坐在我后面就好了……”牧鱼也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有点冒昧,很小声地说。 只要师无疑陪着,他应该就不怕了。 像一条耷拉着耳朵渴求肉骨头的小狗…… 师无疑伸手,在狗头上狠狠揉了几把,“嗯。” 毛茸茸的,手感不错。 见面地点就选在之前他们碰见秀芬阿姨的那家咖啡店。 进门之前,牧鱼还专门跑到隔壁花店买了一支百合。 这两天他突击看了好多资料,虽然最后看得脑瓜子嗡嗡的,但总而言之一句话: 送女孩子花,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当然,前提是对方不花粉过敏。 师无疑低头看着手里提的一大袋松子: 该说你细心好呢,还是傻好? 来跟女孩子约会的路上牧鱼都不忘留意路边的坚果店,发现小黑板上写着有新到的东北松子后,毅然决然拉着师无疑进去买了一大袋。 “这个时候的松子刚上市,饱满酥脆,可好吃了,”他美滋滋道,“回去之后我给你做松子糖吃!” 当时师无疑都差点以为他要送给第一次见面的姑娘一袋松子当礼物,没想到竟然突然开窍,知道买花了? 进店之后,牧鱼先飞快地拿眼睛溜了一圈,确认自己比唐心先到后,松了口气。 让女孩子等的话就太差劲了。 两人选了相近的位置坐下。 牧鱼特意扭头看了师无疑一眼,突然特别安心。 不多时,一个打扮俏丽的短发女孩儿走进来。 进门后她没有急于找地方坐下,而是左看右看,似乎在招人。 牧鱼鼓足勇气,试探着举起手往那边挥了挥。 唐心一愣,噗嗤笑了。 还真是个小弟弟! 看着递过来的百合花,唐心有些诧异。 奶奶不是说他性格害羞内敛么,这一手……这就是传说中的自然撩? 虽然牧鱼不太擅长交际,但唐心却是个很健谈的姑娘,两人都没什么坏心思,竟意外聊得不错。 背面的师无疑木着脸剥松子,手边的纸袋里很快堆起一座松子仁的小山包。 哼! 服务生过来给牧鱼那桌送点心,路过师无疑时将托盘中另一份芒果慕斯蛋糕放下。 牧鱼给他点的。 看清对方的动作后,服务生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喂喂,来咖啡店剥松子…… 这是什么操作? 第35章 还不错 如今的世道不是该男女自由婚恋么? 且小鱼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呢。 这老太太说这些话, 未免为时尚早,师无疑想。 就听那边牧鱼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我还早呢, 先不考虑这个。” 嗯, 孺子可教,师无疑暗自点头,剔螃蟹夹子肉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立一番事业为先。 老太太就笑, “不小啦,又不急着结婚, 先谈一谈嘛!” 牧鱼局促道:“您的孙女肯定好优秀的, 我条件不好, 还是……” 因为弃婴的出身, 其实他是有点自卑的。 肯定是我不够好,不然爸妈为什么不要我呢? 师无疑皱眉。 这是哪里来的想法?乱七八糟。 我看你就很好。 老太太脱口而出, “你长得好嘛, 以后生出来的小孩子漂亮的。” 牧鱼:“……” 所以以后我就要以色侍人了吗? 您说得多少委婉些呀! 师无疑有些不快地将空掉的螃蟹夹子丢开。 你这老太太,未免言辞太过轻浮。 简直是胡言乱语。 老太太自知失言,马上描补起来: “咳, 你看你这样能干, 脾气又好, 年纪轻轻又要买房,比起外头的年轻人呀, 一点不差的。”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 买房就是头等大事啦。 多少人攒一辈子钱, 不就为了那套房子吗? 而且小鱼家境虽然单薄了些, 可单薄也有单薄的好处。 人口简单,上头没有公公婆婆和着三不着两的亲戚,门一关,小日子就很舒服了。 成家嘛,最要紧的是舒心。 只要人好,肯上进,比什么都强。 师无疑瞅了那老太太一眼,再看看此时捏着手,乖乖巧巧的牧鱼,暗自扯了扯唇角。 脾气好? 怕是你们没见这小子私底下耍脾气,也跟小恶霸似的。 仗着有自己撑腰,怼起小无常和刘冠军他们一口一个,狐假虎威的很。 牧鱼属实不太擅长跟同龄人打交道,尤其是活着的正常人。 他绞尽脑汁想着推辞的借口。 “啊,我命格不好的,”他认真道,“早年就有高人说过我天煞孤星的。” 怎么样? 怕了吧? 谁知老太太竟笑了。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信这个?那是封建迷信嘛。” 牧鱼:“……”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桌对面吭哧吭哧剥螃蟹的师无疑。 大娘,您快看呀,那里坐着一个鬼! 前几天还帮你扛过桶装水的那只! 听到牧鱼把命格这种事都扯出来讲,在场众人都开始笑。 可笑完,又觉得这孩子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在场众人大多住在这附近,往来次数一多,对彼此的家境也有所了解。 他们都知道牧鱼是老牧头儿捡来的弃婴,十多年来,爷俩相依为命。 本以为能有所慰藉,可没想到,不等牧鱼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老爷子就先驾鹤西去了。 偶尔牧鱼也会想,觉得老头儿是不是就是被自己克死的? 如今他说自己天煞孤星,未尝不是怕。 对过去怕,对未来也怕,怕得到了也会失去,所以犹豫着,不敢迈出那一步。 夏长清也有个儿子,看他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了点慈爱。 “不要想太多,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人和事物也是好的。” 众人纷纷道: “是呀,你还是个孩子呢,就该出去玩的。” “找同龄人多玩玩嘛,赚钱的事不急。” “你怎么不好?我们都觉得你好极了,可不要瞎想……” “不想见小姑娘的话,回头让我家那混小子带你出去玩儿!去打球!男孩子应该活泼点!” 刚还笑着起哄催他相亲的人们好像忽然变成了长辈,耐心又温和地开解着自家的小朋友,生怕他有一点点不高兴。 那老太太也有点后悔,觉得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狠了? “权当是多了个姐姐嘛,你要是不想见,也没关系,只当我没说这话。” 大家都这样说,牧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如果别人硬逼着他去做什么不喜欢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不肯。 可但凡对方稍微流露出那么一丁点儿体贴,他就会瞬间缴械投降,乖乖露出蛤蜊壳里的软肉。 他下意识看向师无疑,大眼睛里明晃晃盛着茫然: 怎么办呀? 师无疑把刚才剥好的夹子肉推过来,又倒了点姜醋汁进去,“先吃饭。” 牧鱼哦了声,吞掉,又喝了点热乎乎的枣茶。 螃蟹性寒,美味也不能多吃,需要佐以姜枣之类暖性的东西养胃。 “想去就试一试。” 师无疑道。 大家这么一说,他也发现了,小鱼日常生活实在太乏味了些,每天就是菜市场和饭馆两点一线。 兼职是唯一的消遣。 他甚至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任何娱乐。 对一个现代年轻人而言,这着实不可思议。 就算他生前,也会跟军中将士们比武、打马球,打胜仗后还会燃起篝火唱歌舞蹈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两边先用手机聊几句,如果觉得投缘,不妨见一面。 如果说不来,全当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牧鱼抱着手机在沙发上打滚,每隔几秒钟就要点进去看一下。 他简直紧张死了,心脏砰砰狂跳。 呜呜,交朋友好可怕! 没想到对方意外爽朗,很快就通过了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摞金条。 是个很直白的女孩子没错啦! 牧鱼对这种事情没经验,下意识向师无疑求助,“我该怎么说呀?” 师无疑:“……如实说。” 他也没有经验。 不过顺从本心,总没有错。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牧鱼如获至宝。 他认认真真在对话框中输入,“你好,打扰了,我叫牧鱼,今年20岁,刘奶奶说让我们聊聊天,聊不好也没有关系,不用一定谈恋爱……” 手机对面的唐心一口水喷出来: 这是什么品种的小可爱! 原本她对相亲这种事也很厌烦,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她还想着怎么敷衍过去,可现在看了这段对话,反而提了点兴趣。 她也充满真诚的回复: “我叫唐心……如果我奶奶对你造成困扰的话,我代她说声抱歉。老人家嘛,对这种事情比较着急,你懂得。” 唐心是个职业画手,前段时间刚跟男朋友分手。 分手后并没有类似茶饭不思的后遗症,只是觉得谈恋爱这种事实在没什么意思。 真的好浪费时间! 回想起之前约会的点点滴滴,唐心就想用数位板敲自己的头。 用那些时间来磨练画技,接稿子赚钱不香吗? 全都浪费掉了呀! 而最近她正在向一家出版社争取合作绘制插画的机会。 如果能够中标,不仅有丰厚的收入,对她名气的提升和今后事业的发展也是极大的助力,就想先专心搞事业。 可没想到,家里人却误会了,以为她是为情所伤,要化悲愤为动力。 拜托,分明是她看不下去前男友不思进取,所以才主动提的分手诶。 分手快乐,下一个更乖,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但这种事好像越描越黑。 她越向家里人解释,大家就越误会…… 【这孩子太懂事了,怕我们担心,还故意做出坚强的样子!】 奶奶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治愈失恋的最好方法就是迅速投入新一段感情,于是…… 没想到是个乖弟弟哎! 牧鱼松了口气,转头对师无疑惊喜道: “她好通情达理哦!” 这么高兴? 师无疑忽然有点不快,“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过一句话而已,你的警惕性未免也太低了。 牧鱼挠挠头发,迅速检讨,“也对。” 末了又带点崇拜的说:“你果然懂得好多啊!” 师无疑轻嗤一声。 这算什么? 但是牧鱼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对方好谋图的呀! 双方十分真诚的聊了几句,竟然彼此感觉都不错! 还说好了过几天见面! “师无疑……”牧鱼眼巴巴向他求助。 跟陌生人见面真的好难! 要是女鬼就方便了,完全不必考虑日后。 【唐心:你礼貌吗?】 师无疑抱着胳膊俯视着他,“一个人害怕?” 牧鱼疯狂点头,刚吹干的软发也跟着疯狂摇摆,像一株随风摇曳的蒲公英。 既然这么怕,就不要答应啊。 师无疑心想,这个不懂得拒绝的傻小子。 “你只要坐在我后面就好了……”牧鱼也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有点冒昧,很小声地说。 只要师无疑陪着,他应该就不怕了。 像一条耷拉着耳朵渴求肉骨头的小狗…… 师无疑伸手,在狗头上狠狠揉了几把,“嗯。” 毛茸茸的,手感不错。 见面地点就选在之前他们碰见秀芬阿姨的那家咖啡店。 进门之前,牧鱼还专门跑到隔壁花店买了一支百合。 这两天他突击看了好多资料,虽然最后看得脑瓜子嗡嗡的,但总而言之一句话: 送女孩子花,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当然,前提是对方不花粉过敏。 师无疑低头看着手里提的一大袋松子: 该说你细心好呢,还是傻好? 来跟女孩子约会的路上牧鱼都不忘留意路边的坚果店,发现小黑板上写着有新到的东北松子后,毅然决然拉着师无疑进去买了一大袋。 “这个时候的松子刚上市,饱满酥脆,可好吃了,”他美滋滋道,“回去之后我给你做松子糖吃!” 当时师无疑都差点以为他要送给第一次见面的姑娘一袋松子当礼物,没想到竟然突然开窍,知道买花了? 进店之后,牧鱼先飞快地拿眼睛溜了一圈,确认自己比唐心先到后,松了口气。 让女孩子等的话就太差劲了。 两人选了相近的位置坐下。 牧鱼特意扭头看了师无疑一眼,突然特别安心。 不多时,一个打扮俏丽的短发女孩儿走进来。 进门后她没有急于找地方坐下,而是左看右看,似乎在招人。 牧鱼鼓足勇气,试探着举起手往那边挥了挥。 唐心一愣,噗嗤笑了。 还真是个小弟弟! 看着递过来的百合花,唐心有些诧异。 奶奶不是说他性格害羞内敛么,这一手……这就是传说中的自然撩? 虽然牧鱼不太擅长交际,但唐心却是个很健谈的姑娘,两人都没什么坏心思,竟意外聊得不错。 背面的师无疑木着脸剥松子,手边的纸袋里很快堆起一座松子仁的小山包。 哼! 服务生过来给牧鱼那桌送点心,路过师无疑时将托盘中另一份芒果慕斯蛋糕放下。 牧鱼给他点的。 看清对方的动作后,服务生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喂喂,来咖啡店剥松子…… 这是什么操作? 第36章 小蛋糕 牧鱼端起咖啡喝了口, 立刻戴上痛苦面具: 唔,好苦! 这么苦……等会儿也给师无疑点一杯尝尝好啦! 他拼命咽下去,“我平时也承接红白喜事, 白事饭相对多一点……” 有的人挺忌讳这些的, 还是提前说开的好。 当初找老牧头儿订婚宴的人们如今也渐渐上了年纪,又要划算着丧宴了。 每做一次白事饭,就代表又有一位旧相识西去。 这么想来,也挺叫人感慨。 没想到唐心竟意外不介意。 “哦?那蛮厉害的呀,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好奇道,“白事饭的话,有没有遇到过灵异现象?” 牧鱼有些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 “确实有过……” 我背后这位就是移动的灵异现象哎! 北方日晒毒, 十月的白天还是很热。 唐心穿了件很简单的真丝灯笼袖上衣, 领口有些大, 刚才那么一动, 就从里面滑出来一只吊坠。 是颗立体的半透明星星,塑料壳里面装着液体油的那种,轻轻一晃,就会有很多细碎的闪粉飞舞。 吊坠看上去挺久了,透明壳子都不太透明了。 但看得出来, 唐心很珍惜这个吊坠, 擦拭的干干净净, 绳子也是精美的银链子。 。 就是它好像有点廉价,像小朋友才会喜欢的那种块儿八毛的玩具, 跟唐心的整体品味格格不入。 唐心也看到了吊坠, 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 忙将吊坠塞了回去。 牧鱼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情绪低落,只好干巴巴地说:“这里的蛋糕很好吃,我想再点几块,你要再来一点曲奇吗?果汁还要吗?” 刚才他吃了蛋糕,唐心点的是巧克力曲奇。 她好像不太喜欢蛋糕的样子。 唐心有点心不在焉,愣了下才笑笑,“不要了,清水就好。” 牧鱼又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 他觉得对方应该蛮喜欢喝那个山楂汁的,就单点了个瓶装的,如果现在不喝,等会儿带走也可以。 稍后糕点上来,唐心惊讶地看着那瓶果汁,愣了会儿,由衷感慨道:“不娶何撩啊弟弟。” 牧鱼吃了口蛋糕,茫然抬头,“嗯?” 唐心噗嗤一笑,摆摆手,“没事没事,吃你的吧。” 对方确实不太擅长交际。 但正因为不擅长,这种真挚的努力和细致的观察才尤为打动人。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咖啡厅又迎来一对母女。 小女孩儿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蹦蹦跳跳,特别可爱。 唐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妈妈,我想吃蛋糕!” 她指着橱窗里的蛋糕道。 妈妈看了眼,笑道:“那是生日蛋糕,要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 小姑娘哦了声,又问:“那我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吃吗?” 唐心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牧鱼刚要问她怎么了,却忽然看到她背后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妹妹。”她笑着对唐心说,“生日快乐。” 唐心突然打了个哆嗦,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姐?!”她大声喊道。 整间咖啡厅里的人都往这边看来。 “唐小姐?”牧鱼小声道。 唐心回过神来,焦急地四处看着,好像在找什么人。 “抱歉,我,”她又找了会儿,不甘心,又问牧鱼,“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听到了! 我又听到了! 她在这里! 牧鱼低头,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他笑了笑,继续看着唐心,“妹妹。” 唐心的瞳孔一阵收缩,放在桌子上的手都在抖。 她张了张嘴,眼眶慢慢红了,里面蓄满水光。 你在哪儿啊? 让我见见好不好? “对不起,我,我有点急事……” 她待不下去了,慌忙抓起皮包,低头冲了出去。 而那个小姑娘,也在她推门出去的瞬间化作一阵轻烟。 牧鱼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师无疑,“刚才你也看到了吧?” 分明就是个鬼魂。 师无疑微微颔首。 回家后,牧鱼一边用师无疑剥好的松子仁做琥珀松子,一边想着唐心的事。 “那应该是她姐姐吧,”他用石臼将冰糖碾碎,对师无疑道,“去世的时候年纪不大呢。” 师无疑嗯了声。 虽然一人一鬼年龄差距很大,成年的唐心五官已经完全长开,但依稀可以看出眉宇间的相似之处。 好像唐心能听见姐姐说话,却看不见。 那只吊坠极有可能是姐妹俩曾经共同拥有过的东西,或者是姐姐留下的遗物。 这么想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牧鱼把碾碎的冰糖倒进锅子里,轻轻搅动,耐心等着冒泡。 唐心是在听见那对母女的对话后才失态的,重点在…… “生日。”师无疑道。 “对,”牧鱼把松子倒进去,“有可能是姐妹俩过生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琥珀松子的做法跟糖葫芦差不多,最大的难点就是熬糖的火候和裹糖的手法。 糖浆火候不对就有可能发苦、沙化,而裹糖技术不到家,最后就是黏糊糊一团,只能当板糖吃了。 牧鱼手颠锅,一手持勺,飞快地翻动着。 等火候差不多,就将沾满糖浆的松子倒入铺了油纸的铁盘内。 薄薄撒一层糖粉,然后,疯狂筛动! 牧鱼将糖浆的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松子裹了糖浆后,锅底几乎没剩下多余的膏体。 糖浆出锅后会迅速凝固,而在这个过程中,粘腻的表面沾了糖粉,会很自然的分开。 而那些白色的糖粉也会被高温熔化,被液体糖浆打湿,变得透明。 半小时后,晶莹剔透的琥珀松子糖火热出炉,满屋都是甜美的香气。 他擦了擦汗,拈起一颗丢入口中。 外脆里酥,淡淡的清甜伴着松子的清香,好吃! 两人正吃着零嘴儿,就见牧鱼的手机屏幕亮了下。 是唐心发来的消息。 “今天的事情不好意思,有时间再见面,我请客。” 牧鱼想了下,决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她。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笑着对你说生日快乐。” 正翻看童年照片的唐心脑袋嗡的一声。 不是幻觉! 他也听见了! 唐心顾不上许多,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你说你看见了?是个小姑娘?她多大,穿的什么衣服?” 牧鱼回忆了下,“大概十岁左右吧,扎着马尾辫,穿着一条海军风的蓝裙子,白色短袖上衣,好像是老式校服。” 康城以前的校服受日式校服水手风影响颇深,还挺好看的。 忘了从哪年开始,突然就变成了如今的黑裤子白T恤,料子又差又贵又难看。 唐心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没错,就是她!” “冒昧的问一句,那是你的姐姐吗?” 牧鱼说。 唐心看着照片上手拉手大笑的两个小姑娘,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对。” 这些年来,她总觉得姐姐其实没走,甚至偶尔还会听到对方的声音。 可无论怎么找,怎么喊怎么哭,姐姐都不理她。 她曾经告诉过爸妈,但他们都觉得唐心是太过自责,压力太大才出现了幻觉。 “你不要多想,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是我害死她的,”唐心抱着膝盖蜷缩在书桌前,不断重复着,“是我害死她的……” 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抽泣声,牧鱼安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她并没有怪你。” 能够十几年如一日陪伴在唐心身边,还笑着跟她说生日快乐的鬼魂,怎么可能有恨意? 听牧鱼说完后,唐心哭得快要喘不过气。 “你说遇到过灵异现象对不对?”她哭着喊,“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拜托你帮帮我,我想见她……让我见见她!” “你先冷静下,”牧鱼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唐心濒临失控的情绪,生怕她有个好歹,“冷静下来我帮你想办法。” “真的?你,你不要骗我……呜呜” 唐心哭得差点昏过去,两只眼睛肿成烂桃儿。 现在的她,哪里还有白天时的爽利。 牧鱼叹了口气,“今天有点晚了,这样吧,明天你再过来一趟,我试试看。” 传话倒是没问题,只是怎么让唐心看见呢? 反复确认之后,唐心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她不敢跟爸妈讲,怕他们受不了刺激。 而且现在她自己都还没有亲眼看到,就算说了,估计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唐心胡乱洗了脸,强迫自己睡觉。 好好休息,明天要去见姐姐啦! 可她太紧张太激动,一会儿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爬起来翻看跟牧鱼的聊天和通话记录; 一会儿又担心牧鱼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顺着胡说…… 一时间思绪翻飞,翻来覆去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撑不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老家,又看到了姐姐。 “妹妹,慢点跑……” “姐……”唐心翻了个身,眼角沁出一滴泪,顺着脸颊滚到枕巾里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就将两个女儿送到老家,由刘奶奶代为照料。 幼小的唐心对陌生的环境很不适应,便整天粘着姐姐唐意。 姐妹俩分别上小学和幼儿园,两所学校中间隔着两条马路,每天唐意都会先送妹妹去幼儿园,然后再折回小学。 姐妹俩每天手拉手一起放学、上学,感情很好。 那一年唐心过生日,本来说好会赶回来的父母却临时有事失约,小小的唐心哭了一夜。 唐意就安慰妹妹,“不要哭啦,姐姐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唐心吸着鼻子,用力点头,“嗯!” 唐意像往常一样拉着妹妹上学,中途看见有家长送孩子上学时,唐意难掩羡慕。 她想爸爸妈妈了。 同样只是个孩子的唐意也没有好办法安慰妹妹。 她忽然想到,之前去街上玩时,唐心曾经看中一个星星的发圈,很喜欢。 但是当时姐妹俩的零用钱不太够,买不起,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直到回家后好多天,唐心还频频提及。 “好想有一颗自己的星星呀!” 她从小就喜欢星星。 唐意曾偷偷向奶奶要过压岁钱。 “奶奶,妈妈帮我们收着的压岁钱呢?” 刘奶奶就道:“都存到银行里了,等以后给你们上大学用。” 那时候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毕竟压岁钱比较大额,家长们怕孩子乱花,便都集中“保管”。 而往往许多年后,那些钱也都不知保管到哪里去了。 于是趁着午休,唐意跑回家,打碎了小猪存钱罐,将这两年的零用钱都凑到一起数了数。 六块八毛! 足够了! 唐意擦着汗,热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兴奋。 那只星星发圈要三块钱,还能剩下三块八毛,可以给妹妹买个三块钱的奶油蛋糕。 “等我长大了,再给你买个大的。” 唐意默默地想。 奶油蛋糕放在有点廉价的塑料盒子里,底部是做大蛋糕切剩下来的边角料,上面挤满了植物奶油。 店家往往会挤几朵臃肿而艳丽的玫瑰花,再歪歪斜斜地写几个字。 其实照现在的标准来看,既不好吃,又不卫生。 但对那个年代的乡村孩童而言,那种塑料盒子的小蛋糕就是无上美味。 但商店街离这边有点远,下午还要上课,走着去的话,肯定来不及。 唐意决定骑自行车。 乡间小路并不好走,而她也刚学会骑车没几天,一路上都歪歪斜斜,几次差点摔倒。 赶到商店时,唐意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马尾辫也歪歪的,额头上的刘海和鬓角一缕一缕贴在脸上,不断有汗珠顺着往下滚。 看到架子上挂着的星星发圈后,唐意狠狠松了口气。 太好了,还在! 妹妹应该会高兴的吧? 她又跑去买了小蛋糕,小心地挂在自行车把手上。 自行车是针对大人的尺寸,对她来说有点太高了,而且还有横梁。 许多小孩子都会抓着车把,整个人斜着从横梁底部钻过去,踩着踏板站着骑。 唐意也是这么做的。 但回去的路上,下雨了。 土路瞬间成了泥潭,又湿又滑,唐意为了躲避迎面驶来的汽车不小心摔倒,小蛋糕飞了出去,咕噜噜滚入路边深沟。 给妹妹的蛋糕! 小姑娘急得哭起来,顾不上胳膊被擦破皮,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看。 老家靠山临海,地形崎岖,路边的沟足有两三米高,成年人都不敢轻易下去,更何况一个小姑娘? 唐意有点怕。 但她分明看到蛋糕盒子就挂在沟壁探出来的树枝上,被雨滴击打得摇摇欲坠。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抓住路边横生的小树,小心翼翼地踩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小树断裂。 她跌了下去。 第37章 心愿(一) 唐心几乎一宿没睡, 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 严重的睡眠不足和复杂而漫长的梦境让她的大脑几近宕机。 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回神,抓过手机翻到昨晚和牧鱼的聊天记录。 确实有! 她松了口气, 用力拍拍脸, 终于确认不是梦。 我要去见姐姐啦! 她直接跳下床来,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这才开始穿衣服。 出门前,唐心对着镜子照了照, 发现眼睛有点肿, 就翻出一副墨镜戴上。 不能让姐姐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收拾好了要出门时,正碰上刚起床的唐妈妈。 “这么一大早的,要去哪儿啊?” 唐心克制着激动, 笑容灿烂, “去见我姐!” 说完, 推门就走。 唐妈妈愣在当场, 直到唐爸爸往她肩膀上拍了下, 才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向闻声出来的唐爸爸,声音发颤,“你听清她说什么了吗?” 找她姐? 姐? 意意?! 唐心一路走得飞快,生怕去的稍晚一点,牧鱼就变卦了。 十月的清晨已经有点凉了, 可她愣是跑出一头汗。 姐, 你等等我。 路边开着好看的花儿, 空气中浮动着酸酸甜甜的香气。 有洒水车唱着歌儿经过,沿途抛下一段段彩虹。 若在往常, 唐心肯定会驻足观赏。 但今天, 她的心思早就飞走了。 可惜她到达时才六点, 牧鱼还没起床。 饭馆没开门,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路过的晨练者。 路过的小狗冲唐心汪汪叫,主人歉意地拉着狗子离开时,那小东西还拼命回头。 “汪!” 唐心原地转了几个圈,刚想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又生生忍住。 不行不行,她拼命劝说自己: 唐心呀唐心,你现在是有求于人,一定要低姿态。 可她现在根本冷静不了。 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到那声熟悉的“妹妹”。 唐心用力做了下深呼吸,打开手机看了下银行卡余额,觉得如果收费的话,应该能支付得起。 她觉得眼睛里好像又有了湿意。 “姐,”她睁大眼睛,小口小口抽着气,“其实你一直都陪着我,是不是?” “你想跟我说话,对不对?” “可我好没用啊,我听不见,也看不见……” 姐姐还那么小,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唐心抱着胳膊蹲在墙角,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我不要发圈了,也不要蛋糕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想你了,姐。 妹妹乖,不哭,我在呀。 唐意学着她的样子,蹲在旁边,像以前那样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 可是手掌每次都穿过去。 牧鱼踩着拖鞋刷牙时,就见师无疑正抱着胳膊站在窗边往下看。 他也好奇地探头瞄了眼。 是唐心。 牧鱼加快了洗漱的速度。 小饭馆的卷闸门一响,唐心就触电似的从地上弹起来。 卷闸门缓缓拉起,露出小老板年轻的脸。 距离上次见面刚过去不满一天,可两人的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心很想现在立刻请他帮忙,却又生生忍住。 她一改昨天见面时的爽朗,有些局促地挤出一丝笑,“您好,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牧鱼看着她笑容里的小心翼翼,一时有些感慨。 “也还好,进来吧。” 唐心甚至鞠了个躬才往里走。 牧鱼受不了别人这样卑微,忙道:“你不用这样的,咱们还是像昨天那样,彼此叫名字吧。” 见唐心要说话,他抢先开口道:“不然我不自在。” 唐心这才接受了。 “牧老板,”虽说让喊名字,但她觉得还是尊重一下好,“你真能帮我见到姐姐吗?” 问完这句话,她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听到否定的回答。 牧鱼看着跟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她一直都在啊。” 只是你见不到。 唐心睁大了眼睛,整个人突然开始发抖。 “就在这儿吗?” “姐?”她声音发颤,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看,“你在哪儿啊?你叫叫我呀!” 她伸出胳膊到处摸,可到手的却只是空气。 她哭了起来,“姐,让我看看你呀,我好想你……” 唐意看着妹妹的手无数次从自己身上穿过,也跟着哭起来。 她跑到牧鱼面前,“哥哥,你帮帮我们好不好?” 她想妹妹,也想爸爸妈妈了。 她经常和他们说话呀,可是他们老听不见。 牧鱼也替她们难过起来。 “可是……” 可是他该怎么做呢? 正犯愁,却见师无疑忽然上前一步,将手轻轻放在了唐意头顶。 他身上翻涌起滚滚阴气,那气息顺着他的手臂一路灌入唐意体内。 小姑娘的身形越来越清晰。 唐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试探着碰了碰桌子。 这次她的小手没有穿过去,而是像活人一样被挡住了。 她惊叹地摸了摸桌子,“我能碰到啦!” 牧鱼又惊又喜的看着师无疑,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阴气还能这么用? 师无疑轻笑出声。 鬼魂由人的意念和阴气幻化而成,说白了就是一种特殊的能量体。 而能量只要足够多,就能突破某种极限,比如现在的他。 唐心猛地转过身来,看见眼前的小女孩后脑袋嗡的一声。 “姐?!” 确实是姐姐。 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妹妹,你能看见我啦?!” 唐意开心道。 唐心一步步挪过去,哆哆嗦嗦伸出手,想像无数次梦中那样摸摸她。 可指尖还没碰到,却又胆怯的缩回来。 她怕。 她怕眼前的一切,又是一场梦。 她怕碰到的瞬间,姐姐又像梦里一样消失…… 然而下一秒,唐意却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脆生生笑道:“妹妹,我抱住你啦!” 唐心浑身一僵,泪如雨下。 “妹妹,对不起,”唐意仰起头看着她,“我把小蛋糕弄丢了。” 唐心蹲下去,搂着姐姐嚎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不过生日了,也不要小蛋糕了,你回来好不好?” 唐意被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可手里还死死的抓着那个发圈。 就在她身前不远处,躺着一盒被雨水打湿的小蛋糕。 唐心的生日,成了姐姐的忌日。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再也没有吃过奶油蛋糕。 她开始讨厌星星,却又舍不得丢掉那个破旧的发圈,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撕扯着,令她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痛不欲生。 她曾经无数次想,如果她不喜欢那只发圈,如果生日的前一天她没有哭,如果她没有说想爸爸妈妈,会不会……姐姐就不会死? 但没有如果。 唐心哭得歇斯底里,眼泪滚滚而下,像怎么也流不尽。 她好像要把这些年的揪心全部倾泻出来,整个人哭的身体都软了。 牧鱼从来没听过这样痛苦的哭声,仿佛把内脏都扯出来揉碎了。 哭声传出去老远,又路过的行人好奇地向内张望,抱头痛哭的两个姑娘,再看看旁边站着的两个大男人。 牧鱼尴尬极了,只好先请唐心姐妹去楼上。 姐妹俩狠狠哭了半天,唐心胡乱抹了把脸,拉着唐意就要走。 “走,姐姐,我们回家,爸爸妈妈也好想你的。” 唐意点头,“我也想爸爸妈妈了。” 她经常跟妹妹说话,妹妹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 其实她也经常跟爸爸妈妈说话的,可惜爸爸妈妈永远都听不见,她好着急呀。 姐姐出事之后,唐青和徐慧芳闻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几乎当场哭死过去。 当年实在是没办法。 家里条件不好,两个孩子要养活,两边四个老人要赡养,他们夫妻俩的两张嘴也要吃饭,只好拼了命的工作。 他们经常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一对年幼的女儿,送到乡下给老人照看实在是无奈之举。 和女儿分开的每个日日夜夜他们都在思念,有时候累狠了,夫妻俩就抱头痛哭,说要不干脆不创业了,回家种地算了。 可等哭完了,谁也不再主动说这话,都默默擦干眼泪,继续工作。 就老家那盐碱地,没出路啊! 他们苦点累点就算了,好歹能替女儿打下个好基础。 可万万没想到…… 唐意出事后,夫妻两人曾经一度因为自责而患上抑郁症,要不是担心自己死了,小女儿无人照顾,早手拉手跳江了。 “唐小姐,”牧鱼出声道,“虽然很残忍,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逝者已矣。” 死去多年的人,无论如何都活不过来了。 而且这些年唐意的魂魄飘飘荡荡,思绪显然有些混乱,几乎没有主动吸收过阴气,非常虚弱。 如果就这样直接拉着她走在太阳下,要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唐心拉着唐意的手猛地一紧,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牧鱼,“你要把我姐姐抢走吗?” 牧鱼叹了口气,拍了拍面色不虞的师无疑。 “师无疑,别……她只是太难过了。” 唐意仰头看着妹妹,甜甜一笑,“不要难过,我已经很开心啦。” 眼泪再次从唐心的眼眶中滚出来,她死死抱住唐意,近乎哀求地对牧鱼说:“求求你了,你这么有本事,让我带走她吧,好不好? 帮帮我,行吗?我给你钱,给你很多钱,求求你了,让我带她回家,求求了……” 说完,甚至要跪下去。 不亲眼见真的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眼泪,好像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流干了。 牧鱼刚要过去扶她,腰间的银链子突然嗡嗡作响,手中凭空多了一张卡片,两行墨迹悄然出现: “唐意,女;死因,意外;享年九岁;死亡时间……” 紧跟着的生卒年月后,还有另一行字: 心愿未了。 牧鱼愣了下。 他曾无数次在白无常手中见过类似的卡片,可自己却从未接触过。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正式开启了兼职无常的工作? 说起来好像这类死亡卡片会根据无常等级有所区别。 有时候是卷轴,不过大多数还是这种普通的小卡片。 这么说,自己成了唐意的接引人了? 牧鱼忽然有了种初次工作的紧张。 不过,他并未感应到通往地府的路打开。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卡片上的那行“心愿未了”。 对了,唐意是滞留人间的鬼魂,如果要送走她的话,首先要斩断留恋。 牧鱼问唐意,“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唐心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拼命摇头。 一旦心愿了了,姐姐,是不是要永远的离开? 唐意眨了眨眼,看看唐心,“我想看看爸爸妈妈,让他们不要再难过了,还想陪妹妹吃小蛋糕。” 牧鱼看看师无疑,“走吧。” 今天怕是开不成店了。 四“人”一起坐上面包车,牧鱼问唐心家里地址。 唐心声音沙哑道:“翡翠园。” 她的情绪很低落。 好不容易见了面,姐姐马上又要走了吗? 牧鱼一愣,“翡翠园?” 这不就是他要去看房子的那个小区吗?真是无巧不成书。 唐心敏锐的察觉到他语气不对,立刻带着一丝侥幸望过去。 师无疑摇了摇头。 如今牧鱼已经承担起无常的部分职责,就不可能再主动扰乱天地秩序。 而且……唐意已经离开太久了。 唐心顿时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眼泪又止不住了。 唐意反而看得开。 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妹妹的脊背,“不哭不哭,妹妹不哭,我给你唱歌好不好?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24678……”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蒙蒙细雨,稚嫩的童声穿透雨幕,夹着生者的哭泣和逝者的思念,飘飘荡荡流向远方。 第38章 心愿(二) 翡翠园的管理很衬得上房价, 未登记的车辆根本不让进。 保安看见这辆五菱面包车时,眼神中甚至明晃晃带了警惕。 牧鱼把自己的小面包停在一片奔驰宝马中间,看着它达到车生巅峰, 和师无疑一起陪姐妹俩进去。 唐青和徐慧芳两口子创业成功后,就在省城买了房子,陆续也把两边的老人接来。 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在同一座城市也好有个照应。 曾经的悲剧吓坏了这一家人, 他们再也不敢做任何冒险。 之前唐心就曾提出过要自己搬出去住, 但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 他们生怕再一个错眼,这个女儿又没了…… 今天,原本唐青和徐慧芳都有安排, 可早上女儿临走前一句话把他们吓坏了。 等两人回过神来想去追女儿时, 唐心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打电话吧, 唐心根本顾不上手机。 此时,夫妻俩都在家里胡思乱想, 正犹豫是不是干脆报警时,唐心回来了。 她两只眼睛肿肿的, 却是笑着的。 “我回来了。” 唐青和徐慧芳刚要说话, 就见女儿背后突然探出一颗小脑瓜。 小姑娘歪头看了他们一会儿, 忽然脆生生喊, “爸爸, 妈妈!” 夫妻俩愣在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 “意意……你是意意吗?” 对上那个小姑娘的眼睛的瞬间,徐慧芳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 浑身都在发抖。 这, 这是…… 唐心笑中带泪, “妈, 我把姐姐带回来了。” “意意……”徐慧芳直接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唐意的脸。 好冷! 可是好软啊! “妈妈。”唐意用小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像她当年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徐慧芳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她瞬间泪崩,搂着女儿嚎啕大哭起来。 “意意啊,我的意意啊!你这些年去哪儿了呀?想死妈妈了!” 好冷。 她仿佛抱了个冰块。 而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长女却还维持着去世时的模样…… 徐慧芳不是傻,看不到这些异常。 可,可她是妈妈呀! 是思女成疾的妈妈呀! 那母性的本能自动将所有疑虑暂时压下,只剩下久别重逢。 唐青被空前强烈的感情冲击,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他抬头,就见唐意冲他张开小手,那么轻,那么柔地叫了一声: “爸爸。” 唐青眼睛里瞬间滚出泪来,想说话,两片嘴唇都在抖。 没错,不会错的,这就是我的意意啊! “意意,是爸爸的错,爸爸不该和妈妈丢下你们……” 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唐青老泪纵横。 当年的惨剧发生后过了几年,家里条件渐渐好了,他们还专门去寺庙给大女儿供奉了莲花灯,希望她早登极乐,来世不要遭受这么多苦难。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的过下去,可谁知,忽然有一天,小女儿却说姐姐回来了。 “姐姐刚才叫我了!” 夫妻俩都吓得够呛,以为小女儿也跟他们一样出现了幻觉。 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剩下这一个就是他们的命,决不能再出任何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心又反复说过几次。 唐青和徐慧芳一度也相信了,觉得是不是女儿不放心他们? 可谁也看不见。 为此,他们还特意去一家据说很灵验的寺庙,请高僧解惑。 但对方只是说了一通什么今生来世的瞎话,给了几个香囊,让他们放下过去…… 从那以后,唐心就很少再提了。 直到今天早上…… 唐意左手搂着妈妈,右手搂着爸爸,背后靠着妹妹,觉得自己好幸福呀。 之前都没有人看见自己的,更不用说像现在的抱抱。 难道这不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没有怪你们呀,你们不要哭啦。” 小姑娘温柔地替家人擦去眼泪。 我知道你们是爱我的呀!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她曾亲眼见到家人不止一次翻开相册,一遍又一遍抚摸照片中的自己。 她也跟着哭过好多次哦。 她想抱抱爸爸妈妈和妹妹,想告诉他们,他们都没有错。 所以,不要再难过,不要再说对不起啦。 她越是这样,唐心等人就越发悲痛得不能自已。 一家四口好一阵抱头痛哭,等重新平复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唐青抹了把脸,看向旁边的牧鱼和师无疑,“不好意思,这两位是?” 刚才太激动,他都没注意到跟女儿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陌生人。 唐心忙道:“就是这两位仙师帮忙,我们才能看见姐姐的。” 牧鱼:“……” 不是,好不容易纠正了一通,怎么又成仙师了? 还不如大师呢。 他忙道:“叫我牧鱼就行,这是我的朋友,师无疑。” 唐青和徐慧芳顿时肃然起敬,又有些手忙脚乱的。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把两位贵客晾在一边像什么话!” 唐心也有点不好意思。 一时激动,忘了。 夫妻俩赶紧整理一下衣服,恭敬道:“仙师,快里面请。” 牧鱼:“……真不用叫我仙师。” 听上去就很不正经啊。 “是是是,”唐青和徐慧芳现在恨不得把他供起来,自然无有不从,立刻改口,“快请进快请进,两位大师上座。” 牧鱼:“……” 我就不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先生什么的吗? 唐青亲自去书房取来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茶和好烟,“大师,怠慢了。” 这位姓牧的大师瞧着倒是很温和,可旁边那位一看就是经过大阵仗的,浑身写着不好惹,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叫人不敢轻视。 但话又说回来,像他们这些叫人死而复生的大能,没准看着和气的反而更不好得罪呢。 话说回来,牧鱼这名字是不是在哪听过?好像有点耳熟…… 放弃挣扎的牧鱼伸手一挡,“不用麻烦了,我们等会儿就走。” 正搂着女儿亲个不停的徐慧芳一愣,“那……” 那意意呢? 平心而论,这份纯粹的亲情叫人动容,牧鱼确实不想做恶人。 但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想必你们也已经发现了,令爱与常人有所不同。”此言一出,唐家的三个活人都紧张起来。 是呀,怎么能没发现呢? 可是……可是她是家人啊。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呐。 “我们今天送她过来,就是因为令爱有心愿未了,以至于困于此地,无法往生极乐。”牧鱼说。 徐慧芳把女儿紧搂在怀里,带着哭腔哀求,“大师,她已经回来了呀,变成什么样子不要紧的,就让她留下吧!” 求求了,让我们一家团圆不好吗? 唐青和唐心也用渴望的眼神看过来。 我们真的不在乎的。 我们可以养她的。 牧鱼摇头。 这不是家人能不能接受的问题。 并不是什么鬼都能长期停驻人间的。 师无疑只是例外中的例外,天道内的漏网之鱼。 寻常鬼魂长期停留人间只是因为有所留恋,心愿未了,但那时候的它们大多浑浑噩噩,不能自主汲取能量。 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虚弱,思维混乱。 而心愿已了的鬼魂就意味着彻底斩断和阳间的联系。 如果强行逗留,只会有一个结果: 灰飞烟灭。 不仅如此,普通人如果长期跟鬼魂同处一室,会慢慢被阴气侵蚀,短则厄运缠身,诸病降临,长则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 牧鱼有点不忍心看他们失望的脸,干脆站起身来,“我可以给你们两天的时间共享天伦,48小时之后,我来送她走。” 这样的话,足够完成心愿了吧? “大师,我求求您!”徐慧芳突然就要跪下去。 可斜地里突然伸出来一柄青铜剑架住她的膝盖,她就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是师无疑。 牧鱼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徐慧芳的动作太突然了,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唐家人都愣了。 这位大师刚才手里分明空空荡荡的,怎么凭空多出来一柄剑? 唐意忽闪着大眼睛,“哇,哥哥好厉害呀。” 因为常年能量不足,现在的她思维有些混乱,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没死,奇怪为什么爸爸妈妈脸上多了那么多皱纹,家里为什么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会儿却又记起来,小大人似的,反过去安慰家人。 本质上,她还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徐阿姨,您不要这样。”牧鱼叹道。 唐青过去搀起妻子,忍着泪意说: “大师说的对,我们……我们这样,意意怎么能安心投胎去呢?” 女儿已经因为放心不下他们这些无用的家人而耽搁了十多年,不能再拖了。 她这一世太苦,如果真的能有来生,作为家人的他们更应该放手,让她有机会开启一段新的幸福的人生。 徐慧芳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分隔十多年呀,今天刚刚见面,却又立刻要分离,让她怎么能忍得住呢? 唐青拍了拍妻子的脊背,低声道: “别吓着孩子。” 徐慧芳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抹了眼泪,转头见长女正眼睛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忙挤出个微笑。 唐意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妈妈,我好饿呀,我们陪妹妹吃蛋糕好不好?” 徐慧芳赶紧点头,“哎呀,真是对不起,你看妈妈太高兴了,饿着咱们意意了,妈妈这就去做饭好吗?” 唐心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对牧鱼和师无疑郑重鞠了一个躬,“今天真的……谢谢两位了。” 唐意照葫芦画瓢,也跟着弯腰,“谢谢两位哥哥!” 难道她不太懂,但本能的觉得两位哥哥都好厉害呀! 你看之前都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可是这两个哥哥就可以诶! 而且那个高高大大的哥哥只是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就像夏天喝了冰汽水一样,嗖一下子清醒啦! 你看,她现在都可以抱抱啦! 唐青穿好外套,又狠狠亲了唐意一口,“两位大师,方便的话,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吧!” 牧鱼笑了笑,“今天是你们一家团圆的日子,外人就不打扰了。” 唐青缓缓吐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您说的对,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那我也不强留了,改日我们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虽然不清楚这两位的底细,但打好关系总没错的。 不是说只要有供奉,亡者就能回来吗? 说不定,说不定以后还能再见见意意呢。 唐意还冲牧鱼和师无疑摆手,“哥哥再见。” 牧鱼笑了笑,“再见。”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好姑娘吧。 门缓缓关闭的瞬间,牧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 唐意开心地点头,还不忘提醒正在门口穿鞋的唐青: “别忘了蛋糕呀!” 当时她太笨了,都没有亲手把小蛋糕交到妹妹手里呢。 她问唐心,“那天你没有吃到蛋糕,有没有哭鼻子呀?” 唐心脸一红,有点难过,又有点感动,“我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 其实那天她哭了,哭得好伤心。 但却不是为了蛋糕。 唐青也道:“对对,要吃蛋糕的,我现在就下去买。” 唐意嘻嘻笑起来,又搂着徐慧芳的腰,软乎乎的撒娇,“妈妈,我还想吃你做的烤鸡腿儿,特别好吃的烤鸡腿儿。” 儿时姐妹俩在老家住着,爸爸妈妈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次,每次他们回来,小姐妹俩就特别高兴。 因为爸爸妈妈会带回来好多漂亮的衣服,还会搂着她们睡觉,讲好听的故事,做好吃的饭菜。 徐慧芳并不是特别擅长烹饪,但调味却很有一手。 所以哪怕偶尔烤出来的鸡腿有点焦糊,小姐妹俩也还吃得津津有味。 在唐意有限的童年记忆中,烤鸡腿儿几乎跟团圆划了等号。 徐慧芳一颗心几乎化成水,轻轻抚摸她的小脑瓜。 “好,吃鸡腿儿,意意还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做。” 唐意歪着头想啊想,细细的小辫子也跟着晃啊晃。 她想了半天,最终却有点不好意思的嘻嘻笑起来,“妈妈做的都好吃。” 徐慧芳的眼角红了。 唐心吸吸鼻子,有意调节气氛,“小马屁精。” 唐意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比你大,所以我是大马屁精,你才是小马屁精!”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妈妈,”唐意将冰凉的小脸儿贴在她手上,“我们今晚可以一起睡吗?” 唐心伸手拉了她的小辫子一下,故意做着鬼脸,“你不是说最喜欢妹妹的吗?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 唐意回了个鬼脸,又开心道: “那你也一起好了!” 唐青也来凑热闹,“好啊,你们都不要爸爸了,是吗?” 唐意咯咯笑起来,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可是万一睡不下怎么办呀……” 出来的一路上,牧鱼都没有说话。 直到进了面包车,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着一家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破碎,他心里也不大好受。 好像是个恶人。 副驾驶的师无疑看了他一眼,忽然伸过手来。 牧鱼低头一看,掌心缓缓摊开: 里面藏着两颗琥珀松子糖。 牧鱼噗嗤笑了。 他拿了一颗吃掉,咔嚓咔嚓,又香又脆又甜。 牧鱼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胖头鱼银链,再抬头时,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去,一抹阳光从参差交错的云层中斜着漏下来,穿过重重水汽时,映出一弯莹莹的虹。 “真美啊!” 他忽然笑起来。 为死者正名,替生者解忧,消亡者遗愿…… 这真是一份不错的兼职! 第39章 霸王餐 两天后, 牧鱼亲自送唐意去了地府。 小姑娘背着个巨大的双肩包,一手拉着牧鱼,一手朝家人们拜拜。 昨晚爸妈和妹妹给她烧了好多衣服和零食, 就算到了 唐家人难免又流了一回眼泪。 不过听说只要有供奉,逢年过节还能回来看看,倒也算个安慰。 次日,唐心再次登门。 她是来送谢礼的。 牧鱼推辞一番, 收下了。 主要是唐家并不缺这几万块钱, 但他很需要。 这也算变相促进社会平衡了嘛。 而且之前接待江澜那些客户的时候也收费了,如果单独这个不收,岂不是对之前的老客户很不公平? “爸妈不反对我搬出去啦!”唐心难掩兴奋, “而且应该也不会逼我相亲了。” 如今唐家人知道了牧大师就是跟女儿相亲的那位, 不由得既庆幸又尴尬。 倒是不敢催着他们继续相亲了。 牧鱼笑道:“恭喜啊。” 连带着师无疑再看唐心时, 也更顺眼了几分。 “在做什么呀?也给我来一份吧,正好还没吃饭呢。” 唐心还没进门时就闻到香味了, 忍不住伸头张望。 这味道有点东西啊,勾得她都饿了。 “卤鸭头, 还有鸭肠鸭胗什么的, ”牧鱼道, “麻辣口吃得惯吗?”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下过雨之后, 气温一夜之间降了六七度,街上好多人已经开始穿长袖了,正好搞点刺激口的发发汗。 “可以可以!”唐心嘶溜着口水道, “再来一碗米饭!” 可馋死她了。 “好嘞!” 牧鱼爽朗道。 唐心每次都来的特别早, 店里还没上客呢, 也算开门红了。 等会儿多送她一个鸭头! 厨房里的油烟机轰轰响起来, 嗤啦一声过后,辛辣刺激的香味席卷整个店面。 鸭头鸭肠什么的都是提前卤过的,这会儿只要调了味儿,加上高汤咕嘟嘟炖一会儿就行。 不多时,师无疑端着个敞口大圆盆上桌。 唐心赶紧从椅子上蹦起来,几乎带着点狗腿地伸出双手去接。 “我来,我来,我自己来就好,这种活怎么能劳烦您干……” 不知怎么的,她就特别怕师无疑。 虽然对方很帅,虽然她也很喜欢帅哥,但是…… 就是怕啊! 师无疑丢给她一个眼神。 唐心看懂了: 算你识相。 唐心:“……” 妈的这一锅好沉! 鸭头都已经提前劈开两半,方便入味,此时鲜花怒放般沿着一圈摆开。 中间夹杂着许多卷曲的鸭肠、劲道的鸭胗,底下则铺着洋葱和芹菜等几样蔬菜。 刚离火不久就端上来了,底部余温犹在,汤汁还在咕嘟嘟冒泡。 鲜红油亮的汁水不断炸开,带的鸭头们瑟瑟发抖: 我裂开了。 袅袅热气夹杂着浓香一路狂奔,简直像来到了幸福国度。 唐心的口水直接就下来了。 干饭干饭! 干饭人,干饭魂,干饭人就是人上人! 上完菜之后,师无疑站在桌边没动。 唐心:“……” 她看看帅哥,再看看鸭头,茫然地眨巴着眼。 “要不,”她干巴巴道,“您也坐下来点儿?” 师无疑垂下来的视线笔直地落到盆里。 “小鱼多送了你一个。” 唐心低头一数,哎还真是! “谢谢啊!” 大师亲手烹饪的饭菜。 大师额外赠送的鸭头。 我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未免有点太不识抬举了……她惭愧地想。 师无疑这才满意地走了。 唐心:“……” 就这?! 您那直勾勾盯着我看的杀人视线,就为了一个鸭头?! 不对劲,很不对劲! 满脸懵逼的唐心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只好放弃思考。 吃吃吃,赶紧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什么也不能影响我干饭。 其实像鸭头鸭脖这种东西,统共也没有多少肉,累死累活啃一锅也顶多是个半饱。 但是…… 它好吃啊! 作为食物,好吃不就完了吗? 你能够想象那种历经千辛万苦,先嘬后吸,掀开骨头、咬断筋,最后觅得一点指甲盖大小的肉时那种成就感吗? 唐心显然深谙此道。 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先把鸭头表面覆盖的的浓郁汤汁嘬一遍,然后啃掉皮肤,抠出脸颊部位最丰厚的腮帮子肉和鸭眼。 最后,才是细嫩爽滑豆腐一样的鸭脑。 当然,嘴巴周围的软皮细肉也不能放过。 而且因为这里的组织很薄,汤汁格外入味。 “斯哈斯哈~” 唐心一口气连吃三颗鸭头,脑门子上沁出一层薄汗,颠儿颠儿跑去冰柜里自己摸了一瓶豆奶,仰头狂灌。 辣死了,辣死了! 好过瘾,好过瘾! 现在时间还早,工作日店里没上客,牧鱼就出来跟唐心闲聊。 对面的师无疑埋头剥核桃。 小鱼说可以做琥珀核桃,跟琥珀松子糖一样好吃。 这批核桃并不是纸皮核桃,胜在新鲜、便宜、个大,果肉很厚。 一般人吃这种核桃的时候少不了要借助工具的力量,但师无疑不用。 他右手边堆满了核桃,伸手拿起来,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微微发力,整个核桃应声而碎。 他的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核桃皮碎了,果肉却完好无损,指尖轻轻一掰,完整的核桃肉就咕噜滚到小竹筐里。 “咔嚓~” “咔嚓~” 一个接一个,他硬生生凭自己的力量做出了流水线的效果。 唐心叹为观止,一度看着那些新鲜的核桃仁也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她莫名觉得,对方的指头如果用来掐脑袋的话,效果应该也不错。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中二,但……真的有种冷冽而肃杀的美感。 牧鱼宛如周扒皮在世,翘着二郎腿监督,时不时抓起两颗核桃仁吃。 偶尔还会将满桌子乱跑的亡命核桃扔回去,愉快地看着师无疑给它们开瓢。 两人一个吃一个剥,配合得还挺亲密无间。 唐心暗中数了半天,都有点同情师无疑了。 好家伙,这得上百个了吧? 中间一分钟都没休息,就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造啊! 这帅哥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被这样压迫? 偏当事人好像还很乐在其中的样子。 一筐核桃捏完,师无疑拍拍手,看向牧鱼。 牧鱼嚼着核桃仁,“没啦!先弄这么多。” 核桃仁单独放在外面很容易受潮,一次弄太多却吃不了的话,口感就不好了。 师无疑就显得很怅然若失。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右手几根指头轻轻收放,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不得不说,捏核桃这种运动的体验感……跟当年他挥刀砍匈奴脑瓜子的手感颇有相似之处。 唐心:“……” 人麻了。 这什么任劳任怨的大冤种啊! 她摇头叹息,又想起来之前牧鱼说的房子,“你们要在我们小区买房子吗?看中了哪套?没准我还跟房东认识呢,可以帮忙砍砍价。” 牧鱼就说了。 唐心:“……” 告辞! 那位倒霉房东还真不认识。 但他太有名了! 应该说那凶宅的前后几任房东都很有名。 属于虽然现在早已不在翡翠园住,但整个翡翠园上下还流通着他们的传说。 “那套房子的原主人好像是个挺漂亮的姑娘来着,但是不知怎么的,有一天突然割腕自杀。”唐心一边啃鸭头一边说。 “因为她是独居嘛,平时也不大爱出门,一连几天没动静,邻居们也没有注意。 直到几天后,有邻居持续闻到臭味儿,到处排查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这才报了警……” 因为当时天气比较热,又过去了好几天,据说发现的时候尸体都有些腐败了。 牧鱼问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 估计少不了要打照面,先了解一下死因,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 唐心摇头,“大家都不熟悉,具体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只是有人猜测是不是抑郁症啊?但是也不确定,就不好乱讲,免得坏了人家的名声。”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估计也不会选择自杀。 他们这些局外人就别背后嚼舌根子了。 唐心又开了一瓶可乐,“之前那几个房东入手也是为了炒差价,想着等过几年,凶宅的风头下去,再转手一卖,肯定能赚不少钱……” 一般人是不相信世上有鬼的,死了就死了呗,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翡翠园的整体设施和地理位置都很好,房子根本不愁卖。 炒房的人有那种想法无可厚非。 要在几天前,唐心也不信世上有鬼,可现在…… 所以说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 “那几个房东都说遇到了鬼,他们看见鬼长什么样子了吗?”牧鱼追问道。 鬼魂的状态往往会保留死前最一刻的样子,个别细节很能说明问题。 唐心的嘴都已经被辣肿一圈,可因为太好吃了,还是停不下来。 “普通人哪能跟您二位比呀?根本看不见鬼。”她见缝插针拍了一记马屁,“好像就是室内温度总是比外面低很多,然后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屋子里经常莫名其妙的有噪音呀,或者是东西的位置变了什么的。” 这已经够吓人的了。 “不过你们想买的话那还挺合适的。” 唐心笑道。 再凶的鬼也凶不过您对面这位核桃小王子吧? 晚上牧鱼久违地见到了谢必安。 他穿着常服,这次还带了另一个陌生的无常: 比谢必安大一些的样子,正常人类年纪约么四十岁上下。 不过他们本来也不能凭样貌断年龄。 一身黑衣,浓眉大眼的,看着挺威严。 牧鱼问:“是八爷吗?” 黑无常范无咎,在城隍座下行八,故人称八爷。 对方点了点头,还挺有礼貌,“你好。” 跟谢必安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谢必安笑嘻嘻道:“听说你开张啦,终于送了个魂下去,不再是无常之耻,打破了鸭蛋传说。” 牧鱼:“……” 好好的鬼,可惜长了嘴。 师无疑拉着脸过去,以一种后妈般的嫌弃口吻道:“吃什么?” 谢必安:“……” 他啧啧出声,“你这副表情其实是更适合问我什么时候滚蛋。” 师无疑承认得毫不拖泥带水:“嗯。” 师无疑就有点烦他,觉得这厮嬉皮笑脸不太靠谱。 反正两人一见面就不大对盘。 谢必安大惊,拉着范无咎道:“你听见了吗?店员直接赶人啊,没天理了!” 范无咎:“……” 话多且密,又有点贱贱的,范无咎看上去好像也不太想接话。 但谢必安好像特别喜欢逗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戳。 范无咎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任他戳,没一会儿,黑西装上就全是谢必安戳出来的小浅坑。 最后菜品还是牧鱼推荐的。 都快关店了他们才来,又没提前打招呼,厨房里也没剩多少食材。 热菜倒是也能炒,但丰盛不到哪去,估计会有些寒酸。 就用高汤煮了两碗面,上面牡丹花似的铺满牛肉片,再将冰箱里的卤鸭头、糟鹅掌、虎皮凤爪之类的掺一盘。 额外再拍个黄瓜,用香醋蒜泥凉拌了; 皮蛋切开跟嫩豆腐凑一堆儿,配上几两小酒,往桌上一摆,看着也挺像那么一回事。 “这两天我仔细算了一下,我吃亏了呀!”牧鱼举着锅铲道,“你看我做的这个兼职,根本就没有人给我发工资啊!” 这两天回过味儿来,他就觉得挺亏。 “你这餐厅不也有人及时报销吗?” 谢必安呼噜噜吸面。 师无疑被他故意弄出来的声音吵得要死,面无表情擦剑的样子,看上去很想随时劈翻他的碗。 “那我就算不兼职,你们吃了不也得报销吗?” 牧鱼说得理直气壮。 难道还想吃霸王餐吗? 以魔法攻击魔法,听上去完全无法反驳。 既然无法反驳,那么就尝试耍赖。 谢必安正色道:“做人要知足啊,小朋友贪婪,可是七宗罪之一。” 牧鱼果断一挥手,“中国人不蹦洋迪,管他七宗罪还是八宗罪,不在他的地盘上就管不着。而且,”他眯着看谢必安,“你一个中国的无常说这种话,立场就很有问题啊。” 谢必安:“……” 好家伙,乱扣帽子这一手你玩得挺溜啊! 范无咎叹了口气,用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往桌面方向压了压。 “吃饭。” 黑白无常走了之后,牧鱼才想起来上个月的账单还没报销,赶紧连今天的一块烧了。 烧完之后,他美滋滋拿着计算器算了半天,开心得睡不着。 嘿嘿,我有好多钱哦!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刘冠军就拿着这些小票和统计单过来哐哐砸门。 他扶了扶金边眼镜,非常严谨地指着桌上一溜排开的小票和记账单,向牧鱼一一核对后,指着昨晚那一张说: “这张是两位大人私人吃喝,不算在公务之内,不能报销的。” 牧鱼:“……” 我特么! 谢必安那混蛋果然还是吃了霸王餐! 第40章 执念(一) 很快到了和中介约定去翡翠园看房的日子。 一大早, 牧鱼和师无疑刚到小区门口,就发现唐心正笑盈盈站在路边。 “早啊。” 见她一身运动装,额头上还扎着发带, 牧鱼问:“要出门散步吗?” 唐心笑嘻嘻道:“散完啦,陪你们看房啊!” 牧鱼失笑,“谢谢,但是上次的事你们已经给过报酬, 并不欠我什么。我们两个自己去就行了。” 唐心夸张道:“我是来加入你们, 不是来拆散你们的!” 牧鱼:“……” 这什么品种的沙雕? 唐心说完,自己先就笑了。 “好啦,不逗你了, 我是说真的。” 她背着手伸了个懒腰, “买房这种事水可深了, 而且之前你们没仔细看过,有什么优缺点也不清楚, 很容易被人糊弄的。” 牧鱼一怔。 这倒是真的。 他光被便宜的价格冲昏头脑了,就想着差不多就赶紧拿下。 至于毛病什么的, 确实没想过太多。 至于师无疑…… 他戎马半生, 一辈子辗转在马背和帐篷间, 买房子真的是知识短板了。 见他们没有继续驱逐, 唐心就知道有门儿。 她神秘兮兮道:“知道为什么那个房子分明传出有鬼, 还能在短短几年内先后经历三任房主吗?”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整齐摇头。 便宜? “可不仅仅是价格的关系,”唐心道, “刚才我晨跑时好像看见那个中介了, 是附近一个房屋中介的年度销售冠军, 死的都能给他说成活的……” 那嘴巴子, 不去做传销真是可惜了。 牧鱼乐了,锁了车往里走,“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唐心小跑着跟上来,还特意向师无疑问了好。 师无疑冲她颔首示意。 压根儿没期望能得到回应的唐心一愣,继而狂喜! 看,他接受我了!呜呜! “之前我一个朋友想在这里买房子,”唐心越发斗志昂扬,“碰上的就是这个中介,你别看他面相老实,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容易就被带着跑了……” 人们常说相由心生,一般办事都倾向于找面向忠厚的,觉得这种人可能比较老实本分,不太可能骗人。 但实际上…… 那种人要么不骗人,要么一骗就是狠的。 唐心正叽叽喳喳说着,牧鱼的手机就响了。 是那个中介打来的。 “您好,牧先生,我就在那栋楼下站着呢,花园东边穿白衣服正接电话的是您吗?” 牧鱼抬头看了眼,那边楼下一个穿白衬衣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正朝这边拼命挥手。 走近了一看,这人长的还真挺忠厚老实的。 简单一番寒暄过后,中介也不过多废话,直接带他们上去。 牧鱼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师无疑站在原地没动,似乎在盯着楼上某个位置看。 “怎么,出现了吗?要紧吗?”牧鱼低声问。 师无疑嗯了声,摇头。 刚才他看到窗边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而且也确实感觉到七楼有一团凝而不散的阴气。 有东西在窥视。 只是他并未感觉到明显的恶意。 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还夹杂着一点儿期待? 隔着几步远的唐心紧张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隔得太远了,听不清啊! “三位?” 中介正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结果走出去一段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谈了个寂寞。 唐心喊了声,“来啦!” 牧鱼和师无疑这才跟上来。 “您看,这几栋楼都是单层独户的,外来人员没有钥匙卡,根本刷不开门禁,而且钥匙卡也只支持到自己所在的楼层,私密性特别好……” 中介不遗余力地介绍着。 稍后,众人出了电梯,他又指着墙上的7F说:“七上八下,这可是大吉的数字。”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还真让唐心说着了,这就已经开始了。 只是开门的时候,中介的手就有点抖。 唐心本来也有点怕。 可转念一想,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像她的姐姐,在别人眼中可能是恐怖的存在,但却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家人。 再看看旁边两位大神,唐心连最后一点恐惧也去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她在今天一行四人中个子最矮,妥了! 今天阳光正好,静谧无风,这套房子的门窗也关着。 可刚一开门,竟“呼”地从里面倒卷出来一阵凉风。 中介和唐心都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几乎控制不住要叫出声来。 尤其是中介,脸都白了。 其实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以前虽然也有点怪怪的,但都没像现在这样这么反常。 师无疑按住牧鱼,自己率先走进去。 结果一进门,房顶上突然倒挂下来一个面容惨白的女人,漆黑的长发瀑布一样盖了他满头满脸。 那女人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龇牙咧嘴做出凶恶的表情。 “嘿嘿,怎么样?怕了吧?” 师无疑:“=_=” 牧鱼:“……噗!” 虽然突然,但真的好好笑啊! 这一切落入看不见鬼魂的中介和唐心眼中就是: 师无疑一步迈出后突然不动了,然后牧鱼就开始笑。 唐心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牧鱼,“怎么回事呀?” 该不会真的有鬼吧? 牧鱼赶紧收敛笑容,“没事。” 这个鬼的风格好像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忽然想看看对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了。 中介也试探着问:“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看着特别平静,竟然还笑得出来,没准是有备而来。 牧鱼摇头装傻,“没有啊,就是刚才突然想起一个笑话。” 能降伏那鬼也不能现在说。 不然最大的隐患去了,中介和卖方突然坐地起价也不是不可能。 中介的面皮子抽了抽,干巴巴道:“您心态还挺好的。” 站在鬼宅面前想笑话,这什么癖好啊! 中介狐疑的视线在他和师无疑之间溜了圈,故作镇定,“那个,可能是哪个窗子没有关严,您看现在没事了,要不我们继续?” 师无疑就像没看到那女鬼一样,顶着她的头发进去。 牧鱼比他矮一点,只是头皮擦到一点长发梢儿。 凉飕飕的。 像海中常年浸泡的水草。 唐心是第一次来这里,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刚进来就抱着胳膊打了个喷嚏。 “好冷啊!” 外面分明阳光普照,这里采光还这么好,可温度至少要比外面低个七、八度。 活像被分割成两个季节。 中介装没听见的。 “几位看这三面落地窗,市面上就没有采光这么好的! 扁平横放大h户型,冬天傍晚和阴天都不用点灯……” 他一边说,牧鱼和师无疑就见那女鬼溜达达跟了过来,还嘀嘀咕咕吐槽: “采光好一点都不好,中午我只能缩在墙角……” 鬼最怕晒了。 中介:“您看这装修!” 女鬼:“我亲自选的!” 中介:“您再看这壁纸!” 女鬼骄傲脸:“我亲自贴的!” 中介:“还有这实木地板……” 女鬼满地打滚:“嘤嘤,我自己铺的……” 我的房子,呜呜,我的我的! 牧鱼差点没忍住,又笑出声来。 师无疑看了那女鬼一眼,嘴角抖了抖,默默地转过身去。 唐心对此一无所知,但始终牢记自己的使命,于是马上跳出来反驳: “三面采光好归好,但是冬天冷,夏天热,根本没有什么保温性。 尤其是冬天,正常的集中供暖根本不够用。 最外围的这一圈屋子常住的话必须再额外开空调暖风,先不说家装的几台空调钱,光一年的电费就要多花好多钱。” 女鬼飘到她面前,一个劲儿点头: “是呀是呀!” 呜呜,当时光觉得好看了,可好看的东西往往不好用。 北方一年只有三个季节: 漫长的夏季,漫长的冬季,以及合并起来还不够一个的稍纵即逝的春秋! 她活着的时候,命是空调给的。 唐心又对那所谓的豪华装修嗤之以鼻,“这算什么豪华装修?就是开发商自带的简装修再加一圈石膏线,成本没多少,又不实用,还白白压缩了层高……” 那女鬼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我怎么早没认识你?” 说的太对了! 当时那个卖房子和搞装修的人看她是个年轻姑娘不懂行,她又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争执,多花了好多冤枉钱呢。 中介脸上就有点讪讪的,“美女,这就有点鸡蛋挑骨头啦。照你这么一说,合着全是缺点,没优点啦?” 又皮笑肉不笑,“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倒挺较真。” 一般年轻女孩面皮儿薄,听了这话之后大多又羞又气,没勇气再怼下去。 但唐心不上当,学师无疑的样子,抱着胳膊瞅他。 她个子矮,甚至还偷偷掂了脚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高大一点,有气势一点: “几百万不算小钱儿了吧?多少人半辈子积蓄呢!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该较真。 合着你也知道有缺点,还光挑着优点说,着急卖房子也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她家之前就搬过一次家。 当时那个卖房的中介就是不负责任,光吹的天花乱坠,不方便的地方一点都没讲。 结果搬过去之后才知道,那一带地势低洼,每到下雨必淹路,好多邻居们的车都泡坏了。 中介好像还有点不服气。 不过他也拿不准到底谁出钱,也不好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 那女鬼挨着凑到他们面前做鬼脸,嘟嘟囔囔,“喂,看得见我吗?” “来了老弟?坐下唠唠呗!” “大爷,来玩啊!”(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呜呜呜,有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呀?” 最后,她又往地上一躺,风滚草似的滚来滚去,口中还荒腔走板的唱着歌: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滚了一会儿之后,大概觉得太过无聊,她又平躺着,只用两条腿推动前行,脑袋顶着一只单人沙发吭哧吭哧往前走。 宛如一只蠕动的菜青虫。 “好无聊啊好无聊,谁跟我说说话呀说说话……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 那边唐心正跟中介砍价,突然听到一阵什么东西和地板摩擦的令人牙碜的吱拉,扭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一只凳子竟自己一点点挪了地方! 短暂的沉默过后,中介和唐心瞬间摒弃前嫌,死死抓着彼此的手放声尖叫: “妈呀啊啊啊啊!” 牧鱼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着软倒在师无疑身上。 哈哈哈哈哈,这姑娘唱歌跑调哈哈哈哈哈! 这特么究竟哪里来的喜剧人? 中介面带惊悚地看着他: 哪里来的神经病? 这他妈是大白天闹鬼啊,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而那边正Cospy蜗牛的女鬼身体一僵,好像终于意识到什么。 她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奈何挺……失败。 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顶着一头鸡窝乱发问道: “你,你看得见我,对不对?” 现在牧鱼耳边还回荡着犹如魔音贯耳的《蜗牛和黄鹂鸟》,趴在师无疑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空不出嘴来回答。 倒是师无疑笑点比较高,肩膀非常可疑地抖了几下之后,扭过头来看向那姑娘: “嗯。” 他的眼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见对方的视线准确的落到自己身上,那女鬼慢慢睁大了两只杏核眼。 也就是说…… 自己刚才的熊样儿……他们都看见了?! 我刚才干什么来着? 倒吊着凑到人家面前做鬼脸…… 在地上打滚儿…… 拎着裙角跳小天鹅…… 躺在地上顶凳子…… 以及,瞎几巴唱! 啊啊啊啊啊啊! 只是一个瞬间,屋子里的阴气剧烈翻滚,竟平地掀起一股风。 空气中传来清晰而凄厉的尖叫。 女鬼瞬间崩溃,抱着脑袋发出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这一次,连唐心和中介都听见了。 两人嗷嗷叫着,头也不回就往楼下跑去。 好可怕好可怕! 牧鱼再次放声大笑。 空旷的房间内回荡着他肆无忌惮的笑声,宛如魔王降世。 足足好几分钟之后,牧鱼才勉强收拾好情绪,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走到墙角蹲下,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蜷缩成一团的白衣女鬼。 “咳,你好。” 她穿着一条到脚踝的白色长裙,右手腕皮开肉绽,不断滴落的鲜血将长裙下摆染红,像安静绽放的小花。 “不,我不好,”女鬼球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整个鬼完全自闭,“呜呜,你们骗鬼……” 太可恶了,怎么能连鬼都骗呢? 有没有良心啊! 这人简直坏透气了,呜呜。 牧鱼忍笑,“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也不是有意的嘛,而且我看你玩得挺高兴的,就没忍心打扰。”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女鬼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刚才的黑历史全部抹掉。 她捂住耳朵疯狂摇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牧鱼:“……” 这是串台串到琼瑶剧了? 牧鱼干脆盘腿坐下,等她冷静一点才温柔道: “对不起嘛,其实我觉得你这样也没什么呀,自娱自乐有什么错?” 谁自己在家的时候不吼两嗓子? 这都很正常嘛! 女鬼剧烈抽噎两声,从蓬乱的头发中露出眼睛来,委委屈屈的,“真,真的?” “嗯,我好多时候玩得比你还疯呢。”牧鱼认真点头,顺便帮她把头发理了理。 “这么多年自己在这里,你一定很害怕很寂寞吧?” 踏进大门的瞬间,他插在口袋的掌心里就多了一张白色卡片: “叶文逸,女,死因:自杀,享年23岁。” 第41章 麻木(一) 牧鱼曾随师父做过无数次白事宴, 见证过许多种告别方式。 但自杀,却是头一回。 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有两种: 求生,进食。 而后者又是为前者服务的。 所以归根结底, 人出生就是为了活着的。 哪怕想去死,也会本能的生出无限恐惧。 看着眼前瘦削的姑娘,他无法想象对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走到那一步。 割腕, 多疼呀。 牧鱼还注意到, 她割腕是竖着下刀的,整段血管几乎都被剖开。 这是一种急诊室也相当棘手的自杀方式,表明本人求死的意志非常坚决。 叶文逸愣了下, 忽然觉得好委屈。 “我, 我……” 一瞬间, 有好多话涌现在脑海中,她曾无数次期盼这样的场景: 会有人坐下来温柔的对自己笑, 安安静静的听自己说话。 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牧鱼笑了笑, “没关系, 慢慢讲。其实你并不想故意吓唬谁, 对吗?” 叶文逸拼命点头。 如果鬼魂有眼泪的话, 她此时必然大雨滂沱。 “对不起, 我,我就想找人说说话……” 她小声说。 可是没人看得见她。 她想出去看看,可是却发现, 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套房子。 牧鱼叹了口气。 傻姑娘。 自杀就意味着主动放弃生命, 古今中外, 都算一项大罪。 如果想要投胎转世, 就必须先在地府受苦。 而死者如有心愿未了,也会被禁锢在自杀之地,不得离去。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想不开?” 牧鱼耐心询问。 叶文逸突然抖了下,然后又有些迷茫,“为什么想不开……” 因为一直没有香火和供奉,又被囚/禁此地,她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 师无疑上前,像上次对唐意那样,送了点阴气给她。 看着叶文逸的眼神逐渐清明,牧鱼忍不住看向师无疑,“你没事吧?” 老这么给人“输血”,他不会自己亏损吧? 师无疑道:“无妨。” 如今全国好多地方都有他的故事流传,还有不少人帮忙组织拜祭,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香火供奉,而他本人又能主动吸取阴气,送出的这点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完全不值一提。 叶文逸想起来了。 她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 哪怕已经21世纪了,那里仍旧交通不便,绝大部分居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那里,从未踏出过一步。 有人说过,因为未曾了解,所以不曾向往。 但叶文逸是个例外。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驴友投宿,还是个小娃娃的叶文逸好奇地去看。 那个驴友长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很瘦,很黑,还有点脏兮兮的,冲她笑时,两排牙齿显得特别白。 但是他的眼睛啊,是那样亮。 那是一种叶文逸从未在村民乃至自己眼中看到过的光芒。 没有迷茫,没有得过且过,没有浑浑噩噩。 那一瞬间,叶文逸好像被闪电击中,心底深处弥漫开奇异的震撼。 “哥哥,你为什么出门呀?” 她问。 这是一个叶文逸从没想过,小山村里祖祖辈辈都没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要出门? 村里自耕自种,慢悠悠过着小日子,不挺好的吗? 那人好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因为外面有整个世界呀。” 他还给了叶文逸一颗糖果。 叶文逸在回家的路上,偷偷吃掉了。 因为如果被阿爸阿妈看见,一定会让她让给弟弟。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好衣服,好鞋子,好吃的肉肉和鸡蛋…… 叶文逸也习以为常。 但是这一次,她小小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厌恶。 凭什么呀? 我也想吃呀! “那颗糖好甜……” 叶文逸喃喃道,漂亮的杏核眼中流淌出奇异的神采。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哪怕后来赚了许多钱,吃遍了能吃到的所有珍馐美食,可那颗糖的甜味,却始终无法取代。 叶文逸忽然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叫这个名字的。” 她叫招娣。 叶招娣。 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來娣,盼娣,迎娣。 曾经她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明白这里面究竟包含着多么深重的羞辱和轻蔑。 直到有一天,才刚刚16岁的她被家人告知: “你要嫁人了,嫁给村东头的瘸子。” 瘸子已经26了,两人相差了整整十岁,且对方面目丑陋,脾气暴躁。 但在家里人看来,没关系呀。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多么好,多么难得的一门亲事! 因为瘸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兽医,所有牲口都仰赖他活着。 就连村长和族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 这是一门祖传的手艺,瘸子的祖父传给了瘸子的爹,瘸子的爹又传给了瘸子。 “等你以后给瘸子生个儿子,他又会传给你的儿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爸阿妈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光。 瘆人的光。 他们觉得女儿应该感激自己。 多好的一门亲事呀! 他们想。 瘸子甚至还会给很多彩礼,这样他们宝贝儿子的屋子和耕牛就有指望啦! 但叶文逸却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如此可怕。 她想起了儿时见过的驴友,想起了他口中的世界。 “世界是很大的,你可以去看看……” 小小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偷了身份证和户口本,连夜逃离了那个山村。 再也没有回去。 她凭着一腔孤勇,摸索着来到了大城市,也第一次明白了何为文明。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名字的可悲之处时,她哭了。 但她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有个好心人说可以去派出所改名字。 派出所的民警也十分气愤,还帮她取了新的名字: 叶文逸。 从那天起,她就是叶文逸了。 她开始艰难求生。 叶文逸没有上过学,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但她很知足。 因为赚到了钱。 她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只是她不太擅长跟人交流,骨子里有点自卑,总是震惊于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生活的那样幸福? 那样的幸福我也能够拥有吗? 叶文逸产生了新的苦恼。 后来,她开始做直播,赚到了很多钱,还……交了男朋友。 对方对她很好,会嘘寒问暖,会给她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会在知道她原来叫招娣时,细声细气地安慰…… 从未感受过被爱的叶文逸很快沦陷,被巨大的名为幸福的洪流包裹,晕头转向。 但很快地,叶文逸发现有点不对劲。 男朋友管的太多了。 今天的直播做的怎么样? 有哪几个观众跟你互动特别热情? 谁打赏给的最多? 你准备明天播什么? 播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一开始她有点受宠若惊,觉得怎么这么幸福? 可后来,当男友擅作主张,帮她接了两个广告时,叶文逸悚然一惊: 这跟当初家里人擅自决定让她嫁给瘸子,有什么分别? 但一开始,叶文逸觉得男友可能是事业心太强了,毕竟自从认识以来,对方就一直反复强调要好好直播。 因为直播太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出去玩过一次呢。 男友答应的很爽快。 但很快,旧病复发。 他又帮叶文逸接了几个推广。 叶文逸很生气,“你不可以这样!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用过,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其中好几款甚至连正经的生产场地都找不到。 上次她被迫推广的一款产品其实就不太好用,好多老粉都抱怨了。 叶文逸特别愧疚,自掏腰包给他们退了钱。 男友不以为然,“现在大家不都这么卖货的吗?” 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叶文逸狠心提了分手。 她觉得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 男友开始忏悔,并写了保证书,说以后不会了。 叶文逸心软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心软的太早。 仅仅一周之后,男友再犯。 这一次,叶文逸没有退让。 她果断选择了分手。 男友先是像以前那样认错哀求,既然没有效果,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破口大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村里出来的泥腿子,土得要死,老子能瞧得上你就谢天谢地吧!招娣,呸,你也就这点功能了!” 叶文逸几乎昏倒。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之前的一切温柔都是装的吗? 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才跟自己在一起,而是他觉得自己土,无依无靠,没见过世面,好控制…… 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却还是摆脱不了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 这次过后,叶文逸被诊断出抑郁症。 她不想死。 我刚买了大房子呀,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努力配合治疗,重新做回自己喜欢的直播风格,病情逐渐得到控制。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但好景不长。 就当叶文逸以为自己重新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被黑了。 直播间里突然开始涌入黑子,说她看着清纯腼腆,其实私下十分放荡,是个□□。 “你们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其实堕过好多次胎了!” “哈哈哈哈,小姐姐,上次的服务不错,下次我们再约。” “一次多少钱?” “露个胸看看呗!” 叶文逸报了警,警方很快顺着网络ID摸过去,确定是被分手后的前男友恼羞成怒,故意花钱雇水军抹黑。 但遗憾的是,警方却说这个够不成严重犯罪,顶多就是赔礼道歉,最严重的也就是拘留几天,罚几百块钱。 叶文逸不明白,也不理解。 “他们伤害了我呀,他们害得我生病了呀!” 打一个人受伤,算犯罪,可以坐牢。 可现在我同样因为他们受伤了,为什么就不算? 前男友和那几个黑子道个歉,然后变本加厉。 臭娘们儿,你算个屁! 还敢报警? 呸! 报警又怎么样呢? 不知为什么,只是隔着一道屏幕,人类就可以变得如此刻薄,如此丑恶。 无数不明真相的路人完全不加辨别,开始无脑跟风黑。 “瞧着挺清纯的,没想到私底下是那种人。” “这么说不好吧?不能听一面之词啊。” “你没看这么多人都说嘛?我们说几句又怎么了?” “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如果真没有问题,为什么不攻击别人,偏偏攻击她?” “她才多大呀,就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了,肯定有内幕啊!” 前男友玩了几次之后就觉得腻味,将此事抛之脑后。 但河堤已然决口。 流言蜚语像雪球越滚越大,真相被深深掩埋,无人理会。 有人想,口嗨而已,谁在意真相啊。 叶文逸的抑郁症开始加剧。 她好像被分开两半,白天对着镜头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努力给别人带去快乐,可自己却感受不到丁点儿。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情绪崩溃,无数次想自杀。 没人看出她有抑郁症。 她好像被世界抛弃了,所有的幸福快乐温暖阳光与她绝缘,外面分明那么热闹,她在镜头前做出的假象也那么逼真,可真正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绝望。 曾经向往过的世界失去了色彩。 她品尝不出甜,满心满眼只剩下苦涩。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取悦别人,却始终取悦不了自己? 叶文逸加大了药量,努力想要活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在这个城市有了家,我不想死。 但药物治疗使她的感情更为麻木。 她甚至连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失去了。 某天晚上,她看着外面的月亮,忽然觉得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第42章 麻木(二) 牧鱼正想怎样安慰叶文逸时, 就听见门口传来剧烈的抽噎。 扭头一看,去而复返的唐心眼泪哗哗直流, 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刚才她跑到半路就觉得对不起自己“陪同看房”的誓言,所以又抖着腿爬回来。 说到就要做到嘛! 结果一到门口就听到现身的叶文逸的讲述,顿时悲痛得不能自已。 “呜呜呜!狗男人!臭杂碎!社会的渣滓败类……” 唐心泣不成声地输出了一波中华优美词汇。 叶文逸愣了下,突然噗嗤笑了。 时光最是无情。 它可以淡薄爱情,消磨恨意,甚至山川河湖都能填平。 这么多年过去,叶文逸虽然还是恨, 但这种感情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烈了。 一看唐心哭的比自己还惨, 骂的比自己还凶, 心中顿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动。 好像从小到大,除了当初帮忙改名字的那位女警, 她并未接受过多少来自外界的善意。 可现在, 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却这样愤慨。 “谢谢你呀。”她说。 唐心咬着牙发狠, “那狗男人叫什么,一定要弄死他!” 牧鱼:“……” 虽然但是,杀人犯法的。 倒是师无疑看向唐心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赞赏。 敢爱敢恨,真不愧是我汉家女儿。 叶文逸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在他看来,确实有点太过柔软。 是人都会欺软怕硬。 你的善良和宽容对上同样善良宽容的人, 自然会成倍回报。 可如果遇到白眼狼, 就会沦为它们的盘中餐,死无葬身之地。 牧鱼抓了抓头发, “我姑且算是一位无常, 既然见到了, 就不能继续留你在这里。” 叶文逸松了口气的样子。 “好的。” 她真是一个很温柔,很好说话的女孩子。 这样好的女孩子不该是这般结局。 牧鱼有些不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那生死卡片上空空荡荡,并未像之前唐意那样显示出什么心愿。 其实若照勾魂流程,这种没有心愿的孤魂野鬼是最省事的,直接带走就好。 但牧鱼突然想临时加个班。 叶文逸愣了下。 “心愿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本以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没想到却在这里困了这么多年……” 既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传说中的无常来勾魂。 她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阳间是,阴间也是。 她哪里都不能去,也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这一方天地的时光,仿佛凝固了。 这样的转折让她始料未及。 偏偏她还保持着一点理智,于是接下来的岁月中,几乎闲得发疯。 心愿吗? 叶文逸认真思考起来。 然后牧鱼就看着那张生死卡片上慢慢浮现出字迹: “希望做坏事的人可以得到应有的惩罚,不要再有无辜的人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想跟朋友去游乐园痛痛快快玩一次。” 叶文逸小心地问:“可以吗?” 说完,她又有些局促地说:“我一直想去,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我没有什么朋友……” 以前她看见那些女孩子们一起结伴玩耍,真的好羡慕呀。 唐心立刻举起手,踊跃道: “我我我,我做你的朋友!我陪你去游乐园,我也可想去了!” 叶文逸惊喜地看着她,“真的可以吗?” 唐心用力点头,“我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别说一次两次,十次八次都可以!” 叶文逸高兴得想哭,“可是我是鬼啊,你不怕吗?” “这算什么?”唐心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姐姐也是,我带鬼可有经验了!” 专业老对口了!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行吧。” “不过一定要注意,不可以直射阳光,尤其是正午,千万不要呆在室外。” 叶文逸去世时就已经是成年人了,具备基本的理智,这几年有意无意也吸收了部分阴气,魂体还算稳定。 再加上师无疑分出去的阴气,支撑三两天没问题。 唐心兴奋起来。 “我也好久没跟朋友一起去游乐场了!” 她看着叶文逸被血染红半边的白裙,“出去玩嘛,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咱们俩身材差不多,正好我家里还有几件没穿过的新衣服,你等会儿,我去拿来烧给你!” 说完,她转身就跑,一阵风似的消失在电梯口,只留下叶文逸在后面喊:“不用了。” 实现叶文逸的愿望很简单,可那个渣男前男友该怎么处置呢? 按理说,这并不属于牧鱼的业务范围之内,但抱打不平之心,世人皆有,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就这么放过……良心上都过不去。 托叶文逸的福,这套房子他能省老大一笔钱,替她出出气,也算投桃报李了。 @@@@@@ 唐心拉着叶文逸的手,“真好看呀,你穿比我穿好看多了。” 叶文逸有些害羞,“真的吗?” 唐心给她烧了一条鹅黄色的灯笼袖及膝长裙,一双矮邦布短靴,搭配起来就很好看。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一顶大草帽。 这样装扮起来,阳光就晒不到身上了。 叶文逸轻轻按了按手腕。 那里原本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刚刚已经被这个今天刚认识的女孩子用纱布小心地包起来了。 她明知道鬼魂感觉不到疼痛,却还是满眼疼惜。 割的时候该多疼呀…… “走吧!”唐心拉起她的手,笑眯眯道,“去玩喽!” 叶文逸忍住想哭的冲动,用力点头。 “嗯!” “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正好可以玩一个下午加夜场,”唐心语速飞快道,“晚上就住在游乐园酒店里,还能看见午夜12点的烟花呢!然后明天早上我们再去玩,赶第一波……” 叶文逸微笑着听着,视线不自觉落到那只抓着自己的小手上。 好软,也好暖呀。 真遗憾,我们没有早早相遇。 在自杀后的第九个年头,叶文逸有了可以一起去游乐场的朋友。 她像个乖巧的小朋友,亦步亦趋跟在唐心后面,跟着她一起坐了摇摇车、过山车…… 她们一起大笑,一起尖叫,一起举着冰淇淋甜筒在夕阳下奔跑。 唐心还买了气球,在她手腕上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叶文逸仰头看着在空气中浮动的小熊,笑了。 真好。 活着真好。 有朋友真好。 她们还一起坐了游乐园的小火车,在汽笛的呜呜声中,穿梭在园区的每个角落。 叶文逸将脸伸出窗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微风拂过面颊。 耳畔回荡着游人的说笑,空气中浮动着糖果甜甜的香气……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她饱受抑郁症折磨,看什么都是灰暗的,无望的。 她竭尽所能愉悦了他人,却始终与幸福无缘。 一切的幸福和快乐都擦肩而过,鲜明的世界与她格格不入。 真的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纯粹的快乐。 叶文逸忍不住张开双臂,轻轻碰触路边探下来的树枝。 那里有几片萌出不久的新芽,又柔又嫩,轻轻擦过她的指尖。 啊,是“新生”啊。 她们在摩天轮攀到最高处时,俯视整座游乐园,贪婪地看着绚烂烟花在空中绽放。 人短短的一生,何尝不像一场烟花? 唐心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忙催促起来,“快许愿快许愿!” 有人说对着烟花许愿很灵验,也有人说,当摩天轮经过最高点时,许愿就一定会成真。 那么现在两层buff叠加,一定能行的吧? 叶文逸一怔,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 窗外姹紫嫣红的烟花来了又去,巨大的摩天轮缓缓划过夜幕,绚烂而梦幻,像一场旖旎的梦。 叶文逸从未如此虔诚。 “如果我还能有来生,希望可以好好活,希望,我们能够再相遇……” 世上固然有坏人,但总归还是好人多一些,不是吗? &&&&& 因为中介亲身经历了一次闹鬼,整个人的三观都被打碎重塑,稍后房东问起时,他大吐苦水: “兄弟啊,你那房子是真他妈的闹鬼啊!” 房东:“……” 这不废话吗? 不闹鬼我卖什么! 托这个的福,两人都一直觉得有冤大头愿意接手,还要什么自行车? 赶紧脱手算了! 最好连夜敲定,先把定金要过来,免得回头那两个小子也后怕,再反悔了。 即将晋升为有房一族的牧鱼则在拉着师无疑加班。 两人熟门熟路去了地府,又找到那小鬼儿,塞了一沓冥币。 “你看我都是无常了,能查看生死簿吗?” 虽然知道了渣男的名字,但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啊。 他倒是尝试性的向夏长清提了一嘴,但对方的眼神就很警惕,满脸都写着: 你想干什么? 无奈之下,牧鱼只好想了这个方法。 小鬼舔着并不存在的唾沫数了遍冥币,头也不抬的嗯了声,“查看自然是可以的,但有三不许:有仇者不许,有情者不许,自己的不许。 另外大人,您可不能胡乱勾画。” 这三条规定,差不多就能杜绝走后门的可能。 但也不乏例外。 聊斋上就有几段故事,据说是作者蒲松龄听亲历者讲述的,其中不乏判官和鬼差们或出于私心欺上瞒下,或收受贿赂,胡乱更改凡人寿命、扭转他人命运的事。 牧鱼点头连连,“那是那是。” 能看就是意外之喜了。 来之前,牧鱼特意仔细询问了那渣男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年月,很快就在生死簿上找到了: “胡之春,男,生于19……阳寿剩余43年?!” 最后几个字,牧鱼直接喊破了音。 “卧槽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差点气得原地爆炸,“那死渣男害死了别人,竟然能活到七、八十多岁?!” 小鬼整天守门也挺无聊,见状贱兮兮凑过来八卦。 牧鱼就把胡之春的恶迹讲了遍。 那小鬼就嘿嘿笑起来,“大人,这想活得久还不容易?也未必就是好事。” 人世间还是很讲究因果循环、阴司报应的。 如果不是叶文逸前世对胡之春有所亏欠,那么胡之春今生的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牧鱼听它话里有话,砸吧下嘴儿。 嗯……活着未必是好事? 倒是师无疑忽幽幽道: “旧时匈奴曾有个性情残暴的将军,最喜欢将仇家做成人彘,养在水缸中观赏。” 牧鱼一脸厌恶: 真的好恶心! 时代变了,指望胡之春沦落至此怕是不现实。 但……不知道无常能不能带活人“朋友”去十八层地狱散散心? 工作了,带朋友来逛逛不是很正常的吗? 完全没毛病啊! 我觉得可以!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 虽说人类善忘,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只要仔细找,总能找到的。 既然当初叶文逸曾经报案,而胡之春也小范围内公开道歉,那么就一定会留下记录。 而通过这些痕迹,他们就能追逐…… 所以说,互联网是多么神奇,又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啊! 很快,牧鱼就锁定了胡之春的所在。 叶文逸死后,这混蛋竟半点不知收敛,又勾搭上一个女网红。 还特么结了婚! 牧鱼气得掀桌。 这什么见鬼的世道! 只是有点奇怪,网上关于胡之春的动态停留在五年前,之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销声匿迹了。 倒是他太太,说在胡之春车祸期间悉心照料,不离不弃,十分深情,简直感天动地。 出车祸啊……活该! 不过都被人包养吃软饭了,下场还能坏到哪里去? 难不成叶文逸上辈子真的欠了他的? 师无疑摸了摸他脑袋后面炸开的呆毛,“猜测总无用,不如眼见为实。” 实在不行,将他的生魂拖出来揍一顿。 牧鱼一想,倒也行。 那位女网红非常高调,每天晒房子晒车子晒包包,别人想不知道她的住址都难。 地址在隔壁省份,过去有点远,牧鱼就晚上灵魂出窍,被师无疑拎着体验了一把飞翔的感觉。 不得不说,确实爽。 尤其魂体没有重量,很有点儿太空漫步的浪漫和刺激。 牧鱼甚至抽空胡思乱想了一把: 有这个功能在,以后出门旅游,岂不是很省钱? 不过也就想想而已。 毕竟他现在还没死呢。 而活人如果魂魄离体太久,会造成永久性不可逆的损伤,包括并不仅限于三魂七魄分离……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女网红家所在的位置挺有名,是一处前些年刚开盘的别墅区,原本住了不少达官显贵。 但随着网络自媒体崛起,诞生了一大批年轻的百万甚至千万富翁,这一带大有转变为网红聚集地的趋势。 别墅区修建的很精致,假山湖泊一应俱全,围着“天使”主体的喷泉雕塑群,还有专门的健身跑道。 牧鱼一看就开始口吐芬芳。 什么玩意儿,胡之春凭什么过这样的好日子? 结果还没潜入那别墅,就隐约听见一个年轻女人骂骂咧咧,中间还夹杂着“啪啪”的拍打声。 “妈了个巴子的,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还给老娘拉在床上!” “你心跳加速,不高兴了?呸,你有什么脸不高兴?你就是废物一个,老娘找几个小鲜肉解闷怎么了?”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什么情况? 两人钻进去一看,哎哎哎? 怎么看着跟病房似的? 正中央一张大床,周围摆放着好多医疗监控设备,大部分根本都没插插头。 还有个大氧气瓶。 师无疑瞄了眼,“空的。” 大概率是用来做戏的。 床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要不是骨相还在,牧鱼差点没认出来那就是胡之春! 而传言中本该“不离不弃恩爱非常”的网红光脚站在地上,正用一只拖鞋死命抽打胡之春的脸。 只剩一口气的胡之春毫无反抗之力,良久,眼角滚下一滴浊泪。 他老婆啐了口,白眼朝天,“晦气。” 说完,转身就走。 门口站着个中年人,看样子是护工。 胡太太就说:“看着点儿,别死了,明天我还直播呢。” 她原本是个十八线网红,只知道跟风,总是不温不火的。 可后来胡之春突然出了车祸,她灵机一动,每天都拿出几个小时来装深情女友。 没想到,竟一炮而红,光是各种推广就接到手软! 从那之后,她就彻底掌握了财富密码: 门都不出就能赚大钱,还有网络上的傻逼捐钱捐物,不高兴了还能拿他出气……多好啊。 所以,得让他活着啊,长长久久的活着! 那护工笑道:“太太您就放心吧。” 胡太太嗯了声,撩着头发往上走,快上去了才轻飘飘丢下一句,“对了,给他冲一下,臭死了。” 护工恭敬地哎了声,转身回到看护室内,瞬间变脸。 他朝着胡之春吐了口唾沫,熟练地将人拽下地,拖死狗一样拉到卫生间,然后打开淋浴喷头,看也不看水温,直接扒了他的裤子,劈头盖脸冲下去。 植物人不能说不能动,但其实是有感觉有思维的。 这才是这种状态最可怕的地方: 躯壳成了禁锢灵魂的囚笼,主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却无法呐喊、反抗…… 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月的晚上已经挺冷了,冷水洗澡简直不敢想。 牧鱼和师无疑眼睁睁看着胡之春的眼睑疯狂颤抖,皮肤表面冻起来一层鸡皮疙瘩,眼睛里不断渗出泪来,就觉得……有点爽。 死渣男,你也有今天! 啧啧,还有43年呢,且享受着吧! 第43章 野道士 那套鬼宅一直没有人住, 牧鱼明确表达了购买意向之后,现任房主简直恨不得跪下来叫菩萨。 后面两任房主都是专业炒房的, 本想等风头过了之后大赚一笔,结果现在却被套牢了。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哪怕就是把这笔款子放在银行里呢,一年也有万把块利息了。 牧鱼手头的钱肯定不够全房款,但私人交易可操作空间很大,只要先给了定金,尾款慢慢操作即可。 经过几任房主装饰, 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拎包入住。 几天后, 牧鱼就用面包车把自己的家当拉过去了。 他遵守承诺, 单独给师无疑摆了张供桌。 看着那张供桌,师无疑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定感。 其实供桌对现在的他而言, 摆设功能大于实用价值。 但怎么说呢? 这是鬼魂的门脸! 可以不用, 但是得有。 现在他不仅有了供桌,还有一间单独的卧室。 牧鱼说:“别人家有的, 咱们也得有,万一你哪天想上去躺躺呢?” 于是当天晚上,师无疑就躺下了。 鬼魂是不需要休息的,而生前他四处征战漂泊,好像也没什么机会睡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床。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他的第一次经历。 搬入新家的第一夜, 师无疑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姿态安详。 身下的被褥柔软而蓬松,是白天牧鱼特意晒过的。 北方最不缺的就是猎猎狂风和灼灼骄阳, 他现在还记得随母亲一起生活时, 每当天气晴好, 她就会将被褥皮袄都搬出去晾晒。 晒过的衣物鼓鼓胀胀的,会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现在师无疑虽然闻不到,但流淌在记忆长河中的片段却能不断跃出水面,和当下交织在一起,慢慢沉淀成全新的过往。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这样的动作并非必要。 与其说师无疑最大限度的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倒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追忆和纪念。 视线碰触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突如其来的视角改变带来的感觉陌生而又新奇。 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活人了。 “师无疑?” 两间卧室的门都没关,牧鱼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嗯?” 如果仔细分辨就不难发现,师无疑的声音中比平时多了几分轻快。 “真好啊~” 牧鱼在大床上快乐地打了个滚,有种近乎梦幻的不真切。 这就住上大房子啦? 嘿嘿。 快乐是很容易感染人的,师无疑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牧鱼因为太过亢奋而久久无法入睡,踩着拖鞋吧嗒吧嗒跑过来,扒着门框探进脑袋了,眼底淬满了光。 “师无疑?” 师无疑直挺挺坐了起来,“嗯。” 像草原上冒头的土拨鼠,肥肥的嫩嫩的,他暗想。 民间义军不受朝廷重视,又常年驻扎在第一线,粮草经常不够。 所以草原上的小动物自然而然就成了储备粮。 土拨鼠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候它当然不叫这个名字,好像也没有这般肥大,不过比起掺了麬糠的粮食,还是好得多…… 牧鱼羡慕了一下他的核心力量,偷偷捏了捏自己软乎乎的肚皮。 嗯……是不是该锻炼一下? 但转念一想,鬼魂哪来的什么核心力量呀? 于是瞬间平衡。 “明天我们去给叶文逸扫个墓吧!” 占了人家那么大便宜,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割腕之前,叶文逸已经给自己买好墓地。 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用到了。 因为乔迁新居,牧鱼决定休息两天,于是美美睡了个饱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师无疑上路了。 呸呸呸,是出门了。 大约是意识到这可能是生前最后一笔大额开销,叶文逸选的墓地相当不错。 进门前,牧鱼顺嘴问了句价格,然后决定还是活得久一点吧! 死不起啊,死不起。 师无疑忽然道:“我的墓穴可以分享给你。” 他的棺椁和墓穴被整个挪到了博物馆封存,位置相当好。 你以为这是分享糖果呀?牧鱼刚想笑,可细细一想…… 这算什么? 生同寝,死同穴吗? 他偷偷看了师无疑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 喂,你真的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神情坦荡,好像只是随口讲了个提议,又好像很认真…… 师无疑的感知一向敏锐,牧鱼刚一看过来,他就望了回去。 牧鱼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原地小小的蹦了下,慌慌张张别开脸。 古代人说话都这么没头没脑的吗? 我纠正或是询问的话,会不会显得有点太敏感了? 牧鱼听到对方好像轻轻笑了几声,扭头一看,师无疑的眼底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气呼呼地哼了声,含糊不清道:“不要乱开玩笑……” 这种话不可以随便乱讲的。 看着他泛起薄红的耳朵,师无疑挑了挑眉。 玩笑? 谁知道呢。 不得不说,一分钱一分货,牧鱼以前曾跟着师父去过不少公墓,大多冷冷清清乱乱糟糟,管理人员根本不上心,隔着老远就觉得鬼气森森。 可这里却很不一样。 地面打扫得纤尘不染,两侧菊花开得热烈,周围高大的松柏林中落满了鸟儿,此起彼伏的清脆叫声瞬间就把这地方带活了。 为了满足死者和家属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中依山傍水的向往,开发商甚至还在后面堆了假山,前面打造了人工河。 此时阳光正好,灿烂的日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着微风潺潺流动,活像堆了满池碎金。 知道的是墓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湿地公园呢。 牧鱼很快找到叶文逸的墓碑。 很简洁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只是简单的刻了一行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中秋节刚过不久,周围的墓碑前都或多或少摆着几束鲜花几样贡品,可叶文逸这里,什么都没有。 牧鱼叹了口气,用湿巾擦了擦上面的浮尘,将来之前买好的花束端端正正放好。 是一把金灿灿的太阳花。 他觉得比起冷冷清清的白菊花,叶文逸应该会更喜欢这种温暖的色调吧。 除了鲜花,他还带了不少纸钱和元宝。 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的,多带点钱才放心嘛。 牧鱼和师无疑正蹲着烧纸,就听后面哗啦啦来了一群人,边走还边说着: “大师,您看这墓地?” 另一人用一种非常沉静的声音道:“贫道掐指一算,令尊这长眠之处选的不好,你看南为阳,又属火,而令尊那八字分明是大海水,这是什么?这就是水火不容嘛!” 牧鱼烧纸的手一顿,“……”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他从墓碑后面露出脸去,就见那边大约六七个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道士。 那道士用根木棍松松挽了个独髻,斜挎着个褡裢,一身道袍破破烂烂,跟同行人的衣着光鲜形成鲜明对比。 但他却十分坦然自若,手中掐着诀,口中吹着牛。 牧鱼:“……” 野道士! 一开始说话的是个5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方头大耳,膀大腰圆,一听就猛拍巴掌: “对,大师说的太对了!我说最近就总梦见我妈,说难受……” 他旁边的一个中年美妇紧跟着道:“而且生意也不好,原本十拿九稳的单子都跑了好几个。” 中年人瞪了她一眼,“咱妈重要还是生意重要?” 那美妇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这不也是为了咱这个家吗?” 中年人正色道:“当妈的受苦就是咱们晚辈无用,我损失点钱算什么?” 那美妇干脆不说话了,痛痛快快翻了个白眼,举着手端详起自己的大钻戒。 谁特么跟你红脸白脸的唱? 传出去又成了我不孝顺,不是个好儿媳。 唱你的独角戏去吧! 中年人等了半天,见老婆不接茬,难免有些尴尬。 他搓着手讪笑几声,对野道士说:“当然,有了钱才能大大的孝顺不是?如果大师能顺便帮我转转运,自然最好不过了。” 野道士跟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似的,又像模像样掐算一番,“难为你如此诚心,这样吧,我就破个例,帮你筹谋筹谋。” 说完,又非常沉痛的说:“为了这个,我可是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牧鱼:“-_-||” 您这么隔三差五违背祖宗,祖宗知道吗? 野道士正准备继续自己的表演,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重重一声咳嗽。 他扭头一看,“……” 牧鱼抱着胳膊眯着眼,“哦~” 野道士:“……” 几分钟后,野道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金主爸爸,只说三天后必有结果,然后就飞奔到牧鱼面前,笑嘻嘻道:“哎呀,小鱼啊,长这么大啦!” 牧鱼满脸一言难尽,“您不是在修仙吗?怎么又跑到这里骗人吧!” “得道成仙之前也是肉/体凡胎,是人就要吃喝,而且,”野道士义正辞严,“我是那种人吗?分明就是善良的路人想资助我。” 牧鱼猛地看向师无疑。 这台词好耳熟啊! 你们该不会是失散已久的师兄弟吧? 师无疑和野道士对视一眼,眉心都抖了抖。 野道士咦了声,“小鱼啊,这是你养的吗?很少见的品种啊!” 非人非鬼又身负大功德,须得天时地利,又有超乎寻常的决心和毅力……少见,真是少见。 牧鱼跳脚,“这是我的朋友!” 什么家养,你当时养条小狗吗? 我们还一起买房了呢! 说到买房,他又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刚才师无疑的死后邀请,耳朵突然热辣辣的。 师无疑把牧鱼拉到身后藏起来,“那么你呢,又是什么?”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活物有阳气,死物有阴气,而鬼魂对这些器的感知极为敏感,视觉反而不是首要的。 直白一点来讲,现在的师无疑就像一台移动的信号接收器,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随时分辨出四周存在什么。 就像刚才那伙人,隔着还有几百米时,师无疑就感应到了。 但其中并没有这个野道士。 从对方身上,他既没有感应到阳气,也没有阴气。 像活着,又像是死了。 第44章 蛤蜊 牧鱼诧异道,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什么活人死人的,他在说什么呀? 师无疑没说话,可左手已经按在青铜剑柄上。 其实是死是活, 他本不大在乎。 但隐瞒真实身份混迹在人世间, 必有所图。 小鱼与他关系亲近,不得不防。 牧鱼傻了。 野道士怎么可能是死人呢? 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呢!他身上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心跳那样清晰…… 天热了会出汗, 天冷了会发抖,怎么可能不是活人? 但…… 回想起小时候, 牧鱼忽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问题: 记忆中有野道士的身影开始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 自己从个奶娃娃长成大人,可野道士,却好像一直都没变。 十多年过去了, 他的身形一如往昔,就连脸上的皱纹都没少几条! 时间在世间所有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却好像唯独漏了他。 牧鱼的眼睛慢慢睁大,忍不住从后面探出头来, “你该不会真的得道成仙了吧?” 师无疑冷笑,“世上哪有什么成仙。” 古往今来, 多少帝王都舍不得权势富贵, 倾举国之力遍访名山求仙问道。 又有秦始皇遣徐福往东海仙山, 留下种种传说。 可最终有谁真正万寿无疆? 历代帝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凡胎俗子。 所谓的仙, 不过是虚妄。 与其说是“仙”, 倒更像是人们对于死后世界的美化和幻想。 “生如何, 死又如何?”野道士笑呵呵。 一阵风自林间穿过, 吹起他的乱发,飘飘荡荡,恰似荒野枯草。 野道士踱了两步,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土豪一行人,“你看的世人争名逐利浑浑噩噩,虽生犹死。” 他抬手,虚虚从眼前一排排墓碑上划过,“生前豪宅千万间,死后不过一尺宽。你在看他们长眠此地,却有生人来探,虽死犹生……” 野道士抄着袖子,视线越过后方松林,虚虚望向远方。 “贫道也不过天地一沙鸥,沧海之一粟,行得一日,且算一日吧!” 牧鱼儿时见野道士比较多,也曾听他天马行空说过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其中大部分都已淡忘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年纪小,他的世界尚且懵懂一片,处处空白,自然品不出什么味道。 如今年纪渐长,经历渐丰,再听这话,却觉得头顶好像被人重重一击,刹那清明。 师无疑沉默片刻,虽没再说什么,可紧绷的身体已经慢慢放松了。 野道士浑不在意的冲他摆摆手,又倒背着手极力远目,果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然后下一刻,野道士忽然长叹一声,抱头蹲在地上。 “好饿啊……”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响亮地叫了一声。 牧鱼:“……” 师无疑:“……” 世外高人的滤镜瞬间粉碎。 牧鱼忍不住吐槽,“你能哄得那些大款消费,怎么连顿饭也没混上?” 野道士挺拔的身躯瞬间垮塌,捂着肚子委屈道:“本来他们是要请我赴宴的,可你小子突然出现……” 牧鱼:“……” 打扰您吃大席,真是对不起啊! “行了,走吧,回家我给你做。” 牧鱼无奈道。 野道士立刻从地上蹦起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兴冲冲道:“走走走,回去吃锅巴饭!” 他口中的锅巴饭是老牧头儿在世时经常做的家常菜,比外面多了很多自创的成分,有点像另类炒饭。 做之前要先用米饭做出焦黄酥脆的锅巴,掰成小块后跟腊肉和各色配菜一起炒。 上桌后锅巴的边缘和外壳浸润油脂,似油煎,微微透亮,尤其香脆可口。 吃的时候一口锅巴一口菜,咔嚓咔嚓,十分享受。 若是讲究的,还可以煮一碗青菜肉丸汤,把掰碎的锅巴扔进去浸泡。 待到外面吸饱了鲜美的汤汁,内里却还脆脆的,一口下去,两种享受。 除了费工夫,没别的毛病。 牧鱼就斜着眼看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还真不挑嘴。” 这么讲究,没饿死真是奇迹! 走到停车场,野道士看着那辆九成新的面包车吹了声流氓哨,十分欣慰。 “鱼啊,出息了!” 牧鱼有点小骄傲,摸摸鼻子,“还成吧。” 野道士本想上副驾驶,结果还没开车门,就觉眼前一晃,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师无疑突然稳稳当当坐在了上面。 师无疑熟练地系好安全带,冲他微微颔首,露出胜者的微笑。 野道士:“……” 这小子好让人手痒。 是鬼了不起啊? 可以穿墙了不起啊!? 牧鱼发动车子,从主驾驶上探出脑袋来催促,“上车呀。” 野道士憋憋屈屈爬到后面去,到底不甘心,伸出指头戳戳副驾驶座,酸溜溜道:“防我啊?” 师无疑毫不犹疑地点头,“嗯。” 一般人大多不会这么当面揭穿。 而一般人显然也不会当面承认。 但鉴于两位当事人可能都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人,于是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野道士直接给气笑了,“老话怎么说来着,永远也不要用后背对着敌人。” 师无疑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施施然道:“对鬼而言,没有什么前后之分。” 想用哪儿看用哪儿看。 野道士:“……” 我竟无法反驳。 牧鱼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斗嘴,叽叽呱呱的,活像拉着一车鸭子,就很无奈。 这俩人怎么刚见面就不对盘? “你们就不能正常对话?” 师无疑和野道士在后视镜中对视一眼,齐齐发出一声冷哼。 牧鱼:“……” 呵呵,还挺有默契。 面包车内的气氛一度极其扭曲。 稍后到了翡翠园,野道士又开始欣慰: “鱼啊,大房子也住上了?” 说到大房子,牧鱼也很开心。 “我和师无疑一起买的,可惜他的名字没法上房本。” 能赚到那么多钱,师无疑功不可没。 野道士下意识看向师无疑,结果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他甚至从视线中品出一种冷嘲热讽: 我帮小鱼买房,你呢? 野道士:“……” 我能蹭饭…… 干! 他尴尬地挠了挠脸,突然想起来什么,把手伸进褡裢里掏啊掏,“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还没说完,就听“哐啷”一声响,好似重物坠地。 牧鱼和师无疑低头一看,“……” 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尖儿入地三分,斜斜立在风中,十分稳当。 野道士哎呀一声捞起来。 抬头看到牧鱼和师无疑一言难尽的表情,他理直气壮道:“我一个道士,出门在外带把小刀很正常!” 牧鱼崩溃:“哪里正常?!” 这玩意儿是管制刀具吧? 而且哪里小了?! 野道士指着师无疑腰间,“他不也带着吗?” 比我的还大还长! 牧鱼:“人家那是陪葬品!你呢?” 话说你到底死了没? 死了的话,我给你补个更大的! 野道士没事儿人似的抄起袖子,溜达达往里走。 稍后做饭时,野道士终于从褡裢里摸出来两支人参,故作随意地往前一递: “哝,拿去炖汤。” 人参不算特别粗大,但首尾俱全,纹理分明,香气极正,显然是极寒之地长出的上等野山参。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人工培育的品种,这样的好货,基本还没挖出来就被隐秘交易了,常人根本见不到。 牧鱼呀了声,惊喜道:“你挖的?” 这么好的东西都能救人了,煲汤是不是忒浪费了点儿? 他的情绪从来都是外露的,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直白得可爱,会使引发这种反应的人很有成就感。 野道士越发显得云淡风轻,抬着下巴瞅了师无疑一眼,洋洋自得,“嗯呐!” 他经常炼丹,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大部分药材都是亲自去原产地挖来的。 这类东西普通人难得一见,可对他而言,也不过多费点工夫罢了。 见牧鱼翻来覆去地看,师无疑忽道:“我曾见过更大更好的。” 在现代文明急剧扩张之前,野物随处可见。 似此等品貌的,完全上不得台面。 牧鱼很捧场,“真的吗?好厉害。” 野道士嗤之以鼻,迅速拆台,“见过有什么用,那我还见过登月卫星呢,也能弄来?” 师无疑:“……” 怎么办,有点想砍人。 稍后三“人”坐下吃饭,野道士问起牧鱼的近况,后者就跟开了话匣子似的,叭叭说个不停。 上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下到哪天去买菜时发现朝霞很美,他都事无巨细跟野道士分享。 野道士就很配合的听,偶尔点头、惊叹,引着他不断说下去。 师无疑发现今天的牧鱼跟平时的很不一样,更柔软,像开了盖子的蛤蜊,嫩呼呼的。 又似像终于见到了大狗的小狗仔,那样高兴,那样迫不及待地分享见闻,并迫切地渴望来自对方的肯定。 “我还拍了照片呢!” 说着,牧鱼就兴冲冲站起来,跑去客厅拿手机给他看,看那天买菜路上遇见的漂亮朝霞。 野道士笑呵呵等着,中间转过脸看了师无疑一眼。 或许,我错怪他了。 虽然看上去有点不着调,但总体来讲,还是位颇负责任的长辈,师无疑想。 然后下一秒,野道士就挑衅般冲他挑了挑眉。 小子,你还嫩着呢。 师无疑:“……” 嗯,是个老混蛋没错了! 等吃完饭,牧鱼自己的经历也说得差不多,便开始问野道士刚才的事。 “那人是想迁坟吗?” 迁坟可是大事,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考虑的。 野道士摸了摸下巴,突然伸手在牧鱼脑袋上使劲揉,一脸享受地呼噜毛。 “说起这个,或许还真是你的专长……” 第45章 巫蛊之术(一) 牧鱼乖乖给他摸, “什么什么?!” 又来活儿了吗? 他正缺钱还房款呢。 就听野道士说:“迁坟的话肯定要搞搞排场,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你去承办好了。” 牧鱼等了半天, 没有下文,满脸震惊, “就这?!” 这算什么专长! 好吧,勉强也算我的专长…… 野道士懵,不懂他为什么震惊, “啊,就这……” 这还不行? 那就不给你摸了。 牧鱼打开他的手,戳着手机哼哼, “我还以为你要说他家老太太有话要说, 让我下去找她聊聊呢。” 野道士哈哈大笑, “傻小子, 活人怎么下去……” 可在牧鱼认真的眼神下,他渐渐笑不出来了。 “你说真的?” 牧鱼点头啊点头, “哎, 我刚才没说过吗?” 野道士:“你说过吗?!” 倒是也提过帮某些鬼魂完成心愿,传话什么的,但野道士早就知道这小子有阴阳眼,所以并不觉得意外。 有次他回康城, 老远就见这小东西一个人蹲在路边嘀咕, 撅着屁股到处摸索。 走近了看,合着在帮一个出车祸的鬼找腿呢…… 出于诸如此类的原因,野道士也没往深处想。 活人见鬼就够离谱了, 还“下去找找”, 人干事? 牧鱼就兴冲冲把兼职的事儿说了, 结果野道士越听越不对劲。 “你等会儿,”他抬手示意,语重心长道,“鱼啊,你还小,这交朋友这种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师无疑一眼。 牧鱼茫然,“我交友很慎重呀。” 所以到现在都没几个呢。 野道士痛心疾首,“你看看自己的朋友圈,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喘气的都没几个吧? 牧鱼一愣,旋即认真思考起来。 嗯……还像是死人比活人多。 但不喘气,是他们不喜欢吗?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怎么能随便歧视呢? 有的活人可比鬼狠多了,坏多了。 “好好的爷们儿都给你带坏了,”野道士怒视师无疑,又问牧鱼,“这什么兼职的,说待遇了吗?” “啊,就只是兼职……”牧鱼突然心虚。 之前他也觉得谢必安忒不靠谱,而且那位传说中的城隍爷好像也挺狡猾的。 让他兼职后,不但解决了地府鬼差短缺的问题,还能有效约束他,防止捣乱什么的…… 完全就是一举多得。 最可恶的是,还不给钱! 上次他还跟谢必安抗议来着,奈何对方忒会胡搅蛮缠,自己不知不觉就被绕出去。 还被吃了霸王餐! 人都爱面子,这种糗事牧鱼自己私下气气也就算了,可现在被长辈知道,就觉得有点丢脸。 他也不想让别人替自己担心。 野道士拍大腿,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再看自家被皮包公司坑骗的怨种崽子。 “兼职也得给钱啊!什么时候转正?给五险一金吗?死了之后待遇有什么提高?” 能提前找个铁饭碗倒也不错,但我们鱼少说还能活大几十年呢,难不成打白工? 牧鱼羞愧地低下头颅,“……没说。” 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他还拿这话刺激小无常他们呢,谁知今儿又被别人问到脸上来。 嘤,我是社畜! “下次我会解决的!”牧鱼觉得不好意思,想赶紧混过去,就拿出那个勾魂锁给他看,“虽然没有钱,但给的这个是个宝贝呢。” 野道士瞅了眼,脱口而出,“他生前开自行车锁厂的吗?” 发不起工资,拿这个抵债! 人家跟包工头干的,还能有顶账房呢,这算啥? 牧鱼:“……” 尴尬的空气迅速蔓延。 有些窒息。 牧鱼臊红了脸,腾一下站起来,气呼呼,“真的是勾魂索,特别厉害,很高大上的!” 不仅能勾魂,还能保护我不受阴气侵蚀呢! 他气成河豚,“你根本就不懂!” 哼,不识货! 野道士:“……” 哦吼,完球。 这小子平时都跟头小绵羊似的,又软又萌,很少生气。 可一旦生气了,就很难哄。 桌子对面的师无疑不动声色地伸出腿来,狠狠碾着野道士的脚: 道歉! 野道士疼得脸都扭曲了。 妈的,这兔崽子趁机下死手啊! 他勉强挤出一点干笑,讪讪道:“……咳,那什么,仔细看看,做得还挺精致的。” 自己惹的,跪着也得哄。 他绞尽脑汁想着正面词汇,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你看这胖头鱼,比自行车锁头生动多了。” 师无疑:“……” 这人这么蠢,肯定没念过书吧。 已经开始自学英文的师将军带着点怜悯地想。 牧鱼:“……” 就绕不开自行车锁了,是吗? 稍后,师无疑心情愉悦地欣赏了野道士割地赔款毫无尊严的赔礼道歉,顿觉神清气爽。 牧鱼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就盘腿坐在沙发上,睁着大眼听野道士说正事了。 今天找野道士看坟场的土豪叫赵长书,父辈是开肉铺的。 后来子承父业,赵长书觉得卖肉辛苦,又只能赚个差价,就想改做烧肉买卖。 他能吃苦,脑子活,十来岁上就四处拜师学艺。 只要听说哪儿的熟肉好吃,哪怕相隔千里,也会巴巴儿赶过去尝尝。 二十多岁时,赵长书就租了自家肉铺隔壁的门面,专门卖改良配方的烧肉。 第一年回本,第二年,他几个月的营业额就超过了父亲。 自此之后,赵家猪肉店改成了赵家烧肉铺。 再后来,赵长书陆陆续续开了几家连锁,又衍生出很多种熟食卤味,也算是康城小有名气的熟食大王了。 “那人有点贪财,但关键时候也舍得花,当初老头儿去世时,就特意花重金买了一处双人墓穴。”野道士循着味儿从厨房里摸出一瓶自酿葡萄酒,美滋滋倒了一杯,“去年他娘去世,二老顺利合葬。” 结果从上个月开始,赵长书就时常梦见去世的二老哭泣,口中嚷嚷难受什么的。 “托梦?” 牧鱼抓过酒瓶,给自己和师无疑分别倒了杯。 野道士挠头,“还真不大好判断。” 他能见鬼不假,可前提是得跟鬼在同一个时空,最好是鬼主动找过来,他们坐下唠唠。 托梦这种事,着实超纲了。 世上有托梦吗? 确实有。 但更多的还是生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回忆起某些事情,忽然心虚、愧疚,导致噩梦连连,借故做点什么弥补,安慰自己…… 师无疑发现了华点,“也就是说,你并不确定。” 牧鱼也带了点鄙夷,“你这不骗钱吗?” “你情我愿的事情能叫骗吗?”野道士振振有词,“况且他那个墓穴位置是真不行。” 赵长书买的双人墓穴是那个园区中最贵的一片,坐北朝南,背山面水,位置非常瞩目。 用卖家的话来说就是:“能接受到每天的第一缕阳光,两室一厅,复式建筑,高挑空,死者不憋屈,带孝子们的最佳选择。” 是咱墓园的楼王没错了。 这就是妥妥的坑祖宗。 要是卖给活人的,倒也罢了。 可死者属阴,墓地又是阴气聚拢之所,你硬生生在南边起高台,把人老两口的坟坑垫那么老高,怕晒不干是怎么的? 活人死人硬套同一套标准,整个就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单纯从这个方面来说,野道士主张迁坟确实没错。 赵长书花大钱办大事,老人却在底下天天蒸桑拿,属实不厚道。 牧鱼又问:“那要是迁坟之后还不行呢?” 野道士老神在在,“一步步来嘛,还能怎么着?” 你去医院检查还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挨着跑呢,这算什么? 听上去全是歪理,但偏偏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因为放眼整个业内,也没人能提出比这更行之有效的方法了。 野道士一口喝光杯中酒,“不过既然你小子有那本事,下去问问倒也省心。” 他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好嘛! 晚上牧鱼翻来覆去睡不着,习惯性喊,“师无疑?” 没动静。 师无疑不需要睡眠,平时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喊,他总是第一时间回应。 今天这是怎么了? 牧鱼去隔壁卧室一看,里面空荡荡的。 去哪儿了? 他晚上从来都是寸步不离的。 该不会又做义警去了吧? “怎么了?” 正想着,师无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牧鱼差点叫出声来。 吓死了! “你去哪了呀?” 他问。 师无疑没做声,递过来一个鼓囊囊的纸包。 纸包似乎在外面放了挺久,表面落了点灰尘,凉飕飕的,拿进屋之后慢慢凝了一点水汽。 “什么?” 牧鱼接过来打开一看:钱! “大半夜的,你从哪弄的?” 他紧张地跑到窗边往下看,生怕下一秒就有警车过来抓鬼。 师无疑:“你说的私房钱。” 私房钱…… 牧鱼想起来了。 之前夏长清就说过,某位“义警”的打击力度十分严格,还会要求“善良的市民主动提交”不再违法犯罪的保证金…… 牧鱼觉得这钱有点烫手。 来路就很灰色地带! 而且…… “你自己的私房钱留着呗,给我干嘛?” 他眼神飘忽道。 师无疑笑了下,“买房,过日子。” 牧鱼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 我偷电瓶车养你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赶紧摇头,甩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咳,”牧鱼故作镇定地把钱收起来,“那什么,我给你买个手机吧,再弄上支付软件,钱就放在那里面,你自己拿着花。” 顿了顿,又强调,“但是也不要乱花啊,网上骗子很多的!” 看着努力向自己灌输“网络凶险”的牧鱼,师无疑笑着点头。 “好。” 牧鱼有点不好意思,“以后还是不要搞什么保证金了,这样不太好……” 也不知师无疑听没听进去,反正答应的是挺爽快。 不同成长环境出来的人有不同的生存法则,外人没资格指指点点。 反正师无疑不可能主动伤害平民,所以牧鱼也就只提了一嘴。 师无疑也没有过多解释。 在他看来,那些身处和平年代还游手好闲的罪犯死不足惜,这点惩罚根本微不足道。 曾经他所经历过的,远比这个还要恶十倍百倍千倍。 想要保护善,就必须严惩恶。 哪里都有穷人和富人,战乱年代的边境也是如此。 他曾遇到过一些汉人豪强明知外面战火连天,却故意大肆囤积粮草、布匹和牲畜,眼睁睁看着同胞在外流血牺牲,依旧歌舞升平,然后在义军弹尽粮绝时高价兜售。 他们不敢这么对朝廷,却敢对义军,也不过是觉得义军无人撑腰罢了。 不过他们显然忽视了另一个方面: 无人撑腰,也就意味着无人约束。 那些伺机发战争财的豪强很快尝到了以牙还牙的滋味,血本无归…… 从那之后,他们就老实了。 甚至还会主动捐钱捐物,协助抵抗外敌入侵。 “找我做什么?”师无疑抓过床上的毛毯,把牧鱼裹成蚕蛹。 现在的晚上已经很冷了,他刚才出去,看见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都穿了厚重的呢绒大衣。 牧鱼裹着毯子滚上床,又腾出胳膊来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突然想到一个细节。” 师无疑过去坐下,脊背挺直。 “是赵长书的妻子说生意不好的事?” 跟人聊天的最高境界就是你刚开口,对方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这种感觉简直太爽了。 牧鱼高兴地点头,“我在想,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梦见已故的父母托梦,生意又突然受挫……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这种同时发生的巧合概率还是很低的。 师无疑沉吟片刻,难得郑重,“巫蛊之术?” 中国的巫蛊之术由来已久,据说正统的威力很大,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 早在商周时期开始,历朝历代就曾很郑重其事地将行巫蛊之术列入刑罚之内,一旦被查证,轻则鞭笞,重则抄家灭族。 而历史上最著名的巫蛊大案之一就发生在西汉,当朝丞相、几位公主、诸侯皆因此被杀。 甚至皇帝又命人彻查,百姓们惶恐不安,相互指认,以至于数万人因此而丧命,一度改变了历史走向…… 虽然师无疑还没亲身经历那个时代就以牺牲,但汉代巫蛊盛行可见一斑,也不怪他会有这种猜测。 牧鱼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胳膊,“不至于不至于。” 赵长书说白了就是个卖烧肉的,如果真有人要搞他,去食品监察部门举报比什么不高效? 隔壁的总裁都能爬墙撬柜子抢公章了,现实版的商斗真没什么想象的那么高大上。 不过他也没咬定巫蛊之术不存在,或是彻底灭绝。 君不见世人还不相信有鬼呢,可他交过的鬼朋友凑起来都够踢一场世界杯了。 无论如何,明天还是先去问问赵长书详情吧。 第46章 巫蛊之术(二) 第二天一早, 野道士就跟赵长书说明情况,带着牧鱼和师无疑一起去了他家。 没等进门的,两口子就主动迎出来, 赵长书尤其热情。 “哎呀辛苦辛苦,辛苦几位大师亲自上门, 快进来坐。” 赵长书亲自帮忙倒茶,中间偷偷看了牧鱼几眼,似乎在确认什么。 “冒昧的问一句, 您认识江澜江总吗?” 牧鱼有些意外,“对,你也是澜姐的朋友?” 如果是朋友的话, 是不是得打个折? 果然谈感情伤钱。 “真是您啊, 久仰久仰!” 干这行的本就不多, 康城本地人, 又年轻,面貌特征也符合, 刚才在门口, 他一见就往这上面想了。 赵长书摆着手笑,“不敢说认识江总,就是之前中秋节突然刮起一股祭拜新浪潮,我们还打听来着。” 虽说都在康城, 但大家从事的行业不一样, 平时很少有交集。 也就是赵长书去给爹妈上坟,偶然碰到那位怀念被亲爹骂的山西老板,上前寒暄时无意中问起。 当时对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说话半遮半掩, 反而弄得赵长书心里痒痒的。 他们如今不缺钱, 日常讲究的也就是排场了。 等牧鱼喝了茶,赵长书拍胸脯道:“别的我不敢说,但论孝顺爹妈,我绝对不比旁人差!” 那么多老板都排队呢,他也不怕被骗。 反正别人爹妈有的,自家也得安排上! 牧鱼以一种看钱包的慈爱眼神注视着他,“那也不难,不过今天咱们先说正事吧。” 上赶着送钱,好人呐! 师无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暗觉好笑,顺手把桌上的点心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赵长书点头,“对对对,您看这就是缘分,跟您一见如故,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两边这才进入正题。 野道士就说:“迁坟倒不难,另选风水宝地就是了。就算没有,造一处也便易。只是若真是外人有心加害,只怕治标不治本。” 赵长书夫妻俩点头。 这倒是。 赵长书抹了把脸,“可这事儿说来玄乎,真能是人想办就办了的吗?” 从前两年开始,他就打算跟政府部门达成合作,比如说在单位食堂专门开两个窗口供货。 公家的利润嘛,总是要大一些的。 经过几年的经营,赵长书总算跟人搭上线,正式进入投标环节。 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招标的那边也暗自透过风声,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十拿九稳。 “本来都挺好的,一共三家,可偏偏这几个月一个接一个的黄,”赵长书气得直拍大腿,“要么是突然杀出来哪个领导的亲戚,要么上面突然卡了经费,临时取消招标……” 给出的理由都很正常,也不像有人蓄意破坏啊! 赵太太琢磨,“难不成真有那种神人,能坏人气运?” 赵长书刚要说不信,可看着眼前一溜儿坐着的三个人,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如果真不信的话,自己何必花大价钱请人来呢? 野道士昨晚在家里洗了澡,换了一套崭新的道袍,干干净净的,瞧着更仙风道骨了。 他半眯着眼睛掐算一番,“最近家里还有其他的怪事吗?” 赵长书夫妻俩想了一会儿,“听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想起来几件,可也不确定是不是我们太疑神疑鬼了。” 人一旦开始怀疑,就看什么都像。 野道士笑道:“倒蛮谨慎,不错,说来听听。” 他见多了杯弓蛇影的,这种大咧咧的却极少。 赵太太拧着眉头想了会儿,开始掰着指头数,“大事没有,琐碎小事还真不少。 月初环卫来运垃圾,外头那个垃圾桶突然就破了,脏兮兮的垃圾全泼在我们家墙上,可晦气…… 还有小区里有养狗的,原本栓的好好的,那天我带着儿子出门散步,那狗绳突然松了,小狗冲过来吓我们一跳,我一紧张,还崴了脚呢……” 不仔细计算不知道,等赵太太零零碎碎说出来十多件,连赵长书都听懵了。 “怎么这么多?” 乍一听,好像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但这么多件都集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野道士问:“你们之前跟什么人起过冲突么?” 赵长书摇头,“不能,现在不比以前啦,做买卖都讲究口碑,大家一起发财,以和为贵嘛。” 谁知他太太却忽然推了推他的胳膊,“我这两天一直琢磨,那个付安荣……” 赵长书想也不想就摇头,还嗤笑,“那不能,他要有这个本事,还能混到这熊样?” 野道士却很感兴趣,“人不可貌相,说来听听。” 见他执意要听,赵长书也只好说了。 “付安荣家里原本也是做食品的,只是那爷俩不老实,老以次充好。虽说死者为大,可我也不怕说实话,就他爹,那真是从根上就烂了,当年还卖病死猪肉呢!你说这不合该遭天谴?” 正咔嚓咔嚓吃曲奇的牧鱼突然啊了声,“我有印象,好像还上过当地新闻。” “对吧?”赵长书说,“后来就给群众举报了,还被作为当年食品安全典型案例呢。” 猪肉卖不下去,付安荣爷俩也不消停,马上摇身一变开了饭馆。 结果因为无证经营,没开多久,又给人举报了。 饭馆开不下去,又开始摆流动烤串摊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牧鱼和师无疑听得直皱眉。 太恶劣了。 赵长书继续说:“后来付老头死了,外面总有人说是遭了报应,付安荣消停了一阵子,老老实实去办了各种执照,弄了门脸做熟食。” 熟食! 行业竞争啊。 赵长书倒不在乎。 “现在干什么的都不缺,反正市场这么大,大家各凭本事呗!你物美价廉,老百姓喜欢,生意不就做起来了吗?” 众人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赵太太帮大家添茶,见牧鱼面前的点心盘子空了不少,笑了笑,又悄悄拿了新的换上。 牧鱼大大方方道谢。 这个确实很好吃诶! 准备学习网上购物的师无疑暗中记下点心的样子。 赵太太暗笑,这位小大师倒是蛮接地气。 她接着赵长书的话说:“前面那些年付安荣熟食店生意可好了,每天人都挤得登登的……” 当时他们这些同行都可羡慕,心想这一天得挣多少钱啊?还偷偷去买了尝。 味道确实不错,而且炖得稀呼烂,吃了还想吃。 付安荣那个人心眼多,但都不用在正道上,很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马不停蹄重新开了饭店、酒吧、ktv,里面顺带着干些擦边球的营生,乌烟瘴气,一度成为那一带的风云人物。 牧鱼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主动追问: “那后来呢?” “后来他找到我,名义上说是要谈合作,”赵长书嗤笑一声,“其实就是想强买我的秘方。” 当时付安荣带了好几个混混过来,给他两个选择: 要么卖秘方,要么以后专供他家。 “他自家不是卖的挺好的吗,还用得着买别人的?” 牧鱼好奇。 赵长书得意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那我肯定有过人之处啊!” 尤其是那猪头肉,在康城他称第二的话,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众人:“……” 果然,自信的人最美丽! “我当然拒绝了,”赵长书一拍巴掌,“结果不久之后,付安荣的买卖就黄了……” 他家的肉被查出来添加了罂/粟壳和很多违规的工业用化学药剂。 肉类想要炖得烂熟,必然费火耗时,正常方法的话,成本很高,售价也就跟着上去了。 于是付安荣就走了歪路。 师无疑也懂了,“他认为是你举报的。” 不然赵太太不可能觉得是对方报复。 赵长书嗯了声。 “那孙子当时还带人来砸我家的门,老子能怕他吗?” 赵太太在旁边偷偷翻白眼。 吹什么牛,还不是第一时间报了警。 野道士忽然起身往外走,夫妻俩一愣,赶紧跟上。 牧鱼抹了抹嘴角的点心渣子,也和师无疑跟了上去。 赵长书住的是这些年比较流行的左右拼小型别墅,不像独栋那么敞亮,但也带花园。 野道士一边走一边掐算,围着前后花园转了两圈,又下到地下车库。 这种建筑和独栋别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没有独立的地上车库和车位。 也就是说,外人很容易摸到后门。 众人不敢打扰,眼睁睁看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伸手拧下门边墙上的壁灯,从里边拿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红纸。 野道士把那纸给赵长书两口子看了,“前花园的东南角和后花园的西北角应该也有这种东西,你们自己去找找。” 还真是啊! 夫妻俩对视一眼,分头去了。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果然翻出来两张差不多的,都埋在月季根底下。 牧鱼拿了一张符,和师无疑一块研究。 看上去就是一张普通红纸,用朱砂歪歪斜斜画了些鬼画符。 不过因为纸本来就是特别浓郁的深红色,而朱砂干了之后也特别红,看上去特别像血迹。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牧鱼多看几眼就觉得不舒服。 师无疑感觉到了淡淡的阴气。 画符的人肯定养了小鬼。 野道士嘿嘿笑了几声,两只眼里放了光,像终于遇见猎物的野兽。 现在会养鬼的可不多见。 这符画得很拙劣,埋的位置也一般,关键就在那点阴气上。 这是枉死鬼的阴气,有很大的怨念,普通人长期接触会影响气运,甚至损害身心健康。 但有个问题: 这种符只会破坏人的气运,却害不到底下的人。 也就是说,如果赵家老头老太太真的给儿子托梦了,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于是牧鱼一行人就被留下吃晚饭,赵长书亲自下厨做了他最拿手的猪头肉。 确实好吃,肥而不腻,烂糊的要命,蘸点蒜泥抿一口,嘶溜下肚,说不出的受用。 要论香,果然还是猪肉最香啊! 酒足饭饱之余,牧鱼就发现赵家的小胖子一直在偷窥师无疑。 小眼神还挺崇拜。 而每当师无疑看过去,那小胖子就特别紧张,最后脸都红了。 牧鱼乐了,小声揶揄师无疑,“魅力很大嘛。” 这是一见钟情? 师无疑帮他剥了几只虾,无奈道:“吃你的吧。” 赵长书见师无疑一口不动,全程在照顾牧鱼,心中大为震撼。 感情两位是那种关系啊! 不过您也用不着一口不吃吧? “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赵太太有些忐忑。 师无疑道:“修行。” 牧鱼:“……”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学会满口胡诌了。 赵家人肃然起敬。 这就是传说中的辟谷吧? 一顿饭吃完,夜也深了,该开工了。 牧鱼饭后消遣似的叠了一堆元宝,准备等会儿带给地府的小鬼。 他往沙发上一靠,外人看着像入定,实则灵魂出窍。 第一次见的野道士看着他的魂体啧啧两声。 好小子,有一手! 相较之下,师无疑的原地消失就很惊悚了。 偷偷溜出来看的小胖子满脸放光,激动得直跺脚。 两人熟门熟路找到那小鬼,送了金元宝,又按着生辰八字去找赵家两位老人。 谁知来晚一步,赵老爷子刚喝完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忘,带不回来了。 然后赵长书就看着刚消失的师无疑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个熟悉的老太太。 “妈?!”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赵太太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太惊悚了! 偏儿子又跑出来,大声道:“是奶奶,奶奶回来了!” 赵太太一把搂住他,“先别过去!” 小胖子扭动几下,“那我奶奶呀。” 赵太太搂得更紧了,“你奶奶早走了!” 人都死了快两年了,这合理吗? 老太太生前跟她关系一般,况且没有血缘联系,如今对方突然出现,对思念成疾的赵长书可能是惊喜,对她来说,基本就只剩惊吓了。 老太太对着牧鱼和师无疑千恩万谢,再看看眼前的亲人,感慨万千。 “小龙啊,怎么瘦了这么些?” 她看着赵长书,十分心疼。 赵长书嘴唇抖了抖,眼眶慢慢的红了。 “妈?你真是我妈?” 老头子一直望子成龙,可又怕孩子福薄,承受不起,就只在小名里用了“小龙”。 可这个乳名外面人很少知道。 老太太就像生前无数次做过那样,对他笑道:“龙啊,饿了吧?娘给你炖肉吃?” 就这一句,赵长书好像瞬间回到了几年前,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每次都是立在门口等着自己回家,隔着老远就喊: “龙啊,饿了吧,娘给你炖肉吃……” “妈!” 赵长书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第47章 爸爸 赵长书曾无数次幻想这样的场景, 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却突然不知所措。 赵长书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哭了。 “哎呀, 你们看,真是……”他胡乱擦着,又哭又笑,整个腔子都跟着抖,“见笑了啊, 真是,这么大人了……” 师无疑转身往外走。 牧鱼也跟了上去。 谁还不是个想妈妈的孩子呢?让娘俩先说说话吧。 赵太太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搂着儿子跟上去。 “怠慢了,外面怪冷的, 几位到 地下一层被他们改成了家庭影院和健身房, 中间还有一个很大的活动游戏区,平时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人一般不让进。 牧鱼发出了羡慕的感慨。 (?▽?) 真好啊! 师无疑看见墙上还挂着弓箭和靶子,下意识往那边走,结果走了两步就站住,转身, 低头, 跟那小胖子对上眼。 小胖子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来,捏着手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讨好的冲他笑。 “斗斗!”正低声咨询野道士的赵太太回头一看, 我那么大一儿子呢?忙跑过来,“别打扰大师。” 经过刚才那出,她是真心不敢轻视这两位年轻人了: 这可是能招魂的! 那个高个的, 刚才整个人就消失了! 消失了, 你们明白吗?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跟团烟似的就那么散了! 这是人能办到的事儿? 赵太太又想起来, 刚才那小伙子饭桌上可一口没吃啊! 有大本事的人确实让人敬佩,但如果本事过大,完全超出想象范围,那么剩下的就只是敬畏。 而且……她甚至都不敢断定对方是不是活人! 赵太太突然有点崩溃。 我们究竟招了何方神圣来啊! 牧鱼也觉得奇怪。 他过去问那个小胖子,“喜欢这个哥哥啊?” 小屁孩儿羞涩点头,肉嘟嘟的小脸上挤出来一点褶皱。 看样子营养不错。 也是,家里就是卖猪肉的,缺什么也缺不了吃。 牧鱼乐了,“你上几年级?” 小孩儿一双眼睛恨不得钉在师无疑身上,抽空回答道:“二年级。” 赵太太生有一儿一女,女儿今年都上高中了。 牧鱼噗嗤笑了,又推了师无疑一把,“这是迷弟啊。” 师无疑面无表情低头看。 有点胖。 斗斗两只眼睛都快放光了,嘿嘿傻笑,圆滚滚的脸蛋红扑扑的。 牧鱼笑坏了,这小孩真有意思。 “今天不是第一次见吗?怎么这么喜欢他?” 野道士溜溜哒哒过来,故意恐吓小朋友,“他是个坏人,最喜欢吃小朋友了。” 牧鱼:“……喂,你幼不幼稚啊?” 万一给小朋友吓出心理阴影了怎么办? 结果野道士刚说完,斗斗就绷紧了小胖脸,用力抿着嘴巴,过去踢了他一脚。 “哥哥是大英雄,你才是大坏蛋!” 赵太太目瞪口呆,看上去随时都能昏过去。 你怎么敢跟人家动手! 这小混蛋哪里来的big胆? 野道士:“……” 牧鱼:“……” 师无疑:“嗯,孺子可教。” 胖点好像也没什么。 牧鱼拉过小朋友胖乎乎的手捏了捏,哇,好软! “告诉哥哥,他怎么是大英雄了?你见过呀?” 斗斗有点不好意思地瞅了师无疑一眼,点头。 那天晚上他下辅导班,妈妈去接他了。 中间妈妈去便利店买咖啡,斗斗不想进去,就自己乖乖呆在车里等。 其实他不太喜欢那个地方,因为经常会有些不好的哥哥和叔叔们醉醺醺的,站在大街上打扰别人。 有时候他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搭公交车回来,路过这里的时候,那些人还会故意吓唬他呢! 真是太讨厌了。 那天,斗斗又习惯性的往旁边的巷子里看。 那里面黑漆漆的,又深又长,好像一只张着大嘴准备吃人的怪兽。 那些坏叔叔们老爱聚在那里大声说笑,还乱丢垃圾。 像往常一样,他又看到了那些坏叔叔。 然后,还有另一个人,一个高高大大很好看的哥哥。 他三拳两脚就把那些坏蛋打翻在地,真的好威风! 三年级的小朋友深深地震撼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英雄吧? 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也长得那么高,那么大,也把那些坏蛋都通通打趴下。 早上妈妈叫他起床的时候,他捏着自己软乎乎的肚皮,梦碎了。 唉,我也好想当英雄啊! 第二天,他甚至鼓足勇气跑到巷子口探头探脑的看。 坏叔叔们不见了。 那个大英雄哥哥也没有出现…… 听完小朋友充满感情的讲述,赵太太恍然大悟: “难怪你那些日子突然嚷嚷着要当什么大英雄,要上少林寺!” 当时夫妻俩根本没往心里去,还笑着调侃:“去少林寺可就不能吃肉了。” 小朋友嘛,谁还没有几个英雄梦呢? 他们是真没想到斗斗亲眼见到了英雄。 一听不能吃肉,斗斗果然迟疑了。 肉多好吃啊! 牧鱼站起来跟师无疑耳语,“幸亏人家没看见你接受善良市民资助的场景。” 不然很容易教坏小朋友呀。 师无疑:“……” 被小孩嫌弃的野道士身心受创,报复性的拍了拍人家的屁股,酸溜溜道: “那现在见到大英雄啦,要签名吗?” 牧鱼:“……” 不至于,真不至于。 你这副嫉妒的面容真的很丑陋啊! 斗斗好像得到了鼓舞,大声道:“哥哥,我想,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甚至笨拙的比划了两下,差点把自己晃倒,“我以后也当英雄打坏人!” 师无疑道:“你天资太差,而且年纪也太大了。”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看着他: 你好残忍啊! 斗斗整个人都傻了。 英雄哥哥嫌弃我?! 野道士啧啧出声。 看看,看看这倒霉孩子崇拜着个什么玩意儿? 牧鱼赶紧拽着师无疑转过去,压低声音道:“这么跟小朋友说话不好吧?” 师无疑皱眉,“我说的是实话。” 习武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 这小子四肢不协调,稳定性和平衡性也差,天生就不适合。 大部分习武的人四五岁上就开始练基本功了,他现在已经八岁,骨头都硬了,想习武的话要吃很多苦头。 牧鱼:“……那你也可以说的委婉点嘛,人家还是你的粉丝呢。” 难得小朋友有个目标,你这一发凶狠的直球打出去,太挫伤积极性了。 师无疑转头看了眼,就见那小胖子眼圈都红了,蔫哒哒的,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 师无疑:“……” 现在中原的小孩都这么脆弱吗? 牧鱼啼笑皆非道,“你别拿自己当模板嘛,现代人基本都不会功夫的。” 稍微懂点儿就能鹤立鸡群了。 师无疑看着他,“你在夸我?” 牧鱼一愣,大哥你这侧重点是不是歪了? “你在夸我。”师无疑点头。 牧鱼失笑,干脆利落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对,我就是在夸你,你太厉害了,所以你不能用你眼里的普通标准去套普通人嘛。” 师无疑很给面子的笑了下。 显然心情很好。 与此同时,一楼。 老太太像以前无数次做过那样帮儿子拽了拽衣领,唠叨着,“天冷了,自己记得加衣裳,别仗着身体好,就不管不顾的……少喝点酒,伤肝,说话容易不把门儿,恶语伤人六月寒啊!给孩子看了影响也不好。 夏天热的时候也别老也喝冷水,别贪凉吃冰棍,回头该闹胃病了。 也别去那什么湖啊,河里游泳,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赵长书就无奈的笑,“妈,我40了,不是4岁。” 啥冰棍儿啊下河的,叫老婆孩子听见多不好意思? 老太太戳了他一指头,“40怎么啦?你就算80,也是我儿子!” 指尖碰到额头的瞬间,赵长书猛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啊。 他几乎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啊,妈妈真的走了。 莫大的悲痛突然降临,赵长书再忍不住,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啊……” 妈妈去世已经快两年了,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终于彻底地认识到,他真的没有妈妈了。 世上再也没有会无条件无限度包容、爱护自己的人了。 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屋檐不断风化、垮塌,最终彻底消失。 而我也成了要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 老太太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傻小子,人都会死,早晚都有这一天,你也一样,哭什么呢?” 赵长书哽咽道:“我才40,您老就不会说点吉利的吗?” 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吉利不吉利的又能怎么样?你怕死,难不成还就不死啦?” 赵长书狠狠搓一把脸。 这是专注拆台的亲妈没错了。 托老太太的福,悲伤的气氛得到缓和。 赵长书稳定了下情绪,就问起托梦的事。 老太太就道:“也不知怎么了,这些日子每天就有一阵儿,身上火烧火燎,疼得厉害。” 老伴怕疼,又见托了好几回梦,儿子也没什么有效举动,干脆气呼呼投胎去了。 赵长书心疼极了,“您老受苦了,不过我这回请了高人,等会咱们请教请教,一准能行。” 老太太笑呵呵点头,“确实是高人,哎呀,能这么面对面说话,我真是不敢想啊!” 又认真叮嘱,“可不敢怠慢了,能遇见这些高人是缘分,也是福气。” 当时她正在奈何桥上排队呢,琢磨着下一辈子到底还能不能当人,突然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走在半道上她还不敢相信呢。 赵长书道:“那是,外面那些所谓的大师牛逼吹得满天飞,也没见过有这样的本事,我都打听好了,他们现在住在翡翠园,明天我就让中介帮忙在那寻摸套房子,直接住过去。”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住别墅算什么本事,睡在高人眼皮子底下那才是真实惠。 娘儿俩也不敢让人多等,又略说了几句就去了负一楼,结果一眼就看见斗斗在扎马步。 小胖子体质一般,才摆出姿势几秒钟就抖得跟筛子似的,师无疑不断用箭矢指出不足,严厉得吓人。 赵家母子:“……” 什么情况? 咋还体罚上了? 赵太太顾不得跟婆婆的那点不愉快,非常忐忑的跑过来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就见丈夫满脸喜色的叫了一声好。 好小子,真不愧是我的种! 老子还没想好用什么方法套近乎呢,你这就要拜师了? 什么,人家没说要收徒? 那没关系,只要肯指点就有半师之谊,咱们就占便宜了! 赵太太:“……” 妈的,这狗男人指望不上了。 听赵老太太说了症状后,野道士就说:“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被至阳之物所伤,说的简单点,二老的墓碑被人泼了黑狗血或者是鸡血。” 黑狗和鸡极阳极烈,是阴煞之物的克星,鬼魂但凡沾一点儿都受不了。 “可是墓碑上干干净净的呀。”牧鱼说。 赵家人也跟着点头。 野道士呵呵几声,“那就要问值夜的人了。” 出了这种事,肯定是墓园管理的疏忽。 估计是守夜的人觉得这种地方一般没人过来,所以压根没留心。 赵家二老所在的墓园收费高昂,而家属们又非富即贵,出了这种事,守夜的人肯定担心负责任,把痕迹偷偷抹掉也不奇怪。 赵长书眼睛都气红了,额头上的青筋高高鼓起,“妈了个巴子,杀人不过头点地!” 不管谁干的,老子一定想办法弄死你! 赵太太劝道:“确实得找个说法,不过咱们最好还是先报警。” 恶意毁坏污损他人墓地是犯法的。 而且如果不报警的话,他们没有证据,也拿不到监控录像。 拿不到监控录像的话,也就抓不到罪魁祸首了。 老太太很欣慰地看着儿媳妇,“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赵太太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愣了下才别别扭扭的说没什么。 现在想来,她跟婆婆关系虽然一般,但也没有什么原则性冲突。 主要就是婆媳俩都很要强,一旦遇到理念差异,难免起摩擦。 如今人都没了,再想起来,不免唏嘘。 老太太知道儿媳妇的性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赵长书,“你媳妇儿做事仔细,人也聪明,以后说话做事多过过脑子,可不准对不起她。” 赵长书还想说什么,老太太却拍拍他的手,又怜爱地摸了摸孙子圆溜溜的脑袋。 “行了,能回来这趟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她最后一次看着家人,又对牧鱼和师无疑鞠了个躬,“两位大师,快中午了,我也走了,真的谢谢您啦!” 人家帮忙让她回家一趟,说好了午时之前回去,可不好拖拉。 斗斗眨了眨眼,仰头看向爸妈,“奶奶消失了。” 晚上赵长书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回了小孩儿,又回到了曾经的老房子。 盛夏的中午,太阳晒得空气都扭曲了,树上的蝉叫得撕心裂肺,热得人睡不着。 他光着屁股跑出去游泳,妈妈举着蒲扇在后面追。 突然,妈妈摔倒了,赵长书吓坏了,想要折回去扶。 可他拼命跑啊跑,非但没有缩短距离,反而离妈妈越来越远…… “妈!” 赵长书猛地惊醒,浑身都是汗。 赵太太也跟着醒了,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问什么,就是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赵长书低头捂着脸沉默片刻,“你先睡吧,我出去抽支烟。” 赵太太没阻拦,只是把衣服丢过来。 “披上外套,别冻着。” 赵长书点点头,抓着衣服出去了。 过了会儿,斗斗突然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小声说:“妈妈,爸爸好像在外面哭哦。” 赵太太拍拍被子,斗斗就快乐地甩掉拖鞋蹦了上去,一脑袋扎进妈妈怀里。 妈妈身上好香哦。 赵太太看着儿子的小脸,一下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脑袋,“爸爸想妈妈了。” 斗斗惊讶道:“爸爸也会因为想妈妈哭鼻子吗?”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会哭呢。 赵太太嗯了声,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 爸爸妈妈在成为爸爸妈妈之前,也是别人的孩子呀! 第48章 副业 次日赵长书夫妻俩赶到墓园时, 夜班和白班的守墓人还没换班。 两人直奔二老的墓地,果然发现上面湿淋淋的,好像刚被人用水擦洗过。 十月底的清晨冷飕飕的, 水渍未干的地方结了一层薄霜。 怒火中烧的赵长书冲去值班室,一把揪住守墓人的衣领,竟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许是从小营养好,赵家人都长得牛高马大,正在气头上的赵长书眼睛都红了, 看着就更吓人了。 那守墓人一开始还嘴硬,嚷嚷自己是好心云云,结果赵长书一拳下去,秒怂。 “对不起大哥!我, 我怕你们投诉我……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每天都清理干净的!” 在墓地上班虽然有些吓人,但清闲是真清闲。 尤其夜里,一般人也不会来这边。 所以虽然员工守则上写着要若干小时时巡逻一次,但大部分守墓人都会偷懒,窝在值班室里蒙头睡大觉。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嘛! 这个守墓人也是如此。 原本一切顺利, 可大约半个月之前, 他早起巡逻时惊慌地发现,竟然有一处墓碑被人泼了血! 老远一看,血淋淋一片, 宛如恐怖片现场。 当时他整个人都吓懵了。 谁会干这种事? 他不敢告诉家属,更不敢上报。 那样做的话,他消极怠工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客户迁怒起来, 公司为了息事宁人, 肯定会罚款、辞退一条龙…… 可能是哪里来的小流氓发疯吧, 他安慰自己,赶在同事来交班之前,赶紧将血迹清理干净了。 但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往上泼血!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做这么阴损的事? 他也曾良心不安,想着要不要晚上蹲守一下,干脆把那个混蛋抓住。 可这么一来,自己之前瞒报的事情不就曝光了吗? 而且会干这种事的,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 万一,万一把自己搭进去可怎么办? 要不……还是瞒着吧。 如今天越来越冷,那人肯定也坚持不了多久,早晚会气消。 到时候,就什么都好了……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万万没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托梦! 赵长书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冲他咆哮,“谁干的,啊?老子问你谁干的!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告诉老子!你他妈的,你他妈的……” 要是早点告诉自己,也不至于让爸妈在 来之前赵太太已经报了警,没多久,警车赶到。 闹了这么一场,时间也不早了,陵园里陆陆续续有人来扫墓。 发现这边的动静后,好多人都凑过来围观,还有的掏出手机拍摄。 损毁他人墓地是违法的,而且这个性质太过恶劣,警方也很重视,马上调取了监控。 嫌疑人很好认,因为那段时间进出墓园的就只有一个人。 不是付安荣。 赵长书并不意外。 付安荣好歹也曾经是个老板,这种事不可能自己下手。 交接班的日间守墓人见警察都来了,还有路人拍视频,吓得够呛,连忙上报公司。 为了平息赵长书的愤怒,陵园方面迅速做出回应: 立刻辞退那位守墓人,并对剩余的员工加强培训。 另外,会给出赔偿金以示诚意。 同陵园的客户们大多非富即贵,对于服务非常敏感。 如果闹开了,他们的买卖还做不做? 那守墓人苦苦哀求,但谁都没同情他。 本来就是你玩忽职守造成的,还有什么脸求情? 既然敢偷懒,就要敢承担责任。 赵长书对陵园方的回应并不满意。 他不差钱,迁怒守墓人也于事无补。 但就守墓人交代的事情来看,这片陵园的管理一直松懈而混乱,简直就是拿家属们当冤大头! 迁坟的意念更坚定了。 另外,警方对赵长书的知情方式极为震惊: 托梦。 真的有可能吗? 可如果不是的话,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也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 现场一个老警察就叹了口气,“母子连心啊。” 人类自古以来都对血脉相连这种事深信不疑,并且确实有大量例子佐证: 有的亲人分别数十年,甚至中间根本没有见过面,可某日突然在外地偶遇,就本能地觉得亲近、熟悉; 从小分开的双胞胎们哪怕不曾见过,可人生轨迹和喜好也惊人的一致; 有的母亲能瞬间感应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遭遇危险…… 赵太太谢了一回,又问如果查到始作俑者,对方会受到什么惩罚。 那个老警察说:“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种行为只能说违法,还构不成犯罪。” 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故意破坏、污损他人坟墓,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 情节严重的,处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1000元以下罚款。 “就这?” 哪怕不是自己的爸妈,赵太太也无法接受。 拘留而已啊,付安荣又不是没进过局子,他根本不怕的! 至于1000块钱的罚款…… 那混蛋雇人的钱都花了不知多少个1000了吧? 警察安慰了几句,“你们的心情我们很理解,但只能说尽量将其定性为情节严重,再官方通报。法律就是法律,我们也没有办法……” 有时候甚至连他们都觉得,法律对某些天生坏种太过慈悲。 “对了,还有你们刚才说的符咒诅咒的事情,”警察为难道,“根据现有法律条文,我们不能立案。” 相关法律中确实有关于侮辱、恐吓之类的规定,但需要有明确可以认定的物证,并且证明两者之间有联系。 那个符文什么的……是不会被认定为物证的。 至于他们家中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不顺,因为没有任何人为痕迹,也无法作为证据提交。 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本身就很难界定。 出乎意料的是,赵长书意外平静。 他刚才明明那么愤怒的。 不光赵太太,就连警察都警惕起来。 人的举动一旦太过反常,很可能是因为他在策划什么更疯狂的行为。 “但对方潜入你们家花园埋东西的行为,属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确实是犯法了。”警察一边说,一边观察赵长书的反应。 其实他能理解赵长书的心情。 任谁被人这样侮辱也忍不下去的。 所以赶去的同事们对他打了守墓人的事实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长书点头,“辛苦你们了,我理解,犯法的事情是绝不会做的。” 最初他头脑发热时,确实也想过用最原始的方法报仇。 比如说直接杀到付安荣家里,狠狠把他打一顿。 或是也花钱雇人,加倍还回去。 但昨晚见过那几位大师后,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妈妈说过,做人要对得起良心,犯法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做。 嗯,我听妈妈的话。 但不犯法,未必就报不了仇。 牧鱼发现,家里的两个男人最近突然好忙! 先是野道士突然消失,虽然留了字条说还会回来,但一走就是十多天。 打电话问,那家伙只是嘿嘿笑,笑得有些阴险。 “我去找同行友好切磋一下。” 他这么说。 牧鱼就想起来之前在赵长书家中发现的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出门带匕首的道士,能有什么友好切磋? 不过暗处那人也够坏的。 你学了本事,确实很了不起,但赚钱的方法千千万,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让野道士教训教训也好。 一周后,赵长书那边传来消息,动手的人抓到了。 经过审讯,对方承认了是付安荣指使,还主动提供了转账证明。 但正像赵长书想的那样,付安荣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拘留就拘留,老子没在怕的! 几天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牧鱼听得就快气炸了,可赵长书竟然还很平静? 他笑道:“我们也在翡翠园买了套二手房,下个月就搬进来,到时候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啊。” 牧鱼:“……” 该死的有钱人! 他只能挑鬼宅捡便宜,可对方竟然说买就买! 而且面积比自家这套还要大哎! 带泳池的! 赵长书送了请柬,“听说牧大师还有烹饪的爱好,方便的话,我想麻烦您承办下个月的乔迁宴。” 牧鱼:“……不是爱好,那是我的老本行!” 我可是个正经厨子! 师无疑在旁边忍笑,结果挨了一肘子。 牧鱼瞪他: 很严肃的,不许笑! 赵长书张了张嘴,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是我肤浅了。” 这年头做厨子的要求都这么高了吗? 不能见鬼的厨子不是好厨子? 就在前几天,他意外了解到牧鱼竟然还经营着一家餐馆,当场就震惊得无以复加。 有通阴阳的本事,您做什么菜啊! 但媳妇儿到底心细,说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点怪癖。 历史上的天才们私下里不都是些怪咖吗? 或许,人家只是当个业余爱好也说不定。 赵长书听了,顿如醍醐灌顶。 对嘛,还不许人家消遣了? 广东那边多得是房东大佬因为嫌每天收租太过无聊,或是跑出租,或是胡乱找个班来上的。 牧鱼就觉得他改口得特别敷衍。 就差在脑门上明晃晃挂个招牌: “是是是,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赵长书推过来一只皮箱,恭敬道: “听说两位大师喜欢现金,我专门去银行预约的崭新现钞!” 大师的这个爱好倒是挺接地气。 我也喜欢! 箱子打开的瞬间,牧鱼嗅到了迷人的芬芳! 多美丽的粉红色。 这可是钱啊! 果然猛男就该配粉红色。 哎,这位赵先生实在是一个好人。 师无疑看着他的财迷样儿,又回想起之前他在铺满钞票的床上打滚撒欢的场景。 “那么,我就告辞了,”赵长书站起身来,忽然又对师无疑道,“对了,斗斗的事……” 他没说完。 但师无疑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看了看正美滋滋抚摸钞票的牧鱼,微微颔首,“我送他出去。” 牧鱼头也不抬,“嗯嗯!” 嘿嘿,钱可真好看! 师无疑:“……” 虽说这可能代表一种信任,但你好歹抬头看我眼。 钱的魅力就那么大? 几天后,野道士带着一身破烂道袍归来,然后师无疑开始在深夜频频外出。 牧鱼差点给气笑了。 你们还是轮班制怎么的? 问师无疑去干什么,他回答的倒也爽快,只是答案怎么听都觉得是在胡扯。 “擦剑。” 师无疑认真道。 牧鱼:“……我就这么像傻子?” 屁咧! 你剑多大啊,家里盛不下吗?非要大半夜跑到外面去擦! 师无疑:“我不会骗你。” 他确实是出去擦剑了。 只不过是每天深夜,跑去付安荣的床头擦。 第49章 烤红薯 来自汉代的边缘市民师先生最近接了个活儿。 发起人是三好市民赵先生。 对方的诉求很简单, 具体操作可以自由发挥。 老实讲,师无疑当时曾有过迟疑。 毕竟折磨人这种事, 他确实不擅长,当年都是直接砍脑瓜子的。 而且他出去的话,家里没人看门,小鱼就睡不好了。 但赵长安给的太多了…… 好男人就该挣钱养家。 师无疑觉得,回头挣了钱交给小鱼还房贷的话,他应该也不介意自己私下接活儿。 并且幸运的是, 客户非常通情达理,可以等任务目标拘留结束回家后再执行。 “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的时候,效果比较好。” 赵长书礼貌地给出建议。 师无疑深以为然。 他简单估算了下,觉得那会儿野道士应该也就回来了。 那老货虽然有些不着调, 想抢属于自己的面包车副驾驶座, 邋邋遢遢疯疯癫癫的, 还馋……但对小鱼,应该是真心疼爱。 家里有他在, 倒也不怕出什么事。 于是师无疑就去了。 付安荣那人太不安分, 早些年老婆就离婚了,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捞手里,平时只跟几个相好厮混。 可那几个相好只贪图他的钱。 这两年付安荣的买卖一落千丈,相好们也跑了个精光。 师无疑去时, 家里只有付安荣一人。 有人曾说过, 最难伺候的食客点菜时说“随便”。 而最难执行的任务, 是“自由发挥”。 师无疑想过要不要每天定时来揍付安荣一顿, 毕竟那个他挺拿手的。 但略一斟酌, 还是放弃了。 小鱼说了, 以后打擦边球的事情尽量不要做。 好公民不应该在雷区蹦迪。 虽然师无疑对此持怀疑态度: 他压根儿不是什么现代公民, 户籍管理处都没他档案…… 甚至根本不是人。 但该听的话还是要听。 挨打嘛,谁都会,付安荣这些年也没少挨过,忍忍就过去了。 没什么意思。 长夜漫漫,师无疑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擦剑,时不时低头看看那张油腻腻的大胖脸。 真丑。 从哪下手好呢? 然后半夜被憋醒的付安荣一睁眼,就吓尿了。 那晚月色很好,雪亮的月光从半截没拉好的窗帘外漏进来,一片水光如洗。 老实讲,这场景是很有点诗情画意的,付安荣迷迷糊糊临睡前还想着,要是搂个漂亮妞儿就带劲了。 结果就是,漂亮妞儿没见着,他在自家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帅比。 惨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阴恻恻。 他的轮廓很深,眉骨很高,以至于眼眶的位置自然形成了大片阴影。 但付安荣直觉对方应该在盯着自己看。 像猎人在看猎物。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就很吊的古剑,不紧不慢,一下下擦着。 布片抹过剑身,发出缓慢而悠长的摩擦声,细微的,在静谧的房间内扩散开。 “嘶~” “嘶~” 人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是发不出声音的。 等回过神来,付安荣连滚带爬跌下床,结结实实出了一身白毛汗。 “曹尼玛你麻痹的从哪儿进来的?想干什么!” 作为曾经的混混,付安荣还是略有点胆量的。 当然,前提是不看尿湿的裤子。 师无疑屈指弹了弹剑锋,听着老伙计发出愉悦的嗡鸣,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继续擦。 他好像意外发现了更好的方法。 付安荣定了定神,强撑着站起来,刚抄起旁边的衣架,却见眼前一花,坐在床头柜上的年轻男人,没了! 哪儿去了? 他懵了会儿,又狠狠甩了甩头。 该不会是还没醒酒,看错了吧? 可不等付安荣松口气,突然觉得后颈一凉,一股寒意瞬间逼近。 “找我吗?” 付安荣直接瘫在原地,浑身冰凉。 刚才那个男人,竟凭空出现在自己背后!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睡前喝的酒都化作冷汗从毛孔里淌出来,付安荣脑袋瓜子嗡嗡的。 我很清醒! 我没有看错! 他四肢瘫软地往后蹭,无意中瞥见地下,瞬间瞳孔放大: 这人没有影子! 他,他他他不是人! 付安荣狂妄、自大、无道德无底线,专门钻法律漏洞,甚至跟某些犯罪分子交情匪浅。 凭借这些,他这辈子没少搞别人。 但前提是,对手是人! 他的两排牙齿都因为极度惊恐而疯狂磕碰,一开口,就是“咔哒哒”的声响。 “鬼爷爷饶命,您是缺钱了还是缺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交代……” 他想不明白,怎么就招惹了个鬼进来! 师无疑居高临下看着他,突然抬手,剑锋猛地往前一递。 寒意混杂着杀意扑面而来,付安荣瞬间窒息,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头顶上。 我要死了! 电光火石间,这个念头涌上心头。 可下一秒,剑尖在他脖颈前停住。 虽然剑锋没有碰到皮肤,但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刺痛,尖锐的刺痛刺激着皮肤,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死了吗? 然而那个年轻人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付安荣没敢乱动,哆哆嗦嗦维持着那个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微薄的晨曦取代了月光,落到他脸上。 天亮了?! 对了,对了,鬼怕阳光! 得救了!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付安荣立刻砸到地上,大口呼吸起来。 老话说得好,好了伤疤忘了疼,大部分人在脱离危险后,往往会选择性遗忘当时的窘迫。 等换了新床单,付安荣就开始重新怀疑起来: 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对嘛! 要是有鬼的话,赵家那两个老货一早就杀过来了。 嗯,肯定是我当时还没醒酒呢。 自我洗脑成功的付安荣叫上三五狐朋狗友,美滋滋下了馆子。 本来还想去做个大保健,奈何最近囊中羞涩,只好贪婪地看着洗浴城,愤愤地往地上啐了口: “妈的,一群见钱眼开的□□!” 深夜,熟睡中的付安荣突然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摩擦声吵醒: “嘶~” “嘶~” 什么声音?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好像有点耳熟。 在哪儿听过来着? 卧槽! 在我家! 付安荣一个懒驴打滚爬了起来,一抬头,又对上昨晚那张脸。 “是梦是梦是梦……” 付安荣神经质地重复着,抬手就甩了自己一巴掌。 师无疑:“……” 这人是不是有病? 一巴掌下去,付安荣成功把自己的脸打肿。 再一看,那小子还坐在床头柜上! 不是梦! 他疯了似的往外跑。 门窗完好,那人真不是走正道进来的! 他是鬼,是鬼啊! 付安荣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 可不管他怎么跑,那“嘶~”“嘶~”的擦剑声始终如影随形。 “嘶~” “嘶~” 冲进储藏室的瞬间,付安荣扭头看了眼: 青年不紧不慢地走着,好似闲庭信步,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手中一刻不停。 “嘶~” “嘶~” “妈呀!” 付安荣连滚带爬钻进储藏室,迅速反锁房门。 可他刚一转身,就见方才还跟在后面的青年凭空出现在眼前,距离他只有几厘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睫毛。 刺骨的寒意涌来,付安荣脚下一软,一腚蹲到了地上。 他被生生吓昏了。 几个小时后。 派出所。 “停停停,”民警一脸不耐烦的抬手示意,“所以你家里进去鬼了,那鬼什么也不干,只是追着你擦剑?” 他低头看了看刚才记录的东西,一脸嫌弃的皱眉,“那鬼还扎着丸子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南蘑菇吃多了吧? 在场其他民警和报案人都笑了。 另一位值班民警厌恶的看着满身酒气衣衫不整的付安荣,轻蔑地嗤了声。 基层民警流动性并不大,但凡资历老一点,对本地的某些特殊人群便会了如指掌。 这家伙算上他老子,也算这一带的名人了,整天正事不干,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前两天刚从拘留所出来,又在这闹什么幺蛾子。 付安荣被他们的态度激怒,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喷射而出,“我说的是真的!” “干什么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 “刚被拘留还不老实,闹事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一众民警迅速聚拢过来,黑着脸呵斥道。 他们都特别看不起这些败类,有手有脚却不干正经事。 早些年卖病死猪肉,好多人吃了都食物中毒,结果他死性不改,听说前段时间还往人家爹妈的坟上泼狗血,多缺德啊,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 社会治安就是被这些狗东西扰乱的。 正好所长进来,见状不悦地皱了皱眉,对其中一个警察道:“带他去做个尿检,顺便醒醒酒。” 看着就疯疯癫癫的。 没准磕药了。 “是!” 两个民警得令,直接上去扭住付安荣的胳膊就往外拖。 付安荣拼命挣扎未果,扯着嗓子大喊:“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相信?老子说的是真的,真的有鬼!” 这么一喊,更像闹事了。 派出所那众人又是无奈又是嘲讽的笑了笑,该干嘛干嘛去了。 稍后带付安荣去做尿检的民警打回电话,说是尿检没问题,血液内酒精含量也不高。 本来大家都不想管,但是付安荣就跟疯了一样,死活要报案。 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所里就派了两个人去查他小区的监控。 结果连根毛都没有。 小区物业也很震惊。 你要说进贼也就算了,可进鬼?这不扯淡嘛! 几个工作人员窃窃私语: “我看啊,没准儿他说的是真的。” “我觉得也是,他们一家人坏事都做尽了,还不兴人家报复啊?” “就是,不然一栋楼上那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事儿。” “快别提了,烦死了,这傻逼天天晚上嗷嗷乱叫着狂奔,左邻右舍投诉了多少遍了,你说我们怎么管?” 这就不该阳间管! 那鬼怎么不把这家伙直接带走,也算为民除害了。 有这么个劣迹斑斑的人在,小区里好多居民都怨声载道。 要是再弄出什么见鬼的传闻,房价都该跌了。 “你家的门窗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民警道,“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反正他就是不信有鬼。 肯定是这孙子平时缺德事干多了,心虚呢。 付安荣不接受,却被对方反怼。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且不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就算有,你也说了人家也没伤害你,你不是朋友遍天下吗?再多交一个呗。” 然后付安荣就因为袭警,又被抓进去了。 师无疑对此相当不满。 他不太想去派出所那种地方。 民警、战士这类人身上大多都有浩然正气,属阳,跟鬼魂天生不对盘。 虽然师无疑有功德护体,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但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这是一种本能的排斥。 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点职业道德还是要有的。 不过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师无疑再见付安荣时,脾气难免坏了一点,神情不那么温柔。 之前只是擦剑,这次稍微作用了一点在他灵魂上。 然后值班民警们就发现付安荣又在拘留所发疯,大声嚷嚷着有鬼,好疼啊什么的。 可监控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看见他抽风似的指着一个方向,嗷嗷乱叫。 大家被他吵得不行,只好过去看,“哪儿,你倒是指给我看!” 付安荣抱着头大喊,“他来找我了!他来找我了!” 跟他住一个屋的人集体懵逼: 这哪来的神经病? 看着师无疑一脸平静地讲述着自己过去几天的丰功伟绩,牧鱼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今晚还去吗?” 这是个无限任务啊。 师无疑笑道:“不了。” 根据认识以来的了解,牧鱼直觉对方这个笑绝不是“到此为止”或是“放他一马”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听师无疑继续道:“过几天再去。” 牧鱼倒吸一口凉气。 够狠的啊! 先让付安荣提心吊胆过几天,以为恐怖结束了,刚要放松时,却又突然出现: “嗨,我又来啦!” 这不就是典型的给一点希望,然后再夺走吗? 狠! 太狠了! 我喜欢! 他冲师无疑比了个大拇指,“好变态啊,我喜欢!” 正如牧鱼所料,这几天付安荣着实生不如死。 连着几天和师无疑的“深夜相会”让他对夜晚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他不敢睡觉,生怕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发现床头又坐着那该死的擦剑鬼。 他甚至开始畏惧黑夜,害怕一个人待着。 每当太阳开始落山,同寝室的败类们就发现付安荣开始定点发疯。 他会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口中不断重复着什么“鬼啊”“别来找我”之类的疯话。 但最近几天情况开始严重: 付安荣本能地想跟别人靠在一起,或者干脆睡一个被窝。 听说男人身上阳气旺,聚堆的话,那鬼就不敢来了吧? 奈何室友们一直警惕着,看他一过来就作鸟兽散。 你不要过来啊! 有个渣渣实在忍受不了付安荣的骚扰,对着来巡视的警察大倒苦水: “领导,能不能把这傻逼换出去?他,他对我耍流氓!” 老大一个汉子,看上去竟有点娇羞的可怜。 警察:“……” 果然是人渣! 连室友都不放过! 结果接下来几天,师无疑没来,付安荣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随时徘徊在崩溃边缘。 他就像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可怜虫,神经质地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 看吧,我不睡觉,果然有效果了! 只要我不睡,那鬼就不敢过来! 可拘留所的作息要求非常严苛,你晚上不睡觉可以,但白天补觉却不行。 得去接受教育! 付安荣晚上不敢睡,白天不能睡,15天拘留结束时,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沐浴到外面阳光的瞬间,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痛彻心扉。 我赢了! 这些天那鬼都没来! 他去了洗浴中心,还剃了头,决定从头开始。 有什么了不起,鬼都被老子熬走了,15天过了,又是一条好汉! 结果还没出门,洗浴中心就迎来突击检查。 无数警察蜂拥而入,对可疑人员重点盘问。 然后好几个人的目光都在第一时间落在付安荣身上: 形销骨立,形容萎靡,眼神恍惚…… 是吸毒嫌疑人没错了! “走,跟我们去做个尿检!” 领队一挥手,一位便衣就走了上来。 付安荣:“……” 妈的,这话好耳熟啊! 传出付安荣被亲戚送到精神病院去时,已经十一月了。 康城迎来今年第一场薄雪。 “听说他还嚷嚷着自己没疯呢!”小饭馆的食客们对着咕嘟嘟冒泡的火锅,拿付安荣的遭遇当下酒菜。 “醉了的永远都说没醉,疯了的永远都说没疯。”同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 其实对大部分人来说,付安荣疯没疯都不要紧,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如今他进了精神病院,亲戚成了监护人,做主把他名下的产业停业、变卖,作为持续治疗的资金来源。 尤其是那个KTV,原来在的时候总是营业到凌晨三四点,各种社会闲散人员进进出出,喝得烂醉,满大街晃荡,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扰,都快过不下去了。 如今关门大吉,大家都感觉这一带的治安瞬间好了许多。 年轻的女孩子们也敢在晚上出来买宵夜,而不怕被醉醺醺的小流氓们骚扰啦! 简直大快人心嘛! 牧鱼笑眯眯听着,扭头对师无疑道:“都是你的功劳。” 还赚了钱呢! 两人守着一只老式煤炉,炉子上坐着一只铜锅,正咕嘟嘟冒热气。 盆中放着个大鱼头,周围堆了一圈儿四方豆腐、青菜、笋尖儿等配菜。 鱼头事先用猪油煎过,细火慢炖,便能得到一锅奶白汤汁,香气浓郁而醇厚。 只就着这盆鲜汤,都能泡两碗饭。 不断有大水泡从盆底浮到水面炸开,将香气送的更远。 那鱼头肉和豆腐都极嫩,每次水泡炸裂,它们就像被吓着了似的,怯生生的抖起来,好不可怜。 牧鱼先喝了半碗汤,美滋滋道:“我的手艺真不错呀。” 师无疑的眼底漫出笑意。 确实很好。 吃了会儿,牧鱼又放下碗筷,弯腰从炉膛内掏出一只大红薯,两只手飞快地交替捣腾,“斯哈斯哈”呼着气。 红薯皱巴巴软乎乎,表皮还沾染着零星的糖浆。 于是牧师傅迅速做出判断,“应该差不多了。” 好烫! 师无疑不怕烫,接过去掰开,露出里面橙红色的蜜般的瓤。 滚烫的热气瞬间冒出来,像原地升起的一团云。 “好香啊!”牧鱼惊喜道,“卖货的人说是这几年的新品种蜜薯,特别甜的,看样子还真不错。” 下雪天就该就着火锅吃烤红薯! 为此,他还特意从储藏室里把小火炉弄了出来。 也不用怎么特意处置,就是把洗净的红薯往炉膛里一塞,上面烧炭,可以烧水,可以炖汤,热乎乎的,总不会浪费。 几个小时后,就会有醇厚而浓烈的香味从炉底飘出来,合着门外的雪花,飘飘荡荡。 师无疑不用功德覆盖身体时,是冰冷的。 此时他只是用手拿了会儿,烤红薯就迅速变成合适的温度。 他将比较大的那一半递给牧鱼。 牧鱼欣喜地接过,咬了一大口。 “唔~”他幸福地眯起眼,丝丝缕缕香甜从唇齿间漏出,“好甜!” 这款蜜薯的水分含量低,瓜瓤特别绵密。 烘烤的火候恰到好处,失去水分的表皮薄薄的,形成天然保护层,完美锁住了香气。 部分地方火力略大,蜜汁从内部渗出,在悠长的火力作用下,于表皮形成一层琥珀色的黏稠糖浆。 牧鱼小心翼翼舔了口,真的比蜂蜜还甜。 这样好的蜜薯,完全可以留一只做香芋地瓜丸嘛。 炸的外壳酥酥脆脆的,里面嫩嫩软软的,用签子插着,一口一个,晚上追剧时最好了。 巡逻结束的夏长清走进来,头顶和肩膀处都落了一层薄雪。 她一边拍打着,一边抽动鼻翼笑道:“好香啊,谁在吃烤地瓜?” 国人对烤地瓜这种东西好像有种特殊的感情。 按理说,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东西。 可偶尔见着了,却总会忍不住地渴望。 尤其是下着雪的冬天,外头寒风凛冽,自己冻得鼻尖通红,可手里却可以抱一只微烫的烤地瓜,一边走,一边吐着热气和香甜吃着。 多美啊! 众食客纷纷指向牧鱼: “小老板吃独食!” “姐姐,快逮捕他!” 牧鱼呼哧呼哧吐着热气,含糊不清道:“路子容量有限,这是烤了我们自己吃的。” 众人发出阵阵嘘声。 夏长清大笑,落座后,却发现一个角落尤其热闹,好多人都撅着皮肤、伸长脖子往里看。 她先给自己点了个单人牛油火锅,又好奇地凑过去,“做什么呢?” 不等凑近,就听一个人急忙忙问道:“大师,您帮我算算,到底啥时候能发大财?” 被人围在中间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道士,闻言像模像样掐算一番,正色道:“下辈子。” 说话那人:“……” 天生穷逼就是我? 又有人道:“该我了该我了!大师,麻烦您帮忙算算,本母胎单身汪什么时候能脱单?必有重谢!” 野道士抓着他的手掌看了片刻,“未来三年内,你必然命犯桃花……” 那人狂喜,“这么说……” 话没说完,却听野道士话锋一转,“但都是烂桃花。” 众人发出潮水般的狂笑。 野道士马上从褡裢里掏出一打符纸,“不过你可以试试贫道亲自手绘的符咒……” 夏长清:“……” 她默默看向牧鱼,好小子,你这里的封建迷信活动日益猖獗啊! 第50章 仙鹤(一) 野道士的卦摊, 意外火了。 这两天找他算卦的人不少,但大部分人没往心里去, 不过图一乐。 而且他推算的很多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一时也无法验证。 那天有个白领下夜班回来,因为压力过大,就想算一卦。 野道士让他写了个字,看完之后就说你最近可能发一笔小财。 那个白领一开始没往心里去,觉得这位还挺会安慰人, 简直直戳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几天后,他难得休假,去商场采购时偶然路过彩票站,同行的朋友就说起想一夜暴富的玩笑话。 白领心头一动, 也跟着进去买了两注, 当晚开奖中了3000块钱。 他当时就傻了。 3000块买不了房, 也买不了车,给不了想要的生活。 但……这是白给的呀! 谁不喜欢天上掉下来的小钱钱呢? 于是第二天, 他破天荒没加班, 跑到餐馆来道谢。 他诚心求教:“道长,还要不要再买?” 野道士嘿嘿一笑,“小财靠挣,大财靠命, 命里有时还需有, 命中无时莫强求。” 像这种意外之喜完全依托于人的气运。 而人一辈子的气运都是有数的。 如果强求, 可能有一时的欢喜, 但有生之年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 好在那个白领也挺听劝, 听了之后就打消了买彩票的念头, 想了想, 额外多给了一百块钱卦金。 他从来就没有买彩票的习惯。 要不是之前野道士说了一嘴,也不会有这一出。 这种八卦向来传播速度惊人,短短几天之内,野道士的威名就传遍数个街区,不少从未来过小饭馆的人慕名而来。 但真相在流传过程中往往会进行某种程度的扭曲。 于是大家听到的就越来越离谱: 从一开始的“他算出来那人会发财”,变成“他让那人某年某月某日去某地彩票站买两注彩票,必中”。 大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运筹帷幄之感。 一时间,从者如云。 赵长书指挥工人往这边拉家具时还特意来饭馆扎了一头。 见野道士在这边营业,竟很隆重的准备了两个大花篮…… 他在康城小有名气,现身说法后,可信度就更高了。 几天后牧鱼来开门,发现店门口早已排起长队,当时心情还十分激动: 我的食客分布已经这么广了吗? 结果有人问了一嘴: “那位道长今天还来吧?” 牧鱼:“……来。” 他是不是应该向野道士收取摊位费? 不过人多了之后,野道士就开始咸鱼,不天天算卦了。 看心情,有时心情好了,一天算五卦。 心情不好,一卦不算。 偶尔牧鱼给做的饭菜合胃口了,兴致上来,就现场讲经论道。 他讲经很有意思,不像其他道长、高僧那样有特定的主题,而是随性而发,说到哪算哪。 但偏偏听上去就特别有道理。 听习惯之后还真品出一点率性而为闲云野鹤的意思来。 于是就有人现场改信道教。 夏长清:“……” 她不得不出面提醒,让他们注意影响。 “在公开场合进行宗教活动,需要提前向社区报备,不然属于违法活动。” 野道士就笑,“居士说笑了,贫道只是出来体验生活,和大家闲聊罢了。” 但凡他真想传道,怎么可能只有这几个人? 瞧不起谁呢! 众人纷纷响应,生怕他被赶走,“是啊是啊!” 旁边的牛大爷就说:“小夏,你年轻,不知道这位是真大师,有真本事。” 夏长清就觉得危险。 这才进行了几天啊,就出现大规模人传人现象,这野道士洗脑的能力属实有点恐怖。 他下一步是不是要卖保健品? 牛大爷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想岔了,等人散了就私下里笑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20多年前就来过这儿,那时候就是这个模样了。” 夏长清一愣,下意识去看野道士。 她确实不知道。 20年前,她还在警校没毕业呢。 对方的直觉出乎意料的敏锐,几乎是她刚看过去,对方就抬头望了过来。 夏长清有点尴尬,朝他点点头。 野道士悠哉悠哉的笑了笑,全然不当一回事,继续低头打游戏,时不时嘴里还蹦出一句“中路,中路!” 夏长清觉得难以置信。 20年前就来过? 他现在看上去也才40岁呀。 “人家是正经在册的道长,”牛大爷道,“西边紫云观那边的,好像姓萧,早年替老些人做过不少法事呢。” 不过后来那批人陆续去世后,年轻一辈就不大知道这位道长了。 夏长清还是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确实,世界上本来就有些人很显嫩,或者说老得比普通人慢。 但老得慢,并不意味着不会老。 单独看可能没什么,但如果跟真年轻的人站在一块儿,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比如细纹增加,比如皮肤变薄,比如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岁月感。 可现在野道士周围也有不少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竟一点都不违和。 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只有这点岁数。 这是真的修成仙了,还是个……妖道? 夏长清还是觉得不大放心,小声提醒:“回头如果他说发免费鸡蛋,或者卖什么青春永驻的灵丹妙药,你们可别信啊!” 牛大爷十分唏嘘,竟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有那福气,放心吧。” 黑八哥在笼子里蹦蹦跳跳:“凡夫俗子,凡夫俗子!” 牛大爷心头一堵:“……用不着说两遍!” 简直白养活你了。 夏长清心中的忧虑不减反增: 大爷,您说这话就让我很不放心啊! 夏长清忍不住问:“那他到底多大了?” 牛大爷就笑:“这事儿怎么好问呢?” 而且一开始他们也不知道对方还有这特异功能呢。 说好的岁月无情,你却单独开了小灶。 夏长清来了兴致,又趁牧鱼出来休息时偷偷问了一遍。 牧鱼眨了眨眼,惊讶道:“哎,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夏长清:“……他不是你的长辈吗?” 这孩子怎么这么憨呢? 到底靠不靠谱? 牧鱼捏捏耳垂,好像也有点惭愧。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觉得人和人相处,本来也不需要刨根问底。 如果合得来就合得来,问了也没用。 合不来的话,以后估计也不会见面,问了也白问。 夏长清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不过到底是在你的店里,如果真的涉及到传道或者大笔金钱交易,还是提前报备的好。” 康城并不排外,对外来人员也没有那么多的防备。 但如今,一个满是谜团的人出现在她的辖区,哪怕出于职业道德,也不能不关注。 官方对宗教人士的态度本来就很敏感,她实在是怕这位浑身是迷的道长弄出什么风波来,不好收场。 师无疑点头,十分赞同。 那老道士确实不像什么正经人。 “对了。”夏长清又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这个我知道,”牧鱼高兴得像是终于抢答成功的小学生,“萧鹤笙,他叫萧鹤笙。” 晚上快打烊时,门口晃晃悠悠进来俩人,一黑一白。 牧鱼先是一愣,继而大喊:“上次吃了我的霸王餐都没给钱。” 谢必安理直气壮,“你都说是霸王餐了,当然不能给钱。” 牧鱼:“……”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倒是范无咎态度诚恳些。 “抱歉,我们没有钱。” 牧鱼警惕地看着他们,“所以呢,你们今天又要来吃霸王餐吗?” 黑白无常还没说话,野道士就溜达过来,“就是你们拉了我们家鱼打白工?” 连个正经劳动合同都没有! 牧鱼顿时来了底气,“就是他们!” 我可是有家长的人哎! 黑白无常同时望过来,然后就听谢必安轻轻咦了一声。 此人分明阳寿已尽,却又为何生机勃勃? 奇怪,奇怪,真是奇哉怪也。 谢必安整个就很抑郁,看向牧鱼的眼神中充满了幽怨。 你这小子身边聚集了那么多漏网之鱼,这让我觉得地府工作漏洞很多啊! 师无疑悄无声息走过来,破天荒主动送了他们一盘……瓜子。 谢必安顿时警觉:“你想干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师无疑用一根指头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斜了野道士一眼,“把那漏网之鱼带走。” 轻描淡写的程度仿佛在吩咐外卖员离开时把门口的垃圾带走。 谢必安:“……” 我就值一盘瓜子? 瞧不起谁呢。 牧鱼:“……” 不至于,真不至于。 野道士当场炸毛。 “你要不要脸?谁漏网之鱼,谁漏网之鱼?” 我看你就是漏网的鲸鱼! 谢必安当场叫嚣,“你们都是漏网之鱼!” 范无咎想劝架,却找不到机会,无声叹了口气。 一群非人类在店里吵做一团。 牧鱼木着脸叹了口气: 这些老东西好烦啊! 付安荣进精神病院前有没有留下点黑狗血什么的? 吵了几句之后,师无疑就懒得说话了,退到一边剥瓜子,默默地看谢必安和野道士唇枪舌剑。 范无咎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那边叽里呱啦的谢必安,也默默地抓了把瓜子。 稍后,谢必安和野道士中场休息时,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扭头一看,牧鱼、师无疑和黑无常在角落里排排坐,手里都抓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面前一大盘瓜子仁。 谢必安:“……” 野道士:“……” 看猴儿呢你们! 赵长书一家正式搬入翡翠园,牧鱼又多了几个认识的邻居。 赵太太是个非常理性的人,接受现实后就迅速平静下来,既不过分畏惧,也不过多谄媚和打扰。 儿子斗斗愿意学功夫,就每天去饭馆用饭,然后礼貌的询问师无疑哪天有空。 师无疑对斗斗印象不错,答应每周指点几天。 但牧鱼非常有理由怀疑这份好感源自于斗斗当□□野道士踢的那一脚。 小孩儿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现在也学不了什么高难度,师无疑就让他每天跑步、扎马步。 赵长书两口子如遵圣旨,每天定时定点盯着。 师无疑每周不过去的那几天,他们就会开直播,远程指导。 比起师无疑,赵太太明显更喜欢跟牧鱼打交道,可能内心深处觉得他更接近人类吧! 【牧鱼:邻居开始质疑我的人类身份了,怎么办?】 赵太太是个烘培爱好者,隔三差五就会做点牧鱼爱吃的小饼干、曲奇之类的。 牧鱼很喜欢,每次斗斗来店里,都会白送他一根大鸡腿。 过两天唐心就要搬去隔壁市了,最近一段时间,天天来小饭馆疯狂打卡。 被人迅速种草了野道士之后,还掏钱买了一张招财符。 这个愿望就非常朴素。 她意外和斗斗玩得不错,可能是两个人心理年龄差不多。 听说她要走,斗斗非常难过。 “姐姐,你为什么要走啊?” 唐心戳着他的小胖脸,“姐姐是个大人了,要学着独立呢,不能总依靠爸爸妈妈了。” 斗斗随便她戳,“那你会不会想他们呀?” 爸爸那么大了,可还是会经常想奶奶呢。 妈妈说,大人会比小孩子还想妈妈呢。 他年纪还小,不太懂。 唐心愣了下,点头。 “会呀。” 可即便如此,在变为会想妈妈的人之前,大人们还是会向往独立的生活。 临走前,唐心狠狠吃了一次红油串串,又打包了一大罐汤料,走时泪洒当场。 牧鱼无语,“姐姐哎,你只是出省,又不是出国,馋了两个小时动车也就回来了,再不然寄快递当天到……” 唐心:“……” 这不是怕你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嘛! 总体来说,牧鱼和师无疑在新小区的新生活还是非常惬意的。 这里各种设备齐全,而且环境也非常优美,单独辟出来的中心公园种满四时花卉,还有一汪精心修建的喷泉。 牧鱼每天都会抽空跑跑步什么的。 师无疑不太习惯跑步。 这种在没有草的地上兜圈子的行为,在他看来有点傻。 当然,这话不能让小鱼知道。 他网购了一把剑,开始练剑。 然后迅速聚拢了一批老年粉。 每次看着师无疑一脸严肃的在前面练,后面一群穿练功服的老头老太太时不时喊一句“老师,跟不上了……” 牧鱼都会非常快乐。 这场面真的太喜感了。 时间一长,他们认识了不少人。 其中一对舞蹈家情侣格外突出,气质非常鲜明。 练舞蹈的人身量修长挺拔,体态非常的轻盈优雅,像一对美丽的仙鹤。 每次他们结伴从眼前走过,牧鱼都忍不住看好久。 他忽然有点理解网络上的“走路粉”了。 原来真的有人连走路都这么美。 第51章 仙鹤(二) 翡翠园小区内部有一个会所, 供业主在里面打打球跳跳舞什么的。 偶尔业主大会的成员们还会组织各种活动。 其中,交换旧物的小跳蚤市场尤其受到大家的欢迎。 牧鱼和师无疑都没见识过,就趁着周末过来凑热闹。 野道士不喜欢这种场合, 一个人窝在家里睡大觉。 牧鱼他们出门前, 这厮还睡眼惺忪的扒着门框喊: “鱼啊, 你要提高警惕,别被那鬼话连篇骗啦!” 牧鱼:“……” 感觉你意有所指呢。 师无疑顺手抄起鞋架上的拖鞋,头也不回丢过去,正中野道士的额头。 关门的瞬间,就听到他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跳蚤市场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上到普通的书本、家具, 下到没穿过几次的二手鞋包衣服,看的眼花缭乱。 住在这里的业主们经济条件普遍比较好,好多二手鞋包、家具都是名牌货,看上去简直跟新的没什么区别。 有不少人因为不差钱, 卖的价格甚至比咸鱼还要低。 几年下来,翡翠园的跳蚤市场也打出一点名堂,还经常有外面的人慕名而来。 不过名额有限,而且需要严格登记管理,据说争夺还挺激烈。 牧鱼老远就看着那对仙鹤情侣被人簇拥着, 正在介绍几套华丽的演出服。 “这两套衣服穿着次数都在三次以下, ”女生说, “你们看这些细节都很完好……” 为了参加各种比赛,舞蹈演员们经常需要自备演出服,时间一久, 家里就堆不下了。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 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古典美。 她的恋人同样高挑而清瘦, 骨骼分明的脸上两只眼睛灼灼有光,像月色下竹林中闪出的两点星子。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神仙眷侣”。 旁边围着七、八个人,有几个手里还拿着他们的演出海报,活像粉丝见面会。 “我要我要!” “那明明是我先看中的!” “谁先出钱算谁的!” “我出双倍!” 赵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拉着斗斗过来,“他们两个都是咱们省舞团的舞蹈演员,女的叫雁回,男的叫赵时节,跳的是真不错。” 之前为了培养孩子们的艺术品位,赵太太专门拉着一家人去各大剧团看演出。 奈何赵长书和两个孩子一进剧院就跟屁股上长针似的坐不住,最后坚持下来并且养成习惯的只剩下赵太太自己。 她最先喜欢上的舞蹈演员是雁回,又通过雁回了解到赵时节。 正好跟自家那三名成员同姓,难免爱屋及乌起来。 赵太太不缺钱,雁回的演出几乎场场不落,连带着赵时节的也看了不少。 演出结束后,还会等在演员通道处,送上一句祝福、一束花。 几年下来,雁回和赵时节也认识了这位风雨无阻的粉丝姐姐。 如今赵太太他们搬过来,竟又意外成了邻居,说来也是缘分呢。 “师父。”斗斗向师无疑抱拳行礼,还挺像模像样的。 爸爸妈妈说了,虽然师父没正式认下自己这个徒弟,但是该有的礼数绝不能少。 师无疑捏了捏他的胳膊,“嗯,结实了点。” 原来这小子忒胖了,都是肥肉。 斗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直笑。 说起这个,赵太太也挺感激。 之前她一直都担心儿子过度肥胖,可又舍不得不给他吃,只能眼睁睁看着吹气似的长起来,干着急。 如今好了,跟着师先生跑步、扎马步、打拳,饭量渐长,身体却瘦了一圈。 适量运动还长了个儿呢! 说话间,雁回那边已经交易成功。 购得演出服的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开心得不得了,又询问是否可以合影。 雁回爽快答应。 帮他们拍照的是赵时节。 旁边就有小粉丝说:“赵哥,你这次的剧我去看了,跳得真棒!以后我也要当一名像你一样的舞蹈演员!” 赵时节说了谢谢,可听到最后,笑容却淡了。 “不过是个B角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那粉丝却还是兴奋道:“B角已经很厉害啦,好多人都考不上呢。” 赵时节勉强笑了下,心不在焉道:“嗯,那你加油。” 粉丝爽快答应,又跟雁回道了谢,和同伴讨论着走远了: “我觉得赵哥跳的特别好,比起A角也不差什么了。” “说起来,赵哥都好久没上A角了……” 细碎的声音落到赵时节耳朵里,叫他的眉头拧得死紧。 好久没上A角…… 是我不喜欢吗? 剧团中的A/B角说法源自国外,原本古典舞中是没有这个叫法的。 融入国内之后,又做出了一点改变。 通俗一点来讲,这里的A角和B角可以解释为主角和替补。 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A角一般就是各个舞团的首席,腕儿特别大,不可能每次都出演。 或者巡演时一个人撑不下来,就会让B角担任主演,轮流休息。 这就是人们常常听说的AB卡司。 有时重要角色特别多,AB角也会同时登台,后者为前者做配。 但最近康城歌剧舞剧团一直在排新剧,偶尔穿插着的几场演出任务并不繁重,而首席的状态又特别好,就都自己跳了。 见赵时节情绪不对,雁回走过来,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别想太多,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 赵时节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她,“是不错,可你就甘愿一辈子给人做配?” 雁回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技不如人,我尽力了,我认了。” 谁不想跳A角呢? 谁不想晋升为首席? 谁不想成为观众视野的中心点,聚光灯的宠儿,谁不想在谢幕时听到掌声为自己而起? 可一个舞团那么多人,首席却只有一位。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成为B角,如今,已经23岁了,A角只比自己大一岁…… 专业舞者花期这样短,除非意外,她这辈子是没有机会晋升了。 赵时节捏了捏她的手,情绪有些低落。 就是这样,他才不甘心啊! 外人总说“你现在就很可以啦1” “B角也很牛的,你看还有那么多群演呢!” “知足吧!” 赵时节不知足。 难道我就注定了要做绿叶? 可艺术太依赖天赋了。 天赋略差一点的人可能通过几倍于别人的努力跻身一流,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站在金字塔顶尖的那寥寥数人。 可能外人听了会觉得太夸张。 但只有行内人才知道有多么现实,多么残酷。 你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或许人家只需要练短短几个小时。 你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人家练一阵子也就会了。 这就是天赋的力量。 其中,差异之大远胜于云泥之别。 艺术,本就是又美丽又残酷的东西。 赵时节总觉得老天不公,既然让自己碰到了边缘,又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赵姐,”雁回忽然看到赵太太在那边,忙笑着打招呼,“你也带孩子来玩呀?” 赵时节迅速收拾好情绪,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哪怕是B角,他也是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 伪装是本能。 赵太太随意寒暄了几句,又向他们介绍牧鱼和师无疑。 “……这两位可是有真材实料的玄学大师。” 阴阳大师什么的,突然对外说起,难免有些突然,所以她现在都这么跟人介绍的。 反正就是通过一些玄而又玄的手段帮人解决困难,正经的玄学大师没错了。 牧鱼:“……” 哎不是,您是不是把我的主职和兼职弄混了? 赵太太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在他们一家人看来,牧鱼那家小饭馆微薄的收入和辛苦付出的劳动完全不成正比。 根本就是个兴趣爱好嘛! 雁回显然对玄学了解不深,听了之后就似懂非懂的问:“去算卦,看风水之类的吗?” 牧鱼含糊道:“差不多吧。” 说真话的话,可能吓着你们。 倒是赵时节的眼睛亮了下,主动道:“我一直都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方便加个微信吗?” 此言一出,雁回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的? 他们的演出服生意还挺好,就在交换微信的几分钟里,也时不时有人过来问。 牧鱼不好过多打扰,略寒暄几句之后就和师无疑离开了。 一直走出去老远,师无疑才回头看了一眼。 牧鱼问:“怎么啦?” 师无疑道:“他可能很快就会联系你。” 牧鱼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师无疑道:“因为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野心。” 当人力无法改变,人们往往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只是没想到,他们没等来赵时节,却先迎来了秀芬阿姨和她男朋友。 秀芬阿姨照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上去简直比之前还年轻。 她好像有点羞涩,又夹杂着点幸福,最终还是大大方方道:“我跟老晏和孩子们商议了一下,觉得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想着腊月初一日子不错,请你掌勺摆几桌酒。” 晏安拍了拍她的手,“是的,既然决定了在一起,总要过过明路,”说着笑起来,“让她给我个名分嘛。” 牧鱼他们听了,又惊又喜,都真心祝福。 没想到老房子着火,还挺快的嘛! 似乎看出他的揶揄,秀芬阿姨有点不好意思了。 倒是晏安那个帅老头始终坦坦荡荡。 “我们年纪大啦,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好过,拖不起啦……” 秀芬阿姨就去捏他的手,嗔怪道:“说什么混帐话呢。” 晏安笑了笑,没有继续说,却也没改口。 人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能在死之前遇到真心人,着实不容易。 既然认定了对方,那就坦坦荡荡在一起。 又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没名没分的混着像什么话? 第52章 仙鹤(三) 睡前, 赵时节和雁回照例先练了一套基本功。 雁回去洗澡时,赵时节点开了牧鱼的微信。 听着那边传来的哗哗水声,他的指尖虚虚悬在对话框上空, 心思翻滚, 却迟迟落不下去。 玄学真的存在吗? 也许吧, 不然我怎么运气一直这么差? 可……能行吗? 如果非但办不成事,反而把对话传出去了,自己岂不是要变成个笑话? 可如果能办成,我该求什么呢? 想到那几种可能,赵时节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想要超乎一流的天赋! 我想当a角! 我不想继续窝在这一座城, 一个省, 我要去首都,我要去全国最大最知名的舞团,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 他想得入了神,似乎只要一闭上眼, 就已经能看见自己被鲜花、掌声和喝彩包围的场面。 洗完澡的雁回出来,就见男友在客厅翩翩起舞。 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 “时节?” 赵时节瞬间从美梦中惊醒。 鲜花、掌声、喝彩,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徒留一室寂寞。 “怎么了?”雁回擦着头发问。 赵时节摇摇头, “没什么, 我去洗澡了。” 搞艺术的人大多心思细腻、多愁善感,偶尔这样情绪起伏是很常见的事,雁回也没太过在意。 而当浴室门关上, 赵时节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A角啊…… 晚上赵时节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记得赵太太说, 那位年轻的大师开了一家夜间餐厅, 肯定还没睡吧? 若在往常,现在还不到正经上客的时间。 但托野道士的福,小饭馆每天一开门就人潮汹涌。 大部分都是为了来算卦的。 虽然大师如今不大算卦了,但万一呢? 好歹是一家饭馆,来都来了,许多人也就顺便点点吃的喝的。 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牧鱼就帮忙做了很多号牌,让他们错峰出行,避免拥堵。 他刚坐下来休息,就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提示。 点开一看,“师无疑,你说的真对呀!但又不完全对。” 是赵时节。 正如师无疑所说,其实赵时节一开始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他总觉得依靠玄学这种事本身就有点玄乎,就想着先弄点难度不那么高的试试水。 如果对方算卦准,或者算出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有转机,也就不用做额外工夫了。‘ 他先礼貌地客套了几句,然后就询问牧鱼能不能帮忙算一卦? 师无疑暼了屏幕一眼,“投石问路。” 牧鱼瞅了眼正侃大山的野道士,酸溜溜道:“我可不会算卦。” 那是人家的专长。 哼! 看到回复后,赵时节微微有些失落。 本身牧鱼就是赵太太介绍的,还没建立起信任呢。 若让他再介绍别人……赵时节有点接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赵时节照例和雁回去了舞团。 刚换好练功服没多久,团长就进来了。 “时节,你过来下。” 把赵时节叫到外面去之后,团长才说: “阿星从昨晚开始发低烧,后天的剧大概率上不了了,你先准备下,有问题吗?” “嗡”的一声,赵时节脑海中炸开一片烟花。 他完全听不到团长在说什么,满心满眼只剩一个念头: 我要跳主角了! “时节?”团长叫了几遍,“不行的话我就让小秋……” 实力雄厚的舞团内,主角备选也不只有一个。 话音未落,赵时节自梦中醒来,立刻大声道:“行行行,我行的团长!” 他的声音都有些打颤。 团长能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准备,去吧。” 直到回到练舞室内,赵时节还有些飘飘荡荡的。 他好像走在云端,身心激荡,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切。 时隔两年,我又能跳主角了? “时节,团长叫你出去做什么?”雁回小声问道。 赵时节定了定神,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阿星生病了。” 雁回秒懂。 她差点叫出声来。 “你,”她四下看看,“让你上了?” 赵时节点头,又矜持道:“不过上台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有时主角情况突然好转,又坚持上台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话虽如此,但阿星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而且这次的表演真的很特别。 如果不是实在熬不住,肯定不会向团长告病假。 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差不多九分了。 雁回顿时红了眼眶,用力抱住了他。 “时节,我真替你高兴!” 她太清楚对方的渴望了。 多年梦想成真,她完全能够体会对方的心情。 他们说的这部剧是十年前的老剧了,讲述历史上一位传奇文人漂泊动荡又轰轰烈烈的一生。 国内外巡演无数次、几千场,几乎上遍了大大小小的剧院,许多老粉都已经三刷四刷五刷,如今人气和热度都已大不如前。 每个剧团都应该有自己的代表作,却不能只有一部代表作。 所以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就在筹备眼下的这部新剧。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演完最后这两场,这部老剧就会暂时告一段落。 以后能不能重启? 还不好说。 毕竟巡演前期需要的资金太多了,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赞助商,可能封存就是永远。 当年阿星就是跳这个一战成名,所以如今才尽力每场都自己上。 即为了保障观众们的最佳观感,也是想给自己留下美好的回忆。 舞剧和电视剧不同,相当一部分都只有一个大主题,一位真正的主角。 同时存在戏份相当的男女主角的情况并不多。 这就意味着舞者们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而残酷。 舞有独舞和群舞之分,独舞往往只属于主角。 当然,有时重要配角也有单独露脸的机会。 可他们的戏份也只是主演的零头,剩下的就是大量群舞。 这就是舞剧的魅力所在:突出主角,擅用群体,打造层次丰富的视觉盛宴。 但一场表演结束之后,大众能记住的往往只有主角。 后面的群演……观众甚至根本看不见。 至于其他人,可能也只有类似: “今天第三场第二排左边第二个的小姐姐好漂亮!” “感觉最后排那个小哥哥跳的也不错诶……” 就像体育比赛,迎接辉煌的只有冠军。 剩下的……谁管你是不是拼尽全力? 到了下午,团长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 混杂着惊讶、惋惜、担忧、羡慕等诸多情绪的低呼声从四处响起。 赵时节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站出来。 他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拜托啦!” 掌声四起。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排练。 虽然b角每次都会把a角的戏份练熟,但因为真正上场的机会不多,和其他演员的配合仍需要磨合。 几乎一整天,舞团的人都没休息。 赵时节主动帮大家叫了外卖。 是清爽的沙拉和鸡胸肉。 舞蹈演员要随时控制体重,不然身段臃肿,跳起来就不轻盈了。 赵时节没吃。 他太激动了。 舞团内配有淋浴室,他决定去冲个澡,换件干爽的练功服,然后再回来加班。 正值晚餐时间,淋浴室空荡荡的。 想到明天的演出,赵时节就想哼一哼小曲儿。 可没等他开口,尽头的淋浴室就传来说话声。 “凭什么让他上啊!” 赵时节一愣,停住了脚步。 “他跳的挺好的。”另一人淡淡道。 一开始说话那人立刻嗤笑一声,“行了,刚才我都看了,这里也没外人,小秋,咱俩什么关系?用不着在我面前来这套吧?” 是小秋,舞团的另一个B角! 赵时节本能的屏住呼吸。 短暂的沉默过后,小秋低声道:“团长决定的,我也没有办法。” 谁不想当主角? 那人就哼了声,“我就不服。我自己就算了,技不如人,不好说什么,可为什么不让你上?基本功都差不多,拼技术你难道不如他?再就是表现力,那剧既有文戏也有武戏,就他那软绵绵的样儿,还耍剑呢!?” 小秋没说话。 显然是默认了。 赵时节捏紧拳头,用力瞪了那边一眼,转身走了。 谁也别想抢走我的A角! 我就是主角! 回到家后,赵时节也没休息。 他跳了一夜。 雁回担心他撑不住,“时节,睡一觉吧。” 赵时节一转头,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 “别管我。” 他胸膛里正发着烫,毫无睡意。 是热情,是激动,是愤怒。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不行? 我就偏要跳给你们看! 但距离公演还有两个小时时,阿星来了。 好像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赵时节直接冷到了骨子里。 为什么? 众人先是一愣,都下意识看向赵时节。 那视线情绪不一,有惋惜,有遗憾,还有……幸灾乐祸。 说白了,你就是个替补呗。 现在正主来了,还不赶紧退位? 赵时节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干得吓人,几乎要喷出火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了我,又夺走?! 你跳了这么多年,那么多场,还不足? 然而下一刻,就听阿星笑道:“别看我,今天的主角可是时节。”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都声音很沙哑,脸上也浮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还在发烧。 阿星道:“我今天就是个普通的观众,毕竟以后再想在剧院里看这部剧,可不容易啦。” 他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哪怕不能上台,也希望可以亲眼见证一个传奇的落幕。 一听这话,众人都神情都有些落寞。 是啊,毕竟是大家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剧。 就像自己的孩子,早就有感情了。 “时节,”阿星看向赵时节,“拜托了。” 赵时节有点感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被施舍和怜悯的羞恼。 这算什么? 我也是主角啊,这也是我的事业,你有什么资格拜托! 不要摆出这副施舍的样子! 第53章 仙鹤(四) 雁回送了赵太太几张票, “时节主跳,有空的话,请你千万赏光。” 赵太太也替他们高兴。 “真好, 到时候我一定去。” 上一次赵时节主跳差不多是两年前了吧? 他们团里的女首席和雁回这几个b角有五六岁的年龄差,天分极高、野心很大, 这几年频频参加各大电视台的综艺和采访节目, 又时常参与幕后编导, 俨然已经在为日后退隐铺路。 所以她对于台前的表演倒不那么执着,显得很游刃有余,一般就是一部剧来个首跳和重要场合出席。 重点抓完了,其他的时间就交给雁回那几个b角轮着来,大家多多少少都能分得一点出镜率。 赵太太也很能理解雁回的心情,分别时还安慰道:“小赵也还年轻,这次出了头, 以后机会会多起来的。” 雁回十分感激,“那就借您吉言了。” 希望如此吧。 赵长书他们都不太喜欢舞剧,赵太太一人拿四张票也没有用,想了下, 就去找牧鱼。 牧鱼挺意外, 擦干净手才接过来。 “真给我们呀?” 看看金额,1080,还是最好的池座区呢! 赵太太笑道:“反正也是人家白给我的, 我就是借花献佛。” 算上那位道长, 他们这边正好三个人,四张票刚刚好。 牧鱼看看师无疑:去不去? 师无疑点头, 那就去。 斗斗看他也点了头, 忽然道:“妈妈, 我也要去!” 好想跟师父一起出去玩哦! 赵太太却摇头,“没有票了。” 牧鱼忙道:“既然小孩子想去,那就给他嘛,我们不要紧的。” 赵太太拒绝了。 “这不是一张票的问题,”她认真看着斗斗,“来之前,妈妈是不是反复问过你,你是不是说了很多次不去?” 斗斗瘪着嘴,委委屈屈的点头。 “可是,可是……” 可是我现在又想去了呀。 赵太太丝毫没有心软。 “妈妈早就说过了,不管大人还是小朋友,说话就要算话。在做出每个决定之前,你都要考虑一下后果,这次就是教训,记住了吗?” 斗斗很失落的点头,“记住了。” 赵太太摸了摸他的脑瓜,“真棒。” 得了夸奖的斗斗看上去高兴了一点,又很小声的问:“那下次的话,我可以去吗?” 赵太太点头,“可以,但是要提前讲,答应过的事情就不能随便反悔。” 斗斗哦了声。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虽然在饮食上面可能有点失控,但做人方面,她真的好会教导小朋友啊! 野道士见小孩儿蔫哒哒的,就随手折了片蒜苗叶,三下两下折了一只蚂蚱出来。 斗斗一看,眼睛都亮了,也顾不上什么舞剧票,巴巴跑过去问: “这是怎么弄的呀?” 牧鱼笑,又对赵太太说: “今晚有嫩嫩的烤羊排,正是贴秋膘的时候,来一点?我可以给你们打包。” 那头羊极嫩,一烤一包油,吃起来没有什么纤维的感觉,入口就化了。 简直能香个大跟头。 赵太太看着正玩得起劲的儿子,“不用打包了,在这里吃吧!” 第二天,牧鱼等人早早的吃了晚饭,收拾利索了就往剧院去。 那一带停车位极度紧张,他们直接坐地铁去的。 康城剧院外形仿照了本地名山,灯光笼罩下,分外巍峨。 牧鱼很没出息的拍了打卡照,个人的、合影的。 可惜师无疑照不出来。 剧场入口处有剧院制作的手册和周边,牧鱼就听见几个抱着花束的观众问今天的卡司。 她的同伴还笑:“倒数第二场了,肯定还是阿星啊!他说过要陪我们一直走到最后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工作人员说: “抱歉。今天阿星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会改为赵时节。” “啊?” “真的假的?” “不是吧,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今天的票,就是为了来看阿星啊!” “赵时节谁呀?他凭什么?” “就他们团里那个b角嘛,上半年刚演过侍卫的那个。” 巡演期间临时更换卡司也是很正常的事,但粉丝们显然还是更期盼阿星能够上场。 工作人员笑着安慰,“以后阿星还会继续跟大家见面的,不要失望嘛。” 众人却道:“以后是以后的故事啊,属于这个角色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呢……” 对老粉来说,每一个角色都是有生命的。 就算演员还在,可是他去演别的角色了,之前的角色也就只能存在于回忆中了。 听着大家的讨论,牧鱼忽然有点担心起赵时节来了。 “也挺惨的……” 好不容易才盼来主跳的机会,可偏偏观众们不认帐,这话要是给他听见的话,该多受打击啊。 野道士不以为意,“之前不是有个养蜘蛛的电影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吗?既然想撑起这份荣誉,必然要承受相应的压力。” 牧鱼:“……” 且不说你这前后两句话之间完全没有因果和逻辑联系,而且人家是蜘蛛侠,才不是什么养蜘蛛的! 师无疑难得没跟野道士对着干。 “他既然敢接这个担子,就该想到这种情况。” 更换主演和更换主帅颇有相似之处,说什么花哨的都不管用,全凭实力说话。 只要赵时节的表演能够说服观众,外面的议论和不满自然就消失了。 很快,剧场内灯光关闭,演出开始了。 舞剧,顾名思义,几乎全凭演员们的肢体表现感情和中心思想,全程没有或者仅有少数几句歌词和背景介绍。 可想而知,对于个人功力的要求有多么高。 观看前,牧鱼认真阅读了剧情简介,很快就带入进去。 这部剧是以真实存在的历史名人为背景改编,将他跌宕起伏又多舛的一生浓缩到短短两个小时,内容质量之高、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池座的位置很靠前,牧鱼他们能看清几位主要演员的细微表情变化,观感更好。 虽然成年人哭鼻子有点丢脸,但牧鱼被真实的感动了。 舞台上的赵时节和日常生活中的他判若两人。 他仿佛真的化身成了那个人,又好像变成了一团火,把这些年的不甘和遗憾通通倾泻出来。 当他饰演的角色呕心沥血付出一切,却始终无法挽大厦之将倾,在一个雨夜孤独的死去时,剧场各处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演出结束后,演员们按照由次到主的顺序,依次向前谢幕。 而掌声也越来越响亮。 当主演赵时节缓缓走出时,好多人都起立鼓掌,给出了今天最大的喝彩。 舞者在舞台上倾泻了他们的青春和汗水,这是观众对演员应有的尊重。 看着台下狂热的观众们,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灯光和注视,赵时节沉醉了。 那些掌声欢呼灯光瞩目组成了一道又一道浪潮,疯狂席卷着他,冲刷着他,让他精神激荡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只能在后台或是配角群中为他人鼓掌,可今天不同了。 我是主角! 我才是唯一的焦点! 他有点想哭,却又怕被人说不够稳重,只好闭上眼睛,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大家鞠躬致谢。 啊,这就是首席们每次都会享受到的待遇吗? 多好啊! 两年了,整整两年零四十八天,我终于又回到了这个位置! 雁回托人换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这个位置太靠前,对看剧并不友好,但非常方便看人。 她的视线全程没有离开过赵时节。 他终于像一只仙鹤,肆意舞蹈,所有的灯光都追着他,所有的舞者都簇拥着他…… 和赵时节对视的刹那,雁回泪流满面。 演出结束后,赵太太像往常一样,在出口处等着送花,牧鱼他们没有准备,说了一声就走了。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铁站上车的大部分也是从剧院出来的观众们,地铁行驶途中好多人就忍不住热烈的讨论起来。 “本来以为只有阿星能演,没想到这个赵时节跳的也不错嘛。” “对啊,我都看哭了。” “他的武戏处理得还挺好,尤其是酒后舞剑、马上斩敌那一段,真的好惊心动魄。”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你们不觉得他文戏不够细腻吗?有点太张扬了,收不太住的感觉……”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就是你说的这样,文戏真的有点太夸张了,我反而不太能够接收到他的情绪……” 牧鱼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他本来还觉得赵时节跳的特别好,怎么听这些人的样子……还有缺陷? 不光线下,网络上的讨论也在同步进行。 演出结束后,舞团有人提议出去聚餐,“阿星也去嘛!” 阿星裹着一件厚重的羽绒服,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感冒还没好,胃口不佳,最近都不敢吃晚饭,你们可别馋我了。大家慢慢吃,我先走啦!” 他朝大家挥挥手,“今晚的演出很棒,大家辛苦啦!” 众人纷纷笑着和他道别,“你也辛苦啦!” “慢点走啊。” “到家之后在群里吱一声……” 而今晚真正的主演赵时节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阿星似乎觉察到气氛不对,临走前还特意跟赵时节握了手,“今晚的演出很棒。” 赵时节笑不出来。 其实他知道对方并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这样努力了?为什么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重新站上这个舞台的中央,你们还是看不见我? 明明我才是主演啊! 握住阿星的手的瞬间,赵时节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你为什么要来? 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晚上的聚餐赵时节去了,并主动买单,可他自己却没有吃多少。 雁回见他心不在焉的,亲手烤了一块鸡胸肉,“这个热量不高的,吃点吧!” 他从昨天就几乎没吃东西了,这么大的运动量下来,真怕他顶不住。 赵时节冲她笑了下,夹起来胡乱吞下。 味同嚼蜡。 他好紧张。 他迫不及待的想看网上的反馈和评论,却又担心看到不想看的字眼,迟迟不敢点开手机。 这种矛盾的情绪就像有两队人马在他心里拔河,一直到了深夜,赵时节才鼓足勇气,跑去洗手间点开词条。 舞剧这个剧种其实有点小众。 它不仅需要极高的艺术鉴赏力和共情能力,票价过高也是阻挡一部分人进入剧院的很大原因。 所以哪怕一部剧在圈内人看来很火,圈外人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每次演出结束后的评论基本就那么多。 但今晚好像有点太一样,讨论热度竟然超过了阿星主跳的前几次。 赵时节的心脏开始狂跳,指尖都是渗出汗意,在屏幕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指纹。 手机屏幕的光反射在他脸上,映出飞速变换的表情。 “好失望啊,本来冲着阿星去的,没想到竟然临时换人……” “对啊,倒不是说赵时节不好,但我个人还是更喜欢阿星的演绎。” “楼上说的太委婉了,赵时节确实就不如阿星啊,别的不说,滞空感就差太多了!” “深有同感,不够轻盈不够柔软,今晚一场下来,我都没有什么共鸣的……反倒是后面那几个配角,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 “大家也不要灰心,后面还有一场呢,听说今天是阿星病了才不能上场,估计过两天也就好了。” “希望如此吧,毕竟这个票价对我这种社畜而言也不是小数目……” 也有赵时节的粉丝和比较中立的人帮忙辩解: “小赵也挺不容易的,平时都没什么锻炼的机会。” “就是他进步真的好大,我们真的很感动,有看到他的努力。” 其中一位群里很有分量的职业评论人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换卡司是很正常的事情,希望大家不要过分解读,赵时节也是一名很优秀的舞蹈演员,今晚的表演颠覆了以前我对他的认知,非常棒…… 差距的话,公里公道的说确实是有点,不能说赵不好,只是阿星真的太逆天了…… 既生瑜,何生亮啊!同时期出现太多优秀的舞蹈演员,百花齐放,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因为第一名只有一位,当优秀人员集中涌现,注定了要有人被衬托的黯然失色。 赵时节面容扭曲,捏着手机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我不如他…… 我不如他…… 所以只有他才是物超所值,而我只是让大家失望,对吗? 偏偏这时,他设置的特别关注弹出一条消息: “阿星刚刚更新了状态。” 阿星,阿星,又是阿星! 为什么要有你的存在? 赵时节不受控制的点开。 阿星放了一张自己和赵时节的后台合影。 应该是他偷拍的,当时表演刚刚结束,赵时节还穿着演出服,脸上的浓妆都没卸,正在跟别的演员说话。 阿星做着鬼脸,看上去非常活泼,一点都没有不快。 他还配了一句话: “时节真的是一位特别棒的舞者,今天也是一场非常棒的演出!” 阿星的这条状态刚更新短短几分钟,粉丝评论就突破四位数。 无数人都在盛赞,诉说着对他的思念。 赵时节终于忍不住摔了手机。 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神情癫狂,面容扭曲。 为什么…… 为什么我永远都比不过他? 为什么你们永远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今天的主角明明应该是我呀! “我要超越你,我一定要超越你……” 赵时节神经质的啃着指甲,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 第54章 仙鹤(五) 最后一场演出开始之前, 阿星的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 他最终还是遵守承诺,亲手拉开了属于这个角色十年的辉煌,又陪观众和自己走完了这个角色的最后一程。 谢幕时, 掌声久久不息,全体观众起立欢呼, 演员和主创们不得不三次返场鞠躬致意, 阿星泪洒当场。 赵时节在后台痴痴看着, 心情同样久久不能平复。 就在昨天,那里站着的还是我呀。 可大家却从未如此待我…… 新剧马上就要开演了,主角首跳自然要由本团首席来担任。 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包括赵时节。 他反复比对过自己和阿星的表演片段,哪怕嫉妒或者憎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天赋确实高于自己。 老天啊, 你为何如此残忍? 给了我一线希望,却又在我触碰到胜利女神之前无情的关闭大门。 与其这样,我宁肯从未得到过希望。 “唉,你说咱们这辈子还有希望主跳吗?” 这天, 来上班的赵时节忽然听到隔壁传出交谈声。 声音很熟悉, 是团里几个女演员,徘徊在C级左右,基本都在做着群演的工作。 另一个姑娘笑道:“我可不敢想那么远, 能进这个团就跟做梦一样, 我就盼着好好跳几年。等跳不动了,跟人开个培训班……” 赵时节皱眉。 怎么能这么不知上进呢?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梦还是要有的, 万一哪天实现了呢?” “哈哈哈哈醒醒吧!咱们年纪也不比人家小, 天赋也不比人家高, 做梦呢吧?”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姑娘叹了声,“说归说,不过真的好羡慕他们呀。” 专业舞者花期大多不长,而且市场毕竟有限,除非顶级舞者,赚的其实都不多。 好多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要考虑以后的出路。 首席或者副首席之类经常能主演的同事曝光率高,偶尔还能捞个综艺或是访谈之类的上上,赚点外快。 就算隐退,也有大把的艺术学院聘请他们过去任职,根本不愁出路。 可普通舞者…… 大部分都只能改行或者开培训班了。 优秀者各有各的不同,平庸者的哀叹却大同小异。 众人纷纷感慨: “确实,真想这辈子也跳一次主角,你看那么多人都看着,聚光灯跟着,多光彩。可不像咱们,跳完了人家还不知道你上过台。” “我可不敢想主角,什么时候能混进b角就不错了。” “也是,你看老赵前几天不刚跳了主角吗?那两天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天赋啊,姐妹,虽说成功是99%的努力和1%的天赋,但人家1%的天赋就足够秒杀一切了!” 说到天赋,突然有个姑娘小声道:“哎,你们听说过那事儿吗?就是舞者亡魂……” 不少人都跟着说:“那肯定听过呀!” 很多地方似乎都有都属于自己的诡异传说: 比如医院走廊里的深夜脚步声; 比如学校寝室里永远封锁的门…… 而她们口中的舞者亡魂则是独属于舞蹈圈内的传言。 据说曾有一位号称天赋几十年一遇的超强舞蹈系学生,还没毕业就被国内第一舞团预订,前途本该一片光明。 可似乎老天也太喜欢他的舞了,他刚结束第一场公演,就在例行身体检查时被告知患了癌症。 在了解到就算积极配合治疗。最多也还有两年寿命后,他从舞团顶楼跳了下去。 他让自己的生命终止在最辉煌的瞬间,所有人都只记着他在舞台上怒放的画面。 但自从那之后,就频频传出闹鬼的传闻。 多人声称,他们在深夜看见楼顶有人跳舞。 第一位目击者以为是谁想不开要自杀,好心上去劝慰时却愕然发现男人浑身染血关节扭曲。 “好想跳舞啊!” 从那以后,那一带晚上八点一过就准时锁门,并且顶楼也被锁住了。 赵时节心跳加速。 他没有听下去。 收拾好东西之后,就蹑手蹑脚走了。 舞者的亡魂…… 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说起来他也挺不容易,你看前两天网上说的,有些评论确实不大好听,我看他最近好像都有点抑郁的样子。”一个姑娘小声道。 “哎呀你还同情别人呢?这不就是月薪3三千的心疼月薪三万的,人家好歹是常年b角,以后万一不跳了,就算去不了一流大学任教,普通学院也有大把抢着要吧?再不济,同样是开培训班,人家的名头可比咱们响亮多了……”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说说笑笑也就混过去了。 这天牧鱼他们打烊后回家,刚停好车,就发现入口处又驶来一辆。 多劳多得,这个小区里多的是为了赚钱废寝忘食的人,加班到凌晨五点回家的人比比皆是。 原本他们也没在意,可野道士却忽然啧了声,“呦,小仙鹤。” 牧鱼和师无疑抬头一看,是赵时节的车牌号。 自从听了那次牧鱼的形容后,野道士就开始这么喊了。 牧鱼惊讶道:“他练习到这么晚的吗?” 他们舞团早上上班好像也挺早,这样休息不够的吧? 不多时,赵时节熄火下车。 他好像有些紧张,也有些狼狈,被自动熄灭前的车灯一照,映出衣服上的几处灰尘。 赵时节警惕地看着四周。 也不知怎的,牧鱼本能地趴了下去。 对方应该不想让别人看见。 这个车位的位置比较偏,赵时节没看见。 他胡乱拍了拍身上,步履匆匆进了电梯。 师无疑把牧鱼从方向盘后面拉出来,“走了。” 牧鱼探出头来,“他干嘛去了?怎么跟做贼似的?而且……” 他好像感觉到了阴气。 舞团里的人忽然发现,赵时节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更加主动地在大家面前展示。 “卧槽!” “牛B!” 雁回刚一进门就听见前方传来阵阵惊呼,挤进去一看,竟然是赵时节在跟人斗舞。 大家做的都是蛮常见的动作。 但越是这些基础动作,越能体现出各人的天赋和基本功。 雁回惊讶地发现,赵时节的动作更加舒展优美。 进步太大了! 旁边也有人窃窃私语: “你们刚才看见那个滞空了吗?卧槽简直就跟时间暂停了一样!” “别碰我,在回味呢。” “还有表情,以前赵时节表情总有点收不住,刚才处理的很好啊……” “就是离谱,这玩意儿也能练出来?” “瞎扯什么,能练出来的话,咱们这些人这么多年都干嘛了?” 有的东西能练,它有的东西就是吃天赋啊! 团长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脸上的惊讶和震撼,与众人如出一辙。 照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刚才赵时节的表现一点儿都不比阿星差呀! “好小子,最近用了什么秘方集训?”团长笑道,又看向雁回。 雁回摇头。 她也惊讶着呢。 最近赵时节确实练得比较狠,但方法好像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而且眼前的赵时节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练习能达到的效果。 更像是一种质的飞跃。 “哇,潜力激发出来了,完全脱胎换骨了呀。” 阿星也来了,看见赵时节的表现后诧异道。 雁回一愣。 脱胎换骨么? 有人就问团长,“早就听说有的人在到达极限后会自我突破,是不就是这样?” 团长也挠头,“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没见过。” 都说突破极限,可哪有那么容易? 他从事这一行这么多年了,也没亲眼见过。 无论如何团里又多了一个能扛大梁的人,总归是好事。 中午吃饭时,雁回忍不住问:“时节,你没事吧?” 赵时节身体一僵,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我好得很!”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就连团长和阿星也开始主动找我说话…… 雁回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大,“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别人只觉得赵时节突破了,但雁回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而且他们两个在一起好多年,对彼此的体能和极限了如指掌,今天赵时节的训练力度和幅度早已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这么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赵时节藏在桌子下的腿抖了下,似乎某种持续不断的疼痛令他几乎难以忍受。 看着女友关切的脸,赵时节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雁回,”他郑重道,“你看着吧,我一定会登顶的!” 第55章 仙鹤(六) “听说最近那个特别好的舞蹈家是你们小区的?” 又一天的巡逻结束, 夏长清哈着冷气走进饭馆。 到了11月中下旬,下雪的日子就多起来。 今天天不亮时,空中就飘起大雪, 柳絮似的雪片纠缠在一起,随着凛冽的西北风飘飘荡荡,很有点气概。 而这种时候,温暖的小饭馆就成了夜归人们的第一站。 跑大货车的, 开出租的,苦逼的加班社畜……这些平时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形形色色的人就被那空气中的一缕香气,引到了这里。 “夏姐也知道啦?”牧鱼给她递了杯热乎乎的姜撞奶, “巡逻辛苦啦!” 夏长清啜了口,惬意地吐了带着奶香的热气,把手举到火炉上空搓着。 大约是和长辈一起长大的关系,牧鱼很喜欢那种富有年代感的旧物。 除了普通的供暖之外,每到冬天, 他必然要摆一只旧式火炉。 偶尔熟客来了, 就熟门熟路地拿着铁钩子去炉膛里拔拉两下, 有时便会从里面咕噜噜滚出喷香的烤地瓜、土豆、芋头和板栗。 趁热吐着热气拿起来拍打几下, 捏开,露出里面绵软而细密的瓤。 醇厚而质朴的香味便裹着热腾腾的水汽一起弥漫开来。 合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调侃,喝点小酒解解馋, 又是一天。 “好香!”夏长清就见那炉子上方支了个铁架子, 上面串着几条肥大的鱿鱼, 刷,“明火烤的就是好吃, 给我留两条!” 炭火的火苗掠过食材, 会形成一种特殊的焦香和油脂层, 那是其他烹饪方式都没法比拟的。 师无疑不大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一条。” 这是小鱼专门给他准备的。 等会儿刷点酱料,香的很。 若非对方说话做事蛮合他的脾胃,那是一条也不肯让的。 “啊呦,抢了你的好吃的,赶明儿我给你们弄点儿山楂,自家种的,比外头买的强,做糖葫芦、熬山楂罐头都很好。” 夏长清失笑,又回答牧鱼刚才的问题,“我倒是不大看那个,最近我儿子他们学校校庆,晚会上有几个舞蹈专业的学生模仿了一个片段,都转到家长群里来了了。” 然后很自然的就有人扒出原版。 夏长清虽然不太懂古典舞,但美是共通的,她这个外行人看的也津津有味。 “听说那个男演员是突然开窍的,”夏长清难得开玩笑,“要是我儿子学习也突然开窍就好了……”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真有那好事的话,也不用先急我家崽子了,给我开开窍多挣点钱!” “叮”一声脆响,牧鱼又去里面的烤箱里端出来一大盘子蜜汁肉脯。 众食客十分垂涎。 野道士就哼哼道:“我的。” 牧鱼往上面刷了蜜汁,又塞回去烤第二遍,“这是我给他准备的干粮,大家先别抢啦。” 夏长清一愣,野道士要走? 店里其他人也跟着挽留起来,“道长,这天寒地冻的,不如开了春再走啊!” “是啊是啊,留下跟小鱼一起过年嘛!” “劳烦您帮我儿子选了黄道吉日做婚期,留下喝杯喜酒嘛。” 野道士摇头晃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宜早不宜迟。” 牧鱼显然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夏长清忍不住多瞅了他几眼。 那天回去之后,她查了“萧鹤笙”这个人,发现对方的人生颇有点跌宕起伏的意思。 萧鹤笙的父母经商,家境优渥,但是本人却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他的父母带着他看遍了中外的专家,可惜收效甚微。最终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宗教上。 这家人在某道教名山脚下买了一套房子,萧鹤笙本人开始了半出家的生活,跟着道长们一起念经打坐…… 夏长清之所以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意外发现了关于这家人的报道。 为了救儿子,萧鹤笙的父母做了很多善事,部分媒体了解到后还专门做过跟踪报道。 但后来,萧鹤笙的症状加剧,自杀了。 送到医院抢救后,医生宣告死亡。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即将被转移到太平间的萧鹤笙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段被数名医生称为“医学奇迹”的经历,随后被许多媒体疯狂转载,民间也有人说是萧家父母这么多年来的善举感动上天。 如果放在以前,夏长清看到这类报道也不过跟着唏嘘一回,可在经历了黄玉华事件后,由不得她不多想。 比如为什么萧鹤笙在父母去世后就一直在外游荡,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若说不孝,倒也不尽然。 他父母留下的遗产分文未动,全被用在了祖宅和坟茔维护上。 可若说孝顺,又为什么从不回去拜祭? 另外,他今年竟然快八十岁了! 不懂,真的不懂。 稍后菜上来,夏长清见牧鱼不大高兴的样子,以为他不舍得野道士。 谁知牧鱼却摇头,“我有点担心赵时节……” 前段时间舞团里的人把赵时节跟人斗舞的片段发到了网上,瞬间火了。 在比对了他前不久的公演视频后,一干懂行的网民和评论家纷纷惊呼不科学。 “别跟老子扯什么大器晚成,搞舞蹈的不敢晚!身体都僵了硬了虚了,晚了就只能入土了!” “短短几天就进步这么大,这真是人类能做到的?” “说句良心话,就那几个动作,如今的首席阿星怕也做不出这个效果吧?” “老兄,你有这个天分早表现出来不好吗?何止于埋没这么多年啊!” 在这流量的时代,火就是一切。 短短几天之内,赵时节的公众账号就涨粉数十万,还接到了几个综艺邀约。 就连团长和其他几个负责人在亲自检验了他现在的实力后,也决定在接下来的巡演中,正式开启轮换卡司模式。 这样的话,虽然首跳还是阿星,但接下来的主跳机会则由他们两人均分。 但雁回反而忧心忡忡起来。 她觉得昔日亲密无间的恋人在渐渐变得陌生。 虽然还是那张脸,虽然还是这具身体,但她却感到一丝违和。 尤其在跳舞的时候,赵时节的风格和节奏真的变了好多。 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毋庸置疑,现在赵时节的表现堪称完美,每次站在舞台上都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但雁回就是怕。 她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还有阿星。 他甚至私下找到雁回,忧心忡忡道: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最近时节的状态有点不对,再这么下去的话,他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的……” 雁回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说过了……” 如今赵时节技巧方面的进步显然和他现有的身体素质拉开了距离,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朝夕相处的雁回却知道,每晚赵时节身上都会多几处新伤。 这种新伤出现在一个资深舞蹈演员身上根本就不合理,只能证明他在做一些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 可偏偏他的表现又完美得无可挑剔。 雁回怎么也想不通。 她也曾私下问过赵时节,劝他保护好身体。 “时节,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但赵时节勃然大怒,“怎么,难道连你也不想看我变得更优秀吗?” 雁回愕然。 “以前你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赵时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忙过去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最近压力太大了,我明白你在担心我,可是雁回,我没有退路……” 雁回放软了声音哀求,“你有,时节,你有啊!我们再过回原来平静稳定的生活不好吗?” “雁回!”赵时节突然抬高了声音,人也变得疯狂而执拗,“你明白那种站在高处的感觉吗?所有人都望着你,满心满眼全是你……” 他受够了以前一成不变的日子。 与其一辈子平庸,我宁肯追逐短暂的辉煌! 牧鱼最近又被一位车祸鬼找上门,说想请他给父母带句话: “我是个没用的人,生前赚不到钱,还让他们操心……存的钱都在存折上,我没花,密码是我的生日,留给他们养老吧。” 他是个大车司机,为了多赚点钱连着两天没合眼,结果因为疲劳驾驶,半路撞在护栏上。 所幸没伤着别人。 牧鱼道:“下辈子注意点。” 虽然叫人难过,但他这种死法确实不可取。 “那是那是,死一次就够了。” 那司机挠了挠头,结果半拉脑袋咕噜掉下来,忙蹲下去摸索着找。 他出事时脑袋直接就被后面拉的钢材切断了,无痛秒死。 牧鱼:“……” 感动得头掉吗? 那鬼魂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投案上,结果又反了。 牧鱼整个无语住,上前给他扭过来。 那鬼感激不尽。缺了半边的脑袋上挤出一个血呼呼的扭曲的笑。 师无疑默默移开了眼睛。 牧鱼沉默片刻,“笑得挺好的,下次别笑了。” 死者:“……嘤!” 回来的路上,牧鱼习惯性看了眼赵时节和雁回家。 快凌晨两点了,那里还亮着灯。 窗帘上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人的影子,在跳舞。 舞姿很优美,很轻盈,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可现在是深夜,怎么都透着点诡异。 师无疑:“去看看么?” 牧鱼迟疑,“不大好吧?” 虽说他现在是灵魂出窍的状态,但偷窥别人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道德。 几秒钟后,两“人”就趴在了玻璃上。 原本师无疑想直接拉着他进去,但牧鱼艰难地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 是赵时节在跳舞。 牧鱼看了会儿,“跟之前咱们在剧院看的真的进步好大!” 是那种外行人也能分辨出来的断层式进步。 师无疑看着赵时节,“他体内有另一个魂魄。” 与其说现在是赵时节在跳舞,倒不如说是他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驱使着这副躯壳。 赵时节显然还有意识,每当身体做出某些高难度动作时,他的面部都会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 他就像一团火,一朵即将怒放的花,肆意挥洒着属于或不属于他的美丽。 之前牧鱼曾经有过猜测,想赵时节是不是被人夺舍。 可偶尔白天见着他,除了身上多点阴气,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对方也没做出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就没往深处想。 突然赵时节的动作停了。 他踉跄着扶住沙发,侧着脸好像在听什么人说,然后低声道:“谁?” 刚才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突然说好像有人在偷窥。 牧鱼一惊,犹豫了下,还是主动现身:“抱歉,是我。” 躯壳就像容器,按照常理,每一个容器里只能容纳一个灵魂。 可现在的赵时节体内,竟然有两个? 而且看那个样子,好像是他自愿的…… 赵时节瞪大了眼睛,警惕道: “你们怎么进来的?” “这个后面我会跟你解释,现在要紧的是你的问题,”牧鱼忧心忡忡道,“是你主动请魂上身的吗?” 赵时节体内的魂魄突然开始挣扎,“他们很危险,赶紧让他们离开!” 尤其是那个矮一点的,腰间的链子让它有种本能的恐惧。 见赵时节没说话,牧鱼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崩溃的。” 常人如果长时间跟阴魂接触的话,会折寿的! 而且看他们配合的这么好,说明那游魂现在的掌控度很高,如果不加制止,后期极有可能反客为主,取赵时节本人而代之。 赵时节忽然爆发,“滚出我的家,不然我报警了!” 牧鱼被吓了一跳,“这点我很抱歉,但是……” “滚!”赵时节脸都涨红了,头上青筋暴起,看上去非常可怕。 师无疑忽然上前抬手给了他一拳,“没有人欠你的。” 说完,拉着牧鱼就走。 既然是他自己做的决定,那么也该让他自己承受后果。 至于那游魂……后期回收也就是了。 被惊醒的雁回慌忙跑出来时就见男友失魂落魄的蹲在地上,脸肿了半边。 “时节?” 他不会开始自虐了吧? 而且刚才那声音,他在跟谁说话? 赵时节狠狠捏着拳头,“我没事……” 雁回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他的表情,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自己都已经试过了。 可对方却像给自己筑了一层壳子,将所有的真心都关在外面。 而壳子里面,是地狱。 她有些累了。 十二月初,赵时节人生中的第一个艺术类综艺播出。 他在镜头前酣畅淋漓地展示了一段舞蹈,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 十二月中旬,康城舞团新剧开演,由阿星和赵时节两套卡司轮流上演,观众和各大媒体好评如潮。 曾经贬低和轻视过赵时节的人纷纷改口,夸他是数十年难遇的舞蹈奇才。 又有人说他是涅磐重生的凤凰,脱胎换骨…… 一时间,包括曾经令他仰视的首席阿星在内,所有同辈舞者都被赵时节踩在脚下,一时光芒万丈,无人能及。 无数新晋粉丝从世界各地涌来,疯狂的争夺一张薄薄的门票,只为一睹。 每个看过赵时节演出的人都会给出不同的评价,而其中一个词出现频率特别高: “疯狂” 对,就是疯狂。 现在的赵时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舞者的魂,只要他站上舞台,所有的人都为之疯狂。 这是一段活着的传奇。 他就是剧中的人,就是人间的鹤,就是扑火的飞蛾…… 所有媒体和专业评论员都给出了最高评价。 其中也有寥寥数人表达了担忧,说如今的赵时节优秀得可怕。 “他似乎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切都是那样毫无保留……他就想一位赌上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踩在刀尖上,留下一串混着血肉的脚印,刻骨铭心。” 亲眼看过他的舞蹈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那是一种致命的夺人心魄的美。 在舞台之外的角落,赵时节的身体开始崩坏。 他的双脚流血溃烂,身上满是淤青,他开始咳血。 雁回偷偷哭了好几次,后来就流不出眼泪了。 她默默地帮对方拿药,然后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冲到洗手间吐出来。 赵时节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温柔清爽的少年。 他无数次亲吻雁回的脸,眼中满是缱绻和不舍。 然后那厚重的感情又统统化作坚毅。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肯做一颗流星,追逐那刹那的光华,也不愿做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草。 雁回想劝,可又说不出口。 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因为在舞台上的赵时节是那样快乐,那样沉醉,像回到了大海的水珠。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学校时对方偶然说起的话: “雁回,我是如此热爱舞蹈,热爱舞台。如果可以,我多么想永远起舞,直至生命燃烧至最后一刻……” 一月底,名为《红》的新舞剧第一次全国巡演到达尾声。 最后一场演出由赵时节主跳。 台下坐满了翘首以盼的观众,走道上挤满了准备拍摄的媒体。 所有人都热烈期盼着新星赵时节的绝美演出。 上台前,在一干同事和工作人员们的起哄声中,赵时节最后一次亲吻雁回的嘴唇,如此虔诚。 爱人啊,祝福我吧,我将化为永恒。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雁回泪流满面。 她觉得要永远失去他了。 赵时节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他和那位抱憾终生的前辈一起,奋力舞蹈。 他什么都忘了。 媒体、观众、聚光灯…… 鲜花、喝彩、掌声…… 他甚至感觉不到伴舞和伴奏,仿佛世界一片宁静,而他可以在这永恒中起舞。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表情都无可挑剔,所有人都跟着他又哭又笑,仿佛置身于那一段凄美又悲壮的故事。 掌声如潮,穿透房顶,响彻穹窿。 所有的观众都流着泪叫好,无数花束堆满舞台。 赵时节曾经那么痴迷这些,可此时此刻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跳得很好。” 那位前辈赞叹道。 他的天赋或许稍稍逊色,但热情和执着无人能及。 赵时节流着泪向观众道别,“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他能感觉到,最后一刻,那位前辈已经放开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确实用自己的努力折服了观众。 这些鲜花和掌声,都是为我而来。 赵时节最后一次看了眼爱人,笑着倒在了舞台上。 他们都死了。 他们终于遵照承诺,将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刻留在舞台,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第56章 雪 最后一场表演, 牧鱼去看了。 赵时节倒下时,他的手里曾经出现过两张死亡卡片,但是又瞬间消失。 他眼睁睁看着两道魂魄从赵时节的身上升起, 缓缓消散在灯光中。 那鬼魂进入生人的躯体,不管是否是对方邀请,但确实伤害了他,造成他的死亡。 而赵时节因为长期和鬼魂共存, 灵魂受损,无法进入轮回。 但灰飞烟灭的瞬间,他们又是满足的。 他们为彼此实现了最后的心愿: 他想以人类的姿态在舞台上绽放; 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中攀登巅峰…… 赵时节的死亡轰动一时, 连续上了几天热搜,所有人都在惋惜,惋惜未来一代巨星的逝去。 他这几个月的演出被反复播放,尤其是最后倒下的瞬间。 他倒在了地上,也倒在了无数粉丝破碎的心上。 赵时节的遗体告别仪式办得很低调。 他的父母关系不睦, 早年就离婚并各自再婚, 对这个儿子也没什么感情。 如今赵时节去世, 可能是担心被人骂蹭热度, 也可能真的感情如此凉薄,他的父亲直接没有露面,母亲也是趁夜色才来的。 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是赵时节的母亲。 看着终于无比平静的赵时节, 雁回一度哭不出来。 她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你真死了? 就这样? 雁回最后一次摸着他的脸, 忽然叹了口气。 她又羡慕又佩服又憎恨。 羡慕赵时节有生之年可以轰轰烈烈完成心愿; 佩服他, 可以为了理想和追求孤注一掷; 憎恶他,毅然决然地抛下自己…… 无数人都曾喊过活够了要自杀, 也有无数人叫嚣会为理想付出生命。 可真正做到的寥寥无几。 “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又冷漠的混蛋……” 雁回认真道。 赵时节下葬那天, 下了很大的雪。 铺天盖地全是鹅毛般的雪片。 风一吹, 天地浑然一色。 无数粉丝和媒体从各地赶来,现在墓地外送他最后一程。 天地间充斥着巨大的悲哀。 直到墓穴封闭,雁回还有些晃神。 那么大个人,怎么最后就变成小小一坛? 无论是不是真的粉丝,今天到场的人都在仪式结束后安静地排着队,送上了一只美丽的白玫瑰。 是赵时节明确表示过最喜欢的花。 附近十几个花店的白玫瑰都被清空了,好多人都是从出发地带过来的。 黑色的墓地逐渐被白色的花的海洋覆盖。 雪片轻轻落下,压弯了娇嫩的花瓣。 风一吹,簌簌发抖。 松柏味儿的空气中逐渐带上了冷冽的花香,幽幽绽放,沾染在大家的衣角、发丝上。 灵魂出窍的牧鱼和师无疑站在一旁看着。 好多人都在说希望赵时节来世可以做个快乐的舞者。 但他们知道,没有来世了。 良久,牧鱼才说:“其实我能救他的。” 如果早在发现的时候就强行将那魂魄从他体内拽出,赵时节本不会死。 师无疑盯着那块墓碑看了会儿,“不,你救不了他。” 或许对寻常人而言,有口气就是活着。 但赵时节追求的显然不仅仅是活着。 在漫长而平庸和短暂而绚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在做出选择时,他不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结局吗? 在通往成功的路上,他没有感觉到危险吗? 不,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当时牧鱼出现时,他的反应才那么大。 如果他们当时真的送走了那游魂,赵时节固然可以保命,只怕余生都会生不如死。 又或者,因为彻底的绝望而自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人之饴糖,吾之砒/霜。 同样的,他人之砒/霜,吾之饴糖。 就像为什么每年都有人死于攀登高峰的路上,为什么他们明知危险还要去? 其实很简单,渴望。 我想,我渴望,我追逐…… 平凡人庸庸碌碌的一生,和这些人短暂却震撼的几年,你能说谁更好吗? 不,不能。 丧礼结束后,雁回回家整理男友的遗物,发现了很多合同和一封遗书。 赵时节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自走红以来,他接了两个综艺、四档其他节目,去税后的报酬一共120万。 全部留给雁回。 另外,还有一家出版社决定替他出版个人经历,各方面的对接和材料已经准备完毕,书稿也审核通过,只等正式出版了。 原本定的出版时间是明年二月,不过照现在的情势来看,必然会加班加点抢一波热度。 赵时节跟出版社签订了对赌协议,所得的钱款,也全部留给雁回。 编辑在葬礼结束后找到雁回,“当时出版社的人都觉得他疯了,要么就是被突然的热度冲昏头脑……” 赵时节最近确实红到发紫,是这几年少有的几位出圈的舞蹈演员,大众接受度很高。 而且“蜕变”的标签更是独一无二,极富话题性。 但他火起来的时间太短了,整体的粉丝群体不够庞大,出版四万册已经是留出富余的计算结果。 但赵时节却主动降低了第一阶段的稿酬比例,要求按照阶梯式发放,态度异常坚决。 双方经过协商,设定了四万、八万、十五万、二十万等几个档次,每个档次的稿酬比例都会提高一大截。 编辑的脸在咖啡杯升起的袅袅热气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声音也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当时我曾提醒过他,这种合同确实有,但都是大神级别的作者,普通人强要的话可以给,可风险很大……” 这些年,实体出版业遭遇寒冬,很多人还坚持出版,只不过是为了情怀,根本赚不了几个钱。 赵时节如果坚持签订阶梯式合同,按照当时的行情,远不如签订固定合同来的稳当。 编辑喝了口咖啡,对雁回道: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本书将是一代传奇赵时节留下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自传,预售链接都被点爆了好几次。 出版社已经决定加印。 但照如今节节攀升的热度来看,加印的20万册也未必够卖。 按照合同,光第一波版税就非常可观。 编辑走了,雁回久久不能回神。 她觉得滑稽,荒唐又可笑。 这算什么? 你给我的补偿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接受? 又凭什么觉得这就足够? 算是施舍吗? 一方面,雁回明白赵时节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方式追逐梦想,甚至选择结束的方式。 但另一方面,他明知自己会伤心,却依旧毅然决然的去做了…… 何等无情! 赵时节的母亲来道别时,雁回告诉她,“这些钱我不想要。” 赵时节的母亲却摇了摇头。 “我更没有资格要,他爸爸也没有。我们曾给他留下了伤害,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换来的,想给谁,都是他的自由和权利。” 雁回有些心烦意乱,“那就捐出去。” “孩子,”赵妈妈迟疑了下,还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骄傲的姑娘,不想依靠任何人,这很好。但是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钱的重要性……不,不要急着反驳我,请务必听我把话说完……” 她虽不是业内人士,却也知道舞蹈演员这个职业花期短,而且退役以后很容易留下缠绕终身的职业病。 如果能够顺利转行,那还好。 如果不能的话,后半生很可能要过得很落魄。 但如果能有这笔钱,足以保障生活。 “追逐理想固然高贵,也很值得敬佩,”赵妈妈轻声道,“但活着,体面地活着,同样重要。” 只要不死,就要活得体面。 而这需要钱。 太多人为了钱抛弃体面和尊严,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雁回愣了。 在赵妈妈的注视着,她终于放声大哭。 “混蛋!混蛋!” 赵时节啊赵时节,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十二月的天已经很冷了,牧鱼换上羽绒服,看着毛茸茸的。 师无疑虽然不需要,但大冬天穿单衣也未免太过惊悚,还是乖乖换上了。 来的熟客见了,就笑着打趣,“哎呦,还是情侣款呢!” 几次下来,牧鱼的脸皮也厚了,只是嘿嘿笑。 师无疑……他好像从来没有脸皮那种东西。 唐心回来了一趟,过来给赵时节送了几支花,又来饭馆借酒浇愁。 “真是世事变幻无常,我还想过了年去看他们的二次巡演呢,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 一跳成绝响。 世间再无赵时节。 牧鱼过来上菜,“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舞剧。” 唐心夹了一口红焖牛蹄筋,先往天上举了举,“敬逝者。” 然后才吃掉。 “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是怎么说呢?”唐心托着下巴,脑袋因为咀嚼的动作一点一点的,“赵时节跟别的舞者不一样,他身上有种魔力,特别震撼,你看了之后就会觉得他真的在付出全力……” 这种不计回报的付出是很能打动人的。 牧鱼想了下,“那倒是。” 为了心爱的事业付出生命,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震撼。 他给唐心上了一壶果酒,“自己酿的葡萄酒,送你的。” “谢啦!”唐心嘻嘻一笑,美滋滋倒了一杯,“敬逝者!” 中间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大多是熟脸。 看到唐心回来,牛大爷他们还有些小惊喜,“呦,小唐回来过年啊?” 唐心含糊笑道:“还早呢,回来看个朋友。” 又有人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可得注意安全。” 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笑了,“看你这唠叨。” 唐心却很开心,乖乖听着点头,“是这个理儿,我记着呢。” 独居的生活虽然好,可这种温暖的关怀也让人怀念。 临走时,唐心还冲牧鱼眨了眨眼,“自古红蓝出cp,good job!” 牧鱼和师无疑的羽绒服一个蓝色。一个红色。 第57章 狗子的心愿(一) 康城十二月的风雪素来很大, 每每伴着尖利呼啸的西北风铺天盖地,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只要不着急赶路,大雪还是很可爱的。 牧鱼拉着师无疑在门口堆了两只大雪人, 煤块做眼睛, 胡萝卜做鼻子,还用红布条做了围巾和小帽子, 看着怪可爱的。 师无疑看着那两只雪人, 默默地想: 胖的那只是小鱼…… 可惜第二天早起一看, 两只鼻子都被野狗啃掉了。 寒冬到了,野狗们没有饭吃就会四处溜达着找垃圾,新鲜的胡萝卜对它们而言不亚于从天而降的珍馐, 自然不会放过。 牧鱼十分沮丧, 嘟囔着又寻出新的来按上。 师无疑的脸色很不好看。 那混蛋狗崽子不仅吃了他们的胡萝卜, 还把雪人的大半个身体弄坏了。 简直不可饶恕。 次日一早,牧鱼就发现门口多了两只野狗, 公的。 师无疑一手提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狗,“抓到了。” 野狗:“呜呜~” 牧鱼:“……”不至于,不至于。 野狗最会欺软怕硬察言观色,一开始师无疑要抓它们时,老远就拱起脊背, 咧开嘴巴, 呜哩哇啦的叫着。 可这会儿, 缩着脖子夹着尾巴,乖得绵羊似的。 不过流浪猫狗确实是个隐患。 尤其冬天到了, 如果没有妥善的安置, 很容易伤人。 前几天有几个老太太就被突然冲出来的野狗吓了一跳, 差点摔倒呢。 老人可不经摔。 牧鱼瞥了眼两条狗□□的蛋蛋, 愉快道:“先送它们去割蛋蛋好啦!” 省得它们到处留情,到时候又弄出来一堆小狗崽。 没人收养的话,要么又成为一大隐患,要么会被人捉去吃掉的。 绝育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牧鱼和师无疑很快找到愿意接手的动物救助站。 店长是两个萌妹子,力气却出奇大。 那两条野狗最初还想耍威风,结果被看似软萌的姑娘硬拖着走了,“乖哈!” 牧鱼:“……” 师无疑:“……”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回来之后,妹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动物最敏感了,但凡表现出一点软弱,它们就要欺负人的。” 牧鱼深以为然。 那两条狗对着师无疑就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可一旦只剩下他,就二大爷似的! 特别气人! 你们是狗哎,竟然还看人下菜碟! 妹子抿嘴儿笑。 因为你一看就很好欺负啊! 做动物救助很不容易,消耗大且容易出力不讨好,临走前,牧鱼留了点钱。 妹子们十分感谢。 可回到翡翠园停车场后,牧鱼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 小老弟你谁? 身后竟跟了一条大金毛,鬼狗。 金毛这种狗的智商是很高的,死了也一样。 它的大眼睛在牧鱼和师无疑之间徘徊片刻,最终锁定牧鱼,小心翼翼地走上来,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腿,然后眼巴巴看着。 牧鱼:“……” 你别来这套哈,我……受不了的! 他挠挠头,蹲下直视着狗的眼睛,认真问:“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师无疑:“……噗!” 牧鱼恼羞成怒,“不许笑!” 师无疑就别开脸,继续笑。 牧鱼气呼呼踢了他一脚,“我在工作,很严肃的!” 师无疑:“……” 这业务范围够广的。 奈何牧鱼不通狗语,鬼金毛不通人话。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瞅了半天,交流效率为零。 最后,狗子歪了歪头,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汪?” 牧鱼:“……” 算了算了,是我魔怔了。 他站起身来,冲狗子摆摆手,“别跟着我们啦,投胎去吧!” 话说,动物死后还能投胎吗? 之前他都没想过这一点哎。 可刚走两步,牧鱼扭头一看,那狗子又跟了上来! 师无疑在旁边快笑疯了。 见牧鱼停下,那狗子也原地停下,伸着舌头斯哈斯哈,还咧开嘴,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 狗子的笑真的很难拒绝好吗? 牧鱼:“……” 不行,家里已经养了一只鬼…… 可那金毛就像认准了他似的,敌不动我不动,牧鱼刚一动,它就站起来,吭哧吭哧挪着小碎步跟。 牧鱼:“……” 他指着师无疑,“玩战术战略你找他呀!” 就很气,为什么狗子们都喜欢逮着我欺负? 我很凶的! 最后,狗子还是被带回家了。 牧鱼坚定地认为,狗子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走的,它肯定有话要说。 这只金毛很乖,进门之后也不乱跑,就乖乖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只有两只大眼睛咕噜噜跟着牧鱼跑。 它特别瘦,两边的肋骨轮廓清晰可见,死之前肯定受了不少苦。 可金毛很少有流浪狗的。 牧鱼有点心疼,试探着给了它一条大鸡腿。 金毛没动。 “吃呀。”牧鱼把鸡腿往前推了推,做了个吸气的动作,“很香的。” 狗子歪头看: 这人类在干嘛? 师无疑:“……” 没眼看了。 他摇摇头,继续排兵布阵。 如今翡翠园中80的退休人员都加入了他的锻炼队伍,气氛十分高涨。 每天早上大家都会统一在小区的公园里集合,先跑个一千米热身,然后列阵舞剑,动作整齐划一令行禁止,非常气派。 阿姨们身体好了,越发不愿意在家里待了。 有时儿女们看他们刮风下雨还要跑出去锻炼,就会劝,然后就会被喷一脸。 “哎呦,下雨我们去活动中心嘛!在家里看到你们就心烦,我还不如出去跟着老师练练,还有那个小鱼老师,好看得要命哦!又养眼又贴心,经常给我们送点心,回来饭都能多吃两碗!” 儿女:“……” 长相这玩意儿还不是遗传?! 经常锻炼完了之后,大家还会组团去小饭馆用餐,继续饱眼福。 虽然饭店装潢有点不起眼,但是老板人讲究,口味硬是要得。 而且…… 难得老板和他男朋友都长得老帅了。 一开始还有热情的阿姨想给自家老师保媒,结果就被人拖去说悄悄话了: “哦呦要死了!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 那人满头雾水:“我说什么话了?” “两个正当年的小伙子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却住在一起,听说房子都是一起买的,又都不搞对象……” 于是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说交女朋友的事了。 不要小看叔叔阿姨哦,都老时髦了,什么都懂的。 那天秀芬阿姨过来定宴席单子,看了舞剑之后大为震惊。 “小师啊,你可以带大家参加广场舞大赛嘛!” 师无疑:“……什么赛?” 牧鱼仰头想象了一下他木着脸喊着号子,率领大家参加广场舞大赛的场景,笑得肚子疼。 秀芬阿姨严肃道:“你们不要看不起老年生活哦,现在广场舞大赛评审好严格的。”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小师你这支队伍一定可以入围,说不定还能去参加全国大赛呢。”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前者问:“有奖金吗?” 秀芬阿姨笑了,“那肯定的呀!” 如今,各地都号召丰富老年生活,还经常有中老年用品赞助商呢。 听说去年夺冠的那支队伍不仅得了丰厚的奖金,还被赞助了出国游。 牧鱼瞬间转换立场,对师无疑握拳鼓励,“就决定是你了,小师!” 师无疑给了他一个脑崩儿。 然后第二天,他就询问了队伍中叔叔阿姨们的意见,大家的热情超乎想象。 “那就去嘛!反正闲着也没事做。” “对的对的,我儿子还想让我给他看孩子,我才不要,辛苦了一辈子,伺候了那死老头子又伺候他,如今还要去伺候孙子……还不许我开心几天?” “那个队服是不是要搞起来?我有认识的工作室的!” “对哦,老师,要不要集训?我晚上可以不回家的。” 师无疑:“……” 大可不必。 秀芬阿姨非常热情,主动帮忙联系了报名,还讲了许多注意事项。 她惋惜道:“千万不要轻敌呀,对手非常强劲的,我们已经连续四年止步全国十八强了。” 师无疑郑重点头。 他也就是最初别扭了两天,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全身心投入到彩排中去。 牧鱼就怀疑他找到了当年操练士兵的热情。 晚上许久不见的黑白无常过来,进门就看见师无疑埋头写东西,排兵布阵有模有样的。 本以为是什么非常严肃的事情,结果靠近了一看,开头处赫然一行大字: “广场舞参赛概要” 谢必安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你终于认识到自己该过上来之不易的晚年生活了吗?” 像这种老不死的,早就该去跳广场舞了! 师无疑不理他。 倒是牧鱼很不忿,“笑屁!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谢必安:“……噗!” 你这么认真解释的样子,真的好搞笑。 牧鱼就开始翻旧帐,“两个吃霸王餐的还敢来。” 而且……穿的好骚包。 鬼魂并不怕冷,他和范无咎都穿着笔挺的羊绒大衣,带着撞色围巾,就这样踏雪而来,逼格拉满。 牧鱼瞅了瞅正研究广场舞战略的师无疑: 嗯,平平无奇的羽绒服。 好像确实有点被比下去了。 不行,明天就换新衣服! 谢必安理不直气也壮,“小气死了,请朋友吃几顿饭又怎么样?” 牧鱼冷笑,“谁跟你是朋友?不要乱攀关系,当心我向地府举报你们公职人员胡乱吃喝。” 谢必安磨牙,死小孩儿!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我那么大一战友呢? 扭头一看,范无咎正蹲在角落里撸狗。 金毛给他摸得直翻白眼,哼哼唧唧往地上一躺,肚皮都露出来了。 而素来沉闷的范无咎也跟春暖花开似的,一边撸狗一边唠叨:“啊,多柔软的毛发,可惜太瘦了……肉球手感真棒,可惜太瘦了……” 谢必安:“……好卑鄙!” 竟然用宠物攻陷我的同事! 第59章 狗子的心愿(三) 见过? 牧鱼大喜过望, “在哪里见过的?可以现在问问那位老爷子吗?” 牛大爷一愣,“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找也没用了, 那狗都死了。” 牧鱼含糊道:“就问问嘛!” 狗死了,可是魂儿还在呀。 牛大爷知道他不是乱来的性子, 当下掏出手机在老伙计的群里面吆喝了一嗓子。 几分钟后, 回复来了。 那位大爷平时住在东城区, 但因为他们那边这两年一直在规划,小公园附近长期有噪音, 就被鸟友们邀请到这边来遛了。 之前他在东城区的时候好像曾看见一对小年轻遛狗。 那狗子还挺热情, 有两次想去找他的鸟玩, 吓得鸟吱哇乱叫, 所以印象比较深。 “后来我看他们发出来的图片,就觉得有点像, 不过也说不大真切, 毕竟外人看咱们的鸟都觉得一模一样, 咱们看他们的狗也差不多的样子……” 牧鱼心想, 那倒是。 就牛大爷那只八哥, 他还是花了好几个月才跟其他几只分开呢。 因为这只狗子当时还引发过小范围讨论,那位大爷也是怕误伤, 所以只跟几个老朋友提了一嘴。 不过如果狗子平时真的住在东城区的话, 也就说得通了。 东城区和这边正好跨在城市的两端,坐地铁要两个小时。 如果是其他方式的话, 时间就更长了。 别说狗子, 就是不常来的人可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打烊前, 救护站的姑娘又发来消息: “我帮你问了一下狗子当时正对着的那家店, 可是店老板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 不好意思啊。对了,如果你那边有什么进展的话,不要忘记告诉我们呀!” 牧鱼谢过这个好心的姑娘,答应一有消息就和她们讲。 深夜时分,范无咎又来了。 不光人不可貌相,鬼也不能。 要放在以前,牧鱼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黑无常竟然是个狗控。 牧鱼把今天刚得到的消息说了,“等天亮以后我和师无疑去趟东城区确认一下。” 现在那位遛鸟大爷说的东城区一带转一转,如果狗子生前真的住在那附近,应该能顺着找到家。 几个小时后,牧鱼和师无疑开车带着狗子往东去。 其实牧鱼心里也有点没底。 如果真的找到了,要说些什么呢? 如果狗子真的是被主人遗弃的,他要帮对方讨回公道吗? 可怎么讨? 现在想来,这次行动还真有点冒失…… 师无疑看了他一眼,“且行且看。” 牧鱼觉得这话耳熟,好像是之前见面时野道士说过的。 师无疑就发现他的表情渐渐不对劲,“嗯?” 牧鱼失笑,“平时你们俩虽然总掐架,但明显也还是挺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嘛。” 师无疑:“……我没有。” 牧鱼笑眯眯,“好的。” 师无疑:“……”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牧鱼直接把车开到了那位遛鸟老爷子说曾经可能见过这条狗和它主人的地方。 下车后,狗子一开始还有点懵。 牧鱼拍了拍它的屁股,“走,回家!” 狗子愣了下,晃着脑袋四处乱看,仿佛在艰难启动一台陈旧的仪器。 而几十秒后,它突然兴奋起来,朝着某个方向汪汪叫了两声,拔腿就跑。 牧鱼根本来不及反应,抬头就见那狗子只剩下一道残影。 “!!!” 卧槽好快! 难怪有人形容逃窜时“跑的跟狗一样快”。 这是真的快! “上车上车上车!” 牧鱼手忙脚乱发动面包车时,心里那个后悔呀,早知道就晚上来了,直接灵魂出窍让师无疑带着飞,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怕被人看见。 狗子跑得很快,而且这一带小路很多,总绕弯子,牧鱼差点跟丢。 好在红灯亮了。 然后狗子开始等红灯。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一条死了的狗子在等红灯,姿势特别乖巧。 牧鱼:“……” 场面属实有点诡异了。 师无疑赞道:“训练得很好。” 狗是红绿色盲,正常情况下没办法像人类那样分辨红绿灯,但现在的红绿灯上面一般都有不同状态的小人,它应该是看见那个小人站住不动了,所以也跟着停下。 想让狗子分辨小人,难度可想而知。 这也越发奇怪了,想训练到这个程度必然要投入大量心血,肯下这番苦工夫的主人真的会随便抛弃狗子吗? 一分半钟后,代表绿灯亮起的小人欢快地奔跑起来,狗子重新启动,箭一样窜了出去。 它甚至沿着斑马线跑! 是一条遵守交通规则的好狗子了。 牧鱼和师无疑对它的主人更加好奇,迫切的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狗子又跑了三个大路口,然后熟练地拐弯,呲溜一下钻到某个小区入口处。 “你等等!”牧鱼大喊,“面包车进不去啊!!” 正巧有路人经过,闻言都往四下看: 让谁等呢? 师无疑就和牧鱼一起笑,觉得场面有些滑稽。 两人找地方停了车,又循着阴气找到那条快被晒冒烟的狗子。 这是一片挺老式的小区,一栋六层没有电梯。 虽然有带锁的单元门,但是很多住户出门都是骑电动车的,为了方便出入,就在防盗门上钻眼儿装了挂钩,白天楼门大开,形同虚设。 牧鱼一看这个,倒是不用担心进不去了。 狗子一口气爬到三楼,后面的牧鱼一路狂奔,再加上爬楼梯,累得比狗还不如。 师无疑笑道:“过两天跟着我一块练剑吧。” 牧鱼跑出一身大汗,喉咙里冒烟似的,闻言靠在墙上拼命摇头。 “我是个活人,普通的活人,不跟你比,也不跟那些退休的叔叔阿姨们比……” 大清早六点就开始锻炼,这是人干的事儿。 他的饭馆是夜间营业,回家收拾完洗漱睡觉就已经快两点了,再让他六点起…… 还不如自杀! 每单元每层两户,房门对开,狗子蹲坐在东户门口拼命摇尾巴,甩得跟螺旋桨似的,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为什么还没有人给我开门呢? 师无疑给牧鱼递了纸巾,看他喘得差不多了,才上前敲门。 敲了大约三四声,一个女孩子的警惕声音从里面传来:“你们找谁呀?” 牧鱼一怔,是个女孩子诶。 不知道是不是狗子记忆中的那位。 师无疑把之前范无咎画的那张人像举到猫眼前,“打扰一下,我们想找这个人。” 女孩子:“……这是毛笔画吗?” 整个就很不对劲呀! 太奇怪了好吗? 先不说你们是什么身份,现在谁找人还用毛笔画呀! 牧鱼走上前,“呃画的事情稍后再解释,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捡到了这个朋友的东西,想问问他在不在?” 女孩子大约是看他面善,倒不那么紧张了。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牧鱼和师无疑都有些意外。 再低头看看那只狗子,没错呀。 狗子看上去很着急。 开门呀,开门呀! “冒昧地问一句,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牧鱼想到另一种可能。 女孩子隔门摇了摇头,“是我租的。” 要是能买得起房就好了。 “啊,”她也想到了,“你们要找的会不会是以前的租客?” 牧鱼点头,“可能是的,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下房东的电话?” 女孩子很爽快就答应了。 拿到房东的电话之后,牧鱼立刻联系了对方。 他把那个男孩子的体貌特征描述了下,又重点说了大概时间,房东略一回忆,很快啊了声。 “你要找那个小伙子呀,说来也真是可惜,他去年就去世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60章 狗子的心愿(四) 去世了?! 牧鱼心里一咯噔, “怎么回事,他还那么年轻呢。” 房东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嘛, 所以就说世事无常啊!别仗着年轻就不上心。哎,你是他朋友吗?” 牧鱼拿出之前想好的说辞:“是同学, 照着以前给的地址过来的, 没想到……” 一听是同学,房东倒也不觉得奇怪。 年轻人的友情总是简单又炽热, 来得轰轰烈烈。 上学那会儿谁没几个说好一生一世的朋友?可毕业之后,谁管得着谁呀! 对九成九的人来说, 毕业就等于永别。 这位还能想着过来看看,已经算不错的了。 据房东说, 那个小伙子叫唐枫,以前跟女朋友一块住的。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分手了,就剩他跟一条狗。 牧鱼低头看了看那条狗。 得了,现在狗和人都没了。 唐枫好像是个游戏主播,平时不怎么出门,也就是偶尔跟女朋友一起出门溜溜狗,用小区的健身器材晃荡几下。 跟女友分手之后, 也不知是受到刺激还是想换一种活法, 开始每天带狗晨跑。 “出事头一天他还跟我打招呼来着, 结果第二天就有医生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尽快把伤者的身份证明送过去,要动手术。”房东道, “当时我还以为是骗子, 直接就把电话给撂了……” 后来再三确认不是骗子, 房东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锁, 找了唐枫的证件送过去。 “因为不放心,我还在那陪了一会儿,垫了五千块钱押金。”房东说。 医院给唐枫最近通话过的三个号码打了电话,他是第一个到的。 “后来他爸妈赶过来,又把钱还给我,我就回来了。” 也是个热心的人。 牧鱼又问:“那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他当时送的是哪个医院?” 房东:“说了一堆专业名词。我也记不大清,好像是脑子里有个瘤,突然破了……不过你现在去三院也没用,人早都埋了,我也不知道葬哪儿了。” 牧鱼又说了几句混过去,看向师无疑,“去三院?” 那就去三院。 他们还从没来过三院。 不过好像哪里的医院都差不多,不管什么时候都人山人海的。 时光流转间诞生出无数悲欢离合,可能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动就足以将单个家庭击得粉碎,过往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成为梦幻泡影。 但对整个世界而言,却像是一颗落入海水中的石子,可能连一圈涟漪都溅不起来。 无论生前你曾担任着多么重要的职位,带动多少人的情绪,世界离开你照样转动。 各人生死对大局无关紧要。 这种对比和认知是很残酷的。 因为不管再如何伟大的人,只要迎来死亡,生前堆垒的功绩和威望都会像戈壁滩上的石头一样,渐渐削弱。 牧鱼看着远处住院部上空浓郁的黑色气息,碰了碰师无疑,“要不你先去吃点儿?”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 师无疑也是一脸无语。 牧鱼挠挠下巴,“咳,干正事,先干正事!” 带着狗子经过急诊部时,两人意外看到了一位老熟“人”: 某夜酒后失态,因为无法摆脱社畜状态而痛哭流涕的洪武年间无常。 许久不见,这位无常看着还是有点颓废,见了他们也只是颔首示意: “来了?” 牧鱼:“……” 师无疑:“……” 这话从一个无常嘴里说出来,也不对味。 可人家都主动打招呼了,他们不好装没看见。 牧鱼干巴巴笑了下,“上班啊。” 那无常耷拉着眼皮嗯了声,“社畜么。” 牧鱼:“……” 消极,太消极了! 这厮身上阴郁的气息都快化为实质了。 牧鱼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其实换个角度想,上班也挺好的,证明没有失业嘛。” 无常看着快哭了,“也没有工资。” 牧鱼:“……对不起,打扰了。” 太惨了! 话说你生前究竟是谋逆了还是判国了,死后才会遭这么大的罪! 牧鱼落荒而逃。 师无疑牵着狗跟在后面,走出去老远了,还能感觉到那无常羡慕的眼神和幽幽叹息: “兼职就是好啊,还有闲钱养狗……” 师无疑:“……” 你误会了。 而且这狗生前被训练得太好了,那怕如今死了,别人投喂的东西也一概不碰。 唐枫是去年去世的,牧鱼就想着先来看看他的魂魄会不会因为心愿未了之类的停留在原地。 不行的话再下去查查有没有去地府报道。 再没有的话,再去他的墓地看看。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虽然只是一条狗,但还是有始有终的好。 三院所在的辖区毗邻高新区,附近几条街刚开发了不少地皮,新小区和新公司特别多,导致病患数量远超西城区所属的一院。 病患多,死的也多。 牧鱼才转了没一会儿,身后就排起长队: 都是心愿未了跟过来的。 场面简直像百货公司搞促销一样火爆。 人如果突然死了倒也罢了,最叫人纠结的就是这种送到医院来,本以为能救活,可最后还是走了的。 这里死者临终前大多升起过生的希望,然后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心中的不甘和恐惧可想而知。 转了一圈,唐枫还是没找到。 牧鱼和师无疑只好原路返回。 途经急诊时,那抑郁无常又幽幽看过来: “来冲业绩啊,陛下最喜欢你这种臣子了……” 牧鱼:“……” 误会,都是误会。 陛下什么的,朱元璋什么的,他也不太感兴趣。 也不好这么拖着一串儿鬼魂回去,牧鱼和师无疑就去小花园的石桌边坐下,给那些亡魂分了单双号,一人负责一排,跟开现场签售会似的统计生前信息和遗愿。 有的鬼魂生前可能有点社会地位,嚷嚷着要见他们领导。 “我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之前专家给我检查过,我的身体没有问题……谁负责的?” 遇到这种爱摆谱的,牧鱼一概不加理会,直接让师无疑上去以理服人。 世上本没有道理,拳头舞得多了就有了。 于是原本有些歪歪斜斜的队伍瞬间整齐如复制粘贴。 排在师无疑这一队的鬼魂们看上去非常惴惴不安。 牧鱼就冲他们笑,“大家不要紧张,我这个朋友的脾气非常好,轻易不发火。” 众鬼魂:“……” 问题是发火和打鬼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关系。 你看他刚打完一个,可瞧着还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告诫那个老奶奶下辈子不要再横穿马路。 这就是新时代的黑白无常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抑郁无常今天要接收的魂魄还在抢救,要过十分钟才能死,他闲着没事,就抄着袖子过来看。 看会儿又觉得没意思,“你们今天到底干嘛来了?” 牧鱼头也不抬把事情说了。 抑郁无常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急诊室的角落说:“那有个傻子,你看是不是?” 牧鱼跑过去一看,就见一个年轻人正蹲在墙角抱着头复读机附体: “我不能走呀,我还忘了什么,我忘了什么呀? 我不能走呀,我还忘了什么,我忘了什么呀? 我不能走呀,我还忘了什么,我忘了什么呀?” 牧鱼:“……” 看那侧脸,还真是唐枫。 他过去拍拍唐枫的肩膀,“你是不是忘了你的狗?” 小伙子,你丢的是金狗银狗,还是旁边这只傻狗? 唐枫扭过头来,果然跟狗子记忆中一样,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也不知是生前破裂的脑动脉瘤影响了神智还是单纯因为长时间不投胎记忆混乱。 狗子也看见他了,兴奋的汪了一声就扑上去。 唐枫咕咚一下被它按在地上狂舔。 一开始,唐枫没什么反应,木然躺着,活像被蹂/躏的纯洁少年。 可几分钟后,他空洞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也有了神采。 “旺财,是你吗旺财?” 不得不说,这个过度接地气的名字确实让感人的气氛打了点折扣。 人狗相聚,感天动地。 牧鱼围观了会儿,看向手中出现的生死卡片: “唐枫,男,死因:脑动脉瘤破裂,享年25岁。 心愿:找回丢失的珍宝。 状态:已完成。” 跟猴子玩一会儿后,唐枫来向牧鱼道谢:“真是太谢谢你了,这位……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牧鱼就行,”牧鱼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唐枫摸着旺财的狗头,十分愧疚,“真是没想到,你也来陪我啦。” 旺财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因为终于等到主人而开心至极,尾巴甩成一团残影。 主人果然没有不要我! 旺财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狗子! 汪! 唐枫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也好,咱们俩一起去做伴就不怕了……” 他是个游戏主播,因为网友推荐,就想去买一款老版的游戏卡带。 可是东城区那边早已断货许久,他打电话查询,发现西城区有一家二手店还有库存,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那实在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早晨,他换好跑步的装备,带着旺财去了从没去过的西城区。 因为那家店铺主营各种电子产品,对卫生要求很高,唐枫怕正值脱毛期的旺财留下狗毛,就把它拴在了街边的宠物寄存处。 “旺财,乖乖等我哈,”唐枫摸了摸旺财的脑瓜,“我马上就回来。” “汪!” 旺财答应得很爽快。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告别就成了永远。 那家电子产品店的格局很特别: 原本这店铺是一处300多平米的大拐角铺面,因为太大不好租,房东就把它隔成两份,中间虽然还是开放的,但彼此有防盗感应设备,也不担心出什么事。 当时一边是唐枫目标的电子产品店,另一边则是一家颇有档次的咖啡厅,环境非常优雅。 好多顾客都习惯在电子产品店消费后,来咖啡厅娱乐,两边也算互惠互利。 唐枫本也没打算买别的,可闻到咖啡的香味以后,就想着来都来了,不如顺便去买一杯。 他来得很早,咖啡店刚开门,服务生还在后面忙活。 唐枫刚要点单,就看见后门一位孕妇的购物袋破了,东西撒了一地。 他想也不想就出去帮忙。 只是没想到,帮忙捡完东西后站起来没走两步,唐枫就摔倒在地…… “我没有体检的习惯,平时一直觉得身体不错,完全没想到脑子里竟然长了一个动脉瘤……”唐枫懊恼道,“虽然有时候觉得会头痛头晕,还以为是长期对着电脑屏幕颈椎的问题,也没有太在意……” 牧鱼顿时紧张死了: 说起来,他也没有体检的习惯! 师无疑拍拍他的脑瓜子,“我去给你挂号。” 来都来了,检查一波再走。 唐枫撸了会儿狗,继续道: “也是无巧不成书,我是从前一家店的前门进的,却去了第二家店的后门帮忙,也就是那条街的另一面,结果出事后别人帮忙打了120,救护车也是从那边过来的,旺财根本不知道我被送来医院……” 咖啡厅的服务生正忙着做咖啡,压根就没看见唐枫从隔壁进来。 而打电话的人只看见他抓着咖啡厅的门把手要往里走,就以为他刚来…… 偏偏唐枫之前从没来过西城区,大家都不认识他,甚至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还有一条狗。 一系列巧合之下,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牧鱼好奇,“你平时不跟你家里人联系吗?他们竟然不知道你还养了宠物。” 或者后期去收拾遗物的时候,看见那些狗子用品也该怀疑吧? 唐枫有点不好意思,“我小时候被狗追过,曾当众发誓和狗不共戴天,后来养了也不好意思说……而且之前我还有一个室友,我爸妈就以为是别人养的。” 牧鱼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可真是命该如此。 但凡这一系列事件中有一丁点不是那么环环相扣,可能结局都会发生改变。 “抱歉。”牧鱼忽然说。 “啊?”唐枫茫然。 牧鱼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刚开始我误会你了,以为狗子被遗弃……” 虽然这种事不说当事人也不会知道,但他还是觉得最初那种恶意的揣测不太好。 “啊,这样啊,”唐枫笑着摸了摸狗头,狗,“没关系,说明你也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嘛。” 顿了顿,他又笑道:“您真是个很有公德心的人。” 很少有人会为自己私下的言行道歉的,尤其是成年人,大家都觉得承认错误会很丢面子。 说得牧鱼脸都红了,“还好啦……” 他们说话时,狗子就乖乖趴在唐枫腿边,下巴搭在他脚面上,屁股后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显然很开心。 最后,唐枫拉着狗子一起鞠躬,“真的谢谢你啦!” 牧鱼连连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唐枫和狗子的心愿都完成,很配合的跟着牧鱼走了。 中间还有排队拿号的鬼魂过来走关系,试图插队,“大人,您看我也姓牧……” 牧鱼严肃道:“你这鬼怎么死性不改?当初不就是跟人别车插队车祸没的吗?你是11号,等等吧!” 都等了好几年了,也不差多等几天。 那鬼油头滑脑的,还想再挣扎一下,可看到师无疑碗口大的拳头后,瞬间乖巧如鸡。 “好的呢,大人。” 牧鱼把人往地府一塞就跑回来接受体检,不多会儿就拿到了体检报告。 得亏了早上走的急,没吃早饭,不然好多项目都不能做了。 戴眼镜的医生把那几张纸瞅了遍,又看看牧鱼,“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胆固醇这么高?” 看着体型也不肥胖,其他指标也挺正常嘛。 牧鱼想了半天,“啊,前段时间我做了好多奶黄包,最近早晚懒得做饭都吃那个。” 医生就很无语的笑出来,摆着手撵鸡崽子似的让他走,“没什么问题,以后注意饮食规律,好吃也不能天天吃,不放心的话,过几天再查一遍。” 牧鱼羞答答走了。 可是奶黄包香香软软真的很好吃嘛! 跟师无疑去停车场的路上,看见抑郁无常蹲在马路牙子上放空,仰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不过他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想恋也没得恋了。 他也不好好挑地方,旁边就是几个大垃圾桶,活像一坨等待回收的垃圾。 还下雪了,看着好不凄惨。 牧鱼心生怜悯,“晚上来家里吃饭啊。” 抑郁无常嘎巴嘎巴转过头来,黯然道:“我没有钱……” 我是一个无偿做工的社畜。 牧鱼笑道:“我请客。” 抑郁无常脑袋上似乎biu一下开了朵小花。 好呀好呀~ 第61章 嘤嘤 当天晚上, 那抑郁无常就来了小饭馆。 这个时间段的人刚好比较少,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挑的。 熟客只有夏长清在。 “打扰了。”抑郁无常相当拘谨地坐下。 他其实不太擅长私下会友这类事情,因为陛下不让。 而且普通官员也没有钱下馆子……毕竟俸禄少, 陛下又痛恨贪污。 但这位小老板的邀请太过自然,笑容也很温暖, 他总觉得不大好辜负。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好像确实有点抠门……无常默默地想。 不过陛下自己的生活也非常节俭勤勉,众臣工们也不敢说什么。 敢说的都已经变成稻草人迎风飘扬了。 抑郁无常的坐姿非常工整, 好像这里不是夜归人们的饭馆,而是什么严肃的场合。 牧鱼觉得有趣, “想吃什么?” 对方有些无措的抓了抓手,犹豫了下, 非常小声的说:“肉……” 他偷偷吞了下口水。 牧鱼:“……肉就可以吗?” 抑郁无常认真思索片刻,试探性地补充:“很多肉?” 牧鱼:“……好的。” 意外的好打发呢。 对方就非常满足。 这次,就连师无疑的眼中都带着怜悯。 洪武年间的官员真的好惨。 就连他这种没有正经朝廷供奉的民间义军,年景好的时候还会经常杀牛宰羊呢。 朱元璋这个人怎么说呢,作为历史上罕见的真正白手起家的皇帝,无论谁都要承认他的厉害。 但因为出身的问题,这个人疑心病很重, 同时又非常极端, 极端残暴, 亲自发明并实践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酷刑,最臭名昭著的刑罚之一就是剥皮揎草。 其他朝代的官员上朝之前想的是怎么勾心斗角,而朱元璋当朝时, 无数官员每每上朝之前都会跟家人说遗言, 就是怕一去不回。 据说很多地方官的大堂之上, 别的朝代后面都放着匾额什么的, 洪武年间的官员背后放的则是上任做成的稻草人…… 残暴是真残暴,牛皮也是真牛皮,只能说人都有两面性,一言难蔽之。 冬天冷,人会本能的寻求一些肥厚的脂肪抵御严寒,比如说嫩羊肉。 牧鱼爱吃,总会存一点私房好货。 今天也不例外。 他从冰箱里拖出一块肥嫩的羊排,肋骨单独剔出来烤,边缘带肥油的部分则用来烤串。 到时候撒点孜然和辣椒面,非常棒。 夏长清发出了揶揄的啧啧声。 牧鱼笑,“朋友嘛。” 现在一听他说“朋友”这两个字,夏长清就会本能地警惕。 她忍不住打量着那位新朋友,打赌他肯定没有身份证…… “师老师,”夏长清问师无疑,“比赛曲目排练得怎么样了?” 最近经常有翡翠园的叔叔阿姨们过来就餐,大家都这么喊师无疑,久而久之,别的食客也跟着叫起来。 师无疑嗯了声,“还好。” 队员们的组织性和觉悟都非常高,而且极具奉献精神。 就是大家希望他站c位。 他个人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总觉得大家好像还有别的目的。 【成员们:当然啦,毕竟我们的领队老师这么帅!】 师无疑觉得有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抬头一看,是那无常。 无常十分羡慕,“真好啊……” 他生前从未参加过什么娱乐活动。 师无疑:“……” 老实讲,这位的一生是铁人见了都会落泪的程度。 牧鱼已经穿好了肉串,把小碳炉放到抑郁无常面前,“明火烤出来的比较好吃,自己动手也会更有成就感,可以吧?” 无常看着那厚厚一摞肉串,一贯消沉的脸上涌现出激动的神色。 是肉哎! ,,?^?,, 他近乎虔诚的将肉串放到炭火上,每隔几秒就翻动一下。 粉嫩的肉块开始变色。 脂肪部分微微颤抖,莹润的油脂被烤出,顺着肉的纹理流下来,落到炭火上,噗嗤炸开一朵小花。 说起来,上次吃肉还是上次呢。 他生前俸禄低,又没有胆量贪污,一家老少都跟着清汤寡水。 死后更不用说,儿孙混的还不如他呢。 唯一沾荤腥的机会就是阳间供奉。 他们这种没名没姓的小无常自然不会有人特意供奉。 但城隍爷和七爷八爷他们都非常慷慨,经常会将收到的供奉散给大家。 可饶是如此,还是会馋呀! 夏长清偷偷打量着这位奇怪的客人,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愉快起来。 稍后牧鱼也送给她一点羊肉串,夏长清就忍不住小声问:“你那位朋友好像……很缺肉的样子。” 她本来想说很穷的样子,但总觉得不太尊重。 牧鱼:“……被你看出来啦。” 夏长清:“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吧!” 民以食为天,是人就会馋,只是馋的对象不同而已。 可那位这表现也太过了…… 明明只是几根羊肉串,却好像在对待什么宝贝一样,眼睛都放光了。 牧鱼搔搔下巴,心情复杂道:“他生前咳,他以前没什么钱嘛。” 夏长清:“……”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 稍后看到那位客人将烤好的肉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却只看不吃,夏长清默默的移开了眼睛。 看来身份已经不用再猜了。 牧鱼自己也烤了肉串来吃。 他甚至还无意中翻出一根不知什么时候的牛舌,快速解冻后切成厚片,也一并烤了。 相较于肥嫩的肉,牛舌的口感很扎实,慢慢咀嚼的时候特别适合配一点小酒。 他记得无常们好像都挺喜欢喝酒,就去后面拿了一瓶自酿的山楂酒,分给抑郁无常一点。 山楂酒红艳艳的,倒在纯白的甜瓷杯子里非常漂亮。 无常盯着那杯酒看了半晌,幽幽道:“当年我曾有幸赴宫宴,有同僚被揭发贪污百余贯,陛下命锦衣卫当场将其斩杀。他就坐在我不远处,那血滴落入杯中,也是这样,又红又亮。” 牧鱼:“……” 师无疑:“……” 夏长清:“……” 喂,吃宵夜的时候就不要讲这么恐怖的事情了,好吗? “呦,好香啊,”许久不见的江澜忽然推门进来,“是烤的羊肉吧?还有的话,也给我来一点。” 牧鱼赶紧站起来招呼,顺势远离那位又莫名其妙开始散发悲伤气息的倒霉无常。 “澜姐,好久不见啦。” 江澜看着瘦了不少,精神头却极好。 她挨着夏长清坐下,“真巧,夏警官也在啊。” 夏长清把自己的烤肉盘子推过去,“烤肉需要点时间,先吃我的。” 江澜也不推辞,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拿起一串就吃,“还真饿了,最近忙死了。” 临近年底,各行各业都要冲一波业务,又要汇总,又要盘帐,又要拟定明年的计划,她是真的忙得脚打后脑勺。 牧鱼还挺意外,“你们认识啊?” 说起来,这两位女士好像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这里。 夏长清笑道:“她公司每年都会给咱们市里的值班民警送中秋节、年夜饭,见过几次。” 牧鱼就冲江澜竖大拇指。 江澜失笑,“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刚落,却听到一阵细微的哭声。 也不知怎的,这哭声听起来格外渗人,有人后脖颈不自觉发凉。 扭头一看,一个挺文气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对着一盘烤肉串嘤嘤哭泣。 “陛下,陛下啊……” 江澜:“……怎么了这是?” 已经逐渐猜出真相的夏长清捏捏眉心,“不必管他。” 牧鱼也有点无语。 没想到这无常这么爱哭。 江澜吃了几根羊肉串,又喝了杯烫得热乎乎的黄酒,痛快地吐了口气,这才道:“说起来,我这里有点事,想麻烦一下小牧……” 第62章 向日葵(一) 听江澜说有事, 牧鱼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想和张敞说话,可江澜却道: “是这么着,今年我们公司里新招了一批实习生, 其中有个叫赵岩的小姑娘,人非常有韧劲,又能干, 学习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常强……” 在接下来的大半分钟, 她几乎用了牧鱼所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来形容这个实习生, 直接把他说懵了。 那个女孩子好不好的, 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师无疑斜了她一眼, 目光不善。 怎么, 这又是要相亲吗? 就连夏长清也听糊涂了,“你快打住, 说正事。” 江澜喝了口水润喉, 又感慨说:“抱歉抱歉,一时激动, 只是你们不知道如今这些孩子都被娇惯成什么样了, 实习生年年招,年年留不下,那哪里招的是实习生啊?那是几个活祖宗!” 众人就都笑,就连角落里的无常也顾不上哭了,端着那盘子烤串悄么声的往这边蹭。 现代活人的生活怪有意思的。 夸奖完了实习生之后,江澜才进入正题: “那孩子什么都好, 但唯独有一点, 特别自卑。一旦涉及到私事, 就非常不自信。” 夏长清了然。 “这种情况一般跟成长环境有关。” 当警察这么多年, 她可见过太多因为原生家庭造成性格缺陷的人了。 江澜点头, “对,她老家在西北一个山村,说出来可能大部分人很难相信,在当今社会还有如此偏僻,如此落后,如此穷困的地方。就连自来水和网络,也是前些年刚通过去的……” 那个小村子原本连个老师都没有,更别提学校了,老一辈的人几乎全是文盲。 一直到七八十年代,国家开始有计划的扶贫,在几个山村之间的空地上建了一所简陋的希望小学,这才陆续有志愿者去那里当老师,孩子们开始有学上。 江澜说起来也是唏嘘,“你们能想象吗?一群六七岁的小萝卜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翻山越岭爬十几里的山路去上学,风雨无阻…… 那些路啊,好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就是人的手抠在石壁上,脚下一条窄窄的线,就那么爬过来的…… 那孩子的身上现在还有好多疤,都是小时候磕出来的。” 江澜自己就是白手起家,自认也算经过困苦。 可饶是这么着,在赵岩给她看手机照片之前,也完全无法想象那种情况。 就连来支教的老师都坚持不了多久,年年来,年年换。 在这种地方上学的孩子们,教育基础之差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赵岩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挺不错的大学。 她就像荒漠里开出来的一朵小花,虽然有些干瘪,却仍竭尽全力怒放。 赵岩家中经济条件非常差,她上大学时申请了助学贷款和贫困补助才坚持下来的。 为了尽快还清贷款,给家中的弟妹创造更好的条件,她从大学期间就夜里去医院当护工。 平心而论,护工赚的不少,但这份钱来的很不容易。 需要护理的病人大多没有自理能力,大小便拉在床上是常事。 而且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替病人翻身按摩。 甚至还要替他们清理伤口流出来的脓血,捂出来的褥疮…… 单纯的脏和累都不足以概括护工的艰辛。 因为人一旦病到这个份上,很难保持理智,大多数病人的脾气都会很差,而且反复无常。 有时不知为什么就会破口大骂,甚至打人。 赵岩就经历过很多次,不过她都坚持下来了。 能从小时候就攀爬石壁、顶风冒雪去上学的人,他们所拥有的毅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那是一种浸透了血和泪,比钢铁还要坚韧的意志。 故事就是从医院开始的。 今年年初,赵岩开始照顾一位白血病患者。 那位患者叫柳新,两人见面时刚满28岁,确诊白血病晚期。 跟绝大部分癌症相似,白血病晚期患者极度痛苦。 柳新因为贫血而长期头晕无力,时常发烧,几乎每晚都会被剧痛折磨得睡不着觉。 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他的身体已经对绝大部分药物产生耐药性,甚至吗啡的止痛效果也维持不了多久,只能生熬。 你能想象小刀刮过骨头的疼痛吗? 这是许多癌症晚期患者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要经历的。 赵岩差不多每隔几个小时就需要给他换一套干爽的衣服,然后把被冷汗湿透的病号服拿去清洗、消毒。 他还会频繁流血。 鼻子、牙齿,一流就是一大滩,短时间内根本止不住。 从未照看过白血病患者的赵岩第一次看他流血时几乎惊呆了。 那样血红的一片,触目惊心。 人体内真的有这么多血吗? 即便如此,柳新还在努力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不曾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 “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第一次对着赵岩流鼻血后,柳新甚至向她道歉。 赵岩都呆住了。 反应了好几秒才慌忙摆手,“没有没有。” 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有些苍白,又结结巴巴道:“这不算什么,过年我杀鸡比这个……” 柳新就笑,笑得很吃力。 赵岩羞愧地止住话头。 她觉得自己这个比方很不恰当。 唉,我的嘴真笨。 她暗自想着。 希望雇主不要介意……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样和善的病人了。 柳新慢吞吞爬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棒棒糖,“你喜不喜欢吃糖?” 赵岩茫然,“啊?” 柳新问:“要吃糖吗?” 赵岩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 为什么要突然跳跃到吃糖的事情上? 柳新慢吞吞拆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一根塞到嘴巴里。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就因为那颗圆滚滚的糖球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又或者,是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我是很喜欢吃糖的,”柳新自顾自的说道,“只是现在医生不让多吃……”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瘦削的脸上泛出一点孩子气的懊恼。 赵岩这才发现,柳新的眼睛很好看。 特别亮。 像冬天深夜里被月光照亮的两片碎冰。 “吃了糖,就觉得不那么疼了。” 柳新冲她笑笑。 绵绵不断的疼痛在他额头上凝成薄薄的冷汗。 他一点儿都不像个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 寻常将死之人的绝望、悲苦好像都被什么看不见的罩子挡住了,与此地绝缘。 他的病房里,甚至还摆着画架子哩! 疼成这个样子,他还能画画吗?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赵岩手里还捏着颗棒棒糖。 柳新给她的。 “我的病不传染的,这包糖是刚打开的,不脏……” 给她糖的时候,他微微有点忐忑,还夹杂着一点小委屈。 赵岩鬼使神差接了。 柳新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 两人告别时,他甚至还说:“你介意的话,丢掉也没关系,不过一定要背着我啊,不然我会难过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赵岩想。 他分明比自己还大几岁,为什么可以那样肆意的表达喜怒哀乐? 他不担心丢脸吗? 他不怕别人笑话吗? 第二天的课程结束后,赵岩胡乱吞了两口包子果腹,匆匆挤上通往医院的地铁。 车厢在狭长的甬道中飞速驶过,偶尔有外面站台上的灯光亮起,映出赵岩的脸。 她本是匆匆一瞥,可又觉得惊讶。 她从自己眼中看到了一点好奇,一点期待。 真是奇怪。 以前她每次来医院时,心情都很沉重。 即使因为这份工作很累,又因为会随时面对死亡。 舍友们都戏称她上班跟上坟一样。 可今天,不太一样。 她竟然有点想见新雇主,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表现,会说出怎样出人意料的话。 跟敏感又自卑的自己相比,仅接触了一天的柳新就像一个塞满了各色彩纸的大气球,只是轻轻扯开一点口子,就从里面喷发出全然陌生的崭新世界。 这是赵岩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赵岩到时,柳新在画画。 他竟然真的会画画诶! 赵岩好奇地凑过去,看他左手托着一盘颜料,右手在画板上肆意涂抹。 是朝霞。 黄的橙的红的紫的朝霞,像泼上去的一团火,灼灼燃烧,烧得轰轰烈烈。 看见那幅画的第一眼,赵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为了能够达到高考分数线,为了尽快还清贷款、赚取足够的生活费,赵岩从来没有闲暇接触学习和打工之外的东西。 换言之,她不懂艺术。 可现在,她分明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胸腔内涌起无名的情绪。 那情绪不断翻滚、发酵,像过度膨胀的面团,几乎要把蒙着的骨骼肌肉撑开来。 “哎呀,惹女孩子哭,可真是我的罪过。” 柳新抽了两张纸递过来。 赵岩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的脸腾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抓过纸就擦。 结果又因为用力过大,脸上糊了好多碎纸屑。 柳新愣了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赵岩羞得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慌忙跑去卫生间洗了脸。 再出来时,她连头都不敢抬。 真丢脸。 一定被人笑死了,她沮丧的想。 “你喜欢这幅画吗?” 柳新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 他不提刚才的事情,让赵岩觉得自在了些。 “我不懂。”赵岩摇头,生怕自己乱说惹人笑话。 “不,你很懂。” 柳新却认真道。 “或许你不会画画,但你有很敏锐的艺术嗅觉和鉴赏能力,”柳新说,“这种能力是天生的,是老天给的礼物。” 还有共情能力。 所以她才会哭。 赵岩愣住。 艺术嗅觉? 鉴赏能力? 他说的是我吗? “不不不,”赵岩本能地否认,“我什么都不懂的,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迄今为止,遇到过的老师和同学都是这样说的。 所有的人都告诉她: 赵岩,你跟那些城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吃喝玩乐,是因为他们有退路,但你没有…… 所以她只有拼命拼命再拼命。 大学快毕业了,她都从没跟人聚过餐,也没跟人出去玩过。 好像世上所有跟娱乐有关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们生活在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可是现在,竟然有人说自己具有天赋! 艺术天赋! 那么高大上,那么烧钱的东西,怎么可能与我有关? 我不配啊! 赵岩不相信。 甚至她每次来医院时都会莫名其妙的想,自己一定不会得这些这么费钱的病。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要死的话,应该会是出车祸之类的意外。 干脆利落,又不费钱。 反正一定会符合自己穷酸的一生…… 柳新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为什么要否认呢?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相反,你应该感到骄傲。” 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显然是真的不明白。 赵岩还是习惯性摇头。 可若问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那当然不可耻。 或许就是因为太不可耻了,才令她无地自容。 我的世界充斥着灰暗和阴霾,如果有味道,也只是苦涩。 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跟艺术扯上关系? 我们是不一样的呀,她看着理所当然的柳新,默默的想。 他就像沐浴着阳光生出的向日葵,哪怕此时花瓣已经萎靡,却依旧耀眼。 而自己……不过是阴暗角落滋生出的苔藓。 柳新第一次见到如此自卑的人。 她好像总在下意识否定关于自己的一切。 可她明明很好呀! 难道人不应该为自己的优秀感到骄傲吗? 柳新不懂。 赵岩也不懂。 和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本质就是懂得思考。 在不懂之余,两人都本能的生出一点好奇。 她/他想知道对方为何如此自信/自卑。 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陌生人的世界悄然碰撞在一起,产生了某些了不得的反应。 第63章 向日葵(二) 柳新开始习惯在赵岩过来照顾自己时画画。 他会一边画一边向对方讲解古今中外的各种美术知识, 带着她在平板上看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画展。 赵岩对于美术的知识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她从新世界中寻找到了快乐。 有一天,舍友忽然惊讶道: “哎,石头, 你今天的穿搭相当不错呀。” 另外两个准备出门的室友闻言也停住脚步看过来。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诶。” “确实,虽然还是普通的衬衣加牛仔裤, 但这个长度和色彩搭配的蛮妙。” 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的赵岩有些不知所措。 她带着几分慌乱的摸了摸头发, 突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有, 有吗?” 都是穿过很多次的旧衣服了呀。 “有!” 舍友非常肯定的点头, 把她掰到镜子面前。 “你看, 上身是黑红格子衬衣, 土, 而且颜色也过于浓烈, 可这么穿搭的话,就有种撞色的复古感……” 撞色的复古感…… 赵岩在心里默默的把这句话念了几遍, 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跟以前确实有点不同了。 说起来, 这两件衣服都买了好多年,可她从来没有这么穿过呢。 所以我为什么会这么选呢? 赵岩努力回忆着。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今天打开衣橱,在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中略看了几眼,觉得这两件放在一起可能会比较好看,所以就这样穿了。 对哦,她突然一愣,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好看。 以前她从来不关心外貌的。 衣服嘛, 本身就是避体的, 能穿就行了。 而且偶尔她觉得不错的搭配, 反而遭到大家的一致抵制。 赵岩忽然快乐起来。 而当她意识到这种快乐并没有额外付出什么之后, 就更快乐了。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她去上夜班。 从地铁站出来后,赵岩忍不住加快脚步,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份快乐与人分享。 柳新像往常一样在画画。 他好像特别喜欢朝霞,十副中差不多有八副是。 但每一副却又是不一样的。 “这是我老家的朝霞,这是我原来住的房子,窗外的朝霞,这是我上高中时的朝霞,那是我在巴黎看到的朝霞,那一张是冬天俄罗斯红场的朝霞……” 他曾这样向赵岩介绍。 赵岩听后十分羡慕,带着点崇拜的看着他,“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啊?” 还出过国呀。 听说出国要坐飞机呢。 她没坐过飞机。 “嗯……曾经去过。” 当时柳新碎冰似的眼睛好像有一瞬间暗淡,但又好像没有。 这种变化太快了,连赵岩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抑或是灯光反射的结果。 但他马上又笑起来。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向导啊!” 赵岩好像也被他描绘的场景吸引了,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应,可马上又摇头。 “我,还是算了。” 柳新问:“为什么呢?” 赵岩用脚尖蹭着地面,自然下垂的目光落在已经洗得起毛边的裤腿上。 “我没有钱……” 柳新就笑,“以后会有的。” 他没有说要请自己去,或者表现出任何一种施舍的神态,这让赵岩很放松。 她大着胆子表达自己的忧虑和胆怯,“可我没有出过远门,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柳新惊讶的睁大了本来就因为消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可是你不是从老家来到康城了吗?这已经很远,很了不起了呀!” 赵岩怔住。 对哦。 我早已经出门了呀。 她好像发现了某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很要紧的细节,几乎带着点迫切的说:“我,我老家离这里很远的。” 柳新就笑眯眯问:“有多远啊?” 赵岩就翻出手机地图来给他看,结果手机因为款式太老旧,中间还卡了好几次,但柳新没有一点不耐烦。 “这里!”赵岩放大地图,拼命点着西北的一个小点,“哎呀,放大就看不见了……我老家好小的。” 柳新惊叹道:“哇,那你几乎横跨了半个中国诶,超了不起的好吗?!” 是啊,我横跨了半个中国啊! 赵岩又回头看了眼地图,美滋滋点头。 对啊,我好了不起! 从未有过的夸奖,让她整个人都澎湃起来。 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好像坐在云彩上。 原来我这么了不起啊! “柳新!”赵岩不敢在医院里奔跑,捏着小碎步一路倒腾过来。 柳新回头,“嗯?” 赵岩额头上跑出一点汗珠,扶着门框剧烈喘息。 她想说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好像被七个八个橄榄拌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今天在学校被人夸奖了! 她们说我的衣服搭配的好看。 都是你的功劳! 因为连续好多天,她看了太多太多经典的美术作品,那些绝妙的色彩搭配早已刻到脑海里。 哪怕穿衣服时没有故意去想,可分辨色彩却几乎成了本能。 柳新静静的看着她,一个字也没有说,眼神中充满鼓励。 讲出来呀。 赵岩把脸憋得通红,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胸口胀得快要炸了,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 我想让他知晓我的快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岩终于大声道:“我,我今天的衣服,她们说很好看!” 她忽然哭起来。 柳新把她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了遍,“嗯,确实很好看。” 赵岩带着泪笑了。 她本以为柳新是那种特别省事儿的雇主,可万万没想到,这种判断下早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两人慢慢熟悉起来,柳新开始闹腾着要出去。 “整天憋在病房里,人都要长毛了,”柳新躺在床上,一边疯狂流鼻血,一边嘟囔。 赵岩都快紧张死了,忍不住大声道: “你先不要说话啦,血都流到嘴里去了!” 这是个傻子吗? 柳新呸呸吐了几声,皱眉,“有点咸。” 赵岩:“……” 他真的是傻子吧! 嚷了半天之后,柳新大概也没力气了,蔫哒哒躺在床上,半边脖子都是血。 “小石头,我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看过朝霞了……我快画不出来了。” 记忆总有一天会用光的。 再三确定了她的名字是哪一个“yan”之后,柳新就开始叫她小石头。 他说这个名字其实很好听,石头代表着坚强。 人们都说岩石亘古不变,这其实是不对的。 因为对它们而言,人类的短短百十年寿命不过须臾一瞬,实在太过短暂了。 不让你去看戈壁滩上的那些风化的岩石。 它们曾在那里被风吹了千年万年,现在只要轻轻一捏就碎了。 石头也会死的。 赵岩抿了抿嘴,胸口酸酸涩涩的。 “那我去问问医生。” 其实偶尔柳新状态好的时候,她也会推着对方下去走走。 但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一旦超出小花园,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色满面愁苦的病人。 那些病毒和细菌可能对普通人造成不了什么危害,但对免疫系统崩溃的柳新而言,非常可怕。 他们只敢在那方寸之间打转,贪婪地注视楼群空隙中录下来的一点蓝天。 有时候赵岩都觉得这样太可怜了。 像被囚在铁笼之中等死的兽。 医生沉默片刻,“白血病晚期患者的免疫系统几乎全面崩溃,抵抗力是很低的,原则上我们其实不太建议他去外面。但是……尽量挑人少和环境好的地方吧,戴好口罩和基础药,不要离开太远,快去快回。” 赵岩觉察到了对方言辞中的那一段沉默。 她没有问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难受。 但是……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得到外出许可后,柳新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 他开始每天趴在窗子上往外看,掰着指头数什么时候能出去。 赵岩每次都会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她又想哭。 为什么呀,明明是这么好的人…… 她见过几次柳新的父母,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修养的高级知识分子,待她也非常和气,总是说些感谢的话。 她的雇主有着良好的出身,出色的才华,善良的心灵……几乎拥有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健康。 老天太不公平了。 约定外出的前一天,赵岩没有回学校。 她要带柳新去看明天的朝霞。 柳新住单人病房。 虽然没有客房,但客厅和活动空间很大,那里有一张长沙发,她就睡在上面。 柳新一晚没睡。 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期待。 他不太敢发出声音,可偶尔轻轻挪动手臂的时候,还是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赵岩在黑夜中爬起来,“又疼了吗?” 柳新很想承认,但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打扰你睡觉了吗?” 赵岩摇头。 沙发太软了,她不太习惯。 “你困吗?” 柳新问。 赵岩又摇头。 柳新高兴起来,“不困的话,我们聊天吧。” 反正他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睡觉,为什么要浪费这样珍贵的时光呢? 赵岩有点懵,“我不会聊天。” 一般都是对方说,她负责听的。 柳新想了下,“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说说你的故乡,你的童年,你上学的事情。” 赵岩抱着膝盖坐起来,声音有些发闷,“都是些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柳新却意外坚持,“可是我想听。” 那,好吧。 赵岩不太懂得拒绝。 她开始努力回忆。 说来也奇怪,她曾经对贫瘠而落后的家乡那样避之不及,一度想要忘却,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发现记忆竟如此清晰。 它们从未远去。 只是短暂的缩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等待尘土落下。 “我出生的地方很穷,所有的人都很穷……” 赵岩的口才实在不怎么好,说起故事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这件事说到一半,又匆忙调回头来补充之前的细节。 乱糟糟的。 可柳新听得津津有味。 听赵岩说到过年杀鸡,柳新就很惊奇的哇。 “你好勇敢啊!都敢自己杀鹅的吗?” 杀鹅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 赵岩有点迷茫。 但柳新见识那么广,既然他说是,那么或许就真的有点了不起吧。 “鹅肉好吃吗?” 柳新又问。 经过了刚才的肯定,赵岩的讲述忽然流利不少,“好吃的,可以跟粉条一起炖,香喷喷的烂乎乎的……” 伴着柳新接连不断的惊叹,赵岩都没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有条理,讲述也越来越清晰。 两人聊了一宿,最后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然后差点睡过头。 “哇!要来不及了!” 赵岩直接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所幸需要的大部分东西昨晚都已经收拾好了,只要再去拿着医生开的条子找护士拿今天的药就好。 柳新特意带了相机。 出门前,他的手有点抖。 赵岩也有些紧张。 她担心出事。 “走吧!”柳新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 俩人踏上了去看朝霞的旅程。 天还很早,街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 昨天傍晚刚下过一点雨,空气非常清新,赵岩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事先查看天气预报的行为给予肯定。 这附近平时车流量特别大,如果不下雨的话,空气质量非常差,她不敢带柳新出来。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天空是灰白色,透着一点蓝,有种独特的孤寂。 柳新努力举着相机拍了两张,气息有点不匀。 现在连普通相机的重量对他来说都是负担了。 “我推你跑吧!” 赵岩忽然道。 这句话一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她忽然回想起前两天自己在校园中奔跑的场景,初春的熏风吹在脸上又柔又暖,很舒服。 柳新一定也会喜欢这种感觉吧! “好啊!”柳新果然没有反对。 正值初春,通往公园的路边乱七八糟种了好多桃树,梨树和杏树,好多花儿都开了。 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都带了淡淡花香。 赵岩蹲下来系了鞋带,身体微微压低,做出准备冲刺的姿势。 “你扶好哦。” 柳新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紧紧抓住两边的扶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扶好了。” “出发!” 赵岩猛地推着轮椅冲了出去。 千万不要小瞧从小爬山的妮子。 她的力量和速度简直惊人。 凉丝丝还带着一点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将柳新帽子边缘那因为化疗而所剩无几的头发猛地向两侧带去。 他飞起来了! “哇哈哈哈!” 柳新甚至大着胆子张开手臂,闭着眼睛大声叫起来。 “快点,再快点!” 我在跑啊! 我在飞呀! 我好自由呀! 半个小时后,累到半死的赵岩横躺在草坪上,浑身大汗,喘得有出气没进气。 累死了! 柳新再怎么瘦,也是个男人! 推着他绕公园跑了好几圈,腿都酸了。 柳新窝在轮椅里大笑,还用相机把她狼狈的样子给拍了下来。 赵岩翻了个白眼。 这个混蛋! 朝霞出来了。 太阳地平线下缓缓冒出,好像是一团火,把大半边天空都点燃了。 黄的橙的红的紫的,赵岩终于在现实中看到了柳新画中描绘的朝霞。 “是不是很美?” 柳新出神道。 他的脸都被朝霞映红了,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血色。 赵岩躺在草坪上,傻傻点头。 而是为了上学,她曾无数次摸黑上路,朝霞都不如她勤劳。 可她却从未留意过朝霞的美。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这份虚无的美完全不能改善她所处的环境。 在人类没有满足基本需求之前,美并不重要。 柳新贪婪地看着,喃喃道: “真美啊……” 他痴痴地望着,双眼被日光灼痛也不舍得挪开,直到双眼酸涩,眼眶中蓄满泪水。 “我不想死……” 我想多看几次朝霞。 第64章 向日葵(三) 柳新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 疼痛使他彻夜难眠。 每当赵岩以为他足够消瘦时, 他都会进一步干瘪。 向日葵正式走向枯萎。 赵岩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像竖起的钢针,一排排用力刺入她的胸口,将心脏戳出无数细小的孔洞,呼吸间都在嗖嗖漏风, 疼得要命。 舍友们也感觉到了她的焦虑。 “赵岩, 工作太累的话就休息一段时间, 我这里还有点钱……” 赵岩婉拒。 她想见他。 她偷偷去问主治医师, 有没有什么办法。医生却只是摇头。 病情到了这个地步, 柳新对所有有效药物都产生了极强的耐药性。 “至少,至少不要让他这么痛苦。” 赵岩恳求道。 医生对这个长期兼职的女学生有印象, 好意提醒说:“从职业角度来讲,我建议你不要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为好。” 医护工作过程中见证的悲欢离合真的太多太多, 从业者需要绝对强大的心脏 如果太过感情用事, 本人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赵岩脑中一声嗡鸣,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 过多的……私人感情吗? 之前一直没注意, 现在回想起来, 她对柳新的关注程度确实远超以往。 她迫切地希望有奇迹发生, 迫切地希望对方能够好起来。 或许等好起来之后, 他们将再无交集, 但那又怎么样呢? 毕竟, 毕竟像我这样的人…… 日子飞速流逝,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招聘季。 赵岩投了几份简历, 晚上去医院兼职时, 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已经极度虚弱的柳新问道:“怎么了?” 赵岩反复叠着抹布, “我, 我可能要去实习了。” 有两家通知她准备面试呢。 柳新怔了下, 轻轻笑起来,“那很好啊。” “可是,”见他是这种反应,赵岩急了,“可是如果我去实习的话,就……” 就不能兼职,不能再来照顾你了。 柳新的眼神黯淡下去,“是呀……”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病房中一片安静,越发显得消毒水味浓的吓人。 见赵岩闷闷不乐,柳新却轻笑道:“以前那个抓住一切机会拼命往上爬的小石头去哪儿啦?” 赵岩瞪了他一眼,“我又没说不去……” “对嘛,工作是一辈子的事,千万不可以任性,”现在柳新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每个字都发音清晰,“人生只有一次,不要让自己后悔。” 赵岩辞掉了看护的工作,正式开始了实习工作。 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骤然缩短,赵岩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实在顾不上去医院了。 连续几天,主治医生过来查房时,总会发现柳新侧躺着,盯着门口看。 每当门口有动静,他的眼睛就会骤然亮一下。 可每次都会失望。 “在等那个女孩子吗?”医生问。 柳新没出声。 会客厅的墙上挂满了画,都是绚烂到耀眼的朝霞。 这都是以前的。 柳新已经很久不画了,他拿不动笔了。 “年轻人勇敢一点,”医生笑着鼓励道,“应该有电话吧?” 原本他以为是一厢情愿,如今看来…… 只是,可惜了,造化弄人。 柳新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泛起一点涟漪,最后一次用力看了眼门口,艰难地转过身,仰头看着天花板,声音飘忽道:“算了。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毕竟我这样的人…… 我是如此的狼狈,如此的不堪,又有什么资格说喜欢? 偶尔赵岩挤出时间来医院,都会找个角落偷偷哭。 等哭完了,才笑着去跟柳新说话,告诉他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有趣的事、困难的事。 柳新每次都会认真听,可好几次都会中途昏睡过去。 他太累了。 有一次柳新醒过来,就看见赵岩正抓着自己的手哭。 她拼命压抑着,可抽噎声还是一点点从喉咙里漏出来,像寒冬挤进来的风。 柳新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连动动手指头都难。 他幽幽叹了声,“好想再看一眼朝霞啊。” “我明天带你去看。”赵岩抹着脸说。 柳新本想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呀,还是回去吧。 可这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次,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偷偷告诉自己,就任性这一次,好不好? 当晚,赵岩没回去,又像很久以前那次一样,躺在沙发上。 两人谁都没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谁都没哭。 第二天清晨,赵岩又推着柳新去了公园。好轻啊,她想,就像推着一片叶子一样,只要一阵风刮过,轮椅上的人就会被吹走了。 真讨厌,眼睛又好像进了沙子,酸酸涩涩,胀得发痛。 入秋了,公园里的树木染上金色,路上满是泛黄的落叶,踩上去,咔嚓一声就碎了。 它们曾经那样富有生机,可此时,却脆弱得像一片纸。 柳枝很长,偶尔被风一吹,还会轻轻摆动。 柳新忽然道:“柳新,柳色新……可惜呀,我大约是等不到明年的柳色新时了……” 坐在返程的地铁上,赵岩泪流满面。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眼泪却像秋雨一样,绵绵不绝。 旁边的乘客都忍不住猜测,这个年轻的姑娘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这样难过。 她简直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一样。 那种沉重的绝望叫人不忍心看。 旁边的阿姨掏出手帕递过来,柔声道:“姑娘,别难过,这世上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赵岩盯着面前的手帕看了会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过不去的。 这次的坎儿,真的过不去的。 柳新死了。 在跟赵岩看过朝霞后的第三天,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赵岩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只来得及匆匆赶去墓地,在他墓碑前摆上一束怒放的向日葵。 墓碑上贴着照片,应该是柳新尚未病发的时候拍的。 赵岩再次确认,他的确是个非常帅气的青年,一双温柔的眼睛像秋日午后的湖水,波光粼粼。 “赵小姐?”神色憔悴的柳爸爸扶着妻子过来,远远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试探着叫了声。 赵岩胡乱抹了把脸,“您好。” “真的是你,”柳爸爸道,“多谢你来看他。” 他瞧着比以前憔悴多了,活像老了一二十岁。 中年丧子,总是人生难以承受之痛。 “以前,劳累你费心了。”柳妈妈朝赵岩鞠了个躬。 “阿姨使不得!”赵岩慌忙扶,“我……两位多保重。” 她不太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的样子,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为什么哭呢,非亲非故的,怪不好意思的。 “赵小姐!”柳爸爸突然叫住她,“他留下了几样东西,我想,你会需要的。” 是两张肖像画,画上的人正是赵岩。 她笑着,自朝霞中走来。 故事接近尾声,江澜停下来,端起桌上的果酒饮饮而尽。 小饭馆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角落里隐约传来几声啜泣。 牧鱼扭头一看,那抑郁无常正偷偷抹眼角。 还怪感性的。 过了会儿,店内其他几个食客长吁短叹起来。 “真是……足够改编成电视剧的程度。” “要是编剧真这么写的话,老子非给他寄刀片!” 众人故意说着话,缓和难过的气氛。 这些事江澜本不知道。 只是她善于观察,发现被自己看好的实习生苗子最近情绪有点不对劲,就在某天下班后约她出来谈心。 一开始赵岩是不肯说的。 可她憋得实在太久太久,悲伤遗憾后悔……种种诸如此类的情绪不断交织发酵,在她心里慢慢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气球,简直要把人撑裂了。 几杯酒下肚,赵岩呜呜哭起来,第一次把这段故事说给别人听。 “我好后悔呀,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去看他…… 我好恨我自己,恨自己不够勇敢,不够果断……我还,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喜欢……” 江澜很心疼这个女孩子,想着虽然自己不能做什么,但如果能够帮她略微弥补一下遗憾也是好的。 牧鱼明白了。 当天晚上,他又和师无疑去了地府。 那看守的小鬼还是百无聊赖的站在路边,像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时间对它们而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你瞧,多么荒唐呀。 最渴望的时间的人,最留不住时间。 而在最不需要时间的地方,时间却多如恒河之沙。 见牧鱼来,它那灯泡似的大眼睛立刻流露出一点甜蜜的欢喜,殷勤地凑上前,捻动手指喊着,“鱼爷!师爷!” 牧鱼:“……噗!” 后面那个称呼是什么鬼? 师无疑:“……” 你才是师爷,你全家都是师爷! 牧鱼给了冥币,很顺利的找到柳新。 他刚下来没几个月,一审刚结束,正排号等待二审呢。 小伙子恢复了以前的容貌,体体面面板板正正的,正蹲在路边给过往的鬼魂画像。 见牧鱼和师无疑过来,柳新笑道: “两位,画像吗?” 牧鱼:“……”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愁眉苦脸为情所困的青年,没想到,你还挺会自得其乐。 他沉默片刻,“收费吗?” 柳新把脚边的牌子翻过来: 一次一万,冥币。 牧鱼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 合着你搁这儿勤工俭学呢?! 说起来,一次一万块实在不贵,想当初她给张敞去菜市场买食材时,一根茄子还□□万呢。 没准儿这朋友辛苦一天,还赚不来一根茄子。 还是太嫩了,不知道阴间险恶。 牧鱼给了他两万块冥币,两张。 他拉着师无疑就地一坐,指尖在两人身上一划拉,“画个双人吧!” 这体验,世所罕见,不来一次多可惜。 柳新接了,盯着他们看了会儿,迅速掌握人物骨骼特征就开始下笔。 他去世后,父母烧了很多画材下来,手头并不缺。 而且他生前饱受病痛折磨,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如今骤然一身轻,又不需要饮食和睡眠,几乎每天都蹲在画架前。 “柳新。”牧鱼说,“其实我们是受人所托下来找你的。” 柳新画笔不停,“谁?” 牧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认识赵岩吗?” 江澜讲述的故事确实非常动人,但考虑到之前胡青青被鬼魂纠缠的经历,牧鱼没有贸然行动。 感情这种事,最好还是两边问明白了,别稀里糊涂把人叫上去尴尬。 柳新一下子愣住了。 “她怎么了?” 看他是这个反应,牧鱼松了口气。 “她好像有话想和你说,那么你呢?你想见她吗?” 第65章 向日葵(四) 赵岩搭乘地铁来到老板说的那家小餐馆, 有些疑惑。 从外面看,这家餐馆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旧旧的,她完全想象不出老板为什么要让她跑这么远来取餐。 是特别好吃吗? 可能吧! “你好, ”赵岩走进去, “之前江女士在这里订了餐……” 里面收拾得倒挺板正, 边边角角也擦得闪闪发亮。 是那种叫人看了就心里舒服的馆子。 老板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 闻言走上前来, “是的,不过是八点取餐哦。” 赵岩忙道:“对的, 老板说让我吃了饭再走,所以提前来了。” 年轻的老板笑道:“进来吧, 不过今天的人有点多, 只有角落里那张桌子空着, 可以吗?” 赵岩心想太可以了。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跟人说话, 而且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 她就想找个角落, 安安静静的窝着。 结果刚坐下不久, 还没点菜呢, 江澜就发来消息, 说自己临时有事要出门应酬。 “帮我把晚饭吃掉吧,今天你的工作结束了, 辛苦啦。” 赵岩看看时间。 才七点诶。 她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这才有余力四处打量。 这一带应该是老小区来着,来的路上就看见不少没有电梯的房子。 对老年人来说, 这种房子可能不太便利, 但是她却觉得好极了, 因为公摊小,房价也会比较便宜…… 饭馆生意很好,看的出来,大部分都是回头客。 他们跟老板的关系非常好,从进门开始就说说笑笑的,好像不是在外就餐,而是来到朋友家聚会。 能吸引回头客的餐馆,味道一般不会差。 除了老板之外,店里还有一位冷脸帅哥,人员配置极其简单。 让人怀疑,这能忙得过来吗? 但那位帅哥非常能干,身手简直超越人类极限,可以两条胳膊上同时托着十个盘子还走得稳稳当当,上菜又快又稳。 好多人七嘴八舌点菜,赵岩听了一耳朵就觉头晕脑胀,可他竟然记得分毫不差。 分明是单兵,却硬生生打出群攻的气势……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视野中多了个人。 对方笑着问:“请问,可以拼桌吗?” 赵岩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 这个声音! 她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放在桌面上的手都忍不住发抖。 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柳新?! 柳新冲她笑了下,“嗨,好久不见。” 赵岩骤然回神。 她慌忙站起来,手脚无措的舞着,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开,拼命想说点什么,可一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柳新竖起手指放到嘴边,“嘘~” 赵岩捂住嘴巴,眼泪哗的流了出来,漫过她的手,烫得心尖儿发颤。 你,你没有死啊! 柳新在对面坐下,抽出纸递过去,笑着看着她。 “嗯,变得像个职场人啦。” 赵岩哭的更凶,哭着哭着又笑,笑完了又哭。 “你怎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我还给你打过电话,还给你发过消息呢,你怎么一直不回……” 店里好多人都在说话,无人注意这隐秘的角落。 柳新安安静静的听着,等她的哭诉告一段落,才轻生道:“小石头,我死了啊。” 赵岩浑身一僵,不敢置信的望过去,“可是……” 她低头看着手里抓着的纸,可是你刚才递给我东西呢。 再看看对方线条流畅,充满活力的脸,终于后知后觉,觉察到了不对劲: 这样的神态,更像是墓碑上的遗照,而非那个曾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柳新。 柳新轻笑一声,环顾四周,“很神奇的地方,对不对?” 当然,更神奇的是,那两位老板。 赵岩整个人都乱了。 也就是说,柳新确实死了,但现在又活了? 柳新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摇头道:“我并没有复活,实际上,我的时间也不太多,我们先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了,好吗?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明天正午之前,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无奈的笑了下。 看来不管生前还是死后,自己的时间一样紧迫呀。 “就是那两个?”抑郁无常端着酒杯,看向角落里的那张桌子。 牧鱼嗯了声。 话说回来,你这无常还挺八卦的,还专门跑过来看现场呐。 无常轻叹一声,“最是天下有情痴。” 牧鱼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念叨“陛下”以外的事情呢。 赵岩和柳新第一次在外面吃了饭。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尤其是柳新,他不再被病痛束缚,身体轻盈得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 可身体“好”了,却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就餐了。 鬼魂吸食的经历新奇又好玩。 吃完饭后,他们甚至还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去逛了街,看了电影,玩了抓娃娃机…… 赵岩每隔几秒钟都会恍惚一下: 现在的柳新真的太像活人了。 “给。” 浪费了20个币,柳新终于抓到了一只丑丑的小章鱼,带着点兴奋的递过去。 赵岩下意识接过,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指尖,猛地打个哆嗦。 好冷! 像一片冰。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柳新一怔,轻轻叹了声。 “对不起。” 赵岩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为什么要道歉呢?老天待你如此残酷。 柳新想替她抹去眼泪,可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他的手太凉了。 广播忽然想起电影要开场的提示音,两“人”骤然回神,沉默着走了进去。 电影散场已经是零点以后了,商场已经关门,观众们直接从后门来到街上。 太晚了,行人也逐渐散去。 两人谁都没说话,可却出奇默契,都往那个公园所在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夜了,去看看朝霞吧! 已经是12月了,天很冷,这个时候的街上没什么人了,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白霜。 角落里有未化的积雪,偶尔一阵风刮过,便会带起纷纷扬扬的雪沫。 小饭馆距离那座公园很远。 他们不记得走过了几个街区,一直走到东边天际微微泛白才看到了花园入口处。 柳新感慨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不得不说,长途跋涉却不觉得累的感觉真好! 赵岩噗嗤笑出声,罕见的带了点得意,“我小时候去上学都不止走这么点儿!” 还要爬山呢,这都算小意思了。 柳新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切剧烈运动都与他绝缘。 可现在不同了呀! 他带些孩子气的在公园的跑道上疯狂奔跑欢呼,感受着冷风一遍遍刮过脸颊。 “我能跑啦!” 他对赵岩大声道,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快乐。 赵岩失笑,在黑漆漆的冬夜的公园里追逐打闹…… 赵岩穿的很厚,柳新根本不怕冷,疯闹过后的两人干脆躺在草地上,谁也不说话,安静等待朝霞。 西北风穿过松林,呜呜咽咽。 赵岩抿了抿嘴,似乎下定决心,一点点蹭到了柳新怀里。 好冷。 可是又好暖。 柳新愣了下,轻轻抱住了她。 冬季的日出晚,颜色也跟别的季节不同,如火堆里燃烧过的余烬,漫天都是深沉的晦暗的红。 像没了明火的木炭,像火山口缓缓流淌的岩浆,看似宁静,却火热而滚烫。 “真美啊。” 赵岩痴痴的看着。 柳新却在看着她。 朝霞和你,皆是我此生最爱。 “我喜欢你。”他们都轻声道。 两人都是一愣,然后又紧紧抱住了彼此。 啊,我们是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怯懦,自卑…… 那样的我啊,那样的你。 我喜欢你,却因胆怯而不敢开口。 我喜欢你,爱意弥漫在每一次相见。 我喜欢你,无数次曾于梦中相会又哭醒。 我喜欢你,哪怕这是今生最后一次拥抱…… 时光啊,求你慢些走,多眷顾眼下这一刻! 太阳爬到正中的前一刻,柳新消失在赵岩怀抱中。 他轻轻在恋人额头落下一枚冰冷的吻。 “再见了,我的爱人,你实在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赵岩慢慢收紧胳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冬日的草地上无声泪流。 再次去上班时,赵岩穿了一套红色羊绒大衣,配黑色切尔西短靴,头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进门时,一位男同事像往常那样笑道:“哟,美女,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嘛。” 若在往常,赵岩一定会又羞又臊,低着头匆匆跑过。 可今天,她立住了,昂起头笑道:“谢谢,我也觉得很漂亮。” 男同事愣了。 赵岩没有理他,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是呀,承认自己的好,有什么不可以呢? 毕竟他曾经说过,我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第66章 比赛 十二月中旬, 师无疑带领翡翠园广场舞队参加了区级比赛,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闯入市赛。 绝大多数广场舞大赛都以休闲娱乐为主, 顶多也就是弄点扇子手帕之类的。 可翡翠园这边人人手持长剑, 鲜红的剑穗飘啊飘, 一上场一亮相就非常显眼。 而且在师将军的操练下, 大家变换阵型也有模有样,着实叫人眼前一亮, 非常的鹤立鸡群。 师无疑成功从西城区走向全城, 迅速在康城广场舞圈子内拥有了一席之地。 格局打开了。 无数退休的大爷大妈都知道西城区那边出了个特别年轻帅气的教练。 不少人甚至试图叛变原来的队伍…… 然后毫不意外遭到了翡翠园广场舞队成员们的强烈抵制: “保护我方师老师!” “这种见色起意的, 就不能让他们进来。” “说的是, 这个节骨眼要换队, 很有可能是内奸……” “马上就要比赛了,他们过来能做什么?节奏都跟不上,我们翡翠园的门槛好高的好嘛!” 师无疑的剑术都是在实战中磨练出来的,哪怕已经放慢很多倍, 初次接触的大爷大妈们也很难全程跟完。 如今,大家练得有模有样,出去简直都横着走的。 老骄傲了。 牧鱼:“……” 感觉你们这个业内竞争也蛮激烈的嘛。 家属们也挺高兴。 原本都以为老人们只是闹着玩玩,可没想到,跟着练了几个月之后, 身体倍儿棒, 吃嘛嘛香。 入冬几个月了, 以往听取咳嗽声一片的家里竟然安安静静, 都没几个感冒的了! 就很支持。 比赛前一晚, 牧鱼紧张得要死, 根本睡不着。 相反, 师无疑却老神在在,跟成员们在群里叮嘱比赛注意事项: “……喊声一定要大,要简洁,清脆,有力……” 比赛就是打仗,要的就是气势,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先拿气势压三分! 一干大爷大妈们戴着老花镜慢吞吞打字。 “好的老师。” “要多用力呢,前两天我骂我儿子那个力度行不行?” “哎呀,这两天老慢支犯了,有点卡痰,等会儿下去买点川贝枇杷膏润润。” 这个年头,帅逼总是比较容易取得成就。 市电视台还在晚间新闻花几分钟介绍了本次比赛。 编导方便显然很明白何谓流量密码,在赛后采访时,特意多给了师无疑长达十数秒的特写。 当晚本地论坛就爆了,加红加粗的帖子标题挂在了首页第一排: “广场舞比赛惊现帅逼!” 牧鱼和师无疑都不爱看本地新闻,因为没啥实质性内容,还是远在外地的唐心半夜疯狂给他发消息: “你们火了!苟富贵勿相忘!” 牧鱼顺着链接点进去一看,乐了。 他也作为背景板上镜了。 论坛的沙雕网友还给他起了个称号: “本地比较帅气的后勤人员” 当时他身上背着好几个叔叔阿姨的保温桶,这形容倒也算恰如其分。 慨: “就特么离谱!这年头,广场舞界也这么内卷了吗?” “这是什么世道?偶像剧内丑男横行,一个市级的广场舞比赛却潜伏着两名帅逼……” 省级比赛行程定下来时,已经进一月了。 正值隆冬,滴水成冰,然而大家的热情丝毫不减。 江澜忙里偷闲来了饭馆几次,主动表示可以为他们的广场舞队提供赞助,包括并不仅限于包车和拉拉队服装。 师无疑:“……” 牧鱼:“……”(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还要啦啦队?! 秀芬阿姨等人神色凝重的点头,“要的要的!” “你们代表的,可是我们康城的脸面,自己家门口难道还要输了气势?” “要我说,大家的眼光不妨放长远一点,省级比赛算什么?明年我们要杀到全国大赛去的!” 师无疑和牧鱼一个教练,一个后勤,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毫无发言权。 比赛当天,江澜说到做到,非常豪气的包了三辆54座豪华大巴车。 两辆装着参赛队员和师无疑、牧鱼,另外一辆坐着秀芬阿姨等义务拉拉队。 唐心那沙雕竟然也从外地赶了回来,混在一众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中间上窜下跳,镭射光的啦啦队手花挥舞得比谁都起劲。 出行前,她还特意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了照片,更新了状态: “第一次参加省级大赛,好激动啊,孩子出息了!” 额外插一句,这次啦啦队成员们的队服就是她设计的。 粉丝们欢欣鼓舞,又纷纷询问她去参加什么比赛,看到答案后陷入沉默。 你这是在提前适应老年生活吗? 除此之外,江澜又请了一整个舞狮队送行,锣鼓喧天,彩旗招展,看得牧鱼头皮发麻。 隆重,太隆重了。 但叔叔阿姨们都非常高兴。 老一辈的人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场面。 师无疑和牧鱼沉默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肩挑着群众们的期望啊,同志! 作为历史悠久的文化大省,本地还挺重视老年文化生活的,比赛地址选在省会康城最大的体育馆。 当天,还有几位重量级省领导现场讲话开幕,台下一溜儿媒体的长/枪短炮。 领导讲话大家都懂的,又臭又长,牧鱼听得昏昏欲睡,歪倒在师无疑肩膀上神游天外。 他和师无疑坐在两支代表队中间,就听见后面一群老太太讨论比赛结束后去买打折鸡蛋。 可能是觉着争金夺银没指望,斗志并不高涨。 凑巧的是这边恰逢庙会。 牧鱼就对师无疑小声说:“比赛结束了,咱们去逛庙会吧!” 师无疑欣然应允。 还有人给自家儿女发语音,“人家的孩子都陪着来,就你们不来……” 那家的儿女就回过来: “那当初我参加运动会的时候,你跟我爸不也经常缺席吗? 而且原本你练古筝练得好好的,干嘛非跑去跳广场舞。人家赵阿姨都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了,那个家长群里老师都夸,逢年过节还能在亲戚面前表演个节目,她儿女多有面子啊! 您老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都没脸去见老师了……” 老太太:“……” 牧鱼:“……” 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 作为今年刚成立就呼啦啦来参加省级比赛的年轻队伍,翡翠园的大家明显有点紧张。 说话的明显少了,上厕所的明显多了。 还有人疯狂往嘴里灌川贝枇杷膏,为的就是等会儿喊号子的时候不拖后腿。 旁人纷纷效仿,一瓶川贝枇杷膏在一干成员手中传来传去,迅速见底。 隔壁的对手们眼神都不对了,仿佛体育赛事前服用兴奋剂的抓包现场。 牧鱼:“……” 不至于,真不至于。 比赛开始了。 翡翠园众人都很努力,虽然一开始明显有点紧张,但师无疑在台下打了两个手势之后,迅速放开。 “哈!” 举剑。 “嘿!” 刺出。 “吼!” 列阵。 看台上原本心不在焉的领导们也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康城这支队伍很不错嘛!” “领队和编舞的是谁?看上去倒有几分真功夫。” “这个完全可以作为晚年幸福生活的代表在文化口努力宣传一下嘛,让外面的人看见,知道本省的老年人生活多么充实……” 得知领队是个年轻人后,领导们颇有几分意外,又着重对师无疑那个黑户讨论了几句…… 翡翠园广场舞队毫不意外得了第一名。 竟然还有5000块奖金呢! 真不愧是省级大赛! 在翡翠园居住的大家经济条件都不错,本来来比赛也只是兴趣使然,也没把这5000块钱放在心上,纷纷表示师老师无偿带队辛苦了,这奖金应该他收下。 师无疑也不要。 于是这5000块钱就成了公共活动基金。 队员们毕竟有了点年纪,一场比赛结束后身心俱疲,于是众人兵分两路,唐心这个体力战五渣跟随大部队乘坐包车原路凯旋,牧鱼和师无疑则留下逛庙会。 康城这边对传统文化保护得不错,庙会举办地点就在老城区。 老城区颇有几栋古建筑,附近一带的商铺和住宅区也大多是类似的复古风格,整体融入得很好。 他们出来时正在下雪,青黑的屋脊上显出清晰的雪线,白得可爱。 庙会大多图个热闹,各色小摊居多,什么章鱼小丸子,烤鱿鱼,炸鸡柳,现做的蜂蜜小蛋糕,摊蛋卷等等。 可能总体卫生条件不是那么好,但气氛非常棒,大家也乐得花个三十五十凑热闹。 比如说牧鱼。 他自己就是厨师,可一路上愣是连嘴都没停过,脸颊鼓得像仓鼠,一动一动的。 师无疑两只手里提满了他暂时吃不到的纸袋和塑料兜,还要时不时空出手去帮他擦擦嘴上的油。 牧鱼看见有卖爆米花的,兴冲冲挤进去买了两根。 是那种长长的中空的管状物,心思巧妙的小贩们会用手拉着扭成很可爱的星星、心型, 原本那么一袋只要十块钱。 可做了造型之后就能轻松卖出30元。 会更好吃吗? 不,会更贵。 咔嚓嚓啃完米花筒,牧鱼又被前方的锣鼓声吸引了注意力。 是跑旱船的。 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甚至古老的民间娱乐方式,这些年已经越来越少了。 好多人都围过去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牧鱼扬着脖子看了半天,看了个寂寞。 正遗憾时,突然身体一轻,师无疑把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师无疑左手提着无数零嘴袋子,右手轻而易举把牧鱼放到肩膀上,稳如泰山。 “看吧。” 牧鱼哇了声,心满意足。 旁边一个姑娘看见了,用力拧着男朋友腰间的肉,“你也驮着我。” 男友瞬间露出痛苦面具。 牧鱼哈哈大笑起来。 师无疑也跟着笑了。 第67章 梨园(一) 网络时代想走红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自打省广场舞大赛的视频流传开之后, 牧鱼的饭馆里每隔几天都会来几个奇奇怪怪的食客。 有的说要签约他和师无疑当网红: “团队都是现成的,一年狂赚几百万那都不叫事儿……” 还有的干脆就说是媒体人,“你们俩资质很不错, 跟着我略培训两天, 去剧组混个角色不成问题……” 牧鱼都挨着问了。 前者的网红制作公司都是杀鸡取卵,直接撵出去; 后者听说要先交若干培训费后,也撵出去。 师无疑由着他安排,只是私底下会笑,说他白操心。 牧鱼嘟囔, “问问嘛,又不犯法。” 万一白给钱呢? 师无疑:“……” 想得还挺美。 最近师无疑还在忙广场舞比赛的事。 他已经有点后悔了。 没想到这事儿就跟打怪升级似的, 区级的结束了有市级, 市级结束了上省级, 省级结束了……竟然还有全国级! 听说全国广场舞大赛已经是第三届了,国家非常重视,每省只选拔两支参赛队伍,到时候还会有一个频道现场直播呢。 翡翠园团队的众人相当兴奋, 省队取胜后还特意凑份子大摆庆功宴……弄得师无疑想辞职都说不出口。 牧鱼每每提及就乐不可支。 这算什么? 一不小心闹大了? 不过国家级比赛自然非同凡响, 且不说竞争激烈, 光审核就很严格,年龄、籍贯、身份证号等等,全都得填写。 师无疑这个黑户直接就被卡在报名阶段。 他没户籍呀。 “我,鬼,不干了……” 这话也不好明着跟大家说。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万一吓出个好歹来, 担不起这责任。 牧鱼就替他编了个理由, 说师老师社恐, 就不当带队老师了。 被迫社恐的师老师:“……” 行吧。 理由有效就行。 然而,事实证明,理由无效。 众老头儿老太太不干。 糊弄鬼呢? 我们是老,不是傻。 他在大场馆面对几千号观众的时候可一点儿没社恐。 “没小师的领导可不成!” “对嘛,哪怕他不上台,可每次比赛都跟着,往台下一杵就跟定海神针似的,我就觉得这胳膊腿儿啊,都老有劲儿!” “可不是,你要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了……” 好么,还非他不可了。 牧鱼笑得不行,私底下没少挨师无疑的脑崩儿。 最后他被弹出个折中的法子: 带队是不可能带队了,那就当个后勤吧。 后勤主办方不大管,临阵换人也是可以的。 阿姨们就都怂恿牧鱼也跟着去。 “小鱼也去嘛!” “就是,难得政府给经费,能报销呐!” 得比两场呢,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四天了。 男朋友哪儿能分居两地呢,跟着,都跟着! 牧鱼扭捏一番,美滋滋加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活了二十年,也算薅政府羊毛啦。 “什么事儿这么美?”许久不见的赵长书推门进来。 正在后面灌香肠的牧鱼笑嘻嘻说了,又问: “刚蒸好的香肠,有五香和麻辣的,给你切一盘尝尝。好吃的话,等会给嫂子和斗斗带点。” 快过年了,饭馆里开始卖年货,自己灌的纯肉香肠、风干鸡鸭、卤味卖得格外好。 康城的冬日漫长而寒冷,不供暖的阳台完全可以当冰箱用,这些干货挂在那里一冬都不会坏。 皮蛋和腌蛋销量也不错。 康城人逢年过节都喜欢用姜醋汁拌个皮蛋豆腐,简单快捷又能充数,非常好用。 或者切一盘腌鸡蛋、腌鸭蛋,黄澄澄的,好吃又好看。 赵长书点头,把手伸到中间的炉子上烘了烘,“来一盘,还有腌鸡蛋吗?流油的给我切两个。” 大部分人都爱吃腌鸭蛋,可他就爱吃腌的咸鸡蛋,总觉得鸭蛋有点味儿。 赵长书又叫了两个干豆角肉包子,美滋滋挑了嫩嫩的蛋白吃,又喝了口小酒,这才郑重地品味蛋黄。 他喜欢把好吃的放到最后吃,有种苦尽甘来的欣喜。 “两位这两天有空吗?”吃到一半,赵长书问道。 这是来活啦!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怎么啦?” 赵长书唉声叹气道: “是这样,我有个老乡前段时间在隔壁市拿下一块地皮,想改建成大型商超,可要动工了才知道被坑了……” 那老乡叫徐沫,拿下的那块地皮上还有几栋老建筑,就想找工程队来推倒了重建。 冬天拆迁,正好春天暖和了开始动工,一点不耽搁正事儿。 结果,本地工程队没有一个敢接的…… 前两天他在老乡群里发了飙: “妈了个巴子的,我说怎么这块地皮拿得这么顺利,感情那群混账王八蛋合起伙来坑我这外地人的。” 情绪之激动……简直隔着屏幕都能看见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 一开始徐沫还觉得奇怪: 拆迁这个活儿不难,盖房子不会,拆房子还不会吗? 他给的钱也不少,为什么大家一问要拆迁的地方就脸色大变,直说不敢接? 后来有个本地搞拆迁的看不下去,偷偷告诉了他真相: “兄弟,你外地的吧,这是让人做了个扣套啦!” 徐沫这才知道,那条街中间的一家老戏院闹鬼! “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听说好像是民国前后来着,当时满园子来看戏的人都被毒死啦,还有个上吊了……” 真是想想就惊悚。 闹这么一出之后,原本好好的戏园子就萧条了。 后来时局动荡,又是打仗,又是清算的,根本没机会调整,彻底荒废。 架不住那地段好啊,老市中心稍偏一点,怎么也能算二环,客流量十分稳定。 于是发展市场经济之后,也数次有人心痒难耐,想盘活。 可一到晚上,那空荡荡的戏园子里竟就有人咿咿呀呀吊嗓子。 你想啊,那纯木老建筑本来就幽暗深邃,大晚上的连点月光都透不进来,黑咕隆咚一大片里传来细细的一声唱腔,多吓人! 戏园子本该是才子佳人暧昧旖旎之所,无数风流韵事就诞生其中。 可越是这样的地方,一旦闹起鬼来,也越吓人。 建国后曾有人不信邪,半夜跑去装大胆,结果当场吓疯了一个,那地方就越发出名的邪乎了。 本地人都知道这事儿,所以城市改造这么多年,周边地带全部开发了个遍,唯独没人敢碰那条街。 新换届的领导班子不信邪,舍不得浪费资源,又想做出点政绩来,就把招标的范围扩大到省外,果然就有人上钩了。 “哎呀,你们是不知道,真一点不夸张,就一宿功夫,一宿,”赵长书比了个手指头,“老徐起了满嘴潦浆泡,眼窝子都瞘偻了,判若两人呐。” 涉及地产开发的行当最怕搁置,一搁置,资金链准断! 为了建那个商城,徐沫几乎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还跟银行贷了款。 这边工程进展不下去,银行可不体谅你呀,该催的利息一分不能少。 若再没有进展,只怕徐沫跳楼的心都有了。 光是这么听着,牧鱼已经开始头皮发麻。 他那点房贷都时常觉得沉重,更何况这种大买卖。 “最近,老徐见天在群里骂娘,还跑到那边政府闹了一场,可合同都签了,贷款也批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能怎么样!” 赵长书也觉得那边太不做人了。 这分明就是杀猪盘啊! 如果徐沫能把这事儿搞起来,他们不光摆脱一个烫手山芋,还能带动当地就业和gdp。 就算这事儿砸了,还能捞一把定金和银行贷款利息呢。 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啊! 狠,太狠了。 师无疑忽然嗤笑一声,引得牧鱼和赵长书都看他。 他是想起来当年的朝廷。 似乎也是类似的套路。 当年义军还没搞出大名堂的时候,朝廷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这回事。 可一旦有了点战绩,就在朝堂上表彰。 不到真山穷水尽了,也不给调拨粮草…… 如今看来,虽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各行各业都变了,又都似乎没变。 牧鱼追问:“那现在怎么样了?” 赵长书说:“老徐不信邪,从咱们当地叫了一队拆迁过去,也不大顺利,今天一大早就在圈里找风水师……” 师无疑看了他一眼,“你倒积极。” 赵长书一怔,忽然摸着脑袋嘿嘿笑起来,“哎呀就知道瞒不过您,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也在那商城里投了点钱,原本说好的事建成之后分给我几个铺面……” 他一开始想的也挺好: 回头那几个铺面一个拿来卖他们赵家的烧肉开连锁,其他的每年光收租就够了。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 万万没想到啊,别说建成收租了,地皮上的老房子能不能拆掉都成问题! 牧鱼想了下,“那行,过两天我们去看看。” 赵长书松了口气。 这两位的真本事,他是亲身验证过的,只要肯答应去,基本这把就稳了。 “对了,”赵长书又小声道,“都不是外人,我提前跟两位交个底,老徐如今手上只怕没闲钱。” 牧鱼和师无疑瞬间给他表演了变脸。 大过年的,让我们出白工,你良心大大的坏了! 赵长书:“……” 现实可以,但不要这么露/骨好不好? 他清了清嗓子,“可有的东西他比钱好啊!” 牧鱼眯起眼睛,抱着胳膊后退一步,满脸嫌弃,“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进了传销窝了?” 师无疑也不研究广场舞了,看上去随时准备把他丢出去。 赵长书梗着脖子跳起来,“我是那种人么我?!” 牧鱼和师无疑毫不迟疑地点头。 只有赵长书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赵长书噎了半天,“我的意思是,两位与其要钱,倒不如要间铺面。说老实话,那个地段确实好,以后不管是出租还是自用都不错。” 如果人生没有大追求的话,光靠那两间铺面的租金都够躺平过下半辈子了。 牧鱼眨眨眼,“你这算不算胳膊肘往外拐?” 好地段的铺面多贵呀,他们如今的收费还没那么高呢。 他和师无疑自然没意见,可徐沫能干吗? 赵长书颇有几分厚颜无耻的说:“不怕两位恼,说来这事儿还是我们占了便宜……” 如果真闹鬼的话,外面的大师有没有真本事暂且不提,必然也坐地起价,一间铺面的价值未必填得满胃口。 关键是现在徐沫掏不出来。 赵长书仗义归仗义,同时也有属于商人的精明。 如果能用一两间铺面把这两位大师绑到自家船上,还愁以后的发展吗? 血赚! 师无疑盯着赵长书瞅了半天,直到把他看的浑身发毛才幽幽道:“果然无商不奸。” 不过话说回来,这当爹的这么奸猾,斗斗那小胖子怎么憨登登的? 第68章 梨园(二) 照徐沫的意思, 是先去酒店接风。 但牧鱼和师无疑都不喜欢应酬,就直接约在出事的戏园子外见面。 报酬到位,一切好说, 不差这么顿饭。 他们的想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徐沫十分感激,写了一篇小作文表达感激和崇敬之情。 工程队他都找好了,压一天就是一天的钱, 能减少不必要的环节自然最好。 最近他每天都不敢算账,肝儿疼。 牧鱼没看。 字太多,眼睛疼。 他用脚踢了踢沙发另一头的师无疑,把手机推过去。 对方抓住他的脚丫,顺手挠了下脚心,头也不抬的敷衍道:“已阅。” “哈哈哈哈……” 牧鱼怕痒,立刻在沙发上扭曲成蚯蚓,脸都涨红了。 师无疑把人拖过来, 往两只白嫩嫩的脚丫上套袜子。 “怕冷还光脚。” 牧鱼的手脚都跟他这个人一样, 白嫩纤细,玉似的皮肤 走之前,牧鱼照例在饭馆门口贴上休息的通知。 如今众食客对他这种隔三差五就休息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倒是斗斗听说师父要出门, 十分伤心。 师无疑现在对这小胖墩儿印象不错。 练武是一项极其辛苦又枯燥的事情, 成年人都未必坚持得住,这小子分明天赋一般,竟真挺下来了。 对普通人而言, 毅力比什么都要紧。 几个月下来,软绵绵的小胖子长了个儿, 成了……硬邦邦的小胖子。 那天牧鱼捏了捏好像并没缩水的斗斗, 忍不住感慨, “不是虚胖啊。” 师无疑说他的体格适合练拳,如今已经在教导拳术入门了。 牧鱼冷眼瞅着,确实。 这块头,拿剑总觉得有点违和…… 只是没想到,那小子第一拳就打得轰轰烈烈。 上个月赵长书两口子被老师喊去学校,说斗斗打人了。 现场孩子哭大人叫,一片混乱。 斗斗不服气,小牛犊子似的蹬着对面肿了半边脸的男同学,“他欺负同学,抢大家的零食!还老扯女孩子的辫子,掀她们的裙子!” 是坏孩子! 男同学的家长坚决否认,可等学校调了监控后,就改口说只是小孩子玩闹而已。 赵长书当场就夸斗斗干得好。 对面家长的脸都绿了。 老师十分头疼。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您这不火上浇油吗? 回来之后,师无疑破天荒对斗斗露了笑脸,摸着毛茸茸的大脑瓜赞许道:“习武者,侠义为先,做得不错。” 斗斗美得多吃了一碗饭,练得更认真了。 如今师无疑虽然没有明确承认这段师徒关系,但斗斗再喊师父时,也不会刻意纠正了。 “不可懈怠,要每天录像。” 师无疑说。 斗斗认真答应。 挺胸抬头,还努力憋气,往里吸了吸圆滚滚的小肚子。 赵长书见了,难免酸溜溜的,跟搓西瓜似的揉着小胖子的脑袋。 你亲爹我平时出差时,也没见你这么难舍难分的。 斗斗抱着脑袋撅着嘴,“我要三天不跟你讲话了!” 他都听说了,这活儿就是爸爸介绍的。 赵长书:“……” 往近了说,老子这是给你师父揽活儿! 往远了说,这都是为了谁! 牧鱼大笑。 隔壁市叫做蓉城,也是一座颇具文化气息的古城,曾有许多老式建筑。 大约因为拥有的太多,偏偏又算不上文物,历届领导班子都不大重视,如今大部分都被拆除,改建成商品房和购物中心。 若非有闹鬼的传闻,徐沫标下的那半条街也留不到现在。 徐沫安排了商务车接送,从康城走高速到蓉城,也不过两个来小时。 北方的冬日难免萧索,道路两边的大树都光秃秃的,显出几分颓势。 天气寒冷,地上还有未化的积雪和冰坨,时不时有雪沫乘风而起。 路人们露在外面的鼻尖都冻红了,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牧鱼看着路两边的枯树杈子直叹气,转头对师无疑笑道: “以前我跟师父来过,别看现在不起眼,开春之后可美了。 你看这路边的大柳树多粗壮,春天一到就都冒了芽,上头老的粗壮,下头嫩的柔软,风一吹,柳枝飘飘荡荡的……” 活像妩媚的女郎,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蓉城百姓都对这几条街上的大柳树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 好多中年人的年龄都没这些树大呢。 但凡在这里长大的人,谁不被春天漫天飞舞的柳絮烦扰,谁又不被夏日曳地飘荡的柳枝吸引? 师无疑顺着他说的畅想一番,果然极美。 徐沫一大早就在街边等着了。 老远看见念叨了多少遍的车牌号缓缓驶近,他赶紧从大柳树底下窜出来,“这边这边。” 牧鱼跟他握个手。 好家伙,确实够憔悴的,眼底满是血丝,嘴角都是泡,嘴唇上的干皮也支愣着。 见两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徐沫刚开始确实有点吃惊。 但他们这些人多年来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心理素质硬是要的,情绪轻易不会外露。 况且鬼神之事玄而又玄,又岂是年龄大小能决定的。 商务车直接停在戏园子门口,牧鱼和师无疑刚一下车,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便映入眼帘。 小楼建得很讲究,哪怕年份浅,算不得正经文物,也是挺了不得的一件艺术品了。 如果就这么扒了的话,忒可惜。 徐沫道:“确实可惜,可卖不出去啊!” 这条街上也就这座戏园子值钱,原本当地政府还想找些喜欢古物的大老板卖了,整个拆了搬过去。 奈何这栋小楼漂亮归漂亮,历史却不够久,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独特性,不上不下的,不免有些鸡肋。 能出得起价钱的大老板看不上,看得上的又出不起价钱…… 当初还是因为死了满院子人荒废的,忒不吉利,也只能拆了。 不过也幸亏没卖。 还站在路边呢,牧鱼就已经感觉到了浓烈的阴气。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共死了多少人?” 他问。 说起这个就来气,徐沫气呼呼道: “那帮孙子忒不做人,这么大的事儿竟然瞒着我,我去找他们,还说什么封建迷信要不得……这两天我找人打听了,可惜过去太久了,也只有几个老人记得一点,好像是被人投毒,连唱戏的台柱子、戏班子,加来看戏的客人,百十号人全死了,那叫一个惨……但具体怎么引起的,还真不清楚。” 牧鱼也愣了,“这么多人?” 百十号人,难怪阴气这么重,都快赶上太平间了。 徐沫心有戚戚,缩了缩脖子说:“可不是嘛,多大仇,多大恨啊!” 师无疑已经往里走了。 牧鱼点了点头,也跟上。 徐沫瞄了眼天边的落日,忙道:“大师,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明天赶早?” 这戏园子白天看就阴森森的,日头一落,更怕人了。 牧鱼眨了眨眼,“要的就是这个不早。” 白天鬼魂可不爱出来。 徐沫略一犹豫,也咬牙追上来。 无论如何他都想亲眼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牧鱼扭头看了他一眼,胆子还挺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牌递过去,“挂在胸口吧。” 徐沫下意识拿着看了看: 四四方方的小木牌,光秃秃的,什么字也没有,甚至还有点毛刺…… 太没有匠人精神了吧? 简直就像拼多多上九块九包邮一大包买来的。 牧鱼指了指他的眉心,“你印堂发黑,这几天不太舒服吧?桃木牌属阳,可以挡一挡。” 徐沫就是个普通人,进来的次数一多,待的时间一长,难免沾染阴气。 徐沫慌忙抖开上面的挂绳,“还真是,这两天特别怕冷,在屋里空调都开到30度了,还要穿羽绒服呢……” 还以为感冒了呢。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错觉,刚戴上这个木牌,他顿时就觉得暖和许多。 徐沫松了口气,再看桃木牌上的毛刺时也顺眼多了。 这是普通的毛刺吗? 不,这叫最大限度保留精华! “大师,还有几个工人也进来过,他们要不要紧?” 倒还厚道,这种时候竟还顾得他人死活。 牧鱼就笑,“时间不长的话没什么大问题。冬天日头好,让他们别总呆在屋里,正午去太阳底下多晒晒,过几天就好了。” 只要不是长时间浸泡,沾染的这点阴气顶多就让人不舒服一段时间。 不过金主嘛,自然得有点特殊优待。 徐沫点了点头,飞快地给谁发了短信,让他们照做。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戏台和普通的方桌条凳座位,二楼是包间雅座。 三楼平时不开放,主要用作储藏室和日常事务处理。 因为荒废已久,地面和摆设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尘,随着三人的走动,在斜照进来的夕阳余晖中微微翻滚。 戏台蛮高,因为长久失于维护,边缘有几块木板翘了起来。 徐沫随意瞥了眼,顺口道:“那上面的梅花印还挺特别的。” 话音刚落,就听师无疑道:“那是血迹。” 徐沫:“……” 在寂静的戏楼内,他吞口水的声音格外响亮。 牧鱼伸着脖子看了看,发现“梅花印记”很多,而且疏密不一。 好像是当时唱戏的人一边流着血,一边踱着台步…… 梨园行当有个规矩:戏开场了就不能停。 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戏一开腔,待到曲终,人方能散。 牧鱼忽然很好奇: 唱戏的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他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行走在台上呢? 随着深入,小楼里的阴气越来越重了。 一方面是因为这种旧式木质建筑本身就幽深,自然光很难照到深处; 另一方面,里面确实有阴气。 这是大量鬼魂长期盘踞之所独有的特征。 看到那么多血迹后,徐沫已经有点后悔跟进来了。 但……他丢不起那个人。 然后他就看见那位冷脸的大师忽然在一张桌边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说闭目养神也不太对,他好像在深呼吸的样子…… 这又是唱哪出? 见徐沫一脸懵逼,牧鱼随口笑道:“加个餐。” 徐沫也跟着笑:“哦,加餐啊,我还以为……” 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加餐?! 牧鱼:“……咳,加个班!加班!” 冬日天黑的早,进来没一会儿,太阳就落了山。 当今天的最后一缕阳光被地平线吞没,戏楼内顿时黑得像溶洞。 这栋戏楼里的鬼魂有点特殊,牧鱼和师无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要么鬼魂开启了自我意志,有意识躲避;要么就是还保留着生前的作息,要到晚上看戏才会出来。 他们在二楼挑了个包厢,里面是有床的,累了可以躺一躺。 “吱呀~” 干涩的木头摩擦声悠悠回荡在黑暗中,平添三分诡异。 徐沫两条腿发软,恨不得左右开弓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让你嘴硬,让你好面子! 这俩人还真特么想在这里面过夜啊! 牧鱼看着木头一样僵硬的徐沫,差点笑出来。 “徐老板,其实您不用非跟我们一起的。” 别给吓出个好歹来。 木头老板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事儿,说不定等会儿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妈的,他不敢自己往回走! 也没那个脸开口让人陪着回去…… 话一出口,师无疑的眼睛就斜了过来,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就你? 徐沫:“……” 求留点面子。 等待是漫长而枯燥的,牧鱼等了会儿就不耐烦,开始在床上打滚。 随着他的滚动,桌上点的蜡烛也随着掀起的微风微微摇动,落在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戏楼里静悄悄的,呼吸可闻。 北方的冬日西北风特别烈,日落之后格外猖狂,呜呜作响。 坐立难安的徐沫开始疑神疑鬼,一会儿看角落的铜盆架子可疑,一会儿又觉得外面有鬼在叫。 师无疑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又撇了眼窗户,大有直接把他从那里丢出去的意思。 徐沫瞬间安静如鸡。 牧鱼憋笑,心道你对面就坐着个大的! 惊喜不惊喜? 意外不意外? “太无聊了,要不我们讲鬼故事吧。” 他忽然提议道。 徐沫:“……” 求求你了,做个人吧! 师无疑刚要点头说好,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幽幽的声响,牧鱼嗖地坐了起来。 声音飘忽不定,似乎就在附近,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偶尔还有一点嗤嗤啦啦的杂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徐沫瞬间面色如土,瞳孔都放大了。 就是这个声音! 第69章 梨园(三) 《牡丹亭》的这个选段本就带着几分颓唐之意, 此时从遥远的黑夜中传来,好似一缕蛛丝牵,飘飘荡荡, 格外瘆人。 徐沫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任凭后脊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早知道就不跟进来了。 师无疑起身, “我去看看。” “别,”牧鱼一把拉住他,“一起吧。” 影视剧上不都演了嘛,像这种诡异的情况, 一旦分头行动, 那必然是“分头行动”。 好端端的, 立什么fg。 说到鬼,牧鱼见过不少,凑起来都够拼一届世界杯。 可却从没像现在这样鬼气森森。 这是直接闯到鬼窝里来了呀。 师无疑摇摇头, “不是鬼。”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了微弱的阳气。 那是生人的气息。 牧鱼一愣。 不是鬼,难道是人? 那边的徐沫一听这个,仿佛瞬间被人按下重启键,立刻原地支棱起来。 他灰突突的脸上迅速涌上一点血色,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变为被人戏弄的恼火, 怒道:“哪个王八蛋装神弄鬼!” 牧鱼道:“不能吧?这么多年难道没人发现?而且……图什么?” 师无疑没有回答。 若说是活人, 似乎阳气太微弱了些,而且确实也伴随着阴气…… 是人, 又不像人。 他推开门, 直接按着二楼的楼梯扶手跳了下去。 牧鱼的心脏都有片刻停跳, 在原地僵了两秒钟, 才冲到围栏边探头往下看,见对方完好无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徐沫“咚咚咚”跑过来,也跟着瞅了一眼,目瞪口呆。 良久,才叹道:“牛啊!” 然后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细节: 旧年建造的这些楼层都很高,尤其是娱乐为目的的戏楼,围栏到轻轻踩上去都会吱哑作响。 可师无疑落地竟然没发出一点声响…… 想到这里,徐沫本能的吞了下唾沫,下意识看向牧鱼,然后就发现对方拉着脸沿楼梯跑下去了。 徐沫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现场还有另一名正常人类。 曲子还在继续。 唱戏的人嗓子极好,声音迂回婉转,高处如走钢丝,轻而易举便荡了开去,游刃有余; 低处细若游丝,却也气息十足,绵绵不绝。 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种情况,牧鱼绝对很愿意来听一听。 但绝对不是现在。 他蹑手蹑脚来到师无疑身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用力踩他的脚。 并没有痛觉的师无疑茫然:“怎么了?” 牧鱼气得要命。 一声不吭跳楼好厉害的哦! 回去之后没饭吃! 那边徐沫也跟上来,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 “两位,那王八蛋在哪儿?” 师无疑不解地看了牧鱼一眼。 对方回了他一声冷哼。 王八蛋就在我身边! 徐沫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 牧鱼拉着脸,“人家问你话呢。” 师无疑又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地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那股阳气源自地下,可声音却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带起回声,令人难以分辨。 牧鱼小声问徐沫,“你拿到 这栋楼的图纸了吧?有地下层吗?” 徐沫苦着脸,“这都多少年了,早没了,不过从没有人提过还有地下啊。” 但不排除建成之后偷挖改建。 师无疑确定人就在地下,可具体什么位置不好说。 他微微发力,能感觉到脚下是实心的。 不是这里。 他慢慢走动着换位置。 师无疑穿着黑色羊绒大衣、黑裤子,转身低头时,像极了夜色中的幽魂。 他就像一滴墨水,轻而易举地融入到这片墨池里。 不知大家有没有留意过“存在感”这种东西。 它没有实体,可只要是个人,都应该有存在感。 就是说哪怕你不刻意去看,但对方在,第六感就能感觉到。 但有那么一瞬间,徐沫几乎以为师无疑凭空消失了。 明明就在几米之外,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甚至连呼吸声,都只能听见两道。 我请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暗自心惊。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无疑忽然在戏台前停下。 徐沫刚要问,却见对方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把老长的剑,笔直刺下去! 剑刃入土像刀切豆腐,师无疑翻转剑身,顺着切出来一个方形。 他往那方形上面一跺,地面塌陷,他紧跟着陷落的地面跳了进去。 清晰的曲声从那洞里传出来。 牧鱼大喜。 真的是在 不多时,地下突然传来尖利的喊声。 那声音的主人十分惊恐,嗷嗷乱叫,跟曲声混在一起,炸响了整座戏园子。 牧鱼和徐沫都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有人在唱戏,遇到意外不可能还这么稳当。 几秒种后,师无疑丢上来一团臭烘烘的东西。 真的好臭! 留在上面的牧鱼和徐沫就觉得好像面前炸开了一座化粪池,臭气、霉味,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味道,疯狂流窜。 徐沫剧烈干呕。 牧鱼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 过了会儿,师无疑抱着个大匣子跳上来。 “ 那人在地道中间挖了个大洞,里面还散落着铺盖。 地道相互之间是联通的,所以留声机的声音听起来才会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把匣子往观众席的桌上一放,牧鱼这次才发现那是台老式留声机。 留声机后面还有手柄,需要手摇上弦的那种。 那“臭东西”原本蜷缩成一团哼哼唧唧,可一看到留声机,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扑在桌上,死死搂着留声机,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他口音很重,满嘴方言,喊了半天,牧鱼也只勉强听清一个“五爷”。 五爷? 谁是五爷? 徐沫被吓了一跳,心情复杂地指着他道:“感情这些年的闹鬼传闻都是个流浪汉干的?” 太荒唐了。 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样生存? 而且这么多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真就没有一个识破的吗? 另外,听说好多人来过戏园子之后都生病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单纯“恶作剧”的话,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牧鱼尝试着跟他交流,可对方似乎完全活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死死搂着那台留声机。 &n bsp;那台在吱吱呀呀唱着《牡丹亭》的留声机。 也不知这人多少年没洗澡了,衣服都破成条,露出来的皮肤上也满是伤痕、污渍,还有明显的皱纹和老年斑。 头发老长,都结成块堆在脑袋上,根本看不清脸。 但牧鱼觉得他年纪应该很大了,因为行动间骨头都在劈啪作响。 当年戏园子相关的人不都死绝了吗? 那这个人是谁,又为什么要在空无一人的戏园里放《牡丹亭》? 所谓的“鬼”,真的只有他一个吗? 看着面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牧鱼怎么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支撑他这么多年做着这些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 牧鱼注意到师无疑并未放松下来,还在低头看着地上的大窟窿,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位大师这次辛苦了!等会儿我让人去会所订个包间,这家伙怎么处置?” 徐沫问道。 他对这人是真的恨得牙痒痒,本想上去揍两拳解气,可实在太脏太臭,根本下不去手! 算了,事情解决就好。 人为闹鬼的话那就更好了,以后不愁顾客不敢来。 嘿嘿,算下来,还算他捡便宜了呢。 牧鱼看着他,“你觉得这就结束了?” 徐沫的表情有些微妙,“什么意思?” 牧鱼摇头。 分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之前赵长书帮忙转述的时候曾经说过,不止一个人看见有人在戏台上唱戏……” 对于闹鬼的传闻众说纷纭。 有人说,半夜经过时,听到里面有人在唱戏;也有胆子大的人进来过,说看到戏台上有人装扮整齐在唱戏;还有的人甚至不知怎么就走了进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就坐在台下,周围一圈看戏的人…… “先报警吧,会所的事先放一放。”牧鱼道,“他可能生病了。” 他也从那人身上感觉到了浓重的阴气。 这是长时间生活在特殊环境的后果。 徐沫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什么叫“先放一放”? “意思就是,”牧鱼重新打量着黑洞洞的戏园子,“这家戏园子确实在闹鬼。” 这位神秘人身上的阴气,根本不足以造成戏园子如今的氛围。 徐沫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蹲在地下直挠头。 牧鱼同情地看着他,“明晚我们还要来一次,你还来吗?” 到那个时候见的可能就是真的鬼了。 徐沫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甩出去。 不了不了,还是不了。 好奇心害死猫,他经历这一出就够了。 普通人装神弄鬼都吓够呛,如果遇见真鬼…… 徐沫用力搓了把脸,认命地打电话报警,刚挂电话又听牧鱼说:“你现在还能找到那几位了解这座戏园子的老人吗?” 徐沫点头,“就在那边老城区,前段时间我还找他们来着。” 就在他们交流的过程中,那位地下老人又抱着留声机平静下来。 他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机器,偶尔低语几句,仿佛搂着全世界。 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中做出如此诡异的行为,让人不自觉有些毛骨悚然。 因为常年生活在地下,又或者因为长期生活在鬼宅,他看上去神经都有点错乱了,完全没法跟人正常交流。 指望从这里找到线索,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牧鱼想尽快弄清楚五爷是谁,这台留声机又有什么来历。 或许这些也会帮他揭开鬼戏园之谜。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0章 梨园(四) 原本徐沫还想拿着流浪汉出出气, 或者找个懂方言的人,问问他到底要干嘛。 可听牧鱼这么一说,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感情这不是罪魁祸首。 算了, 还是报警吧。 不然就算问出来又能怎么样, 难不成还玩一出监/禁py啊? 凌晨四点,警车呜哩哇啦停在著名诡异建筑门口。 这个时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偶尔几片碎叶夹着雪沫磕磕绊绊穿街过巷, 眨眼消失在黑灰色的夜幕中,看着格外冷清。 也不知是寒冬太冷还是心理作用, 下车的警察都跟着打颤颤。 总觉得一到这附近就格外阴冷。 “那流浪汉选在这里安家也是胆子大……” 他拽着衣领把下巴往里埋了埋, 小声嘟囔。 刚才接到电话,听说那栋著名的戏园子里面发现了流浪汉, 他们就过来了, 路上还讨论了下徐沫。 徐沫,一个原本在蓉城查无此人的角色, 前段时间突然因为地皮夺标而爆火。 地皮竞标经常有, 但抢着竞鬼标的,不多。 于是一时之间, 徐沫就一跃成了蓉城某特定频道的知名大冤种。 连本地首富每年都要闹几次的花边新闻都被压下去了。 仿佛所有的人都预见,他的钱要砸在手里了。 啧啧, 太惨了。 俩巡警下了车, 脚刚要踩上戏园子前方的马路牙子, 突然又齐齐停住。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虽说讲究科学发展观, 但有的事儿吧, 不能不信啊! 可职责在身, 群众报了警, 他们就必须出警。 两人正要咬牙进,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伴着回音从戏楼里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胡乱的吆喝,听上去相当突兀。 几分钟后,一串人影出现的门口。 打头的青年身材高大,手里还扭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流浪汉。 其中一个民警是本地人,模糊辨出“不走……”“守着五爷”什么的。 什么五爷? 那青年旁边跟着一个年轻人,两人都是一副好相貌,活像聊斋志异里荒宅中钻出的精魅。 报案人徐沫走在最后,两臂平抬,手里举着一台老式留声机,表情非常复杂。 两位巡警松了口气。 还行。 群众主动把人扭出来,他们感动极了。 那流浪汉对外界十分抵触,离戏楼越远,挣扎得越厉害,最后几近疯狂。 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旁边的牧鱼看得胆战心惊。 那戏楼里究竟有什么,让他如此留恋? 师无疑没松手。 然后就听“咔嚓”一声,那流浪汉为了返回戏楼,竟强行扭转身体,硬生生把自己反剪的两条胳膊弄脱臼了。 他的两条手臂瞬间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众人都惊呆了。 他好像没有痛觉,只是拼了命的往回绕,又想去够那台留声机。 师无疑当机立断,抬手往他后颈一砍,对方瞬间软了下去。 师无疑另一只手往他腰间一捞,像捞挂面似的把人挂住,然后平推到两个巡警面前。 众人:“……” 两个巡警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年轻一点的忙伸手去接,同时做出防御性动作,“干什么干什么?”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好多人都觉得砍后颈让人晕厥这套动作简单又帅气,可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颈椎串联人体上下神经,敏感又脆弱,对力道和角度的要求极其苛刻。 轻了没效果,重了损伤颈椎,造成瘫痪等不可逆伤害的比比皆是。 年轻巡警接过流浪汉的第一时间就去试鼻息和脉搏。 还好,没事。 另一位年纪大点的巡警示意同伴把人放到车里拷上,上下打量师无疑几眼,“小伙子,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干。” 顿了顿又问:“以前练过?” 师无疑嗯了声,就没下文了。 巡警抬了抬下巴,“大半夜的,怎么到这来了,你们也不害怕?” 之前徐沫曾听赵长书隐晦地讲过,这位冷脸大师的身份可能有些特殊,不太喜欢跟人讨论自己的过往,见状立刻不着痕迹的插在两人中间,“这不是想以毒攻毒嘛,结果差点人吓人,吓死人……能不能麻烦您查查他的身份,看有没有还在世的亲人之类的?” 他留了个心眼儿,只说自己带两个朋友过来巡视产业,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貌似身心不大正常的流浪汉。 本着有困难找警察的良好公民思维,他们第一时间报了警。 不用谢,这是我们该做的。 三更半夜巡视哪门子产业,大白天不够你用的吗? 看来是打击傻了。 那巡警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同情,视线落到他手里的留声机上,“这也是刚发现的?” 徐沫下意识看向牧鱼。 牧鱼点头。 刚才流浪汉的举动太明显了,根本瞒不住。 “对了,他可能严重营养不良,而且也有可能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阳光,麻烦你们稍后注意保护一下他的眼睛。” 牧鱼说。 师无疑说,地下被扩大的火道内有明显生活痕迹,说明这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而生活这么长时间都没被人发现,说明他白天出没的可能性很低,自然见不到阳光。 巡警看看那湿垃圾一样的流浪汉,再看看留声机,两者明晃晃透着割裂。 戏园子荒废这么多年,中间几次易主,但凡有点有价值的东西,早被人搜刮干净了。 这台留声机虽然算不得文物,但明显被人保护得很好,各个部件都擦得闪闪发亮…… 那样邋遢的流浪汉,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东西? 又或者,他为什么偏偏如此重视这台留声机? 送走巡警之后,牧鱼他们就先回了徐沫的住处休息。 稍后天一亮,就去找当初那位知道戏园子旧情的老人打听情况了。 那位老人姓王,听说已经80多岁了,听说祖上曾经阔过,不少人都叫他王少爷。 后来国内搞运动,他也在清算之列,就让周围的人喊他老王。 这一喊就喊了几十年,事到如今,周围的人竟连他的本名都忘记了,有事只是“老王”“老王”的。 老王是个讲究人,如今虽然家里败了,可儿时养下的习惯却坚持下来,譬如说每天早上必须得青菜包子配肉粥,末了,再用当年的上好毛尖漱口,被周围邻居们戏称为穷讲究。 见徐沫要带人来打听事,老王嘿嘿笑了几声,伸出右手的几根指头搓了几搓。 牧鱼就觉得这动作极眼熟。 不久之前,黄泉路上守门的小鬼就经常这么干。 徐沫木着脸掏兜,动作熟练的叫人心疼。 可下一秒,竟然从一兜里掏出来一个白色纸包。 老王吸了吸鼻子,接过去打开一看,满意的笑了。 牧鱼和师无疑瞅了眼: 好么,一包烟丝! 徐沫无奈道:“这老头挑剔的很,说如今现代化作出来的烟卷都不够劲儿,必然要抽烟丝……” 这种烟丝都是烟叶烘干之后直接弄出来的,没经过任何加工,劲儿特别大,一般人根本抽不来。 可如果抽惯了这种的,再抽市面上的烟卷,就会索然无味。 说话间,老王从躺椅底下掏出来一根烟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乌木的身,翠玉的嘴儿,一看就是有年份的好东西,也不知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怎么好好保存下来的。 老王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手也有点抖,却还是认认真真的挑出一缕烟丝,小心的塞入烟杆前头的铜锅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烟杆儿往前一递。 徐沫孙子似的划了火柴。 牧鱼:“……” 师无疑:“……” 这可真是训练有素。 老王深深吸了一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色。 他向躺椅上一靠,闭着眼睛开始吞云吐雾。 身体微微用力,那张被包出光亮的老摇椅就吱嘎吱嘎响起来。 “问吧,尽管问吧。” 被烟雾缭绕的老王慷慨道。 还真是有烟万事足。 牧鱼开始觉得这老头有点意思。 “五爷是谁?” 老王吸烟的动作顿了顿,那张老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你从哪听说的?” 牧鱼笑而不语。 老王又抽了一口烟,仰头朝空中吐了个烟圈,缓了缓,又吐了一个,然后第二个就从前一个里边钻出去了。 牧鱼就觉得这老头儿这么多年烟没白吸。 光这吐烟圈的功夫,要是上个达人秀什么的,没准还能火一阵呢。 “五爷啊,”老王的语气忽然变得缓慢而沉重,似乎瞬间陷入到了某种复杂的过往,“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他了……” 曾经五爷的那票戏迷们早已入土,而就连他自己,曾经那个似懂非懂的小小少年,如今也已是黄土埋脖根的人了。 都说众星捧月,如今星星都坠落了,月亮自然也不复存在……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同时开始找马扎子。 一般来说,当上了年纪的人开始流露出这种语气和神态,就表明他们要讲述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故事了。 两人迅速在老王面前排排坐,牧鱼甚至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把话梅味的瓜子。 徐沫:“……” 我该说你们没心没肺呢,还是艺高人胆大? 吐槽归吐槽,他也有样学样,拖了个小板凳缩在角落。 黄金位置被抢走了。 “五爷啊,可是当年蓉城有名的角儿!”老王突然比了个大拇指,睁开的昏花的眼中迸射出一点亮光。 他随即又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才是真正的腕儿,明星,如今那些丫头片子小后生都算什么?坑钱呢吗!” 说到最后,他激动起来,努力将烟杆往空中挥舞了几下,仿佛在殴打时下崩坏的娱乐圈。 角儿…… 牧鱼问道:“他在白园唱戏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白园就是那座闹鬼的戏园子的名字。 “嗨。那可是老早以前的故事,别说你,估计你们爹妈还没出生呢。”老王看了他一眼,点头,“那可不,他当年可是白园的少东家……” 早年戏班子都是四处流动的,但如果在一个地方闯出名堂,往往会选择扎根下来。 那白园当年就是五爷他爹建的。 要常驻可不容易。 一出戏往往要排练好长时间,自然也要反复演好长时间,甚至许多年。 而人类天生就有喜新厌旧的本能,大多数人在听过几次后就会厌倦,所以绝大多数戏班子都会四处流动演出模式,类似于如今的巡演,为的就是防止观众厌倦。 所以说戏班子如果能狠得下心在一个地方常驻,足以从侧面表明他们对自身功夫的自信。 我有把握让你们百看不厌。 也有把握常演常新。 牧鱼问:“他最出名的是哪几出戏?唱过《牡丹亭》吗?” 老王的上半身猛的弹起,突然亢奋,“你怎么知道?你,不对,你家里人听过?”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1章 梨园(五) 说起五爷, 蓉城老王这代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大家都只知道他叫五爷,可具体姓甚名谁却不清楚。 五爷的父亲艺名花雁鸣,一生收了六个徒弟, 亲儿子按年纪行五,在外人称花五爷。 五爷模样好,身段好, 活儿好,第一回登台献艺就博得满堂彩,自此人人都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虽生得俊秀,寻常大姑娘也难比, 为人却十分率性爽朗,偶尔谁有难处了, 必然慷慨解囊, 也从不追着要债要人情。 所以很难有人不喜欢他。 后来老班主去世, 五爷变顺理成章接了戏班子,正式从少班主升为班主。 说到这里,老王又重重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道:“那会儿我还小呢,可也还隐约记的他扮起杜丽娘来时是多么漂亮, 有好些大小伙子专程从外地赶来,千里迢迢就为了见杜丽娘一面……那身段,啧啧。” 他甚至捏着烟袋锅子摆了个造型,又细细的哼唱一句, 正是杜丽娘的经典唱段。 在场三人立刻回想起前不久听到的留声机……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女性被禁止出现在一切职业中, 包括并不仅限于戏曲。 所以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旦角等女性角色, 全都由男演员反串。 随着他的讲述, 牧鱼等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段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过往。 哎,若有幸得见,五爷该是多么风流潇洒的小伙子呀。 早年家境富裕的人们都特别会玩,也很擅长玩。 老王虽然年纪大了,半生飘零,可童年的些斗鸡走狗的奢靡生活俨然在他生命中烙下不可磨灭的一段过往。 如今再说起来,他也还是口齿流利,用词得当,讲起来叫人有如身临其境之感。 徐沫都听得住了迷,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老王烟瘾极大,抽得很凶,没一会儿一锅烟丝就抽完了。 他将烟袋杆子往马扎腿上敲了敲,重新填入新的烟丝,点燃,然后用力吸了一口,幽幽道:“嗨,那个年月十事九悲,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 民国年间正值实施动荡,内忧外患,许多老百姓都是有一日过一日,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 五爷的戏班子分外受追捧。 他也因此与许多体面人有了往来的机会,一时如日中天。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若五爷一家子没出来唱曲儿,若他只是窝在穷乡僻壤土里刨食,虽然贫苦,或许也能安度一生。 可偏偏不是。 那时候隔三差五就有各种招待会、舞会,常常会有洋人出没,五爷早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会讲一点英文,便是座上宾之一。 在某一次的舞会上,他被引荐给一位外来的大人物。 相由心生,那人生得不算丑陋,可一双眼睛却十分油滑,滴溜乱转,五爷见他的第一面就十分不喜,略敷衍两句便离开了。 然而第二天,上面就有人找了来。 来人说昨天那位先生十分欣赏五爷,今日特地设宴,请他务必赏脸一去。 五爷当场回绝。 但来人却说:“五爷,不瞒您说,我们头儿也知道您的意思,本不想勉强。原本得罪那位焦先生也没什么,可他哥哥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您说这……” 五爷听了,两道秀眉拧得死紧,傲然道:“那我就更不去了。” 听说东北已经打起来了,好好的国人却要给鬼子做事,呸!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来人还要再劝,三爷却进来插话道:“得了,您只管回去回话,五爷必然准时去。” 五爷眉头一竖,就要说话,却被三爷一把按住,微微摇了摇头。 来人巴不得一声,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了。 这种话他们本来也不愿意传,可谁让他们吃这口饭呢? 那人刚走,五爷就不快道:“三哥,你这……” 他还没说完,三爷就撩起袍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的班主诶,你也知道东北打起来了,这事儿是能硬碰的么?我看你不光一身本事,这脾气更是比起师父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蓉城和东北三省才隔着多远?日本人又有坚船利炮飞机铁车的,听说一路南下,保不齐过两天就打过来了。 这时候得罪那姓焦的,能有好果子吃? 五爷有些烦躁,“可我不乐意见他。” 那就不是个好人。 三爷给他倒了杯水,“嗨,您可是咱们蓉城的大人物,谁不想见见?保不齐就是一时兴起,若顺顺当当见了,没准儿赶明儿就丢开手。若一味推脱,他反倒越发得意起来。那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都这么副贱脾气,你难道还不清楚?” 五爷就笑了,“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戏子罢了,下九流的营生……” 别人愿意捧着的时候,好声好气叫他一声爷;若不高兴了,指着鼻子骂贱人的时候多着呢! 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 三爷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也不过一时拗不过来,就又顺着说了几句话。 做这行的,不光要唱念做打,迎来送往也要会要精,不然根本混不下去。 五爷果然回转过来,又问道:“二哥这些日子怎么不见?” 他们师兄弟六个,前些年老六得急症没了,老大略有了点年岁,嗓子倒了,渐渐的就不往台前来,只在后头管着各色营生。 故而花门如今,常在前头活动着的就二三四五四位爷。 不过随着年岁大了,个人的性格和喜好也渐渐显露出来,原本深厚的兄弟情谊久经考验,有的历久弥坚,有的却岌岌可危。 老四为人很有点圆滑过头,日常沾染了吃喝嫖赌那一溜,谁劝也不听,五爷就不大喜欢跟他来往了。 倒是二爷豪爽,三爷周密,五爷很依赖。 三爷神色不变,笑道:“上月香海那边秦老太太过寿,她老人家最喜欢二哥演的包公,请去唱了,还没回来呢。” 五爷哦了声,盯着他看了许久,“怎么这么慢?” 三爷就笑,“放心,他就算临时长翅膀,也必定赶回来给你过生日。” 下月二十八是五爷生日,戏班子上下早就暗搓搓准备起来了。 五爷抖开折扇扇了两下,哼哼道:“那还行。” 说完,两人都笑了。 几天后,三爷五爷一起去了那位焦先生举办的宴会。 那人全名焦言同,字自顺,早年曾去东洋留学,故而对那边十分推崇。 舞会当天演奏的甚至就是东瀛曲子。 他看五爷的眼神虽然过于狂热,言行举止也颇为油腻,不过总体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就是这人张口闭口就是“兄长”“太君”,叫人十足倒胃口。 原本五爷颇喜欢席间的一客椒盐卷,可在听了对方的名字,看了对方表现之后,也全然没了胃口。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椒盐椒盐,”回去的路上,五爷在马车里跟三爷抱怨,“好好的点心是造了什么孽?非碰上这么个人。” 偏偏回到戏园子,一个叫小狗的打杂乐颠颠凑过来,“五爷,要用些点心吗?” 五爷还真没吃饱,看了那油纸包一眼,随口问道:“是什么点心啊?” 小狗儿眼睛亮闪闪的,“是您最爱吃的椒盐卷。” 五爷气得直跺脚,两只手往中间一拍,“打今儿起,我就不爱吃这个了!” 小狗儿满头雾水,三爷大笑不止。 几天后,二爷回来,挂彩了。 五爷又急又气,脸都白了,“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还见了红?” 也不怪他担心。 常年练戏的人大多有点功夫在身上,二爷又彪悍,往常打起来,总是别人吃亏多些。 可如今受伤的却是他,想来当时一定十分险恶。 也不用外头请大夫,三爷自己就会点医理,帮忙拆了纱布换药。 就听二爷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秦老太太赏了不少好东西,估计是招人眼了,半路上给人下了黑手……” 三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五爷哎呀一声,“早知道就多带些人。” 二爷笑道:“也没什么,二哥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吗?对了,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说着就见人抬上一个大箱子来。 五爷嘴上说着不要,眼睛却还忍不住往上瞅,二爷三爷就都笑。 五弟天分高,又长的得人意,从小就招人疼,性子还跟小孩儿似的,最喜欢稀罕东西。 二爷包扎好了伤口,靠在床头说:“听说是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叫什么留声机的?会学人说话。” 五爷过去打开一瞧,果然是一台喇叭花式的留声机,闻言就笑:“什么学人说话,它又不是八哥,这里面有机关,能录音的……” 里面有几张空胶片,还有几张带着西洋曲儿的。 五爷拿起一张放进去试了试,那胶片吱吱哑哑转了几圈,果然飘出一阵女人的声音来。 二爷惊讶道:“呦,说话了!”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挤了一群人,都探头探脑看热闹。 这个说是洋鬼子的摄神大法,那个说喇叭花说话了,乱七八糟乱哄哄一团。 五爷拍着巴掌笑,也来了兴致,“西洋趣儿倒有些意思。” 外头就有人喊,“洋鬼子的歌腻腻歪歪,咱们也听不懂,还是五爷唱一个!” “对,五爷来一段儿!” 众人便都起哄。 五爷大笑,也不推辞,“那好,咱们就下去唱!” 说着,一群人闹哄哄往外走。 后头屋子里二爷三爷对视一眼,笑着摇头,也相互搀扶着下去了。 过了会儿,戏台上果然传来五爷的嗓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2章 梨园(六) 在蓉城, 五爷的生日可是件大事。 许多他的戏迷打老早就开始准备礼物,盼望着哪怕能让五爷多瞧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话,说五爷这些年尤爱金银, 众人便纷纷动了心思。 于是五爷生日当天, 整条街上都停满了洋车, 又有各色花篮,喘口气都是香的。 放出去到几千响鞭炮隔着半座城都听得见, 那烟尘遮天蔽日。 戏楼大堂内堆满了各色金银精心打造的宝山宝树, 黄的是金, 白的是银,绿的是玉。 另有那栩栩如生的金船金花, 金光灿灿,简直晃瞎人的眼。 尤其一个商会老板送的宝花,乃是请能工巧匠将纯金打成极薄的金片, 以金珠做蕊, 最后用金丝攒到一起,只要一阵微风便能轻轻颤动, 若非那色泽, 竟跟真花是一样的。 只一朵这样的金花便已价值连城, 而那老板竟然弄了个大花篮, 里头装了足足21朵。 五爷过的恰是21岁生日。 焦先生也来了,他虽留过洋, 略有了一点墨水在肚子里,但整体还是粗鄙的, 当日竟弄了一座金砖堆砌而成的小山, 敲锣打鼓送过来。 众人面上虽不敢表露, 可私底下谁不笑话他粗鄙不通风雅? 五爷看见后眉头皱了一皱。 他委实不想收这人的贺礼。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见都不要见。 可五爷刚流露出婉拒的意思,焦先生就轻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五爷这是瞧不上在下?” 是,我就是瞧不上,怎么了? 我虽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可清清白白挣钱,不像你们跪在日本人脚边当狗,转过头来祸害自家同胞! 五爷几乎要抑制不住胸口的烦躁,这时,幸好三爷出来打圆场。 “哪儿能呢?焦先生实在太客气。”三爷笑道,“且不说您远来是客,又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尊贵,我们请都请不来呢,又哪里好意思收这样的厚礼?越发惶恐了。” 他生的温润,笑起来越发真挚,任凭谁来了都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焦先生心情好转,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既然如此,收下就是,原也算不得什么。” 在他这里,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 因为本来就是他兄长在南边搜刮的民脂民膏,得来不费一点功夫。 可五爷只要一想到这是日本人从中国老百姓身上榨出来的血汗,就恨得牙根痒痒,只想吐。 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拒就能拒了的。 那边二爷也闻讯赶来,自然知道自家老五的脾气,便跟三爷一左一右的奉承起来。 焦先生重新得了意,又装成了人样儿,非拉着五爷要喝酒。 “怎么着也得敬寿星一杯!” 三爷偷偷和五爷说:“咱们实在推不掉,你若嫌那钱不干净,回头做点善事也就罢了,总比留给他们转头孝敬日本人强吧?” 金砖虽然不风雅,可确实是最硬通最方便兑换的。 五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说到底,干他们这些营生的人,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时候还少吗? 戏子嘛,天生就有两张皮。 你若不冲着客人笑,怎么赚得钱来呢? 五爷就瞬时换上一张笑模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将那焦先生打发好了,便寻了个借口去后面更衣。 小狗儿老远瞧见了,“五爷要喝茶吗?” 五爷捏了捏眉心,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带着几分厌恶道:“茶先不喝了,你去给我打盆水来。” 才刚焦先生借着喝酒说话的工夫摸了他好几下,五爷就觉得碰了条蛇,又冷又湿,滑腻腻的恶心。 得好好洗洗。 才洗完手,四爷就从后门溜溜达达回来,打袖子里摸出一只长条匣子,笑嘻嘻道:“老五,看四哥给你弄的什么好玩意儿。” 五爷闻见他身上的酒臭和脂粉味儿就有些不快,也不接那匣子,只是皱眉道:“你都几天不着家了?如今还翻得起跟头吗?” 准是又从妓院赌场里回来。 他倒宁肯不要这什么礼物,只盼着兄弟几个好好的,安分过日子。 四爷没骨头似的往旁边的大圈椅上一躺,仍是那副贱兮兮的笑模样。 “花门有你撑着,四哥怕什么?要我说,你也松快松快,如今这年月谁知道赶明儿是个什么光景?偷得一日算一日吧!” 五爷的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他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能劝得住,早些年也就劝住了,如今再说什么也白搭。 四爷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知道你们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这儿讨嫌,走啦!” 说罢,真就又溜溜哒哒走了。 五爷给他气笑了。 这算什么事儿? 他一个人在那坐了老半天,眼角的余光瞥见桌边的匣子,想了想,到底是拿过来。 打开一瞧,是条细细的金链子, 很新,应该是找人特意定制的。 五爷将那链子拿起来瞧。 链子很细,锁头也是中空的,拿在手上轻飘飘。 但做工很细致,想来花了不少钱。 左上还刻着字,正面“平安”,背面“吉祥”。 五爷沉默半晌,幽幽叹道:“这年月……” 最朴素平凡的愿望,如今却是最难实现的。 若有的选,他宁肯不要眼下的风光。 “五爷!”打杂的小狗在外面喊,“三爷喊您去招呼客人呢!” “来了!”五爷瞬间收回思绪。 他离开了,那匣子却还摆在桌上,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一场生日闹轰轰,末了五爷还亲自登台献艺,引来满堂喝彩,生日宴圆满结束。 唱戏的人为保护嗓子轻易是喝不得酒的,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界达官显贵都来捧场,少不得破破例。 而你喝了他的,就不能不喝他的…… 哪怕只是薄酒,一圈转下来,兄弟几个也有些醉了。 二爷身上还带着伤,三爷亲自过来给他换药,小声道:“不该喝的,你还跟人划拳呢,瞧瞧,伤口又崩开了。” 这可是枪伤,最不容易好的。 偏又见不得人,也不好随便请外头的大夫来治。 如今时局正乱,想弄点儿西洋的盘尼西林也不容易。得亏这天气不怎么热,不然发炎化脓高烧可不是玩的。 二爷躺在床上,闻言笑道:“不打紧,我底子好,且挂牌歇业几日养养也就行了。” 三爷白他一眼。 这事儿若你说了算也就罢了。 尚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骂的何尝不是他们? 二爷欲言又止。 既然选了这条路,好歹从黑影里看到一丝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就算舍了他这条命又如何? 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三爷垂着头,灯光也照不清表情,“不管怎么说,好好的……” 不然你就算死了,怕也没法给你堂堂正正上柱香。 哥俩正小声嘀咕着,五爷就在外面敲门。 “二哥,睡了吗?” 三爷忙伸手把二爷的衣裳盖好,“没呢,我刚替二哥换了药。” 五爷就推门进来,笑道:“三哥也在,正好。”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礼单推过去,刷的抖开扇子扇了两下,漫不经心道:“你们也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俗务,下头人说给我送礼,我却不耐烦打点,你们且替我收着。如今时局不大好,却不好买房子置地,二哥,你常在外跑动,若瞧着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只管拿去使。” 二爷三爷在那边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五爷如今一个生日过下来能收多少礼金,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说是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若放到外面开粥棚舍粥,都够救活半城人了。 二爷道:“这怎么能行?你也不是小孩儿了,还当当年让我们给保管压岁钱呢,自个儿的钱自己拿着花,留着以后等太平了买房置地娶媳妇……” 不等说完,五爷便淡淡道:“太平?谁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呢?且行且看吧。” 他下意识伸手压了压胸口的位置。 三爷还要说什么,五爷却不耐烦再待,麻溜起身道:“忙活了一天,又是招呼客人,又是登台献艺的,累的我够呛,走了,回去睡觉了。” 说完也不等两个哥哥招呼,自顾自倒背着手走了。 剩下二爷三爷面面相觑,半晌,三爷去拿了礼单过来。 打开略粗粗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何止今年的礼呀,只怕五弟这几年攒的身家都在这儿了。 三爷从夹层里拿出钥匙和密码纸,又递给二爷看。 哥俩瞅了半天,跟木雕似的愣在那里,没话说。 这是五爷在外面自己租的私库,外人根本不知道。 有了这两样东西,压根儿不用五爷到场,他们随时都能取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爷搓了把脸,“老五……该不会猜出什么了吧?” 不然怎么? 二爷挠头,仰头看着床帐子说:“老五这小子打小就机灵……” 大家又是一起长大的,长年累月若给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奇怪。 三爷叹气,拿着那礼单跟捧着一盆子烫手山芋似的,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怎么话说的?这是老五卖艺的钱呢,咱们怎么好要?” 学戏唱戏有多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别看外面给脸喊一声“爷”,可在大部分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个人。 唱戏的嘛,下九流,下三滥。 老五年纪轻轻就接了班主的担子,又要在外事事周旋,难呐! 他们想干什么,平时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么能捎带上弟弟呢? 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不成,我得去找他去。” 三爷才要起身,就被二爷抓住了,“得了,你不知道他多犟?” 三爷无言。 确实。 二爷失笑,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蓦地亮起来。 “算咱们欠老五的,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大家就都不唱戏了,咱们哥几个种地养活他……” 说得三爷也笑了。 嗯,说好了,等天下太平了,就都种地去。 第73章 梨园(七) 老王毕竟只是局外人, 当年又小,纵然对花门颇多关注,也只能看见外头的热闹。 至于内中情由, 其实并不大清楚。 听他说了老半天五爷的喜好,徐沫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那满院子人到底怎么死的?” 已经听入神的牧鱼和师无疑瞬间回神。 是哦, 差点忘了来的目的了。 老王狠狠抽了口烟,理直气壮道:“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三人:“……” 徐沫看上去就想跳起来打人。 “不过啊, ”老王忽然话锋一转, 压低声音, 神秘兮兮道,“当年那事着实轰动一时, 听说还死了几个日本人……据说还有要员从外头赶过来,查了好久呢。有的说, 是有人看不惯五爷给鬼子唱戏, 干脆一起毒死。也有的说,是五爷给人报仇呢, 这才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徐沫一愣。 牧鱼问道:“报仇?报什么仇?” 老王道:“嗨,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儿, 谁知道呢。只是花门出事之前好一段儿, 城里的人就没见过二爷三爷了,报纸上还说南边二爷以前常去的秦老爷家里出了事,都在猜是不是跟这个有关联哩!” 师无疑忽然问:“花门中人都死绝了?” 老王点头又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据说当天在戏园子里头的,一个没跑儿。”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也就是说, 很可能有活口, 比如那位疯疯癫癫的“留声机”老头儿。 徐沫吞了口唾沫, 声音微微发颤,“那么多人,真就死在戏园子里头?” 若真有鬼的话,那昨晚……他去大本营趟了一趟? “可昨儿我们没碰见呀。”他问道。 老王挺意外地瞅了他一眼,“你胆子可真不小。” 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花门的规矩,逢双不开。” 徐沫掏出手机看了眼,嗯,今天17. 牧鱼好奇道:“为什么逢双不开?” 中国人不是挺喜欢双数的吗? “是五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班主订的规矩,说唱戏都是骗人的,这种下九流营生哪儿有什么成双成对十全十美?再者若是双,给人一拆也就散了……” 就连下头和外头人送礼,老班主也只收单数的。 既然注定不会有好结局,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期待。 牧鱼就觉得还有很多谜团没解开,今晚势必要再走一遭。 比如说“留声机”老头儿到底是不是花门惨案的幸存者? 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这里吗? 如果是,他当年怎么幸免于难的? 又究竟是什么支撑他坚持到现在? 还有,花门惨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离奇失踪的二爷三爷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若戏园中积攒的阴气都是当年的亡魂造成的,他们为何迟迟不肯离去? 是不甘?不愿? 还是另有缘由? “对了,”牧鱼忽然想起另一个关键问题,“那些尸体呢?有被好好安葬吗?” 老王就摇头。 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被迫回忆起某些惨烈记忆时的挣扎。 “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呐!整个蓉城高层都吓疯啦,鬼子那头也气疯了。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咱们的统统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不许人收尸……” 一连一个多月,整座蓉城都阴云密布,随时随地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鬼子兵,挨家挨户搜查,说这事儿绝对是□□干的,城里必然还有余孽,要抓出来云云。 老百姓的家里,铺子里,各种消费场所一瞬间成了没门没墙的,鬼子兵想进就进,想来就来。 你若好好配合,顶多□□,好歹还能留个底儿; 你若不配合,直接开枪! 门?钥匙?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人命?隐私? 那些算个屁! 上到官方,下到百姓,全都敢怒不敢言,视这一个月为奇耻大辱。 余孽自然是抓不到的。 或许他们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比起查明真相,借题发挥才是真正目的。 等鬼子兵带着满满的“战利品”离开后,蓉城官方上下一律封口,严禁讨论此事。 如此沉痛的一页,被生生从史书上抹去。 所以老王之后那代人大部分根本就不知道故乡曾蒙羞。 直到鬼子兵撤离前夕,看守尸体的人才敢松口,陆续有人将家人的尸首赎回来安葬。 五爷的也被人带走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做的,又葬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三人离开老王家。 正准备找地方吃午饭,顺便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巡警那边打了电话过来。 “你们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神仙?!”巡警似乎一直没休息,嗓子都哑了,“发疯似的,还咬人……” 留声机老头儿还没进医院大门就醒了,一睁眼就嗷嗷乱叫,嚷嚷什么“五爷”的,对巡警又踢又打。 那年轻巡警一不小心就被咬了一口,都出血了。 那老头儿也掉了一颗牙。 他的牙龈严重萎缩,牙齿也坏了,掉了一颗牙,竟然都没流几滴血。 没办法,医生直接给打了镇定,又做了一系列检查,震惊当场。 那老头儿的身体状况极差,不仅严重营养不良,还患有多种病症…… 他就像一只破破烂烂的老油灯,通体窟窿。灯芯都干枯了,却还是颤巍巍燃着一点火苗,看得人胆战心惊。 全凭一口气吊着。 “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什么时候猝死都不奇怪!” 医生这么说。 徐沫下意识看牧鱼。 牧鱼做口型,“能听清他说什么吗?” 巡警看了眼正挂营养针的老头儿,皱眉,“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年纪又那么大,这谁分得出来?好像就是什么五爷啊点心的,他是个卖点心的?哦,还有狗……” 他和同事不是本地人,听力起跑线跟牧鱼他们着实差不离。 倒是医院的医生护士有不少蓉城人,可就连他们也听不大真切。 这问了跟没问一样。 牧鱼又看徐沫,“我们晚上准备再去戏园,你呢?” 徐沫本想跟着,可一想到那里十有八/九真是个鬼窝,积攒起来的勇气就都噗嗤一声散了。 “我还是在外头接应吧。”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牧鱼笑了,“也好。” 他还挺喜欢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 牧鱼和师无疑先找了家纸扎店,买了些香烛烧纸之类,又叠了一兜金元宝拎着,天擦黑之后,就进了戏园。 以子时为界,昼夜交替,在这之前,阳气下沉渐弱,阴气上升渐强,正是鬼魅邪祟出没活动的时候。 几乎是刚踏入戏园的瞬间,两人就立刻觉察到不同: 跟昨天和今天凌晨相比,现在的戏园阴气重了不知几倍。 师无疑的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微抬,虚虚护住牧鱼。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两人的深入,周围的一切随之变化: 原本落满尘埃的木质地板突然水波似的荡开,那涟漪迅速扩张,抵达大堂四角后立刻向上攀爬。 涟漪所到之处,光芒大盛! 这片空间仿佛时光倒流,光阴轮转,黯淡的今日像被揭开的幕布一样迅速褪去,露出里面昔日的光鲜。 牧鱼和师无疑惊讶地看向四周。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昏暗的废弃宅子中忽然亮起,好像有几十个人同时燃灯。 明亮的灯光流水般泼洒开来,原本一片死寂的戏园里顿时热闹无比,说笑声、鼓点声、叫卖声、叫好声…… 他们看向四周,发现一切都仿佛变回民国时代。 无数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客人从门外走入,穿着长袍、西装的男人,穿着短袄、旗袍的女郎,笑意盈盈,就这么从他们身边掠过。 牧鱼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幽幽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酒气,以及淡淡的脂粉气。 此时此刻此地,俨然就是真正的民国戏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他们毫无准备地踏入一段疯狂的梦境。 他下意识走了两步,愕然发现来时的路已然消失不见。 “鬼打墙。” 师无疑低声道。 这里就像一只神奇的魔法匣子,外面看着死气沉沉,可只待时候一到,帷幕拉开,隐藏在深处的热闹便蹦了出来。 “两位,听戏吗?”一个小伙子迎上来,笑道,“里面请。” 他穿着民国时候常见的棉布衣裤,外头还罩着一件双排扣无袖褂子,中间用汗巾扎好,瞧着干净又利落。 牧鱼一愣。 这人知道自己死了吗? 师无疑却已经带着他往里走了。 “今天唱哪出?” 小伙计失笑,“两位是外地来的吧?当然是咱们五爷的《牡丹亭》呀……要点什么茶水点心?” 师无疑就从布兜里掏出来一锭金元宝,“挑个僻静位子,随便上。” 牧鱼:“……” 这不是他刚叠的纸元宝嘛! 严格来说,这片空间因为浓重的阴气已经形成鬼蜮,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甚至吃到的一切都是虚幻。 而为亡者准备的祭品,自然也会显现出合该在阴间的面貌。 那伙计的半张脸都被金光照亮了,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忙殷勤地接过,将两人引到楼上雅间,又邀功似的说:“这屋子平时不开,都是留给两位这样的贵客的。” 牧鱼一看,好家伙,这不巧了吗?这包间正是昨晚他们待的那间。 那伙计帮忙上了一桌子酒菜点心,正要出去,却听那位矮一点的客人忽然问道:“今天焦先生来吗?” “焦先生?”伙计一愣,茫然道,“什么焦先生?” 牧鱼也愣了,“就是南边来的焦先生啊。” 伙计挠头,“没听过啊,您是不是记错了?” 师无疑忽问:“二爷和三爷都在吗?” 伙计点头,“在呢,不过今儿没有两位爷的戏,还是说先生您认识我们几位老板?要不小的去通报声?” 师无疑摆摆手,“不必,你出去吧。” 等那伙计一走,牧鱼就道:“不对啊,老王说了,花门出事那天,二爷三爷早就失踪了,而且焦先生和他那个汉奸哥哥都在场的……” 师无疑从衣兜里掏出自带的保温杯递给他,“如果现在不是花门出事那天呢?” 牧鱼一怔。 如果不是花门出事那天…… 他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紧密如雨的鼓点。 戏开场了。 牧鱼其实不大爱看戏,但因为早年师父好这个,他也被迫跟着看过几场。 平心而论,都不如眼前这一出。 哪怕此番前来另有目的,牧鱼也不自觉陷了进去。 台上一位大青衣身段窈窕、体态婀娜,唱调婉转动人,更兼姿容昳丽,端的是个绝世美人。 若不是事先知道,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男人扮的。 “真美啊,”牧鱼赞不绝口,“你说是吧?” 他正要跟师无疑交流感想,谁知一扭头,却发现对面空荡荡。 师无疑不见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4章 梨园(八) “师无疑!” 牧鱼心头一跳, 小声喊道。 没有回应。 楼下看客们像刚才那样坐在位子上安静看戏,那灯还是亮的,空气还是香的, 一切都跟几秒钟前一模一样。 唯独没了师无疑。 “师无疑!” 牧鱼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此时戏已开场,后台伴奏时有时无,唯余台上的杜丽娘和婢女说笑。 论理儿,牧鱼这一声着实不算低, 可所有人都跟没听见似的, 照样盯着戏台, 如痴如醉。 之前师无疑在时, 牧鱼总觉得无所畏惧, 上天入地都去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今冷不丁只剩下自己, 突然就跟一个人缺了半边似的,腔子里嗖嗖漏风,心里没底。 他就好像急糊涂了, 脑袋里昏昏沉沉,下意识站起来想去找人,可抬起来的脚还没落下, 脑中突然一道白光闪过: 不对! 师无疑不可能不告诉自己就悄悄溜走。 即便他离开, 自己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没听见。 牧鱼缓缓收回脚,低头看向腰间: 胖头鱼勾魂索不见了。 所以,不是师无疑不见了,而是自己或者他们都在某个时刻被拖入另一个独立的鬼域。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男声, 似乎有些惊讶: “咦~” 牧鱼猛地回头, “谁在哪里?” 是五爷吗? 牧鱼才要追问, 突然周围所有的场景都被扭曲, 像被下水口疯狂抽走一样晕眩起来。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一切都变了。 牧鱼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一间颇具民国特色的屋子里: 古色古香的木质结构框架下,又充斥着大量西方文明入侵的痕迹,比如说皮鞋、珐琅茶壶,以及博古架边摆放的留声机。 视野有些僵硬,与其说是牧鱼自己的,倒更像是玩某种全息游戏的体验。 又或者是在借着别人的视野看故事。 他低头,就见自己穿了身雪青色绣翠竹的缎面长袍,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翠玉扳指,掌心还捏着把泥金折扇。 这……是谁? “……老五,大哥跟你说话呢。” 陌生的男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开始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玻璃,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牧鱼抬头望去,就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打扮,浓眉大眼,似乎很憨厚的样子。 见他抬了头,“大哥”的脸色好看了些,这才继续道: “我拿你当自家亲弟弟,这才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 别怪大哥说话不中听,咱们什么身份?人家什么身份?听我一句劝,别总拿乔,没好处!既然如今做了班主,也得替大家着想,不能像个孩子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虽不明前因后果,可牧鱼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他看见“自己”站了起来,将扇子往桌上一摔,冷笑道: “我自私?我拿乔?我是什么身份?我本本分分吃饭,不像有的人忘了国仇家恨,去给日本人当狗!” 咔嚓一声,扇骨断成几节,顺着光滑的桌面滑了下去。 牧鱼,又或是五爷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外头道:“梅先生都蓄续不给日本人唱戏,我也不做那亡国奴!” 他急促地踱了几步,又折回来,几乎指着老大的脸说:“我自私?姓焦的兄弟俩来一次我恶心一次,我撵过吗?若我自私,一早给打出去了!” 说罢,他一掀袍子坐下,“要唱你唱,反正我不唱!” 焦先生来看了一阵子戏之后,就给兄长发了电报,说蓉城出了个名角儿,着实了不得。 焦大闻讯而来,一见五爷,眼珠子都绿了,就差伸着舌头上来舔。 但兄弟俩竟克制住了。 五爷并没觉得轻快,反而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和沉重。 因为他太了解这种人了。 这会儿不求,必然在谋图更大的。 果然,兄弟俩私下商量了几日,后来找到五爷,说想让他给日本人唱两出。 “想必五爷也听过大东亚共荣的理念,太君是很有诚意的,千里迢迢跑到咱们这儿来做事,多么感人肺腑!” “我的上司,小田队长是个极其仰慕中国文化的人,来了之后,特意参观了许多文物,大为赞叹。早前儿没能听到梅先生的戏,他就深感遗憾,如今可不能再错过啦……” 这是要让自己给日本人唱戏呀! 五爷当场拉了脸,拂袖而去。 焦家兄弟恼了一回,私下又找了许多人做说客,到底不管用…… 他们私底下发了狠,决定要是实在说不通,一定要给花门点颜色瞧瞧。 梅先生名气大,海内外都有他的铁杆粉丝,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所以他自己不想唱,日本人还真没什么法子。 但这位五爷就不同了。 不过是个小小蓉城里的角儿,放在外面略有点名气罢了,也没什么有本事的靠山,弄他还不跟玩似的?! 若不杀鸡儆猴,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太君还有什么脸面? 猫猫狗狗都要骑到他们头上拉屎撒尿啦! 老大脸上泛了红,涌出一点类似恼羞成怒的情绪来,搁在桌边的拳头也紧了紧。 但他很快调整好,又用那副一直以来的憨厚神色慢慢道:“我倒是想,可惜人家不稀罕。” “你!” 五爷蹭的站起来,气得眼睛都直了。 良久,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今儿算是瞧明白你了,我替我爹不值,替二哥三哥不值!” 听他提到二爷三爷,老大骤然变色。 他像夹到尾巴的猫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先扑到窗边往下看了看,然后才蹑手蹑脚走回来,压低声音拼命道: “你疯啦!这个时候还敢提他们!不知道现在日本人满大街的抓□□余孽吗?” 有人说南边的秦家通共,所以在上次举行宴会时和赴宴的鬼子高官们同归于尽了。 也有人说,是□□潜入想要伏击日本人,结果不小心暴露,闹得不可收拾…… 但无论如何,因为二爷三爷之前就和秦家往来甚密,如今又下落不明,连带着整个花门也成了重点监视对象。 打从前几天开始,戏园附近就潜伏了特务和鬼子兵,五爷他们几个重要角色,走到哪都有人跟着,根本出不了城了。 五爷满面嘲讽,“你不配提他们。” 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老五!” “你唱戏人家不稀罕,”五爷手按在门把手上,头也不回的讥讽道,“但没准若想去做狗的话,人家也不缺那条狗链子!” “你!” 老大又羞又气,拍案而起。 一开门,五爷就发现外面走廊上挨挨挤挤站满了人,见他出来,都齐刷刷望过来。 五爷冷着脸道:“怎么,你们也想给日本人唱戏?” 五爷生得俊俏,待人也和气,素日大家都不大怕他。 可今儿才发现,这人压着一腔怒火时,两只眼睛几乎要迸出火星子来,竟也十分怕人。 竟叫人,竟叫人不敢直视了。 众人忽地低下头去。 五爷嗤笑几声,抬腿要走。 “五爷……” 后头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老话说的好,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哪儿能跟日本人硬顶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音未落,众人便纷纷附和起来,七嘴八舌道: “是呀,军队都打不过日本人呢……” “得罪了他们,咱们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的是呀,咱们好不容易在蓉城过两年安生日子,难不成也跟那些难民似的,四处逃荒去?” “我可不乐意……”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放着好日子不过图什么呀?听说那些日本人也不全是坏种,到了那些地方,还给老人发白米,给孩子发糖呢。要是咱们能把他们哄顺心了,一高兴了,少造杀孽,不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吗?” “就是就是……” 听着背后传来的这些话,五爷一颗心渐渐坠了下去,像掉进冰窟窿似的,一点点变凉。 戏班子的成员要么是父亲生前在世时收留的街头弃儿,要么是家里穷,养活不起,卖进来的,父亲一直都待他们很好。 虽不敢说视若己出,可当真是比寻常普通人家的父亲还要尽职尽责。 后来父亲去了,自己成了新任班主,自认也算仁至义尽,从没对不起谁过。 可如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人竟成了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又或者,他们一直如此,只是从没有机会表露出来。 现在给人家三言两语一吓,就怂了。 五爷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 二哥,三哥做的事情那样凶险,不也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吗? 左不过就是一死嘛! 好歹活的像个人样。 总比窝窝囊囊给日本鬼子当狗强。 日本人多凶残呐,在这之前,中国人惹过他们吗? 无仇无怨,可还不是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这会儿他们略说两句好话,你就听了信了怕了,殊不知,那人皮 他们怎么可能把你当个人?! 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你们要当汉奸!”小狗儿突然从后面钻了进来,指着他们骂道。 众人被他说得面上讪讪,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 “呸!”不知谁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王八羔子懂个屁,不过是个打杂的,爷们儿们说话有你插话的份儿?” “就是,滚边儿去!” 小狗儿气得涨红了脸,两只眼睛里都蓄满水光。 他激动地大喊,“保不齐二爷三爷就是给日本人害了的,他们还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你们,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竟然还想逼着五爷给日本人唱戏!” 此时牧鱼的感觉非常奇妙。 他好像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后世的外来客牧鱼,另一半是曾经名动一时的五爷。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一个素日被人瞧不起的小打杂为自己,为国人鸣不平。 “小狗儿。”五爷忽然道。 所有的争执瞬间像被按下暂停键。 众人都不说话了,齐刷刷望过来。 “五爷!”小狗儿跑过来。 他的口才不好,说不过那么多人,气得哭了满脸鼻涕眼泪。 五爷突然笑起来。 他掏出帕子丢过去,“擦擦脸,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没出息。” 小狗儿接了帕子,不舍得用,拿自己的袖子胡乱蹭了蹭脸,又哽咽道: “五爷,咱们,咱们不给天杀的日本人唱戏。” 五爷的视线缓缓从那一群人脸上扫过去。 谁都不敢跟他对视,他看过去的瞬间,便纷纷像被烫到一样躲闪开来。 五爷忽然笑起来。 这一笑,当真风华绝代,恰似春日梨花盛开。 “小狗儿,”他拍了拍小打杂的脑袋,解了钱袋丢过去,轻描淡写道,“打明儿起,你就甭来了。” 第75章 梨园(九) 接下来的几天, 一向温和的五爷一反常态发了许多次火,撵走了好几个人,整个花门上下都人心惶惶。 如今二爷三爷客死异乡, 四爷又整日流连酒馆赌场, 人影不见一个,众人便只好去找了大爷。 “大爷,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是呀, 五爷还说,这些日子都不登台了……” 大爷如今已经不大穿长袍马褂了, 而是改成了西洋传过来的西服皮鞋。 下头的人来汇报时他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裳。 大爷不紧不慢拿过笔挺的礼帽带上,闻言冷笑道:“你们怕什么, 他这是甩脸子给我看呢。” 不就是不愿意给日本人唱戏, 又拗不过大腿,这才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嘛。 “让他作,”大爷漫不经心道, “你们若怕,也走好了,左右少不了你们的银子。” 那几人闻言面面相觑, 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 “瞧您这话说的, 我们打小就是老班主买过来的, 自然是要留下跟花门荣辱与共。” “就是这么个理儿, 五爷毕竟年轻,没经过什么风雨,不晓得外头世道厉害艰辛,可我们知道啊!您这么干, 都是为了他好, 为了整个花门好!” “对对对, 依我看啊,这里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朝廷都没法子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折腾个啥?还不如安安生生过日子呢。” “就是这话,五爷闹小性子也忒不懂事,别看如今的焦先生捧着,万一真拧着把日本人惹恼了,能有咱们好果子吃?” 大爷心安理得的听他们吹捧一番,笑了。 “嗯,总算有你们几个明白人,我这么辛辛苦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大家好!” 他低下头打量一下自己新做的妮子西装,曲起手指弹了弹并不存在的灰尘,故作坚辛的叹了口气: “师父他老人家去了,老二,老三又糊涂,老四不顶事儿,老五嘛,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哪里晓得什么厉害?少不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撑起来,偏他又不了解我的苦心,唉……” 他将两只手掌一拍,十分洒脱且坦荡的说:“那又有什么法子呢?终究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花,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少不得我这个当哥哥的委屈些,能保了咱们花门上下平安无虞,就谢天谢地喽。” 一群人簇拥着奉承着,众星拱月般捧着她出了门。 牧鱼看的肺都要炸了,恨不得上去打死这个无耻之徒,奈何还没等付诸实践,眼前场景又是一花,再定下神来时他就发现自己正在下药。 民国时城市卫生条件远没有现代那么好,又大多是木质建筑,屋子里面出现蛇虫鼠蚁再正常不过,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几包药。 五爷趁天黑摸了几包药出来,一股脑倒进后院的井里。 蓉城早年的地上供水系统并不发达,好多独立的院子里都有自家挖的水井,日常用水都从井里打。 牧鱼眼睁睁看着“自己”做完这一切,神色如常的回去睡觉。 他好像明白当年的惨案是怎么发生的了。 像电影里画面被飞速拉过的特效,牧鱼眼前的场景变得一团模糊,拖着长长的残影一闪而过。 再平静下来时,他就站在了戏台上。 前方 牧鱼一抬头,发现正对着戏台,也就是视线最好的那个包厢桌边坐着几个人。 他们的年纪不大,西装笔挺,乍一看好像跟大堂里的看客们没什么分别。 但只要多瞧几眼,就会觉察出某种违和。 日本人! 牧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身体竟还在不受控制地走位、亮相、开嗓…… 不,我不想这样! 牧鱼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算怎么回事,到底是灵魂出窍,还是单纯的陷入幻境。 但无论是哪一种,长时间被困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说起来,师无疑去哪儿了? 他发现我的遭遇了吗? 还是说他正在经历同样的事情? 胡思乱想间,牧鱼渐渐发现了更多诡异之处: 看客们的反响很热烈,戏园里时不时迸发出巨大的喝彩声,貌似只是一场精彩的演出而已。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可不管过了多久,不管是什么喜剧内容,看客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没有变过。 他们每次都拍同样次数的手,喝同样时长的彩……甚至就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鼓掌的幅度,也从未变过。 甚至不眨眼睛的! 太诡异了。 如此灯火璀璨的大堂内,坐着的却好像一群人偶,一群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人偶。 犹如绚丽灵堂中摆放的精美纸人。 牧鱼的头皮都要炸了。 他不怕鬼,但最怕这种看似正常,却格外变态的场景。 正当牧鱼拼命想着该如何摆脱眼下这种局面时,灯火通明的大堂忽然晃了几下。 确切的说,是牧鱼所见到的东西晃了几下。 好似一股清风吹来,笼罩在眼前的薄雾系数散去,露出事物本该有的原貌。 刚才的“一团和气”瞬间大变样,出现在牧鱼眼前的只是满地口鼻流血的死尸。 就连花门留下伺候的那些人也没例外,全都东倒西歪死了一地。 他胸腔里燃烧着剧痛,火一般灼热,焰一样疼痛。 一低头,视线一阵模糊,像不断对焦的镜头,最终聚集在他掌心落下的几滴血。 那血迹渐渐与他曾经在舞台上看见的痕迹重合…… 牧鱼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中间还夹杂着滚滚袭来的欣慰和解拖。 多好啊,大家都留在这里…… 不,我不想留在这里! 牧鱼暗自道。 阴气忽然浓烈,仿佛是五爷留下的残魂再见到这一幕后,重燃旧恨。 牧鱼知道自己应该尽快摆脱眼下这种局面,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就在此时,眼前的场景忽然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如果说刚才的转场只是水面溅起了一圈涟漪,那么现在就是有十台八台最高功率的抽油烟机在拼命工作……慢慢聚集的阴气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而因为没有足够的阴气能量支持,牧鱼眼前的幻象最终维持不下去,伴随细密的崩碎声,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 最终,“咔嚓!” 眼前的幻象像镜子一样裂开,碎成千片万片,彻底消失在牧鱼视线中。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束缚自己的力量也随之松动。 牧鱼刚要抓紧时间再调动全身的阳气冲击一番,却见消失已久的师无疑忽然,从前方的浓雾中冲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 牧鱼大喜,“师无疑?!” 师无疑嗯了声,将青铜剑往眼前用力一挥,残存的阴气就像被割破的蛋糕一样分开了。 牧鱼跟着师无疑往前一跃,仿佛从果冻中挣脱出来一样,biu一下,轻松了。 而紧接着,魂魄归体,久违的身体拘束和沉重感席卷而来。 牧鱼从未像现在这样怀念躯壳的束缚和笨重。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坐在之前的包厢桌边,胖头鱼勾魂锁也好好的挂在腰间。 “小鱼?” 旁边的师无疑伸过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一种真切的凉意,牧鱼转脸一笑,“谢谢,我回来啦。” 师无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说起来,这还是牧鱼第一次见他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有点……小高兴! “好重的怨念和执念啊,”牧鱼感慨道,“我竟然不知不觉中招了,一开始还以为你不见了呢。”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师无疑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一生还太早。 牧鱼刚要继续追问细节,就发现楼下戏台处再次翻浑起浓烈的阴气,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人影渐渐凝结。 是五爷。 他环顾四周,发现许多本就能量薄弱的阴魂已经在刚才师无疑简单粗暴的疯狂吸食中魂飞魄散,微微蹙了蹙眉。 “请问您是五爷吗?” 慎重起见,牧鱼还是问了遍。 五爷抬头望过来,看见是他后竟笑了起来,“我好心招待两位,两位却伤害我的客人,这不太好吧?” 刚才牧鱼以他的视角经历了很多,但实际上也不过十几分钟而已。 师无疑发现牧鱼情况异常之后,先试图感应他魂魄的存在,结果一无所获。 “信号”被屏蔽了。 牧鱼的魂魄彻底消失在这片天地间。 这种情况显然不正常。 师无疑很快就推断出,牧鱼的魂魄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那种“东西”,在现代科学中被称为磁场的东西自成一个系统,那个系统是完整而独立的,所以能够屏蔽师无疑的搜索。 俗称,鬼域。 而构成鬼域的本质就是阴气和死者生前留下的强烈怨念。 师无疑完全没有像牧鱼那样给死人当心灵导师的兴趣。 他唯一想做,并直接动手做的就是消除此地的阴气。 只要阴气的量不足以支撑鬼域,被隔绝的空间自然就会显现出来。 于是师无疑被迫临时吃了一顿宵夜…… 果不其然,随着阴气减少,鬼域开始不稳定起来。 师无疑就见那戏台上的五爷闪了几闪,突然变成了牧鱼的样子…… 虽然现在看来牧鱼没有大碍,但他早就在心里给五爷狠狠记了一笔。 现在对方出现,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师无疑一言不发就要往下跳。 对付鬼魂这种东西,多余的都白给,直接物理超度最省事。 牧鱼赶紧拦住,“能吵吵就别动手,他也不容易……” 师无疑皱眉,又看了五爷一眼: 多么浓烈,多么纯正的阴气,一顿夜宵呢。 虽有些不情愿,他还是坐回去了。 牧鱼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话想问五爷,但真到了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却觉得好多问题根本不合适。 台上那风华绝代的戏子显然是个极其复杂的人。 他既有末武时代侠客的热心肠,却又能面无表情毒死100多号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五爷就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五爷轻轻笑了下,笑得很好看,却也有种无法言说的冷酷和决绝。 “我是班主呀,下头的人长歪了,自然要想法子扭过来。可惜人不是树,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不及了……” 尤其那些大爷的附庸。 他们看似只是因为怯懦而想法子苟活,并没亲手做多少残害人命的事情……但这种人最为可恶,可恨! 如果说大爷是真小人,他们便是伪君子。 前者将自己的恶坦然表露,人们尚且可以防范一二;后者却以受害者的形象伪装自己,人前装惨,人后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何其可恨! 外头的人怎么样?他管不着。但在花门之中,绝不允许有卖国贼存在。 那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6章 梨园(十) 若不知情, 恐怕任谁都想象不出这位看上去牲畜无害的爽朗青年能一举端掉一百多条人命。 他竟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口。 狠吗? 够狠! 最要命的是他不光对别人狠,直接狠起来连自己都杀了。 可谁又能指责他? 谁又有资格指责他! 师无疑了解到的虽不如牧鱼多,但通过之前老王的讲述、戏园的幻象, 再加上方才五爷的只言片语, 也大略能推测出大概: 清理门户。 同归于尽。 公里公道的说, 曾作为一军统帅的师无疑颇欣赏这种做法。 相较外部的侵略者,同胞投敌的行为更可耻可恨。 稍有不慎, 便会造成严重的连锁反应, 届时人心涣散, 不用外面打,自己先就散了。 乱世重典, 很多时候单纯讲道理是说不通的, 以铁血手段震慑才是收效最快、成效最高的方法。 当然, 唯一一点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帅”的自戕。 这种方式非常不可取。 如果对方刚才没有对牧鱼出手,师无疑甚至不介意跟他交个朋友。 五爷问:“你们是什么人?以前都没人能瞧见我。” 更别提摧毁幻境。 一人一鬼, 多稀罕呐。 建国之后,民间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通阴阳的大能仿佛瞬间神隐。 之前几个开发商和政府找来的所谓大师要么直接是滥竽充数的冒牌货,压根瞧不见他;要么只学了点皮毛, 不当事儿…… 五爷已经许久没这样跟人说话了。 他觉得这两个“人”跟之前遇到过的有些不同,罕见的起了点交流的意思, 这才让牧鱼借自己的视角看过往。 只是没想到那位鬼同胞性子忒急, 一会儿不见人就简直像要拆家了。 说完, 五爷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愣了下,稍作停顿后又说:“不, 以前也有个人……” 出于好奇心, 牧鱼顺口问道:“谁?” 莫非是同行? 五爷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 他微微拧着眉头, 像生前无数次为难时那样,屈起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额头。 “一个道士。” 道士…… 牧鱼心中的疑惑更甚: 可既然能看见五爷,为什么不顺道超度了? 就听五爷幽幽道:“他在这里连着听了几天戏,听够了,就走了。” 顿了顿,又说:“还烧了许多香烛和纸钱。” 牧鱼:“……” 师无疑:“……” 好家伙,这是听戏给钱呐。 做得还怪体面的。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所作所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五爷再次开口。 “你们也想赶走我,霸占我的戏园?” 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稍稍有点危险了。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曾经有无数人来了又去。 他们都抱着相同的想法和目的: 既然主人已死,那这座戏园子就充公了,自然该找个下家。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有的手段温和些,五爷的手段便也温和,把人撵走了就行。 有的自以为是,五爷便也简单粗暴,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是我的戏园子,谁也甭想做我的主! 幻境已破,戏园内恢复如初: 陈旧的木质建筑内尘埃遍布,琉璃灯碎了,广告牌烂了,就连原本鲜艳华贵的大红色幕布上也落满灰尘,一侧的连接处因为常年失与维护而腐朽,颓然落下,在戏台一角形成大片阴影。 因为不常有人来,这里成了蜘蛛等昆虫的乐园,墙角桌角等一切角落都密密麻麻织满了厚重的蛛网。 一楼大堂的桌边,二楼的包厢内都坐满了半透明的浅蓝色幽魂。 他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容貌,七窍流血,扭曲而痛苦着…… “疼啊,好疼啊!” “救命,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老五,老五啊,大哥错了……” 整座戏园子都被划规为五爷的鬼域,他以自身执念画地为牢,将所有幽魂都禁/锢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们垂死挣扎间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也还像留声机中的黑胶碟片一样永远留存,不断循环。 浓烈的阴气像永无止境的河流绵绵不绝,流水般倾泻而下,沿着地板迅速铺开。 彻骨的冷,刺骨的凉,无视一切物理障碍,只按照鬼主的心意蔓延。 牧鱼不想沾染这玩意儿,连忙躲闪。 刚才因为一时疏忽着了道,师无疑一直憋着口气,两只眼睛恨不得死死钉在牧鱼身上。 这会儿他刚本能地打个哆嗦,不等腰间的勾魂索有动静,师无疑就先一步拔剑出鞘。 他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向下,笔直朝着地板戳下去。 锋利的剑身和地板接触的瞬间,金光大盛! 淡金色的罩子将他们护在中间,阴冷之感瞬间荡然无存。 只要制造鬼域的鬼魂还在,阴气就永远不会断绝。 而牧鱼显然不太想动粗。 五爷轻轻咦了声。 他从没见过这种功夫。 金光出现的瞬间,他就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怕,可灵魂却在排斥那金光。 牧鱼松了口气,笑着向师无疑道谢,又对五爷说: “你该做的已经全都做完了,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地守在这里? 踢皮球的招数屡试不爽。 五爷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为什么不想离开……”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记得自己是花门的班主,下头的人长歪了,没出息,是他的过错。 他得守着这儿,不能叫下头的人再去外面祸害旁人。 我得清理门户呀。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然后呢? 五爷也不懂。 是啊,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突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五爷的沉默。 两只鬼齐刷刷望过来。 牧鱼尴尬的掏出手机,“抱歉抱歉,接个电话……” 刚按下通话键,那边徐沫的大嗓门就火急火燎传过来: “大师,坏了,那疯老头跑啦!” 五爷正一脸好奇盯着牧鱼手里的小方块,后者难免有点分神,一时没回过神来,“谁怎么了?” 徐沫抓着车钥匙从输液室冲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忆着里面的场景,“就是在西园子地底下抓出来那个疯老头,抱着留声机的那个!之前警察不是送他到医院来检查吗?医生给他打了镇定,然后就放在这边输营养液,结果我就出去拿了个外卖的工夫,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自己拔了输液针,从后门跑了……” 那疯老头明显跟现代文明脱节,针头拔得一塌糊涂,现场地上和墙上都滋了好几道喷溅血迹,活像案发现场,触目惊心。 医生和护士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按照他们给的镇定剂的量,至少还得半个小时之后才能醒。 牧鱼忽然回忆起之前以五爷的视角经历的那些事,又想起之前徐沫曾说几个本地医护人员听那个疯老头说的什么“狗”的字眼。 当时大家都以为这个老头儿自己还养了一条狗,可现在看来…… “当年打杂的那个小狗儿是不是没死?” 五爷点头,眼神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他是个好孩子。” 所以在动手之前,他找借口把戏园子仅存的几个好孩子撵走了。 “离开之后他去哪里了?他在蓉城有家人吗?” 牧鱼追问道。 五爷明显愣了下。 “他是当年我在外头捡来的孤儿,没有家人。不过那几年他应该攒了点钱,当时大家都往西北跑……难道?” 牧鱼瞬间理清了所有思绪,语速飞快地对现场的两只鬼和话筒那边的徐沫道: “那个疯老头就是当年在戏园子里打杂的男孩儿小狗儿,五爷保了他一命,事发后他却想办法回到了戏园……” 或许在小狗儿心里,令所有人闻风而逃的戏园子才是他真正的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 所以哪怕花门没了,哪怕蓉城随时可能沦陷,他也还是想方设法逃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就像守护着曾经的旧时光,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了几十年…… 第77章 梨园(十一) “你竟然没认出来?!” 见五爷那么惊讶, 牧鱼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难道那老头不是当年的小狗儿? 可未免巧合太多了些。 除了这个答案,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五爷被问住了。 实际上,他并不完全记得过去的事情。 在他死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 魂魄都处于蒙昧和混沌。 “他”只是出于本能的保持着生前唱戏的习惯,又凭着最后一丝执念将那些亡魂死死困在原地。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五爷自己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他慢慢汲取天地间游离的阴气,终于重新找回了神志。 而那个时候, 他就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然大变样。 他出不去了。 也根本不知道死去到现在, 这中间漫长的空档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也是在那个时候, 他发现戏园子里还有其他活人: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流浪了很久, 衣衫破烂拱肩缩背, 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长得很长。 大约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梳洗过,他全身的毛发都沾满污渍,结成又脏又大的一团, 完全看不清样貌。 而且他也基本不说话,每天只是抱着一台五爷极其眼熟的留声机听啊听。 最初,五爷甚至没认出那台留声机。 只是觉着那里面的声音好熟悉。 又过了两年, 五爷终于回想起来, 这是曾经兄长送自己的礼物。 可是如今呀,物是人非, 都已不在。 只是这个男人是谁呢? 五爷想不起来。 或许,是自己的戏迷吧。 五爷曾经试图跟他交谈,可惜对方看不见鬼魂,自然听不见他说话。 不过偶然碰上阴气最盛的那几夜, 那个流浪汉又似乎能隐隐绰绰的看见、听见些什么。 五爷有点欣慰。 其实他是个很爱热闹的人。 哪怕如今死了做了鬼, 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能有个人做伴, 挺好。 渐渐的,外面的世道好像又变了。 陆续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手里举着奇奇怪怪的电影似的东西,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一开始五爷想跟他们聊聊的,问问外面到底怎么样了?仗到底打完没有?中国人到底赢了没? 可很少有人能听见他说话。 即便偶尔有几个能瞧见五爷的影子,无一不是吓得魂飞魄散…… 久而久之,五爷也放弃跟外面的人交流了。 他甚至生出一点恶趣味,总想吓唬吓唬他们…… 另一边,查看了监控的徐沫和民警很快确定了疯老头的逃跑路线,驾车一路狂追。 很快,他们就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疯老头。 他茫然地站在马路中央,胳膊上流着血,腿上发着抖,往左走两步又退回来,朝右走两步又退回来,浑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繁华的都市对他而言是那样陌生又可怕,他浑身的弦都紧绷着,像被困在囚笼中的斗兽,又惊又怕,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他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好像突然有人闯到戏园子里把自己抓走了,还用针扎他…… 他拼了命的想逃跑,却因为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而迷了路。 他不知该往哪里走。 不久前,他刚被强制洗了澡。 因为太久没有做过清洁,他大部分头发都根本梳理不开,只能剪掉,又稀疏,露出好大一块光秃秃的头皮。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各种急慢性疾病使他极度消瘦,透过单薄的病号服,就能清晰的看到里面的肋骨痕迹…… 像极了一只走失的流浪狗,哪怕被人捡回来收留,也执着的想要回到自己的狗窝。 徐沫突然就有点心酸。 他赶在那两个民警之前跑下车去,边跑边喊: “你是不是要回戏园子?我带你回去找五爷!” 民警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追在后面喊: “站住,你别过去!” 那老头明显神志不清了,虽然虚弱,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万一被刺激到,暴起伤人可就坏了。 谁知徐沫反而叫他们别动。 “我没事,真没事,你们别过来,人太多就吓着他了……” 两个民警面面相觑,眼见的疯老头好像确实对他们的制服有点心理阴影,不由郁闷地放慢脚步。 惊惧交加的疯老头一开始并没听清徐沫的话,见他过来,吓得抱着头哇哇乱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徐沫赶紧停住,不断重复刚才的话。 大约是觉察到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疯老头渐渐安静下来。 “五,五爷!” 他掉了几颗牙,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开场了,开场了!” 今儿是五爷唱戏的日子,我得回去啊! 两个民警对视一眼,还真行啊。 徐沫一点一点蹭过去,安抚了一番之后又冲那边比划: 留声机呢? 民警甲挠头。 一早就送回所里当物证了,谁还抱着那么大玩意儿到处跑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好在疯老头实在很容易满足,听徐沫说要带他回去找五爷后便瞬间安静下来。 两个民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徐沫竟然带着他往医院的反方向去了! 两人一怔,忙不迭回头抓起车里的喇叭喊: “错了错了,人留下……” 戏园子。 五爷正和牧鱼说话,就见师无疑忽然向外看了眼,“来了。” 气息雷达动了。 什么来了? 五爷正疑惑,牧鱼就松了口气,“看来人是找到了。” 那疯老头儿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小狗儿。 算下来,如今也有七、八十岁,又是那样的身子骨,流落在外的话,保不齐就出什么意外。 过了会儿,外面马路上由远及近飘过来一段警笛声。 牧鱼跑到大门口时,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抬头就见徐沫一个急刹车带着小狗儿跳下来。 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冒出缕缕青烟,宛若夺命狂徒。 后面警车没命的追,时不时还有大喇叭喊: “徐先生,徐先生,麻烦靠边停车!” 师无疑明显对这种神展开始料未及,表情不多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震惊。 牧鱼:“……” 一会儿不见,您这是玩起生死时速来啦! “找到了找到了!” 徐沫喊道。 而那小狗在看见戏园子的瞬间就疯狂挣扎起来,徐沫没想到他还有力气挣扎,一时不查,给他跑脱了,愣了下,也跟着追上来。 “血,你胳膊上还流着血呢!” 这老头好像完全跟社会脱节,连拔吊瓶的手法都非常简单粗暴,愣把胳膊上划出来一道大口子。 疯老头儿不管,只是跌跌撞撞往戏园子里冲。 众人跟着跑进去时,就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满是灰尘的凳子上,痴痴的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发笑。 “五爷,五爷……” 两个民警也就是顾忌徐沫冤种投资商的身份才没爆粗口,“徐先生,你实在是太乱来了……” “嘘!” 徐沫却突然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微微侧过脸,“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两个民警下意识道:“哪儿……” 谁知话音未落,原本一片死寂的幕布后竟真隐隐约约传来鼓点声! 一声悦耳的“小姐呀~”,仿佛正式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序幕,那空荡荡的戏台上,也渐渐凝出一个人形! 在外行人看来,那人头戴晶亮五彩发饰,身穿粉色戏服,手持金面扇,行走间婷婷袅袅,端的好一位大家闺秀。 “嘶~” 民警甲狠狠抽了口凉气。 他本人对昆曲不感兴趣,可架不住外婆和老妈喜欢,隔三差五也被迫跟着看两段,虽没刻意研究,但是比较知名的几出戏的经典扮相都记得。 眼前这个可不就是杜丽娘吗?! 疯老头儿原本浑浊的眼底忽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 他拼命拍起巴掌,“五爷!” 五爷?! 闹鬼的传闻竟是真的? 两个民警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对未知的淡淡恐惧。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令他们一直以来信仰着的唯物主义和科学理论摇摇欲坠。 随着台上那位戏装丽人演唱的深入,他们惊讶地发现戏园内的场景也在疯狂变化,仿佛只是一瞬间,萧条潮水般褪去,灯火通明、戏友满座。 民警甲的嘴巴慢慢张大,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民国打扮的人群,心神巨震。 长袍马褂,儒裙短袄,还有西式的洋装礼帽,他们如痴如醉的看着戏台,时不时喝着鼓点叫好喝彩,看上去跟正常的狂热票友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些……还是人吗? 民警甲下意识看向同行的前辈,声音发颤,“张哥……” 张哥也看到了,脸色也不太好看,微微摇了摇头。 一个人看见还有可能是错觉,两个人三个人……都是错觉? 很多时候,往往最不像答案的那个选项才是正确答案。 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们一直以来的认知。 师无疑忽然道:“安静听戏。” 老祖宗的规矩,甭管底下有人没人,戏一开场就不能停。 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这话,今儿可算应验了。 毕竟演下戏园子里的活人委实不算多。 五爷这一唱就是两个多小时,在场众人也跟着看了两个多小时,从最初的震惊忐忑,到了最后的如痴如醉。 五爷停下来时,牧鱼等人竟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当最后一丝唱腔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方才的繁华好似黄粱一梦,也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废弃的楼内建筑重新回归。 但杜丽娘,或者说五爷竟然还在。 他突然出现在台下,盯着疯老头看了会儿,良久,幽幽一叹,“小狗儿啊小狗儿,你可真傻。” 当年我让你走,你怎么就没走呢?! 一直都被大家当做疯子的老头儿愣了几秒钟,两只眼睛里突然就滚出泪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五爷没走,他没走啊!! 他颤巍巍站起身,哆哆嗦嗦伸出手,似乎想去碰碰五爷却又不敢。 “五爷啊,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俊俏,”他有些害羞的笑了下,“可是我呀,如今是条老狗啦!” 说罢,他竟两眼一闭,向后摔了下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8章 梨园完 老头儿一栽倒,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徐沫和两位民警都冲上去查看情况, 又忙着急救、打电话。 五爷也很着急, “他……” 牧鱼看着掌心出现的卡片,叹了口气。 他死了。 那卡片上关于死因的字迹变来变去,从一系列器官衰竭最终定格为四个字: “油尽灯枯”。 老实说, 以他这种医生见了都大呼震惊的实际情况, 能挺到现在都是医学奇迹。 而现在,小狗儿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五爷,多年来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人就不行了。 不多会儿, 老头儿的魂魄从身上飘了出来。 他有点懵,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五爷激动不已,“小狗儿?” 老头儿怔了下才转过头去,看看他,又低头看看地上的自己。 多么神奇。 他分明还在地上躺着,可却又能亲眼目睹别人对自己展开急救。 “我,我……” 我死了? 刹那间, 仿佛时光倒流, 病弱的老头儿化为十来岁的少年。 与五爷魂魄相见的这一刻, 小狗儿也变回了昔日的小狗儿。 看见那张少年面庞的瞬间,五爷心中好一阵心潮翻滚, 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 “是我害了你呀!” 若不是守着自己, 他也不会一辈子躲躲藏藏,落得如此结局。 小狗儿却憨憨一笑, 像当年那样挠着头道: “我的命是五爷救的, 当然要守着您。” 只要想着这里是您曾经待过的地方, 我就不怕。 这辈子,我不后悔。 “真好,”他笑起来,“我又能跟着五爷啦!” 小狗儿在救护车抵达之前就完全丧失了生机。 将他带过来的徐沫十分自责,怔怔望着救护车远去,眼眶泛红。 等车尾巴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他哆嗦着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抬手就甩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而目睹一切的两个民警也说不出怪他的话。 民警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算,得偿所愿了……” 之前他们就听医生说了,那老人早已是风烛残年,身体像个筛子似的漏风。 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怕是也熬不了多久。 而且,就算救助了,又能怎样? 老爷子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这件事早已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如果连这点指望和念想都剥夺,就算苟延残喘,多活几天、几个月,对他来说,才更像是折磨吧。 老头儿去了医院,两个民警也要跟去处理各种手续。 临走前,民警甲下意识往戏园内看了眼。 “张哥,那边是不是……” 张哥不敢再看,反手拖着他就走。 “闭眼!” 他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 在五爷那道鬼影身边,赫然又多了个影子! 不能再看了。 再这么下去,他多年来的信念都要崩塌了。 徐沫到底不死心,也跟着去了医院。 如果要负责任,他也认了。 至少,能叫心里好受些。 终于能跟五爷面对面说话,小狗儿一改生前的混沌,呱唧呱唧追忆往昔。 最初,他是真的以为五爷讨厌自己了,哭得可惨,连着几天都跪在戏园子外头不肯走。 可后来事发,他突然就想明白了: 五爷在保护我。 “当时知道出事了,我可伤心,恨不得替您死了……可我觉得,您是不会走的……日本人不让我们收尸,后来还是四爷到处打点,求了人,才好歹把您换下来……” 五爷和牧鱼他们都愣了。 竟然是四爷。 那个一直被大家看不起的酒鬼赌徒。 因当年四爷一直留恋酒馆赌场,常年不着家,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次日一早,刚出赌场的他惊闻噩耗,还不敢相信。 什么叫都死了? 前儿我偷偷回去瞧来着,老五那小子威风凛凛,好着呢! 四爷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回了戏园子,不等进门就给拦下了。 “什么人,也敢没头没脑的往里闯!” 那汉奸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十分厌恶地将他推倒在地。 四爷摔懵了,才要往上爬,却被人群中钻出的小狗儿拉住了。 “对不住大爷,”小狗儿熟练地冲那汉奸露出个讨好的笑,拖着四爷就往人群外头走,“我哥喝多了,冒犯您了,我们这就走……” “老五,我得找老五啊……” 四爷两眼通红,踉跄着,不肯走。 小狗儿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带您去找五爷!” 四爷大喜,一边哭一边笑,“我就知道那小子……” 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小狗儿遥遥指着城门楼子上的一整排死尸,哭道:“五爷在那儿!” 风一吹,那些尸体就跟风筝似的晃起来。 四爷看见中间那穿戴着戏服的尸体,两腿一软,一屁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五,老五啊!” 老五生前是个多讲究,多体面的人呀! 颓废了小半辈子的四爷突然振作起来。 他开始四处游走,求爷爷告奶奶,将曾经师父那一辈儿的人脉,他还活得像个人的时候的人脉全都找了一遍。 四爷不求别的。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他只想带老五回家。 人没了,总要入土为安呐! 但没人敢给他开门。 四爷磕破了头,发了狠,又一头扎进赌坊。 他这辈子没别的本事,但求祖师爷显灵,就祝他这一回! 四爷拿命去跟人赌。 有输有赢。 所幸输少赢多。 没了一条胳膊的四爷拿着赢来的钱,连着几天舔着脸狗似的去敲那些人的门。 他也不敢找那些大官儿,人家瞧不上他,他也出不起人家给的价码。 不过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世道,只要给够了钱,下头那些最不起眼的小虾米才最有法子。 许是被四爷豁出去的气势震慑,又或许那些人自己也良心未泯,看不下去日本人糟践同胞的行为,他们开始偷偷用城郊流民的尸首替换城墙上悬挂的。 时间一长,原本的尸首也开始肿胀腐败,只要趁天黑偷偷了衣裳偷梁换柱,没人会发现。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 小狗儿和四爷背着五爷出了城。 曾经繁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清冷得像一座鬼城。 四爷只剩一条胳膊,背不扎实,小狗儿就在旁边扶着。 一边走,一边哭。 四爷就笑,“傻子,哭什么?爷们儿回家了!” 二爷三爷出事后,尸首弄不回来,五爷悄悄在城外给他们弄了衣冠冢。 如今,也算团圆了。 小狗儿用力抹了把脸,“嗯!” 四爷走了一段儿,有些气喘。 过去那些年他早就把功夫撂下了,如今身子骨大不如前。 又没了胳膊…… 没钱买药,伤口迟迟无法愈合。 他低头瞧了眼断臂处,血糊糊一片。 血迹被雨水一冲,顺着半边身子流到地上,拖出来长长的一条蜿蜒的红色痕迹。 小狗儿带着哭腔,“四爷……” 四爷笑着拍拍他的头,“没听过那句话吗?祸害活千年,老子且死不了呢!” 他瞧了眼已经肿得看不清模样,开始发臭的五爷,失笑,“老五,如今你可胖得多了……” 说完,他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重新咬牙站起来。 “走!” 五爷在他背上,死沉。 四爷走的一歪一斜,一个趔趄,一条坠子就从五爷身上漏了出来。 四爷一怔。 是他送的。 老五嘴上嫌弃,却一直戴着。 他站在半天没动,突然低下头,哭得浑身抽搐…… 听小狗儿说完,五爷心里就跟过了油锅似的,疼得一抽一抽的。 “四哥他?” 小狗儿低声道:“我们买不到盘尼西林,四爷的伤口一直好不了……” 五爷下葬没多久,四爷就倒在了他提前给自己挖好的坟坑里。 再也没起来。 五爷沉默半晌,低低道:“也好……” 哥儿几个勉强也算团圆了吧。 戏园内许久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五爷才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世道变了,日本人被赶跑了,他的使命完成了。 而他认识的人,也都不在了。 牧鱼小声问:“那以后您有什么打算?” 虽然这会儿提这个问题有些煞风景,但五爷总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截至目前为止,他手中一共只出现了五爷和小狗儿的两张生死卡。 至于戏园内其他的亡魂却都没有动静。 牧鱼不确定是那些人生前作恶多端,得不到轮回机会,还是单纯因为被五爷困在这里同化、控制太久,魂魄已然残破不全,所以直接丧失了轮回机会。 五爷最后一次看了眼戏园,缓缓做了个吐气的动作,仿佛松开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那就,走吧!” 就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见到几位哥哥。 一直没说话的师无疑忽然开口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不光五爷和小狗儿,连牧鱼也愣了下。 他有些惊讶地瞧了师无疑一眼,突然意识到,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师无疑才是跟五爷最有共鸣的那个人…… 五爷明显意动,但又有些迟疑,“可以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确实想看看这山河如今的模样。 但他以前试过,根本出不了戏园。 牧鱼扬了扬手中的生死卡,上面赫然多了一行新字: “心愿:看看外面的世界” “再试试吧,这次应该不同了。” 以前的五爷只是被执念束缚在原地的怨灵,自然无法离开。 而如今,他放下了执念,这栋建筑自然也就不能继续束缚他了。 目送五爷和小狗儿远去,牧鱼看向师无疑,失笑,“放心吧,我不会再走丢的。” 自从被五爷的鬼域迷惑后,师无疑就对他寸步不离,哪怕能气息感应,也非要把一双眼睛都钉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一错眼,人就会原地消失似的。 师无疑微微抿唇,突然勾了勾手指,一道阴气化成的灰线迅速攀爬上牧鱼的手腕。 死扣。 做完这一切后,师无疑动了动手指,就见牧鱼的手腕也跟着晃了起来。 师将军满意了。 牧鱼:“……” 有点儿过分了啊!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9章 尾声 其实去蓉城也不过才三几天, 但是因为作者懈怠,前后几乎拖了一个月,效率极其低下。 以至于牧鱼和师无疑回家时, 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牛大爷照例拎着鸟笼子外出遛弯,经过饭馆时习惯性瞥了眼。 本以为还会像前两天那样看到铁将军把门, 没想到, 竟然开了! “呦,回来了?”他惊喜道。 多日不见,分外想念。 那黑八哥也跟着蹦蹦哒哒, “回来啦,回来啦!” 牧鱼笑道:“您要吃饭吗?可惜店里没什么东西。” 刚回来, 还没来得及采购呢。 牛大爷略有些遗憾地摆摆手, “回来就好,左右也不差这一顿。” 顿了顿, 又笑呵呵的说:“就是习惯了每天上你这里来坐坐, 这突然关门,好像一下子没地儿去了似的,怪不得劲儿的。” 说话间,又有几位熟客进来。 都是住在这附近的,平时习惯了有事没事来饭馆坐坐。 饿了就叫点东西吃,不饿,也能碰见三五老友, 闲聊几句, 也很不错。 与其说来就餐,倒不如说已经成了生活中的某种习惯和念想。 听牧鱼说还没准备菜, 大家也不急着催, 确定明天正式开门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确认后厨的管道燃气没有异常, 牧鱼和师无疑开着小面包去了菜市场。 饭馆可以晚开,但自己还是要按时吃饭的。 再回来,心境截然不同了。 这次外出搞副业,虽然没有直接拿到酬金,但徐沫把位置最好的一个大拐角铺面预留给了他。 几年之后就可以坐收房租。 那样的地段,那样的面积,一年的租金就海了去。 只要没有什么大开销,下半辈子混吃等死都够了。 说起来,牧鱼本就是没有什么大野心的人。 虽然喜欢钱,却从未奢望过拥有太多的财富,够用就行。 有套房子,有辆小破车,没有贷款。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 曾经以为遥不可及,没想到开展副业之后竟都迅速就位了…… 牧鱼忍不住感慨,真是艺多不压身! 师无疑不大懂挑菜,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当个人形货架。 走了几圈之后,他身上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菜兜子。 “差不多了。” 牧鱼检查一番,“再割几斤牛肉卤着吃!” 卤牛肉下酒,简直绝配! “呦,兴致蛮高的嘛。” 谢必安忽然抱着胳膊从拐角处晃晃悠悠走出来。 周围人来人往,他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一点儿避让的意思,径直从行人身上穿过。 看清师无疑的造型后,他立刻笑得好大声。 师无疑报之以冷笑: 你个蹭饭的! “你怎么在这里?” 牧鱼及时打断了二者间大概率爆发的掐架。 谢必安骄傲道:“工作。” 他是正经上班族,可不像某些人一样,整天游手好闲! 师无疑持续冷笑。 不过社畜罢了! 他的冷笑实在刺眼,谢必安刚要还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对方手腕上系着的阴气线。 灰色线条一路蜿蜒,最后消失在牧鱼腕间。 谢必安:“……” 他立刻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漂亮的脸蛋扭曲,原地柠檬成精。 妈的,狗男男! 牧鱼有点好奇,什么人这么大排场,还用白无常亲自走一趟? 他和师无疑都忍不住环顾四周。 菜市场内人来人往,虽神色各异,可看上去都充满活力。 这种地方,会以什么形式迎来怎样的告别? 师无疑的视线忽然落在迎面走来的一个老爷子身上。 来了! 他头发雪白,带着金边眼镜,穿着雪白衬衫,十二分整洁。 只是……身上的阳气正在急剧衰弱。 大爷手里提着一扎菜,边走边核对购物清单。 路过海鲜摊子时,他停了下来,刚要开口问,却突然站在原地晃了晃,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周围汹涌的人潮先是一滞,几秒种后,众人反应过来,高高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了!?” “哎好像有人摔倒了?” “大爷,大爷?你没事吧?” “哎是不是发病了,带药了吗?!” “120,快打120啊!” 谢必安屈指弹了弹手中的生死卡,“走了。” 牧鱼看见卡片上的字迹: “……死因,脑动脉瘤破裂。” 脑动脉瘤破裂是一种比较凶险的急症,如果抢救及时,有一定生还率。 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种概率将会无限降低。 路人的急救电话还没打完,一道人影就从老爷子身上升了起来: 是他的魂魄。 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注意力马上就被身边的喧闹吸引过去。 有人昏倒? “让让,我是医生!”老爷子伸手,想拍拍前面几个人的肩膀,“麻烦给病人留出空间……”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自己的手掌从对方身上穿了过去。 前面那人一个哆嗦,似乎感到有凉风拂过。 他一个缩脖子的动作,老爷子就从空隙中看清了地上躺的那人的脸。 好熟悉。 那不是……我吗? 牧鱼和师无疑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看谢必安跟老爷子说了几句话。 老爷子微微一怔,又低头往地上瞧了两眼,似乎有些遗憾,却并不怎么意外。 作为医生,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 几年前他就查出脑动脉瘤,但因为位置不好,年纪也大了,手术风险很高。而即便成功,后遗症也可能让他无法再从事现在的职业。 所以老爷子拒绝了手术的提议,家人选择尊重他的意愿。 素来张扬的谢必安难得恭顺。 “您一生救人无数,有大功德……请问,还有什么遗愿吗?” 这种功德加身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优待。 到了地府,若想留下,便能做个一官半职,福泽可荫庇子孙后世。 若不想留,也可挑个好人家迅速投胎转世。 老爷子笑着摇摇头,倒背着手,目送自己被送上救护车。 这感觉还挺有趣。 他这一生无怨无悔。 没有任何遗憾。 晚上牧鱼和师无疑卤肉吃,前者忽然心生感慨。 “师无疑,过几天咱们就出去玩吧!” 原本还想等着入夏之后再去北边看师无疑的家乡,但白天的那个插曲却忽然让他再次意识到人生苦短,而他截止目前为止好像还从未肆意享受过。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将来迎来死亡时,也能像今天这位老爷子一样坦然。 刚忙了一天的谢必安穿墙而入,还未落地就听见这话,忍不住吐槽,“喂,好歹对工作上点心啊!” 我们一天忙忙碌碌,你还年纪轻轻,就想着撂挑子咸鱼躺平,像话吗? 牧鱼躺得理直气壮,“以后我就是包租公了,还干什么活?” 师无疑反手甩出一包厨余垃圾,“不速之客没资格说话。” 谢必安抬手打掉,动作非常潇洒自如,“嘿!” 没系紧的垃圾袋瞬间散开,无数菜叶子、菜根、果皮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牧鱼瞬间原地爆炸,挠着桌子嗷嗷怪叫,“啊啊啊啊啊,你们两个混蛋,我刚扫的地啊!” 于是下一刻,师将军和七爷被迫统一战线: 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捡垃圾。 牧鱼抱着胳膊黑着脸,用脚尖点地挨着检查,嘴脸一度非常可怕。 两个加起来几千岁的鬼了,竟然还玩垃圾! 许久不见的范无咎从谢必安身后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陶罐,“打扰了。” 牧鱼嗖一下窜过去,笑眯眯伸手,“哎呀,你看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呀!放着我来我来……这什么呀,还挺沉的。” 说话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朝谢必安甩眼刀子。 你看看人家这觉悟! 再看看你!每次登门就扎着两只手,带着一张嘴,还隔三差五混饭吃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量,像话吗? 师无疑瞅七爷: 听见了吗?像话吗? 七爷: 滚蛋! 就听范无咎说:“这是以黄泉之水汇聚了怨鬼千年怨恨的极阴之酒。” 牧鱼脸上的笑容有瞬间僵硬,双手立刻划出一道弧,将刚揽到自己身前的酒坛子又退了回去,动作如行云流水,观之赏心悦目。 “你看来就来吧,客气什么!”他笑容不变,只是看上去有点阴森,“我是那种随便收人礼的人吗?快拿回去!” 喵的,我怀疑你想弄死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牧鱼实在算个行动派,出去旅行的念头刚冒出来,几天后,他就再次闭门歇业,拉着师无疑自驾北上了。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沿途风景极佳,两人轮流驾驶,一路走来,看遍风光。 进入大草原后,他们还亲眼见到了迁徙的野马群。 不亲眼看真的完全无法想象那种万马奔腾的震撼: 整片天地都在震颤,烟尘弥漫,脚下的土地像蒙着的鼓皮,嗡嗡作响!细小的沙尘颗粒抖动着升起。 数千匹骏马如洪流滚滚而下,伴着马嘶声势震天,不可抵挡! 仅仅是一瞬间,牧鱼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骑兵曾在一段时间内天下无敌。 这样一支带有巨大冲击力和杀伤力的铁军横冲直撞,一切阻拦都如纸糊,步军对上他们就是个死。 他又进一步明白了中原汉人能抵挡住外族铁骑的进攻是多么不易: 他们生生用自己的短处扛住了别人的长处! 牧鱼隔着这么远看都觉得头皮发麻,那些将士却还要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迎头冲上…… 这一寸寸的边疆和土地都是他们的血肉铺就。 师无疑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柔软了。 “你们真的很了不起。”牧鱼由衷感慨道。 第80章 雪山 出发前, 牧鱼买了帐篷、睡袋等野营用品,白天开车,晚上就在星空下好眠。 如今渐渐热起来, 倒也不觉得冷。 考虑到要去的地方地广人稀,动辄方圆数十公里内没有人烟,牧鱼还带了卡斯炉和气罐、火锅底料什么的。 偶尔路过城镇, 就买些食材带上,可以涮火锅。 车顶上绑了太阳能板,一路向北, 灼灼烈日,每日转化的电量足够日常消耗。 越往北,人口越稀少,星空也就越美丽。 夜幕如同漆黑的幕布,璀璨的星子像城市中灯光汇聚处的钻石,闪闪发亮。 牧鱼一度被震撼到失语。 类似的星空,驻守边关的师无疑以前曾看过无数遍,本该习以为常, 可现在再看, 却也品出点不同的味道。 或许什么时候看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 正吃着火锅,一个青年从远处的夜色中走出来。 看到篝火的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是啊。” 那人背着个巨大的旅行包, 十分消瘦, 神色间难掩疲惫, 可精神却很亢奋。 “你们是结伴来的呀, 真好。” 他羡慕地说。 牧鱼迟疑了下,试探着让开身边的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青年略推辞两句就坐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 这种地方晚上经常会有狼出没,一个人独自扎营委实有点危险。 三个成年男人守着篝火的话,必然安全很多。 牧鱼发出邀请,“要一起吃点吗?” 鲜红的牛油汤底翻滚着,巨大的水泡接连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香。 师无疑熟练地将肉片放进去,用筷子尖拎着上下几次,红色的肉片便迅速变色卷曲。 青年分明吞了下口水,却还是摇头,“我不饿。” 打扰人家休息已经很不好意思,怎么能再蹭饭呢? 说起来,他忽然有点疑惑,走了这么久,竟不觉得饿呢。 牧鱼张了张嘴,才要说什么,眼前忽然多了一大筷子肉。 师无疑把他的碗堆得冒尖儿,“吃。”又漫不经心地问那青年,“徒步?” 最近几年旅游成风,寻常景点已经很难调动人们的情绪,于是大批人转向西北。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骑行、徒步屡见不鲜,不过真正付诸实践并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青年风尘仆仆,衣服都看不大出本色了,尤其是一双鞋子,坐下后露出的鞋底严重磨损,再配上酱红棕色的脸和褶子,倒不像是假的。 “嗯。”他大大方方点了头,“我本来也想骑行的,只是……手头不太宽裕。” 骑行西北的自行车等装备都不便宜,而他拥有的也只有两条腿而已。 师无疑:“要去做什么呢?” 青年脸上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我想去看雪山上的日出。” 师无疑瞥了他一眼,“走了多久了?” 青年愣了下,眼神逐渐茫然。 走了多久了…… 是啊,我走了多久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 牧鱼有点不忍心,“为什么一定要来雪山看日出呢?很辛苦吧。” 青年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啊。 他从小就喜欢雪山,喜欢日出,发了疯似的想看。 青年似乎不善言辞,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 牧鱼并未刨根究底,跟师无疑眼神交流几次,就进帐篷休息了。 青年没睡。 他好像完全不困,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仰头看着星空。 真美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牧鱼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走了?” 师无疑嗯了声。 他并不需要睡眠,只是习惯陪牧鱼躺着而已。 牧鱼也没了睡意,挑开帐篷去煮小米粥。 简单吃过早饭,两人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路边发现了一顶帐篷。 又到夜幕降临时,一道人影从帐篷里钻出来,正是昨天的青年。 汪关近乎机械地收拾着行囊,背上巨大的背包,一步步往雪山方向走去。 忽然,他看到前方的夜幕中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摇曳的火光,心中欢喜,忙加快了脚步。 近了,更近了。 火光照亮了那片空间,他看见是两个年轻人正在火堆边吃晚饭。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汪关鼓足勇气问道。 那两人回头,一个瞧着冷冰冰的,不大好相处,另一个却是个很漂亮的温柔青年。 “是啊。”后者说。 汪关难掩羡慕,“你们结伴来的呀,真好。” 那漂亮青年让开一点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汪关略一犹豫就过去了。 饭菜好香啊,可奇怪的是,他走了一天的路,竟不觉得饿。 “这么喜欢雪山和日出吗?” 那漂亮青年忽然问道。 汪关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眼神中竟然带着一点怜悯和感伤。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帐篷?” 青年轻声问道。 汪关不解,“什么帐篷?” 帐篷的话,我自己就有呀。 “那顶帐篷。” 一直没说话的冷面青年忽然伸手朝前一指,浓如墨的夜色瞬间像活过来似的,蠕动着往两侧散开。紧接着,他指尖蔓延出淡淡的金光,照亮了那片空间。 汪关看见了一顶帐篷。 一顶熟悉的帐篷。 汪关忍不住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粗粝的指尖从帐篷表面划过。 “这……” 好熟悉呀。 真的好熟悉。 我在哪里见过? 那个漂亮的青年轻声叹了口气,“你……看看里面。” 汪关掀开帐篷,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谁?!” 里面躺着一个人,面色青白,早已没了呼吸。 “是你,”冷面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 汪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你确实已经死了,”牧鱼狠心戳破他的幻想,“实际上,今天已经是我们的第四次邂逅……” 在过去几天中,他和师无疑每天夜里都会遇到汪关。 对方会跟他们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行为,然后次日,重复…… “你被困在原地,一直在这段路上往返、循环。”牧鱼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衣兜。” 那里有汪关的身份证件。 汪关伸手去摸,可手指却从布料上穿了过去。 他愣住了。 再抓,还是不行。 我死了? 啊,我死了。 一度消失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确实是死了。” 汪关喃喃道。 这辈子,他从没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成过一件事,连死亡都是。 我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默默地想。 牧鱼的掌心慢慢凝结出一张生死卡片。 他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出来游山玩水还能被迫搞个兼职? 他看了眼陷入茫然的汪关,“我们带你去看雪山日出吧。” 徒步去雪山,很远,但开车只需要一天。 牧鱼真的想不出,究竟是怎样强烈的执念,才会让一个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徒步上路,死后还念念不忘。 汪关心心念念的雪山海拔超过五千米,一直生活在平原地区的牧鱼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他的体力消耗严重,走几步就要喘粗气。 师无疑撇开长腿快走两步,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牧鱼爽快地爬了上去。 他的胳膊牢牢圈住对方的脖子,痛痛快快吐了口气,“谢谢。” 跟舒适比起来,面子什么的,完全不重要! 师无疑反手拍了拍他的屁股,继续轻松爬山。 对不需要呼吸的鬼魂而言,海拔高低没有任何影响。。 汪关已经完全被巍峨的雪山吸引了。 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像个人类一样狼狈而虔诚。 最后,他跪倒在雪山深处,无声哭泣。 几个小时后,太阳升起,橙红的日光慷慨洒落,汪关感觉到了源自灵魂的刺痛。 牧鱼忙道:“你的魂体不稳定,先去背光处躲一躲吧!” 汪关却转过身来,冲他和师无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但是……不必了。” “难道你……”牧鱼劝说道,“你会死的呀,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没有来生,没有轮回转世,灰飞烟灭!” 汪关笑起来,“那样不是很好吗?” 做人真的好累啊,一辈子就够了。 能在钟爱的雪山之巅迎来真正的死亡,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真正下定决心去死时,就说明他早已对这世界没了留恋。 这样的人,你是劝不回来的。 牧鱼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汪关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究竟是怎样沉重的伤痛才会让一个人彻底放弃一切希望,连来世这样的救命稻草也发挥不了作用。 他未曾了解对方的过往和处境,即便想劝也无从说起。 更没资格说。 或许在外人看来最简单不过的活着,有些人也已经拼尽全力。 师无疑捏了捏他的手,“人各有志。” 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同样的,也永远无法挽回去意已决的鬼魂。 很快,正午来临。 汪关张开双臂迎接太阳。 炽热的阳光让他的灵魂灼烧般疼痛,可他却笑得满足极了。 真好。 牧鱼忍不住向前几步,“汪关!” 汪关冲他笑了笑,“谢谢!” 话音未落,他的灵魂就在日光中化为飞灰,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他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宁静。 第81章 大结局 牧鱼和师无疑一路上走走停停, 龟速前进,等到内蒙境内时, 已经入夏了。 夏季的大草原美得超乎想象。 举目四望,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翠色如瀑,沿着绵延的山线起伏。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还有淡淡的花香。 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一点小意外。 当地居民还有说蒙古语的习俗,而考虑到师无疑就埋骨在这片土地上,来之前,牧鱼和师无疑觉得问题不大。 但……听不懂! 牧鱼一拍脑门,这不就跟当初他和师无疑无效沟通一个道理嘛! 就算同一片地区,一千多年间也必然经历无数变迁,语言自然也不同了。 况且早在汉代, 这片儿压根儿就没有蒙古! 那会儿还叫匈奴呢, 说的是突厥语。真正意义上成体系的蒙古语应该在忽必烈建立元朝后才开始定型。 所以, 边民出身的师将军会说古汉语、古突厥语, 甚至还有相当程度的古俄语,但都不能用! 可以说非常悲哀。 牧鱼安慰性的拍了拍师无疑的肩膀,“没关系啦,大部分人还是会说普通话的。” 但师将军看上去被打击惨了。 两人住在一家当地的特色帐篷客栈, 在前台忙活的小伙子听了,竟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牧鱼就见被低气压笼罩的师无疑眼睛一亮,瞬间活泛,也回了句。 那小伙子笑起来, 露出满口白牙。 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道:“我就会这一句。” 师无疑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伙子道:“我曾祖父是研究古文化的学者, 我小时候听他说的。他说这是一门非常古老的语言, 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了,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竟然也会说。” 听上去,说得好像比他曾祖父还要熟练的样子。 “你是我们这里的人吗?”他问。 师无疑想了下,“算是吧。” 小伙子瞬间高兴起来,两手比划着道:“我就说你这个体格很好!像个□□!” 师无疑跟着笑起来。 牧鱼问:“我们方便见见他老人家吗?” 如果能让师无疑听听陌生人口中说出的乡音,这趟寻根之旅也算不走空了吧? 小伙子爽快点头,“他要是知道你们会说这种语言,一定会很高兴的。” 研究这种古语言的人太少了,放眼全世界也没多少,国内就更少了,曾祖父他老人家平时难免寂寞。 如今突然来了个同行,老头儿一定会高兴坏的。 当地牧民热情而好客,小伙子干脆都不给他们办入住了,直接拉起牧鱼的行李箱,“走,走,我的蒙古兄弟,去我家里住!” 我不是蒙古兄弟啊喂! 牧鱼啼笑皆非,想自己拿行李,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按住。 小伙子看着他摇头,“你太瘦了,这不行,得多吃肉。” 又指着师无疑,“他那样就很好。” 牧鱼看着比自己大出整整一圈的小伙子,沉默半晌,“冒昧地问一句,你多大?” “十八!”小伙子咧着一口白牙笑。 牧鱼:“……” 行叭。 你就算再给我十八年,我也长不到这么大块儿啊! 去停车场的路上,小伙子自我介绍叫阿尔斯楞。 牧鱼开车,就听阿尔斯楞快活地说:“阿布和额吉希望我像狮子一样健壮、勇敢。” 阿布是爸爸,额吉是妈妈,都是蒙语叫法。 牧鱼瞅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十八岁少年,“看来他们的愿望成真了。” 阿尔斯楞嘿嘿笑道:“我会在这次的那达慕大会上参加摔跤比赛……” 托科技发展和基础建设的福,当地牧民大部分时间都在定居,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阿尔斯楞的曾祖父居住的房子。 这是一个大家族,彼此间住的不远,既保持了必要的距离感,又方便相互照应。 阿尔斯楞的曾祖父名叫莫日根,蒙语意为“神射手”,他今年八十多岁了,但身体依旧很硬朗,腰杆挺直,看上去精神很不错。 得知师无疑会说古突厥语后,莫日根果然欣喜若狂,拉着他凑到书桌边嘀咕起来。 “……遗失很多,残缺不全……哦,竟然是这个意思,唔,这样确实更通畅一些……” 莫日根是个典型的学者,一跟人讨论起专业内容就拔不出腿来,接下来几天,牧鱼和师无疑都被他留在家里、 阿尔斯楞每天都会过来,旁观曾祖父和师无疑讨论古文化。 牧鱼中间问他,“你听懂了吗?” 阿尔斯楞痛快摇头,“听不懂!” 牧鱼:“……” 听不懂还这么积极! 得知牧鱼是个厨师后,阿尔斯楞再次看着他的身板大呼不可能。 在他看来,厨师更不可能这么羸弱! 是的,在他看来,汉人的正常体格也很羸弱啦。 然后阿尔斯楞就开始拉着牧鱼练摔跤。 牧鱼:“……” 谢谢,但是不必了! 后来,还是师无疑主动跳出来,连着几把把小伙子摔在地上,这才转移了目标: 这头蒙古族的小狮子开始缠着师无疑了。 师无疑有点头疼。 现在的他根本不会有疲惫感,几乎可以算作弊了。 牧鱼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就跟他玩嘛!” 师无疑瞅他:我这是为了谁? 没办法,师无疑就控制了力道,只用技巧跟阿尔斯楞摔跤,还是赢。 中间试图放水,被阿尔斯楞看出来,那傻小子面红耳赤气得跳脚,说师无疑瞧不起他。 师无疑:“……” 那行吧,再摔。 他尽力了! 想自然输真的好难!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哎,特别帅!” 晚上睡觉的时候,牧鱼眼睛亮闪闪地夸奖,师无疑唇角微翘照单全收。 “……军中也有不打仗的时候,听说正规军粮草充足,时常有将士们组织围猎,我们只好摔跤……” 他们的粮草人吃都不够,自然更不敢让马匹做不必要的行动浪费。 都是上过战场九死一生的人,免不了跟敌人近身格斗,哪怕不刻意去练习,多年经验累积下来,个个都是摔跤好手。 阿尔斯楞这些人虽然技巧不错,毕竟只是玩闹的意思,碰上真格的自然不够看。 一周下来,牧鱼和师无疑都换了在当地买的蒙古袍,人也晒黑了不少,除了还是瘦,看上去已经很像当地人了。 尤其师无疑,这厮竟然开始骑马! 阿尔斯楞兴冲冲要拉着他们报名那达慕大会(有的项目接受临时散客报名),牧鱼敬谢不敏,师无疑考虑一番,也只报名了射箭比赛。 他参加摔跤的话对其他人不公平,而赛马需要坐骑和骑士的长期磨合,他没有惯用的马匹,索性不掺和。 阿尔斯楞十分遗憾,反复嘟囔着可惜了。 牧鱼觉得他质朴得可爱。 期间牧鱼还陪师无疑去看了他的墓地。 虽然说起来有点惊悚,但真看到的那一刻,牧鱼还是感受到对方剧烈波动的情绪。 节日之际,来参观的人不少,部分游客来之前查过信息,专程带了各色零嘴儿和机甲手办。 官方还特意空出来一块地方,供游客们放祭品。 包括师无疑在内的大部分将士,捐躯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呢。 牧鱼本想找点什么话安慰,却不料师无疑比他更看得开。 “走吧。” 师无疑淡淡道。 天下太平,山河尤在,这就够了。 与莫日根交流古突厥语的过程中,师无疑和牧鱼和学了不少现代蒙古语。 师无疑因为有基础,学得很快,牧鱼就有点艰难。 蒙语和汉语体系太不相同了! 现在的师无疑外出时穿着蒙古袍,说着简单而流利的蒙语,简直就像水珠汇入大海,自在极了。 那达慕大会的前一天,两人一起出去采买明天外出时随身携带的水饮,走在街上就见几个蒙古姑娘看着他们吃吃发笑。 过了会儿,那几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走上来,张口说了一串蒙语。 牧鱼只勉强听懂前面几个,后面就开始懵圈,下意识看向师无疑。 师无疑回了几句,那几个姑娘似乎有些惊讶,纷纷看过来。 牧鱼被她们看得浑身发毛,师无疑就侧过身体来挡住姑娘们的火热的视线。 众姑娘大笑,挨挨挤挤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个看上去胆子最大的叽里咕噜问了几句。 师无疑轻笑起来,扭头看了牧鱼一眼,眼带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那几个姑娘便又捂着嘴笑起来,像得知什么大新闻似的相互拍打着。 牧鱼满头雾水,偷偷戳师无疑后背,“你们说什么?” 好像在说我。 但是听不懂! 太郁闷了。 打头那个姑娘发现了他的动作,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腮帮子,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 牧鱼:“……” 干嘛干嘛,这是在干嘛? 等众人散去,牧鱼心有余悸地瞅着那几个姑娘的背影,心道这儿的姑娘确实如传闻般热情狂放。 “你刚才跟她们说了什么?” 师无疑垂下眼帘看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人。” 所以不要觊觎你,也不要招惹我。 牧鱼:“!!!” 他的脸腾一下红透了。 “乱讲……”他浑身不自在,僵硬的别开脸,然后就听见旁边的师无疑低笑出声。 那达慕大会比牧鱼想象的更热闹。 严格来说,这更像是内外蒙古族大聚会,再加上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隔着几公里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亢奋因子。 据说这是个不相信腹肌的民族,据牧鱼观察,大家也确实都有点小肚子。 配合着高大健壮的身材,着实威武。 牧鱼和师无疑特意去摔跤赛场给阿尔斯楞助威,然后小狮子就在一干亲朋好友的鼓励下取得第八名的好成绩。 大家都很满意。 才十八岁的崽崽嘛,能得第八名已经算意外之喜了,未来可期! 能杀到那达慕大赛后半程的摔跤手们脖子上大多都挂着厚重的景噶,景噶简单来说就是挂在脖子上的五彩绸带,是一种荣誉象征,只有在相当正式级别的大赛上夺冠才能获得。 所以景噶越厚重的,就说明这位摔跤手实力越强,也越容易得到观众们的喜爱。 阿尔斯楞看着前辈们的景噶,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再过几年,我也要赢来景噶!” 比赛结束后,小狮子还颠儿颠儿跑去跟冠军合影,要签名。 那冠军竟然还记得他,痛快签名后拍打着阿尔斯楞的肩膀啪啪作响,“你不错,再练几年,会很厉害!” 阿尔斯楞乐傻了,一个劲儿点头。 莫日根就叹气。 一群后辈,就没一个随他的,箭术一般,也不爱研究学问。 唉,后继无人。 愁人! 晚上篝火大会,阿尔斯楞拉着牧鱼和师无疑跳舞。 牧鱼发现师无疑竟然跳得很不错!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这一趟简直就是惊喜之旅嘛! 许多未婚的大姑娘小伙子趁着篝火大会互诉情谊,阿尔斯楞也被个脸蛋红红的姑娘拖走了。 牧鱼看得正乐呵,旁边师无疑就递过来一把小弯刀。 牧鱼:“……这不是白天博物馆的……” 常年征战的人肯定不只有一把兵器,师无疑也是如此,除了他现在随身携带的长佩刀之外,他生前惯用的还有一杆长/枪,一把小弯刀。 长/枪的木杆早已腐朽,而小弯刀则作为出土的陪葬品一起置于发掘地的展览馆。 所以,你又把刀魂偷来,不对,是拿回来了? 师无疑嗯了声,又往前递了递。 牧鱼接过,“给我干嘛?” 师无疑的眼底映着跃动的篝火,亮闪闪的,“信物。” 当年天下大乱,他老家几乎人人配刀,有生之年若得一心仪之人,便将贴身配刀赠与对方,以示心意。 牧鱼觉得篝火未免太旺了点,烤得脸都热辣辣的。 他将小弯刀看了几遍,小心地挂在胖头鱼勾魂锁上,故作镇定道:“我,咳,我可没什么好给你的哈,你给了也白给。” 师无疑轻笑出声。 人都赚了,还在乎这一把刀么? 牧鱼有点羞恼,“笑个头。” 师无疑又笑了会儿,突然吹了声口哨,白天骑过的那匹马就溜达达跑过来。 牧鱼羡慕,吹口哨唤马什么的好帅,太作弊了! 正说着话,有个穿着红色蒙古袍的姑娘忽然往这边走来。 牧鱼认得她,好像是阿尔斯楞的朋友,这两天总爱逗自己玩。 阿尔斯楞私下里还说她是看上牧鱼了,但牧鱼却觉得,对方完全是逗猫式的耍。 牧鱼刚要说躲一躲,师无疑就先一步行动,两手往他腰间一掐一托,牧鱼整个人就到了马背上。 师无疑紧随其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一抖缰绳,马儿就嘶鸣着狂奔出去。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牧鱼大笑着向后缩进师无疑怀里,仰头喊:“这算什么?” 师无疑也跟着笑,“私奔。” 说话间,马儿已经跑去出老远了。 篝火和热闹的人群被远远抛在身后,周遭的夜幕只剩下细弱的虫鸣和空中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它慷慨洒下皎洁的月光,照着那马那人渐渐地,渐渐地往更远的远方去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