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后娘娘早上好》 作者:衣青箬 文案: 冲龄登极的小皇帝李定宸,头上有大山四座: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首相王先生和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人生唯一的盼头就是大婚亲政。 万万没想到,大婚之后,他的头上从此多了第五座大山:皇后娘娘。 所幸这第五座大山很快将其他四座挤开,成了能够为皇帝陛下撑腰的大大大——大靠山! 我叫越罗,万万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当了皇后。 第三人称女主视角,目测是甜宠爽文,女主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越罗,李定宸 ┃ 配角:不是我 ┃ 其它:也不是我 第1章 宫纱系臂 大秦天泰七年,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 回到万年宫,赵太后便和江太后商量起今日之事。 “我瞧着,那越氏的确是个好的,皇上对这几个秀女视若无睹,也只吃过两回她递的东西。”赵太后道。 江太后毕竟是亲生母亲,听了这话,未免有些不爽快,“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这就是斥她性情不够端庄稳重,不能母仪天下了。赵太后含笑道,“便是胆子大才好,否则我还怕她拘不住皇帝呢。妹妹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着急忙慌的选秀。” 江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蹙,叹道,“是我糊涂了。” “再者,我看她好,也是为着她带陛下的心思,上一回陛下走过来,估计正渴着呢,连咱们都不曾注意到,她却看见了。且细心周到,泡出来的茶水温度适宜,否则陛下那样的急性子,一口喝干还了得?这一回那冰碗更是掐着时候准备的。这份心意,别人何曾有过?”赵太后说到此处,也不由微微出神。 江太后似是要挑剔到底,又道,“但她年纪比陛下还小一岁,只怕不够稳重。” “这倒不必担忧。”赵太后道,“妹妹忘了她在家中是长姐,管教下头弟妹十分妥帖。陛下这样的牛性,让她磨一磨,不是坏事。” “姐姐所言甚是。”江太后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是她了。” 第二日,四位秀女再度来到万年宫时,越罗便被赵太后叫到了跟前。 “好孩子。”赵太后拉着她的手看了一回,而后才拿起旁边搁着的一端大红宫纱,亲自系在了她的手臂上。 第2章 是个福星 越罗觉得李定宸不想成亲,这猜测其实是错误的。 小皇帝李定宸八岁登基,至今已有七年,但幼年天子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他看似万人之上,其实个个都想管他。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他年纪小,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鞭长莫及,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第3章 帝后大婚 虽然李定宸恨不得明天就大婚,而后就可以摆脱过去那种尴尬的状态,能够自己作主,但帝王大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且还有得耽搁。 事实上,婚礼的步骤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本朝从未有过帝王纳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纳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礼部几乎为纳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但太子纳元妃却着实不少,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纳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纳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纳后的先例,但纳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纳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第4章 皇后威武 朝拜过后,便是回转后宫,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撒帐,结发,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5章 宫内走马 长辈们显然放心得太早了。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第6章 皇后威武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旋即身后一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第7章 是否有空 “如今看来,还是姐姐的眼光好。皇后胆子大些,倒真不是坏事。”江太后目送越罗跟在李定宸身后走出宫门,转头对赵太后叹息道。 皇后会骑马,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身侧,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夫妻情深,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国朝安稳,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李定宸闻言,面上的雀跃之色简直要溢出来了,若非他们才从西苑回来,说不得此刻就想往那边去。 越罗见状,心下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她之前因被选入宫之事,多少有些冷待李定宸之意,因而对方不理会她,她也乐得清闲,还是两宫催促,才打起精神打算跟他好好相处。 然而现下细细思量,宫中规矩那么大,江娘娘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皇帝这样爱玩闹的性子,在这宫里只怕过得相当憋屈。说到底,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宫里宫外的事,哪一件能自己做主呢? 也难怪知道可以尽兴的玩儿,会那么高兴了。 这样子倒是让越罗想起了家中弟妹,相较那几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眼前这位天下至尊,已经是相当的稳重了。 说起来,皇后与皇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自己也该花点心思,认真的履行以下皇后的义务才是。 这样一想,她便道,“明日上柱国夫妇会携几位弟弟妹妹入宫谒见,不知陛下是否有空?” 李定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柱国是自己给皇后生父所赐官职。也就是说,明日皇后的家人将入宫谒见。莫说今日皇后为自己解了围,便是没有,他也是应该露面,彰显天家对这位皇后的看重。 这么一想,便点头道,“大人和夫人入宫,朕理当见一见。” 越罗便道,“既如此,皇上今晚就歇在长安宫吧。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入宫,也省了来回的麻烦。”不等李定宸拒绝,又道,“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尚食局又备了好蟹,我欲在园中赏花食蟹,不知陛下能否赏光?” 李定宸不由意动。 早前心里想的要冷着皇后的念头早已不翼而飞,对于要在长安宫过夜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第8章 试他一试 越罗从年初离家入京待选,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未曾与家人见面了。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但大礼之时人多,不过远远的看一眼,且还囿于礼数,不敢长久直视,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皇后自然是极好的。赵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李定宸随口道。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住在长安宫了。同样是跟别人一起住,同样是事事都有人管,但跟越罗一起住,与跟江太后一起住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从前江太后住在太平宫的时候,李定宸须得整日都提着心,生怕自己哪里犯了错,又惹来斥责。 然而如今,一进长安宫他便能放松下来,得到最好的照料,也不需要为那些烦心事发愁。看看两位国舅的功课,还能够体会一把做老师教导别人的乐趣。 而且,长安宫的的伙食很好。 江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时常茹素。她是女子,本来口味就清淡,便是吃素也不影响什么。但李定宸还是长身体的日子,对肉类的渴求无与伦比,跟江太后一起吃饭,时常觉得吃了跟没吃一样。即便江太后搬出去了,太平宫这边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安排,因此他的饭菜经常是素菜比荤菜更多,而且量也不大,根本不够他吃。 他倒是想过让下头多备一些,但是他身边事事都有人盯着,多吃一碗饭都要报给两宫知道,他不耐烦这个,索性多叫点心填补。 但点心毕竟与正经饭食不同,所以李定宸很缺油水。 但长安宫这边,每天吃什么是越罗定下之后,再命尚食局准备的。她也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每顿都有足够的肉菜,红烧肉东坡肉叉烧肉炖肉炒肉烧肉,还有各种鸡鸭鱼,每一顿都能吃个痛快,让李定宸万分感动。 越罗并不知道其中种种情由,见李定宸喜欢,越发变着法儿的让尚食局去做各种肉菜,却正好合了李定宸的意。 这也是他迅速适应长安宫生活,并且安心在这里住下的主要原因。 赵太后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心下颇为感慨,又不免有些好笑,“陛下既然与皇后相处极好,就该想着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嗣。这也是稳固国本之意,不可轻忽了。” 李定宸自己平常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但身边毕竟什么都有人教,这些都是知道了,此刻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就红了。 第9章 朕也知晓 从万年宫回来,李定宸的视线就忍不住往越罗身上绕。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10章 打不过她 李定宸的个性之中,有一点,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但越罗却觉得正好的地方,那就是他心大,不怎么记事。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就算一时心情不快,也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而且身为帝王,却并不跋扈,知道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懂得适时低头。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第11章 总管来宝 懵懂的身体反应本来就不怎么强烈,被这么一吓,也就缩回去了。 李定宸呆呆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越罗考校两个弟弟学问的那一幕。据后来两位国舅私下说,从前在家的时候,他们若是功课不合格,可是会被姐姐打屁股的。 以后他要是不听皇后的话,会不会挨打? 虽然……按理说皇后是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对皇帝做什么的,可他的皇后不是普通人啊!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李定宸可是已经深刻认识过了的。在她这里,没什么不可能。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皇帝陛下被叫起来,因为一夜好梦,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特意叮嘱她,又亲自挑了布料,孝感动天云云。 虽然这话里水分不少,但两宫皇太后喜欢,也就当真话听了。 不过见她行走如常的模样,赵太后又不免有些郁闷。昨日她已经提点得那么明白了,皇帝也应许下来,怎么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照这样下去,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对此一无所觉的越罗一边处理着宫中各种事务,一边琢磨着该怎么给小皇帝安排教学课程。好在下面两个弟弟的武艺都是她手把手教的,经验丰富,所以倒也没碰上什么困难。 李定宸对习武很期待,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上来就习练刀法,而是要先打熬筋骨。 内容枯燥且不提,蹲了两刻钟的马步,他就觉得双腿双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轻轻一碰便又痛又麻,别提多难受。 越罗对此早有准备,拿出独家药油,狠狠给李定宸按了一刻钟。按摩的时候免不了要除去衣物,但李定宸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就痛得只剩下“绝不能叫出来”这个念头了。按完之后他浑身上下一股药油味儿,双腿和双臂火辣辣的像是火在烧,睡着了之后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火海之中逃命。 不过第二天起来,身体只隐隐作痛,丝毫不影响行动,李定宸这才对皇后叹服。 而对越罗来说,这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自己逐渐取得了李定宸的信任。现在他在练习之余,已经会对着越罗抱怨今日朝上发生的事,以及先生们所讲的功课了。至于生活中的各种郁闷之处,李定宸更是不会瞒着她。 通过这些琐碎的片段,越罗对于朝堂、对于李定宸目前的处境,都有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对现在的李定宸而言,尽快摆脱目前这种尴尬的处境,真正执掌皇权,是目前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但也是最难的,因为无从下手。 不过越罗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李定宸身上的这四座大山,两宫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嫡母,也许会有想要约束李定宸的时候,但必定都乐意看到他真正拥有帝王的权柄。虽然在她们眼中,王先生和来宝总管都很值得信任,但哪及得上让李定宸亲自掌控?关键时刻,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而王霄一手掌控朝堂,必将是李定宸亲政最大的阻碍。 只有来宝,虽然占着一个大总管的位置,宫里宫外的事情都说得上话,赫然是个威风凛凛的权阉。但归根结底,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手里掌握的这些权利始终是空中楼阁,在四座大山之中,也是最容易坍塌的那一座。 而他跟王霄里应外合,若是少了其中一个,行事必然就不会如现在这样顺畅了。 不过之所以选择他做突破口,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定宸身边的人事都是由他来安排,不管有什么动作都逃不过他。要想行事机密,就必须要将他撤掉。 一直到将近腊月,越罗去太平宫时,才头一回见到了这位大总管。 国朝一百五十年,在皇室发展壮大的同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各方面的内侍宫人,也在飞速扩张。如今宫中有内侍数千人,分数数十个不同的衙门,职权十分分明。 而总领这些内侍的,是两个衙门:殿中省和内侍省。 这两个衙门分别对皇帝和皇后负责,帝后身份不同,自然殿中省也就要压过内侍省一头,不过彼此间隐隐抗衡,本来也是维持宫中平衡的手段之一。 元德八年,宣宗皇帝驾崩,李定宸在中宫皇后赵氏和内阁首相王霄的扶持之下,登上了帝位。 当时来宝是中常侍,主管殿中省一应事宜。而主管内侍省的内常侍名叫张德。张德是宣宗潜邸旧人,来宝却是曾经在世宗皇帝身边服侍过的。因为宣宗性格软弱,万事都拿不定主意,所以朝堂上被王霄把持,宫中来宝也将张德挤开,自己做了御前第一人。两人之间的仇恨自不必说。 因而新帝登基之后,张德便想让两宫支持自己,将来宝拉下马。结果来宝及时与王霄结盟,取得了两宫的信任和支持,张德只能黯然退场,索性求了两宫旨意,出宫荣养。 新皇登基,赵皇后升格为赵太后,而新帝年幼,中宫空虚,新任内常侍薛进又是来宝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不会以他马首是瞻。 因而这些年来,来宝可谓是内侍之中的第一人,就连皇帝身边诸事,也都要他点头才能去办。 这样一个人物,精气神自然与越罗此前见过的那些内侍大不相同。越罗乍然在太平宫门口瞧见紫服金带,头戴高冠的来宝时,险些以为是哪位朝中重臣。 而他见到越罗之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不但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请安,反而安然的站在原地,将越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审视,让越罗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 看来,将近二十年大权在握身居高位的日子,已经让这位大总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毕竟两代君王的个性都不强硬,李定宸甚至还是个他可以肆意管教的孩子,他自然不会如在世宗皇帝面前时那般战战兢兢。 不过这种打量也只在瞬间,越罗才站住脚步,来宝就走了过来,躬身问安。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倒是十分干脆的跪了下去。越罗琢磨着这种差别,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客气的道,“原来是中常侍,陛下此刻可有空闲?” “陛下此刻并未接见朝臣,当是有空闲的。”来宝说着回头指使身后的小太监,“你进去通报一声。” 李定宸听说皇后来了,立刻主动迎了出来。来宝见状,眼中划过一抹异色。虽然听说过陛下和两宫对这位新皇后十分重视的传言,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来宝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见李定宸这样的态度,才又多看了越罗一眼。 一回到殿内,李定宸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方才来宝可是对你不敬了?” “这倒是不曾。”越罗琢磨着这句话,道,“听起来,他似乎对陛下不敬?” 李定宸冷笑,“他对朕不敬也不只这一回!” 第12章 权势滔天 大抵是江太后教得太好,虽然李定宸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小小的抱怨,但那都是些孩子式的烦恼,讲经筵的某某学士太严肃从来没听过他夸人,今日讲的内容有些地方没听懂,尚食局最近准备的菜色不合口味……而这些抱怨,他也同样说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第13章 草蛇灰线 薛进不但知道来宝的许多阴私之事,而且手中还握有证据。 越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过来给自己请罪了。人心易变,即便薛进是来宝提拔上来的,但内常侍本来是可以跟中常侍分庭抗礼的位置,这么多年薛进却一直被来宝压着,见了他要磕头,在他面前口称奴婢,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如此,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第14章 徐徐安排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冻伤者无数,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 然后李定宸沉着脸,亲自将这奏折往两宫跟前一递。 因为皇帝下罪己诏这件事,两宫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小皇帝甚至还没亲政,此事有他什么过错?这道罪己诏一下,他小小年纪,就得担上个平庸昏聩的评语,往后还如何主政,如何令朝臣膺服? 结果好么,居然是下头奴婢们惹出来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下头的宦官内侍替帝王承担过错,何曾见过身边的人犯了错,最后却由皇帝来承担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宸按照皇后教导,三言两语就挑动得两宫又是愤怒又是后悔。 她们当初怎么会认为来宝是个好的,还将看护皇帝的重任交给了他? 第15章 环环相扣 来宝有些不安的跪在地上。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这几年来,他当着殿中省的差,实际上做着整个后宫的主,陛下和两宫面前无需叩拜,朝臣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称一声“大总管”,真正是风光荣耀无限。 然而此时此刻,跪在这里,来宝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与皇权分庭抗礼,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若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会有好处。 这么想着,来宝一咬牙,直起身将头冠摘了下来,复又叩头道,“奴婢有负两位娘娘的信任,没有管束好下头的人,以致陛下名誉有损,奴婢惶恐不安,不敢求娘娘恕罪,自愿卸去中常侍之职,为先帝看守皇陵,以赎己罪。” 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回是他大意,让人拿着了把柄。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将此事揭过去,余者只能等出宫之后从长计议。他这么多年培植起来的党羽无数,朝中还有王霄为奥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甚至索性推个人出来顶上,自己隐于幕后,或许反而比如今更好。 只要离开了皇宫……两宫和如今尚未掌握朝政的陛下,又能奈自己何? “既是你自己所求……”江太后闻言,一拍桌案,正要将事情定下,却突然被人出声打断。 “娘娘。”开口的是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朕有一言。” 来宝一进来就跪下了,还真没看到他,若不是这会儿开口,几乎不知他也在这里,但此刻听见李定宸开口,心下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仔细思量,李定宸已然道,“虽然此事与来总管有关,但听其所言却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被下头的人蒙蔽。他固然有错,但最可恨的还是那起仗着势便胡作非为之人。来总管侍奉先帝和两位娘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还需先查清了,再做计较。” “我儿此言有理。”江太后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道,“既如此,便命下头的人彻查此事。” 来宝一愣,没想到李定宸竟会为他说话,但江太后已经做出决定,他也只好磕头谢恩。 出了万年宫,来宝便琢磨着要赶快出宫,安排好下面的事。然而才往前走了没多久,张德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跟了上来,“来总管,两位娘娘体谅总管,并未撤职,只是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在事情查清之前,还请总管留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来宝怒视张德,“两位娘娘的懿旨为何方才没说?咱家要回去问个明白!” “两位娘娘此刻可不想见你。”张德一摆手,“带走。” 你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来宝扭了,嘴巴塞住,两边挟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前走,任由来宝挣扎不休,也也没有半点用处。 来宝“暂住”的地方,自然不能是他自己的地盘,张德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宫殿,把人关了进去。如今后宫空虚,这些宫殿等闲没有人来,正是秘密关押的好地方。 命人在此好生看守,张德这才转身去了长安宫复命。 越罗得了消息,便将薛进叫了过来,“如今来宝被扣在宫中,剩下的该怎么做,不必本宫教你吧?” 张家欺压佃户、致使今次雪灾死人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纵容之下散布出去了。九千岁及其党羽行事并不低调,自然也就有更多的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十五都没过,京兆府的衙门就被无数苦主给围住了,都是要来伸冤的。结果仔细一查,就发现这些事居然都跟中常侍来宝及其亲眷党羽关系密切。 京兆尹入仕几十年,早已人老成精,自然能够看得出此事蹊跷。然而一来来宝在朝臣之中并不得人心,二来才处理完几十条人命的雪灾,京兆尹更明白此事恐怕不会轻易压下去。 再一看所告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其中涉及人命的居然也不少。他不敢做主,一面接了状子让人回去等消息,一面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王霄。 李定宸登基之初,王霄和来宝自然也有一段精诚合作的时期,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将朝堂后宫都抹得平平整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是能逼凌皇权的首相,一个是代行皇权的奸宦,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尤其王霄为人方正,眼中容不得沙子,来宝却行事无所顾忌,几次三番惹下大篓子,让王霄不得不替他收尾。 不过真正触犯到王霄底线的,却是来宝在朝中各处安插党羽,隐隐有夺权之意。 之前皇帝下罪己诏之事,本来就已经是王霄的心病——哪个文臣不想君明臣贤,成就一段佳话?主辱臣死,皇帝都要自陈其罪,身为臣子又岂能置身事外?何况小皇帝还未亲政,又是他的学生,可以说他为臣子、为首相、为先生处处失败。 而此事居然与来宝有关,就已经令王霄大为光火,这会儿又多了那么多罪状,即便是政治盟友,王霄也不想继续为他遮掩了。 其实即便他想遮掩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事情闹得那么大,知情者不知凡几,他在朝中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总有清正官员会上折子提起此事。 因此最后王霄给京兆尹的答复,是令其秉公处理。 然后又让人去给来宝送了个消息。王霄和来宝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自然是不方便私底下见面说话的,因此平常多半靠眼神交流和彼此默契,真有大事才会让人通过十分隐秘复杂的渠道传递消息。 来宝入宫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走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交代过,外头的人早已慌了神。收到王霄送来的消息,更是惶恐不已,乱成一片,有人设法找他,有人想先把事情压下去,有人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另谋出路…… 而越罗此时则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又用洋葱点了两只眼睛,弄得又红又肿,这才捏着手帕,往万年宫去。 第16章 哭诉委屈 越罗出门的时候,眼睛还只是轻微的红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那种,但路上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就更严重了。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第17章 为上位者 李定宸是冷着脸来的。结果一进门,看到这边的气氛竟也十分严肃,自己反倒缓和的脸色,笑问,“这是怎么了?” 两宫方才听越罗一番话,已经将李定宸脑补成了顾全大局委屈自己的小可怜,这会儿又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下自然想得更多。江太后还顾忌自己平日的形象,赵太后已经起身走上前来,拉着李定宸的手,红着眼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李定宸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究竟是怎么了?” “你还想瞒着我们,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第18章 天官赐福 虽然才发生了雪灾的事,但上元节的灯会,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或者说,这个时候,正需要这样正面的热闹,将那些不好的消息都压下去,看起来国泰民安,和乐融融。 虽然不免有粉饰的意味,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若是当真人心惶惶难以安定,恐怕朝堂上下就更难安心了。所以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的统一了意见。 大秦是有宵禁的,但是按照惯例,京师从初八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七,整整十日不禁业,官府和城中富户会在各处悬挂彩灯,搭建灯山,供百姓们游赏。余者天下州城则是放灯三日。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夜晚,火树银花,通宵达旦,对于防火和安保自然是一项十分重大的考验。毕竟街上游人如织,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酿成大事故。——历年的记载之中,出现的踩踏等事故并不少。 尤其如今城中还住着一批灾民,且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人心并不很稳,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自然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将这元宵灯会办好。 这些虽然与越罗没什么关系,但她最近也的确比较忙。这样的节庆,宫中自然也有庆典。 ——事实上,生活在宫中这些人,尤其是女子,上至后妃下至宫女,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得的点缀,便是各种各样的节日庆典了。除了习俗流传下来的各种节日之外,还有各人的生日,能将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满满当当,也算是让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过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越罗只需要过目一下各种安排,做到心中有数即可,倒也不算繁难。 按照旧例,这一晚皇帝照例要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宫墙,与民同乐。从前李定宸年纪小,这样的活动一向是不出席的,都是指定王先生代为出面。 但今年,大概是有了罪己诏的事,急于挽回帝王的声誉,加上小皇帝年纪也打了,因而这一项也安排在了他的日程之中。 两宫太后和越罗,则带着女眷们在宫中自行赏灯。因如今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嫔妃,如今升了辈分,又都是孀居之人,不宜大肆燕乐,因此按照两宫的意思,只是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晚宴,而后在后园之中赏了半个时辰的灯,便散了。 不过她们走了,却并不代表这园子就安静了。 今日在宫中侍奉的宫人内侍们,除了需要当值的那部分之外,都可以两两一组在园中游玩,不禁时辰。宫内悬挂的彩灯种类繁多、做工精美,其中一部分还做成了灯谜,猜中者即可获得灯盏作为奖赏,所以没有了主子们压制,这里反而更热闹了。 越罗知道自己若是留下,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玩耍,因此虽然对这些热闹颇有兴致,但也早早退了席。 回到长安宫,她便将其他人都打发下去了。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日子,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事需要照看,就索性放他们去松快一番。 所以李定宸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这几年皇权旁落,皇家自然也不好过度奢华,因此宫中尚行节俭,不用的宫殿房屋,都不掌灯。所以此刻,只有越罗平日里起居的侧殿亮着灯光。 李定宸见状,眼珠一转,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帝王出行,自然有仪仗开路,虽然他们已经尽力收敛,但那么一群人的脚步声毕竟不小,所以李定宸进屋时,越罗已经从暖炕上起来了。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了回去,“既然躺着,又费这个事起来做什么?” “礼不可废。”越罗道。但口中虽然这么说,她却没站起来再次行礼的打算。倒是察觉到李定宸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掌冰凉,便皱眉问,“陛下这一路是走过来的?怎么浑身冰凉?”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挂着的宫灯甚好,所以就下来走了一段。”李定宸道,“朕身强体健,皇后不必惊慌。” 但皇后还是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喝下去,又把人塞进暖炕上,捂好被子,这才放心。 李定宸炕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显然自己过来之前越罗正在看,便伸手拿了过来,翻了几页,却发现根本不懂,只好问,“皇后在看的这是什么?” “账本。”越罗道。 “怎么想着看这个?” “陛下莫小瞧了它,我才入宫不久,许多事情都不甚分明,只能依着旧例办事了。但长此以往容易生出事故,多看账本,也就能慢慢理出头绪了。”越罗道。 “账本还能看出这些来?”李定宸倒是来了兴致。 越罗见他感兴趣,便仔细的分说了一番,还翻开手中这本账本,一一对照细节,为他讲解。这种说法深入浅出,李定宸很快就听进去了。等越罗大略说完,他沉思片刻,才叹道,“不想小小账本之中,还藏着如此多的玄机。” “陛下若是感兴趣,往后得空了我再给你讲。”越罗道。 李定宸摆了摆手,“朕又看不到户部的账簿,便是知道了也没有用。” “陛下说笑了。”越罗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您是一国之君,这些事本来就该有旁人代劳,不需要亲自过问。但这些东西,学了却绝不会没用。陛下虽然看不到账本,却能看到奏折。学了这些,许多东西才能心中有数。” “那也是回头再说。”李定宸坐了这一会儿,已是“静极思动”,想着自己之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便凑近了越罗,低声道,“这会儿宫里没什么人,皇后想不想出宫去看灯?” 这个提议很突兀,越罗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然也对这京城的灯火辉煌十分向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意动。 李定宸看出来了,自然再接再厉,开口苦劝。 他想得很简单,溜出宫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也非只一日了,但李定宸一直不敢化为行动,现在拉了越罗下水,她那么有办法,必定能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去。 越罗最后还是应下了,但却让李定宸答应了多多的带人,而且出去也不能太久,必须尽快赶回。 他明日还得早朝呢,不可耽搁了时辰。 然后才开始计划起要带什么人,从哪里走能避开不被察觉……李定宸为了出宫,显然做足了准备,早就有了具体计划,只需略微调整而已。 他身边这些人,来宝出事之后,自然也被清理过,但韩嘉李元和李德赵用四人却都留下来了。 按照越罗的说法,这几人本来也是来宝刚换上去的,且这么多年频繁调换,显然也没有让皇帝在其中培养心腹的意思,显见得对这些人都不信任。其后查出来他们也果然并非来宝党羽,平日里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既如此,留下也无碍。 因为皇后帮忙说了话,所以在这一干人心目之中,越罗的地位又更近了一大步。 若只是陛下犯浑,他们还能让皇后劝一劝,这会儿皇后也跟着胡闹,他们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还是在威逼利诱之下应了。 因为要避人,所以出宫颇费了一番周折。等他们到宫外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街市上的热闹却丝毫不减。他们这一行人汇入人流之中,竟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越罗本来紧跟着李定宸,结果前面的人身高腿长,又一心要去看热闹,身边又是挤挤挨挨,对她一个女子十分不便,很快就有些跟不上了。好在负责护卫的人跟了上去,越罗想着不会出事,也就放下了心。 难得出来一趟,自然是要不虚此行。 她放慢脚步,沿着街市一点点看过去,见到有意思的东西,便会停下来欣赏,走得自然更慢了。 等李定宸意识到本来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走失了时,回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他抓了一个侍卫问过,确定皇后身边也留了人,却还是不放心,又顺着人流走了回去。 这一带还是御街,十分宽敞,中间又摆了一列摊子,将大部分视野遮蔽,以至于两人竟是错过了。 李定宸越发不放心,皇后一个弱女子,万一出了问题可怎么办?李定宸虽然没有离开过皇宫,但也听说过灯节上多有走失的、拐卖的、拍花的……简直危机四伏! 他着急找人,走路的时候四处张望,自然不会注意前后,一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摊子倒了下去。虽然及时被护卫拉住,但那摊子被他这么一撞,悬挂着的彩灯图画都纷纷落了下来。 李定宸慌忙伸手去接,却不想眼前那幅画落下来,就正好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越罗。 他抱着画就要往前跑,被老板百忙之中扯住,“你还没给钱!” 好在侍卫立刻跟上来拦住了老板,解决这个问题,李定宸脱了身,立刻跑过去,一把抓住了越罗的胳膊,“皇……娘子,不是让你跟着我……哎哟!” 越罗被人抓住,下意识的往后给了一肘子,然后才听见李定宸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把人扶住。李定宸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好吧,他忘了,自家皇后是一个很能打的弱女子。 见李定宸手中的画像就要掉到地上,越罗连忙伸手接住。原本就没卷好的画卷在她怀中展开,紫薇大帝身着红衣,怀抱如意,脚踩寿桃,身周祥云和蝙蝠环绕,却是一幅天官赐福图。 道教传说之中,每年上元节,天官下降人间,见者有福。 第19章 新的思路 新年伊始就讨了个好兆头,越罗将那幅天官赐福图挂在了自己的寝宫之内,李定宸见她喜欢,便道,“真记得库中还放着许多画卷,其中也有一幅名家所作天官赐福,回头便命人找来。” 若非这会儿已是深夜,大动干戈可能会惊动两宫,他恨不得此刻就命人去找。 越罗见他有些兴奋过度的模样,一面整理着从宫外带回来的彩灯,一面道,“陛下快洗漱了歇着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趁着这时候再睡会儿。” 但难得出宫,见识了外间种种风景的李定宸怎么睡得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便道,“点着灯太亮了,睡不着。”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结果就被他引着,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想了想,道,“这般避着人出宫,只可偶一为之,次数多了,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拍了一下床板,“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不过,以什么由头出宫,却得陛下自己去想了。”越罗道。 如何在跟朝臣的对峙之中占据主动地位,是李定宸如今首先要学习的。但直接从朝政入手,不免会引起朝臣的警戒心,不如从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开始,潜移默化。 说话间没有注意时间流逝,直到韩嘉和李元过来叫起,两人才发现这一晚竟是全然没有入睡。 好在精神上并不觉得十分困倦,两人各自起身梳洗,送了李定宸去早朝,越罗处理了几件小事之后,见时辰差不多,便往万年宫去请安。 问安之后,又与两宫说了几句闲话,越罗便主动道,“有一事要先说与两位娘娘知晓,昨夜陛下忽然生了兴致,说要出宫去看灯。儿臣见他十分神往,便应下了。” 虽然两宫未必会察觉,就算要知道也不是现在,但越罗还是决定主动交代,以免后面被发现了,反倒不好解释。见江太后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她忙道,“两位娘娘放心,我们带足了人,只逛了一个时辰,并未发生任何意外。” “即便如此,也太莽撞!”江太后的眉头却并未因她的解释而舒展,“哀家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能劝得住陛下,怎么你倒跟着他胡闹起来了?” “娘娘容禀。”越罗却并没有被她吓住,不慌不忙的起身道,“陛下年纪已经不小,将来要执掌朝纲,总该对外头的民生有所了解。若事事只能在奏折之中了解,便容易为下头的人所蒙蔽,不如亲眼见过。因此儿臣才想着,与其拘束着他不许出宫,不如做好防范措施,多令他出去走走看看。陛下的性子,两位娘娘也是知晓的,镇日留在宫中,不免觉得烦闷,若能松散一番,倒不是坏事。” 她语气四平八稳,理由也站得住脚,更为李定宸考虑到了以后,江太后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赵太后也点头笑道,“说起来,我皇秦几代帝王,都是在宫中坐不住的性子。世宗皇帝年轻时,一年倒有半年是不在宫中的,那时帝王出巡可真是热闹之极。” “罢了,既然是这么说,我若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了。”江太后无奈的道,“只是皇帝如今尚未亲政,总是私下里出宫,传扬出去需不好听,也让臣子们难以放心。” “娘娘放心,儿臣已经劝说过陛下,这样私自出宫的情况可一不可再,若再想出宫,便要在朝上说动大臣们,如世宗皇帝出巡旧例。”越罗立刻道。 这下江太后最后一点不满也没有了,点头道,“你一向有分寸。” 越罗便趁机道,“其实我私心里,倒是想让陛下奉两位娘娘出宫松散一番,免得在宫中闷着。只是世宗皇帝当年在京郊的行在多年未曾修缮,只怕不能住人。而今国库不算丰盈,朝事陛下也不得做主,却不好提。” “这也罢了,我们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何况年纪大了也懒怠走动,去与不去都没什么。”赵太后道。 但越罗分明瞧见,她眼中并非没有意动之色。至于江太后,她比赵太后年轻了十几岁,少女时期的种种经历尚留在记忆中未曾褪色,对于出宫之事,自然更加向往,只是如今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越罗道,“此事倒可以往后推一推,不过眼下若想出宫,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二月初八日是浴佛节,释迦诞辰,京中各禅院皆有斋会。今年又是大觉寺建寺百年,届时必然要上折子求宫中赐恩,若两位娘娘亲至,今次法会必然更添光辉。” 相较于到京郊的行在去住一段时间,出宫参加浴佛法会自然简单了许多,可操作性也更强,两宫都十分意动,只是难免还有些迟疑,“只恐过于兴师动众,又添靡费。” “既是去礼佛,自然诚心为要,轻车简行便可。至于一应花费,让陛下从内库出便是。想来便是朝臣,也不能拦着陛下孝敬两位娘娘。”越罗说着,见两宫并不反对,便直接将事情定下了,“儿臣回头便去与陛下提起此事,当早作准备才是。” …… 李定宸早朝时一直在琢磨该找个什么理由正经出宫,可惜一无所得。等到经筵时,那点儿兴奋的劲头过去了,便开始觉得困倦,几次险些睡着,经筵结束之后,便被几位先生暗暗提点了一番,十分惭愧。 谁知回到长安宫,便听越罗说起两宫要出宫礼佛之事,还要他从内库出钱,顿时大为不平,“皇后怎么不替朕也出个主意?” “朝堂之事,妇人不可随意置喙。”越罗搬出大道理。 李定宸蔫蔫的道,“出钱也是应当的,之事两位娘娘怎么忽然想起礼佛来了?” 虽然居于深宫之中,镇日无事,平常两宫也会抄读佛经,寻个寄托。但若说十分虔诚,却也说不上。何况她们一贯奉行节俭,怎么会忽然提出出宫礼佛这样的要求? 越罗道,“自然是我主动提起,说动了两位娘娘。” 李定宸奇道,“费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什么?” “陛下不是总觉得不管做什么两位娘娘都盯着,十分不自在么?让她们时常出宫走动,将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自然也就不能如过去那般总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了。”越罗道。 李定宸拍了一下巴掌,“哎呀!可不就是如此?果真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怎么就想不到?” 他一直希望两宫不要对自己管头管脚,却是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法子。 李定宸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见得只能直来直往,只要稍微迂回一下,将目的掩藏在表象之下,便会容易许多。 譬如他想要出宫,便不能让朝臣知道他的目的是出宫,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出宫乃是理所当然,自然便不会因此生出非议,觉得他没有帝王的沉稳气度。 皇后不愧是皇后。 第20章 旁观理事 张德已经在长安宫外站了大半个时辰了。 虽然步廊上能稍微遮挡一些冷风,但他还是觉得浑身都冻得冰凉。然而他的心下却是一片火热,注视着进出长安宫的各色人流,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的神色。 大秦的皇城布局,以太平长安、万年永和四宫为主,占地既广,建筑华美,说是宫殿,但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群,有主殿、配殿及各种辅助性的建筑,还附带一个小型园林,可谓是自成一体。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长安宫是皇后中宫,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世宗并未再立新后,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第21章 亲耕于郊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定宸待诸多大臣走完了例行的仪式,忽然开口道,“过了立春,便要开始准备春耕诸事。前回因来宝弄权,以致京郊十几个村子损失惨重,非但人口减少,牲畜也冻死许多,各式农具更有因房屋倾塌而弄坏的,只怕于春耕会有妨碍,有司不可不查。”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第22章 练兵之兴 李定宸独自在长安宫睡了一夜,那点子出宫玩耍的兴奋已经完全消退,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 第二日一早,没用人叫,他就自己醒了。换了衣裳去上早朝,沉着脸往御座上一坐,那样子让下头的朝臣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昨日皇帝看起来明明还十分兴头,怎么这会儿又换了一副脸色? 早朝之后还是经筵,了无趣味的坐了一日,回去时下意识的往长安宫走,到了门口见此地门庭冷落,也不似往常人进认出,才忽而记起皇后如今不在。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到底提脚往里走了。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结果还没动,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第23章 金口一开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第24章 皇后回宫 李定宸很失望,所谓练兵的成果,跟他设想中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纵然他没上过战场,也知道这样的“军队”,多半一击即溃,甚至不等正面迎敌自己就溃散了。 但要结束吧,他又不太甘心。 好好的说要练兵,练了两日又说算了,只怕从今往后,他在这些宫人内侍们心目中,都会是个动辄出尔反尔,想一出是一出的帝王,没有任何威信。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只要略微关注,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也该好生管管了。 等宫人来报皇后求见,她才想起来越罗是今日回来。一回来就来万年宫,只怕是为皇帝求情的。 但出乎预料的是,越罗并没有一见面就跪下求她去救人,看上去还算从容镇定,让赵太后内心微微点头。若遇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慌慌张张,如何能主持宫务、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人都没提李定宸的事,说了一回宫外的新鲜趣闻,越罗这才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浴佛节之事,“后日就是二月初八,两位娘娘这里可准备妥当了?” “唉,”赵太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江娘娘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宫?” “这却又是为何?”越罗故作惊诧的问。 赵太后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还是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又感叹,“自古以来,可有宫人内侍上战场的?皇帝这般胡闹,军国大事直如儿戏一般,只怕明日那劝谏弹劾的奏折,就要把长安宫堆满了。” 越罗安慰道,“娘娘只看到了此事的坏处去,却没看见好处。陛下一心为国事操心,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也为边疆将士与百姓悬心,欲建功立业,安稳边土,这份心意才是最难得的。即便方法不当,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懂,也没人教。他是皇帝,只要有心,想学什么还不成?” 赵太后本来忧心忡忡,居然也被她这一席话说动。 其实皇帝固然荒唐,但跟那些昏庸残暴的历代帝王还是不同的。这练兵听起来是儿戏,却何尝不是他心系天下百姓的明证?只需好生引导,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但她旋即又摇头,“到底还是太大胆了些。”这是李定宸没有亲政,若是亲政了,岂不是真要去京营练兵? 越罗见她神色松动,便微笑道,“陛下性情冲动,行事少有思量,两位娘娘一片爱子之心,责罚于他,也是应该。” 她先安了赵太后的心,而后话锋一转,“但……儿臣斗胆,有一言却是不得不提醒两位娘娘,无论陛下是什么年纪,他毕竟是大秦天子。责罚自是应当,私刑却不免有些欠妥。” 江太后动不动将李定宸叫去永和宫罚跪,见得多了,他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帝王威仪,还有谁会在意? 赵太后面色一变,似乎想开口呵斥她大胆,但又深知越罗的话没有说错,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她紧紧抓着越罗的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旋即便放开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疲色,“你回去吧。” 越罗恭敬的告退,才回到长安宫,就停得有人来报,她离开之后,赵太后就去了永和宫,又过了一会儿,新消息送来去,却是皇帝罚跪的地方,从永和宫改成了奉先殿。 听到这个消息,越罗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她早就想提了。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但有犯错,便会被罚跪。但他身为帝王,跪天跪地跪祖宗,却不该再跪旁人。一样是罚跪,在奉先殿和在永和宫,这中间的差距,想必江太后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也真是好险,好在两位娘娘是真心为李定宸着想,而赵太后性情又温和,即便她的话有所冒犯,也并不以为忤。 否则就凭那句有挑拨离间之嫌的话,她被打入冷宫都不冤。 不过,如若换一个境地,不是这样的两宫太后,不是这样的李定宸,她自然也不会为谁这样掏心掏肺。世间之事,莫不早有分定。 越罗命人准备了满满几大食盒的丰盛饭菜,让内侍们提了,“走吧,去奉先殿看看咱们那位要在宫里练出一支强兵的陛下去。” 第25章 循循善诱 对李定宸来说,跪太后和跪宗庙的差别他还只模模糊糊的知道,但相较于人来人往、江太后亲自监督的永和宫,奉先殿可要自在得多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第26章 四年之约 江太后说罚就罚, 愣是让李定宸在奉先殿跪了一夜, 第二日才派了张德过来,扶着他去前头早朝。 这消息自然也瞒不过朝中重臣, 许多人看着自己袖子里放着的奏折, 都开始犹豫要不要拿出来了。皇帝还是少年心性, 太后又深明大义, 已经罚过了,他们若是再抓着此事不放, 反倒不妥。 但也有人奏折早就已经通过通政司递上去了。 江太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明白此事不是她罚皇帝跪一夜就能解决的。因此早朝过后, 难得的停了经筵, 两宫太后御谨身殿,宣召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和内阁诸相前往议事。 御座前已经竖起了屏风, 两宫太后领着小皇帝坐在上首, 给诸多重臣赐了座,江太后这才缓缓开口, “昨日之事, 想来诸位卿家都已听闻了。哀家命他在奉先殿反省,想来已然知错了。皇上?“ 李定宸想了一整夜,半梦半醒间脑海中都是皇后给自己留下的问题,十分发愁。如今江太后开口, 竟隐隐有替他平息此事的意思, 他立刻精神一震, “朕自即位以来, 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先帝所托,因而行事冒进,朕实惭之。诸卿皆是几朝肱骨之臣,世宗皇帝与先帝皆十分信重,为朕之师长,往后还需卿等多多指教。” 赵太后又在一旁道,“陛下年轻不经事,行事有欠妥当,但毕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望诸位卿家勠力同心,化解此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朝野动荡。” 三位高居座上的人都已经开了口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自然就该轮到重臣表态了。 李定宸坐在上面,虽然隔着屏风,但也能够看到几位重臣正在进行眼神交流。这是平常很少能够见到的,所以他看得很用心,将每个人的表现都记在了心里。 大部分人最后都目视首相王霄,显然是以他为主,但也有几人并非如此。 已经年近七十、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能体臣等之心,又自省于内,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万民之福!臣等自当勠力同心,扶助陛下。” 而后御史中丞刘诚和内阁次相颜锦泉也先后出列,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之后出列的是兵部尚书,虽然他也表了态,但同时也批评了李定宸这种胡闹的行为,认为这会开个非常糟糕的头,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与阉人妇人胡闹? 最后才是首相王霄代表他这一系的人站了出来,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询问李定宸,“臣观陛下行事,只怕有欲效世宗皇帝对蛮夷用兵之志?” 李定宸闻言心头一跳,因为知道不可能得到支持,所以这份心思他藏得很深,至今只对皇后透露过。这一次的事,人人都只当他是好玩,他固然不服气,但此刻王霄直指问题的中心,他却直觉更加不妙。 果然王霄继续道,“自永初十五年之后,我大秦已少有边事,安宁至今七十余年。马放南山、铠甲归库,百姓安居乐业。此时若妄启边衅,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很明显,他根本不赞同李定宸的雄心壮志。虽然这早就在预料之中,但李定宸心下还是一阵不快。若非昨日才被皇后安抚过,只怕当场就要开口反驳。好在他也知道争执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此只是抿着唇,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隔着屏风,一言不发的直视王霄。 两宫太后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俱是一惊,再转头看到李定宸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太后眉头死死皱着,还是赵太后温言道,“王相此言甚是。陛下年纪小,难免生出这些想法,却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请王相不必过于苛责。” 王霄道,“陛下如此跳脱,臣身为太傅,亦难辞其咎。请从今日起再为陛下加课,也好多学习我大秦各地风土人情,知晓民生艰难。” 此言一出,其他人又是一惊。 按理说帝王和两宫已经做出示弱之态,他们也该见好就收。但王霄显然不这么想,他觉得皇帝没有按照他想的模样成长,就像再继续设法打磨他。只是这话说得太直白,绝非君臣相处之道! 因此御史中丞刘诚立刻扬声道,“王相此言差矣!” 御史台的职责就是上谏君王、监察群臣、巡视地方,直接对皇帝负责。而刘诚自身在朝中声望也极高,所以即便王霄在朝中一手遮天,刘诚对上他也是不怵。 只不过之前他一直没想过跟王霄争斗,毕竟谁也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心性如何,两宫又对王霄十分信重,他自然不会吃力不讨好。如今看出王霄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大人有何高见?”王霄抿着唇问。 他的脸色是一贯的严肃,多年来身居高位,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淡淡一瞥,便能令普通人不敢逼视。 但刘诚却对此视若不见,“陛下自然该知晓国计民生,只是一味的从书本上去学,却是下下之道。《大秦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陛下今年年满十六,又已经大婚,当由我等奉迎亲政!” 一席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在偌大个谨身殿,几有余响。 殿内一时寂然,针落可闻。 皇帝一天天长大,亲政的事,自然也成了宫里宫外,朝上朝下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但王霄一日没有露出这个一日,便连两宫都有些掣肘,不敢贸然提出,遑论他人? 然而今日,终于有人当着王霄和小皇帝的面,说出了这两个字!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刘诚自己,似乎都有些愣怔,仿佛这句话自然而然出口,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说完之后,他的心脏便立刻疯狂跳动起来,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御史中丞要往上晋升,一是转迁各部尚书,但御史台职位清贵,户部和吏部也就罢了,其他几部便算是左迁了。然而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都是王霄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在政见上也一向跟着他的步调走,刘诚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二是直接升入内阁,但内阁四人早已满员,而且除了次相颜锦泉,余者也都是王霄的人,与他互为奥援。 所以不管走哪一条路,刘诚若想再往上一步,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王霄对着干。 如果……如果能替皇帝将王霄这头拦路虎除去,扶他亲政,届时大批官员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空出许多位置来。除了首相的位置资历稍显不足,别的恐怕都随便他挑了。 而次相颜锦泉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到了致仕之龄,就捧他上去坐个几年,那个位置终究还是要让给自己的。 这个念头,很难说存在于刘诚的心里有多久了,只是从来不敢深想,更不敢让它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但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口,刘诚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仍旧挺身而立,隐有与王霄对峙之意。 这几年来,王霄一力提拔自己的党羽,为政又只重安稳,朝中早有一批政见与他完全不同者因此不满,只是碍于他的威势,因此没有发作罢了。 此番刘诚振臂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绝不会是孤立无援的。 果然,只片刻后,次相颜锦泉便开口打破了沉默,“刘大人此言虽然有些冒进,却也不失为良策。等陛下亲政,见多了各地奏报,想来便能知道民生不易了。” 但说到这里,他话锋又是一转,“只是陛下毕竟没有经验,贸然接手政事,只怕也不妥。此事还需仰仗王相安排了。” 他却是比刘诚更狠。刘诚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出架势跟王霄对立,但也让王霄有了不同意皇帝亲政的立场。万一他真能狠下心,不顾天下人唾骂,驳回这种说法,他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届时形式一乱,只怕朝堂上又要震动了。 但颜锦泉一句话,却是不问王霄的意见,默认他赞同此事,替他将立场定了下来。 若王霄此时开口说不想让皇帝亲政,那司马昭之心就太过明显了。 而且一个次相,一个御史中丞,身后都各自站着一批人马,他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上的种种反应。王霄为政保守,最重稳定的弊病也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不确定自己能够将事情完全弹压下去,他等闲不会用处雷霆手段。 毕竟在大势上,皇帝到了年龄就亲政,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都是理所当然的。王霄可以找各种理由拖延,但绝不可能逆势而行。 好一招先发制人! 颜锦泉跟刘诚对视一眼,现在,他们已经是天然的盟友了。 事情发展得太快,李定宸已经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只是商量如何将自己在宫中练兵的事情按下去,没想到转瞬就跳到亲政这个大问题上来了。 他当然是想亲政的,但长时间的思考以及这段时间跟越罗的相处,已经让李定宸想清楚了,此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可能是随便哪一位朝臣开口就能决定的事。——甚至连王霄自己也不能。 他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开口让他亲政,究竟是真的作此想,还是只是针对王霄的一次狙击。 所以即便再心潮澎湃,他也死死的按捺住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倒是赵太后和江太后对视一眼,又惊又喜的同时,也不由生出几分疑惑。事情发展得太顺利,反倒让人不敢相信。而且王霄没有表态,也让她们悬着心。 其实最初的震动过去之后,其他人也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敏感,针对它开口自然也需要慎之又慎。 他们之中有些是绝不希望看到皇帝亲政,如今的政局发生动荡和改变,有些觉得动一动也没什么坏处,有些则隐隐希望皇帝亲政政局洗牌……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当着皇帝和王相的面,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当做某种程度上的证据,也就必须要仔细斟酌了。 好在王霄已经从被将了一军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压下心头的惊怒,面色不变的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臣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打理朝政,如今陛下已然成年,理当开始学习如何主政。” “亲政”变成了“学习如何主政”,便将主基调定下来了。之后重臣的发言多围绕着后一个问题,有人说应该多批阅奏折,有人说应该出宫巡幸,有人说应该先观政…… 甚至还有人说,圣人之训、前代之史也应该是帝王所学,不可轻忽,认为皇帝应该继续回去听课。 而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是之前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李定宸的礼部尚书贺宁。 “好了,”众人都表过态之后,还是江太后开口,按住了这个话题,“诸卿之意,皇帝,赵娘娘和哀家都已尽知。陛下年纪小,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但一味沉溺书本,却也并非好事。既如此,哀家想着,不如往后就将经筵改作五日一讲,专讲圣人之道、历代史书,以为帝王之鉴。平日里,就让陛下跟着王太傅学习理政之道。陛下顽劣,还请太傅多多费心。” 虽然是倾向让皇帝亲政的意思,但到底还是把人交给了王霄,却是仍旧对他表明信重,这处置可谓是不偏不倚了。 因此众臣都没有意见,纷纷应诺,连李定宸都起身应了一句,“朕必定尽心学习,不负两位娘娘所望。” 今日的经筵虽然停了,但李定宸刚才答应了要好好学习,此刻自然要跟着王霄学习理政,所以尽管他迫不及待想回长安宫将朝上发生的事告知李定宸,但还是忍住了,只秘密嘱咐了李元一句。 越罗在宫中听见此事,也是一呆。 她想过,随着李定宸年纪渐长,必然会有朝臣上书让两宫还政,却没想到此事来得这么快。 但两宫只是个幌子,真正把持朝政者乃是王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定旷日持久。此时就将这个问题提出来,究竟是好是坏,竟是连越罗都暂时看不清了。 若是一直不提,李定宸自然可以低调发展,不引人注目的积蓄力量,而不至于被王霄压制。但他毕竟是皇帝,一言一行备受关注,要暗中行事并不容易,此事公开之后,盯着他的人虽多了,但盯着王霄的也不少。只要他能够表现出自身的才华,自然便能令群臣归心。 各有好处,也各有弊端。 既然没得选,她也就只能调整自己之前的打算,重新琢磨起接下来的安排。 李定宸从前面回来时,越罗正在看那件他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世宗皇帝穿过的盔甲。 李定宸暗恼事情来得太快,没来得及命人将它送回库房里去放着。他快步走过去,像是想将之抢下来放回箱子里,但又没有动手,只问了一句,“皇后怎么在看这个?” “陛下想着这铠甲已有许久了吧?”越罗道。 连对方的铠甲放在何处都摸得一清二楚,难怪他总想效仿世宗皇帝。能忍着如今才将之翻出来,已经很出乎越罗的预料了。但也难说是不是因为江太后管得太严,所以从前不敢。 李定宸的回答却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朕年幼时,父皇牵着朕的手,去库房里看过这具铠甲。” 宣宗皇帝在大秦历代君王之中,显得十分软弱平庸,在位仅仅七年便薨逝,没有任何建树可言,以至于越罗对他的印象也很单薄。但他毕竟是个皇帝,登基之后难道就真的没想过要有一番作为吗? 但他最后没有做到,就像这套世宗皇帝留下的铠甲一样,被尘封在库房一角不见天日,最后郁郁而终。 他带李定宸去看着铠甲时,在想些什么呢? “虽然有《世宗实录》,但其实朕对他的了解,却大都是从父皇那里听说的。”李定宸道,“他是我大秦的骄傲,却也是压在几代皇室头顶上的阴云。” 这一点倒的确不错。因为世宗皇帝性格强势霸道,加上本人十分长寿,以至于最后他驾崩时,别说儿子辈就是孙子辈也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没几个成才的。 宣宗皇帝是长子一脉,又是重孙辈中年纪最长的,矮子里拔高个,选了他继位。但他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帝王教育,也不懂得如何在朝堂上同朝臣周旋,因此始终活在世宗的阴影之下,处处捉襟见肘、局促不堪。 这一点,孩童时的李定宸或许无法理解,但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所以他以世宗为自己的偶像,实际上却是为了超越他,打破那所谓的阴影。 宣宗皇帝登基时已过而立之年,或许他身上少的,就是李定宸这股子少年意气吧? “陛下过来一下。”越罗抬头看向李定宸。 李定宸本来靠在暖炕上,闻言有些迷糊,但还是起身走了过去。越罗便亲手替他将那铠甲披上了。李定宸一愣,而后连忙推脱,“这铠甲太大了些,不合身。” “先穿上再说。”越罗坚持。 她之前其实已经听李元说过了,但让李定宸穿上,却有自己的考虑。 李定宸略一犹豫,越罗已经整理好铠衣,从箱子里取出下裳的部分,他也只好站在那里,任由她折腾了。等一具铠甲穿完,越罗还亲自去内室抱了最大的那一面琉璃镜过来,让李定宸对镜自照。 李定宸上次穿到一半就脱下来了,只知道不合身,但具体有多不合身,这会儿才算是看清楚了。他连忙动手要将之解下来,一面道,“皇后莫不是想看朕的笑话?” “我只是想跟陛下说,如今还不是时候。”越罗按住了他的手,看向镜中的李定宸,“陛下还没长到能撑起这铠甲的时候,此刻就想率军出征之事,太早了些。” 李定宸的动作停了下来,从镜中与越罗对视,“那何时才是时候?” 越罗垂眸想了想,笑道,“那我就与陛下定个约定吧。什么时候,陛下能将这句盔甲完全撑起来,我便竭尽所能,也要让陛下得偿所愿。” 李定宸挑眉,“这可是皇后说的!最多三四年,朕便能长到了。” 越罗微笑,“那就四年。但陛下也要答应我,在这之前,绝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不管发生了什么,即便蛮夷入侵,边境打起来了也一样。” 也许是因为可以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表情,所以李定宸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好,朕答应了。” “如此,就先将这铠甲解下吧,如今还不是他重现风光的时候。”越罗道。 两人合力将铠甲脱下,命人重新收入库房之中,这才坐下来说话。李定宸道,“皇后不提,朕都快忘了,今日朝堂上,王相一口就猜中了朕心中所想。” “此事陛下只对我说过吧?”越罗微微蹙眉。 李定宸不太确定的道,“前几日练兵时,我倒是说过‘不练将来如何随军出征’的话,或许是有人透出去了也未可知。” 越罗问道,“便是陛下说过,也只有身边几人知晓吧?” 李定宸闻言转头看向她,两人对视片刻,心里都有了猜想,但也都没有说出来。即便知道身边有王霄的人又如何?他和来宝不同,眼下这个局面,这一两个人,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沉默片刻,李定宸才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皇后都知道了吧?” 越罗轻轻点头,已然收起了此前的忧心,含笑道,“对陛下来说,这是好事。”她甚至还开了个玩笑,“至少往后就不用日日都去听讲经筵,不得脱身了。” 李定宸发愁道,“朕也知道是好事,但王相……”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只是道,“今日王相就在谨身殿理政,让朕旁听,然而他们说的话,朕大都一头雾水,全然不懂。”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毕竟他才刚开始接触,不懂也是理所当然。但长此以往,只怕朝臣们就会认为他是资质平庸,难堪大任。以前他在宫里闹得再荒唐,一句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就遮掩过去了,但接触了政事之后,若再有这样的风评,想要趁势而起就难了。 军国重事不同于其他,每一个决策都事关着无数人的生计存亡,不可轻忽。如果只是平庸也就罢了,万一做了错误的选择,只怕会令天下人失望。 但王霄会给他机会展露锋芒吗? 甚至,他会不会故意误导,让皇帝犯错? 这些担忧李定宸不能说出来,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心中的。这前面的路谁都没有走过,没有人能够给他指引,只能自己去闯,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性差踏错,由不得李定宸不害怕。 越罗想了想,道,“俗谚云:磨刀不误砍柴工。陛下既然听不懂,勉强继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既如此,不如暂退一步。” “暂退一步?”李定宸若有所思。 越罗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取了茶具过来,开始沏茶。等一杯香味清逸的茶水放在他面前,李定宸才盯着那袅袅热气,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暂退一步也不是坏事。不会的朕就去学,总有能听懂的时候。” 李定宸从来都是想到什么事情就立刻去做,这会儿被越罗说通了,便立刻坐起来,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要了纸笔来,开始写书单,命人去翰林院取来。 越罗扫了一眼,见除了各家史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著作,还有《农政全书》《治河全书》《纪效新书》之类的细分到具体行业的书籍,心下微微点头,并没有开口反对。 看是一回事,但这些书内容驳杂,要熟读并通晓其意,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李定宸若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将之全都读通了,想来为政之道,也就谙熟于心,只差实践了。 这些内容是越罗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所以命人去取的时候,她便让取了两套。 “皇后也要陪着朕读书么?”李定宸闻言,立刻眼神发亮的看向她。 他身为皇帝,是根本没有“同窗”的,甚至也没有伴读,经筵课上的侍读官展卷官之类,都恪守君臣之份,绝没有一句多的话,李定宸也就从没体会过有人陪伴的感觉。此番要与皇后一同读书,倒是让他来了兴致。 越罗道,“闭门苦读不如互相切磋,我虽不敏,愿为陛下分忧。” 第二日太后要去大觉寺礼佛,李定宸免了早朝,恭送两位娘娘出宫之后,才去了谨身殿,向王霄说明,因为自觉水平不足,所以他打算继续向学,要回去先多读几本书。 在王霄看来,这是皇帝的退让。不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真的自觉不足还是突然害怕退缩,既然是他主动提的,王霄这边反倒好应对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本想遣人去问两宫的意思,但两位娘娘又出宫了,只得劝谏了一番,见李定宸不为所动,这才提笔拟了一张书单给他,又言明有不懂的可以向自己询问。 心下隐隐又有几分失望,都说皇帝胆子大,恐怕只用在了顽劣上。 为君者,岂可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困难便止步不前? …… 大抵亲政这件事太大了,朝堂内外都在议论此事,一时间,李定宸之前在宫中练兵之事无人再提起,倒也算是勉强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倒是李定宸没有跟着王霄理政,反倒突然说要读书,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大抵在许多朝臣眼中,如今小皇帝羽翼未丰,只将这些事情算到了王霄头上。他既然没有教导皇帝的意思,又找了这么一个理由,除却那些真正为皇室忧心者,谁会不长眼去提此事? 当夜两宫太后宿在大觉寺,并未回宫。第二日回来,听得李定宸自作主张,江太后气得险些又要罚跪。 那一日还是因为其他重臣在侧,形势所逼,王霄不得不应允这个提议,承认小皇帝亲政乃是理所应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好容易争来了,又岂能轻易放弃? “母后稍安勿躁。”李定宸将越罗那一番话活学活用,拿来劝说两位太后,“若儿臣跟着王相学不到东西,占了那个位置又有何用?只会让众人以为儿臣资质平庸,不堪大任。那时若想再退回来,却是不能了,不如暂且蛰伏。”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本来欲支持你的臣子寒了心?”江太后皱眉。 她看得清楚,自然知道那日颜锦泉和刘诚二人是什么意思,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在朝中合纵连横,不愁不能逼得王霄下台还政。 李定宸闻言只是一笑,“若儿子立不起来,焉知那刘诚不是又一个王霄?” 江太后心下一凛,仔细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同你说的?”这固然是一种敏锐,但太过多疑,对一位帝王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事。 李定宸道,“自然是儿子自己想的。母后为我之意,儿子心里都知道。但此事宜缓不宜急,朕还年轻,便是三五年也熬得起。等朕有能力掌控朝堂而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动荡,届时才是亲政的好时机。” 江太后虽未全信,但到底还是更愿意相信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因此并未继续追究。若他身边有那么个人,总能查得出来。 她顿了顿,叹道,“既然你自己有了主意,那就照着去做。不论如何,万事还有我和你赵娘娘呢!” 李定宸道,“还真有一事要请两位娘娘相助。今次儿子拒了跟着王相学习理政,虽然他未必不乐意,却到底是驳了他的面子,且又显得像是儿子怕了退缩了,到底不美。因此还请两位娘娘在朝臣面前,代为转圜一二。” “这却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了。”赵太后忽而笑道。 这意思就是说,要在朝臣面前演一个“母子失和”,如此,那些对李定宸寄予厚望者,见太后态度强硬,便不至于立刻又退回去。而王霄这里,见李定宸连太后的话也不停,亦会放松些许。 “净出怪主意!”江太后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了。 谁叫她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呢? 李定宸得了准信,高高兴兴给两宫磕了个头,然后才回去了。 等他走了,江太后默然半晌,才轻轻叹气道,“赵姐姐,你说……是谁给皇帝出的这些主意?” “依我看,八成是皇后。”赵太后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能让陛下这么听话。帝后和睦,她又帮得上忙,对如今的陛下来说,倒是好事。”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女子,这主意太正,将来……”江太后心中不无忧虑。 前朝可不是没有过女主临朝之事,甚至那武皇直接登基,做了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此后牝鸡司晨,就一直为皇室所忌。 前朝时,听说后宫与前朝分隔的那道昭阳门前还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后宫不得干政”六字。本朝虽然没有这样的碑,但历代君王都贤明仁孝,因为君主长寿,也有足够时间挑选继任,因此政权过渡一向十分平稳,她们二人垂帘听政,还是大秦立国以来头一遭呢。 越罗的性子比皇帝强,从前她们瞧着只觉得好,如今涉及到政事,江太后便心生不安了。 赵太后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妹妹想得长远了些,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不过顾着眼前罢了。左右咱们还没老到入土的年纪,还能看着他们。但日子是他们过的,只要不出格,也就随他们去吧。” 见江太后还是皱着眉,她顿了顿,又道,“何况,主意正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当年若你我之中有一个懂得这些,有她这样的主意,何至于如今……会是这般?” 倘若她们也通晓政事,那时节怎么会说是垂帘听政,朝政却是由朝臣一手把持,根本不过她们的手?如今要还政于皇帝,也要费这些周折。 外头说得再好听,再如何做出为皇帝担忧的模样,都掩不住堂堂皇室却被朝臣辖制,不得自主的现实。 现在皇帝有这样的志向,皇后又能辅助他,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是我着相了。”江太后苦笑。 被皇后辖制和被朝臣辖制,哪一个更好,谁知道呢?但古往今来那么多听政的太后,走到那一步的也只有一个武皇。而武皇即便登基了,皇位最后不还是回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做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为孩子着想吧? 江太后这心思一转,就转到了紧着催促帝后二人赶快诞育皇嗣这上头来。 所以听说帝后要一同读书,竟也没有皱眉头。多相处好,这感情哪,都是处出来的。少年少女,正是好年纪,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又是正经夫妻,如此耳鬓厮磨,总不会还没有动静吧? 第27章 一块璞玉 李定宸是开始跟皇后一起读书的几天之后, 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超级大坑。 还是他亲手挖的。 他总算回想起来, 自家皇后在学习方面可是非常严厉的。从前她查起小舅子们的功课来就六亲不认,换到他身上也是一视同仁。 于是本来以为退一步之后便可以轻松一些的小皇帝愕然的发现, 如今的日子好像比之前更加紧张了。他一天的时间被自家皇后安排得满满当当, 根本没多少休息的时候。 但李定宸反而不像从前那么累了。 归根究底, 大概是跟皇后一起, 即便枯燥的内容,也显得有趣味了许多。虽然经筵上先生们讲的东西也是根据他的进度量身定制, 但哪及得上皇后明白他的心意? 何况越罗还设法说服了两宫,说用功读书十分费神, 每天下午腾出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让他习练武艺,也算是将这件事过了明路, 不需要每天晚上在室内折腾了。 李定宸本以为, 所谓的习练武艺,就跟从前一样, 皇后在一旁监督纠正, 他自己练习即可。但越罗却直接让内侍召了神武卫将军王安过来陛见,命他从神武卫之中挑选出二十位精英,作为皇帝的陪练。 这个要求大出王安的预料,但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他脸上立刻露出激动的神色, “臣遵旨, 这就下去挑选。” “王将军选人需要多久?”越罗问。 王安略一沉吟, 便道,“这些卫士平日里的表现臣都看在眼里,这便可拟出初步名单,再优中选优,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二十人,只需三日即可。” 李定宸立刻激动的道,“既然要选人,朕倒想看看他们的表现。” 顿了顿,又转头问越罗,“皇后觉得如何?” 越罗无奈,“既然陛下想看,想来能在御前表现,这些卫士们只会更加用心。既如此,就请王将军下去安排吧。” 皇帝要从神武卫里挑二十个人陪练,还要亲自挑。这消息一传出去,整个京城顿时热闹了起来。 从古至今,皇家的热闹都是百姓们最关注的,从前皇帝小,江太后低调,宫里也就极少有消息传出来。这也是来宝能得个“立皇帝”“九千岁”的诨号的缘故,毕竟他太高调,两边儿一对比,就不大像话了。 这几年来皇帝年岁渐长,从去年选秀女入宫开始,整个大秦上下的视线又都重新集中到了那九重深宫之中,自然有什么消息都传得快。 两宫太后那里,是越罗主动去解释的。虽然她们未必会责怪,但越罗还是习惯凡事说在前面,长辈们心下熨帖,也就对她越发信任,听完之后只是嘱咐别耽误了太多时间,误了正事。 朝堂上自然也听见了消息,都觉得是胡闹,却也无话可说。 神武卫本来就负责皇城守备、充当御前仪仗,乃是帝王亲军。相较于李定宸将宫人内侍组织起来练兵,让他们作为皇帝的陪练,正是应当应分。唯一值得诟病的,便是这些神武卫都出自勋贵之家。 从科举入仕的文官,自然看不惯这些先辈为武将、靠荫封混日子的勋戚,更时常觉得他们是祸乱之源。但大秦的祖宗成例便是如此,武将固然值得忌惮,但让文臣一家独大,也同样不妥。 所以虽然心里犯嘀咕,但谁也说不出什么,也就只能酸两句罢了。 而与此事有着切身关联的勋贵们,则是彻底沸腾起来了。对于这些在绮罗从中厮混长大的贵戚们而言,要他们去边疆打仗,既没有这样的机会,想必也提不起这样的勇气。所以在御前当差,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只要表现出色,能够简在帝心,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而作为皇帝的陪练,毫无疑问是最能够出彩的差事,自是人人都不想错过。于是王安的门槛一夜之间不知被多少人踏破。 但他们想出彩,王安难道就不想? 按理说他这个神武卫将军,才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但就因为皇帝年纪小,从前根本没什么接触,一直只能在来宝那阉人手下憋屈度日,如今帝后头一回交代的差事,自然要尽心办好。 所以他扯了个虎皮,“陛下要得急,名单是当场拟就的,就是按照平日各人的表现来,挑前一百,要该却是不能的。我把名单贴出去,若有谁不服,只管来找我理论。” 听说皇帝已经过目了,众人这才偃旗息鼓。 被选中的固然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没有被选中的,则是唉声叹气暗暗恼恨自己平常不够用心。小皇帝不出宫、不巡幸,神武卫的存在感自然也被压到了最低,许多人进来不过是混日子另一份俸禄,莫说是用心操练,平常应卯十日里能来五日就算是很好了。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 不过王将军自然不希望队伍的人心就这么散了,因而又鼓励他们,“虽然这一回是选二十人,却也不是一直不变。若有个什么意外,到底还是要人补上去的。” 别看这些小子们如今争得厉害,但皇帝的陪练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一开始不熟悉章程,肯定会有人犯错被刷下来的。 莫说外头人心浮动,就是李定宸自己,定下此事之后,也有些安不下心来看书了。 越罗安见状也不免无奈,“陛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又忘了?若陛下再如此,我也只好暂且将下午的安排取消,以免陛下的心思总定不下来。” 这般喜怒皆形于色,心里想什么根本不需揣摩便能猜到,岂是为上之道? 李定宸大惊失色,连连告饶,又答应这两日多加功课,这才将越罗劝住。越罗安心磨他的性子,安排的都是不怎么复杂,却最需要耐心的功课。李定宸一开始还想瞒混过关,被抓了两次,只好老老实实的坐下来,稳住心思应付此事。 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这一点,但大抵是因为前面的诱惑足够,所以竟真的坐住了,最后将越罗留下的功课尽数完成,没有任何错漏。 而一百神武卫也早就已经准备好,在御前接受考验了。 选人的地点定在了南苑的演武场。越罗本不想去,但在李定宸的坚持下,还是戴上帷帽跟着坐在了观看台上。好在大秦民风开放,并不禁女子出门,帝后同游更是十分正常,今日又不是大典,李定宸甚至只穿了常服,放松些微未为不可。 考察分为三项。 第一项是力量。演武场边上本来就放着几个大铁球,从百斤至千斤不等,是历代帝王挑选和训练勇士所用,正好用上。 越罗定下的标准倒是不高,能够举起最小的一个前行十步,便算过关。自然,力量越大,举起的铁球越重,自然越引人注目,能够给高台上的皇帝留下更深的印象。 所以神武卫排着队,各施手段,开始测试。 神武卫中或许并不是人人都是猛士,但能够被王安挑选,站在这里的百人,自然不会差了。三百斤以下的铁球,人人皆可举起。但增加至四百斤,便有一大半的人举不起来,或者勉强举起来也走不动,想来这也是差不多是普通人的极限。而五百斤重的铁球,则只有两人能将之举起。 “就到这里吧。”越罗侧身对李定宸道,“虽然或许还能举起,但若力竭,后面的项目便不能参加了。” 王安就站在李定宸身边,闻言微微侧首,见李定宸点头,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到此为止。李定宸见下面的人散开了,这才颇感兴趣的问,“王将军,这二人姓甚名谁?” “那个身量高的叫楚不凡,是英国公家是庶孙,天生神力,在营中人缘也极好。略矮些的是陈庆,安平伯的小儿子,性情有些沉闷,平日里无事便一直在演武场上练习,一身苦功。”王安对自己手下的人可谓了如指掌,不但说了名字,还具体介绍了一下。 他还怕小皇帝不预朝事,会不知道这些名字,却见李定宸微微颔首,面现了然之色。 这却是越罗这几日突击安排的功课,让人整理了京城勋贵之家的各种情况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要求李定宸记下来。 所以这会儿,他一听就明白了。英国公宠爱妾室和妾生子,所以这楚不凡虽是庶孙,却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有英国公支持,勋贵子弟自然都给几分脸面。而安平伯府没落多年,除了一个空壳子爵位就什么都没了,这一代之后,还要降级袭爵,就更艰难了。 虽然记的时候很痛苦,但这会儿能立刻想起来这些,李定宸心下却是十分愉快的。 他将这两个名字记下,便让王安安排第二项考察:骑射。 虽然叫做骑射,但其实中间分为几项,有步射、骑射、穿甲等。 步射就是立草人于百步之外,持弓射之,骑射则是骑马疾驰而射,至于穿甲,则是要求射出弓箭要穿透铠甲。几项考察各有出众者,李定宸也都一一问了名字,楚不凡和陈庆同样位列其中。 然后是马枪,要求骑马执枪疾驰,挑落置于两列木人头顶的木板,板落而人不动。 一直并列前驱的楚不凡和陈庆在这里分出了差别。一共八个木人,楚不凡挑落六个,还有一个木人倒了;陈庆则一个不剩,可见出手之稳。 本来考察之中,还应该有一项“材貌”。但神武卫是御前亲军,本来就经过了精挑细选,不但人人都躯干雄伟,身高六尺以上,而且个个都仪容甚美。 所以考察结束之后,便由王安根据几项表现得分选人。 最后二十人被选出来,李定宸便有些按捺不住,亲自走下台勉励了一番,便让他们散去了。从明日起,他们每日下午未时便会到南院来陪皇帝习练各项武艺,经筵日则暂停。 一直到走回台上,李定宸面上都还带着笑意,脸色发红,显然十分欣喜。 越罗笑着调侃他,“臣妾这主意,不比陛下让宫人内侍胡乱训练差吧?” 李定宸不服气的道,“神武卫本来就有日常训练,宫人内侍可没有。将来朕出宫之日,难道身边就不带人了?” “不带又如何?”越罗挑眉,“陛下是去行军打仗,莫非还要带上几十人随行伺候?若不能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又何必亲自前去?还是陛下只是想做做样子,出宫松散一番,实则并无建功立业之心?” 这番话一针见血,李定宸面色大变,待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只能含恨瞪着越罗不说话。 越罗也不示弱的瞪回去。 过了一会儿,李定宸不甘心的收回视线,“皇后所言甚是。” 但还是抿着唇,很不高兴的样子。 越罗放缓了语气道,“带上三五个人,倒是不妨的。”说着往下面的演武场扫了一眼,“平常陛下训练时就让他们过来跟着便是,岂有主子劳累,他们享清闲的道理?”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将所有人集中起来训练,惹人注目了。 李定宸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正该如此,朕之前怎么没想到?”他说着,略微迟疑的看了皇后一眼,想说她到时候也要去,身边总要带着人,但又想着此事皇后必然心里有数,便闭了嘴。 他瞧着皇后身边得用的那两宫宫女,与之前那个弱得几乎站不住的也不大一样,想必皇后特意训练过的。 李定宸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长安宫时,他已经忘了之前的不高兴,对越罗说了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想法,“皇后之所以要选人陪练,其实是为朕拉拢人心吧?”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天然形成了两个派系,彼此之间互相看不上,也少有往来,界限泾渭分明。李定宸想要亲政,看似是从王霄手中拿回皇权,实际上要面对的,却是整个文官集团。这个时候,拉拢勋戚便必不可少了。 虽然承平年代,武将总是被文臣死死压制,但毕竟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而且他们与文官不同,在没有太多仗可打的时候,晋升的道路便十分狭窄,不像文官完全可以从科举出身。 这样一来,皇恩对他们来说就至关紧要了。 李定宸选人陪练,实则是皇室对勋戚们释放的一次善意,也算是在他们处于弱势时,另辟了一条蹊径。 越罗微笑,“陛下说是就是。” 李定宸从来不笨,他只是……还没习惯从这些方面去思考问题。史书和典籍上或许写过,但学士们多半不会讲到这里,而江太后自己都想不到,遑论教他? 越罗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捧着一块璞玉,一点点将之琢磨出莹润动人的光彩。 总有一天,这光彩会遮不住,令所有人都看见他。 第28章 岂可辜负 还是长安宫的偏殿, 还是两把并排的椅子, 这一回,却是张德坐在了薛进前头。 这却不是因为他来得早, 而是薛进主动相让。越罗见状, 心下微微点头, 坐下后问了几句闲话, 便直接道,“陛下身边要人伺候, 中常侍的位置不可空置,总要有人顶上去。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薛进站起身道, “张总管是先皇潜邸旧人, 资历最深,又得娘娘与两宫信重, 行事最稳妥不过, 宫里上下没有不服的,这中常侍的位置, 自然首推他老人家。” 他面带微笑, 语气真诚,看上去真心实意推举张德。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张德,他站起身,朝着越罗一拱手, “多谢娘娘厚爱, 老奴虽然年纪大了, 却还动得了, 也想再伺候主子们几年,就厚着脸皮先占着这位置了。再过几年动不得了,便乞退位让贤。” 这本来就是越罗先让他们二人接触的意思,现在他们自己分出了高下,她便也点头道,“既如此,那就要多烦劳张总管了。”又对薛进道,“我这里一时也离不得薛总管,正有事交给你去办。” “娘娘但请吩咐。”薛进微微躬身。 越罗道,“陛下新选了二十个侍卫做陪练,往后他们便要时常往来宫中,这衣饰用具上的安排,却不适合让尚宫局去做,只好有劳内常侍了。” 薛进答应着退下了,越罗又领着张德去了一趟万年宫,将此事禀报给两宫知晓。 当年来宝上位,是因为跟宫外的王霄达成了默契,一内一外辅佐朝纲。当时两宫因为种种顾虑,也不能反驳。但因为来宝下台并不光彩,所以王霄也要暂避嫌疑,不好与宫中多有交接,这中常侍人选也就无法插手了。 两宫将此事交给越罗,见她选了老成持重的张德,自然十分满意。殷殷嘱咐了许多话,这才放她离开。 越罗回到长安宫,正好李定宸要去西苑上课,又撺掇着她跟了去。 不过因为人多,她自然是不能下场的,只好如之前一般坐在台上做个看客。头一天上岗的中常侍张总管尚未跟小皇帝说上话,也只能陪侍在侧。 倒是韩嘉李元和几个小太监,按照李定宸的要求,换了劲装短打,也苦着脸站在队伍之中。 因为人多,所以神武卫将军王安也在这里,暂时充任教头一职。他让众人排好队,先松散了筋骨,然后便开始逐项练习。头一回有那么多“同学”,李定宸有些过分激动,竟是超常发挥。 不过,再超常,他昨日亲眼看过挑选过程,也知道自己跟这些千锤百炼出来的神武卫精锐是没得比的,尤其是楚不凡和陈庆两个,更是远远不及。 所以两场下来,发现自己竟是遥遥领先,李定宸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其实侍卫们也为难得很,这跟皇帝比试,你敢赢吗?还要控制着自己的表现,装出“已经努力发挥但仍旧还差一点”,输得很自然的样子,对他们而言也算是高难度了。 李定宸没说什么,所以虽然沉着脸让周围的人都觉得不安,但练习还是继续了下去。 越罗离得远,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一点,而后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她是希望能让李定宸多见识些人,知道这世上人外有人,他那点儿武艺拿出去根本不算什么。最好还能从这些侍卫身上多学点儿本事。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表现,陪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哄皇帝玩儿,她难道不会吗? 很快第一次练习就告一段落了,但人却没有散开来休息,而是仍旧站在原地。 越罗能看到,李定宸似乎在说什么,但隔得太远,听不见声音。这让她起了几分好奇心,转头看了张德一眼。张德微微点头,走到一边去,低声嘱咐站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小太监下去打探。 没一会儿那小太监就回来了。 不但打听到了什么,而且他口齿伶俐,模仿着李定宸说话,竟是活灵活现。 “陛下说,‘你们以为这是在做什么?陪着我玩游戏吗?朕身边难道没有能陪着玩的人,要特意挑了你们来?’又点了楚不凡和陈庆的名字,问他们今日是不是没吃饭,所以使不出力气来。” “那楚不凡和陈庆自是口称惶恐,说,‘陛下神力,属下等不能及,实在已经尽力了。’” “陛下又说,‘朕倒不知几时比你们还天生神力了。既如此,想必昨日你们举的铁球也能举得起来,不如这就试试。’众人这才慌忙跪下,连声认错,求陛下责罚。” “陛下便道,‘既是叫你们做陪练,自然要拿出所有的本事来。从今日起,表现得好的有赏,若是缩手缩脚不敢使力,明日便不必来了。’将众人说得服服帖帖,俯首应是。” 越罗听到一半儿,就忍不住笑了。 这的确是李定宸的风格,皇帝陛下正在学着如何跟各色人等打交道,而且看起来颇有成效。 果然之后再练习,就没有人敢留手了。这样一来,李定宸的水平掺在他们中间,便显得有些惨不忍睹。若不是还有几个内侍垫底,其他人都要不敢看他的脸色了。 李定宸来之前,对越罗预估过自己的实力,信心满满的说至少能排在中游,这会儿皇后还坐在看台上,他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十分不好受,于是发了狠的练习。 结果明明只练了一个时辰,结束之后倒比从前还累些,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见了越罗,面现惭色,“倒是朕低估了天下英雄。” “陛下倒也不必如此。”越罗道,“能得在御前露面的,本来就是天下英锐,又是从小打熬的筋骨,进了神武卫之后,也日日都在训练,陛下怎么好跟他们比?” 然而李定宸还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越罗也能理解。 毕竟他从来不爱文章,一心只想学武,也一直在偷偷练习,自以为在这上头颇有天赋,总在追想世宗皇帝当年英姿,恨不能与之较量一番。如今知道自己其实也只是“常人之资”,一时自然难以接受。 不过他也很擅长安慰自己,从西苑回到长安宫,这年头就转过来了,“正因我还有不足之处,所以才需要这些人做陪练。一味自怨自艾,倒是本末倒置了。过得三五年,朕不信还比不过他们!” 越罗微微一笑,“就是这样。” 过了几日,内侍省那边就将越罗要的衣物准备妥当了。这些“陪练服”分为红蓝二色,每人四套,就连李定宸都有。衣服发下去之后,所有人就自然分成了红蓝二队。 李定宸先看到了这衣裳,有些不解的问,“怎么要分两个颜色?” “自然是因为要有竞争和比较。”越罗道,“虽然如今也有竞争,但各人只顾着自己,对陛下而言,能学到的东西不多。” “那这队要怎么分?”李定宸若有所思的问。 越罗道,“自然是陛下和王将军各领一队,平日训练时互相比较,每月进行一次操演。胜出的队伍可以获得奖赏,输了的队伍则要接受惩罚。” 李定宸眼睛一亮,“让我做领队?” “别人只怕也不敢做陛下的领队。”越罗道,“但陛下也别光顾着高兴,若是输了,领队所受的惩罚加倍。” 李定宸果然开始发愁。王将军带兵多年,且这些人都是从神武卫挑选出来的,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而李定宸既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这些侍卫也全然不了解,要将队伍练好取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倒不怕惩罚加倍,只是觉得输了不免有些丢脸。 现在练习里比不过是一回事,但在分胜负的比赛里输了,感觉又完全不同。 但是他脑子转得快,已经明白越罗这是要让他过足了练兵的瘾,将所学的那些兵法都用上,这样的机会难得,哪怕队伍里只有十个人,他也不可能放弃。 能领十个,就能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直至三军统帅。 他想做的事,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但越罗替他找到了。 她说等他长大了,能撑得起那套盔甲,便可以得偿所愿,果然不只是说说而已。如此殷切厚望,李定宸又岂能辜负? “朕明白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越罗,“皇后且看着吧!只要稍微磨练些时候,朕一定能将这队伍带好。” “嗯。这胜负之比,三个月之后才会开始。想来这段时间,对陛下而言已经足够了?”越罗问道。 “自然!” …… 自越罗入宫以来,每月初一十五内外命妇入宫请安,多只是走个过场,说不上几句话就散了。 但选了这二十人作为李定宸的陪练之后,递牌子入宫的女眷忽然多了起来。还有些年纪大的,自忖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索性去了两宫那里问安,反倒让永和宫和万年宫不再那么冷清了。 借着这个机会,家里人入宫也比往常频繁了些。 李定宸本来就苦于自己一个人读书无趣。越罗说是同他一起,实则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不过看个大概,不需要像他那样学得仔细。此番两位小舅子自动送上门来,他突发奇想,索性时常召他们入宫一块儿读书。 原本过年前,越罗为让李定宸安下心学习,便让两位国舅将每日课业送进宫来给他看。过完年后虽然因为种种变故没有再送,但彼此之间,已可说是十分熟稔了。 两位国舅之中,越知今年十三岁,本来如果越罗不进宫的话,他今年就该下场考秀才了,学习进度是完全能够跟上李定宸的,只是彼此侧重不同罢了。年纪小的越穆才八岁,刚刚开始学《四书》。 现在他们当了国舅,书院也不用去了,每日只在家自学,倒也愿意入宫,毕竟这里好吃的好玩的更多,皇帝姐夫对他们更是十分好。 只是这样一来,朝中不免又起些议论。 国舅出入宫廷不禁,虽说是年纪小,但毕竟显得不大庄重。虽然不至于上折子弹劾,但传些不好听的话却是免不得的。都等着看皇帝这样纵容,最后能纵出个什么结果来。 李定宸本来并不知道这些,但这些日子神武卫时常进出西苑,许多消息传得也就更快。他们自然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却很快就传到了韩嘉和李元两个的耳朵里。 他们知道了,小皇帝也就知道了。 李定宸顿时怒从心头起,这些朝臣除了跟自己作对之外,是不是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已经处处忍让退步,如今连国舅进出皇宫都要管,往后是不是连他每日做什么都得先经过他们同意? 其实说起来,朝臣有劝谏君王之则,说一说倒也没什么。若是他们坦然的送了奏折上来,李定宸还要夸一句刚正不阿,暗地里传这些酸话算什么? 不是觉得他对国丈一家太过宠爱纵容吗?那他还就真要宠了! 李定宸虽然暂时不预政事,但每天的早朝还是要去当一回吉祥物的。但这日早朝,就在朝臣们依例走过了流程,安心等待退朝时,他又开口了。 说来,自从上回李定宸在朝堂上开口,朝臣们对这位少年天子已经生了几分忌惮之意。即便这段时间他一直安分守己,不理朝政,但许多人心下还是不免惴惴,这会儿听到他开口,那一直悬着的心反倒落下去了。 就知道皇帝不会甘心当真退这一步! 某些暗怀心思的大臣,更是在心里琢磨着,待会儿皇帝开了口,自己该如何委婉的表示支持,而又不失如今的立场。 但李定宸真开了口之后,他们反而都呆住了。 “朕欲封上柱国越安伯爵,请诸公议其封。” 第29章 何以论功 奉天殿内一片寂寂,片刻后才渐起喧嚣, 朝臣们从震惊之中回神,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外间将这早朝看得无比庄重, 实则朝臣们在遇上决议不下的事时, 吵起来并不比街边普通的家庭纷争好多少。 李定宸端坐在上首,将所有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看上去沉稳有度, 竟是与从前那个懵懂孩童截然不同了。这一点, 非但他自己感受清晰,便是朝臣们,也有许多人觉出来了, 不敢抬头直视天颜,视线却总忍不住往这边扫。 议论纷纷中,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礼部尚书贺宁身上。 这位老大人年近古稀, 是朝官之中最长者,因任职礼部,所以最是维护礼教, 从前皇帝若有任何违礼之处, 他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这加封越安之事, 众人自然也都指望他出头。 然而贺宁手捧笏板, 眼观鼻鼻观心, 十分坦然的站着, 似乎对周围的视线毫无所觉。 他不开口, 还真没有谁能奈何他。 于是很快, 众人的视线又都转到了首相王霄身上。可惜这位首相的城府,远比贺尚书更深,面色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他的态度。 不过,这副姿态并没有什么用。朝臣们并不会因此就相信他对皇帝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没有意见。毕竟,这位首相大人也是朝中保守派的领袖,最是守礼不过。 果然,很快就有一位年轻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此恐于礼不合。” “何处于礼不合?”李定宸扬眉。 那年轻御史道,“圣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军功不得滥封……” 自古封爵之事,分宗室与功臣。宗室之封乃天家私事,朝臣少有置喙。但封臣子,就由不得皇帝任性了,须得按照功劳议定品级,这是朝臣的权力,也是他们辖制武将的手段之一——文臣不能封爵,他们的最高目标是入阁拜相。 本朝以来,文官实权无限增大。尤其是最近二十年,两代君王弱势,文官集团的势力膨胀至最大,自然更不能接受皇帝随意破坏这种规定。 那年轻御史引经据典,说明非但本朝,就是古往今来那么多朝代,除了汉时李广利之外,盖未有以外戚封爵者——这倒不是说没有被封爵的外戚,但是他们同时身负军功,封爵是因为功劳而非戚里之身份。 由此可见,小皇帝这一提议之离谱。 所以最后,那年轻御史慨然下跪,“此等非礼之请,臣等恕难相从,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番言辞掷地有声,他说完之后,立刻有更多人站出来附和。一时间,御座上的天子仿佛成了十恶不赦之人,朝臣们摆出痛心疾首的脸色,一个个好似都在声嘶力竭想要将他拉回正道。 李定宸却并不恼怒,他甚至很平静。 他平静的视线从朝臣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王霄身上,问,“王相也是这样认为?” 这一问,所有人心下俱是一紧。盖因王霄入主内阁以来,朝中学生故旧遍布,御史台乃是朝廷喉舌,自然更是如此。御史中丞刘诚虽然不肯依附,但年轻一辈的御史之中,为他所用的人数也着实不少。 刚才开口那一个就是。 皇帝这么问,□□味已然很浓了,自是令人不得不心下担忧。万一君臣二人在朝堂上吵起来,只怕…… 王霄出列一步,微微躬身,“臣请陛下三思。” 眼见满朝都没有一人支持这提议,李定宸微微蹙眉,最终还是道,“此事明日再议。”很明显,这并不是收回成命的意思,而是要跟朝臣杠上了。 对李定宸而言,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可做,完全耗得起。但朝臣们却并不愿意将每天早朝的时间都用来干这个。 可惜李定宸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退朝离开了。 他一走,王霄身边就围过来了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让他去劝说小皇帝的。甚至还有人危言耸听,认为这将是外戚滥权之始,若不早日遏制,说不定小皇帝会走上歧路。 一番正义凛然的交谈之后,王霄怀着沉重的心情,出门一问,皇帝竟还在谨身殿更衣,便连忙前往求见。 宫中传闻帝后感情甚笃,每日下了早朝之后,皇帝便会立刻前往长安宫。今日却留在谨身殿,为的是什么,不问自明。王霄立在谨身殿外,听见内侍传召,不由抬手整了整衣裳,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大步踏入。 “臣王霄拜见陛下。” “太傅快快请起。”李定宸没有像从前那样说免礼,而是让王霄将这个礼行完了,然后才亲自起身把人扶了起来,令人赐坐。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看在王霄眼中,却是意味深长。 八年时间,足够垂髫童子长成青葱少年。 在他的记忆之中,小皇帝在他面前,总有几分不逊和恭敬。这两个词是反义,按理说不应放在一起,但这就是王霄的感觉。小皇帝表面上按照两宫的要求,对他这位先生恭恭敬敬,不敢反驳,但其实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反抗。 这也是最让王霄皱眉头的地方,他的情绪太浅,直白外露,根本不像个帝王。 明明也是深宫之中长大的孩子,却怎么都学不会“城府”二字,所有的念头都写在脸上。性情又太过跳脱,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帝王,绝非国家社稷之福。 王霄几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压住他的性子上,给他灌输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时间反而很少。 他总想着,不急,陛下如今年纪小,待过一二年,略稳重些再来提此事也不迟。然而一年拖一年……好像只是眨眼之间,皇帝就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他似乎无师自通的生出了城府与气度,看着越发像个帝王的样子,却也越发与他离心了。 雏鸟已经渐渐长成,虽然羽翼未丰,但已经想要自己试着去飞了。 ——却不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 王霄的眉头始终展不开,他并没有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反而微微躬身,开口道,“上柱国越安封爵之事,臣以为不可。” 刚才在朝堂上,他只请皇帝三思,已经是极客气的说法,却是为了避免直接在朝堂上跟皇帝吵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他还是皇帝都难以承担。 这会儿只有两人,王霄也就恢复了一贯的严苛与锐利,他抬起头,直视帝王,“纵观历代史书,外戚封爵,古未有之!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等李定宸回答,便声音严厉的道,“外戚,祸乱之始也!皇祖圣训不许加封,乃超世之见、垂范万古,岂可轻忽?!” 不管他心里有再多复杂的念头,但站在大义的这一边,训斥起皇帝来,态度却是几无变化。 若是从小,小皇帝此刻必然已被说得战战兢兢,即便心下不服,也只能同意他的说法。然而此刻,王霄但见皇帝微微一笑,看上去竟是心平气和,甚至……胸有成竹。 李定宸看着他道,“方才朝上众臣所言,不过以无功而封,恐乱朝政而已。然越安乃皇后生父,以子女有功而恩及父母,亦是本朝旧事,王相以为然否?” 子女有功但不便加封,因此封其父母子侄,这种做法也算是十分普遍。若按照皇帝的意思,皇后已封无可封,加封其父自是理所当然。但王霄却不能认同,“皇后入宫不满期年,无尺寸之功,何得加封?” 李定宸挑眉,“皇后入宫至今,兢兢业业,侍奉两宫甚是用心,打理六宫事务条理分明,又能善体朕心,这些难道不是功劳?” “职责所在,何以论功!”王霄很生气。 李定宸倒是不紧不慢,回视于他,一字一字慢慢道,“职责所在,何以论功?” 王霄这句话原本说得斩钉截铁,自以为占据大义,皇帝绝不能反驳。但自己说出口的话被李定宸用这种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的说出来,他表情微微一顿,背后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在说皇后,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他从入阁至今,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四字而已。但奇异的是,无论王霄自己还是那些依附于他的朝臣,却都觉得他是于国有功,今时今日之地位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理所当然,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许多事,此刻想来,却是令人心寒胆战! 王霄并不能够确定皇帝这句话里是否有这样的意思,但此刻他只觉得不安,也无心继续跟李定宸争执,便低头道,“陛下与中宫厚伦笃爱,臣等幸甚。然中宫入宫时日尚短,中外亦不闻其事,骤然加封,恐反而会引起争议。伏请陛下暂缓此事,俟后有大庆加恩未晚。” 第30章 就是偏爱 早朝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自是很快就传到了后宫中。 越罗听说李定宸竟在早朝上提了这么件事,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按理说她是该生气的, 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并不合适, 还会增加朝臣对他的不信任。可认真算来, 李定宸偏还是在为她出头——进来宫里宫外出现的流言蜚语, 越罗自然不会没有察觉。 要说高兴吧,这超出预计之外的发展, 又实在可能会带来些麻烦。 但这就是李定宸, 与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鲜活热烈, 让人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也让人期待……他能做些什么。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方能一扫这数十年来笼罩于朝野之上的陈腐之气。 不过, 听说王相在早朝之后求见皇帝, 越罗心下也不免担心。 李定宸有多怕王霄, 她再清楚不过。被这位先生疾言厉色的训斥一通, 对他而言, 恐怕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然而见面时, 李定宸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个意思, 让越罗又是一阵意外。她想了想, 索性直接道, “听闻陛下今日早朝时忽然提出要为上柱国加封?” 李定宸此刻已没了在朝臣面前的沉稳, 他心虚的看了越罗一眼, “朕本来答应过凡事要与皇后商议……” “这倒无妨。”越罗道,“陛下毕竟是陛下,有些是我是不该置喙的。陛下降恩,我们越家更是门楣生辉。只是此时的时机,恐怕并不合适。” “未必不合适。”李定宸握着越罗的手,目光灼热,带着几分坚定与兴奋,“朕总要在朝堂上开口,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却是正合适!” 越罗微微一怔,继而才逐渐领悟李定宸的用意。 他要在朝堂上说话,但并不是每件事都适合插言的。加封皇后的父亲这件事,介于国事与家事之间,最妙的是整个大秦朝过去都找不出相似的事例来,对此时此刻想要争取话语权的李定宸而言,或许的确是最合适的。 果然李定宸继续道,“这件事上,朝臣们说来说去,也脱不出‘古未有之’‘没有先例’这几个字。如今朝中办事,动辄祖宗成法旧例不可更改,然加封戚里之事固然没有旧例,但帝王大婚册立元后,本朝同样未曾有过。既没有旧例,朕为后世子孙开之如何?” 越罗不眨眼的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李定宸看上去有些陌生。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李定宸很快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笑着对她道,“何况皇后入宫以来,种种功劳,别人不知,朕心里却是有数的。岂容那等小人嚼舌?” 所以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偏爱皇后,就是纵容皇亲! 这又是孩子气的话了,但越罗听到这里,原本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生气和担忧都淡了。李定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鼓励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相早朝之后单独奏对,难道也未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越罗问。 提到王霄,李定宸的脸绿了一瞬,但很快又道,“王相的确不赞同此事,但他只想以皇后无功这一点说服朕,结果……”想到王霄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变了脸色,李定宸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振奋,将当时的情形告诉了越罗,“只怕他以为朕是在借此事敲打他。” 这发展完全出乎越罗的预料,却也比她想的要好得太多。至少这是李定宸第一次对上王霄而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占据了名分大义,第一次将他压了过去。 越罗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李定宸需要的不是谁将他捧在手心细细雕琢成型,他需要的是在粗粝的砂石间磨砺,在深浅的河床底冲刷,让自然造物的力量,将他打磨成一块晶莹璀璨的天然美玉。 也许有棱角,也许造型模样会有些奇怪,但都无损于他的本质。 谁说他不适合当个皇帝? 她这般想着,朝李定宸笑道,“但如此一来,加封之事就更难了。” 若这伯爵封出去,岂不是说他王霄也有论功之意?然而这些年来,他已经累进皇极殿大学士、太傅,太师等衔,封无可封,真要再进一步,或许只有将奉天殿上那张属于李定宸的椅子让给他了。 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王霄只有死扛着不让加封,以表明自己“职责所在,不必论功行赏”。 李定宸放松的靠着引枕,眯着眼睛轻声嘀咕道,“拖一拖也不是坏事……” 越罗听见了,微微摇头,继而又不免失笑。这倒的确,在这件事上,着急的只会是朝臣,而非李定宸。他的目标是拿到话语权,拖的时间越长,到时候他拿到的就越多。 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见李定宸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模样,越罗便取了旁边放着的毯子展开,轻轻为他披上,再将边角掖好。这样一来,不免就要凑得近一些。待她准备退开时,毯子下却猝不及防身处一只手来,将她握住。 越罗抬头,便见李定宸不知几时已经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哪有睡意? 她有些疑惑,“陛下?” 李定宸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一句“其实要解决此事很简单,皇后给朕生个孩子就行了”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好泄气的松了手。 怪了……明明是他的皇后,但不知怎么回事,越罗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李定宸竟也不大敢造次。 …… 朝堂在遇到并不紧急的大事时,办事效率总是十分低下。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间,越安封爵一事越演越烈,却始终没有定论。不过,朝野之中的议论,已经从一开始的反对转向了赞成。 论起来这其实是皇帝家事,何况封的也是闲散爵位,不可能有实职实权,最多也就是俸禄多些,大朝时位置往前挪一下罢了。虽说此前没有这样的旧例,但大秦此前也没有从承天门抬进宫的元后呀!何况皇后虽然没有大功,但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没有人不夸的。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大秦几代帝王,除了宣宗之外一个赛一个的能折腾,弄出来的“没有前例”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桩。“祖宗成例”这四个字,有时候朝臣们自己提起来都觉得心虚。 世宗朝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他留给整个大秦、留给朝堂的影响太过深远,至今也未曾消弭。 所以朝堂上渐渐出现了支持李定宸的臣子。虽然这些人多半都是没什么势力的散人,但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而有了一个人妥协,渐渐的更多人也转变了态度。 只是因为上层迟迟没有标明态度,所以这种变化被压抑着,并不明显。 而李定宸只在每次早朝时命朝臣们商议,结果不如己意,也只说一句“下次再议”,看上去好像并不着急。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别的地方。 进入四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而李定宸每天下午训练的时间,恰好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毫无遮挡的在大太阳地下晒伤整整一个时辰,不但汗流浃背,而且很容易晒伤。 越罗本以为李定宸会受不住这样的苦,事实上一开始他的确被晒伤过,但回到长安宫里喊疼叫累是一回事,他却从没有对越罗说过要取消训练或是修改时间的话,总是咬牙继续受着。 时间长了,竟也习惯了。 两宫太后倒是十分心疼。第一次见到他身上先是被晒红然后又转黑最后脱下来一层皮时,江太后那样严厉的性子,都忍不住抱着李定宸哭了,更不用说本来就心软的赵太后。但越是如此,李定宸反而越要坚持。 到五月间,他晒黑了许多,但身体也结实了,原本的浮肉都变成了肌肉,人看着也瘦了些,却不像越罗刚进宫时,空有高大的个头,其实虚得她能轻易把人放倒。 越罗再去西苑演武场旁观训练时,李定宸穿着统一的服饰站在队伍之中,已经完全没有违和感了。 不是很熟悉的人,很难在一群人里将他找出来。 三月之期已过,到了要检验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时候。越罗这一回,也是来给他们做裁判的。比赛的项目由越罗决定,她想了想,便选了打马球。虽然看上去是游戏,但因为具备对抗性,而且很能考验团队配合,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比赛很快开始。 两队人马分的时候就考虑过实力对比的问题,彼此差距不大,而默契度这段时间也已经练出来了,所以比赛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之中,更多的时间,队员们没机会碰球,只能在场上拦截与反拦截,尽展这段时间所学。 不过,王安的队伍最终还是抢下了头一个球,原因是李定宸这一队的人在场上会不自觉的以他为中心,制造机会将球传给他,让他破门。这一点被对手抓住并利用,钻了个空子。 第一个球之后是第二个球,李定宸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招收将所有人叫到自己身边交代了一会儿,再开始时,这个破绽就被弥补上了。 越罗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第31章 打了一架 最终李定宸的队伍还是取得了这第一次的胜利。 但莫说旁人,就是李定宸自己也清楚,这里头虽然有队员们足够拼命的缘故,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水分。 马球赛上,一定程度的身体碰撞是允许的。但是谁有那个胆子去撞李定宸?所以对面防守起来,不免有些束手束脚,而且虽说要分出胜负,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输了就会生气的样子,但这头一回比赛,对面还真不太敢赢。 如此种种加起来,最后才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但李定宸已经十分尽兴,尤其中途还进了两个球,更是让他十分满意。 比赛结束,他先去换了衣裳,才到看台上来跟越罗说话,“皇后看这一场比赛如何?” “陛下英勇无敌。”越罗微笑着答道。 李定宸却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皇后这是在敷衍朕?还是在看朕的笑话?” 越罗惊讶,“这话从何说起?” 李定宸哼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不服气,但还是道,“我也是近来才渐渐想到,皇后让朕挑这许多人来陪练,非但是为收拢人心,只怕也是想让朕看看天下英雄吧?” 越罗摸了摸鼻子,虽然这就是她的目的,但被李定宸这么直白的指出来,却不方便承认,她笑道,“陛下多虑了。我大秦万里江山,自然能孕育出无数才子英雄,陛下岂会不知?根本无需臣妾提醒。” 李定宸根本不受这顶高帽的影响,又问越罗,“皇后也瞧见了吧?一开始时队员们都把球给朕,反倒连失两球。及至朕要求他们不再如此,反而很快就追回来了。” “陛下英明决断,自然战无不胜。”越罗道。 虽然知道是奉承话,但好话人人都爱听,李定宸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但很快又变成了失落,“可见人有所长,而有所短。朕虽然自恃勇武,但跟这些神武卫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越罗轻声安慰道,“陛下才训练了三个月,且每日还只练一个时辰,比不上他们也是正常的。” 李定宸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若是一天能拿出五六个时辰来习练武艺,便是只有三个月,他也自觉能追上这些神武卫,绝不会落入下风。但他更清楚,自己绝不能这样做。 他是皇帝。 其实如今这样练,已经有很多朝臣觉得不妥了。堂堂一国天子,正该沉稳端肃,岂有整日舞刀弄棒的道理?但因他还年幼,又有锻炼身体的说法,这才没有朝臣上书劝谏。 经历过宣宗一朝之后,臣子们对皇帝的身体健康看得更重了。但他们最多也只能容忍现在这样,更多却是不能了。 越是训练,越是与神武卫中这些侍卫们接触,李定宸也就越是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从前打算御驾亲征的想法有多可笑,跟真正的百战之将比起来,他所差的东西太多了,而且还是注定无法弥补上的。 即使以后真的御驾亲征,恐怕也绝不能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亲自率军冲入敌阵厮杀,而是只能在中军重重护卫之下观战、调度。 李定宸讨厌束缚。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在为不被束缚而努力,可越是努力他就越是发现,某些束缚根本挣不脱了,甚至……甚至有时候他自己还要主动迎上去。 《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少年锐气一点点被磨去,他开始更加了解并遵循所谓的“规则”。 所以他摇头道,“皇后的苦心,朕都已经知晓,不必多言。” 越罗微微蹙眉,“陛下不高兴?” 李定宸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高兴?但皇后安排这些都是为他着想,他心底那一点不甘心,就连自己都觉得幼稚,更不好意思说给皇后听,于是只能高深莫测继续摇头。 越罗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他的想法,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还有一点淡淡的惆怅。 李定宸的成长比她所想要快得多,想来用不了太久,他就能够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承担起自身责任,治理好大秦万里江山。 越罗本来没太在意李定宸这种情绪,却不料他身上这种失落,竟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就连朝臣和两宫太后都察觉了。朝中本来就一直在为越安是否应该封爵一事扯皮,这几日李定宸板着脸,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反倒让不少臣子下定了决心。 不就是封个爵嘛,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皇帝不一定是为此事不高兴,但此事若解决了,他想必也会高兴些。 而两位太后,则是将越罗叫了去询问。 越罗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在两宫太后的压力下,还是保证会尽快开导皇帝,不让他再继续散发冷气。 回到长安宫,越罗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个时辰,觉得李定宸那个性子,就是再怎么好声好气的问,他不想说的只怕也不会说。别看他性情活泼,看起来冲动藏不住事,但有时候却很能憋得住。 非常时,须得行非常法。 所以这日,李定宸回到长安宫,迎接他的就是一个换了贴身短打的皇后。越罗将人都支出去,对李定宸道,“这段日子,陛下有了陪练,许久未曾与妾交手了。今日且忽然有些手痒,恳请陛下赐教一二。” 说完也不等李定宸回答,立刻抢攻过来。 李定宸猝不及防,被她压着打了一会儿,也被激出了血性,开始见招拆招。这段时间的训练没有白费,他的身体结实了许多,力量也同样大增,而且在打量的对练之中积累了许多经验。相较之下,越罗虽然力气大,但毕竟练习的时间少,更没多少与人交战的经验。因此两人一动手,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胶着了上百招之后,越罗便因为后继乏力而渐渐落入下风。 李定宸一见有赢的可能,大喜之下,立刻又是一阵抢攻,打得越罗只能招架。 越罗意识到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便打算速战速决。她身形灵巧,在闪躲游斗上更见优势,于是便开始利用地形跟李定宸缠斗,把人缠住之后,再对着他的破绽处下手,最后堪堪在力竭之前,将李定宸压在了地上。 “陛下可认输?”越罗尚不敢放松,喘着气问。 李定宸脸贴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得憋着气道,“朕认输了!” 越罗这才松开了他。 然而这么一放松,她手脚都有些聚不上力,一时竟无法从李定宸身上挪开,只能往旁边一滚,同他一样躺到地上。两人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同时感到了一种力竭之后的放松和眩晕。 过了一会儿,越罗才侧过头问,“陛下最近究竟在为何事忧心,能否告诉我?” 李定宸眉头皱起来,盯着天花板上描龙绘凤、鲜花祥云缭绕的藻井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朕有时觉得,这皇宫就像个巨大的囚牢,总想挣脱出去。然而朕既身为帝王,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岂能因一己之私情而罔顾天下?道理虽如此,但……”他顿了顿,转过头来问越罗,“难道历朝历代君主,便没有人如朕这般困扰么?” “虽然史书不曾载,但我想应该有吧?”越罗微微一愣,但还是回答道。 李定宸精神微微一震,坐了起来,“那他们是如何忍受的?” 越罗听到“忍受”二字,不由看了李定宸一眼,但李定宸显然并不觉得这个词语有问题。也许对他来说,生在这深宫之中,不得自由,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但世事并不总能如意,就像她本该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宫外,偏偏阴差阳错入了宫。自怨自艾无用,若不能忍耐,那就……尝试改变吧。 这样想着,越罗便道,“盛唐以前,君主出巡也是常事。想来这也是那些帝王想出来的法子。其后因巡幸靡费颇多、滋扰民众,且路途中又易生事,加之国力无法支持,渐渐便少有了。至前朝时,遂成定例。然而我朝开国之后,历代君主皆有出征出巡之例,待陛下执掌朝政,只要天下太平、国库丰盈,出巡之事想来朝臣们亦不能拦阻。” 李定宸道,“皇后所言甚是,朕无论要做什么,第一步都该是先强大起来,让人不能置喙。” 越罗闻言,又担忧他矫枉过正,等掌权之后肆无忌惮,连忙劝道,“其实陛下细想,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天下人各有各的烦忧罢了。贫苦之家要为衣食奔波,少年才子担忧科考难中,官员要为治下百姓做主,陛下亦要承担天下之责。前朝亦有人云:‘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岂非大道至理?” 李定宸笑了起来,“依皇后这么说,佛家还有‘众生皆苦’。莫非生而为人,竟是为了受苦来的?” “或许吧。”越罗随口道。 李定宸却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皇后呢?皇后所烦忧之事,又是什么?” 越罗猝然当此一问,长睫微微一颤,泄露出了几分情绪,但旋即便被她敛了下去,她不敢跟李定宸对视,只低声道,“妾所愿者,惟望陛下成为治世明君,天下万民共赞、青史百世流芳。” 李定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却没有追问,而是自然的爬了起来,又伸手将越罗从地上拉起,而后扬声命人进来收拾。 越罗这才意识到,刚才打的时候十分尽兴,根本没想那么多,这会儿一看,屋里一片混乱如同战场,而她和李定宸身上的衣物也有些散乱,一看就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见进来收拾的宫人面上都带着惊惧,没一个敢抬头,越罗忍不住抚了抚额头,开始发愁。 该不会明日宫中就要传遍“帝后二人关起门来打了一架”的消息吧? 第32章 迂回绕后 好在长安宫和太平宫被清理过数次,不说能把消息守得如铁桶一般,但也不敢轻易往外传,何况又是这等帝后私事,所以越罗的担忧终究没有变成现实。 不过,这一架打完,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李定宸不再走到那里都沉着脸,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这天,李定宸下了朝,兴冲冲的领着人抬着一样东西回了长安宫。 那东西被裹得严严实实,从外表看不出究竟,只是个头大得出奇,张德安排了十几个人,才堪堪将之抬回来。在长安宫的正殿里将东西放下时,即便小心翼翼,也还是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几乎让越罗担心地上的汉白玉石砖被压坏。 “这是什么?”她见李定宸面上的兴奋之色不减,便开口询问道。 李定宸道,“朕先不说,打开就知道了。” 然后命人将外面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除去。 等这东西的模样完全显露出来,越罗不由瞪大了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青铜鼎。”李定宸走过去,站在一旁道。这只鼎十分巨大,几乎有他胸口那么高,腹呈圆形,四足如柱,上面带盖,四周浮雕龙之九子纹样,以云纹为底,一层薄薄的锈色将之衬托得典雅美丽,是一件毫无疑问的青铜礼器。 越罗道,“我当然知道它是铜鼎,这是哪里来的?” 鼎最初的功能是用来煮东西,但渐渐演变成了礼器。传说大禹分天下为九州,铸九鼎而镇之。因此,鼎便成为了国家权力的象征,逐渐成为天子才有资格使用的东西。东周时就出现了问鼎天下这个词,其后历代帝王都有铸九鼎镇天下之举。 这样一尊大鼎,不知是哪朝哪代所铸,但一经发现,必定会成为国之重器,被置于太庙之中用于祭祀,李定宸是怎么把它弄到这里来的? 李定宸道,“这是下头才进上来的东西,据说是才从地下挖出来的,朕带来与皇后共赏。” “胡闹!”越罗十分无奈,“此乃国之重器,陛下当示诸朝臣才是。” “他们自然也要看的。”李定宸摆摆手,“但朕想先给皇后瞧瞧。”他说着看向面前的大鼎,“天地为炉,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若炼出来的便是这国之重宝,即便历经辛苦疼痛,也是值得的吧?” 越罗闻言不由一怔,没想到李定宸会有这样玲珑的心思。她也跟着走了过去,轻声赞叹道,“玉不琢,不成器。陛下所言甚是,臣妾不能及也。” 李定宸不愧是李定宸,很多别人会费心思的问题,到了他这里,便能直截了当给出答案了。 听到她这么说,李定宸显然也很得意,挥手命人再将这鼎包起来,重新送回库房去。至于他自己,自然是要在越罗的监督之下继续学习。虽然他还是不喜欢这些,但李定宸的态度已经渐渐转过来了,知道现在学的这些东西以后都会化作他治理天下的手段,支撑他从不自由变得自由。 既然已经身在熔炉之中,不想把自己炼成废铁,那就只能多花功夫了。 这只大鼎果然在朝堂上引发了一阵热烈的议论,都认为是天下太平,大秦兴盛,因而天降此祥瑞之兆,能够得到这样镇压国运的礼器。为此还特地举行了一次祭祀,将之供入了太庙之中。 而这件事的余温尚未过去,李定宸便又在早朝时扔出了一颗炸-弹。 他在宫中跟神武卫一起操练,甚至之前的马球比赛,朝臣们多半都知道。但谁也没想到,李定宸不止是想自己玩玩,居然打算将这种游戏引入军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关于此事的讨论和战斗立刻蔓延开来。 文人虽然看不起武将,但是守土之责何等重要,决不可轻忽,李定宸这个提议,简直视军队如同儿戏,让许多官员无法接受,坚决反对。但也有人认为,打马球这种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小型战略游戏,在军中推行也没什么问题。还有人虽然觉得这种游戏没问题,但帝王尚武不可取,这种风气绝不能推行,要尽早遏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论战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从朝堂蔓延至民间,就连京城百姓们也有听闻。本朝不以言论治罪,因此天子脚下的民众们对朝政还是十分关心的,茶余饭后也会各执一议论一番。 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个议题讨论的人越多,小皇帝在民间的影响力也就越大。——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他提出来的,而且皇帝自己还在宫里打马球。 虽然不乏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认定皇帝骄奢淫逸不务正业,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皇帝虽然年轻,却能够心怀边疆将士,不管这件事对不对,他都是个好皇帝。 随着这件事的影响越来越大,一部分朝臣敏锐的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自从王霄入阁之后,家门口排队等候投帖子求见的人便络绎不绝,但这些人,不管在这里等多久,其实都没用。因为真正能够进入这里的人,根本不需要走正门投帖,自然有办法进来。 比如现在,王霄的书房之中,便聚集着四五个人,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因为政见相同而聚拢在王霄麾下。而他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正是最近越演越烈的马球之事。 “一个小小的马球倒是没什么。”其中一人捋着胡须道,“然而今年以来,陛下屡次开口,都与武人有关,却不是个好兆头。” 小皇帝好武,对在座诸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王霄甚至还因此表达过对皇帝的不满,虽然很隐晦,但这里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自然都是知情的。 身为文臣,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小皇帝如今表现出来的苗头,自然令他们忧心。 虽然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还没有亲政的小皇帝就算想要对朝堂的事发表意见也不可能。 ——他们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虽然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但如果这只老虎根本没有长出利齿与爪牙呢?越是靠近权力的中心,所谓君权神授的谎言也就越容易被拆穿。而今王霄独揽大权,对他们来说形势正好,自然不愿意有任何改变。 所以小皇帝是异想天开也好,真的为边关将士打算也罢,他们都不会让这件荒唐的事变成事实。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又不约而同的看向王霄。 王霄点头道,“此言甚是。然如今朝中颇有些人支持此事,那些武将为迎合圣意,更是一味称赞。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怕他们会先做起来,届时在民间和军中形成风潮,只怕难以遏制。” “这有何难?明日下官就写一封奏疏上去,包管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位年轻官员出列道。 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复杂。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一入仕就做了御史,位卑职重,极易成名,再有王霄这位首相看重提拔,将来自然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各人缘法不同,羡慕不得。 又有人开口道,“却也须得再用另一件事将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开,不叫他们再盯着这马球。等这一阵的风过了,也就冷下来,不会有人再提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那位年轻御史道,“陛下不是要给国丈加封么?便许了如何?” 王霄扫了他一眼,见其他人也开口附和,这才缓声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将今日之事都议论过,把人送走之后,王霄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晌,这才铺开纸笔,提笔开始写信,而后命人送出去。 又过了两日,礼部数位官员联名上奏,在奏折之中引经据典穷究前朝旧例,竟是生搬硬造出了一套外戚受封之制。以此为本,小皇帝要给皇后生父加封的事,也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马球虽然热闹,却比不过皇室的八卦好看,因此朝野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了这件事上来。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在经过了半个月的廷议之后,这份古未有之的外戚受封章程,最终居然被通过了,就连一向保守的首相王霄,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要求将其中逾矩之处修正。 天泰八年六月二十日,圣旨加封皇后生父、上柱国越安为宁德伯。 虽然这段时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但真的下了圣旨,并且通过了内阁那边的批准,越罗在宫中听到准信,还是又惊又喜。理智上知道外戚太风光对他们家、对她自己、对李定宸都不算是好事,但事到临头,心里却还是只剩下高兴。 且先高兴了再说,别的往后再想。 第33章 她的样子 封爵的旨意虽然下了,但却还有一系列的程序要办,等事情真正尘埃落定,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宁德伯越安晋封之后的第一道奏章,就是请求入宫谢恩。 这谢的自然不会是李定宸这位帝王的恩,而是深居宫中难得见面的皇后娘娘。自从越罗入宫之后,只在自己封后时见过父亲一面,此后因为男女有别,母亲时常能够带着弟弟妹妹入宫,但父亲却是再没见过了。 因此一听说宁德伯上了奏折,越罗便立刻去求李定宸答应此事。明知道有些逾越,但她到底还是没忍住。 这还是越罗第一次对李定宸提要求,他自然不会不答应。 因此第二日,内侍省的人便前往正在动工扩建的宁德伯府,宣越安入宫觐见皇后。因为内外有别,所以过程也很麻烦,内侍省的人一早就出发,等越罗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 上一回见面,因为自己才刚入宫,所以从头到尾宫人都守在一边,彼此都十分守礼。而这一次,越罗直接将身边的人都打发了下去,然后眼圈儿一红,就跪下了,“爹!” “你这又是做什么?”越安连忙伸手把人托起来,板着脸训斥,“这是宫中,你如今是皇后,不可再如此。” 越罗忍着眼泪道,“我只是想爹爹了。” “我闺女几时这么爱哭了?”越安点了点她的鼻子,语气十分亲昵的调侃道。 越罗只是因为乍见父亲情绪激动,被他一笑,也就慢慢平复过来了,红着脸瞪着自家爹爹,“还说我,哪有当爹的嘲笑自家女儿?” 其实越罗虽然是女儿,但相较母亲,实则跟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她是长女,出生的时候父亲还未做官,只在家读书,空闲的时间多,不管做什么都爱带着她。即使后来弟弟妹妹出生,父亲对她的爱重也并未减少。 所以她是被当做儿子一般教养长大的,直到七八岁时,还常常扮作男孩被父亲抱着出门。父亲不但不拘束她,也愿意教导她一些寻常女子不可能学到的道理。若非如此,越罗入宫之后,不可能那么快就在宫中站稳脚跟,甚至能够为小皇帝出谋划策。 所以此刻,父女俩在最初的寒暄过后,越安便表情严肃的问起了此事,“我观陛下进来行事越见稳重,种种主意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该不会是我女儿在背后出谋划策吧?” 虽然他方才提醒越罗注意身份之别,但这会儿自己却也是一口一个女儿,并未改称“娘娘”,可见其实也并不真的将规矩放在心上。 越罗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又摇头道,“女儿的确是出过一些主意,但大部分都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 “哦?”越安忍不住捋了捋胡须,沉吟道,“若当真如此,却是我大秦社稷之福了。” 越罗点头赞同道,“其实陛下天资粹美,只要稍加引导,便是一位不世出的明君,如今朝野之间的物议,却是都看走眼了。这却是因为他身边无人扶助,一直被压制着。若有朝一日凤凰初试啼声,必能令天下震动。” 她说到这里,面上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看向父亲。 越安却对此视若不见,“既然如此,你在陛下身边,便好生引导他,倒也不枉爹从前教了你这许多。” 越罗有些焦急,“若是爹肯……” “嘘。”越安打断她的话,抬起一只手指立在唇前,“不可妄语。” 见越罗蹙着眉,他又忍不住叹息道,“傻孩子,你是皇后,我们家如今是外戚,岂可轻易涉足朝政?莫说朝堂上衮衮诸公容忍不得,便是陛下,你当他就会高兴?” 历史上已经有了那么多外戚擅权的前车之鉴,如今的皇帝哪一个不防备? 大秦为何要从小户之家采选良女入宫为后妃?无非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家没有底蕴,即便成为外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最多风光一朝。等新朝一换,自然就有新的外戚取代了他们。 只看如今宫中那两位太后娘娘就知道了。 越罗心下微微一震,面上的神色也收敛了些许。这段日子,因为宫中的生活太过平顺,一切都像自己想的那样发展,所以她不知不觉间也松懈了许多,不似初入宫时谨慎了。 甚至……手也伸得越来越长,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如今皇帝不在意,但焉知日后也会不在意? 后宫干政,一向都是大忌! 而被这句话惊住的,不止是越罗,还有学习的间隙过来找越罗说话的李定宸。他进了院子,见没什么人,便直接过来了,走到门口听见有人在,才想起来越安今日要入宫。 皇后屏退众人,显然是要说些私房话。李定宸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他跟越罗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也少有叫人在一旁伺候。本来他正琢磨着是进去打个招呼还是直接退走,就听见越罗哽咽着说“想爹爹了”这话。 自从越罗入宫之后,李定宸可从未见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对着父亲撒娇抱怨,而越安显然也是乐在其中,调侃之间,父女的亲密顿见。 李定宸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高兴。 其实他没见过普通人家是怎么相处的,反正父皇在时,他和父皇见面,每次都是依着礼仪,战战兢兢。至于母后,倒是十分疼爱他,却又过于严厉。唯一还算和善的就是赵娘娘,但也只是时常给他送吃的穿的,相处时的礼仪半点不曾少过。 但要说是为了羡慕皇后有这样关系亲近的家人,也大不应该。 虽然李定宸自己没见过,却也不至于因为别人有而自己没有,就觉得不快。 好在屋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听见了这番对话,还在继续说,李定宸也顾不上整理这样的心情,站在原地听了下去。 听到越安问起他时,李定宸心下的确有些吃惊。 他此前并没有想过皇后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大概是一开始就定下了这样的印象,所以对他来说,皇后很厉害是理所当然的,不必去追究其中的根源。却原来都赖国丈教导。 他却是没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所以听到越安那句外戚论,不由愣住。 虽然对方是国丈,按理说已经是一家人了,但毕竟君臣有别,李定宸又没有亲政,因此在今日之前,其实对越安的印象是很淡漠的,对方更像是一个符号,代表着皇后的父亲,至于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李定宸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 但一个七品的地方官员,入仕十余年却始终没有往上走,再如何出色也有限吧?唯一值得称许的便只有家风清白了。 所以听到越安说出这番话,自然十分吃惊。 但细细深思,他也不得不承认,国丈对此事看得十分清楚。外戚的身份十分敏感,若要插手政事,根本没有可能。虽然现在的他并不在意,但对越安如此知趣,却是十分满意的。 难怪能教出皇后这样的女儿。 却不知这样一个人,为何会一直被埋没…… 李定宸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提脚离开了。既然听到了这番话,此刻进去倒是不合适了。本来彼此心里都坦坦荡荡,对方并没有插手政事的意思,他也并未生出什么忌惮,但见了面,却也难免尴尬。 好在也没人看到他来,也没人看到他走,李定宸便静悄悄的离开了。 而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越罗面上带了几分失落之色,“是女儿连累爹爹了。爹爹本来有雄才大略,如今……”做了外戚,这些就不必想了,想也无用。 唐朝时外戚还有得用的可能,自宋以后,外戚就只有闲散度日这一条路了。 越安摇头道,“这便罢了,爹爹的性子不适合朝堂,便是没有此事,最多也不过治理一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顿了顿,又道,“若我女儿能与陛下互相扶持,将来开创太平盛世,岂不也有我一份功劳?” 他这玩笑话说得洒脱,越罗心下也好受了一些,肃容起身道,“女儿铭记爹爹的教诲,往后自然会更加小心谨慎行事。” 越安点点头,又道,“你自己心里有分寸,爹和你娘也就放心了。” 也就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越安便起身道,“时间不早,爹该出宫了。往后……咱们父女只怕难得见面,你在宫中,一定善自珍重。若有什么事,就让你娘传个消息回来。” 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要给她留一条后路。 越罗送走了父亲,并没有立刻叫人进来伺候,而是从箱子里翻出一本书来,对着发了半晌的呆,将心中种种杂乱的念头理清了,这才重新将之收起,振作起精神来,打算去看看皇帝陛下学习的进度。 第34章 就叫阿罗 皇帝陛下正在走神。 面前的这一页书看了一刻钟,却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但要说他在想什么,也没有,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就坐在原地发呆,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 这会儿又不是经筵,没有学士们盯着,韩嘉和李元虽然也在一旁伺候,却哪里敢出声打扰?若只是一时不想看书也就罢了,皇帝方才说要出去放松一番,因就在长安宫里,他们也没跟着,回来就成了这样,自然让人心里犯嘀咕。 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也不敢劝,只能守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瞪眼想不出个法子来。 越罗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见了她,两人就像是见了救星,韩嘉抢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娘娘来了。” 虽然半个字没提李定宸,但这般作态,却已经表明了李定宸此刻“不宜打扰”的状态。越罗还以为他是在用功看书,但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知道不过是做个样子,不由皱眉问,“怎么回事?” 韩嘉和李元早就习惯皇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自是不会隐瞒,“方才陛下说看书累了,出去走走,交代我们不许跟着。去了一刻,再回来便是这般了。” 越罗的眉头皱得越发紧。 李定宸看书的间隙,多半会去找她说说话。方才并未见着人,想必是他知道有客,就回来了。偏越罗只让人在宫外守着,没防备李定宸从后头出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了。 不过她仔细想想,方才跟父亲说的那番话,并没有可诟病之处。无非是不够守礼,但李定宸不像是会在意这个的。否则两人如今的相处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可现在这副样子,却又是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越罗索性摆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加重脚步走了进去。 李定宸虽然是在出神,但并不是对周围没有感知,何况越罗故意弄出动静,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转头看见越罗就在面前,神情姿态都一如往昔,脑海里却总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听到的那句话。 虽然不曾看见,但越罗说这种话的时候,想必不能如此刻这般脊背挺直、面容端肃、正经无比吧?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却让李定宸那原本虚无缥缈无法总结和归纳的心情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皇后的相处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细细思量,更会发现无处不妥帖。直到此刻,看到这样的越罗,他才终于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之间不像夫妻。 越罗在他面前,不是妻子,而是皇后。 皇后者,一国之母,当雍容典雅、端庄贤明,贞静恭顺、深明大义……总而言之,这世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应该在她身上具体体现出来。 但李定宸身为帝王,本身也是被吹捧的人之之一,自然更知道这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完美的人。 扒开贴在他们身上的层层标签,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能懂大义,也有小儿女情怀,那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但是越罗没有——或者说在他面前没有,她始终端着皇后的身份跟他相处,固然事事安排周到妥帖,表现得无可指责,却也始终难以亲近。 所以,明明两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李定宸心中对她也极有好感,却始终不敢过分亲近。他身为帝王、身为丈夫,甚至不敢跟越罗亲热,下意识的回避这件事! 可是,若说这件事里,皇后有任何错处,却也不见得。 她已经做了她能够做到的最好,如果不是她,自己现在或许还在为头上压着的人太多而发愁,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更学不会那些朝堂上制衡的手段。 但、然而、可是……理智上能够想明白这些,感情上李定宸却觉得不能接受。 他一度觉得觉得自己跟皇后是这宫里最亲近的两个人,比跟两位娘娘都要更亲,却原来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越罗……越罗始终没有让他看到她的真心。 甚至,李定宸忍不住怀疑,她真的有心吗? 脑子里的念头越转越偏,李定宸看着越罗的眼神也就渐渐复杂起来了。便是越罗不知道他的想法,也能够看出几分端倪。 她迟疑的停了脚步,唤他,“陛下?” 李定宸那已经快要飞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思绪又不得不重新回到眼前来,见越罗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关心,又觉得自己居然会那么想她,实在是太坏了。 无论如何,越罗总归是对得起他的。 再说,李定宸咬着牙想,他就不信皇后这姿态还能端上一辈子!她不会失态,那就想办法让她无法维持这副端庄的样子。时间长了总会有露馅儿的时候,届时他就又有话说了。 这么一想,心气也就没有这般不顺,他放缓了神色,看向越罗,“皇后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国丈入宫,怎的不多说一会儿话?” “礼不可废,宁德伯也不好在宫中逗留太久,已经辞去了。”提到父亲,越罗神色也黯淡了下来。 李定宸更不好受了,“近来无事,改明儿让宁德侯夫人带着孩子进宫来陪你说说话。” “多谢陛下记挂。”越罗笑着应了,然后才将话题转到学业上,“陛下今日看了哪些书?父亲从前常说,学过的东西,给别人讲一遍,常能温故而知新。陛下不如给我讲一讲?” 大抵是已经打算着要拆穿越罗的“真面目”,就连他抽查自己学习的内容,李定宸也都不以为苦了。不过他今日一直在走神,着实没有看几页书,只能硬着头皮给越罗讲,一边讲一边翻书,倒也勉强顺下来了,比之自己一个人看还要强些。 越罗还算满意,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告辞,不打扰他读书了。 李定宸却突然开口把人叫住,“皇后。” “怎么了?”越罗回过头来,“陛下还有事?” 李定宸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急中生智,倒也勉强想出了一件,“叫皇后太生疏了,朕以后……就叫你阿罗如何?” 越罗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由微微一愣,但旋即微笑道,“只是称呼,但凭陛下做主。” “那你也不能叫陛下了。”李定宸却不满足于只是答应,而是希望越罗反过来提要求。 然而他的名字,定乃是字辈,宸者,帝王居所,代指至尊之位。李定宸是一生下来就被寄予厚望的,周岁后便被先帝赐下这个名字,立为皇太子。此字极贵,非常人能用,偏偏他因为身份特殊,便是生母江太后也没想过给他取个乳名之类,这会儿想让皇后叫个别的,一时也想不出。 他在兄弟之中倒是行五,本朝却又没有按照排行称呼五郎的习俗。 越罗见他僵住,便解围道,“还是叫陛下罢,免得让人听了去不妥。”皇帝叫别人,自然是喜欢什么叫什么,谁也不能挑理。他叫皇上的名字,却是很不妥当的。 尤其是在宫中还有两位太后的情况下。 李定宸微微皱眉,但最后还是许可了这个说法,他咳嗽了一声,端正了脸色道,“那阿罗你先去吧,朕再看一会儿。”复又低下头去,假装用功读书。 越罗的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好笑,没有反对,再次行了个礼,方才离开。 之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马球赛的事虽然还有人在提,但因为迟迟定不下来,热度也就渐渐褪去了。李定宸也不像给越安封爵一事那样日日拉着朝臣讨论,慢慢的自然就少有人提。 而李定宸的心思,则大都放在了越罗身上。 现在看书之余的间隙,他都用来观察越罗了。一开始越罗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李定宸的态度有些怪异,但他又没什么行动,时间长了便只当他不存在。 而这么一观察,却是让李定宸大为吃惊。他发现自家皇后的定力和毅力可要比自己强多了。他之前就知道皇后忙,仔细观察之后才知道她一天究竟要做多少是,便是这样,还要抽出空来关心他和两位娘娘的身体,查问他的课业甚至跟他一起看书,偶尔还要听一听前朝的事。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皇后没有自己的性情,只是在这宫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展露出来罢了。 她之所以如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这宫中无人可以依靠?所以不能放松,更不能示弱,只能时时刻刻绷紧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到最好。 也许等他足够强大,到能够成为他的依靠的那一天,情况便会有所不同了。 这样想着,李定宸在满心期待之外,也迸发出了无限学习的热情。他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长大才行,怎么能让皇后替自己承担那些本该落在自己肩上的担子呢? 第35章 珊瑚摆件 韩嘉和李元恭恭敬敬的把皇后送走,彼此对视一眼,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亏得皇后娘娘来了。阖宫上下,也只有她能压得住陛下了。”韩嘉掏出帕子抹了一把汗,小声道。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他身材微丰,真可谓动辄得汗,连皇帝面前都不便去凑了。 李元正要附和,眼见着张德领着一个小内侍远远走来,连忙躬身站好。 便是如此,张德走到跟前时,还是小声斥道,“皇爷跟前伺候,警醒些儿,别光顾着打混。”又看了韩嘉一眼,皱眉道,“你这浑身是汗的样子,哪里能近皇爷的身?” 宫中这些小内侍们,都是在来宝的淫威之下长大的,虽然张德接任中常侍之后,一直是脾气很好的样子,但韩嘉还是唬得立刻要跪下去,“求张总管指点迷津。” “站好!”张德压低声音斥道,“这里哪有跪我的道理?”而后才缓了脸色,“你若是愿意,就跟在我身边,做个秉笔如何?” 韩嘉最终还是跪了下去,面带喜意,“多谢张总管提携!” 如今陛下不理政,一应奏折都是由内阁送往殿中省,由张德这位中常侍按照内阁诸相所拟的蓝批,以红笔抄在走着上,而后发还。 朱批的权力握在张德手中,但实际上他自己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写,所以他身边还有数位秉笔帮忙,除了特别标注十分重要的那部分之外,其他都由秉笔代批。 对于内侍而言,这是接触朝政最好的机会,何况又能跟在张德这位中常侍身边,韩嘉自然高兴。 张德摆摆手,自己进了内室,对这闲来一笔并不十分在意,心下却是看低了韩嘉几分。有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福分,却不知珍惜,可谓是糊涂透顶。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张德跟这个小内侍又没仇,对方也碍不着他,之所以要费这个功夫,无非是因为上回皇后因亲蚕之事出宫,结果长安宫里却出了那件叫她老人家没脸的事。虽然那宫女已经叫陛下处置了,皇后也没说什么,但他们做奴才的,就要想到主子前头去。 这韩嘉当时据说也有顺水推舟之意,他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皇上身边,须得早早处置了。万一下回再有那不要脸的自荐枕席,下头的人也该知道看看风色再做决定。 反正自从他当上中常侍之后,韩嘉对他的态度可谓是鞍前马后、嘘寒问暖,为的是什么大家都知道。 他现在不过是如了对方的意罢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他面上仍是笑眯眯的,见了李定宸,躬身行礼。 “可是外头有什么事?”李定宸见了他,便问。 张德连忙摇头,“外头无事,老奴只是惦记陛下,因此过来瞧瞧。” 这奉承话说得直白,却让李定宸十分受用。 从前来宝做中常侍的时候,虽说一直拘着他,但却只是让他身边的内侍们做事,自己等闲是不会往他这里来的。每次过来,则必要斥责他一番,有时还要责罚他身边伺候的内侍,弄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如今张德却是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其实李定宸身边人多,没什么要他做的事,无非就是陪着说两句话,偶尔问一问政事罢了。但这样的姿态,却令人心里舒坦。 李定宸跟他说了几句话,忽然想到一事,“朕记得,库房里应当有一座三尺高的珊瑚摆件?” 张德想了想,笑道,“是有这么一座红珊瑚,那是永初六十六年南海国进贡的。那一年各地进贡的珠宝珍玩无数,都不及这一件。后来世宗皇帝命能工巧匠依形势将之雕琢成了一座小巧精丽的宫殿,耗费了三年时间才雕成,端的是精巧无比。” 永初六十六年,那是世宗皇帝李长聿百年寿诞。作为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如此长寿的皇帝,自然是普天同庆、万民共贺,周边诸多属国更是不远万里前来朝贺,几乎是从年头热闹到年尾。 山陵崩时,原本还打算将这座珊瑚摆件随葬,最后却不知为何作罢,便一直留在库房中了。先帝不爱摆弄这些珍玩,李定宸小时候也顾不上,就放到了现在。 张德说完,又问李定宸,“陛下可是要将之摆出来?老奴这就带人去搬。” 李定宸头都没抬,“送去皇后那儿。” 张德立刻露出了然之色。幸而身份有别,他也不敢调侃李定宸,领命之后,便主动告退了。 这座红珊瑚摆件也的确称得上是国之重宝,庭院廊庑、飞檐斗拱、花木山石,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甚至宫殿各处的门窗也都是可以打开的,完全就是一座缩小版的宫殿。 张德心思灵巧,在将这摆件送去皇后那里之前,还命手巧的匠人雕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小人放入其中,身着各种服色的宫人内侍簇拥着两位身着玄色朝服的男女读书,一看即知正是如今长安宫的模样。 越罗头一回瞧见这样精细有趣的东西,自然十分喜欢。但把玩了半日之后,还是命人收起来了。这东西太贵重,就那么直接摆出来,未免太过张扬。即便她的身份是皇后,传出去只怕也会为人所诟病。 晚膳时李定宸四处查看,见东西没摆出来,不免失望,“我让人送的珊瑚摆件,阿罗不喜欢么?” “听张总管说,那是世宗皇帝的爱物,十分珍贵。陛下若喜欢,还是摆在太平宫或奉天殿为好。”越罗道。 张德明明说她很喜欢的……李定宸从越罗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便知道这是皇后应该有的表情,越罗自己的喜好仍旧未曾表现出来。 但他又岂会因此就退缩? 于是越罗发现,她家皇帝陛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开始每天往长安宫送东西。有些是他自己送来的,有些是让下头的人弄来的,其中有贵重的,也有市面上随意可买的,从日常所用到珍玩宝器无一不包。 送得越罗都有些心慌了,不知道他这是在闹什么。 小福和小喜听到越罗这种担忧,都忍不住抿唇偷笑。最后还是小福说,“娘娘,这是陛下把你放心上了呢。”她是越罗一进宫就跟着的,虽说也没多长时间,但到底感情比别人更深,加上性格更活泼,也就敢说话。 越罗闻言眉一扬就要反驳,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难道李定宸现在才把她放在心上不成? 但她到底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开口之前陡然醒悟过来,便立刻闭上了嘴,耳根处微微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红色。 大抵是因为懂事早,又一直是跟着父亲长大,学的是君子处事之道,所以越罗的思想也更多的放在这方面,那些小儿女情怀,反而少有萦绕心头的时候。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宫中采选的消息传出去时,父亲甚至会跟她商量她的婚事,而不是自己做主。也是因为越罗自己选了顺其自然去参选,最后才会入宫。 越罗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婚事,其实是因为她心里对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是人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到了年纪就该成亲生子,至于更多的,她就想不到了。 但自己凭空去想,跟有个具体的目标立在那里,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而且进宫那么长时间,越罗对李定宸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彼此之间的感情又比别人不同。 不想也就罢了,一旦这个念头被打通,意识到他们之间并不只是“同伴”,而是夫妻,理所当然会涉及到男女之情,越罗心下就有些不自在了。 若是别的事情,不论再难,她总能想到法子。但这种事,她却没有任何经验,亦不知该如何处理。 再去看李定宸送的这一堆东西,感觉又跟之前不同了。 即便其中许多都不是她喜欢的,但他这份心意,到底可念。越罗想了一回,到底镇定下来,吩咐宫女们将这些东西尽数收好。 本来这段时间李定宸送的东西里,有些她不喜欢,但还有些却委实不错的,越罗都大大方方摆了出来。这会儿让人收起,却是让发现这一点的李定宸十分意外,更不免生出几分失落。 若是之前,越罗未见得能够发现他这种细微的情绪变化,但今日她自己才受了点拨,想通此事,这会儿对李定宸的情绪变化,也就敏感了许多。 “陛下往后不要再往这里送东西了。”她想了想,道,“宫中什么都有,不需如此费心。” “阿罗难道不喜欢?”李定宸已经听惯了这种“皇后的口吻”,也不失望,笑着道,“若是不喜欢,就搁着,朕让人再去寻别的。” 第36章 马球比赛 越罗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她记事很早,记得大概两三岁的时候,父亲还在太学里读书,每天从外面回来,都会给她带一份点心小食,东西不多,滋味如何也已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每日坐在门槛上等候父亲归来时的那一份期盼与雀跃。 后来弟弟妹妹相继出生,越罗年纪渐长,见的世面多了,性情越来越沉稳懂事,这样的心情也就渐渐淡去了。 但现在,她似乎又找回了当时的那种感觉。 不在乎究竟能够收到什么,只是单纯的期待着收到礼物的那一刻。与年幼时的那种雀跃如此相似,但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就连她身边的宫女内侍们也都已经习惯了李定宸动不动就往这里送东西,甚至有时候一天要送两三次。明明都住在一处,却还是弄出了偌大的阵势,越罗一边觉得幼稚,但又没有阻止的念头。 她一开始还担心这事情传出去,会对李定宸的名声产生影响。然而事实上却是她多虑了,两宫太后听说此事后,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一脸的乐见其成,甚至还打趣过越罗一次。至于外朝的大臣们,帝后和睦是好事,他们纵然心里觉得皇帝把心思放在这种事上不妥,但毕竟李定宸做得并不出格,也就没人能说什么。 好像在全世界眼中,李定宸这么做都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渐渐的,越罗也从中领会到了一种细微的快乐,很难用语言去描述,但这深宫生涯,似乎都因为这些事而镀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变得鲜活起来。 进入八月之后,随着一场场秋雨降下,天气也就一日凉过一日了。长安宫中的冰釜已经收起,宫人内侍们也都换上了秋装,就连宫中清供的花朵都跟着换成了各色菊花。 这一天正是西苑一月一次的马球比赛,越罗前一天被李定宸说动过来当了一回观众。 相较于几个月前,众人的配合又默契了许多。而李定宸大抵是终于放弃了做个百战之将的打算,所以对于胜负不再拘泥,只将每日的训练和此刻的比赛都当做放松身心的游戏,发挥得反倒比从前更游刃有余。 而且越罗还注意到,李定宸现在已经可以自如的指挥自己的队员们,将一套套的计划发挥得淋漓尽致,或是两翼包抄,或是声东击西,或是瞒天过海……他当真如越罗所说的那样,将兵法融入了比赛之中。 而且效果明显不错。 又一次一击破门之后,比赛结束,李定宸的队伍不出意料获胜。 而且,这次对手并没有束手束脚,刻意让分,他们赢得实至名归。——马球赛毕竟不是战场,李定宸在这上面也的确有天赋,这么长时间的练习之后,有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 李定宸几乎每一天都在进步,而越罗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对他的表现吃惊,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有种吓一跳的感觉。 即使她的期待已经不低了,但他的表现还是出乎预料的好。 正朝着看台走过来的李定宸意气风发,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一年前的影子了。越罗分明是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此刻还是不免有些感慨。已经不能再将他当成小孩子来看了。 “阿罗,今日这场比赛如何?”李定宸扬声问。 “精彩纷呈,实至名归。”越罗自然不吝称赞。 李定宸脸上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但又很快淡了下来,摇头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到底是在御前,大家都留着分寸呢,不过是看着热闹罢了。” 他看得清,也不以为忤,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越罗正要安慰,李定宸却已经重新振奋起来,问她,“阿罗可想看看更激烈的马球比赛?” “去哪里看?”越罗心下一动,问道。 李定宸神秘一笑,“阿罗且随朕来。” 两人没有回长安宫,而是一路去了太平宫。虽然成亲之后李定宸几乎没在这边住过,平日里多半是在长安宫,但这边伺候的人却都仍旧是齐备的,平常张德更要带着人在这边替李定宸批折子。所以这会儿两人过来了,也能立刻安顿得妥妥帖帖、丝毫不乱。 张德将两人迎进去,然后很快按照李定宸的吩咐,取了衣裳过来给他们换。 越罗一看是两套民间常见的书生装束,心下便有数了,也不多问,自去换了衣裳。因为没要人伺候,所以等她换完了出来,李定宸这边早就已经好了,见了她,不由笑道,“这是谁家的俊俏小郎君?” 越罗不理会他,让人取了妆匣来,将双眉描粗,脸上也做了些装饰,那几分女气就彻底被盖住,加之她性情本来就大气稳重,不细看绝对看不出来是女扮男装。 李定宸围着她转了一圈,对这种改装十分感兴趣,又忍不住调侃她,“阿罗怎的如此熟稔,莫非从前时常如此偷溜出去?”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想要偷溜出宫都要靠越罗来想办法的小皇帝了,又肩负着“拆穿皇后真面目”的重任,在越罗面前说话也就不似从前那般谨慎,听着倒像是哪家的登徒子在调戏小姑娘。 张德在一旁听着,只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并不在场。 越罗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陛下的熟稔不弱于我,想必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倒也不是很难理解,有张德这位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中常侍在,安排得只会比自己之前更加妥帖,让人发现不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越罗没想过拘束李定宸,也没细问过这些事。 李定宸嘿嘿傻笑了两声,将这个问题含混过去了,也就不好再追问越罗怎么会对改装的事如此熟悉。他是见过越罗和跟国丈如何相处的,国丈看着也不是迂腐的性子,想来不外乎是从前跟着他出去过。 越罗改装完毕之后,张德也去换了一套衣裳,却是打扮成了管家模样,跟在两人身后,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带人出行,不会打眼。而后在张德的安排下,两人绕了不少路,才从北面偏僻的一道偏僻的后门出了宫。 天还没黑,两人大摇大摆的跟着张德,身后还有几个神武卫侍卫,居然就这样出了宫门,也没人上来拦着要查验身份。 出了宫门,这里早有马车在等候。三人上了车,外面有侍卫骑马随行护卫,往城西而去。 马车还没停下时,越罗就已经听见喧闹声了。 她转头去看李定宸,对方却只是神秘一笑,“阿罗别急,待会儿就能瞧见了。” 这一路显然都有人在安排,下了车,就有人出来迎接他们。越罗左右扫视,便见此地甚是简陋,看上去不过是用石墙将这一片地方给圈出来,又开了一道门,搭了些棚子罢了。无数人聚在场中欢呼呐喊,喧声震天,便是此前听到的喧闹声来源了。 他们跟在来人身后,绕过人群,转了半天,才登上了一道高台。 越罗居高临下,才终于看清楚,场中在进行的,竟也是一场马球赛。 高台上安排了座位,越罗跟着李定宸坐下来,便有人上了食水,不过越罗并没有碰。 很快就有几个年轻人相约着过来拜见李定宸,越罗定睛一看,便认出他们都是给李定宸陪练的神武卫侍卫,只不过如今不在宫中,便都做公子哥儿打扮,看着比李定宸还显眼些。 显然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未免引人注意,并没有行礼,只是过来打了个招呼,而后陪坐片刻,才起身离去。 李定宸这才小声给越罗解释。原来这马球赛,就是这几个年轻人组织起来的。他们在神武卫只是普通侍卫,但实则都出自勋贵之家,各自家中资产丰厚。在李定宸的默许之下,很快就出钱出力将这个台子搭了起来,又通过种种手段运作,将这马球比赛推广出去,引得京中无数百姓竞相前来观看。 越罗这才恍然,难怪李定宸后来没再在朝中提这件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想用这件事逼着朝臣就范,因此在越安封了伯爵之后,便偃旗息鼓了。却原来这件事不是不做,而是从正面转为暗地进行了。 如今越罗和李定宸也算是有了默契,虽然他没有说得太仔细,但什么打算越罗却已经猜到了。无非就是想先在民间掀起声势,再倒逼朝堂上那些处处顾虑的廷臣。 说实话,李定宸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越罗是有些吃惊的。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种办法不可谓不好。 当下的情况,其实对一部分朝臣而言,李定宸愿意折腾别的事,反倒比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在政事上插手要好得多,他能一直这么“安安分分”的才是最好。 然而这注定与李定宸的打算背道而驰。 他选择了更加迂回的方式,等事情爆发的时候,或许会更有意思。 她很期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第37章 几分安心 李定宸把越罗带到这儿来,就是没有隐瞒的意思,之所以没有提前说明,倒不是想保密,只是多少有点儿想给她一个惊喜的意思。 所以这会儿他便仔细的给越罗介绍了一番。 虽然场子是那几位勋贵子弟搭起来的,但要弄到如今这样的场面,却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动用钱财人脉,好容易才将京城内外的闲汉纠集起来,组成了八个队伍,再加上闲散的勋贵子弟们带着家仆凑出来的十支队伍,一共十八支队伍捉对厮杀,每旬赛一日,最终决出魁首。 为了吸引参赛者,每一场比赛胜利都能获得奖金,最终魁首更可以拿到一百两银子的奖励。在当下,这么多钱已经足够五口之家在京城舒服的过上好几年,自然诱惑力十足。 “自从有了这比赛,京城内外的闲汉都有了事情做,就连治安都好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李定宸笑着道。 原本这些闲汉镇日就是在街面上闲逛,有店家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上去搭把手,混一顿饭、几个大钱,没个正经营生。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年轻人,打架斗殴,酗酒赌博,寻衅滋事都是常有的。偏偏也算不上作奸犯科,最是令衙门头疼。 如今有了马球赛,他们闲时不是训练就是商量战术,倒是消停了许多。 而且正式的比赛是旬日赛一日,但他们平日里也可以自己约战。如今打架斗殴已经成了过去式,大家渐渐习惯了约球赛来解决矛盾。 “倒不料还有这样的教化之功。”越罗道,“只是这些奖金都是陛下从内库里出罢?究竟不是长久之计。” 李定宸闻言笑了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这阿罗可就想错了!” 他原本也以为做成这件事要自己掏钱,倒也没什么不情愿。谁知神武卫中有个叫许文的,家中最擅经营,这事情交给他之后,除了最初李定宸出了一笔银子,后来是非但不要投入,反而还能补贴一些回来给他。 “阿罗且看下头这些百姓,每次比赛,都有许多人竞相前来观看。入场时只要他们交一个大钱,与城门税一般,就是一笔进项。”李定宸抬手比划了一下下头的阵仗,笑着道。 越罗有些意外。她在民间生活过,自然知道百姓们爱热闹,何况那些闲汉别看衙门里头疼,但都是京城百姓,自然也有街坊邻里。他们多半不在自家地界上闹事,不但不闹事,还要反过来回护,不叫外人来闹事。如此街坊们感念,也肯出些钱物买平安,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他们组了队伍要去参赛,街坊们自然也要捧场。 所以下面那么热闹,并不出奇。但她没想到还可以收钱。不过就是看杂耍也要给赏钱,这马球赛从前没有,还是个新鲜玩意,一个大钱人人拿得出,自然有的是人来看。 她想了想,道,“不过也没有多少罢?” 就算这场子能装几千人,也不过收几贯钱而已。 倒是自己坐着的这台子有些意思,越罗不由问,“怎么不在周围多搭些台子,这里居高临下能看得更清楚,又不需要站着,想必有人愿意花钱买个座。” 对马球赛感兴趣的,不光是普通百姓,那些达官贵人想来也会愿意参与。然而他们不可能自降身份去跟普通人挤在一起。但若是有看台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可以安稳的坐在上面,既能看比赛,又可以彰显自身的身份地位,何乐而不为? 推而广之,甚至可以跟普通的酒楼饭馆一样,分成雅座和包厢,分别定价。 李定宸笑道,“怎么没有?这场子原本只是一片荒地,如今这样子,都是靠比赛收的钱一点点修成的,如今正要着手修建看台。上一回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台子,想必下次再来又是大变样了。” “不过当然不是靠进门时收的那一个钱。下头有许多小贩拎着东西串场卖,生意好得很。他们卖出去的东西都是要抽成的,又是一笔进项。”李定宸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即使这部分,也只是细枝末节。阿罗不妨猜一猜,最赚钱的是什么?” 这个关子却没能难得住越罗。她只微微一想,就明白了,“是开了球赛的赌局?” 民间各种博戏的流行程度,越罗可是很清楚的。既然是比赛,自然会有人想赌输赢。那许文既然擅长经营,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从来博戏都是坐庄的最占便宜,看各家赌坊的红火程度就知道了。 “就知道瞒不过你。”李定宸也不失望,点头道,“的确如此。” 每一个比赛日都不止一场马球赛,对赌局感兴趣的人不少,收益也相当可观。至少支持这个场子的修建、马球队的奖金等是绰绰有余了,不需要李定宸另外贴补。这还只是刚开始,将来若是经营成熟,反过来给他赚钱也未可知。 然而越罗听到这里,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说实话,看到李定宸从一个连物价都不知道的太平皇帝,变成能够对生意经侃侃而谈的人,越罗心下自然是十分欣慰的。身为皇帝,懂得越多,越知道民生艰难,也就越不容易被下面的臣子糊弄。 但李定宸这样子,看上去却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若只纠缠于这些微末小事,同样非是为君之道。 所以越罗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马球赛能自给自足,自然是好事。只是若让朝臣们知晓,少不得要批评一句‘与民争利’,怕是又有不少人要上折子了。” 虽然有些扫兴,但此刻,这话她不说还有谁会说呢? 越罗知道,李定宸在意的本来也不是内库能收到多少钱,而是想要用这种方法向朝臣证明:马球赛推广起来并不困难,甚至不需要朝廷贴钱去做,反而还能挣钱。 这本来是好事,但若是由内库出钱来做,必然会被人抓住这个漏洞进行攻讦。 果然李定宸面色微变,冷哼道,“他们也只有这些大道理了。”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服气的。 这件事已经让李定宸意识到,有时候偌大个朝堂,其实做起事来反而束手束脚,掣肘很多。若能绕开他们,反而更容易些。但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危险,朝堂这个体系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之所以存在,自然有其必要性,更有其优越处。若是让李定宸这种印象固化,可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又劝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陛下今日能绕开朝堂弄这个马球赛,不过因为它不重要。难道以后还能绕开朝堂治理天下不成?” 李定宸闻言非但没有反省,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若有所思。 不过见越罗脸上已经露出了焦急之色,已经连这是在外面都顾不得了,他很快便道,“阿罗所言甚是,此事我再让人参详,总要他们说不出话来就是。” 越罗这才松了一口气,好歹是劝住了。 李定宸虽然总有出人意料之举,但答应过的事也从来没有失约过,她也不打算在这里跟他起争执,因此便放下心来,继续看比赛。 这场比赛,两边的队伍都是闲汉们组织起来的,跟李定宸在宫中的那一场比起来,拼抢碰撞更多,其惊险刺激之处,远非宫中着意克制的比赛可比。越罗一开始还会分心,渐渐的便看住了。 两边的比分咬得很紧,如今还是平局,而这场比赛已经接近尾声。 很显然,两边都不想带着这个分数离开,于是拼抢变得更加凶猛,而下面百姓们的欢呼呐喊之声,也远胜越罗之前所闻。就连她一贯淡定的性子,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久了,也觉得心跳加速,看到惊险出几乎惊呼出声。 赛场上瞬息万变,对观众而言难以辨认参赛者面目,所以两边仍旧是以着装进行区分。 越罗看过两边的资料,心里更偏向红队,结果最后在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蓝队领先一球取胜,结束了这场比赛,让她心下有些怅然。 这是在看李定宸的比赛时所没有的。 大概因为那时理智上知道所谓的比赛只是其他人陪皇帝读书,胜负自然无关紧要。李定宸能从中学到什么,才是更重要的。而越罗高屋建瓴,更顾不上关注胜负。但这会儿,她却只是个普通观众。 因为这个缘故,退场时越罗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还在回味方才的比赛。 而这会儿,场中可比他们进来的时候要混乱多了。比赛结束,两边的队员都要退场,有一部分比较疯狂的观众跟了上去,还有一部分下了注的观众忙着去开赌局的地方领取自己的奖金,其他人则一边说话一边朝门口挤,打算离开。 场中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一挤,自然就混乱起来。虽然他们已经做了准备,请了人来维持秩序,但还是出现了一些乱象。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这座刚搭好,头一回投入使用的台子,在满场的喧闹声中,似乎也有些不稳。跟着出来的神武卫立刻围过来,提醒两人先离开此地。虽然这台子未必会塌,但总要未雨绸缪。 越罗和李定宸被他们簇拥着下了台子,便立刻淹没在了人流之中。 纵使侍卫们经过大量的训练,在这人山人海之中,也很难发挥出来,原本簇拥在周围的人渐渐被挤开,就连越罗和李定宸,也在随着人流前进的过程中拉开了距离。 越罗心吓一跳。她和李定宸偷溜出宫,没事也就罢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 然而担忧才起,李定宸居然排开人群,又艰难的挤回了她身边。 这番举动引得周围怨声载道,他却浑然不觉,一到越罗身边,就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紧紧抱着。如此一来,即便周围的人再多,也不虞会被分开了。 其实他勒得有些紧,双臂紧紧箍在越罗腰上,让她有些不舒服,而且两人此刻的打扮,看在外人眼中,就是两个男人搂在一处,不免引人注目,但这些都没有对越罗产生影响。 这一年来,李定宸又长高了许多,此刻越罗几乎完全被他笼罩在怀抱之中,只能感觉到他强健的臂膀,宽厚的胸膛,以及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无论是心性还是身体,记忆中那个还有些稚嫩的少年,都俨然已经成长起来了。 越罗侧靠在李定宸怀里,被人潮拥挤着慢慢往前移动,却忽然生出几分安心来 第38章 浅淡香气 不出现意外的话,被人流推着往外走的感觉还不赖。 至少这种摩肩接踵,挤得所有人都贴在一处、不能自主的经历,是李定宸这位金尊玉贵,从小不管去哪里身边都有无数人前呼后拥的皇帝从未体验过的。 本来若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会生出几分惶恐。但现在越罗就在身边,他对这种能甩开周边侍卫的意外,竟有些享受起来。 何况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后怎么也不会在自己面前示弱,更不会这么乖乖的任由自己抱着。 大抵是因为几次交手都输给了对方,越罗在李定宸的印象中是强大的。但此刻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比她高,比她强壮,在关键时刻更能挺身而出护住他。 这一点,极大的满足了李定宸那颗最近越发膨胀的心,有种事情至此才终于回归正轨之感。 虽然天气正在转凉,但两人身上穿的都仍是单衣,这般紧贴在一处,能够轻易的透过衣料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甚至李定宸还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胳膊圈住的腰肢是如何柔软。 越罗的身材看起来很匀称,实则她骨架小,摸上去就会发现她身上的肉并不少,很好捏的样子。 李定宸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轻轻的捏了一把。结果也不知道捏到了哪里,怀里的人身体先是一僵,然后就软下来,靠在了他身上。原本越罗还是自己往前迈步,这会儿却是全靠李定宸支撑着了。 李定宸鼻尖擦过她的秀发,闻到了一股浅淡的、好闻的香气。等他仔细去嗅时,那香气又不见了。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熏香的气味,更不是头油的香气……影影绰绰,若有似无,勾得人心尖发痒。 李定宸垂下眼,只能看到越罗的头顶,鸦羽般的黑发用玉质头冠束起,再往下是一截白皙的脖颈,和藏在头发里的半只耳朵。耳根处因为发热而显出微红的颜色,剔透漂亮。 很……很可口,让人想含在嘴里品一品。 李定宸动了动喉结,十分不妙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都在微微发热,不是因为周围拥挤的人群,而是因为被自己搂着的人。 身体某处似乎已经微微有了反应,李定宸虽然还算未经人事,但宫中教导这些东西的人是不缺的。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在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之后,先是惊愕,然后便微微洗了一口冷气。 这可是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 于是怀里的人霎时像是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炭,不敢抱紧,又不愿抛开,十分磨人。 好在这马球赛场地方实在不大,这么会儿功夫,已经足够他们顺着人流走到门口了。到了这里,没有障碍,人流便迅速的散了开来,他们二人也终于重获自由。 越罗抬手在李定宸的肩膀上撑了一下,站稳身体,然后迅速的松开了手。 周围的人都在呼朋引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而站立不动的两人之间的,气氛也逐渐微妙起来。越罗心下更是有种十分怪异之感,让她甚至不大敢抬头去看李定宸此刻的神态与表情。 怀抱一空,李定宸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种十分强烈的失落感。他盯着越罗发红的耳尖,正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那边儿张德终于带着侍卫们赶了过来。 “我的爷!”张德并未察觉到气氛的不同,走到两人身边,先上下把人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出问题,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而这个空档,已经足够李定宸和越罗各自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恢复平常的表现。 只是……“爷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可是人太多了?”张德掏出手帕替李定宸拭去头上的汗水,低声请罪,“是老奴考虑得欠妥当,让两位主子受累。” “无妨。”李定宸盯了越罗一眼,见她仍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得收回了视线,沉声道,“时辰不早,先回去吧。” 这种“谁也不看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状态,并没有在回宫之后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明明是已经一起生活近一年的人,但无论是李定宸还是越罗,这会儿都油然生出几分陌生感,有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的窘迫,下意识的只想避开。 所以这天晚上,李定宸破天荒的没有回长安宫,而是宿在了太平宫。 他做了个十分旖旎的梦。 梦里他和越罗还是身处街头,他将越罗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搂着她顺着人流前行。而后不知为何,周围的人似乎忽然间全都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定宸又闻到越罗身上那种浅淡的香气。 在梦里他终于辨别出来了,那应该是某一种草木的香,气清且淡,令人心旷神怡。 而梦里的越罗,更没有始终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她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如水,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而那千言万语又化作万千丝线,将他一点一点捆缚缠绕,让他动弹不得。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用力,却猝不及防的触到了滑腻的肌肤,陡然睁大眼低头看去,却见两人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散乱开,再无阻隔。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沿着越罗的腰线游移,然后不知碰到了哪里,越罗整个人软下来,靠在他胸膛上。她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那只手很白,肌肤莹润,五根手指仿佛五节葱段,被皮肉包裹着完全看不出骨节所在,显出几分诱人的肉感。 李定宸喉头滚了滚,视线移到了她的侧脸上,然后被充血泛红的耳垂吸引住,终于没忍住这份诱惑,低头噙住了它。 怀里的人轻轻的颤抖着,急促的呼吸扑在他的颈间耳侧,喘息间那种草木清香越发浓烈,侵入他的口鼻间,令他浑身血脉贲张。李定宸恨恨的用力把人揉进自己怀中,咬着牙唤她的名字,“阿罗……”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李定宸在黑暗中挣开了眼睛。 发现一切只是个梦,他心下陡然生出了几分混合着惶恐与惆怅的情绪。 惆怅的是这个梦在关键处被打断,惶恐的是梦里那种仿佛干涸的土地渴望雨水滋润的急切之感,好像并没有因为梦醒而消失。 他的身体在渴望一个人。 身体某处濡湿的感觉如此清晰,李定宸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虚。 外间守夜的李元听见动静,推门走了进来,见一切似乎如常,便下意识的要去检查李定宸的被子是否盖好,结果手才伸出去,就被抓住了。他心下一抖,惶恐的道,“皇爷?” “朕无事。”李定宸的声音显然与他话中的内容截然相反,他自己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皱了皱眉,又道,“取干净的衣物来。” 伺候李定宸换过衣裳,李元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按理说,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应该主动劝说陛下召幸嫔妃宫人,或者索性劝他回长安宫去过夜也好,但李元敏锐的察觉到李定宸的情绪不对劲,于是只安安静静的处理完后续,半个字都没说。 李定宸换了衣裳,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去书房看书。 这一夜他没在长安宫过夜,虽然令某些人诧异,但毕竟不算什么大事。本来皇帝住在太平宫才是正理,如李定宸那般长期住在中宫才不正常,只不过两宫盼着抱孙子,宫中又没有别的嫔妃,皇帝和皇后少年夫妻,亲密些谁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李定宸仿佛长在了太平宫一般,除了早朝之外足不出户,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如今政事清闲,连请见的朝臣都没有,更显得太平宫一片安静。 时间一长,两宫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担忧,召了越罗去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越罗心中隐隐有所感,但这种事要如何对两宫启齿?于是只能竭力替李定宸找了借口,安了两位娘娘的心。回长安宫时,站在宫门口远远看着对面的太平宫,她心下才生出几分难言的滋味来。 虽然她自己也有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定宸的无措,但就这样被冷落在一旁,却更令人难受。 不过越罗并没有将这些情绪露在脸上,他让人叫来了张德,一一过问了李定宸近日的饮食,然后又按照自己对他的了解进行增删,安排妥当,又让尚食局这边准备了不少点心,往太平宫送去,自己却是一步都没有往那边走过。 相较而言,李定宸就没有越罗这样沉得住气了。 一开始闭门不出,他其实只是不好意思。 就算他很清楚那个梦是怎么回事,也不妨碍他一想到越罗就觉得脸红,有种自己的弱点尽在对方掌握的感觉。虽然以前似乎也是这样,但这一次却是格外的不同。 李定宸有种很糟糕的预感,一旦此刻主动去接近越罗,以后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但是不能见面,他心里却又是一片烦躁,说是读书,其实整日都在折腾,一页都没真正看进去。几天下来,心头的焦虑已经积累到极限了。 听说越罗送了东西过来,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命张德去库房挑东西,回送给长安宫。 如此你来我往的送东西,两人却始终不曾见面,让人摸不着头脑。时间一长,宫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种隐隐对峙的氛围,整个皇宫的气氛,也都跟着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第39章 不胜惶恐 虽然这场马球赛发生了很多事,并直接导致了李定宸和越罗的关系变成现下这般,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忘记当日自己和越罗讨论过的事。 因此在回宫之后不久,他就召了那几位负责马球赛的神武卫侍卫,让他们将这件事处理好,不要跟内库扯上关系,最好跟他们几人也不要有直接的关系。 按照大秦律例,官员不许经商,勋贵之家自然也包括在其中。虽然到如今这条律例几乎形同虚设,但若真有人计较起来,也是个麻烦。 李定宸这段时间静下心来读书,几本太-祖太宗年间颁行的大典都熟记于心。既然已经被越罗提醒,自是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其实李定宸本身也没有“与民争利”的意思。 只是这球赛要安稳的办下去,自给自足是最基础的。至于球赛赌局,这东西有些敏感,李定宸也听许文说过民间赌坊的乱象,与其让百姓们私下开赌,倒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定好规矩,就能省去许多事。 李定宸之前盲目乐观,甚至还想过将这生意交给下头的衙门去做,所得收归国库。如今被越罗一提,只怕再多的钱,也堵不住某些朝臣的嘴。他们若真要找麻烦,总能挑出毛病的。 越想李定宸就越念着皇后的好处,但越是念着,心里就越是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拖的时间越长,他反而越不敢去见越罗了。 一开始或许只是纯粹的不好意思,到后来不免渐生惶恐,担心对方会因为这段时间的冷落而生气,更不敢轻易去接触。仿佛这样就能骗自己一切如常。 这一日是经筵日。 如今李定宸听经筵,态度已经与从前大不同了。 以前他只是个学生,充其量身份特殊了些,每次都有好几位先生盯着看,自然对学习提不起劲儿来。但如今他却渐渐找到了作为皇帝的节奏,于是原本心存畏惧的先生们,也就成了辅佐的角色。最近李定宸正尝试着自己去掌控经筵的节奏,效果斐然。 听完了一日的课程,他客气的请先生们吃茶饭,而后自己才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 两位学士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陛下如今颇有帝王威仪,顿时老怀大慰。不过他们并没有讨论,也没有将此事告知别人的意思。如今朝中境况如此,陛下的路不好走。他们身为词臣,手中无半点权柄,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不会给皇帝添麻烦。 虽然经筵官之中,颇有一些是王霄提拔上来的。但王霄的性子,提拔的也是真正有才学能做事的人,他们虽然感念他,但却未必见得一定要将自己划分到“王党”中去。 身为经筵官,他们跟皇帝的关系要比王霄亲密得多。何况小皇帝年纪渐长,且已经渐渐彰显明君之资,重新掌控朝政的时间只怕也不远了。届时他们这些给皇帝讲过课的,统统都能挂上个“帝师”的名头,水涨船高,也完全不需要依附王霄。 李定宸并不知道朝中已经有一批人渐渐倒向他这一边,虽然如今人数还不多,实力也不丰,但却是个十分明显的信号。 回太平宫的路上,李定宸忽然绕了个弯儿。如今负责跟着他出门的李元见状半点都不惊讶,挥手招呼后头的人跟上。一行十几人跟在后头,却没弄出什么动静。 走了一会儿,李定宸脚步一顿,李元连忙摆手,让后面跟着的人停下,自己则一直贴身跟在李定宸身后,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一座亭子。 李定宸在这亭子里坐了片刻,就听得一片莺声燕语渐行渐近,是皇后才从万年宫回来。 这亭子的位置极好,偏僻隐蔽,完全不引人注意。而隔着一片花木,就是从后宫回长安宫的必经之路。宫人们步行,身形完全被花木遮挡,但皇后乘坐肩舆,要高出好大一截,正好能从亭子里看见她的身影。 自从发现这个地方之后,李定宸几乎每天都要过来一趟。 若看到皇后身上用了自己送的东西,他一整日的心情都会跟着好起来。若没见到,便不免会陷入低落的情绪之中。 李元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这么做,却也不敢问,只能老实跟着。好几次他见皇上眼巴巴的盯着皇后,都险些开口劝说了,不过对上李定宸的视线,那些劝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再怎么苦恼,时间长了,李定宸也就习惯了。 就像他每日到这里来偷窥皇后之事,一开始还担心会惊动了她,如今却几乎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心里想着若是真被看到了,便正好借着这个楼梯下台。 结果皇后每次坐着肩舆从这一段路经过,都是目不斜视,竟始终没有发现他。 简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回到太平宫,越罗那边已经命人送了饭过来。李元见李定宸盯着食盒发呆,便道,“还是皇后娘娘知道陛下口味,殿中省这边的人学来学去,到底做出来的还是两个味道。” 虽然真相其实是他暗地里嘱咐了,叫下头的人不要学得那么尽心——陛下想吃的就是长安宫送来的东西,若都学会了,又该找什么理由让那头日日往这里送吃食? 李定宸闻言果然高兴了些,让他将饭菜摆出来,自己用了。 他胃口大,这里的饭菜是可着他的量准备的,吃饱之后竟是没剩下什么,让李定宸十分满意。 虽然李定宸曾经有过感觉吃不饱的时候,但实际上那只是因为江太后奉行节俭,只叫人按他一个人的份例准备。而来宝一时疏忽,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增长而增加份例。实际上若严格按照皇帝每日的份例来准备饭菜,李定宸是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剩下的自是分给下头伺候的人,让他们尝尝份例之外的好东西。 但这是皇后着人送来的,自然又不同。 吃完了饭,就该往西苑去进行每日的训练了。今日又是一场马球赛,李定宸比赛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竟是输了这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他已经从长安宫搬出来一个月了。虽然皇后仍旧会往太平宫送东西,却一次也没有亲自来过。李定宸不得不承认,要等皇后主动低头根本不可能。 他最初抗拒去见越罗,是因为有一种见了面,自己就会被对方压制着的糟糕感觉。但经过这一个月的沉淀,李定宸发现,纵使不见面,自己也还是会牵肠挂肚,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非是要在皇后面前示弱,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何况皇后又不是会恃宠生娇,仗着他的纵容便看不清自己身份,以势压人的性子。 回头想想,他都不知道自己纠结这一个月究竟有什么意义。好在总归是想明白了,往后绝不会再做这种事。只是,当时没有任何预兆的从长安宫中搬出来,如今又该找个什么名目跟皇后和好,然后正大光明的搬回去呢? 这却也让皇帝头痛不已。 然而没等小皇帝想出一个比较自然的办法,朝堂那边却忽然因为马球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了。 马球赛就在京城举办,许多官员自然都听闻了。只是一开始并不知道他背后是谁在操纵,大部分人也没有放在眼里。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敏锐的意识到皇帝才在朝堂提了这件事,民间就忽然出现马球赛,十分令人怀疑。这么一查,后面的事自然瞒不住了。 事情是几个勋贵子弟弄出来的,而他们除了这一重身份,还是神武卫侍卫,被皇帝选座陪练的二十人之一。 虽说这生意并没有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而是隶属于京城中一家规模不小的商行,且后来又拉了京城不少商户加入,声势竟是不小,但明眼人都知道,在后头给他们撑腰的究竟是谁。 小皇帝没有在朝上继续提这件事,原来打的却是这个主意! 消息一传出去,立刻引来了许多朝臣的不满,纷纷上奏折劝谏皇帝,字字句句,简直要借着此事将李定宸打入“昏君”的阵营。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李定宸心头还是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这一回他做足了准备,可没打算退让,在朝堂上一个个将这些劝谏的奏折驳斥了回去,然后冷然道,“尔等识朝廷之禄,却辨事不明,欺诳朝廷,合当逮问!”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寂静,针落可闻。李定宸见无人开口,冷笑一声,“来人!替朕将此数人顶戴摘了,剥去朝服,着有司审其罪。” 殿外值守的正是神武卫,如今李定宸在他们之中声望日隆,因此他一开口,立刻有数位披甲执锐的卫士入殿。 诸朝臣未料李定宸竟如此雷厉风行,竟然在早朝时公然发难,一时都有些愣怔。好在还有人是清醒的,王霄大步出列,厉声道,“陛下!御史台本有风闻奏事之权,此数人皆忠君体国之辈,岂可折辱于朝堂之上?臣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得硬邦邦的,但那几位卫士面面相觑,竟有退缩之意。而满朝文武这会儿也已经回过神来,纷纷出言相劝,总算是没有让那几位官员当堂被剥了官服顶戴。 李定宸这一手出其不意,着实镇住了不少人。于是早朝就这样虎头蛇尾的散了。 但李定宸还未来得及带人离开,王霄已经上前几步,拱手道,“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通常来说,早朝之后,若非有军国重事,朝臣们通常而言都不能面圣。虽然落到眼下的情况来看,小皇帝还没有亲政,朝政皆决于王霄之手,但擅闯帝王寝宫也同样是重罪,只要李定宸躲回后宫,他也就没办法了。 王霄很清楚小皇帝不会愿意给朝臣们说情的机会,私下召见的可能性很低,索性当堂请求单独奏对。如此皇帝反倒不能拒绝。 只是这单独奏对之事难免惹人非议,被视作谄事君上之流。即便以王霄的地位,也不能完全杜绝——事实上,他自从当上首相以来,政事堂几乎每天都能够收到弹劾他的奏章,罪名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李定宸的脸色虽然不好,但到底没有拒绝,领着人去了谨身殿。 赐了座,上了茶水,李定宸见王霄不开口,也不着急,随手翻看着桌面上的奏折。 王霄见状,只能提起精神道,“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的处置着实荒谬,若官员有罪,陛下当令其暂去其职,由御史台派人查核,依例行事。此圣祖之训,以其礼敬天下读书人,不愿以刑加之之意。陛下岂可轻易更改?” “天下读书人要礼敬,难道朕就合该被人泼脏水?”李定宸冷笑,“那折子中但有一句是真的,朕也不至于如此。” “陛下德同尧舜,当纳谏如流,纵然稍有差错,亦乃一片公心,岂可因此获罪?”王霄皱眉。 “朕既无错,为何要纳谏?”李定宸寸步不让。 王霄抬起头来,李定宸几乎有他在直视自己之感,但这毕竟只是错觉,王霄的视线停在李定宸颌下,“虽则这些官员所奏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但陛下暗中支持马球赛举办,却是无疑。陛下万乘之主,当志在天下,岂可囿于这等微末小事?”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而后继续道,“圣心有犬马之意,百官会本具奏,实出众情,以劝谏陛下之意。若因此降罪,今日之后,朝中何人尚敢直言!” “放肆!”李定宸气得浑身发抖,连说话都有些破音。 不愧是内阁首相,词句如刀锋,不与他争执那些微末之处,却是将这件事直接拔高,直斥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将精力放在这些声色犬马之事上。如此,朝臣上书劝谏便是理所应当。他身为皇帝,连反驳都不能。 而王霄的神态表情乃至语气都仍旧平稳如常,“臣不胜惶恐,伏请陛下三思。本朝素无以言获罪之事,若开此先例,往后又当如何?” 第40章 的确错了 李定宸最终也没能把王霄怎么样。 即使对方每一个字都戳自己肺管子,但他的话都占据大义,身份更不是那些御史可比,李定宸非但不能叫人把他的官服官帽剥了,还必须要有礼有节,虚心纳谏。 他咬着牙瞪了王霄半晌,见对方不痛不痒,自己倒气得三尸神暴跳,也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的对峙,于自己而言没甚好处。 再想到此事的后续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解决,李定宸顿时头痛不已。 他只能一摆手,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先生教训得是,是朕一时冲动了。只是马球赛事关国计民生,朕也不过是着下头的人去操办,并不曾过问细处。这‘声色犬马’四个字,可当不起!” 若是从前,这最后一句话,他是断然不会解释的。但如今静下心来读了大半年的书,在皇后的潜移默化之下,李定宸更知道“大义”二字有多重要。 王霄用来压着他的,可不就是这两个字? 别人用得,他这至尊天子自然也用得。不管他做了什么,对是不对,占了这两个字,朝臣们便是劝谏,说话的口吻也会大不相同。 他这里松动了,王霄眉头一跳,也俯身道,“陛下顾念天下万民,乃是江山社稷之福。” 李定宸不等他继续,扬声叫道,“张德!” 皇帝和首相拍桌子瞪眼睛,这一屋子的内侍自是都吓得噤若寒蝉。张德虽不至于如此,但若是叫这两位真闹开来,此事只怕不好收场。听见陛下有缓和之意,立刻手脚麻利的站了出来,“老奴在。” 李定宸“嗯”了一声,“朕记得前日江南进宫了上好的果子。每样给王先生家中送两筐,再给今日朝上那几位受惊的大人送一盒子。” “是。”张德答应着退下。 李定宸又转头看向王霄,“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既食朝廷俸禄,办事总该经心些。便是听说了消息,难道就不知查证一番?贸贸然上这样的帖子,天下万民又当如何看朕?难道朕是个昏庸天子,他们面上就有光彩不成?!” 这话就说得重了,倒像是那几人盼着李定宸是个昏君。而他们若如此想,力保他们的王霄又算什么意思? 于是王霄也不得不表态,“陛下息怒。这几人入仕不过数年,到底年轻不稳重,以致有这等疏失,请陛下降旨责罚。” 话说到这份上,李定宸也不可能给什么大的惩罚。只不过有安抚有惩罚,算是勉强维持住皇室的脸面。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道,“即使王先生开口,只叫他们各自罚俸三月也就罢了。” “谢陛下恩典。”王霄低头应了,见此间事了,君臣相对也无话可说,便道了告退。 他一走,李定宸就将桌上放着的茶杯扫到了地上,“简直……欺人太甚!” 其中咬牙切齿,颇有字字泣血之意。王霄是太傅,是他的先生不错,但身为人臣,对君主如此无礼,着实可恨!当他还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不成?! 这话他能说,屋子里的内侍们却不能接,一个个低眉垂目,乖顺无比。就是张德,也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琢磨着此事只怕还要往长安宫送个信儿。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因为王霄才出宫不久,永和宫就来了人,说是江太后要见陛下。 早不见晚不见,偏在这个时候要见,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这一屋子的人心里自然都有成算。张德见李定宸脸上的表情都几乎扭曲了,连忙上前打岔道,“陛下且先去更衣吧?” 李定宸咬着牙,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一股涌到胸口的委屈压了下去。 又是这样!就知道会是这样! 从他当上皇帝,王霄做了他的先生那一日开始,但凡他在王霄面前表现得有一点儿不好,王霄尚不说什么,江太后那里就必然要狠狠责罚一番。 即便李定宸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立足不易,暂且不能得罪王霄,母后惩罚自己是做给外面的朝臣看,可是,可是—— 可是他心里的委屈,又有谁能知道,又有谁会在意? 他只怕是大秦最窝囊的一个皇帝了!父皇当年性子虽然若,但登基时年纪已经不小,朝臣们就算要糊弄人,面子上至少要过得去。到了他这里,连面子上那一点都不顾了! 他一国之君的脸面叫人这样丢在地上采,本该相依为命的母后还要帮着他们,这份委屈累积了将近十年,渐渐转化为一腔愤怒和痛恨。 痛恨旁人,更痛恨自己。 在张德的劝说下,他到底还是去换了一身衣裳,借着这个功夫整理了一番心情,稍微平静了,这才领着人往永和宫走。若不如此,他真怕自己会在永和宫跟母后顶起来,最后闹到不可收拾。 而那不过是又给人看一次笑话罢了。 而张德也趁着他换衣裳的功夫,派了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往长安宫报信去了。本来只是想让皇后娘娘安抚一下陛下,如今江娘娘掺和进来,皇后娘娘那里只怕更为难了。但话也不能不传,早作准备,总比懵然不知好。再说,皇后娘娘的手段一向厉害,或许会有办法也未可知。 李定宸一进永和宫,果然就对上了江太后那张似乎永远都板着的脸。 她其实还很年轻,十八岁上生了李定宸,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宫中养尊处优,自然保养得宜。然而自从做了太后,她身上的衣饰越发往朴素庄重的路子走,只看装扮,老气了十岁不止。而且脸上也极少见到笑容,见了李定宸,从来都是严厉的查问功课或是训斥他又犯了什么错。 母子之间情分自然是有的,但李定宸对她,更多的却是惧怕。 “你跪下!”一照面,甚至不等他上前问安,江太后便拍着椅子的扶手,厉声道。 李定宸沉默了一瞬,虽然早知道是如此,但真到了这时候,心下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失望。他知道母后一切都是为自己着想,她若是和声细语将一切都与他分说清楚,难道他会不听吗? 他木着脸,正要往下跪,江太后似是想起什么来,脸色微微一变,“等等,哀家受不得你这一跪,你去奉先殿,给大秦历代先祖跪!” “母后这话是戳儿子的心窝子。”李定宸垂下头,面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儿子跪母亲,应当应分的。” “你……”江太后瞪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发痛的额头,叹气,“你几时能让哀家省省心,才算是真懂事了。今日之事,哀家也不说什么,陛下若觉得自己没错,哀家也管不得。若知道有错,就去奉先殿跪一夜,对着祖宗牌位好好反省!” 说到最后,语气又严厉了起来。 李定宸觉得自己没错,但这一跪却是免不了的。他这会儿反倒冷静了,“儿子知道了。” 正要离开,外头便听见一阵轻微的喧哗,而后很快便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遣了人来送东西。” 江太后忍不住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心想她倒是个有心的,虽然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但她是皇后,管着整个后宫,对皇帝的事又上心,倒也不奇怪了。这会儿没有自己贸贸然跑来惹人注目,只是遣人送东西,也是个懂事的。 这么一想,不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瞪着儿子的眼神越发不善,“瞧瞧你媳妇儿!你这行事,只怕还不及她一半!几时有她这么省心,哀家便是立时闭眼……” “母后!”李定宸面色一变,脱口打断她的话。 这几年他的日子不好过,后宫里的境况自然也不怎么好。他身为帝王金尊玉贵受不得委屈,难道母后就受得?究竟还是为了他。这么一想,又心软了,“母后说这话,叫儿子无地自容了。” 江太后见他吓得脸都白了,心里那点儿气倒散了不少,摆手道,“也罢,哀家且还放不下这颗心呢!朝堂上的事,哀家是妇道人家,也不多言。只皇后如此贤良,陛下这么长时间来冷落着她,却又是为什么?” 李定宸不想话题竟转得如此快,见江太后有秋后算账之意,连忙道,“儿子冤枉,不过是进来事忙,暂顾不上罢了。”又转头去看张德,让他出来说句话。 要他自己来说自己对皇后有多好,李定宸到底心虚。 张德就不同了,他上前一步,含笑道,“太后娘娘这可就是冤枉皇爷了。皇爷这一阵虽没空儿往长安宫去,每日里送的东西可不少。那心里终究是惦记着的。” 李定宸被说中心事,也不由面上一红。 江太后看在眼里,便道,“罢了。哀家瞧着你就头疼,去奉先殿跪一个时辰,然后就去看看你媳妇儿吧。年轻夫妻,莫冷了她的心肠才是!” 跪一夜变成了跪一个时辰,自是大不相同。 越罗听了这个信,也不由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才叫了赵用过去,仔细询问今日之事。 一个时辰,足够她摸清楚所有的情况了。等李定宸被人抬回来,越罗将他安置好,这才笑着问道,“陛下大半年没被罚跪了,重温一遍,滋味如何?” 言笑晏晏,竟是对这一个月的疏离只字不提。 李定宸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憋闷,竟是自己都闹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了。但总归能跟皇后再说上话,又是在这样兵荒马乱之后,一个月之前的事,这一个月的事,彼此默契的不提,瞧上去倒与过去没什么差别。 说了几句话,越罗取了药酒来,给李定宸揉膝盖。虽然有蒲团,但跪得久了,气血就活动不开,须得将之揉散了,否则还要多遭几日的罪。 宫人内侍都退下了,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灯花爆开时发出的“噼啵”声。 直到这时,李定宸才有心思去想这一日发生的事。他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才忍不住开口问,“阿罗,朕难道做错了吗?” “陛下问的是什么?”越罗问。 李定宸一愣,“就是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也有好几件呢。”越罗轻声道,“陛下问的是哪一件?” 李定宸之前还没有从这种角度出发,将今日之事拆成几部分来看待,此刻被越罗提醒,他微微一顿,而后眉头就蹙了起来,自己思量许久,直到越罗揉完了,药酒刺鼻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之中,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今日的事,他没错,但也错了。 马球赛的事问心无愧,在朝堂上跟大臣们据理力争并没有错。但他亲自下场发作几位朝臣,便殊为不智。身为上位者,把自己搅和进这种角力之中去,既失了身份,也不会有好处。略微转圜一番,让另一个臣子说出这番话,情形必定大为不同。 文臣或许不愿意说话,但那些武将呢?那些弟子们都跟在他身边的勋贵呢? 越罗替他拉拢人手,可不光只是为了有二十个陪练,为的就是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偏他一时激愤,倒把好好的场面给弄乱了。 这也就罢了,无非是手段不足,往后总有弥补的时候。这件事既不重也不急,用来练手正好。然而在朝堂上发作,要当场处置几位文官,就有些欠妥当了。 可以说,王霄站出来据理力争,为的并不是马球赛,而是他滥用皇权,坏了规矩。 臣子是大秦的臣子,也是他李定宸的臣子,他可以处置他们,但要按照规矩来。如果把人交给王霄,当时王霄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难道会不给个交代? 又何至于自己气得要命,偏还要在王霄那里低头,倒叫他占了上风。 想到这里,李定宸不免有些灰心。结果他将这番自我检讨说出来之后,皇后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道,“陛下还有一处错了。” “什么?”李定宸愕然。 “王先生气着了陛下,那茶杯却是无辜的。陛下发作不得王相,就迁怒茶杯,可怜好端端一个甜白瓷的杯子,就这么被打碎了。”越罗煞有介事的叹气。 李定宸正要嘲笑她多愁,为个杯子也至于如此,但话还未出口,脑中转过一个念头,那一点笑意就僵住了。 皇后说的难道只是杯子?他今日能为自己受气摔了杯子,明日就能为这个责罚下头的人,将来执掌朝政,牵连朝臣也并非不可能。李定宸熟读史书,自然知道“迁怒”和“连坐”两个词,究竟有多严重。 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朕的确错了。” 母后说他不如皇后,竟是半点都没错。虽然早就知道这一点,但这几个月来,李定宸也独立处理了一些事,尤其上回封爵的事将王霄也绕了进去,正是志得意满,以为自己羽翼已丰之时,这迎头一击,不可谓不痛。 说是一国之君,实则处处受制,越罗入宫之后,非但没有跟着他享尽福分,反倒处处都在帮衬着他。否则,他李定宸有没有今日,且难说呢! 这样一想,李定宸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什么呢?” 第41章 主动自愿 李定宸的性子坦荡,加之过去生活经历也没有养出多少帝王的傲气,知道自己做错了,倒也敢于承认。 所以第二日早朝上,他就十分光棍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误。 昨儿连王相都跟皇帝闹起来了,虽然最后宫里陛下服了软,还赐了东西,但谁不知道那只是面上儿情?陛下和王相之间的裂缝,只怕越来越大了。 一些人忧心忡忡,另一些人则暗怀激动。 谁也没想到李定宸就这么简单的自陈其短,倒是将他们心里的各种思量都搅乱了。 谁都不信他这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只会想着陛下那么放得下身段,心里只怕将王霄恨透了。今日这般隐忍,日后早晚会狠狠发作,将场子找回来。 但无论如何,面上还是要诚惶诚恐,表示陛下纳谏如流,德行堪比尧舜,将他夸上天去。 李定宸自然不会将这种夸赞放在心上,但看着百官跟昨日完全不同的表现,又叫他有了新的领悟:只要将那规矩悟透了,在规矩之内办事,便可以让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 而身为一国之君,他是这规矩的守护者、执行者、改革者乃至创造者,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别人难以企及的事。若不将这些规矩用好,岂不是枉费了大秦历代君主兢兢业业,开创出这番局面来? 有了这番领悟之后,李定宸发现自己在面对朝臣时,更显得游刃有余。 下面许多人的心思,竟是已经能看出个三四成了。这种新鲜的体验,让李定宸十分兴奋,就连枯燥的早朝,也显得有趣味了许多,不那么难熬了。 他一边琢磨着这些事,一边想着皇后果真是自己的贤内助。于是下了朝之后,又亲自去库房挑了好些东西送往长安宫。 “内库”是个很虚的说法,实际上李定宸的私库分得很细,而且都有专人掌管:放金银的、放布料的、放各式陈设的、放器皿的、放书画的……甚至还有放手纸的、放炭火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大秦立国百五十年,历代君王的收藏都在这里了,还包括打天下时从各地搜刮来的,前朝皇宫里翻找出来的……其种类数量之多,价值之珍贵,自不必言。 所以就算李定宸天天流水介儿的往长安宫送东西,库房也没被搬空多少。 李定宸在这里耗了两个时辰的功夫,不但挑出来了给皇后的东西,还从放书画的库房里找出了许多珍本古籍,让人搬出去,自己得了空看。 回到长安宫时,越罗过来谢了赏,又道,“陛下的恩赏自然是君恩,但妾身无长物,又没有立下尺寸之功,何堪陛下如此频繁厚赏?只怕传出去有碍。” 李定宸开始还当她是谦虚,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越罗暗藏的意思:送东西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可着她一个人送。那万年宫和永和宫里两位娘娘都没得过这么多东西,她一个皇后拿着,难道不烫手? 这消息传出去,谁知道会生出多少是非来。 意识到这一点,李定宸的心情一时也复杂起来。他虽然不是熊孩子,但的确是在两位娘娘的关怀之下长大的,从来只有两宫往太平宫送各种赏赐,他虽然不是没有孝敬,但往往年节才能想起来,一直还只当自己是个孩子呢。 现在被皇后一提醒,才发现如今自己长大了,该成为两宫的依靠了。往后,彼此间的关系该颠倒过来。 本是两座压在他身上的大山,不知不觉,已经不再对他有任何妨碍了。 他又去库房照着两宫的喜好挑了些东西,亲自送了过去。见两宫又惊又喜的神色,才对此事有了真实感。李定宸以为自己会像扳倒来宝时那样松一口气,然而没有,他心上漫上来的滋味,说不出的酸涩复杂。 从他登基开始就压在头上的这四座大山,其实每一座之间又各有不同。两宫太后虽然是压得他喘不过气,又何尝不是为他遮风避雨,护持着他长到现在? 便是来宝那样可恶,其实最初时,若没有他跟王霄一内一外辅佐朝纲,政权过渡不会那么顺利,而幼帝临朝的数年间朝政也不会如此平稳。 就在一年前,李定宸还一门心思想着,要将这几座大山一一搬开。那时他想得少,只以为没人压着,自己就能自由了,松快了,凡事自己做主了。 但现在,他很清楚,搬开这些山固然很难,但承受随之而来的种种风浪,却是更难的事。 而人生在世,谁的肩上没扛着几副担子呢? 李定宸这一顿悟发生在从万年宫和永和宫回来的路上,他心不在焉的找了一座亭子待着,但眼前红枫如火、硕果累累的景象,却根本没有入眼。在这样的思量之中,他的心态成熟了许多,对于自己未来的路,也看得更清楚了。 没有事先设想的那么容易,但李定宸相信自己能应付得来。 回过神来时天已经黑了。如今这天气虽然不冷,但夜风一吹,却也够难受的。所以张德不知何时已命人取了彩布,将这亭子给围住,不叫风吹着他,还烧了一个炭盆,又备了茶水点心候着。 李定宸见状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不愧是浸淫宫中数十年的张总管,他如今身边跟着的那几个,是断断比不上的。 将张德夸了一番,正要动身离开,就有人报皇后来了。 李定宸不由皱眉,“张总管没叫人去报信?”他就在宫里又丢不了,一时没回长安宫,也不至于就惊动了皇后来寻人。 张德连忙道,“让人去了。只怕娘娘这是见天快黑了陛下还没回,所以担心呢。” 两句话间,越罗已经走近了,看见李定宸也没问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只笑着道,"陛下偷懒在此赏景,怎么不叫上我?"眉目含笑,语气温存,并没有像李定宸所想的那样露出忧虑的神色来。 但那松了一口气的动作,却是瞒不过人的。 李定宸看着越罗,心中万千念头闪闪烁烁,却只有一个日渐清晰:他想把这座山背起来了。 主动的、自愿的。 哪怕会失去一些、哪怕要承受更多。 皇后与自己一体,风雨一起承担,自由也一起纵享,这非但不难接受,反而令人心生向往。 这一场对峙和角力,他认输。 “陛下?”见李定宸直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越罗不免有些莫名。她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装扮,见并无不妥,便出声询问。 李定宸回过神来,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道,“天色黑了,皇后要赏景,明日朕再陪你来。” 手握上去的时候李定宸有些紧张,但当真握住了,他的心反而慢慢落了下来。像空中盘旋漂浮的树叶,终于轻轻的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有了归宿。 那种想见又怕见的感觉没有了,多了一份笃定与从容。 李定宸的脚步轻快,越罗跟在身侧,察觉到他的好心情,虽然有些不解,但也跟着高兴起来。两人携手回到了长安宫,虽然晚膳都没有用好,但这会儿时辰不早,也不好多用,只让人上了一碗汤面,热热的吃下去。 然后洗漱安寝。 李定宸以为自己怎么都该辗转反侧一番,毕竟重新跟心爱之人躺在一张床上,怎么可能平静下来?然而才一沾枕头,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连话都没跟皇后说几句。 越罗一见,便知道他是这段日子总绷着没有好生休息过,自然不会打扰他,在旁边的空位上躺下来,也闭上了眼睛。 ……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效应,朝堂上重新安稳了下来,却又有不少臣子主动上书,提起这马球赛的事。 这一回他们吸取了经验教训,将马球赛查得一清二楚,这才上书。而态度也不似之前那般只是全然排斥,而是有理有据的分析为何这马球赛如此火热,若是推广又会碰上什么样的问题等等。 竟是难得的要做实事了。 李定宸对此乐见其成,而朝堂上本该反对的那部分大臣也不知为何保持了缄默,于是这种讨论越发热闹起来。 在李定宸这边的配合下,各种数据并没有对朝臣隐瞒。而那些臣子这才发现,其中居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利益。若是这些收入能够归国库所有……这么一想,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火热起来。 承平多年,国库算不上空虚,但若说丰盈,也是没有的。朝廷每一年收上来的税,差不多只能跟支出持平。偶尔有所盈余,那也是所有人都盯着,若不是户部尚书管得紧,早就被各种名目都挖走了。 但有“不与民争利”这一条在,这话就谁都不好开口,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定宸。 李定宸自然顺水推舟,让朝臣们上折子,商讨出一个章程来。 若是上交给国库,以什么名义交?谁来管?该怎么管?朝廷的每一项决策,这些都是要实现考虑好的部分。 这件事发生得如此自然,以至于除了王霄和一小部分他身边的人,整个朝堂上下,竟是没有几个人发现,小皇帝已经借着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开始插手朝政了。 第42章 早作决断 “首揆,当早作决断才是!”才一下朝,往回走的路上,同为阁臣的杜卓华就赶上来,匆匆说了这么一句话。 甚至等不得回到内阁。 王霄面色严肃,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因为人心乱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不论年纪多小,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意义,到底不同。——汉唐时,还多有以臣凌君、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但到如今,儒家教化思想已经深入人心,这君臣之纲,哪一个作为正统儒家传人的心里能越得过去? 别看杜卓华说着好似大逆不道的话,但正因说了这些话,才见得在他心里,皇帝毕竟是正统,一旦年长收权,他们其实是无法阻挡的。 王霄心下又是一叹。 他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又怎么可能看不清,他们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过是困兽之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早作决断,决断什么? 其实因为王霄本人严谨端肃,所以真正能够围绕在他身边,进入核心的人,也大都不是藏奸之辈。然而权欲动人心,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如今眼见着被皇帝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所谓决断,只怕是……废立之意。 王霄知道,当年自己弃几位年长的皇子不选,而改为扶幼帝登基,多少人在背地里议论,认为他这是要借机抓权。陛下成年了,他纵然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能做的也有限。但若只是个孩子,情势便大不同了。 便是他自己,也不敢说这个选择全是一片公心,的确有过帝王年幼自己行事便无所掣肘之意。但他所想的,也不过是趁着这个时间,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多做几件利国利民的事。 千秋之后,青史之上,王霄这个名字,当有一席之地。 这是私心,却不是私情。他并未想过要借此为自己谋多少好处,更没想过自己能始终占着这个位置不放。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才发现许多事都已经由不得自己。 以他如今跟皇帝的关系,绝无缓和的可能。后面的人顶着他不能后退一步,而李定宸也需要借由他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下面的人折腾了半晌,想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废了这个皇帝,重新扶持一个上去。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但凡有点能力,谁又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傀儡呢?若是半点能耐都没有,真坐上了那个位置,眼前是痛快了,却终非长久之计。 只要翻翻史书,就知道一个昏庸无能的帝王,对一个皇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况……唐朝以各州节度使掌兵,于是自从安史之乱后,屡有节度使作乱、自立乃至犯上。晚唐五代史,就是一个个节度使推翻了上司下台,然后又被自己的下属推翻的历史。直至宋代周而立,节度使便成了朝廷不敢实授的虚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了成功的例子在前,后来的人谁能够忍得住这种诱惑? 君臣之礼是定身份。这身份定下来,每个人才能各安其职。 不臣之心,一旦生出来,那就无论如何扑灭不了。 今日他王霄若当真一手掌控帝王废立,叫后人看了,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有几个能忍得住不去效仿?千秋万代之后,恐怕史书上留下的,不会是他做了多少实事,只会是臭名骂名。 王霄想得入神,也就难免有些恍惚。听见身边有人唤自己,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内阁已经到了,自己却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叫他的人就是杜卓华。 内阁通常满员四人,但通常都只有三个人。他是王霄援引入阁的,就是为了压制次相颜锦泉。所以,不管什么事,他都是跟在王霄身后,铁杆的王党。 之前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敢在外面就继续,便分开走了,还特意放慢脚步给王霄让路。谁知王霄走到这里就站住了脚不动。他站在门口,其他人自然不敢随意进出,但政务繁忙,不敢耽搁,因此都一脸焦急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询问。 王霄摆摆手,示意无事,慢慢的迈着步子往里走。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才五十五,但外表看上去却跟六十三岁的内阁次相颜锦泉差不离,甚至更显苍老。王霄平日里不服老,这会儿却打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来。 心不在焉的处理了一日的政事,回到家里,自然又有不少人过来拜访。今日小皇帝已经在朝堂上摆明了车马,他们就须得要想好应对之策,不能事到临头再去发愁。 奉了茶水点心,众人各自落座之后,谁都没有立刻说话,气氛一时也不免沉凝下来。 片刻后,王霄才开口,“都是什么态度,说说吧。”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没人开口。最后还是杜卓华这位三相站出来,“首揆不是听不进别人意思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吧。”顿了顿,见没人接话,便道,“我就先来抛砖引玉。” “其实此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顺顺当当的让陛下亲政,届时要如何处置咱们,就只能听凭圣裁了。”他捋着胡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二是什么。 这件事在座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想过?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只能用眼神和动作意会,真的下定决心去做之前,谁也不会说出来。 心里想想和开口说出来,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气氛仍旧沉闷着,半晌才有一个人小声开口,“由着陛下,岂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从来政权更替,多的是血流成河。虽然大秦素来没有杀官的风气,除非罪大恶极,否则最多也就是贬谪、流放,最多夺了功名。但对他们来说,那与死了又有何异? 王党势力庞大,皇帝不管是要立威还是要让自己的人上位,都必然要动一批人。为了安抚人心,下面的人或许还有活路,但今日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只怕一个都跑不了。 “那第二条路,可不好走。”一直保持沉默的吏部尚书简行一慢吞吞的开口。 王霄不由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站出来唱反调,未必是不想走这条路,或许只是想要激出众人的决心。 果然立刻又有两人开口,倒显得气氛不那么沉闷了。 有了开头的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多少都说了两句。但其中大部分是含糊其辞,并未真的表态,剩下的多半都是想一搏的,只有一人认为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王霄主动退一步给皇帝让路,事情未必就无法收拾。 小皇帝才刚刚崭露头角,并没有在朝堂上动过手,自然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贬官流放都是有可能的,但大部分人都能脱身。反正宦海沉浮,进官场那一日就该想到了。便是那时没想,决定跟着王相走的时候,也该想透彻了。 这里,没有一个是蠢货。 “便是老师愿意,也得陛下愿意信。”一位中年官员淡淡开口。笑话,这会儿给皇帝让路,旁人是不一定会被牵连,但王霄自己却一定讨不着好。能保下一条命,就算是那位陛下心慈手软了。 他是王霄的弟子颜弘,虽然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至今尚未正式出仕,而是留下来为王霄赞画。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这首相府每日发出去的折子里,有多少是他的意思,还真不好说。 有了这一重身份,他一开口,多少有点儿代表王霄的意思,旁人便立刻住了声。 这一日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颜弘和王霄对坐,书房又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他才又慢腾腾的开口,“老师是什么意思?” “老夫为你谋个外放的差事,你下个月就出京。”王霄静了一会儿,才道。 这就是下定决心了,颜弘不由大惊,“难道老师真有……”他用手指指了指上方,“这个意思?”说着,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焦急之色。 他是王霄的弟子,在许多方面都跟王霄相似,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对王霄而言,稳定比什么都重要。而这件事,无异于打破这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平静。 说句大不敬的话,帝王无子,真要废了他,又该扶谁上去呢? 那几个不成器的王爷自然是不成的,他们的孩子也不行,除非他们先死了。否则扶了新君,难不成还捎带一个太上皇?如此,便只能从宗室过继。 而从宗室过继,免不了就会有身份之争。那时再想要稳定朝堂,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第43章 以退为进 颜弘十分着急。 他从王霄的语气之中听出了坚定。但这件事,办成的可能实在是太渺茫了。 小皇帝如今身体康健,除非逼宫,否则根本不可能让他自愿写下诏书。而王霄若是真的敢这么干,那就成了乱臣贼子,朝中那些蛰伏多年就准备抓他错处的朝臣们必然会一拥而上,将他拉下去。 再者说,儒家定君臣父子之纲,本意就是令所有人各守本分。若开了扶宗室子上位的先河,恐怕就要乱套了。不提其他宗室是否会蠢蠢欲动,便说这过继来的,身份也不好定。 宋仁宗赵祯一生英明,继位的英宗赵曙也不是昏庸帝王,但仍旧为了英宗生父的称呼及追封跟朝臣和太后交锋将近三年,事情才终于以曹太后妥协而落幕。 即便如此,也险些酿成党争。 王霄一向最看重这些,如何会眼睁睁将朝堂推入那一步境地? 颜弘不信恩师连这一点都看不破。 王霄微微摇头,“你跟在为师身边,只管听和看,如今该到去做的时候了。” 颜弘白着脸跪了下来。 一任地方官三年,那上县京畿等这等肥差,通常都做不满三年。一来是因为地方太好,不会让一位官员经营太久,二来也是这些地方容易出政绩,能在这样的地方任职,朝中自然不乏照拂之人,一二年便可往上升迁。而那些偏远贫瘠之地,多半只能熬着,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三次考满,才能转迁。 王霄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将他扔到这偏远之地,远远的避开这一场风波。即便事后清算,一时半会儿也算不到他头上来。等任期过去,以他的本事,自然有办法往上走。 老师一辈子不曾以私情废公事,这一次,只怕是要为自己破例了。 可他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颜弘跪在地上,“弟子愿留下来侍奉老师,终身不仕。”他不是朝臣,充其量算作王霄的幕僚,只要打定主意不去做官,此事对他的影响便微乎其微。 王霄转过身不去看他,片刻后才叹道,“总要有个人替老夫看着,这天下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颜弘心头一颤,眼圈儿就红了。 …… 只要不是在军中推广这马球赛,事情的矛盾也就没有设想中的那么大了。尤其是在朝臣们已经看到其中巨大的利润之后。 有了这笔钱,朝廷就可以从容腾挪,不用再像之前那样紧巴巴的了。 所以很快下头的朝臣们便议定了,在四京各开办一个马球赛场,挂在兵部名下,由当地巡防驻军负责。——到底还是叫武人插手进来了,实在是因为马球赛动辄数千人观看,若没有军队维持秩序,只怕会出大乱子,不得不防。 越罗听说这个消息时,正在看冬衣的布料,闻言微微一怔,笑道,“好个以退为进。” 李定宸一开始就要在军中推广马球赛,只怕自己也没有想过能成。但有了这个要求打底,他肯退一步,朝臣们那边也就容易转圜,最后这件事还真叫他做成了。 虽然李定宸自己每天带着神武卫的人训练,打马球,但实际上,他也很清楚,这东西很难在军中推广。 各地守备驻军也就罢了,边军之中只恨训练防守的时间不够,哪有空折腾这些?他们的训练强度本来就大,边疆更是老弱妇孺都带着彪悍之气,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引领尚武风潮。倒是四京这样的锦绣绮罗丛中,急需让这股风吹一吹。 当然,最关键的是,在四京办马球赛,虽说也向普通百姓收门票,但真正的大头来自勋贵富豪之家,收入丰厚。但边疆穷苦,便是开了马球赛,只怕收益也不会高。 当然,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所以李定宸在这份条陈上,又批了一条“准许各地驻军向四京巡防营申请开办低一级马球赛”。 场地可以简陋些,人手也不用费那么多,但到底叫兵将们和百姓们都能看个新鲜。一般都是大秦的百姓,没有因为穷苦就不在意他们的道理。 这个理由,让朝臣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明旨颁发,便意味着李定宸早朝堂上,在全天下的影响力都更进一步。 李定宸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下了朝之后没有立刻回长安宫读书,而是带着人往西苑去,打算松散一番。 西苑是皇家御苑,占地颇广,除了演武场之外,景致也十分出色,鲜花灵草,珍禽异兽,应有尽有。而除了能放养在园子里的锦鸡兔子仙鹤之类,还有各地进上来的虎豹鹿猴熊,甚至还养着几头交趾那边进贡的大象,这些都有可能伤人,是划了一片地盘关起来养的。 李定宸从前就喜欢这些,尤其喜欢老虎豹子。可惜江太后管得严,功课也着实很重,分不出多少时间过来。自从皇后入宫之后,他更是几乎没有来过。这会儿忽然来了兴致,就带着人去了。 到了这里,又听说前一阵才送上来一对獒犬,李定宸过去一看,立刻喜欢上了。结果就在这里消磨了大半天时间,直到天快黑了,跟着的人几番催促,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开。 等李定宸冷静下来,意识到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顿时大惊,连忙问,“可派人去给皇后传过话了?” 上回他在园子里多待了一会儿,皇后就亲自去找,若是没人送信,皇后大张旗鼓的找人,让两位娘娘知晓,只怕又是一顿训斥。想到这里,李定宸自己也有些惭愧,都那么大了,竟还会沉迷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李元道,“奴才亲自去的。” 他跟着李定宸的时间不长,但上上一任就是因为皇帝在虎房逗留的时间稍久,才被撤换,因此一见李定宸的模样,便知道要糟,索性亲自回了一趟长安宫,免得此事张扬开来。 李定宸越发心虚,“皇后说什么了?” “娘娘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别的交代。”李元低下头。 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可怕的,李定宸连忙加快脚步,准备回去。谁知还没走出西苑,半路上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跪在地上,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宫里的规矩,什么身份走什么道路,像宫女太监迎面碰上主子的情况,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也是为了避免冲撞。所以此刻,这人突然跑到大路上来,一副求人做主的模样,显然是早有预谋。 李元先是一惊,很快就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挡在李定宸面前,厉声道,“抓刺客!” 别管对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下,可不能客气。所以虽然对方跪下就不动了,但李元还是暂且将之当成此刻来处理。 立刻就有侍卫围上去,把人抓住了。 刀剑出鞘,在夕阳的余光里泛着冷冽的锋芒,那个宫女老老实实的任由众人将她制住,只白着脸抬起头来,居然没有被吓哭,还开口解释,“陛下容禀,奴婢是西苑的宫女,并不是刺客。” 李元不由有些踌躇,转过头去看李定宸。 见李定宸并没有恼怒的意思,才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这样冒冒失失跑到这路上来,又是为何?” “奴婢桂枝,在猫狗房当差。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陛下,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今日知晓陛下前来西苑,这才在此等候。”那宫女道,她说完之后看起来还想磕个头,但被拉住了没有成功。 李元却面色一变,“大胆!竟敢窥伺帝踪,该当何罪?” 那宫女还是没有被吓到,“奴婢万死,只是这件事十分要紧,便是豁出去性命,也要告知陛下。” 李元就不敢做主了,转头去看李定宸。 李定宸一开始还以为是来撞运气的。他自从开窍之后,再也不会以为宫女们在他面前柔柔弱弱妖妖娇娇是因为身体不好了。而在这宫里,想往上爬,用什么手段的都有。这样的“冲撞”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但听到这里,却觉得对方应该果真有十分要紧的事。他略略犹豫,便道,“先把人押起来,朕随后要问话。” 这会儿还是先回长安宫去。 李元摆摆手,让侍卫们把人带了下去,暂时关押起来。而他自己,忙不迭的回了长安宫,见越罗这边一派平静,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晚归而大动干戈,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李定宸有空审问桂枝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而这个叫做桂枝的宫女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让李定宸大吃一惊。她跪在地上,咚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头,“启禀陛下,奴婢是来告御状的!” 第44章 你要告谁 告御状? 后面跟着李定宸的人心都提起来了,一个宫女宁死跑来告御状,她要告谁? 已经有人琢磨着是否要往外放消息了。这宫里如今可只有三位主子!若是小事还罢了,但看这宫女的模样,根本就是豁出命去的做派,谁敢大意? 李定宸没有说话,先摆摆手让李元把人打发下去。李元把人带出去,反身带上门,自己就在宫门口站了,不让任何人靠近。 至于桂枝是否会伤着陛下,倒是不必担忧。毕竟她的手脚都是捆着的,从昨儿抓起来到现在又只喝了一碗稀粥,根本没多少力气。再说,陛下的身手,也不是等闲女流之辈可以近身。 李元四平八稳的站在门口,听着屋内的动静,却是半点表情都不露。自从韩嘉离开,虽然也换了人过来,但皇帝明显更信重他,俨然已经是陛下身边第二得用的人,第一个是张德。 他虽然年轻,但也知道,这既是恩宠,也是考验,若这时候就飘起来,那就没有以后了。所以反而比从前更加低调,也就越发得李定宸的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是他守在门口,听见这样要命的内容。 殿里,李定宸把人打发出去,便站在桂枝面前,“你要告谁?” “奴婢要告当朝首相王霄!” “谁?”李定宸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就是有人来敲登闻鼓状告王霄,他都不觉得奇怪。毕竟这下头的关系错综复杂,难保就会有个二愣子跳出来把规矩撕掳开。但一个宫女? 桂枝又磕了一个头,“陛下容禀。奴婢原本是松山县令王子海之女……” “你说你是松山县令王子海之女?”李定宸打断她的话,皱着眉问,“永初四年,因为延误军机被斩的那个王子海?” “家父没有延误军机!”桂枝几乎是立刻厉声反驳,“延误军机者乃是首相王霄的侄儿王子海!” 那宫女显然也知道这个机会难得,并没有拿乔的意思,一股脑儿的将事情说了出来。原来这事情就这么寸,这两人都叫王子海,又都在松山县为官。只不过桂枝的父亲是县令,而王霄的侄儿是县尉。 世间重名的人虽多,但两人在同一地为官的情况,却是极少的。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人做官吧? 松山县的地理位置靠近蓟州,乃是九边之一。不过这些年来,辽东还算安稳,倒是西边频频有战事,朝廷自然会有所偏重。所以蓟州一带的军防也就渐渐糜烂,难以挽回。 永初四年,女直部忽然来犯,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打得边军毫无反抗之力。估计这些部落本来只是打算抢一把就走,谁知道这么好打,便越发肆无忌惮,竟是攻占了数座城池,烧杀掳掠。 当时烽火告急,朝廷发兵不及,自然是只能暂时从周边府县调兵支援。 九边是军镇,制度也与中原腹地不同,除了驻扎的正规军之外,全县成年男子都被编入预备军中,平日里半年耕作半年操演,战时便充入军中。而预备军是由县尉掌管的。 松山县驻军被调离之后,又有前线传书请求增援。当时桂枝的父亲王子海任县令签发了文书,身为县尉的王子海却压着不愿意派人。松山不是大县,满打满算也就只能凑出几千人。若都派出去,这里就空了。 王县尉装了几天的病想把此事拖过去,哪知前线已是岌岌可危,迟迟等不来救援,一县之人几乎尽数战死,终究还是叫女直部攻破了县城。 然后,为了发泄久攻不下的愤怒,他们屠城了。 若女直继续南下,就该打到松山县。王县尉本来还十分自得,觉得自家将兵将留下十分英明,否则谁来守御松山县?但朝廷的援军就在此时赶到,将女直部伏歼于半路,并没有让他们有机会赶到松山县下。 这样一来,松山县拖延着迟迟不去救援的事,也就暴露出来了。前线派来求援的使者还在松山县,当众竟此事揭开,引来群情激奋。 众人很容易就会想到:援军来得这么快,若是松山县肯派兵增援,稍微拖延个三两日,城池不破,也就不会有屠城的事发生,也不叫那些辛苦守了十几日,付出了生命的将士们的鲜血白流。 消息传到京城,朝中自然也是大为震怒,要求严惩此事。 但在严惩的过程中,不知怎么两个王子海被调换了处境,成了县尉想出兵救援而县令阻拦不许了。签发下去的文书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王县令百口莫辩。周围的人也都换了个嘴脸,人人都开口指认是他之过。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王县令被斩首,全家罚没入官。 王桂枝也算是个能人,进京之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来那个王子海竟是王霄侄儿,而且至今还在松山县为官。很显然,有人弄死她父亲,就是为了保下这个人。 身为官家千金,父亲虽然不是高官,但王桂芝却很聪明。她在京城几年,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王霄处境的不稳,于是设法混入宫中,跑到李定宸面前来告御状。 她自己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扳倒王霄,但李定宸却一定可以做到。 李定宸记得这个案子,还是因为皇后命人将他登基之后,涉及到军国重事的奏折都搬了出来,让他翻看。因为是过期的奏折,为君者也的确需要学习这些,所以王霄也没有反对。 却不想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王霄知不知道,这很难说。但毫无疑问,王子海必然是仗着“王霄的侄儿”这个身份,才能够安安稳稳从这件事里脱身,把另一个王子海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整个王家都在他的庇护之下,便是他不管,下面也有的是人揣摩“上”意,主动替他去管。 有王子海,就有王子河,王子江……王家虽然不是大族,但也算根深叶茂,祖籍的族人加起来,总有一二百,这些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各自都得了好前程,他们的手里,必然都不会很干净。 李定宸深吸了一口气,“此事朕会命人去查,若所说属实,朕自然会设法替你父亲翻案。但没有证据,此事一时半会儿只怕很难办成。” 桂枝又磕了一个头,“奴婢能等。事成之前,绝不再透露半个字。” “好。”李定宸心道倒是个聪明人,点点头,转身出了大殿。 李元跟在李定宸身后往前走,其他人跟过来远远的缀着。走了一段距离,李定宸忽然道,“身居高位,便注定不可能独善其身。云集依附者众,不是朋党也是朋党了。” 李元心下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听见主子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这事让张德悄悄地去查。” 既然是“悄悄地”,那就是不要给人知晓了,这是让他去传话的意思。虽然陛下也常见张总管,但到底每次见面还是有不少人盯着的,倒是他去传话不那么打眼。 李元应了下来,见李定宸的情绪好些了,这才问,“那位桂枝姑娘,如何安置。” 宫里地方虽大,但要密不透风却难。 李定宸略一踌躇,皱眉道,“先暂且放在太平宫。”也只有这太平长安两处的人是他信得过的,而且他自己不在太平宫住,倒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这……”李元一脸为难,含糊道,“总要有个说法。” 即使李定宸不在太平宫住,这边安排的人也没几个宫女,大都是太监在做事。皇后娘娘这意思十分明白,就是不愿意叫那些女子近了陛下的身。如今贸贸然带回个宫女去,要是连身份都说不明白,那事情可就大了。 李定宸倒没有想到越罗那里去,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坦坦荡荡什么都没有,越罗自然也不会多心,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所以李元一问,他便道,“不是说在猫狗房伺候吗?让人抱一只猫儿过来便是,只说她是跟过来伺候的。” “是。”李元应了,又道,“但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又有些不好听的话。” 这些年来皇帝但凡露出一点儿喜欢什么的意思,下头立刻就有折子递上来了,说的话也都句句戳心窝子。再者,这将猫儿抱回来养着,只怕两位太后那里也过不去。 “蠢材!”李定宸瞪了他一眼,脚下生风的继续往前走。 还是得去跟皇后商量一下,先把这王桂枝给安顿下来才好。只是这王子海的事,还是暂且保密为好。即便太平宫和长安宫被清理过,但消息传出去照样不难,这是没办法的事。此事至关重要,多说一次就多一份泄露的危险,在张德查出来之前,最好还是先不要说。 再者,已经让皇后为自己的事费心太多,李定宸也想给她看看自己的手段。否则总觉得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来 第45章 皇后善妒 李定宸在西苑耽搁了大半天,最后把一个宫女给藏了起来的事,越罗是知道的。 这宫中的确没多少消息是能瞒得住的,尤其她如今身为中宫皇后,本就有管理后宫的职权,大大小小的消息都会往她这里送,想不知道也难。 她倒没多想什么,李定宸那个性子,且不提这会儿估计还没开窍,跟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都安安分分的。便是开窍了,估计也没有这样不明不白把人给藏着的。 他是皇帝,要真幸了宫人,必然要给个名分,谁还能说什么? 只是道理是一回事,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不得劲。 不管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说?这样遮遮掩掩,自己能看得明白,宫中其他人却未必。所以李定宸一开口叫她安排人,她便忍不住玩笑道,“陛下莫不是想借此遮掩什么?” 李定宸含糊的应了一声,并不知道越罗的认知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偏差,只是道,“等事情定了,朕再告诉你。” 既然是要遮掩别的事,越罗也就没拦着下头的人传话。非但没有拦着,她还自己亲自去了太平宫一趟,见了那个叫桂枝的宫女,又将其他的事情都安排好。 见她如此“贤惠”,从太平宫回来,小福和小喜都不免有几分不忿,“陛下也是的,这样一个人,叫住在太平宫也就罢了,还要娘娘去安顿,这成什么了?” “噤声!”越罗瞪了她一眼,“这也是你该说的?” “奴婢也是为娘娘不平。”小福低下头道。 “陛下既然这么安排,就必然有打算,不是咱们能置喙的。”越罗道,“往后这些话少听少说。” 身边的人能干当然好,但太有主意,尤其是要替主子做主,那就不合适了。 敲打了自己身边的人,越罗便丢开手不管了。结果不过几天功夫,宫里就传起来了,说是皇帝在西苑碰上了一个绝色的宫女,带回太平宫藏了起来。 这消息传得有板有眼,连把人藏着不放出来的理由都是现成的:皇后善妒,想必是怕她容不下人。 越罗一开始还没当一回事,谁知这消息越传越离谱,更是不知道谁在两宫太后耳边嚼舌,让她们知道了这件事,少不得把越罗拎过去问问情况。 “只是陛下喜欢猫狗房的一只猫,想养在身边,就叫了她来伺候罢了。”越罗解释了一遍,又道,“宫中的下人也该敲打一番了,这样没影的事到处乱传也就罢了,还在两位娘娘跟前搬弄是非。若是传到朝堂上,岂不让人觉得陛下不尊重?” 即便是皇帝,有时候品行也是相当重要的。 赵太后闻言微微点头,“下头的人很该管一管了。你是皇后,这是分内的事,想做什么就做。”也算是把态度摆出来,让她不必顾虑。 越罗便道,“的确该管,但此事却还得讨两位娘娘的旨意。宫中如今只有那么几位主子住着,就显得下头伺候的人太多太杂。正好要到年关了,不如放一批人出去,也算是为陛下和两位娘娘祈福了。” 江太后听出了几分端倪,“你的意思是,这事后头有人在煽风点火?” 这是要借着放人,将宫里彻底梳理一遍的意思了。 越罗点头,没说什么。 江太后一拍桌子,“如今既然是你管着宫里的事,想做什么依着你的意思来便是。” 这十几年来,宫中疏漏之处不少,要说有多少别人埋进来的钉子,还真是难说得很。从前江太后又太多顾忌,主要的精力又放在了照管李定宸上面,加之皇权旁落,皇室的威信也大不如前,也就顾不上这些了。如今越罗有心,是该重新整治一番。 越罗得了这个主意,心也就跟着一定。 李定宸的目光只放在朝堂上,以为亲政之后就万事大吉,但越罗看到的却更多。前朝和后宫从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李定宸那里进展不错,她这边也该抓紧了。 再说,借此机会将后宫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也防着两位太后以后再出手干预别的事。 别看现在彼此相处十分和谐,那是因为还有内忧外患,越罗能立得起来,两位太后反而更放心。但等诸事都了结了,若她还是这么压制着皇帝,只怕届时又是另一番形势。 她才这么想着,就听见江太后道,“那宫女的事,你既然心里有数,我们也就不管了,只是你和陛下还是应该抓紧。朝事虽重要,但这为皇家绵延子嗣之事却也不能放下了。你是个好孩子,放心,在嫡长子出生之前,哀家和你赵娘娘都不会给皇上安排人。” 越罗心下便是一沉。 嫡长子出生之前不会安排人,但出生之后总要安排的。再者,如今话虽然说得漂亮,但她若是三年五年的生不出来,又该另当别论了。 “儿臣知道。”越罗轻轻吸了一口气,将纷杂的念头都压了下去。 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至于将来……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回到长安宫,她将堆积的杂事处理了,便说自己要歇一会儿,让身边的人都退下。靠在暖炕上出了一会儿神,她才坐起身,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用贴身的钥匙开了,从最底下摸出一本书来摆在面前,摩挲着书皮继续发呆。 …… 李定宸先是听说两宫将皇后叫了过去,询问之下才知道宫中居然出现了这种荒唐可笑的流言。 他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但知情的李元今日并不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赵用,李定宸看他的脸色,只怕这消息,就连他也信了几分。他不由皱眉,“这种无稽之谈,莫非你们也都信了?” 赵用尴尬的低头,“皇爷的心思奴婢们不敢揣测。” 心说你都把人藏到太平宫去了,由不得我们不信啊!虽然人人嘴里都说着不敢妄自揣测上意,但伴君的人谁不是估摸着皇帝的心意行事?有些事情,主子不说,下面的人却要有数。 这金屋藏娇又不是什么新鲜事,陛下顾虑皇后娘娘那边,所以没给人正位也是有的嘛! “真是蠢材!”李定宸指着他骂了一句。 他甚至顾不得自己无端背上这种名声的委屈,只想着人人都信了这种传言,连两宫都开口了,皇后心里又会怎么想? 这么一想,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就直接把人交给皇后安置,做什么非要放在太平宫?至于背后的事也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反正皇后也不会往外说。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不太放心,抬脚就往外走。吓得赵用连忙拿了厚衣裳追上去,“外头天儿冷,陛下先穿了大衣裳再走!” 到了前头,廊下的罩房里坐着几个人,见着李定宸,忙不迭的站起来行礼。 门却是关着的。小福压低了声音道,“忙了好一阵,说是累了要歇会儿,不叫人伺候。” “守着吧,朕进去瞧瞧。”李定宸摆摆手,自己一个人推门进了屋。 越罗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他掀开帘子进了内室,才陡然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书,要下来请安。李定宸三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住,“坐好,别费这个事。” 又垂眼看了看炕桌上放着的书,笑着找话题,“这是在看什么呢?” 越罗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将那本书拿起来放在了一旁,“胡乱看看罢了。” 李定宸本来没多想,这会儿见她动作这么大,又怎么突兀,分明是在掩饰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进门时瞧见的,她好像根本没翻书,只一只手放在书上,看着窗外出神,心下就更加奇怪了。 有什么事是自己知道不得的? 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伸手去拿那本书也不大妥当,好在书名他已经记下了。这么想着,李定宸移开了视线,“我听下头的人说,为那个桂枝的事,两位娘娘叫了你去问话?这可真是……瞎掺和!” 说着看了越罗一眼,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打算事情弄明白了再告诉你,这会儿说也是一样的。那个宫女的父亲曾任松山县令,因贻误军机处斩,家人因罪罚没入官。”他往越罗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此事与王霄有关,朕正在命人查。” 越罗轻声道,“应该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这就是理解他的意思了,李定宸松了一口气,又狠狠道,“宫中竟连这等荒唐的流言都能传开,也该整治了。” “已经禀明两位娘娘了。”越罗道,“我打算这段时间将宫中的人员梳理一遍,等开了年,就放一批人出去。届时想必就能清净许多。” 说完了这个,李定宸一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视线时不时的扫过那本放在越罗手边的书。 他这回坐在炕上,换了个角度,便能看出那书里好似夹了什么东西。于是李定宸故作不经意的靠过去,伸手过去作势要拿,“闲着无事,朕与阿罗一起看书解闷可好?” 越罗下意识的伸手去挡,李定宸抬手一抖,就将书里夹着的东西抖了出来,“叫朕瞧瞧阿罗藏了什么?” 第46章 中宫笺表 掉下来的是一张奏折。 越罗本来要伸手去捡,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到了这个份上,李定宸显然没有让她含糊过去的意思,争争抢抢到底不像样子。 李定宸将折子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面色就先是一变。 中宫笺表。 什么事情弄到皇后要进表的地步? 再想想自己是为什么事情来的,李定宸就越发心虚了。 早知道皇后如此在意,他根本不会把王桂枝带回去。就算她是对付王霄的重要人选又如何?事过境迁,当日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没有证据,如今再想找就更难了。就算将来真的要对王霄动手,她也只是众多助力中的一个,重要性其实并没有那么高。 之所以要把人放在身边看着,主要还是怕走漏了消息。 但等他翻开折子,看到里面具体的内容,就不仅仅是面上变色,而是开始酝酿风暴了。 “自、请、废、后?”李定宸咬着牙将这四个字读出来,心头又怕又恼,“朕做了什么,需要皇后如此?” 就为一个宫女?皇后须不是那样狭隘的人! 但若不是,那又会是为什么? 越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折子是很早就写成的。那时她才刚刚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在宫里混日子的想法,打算帮着李定宸达成他的心愿。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卷进去了,就不可能再脱身。 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也许他们失败了,自己身为与皇帝荣辱与共的皇后,下场如何自不必说。也许他们成功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就能成为功臣,与皇帝共享荣耀。 她所用的那些手段,固然是在磨砺皇帝,但等他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自己又会反过来成为压在他身上的障碍。 一个合格的帝王,不该受任何掣肘。今日掣肘他的人是来宝,是王霄,甚至是两宫太后,来日……这些人都被压下去了,就成了自己。 届时这宫中还有容身之地吗?越罗不知道。 但即使事先想到了那么多,她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先做眼前的事,不计将来的得失。 如果……如果牺牲自己就能换来一个圣明之主,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她写下这份奏折,其实并不是要给李定宸看的,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提醒,要她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份。永远记得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该退的时候就退。真有那样一日,宁可自己退一步,也别将情分消磨尽了。 但这话要如何跟他说呢? 见越罗垂着头坐在原地,一句话不肯说,看着十分可怜的样子,李定宸更生气了。明明是她做了错事,倒弄得像是自己在欺负人,岂有这样的道理?他将折子摔到越罗面前,“皇后怎么不说话?” 越罗不是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若是开口,她唯一能说的也就是“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但那不是请罪,是火上浇油,只会让李定宸更生气。 宁可不说。 李定宸焦躁的下了暖炕,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几圈。越罗觉得他像是想找个人打架的样子,又像是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毁去,但到底既没有伸手砸东西,也没有过来揍自己一拳。 这段时间的潜移默化,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 即使是此时此刻,这一点意外的发现,也还是让越罗觉得惊喜,为他能够如此成长。这可真是……操心太多,都快成习惯了。 见越罗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李定宸心下那股情绪越发暴烈了。即便是吵起来,口不择言之下多少总会露出几分端倪,但似她这样什么都不说,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了。 心里憋着一腔火气,咽不下去又发不出来,李定宸最后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皇后什么时候想好要怎么开口了,朕再来问!” 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又匆匆转回来,将丢在暖炕上的那张折子也拿走了。 直到远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越罗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发愁的揉了揉额头。事情发生得太快,即便是以她的急智,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不能说,但就算敷衍,也总得找个可信的说法。 好端端的忽然写什么自请废后的奏折,显然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不是能够随意含糊过去的。 “娘娘。”小福站在门口,轻声叫她。 皇帝走的时候明显怒气冲冲,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下头的人也都添了几分谨慎,想问又不敢问,就成了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越罗摆摆手,“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 出了长安宫,李定宸才发现自己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 想回太平宫吧,那里还放了个王桂枝。虽说这些事也不能都赖她,但毕竟是个导-火-索,李定宸现在也不想看到她。思来想去,只能带着人去了西苑。 还不到每日训练的时间,但李定宸让人去宣了陪练的侍卫过来,然后就宣布,今日训练的内容是对战。然后他随便挑了个对手,就冲了上去。 越罗没猜错,他的确是想找人打架,发泄心中的情绪。但自从开了窍,知道自己对越罗的心思,李定宸哪里还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自然不可能跟她练,只能出来找这些人撒气了。 一开始也没人发现不对,毕竟每日都要训练,这种对战也不是没有过。但打着打着,就看出不对劲来了。 皇上这不是对练,是要拼命吧? 侍卫们对上他,本来就有些束手束脚,生怕伤了龙体。李定宸平时也知道这一点,跟人打起来也是收着的,彼此有来有往,更像是相互喂招,没多少火气。这会儿可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是怎么了?”王将军连忙找到内侍们询问。 但皇帝有可能跟皇后吵架了这种事,内侍们能告诉他吗?一个个的嘴比蚌壳还紧,问什么都只摇头不知。 王将军最后也只能猜测死不是朝上又出了什么事,让陛下憋气了。既然如此,这气还是得让皇帝出了才行,因此他隐蔽的打了个手势,让大家配合着皇帝发泄,既不能伤了身体,也要让他尽兴,这可太为难陪练们了。 王将军思来想去,最后安排所有人排着队上去车轮战,把皇帝累得没力气才罢了。 还不忘叮嘱所有人,今日的事别往外泄露。 这想办法给皇帝出气的事是不能说的,省略了这一点,消息传出去,只怕就成了皇帝一个人打二十个。陛下不需要这样“勇武”的名声,毕竟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假的,回头倒成了他们故意奉承陛下,阿谀谄事了。 李定宸可顾不上这些,他躺在校场冰凉的地面上,累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但心里那些无法宣泄的火气和情绪,倒也随着这种疲惫从身体里流失,不知归处了。 这会儿身体不能动,他的脑子反倒清醒过来了,开始梳理起今日这件事。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就写这么一张奏折,也不该是因为王桂枝这个宫女的存在就如此大动干戈,更不会是因为太后的斥责,毕竟在自己看到那张奏折之前,两人已经将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了,皇后瞧着也不是如此在意。 那就应该是还有旁的事。 还是想不通。 有人过来扶他起身,李定宸闭上了眼睛,任由身旁的人将他搬来弄去,先送到宫殿服侍着沐浴更衣,然后才塞进暖炕里安置好。也许是太疲倦,他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许是白日有人按摩过身上,虽然有些酸痛乏力,倒没什么大碍。李定宸活动了一下身子,外间听见动静的李元便走了进来,“皇爷醒了?可要用膳?” “端上来。”李定宸点头,这才腾出精神来,查看室内的布置。这一看,却发现处处都熟悉得很,分明就是长安宫的寝室。 他动作一顿,才故作不经意的问,“什么时辰了,皇后呢?” “亥时正了。”李元道,“娘娘还在书房里。” 李定宸微微皱眉,见晚膳端上来了,这才暂且将事情放下,开始吃饭。吃完之后,他问李元,“朕今日带在身上的折子呢?” 李元立刻从旁边的桌上拿起来,双手捧着递给他,“在这儿呢,奴婢收着,没让人碰。” “点灯。”李定宸接过来,吩咐道。 宫灯做成一棵树的造型,一共十八跟树枝,每一根树枝上伸展出一片树叶,树叶里盛着灯油,灯油里浸着灯芯。将所有的灯盏全部点亮,整个房间便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李定宸将手里的奏折展开,仔细的看了一遍,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个疑点。 这墨迹,瞧着不像是今日才写上去的 第47章 后知后觉 李定宸说是不爱读书,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周围的人对他要求太高,产生了少年人都有的逆反心理。事实上,他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别的不说,新写上去的墨迹是什么样子,放久了又是什么样,他再不会认不出来。 那这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写的? 一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 原来皇后早就为自己的将来做了打算。 在她这份打算里,半个字都没有出现他的存在,但字字句句,却已经将她的想法展露无疑:是他不是她想要的良人,还是她觉得他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早晚两人会离心离德? 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将李定宸给气个半死。 难不成皇后就是这么看他的? 那这段时间的相处和默契,又算什么?他以为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陪伴自己的人,可她根本没想过一直留在他身边。 心头被一股说不上来的滞闷缠绕着,李定宸只觉得白天已经被宣泄出去的那种焦躁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而且愈演愈烈,根本无法压制。 “刺啦”一声,是动作有些收不住,将这份奏折从中撕成了两半。 李定宸心下一惊,下意识的要叫李元拿浆糊来浆糊粘好,但开口之前,又顿住了。他负气的想,这种东西本来就该趁早撕了,且不提这是一时没有控制住力道的意外,便是真的故意撕了,难道不是应该的? 天家没有休妻的道理,废后这种事朝臣更是不敢随意插手,便是皇后真的将这奏折递上来,也是他这个皇帝做主,他说不废就是不废,她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心中才略好过了些。 想了想,既然都已经撕破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奏折撕成粉碎,丢在了旁边的字纸篓里,才算是出了一口气。 李元见皇帝沉着脸,仿佛风暴即将来临,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不安。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的折子里究竟写了什么,陛下今儿一天都十分反常。他不敢多话,只能沉默着退回了阴影之中,尽量不在皇帝跟前碍眼,又要保证主子需要伺候的时候能第一时间上前。 李定宸在心里发了一回狠,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倒回床上躺好,盯着帐顶承尘上的祥云如意图案发呆。 要是白天发现了这点不对劲,他当着皇后的面,是必然要开口质问,将自己的不解都问出来的。但现在人不在身边,他气了一会儿,又慢慢的回过神来。 质问了,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皇后既然写了这折子,便是否认自己也不会信,若是承认……他又该如何面对? 既然已经心里有数,不如不问,至少替自己保全最后一点脸面,至少以后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么想着,李定宸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 “陛下?”李元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开口询问。 李定宸道,“伺候朕更衣。” “这么晚了……”李元试探着道。 李定宸面色不变,但动作顿了顿,“朕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去太平宫。” 这就不能再问下去了,李元点头应是,伺候着他将全套的衣裳穿好,又取了大氅披上,再往他怀里塞了个手炉子,这才让人出门。 走出屋子,李定宸的脚步便停下来了。 不知何时,屋外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廊下的灯笼都点上了,将这一片照得十分亮堂,抬头便能看到片片雪花盘旋着缓缓坠落。呼吸里是凛冽清新的空气,从鼻腔直入肺腑,令人神魂皆为之一清。 雪下得不久,地上还没有积雪。李定宸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踏了出去。 这回跟皇后见面,便是不吵起来,只怕也无话可说,徒增尴尬罢了。李定宸冷静下来,并不想跟越罗因此事而起争执,索性暂且避开去,等过段时间没人记得这事了,再翻篇便是。 但这种做法,看在别人眼中,却是他对越罗这个皇后有了意见。 这不,一见到他出门,便立刻有人到越罗这边来送信儿了。虽然这些伺候的人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两位主子闹起来了,却是能看清的。这会儿皇帝大半夜的出门,自然令人心下不安。 越罗得着消息也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李定宸必要让自己将此事交代清楚的,不想他根本没有问的意思。 回了寝室,一眼就看到了丢在字纸篓里的碎纸片,她拈起一片看了看,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这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忌讳,不打算继续追究了? 对越罗来说,这是好事。可她自己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却怎么都不得劲儿。 没过多久,太平宫打发了人来,说是皇帝有事,今日就歇在那边了。还顺便带回来了一个人,便是那个做了导-火-线的宫女王桂枝,连同作为借口将她要过来的那只猫儿,都一并送了过来。 越罗一腔惆怅顿时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叫什么事儿?大晚上的这般折腾,是怕明儿这消息传不到两宫耳朵里不成?这随心所欲的毛病,多早晚才能改了? 这一晚越罗睡得并不好,梦见自己跟李定宸成婚,花轿却怎么都走不到,一直被街道上挤挤挨挨的人挡着,越罗怕误了时辰,便自己掀了盖头下轿,抬脚就往前跑。但是她一个人,汇入人海之中便如浮萍入水,根本无法自主,只能被人流推着挤着往前。 人流中无法自主,旁边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向一边挤去。旁边靠着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越罗也身不由己的往下倒。 就在这时,一双结实的臂膀伸出来,将她紧紧拥住。 越罗在失重的惶恐中睁开了眼睛。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她躺了一会儿,那种将人紧紧攫住的恐慌才渐渐褪去,而最后一刻抱住自己的胳膊出现在了脑海中。 只有一双胳膊,看不见具体的主人,但越罗知道,那是——李定宸。 她捂着心口翻了个身,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张本没打算拿出去过的中宫笺表,到底对李定宸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或者说其实她内心里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不愿意承认原来自己的心其实早就已经被束缚在了这里。 被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时像个男人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很可靠有时又让人咬牙切齿的家伙。 她以前并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但现在仔细一想,脑子里出现的竟全都是李定宸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越罗就让人带了王桂枝和那只猫过来。黑白相间的奶猫小小一只,很快就俘获了长安宫一众宫人的心,人人争着要抱,将自己的点心贡献出来逗弄它。 而越罗只是扫了一眼,就将视线落在了王桂枝身上。 这个宫女在她面前,倒是不卑不亢,瞧着很有风骨的样子。而且进退有据,口齿伶俐,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而且,越罗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敌意。 略一想想,也就明白了。 大秦的后妃从小门小户采选,说起来这王桂枝的出身跟她其实差不多。按年纪来看,若不是父亲获罪,她本来也该有资格被选入。论容貌,王桂枝生得纤细袅娜,楚楚动人,是很容易引动男人怜惜的那种类型。 这样一个人,有机会见了皇帝,生出别的心思,也是寻常。 自己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说了几句话,越罗便让她退下了,又请来尚宫局的周姑姑,“盯着这个王桂枝,若有异动,便报上来。” 周姑姑在宫中多年,昨儿越罗从太后那边回来,她便知道因着之前的流言,宫中怕是要整顿了。这会儿闻言,便问,“娘娘疑心她身后还有人?” “且看吧。”越罗也不是十分笃定,但只看这个王桂枝的种种做派,加之流言传开的速度,若说后面没人推动,她却是不太相信的。 不过这只是细枝末节,让周姑姑过来,主要还是为了将整个皇宫梳理一遍,方便明年给恩典。 这一天李定宸没有回长安宫,也没有赏赐送来。午饭时下头的人来问是否要往太平宫送午膳,越罗微微一愣,摆手免了。 这一次的问题,跟之前那一次分居不同。 上回虽然外面的人都不解,但两人心里却是有数的。那种朦胧的、若即若离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感觉骗不了人,便是每日不见面,你赏东西,我送吃食,都是一片拳拳心意在内,彼此知晓。 但这回却是真正的冷战,她还是暂时不要去碍皇帝的眼了。 岂不知小皇帝在太平宫等了一中午,都没等到爱心午餐,气得跳脚,“好个皇后,这是真要翻脸不认人了?” 以前没犯错的时候都知道送好吃的过来服软,这会儿真的做错了事,反倒不送了?这是什么道理! 第48章 拉开序幕 李定宸本来就不是能委屈自己的性子,能够在越罗面前忍住脾气,那是对她的看重。但他心里憋了事,却总是要从别处发泄出去的。 所以这几日,太平宫中的气压都低了许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点做错了惹得这位主子不高兴,迁怒自己。 李定宸的确很想发脾气。但上回被越罗规劝,他也知道不该随意迁怒,倒也不好对着这些内侍发作,思来想去,只能将这股气对着朝堂那边儿了。 这日早朝时,李定宸就开口将自己这段时日所想的一件事公布了出来。 从今日起,各地不需要再往京城送给皇帝请安的奏折,正常奏报政事的折子中,问候及称赞皇帝的内容也不能超过一百字。否则就要申饬加罚铜。 而他给出的这么做的理由也很强大:写这些东西费纸。 虽然时至今日,造纸术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朝廷官员所使用的,更都是上等精品。但实际上,每年所出纸张数量仍旧不多,大部分下层百姓,基本上很难见到纸制品。许多贫寒士子,更是因为买不起笔墨纸砚,只能用木棍在沙土上练习写字。 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问题。而皇帝体恤下层,要求官员们节省纸张,希望能够有更多人用得起纸笔,这是毫无疑问的善政。虽然来得突然,但朝臣们也无可反驳。 到现在,他们也算是渐渐摸到了一点儿这位皇帝的脾气,他是真正想一出是一出,难以揣摩。但又不是任性妄为,每一件事都能拿出让人无法反对的理由,占据大义。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军国重事,之所以要在奏折之中奉承君王,一来是为了彰显皇室贵重,明君臣之份,二来也是因为很多官员常年不在京城,未免自己被中枢遗忘,就算没有政事,也得时不时的送个请安的奏折过来,以示自己日日感怀帝王恩情,提醒皇帝别忘了还有这么个臣子在外头呢! 有没有用很难说,但人人都写你不写,却不合适。发展到如今,那些颂圣文章连篇累牍,洋洋洒洒,竟比公文写得还用心些,内容之肉麻,更是让李定宸都不敢相信那奏折中写的是自己。 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有没有,影响的其实只是李定宸。 对大部分臣子来说,还省了绞尽脑汁想新鲜词夸赞皇帝的功夫,能将更多的精力用到政事上去。 因此李定宸选择了这个作为切入点发作,除了礼部的官员出来喊几声于礼不合之外,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只是不少心思敏感的官员,看向王霄的表情就不太一样了。 话说王霄作为内阁首相,代理朝政,如今许多奏折都是他批阅之后,送到殿中省那边让张德走个程序就发下去的,跟李定宸这位帝王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也不能太过怠慢,真的就什么都不让皇帝看,所以从前,王霄的做法是将这些请安颂圣的奏折都送到太平宫去。因为数量不少,也能将一间屋子摆得满满当当,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至于奏折的内容是什么,谁会追究? 现在皇帝一纸诏书,要求省去这些内容,估计太平宫那边很快就要空了。 到时候,王霄要不要再将别的奏折送过去? 若不送,看在朝臣眼里未免不像话,若是送了,这岂不就是将参政之权亲手递到了皇帝手中?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小皇帝对王霄更进一步的试探,也是他想要夺权的信号。这是阳谋,也让王霄根本没有逃避的选择,只能迎头而上。 天泰朝这一对君臣之间的龙争虎斗,恐怕要就此拉开序幕了。 小皇帝没有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么能忍,但却也不缺少手段。至于王霄,他在朝中经营数十年,权势之盛自不必提。 这一争,朝堂局势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 上一回聚集在这里的时候,王霄还只觉得下头的人心乱了。 但这一回,便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出,人心已经散了。原本济济一堂的人,现在分成了三五个小团体,彼此之间泾渭分明。而王霄放眼一看,便知道其中有几人甚至没来。 其实端看这个局面,就知道结局会如何了。王党势大,但在朝中也答不到一手遮天的局面,小皇帝年纪渐长,本来就有好些人生出了扶持之意,如今见他行事有度,进退有据,便更可放心的靠过去了。 旁人还说不出什么来。身为臣子,为君王分忧是理所应当,怎么能算倒戈呢? 没来的人固然可恨,但留在这里的人,又何尝不是各怀心思?王霄浸淫官场多年,他们那点儿小心思,不说明察秋毫,但多少能看透一点。但面上却什么都不露出来,只端着茶杯,细细品味。 等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将他们的意思都说完之后,他才慢条斯理的放下茶杯,“你们如今也都有自己的想法,只管去做便是。老夫只有一句话嘱咐:你们是朝廷的官员,更是这天下万民的官员!” 众人不管听没听懂,心里怎么想,都点头应是。 王霄便直接让他们散了,然后嘱咐管家,从今日起,家中不再接待外客。 …… 早朝才结束,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后宫,越罗听传话的小内侍说完,便立刻起身,“去永和宫!” 她到的时候,江太后也才从万年宫回来。本来要着人去请皇帝,越罗一来,也只能暂且放下,先让她进去了。 越罗一进门,就让人拿了蒲团来跪下。 江太后眉头一皱,显然对她的做法不满,“你是来给陛下说项的?” 越罗道,“儿臣是来替陛下请罪的。” “若要请罪,他自己不会来?”江太后哼了一声,“何况这几日你跟皇帝在闹什么,真当哀家不知?你倒是实心实意,就是吵架了也还记得要替他说话。” 说到最后这一句,语气就放缓了下来。无论如何,皇后替皇帝考虑,也是江太后乐意看到的局面。 心下本来因为越罗的自作主张有些不快,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 她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知道她之前经常罚跪,又觉得太后罚皇帝跪着不妥,就索性自己来替了。可这哪里是一回事?她又不是当真严酷到喜欢罚人跪着,只不过皇帝犯了错,想用这种办法让他反省罢了,换个人来算什么? 越罗低头道,“夫妻本是一体,儿臣自然要与陛下一同承担。” “罢了。”江太后叹了一口气,“起来吧。传出去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哀家对你这个儿媳妇不满意。你既然这么提醒了,哀家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儿臣知道娘娘一片为陛下的心,只是这一步,早晚都是要走的。如今走了不算早,再过十年去走也不算晚,儿臣相信,陛下心里必定已经有了打算。”越罗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抬头看向江太后,“陛下需要的,是两位娘娘的支持。” 未尽之意十分明白:就算不能支持,也别扯后腿啊! 总是因为朝上的事情让陛下罚跪,看在外头的人眼里算怎么回事? 江太后心头一跳,那一点怒意才刚升起来,就被后怕压了下去。她只想着让皇帝不要莽撞,谋定而后动。但这般作为看在别人眼里,只会觉得她是要压着皇帝,不让他出头。那皇帝自己心里又会怎么想? 天长日久如此,“母子生隙”这四个字,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 她定定的看了越罗一会儿,见她低眉顺目跪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知识自己的错觉,心下渐渐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江太后往旁边的枕头上一靠,揉了揉太阳穴,“哀家老了……也罢,这些事,由得你们自个儿折腾。” 又朝她摆摆手,“去吧。哀家今日累得很,精神不济,想歇会儿。” “是。便是为了陛下,也请娘娘保重自身。”越罗磕了个头,才起身退出去了。 她在永和宫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江太后最后那番举动颇有深意,但一时也顾不上,只能摇摇头,暂且将之压了下去。 江太后身子不适只是个借口,但第二日就有人来报,说是万年宫赵太后昨儿夜里受了凉,身上有些发热,已经请了太医。越罗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了往万年宫去。 太医已经开了药,越罗到时,赵太后正靠在软枕上,由江太后服侍喝药。看上去面色苍白,病容憔悴,见了人也没多少精神说话。越罗在旁边坐了一刻,李定宸也来了。 已经有好些时日没见面的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然后默契的别开视线。李定宸叫了太医,细细询问了病症,又命他们留在万年宫侍疾,日夜待召,又跟强打精神的赵太后说了几句话,安抚一番,这才离开。 越罗奉赵太后之命送他出门。 她知道赵太后的意思,是让两人趁此机会服个软,也就和好了。只是这会儿没有这样的心情,也就只低头不言。直到出了万年宫,肩舆在外头等着,李定宸才停下脚步,看向她,“赵娘娘这里,皇后多看顾一二。” 然后就干脆利落的走了。越罗目送肩舆远去,心底才生出几分怅然来。 这样的李定宸,竟是陌生得很。 想到往后便要这般渐行渐远,偏偏还是自己自作自受,心下渐渐泛出一股苦涩的滋味。 只是眼下的事,也容不得她多想这些了。 跟先帝继位之后才入宫诞下皇子的江太后不同,赵太后与宣宗皇帝是少年夫妻,转过年就五十岁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已经算得上是高龄,加之她本来身体就弱些,多年宫廷生涯又过得并不如意,渐渐就养成了一身病灶。 但从前也都只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吃几服药就好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定宸成亲之后,赵太后心里的担子渐渐放下大半,这一回的病却是来势汹汹,高热数日不退,连带着其他的毛病也跟着显了出来,竟是一病不起。 第49章 暗流涌动 临近年关,但因赵太后病重,宫中并无多少热闹的气氛。越罗连过年筹备的工作都交给了下头的人,自己每日守在万年宫。就连李定宸都安分了许多,暂且将其他事都搁下,每日下了朝就过来。 然而即便如此,病情仍旧不见多少起色,赵太后整个人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预感,只怕这次是难以挺过去了。但谁都没有开口,就连太医也只是含糊其辞,并不给个准确的说法。 这一日,赵太后精神略好些,多喝了半碗粥,拉着他们手一个一个的嘱咐过去。 先是江太后,“你别的都好,就只这要强的性子……也该收敛些了。如今孩子大了,往后也要亲政,你合该放下这些事,好生颐养。别的让他们年轻人忙去。” 江太后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等姐姐好起来,让皇帝将郊外的行宫收拾出来,咱们姐妹两个住到那边去,眼不见心不烦,可好?” “好。”赵太后并不反驳,微笑着应了,却让江太后眼泪流得更凶。 而赵太后已经看向越罗,“好孩子,陛下身边有你,哀家也就放心了。如今第一要紧的,是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皇储。” “儿臣谨记娘娘教诲。”越罗红了眼圈儿,捏着帕子道。 最后她才拉着李定宸,把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面上露出几分遗憾,“哀家只怕是看不见陛下亲政的那一天了。” 虽然人人都知道她这番话有交代遗言之意,但听到这句话,还是都忍不住鼻子一酸,滚下泪来。李定宸尤为难过,“娘娘快别这么说,不过是一点小风寒罢了,很快就好的。您还要看着我和阿罗的孩子出生,含饴弄孙呢。” “莫说傻话。”赵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哀家知道你们忌讳什么,但生老病死,天道有常,哀家的时候到了,要去下头见先帝,这是喜事,何必哀伤?” 又叮嘱李定宸,“陛下近来行事颇有章法,但要切记不可急躁,事缓则圆,朝中大事桩桩件件都牵连着天下万民,断不可轻忽了。” “是。”李定宸点头答应。 赵太后说完了这些,就闭上了眼睛,面上露出疲色。 越罗扶她躺了下去,几人悄悄从内室退出来,彼此对视,眼中都多了一抹忧色。即便不想承认,但赵太后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片刻后,江太后先开口道,“后面的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李定宸闻言面色一变,一言不发提脚就走。 越罗知道这件事上他只怕不会开口,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因此留下来跟江太后商量。说完之后,江太后见她一直往门外看,这才摆手道,“跟上去看看吧。皇帝从小就心软,赵娘娘待他又好,怕是……见不得这样的事。” 越罗是在万年宫后面的院子里找到李定宸的,他躲在隐蔽的角落里,被周围繁茂的花木遮得很好,险些就错了过去。 走进去才发现,这里摆了一套石质的桌椅。 李定宸正在盯着一棵树出神,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开口道,“朕小时候,不想上课了就躲在这里。只有赵娘娘能找来,找到了也假装不知道,还偷偷给朕送食物和水。江娘娘虽是生母,但对朕一向严苛,赵娘娘却温柔可亲,耐心包容。她比谁都希望朕成为一代明君,却偏偏从不拘束朕。”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便停了下来。 越罗走到他身后,忍不住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她知道他现在很难过,但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出来,只能以此聊做安慰。 李定宸忽然转过头来,抱住她的腰,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越罗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挣开,但下一瞬这个动作就顿住了。她能够察觉到,抱着自己的李定宸身体微微颤抖,发出细细的呜咽声,这是在——哭。 抬起的手僵了片刻,落在了李定宸头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摩挲着,另一只手拍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一开始李定宸只是无声的啜泣,只偶尔泄露出一点声响,到后来就变成了小声的哭泣。越罗厚厚的冬装都被泪水浸透,潮湿的触感直透皮肤。 他那么难过,但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是越罗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这世上有很多事,不论你有多大的能力,都无计可施。 生死无常,便是帝王也不能左右。 但哭过了,摆在那里的事情也还是要去面对。 天泰八年十一月十八日,皇帝下诏,命宗室命妇入宫侍疾。 说是侍疾,其实就是越罗领着她们在万年宫外坐着罢了,并不需要她们真的去做什么。不过人一多事就杂,又是在数九寒天,因着赵太后病重许多事都一律从简,自然是比不得在家中舒适。 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摆出一张端庄肃穆的脸。因为到这一步,她们都知道,赵太后只是在熬时间了,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再说,这件事对接下来的局势也有可能影响,有心人也该开始种种安排和行动了。 这日越罗回到长安宫,进了门,就见周姑姑已经候在这里,显然是有事要禀报。 她一边让身边的人伺候着将外面的大衣服脱下来,洗手净面,一边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王桂枝。”周姑姑道,“此事不便让人知晓,因此奴婢没把消息送到万年宫去。——今日她在宫中见了个人,是二王妃身边的丫头。做得很隐秘,若非一直让人盯着,只怕难以发现。” 越罗这段时间忙得一团乱,已经快把王桂枝这个人扔到爪哇国去了,这会儿听周姑姑提起,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她?” 她虽是早就猜到王桂枝背后应该有人,但真的确定了,却还是有些惊讶。想了想,问周姑姑,“可听见她们说什么了?” “两人站的地方空旷,不便接近,为免打草惊蛇,跟着的人只远远的看了,她虽是会一点唇语,但离得太远,只辨认出零星的几个词,主子,父亲,王妃。”周姑姑道。 越罗揉了揉额头,“那也罢了,继续让人盯着吧。” 周姑姑应了是,悄悄退下。 越罗靠在枕头上,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件事。宫中这些年来一直疏于管束,有别处送进来的探子也正常。不管王桂枝是谁的人,她在李定宸面前检举那件事,想必也是背后的人授意。那么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逼他跟王霄对立起来?越罗摇头,李定宸又不傻,谋定而后动的道理总是知道的,不至于一个女人随意撺掇便乱了方寸。 不过,这召宗室入宫,竟能钓出这些牛鬼蛇神,也是越罗没想到的。 盯着他们,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动一动,或许会有别的收获。便是没什么结果,能够将别人埋在宫中的钉子拔起来,总是好事。 这么一想,便又打起了精神,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真陆陆续续牵扯出了好些宫人内侍,真可谓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宫中,竟是大半都被外头的人渗透了。 直到靠近年关时,这些人的活动才渐渐减少。而此刻,越罗手中已经有了一张十分细致的名单,她在这名单上略坐增减,便是明年为太后祈福放出宫去的那一批人了。 只不过此刻这名单还收在长安宫,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无人知晓。 或许是进宫侍疾的人多,有了人气,让万年宫也显得热闹了许多,赵太后的身体竟渐渐有好转的态势,虽然精神还是很短,而且不怎么能下床走动,但到底是好事。 等开了年,熬过这个春天,自然只会更好。 所有人都这么想,于是过年庆贺的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江太后大概是抱着几分“冲喜”的意思,让越罗操办得越热闹越好,或许一高兴,病气就这么去了。 这样一来,越罗就又忙碌起来了,每日除了早晚去一趟万年宫,别的时间都被各种事情挤得满满当当。 忙起来时间过得就快,一转眼就到了新年。 除夕夜,照例皇帝要带着文武百官去祭祀太庙,而宫中,两位太后也要带着后妃在奉先殿祭祀。赵太后因为生病,便不到场,只在万年宫中遥拜,江太后领着越罗和宗室命妇举行祭祀,然后大开宴席。 爆竹声声中,天泰九年悄然而至。 正月初八是李定宸的生日,但因赵太后生病,因此并不大肆庆贺,宫中发了诏书,令免除一应贺仪庆典,只说要放出一批宫中老人,为皇帝和两宫太后祈福。 名单一公布,宫中顿时处处暗流涌动。 第50章 安置之法 长安宫修建之初便通了地龙,东西两侧的屋子里还搭了暖炕,烧起火来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又不似炭盆那样呛人,须得时时开窗透气。角落里搁了几只大釜,里头盛着清水,以免屋内太过干燥。因这样空着不好看,下头的人还在里面养了碗莲,借着这屋中的暖意,数九寒天里,竟开了几朵花苞。 博山炉里融着花草配置的香料,不看外间万物枯槁,冰雪覆盖的场景,几乎要怀疑是身在春日之中。 周姑姑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过来,饶是穿着大衣裳,也被北风吹得浑身冰凉,但一掀开厚厚的棉帘子,暖意便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寒战。她站在门口,将大衣裳脱下来,搓了搓手,便有宫女送了茶盏过来,一盏酽酽的茶灌下去,身上便立刻暖和过来了。 她这才抽出袖筒中的单子,跟在宫女身后转入内室。 越罗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人都在了,都是六宫局的人。周姑姑眼神一扫,便将所有人看在眼底,低头行了礼,将手中的单子呈上。 都是这几日说情说到她跟前来的人。 越罗让人赐了座,周姑姑落座时,注意到她手边已经搁了厚厚的一摞单子。 越罗放下手中这张单子,笑了一声。“我听人说,但凡是宫中采选之年,民间多半都会掀起成婚的热潮,有些人家临时找不到合意的女婿,索性上街拉人。” 坐在下面的人闻言都低下了头。宫中放人是恩典,但那么多人都不想走,跟民间不愿入宫的做法一对比,不免就会令人生疑。皇后这样说,显然是有些不满的,她们自然会生出几分惶恐。 哪怕这名单本是皇后命她们送上来的。 还是周姑姑先开口道,“民间不愿意送女入宫,无非是不舍得骨肉分离,又怕入了宫日子不好过。如今主子们慈和,宫里的日子不知比外头好了多少去。何况入宫多年,家中想来也有许多变故,便是出去了,也未必能像从前一般,这些宫人们自然都不愿意出去。” 她们在宫中学的,是伺候主子。出了宫,要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甚至成婚生子操持家务,未必能够适应。若是在宫中地位高或是有一技之长,还有可能被大户人家请去教养姑娘们,地位不高的只能继续卖身做婢女。做大户人家的婢女,何如在宫中伺候贵人们? “这倒也是。”越罗闻言若有所思。 她想放人出宫,一者是因为宫中人多口杂,其中许多是摸不清来历的,不如放出去干净,二者也是因为宫里人太多,每年都要花费打量的钱粮养活,如今宫里就那么几个主子,不必如此奢靡。 但把人送出去容易,要让她们各安其分,能把日子过下去难。 若是采选入宫、家中还有人在的,还能回家去,年纪轻的也可以再寻好亲事。但那些年纪大的,被家人发卖入宫的,灾荒年间家人已经失散的,家中人丁凋零的……出了宫也没个安置处。 只把人送出去便不管,怕是容易生出事端。 想到这里,越罗便道,“此事本宫心中有数了,便是放人出宫,也不会让他们没有去处。若再有人来问,便让她们放下心。” 把人打发了,她又让人请了薛进过来,将那厚厚的一摞名单交给他,“查一查这上头的人。” 这名单里,有些是真的无处可去,所以不愿意出宫,但有一部分只怕是别有目的,须得甄别一番。这些人虽然一时没什么用处,但却不能放着不管。 薛进领了这差事,正要起身告辞,越罗又道,“且不必着急,本宫还有事问你。” “娘娘请问。”薛进又重新坐下。 越罗道,“这回说要放宫女出宫,内侍们可又什么想法?” 薛进微微一愣,继而意识到,皇后只怕还有放一部分内侍出宫的想法。他皱了皱眉,小心试探道,“内侍与宫人不同……”若放出宫去,只怕不好安置。 普天之下,也只有宫中以及一部分宗室有用内侍伺候的资格。总不能宫里放人出去,又安置在宗室王公们府上吧?那成什么了? 越罗点头道,“这一点本宫心里有数,就是出宫的宫女,大部分其实也难以安置。因此本宫想着,不如由宫中出面,建一个军服坊,将这些人都安置下去,你看如何?” 军服坊!薛进听到这个名字,心下不由叹服。若只开一个普通的绣坊,只怕难以维持下去。但若能做成军服坊,那就能直接从军中甚至从兵部接生意,何愁不能维持? 他立刻点头道,“这自然是极好的。”便是朝堂上,听了此事只怕也只能盛赞皇后娘娘国事为重,说不出反驳的话。 每年兵部发往九边的军备之中,除了粮草、军械之外,衣物也是大头。但发下去的衣物,大部分都是交给民间的商人去做,质量往往良莠不齐。其中的猫腻大家都有数,要整改却是困难重重,如今这倒是一个法子。 “如此,安置不是问题了,可有人愿意出去?”越罗又问。 薛进立刻点头道,“想来是有的。” “那你下去问一问,殿中省那边也一样,问完了也送一份名单上来。”越罗揉了揉眉头,“军服坊的事暂且别提,只说会安顿便是。” “奴婢省得。”薛进应了,又道,“奴婢且替要出宫的宫人内侍谢娘娘恩典。如此,没了后顾之忧,想来大伙儿必定勠力同心,为陛下和娘娘分忧。” “你是个晓事的,这军服坊真办起来,多半会挂在内库名下,届时就交给你来管。”越罗道。 “奴婢也谢娘娘恩典。”薛进知道此事皇后怕是只告诉了自己,立刻道,“奴婢回头就去寻摸合适的地方,先将这军服坊的架子搭起来,等人出了宫,立刻安置过去,就能开工了。” “你办事本宫是放心的。”越罗点头道,“只管去办,若有什么难处再报上来。” 打发了他,越罗又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今日是李定宸的生辰,虽说不大办,也免除了一应庆典,但怎么也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才是。因赵太后病着,这宴席就安排在了这里,越罗要过去操持。 直到快要开宴时,李定宸才过来。虽然已经封印放假,但朝堂上的事情却是不会消停的。 这几日又是大雪,难免有受灾的地方报上来,须得商量着处置。再者今年据说草原上的雪也很大,许多部族都受了灾,冻死牲畜无数。也须得防备开春之后他们南下。而这些事李定宸不管能否做主,总要在场。 因是家宴,所以并没有安排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大菜,口味偏向清淡。 一家人吃完了饭,聚在一起说话时,越罗才将军服坊的事说了出来。此事虽然她自己就能做主,但涉及的方面多了,总要跟其他人通个气。 赵太后今日的精神不错,靠在暖炕上听他们说话,闻言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有了这样的定例,往后倒可以几年放一批人出宫,也省得天下人提起入宫就为之色变。” 若是入宫几年就能回家,既能见世面,又可以积攒一笔身家,甚至连出宫之后都有地方安置,对平民之家而言,自然是上佳的选择,比留在家中合算多了。 如此,愿意入宫的人多,宫中也就多了挑选的余地,又可以恩泽天下,确实是好事。 江太后也点头道,“虽是好事,管理时还须得尽心才是。若稍有差池,丢的就是皇家的颜面。”比如以次充好这种事,若出现一例,这军服坊就成笑话了。 越罗含笑道,“可不就是这样?儿臣年纪轻,没见过这些,心里惴惴得很,还想请母后管着此事呢!” 自从赵太后生病之后,江太后的情绪一直不高,这样闷下去,只怕身体也会跟着吃不消。越罗便想将这一摊子事交给她去管,忙起来,也就顾不上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了。 江太后推辞了几句,见越罗神色坚定,并不是客套之词,便点头应下了。 她今年才三十多岁,说起来也算年富力强,但因为有了儿媳,就要退居二线荣养了,其实也是有些不习惯的。尤其她之前还曾垂帘听政,连国家大事都能说得上话,如今被圈在小小后宫之中,落差不可谓不大。 也许连江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之所以总是盯着李定宸那边,朝中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训斥他一番,虽说都是为了李定宸好,但不知不觉就管得多了,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在。 越罗用这件事转开了她的注意力,李定宸那里也可以轻省些。 如今江太后是直接住在万年宫这边的,越罗和李定宸因为各有事情要忙,仍旧回各自的宫殿去住。天色暗下来之后,他们就起身告辞了。 冬日的傍晚寒风凛冽,但李定宸没有立刻上御辇,越罗自然不好越过他去,只能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身边跟着的人都机灵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头,只剩两个人一前一后。李定宸再放慢步子,很快就成了肩并肩。往前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皇后怎么想着要弄个军服坊?” “听闻军中弊情甚多,除了吃空饷之外,粮草物资上也多有以次充好的。”越罗道,“将士们受着这样的供养,吃不饱穿不暖,又如何要求他们在战场上豁出命去拼?” 朝中难道就不知道这些,难道就不想改变吗?只因此事牵连甚广,处理起来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反倒不好直接动手了。 但总要有人开这个头。越罗的军服坊,就是一个尝试。 军服上面的弊端要小一些,何况军服坊规模也不大,影响不了什么,自然就不容易引起反弹。如此,先埋进去这一颗钉子,往后从容布局,一点点扩大规模,才有可能。 “朕还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李定宸看着前方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越罗听懂了。 两人曾经有过一个四年之约,越罗会帮着李定宸实现他的心愿,御驾亲征。 这段时间两人几乎没有好好坐下来说过话,即便在万年宫时常能见到,但关系也始终没有恢复从前的亲密。那种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的场景,似乎已经很难回去了。 随着李定宸逐渐成熟,也开始接触朝堂上的事务,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个想法,也以为越罗已经忘记。 越罗笑道,“已经过了一年。” 承诺过的事,她都记着呢!即使两人之间生出嫌隙,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虽然,其实从现在李定宸的表现来看,他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帝王,虽然手段还有些稚嫩,行事也不得章法,但成长的速度还是令人心惊。按照这样的进度下去,就算没有越罗的帮助,他也早晚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定宸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越罗,头一回提起了那件令两人的关系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事,“那张奏折,皇后是不是打算等这个约定结束之后,就递上来?” 不等越罗回答,他又转过去,继续往前迈步,口中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后以为朕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提前给自己准备了退路?”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都带着刺,尽是对越罗的怨气。 第51章 他的承诺 越罗知道,李定宸今日肯开这个口,是因为军服坊之事触到了他的心事。 因为知道越罗到底还是惦记着他的,所以才肯主动示弱。只是吃一堑长一智,即便是示弱,他也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委屈的模样来,只能以怒气掩盖。 浑身是刺,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太柔软。 这段时间的疏远,越罗早就后悔了,但她又不能主动去解释。若将一切说明白,只怕李定宸会更生气。 所以这会儿见他主动提到这件事,有缓和关系的意思,越罗立刻道,“没有的事。”她略过了那些不便解释的心路历程,直接说到李定宸最在意的地方,“那张奏折,我从没想过要给陛下看,不过是用来督促自己谨慎行事。” 这倒也说得过去,李定宸将信将疑的看着越罗,而越罗则目光坚定的回视他。 片刻后,李定宸先移开了眼,皱着眉问,“那折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 越罗松了一口气,“是在处理来宝之前。”顿了顿,又道,“陛下也知道这些事有多凶险,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若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一切的过错都由我来承担。” “胡闹!”李定宸斥了一句,紧皱着的眉头却渐渐松开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岂能让皇后给朕顶罪?” 话虽如此,但想到越罗这么做全然是为自己考虑,他心中却还是高兴的。因此想了想,又道,“既是这么着,当时为何不肯解释?” 越罗但笑不语,李定宸也没有深究的意思。他看到这奏折的时候,来宝已经被处理掉了,如此,皇后再将这奏折拿出来,倒有邀功之嫌。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而且……李定宸心里其实还想到了另外一点。 ——这折子既然不方便见人,必定是藏得极好的。偏那天就拿出来了,只怕还是因为知道了王桂枝的事,以为自己当真在金屋藏娇,心里不自在。所以他过去的时候,才看到越罗一直摩挲着那本书的封面,却根本没有翻看的意思。 想到这里,李定宸就免不了有些心虚。 到底是因为自己处事不当,皇后当时不愿意解释,想来也是因为心里存了气,不愿开这个口。 这又让李定宸心下生出了另一种明悟。 那张奏折对他的伤害很大,盖因李定宸从来没有想过,他身边的人离开他。皇宫大内里伺候的人都是终身制的,而他身为皇帝,更是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李定宸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就将之当成了理所应当。 哪怕他这个皇帝,其实并不名副其实,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心底那种身为天潢贵胄的骄傲。 “自请废后”这四个字是如此的刺眼,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这个世界并不是绕着他转,即使他身为帝王,也不是人人都理所当然要围绕在他周围。 越罗就不愿意。 细细算起来,他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哪里比越罗强呢?又凭什么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即使现在越罗已经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但却又是在为自己考虑,更让李定宸觉得对不住她。他在越罗面前,一向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此刻更是心虚惭愧至极。 我该给她什么,才能将她留下来呢? 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对越罗来说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一年多相处的日子不断从李定宸脑海中闪过,越罗聪明敏锐,也一向淡定从容,所有的事对她来说都没有难度,不需要他的帮助和给予也能够做到。唯一能让她动容的只有—— 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才发现长安宫竟已遥遥在望,两人居然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的距离。 他转头往后看了看,御辇和身边伺候的人都远远缀着,不敢打扰两人说话。这会儿再叫过来登车,反而麻烦。他又转头看了越罗一眼,正对上越罗看过来的视线,她眼中的关切如此明显,李定宸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 但他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清了清嗓子,“朕一时失神,阿罗可觉得冷?” 称呼又改回来了。 越罗正要摇头,不知怎么就顿了一下,改口道,“是有些冷。天一黑下来,风就吹得更紧了。”她是真的觉得冷,那种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风吹透了的冷。 下一刻,李定宸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他皱了皱眉,“怨朕,不该拉着你在外头盘桓这么久。” 说完就拉着她快步往前走。 越罗身上穿的是厚重的宫装,只适合优雅的漫步,更糟糕的是宫鞋太薄,双脚都冻得麻木了,这样快走起来,不免有些跟不上李定宸的步子,被他拉着,脚步便踉跄起来。 因此走了没几步,李定宸又停下了。他停得急,越罗没站稳,身体往前倒去,正好撞在李定宸身上。 他扶着越罗,有些担忧的问,“是不是冻僵了?” 越罗迟疑的点了点头,便见李定宸在自己面前半蹲起来,“上来,朕背你回去。” 其实叫御辇过来也很方便的……这句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但越罗最后没有开口。她猜想李定宸应该是有种迫切的想要弥补自己的意愿,因此也不愿意拒绝他的示好,略一犹豫,便趴在了他背上。 其实这比被拉着踉踉跄跄的走路还不雅观,但这会儿两人上似乎都忘了这么一回事。李定宸将越罗往背上掂了掂,便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跟在后头的人隔了一段距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两人的动作,心下都是一惊,但谁也没有大惊小怪的开口,纷纷低下头去,假作什么都看不见。 帝后夫妻情深,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倒是长安宫这边,宫人内侍们见着越罗是被李定宸背回来的,都吓了一跳。 越罗虽然不轻,但背着人走这么一点路,对经常锻炼的李定宸而言倒算不上什么。他进了内室,只觉得热气扑面,没敢把越罗放在暖炕上,先让她在椅子上坐了,这才吩咐道,“皇后的脚冻伤了,送热水和伤药上来。” 打发了人,他便蹲下来,替越罗将鞋袜除去。 “陛下……”越罗闪躲了一下,被李定宸抓住脚踝固定。 “别动,让朕看看。”他说。 送药和热水进来的小福见状,悄悄将东西搁下,又退了出去,自己在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 在这个时代,女子即便是在睡觉时也会穿着软底睡鞋,就算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也未必见过她们的脚,其私密可见一斑。越罗虽不至于如此,但她跟李定宸只是表面夫妻,并没有过亲密关系,这会儿被他强硬的剥去鞋袜,露出一双玉足来,也有些不自在的红了脸。 李定宸倒是没有太多旖旎心思,见越罗两只脚都冻得通红,握在手里仿佛是握着两块冰,便不敢立刻用热水去泡,生怕一冷一热激出冻疮来,只能用两只手来回揉搓。 后来见效果不大,索性自己往毯子上一坐,衣带解开,将越罗的脚抱进了怀里。 他年轻火气旺,身体就像是个小暖炉,即便隔着几层衣裳,那热气还是源源不断,不一时就暖得差不多了。李定宸这才将热水端过来,作势要替她洗脚。 越罗连忙避让,“陛下,我自己来吧。” 刚才就算是事急从权,但洗脚的活计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卑贱的,怎好让皇帝亲自动手? 李定宸根本不理会,将她的脚放进热水里,就似模似样的洗了起来。只是动作生疏,还时不时将水洒到毯子上,倒是给收拾屋子的人添了许多活儿。 等到越罗觉得皮肤都泡软了,热气已经进入内里,李定宸这才拿了帕子给她擦干,换上屋子里穿的绣鞋。然后照样不让越罗动弹,也不假他人之手,将她抱到暖炕上,除去外面的衣裳,然后把人塞进被子里裹好。 这样殷勤,要说越罗一开始还有些惶恐,后来意识到这是李定宸故意为之,反倒能够坦然享受了。 直到这会儿,裹在温暖的被子里,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热气蒸得松散起来,她才懒洋洋的眯起了眼睛,看向李定宸,“让陛下这样伺候我,我心里不安得很。” 李定宸坐在炕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声道,“以后朕也这样伺候阿罗,如何?” “陛下可曾听说过民间的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样的恩宠,我可不敢随意领受。”越罗道,“我怕陛下把我吃得渣都不剩了。” 李定宸笑了起来,他放松下来,往软枕上一靠,跟越罗躺了个面对面,看着她道,“阿罗知道我要什么。那张奏折朕已经撕了,往后不许再写这样的东西,连想都不要想。你是朕的皇后,就只能留在朕身边,哪儿也别想去。朕不会废后,朕会宠着你,疼着你,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威胁前面还有些样子,最后这一句,简直像是在说情话。 越罗眼神闪了闪,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陛下别说这样的话哄我,当真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 “朕知道阿罗想要什么。”李定宸抬手抚摸她的脸,声音里仿佛含着无限的温柔之意,“朕这辈子只要你一个,这宫里你最大,便是朕也越不过你去,好不好?” 第52章 陛下饶命 越罗掩盖在被子之下的手倏然紧握成拳,她看着李定宸,目中有光彩流转,片刻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人傻,可是会当真的。” “金口玉言,自然当真。”李定宸见她眼睛都红了,亮闪闪的看着自己,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了,“若是阿罗不信,朕就写一道圣旨如何?” “不必。”越罗眨了眨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眼底已经被泪水濡湿,她轻轻摇了摇头,“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 除了李定宸,谁还能说得出这样动人的话呢? “那阿罗也应我了?”李定宸虽然发飘,但并没有忘记重点,往前凑了凑,追问道。 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呼吸相闻,心跳声已如擂鼓一般,越罗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哪里也不去,就算陛下赶我走,我也不走。” 李定宸知道她一向信守承诺,说过的话没有做不到的,听到这一句,才算是落下了心。 他开始意识到,越罗所在意的往往与别人不同,就算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但只要有越罗想要的真心诚意,也能够换来她的全心相待。 早知如此,两人之间又何至于会有这段时间的冷战? 这么一想,李定宸立刻道,“以后阿罗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也只管告诉我。千万别不理我,这段日子我心里闷得很,想同你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到这里,他忽然坐了起来,脸色十分严肃的盯着越罗,“往后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忘了往太平宫送吃食,朕这一阵子都没吃好。” 本来他一脸严肃,越罗本来以为他会说点儿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万没料到要说的竟是这个。她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好,往后日日都遣人去送。” 李定宸点点头,忽然又察觉到不对,“不对!往后朕就住在长安宫,不必往太平宫送饭了。” 既然和好了,再没有还要住出去的道理。 “都依陛下的。”越罗面上已经带了笑意,语气也柔和得很,像是纵容任性的孩子。 李定宸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佯怒道,“好啊!阿罗这是在笑话朕是不是?” 他也不听越罗辩驳的话,重新倒下来,伸出手掐住她的腰,做呵痒状,“皇后胆大包天,今日须得给你个教训才是,否则该要无法无天了。” 越罗本来是要挣扎的,奈何之前李定宸将被子裹得太紧,她两只手都被圈着,根本无法反抗,只好朝着暖炕里滚,滚了几圈,好歹是将身上的被子挣脱了,但这时候她已经笑得没什么力气,勉强抬起手去挡住李定宸的动作,一边挡一边求饶,“我知错了……陛下饶命!” “知道错了?”李定宸捉住她的手,把人压在炕上,志得意满的问。 越罗连连点头,因为这个姿势躺着不舒服,便挣扎着要调整,谁知这一挣,却惹出了火。 李定宸恨恨的伏下身把人压住,让她动弹不得,这才咬牙道,“别动!” 越罗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僵着身子不敢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了。李定宸捏着她的一只手腕压在旁边,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这姿势太过暧昧,两人眼神一对,都生出几分羞涩了。 本来就才刚刚互相表明心意,这会儿又是这么个情景,彼此皆不由生出几分心猿意马,又都不好意思先开了这个头,只能这么静静的躺着,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下,偏还要弄得遮遮掩掩,羞羞答答。 李定宸低下头去看越罗。 因为刚才的玩闹,她的脸色显得十分红润,灯下一照,更是艳丽动人;鬓发有些散乱,头上的金钗已经滑脱了一半,欲坠不坠;衣裳的布料褶皱起来,略显凌乱,却有种莫名的惑人之感。 一种……惹人□□的感觉。 李定宸像是被迷惑了一般,伸手将那支金钗拔了下来。钗头是几朵攒珠梅花,在灯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李定宸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手拖着那金钗从越罗脸颊一路滑到脖子。 珍珠冰凉温润的触感,仿佛在皮肤上留下了无形的痕迹,即使已经移开了,那痕迹也仍旧存在着。等游走到脖颈处细嫩的皮肤上,更激得越罗轻轻打了个战。 “陛下……”她不安的动了动手指。 李定宸已经在用金钗挑她领口的那一排扣子。这扣子本来就只是具有装饰作用,轻轻一挑就分开了,露出里面一片白皙的肌肤。——之前李定宸就已经脱掉了她外面的衣裳,只留中衣。再解开中衣,里头就只剩一件贴身的小衣了。 大约是屋子里太暖了,李定宸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热,热得他竟在这个季节里出了一头的薄汗,口干舌燥。 他将手里的金钗往地上一扔,俯下身去,含住了越罗的唇。 这夫妻敦伦之事两人都学过,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没有收场的道理。虽然动作都十分生疏,但还是努力的迎合着对方,完成了这一套迟来一年多的洞房之礼。 屋子里只有灯花烧结时发出噼啪的响声,间或也会响起一两声喘息与惊呼。一床锦被大半都滑落到了地上,炕桌被推到了角落里,幸而这一屋子春意融融,倒也不必担忧会被冻着。 守在门外的小福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腿脚,两位主子能在屋子里待那么长时间,想必早是和好了罢? 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主子们不叫,外头伺候的人也不敢随意进去。 直到深夜,里间才传出陛下的声音,叫了水说要沐浴。 都是宫里伺候的老人了,虽然没经历过,但规矩都懂。小福跟后来也过来守着的李元对视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 小福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每次越罗去给两宫太后请安,那边总要催促几句,偏越罗和李定宸这里一直没有动静,便是他们在身边伺候的,也不能不跟着担忧。如今这心可算是落到肚子里了。 第二日越罗起得有些晚,身上也不怎么舒服。强打精神去万年宫请安时,两位娘娘一看见她就笑,显然是一早就收到消息了。在宫里,伺候的人太多,这种事是再瞒不了人的。 饶是以越罗的厚脸皮,面对长辈们调侃的视线,也有些招架不住,请了安就匆匆出去了。 屋里赵太后见状,不由笑着道,“两个孩子如今好好的,我这心也就能彻底放下了。皇后看着是个有福气的,想来不日便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好,好啊!” “姐姐既然这么说,便该早些好起来,等有了皇孙,您还得帮忙看着呢!”江太后道。 赵太后点头道,“这话说的是。” …… 虽然身上不舒服,但正事越罗还是要顾着的。 薛进的动作很快,才吩咐下去的差事,没多久就来回说已经找到合适的地方了。 大秦定都在西京城,这里是唐朝都城所在,修整一番之后便入住了。这些年来,宫城陆续有所扩建,但还是有不少废弃的地方。而薛进所说的,就是其中一片。 这里本来就是个织染作坊,修整出来之后倒也便宜。这一片地方如今都挂在内库名下,算是皇帝私产,因此跟李定宸打了个招呼,将之划出来,薛进就开始派人过去收拾修整了。 而这边,各种名单也再次交上来。经过几次交叉筛选之后,越罗这里也有了一张名单,都是她觉得有问题的人。 这些人,有一部分只要等到出宫之后看他们的去向,就能确定出身,也算是提前将一些潜在的威胁挖出来了。还有一部分并不在出宫名单上,越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着。 即使是皇宫,也不可能干净得一个钉子都没有。与其打发了这些,等他们再掺新的进来,不如留着,或许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盯着这几个,倒比一直保持高度戒备要好些。 这份名单,自然也送到江太后那里备案了。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是赵太后身边的女官,颇得信重,越罗来处理当然不方便,只能交给江太后了。 江太后看到名单,也是脸色一变,“此事别让你赵娘娘知晓。” 本来就是病人,心思也重,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又会存了心病,到时候更难好了。 “儿臣知道。”越罗道,“只是让这个人留在赵娘娘身边,也不妥当。”虽说那只是太后,下手谋害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 江太后皱了皱眉,道,“让她去给你赵娘娘抄经祈福也就罢了,先把这几个月对付过去,等病好了再处置便是。” 谁知他们这边才商议定了,那边就传来了这个女官的死讯。 漏了一章,补上 第53章 坏的作品 赵太后身边这个女官姓刘,宫中人人都称一声刘姑姑,是赵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女官之一。这么一个人忽然没了,自然不是小事。 而且还是投井这种根本说不清的死法。 这宫里关于投井自尽的传说太多了。有小宫女受不了上头磋磨,纵身一跳的;有年轻嫔妃受了莫大的冤屈,不堪受辱选择自尽的……自然也有主子们为了掩饰某些阴私之事,把知情人填了井的。 这几年来宫里十分太平,基本上没出过这种事,这样一来,这件事也就越发惹人注目了。人虽死了,但留下的种种疑团,却是在暗地里流传得越来越广。而她的死因,自然也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内容。 如今宫里没有争风吃醋的戏码,主子们也宽和,少有动辄惩罚下面的人,那就只剩下“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这一条了。 有什么是她不该知道的?自然是跟主子有关的。 她又是赵太后的贴身女官,这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越罗寒着脸听两个小内侍将私底下传的那些流言说得绘声绘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这分明是想要赵太后的命啊!她性情和软,一生没有跟人红过脸,就是做了太后,也是事事以江太后为主,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一个人,她能得罪谁? “是儿臣之过。”等屋里只剩她跟江太后了,越罗便主动跪下去道。 明知道这宫里势力错综复杂,她却没有做到应有的防备。若不是因为她这段时间频频行动让对方有所察觉,想来也不会选择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江太后摆手,“起来吧,此事不怪你。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便是再怎么防备,也总有疏漏之处。” 越罗从地上起来,又道,“这流言该怎么处理?” 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世上聪明人有几个呢?这种阴私之事,本来就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这会儿已经传出去了,再要遏制,几乎不可能。但任由它这么传,就更不妥了。 万一传到赵太后耳中…… 江太后沉默片刻,道,“将此事……告诉你赵娘娘吧。” 之前还决定不让她知道,悄悄儿的将这刘姑姑处置了。但现在事情闹开,若不知情,乍然听到外间的留言,反而更糟糕,倒不如他们先说了,让她老人家心里有个底。 赵太后倒是通情达理,听完之后只默默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只让越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顾虑她。然而越罗瞧着,她面上的郁色更重,本来已经有了起色的病情,又恶化了下去。 越罗心里十分不好受,回了长安宫,便一直在发呆,直到掌灯时分李定宸回来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来跟他一起吃饭,只是神色还是恹恹的,根本没有胃口。 李定宸听她说了此事来龙去脉,也跟着皱起了眉,冷声道,“左不过是那几个人,早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会儿倒蹦跶起来。” 越罗苦笑,“无非是瞧着眼下的局势,想做最后一搏。” 早些时候,李定宸虽然年幼,可朝中是稳的。那些人纵然有心,但有王霄压着,他肯抱保着李定宸,别人便也无可奈何。如今眼看着李定宸跟王霄之间渐渐起了冲突,有机可乘,哪里还忍得住? 李定宸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忽然道,“你说,王先生知道吗?” 越罗闻言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的脸色,见还算平静,这才摆摆手,令其他人退下。李定宸见状笑道,“阿罗也太小心。” “小心无大错。”越罗看着人出去了,才道,“陛下怀疑什么?” “好端端的,都蹦跶起来了,显见得都是瞧朕好欺负呢,阿罗你说,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量?”李定宸冷笑。 世宗皇帝李长聿,活着的时候是笼罩在整个皇室头上的阴影,即便死了快二十年,许多人还是缓不过来这一口气。所以这些年来,虽然坐在皇位上的君主软弱了些,宗室也没生出来什么波澜。 他们自然不会忽然就生出熊心豹子胆,之所以敢跟李定宸对着干,必然是有人借了个胆子给他们。 能让他们这么有底气的人,朝中有几个? “王先生……应当不至于如此。”越罗沉默片刻,才艰难的开口,“当年也是他选中陛下,既然如此,又岂会随意更改?” 李定宸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他靠在椅背上出了一会儿神,才嗤笑道,“是他选了我。可阿罗大约不知道,王先生一直想将我培养成他理想中的那种贤德君主,比肩尧舜、垂拱而治。” “可我偏偏不是。” 不但不是,而且几乎处处都是可着王霄不满意的样子来长的。 有些是他的本性,改不了的,有些却是故意跟王霄对着干的结果。那几年的高压,没有培养出一个顺服的帝王,却将李定宸打磨得越发桀骜。 王霄的不满意洋溢在每一封奏折的字里行间,每一次□□的疾言厉色之中。 有的时候,李定宸觉得王霄对自己没有任何面对皇权的敬畏之心,于他而言,自己更像是一件被雕琢出来的作品。以前不满意归不满意,到底还是掌握在他手里的,他可以容忍。 但现在,这作品自己长出了棱角,每一个都是他看不惯的。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丢掉这个作品,重新雕琢一个吗? 这个问题简直不能深想,一想就让人浑身冷汗。 越罗知道李定宸跟王霄之间有矛盾,但没想到矛盾已经深到这个程度了。李定宸怀疑王霄有废立之意,那么在王霄心里,又究竟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甚至—— 有没有付诸行动呢?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但如果要她来选,越罗当然是站在李定宸这边的。王霄固然是能臣干吏,但因为他的存在而导致皇权旁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若不是他这些年来的行为有不当之处,让所有人都知道帝王失位,那些人又怎么敢轻易动这种心思? …… 虽然还在年里,但因为这件事,整个皇宫的气氛都不怎么好。过了正月十五,越罗便将最终确定下来的出宫名单公布了。 这一次放出宫的人数目着实不少,宫女内侍加起来,总共有两千多人。这些人一走,宫中就空了小半,显得精简许多。而且留下的人经过梳理,来路都是分明的,也便于日后管理。 一并公布的还有统一安置的消息。 那还有亲眷在外面,或是有可投靠处的,自行出宫便是。无处可去的就可以留下来,宫中统一安排去处。 本以为各回各家的人会多些,不想自行离开的不过几百人,其余的都留下来了。薛进本来腾出了一部分地方,满以为足够临时安置之用,结果人太多,只能都拉过去,让他们也加入修整的队伍之中。 忙碌了几日,才算是收拾好,将所有人都安置下来。 接下来,便是跟兵部和军队接触,寻求合作。这个倒是容易,李定宸直接下旨,宣布了要在皇城外建军服坊一事,着兵部和有司配合。 皇家施恩放人出宫,这也是常见的。如今要连他们的安置也包了,更是心怀子民的好事,朝中没人反对,兵部也不得不表示支持。好在军服坊只能吃下一小部分订单,对他们影响不大。 倒是这件事传到民间,给李定宸刷了不少声望。百姓们大部分时候并不关心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人,毕竟那离他们太远了,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若是有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政策出现,他们便也会感念。 一切都很顺利,越罗这边又拿到了一份名单,是那些自行出宫的宫人们的去向,其中有一部分被高门大户请了回去,须得多多关注。 但赵太后的身体却是真的不好了。 她从去年冬天开始缠绵病榻,到现在病了小半年,瞧着整个人十分憔悴,连生气都少了几分似的,让人忧心不已。 二月二,龙抬头。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刚刚转暖的天气又冷了下来。 一冷一热,气温变化不定,病人是最受罪的。赵太后受了凉,精神越发不好,还有些发热,虽然很快就降下来了,但还是迷糊了一段时间。 而她一清醒过来,就拉着江太后的手,说起去年两人在大觉寺礼佛时的事,“我去年在佛前许了愿,今日心有所感,该当去大觉寺还愿才对。” 她这样的病体自然不能奔波,江太后温声道,“等姐姐身上好了再去不迟。” “好不了了。”赵太后神色平静,“哀家只这最后一件事,早日了结,去了地下也好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那妹妹代姐姐去也好。”江太后闻言眼圈儿一红,又道。 “不成的,这怎么能代呢?”赵太后慢条斯理的道,“不走这一趟,哀家死也不闭眼。” 她这样不避讳的将死字挂在嘴边,显得十分不祥,倒让听的人十分不安。几番劝说未果,最后还是江太后拍板,“既如此,我就陪姐姐同去。或许还了愿,一时高兴就好了呢?” 虽然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每个人都盼着那一点万一。 二月初八日,两宫太后一早便启程往大觉寺礼佛,帝后随行。李定宸为此还停了这一日的早朝,但因赵太后身体不豫,朝臣们倒是没说什么。孝道也是天子需要重视的部分。 听了一上午的经,又在佛前烧香还愿。赵太后从蒲团上起身时,越罗主动过去扶她。她枯瘦的手抓在越罗腕间,压低了声音道,“哀家在佛祖面前求的,是你和陛下的子嗣。如今还了愿,很快就该应验了。” 越罗鼻尖一酸,险些当场哭出来。 也许是因为还了愿,放下了一个担子,浑身都轻松了,回程的路上赵太后兴致极好,一直在跟江太后说话,沿路的风景,少女时期从前在宫外的生活等等。 一路回了宫里,才觉得有些累,撇下众人去睡了。 这一睡,就没能再起来。 第54章 纷争初显 天泰九年二月初八日,赵太后薨。 皇城北楼的大钟敲响二十七下,声闻十余里,而后整个京城所有寺庙同时敲响丧钟。京师之内听见钟声的人家,都要立刻换下鲜艳的衣裳,紧急准备素色衣服鞋履。官宦之家则须得裁制丧服,预备入宫哭灵。 至于京城之外,须得礼部派人沿途传递诏书与讣告,然后依礼开始服丧,百天之内不得宴饮、嫁娶,禁屠宰。 这些事情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处置,而这会儿,李定宸和越罗跪在万年宫里,都还有些缓不过来。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生死无常,本来就是最容易引人迷惘之事,尤其是亲近之人一朝离世,留下活着的人痛心煎熬,几乎难以对外界形成反应。越罗虽然同样满心悲伤,但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料理诸事。 江太后已经哭晕过去,李定宸又是这样,总要有个人撑起来。 要对外发讣告,要派人前往百官家中通报,发放布匹令制丧服,诏命凡在京官员命妇入宫哭临,要向全天下通报消息,还要准备入殓、棺椁、随葬品及墓地,谥号等事,身后事哪一件都不容轻忽。 寿衣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是赵太后偷偷命人准备的,只瞒着她们没给知道。可见她自己对今日早有预料,越是如此,便越是令人肝肠摧折。 作为儿媳,越罗要亲手为赵太后更衣。 换衣服时,赵太后的肌肤摸起来还是柔软的,带着温度。换好了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她静静的躺在那里,面色安详,双目紧闭,几乎让人疑心她只是睡着了,并未与众人生死相隔。 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赵太后走得很安详,虽然是病体,但显然没有受太多折磨。 在她这个年纪,又是睡梦中安详逝去,已经可算得上是喜丧了。 只是这话,却是不能跟李定宸说的。 更衣之后入殓,赵太后是嫡母,是要诸子皆在场的,几位早就已经分封出宫的亲王、王妃都被请了过来。而李定宸自从看到他们之后,就一直沉着脸,看上去随时都处在爆发的边缘。 虽说赵太后缠绵病榻已久,此时崩逝与刘姑姑的事关系不大,但多少还是有些关联的。李定宸此刻正在哀毁之中,情感大过理智,知道这些人中必有一个是刘姑姑之事的幕后主使,焉能不恨? 若不是怕闹起来扰了赵太后英灵,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他只怕一时一刻都忍不下去。 越罗跪在她身边,借着宽阔袍袖的遮挡,紧紧抓着他的手。李定宸几乎是立刻就反过来抓紧了她,越罗觉得手腕被他掐得生疼,但面上并没有露出来。 她还记得李定宸跟自己说过,江太后虽是生母,但因为他先是太子,后是皇帝,江太后对他寄予厚望,反而一直管得十分严格,反倒是赵太后更像是温柔的慈母,会关心他是不是饿着冻着累着,还亲手给他做过衣裳和吃食。 可以说李定宸十几年来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从她身上得到的。 这几年来李定宸性情越发跳脱,让江太后和王霄都头疼得很,也只在赵太后面前才肯乖顺些。 偏偏他年纪渐长,出于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帝王身份的限制,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跟赵太后好好说过话了,所有的依恋之情都只能封存在心底,不及表达,便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所以很快,李定宸又下诏,命在京官员命妇具丧服入临,二十七日方止。外官及命妇闻讣日成服,与在京者同。至于大行皇太后谥号,礼部拟了好几次,送上来他都不满意,命再议。 谥号也就罢了,无非就是挑各种美字,总能选到合适的。但要求在京官员哭临二十七日,这不单是逾礼,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这一个月之内荒废了朝事,非但罢了早朝,连批阅奏折的时间都没有了。 于是这份奏折一下,立刻有无数人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其实通常来说,因为是丧事,朝臣们一般都会通情达理,便是丧仪略有逾礼之处,也只是表明皇帝对大行皇太后的重视及心中的哀痛,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要不是不能忍,他们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上折子。 僵持一日,第二日王霄入宫,与李定宸密谈了半个时辰,而后百官哭临二十七日改成了七日。但李定宸自己却是坚定的要服丧二十七日,丧服不朝,剩下二十天的早朝,群臣们只能在王霄的带领下对着空空的御座行礼。 虽然仍旧比之大秦朝所有的后妃都隆重,但既然是讨价还价的结果,朝臣们也只能勉强接受了。 而后是设灵堂哭奠,大殓,装椁,封棺。 李定宸诸事不管,每日作为孝子跪在灵前,偶尔分心,也是跟礼部的官员争各种仪制。越罗虽然有许多事要安排,但也同样尽量抽出时间过去。这样一来,几位亲王和王妃也不敢懈怠,每日起早贪黑,从王府赶过来守丧。 而有了他们,其余宗室和官员及命妇更不敢懈怠,膝盖跪肿了眼睛哭红了也只能熬着。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某几个人虽然穿着素服,每日也跟着跪在灵前,但看起来精神很好,眼睛更是不见半点红肿,自然看起来就打眼了。其他人即便哭不出来,但掐大腿也好,帕子上浸姜汤辣椒水也好,总归做出了样子,他们却是样子都不愿意做。 李定宸也不客气,当着所有人的面,便将这几个人拎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一纸诏书把人贬成了庶民。 顺便还给对方定了性,不忠不孝不义,不配立身朝堂,三代之内不许科举出仕! 一开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他是心中不痛快,再者这些人的确对太后不敬,被发作也不奇怪。谁知这一套连消带打,尽显身为帝王的雷霆之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这件事给落定了。 让所有原本对此不甚重视的臣子们都是心头一凛。 皇帝虽然年轻,但已经不能小看了。 虽然陆续有人上书劝谏,认为正值丧期,如此处置不太妥当,请皇帝开恩,但这些奏折李定宸连翻都没翻,一律留中。 通常而言,上折子的流程是:大臣们写完奏折,送到通政司,由通政司抄送内阁,内阁票拟出初步的答复,将重点挑出来写成条陈夹在奏折之中,再送往御前。而李定宸用朱笔批复,成不成总要给个态度,然后发还到各个上书的大臣手中,让他们知道上面的态度。有些奏折虽然不能通过,但批示并不少。 而留中不发,就是耍流氓,假装不知道这些奏折的存在。 反正每天送上来的奏折那么多,也不是每一份皇帝都能看到的。一般都是挑着重要的看,不重要的暂时搁着,有空再说。 之所以殿中省的太监受人追捧,盖因内阁送来的奏折都由他们整理。交好这些太监,把你的奏折放在最上面,皇帝自然一眼就看见了。而得罪了他们,给你塞进不重要的那一堆里,几年都不见得能看到,最后也就是往库房里一锁完事。 而似如今这般,李定宸尚未亲政,中常侍代为批复奏折,那几乎可以说是代行皇权了。 来宝被换下去,张德上位之后,一开始还是在殿中省办公,每天过来给李定宸问安,“不经意”的将军国大事给禀报了,偶尔也会询问一下李定宸的意思。 之前李定宸搬到太平宫去住,他索性也把办公地点给搬了过去。就在皇帝跟前,究竟是他在批折子还是李定宸自己上,谁知道呢? 也正是失去了来宝这个臂助,让王霄失去了对宫中的掌控,不能再内外一心,李定宸才能逐渐开始插手朝堂。 而现在他摆出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朝臣们自然不会满意。被贬的人除了两个宗室之外,其他的都是文臣。虽说官位不怎么要紧吧,但毕竟士林之间彼此互相声援,有一个基本点更是不容动摇:十年寒窗科举入仕,可不是那些幸臣,能任由皇帝一道旨意就贬下去。 至于是非对错,谁在乎呢? 皇帝今日能随意处置了这几个人,将来就能随意处置他们。涉及到文人集团的根本利益,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以往如果出了这种事,往往是王霄出面。就像之前皇帝要求官员哭临二十七日时那样,王霄去找皇帝,关起门来密谈(在许多人看来多半是王相把小皇帝数落训斥一顿),然后小皇帝就会主动后退一步。 哪怕只是夺官,保留功名呢?或者自己贬为庶人,但子孙辈还能科举也成。 须知一个举人就能撑起一个家族,若是一个进士,家族立刻就能显贵起来。子侄辈再考出一两个,俨然便是当地豪族。而三代不得科举,豪族也会没落,被磋磨成平民甚至贫民,再没有复起的时候。 在王霄这个位置上,他代表了整个文臣集团,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这个头都不得不出。 然而这一次,王霄开口也未能劝动因为太后新丧而满心悲痛的皇帝,反倒让君臣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孝期还没过,就已经有年轻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清贵无事的词臣们互相串联起来,预备上书劝谏。 第55章 太白星出 外间种种纷纷扰扰,宫中自然不是半点消息都没听见。但李定宸都只听过就算,并不当真放在心上。 反正自从他即位以来,这些文臣们隔三差五就要闹一阵,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一回挑的时机着实可恨,若只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真要是将此事弄得沸沸扬扬,少不得也要处置一番。 但至少不会在孝期。 之前贬斥了那几人,已经足够表明自己的态度,如今孝期之中,不宜再大动干戈,且留待日后。 二十七日哭临结束,大行皇太后梓宫发引,李定宸又下诏,命梓宫行中道,且他要亲自送葬出城。 这道诏书一出,就连越罗也觉得哀荣过重了。 当然,她也可以理解。李定宸上一次经历的生死相隔,是宣宗皇帝驾崩时。当时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由着其他人摆弄,然后再被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怕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也算聪明早慧,但骤然面对这些,想来也是难以应对的。那种惶恐和无措会留在他的身体骨血之中,难以除去。所以再次经历这种事时,他才要竭尽所能的隆重,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心中那个八岁时的自己。 可是她能理解,不代表别人也能理解。 在这道旨意下发之后,没等朝臣们上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果然是越罗预料之中的人——江太后。 赵太后的丧仪之中,好几处都是逾礼的,不但超过皇太后、皇后丧仪,好几处甚至赶上了帝王丧仪,可以说是备极哀荣。由此便可看出赵太后在李定宸这个皇帝心目中的位置。 可赵太后毕竟只是嫡母,这一切看在江太后这个亲生母亲的眼中,就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便是她自己将来死了,仪制只怕也越不过赵太后去吧? 在很久很久之前,江太后还不是江太后,只是宣宗一个普通的嫔妃,而赵太后还是皇后时,虽然后宫纷争不多,但她们的关系毕竟是妻与妾,要说多和谐,也不见得。一个有正宫的身份,一个有皇子可傍身,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较量的心思。 要是宣宗跟大秦历代帝王那样长寿,或者哪怕只活到五十岁,等李定宸长大了再死,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都未必是现在这样。 就因为宣宗英年早逝,幼主登基,她们才不得不联合在一起。但即便那时,两人的相处之中也是江太后这圣母皇太后占主导地位,压了赵太后一头的。 江太后自己也很清楚,她一向对皇帝严格,不比赵太后温柔和软令人喜欢。可为了皇帝,为了大秦,她不得不如此。 都说国赖长君,当年八岁的李定宸能登上那个位置,固然是因为他本就是宣宗看好的继承人,但江太后也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她靠拢赵太后,又拉拢了来宝这个帮手,跟王霄取得联系达成一致,最后才有这朝堂平平稳稳的八年。 这会儿李定宸如此抬高赵太后的身份,显得跟嫡母十分亲近,江太后这个生母又怎么可能不多想? 女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有时候装着天下,有时候又只看得见眼前的方寸间。 从前江太后能为了李定宸的前程而忍耐,现在却不能了。 虽然江太后拿出来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脚,“你赵娘娘一生不与人相争,最是和软的性子。你这般大张旗鼓,未必是她所愿。陛下如今大了,行事不该只图一时之快,也须得考虑别人的难处。” 因为给赵太后守孝,江太后整个人也显得很憔悴,消瘦了许多。但这会儿站在李定宸面前,她的脊背却是挺直的,眼神明亮如刀锋,有种咄咄逼人之感。 但李定宸只抓住一点,反问她,“难道母后不同意给赵娘娘这样的哀荣?” 这“不同意”三个字,江太后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便是真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在儿子面前被堵得下不来台,她有些羞恼,冷声道,“哀家自知管不住你。但你这般兴师动众,闹得朝野不宁,你赵娘娘泉下有知,难道就会高兴么?” 丢下这句话,便径直离开了。 越罗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李定宸的胳膊,轻轻拍了拍。等他放松下来,才低声道,“母后所言也有道理,你又何必……” “赵娘娘从前总说她‘得理不饶人’,说话做事总要占据大义,然后就不容反驳。”李定宸苦笑,“她的脸面要紧,朕难道就不要脸面吗?明明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何故非要如此?” 因为她是你娘啊……越罗叹气。 但她心里已经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怕是无解的。江太后想要保持住身为母亲的威严与掌控力,这与李定宸手中的皇权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相悖的。他要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就不能受任何人掣肘。 ——至少这种简单粗暴的辖制不能。 越罗忽然发现,从前总以为是透明人的赵太后,其实在宫中的位置非常重要和关键。江太后如此强势铁腕,李定宸又从来不是乖乖听话的性子,若不是她在这母子间周旋调和,只怕早就已经成仇。 这不,她的孝期还没过,第一次摩擦就产生了。 这样的细节看似不要紧,可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这样的磋磨。 但要越罗担起这个调和剂的作用,她的重要性又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李定宸这里倒是有些把握,但江太后不会停她一个小辈的话,只怕时间长了反而连她一并怨恨上。 如今朝中的局势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的了,不能再让李定宸内忧外患。越罗暂且将此事按在心底,预备将来有空,便设法解决,然后才又温声劝了李定宸几句,将他的气消下去。 太后和皇帝的这一番争执,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人,自然不会被别人知晓。 所以李定宸这道旨意到底没有撤销,送葬时大行皇太后梓宫走帝王专用的中道,李定宸本人亲自送葬出城。 其实这种时候,更合适的办法是遣太子送葬,既没有天子亲自送葬的隆重,又能彰显皇帝的重视。可惜李定宸太年轻了,根本没有孩子。他跟其他几位亲王关系又不亲密,当下这个情形,更不想给他们这样的脸面,索性自己亲自去。 皇帝亲自去了,朝臣们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上。 大秦的皇陵就在西京城外,一日便可来回,因此送葬与迎神主还宫,基本上是放在一起的。又因为朝臣都跟着皇帝去了皇陵,宫中这边主事的,就只剩下越罗一个人了。 因此他这边率人出城,越罗和江太后在宫中便开始准备迎神主之事,同样十分忙碌。 她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闲,才刚坐下来,便听得外间一阵吵嚷喧哗之声。越罗揉了揉额头,扬声道,“小福,去瞧瞧怎么回事?” 小福应声去了,不一时便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娘娘,是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什么?”越罗嚯的一下站了起来。 小福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忙道,“今儿天气好,天上也没什么云,好打一颗星子就挂在太阳旁边儿,人人都能看见。” 越罗根本顾不得她在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掀了帘子往天上一看,果然青天白日里,一颗明星高挂在天上,与日同辉,看得明明白白。 她只觉得一阵心悸,手指几乎掐进门框之中,竟也不觉疼痛。 太白星于白昼显现,是……皇位更迭之兆。 …… 看到这颗星星的不光是宫里的人,皇陵中的李定宸及他身边一干大臣,也同样看见了这一不祥天象。 正常情况下,普通人没事不会抬头去看天上,尤其是有太阳的时候,因为很容易伤眼。可是今日不同,不论是下葬还是迎神主,都是要看好时辰才能开始的。所以这一路上,都有钦天监的官员随行,观测天象时辰变化。 而在太白星出现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官员因为太过惊讶,直接喊了出来。这就让李定宸失去了将事情压制下去的先机,也让群臣无法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在场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天象预示着什么。 李定宸面沉如水,朝臣们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刻议论此事。不但这会儿不能议论,就是过了今天,不在御前,他们也绝不会开口议论,只会把这件事烂在自己的肚子里,除非暗室之中亲信在侧,否则绝不涉及。 但这不妨碍其中某些人用眉眼向特定的人选传递信息。 不过,这样迫不及待的,终究只是少数人,只怕也蹦跶不了几日了。毕竟李定宸这会儿虽是没空在意这些,但有的是人做他的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这种事,大行皇太后的安葬仪式反倒成了陪衬,几乎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仪式最终在一片沉闷之中结束,迎了神主之后,圣驾便直接启程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主就是牌位的意思,安葬之后,除了特定的时候会到皇陵来祭拜之外,其他时候都是在太庙、奉先殿祭祀牌位。 太白星就是金星,因为夜里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所以也被用来指代帝王。 第56章 哪来的猫 将赵太后神主送入享殿之中,完成了整个仪式之后,李定宸就沉着脸回了长安宫。 一路上所过之处,人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越罗站在长安宫门口迎她,努力将心底的担忧压下去,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看上去气度平和。 要说这件事中,她最庆幸的一点,就是自己已经提前将宫中梳理了一遍,如今人口简单,流言也少了滋生的土壤和温床,虽然太白星白日显现这件事比较令人惊讶,但宫人内侍们都一致保持了缄默,并没有对此大家议论,更未曾出现流言纷纷的景象。 李定宸看见她,面色稍霁,没让越罗将一个礼行完,就直接把人捞起来了。也不放开,就这么托着她的胳膊,并肩往屋里走,同时摆手令身后跟着的人退下,不必进来伺候。 虽然他看上去还算冷静,但手却捏得越罗胳膊生疼,显然只是在极力忍耐而已。 果然一进屋,李定宸回身和上门,就整个靠在了越罗身上,静静的抱着她没有说话。越罗站在原地支撑着他,并没有开口说话。此刻李定宸需要的或许不是安慰和分析,而只是这样安静的陪伴。 只是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越罗的装扮仍旧是之前迎神主那一套,尚未来得及更换,本就沉重,再加上一个越显健壮的男子,时间长了便觉得双脚发酸发麻发痛,有些难以支持。 她不着痕迹的切换了一下身体重心,但还是被李定宸所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阿罗,朕不想再下罪己诏。” 越罗心下不由一震。 她没想到李定宸担忧的竟是这个。看来去年那一道罪己诏,着实是吓着他了。即使这一年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他也早不是去年那个毫无反手之力,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傀儡皇帝,但心中的惶惑并未因此减少。 想到这里,越罗心中陡然泛上一种钝钝的疼。 “不会。”她眼中的泪光一闪而逝,语气却越发轻柔,“此事非陛下之过,自然该有人来承担责任。” 李定宸回来的路上不知费了多少思量,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直到听到越罗这一句话,他才像是终于有了底,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皇后说得对。” 然后才松开了手,拉着越罗走到暖炕上坐下。 越罗将宫中的情形大略说了一下,又问李定宸皇陵那边的情况,听说是大庭广众之下嚷了出来,不由皱眉扶额,“此事还当尽早解决。” 传说唐时太白星白日形于日侧,钦天监上报李渊,言“太白见秦分”,意指秦王李世民将夺天下。李渊将此密折发给李世民,想必有暗示他自尽以示清白之意。但李世民给出的答案,是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登临天下。 这很有可能是后人附会和谣传的故事,但有这等“珠玉在前”,有心人谁不蠢蠢欲动,想做第二个李世民? 所以,必须要尽快有个确切的说法。 不管是真是假,下面的人信是不信,至少表面上能够镇住局面,不至于立刻乱起来。 李定宸点点头,又摇摇头,面色沉静如水,冷笑道,“只怕有的是人上赶着来给这个说法。”他抬头看向越罗,“阿罗,朕不会姑息。” 他本来还有些担忧越罗会对他这种做法不满,因此虽然语气坚定,其实心下惴惴,还想着若是越罗反对自己该如何劝服,谁知越罗闻言,只是眉头轻轻一挑,面上全无笑意,“既然如此,那就看看谁第一个跳出来让陛下祭旗。” 政权更迭,从来没有平平稳稳、和和顺顺的,李定宸年轻,要压住一干大臣,自然只能用雷霆手段。 李定宸握住她的手,直到这时才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朕等着。” 这一等就是不少日子,毕竟真要谋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处处都得打点周全。如今这些王爷宗室们又不像是秦王李世民那样曾经征战天下,天策府中尽是自己的直系人马,几乎都是赫赫有名的文臣武将,想要政变,哪有那么容易? 李定宸到底不是沉稳端肃的性子,一开始还能按捺得住,后来就渐渐生出了几分焦躁。 越罗有心安抚他,但如今国孝之中,一应歌舞饮宴玩乐都被禁止,宫中自然更不可能带头。毕竟她和李定宸都是真心实意的尊重赵太后,为她的去世而悲伤,李定宸甚至对外表示过,会为赵太后守孝三年。 但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让越罗发现了一个可行之策。 于是这一日,李定宸早朝回来,就见越罗正坐在暖炕上,膝上躺着一个毛茸茸的不知什么东西。等凑近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只猫。 李定宸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猫,怎么生得这样大?”瞧着这个头都快能赶上猫狗房那边儿养着的豹子了。 “陛下忘了?”越罗抬头朝他一笑,“上回你不是从西苑带了一只猫回来,还特意要了一个宫女来伺候。她果真极擅长养猫,这才不到半年功夫,就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王桂枝的事,李定宸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听到越罗提起,讪讪一笑,往她身边坐下,咳嗽一声道,“这猫儿只怕沉得很,朕来抱着,省得压住了皇后。” 越罗任由他将那只猫从自己膝上抱走,放在自己怀里,抚摸揉捏,看上去简直爱不释手。 说起来也是缘分,这只猫是猫狗房那边挑选的,因不知道李定宸的喜好,因此就选了一只长得特别可爱的。刚被带过来的时候,还是只粉嫩嫩的小奶猫,看上去单薄瘦弱。李定宸和越罗都不爱这一款,因此基本不怎么过问,都是下头的人在照料。 谁知那样苗条小巧的一只猫,竟然能长成这样膘肥体健、壮硕惊人的模样。毛色加深,身上的花纹越发明显,以鼻子为中心的半张脸都是黑的,看起来十分凶狠,半点没有猫儿的娇态。虽然让养着它的王桂枝战战兢兢,却反倒正对了两人的胃口。 这只猫能长得这么快,多半是懒的。 之前越罗抱在怀里,它一动不动,呼噜噜的睡着。被转移了一个地方,同样眼都不睁,继续呼噜噜的睡着。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毛茸茸的、柔软的、可爱的家伙光是看看,就足够让人幸福了。 李定宸抚摸着它肚子上的软毛,顿觉心满意足,连近来脸上那股一直压不下去的躁动都渐渐淡去,只剩下满身惬意。撸着撸着猫,居然就觉得困,要了被子,往旁边的软枕上一靠,很快就睡着了。 越罗见方法奏效,看着这一人一毛,自己也跟着放松下来,靠在李定宸身边沉沉睡去。 …… 因为国孝受到影响的,还有京城里如今正如火如荼的马球赛。 虽说这比赛本来不在燕乐之中,但是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声势浩大,到底不妥,因此下头的人在拟皇榜时,就将之加上了。再加上主持这件事的都是勋贵子弟,须得避嫌,因此孝期里就暂时停了。 这一停,京城里许多百姓竟都觉得不习惯,到了日子不能去看上一场,就总觉得心里挂着个啥。 至于那些好不容易休沐出来的神武卫,就更不必提了。因为这东西是他们首创,因此在马球赛中,也一直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每次休沐,多半都会在这里聚会。 如今马球赛被停了,他们也就只能找一家茶楼待着。但都是武人,哪里坐得住,不多久就闹出矛盾来了。 原来这些人正是李定宸选出来的那些陪练,因为平常分成两队,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允许和乐见这种良性的竞争,所以私底下也都是分别以楚不凡和陈庆两个武力最出众者为首,互相较量。 这会儿一言不合,就闹得差点儿打起来。好在还记得是在国孝之中,又因为没饮酒,好歹按捺住了,只是彼此心里都不服气。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促狭,提议道,“如今打不得碰不得,不如就来较量一下别的?” “较量什么?” “嘿嘿!据说苏将军家夫人爱花,家中有两盆绿牡丹最是出众,若非权贵上门,绝不示人。不如楚校尉和陈校尉就比一比谁能将苏将军家中的这绿牡丹偷出来,令众人一饱眼福,如何?”那人道。 这位苏长松将军,是神武卫的副将,平日里负责侍卫们的日常训练,十分严苛,然而持身不正,又擅钻营,为许多侍卫所鄙薄。因此这会儿此人一提议,众人竟是纷纷起哄,要两位武艺最出众的校尉前去偷花。 偷花的名目足够雅致,不至于跌了他们的身份,又能够彼此较量,最后还能出一口平日里被苏将军打骂的气,何乐而不为? 都是少年意气,楚不凡和陈庆虽然性情不同,但这会儿当着弟兄们的面,却没有拒绝的道理,彼此对视一眼,均点头道,“有何不可?就请诸位在此稍待,我等去去就来!” 不过彼此心里都有默契,比试可以,但也不至于伤了和气。苏将军家不是有两盆花嘛,到时候一人一盆搬出来就是。等大家看完了再给送回去,谁都不惊动,最好不过。 第57章 鬼鬼祟祟 神武卫是天子亲卫,守备宫城,几位将军自然也都是皇帝亲信之人,虽然品阶并不高,却都简在帝心,赐住的府邸自然也在皇城附近。 楚不凡和陈庆出了茶楼,就默契的散开,分成两个方向,往苏长松家所在的永兴坊摸去。 京城道路虽然又多又宽,但两人的目的地一致,最终还是在长兴坊门外碰了头。默契的假装没看见对方,一前一后进了坊,转过清玄观,就是苏将军宅邸了。 这一坊住了十来户人家,都是武将,所以进来之后,两人的行动更加谨慎了。 苏将军家是一套两进的宅院,总共有将近二十间屋子,再加上自己搭建的倒座房、前后罩房,一大家子人也尽够住了。后头的花园地方虽然不大,但有湖有山,又有院墙隔开,只留下垂花门进出,倒也幽静。 这花园之中,又建了一个暖棚,那两株金尊玉贵般的绿牡丹,就是跟其他名品花卉一起种在这里,有专门的下人负责看护,苏夫人更是每日都会亲自过来照料。 两人摸进来时,苏夫人正在暖棚之中,于是他们不得不离得远远地,藏身树冠之内耐心等候。 这一等就等了两刻钟,苏夫人始终没有离开。本以为此事十分简单的两人不免心生焦急,这花能不能拿到倒不要紧,但好容易休沐一日,总不能把假期都耗费在这里吧? 正琢磨着要不要撤退,就听见前头忽然喧闹起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苏夫人被惊动,总算是带着下人们赶过去了,这后花园顿时一空。见着机会,楚不凡和陈庆二人正要从树上跳下来,混进暖棚之中盗走绿牡丹,又听得旁边出现了一阵响动之声,只得继续按捺住。 等了一会儿,便有两人从花园的假山之中走了出来。 这假山,因为是用山石堆叠而成,因此山腹多半都是中空的,有些权贵之家,还会特意将之布置起来,许多秘密藏在这样的地方,倒比书房之类更加安全。 没想到苏将军家中也有。 走出来的这两人之中,一个就是这屋子的主人苏将军。 单只看他的话,主人待在自家假山里,不论是待客还是有什么不便让人知晓的事,都算不上出奇。但令人疑心的是,他身边另一个人,却是浑身都罩在黑斗篷之中,除了因为站在苏长松身边能够估算出身量之外,其他都看不清楚。 如此鬼鬼祟祟,反倒让人觉得他们方才躲在假山之中,是别有图谋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来,并没有对话,苏长松在前,斗篷人在后,一路迅速的走到了后门,苏长松亲自摸了钥匙开门把人送出去,然后匆匆回来将门锁上,然后才去了前头。 没多久,苏夫人和下人们就都回来了。 陈庆和楚不凡躲在两棵树上,遥遥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微微摇头,决定放弃绿牡丹,先退出去。 两人的动作快,从墙上翻出来时,那斗篷人的身形正好在拐角处一闪,转到巷子另一边儿去了。他们来不及商量,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这两人毕竟都是在宫中生活了好几年,对神武卫将军这一身份的敏感和重要自然再清楚不过。几位将军在王安的带领下,都十分低调,等闲不与人往来,一心做孤臣纯臣。 但现在想来,表面上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追到转角处时,前面那人正好转进了另一套院子。这屋子的主人楚不凡和陈庆都不认识,但两人对视一眼,都毫不犹豫的开始翻墙,跟了上去。 那斗篷人显然十分谨慎,带着两人在各个里坊之间溜了好几趟,上马车又下马车,中途甚至还换了几套衣服,不过外面都罩着各种样式和颜色的斗篷,并不露出真容。 这种谨慎自然没什么问题,也很容易甩脱追踪的人。但若是被追上,也就更容易暴露出更多的信息。 这边楚不凡和陈庆越追,心就越是沉下去。此人与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关系匪浅,甚至在他们家中准备后他可以更换的衣物,足见关系之亲近。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下去。 终于,马车驶入了安庆坊。 整个西京城共有一百多个里坊,但除却尚且荒废的部分之外,普通百姓大都聚居在城南一带十几个里坊之中,挤挤挨挨。剩下的,则大都被道馆、寺庙以及各种王公贵族府邸所占据。 譬如安庆坊,一共只有两户。占据大半个坊的是宁王府,剩下的部分是某位国公的府邸,但家族没落,此处被皇室收回,并未再赐他人,一直荒废至今。也就是说,这安庆坊中,一共只住了一户人家。 “还跟不跟?”楚不凡问陈庆。 陈庆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开始踅摸能跟过去的漏洞。——虽然京军负责整个西京城的守备,但里坊与里坊之间自然也是不同的。城南那边每日派遣一个小队定时巡逻即可,但像这种住着王室公卿的里坊,却是一定有一队人驻守在此,守护十分严密。 当然,说成是监视也未为不可。 所以要从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摸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即使已经到了这里,基本上可以确定对方的身份,但只要没亲眼看到那人的脸,对他们来说就仍有不确定之处。这一点险,不得不冒。 好在守卫再森严,也总有漏洞,两人寻着机会,照例翻墙入内,借助花木遮当躲过来往仆人,赶到正门附近时,正好看到一群人将那斗篷人迎了进来。 大抵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对方放松下来,直接掀开了斗篷上连着的帽子,露出了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容。 宁王李定宽。 …… 在要怎么把这件事上报的问题上,楚不凡和陈庆的看法有些出入。 在楚不凡看来,他们两人冒着险跟了大半天功夫,总算是摸清楚了来龙去脉,还顺便弄到了一张弥足珍贵的名单,就该直接交给皇帝。反正对别人而言面君很难,他们却是几乎日日都能见的。 但陈庆却觉得要先将此事告知王安将军,再由他上报。若是陛下有疑虑之处,再召见二人不迟。他们是能很容易就见到皇帝,但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乱了分寸,坏了规矩。 若说见皇帝的次数之多,那些宫人内侍不是比谁都强?但谁可见过宫人内侍不讲规矩,有事不与管着自己的姑姑太监们说,就这么直冲冲的跑到皇帝面前去说话? 楚不凡最后被他说服,怏怏的将名单和奏折交了上去,对陈庆却越发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觉得不爽。 然而王将军显然比他懂规矩,此事虽是由他禀报,但他半点都没有沾功的意思,在李定宸面前说明此事与自己无关,不过是个传话的。于是很快,李定宸那边的恩赏就送过来了。 升三级,荫一子。 对武将来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是最高的追求,李定宸的上次可以说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挠到了他们的痒处,令人心情愉快。王安也得到了书面表扬,称赞他御下有方。 这两人一贯受皇帝看重,又是神武卫中武艺最出众的,所以这份恩赏虽然来得突然,但却也没人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的实力的确能匹配得上,早就有人说过他们这一二年必然高深,不可能一直做个平头校尉。 而李定宸这边,虽然什么都知道了,甚至意外得到了一份依附于李定宽的官员名单,却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暂且将此事按捺下去了。 宁王李定宽,是宣宗第二子,李定宸的哥哥,宫中多称二亲王,宁王这个名号是李定宸登基之后封的。 自从他登基以来,上面的几位兄长一直表现得十分顺服,现在看来,只怕是在私底下积蓄力量,就等待那个合适的时机呢!如今出了太白经天,怕是有些忍不住了。 李定宸之前跟越罗说,这件事绝不姑息,可不是随便说说。 若是此刻将事情挑出来,且不提朝臣和天下人信不信,便是相信了,处置也不可能太重,最多不过是处罚和贬斥。对李定宸而言,震慑作用几近于无。 可如果李定宽成功举事,将他的野心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那么不需要李定宸开口说什么,就有的是人站出来做他手里的刀,不让李定宽有好结果。 到那时,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诛除叛逆”四个字。 这就是政治。 而相比有了李定宽的结局摆在前头,偶棉的人就算是想跟上,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而他自己,在这其间则可从容布置,保证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至于会让朝堂产生动荡。 当然,顺藤摸瓜将李定宽的后手和底牌都掀开,也是很重要的。 第58章 引君入瓮 李定宽觉得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四月中,固原镇一封奏折送到了京城,却是西边的戎戎人举兵来犯。 戎戎人并不建国,以部落为单位聚居,大大小小的部落加起来有几十个,其中以四大部落为首。这四大部落都曾经接受过朝廷的册封,但近些年来,因为朝堂上的君主并不强势,国力渐渐衰弱,戎戎人的部落自然也生出了野心。 其中有两个直接在边境跟大秦起了冲突,对上国颇为不敬。而另外两个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跟其他部落勾连。 当初分别册封四个部落的首领,目的就是要他们互相牵制,以免对大秦产生威胁,而且效果也的确不错,那么多年来虽然摩擦不断,但始终没有大战。 然而如今现在四大部落勾结在一起,裹挟着其他的小部落,显然是打算趁着小皇帝还没有掌权的时机,从大秦这里咬下一口肉来。 这个时机选得实在是太好了,朝廷内忧外患,对李定宽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本来不是什么干练的性子,对此事心中也还有些踌躇,本打算观望一段时间,但这个消息却让他下定了决心。 为了这一天,他生生熬了十年,已经忍够了! 因为同样姓李,是世宗皇帝的后裔,所以李定宽的行事自然跟普通的乱臣贼子不同。 他在朝堂上结交了不少官员,又着意拉拢了好几位武将,打的是逼宫退位的主意。有文臣武将站在自己这一边,只要抓住机会兵围皇宫,逼迫李定宸禅位于自己,事情就成了。 这样一来,时机的选择就相当重要。 其实李定宸出城送葬那日倒是个好机会,若能在太白经天之时兵围皇陵,将满朝文武一网打尽,那才真是轻松便可拿下。可惜的是这种事情钦天监根本预测不到,当时事发突然,完全来不及应对,白白错失良机。 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没有现成的良机,那自己创造出一个来就是!反正积蓄多年的力量,都是要用在这一搏上的。 于是收到固原那边的消息之后,李定宽便不再如平常那样镇日在王府里赏花喝酒,而是频繁的外出,去见各种人,下达各种命令,有条不紊的将一个个钉子安下去,等待着他们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四月十七日,固原再次送来战报。 传递战报的士兵在快要入京的时候在驿站碰上了一点意外,耽搁了一下,来到京城时天已经黑了,城门紧锁。为了叫开城门,又费了一点功夫。等这消息终于一路送进宫时,李定宸都已经准备睡了。 听到“固原急报”四个字,李定宸嚯的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越罗握住了他的手。她知道李定宸这段时间在忙什么,更隐约生出了一种预感,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看李定宸这样的表现,自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李定宸本来面色冷肃,听到她的声音放缓了神色,回过头去拍了拍她,“阿罗不必担忧,继续睡吧,朕去去就回。” 但越罗却没有松手,低声道,“我跟陛下一起去吧?” 李定宸朝她摇头。今晚要发生的事太危险了,虽然他已经做了准备,但这样的事,本来就没有万全,他不希望越罗也跟着涉险。虽然……如果他失败了,那么越罗去与不去,根本没什么分别。 他又拍了拍越罗的手,然后神色坚定的下了床,开始更衣,同时扬声命人送水进来,又让张德安排了人,去各个重臣家中把人请进宫来议事。 其实自从固原第一次传来消息,这种议事就没有停止过,每天都在进行。今日几位重臣也是在宫中盘桓至申时左右才离开。但是偌大个朝廷,人一多也就很难统一想法,办起事情来自然也就很慢,讨论了那么多天,始终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 唯一确定的是必定要派兵增援固原。除了下旨命周围驻扎的军队前往增援之外,京城这边也必定要派人前往。但预备要派去的一万大军已经在城外的大营集结完毕了,派谁出征的事却还未定下来。 李定宸看着他们如此磨蹭,好几次都险些开口说自己要亲征了。幸而记得自己跟越罗的约定,艰难的忍了下去。 不过,相信今晚过后,这种磨磨蹭蹭的做事风格,应当会有所变化。 今晚轮值的人本来应该是王安,但因为李定宸属意的带兵人选就是他,所以他也在应召议事的名单之中,只能将值守的差事交了出去,而接手的人,正是副将苏长松。 此刻城门落锁,因为战事京城也戒严了,在几匹马奔驰过街道,进了宫之后,这座城市就彻底安静了下来。苏长松领着人往宫门口一守,就彻底切断了皇宫跟外界的联系。 今晚,不管宫中发生了什么,外间都很难得到消息。等到天亮时,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让人守好宫门,苏长松就带着人往里走。今晚的防守布置在他的心中预演过许多次,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无数次推敲,关键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所以此刻他着甲带刀,一路长驱直入,竟是没有遇到任何拦阻。 到了通明门前,正好与一对人马撞了个正面。苏长松一见来人,立刻下跪见礼。 那为首之人上前两步,和颜悦色的将人扶了起来,低声道,“苏将军不必多礼,正事要紧。”不是宁王李定宽又是谁? 今日这位殿下的打扮却不像是平常那么低调,一身黄袍金带,乍一看装束简直与金銮殿上的帝王一般无二,只有颜色略微不同,不是明黄,而是皇族可以使用的杏黄。即便如此,在这夜色之中,也足够打眼了。 苏长松站起来之后,就自然的让到了他身后,跟其他人一起簇拥着他往前走,一面低声道,“王爷,都安排好了。” 李定宽脸上闪过一抹兴奋之色,按捺住了,只朝他略略点头,“嗯”了一声。 一行人穿过了几道大门,太平宫已经遥遥在望,李定宽陡然停住了脚步,朝着那个方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内心里沸腾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的心里兴奋和紧张对半,激得他浑身几乎都在微微发颤。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李定宽登时意气风发,抬手往前一挥,苏长松低声对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手中举着一面旗子挥了几下,便有无数侍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太平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直到此刻,宫中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应对。李定宽擦了一把汗,心中顿生大势已定之感。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许,活动了一下因为牙关紧咬而有些僵硬的嘴,开口时难掩兴奋之意,“走,过去!” 直到身边的人将太平宫的大门推开时,屋里正在争执得十分热烈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紧紧闭上了嘴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十分莫名。 等到看到被苏长松护送进来的李定宽,众人便都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了。 一个个看向李定宸的视线都十分奇异。 他们这些臣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有可原,但宁王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李定宸这个皇宫的主人居然也没有察觉? 李定宸没有理会他们,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人。虽然已经得到了不少消息,自己也有意配合,但他没想到,李定宽竟真的敢走出这一步。不过如此也好,本来彼此年龄相差不小,也没有多少骨肉亲情,走到这一步,反倒容易处置了。 “宁王这是在做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李定宽意气风发的笑道,“陛下与诸公深夜仍旧在议事,着实辛苦,实在令人钦佩。我虽不才,也愿意为国出力。夤夜前来,是为了向陛下借一样东西。” “要借什么东西,须得此刻来?”李定宸皱眉,不悦道。 李定宽摇头道,“盖因这东西实在要紧,因此我一想到便立刻赶来了,拿到了东西,才好安心不是?”他一改平常在李定宸面前的臣服之态,非但不自称臣,还光明正大的抬起头来,直视天颜,“至于我要借的东西……便是陛下日常所用的印章。反正陛下也是放在别人手中,自己用不上,何如交给我来用?”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视线带着恶意扫过殿内的几位大臣,最终落在了王霄身上。 但李定宸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因为他的挑拨而将视线转到王霄身上,他看着李定宽,片刻后才缓缓道,“若是朕不借呢?” “这就由不得陛下了。”李定宽挑了挑眉,“陛下怕是还不知道如今自己究竟是什么处境,那我也不介意让陛下看得清楚些,免得你心怀侥幸,不肯配合。” 他说着抬起手,“啪啪啪”的用力拍了三下。 第59章 能者居之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静夜之中越发显得清晰,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像是为了回应这个声音,殿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两队披甲执锐的神武卫侍卫们从外面奔涌而入,迅速向两侧分散将整个大殿包围住,手中的武器朝众人亮开。 李定宽脸上的笑意几乎遮掩不住,得意的抬头看向李定宸,“如此,陛下还是不肯借么?” “放肆!”不等李定宸开口回复,一声厉喝突然在一旁响起。这声音略显苍老,但却十分浑厚,仿佛一道雷在殿内炸开。 众人不由转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而后俱是一愣。 谁也没想到此刻第一个站出来发声的人,竟会是近来与李定宸之间的关系既微妙又紧张的王霄。 但见他上前两步,视线先从涌进殿内的侍卫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才停在李定宽身上,怒视于他,“宁王这是要造反不成?!” 竟是一开口就给他定了性。 因着还在太后丧期,李定宸要守孝,不居正殿,因此议事自然也是在连名字也没有的偏殿中。地方不大,灯烛点起来便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大殿四周的侍卫们手上,刀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令人胆寒。 李定宽也许是低调太久了,面对着王霄咄咄逼人的视线,竟有些不敢对视的意思。至于这个问题,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走到这一步,的确就是造反了,但当真被这样直白的揭破,他却还是十分不习惯。 但退缩的心情也只出现了几秒,他旋即就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没有退路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笑道,“王相此言差矣!我也只是替陛下担忧罢了。陛下年纪还小,如今朝中内忧外患,只怕难以应对,我这做兄长的为陛下分忧,难道有什么不对?” 他这般说着,心中也不由暗恨。 他想过这殿内会有人站出来为李定宸说话,但在李定宽的设想之中,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应该是王安才对。至于王霄,以他跟李定宸关系之紧张,说不得还会对自己的所为乐见其成。 却没想到,王霄竟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妥协,仍旧要站在李定宸那一边。 这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君臣相得。真正的原因李定宽自己也很清楚——从八年前王霄将李定宸这个毛孩子扶上皇位那一天他就已经知道了,王霄看不上他。 一想到这一点,李定宽便只觉得心头愤恨难平。被这怒气一激,倒也没有在王霄面前落入下风,阴狠的瞪了回去。 王霄不屑,“无耻之尤!陛下之尊位是先帝所传,受命于天。贵贱有别,宁王如今这般作态,不过是是乱臣贼子之行径!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为陛下分忧?” 这也是李定宽心中最恨的地方,先帝宁可选一个小孩子,也不愿意将皇位传给他们兄弟,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最大的侮辱,等同于向天下人宣诏他们不堪大用。这名正言顺四个字,永不可能与他有关。 但眼下这种情况,自然也在他的预演之中。所以李定宽虽然眼睛都气红了,但还是保持着理智,冷笑道,“若以出身论,我与陛下一般都是皇室子弟,宣宗血脉,谁贵谁贱?都言国赖长君,先帝晚年病重,佞臣小人当道,迷惑君上,以至立了个孩子为帝。如今也到了该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他说着转过身,一伸手就将跟在身后的苏长松腰间所悬佩剑拔了出来。 锵的一声,宝剑出鞘,湛湛光华一转,剑锋便指向了王霄。李定宽高声道,“今日孤王便要清君侧!”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李定宽的剑尖即将刺向王霄咽喉,便见上首忽然飞下来一物,与李定宽手中长剑相撞,“当”的一声,将他手中之剑击落。 旋即那物也落在了地上,摔成两半,还泼了一地的残墨,却是一方砚台。 李定宽虽然看起来志得意满,但实际上精神却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吃了这一吓,不由后退了好几步,显得有些狼狈,等反应过来,自然就生出几分羞恼,面色不善的看向端坐在上首,至今尚未露出紧张慌乱之色的李定宸。 李定宸视线扫过仍旧站在原地半步未退的王霄,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李定宽能成事,如今这大殿之中必然有人与之共谋,李定宸本以为王霄与此事必定有些关系,或者至少是知情的,如今看来,若不是他城府太深,那便是当真不知情了。 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片刻后,他才转头去看李定宽,预期之中已少了几分虚与委蛇的耐心,“赵娘娘丧期未过,宁王连这一点功夫都等不得,迫不及待要逼朕退位?” “你还好意思提赵娘娘?”李定宽冷笑,“下葬之日太白经天,分明是帝王失德,上天借赵娘娘之死示警!” 他是真的相信这个说法,此刻说来竟也有几分认真,语气中都是对李定宸的鄙薄。 “原来如此。”李定宸点头,视线忽然转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苏长松身上,“苏副将莫非也是受了上天感召,所以才放下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去做反臣?” 毕竟是天子,他一开口,苏长松不由微微一愣,陡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此刻就算犹豫,也于事无补,到底是个武将,很快就将心态调整了过来,正色道,“这天下本该是能者居之,宁王也是先帝血脉,论身份尊贵与陛下不相上下,如今也不过是想接过这天下的担子,怎能说是反臣?” “这话你们自己信不信我就不问了,不过……”李定宸嗤笑了一声,“宁王就是你选择的有能者?” 眼瞎了吧? 下头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却是恰到好处的将李定宸的未尽之意都表达了出来。 李定宽脸色很难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不过是死鸭子嘴硬!我知道陛下想拖延时间,但这今晚这宫城尽在我的掌控之中,这玉玺你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既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宁王又何必着急?”李定宸歪了歪头,忽然笑道,“就单凭你一人,便是朕现在将这个位置让出来,玉玺双手奉上,宁王就那么确定,自己能坐得稳?” “这就不劳陛下费心了。”李定宽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急切,“能不能坐稳,你何不亲眼看看?” “哦?宁王如此有信心……”李定宸转过头去,视线从地上站着的所有人身上一一掠过。 这大殿之中,除了他自己和伺候的内侍、以及李定宽带过来的人之外,还有今日入宫议事的重臣,内阁三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及两位知兵的高官,再加上王安和两个负责记录议事结果和拟旨的翰林学士,总共是十五人。 李定宸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视线不慌不忙,确保让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过,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单是苏副将,只怕给不了宁王这样的信心吧?这殿中……还有几个是你的人?” 没有朝臣的支持,只苏长松一个人拱着,李定宽就是坐上了这个位置,也随时都会掉下去。 明知道他很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但一来李定宽自觉一切尽在掌握,此刻时间还早,并不急于一时;二来他自己对此的确十分自得,若不能将这十来年卧薪尝胆的结果在李定宸面前展示,究竟少了几分味道。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借由这样的方式,彻底将李定宸那种不慌不忙的姿态打破,让他在自己面前露出惶然局促来。 然后再将他踩进泥里,那才算是痛快。 所以李定宸这个问题,恰是问到了李定宽的痒处,立刻将他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这上面。李定宽同样转过头去看着这群人,轻笑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几位大人,在陛下面前表个态吧。”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最关键的部分已经结束了,这会儿站出来表态,只要能逼迫李定宸下诏,那就是一个稳稳的从龙之功,这些文臣再是滑不留手,也绝不可能拒绝这种诱惑。 果然他话音一落,殿内微微一静,下一瞬间竟有三个人同时站了出来。 李定宸瞳孔迅速的一缩,盯着这三个人的视线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的转头往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位老大人方才才义正言辞的训斥了宁王一番,然而此刻,站出来的这三人,竟都是平日里跟在他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重臣,其中有两人更是遇于微时,由他一手简拔、扶持到现在的位置上。 第60章 那是做梦 这个结果王霄自己也没有想到。 ——不,或许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到。自从从宁王出现在这大殿之中,或者说自从李定宸跟他的关系变得微妙开始,王霄就已经有了预感。 下面的人心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眼前这一幕,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枉自己从前对他们如此信重,视为心腹之人,竟是半点没有将他讲了那么多年的“稳定”放在心上。 皇帝已经成年,若想要绝对的权柄、拥立新君,也该选个年幼可以掌控的才是。否则倒不如让李定宸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至少他受过多年帝王教育,许多身为帝王的行为准则早就被刻入骨子里。 即便李定宸从来不是王霄所期待的那种君主,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定宸已经越来越像个君临天下的王者。而大秦在他的治理下,纵然不会更好,也绝不至于变坏。 拥立李定宽这个心胸狭窄、刻薄寡恩、满是权欲和私心的宁王,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且不论,即便当真要逼宫谋篡,也该做好万全的准备。似如今这般着急忙慌的动手,还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看起来着实可笑。王霄虽然事先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但只看今晚李定宸种种反应,他便知道,这位陛下是早就知情的。 或许今晚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请君入瓮的戏码。 一念及此,王霄立刻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什么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是不是从他这种态度里看出了什么,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十五个人里有四个是他们的人,难怪李定宽如此自信了。毕竟剩下的人虽然没有站出来为他声援,但他若是真的成了事,对方也不见得会替李定宸说话。 其实这四人未必愿意站出来,毕竟对任何一个臣子而言,“背主”这两个字都是品德上极大的污点,一旦沾上,终身无法洗清。但李定宽既然开了这个口,那就是要他们交投名状的意思,根本不可能拒绝。 而况成王败寇,又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只要能成事,这些事情自然不会有人再提起。 主动站出来这第一步是最难的,既然已经做了,接下来自不必说,他们只能坚定的站在李定宽这边。因此四人略略一沉默,便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开始委婉的劝说李定宸逊位,一字一句,都如刀锋般锐利,直刺人心。 李定宸一直没说什么,只安静的听着他们的发言,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诸位果真是我大秦的忠臣,如此为朕、为这江山社稷着想!朕是否还该多谢你们?”说着又转向其他人,“那你们呢?是否也赞同他们所说?” 这话中的蓬勃怒气,人人都能听出来。 剩下的人之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墙头草,打算看形势再做决定,但也不乏真正的忠臣。年龄最大的礼部尚书贺宁上前一步,颤颤巍巍道,“陛下息怒,不过是乱臣贼子胡言乱语,不必放在心上。陛下受命于天,乃是我大秦天子,岂能因为小人三言两语,便可更改?” “正是!”御史中丞刘诚也站了出来,“何况陛下虽然继位,却因为年幼未曾亲政,多年来朝政皆出于内阁。”他看向那四个已经站在李定宽身边的人,面上露出嘲讽之色,“内阁由王相总理,而几位都是王相心腹之人。倘若朝政果真出了问题,难道你们不正是最该问罪之人?!” 这一问可说是振聋发聩,将几人本来就薄弱的借口彻底撕碎,露出他们昭然的狼子野心。 顺便被黑了一把的王霄状似没有听见这番话,其他人却不能像他这么冷静,几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立刻出言反驳。 殿内众人顿时分为了两派,一派以刘诚为首,他们一部分是不齿于其他人行事,但另一部分也是察觉到李定宸的态度并不慌乱,恐怕还有后手,所以即便面对眼下这种情况,仍旧能保持自身立场。另一派以吏部尚书简行一为首,他们已经当中表态支持李定宽,如今只能进不能退,虽然人数少,但因为孤注一掷,战斗力也十分强悍。 都是饱学之士,争论起来自然个个都有理有据,一时间大殿内热闹起来。 眼看着局势渐渐明朗,李定宸也就少了几分耐心。他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王霄,忽然开口,“此事王相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争论中的众人停了下来,似乎也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吵架,于是都看向王霄。 眼看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王霄终于重新抬起头来,“陛下,臣无话可说。” 听了这么半天,他倒也渐渐想明白了。 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也要做乱臣贼子,自然是因为一旦成功,回报也十分丰厚。从龙之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得到的。 而今日能站在这里的人,都可称得上是位极人臣。好处若不够大,又怎么能打动他们?尤其是简行一,王霄是他乡试时的座师,因而入朝之后,关系也十分密切。他一路走到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只差一步便可入阁,可以说是牢牢的绑在了王霄这条船上。 可是为官者谁没有自己的抱负?尤其是简行一这种一路走得十分顺利的官员,更不缺少青云之志。到了他现在这个地位,掌管整个大秦官员的考核、升迁和任命,手中已经有了足够重的筹码,又怎么可能甘心只跟在王霄身后,做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王霄已经不能给他更多,所以脱离王霄自立门户不过是早晚的事。 但朝中如今的局势,根本没有他往上走一步的余地。 跟御史中丞刘诚一样,简行一的目标是入阁,坐上王霄那个位置。但只要王霄在朝一日,他就不可能有机会。他又不能像刘诚那样倒向李定宸,王党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接纳。所以李定宽倒成了唯一的选择。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自己看不上李定宽,但只一个宣宗亲子的身份,就足够那些人选择他了。李定宽的确不聪明,但不聪明的人掌控起来也更容易。 最妙的是,因为王霄对他们表现出来的轻视,李定宽对王霄一向很不满,而且这种不满从来没有掩饰过。一旦他上位,朝堂肯定要经历一场洗牌。王霄去职之后,李定宽能用来替代他的,只有简行一。 虽然这件事跟王霄本人没有关系,他此前也并不知情,但在所有人眼中简行一是他的人,做出这种事,他自然也要承担连带的责任。 王霄并不想逃避这种责任。 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来。 简行一是这样,那么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还有多少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们的心性、品行和野心? 他自以为能驭人,是否只是一个所有人联合起来演给他看的假象? 王霄倒不至于会被这件事动摇了心志,但思想起来,未免还是有一刻的心灰意懒,开始怀疑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也就少了那一份跟李定宸对峙的决心。 所以他第一次在李定宸面前低下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代理朝政,却未能提前查知,玩忽职守,请陛下一并降罪。”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若是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偏偏是王霄,李定宽一听就不能忍,“王相怕是忘了此刻自己的处境罢?咱们这位陛下,只怕是没机会治你的罪了。不过你放心,你的所作所为,孤王都记着呢,早晚有清算的日子!” 说完这一句,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就看向李定宸,“陛下,拖延了那么久,也该死心了吧?还是早些写下诏书,将此事定下为好。” 说着一摆手,苏长松立刻拔剑出鞘,指向两位翰林学士,命他们拟诏书。 方才众人争论之间,他已经不动声色将掉在地上的佩剑又捡起来了。 李定宸见两位翰林学士战战兢兢,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开口道,“宁王何必为难他们?朕这皇帝虽然当了近十年,其实不过有名无实,所以你不看在眼里。但即便如此,朕既然是李氏子孙,大秦之主,总不好丢了列祖列宗的脸面。要杀要剐你尽可随意,但要朕下诏书禅位——” “那是做梦!” 李定宽本以为他要服软,谁知道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一番话,他气得发笑,“好!你既然有这样的气节,那孤王就满足你!” “来人——” 又是两队侍卫涌入,将整个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定宽抬手往前一指,“都给我拿下!” 第61章 瓮中捉鳖 侍卫们行止间盔甲碰撞的声音与兵器出鞘之声混杂,但听得铿锵之声不绝于耳,金属特有的冷锐光泽瞬间充斥整个大殿, 殿内顿时一片肃杀之意。 李定宽负手而立,面上露出几分矜持的喜色,故意没转过头去看侍卫们的行动,而是盯着李定宸的脸,想将他变脸的整个过程都收入眼底。然而视野之中,李定宸始终淡定如常,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危机一般。 而身后只听到响声,却没有侍卫上前拿人。 李定宽终于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而就在这时,站在他侧后方的苏长松也发出一声惊呼,“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他正要转头去看,颈侧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眼睛向下一瞥,便瞧见了一截银白色的刀剑。 一把刀从身后伸过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定宽只觉得浑身发冷,额头上瞬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即便再蠢,这会儿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赖以成事的那部分神武卫,守在外面的只怕早就被解决了,而方才他一声令下放进来的这些,则解决了留在殿内的那两队人。 亏他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结果一切都在李定宸的掌控之中。在他看来,自己只怕便如那跳梁小丑一般,不过是个笑话吧? 可是李定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安本人被困在这里,而除了他之外,没人有资格调动神武卫。何况今夜轮值的人是苏长松,其他几位声望资历足够的副将也都不在。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像是专为了解开他这个疑惑,此时,一名身着轻甲的小将自门外大步踏入,走到大殿当中,向着李定宸跪下,声如洪钟道,“启奏陛下,末将幸不辱命,已接手皇城防卫,并将意图谋反的部分神武卫镇压,请陛下示下!” 看到这个人,又听见他说的话,李定宽才终于死了心,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失败了。 他怎么就忘了?在神武卫之中,有两个人的声望并不比他们这些将军们低,那就是皇帝的陪练之中,最受赏识的陈庆和楚不凡。有他们在,再拿上王安的印信,取信于神武卫在容易不过,还不会引起自己的警惕。 现在陈庆在这里,将皇宫的守卫抓在了手中,那么楚不凡呢? 李定宽心下陡然升起一阵巨大的不安。 旁边传来“噗通”几声响动,是那几位方才还替李定宽说话,逼迫李定宸禅位的大臣。他们此刻才发现自己站错了队,自然再无任何抗衡的心思,纷纷跪下请罪。 只有简行一还站着,想来是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即便此刻叩头请罪,也不会有好下场,索性不做那卑躬屈膝之态。 李定宸果然也没有看他们,听见陈庆的话,不由拍案笑道,“好!我大秦之千里驹长成矣!”又看向王安,“此次西北之战,还得王将军带上他们去增长一番见识,也好叫戎戎人知晓我大秦煌煌天威!” 竟是自顾自的决定了王安领军前往西北增援之事。 不过也是,出了二亲王谋反这样的大事,内部的问题显然比外面更大,小皇帝以雷霆之势将谋反镇压,分明是成竹在胸,耍着二亲王玩儿。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自然不是因为这件事好玩,只怕是要借此机会,在朝中大肆清洗。 如此人人自危之际,谁还会去跟他争这领兵人选呢? 王安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立刻跪下道,“臣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定宸点点头,竟是朝着两位翰林学士示意,“拟旨吧。” 那两人微微一愣,才意识到皇帝是要当场将王安之事给定下来。 他们虽然之前吓得够呛,但好歹身上还有一身文人傲骨,之前并没有因为李定宸落于下风,就忙着去巴结李定宽,即便刀兵加身,也没有拟那所谓的退位诏书。如今李定宸翻覆局势,他们自然也算得忠臣,该当论功的。 因此听见吩咐差事,很快就打起精神来,二人低声商量着,很快就有了诏书草稿,而后由其中一人执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犹带着墨香的诏书被送到李定宸手中,他扫了一眼,便放在桌上,示意张德用印。 张德从旁边的柜子里请出皇帝之宝时,李定宽眼睛都直了。这就是他今晚的目标,而现在看来,李定宸是明知道他要来的,居然也没将此物藏起,而他竟然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等张德用完了印,李定宸便含笑看向王霄,“王相?” 自从有了丞相这个职位,天子诏命便不再出于禁中,而是都出自内阁,而这也正是相权能与君权分庭抗礼的根本原因。如果没有内阁用印,皇帝诏书就只能称为中旨,朝臣们是不予承认的,有权直接封还,也就只有恩赏勋戚近臣可用。 不过权力这种东西,一向都要看掌控它的人是谁。如太-祖太宗世宗那样的人物,何曾听说他们受制于臣下?宣宗无能,这才使帝王失位。如今李定宸携镇压叛逆之威,直接对上王霄,由不得对方不低头。 今晚入宫是要商量军务的,若是有了结果,立刻就要颁诏,所以李定宸这边印鉴齐全,王霄身上也同样带着。 听见李定宸的话,他面色依旧沉着,看不出喜怒,几步上前,捧出平日公务所用印鉴交给内侍,传到张德那边,再次用印。 加盖了这两个印章的诏书,就算是走完了全部的流程,即刻生效。 直到王安手捧诏书退下,李定宸才将视线转向李定宽这边,笑着道,“二哥一定很好奇,朕身边这些侍卫,陈庆和楚不凡二人最得朕心,陈庆如今在此掌管宫务,楚不凡又去了哪里?” “就告诉二哥也不妨。”他分明是坐着,脊背也没有停止,而是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斜倚着,然而神情睥睨,威势惊人,令人不敢逼视,“朕命楚不凡暂领京城巡防,看住了所有官宦之家,凡今晚有异动者,悉数抓捕!” 李定宽一惊,旋即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他做这掉脑袋的事,虽然信心满满,但也没有认为自己绝对能成事,自然也是考虑过退路的。然而现在看来,这一点李定宸同样考虑到了,而且早早就派人封死了这所谓的后路,根本没给他们任何挣扎的机会。 心凉的不止李定宸,还有那几位朝臣。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一身荣辱系着一家兴衰,当然也各有安排。现在看来,皇帝年幼,却不可欺!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最后不过是给对方送了个现成立威的靶子,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他初露锋芒的獠牙撕得粉碎,以震慑天下人。 …… 安排好了这里的事,李定宸惦记着越罗,匆匆转身往后面走。 结果才一转过后面的屏风,就险些跟越罗迎面撞上。他连忙停住脚步,携了越罗的手,低声问道,“阿罗怎么在这里?” “我不放心,过来瞧瞧。”越罗道。 这么大的事,要她坐在长安宫里干等,自然是不可能的。因此越罗发了一会儿呆,便命人去找了陈庆。李定宸的计划她是知道的,光是这两个人,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还有些捉襟见肘,但有她在一旁描补,就容易多了。因此顺顺当当就将所有事情办成。 她是直到亲眼看着陈庆进了偏殿,才转到这边来等人的。 女子的身份拘束着她,不能跟李定宸一起面对那些风浪,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在离他更近的地方,用尽自己的力量去支持他。 李定宸虽然意外,也有些担心越罗,但心里却是受用的。此刻既然尘埃落定,他自是不会再说什么。拉着越罗往长安宫走,“事情已经了结了,天色还早,朕送阿罗回去,再睡一会儿。” 越罗方才在后头站着,只觉得腿脚酸痛,浑身都不得劲,倒忘了自己站了多久。这会儿回过神来,听更漏声响,才发现已经到了李定宸平日里起床早朝的时辰了。 也就是说,他折腾了一夜之后,还是不能安歇,须得继续去前朝忙碌。 这样一想,与李定宸交握的手不由一紧,“陛下得空也该歇歇,最麻烦的事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无非是善后,切莫太过劳累。”顿了顿,才说,“还在赵娘娘丧期之内,可网开一面之处,也不必过于追究。” 历朝历代,但凡是遇上这种事,无不都是血流成河。越罗不希望李定宸正式踏上政治舞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他有才有德,将会是治世明君,不值得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弄坏了自己的名声。 李定宸含笑应了,“我知道,正事既然已经办了,这些不过是添头,自然不会大张旗鼓。” 想了想又道,“这些话,如今也只有阿罗与我说了。” “你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之前江娘娘那里派人过来问过,被我搪塞过去了,只怕也是一夜没睡。陛下先去早朝吧,我得去一趟永和宫。”越罗脚步一顿,轻轻拍了拍额头,“这一晚上乱七八糟,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给太后问安,是越罗分内的事,李定宸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停了下来,叮嘱道,“问了安就回去歇着吧,那些宫务也不急在这一时。” 第62章 中宫有喜 江太后毕竟垂帘听政八年之久,直到李定宸成婚之后才渐渐淡出,算是用实际行动表示对儿子的支持。 ——太后都还政了,你王霄一个丞相总不可能一直把持着内阁吧? 虽然这种做法究竟有多少用处还有待商榷,但江太后对儿子的在意可见一斑,她又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这段时间的各种暗流汹涌,并非没有察觉到。只不过既然放了手,也就不好再去管,自己给自己拆台。 不过昨晚宫中风声不对,她到底还是没有按捺住,派了人过来询问,被越罗给打发回去了。 之后江太后果然一夜未睡,就等着看一个结果。 越罗带着人过来时,她正在后面的小佛堂里对着佛像念经祈福。听说越罗来了,并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先将手中的经书念完,才起身整了衣裳出去。 越罗简要的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刻意略过了那些凶险之处,只说明李定宽谋反,但李定宸早有准备,来了一出请君入瓮,此刻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正在前头忙着收尾的工作,让江太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问清事情解决得很顺利,李定宸并没有受伤,就放下心来了。 她本来也并不觉得宁王能够成事,甚至打心底里是有些鄙薄的。先帝在的时候宁王没得他的欢心,先帝驾崩时宁王也没有胆量推翻李定宸一个孩子,如今李定宸都已经长大了,他又能做什么? 江太后真正担心的是,“宁王虽不济事,但身边只怕还有几个能人吧?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宁王不算什么,说来说去都是皇室宗亲,是天子私事,又犯的是谋反这种大罪,就是李定宸要把人千刀万剐,朝臣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犯了大忌讳。 可是那些朝臣就不同了。 除了苏长松之外,其他人也只是在李定宽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开口劝说了几句,最多是个胁从的罪名,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他们跟李定宽事先就有联系。——虽然人人都能猜到这一点。 文臣就是这样麻烦,别看现在他们之间针锋相对,分成保皇派和“造-反派”,可一旦李定宸要对这些人动刀子,那就成了皇帝和文官集团之间的角力,他们又会毫不保留的站到李定宸的对立面去。 未必真的觉得那几个臣子无辜,但有个词叫兔死狐悲。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在官场上沉浮,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都站对立场,现在替别的官员争取更好的待遇,等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有这种“旧例”可循,自然也能落个好下场。 再说,但凡是大案,最怕的就是株连。他们现在看来是清清白白,但官场之上总有些往来,那几位大人都是朝中高官,身后牵连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能保证火不烧到自己头上来? 所以江太后担心的就是李定宸一意孤行要严查此事,跟文官们对立起来。 她一直以来行事小心翼翼,就是怕打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让李定宸陷入不利的局面之中。但江太后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他只怕不能如自己一般忍耐。 一想到就觉得糟心。 越罗能想明白她的担忧,李定宸如果想把事情压下去,根本不会让局面发展到昨晚那种地步,早一步将李定宽压下去,就什么事情都没了。既然走到这一步,连自己都赌上了,自然是要借机发作。要他忍耐,怎么可能? 不过她想到李定宸的话,还是道,“如今还在赵娘娘的孝期之内,想来陛下不会让事情闹得太大。” 那就还是要闹了,江太后叹气,“只怕牵连起来,人人自危,到时候朝中又会出乱子。西北的事还没定,如今最紧要的,就是一个稳字!做皇帝本就不能为所欲为,你是皇后,该当劝着他些。” 越罗无奈道,“母后先别着急,且着人去探探吧,想来陛下心里有分寸。” 结果她实在是高估李定宸了。 江太后派人一打听,好么,从上早朝开始,君臣之间的气氛就很糟糕。 昨晚的事闹得虽然不小,但波及范围倒是不大,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上朝,发现自家被围了,心下不免惴惴。等到了皇宫,又发现其中一部分人根本没来,听说是被直接拿下了,自然就引发了议论。 楚不凡的动作很麻利,就是太麻利了,没等三司那边做出反应,派人过来,就已经该抓的抓,该搜的搜,早朝的时候就将各种证据给呈上来了。 李定宸的本意,是将这些证据扔到朝臣脸上,让他们不要再一个个摆出忠君爱国的嘴脸,暗地里却不知摆弄着什么勾当。然而就因为做得太干净了,反而激起了一群不知好歹之人的怀疑。 宁王李定宽有罪,谁也不能否认。但是否有那么多朝臣牵连其中,每个人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李定宸拿出来的“证据”是他的人搜出来的,究竟是确有其实,还是趁机塞进去的,谁能说得清? 其实一开始,李定宸是没打算做什么的,只是想用这件事震慑一下这些朝官,让他们都老实点儿。结果这种反应,却是彻底激怒了他。 不是说我牵连无辜吗?既然如此,这件事一定要查,彻查! 同在京城为官,被确定参与谋反的简行一又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升迁调任,真要查起来,这早朝上一大半的官员恐怕多少都跟他有点儿来往,谁都别想推脱过去! 虽然目前还只是在扯嘴皮子,但君臣之间的□□味越来越浓,江太后派来的人一听,了不得,赶紧飞奔回去禀告,将江太后和越罗都吓了一跳。 越罗忙碌了大半夜,后来又一直站着,本来就觉得浑身不适,之前强撑着倒也罢了,放松下来,便觉得身体十分沉重,这会儿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竟是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她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但这突然的变故还是令人担忧。江太后不得不分心到她这边,派人去请太医,还要安抚她,“皇帝想立威也是有的,你也不要太着急。他既然说了在你们赵娘娘孝期之中不会胡来,总该记得的。” 越罗点头,心想实在不行,等太医来过,就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先将李定宸叫回来。 因着赵太后的事,江太后这一阵精神也不好,李定宸索性派了一个太医驻守在永和宫附近,随传随到,因此太医来得很快.给越罗把了脉,这位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夫面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恭贺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喜脉!” 喜脉? 江太后和越罗闻言俱是一愣,有些回不过神来。 老太医连忙又补充道,“皇后娘娘已经有孕两个多月。”所以孩子是在孝期之前就有的。 听到这一句,江太后总算反应过来,同样面露喜色,拉着越罗的手道,“好好好,总算是有信儿了!”微微一顿,面上又现出几分哀伤,“可怜你赵娘娘没听见这个消息就走了。” 越罗闻言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那一日去大觉寺上香还愿时赵太后的话,便道,“赵娘娘之前告诉过儿臣,她在佛前许的愿,就是希望能绵延皇嗣。想来这消息,她应该也知道了。” 江太后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不由感叹道,“难怪这段日子如此忙碌,你身子也没觉得不适,难保不是你赵娘娘在天之灵保佑着。” 尤其是那二十七日哭灵,如今想来简直折磨人,好歹是没出什么问题,否则江太后就要去捶儿子了。 “正是。”越罗顺着她的话点头,心下一动,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不由道,“母后,这个消息,该遣人告知陛下吧?” “很是,他要当爹的人了,总该稳重些,别总闹幺蛾子,让哀家也跟着头疼!”江太后道。 越罗见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只得低声解释道,“母后请听我说,宁王之乱,归根结底,不过因为最近人心浮动,赵娘娘出殡之日偏又有了那太白经天的天象,弄得下头物议纷纷。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兼且又是得了赵娘娘赐福的,可不正好化解了此事?” 宁王的事情如何处置其实根本不要紧,李定宸的目的本来也是为了震慑各方,让他们安分些。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在,李氏后继有人,同样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就是朝臣那里,想必这一阵子也会安定许多。 也就不需要李定宸如今日这般正面跟臣子们对上了。 江太后闻言,亦是眼前一亮,“好孩子,还是你想得周全。如今那边儿僵持上了,只怕皇帝再犟下去,群臣伏阙也不是不可能。早些将此事了结倒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伏阙,就是群臣在宫门外下跪上书,就跟现在的□□示威差不多性质吧。 通常而言,不是皇帝失德或有重大失误,不会这么干。 第63章 天家母子 李定宸烦躁的换了一个姿势,盯着下面议论纷纷的朝臣。 分明是宁王谋反,朝臣之中有人与之相应,如今这阵势,倒像是他在冤枉忠良了。眼前这些“朝中肱骨”并非不知道这一点,然而是非对错,在这样的场合,却是最不紧要的东西。 就在李定宸觉得难以忍耐,已经到了爆发的源头时,后头忽然匆忙走来一位内侍,在李定宸身侧站定,朝他躬身一礼,而后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这变故有些出乎预料,幸而江太后垂帘听政这么些年,大伙儿都已经练出来了,立刻整衣肃容,恭迎太后。 就连李定宸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面朝入口处垂手立着。 自有内侍捧了屏风出来,将内外阻隔,又搬了椅子安放在屏风后面,然后江太后才由身边的姑姑们扶着,款步而来,在那雕花漆红的椅子上落座。 拜见过后,气氛一时又凝滞住了。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江太后是为何而来,只猜想可能是前朝的争执传到了后宫里。百官们固然担忧太后会因宁王谋逆之事发作,要求严惩,李定宸却也觉得江太后很有可能秉承一贯的作风,让自己忍耐。 江太后却像是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开口道,“哀家这会儿过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与诸位臣工。皇后有喜,我大秦后继有人了!” 这个消息果然大出所有人预料。 皇嗣乃国之本,有了继承人,这江山才能平顺的传下去。即便之前还跟李定宸闹得不怎么愉快的朝臣,知道此事也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帝还年轻,但这世上什么变故都可能出现。 再说,之前某些人蠢蠢欲动,想要撺掇着废立之事,也无非是因为李定宸年轻没有子嗣。恰在这个时候中宫有喜,却是巧得不能再巧。或许真如之前几位大臣所言,李定宸乃是天授君主,有上天庇佑。 一时恭贺之声不绝于耳,不管心里怎么想,朝臣们面上都要摆出欢喜的神色。 至于李定宸,早就顾不上去管这些官员们的反应,已经高兴得有些傻了。还是在重重道贺声中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江太后,“皇后有喜了?” “自然,太医才诊出来的。”江太后笑着点头。 李定宸这才欢喜起来,笑着道,“朕去瞧瞧。”然后也不顾自己还在早朝,一溜烟儿往后面跑了。 江太后见状,忍不住摇头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过这毕竟是一件喜事,而且她来的目的就是阻止皇帝跟朝臣正面吵起来,所以这也算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目标。 目送李定宸离开,她转向仍旧站在殿内的众臣,也不由加重了几分语气,将越罗那番赵太后庇佑帝后,所谓太白经天不过是她老人家赐福的话说了一遍,算是将此事彻底了结了。 …… 越罗已经回了长安宫,她有喜的消息传出去,宫中上下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道贺,因此这边正热闹着,准备颁赏。李定宸过来正好遇着,二话不说就命李元将私库的钥匙交给了皇后。 “要什么只管叫人去取。”他对越罗道,“你自己的东西留着用。” 他想得很简单,越罗虽然身为皇后,但其实连嫁妆都是礼部和内侍省筹备的,长安宫里一应的东西也都是皇后份例,自己的私房,不过是入宫之后两宫太后和李定宸送来的那些,没有太多体己,这个时候,自己自然要替她撑腰。 越罗闻言笑道,“打赏这些宫人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话虽如此,还是收了钥匙。李定宸有时候做事冲动,随时都有可能冒出各种想法,手里拿着太多钱并没有好处,还是自己替他掌管的好。 李定宸高高兴兴的在她身边坐了,目光和动作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她跟看易碎的琉璃没什么两样,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越罗的肚子,十分惊奇,“这就有孩子了?太医那里是怎么说的?” “说是胎儿十分康健,好生养着即可,连安胎药都没开,只给了几个药膳的方子。”越罗道,“我身强体壮,孩子自然也好。”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定宸就跟着担忧起来,“既然有了孩子,往后那些舞刀弄棒的事,都快停了才是。宫务也别太着紧,有什么事让你身边的姑姑们管着就是。拿不定主意的,去央烦母后也好,好歹让你这里轻省些。” “你这话让江娘娘听见,我就没脸见人了。”越罗无奈,江太后未必不愿意接手这些事,但话却不是李定宸这么说的。 让江太后听见,说不准真要捶他。 李定宸却仍旧没有多少真实感,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见越罗还是跟平日一样,这才小心的伸出手,覆在她的小腹处,颇为感慨的道,“感觉也没什么不同……我这就要当爹了?” 可不是?其实越罗自己心里,对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准备。 她跟李定宸年纪都不大,又是过了年才刚圆房,本没想到会那么快就有。之前赵太后没了,越罗私下里还担忧过,若按照李定宸所说守孝三年,这几年里不可能有孩子,朝堂上只怕会有些非议。 何况等三年后孝期过了,堪堪又到采选之年…… 如今有了这个孩子,许多事情上,的确都从容了许多。虽然还不能确定究竟是男是女,但这个孩子,的确来得太是时候。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感叹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那是自然。”李定宸道,“阿罗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自然也随你。”成婚之前他就觉得皇后是个福星,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在应验,果真如此。 他这样说着,忍不住微微倾身,伸手将越罗圈进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头顶道,“辛苦阿罗了。” 越罗半靠在他身上,微笑起来,“有陛下在,不辛苦。” 两人亲热了一阵,越罗昨夜没有睡,今日又受了惊吓,此刻身心一放松,很快就感觉到了倦意,在李定宸的陪伴下躺在榻上,很快就睡着了。李定宸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开。 今日早朝之上虽然不了了之,但宁王之乱毕竟要有个结果才行,他现在高兴,不愿意留着这么一件膈应自己的事,便打算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 反正越罗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倒是比任何雷霆手段都更加有效,也就不需要再震慑立威。 结果出了长安宫,迎面就碰上太后的车驾仪仗,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李定宸快步上前,“母后怎么在这里?可是来看阿罗的?她这会儿睡着了,母后先回去吧。明日让她去给您请安便是。” “不是为了这个。”江太后打断他的话,面色严肃的看向他,“今日朝上的事,哀家都已知晓了。宁王之乱,陛下心中不快也是有的,然而为此跟整个朝堂作对,陛下可做好了准备?” 果然是来告诫他要隐忍的。 虽然道理他都懂,但不知为何,在江太后面前,李定宸就是觉得自己一听这些话就冷静不下来。 他脸上的神色淡下来,冷冷道,“朕知道了,这些事不用母后费心。” 这话硬邦邦的,倒像是在说江太后多管闲事。因此她一听,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变,觉得李定宸是犯了那帝王都有的毛病——多疑。 可她是他的生母啊!后宫不得干政,可她垂帘听政,也是不得已之事。如今皇帝长大了,羽翼丰满了,倒反过来嫌弃疑心起这一心为他考虑的母亲了? 即便母子之间素来就不怎么亲热,江太后仍是止不住一阵心凉。再想起他对赵太后一片殷殷纯孝之意,更是怄得心头滴血。她板着脸道,“哀家近来正觉得身上不爽利,本也管不了这么多的事,陛下实在多心了!” 然后便命车驾转向,回永和宫,没有多看李定宸一眼。 又是这样。李定宸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车驾离开,心中却是一片无力。他并不想跟江太后争吵,但母子之间就像是天生相克,只要见了面,三两句话之间,必定会争执起来,闹得彼此都不愉快。 一天的好心情都因此丧尽。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到了太平宫,李定宸还是按照江太后的意思拟了旨,着下面的人查处宁王之事。而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可以不牵连其他人,但已经被抓到的这些官员,必须从严从重惩处! 至于宁王本人,念其同为宣宗子嗣,不忍手足相残,只贬为庶民,发配皇陵。 其实这么处置,对李定宸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陈庆和楚不凡意外撞见宁王,还顺便摸到了他手下的一条线,因此那一晚抓人的时候,也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即便漏过几个,应该也都是小鱼小虾,不值一提。 他本来也没有牵连之意,如今这样处置,应该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只是他自己却憋了一肚子的气。 明明这就是他最初的打算,怎么闹到最后,竟像是被人逼着做出这个决定似的? 第64章 破冰之法 越罗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李定宸不在,小福禀报说是去了长安宫,估计还在忙碌,她也不甚在意。倒是他在长安宫门外跟江太后撞见的事,让越罗觉得有些不妙。 这母子二人都不是能服软的性子,明明彼此在意,但相互顶着,反倒越闹越僵。 等李定宸回来,听说两人见面的过程,越罗更是不由掩面犯愁,“陛下在江娘娘面前,怎么就不能稍微软和些?” 话是这么问,但答案她其实是知道的。李定宸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你对他软,他只有更软,就像从前的赵太后;你对他硬,他也绝不会率先示好,就像现在的江太后。 赵太后是性情如此,误打误撞,越罗自己深谙该如何与他相处,可江太后就不一样了。 果然李定宸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朕从小到大,又何曾听过她一句软话?” 越罗轻轻叹气。 李定宸一听,又不免担忧,连忙收敛了神色,声音柔和的对她道,“朕和母后的关系由来如此,便是想改也改不了,皇后就不要为此操心了。你现下不是一个人,善自保养才是最要紧的。” “可陛下这样与太后娘娘置气,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提他自己心里难受,便是前朝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因此越罗显得十分耐心,“其实陛下聪慧明理,该知道太后娘娘如此殷殷告诫,是为了谁。” 不是人人都会对他说这种话的。 就是赵太后,说是性情和软,不如说是无欲无求。她毕竟只是嫡母,不好开口斥责,也不会像江太后那样将李定宸看得比什么都重,因此反而能够纵容他的错误。 李定宸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朕知晓。” 他看着越罗,面上露出几分苦涩之意,“阿罗或许不信,其实朕每常想到此事,心里也是高兴的,也想着下回见了母后,好好说几句软和的话,不要总闹成这样子。可真见了面,事情却又由不得朕了。” 江太后好似也没有要跟他说心里话的意思,见了他不是斥责就是告诫,而且说话的语气,总像是笃定了他就是个坏孩子,一定会做错事。谁听了这些会觉得高兴呢? 久而久之,他也对此不抱希望了。 “有时候,”他在软榻上靠下来,盯着屋顶描金绘彩的藻井,慢慢的道,“有时候朕觉得,她其实根本不需要温情,只要朕做个如她所想的君王就足够了。” 她跟王霄一样,对他只有要求,没想过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又能不能够做到。 就像是……面对着一件自己亲手打磨的工具,不合心意了,就想动手将之矫正回来。 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悲伤。越罗握住他的手,倒下去靠在他肩上,用这种方式安慰他。难得李定宸肯敞开心扉谈论此事,越罗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她想了想,道,“江娘娘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们也要有孩子了,将心比心,我不信做亲娘的真能那样狠心。她也许不是不想要温情,只是不能。” 设身处地的想想,一个女子,处在江太后那个位置,除了催逼孩子要努力学好之外,又还能做什么? 这里头的问题很多,但江太后并没有做错什么,身为母亲,她能为孩子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到了,虽然也许方式并不那么正确。想想李定宸出生之后就被皇帝带走抚养,母子之间几乎从未亲近过,她也许…… 只是没有机会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母亲。 越罗将这道理细细的讲给李定宸听。大秦后妃都是从小户之家采选,虽然最大程度上杜绝了外戚之乱,可却也限制了后妃的见识与能力。她们大部分都是囿于闺中,只学针黹女红厨艺,最多看看账本管管家用开销。 像越罗这样在特殊的教育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太少了。 除去孩子仰视父母时带来的光环,江太后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李定宸听得一呆。 这些问题他其实都想过,但并没有这样细致,也没有这么条理分明,逻辑清晰。这会儿听越罗一说,茅塞顿开,有种视野和思想都跟着敞亮起来的感觉。 他对越罗道,“说来也怪,虽然子不言父之过,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我的父皇虽然是皇帝,其实却才能平庸,连个守成之君也难做。可到了母后这里,我却总会忽略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会觉得她很厉害。” 可是明明先帝才是那个能做到更多的人啊! 他看向越罗,有些不解的问,“阿罗你说,这却又是为何?” 越罗想了想,低头笑道,“先帝的事我不清楚,可陛下会觉得江娘娘厉害,那是因为她一直在保护你啊!因为你知道,她一直站在你身前,为你遮风挡雨。因为她挡住了无数风雨,所以在你眼中才会是无所不能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李定宸,目光发亮,“其实陛下这样同江娘娘置气,无非是因为你心里知道,她是在意你的。” 正因为在意,所以是置气。要是半分不在意,那就只是做戏了。 因为在意,所以进退失据,永远都把握不好分寸,相处起来自然也就显得僵硬。 “原来是这样。”李定宸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不由看向越罗。他的视线从越罗微笑的脸往下,落到她的小腹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如此却是我错了,还是须得设法改正了才好。免得将来你肚子里这个也跟着朕学,不肯孝敬你。” “陛下有这样的心,就一定能改好。”越罗道。 李定宸面上闪过几分不自在,“可是朕该怎么做?”在他这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之中,没有半点是与这种情况相关的,就算想要参考也做不到,唯有求助于越罗。 也就是越罗了,换一个人,李定宸根本不会在对方面前露出半点端倪,更遑论是表现出自己的无措,主动求助。 越罗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含笑道,“这个容易。我知道要陛下主动开口认错,一时半会儿只怕做不到。就算做到了,江娘娘那里也未必会相信,所以我这里有个顶顶简单的法子。” “什么法子?” “往后陛下每日都到永和宫外去待上两刻钟。”越罗说着,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间就选在比现在稍早一些,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她想了想,推了李定宸一下,“今日虽然有些晚了,但还是去一趟的好。” “这会儿就去?”李定宸被她这种说风就是雨的作风惊呆了。 越罗点头,“这会儿就去。” 李定宸想了想,还是下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跟越罗亲近一会儿,才转身出去了。 虽然时节已是初夏,但夜风还是有些微凉。李定宸在外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整个身子都有些凉,而且被风吹得头疼。越罗闻言,只得命人煮了姜汤来给他灌下去,以免受风生病。 李定宸皱着脸喝完了一大碗姜汤,被辣得表情扭曲。他将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问越罗,“朕要这么站多久?之后又要怎么办?” 越罗道,“之后就只有等了,等什么时候永和宫的人开口叫你进去,事情就成了。” 李定宸闻言不由瞪眼,觉得这主意有那么几分不靠谱。但越罗又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想了想,还是将信将疑的应下了。但还是忍不住对越罗调侃道,“亏得如今不是冬日,否则阿罗这主意,朕只怕受不了几日。” “那也未必。”越罗道,“冬日有冬日的好处。陛下冻个几日,还可以用用苦肉计。若是生了病,只怕江娘娘那里立刻就软和了。” 李定宸待要不信,然而仔细一回想,却悲哀的发现,自己从小到大身强体健,竟然至今都没有生过病! 不不不……好像是生过的。 那是在他登基之前,究竟是为什么生病已经不记得了,但印象中还有江太后将他抱在怀中,衣不解带的照顾的影像。 那时他已经是个能分出男女之别的孩子,有了“男子汉的自尊心”,对母亲表现出的温柔总觉得十分别扭。加上病好之后没多久父皇就一病不起,那段灰暗的记忆后来很少会去回想,竟然就这样渐渐淡忘了。 李定宸不由陷入怔忪之中。 他只埋怨江太后态度冷淡,对他一味苛责。却没有想过,其实最初时,是他先选择了疏远她。 她又是经过了多长时间的小心斟酌,才确定了此刻这不近不远、不好不坏、不亲不疏的距离与关系呢? 第65章 冰释前嫌 入伏之后,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又燥又闷,让人喘不过气来,稍动一动便是浑身的汗。 越罗有了身孕,不敢用冰,天气一热就搬到了园子里的绿竹水榭去住。水榭建在湖上,有御河贯通两侧,水汽蒸腾,清风徐来。屋子及内部所用家具又都是竹制,触之清凉。 李定宸顶着大太阳从外头回来,即便只是坐在车驾里,也热得浑身湿透。一进屋,满身的汗水被河上的风一吹,遍体生凉。 他长出了一口气,接过越罗递来的干帕子擦了一下汗,才去后头换了衣裳。 出来时便见越罗跪坐在竹床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副围棋,正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他看了一会儿,认出越罗摆的是前两日翻看过的棋谱,便将视线移到棋盘前的人身上。 因为是在室内,越罗的穿着自然随便了许多。里头是藕荷色的抹胸襦裙,外头罩了一件鸭青色薄纱衫子,脚上是一双屋里穿的青缎软底鞋,整个人显得十分素净。她的头发高高挽起来,露着脖子和两段藕节似的臂膀。 前一阵因为孕吐,也因为天热,吃不下什么东西,整个人瘦得伶仃可怜,如今过了那一段,胃口便立刻好了起来,饿得又快,一天要吃六七顿饭,还不算零嘴儿,饭量加起来比李定宸还大些。这不,短短十几日功夫,便养得珠圆玉润,看上去气色好极了。 李定宸看得心动,走过去凑到她身边坐下,“阿罗若闲着无事,怎么不叫丫头们陪你耍?” “也没什么好耍的,天热得很,身上没什么精神。”越罗伸手推了他一下,“陛下坐到对面去吧。”本来天就热,他身上又常年都像是点着个小火炉,这么肉贴着肉的,烫人。 “不去。”李定宸将一截皓腕托在手里把玩,“这样就很好,朕看阿罗下棋。” 越罗挣了一下,没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便也不甚在意,继续用另一只手去捻棋子。正思索间,但觉手腕处微微一凉,已经套上了一串玉石的珠串,沁凉无比。 “这是什么?”她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一种没见过的白色石头,便问道。 李定宸道,“下头进上来的一种石头,说是在寒泉地下采出来的,即使贴肉戴着,也始终戴着凉意,夏日里用再好不过。你这里不能用冰,戴着这串子也好。” 越罗感兴趣的用手拨弄了一会儿,果然不管戴了多久,都仍旧是一片凉悠悠的。她心里高兴了,才往里头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来给李定宸坐,又朝他笑道,“陛下陪我下棋吧。” 之前越罗说精神不好,倒也不是虚言。就两人下一盘棋的功夫,李定宸亲眼看着身边的人困倦上来,眯着眼睛小口小口的打呵欠,没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整个人都半靠在他身上。 他没有把人叫醒,而是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让她能睡得更舒适些。 视线落在越罗已经隆起的小腹处,李定宸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他早问过太医,知道怀孕的人便是如此,容易困乏,越罗孕中还要打起精神来处理各种事务,着实辛苦。 好在宫中人口简单,也没什么纷争,要处理的事也少。所以李定宸虽然怕她累着,但也不想让她觉得无所事事,因此仍旧让她管着这些事。 屋子里再没别人,李定宸自己换的也是夏日家常穿的衣裳,胳膊腿都露着,连衣带也不好生系,敞开的衣襟处露出大片麦色的肌肤,十分结实健美。越罗因为不出门,所以梳洗时也没用头油,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胸口,让李定宸觉得微微有些发痒。 那痒意从肌肤表里渗进去,直抵心脏。 他低下头,在越罗额间落下了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微微的笑意,跟着闭上了眼睛。 越罗这一觉睡得很沉,但因为没有梦境,所以睁开眼时有种上一秒才闭眼的错觉。直到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才意识到自己睡了多久。她从李定宸身上爬起来,便见他龇牙咧嘴的伸手去揉被她靠着的半边臂膀和胸口,显然是麻了。 她打了个呵欠,眼睛里因为这个动作渗出一点泪水,雾蒙蒙的看着他,“陛下去过永和宫了没有?” “这就去了。”李定宸凑过去啃了她一口,这才从竹床上下来,扬声命人进来掌灯,自己到后头换了衣裳,又对越罗叮嘱,“你才醒,只怕没有胃口,洗把脸醒醒神,等朕回来再用晚膳。” 然后才匆忙走了。 结果这一晚他到底没能回去陪越罗用饭。 越罗之前给他出的主意,什么也不说,就每天傍晚到永和宫门口去待一阵。李定宸一直坚持着,不过到现在为止,永和宫里并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不知道这事,想来江太后还没想好。 李定宸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此也不失望。 这一晚,本以为依旧是例行公事,所以在待了两刻钟之后,李定宸便转身欲走。谁知就在这时,永和宫的宫门忽然打开了,江太后身边的徐姑姑走了出来,“太后娘娘问,陛下可用膳了?若没用,便留下来陪她老人家用些。” 便是用过了这会儿也必须没用过,何况李定宸的确是没吃饭就过来的,自是欣然答应。他让人给越罗送信,便跟着徐姑姑进了永和宫。 饭菜一端上来,李定宸就知道,这都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大鱼大肉,根本不是江太后会喜欢的口味。 虽然江太后的神色仍旧淡淡的,母子二人谁也没有提起此前发生过的龃龉和李定宸这一阵每日过来徘徊的用心,但气氛却已经比从前见面时不知好了多少。 李定宸在心里暗叹还是皇后有办法,放下了一个包袱,一顿饭自然吃得十分香甜。江太后看他吃的高兴,自己都跟着多用了半碗饭,让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笑得合不拢嘴。等饭后上茶时,还在察言观色之后,主动将此事说出来打趣。 李定宸立刻道,“母后平日里一个人用膳,也着实冷清了些。往后朕和皇后得了空,便过来陪母后用膳,如此也能吃得更香些。” “不必,你媳妇如今怀着身子,你前朝的事情也忙,何必费这个事?”江太后矜持的道。 李定宸不赞同,“便是再忙,每日饭食总是要吃的,能费多少工夫?”他说着又笑起来,“皇后如今胃口好得很,镇日里都在琢磨吃食。母后单是看我吃饭就能多吃半碗,若是瞧见她吃东西的模样,只怕要多吃三碗。” 江太后神色微动,她对越罗这个儿媳妇本来就没什么意见,对金孙更是千盼万盼,听见李定宸说起这些,自然十分感兴趣。 还责怪他,“你懂什么?她这是一人吃两人补,胃口好才是好事。当初哀家怀你的时候,便是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你生下来身子就不甚壮实,不知费了我多少心思。”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害口,想吃的吃不到,送来的不想吃。她又只是个不甚得宠的妃子,入口的东西要谨慎,不敢总是去尚食局要。 哪比得上越罗如今,御膳房尚食局两套班子等着伺候,天材地宝山珍海味,只要她想吃,什么弄不来? 李定宸听她说到这个,脸上的神色也不由一顿,片刻后才低声道,“民间有句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儿子从前混账得很,让母后费心了。如今方知‘可怜天下父母心’。” 江太后眼眶一红,别过头去道,“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往后也该放手了。” 这段时间李定宸的作为她都看在眼里,也不免反思自己从前对儿子的态度,思来想去,倒觉得孩子大了自己管得太多没什么意思。本来前朝的事她懂得就不多,见李定宸能处理妥当,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又何苦为这个闹得母子不和,叫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她这太后要揽权。 这么一想,那点儿心气就淡了。 李定宸见状,立刻趁热打铁,“知道母后是一心为我们着想的,因此朕才有个不情之请——皇后年纪轻,没经过这种事,也不知轻重。朕的意思是想请母后照看着,只怕为此劳累了长辈,于心不安。” 江太后却不在意这个,“你媳妇若是愿意,往后哀家多往绿竹水榭去瞧她便是。” “她怎么会不愿意?前儿才说自己什么都不懂,想有个长辈来指点呢。”李定宸一口将这事定了下来,高高兴兴的回了长安宫。 到跟越罗说起此事时,才陡然生出几分心虚,又对越罗道,“我听人说,民间那些婆婆跟儿媳之间总免不了有些矛盾。若母后那里说了什么你不高兴的,阿罗看我的面上别当场发作,回来告诉我,我去同母后说。” “哪里就至于如此?”越罗失笑,“陛下放宽心吧,这些事我能理会得来。” 虽然跟婆婆太近了必然不可能太自在,但江太后又不是不讲道理的长辈,她对怎么跟她相处还是有些心得的。 第二日早朝,李定宸便宣布加封平顺侯江长茂为昌国公,其子嗣亦各有加封。 这道没头没尾的加封旨意,让满朝众臣在吃惊之外,都不免又开始犯嘀咕。皇帝突然加封母族,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 第66章 雄猜之主 “恩相,陛下突然下这么一封旨意,究竟是怎么个意思?”翰林学士陈渊跟在次相颜锦泉身后,一面抬手拂开挡在二人面前的花枝,口中一面问道。 二人此刻是在颜锦泉家中花园里。大概也只有在这里,陈渊能毫无后顾之忧的称一声“恩相”。 颜锦泉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往前漫步。陈渊也没有追问,跟在他身后,直到快走完了这段路,颜锦泉才反问他,“依你看呢?” “都说永和宫那位精明强势,对陛下一向要求严苛,因而母子之间有些嫌隙,”陈渊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毕竟是亲生母子,哪有隔夜的仇?” 而江太后对王霄的态度,这么多年,朝堂上自然也看得分明。皇帝从前多次因为王相之事,与太后起了龃龉,如今母子和睦,却不知是谁会退一步? 陈渊心下转着这个问题,却不好明言。不过他既然站在了这里,颜锦泉倒也不至于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眼看前面出现一座凉亭,颜锦泉快走几步,入了亭内坐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这才颇为感叹道,“咱们这位陛下,是个雄猜之主!如今看来,倒与世宗皇帝有几分肖似。” 陈渊闻言,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世宗皇帝李长聿,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一代雄主,这样的君主,对臣子而言,好又不好。 好在他英明睿智,在位期间做了好几件大事,这样的君王正是所有读书人理想中的模样。不好的却是他过于霸道强势,容不下第二个声音,以至于满朝齐喑,至今回想起来,都仍是心惊胆战。 朝臣们怀念他,却又畏惧他。 听到颜锦泉这样评价李定宸,陈渊有些意外和惊讶。他早知道颜锦泉看好皇帝,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信心。 “陛下恩旨加封,只怕满朝都以为这是与西宫和好之意,都知道慈圣娘娘对王相看重,有她老人家支持,王相的位置短时间内必然很稳,只怕有许多人又要着急了。”颜锦泉道。 “难道不是?”陈渊问。 颜锦泉摇头,“据我看来,陛下此举,与当下的局势倒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看向陈渊,“去年陛下才加封了宁德伯越安,今年又晋封昌国公,你就没看出些什么?” 陈渊闻言不由一惊。当今陛下少年心性,冲动跳脱,这封旨意又来得突然,在所有人的想法中,必然都是心血来潮,自然不会回头去看他下过的其他旨意,彼此联系对照。 而被颜锦泉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皇帝的确年轻,冲动却未必。 本朝从前并没有外戚封爵之事,开国之初和世宗年间倒是封过几个,但都是以军功而非外戚的身份。所以上一次,加封越安的旨意,才会引来那么多的反对。结果皇帝用一个马球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开,竟是办成了此事。 也是自那时起,从前在朝堂上只负责点头说“就依王相所言”的小皇帝,开始渐渐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也为颜锦泉等朝中重臣看在眼里,认为是个可以抓住的机会,不动声色的支持着他跟王霄打擂台。 如今看来,这固然是自己等人的打算,但小皇帝未必毫不知情。 平顺侯江长茂,乃是江太后的生父。当年小皇帝冲龄即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为了稳固朝政,以王霄为首的朝臣请封了两位太后的母族,多少也算在以功加封之中。但是如今晋为国公之爵,就是全凭圣眷了。 有意思的是,如今人人都在猜想这道旨意会带来什么影响,竟没有一个打算阻止的,局势与一年前相比,可是大不相同。 有一有二,难道以后不会有三? 陈渊捏着手指,斟酌道,“莫非陛下想将外戚加封定为成例?” 法度、规矩、仪制,这些都是人制定的。虽然都说要效“祖宗成法”,但又有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实际上每一个皇帝上台之后,多少都会在政策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即便软弱如宣宗,在位八年,也是做了不少事的。 这种事情,越是位高权重,接近皇权,也就越是看得清楚。所以这些重臣们并不会像普通臣子那样喊着“不合规矩”,除非是他们要利用规矩来打压谁。 因此对陈渊而言,皇帝要定下外戚封爵的规矩,倒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民间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后人选定下之后,本就有封赠官职,如今皇帝看重,再加个爵位也没什么。反正只是没实权的散官勋职,无非是国库多出一份俸禄罢了。陈渊又不是户部尚书,自是不会在意。 令他在意的,却是这其中用心。 被恩师一提醒,陈渊立刻想到,去年皇后才入宫,陛下就有降恩越家之意,那如今中宫有喜,待得诞下麟儿,封赏自然更不会少。如今加封江氏,是为太后,却也未尝不是为之后铺路。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陛下的心思,恐怕非常人所能揣度、左右。虽然只是后宫之事,但也足见皇帝的性子,果然如世宗皇帝一般,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谁也拦不住。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运用手段,而非一味仗着身份蛮横。 这份心思用在朝政上,假日时日,谁还能压得住他? 以小见大,恩师说陛下乃雄猜之主,倒也十分恰当。 “学生受教。”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陈渊不由起身,对着颜锦泉长揖到地。有了这一番提醒,他自然该调整对待皇帝的态度了。这一步走得越早,形势对他就越有利。 既然调整好了态度,他也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陈渊回家之后,便连夜写了一封奏折,内容便是要求皇帝将外戚封爵之事列为定制,使后世晋封有据可依。 这封奏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即便已经按照李定宸的要求,没有写那些奉承之语,竟也接近万言,修改誊写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夜未睡的陈渊立刻精神抖擞的洗脸更衣,入宫早朝,顺便将自己的奏折递到了通政司。 经通政司,内阁,殿中省,等李定宸看到这封奏折时,已是第二日了。因为事涉天子私事,内阁并未就此票拟,李定宸从头到尾将奏折看完,便顺手搁在一边。 张德见那是留中不发的一摞,不由暗暗惊讶。他是知道奏折内容的,本以为陛下会让朝臣商议,不想竟是留中。 他是内侍,所站的位置和朝臣不同,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封奏折对皇后大有好处。正犹豫要不要劝一劝,便听得李定宸笑道,“这陈渊在翰林学士之中不显眼,倒是个妙人。” 张德到了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 陛下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显然是对这封奏折十分满意。留中不发,涉及到的就是别的问题,劝也无用。不过这陈渊也算是简在帝心,往后但凡有机会,还怕不能往上走? 这个机会,来得比张德想的还要更快。 简行一因涉及宁王之乱被处置,吏部尚书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这几个月里,并没有任命新的吏部尚书,其中原因却是相当复杂。 这个位置十分紧要,朝中自是闻风而动,人人都想上位。如此一来,反倒有些争执不下。 何况简行一本来是王霄的人,他出了大岔子,王霄虽然没有受到影响,但却是要对这个位置避嫌了。对于一手掌控朝堂的首相而言,吏部的位置自是十分要紧,王霄自然也不希望别的人上去碍自己的事。 有他压着,加上竞争者彼此制衡,一时间便僵持住了。好在各部的结构,负责具体工作和吏部日常管理的其实是下面的两位侍郎,吏部尚书作为主官,只负责总理事务,就算一时空缺,也不会影响正常运转。 不过今年是大比之年,因赵太后薨逝之故,会试临时从二月推迟到五月,殿试就更是拖到了六月。科考之事虽然是礼部主官,但等进士们被遴选出来之后,授官之事就要经过吏部了。而且今年同时还是吏部三年一度评审考核各级官员的年份,过了九月,就该有地方官员陆续进京了,同样不可轻呼。 因此这一日早朝,李定宸便要求廷推吏部尚书,好应对接下来的各种事务。 对于李定宸在朝堂上逐渐掌控主动权,如今已经可以插手这些军国重事的变化,绝大多数朝臣接受良好。因此皇帝开了这个口,也没人觉得不对。 而李定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急性子,似乎是不想等这些朝臣回家去串联,因此当场便命内侍送上纸笔,让每个人写下自己中意的人选,进行不记名投票。而后当场唱票,工部尚书陶华票数最高。 虽然这票数相对于上朝官员人数而言很低,但既然是当场选出来的,自然无可更改。 票数第二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李琦,则升为工部尚书。 李定宸当场宣布,虽然尚未明旨颁发,但所有人却都认可了这个结果。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但早朝之时,也没有人会主动站出来。他们得回去商议一番,才能决定改怎么做。 而后李定宸又针对下面底层的官员,进行了一系列的调任。因为涉及到宁王之乱下台的那些人,人数又不少,所以陈渊混在这一群人之中,转任户部侍郎一职,也就显得半点都不惹人注目了。 第67章 武将计划 八月里,西北传来了这一年的第二个好消息。 王安率军与来犯戎戎人在固原镇一带相持数月,最终将之击溃,且大军乘胜追击数百里,深入草原,逼得戎戎人不得不举族远遁,往与大秦并不接壤的草原深处而去。 跟着王安同去西北的陈庆和楚不凡都是妙人,这两人领命引兵追击,没追上戎戎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将军队在草原上驻扎了下来,然后——在原地修筑起了寨堡。 因为附近就有石头山,因此数千人就地取材,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就筑成了三个能够守望互助的寨堡,坚壁高墙,就算戎戎人又跑回来,也完全可以以此为前哨战,与之对峙。 于是随捷报传来的,还有请求朝廷在此地增设寨堡,派遣军队和官员入驻的奏折。 李定宸本来就是不拘一格的性子,陈庆和楚不凡这种行事,非常对他的胃口,因此看到折子之后,只是哈哈大笑,回到园子里时,将之当成笑话说给越罗听。 但朝堂上的大臣们看到这份奏折,心情就复杂多了。 要说起来,这多少也算得上是开疆拓土之功,该是好事。但大秦本来就地大物博,他们占据的这片地方,水草并不算丰茂,原本就是戎戎与大秦之间默契留出的缓冲地带,秦人不会去开垦,戎戎人也不过来放牧。 大秦这突然就给占了,用的偏偏是这种无赖的办法,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让这些儒士出身的读书人难以接受。 还得忍着憋屈在朝堂上商议给他们的封赏。 结果这边还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来,那边儿固原的文官联名弹劾王安等武将的奏疏又送上来了,却是这一批京军到了西北之后,不知怎么就把蹴鞠赛给带到那边去了。 西北本来就民风彪悍,又是养马之地,男女老少大都能上马,这蹴鞠赛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制,很快就沉迷其中,闹出了好大声势。文官们是不同意让这种“玩物丧志”的风气传到军中的,自然百般看不惯,立刻上了奏折。 消息传到京中,自然又引发了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之所以只是一部分,是因为这段时间李定宸已经在朝堂上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而很多人都还记得,最开始就是他提议将马球赛在军中推广,只不过被朝臣们集体打回去了而已。 但即便是那时,也没能真的压住他。到底李定宸还是让下头的人自己弄出了马球赛,声势做大之后将之收归户部管理,单是去年便为国库提供了不少补贴,也堵住了很多人的嘴。 那时候大臣们敢在朝堂上跟他唱反调,但时移世易,如今许多人在开口之前都得斟酌一番了。 李定宸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事情都不是大事,如何处置也不是重点,但在这一件件小事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势与威信。这种变化很细微,但一直都存在。假以时日,量变逐渐累积形成质变,他的声音将主宰这个朝堂。 十月,取得大胜的京军班师回朝。 王安走的时候,李定宸让他将那二十个陪练都带了去。在战场上历练了一番回来,如今人人身上都带上了血腥彪悍之气,让李定宸看得十分满意。而朝堂上讨论了好几个月的封赏,也终于定了下来,二十人全都加官进爵,看得神武卫中的其他人眼热不已。 当初这些人被选为李定宸的陪练,虽然让人羡慕,但毕竟跟他们的没有多大的差别,小皇帝又没有实权,这种羡慕也就流于表面。甚至有很多人故意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就是为了推脱这陪练之责。 如今见他们得了好处,自是开始悔不当初。 又各处托人打探消息,琢磨着皇帝若是还需要让人过来陪练,他们自然也还有机会。 但李定宸对是否还要陪练这一点,有些疑虑。这日回宫,便与越罗商议起来,“当初之所以选出这二十人,盖因朕有练兵之意,加之武艺不精,的确需要陪练。但如今局势变化,朕瞧着没必要再继续了。” 现在想来,当初练兵的想法本身就很可笑。宫中能练出什么来? 这二十人若不是在战地见过血,能堪大用者估计也没几个。如今封赏之后会陆续被派往各地驻军之中,成为中层将领,只要给他们几年时间,就能够掌握一股巨大的势力,为他所用。 对李定宸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军中不可能都是他的亲信,他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越罗道,“话虽如此,但放弃这个机会,倒有些可惜。” 她如今已经显怀,肚子吹气一般的鼓起来,胃口也比之前更好,整个人比怀孕初期更加圆润。这会儿为了省力侧躺在软榻上,两颊是健康的红润之色,手中抓着一块糕点慢慢的啃,目光清明,头脑清晰,“何况,若是一直没有也就罢了,之前有,现在没有,下头反而容易出现怨言。” “那依皇后的意思呢?”李定宸见她一块糕点吃完,又递了一块过去。 越罗接过来咬了一口,沉吟道,“其实留一些人在身边,是陛下的恩典,倒未必有坏处。不过既然是恩典,不能总从神武卫里挑。” 神武卫是天子亲卫,头一批二十人都是从他们之中挑选出来的,已经给足了脸面,如今稍微扩宽一些,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定宸闻言,若有所思的点头,“阿罗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的恩典自然也该雨露均沾,从四京京营乃至天下各地驻军之中选人。” 于是第二日,李定宸便在朝堂上提出了一个计划。 每年从四京十三路驻军之中推选一人入京,组成近卫队,随侍君王之侧作为陪练,同时也能让皇帝了解到各地驻军的情况。一年之后调职他处。推选之人必须是六品及以下底层将官。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皇帝给出的恩典,所以虽然一部分朝臣并不赞同,但站出来反对的人也很少。 所以李定宸本以为这件事会很顺利,没想到这份旨意到了内阁,却遭到封驳,被送了回来。 从张德手中接过内阁不予同意的批条时,李定宸心下是吃惊的。 自从太白经天,他开始在朝臣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决断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但王霄始终保持沉默,从来没有站出来反对过,以至于这位曾经能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如今却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为许多人所忽略。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然而看了王霄反对的意见,他却只是沉默着将被封还的诏书放在旁边,既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召见王霄或者其他人的意思。 张德担忧他会生气,特意派人去越罗那里通了消息,越罗便命尚食局的人送了一盘点心过来,找的借口也十分光明正大:天气渐渐转凉,她打算从绿竹水榭搬回长安宫来。 李定宸听了内侍的传话,便亲自去了绿竹水榭一趟。 “朕想让阿罗搬到太平宫来。”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如今政事朕已经渐渐上手,住在长安宫难免有不便之处,又不想与皇后两地分居,不如阿罗搬到太平宫去,真有什么事,咱们说起话来也便宜。” 最后一句却是调侃她今日送点心的行为了。 越罗对这个提议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推辞,很干脆的点了头,笑着道,“陛下既这么说,臣妾也不敢推辞,明日就搬。” 她可以想象,自己搬进太平宫之后,中外朝野之间,只怕又会有许多流言。但相较于夫妻两人的情分,那些便都算不得什么了。何况这其实是最好的时机,她怀着李定宸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宫中人口又十分简单,只要太后不说什么,朝臣们也不便多言。 等往后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也就习惯了,就更不会开口讨嫌。 ——没错,越罗这一回搬到太平宫去,却是不打算再搬出来的。 两个都是爽快人,这件本该牵扯众多的事情,三言两语间就定下了,倒是王霄封驳圣旨之事,更值得越罗关注。她问李定宸,“我瞧着,陛下被封驳了旨意,倒并不生气?” 李定宸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闻言便从袖子里掣出王霄的批条来递给她,“阿罗瞧瞧这个。” 越罗一看,也不由静默片刻,而后笑叹道,“不愧是王相,一手教导陛下长大,对陛下也知之甚深。” 这批条之中,王霄的态度也十分明确,他反对李定宸施恩武人,盖因他敏锐的从这封旨意之中,看出皇帝对武将的过分关注。在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之下,王霄自己身为文臣的代表,绝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出现。 能从一道旨意想到如此深远,将李定宸的打算看了个通透,果真不愧是王霄 第68章 巾帼之论 李定宸骨子里,是喜武胜过喜文的。而且虽然这一两年来,他的性情已经历练得沉稳了许多,但冲动的本性却并没有变化,只是多了一层遮掩罢了。 越罗更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那个御驾亲征的打算。 这一点,恐怕如今的朝臣之中,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了。毕竟少年时期的胡闹,在许多人想来,随着年纪渐长,性子定了,自然不会再提。但这些人之中,却不包括王霄。 他太知道李定宸是个什么性子,也就更能从他这份旨意之中,看出那些李定宸本来也没怎么掩饰的野望。 阻止的理由很多。 历朝历代,文臣能压制武将,无非是上位者需要如此罢了。 从政权稳固的角度而言,不论是武将手握大军容易功高震主滋生野心从而反叛,还是穷兵黩武势必耗空国库劳民伤财,都注定了一个王朝定鼎之后,就会考虑马放南山休养生息。对武人的压制,同样也就成了心照不宣的必然。 人心思安,大势所趋。但身为帝王,建功立业之心却总是难以熄灭的。如何平衡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既能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又能达成开疆拓土不世之功,就要看各人手段了。 很多皇帝只能想想而已,但这其中绝不包括李定宸。 他将批条放在一边,含笑道,“王相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但朕若能使国库丰盈,将四夷打服了,扬我国威,难道不是好事?千载一下,评定功劳时,这满朝文武,谁不沾光?” 越罗道,“丰盈国库,光靠马球赛,只怕不够。” “还有时间。”李定宸却并没有将这个困难看在眼里,“朕不着急。” 他还年轻,就是十年二十年,也等得起。 “陛下可真是……”越罗摇头失笑,已经明白了李定宸的意思。他不着急,不光是打仗的事,也包括眼前这一件。 成立皇帝的近卫队,名额只有区区十七人,那是多少人抢破头都想要的恩典?不是王霄一句不允就能含糊过去的。李定宸什么都不必做,自然有的是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跟他打擂台。 这就是为上位者、为君王者的精髓之道——制衡。而李定宸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了。只抛出一个诱饵,就让事情的走向朝着自己所需要的方向发展,也许连王霄都没有想到吧? 果然,消息一传出去,通政司那边弹劾王霄的奏折收到手软。到了王霄这个位置,被弹劾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哪天要是没有才奇怪。但这种规模,自王霄入阁以来,尚是第一次。 即使李定宸仍旧像之前那样,为了表示自己对阁臣的信任,将这些奏折一律留中,这股弹劾的热潮也没有降下去。 一开始还只是针对封驳奏折这件事,而后逐渐扩散到攻击王霄的人品,就连王党许多官员,也都被牵扯出来,最后更是演变成翻旧账,一时间群情激奋,好似以王霄为首的官员不是他们的同僚,而是罪大恶极之辈。 不过声势再大也只是看着热闹,真正要看的,还是王霄和李定宸的处置。 阁臣被弹劾,事情闹大了,王霄便依例上奏折自辨,然后称病闭门不出。这是很常见的处置手段,不常见的是,他的闭门,就是真的谁也不见,包括王党众多同样被牵连在其中的官员。 事实上,王霄的相府之中,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同僚了。细细算来,甚至还在宁王之乱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毕竟他做首相一日,门前就总是车水马龙,求见者不知凡几,而其中也总有些人能够得到接见,其中多了少了几个人,自然很少有人注意。尤其后来又发生了宁王之乱,避嫌也是有的。 直到此刻,许多人才恍然惊觉,原本铁板一块的王党,不知何时竟已分崩离析。 而李定宸的应对,也如同走正常程序,不断的下旨命王霄回朝理事,不必理会那些弹劾的奏折,仿佛仍旧是一对相知的君臣。 通常来说,这种奏折和圣旨的往来会持续三四次。皇帝是什么态度,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展露无疑,也就能让下面的人更好的知道该怎么做。 许多大臣都认为李定宸会抓住这个机会,让王霄远离朝堂,却没想到他竟真的三催四请,将王霄又请了出来。 越罗倒是看得很清楚。 朝臣跟皇帝的关系十分微妙,正如东风西风互相都想压制住对方。别看现在都是弹劾王霄的,李定宸若当真露出雄主之姿,要独揽朝政,这些人的态度又会立刻转变,倒向王霄那一边。 现在还远不是对王霄动手的时候。 反正王霄回朝之后,为了感谢皇恩浩荡,也就不好再拦着李定宸设立近卫队的要求。明旨一发下去,自然满朝欢喜,之前弹劾之事也就没人再提了。 这日越罗午睡醒来,便听见宫人来报,江太后驾到。 自从江太后跟李定宸母子冰释前嫌,对越罗这个儿媳妇便越发满意。皇帝那个性子,哪里能想得到那些细致之处?若非皇后劝着,他们的关系必定不会那么顺利就缓和下来。这些江太后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作为长辈不好道谢,只能更加对越罗好。 如此,婆媳之间的相处倒是十分和睦。之前越罗住在绿竹水榭时,江太后日日都要过去看看她,如今搬到太平宫,往来不那么方便,但隔三差五总要来一次,还总是命人送吃食送赏赐。 不过,今日江太后过来,却是为了一桩正事。 开年时为了给赵太后祈福,越罗将宫人内侍放了一批出去,其中大部分无处可去,都收归军服坊。其后戎戎来犯,王安率军前去增援,这后勤补给自是重中之重,军服坊也终于拿到了第一份订单。 这几个月,整个军服坊上下连轴转,就连江太后这个管事的也跟着忙了一阵。而成果也是丰厚的,他们赶制了上万套军服送出去,收入也着实不菲,除却供给各类人员,还能往内库交上几千两银子。 薛进会做事,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让江太后亲自来对越罗说。流程上银子已经交割清楚了,这边送来的只是账册。 越罗还真没顾得上这件事,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又惊又喜,“阿弥陀佛,之前把人放出去,最怕的就是安顿不下来,那倒不是恩典,是害人了。如今有了这个先例,往后索性引为定制,也算是皇家行善积福。” 江太后点头,“依我之见,索性也不必拘泥只要宫人内侍去做,民间许多孤儿乞丐,朝廷要收容也无力,若能将他们安置了,岂不又是一项善政?若能推而广之,则天下间人人皆可丰衣足食了。” “只是要做起来却难。”越罗笑道,“不过有母后看着,自然无碍。如今且先从京城做起罢。” 江太后感叹,“谁说不是?你把这一摊子事推给哀家,没奈何也只能接了。想着事关上千人的生计,哀家这心里都跟着发愁,唯有尽心竭力罢了。若是再多人,却怕管不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言语间分明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并不是真的做不来,不过是谦虚。 越罗看她神色间已经没有了从前那般沉郁,心里也跟着高兴。果然有了事情做,这精气神便大不相同了。她自然巴不得江太后忙起来,目光不要局限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婆媳母子之间自然就少了纷争。因此笑着道,“母后实在过谦了,从前听政时天下事都管得,何况如今?” 江太后谦虚了一阵,被越罗说得十分起兴,也就应下了继续负责此事,且十分雷厉风行的道,“如今西北报捷,朝廷要封赏将士,少不得又有生意要做。回头就在京中各处招人,先把事情做起来。” 夜里越罗对李定宸说起此事,让他交代下头的人配合军服坊行事,李定宸便笑着调侃道,“朕从前倒没发现,母后也有这般才能。世人总是小瞧女子,朕倒觉得她们只是少了几分机会。前朝则天皇帝在位时,重用女官,不也很好?” 越罗道,“陛下这话说得好听,但你能用女官么?” “只是世俗观念如此,女儿家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之训,要改也难。”李定宸叹息,“慢慢来便是。朕听闻江南一带,种桑养蚕多是女子操持,许多女子能以此自立,养活自身,因不愿受父母家族操控婚姻之事,索性立了女户。这样的风气,别处却是没有的。可见世俗观念,也因时因地而异。” 说着若有所思道,“阿罗这个军服坊就很有些意思。这些绣活儿还是女子更擅长,如今只是宫人,将来若能从民间招收人手,使女子也能做工养活家人,百姓家想来也不会想把女儿关起来,教什么三从四德。” 到那一日,这世间风气,也该为之一变了。 第69章 产期临近 军服坊往外贴了招人的布告,立刻就引得京城百姓议论纷纷。听闻是宫中太后和皇后两位娘娘的主意,都不由感慨皇恩浩荡。 不过寻常百姓也只看个热闹,便如大部分人家不愿好端端送女入宫侍奉,这军服坊才开了几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部分人都还在观望之中。倒是那些居于城隍庙、义庄和善堂之中,无家人可依的老人孩子和残疾之人,以及散落在京中各处的乞儿们,听说有免费的饭食可吃,便都纷纷来投。 然而几日之后,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这世间,有人因为养活不了自身才沦落至此,但也有人只是好吃懒做,不愿意付出劳动,只想吃现成的,才落到这个地步。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官府、富户、商行乃至道观寺院都会定期施粥饭,乞丐们的日子并不难过,如今要他们以劳动换取食物和报酬,自然是难如登天。 薛进虽然进宫早,但已经习惯了跟下头的人打交道,这点小滑头,在他的眼皮底下自然是耍弄不起来的。 军服坊本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不过几日功夫,这些人发现根本没有免费的饭吃,便闹起事来,被赶了出去。 偏偏他们脸皮厚,习惯了不劳而获,如今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被赶走之后,便四处散布留言,言辞凿凿说里头虐待人,他们是受不住了才逃出来的。 虽然薛进很快就贴了新的布告澄清此事,而京中百姓也大都明理,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消息传到宫中,江太后还是十分震怒。 说本朝后妃出身小户人家,那也只是跟高官显贵对比,实际上底层官员同样是士族的一部分,与平民百姓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江太后出嫁之前生活简单,交往的闺中姐妹身份也都相差仿佛,不一定识文断字,但大都贤淑明理。入宫之后,更是与底层民众彻底隔绝开来。 她眼中所见皆是美好景象,哪里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混的人? 越罗本来是不知道这事的,毕竟她身子越来越沉重,养胎要紧,江太后连宫务都接手过去了,不让人来打扰她。但她半生尊荣,实在不是能受得住委屈的人。虽然竭力压制,但面上还是不免露出几分端倪,被越罗察觉。 再一问,自然就知道了。 她先是有些吃惊,而后又不免感叹,有些人天生就应该沉沦在泥淖之中,你看他可怜,想拯救他,他还未必会领情。 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越罗便主动开解江太后,“母后不必为这种事动怒,军服坊只救可救之人,他们既然不愿意做工,把人赶出去也就是了。” “尊严”这两个字,不是人人都有的。 江太后这会儿其实已经不那么气了,听到越罗的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是哪一个嚼舌根的把这事告诉了你?”说着眼睛一瞪,让周围伺候的宫人内侍都不由低下头去。 越罗笑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看母后心情不快,找人问的。” 江太后收回视线,看向她,神色柔和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这些道理,哀家都理会得,并不是为了这个生气。只是一想起来,这样的人处处都有,便不免担忧。军服坊可以将他们赶出去,大秦却不能不承认这些子民。” 要拖着这些累赘,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太平安顺,何其难也!江太后从前只知道朝政繁杂,如今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越罗有些意外,笑着奉承道,“到底是母后心疼陛下,儿臣还没想到这里呢。” 这样说来,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江太后知道了李定宸的不易,想来以后政事上,她应该会更少插手干预。对李定宸而言,便是少了一重掣肘,不至于还要去收拾她好心弄出来的烂摊子。 朝廷里暂时没什么大事,后宫中更是一片和顺,越罗也就少操了许多心,能将精力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自从有孕一来,她身形圆润了许多。本来就是圆脸圆眼,如今索性整个人都圆了。天气一冷,身上多穿几件厚衣裳,根本瞧不出身段来。 越罗倒是有心控制一□□重,但李定宸和江太后都说能吃是福,尚食局和御膳房两班人马又相互攀比似的给她做好吃的,而且天气冷了也懒怠走动,孕中又容易困倦,吃了睡睡了吃,明明还在孝中,没什么大鱼大肉,她还是更胖了。 直到太医请平安脉时,有些担忧的表示孩子若是太大了,只怕不好生产,众人这才怕了,不再盯着她吃东西。 李定宸还特意每日空出一个时辰来,陪着她到后头的花园去闲逛。这也是太医的建议,多走动既能控制体重又能强身健体,以免生产时没有力气。 越罗至今还住在太平宫中,跟李定宸睡一张床。 大概是因为宫中没有别的嫔妃,又还在孝中不能择选淑女入宫,所以前朝后宫都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宫中留下的人本来就被筛过了几道,留下来的都是谨小慎微的人,太后又不主张,自然也没有宫女爬床的事发生。 但孕期到了后期,身体的负担越来越大,越罗的睡眠也受到影响。虽然容易困倦,但总是睡一小会儿就会醒,而且夜里容易口渴、频繁如厕……这动静,李定宸想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所以进入十月之后,越罗便主动提出让李定宸搬到书房去睡,或是自己搬回长安宫。毕竟他每日要批几大摞奏折,五更天就要起来上早朝,本来就很累了,没有充足的睡眠很难支持。 但被李定宸拒绝了。 他和越罗本来夫妻感情就很好,这又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此李定宸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和热情,越罗每次请太医,他都会尽量抽时间过来,抽不出空,事后也会宣太医前去询问,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过了五个月,孩子在肚子里会动了之后,他还每天都兴致勃勃的跟孩子打招呼,畅想孩子出生之后该如何教导。 正因为关注,他更知道越罗怀胎的不易,如今只剩最后一个多月,又岂会把她一个人抛下? 越罗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李定宸表明不会搬离之后,她还是高兴的。因为天气越来越冷,李定宸这个火炉在,她能睡得更好些。而且她夜里开始经常腿抽筋,李定宸会及时发现,替她揉开。 为此李定宸十分理直气壮的将早朝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为免朝臣们抗议,又将散衙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时辰。 后来他觉得这样更符合时令,索性决定将之作为定制,以端阳节和中元节为界限,这段时间内正常作息,而这段时间之外,则顺延一个时辰。不过这样的政令,若要推行全国,便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如今朝堂上还在试行和讨论阶段。 如今朝堂上也都习惯了李定宸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作风。因为等事情过去了再往回看,会发现其实他的每个决定都不是单独的,更并非心血来潮,其间草蛇灰线,只是当下难以看清。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一个意见就让整个朝堂重视起来,郑重讨论。 只有最敏锐的那部分臣子才会发现,小皇帝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正与日俱增。 不过,随着十一月逐渐临近,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投向了宫中。皇后即将临产,这一胎是中宫嫡出,若是皇子,长成之后必定会被立为皇储,稳固国本。若是皇女,虽然不至于能立刻动摇什么,但朝堂之上,只怕又有一番纷争。 进入十一月,越罗开始频繁间歇性腹痛。一开始有这种征兆时,整个皇宫都陷入慌乱之中,忙不迭的做各种安排,结果却只是虚惊一场。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每次都要做一样的准备,众人熟练之后,便显得有条不紊,也算是提前做了演练。 十一月初五,西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这种天气自然不适合出门,因此李定宸扶着越罗,在宫殿间慢慢的走动,顺便商量一些过年的琐事。因为是在屋里,宫人们也没有跟着,都在各自忙碌。 结果走了不到一刻钟,越罗便觉腹痛不止,身子一软,险些跌到地上。 幸而李定宸力气大,及时把人接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怎么样?又开始痛了?先缓一缓。” 这段时间越罗腹痛频繁发作,李定宸也算经验丰富,知道只要缓过去就可以了,所以他并没有急着把人送回去。谁知这一次腹痛却是越来越眼中,到最后越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 察觉到身下有羊水渗出,越罗紧紧掐住李定宸的胳膊,“怕是……要生了。” “要生了?”李定宸先是一呆,然后就是止不住的恐慌。 事前演练再多次,真正事到临头还是觉得不够。他弯腰打算将越罗抱起来,第一次竟险些脱了手。这下李定宸是真的吓住了,一时不敢动手,只能扬声叫人准备。直到整个太平宫都动起来,他才缓过那口气,抱起越罗送进产房。 第70章 白虹贯日 因为暴雨天气,各种安排和行动都受到了影响,幸而之前演练了不少次,所以虽然有些忙乱,但有张德、薛进及周姑姑安排着,倒也算是乱中有序,好歹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妥了。 太医来得极快,这一个月里,他是直接住在太平宫,防备着随时传唤,听到消息,便即刻赶来。 此时产房里还未完全布置停当,宫人们往来如织,李定宸则坐在床畔,握着越罗的手安抚她。太医上前请了脉,确定一切安好,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到一边待命。 不一时产婆和医女也来了,要请李定宸出去,她们好为越罗检查身体。 李定宸一摆手,命屋内闲杂人等退出,自己却是端坐不动,握着越罗的手也没有松开,“就这样看。” 众人不免有些迟疑,这样做按理来说是不合规矩的,但说这话的是皇帝,天下还有大得过他的规矩不成?唯二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太后那里只怕还没有得着消息,另一个却是躺在产床上。 周姑姑目视越罗,但越罗却是闭着眼,根本没有发现屋里的气氛变化。因为腹痛不止的缘故,她紧蹙着眉,脸色有些白,额头和鬓间的头发都微微散乱,显然是在竭力忍耐。 于是周姑姑也垂下了头,不说话。产婆和医女待要开口劝说,见状也有些踟蹰。倒是李定宸见她们不肯行动,终于转过头来,赏了一个眼神,“那些什么不吉的话就不必说了,朕的皇后为朕诞育皇嗣,岂有不吉的?朕就坐在这里,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忌讳。” 众人互相对视,也只得遵旨。 两位产婆先上前为越罗褪下外头的大衣裳,只留中衣,又将下面衬裤纱裙也解下来,以免待会儿影响生产,同时查看宫口打开的情况。 这样一来,越罗身上就十分单薄了。虽然这屋子李定宸早就督促着人整改过,装了火龙,此时烧得暖热,但他还是抬手给越罗盖上了一床被子,以免冻着她。 一位产婆低眉垂目的上前道,“回禀陛下,娘娘如今距离生产还有些时辰。” 李定宸“嗯”了一声,又问,“还要多久?” “这个说不好,各人不同,但约略还需一两个时辰。”另一人小心的回答。 李定宸闻言,不由皱起眉头。这么痛上两个时辰,要受多少折磨?这样想着,他就问出来了,“没办法快些?” “女子生产都是如此,虽然有催产的方子,但对母体伤害极大。不是……情况紧急,奴婢等是断不敢用的。”产婆说完,顿了顿,又道,“娘娘这是头胎,到底艰难些。” 李定宸下意识的握紧了越罗的手,满心焦灼。越罗察觉到他的动作,微微睁眼看向他,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忧。” “若是疼得厉害,就喊出来。”李定宸见她唇上没有一丝颜色,汗出如浆,不由越发怜惜。 产婆连忙纠正,“不可。娘娘还需攒着力气待会儿用,这会儿喊出来,待会儿只怕就没力气了。” 其实这些东西,李定宸之前问过不止一次,本该是牢记在心的,但这会儿关心则乱,哪里想得起这些?听了产婆的话,不由越发难受。之前只知期待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害怕。 生产如此艰难,也不知世间这许多女子,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将这话说给越罗听,越罗便微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陛下心怀天下,乃是我大秦亿兆黎民之福。百姓们若知晓陛下如此圣明,想来必然欢喜。” “你倒还有心情玩笑。”李定宸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又取了帕子替她擦去汗水,“我这心里跟打鼓似的,慌得很,根本停不下来。” 越罗侧了侧头,笑道,“闭着眼睛,倒觉得还好。再说,与陛下说说话,分分心,好似就没那么疼了。” 李定宸信以为真,连忙道,“那就继续说。” 先前两人本来在商量过年诸事,这会儿李定宸便又捡起来继续说。越罗闭着眼睛,疼痛让她的神思都有些恍惚,李定宸的声音响在耳畔,忽近忽远,其实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只这声音在,便觉得心下安然。 好几次她险些就这么睡过去,又被腹痛惊醒。这疼痛十分折磨人,发作起来时,简直恨不能用刀将腹部切下来,解除了这样的疼痛。幸而这是阵痛,中间多少有些喘息之机,习惯了之后,倒也勉强可以忍耐。 中间产婆数次走过来查看她的身体状况,越罗也只是隐约感知。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疼痛发作得也越发频繁,一阵紧似一阵,渐渐连喘息的时间都没了。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像是才走了一刻。越罗突然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睛,看着李定宸问,“陛下,什么时辰了……?” 李定宸自然不知道,还是一直守在旁边的周姑姑道,“回娘娘,现下是申时一刻。” 是越罗平常加餐的时间。 这会儿她自然是吃不下去的,但生产的流程越罗十分熟悉,知道这会儿不吃东西,就没有力气。因此便向李定宸道,“我饿了,让人上一碗汤面吧。” 因为东西都是齐备的,汤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没放别的,只卧了两个鸡蛋在里头。 越罗疼得筷子都拿不稳,是产婆把人扶起来靠坐着,李定宸端着碗喂下去的。勉强吃了大半碗,她就摆手吃不下了。 才将碗筷收拾下去,阵痛又发作起来。产婆看了一回,终于松了一口气,擦着汗道,“娘娘,宫口已经开了!”宫口打开,顺利的话小半个时辰孩子就能生下来。皇帝亲自在这里守着,她们心中也是惴惴不安,早了了差事才好。 两个产婆一个站在床头,将叠好的毛巾塞进越罗嘴里,让她咬着,又指挥着越罗吸气呼气,另一个站在床尾,扶着越罗的双腿打开,助她使力。 医女本该也在床头看护,但李定宸占了这个位置,就只能在一旁站着。 李定宸仍旧握着越罗的手——或者说,是越罗反过来抓着他,她没有留指甲,但手指还是掐进了他的肉里。但李定宸没有挣扎,因为这样,他就能够感受到越罗每一次放松和用力的节奏,仿佛自己也陪伴着她一起领受了那种痛苦。 ——虽然他所得的,不过万分之一。 越罗这会儿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那种身体一点点被撕裂的痛苦难以言表,但她还要继续用力,将之撕裂得更厉害些,让她的孩子从肚子里出来。 她咬着毛巾,好几次疼得眼前发黑,险些就这么晕死过去,但很快又因为疼痛醒了过来。 这种反反复复的酷刑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长到越罗已经麻木,甚至有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僵硬的按照产婆的指挥吸气呼气用力,而后,漫长得仿佛经历了一生之后,在某个瞬间,身体陡然一松,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突然放松,越罗浑身瘫软,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她艰难的睁了睁眼,想说话,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耳畔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然后是产婆喜悦的声音,“是个小皇子!” 越罗浑身一轻,彻底陷入了黑甜乡之中。 李定宸面上的喜色还未绽放,就陡然转成了惊恐。越罗掐着他的手一松,他便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跟着一空,有些慌乱的站起来,“太医,快来看看皇后!” 医女连忙上前查看,诊脉,然后松了一口气,“回陛下的话,是累极了晕过去了。” 产婆那里也已经将胎盘取出,而后不知用了多少棉布,堪堪将血止住,连汗都来不及擦,连忙回禀,“血也止住了!” 接下来自然是忙乱的收拾,要给刚出生的孩子擦洗,要给越罗换被褥,换衣裳,要将屋子里的各种痕迹清理干净……但这些跟李定宸无关,他重新坐下来,轻轻握住越罗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低声道,“阿罗,你吓着我了。” 直到产婆将洗干净包好的孩子抱过来,李定宸才回神,小心翼翼的伸手将孩子接过,那一股被之前的慌乱压下去的,为人父的喜悦才又重新冒了头。 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大声道,“今日宫中有喜,全都有赏!” 众人自是谢恩不迭。正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喧哗之声,李定宸不由皱眉,扬声问,“吵闹什么?” 来回话的却是李元,他站在门外,声音里也带着激动和喜悦,“陛下,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天上还有彩虹!可不是皇子殿下得上苍庇佑,生而有异?” 李定宸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狂风暴雨已经止息了。他将手中的孩子放在越罗枕畔,开门出去。 风停雨息,金灿灿的太阳划破云层,洒下万丈光辉。被雨水打湿的宫殿和花草树木将阳光反复折射,满目生辉。李定宸一抬头,便见一弯虹桥跨越大半个天空,太阳正落在它斗拱最高处,被其贯穿。 皇子出世,天现异象,万民共见。 第71章 大吉之兆 暴雨方过,空气中都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庭院里积了水,老仆手指笤帚,弓着腰在扫水。被雨水浸润清洗过的青石板地面显得十分干净,院子里那株腊梅已经打了花苞,在阳光映照下越发显得娇嫩。 王霄立在门廊前,负手遥望天边的彩虹。 “学士,这样大的一条龙吸水,只怕京城都能看见。”扫完了院子的老仆走回来,立在王霄身后,出生感叹。 王霄道,“何止京城?只怕京畿一带,皆可望见。” “那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老仆问。 彩虹在民间又称“龙吸水”“杠吃水”,在某些地区,人们认为雨后出现彩虹是因为龙吃掉了当地雨水,因此会像天狗食月时一样,敲击锅碗,试图吓走它。 不过这老仆在王霄府上多年,而王霄作为主家十分和善,时常为他答疑解惑,偶尔兴致来了,甚至会主动给他讲一些事,因此他虽然不读书识字,但见识却并不低,知道这只是一种天象,跟龙没什么关系。 可是天象,对于皇家,对于朝廷命官而言,却并不能简单的将之当做天象来看待。 在帝王强势、政权稳固的时候,这些天象自然代表不了什么。可是老仆心里隐约知道,自家学士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跟龙椅上的那位虽然有师徒之谊,但关系却并不亲近。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王霄笑了一下,正要回答,便听得外间一阵喧闹,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而后一位奴仆匆匆的跑进了院子里,高声道,“相公,有中官来传圣上口谕!” 王霄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边。这暴雨才刚刚停歇,宫里就来了人,会是为什么? 不过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扬声道,“快请。” 来相府传旨的人正是李元,待得摆了香案,众人齐聚,他才在北面站了,肃容道,“圣谕:皇后今日生产,喜获麟儿,与诸卿同乐。” 王霄听见这份口谕,不由微微一愣,心下有些荒唐之感。只听“诸卿”二字,就知道有这份荣宠的不止自己,皇帝一高兴,只怕朝中重臣之家都派了人。 什么时候皇帝派自己身边亲信往大臣家中,只是为了传这等闲话了?真如同儿戏一般。 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被圣谕的内容所吸引。皇子诞生,也的确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好事。这一两年来的纷纷扰扰,想来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略一沉吟,便笑着拱手道,“今日龙行有雨,原来应在真龙降世。难怪后来又有白虹贯日、神龙吸水,乃是大吉之兆啊!臣王霄恭贺陛下皇子降生,江山后继有人!” 这话说得吉利,又联系到了之前的天象,听得李元喜上眉梢,“果然是王先生才有这份见地,陛下方才还说,明儿要宣钦天监卜算呢。依王先生所言,自是大吉之兆,无需再卜。” …… 李元回来时,李定宸正跟越罗说话。 其实越罗这一遭生产,耗费了不少元气,这会儿仍旧觉得疲惫,只是身体不适,也就睡得不□□稳,很快就醒过来了。李定宸正在给孩子喂水,夫妻两个就凑在一处看那眼睛都还没睁开的臭小子。 其实刚出生的孩子大都又黑又皱,长开之前并不好看。不过这两人既是生身父母,除了最初第一眼时有些惊讶,也就不在意这些了,守着孩子看了半晌,竟也挑出了不少优点。 正说着,李元就回来了。李定宸隔着屏风听了他的禀报,哼笑道,“到底是王先生,他若是愿意,这话便能说得十分悦耳,听得人身心俱畅。” 可惜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李定宸这么多年也没得过他几句好话。 所以总有些不服气。 越罗关心的却是他说的内容,“有王先生这一句话,这天现异象的事也算是有定论了。”一个刚出生的普通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神异,但有这句话在,那他就是得上天庇佑的有福之人,至少不会再有旁的流言作祟。 其实对孩子而言,这种寄托和期待是有些沉重的。但他作为嫡长子,本就注定了从出生开始就备受关注,即便没有异象也不会变化。如此,这异象于他反而是一种保护了。 须臾往其他重臣府上传旨的人也回来了,带回来了各种各样的祝贺。李定宸听得十分满足,一腔慈父心肠无处发泄,便命人将几部辞典都拿了过来,慢慢的翻书挑选皇子的名字。 其实越罗怀孕期间,这书他就已经不知道翻过多少次了,还特意将自己觉得好的都抄下来,写了满满一页纸。然而此刻再看,又觉得都不好,索性再挑。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李定宸别的事情都没干,只在孩子哭的时候分过去几分注意力,还亲自把了一次尿,其他时候都在专心致志的翻辞典,然而选择困难症发作,最后也没挑到合心意的字。 最后只能将自己挑出来的两页纸交给李元,“明日就送去礼部和钦天监卜算择吉。” 这样应该能删掉大半,然后再让皇后挑一个。 交亥时时越罗又醒了一次,这回瞧着精神就好多了,只是脸上还是没有血色,须得慢慢补回来。李定宸让人送了膳食过来,陪着她用。 越罗见他端了碗,就皱眉问,“陛下还没用膳?” “用过了,陪你再吃一点。”李定宸含笑道。 越罗不由抿唇微笑。虽然孩子身边安排了两个乳母,不需要她这个做母亲的喂养,月子里不需要一味的吃那少油少盐又下奶的汤水,但毕竟是女子补身子的东西,不合李定宸的口味。 不过他孕中就时常陪着越罗吃饭,两人都已经习惯了。反正这些东西吃了未必有好处,但却肯定没有坏处,既是他自己的意思,越罗便点头道,“也好。好教陛下知道,这天下女子生养孩子的苦处,也知道太后娘娘的一片用心。” “我看你们才像是亲母女,彼此都想着呢。”李定宸打趣道。 越罗微微一愣,问,“太后娘娘来过了?” 李定宸点头,“来过了,见你睡着,只说不必惊扰,看了孩子就回去了。说是明日再来。” 这几个月里,婆媳相处融洽,越罗也没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含笑道,“那就明日再说话。”又问李定宸,“宁德伯府派人去了?” “这是自然,张德亲自去的。来回话的时候你睡着,殿中省那边儿还有许多折子没批呢,我就让他先去了。”李定宸旷工得十分理直气壮,道,“夫人明日就进宫,朕特许她在宫中住几日,照看一下你。至于其他人,只怕得等出月子才能见。” 其他人不是外男就是未成亲的大姑娘,即便是在民间,生孩子的喜事也没他们什么事,全由妇人们操持。 说了两句话,越罗又没精神了,一顿饭没吃完便开始困倦,最后草草吃了几口,便命人收拾了躺下。李定宸见状心中暗悔,她现在就该养着,这些劳神的事情就该离得远远的。这样想着,就出门低声吩咐周姑姑,这一个月里,有什么事先往自己这里报,别惊扰了皇后。 交代完,他回到屋里,在静室之中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不由打了个呵欠,也有些困了。 让人送了水,洗漱之后,李定宸就躺在了越罗身边。这动静惊醒了越罗,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看到是李定宸,便又安心的睡了过去。又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惊醒过来,伸手去推他,“陛下怎么在这里睡了?” 因为天气冷,怕搬来搬去反而着凉,所以就直接将产房收拾出来,让她在这里坐月子。正好这边埋了地龙,烧起火来满室暖热,倒比别处要好些。 但这毕竟是产房,生产的时候李定宸陪着也就罢了,坐月子按理是该分房的,那规矩大的人家,连面都不能见,非得熬过一个月。 李定宸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怎么不能在这里睡?睡吧,别想了。” 越罗想了想,觉得他破例已经不少,也不差这一次,便也不理会,闭眼睡了过去。 结果第二日,就让两位亲娘看见了。 越罗生产之后体虚,需要大量的睡眠。李定宸同样担惊受怕了一天,后来又一直惊喜交加,情绪紧绷着,放松下来之后,也十分疲惫,陷入了深眠之中。 哪知江太后和宁德伯夫人两位当娘的心里不放心小夫妻,怕他们头一回做父母有不周到之处,天一亮就赶过来,结果反把李定宸给堵在了屋里。这下就算想遮掩,也没办法了。 李定宸倒是无所谓,大大方方的打了招呼之后,就离开了。虽然今日辍朝,但折子还是要批的。再说,皇子诞生,朝中也还有颁赏、大赦等仪制需要商定,接下来又是洗三、满月,百日礼,这些都完了,还得祭告太庙,全都要开始准备起来。 留下越罗一个人面对两位面色各异的母亲,心中叫苦。 第72章 一声惊雷 江太后和宁德伯夫人虽然是亲家,但这天家的亲戚与别家不同,讲的是君臣之份,因此两人着实没什么往来,只在各种大典上见过面,私下里话都没说过。 这会儿两人端坐在殿中,没人面前一盏香茶,陷入了迷之沉默。 宁德侯夫人心里是又惊又喜又怕又慌。 喜的是皇帝与女儿琴瑟和鸣,如今又有了小皇子,在宫中地位稳固。惊的是皇帝对女儿如此亲近,竟连太后面前也不避讳。慌的是事情还吧诶太后撞破了,怕的是婆媳之间生了嫌隙。 其实要说起来呢,就算是帝后,至高至尊,那也是夫妻,私底下相处大可不必总遵循国礼。宁德侯夫人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可当着婆婆的面,总该收敛些。哪个当娘的愿意儿子被媳妇笼络了去呢?即使她贵为太后。 这会儿江太后沉着脸不说话,她这心里就更担忧了。 其实江太后是在尴尬。 她早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靠谱,但怎么办?打不得骂不得,也就懒得管他了。好歹越罗看着他,面子上过得去就是。 结果呢?这媳妇还在月子里,身体虚弱没工夫看着他,他当着着丈母娘的面也半点都不知道避讳! 让外头知道皇帝这般荒唐,还有什么好话? 两人都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寂静,直到越罗那边儿换好了衣裳,收拾完毕,让人来请她们进去,气氛才变得好了一些。其实按理该是越罗出去见人,但她在月子里,这会儿床都不能下,也只能事急从权。 宁德侯夫人一进屋,见女儿身上穿着厚衣裳,盖着锦被,头上带着兔毛抹额,看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算好,正靠在床头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眼圈儿立刻就红了。 好歹强压着情绪行了礼,江太后先开口寒暄了两句,跟着奶娘到旁边的小间里看孩子去了,她才往前凑了凑,低声道,“娘娘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 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哽咽。她又连忙住了声,缓了缓情绪,才慢慢道,“你一向心有成算,我这当娘的也没什么可嘱咐的,只望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越罗点点头,道,“皇上说特许母亲留在宫中小住几日,也看看我和孩子。母亲且莫伤怀,咱们有话也可以慢慢说。” 宁德侯夫人慢慢点头,情绪也彻底平复下来了,然后才仔细询问越罗生产时的情形。 这个越罗说不上来,都是小福和周姑姑在一旁补充。好在不算凶险,宁德侯夫人也就慢慢放下了心,看着她的脸色道,“娘娘脸上没什么血色,还是喝补汤最好。你从前就最爱喝我熬的汤,待会儿我去厨房瞧瞧,让人照着做了来。” 她没说自己动手的话,宫里规矩大,帝后入口的东西不是谁都能碰的,送上来还要让尝菜的内侍先吃一口。 那边江太后抱着孩子,喜欢得不愿意放手。 刚出生的小孩子是一天一个样,昨儿还皱皱巴巴的,今日皮肤就展开了,也没那么黑,只是浑身还是通红的。眼睛也睁开了,又圆又大,像两粒黑葡萄,只是眼神雾蒙蒙的,不甚清明。 看着就让人心里软和。 直到孩子饿了要吃的,她才恋恋不舍的把人交给奶娘。出来之后还问越罗,“陛下可说看取什么名字?” “还说呢,”越罗一脸无奈,“取了两张纸的名字,决定不下,先送到礼部和钦天监去择吉了,想来是要从剩下的里头挑。” “这叫什么事?”江太后立刻皱眉。 她脸上的神色太明显了,偏偏又不愿意主动开口,看得越罗好笑,她道,“不过大名倒也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了。这乳名,却还是该母后来取。” 江太后顿时意动,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舍得推辞,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他是这个月里生的,不如就叫冬生。” 皇家的孩子,即使“贱名好养活”,也不能真的太贱。民间称十一月为冬月,所以这个月里出生的孩子,叫冬生、冬妹、冬哥、冬儿的都是常有的。宁德侯夫人闻言就在一旁道,“冬生好,又简单又上口。” “那就叫冬生。”越罗点头,转身吩咐周姑姑道,“三岁之前,身边伺候的人也都这么叫。” 这年头小孩子生下来难得立得住,即便是皇宫里也不例外。让人这么叫着,也是取个意思。三岁之后,基本上就稳当了。可以开蒙识字,这个名字就不好再叫。 也不知道是不是取好了名字,冬生是个非常壮实的小家伙。 洗三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动着小胳膊去抓自己看到的东西了,也识逗,你对他说话,对他笑,亲他,他都会给反应。 于是这孩子迅速成为了整个后宫的中心,就是宫人们往来时看见了,都要多驻足看一会儿。可惜的是天气冷,越罗不敢让人把他抱出去,最多在廊下站一会儿就得回来。 冬生满月这一天,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定宸对冬日大雪压垮房屋这件事非常关注,因此一入冬就传令让各地检修房屋。所以这场雪虽然大,但倒是没出什么问题。今年因为军服坊收人,京里连乞丐都没几个,也没有冻死人的消息。 所以进了腊月,整个西京城都进入了过年的氛围之中,就连朝中官员也不免松散几分。人人都巴望着快到小年,好放假回家过年。 然而就在这一片祥和之中,仿佛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出了一件大事。 马球赛上人群失控,发生了十分严重的踩踏事件。 因为近了年关,京中大部分铺子都关门歇业,众人空闲的时间自然更多,所以往城郊去看马球赛的人也就更多了。只要不在里头买吃食,花一个铜板就能进去消磨一天,大部分人都负担得起。 随着马球赛的发展,赛场这边,也早不是越罗和李定宸之前看到的那样简陋。年初赵太后孝期里,因为禁了球赛,那边索性就将所有的木质看台都拆了,修建成砖石的,十分结实。还特意开辟了一块地方给入场的小贩们支摊子。 又在上面搭了顶棚,能遮阳挡雨。——最开始天气不好,马球赛是不开的,后来越来越热闹,民间也成立了各种队伍,自行比赛,要预约场地不容易,也就不挑剔了。别说下雨,下刀子也照样继续,倒是十分考验球技。 这是球场内部,外头从城门口到马球场这一条路上都渐次修建起了屋舍,开着各种酒楼茶舍和铺子。又有一班杂耍艺人见这里人多,索性搬到这边来。据说连勾栏院也有几家搬过来了。 人越聚越多,十分兴旺,所以这里如今已经是京中纨绔闲汉们聚会的最好去处。 但人太多,就难以管理了,即使这里每天都有军伍巡逻,管得十分紧,但到底还是出事了。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会儿还说不清楚。但总之事情十分严重,光是如今确定的伤者就有几十人,只怕还死了人。收到这个消息,所有正等着过年的官员都不由苦了脸。 得,谁也别想轻松了。 越罗刚出月子,因为是冬天,李定宸还是不让她出去吹风,让多养一阵。怕她闲得慌,这几日索性将奏折搬到她这边来批,两人偶尔说说话,逗逗孩子,十分融洽。 这个消息甚至没来得及写成奏折,是薛进亲自过来禀报的。也是他今日去了军服坊,就顺便在城里转了转,要回来时,却收到了这个消息,便急忙来报。 李定宸惊得险些画花了一本奏折,连忙搁了笔,起身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具体情形还不清楚,奴婢已经着人去打探了。想来西京府那边很快也会送来消息。”还有那些消息灵通的朝臣们,估计也该进宫来商议这件事了。 李定宸点点头,命他有消息再报,这才坐回去,慢慢整理起奏折,借由这个动作平复自己的心绪。 “陛下觉得这是意外还是人为?”越罗问。 李定宸皱眉,“赛场上人太多了,变故来得太快,恐怕就是身处其中的人,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那种情况下,大部分人未必愿意踩踏,但身不由己,后面的挤着前面的,一不小心就会酿成悲剧。 所以即使是人为的,也查不出来了。 就算是人为,如今也只能当做意外来应对。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事情究竟如何发生,而是如何处置此事、安抚民众。天子脚下发生了这种事,民心不稳,皇帝就是在宫里也睡不安枕。 第73章 一派胡言 等待重臣们入宫商议时,李定宸便着人宣旨,从京营调兵前往球场维持秩序,清点伤亡人数。同时谕令西京府尽快查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又着京师守备衙门加紧巡逻,避免后续可能产生的更多混乱。 各人领命而去,李定宸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叹道,“这是不愿让朕过个安稳的年啊!” 站在他身后的张德低下头去,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其实别说陛下疑心,就是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意外。 马球场人是多,但安全问题一向抓得很严。整个场地被划分成很多小的片区,搭了棚子,留出了足够宽的道路,入场和出场时还有士兵专门引导。因为秩序井然,开了一年多也只出过钱袋丢了这种小事。 偏偏这会儿就出事了,还真是不让人好好过年的意思。 这一年可谓是多事之秋,从开年赵太后没了,之后一桩桩一件件,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张德是经历过宣宗驾崩新皇登基的,那一年的感觉,便与如今有些相似,然而他却觉得,此刻这种风雨欲来之感,比那时还要吓人。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直到如今,少年天子才终于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朝堂动荡,这才引得什么牛鬼蛇神都跟着跑出来了。 不过在张德看来,这倒不是坏事。 这种风波,是每个皇帝都不可避免要经历的。只有如此,皇权才会真正稳固。 史书上记载,某朝某代,皇帝为了替自己才能平庸的儿子铺平这条至尊之路,在天下定鼎之后,便杀了几乎所有功臣,说是要为儿子除去杖上之刺,以免持之扎手。结果如何? 只有自己熬过了这段时间,脱胎换骨,才算是个合格的君王。 而朝堂和天下,方可迎来一段不短的平稳发展期。 他将自己这番见解一说,李定宸笑着点头赞同,“张总管入宫多年,累经三朝,才说得出这样的道理。”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不容易,而坐上这至尊之位,自然也需要不断磨砺。 眼光放长远些,倒也不觉得眼前之事烦人了。正好几位大臣进了宫,李定宸便也收敛起心虚,与他们商量起来。 西京府那边紧赶慢赶,已经将伤亡人数统计上来了。 死五人,伤七十三人。 这个数字让朝堂诸公面色凝重。冷兵器时代,即便是一场小规模战争,死伤人数也不过如此。然而盛世之中,天子脚下,却出了这样重大的事故。 而事情的起因也很快查了出来,据说是因为几个人之间起了龃龉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周围的人有打算劝说的,有向看热闹的,都被吸引了过来。人越聚越多,把这一片的路都堵了。偏巧正赶上一场球赛结束散场,许多人急着离开,又不知道这里正堵着,最后就酿成了悲剧。 至于最初时究竟是为什么争执起来的,这就说不好了,因为争执的那三人,都在死者名单之上,已经说不出话了。 听旁观者说,好像是吵着吵着就动了手,三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周围的人去拉。结果正巧后头挤了过来,看热闹的人身不由己的往前走,被地上的人一绊就跟着倒下了,然后一个连一个,形成了踩踏事件。不但这三人殒命,还有两个帮忙扶人的也无辜惨死。 这可真是死无对证,李定宸心头的疑惑更重。 但在群臣面前,他没有露出来,只是道,“诸公且看,此事该如何收场?” 安抚是肯定的,毕竟出了这种事故,京城肯定会有一阵人心浮动,若是处置不当,只怕后续的影响会十分恶劣。然而这件事,归根结底只能算作意外,便没有事主,受害者家属的一腔愤怒之情,便只会对着朝廷。可朝廷不该也不能承担责任,否则将来就没完没了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第一个开口。第一个开口的人,无疑就定下了这场小朝会的基调,这件事情,他们却都不愿意承担。 最后还是王霄上前道,“回禀陛下,既然是发生在马球赛场上,此事还当户部署理,由马球赛相关人员与死伤者家属商议处理。” 虽说这种意外跟球场其实也没关系,但事情发生在这里,人家又是来看球赛,花钱买了票进来的,马球场少不得要负起责任来。至少死伤者须得给一笔赔偿。至于怎么赔偿,就需要慢慢磋商了。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才忽然想起来,这马球赛虽然是陛下倡议的,但早就已经归到户部名下,算是国家所有。 他们不愿意开口,本来也是怕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贸然开口反而让陛下不喜。这会儿听了王霄的话,一个个都站出来赞同。就是户部尚书,也当仁不让的拱手道,“臣回头就去安排。” 事情暂且就是这样处置,后续如何,却要看谈判的结果。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真正需要这些人聚集在这里的,是另一个问题,“陛下,这马球赛可要暂停?” 虽说球场那边也很无辜,但毕竟人命关天,出了这种事,这个节骨眼上继续举办不太合适。京城百姓这会儿正是惊弓之鸟,很多人都不会再去看马球赛,生意只怕十分冷清。而且它毕竟归属朝廷名下,对朝廷的名声也有影响。若是让百姓对朝廷心生不满,反而不美。 但这些官员也不敢说停办马球赛的话。 一来这是皇帝首倡,而且一向十分关注,这次说起来又是无妄之灾,非要让关了,这不是跟皇帝对着干吗?二来,去年单是西京马球赛,就给朝廷添了几千两银子的进项。四京加起来有将近五万两。尤其是北京一带,因民风彪悍,人人都会骑马,马球赛规模更大,收益也多。而南京人口稠密,虽然不尚武,但却更舍得花钱看热闹,同样进项颇丰。 这还是因为今年大部分的收益都投入进了组织球赛、修建球场上。而且毕竟刚开始尝试,规模也没有完全发展起来,往后只会更多。 按照户部的计算,两三年内,这份收入便能增加到十万两。 整个大秦一年的岁入,最高时也只有一千万两。那已经是世宗朝的旧事了,这二三十年来,每年能收到的不过七八百万两,而这其中大概有六七成要用作军费,养着九边近百万将士。这是绝对不能节省的。 余下要支付官员俸禄、拨给各地使用,真正能够留在国库的,一成都不到。 而朝廷不管要做什么事,开销都是从这里出的。七八十万两银子听起来很多,但偌大个朝廷,要办的事情那么多,还要养着数量越来越多的皇室宗亲和封了爵位的勋戚,根本不够。 就说朝中这些官署,本是前朝留下来的。自从太-祖年间修葺之后,百五十年来只修整过两次。很多衙门看起来都寒酸得很,就连阁老们理政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皇帝靡费,也经常从国库里掏钱花,什么封禅、修建宫室皇陵都少不得出钱。 多了这十万两银子的进项,户部就宽绰多了。 而在座的各位,都是能从中得益的人,也知道这好处,因此根本说不出停办马球赛的话来。 说起来,这也是李定宸的先见之明。如果当初马球赛归入内库,是自己的私产,这会儿只怕朝臣们要撞柱子犯言直谏,要皇帝别为了逸乐之事罔顾人命了。 而现在,即便是提议暂停,也立刻就有官员出声反对,“此事本是无妄之灾,一出事就暂停,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正是,若是这会儿停了,说不得会有人以为是心虚,反倒不妥。” 其实只要人多,这种踩踏事件总会出现。不说别的,就是每年上元灯姐,因为出门赏灯的百姓太多,就总会出一点事故。但也没有见哪一年百姓们因为会出事就不出门的。 所以最后商定的结果,是要求球场那边加紧巡逻,实在不行就再从京营调人轮值,务必要保证安全。此外,如今球场只有两个门,难免拥挤,不如多开几扇门,方便进出。这样也可以分散人流。 然而在小朝会已经做出决议之后,第二日的早朝上,却有一干低级官员联名上奏,要求李定宸下旨停办马球赛。 连理由都跟他想的差不多,无非是劳民伤财,却只为逸乐之事,有失教化百姓之道,也失了皇家的体面。毕竟外面人人都知道马球赛是皇帝倡议的,如今死了人,名声不好听。 李定宸简直要气笑了,“一派胡言!依你们的说法,若是你家里有一亩田,有人在里头跌死了,你也要为了名声不好听,把这田丢荒了?” 更别提那死了的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碰死在自家地里的。 而通常这种事,只有一个目的。 才这么想着,就听见一位官员上前道,“马球赛本就是与民争利之事,有失体统。若不能停了,不如交给民间筹办。也免得出了什么事,都要牵扯到朝廷和陛下。” 果然如此。李定宸哼了一声,面如寒霜道,“朕听闻,民间有看中了别人家的风水之地,就一头碰死在那里,赚一个墓穴的事。朕倒是不知,如今是谁看中了这马球赛,要用这种阴损招数来骗,还请得动朕这么多的臣子替他说项?” 他目光冰冷的盯着那位出声的官员,“你来告诉朕,若是将马球赛交给民间来办,又该让谁来总领此事呢?” 第74章 千秋万代 寒冬腊月,虽然李定宸一向不苛刻,殿内也点了几个火盆,但毕竟地方太大,四处的门又都开着,即便那么多人待在一起,也还是觉得手脚冰凉。 然而此刻,对上李定宸的视线,这位官员额头上一直在往外冒汗,整个人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回答。 他当然不敢,毕竟这会儿从他嘴里说出来谁的名字,便是李定宸什么都不做,对方也该以死谢罪了。 李定宸当然也不是非要他回答,不过是为了立威。见他在自己的逼视中跪了下来,口称自己思虑不周翻了错误,这才移开视线,“连这样的小事都想不清楚,只怕做了官也是糊涂虫。这样的臣子,朕不敢用。” 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这人的政治前程。 那官员彻底软倒在地,还想开口求饶,但想到李定宸冰冷的视线,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最后他颓丧的低下头,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 李定宸却没有当场发作的意思,抬了抬下巴道,“入列吧。”至于之后除官的过程,自然有他的上司和吏部过问,却不需要在这金銮殿上仔细议论。 那官员不由愣住,就是其他人心中也暗暗纳罕。 李定宸的脾气又急又烈,多数时候想到什么,那必然要当场弄出个所以然来,绝没有忍耐的道理。这官员已经恶了他,又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动不得,这会儿叫人拖下去,连求情的都不会有,但他居然没有这么做。 见众人面色古怪,李定宸自然不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看了众人一眼,站起身负手道,“他有失当之处,自然有上官和有司依照规定处置。朕虽然年轻,比不得先代英烈,却也不是一一己私心好恶用人者,诸卿切记。” 朝臣们还能说什么,只能恭恭敬敬的应下来,同时还要恭维他,“陛下圣明!” 谁能想到,不知不觉之间,那个性情暴烈的小皇帝,竟也有了这样的城府呢? 许多官员经过这件事,像是又重新认识了他,意识到皇位上坐着的,并不是能随意糊弄的少年人,而是一位真正的君王。这个发现让他们心下凛然,面上的态度自然越发恭敬。 李定宸见无人反驳,这才又道,“出了这种意外,朕与诸卿皆十分心痛。但若有人想借机生事,朕也同样不会姑息!马球赛一向是户部督办,如今出了事,自然也交由户部去查明。之后抚恤安民之事,也当具折上奏。待商量妥当,就张贴出去,让京城百姓都知晓。”顿了顿,见没人开口,又道,“若无人有异议,就照此办理吧。” 自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站出来反对,户部官员出列应下此事,暂且将这个问题揭了过去。 下了朝,李定宸自觉今日的处置十分恰当,心下自然生出几分自傲。他本来是迫不及待的想跟越罗分享一下,让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有了为君的威严,然而这种事自然是不好在越罗勉强自夸的,不说十分令人羞耻,说服力也不那么强。 到谨身殿休息更衣时,他不由有些踌躇。 张德见状,便上前问,“皇爷,可是要回太平宫?” 小皇子才刚满月,身上还有一些生产时造成的红色未褪,但脸已经长开了,身体也十分壮实,小胳膊小腿砸到人的时候还有些疼,十分讨人喜欢。如今陛下已经习惯了一下朝就先回去看看皇后和皇子,然后再到前头来批折子。 李定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皇后在做什么?” “马上就过年了,怕是正忙着。”张德道。 坐了一个月的月子,虽然有太后娘娘看着,但宫务到底累积了好些,须得一一处置。大年下本来就是最忙的时候,两相叠加,出了月子之后,越罗便一直很忙。 李定宸点点头,看着他道,“那你先去报个信。” 张德微微一愣,然后才点头应是。李定宸对他这个反应不满意,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朕让你先去给皇后报个信,听明白了吗?” 这句话自然是听明白了的。但张德知道,皇帝既然特特重复了一遍,那这话就不能当做表面上这么听。必然是陛下的意思,他还未尽数领悟。所以他没有立刻应下,而是低头思索。 皇后娘娘与皇爷一起住在太平宫,日常同起同卧,亲密非常,这份恩宠,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二人之间的相处,叫张德来说,不像帝后,倒更似民间夫妻。因而皇爷平日里进出,也不过是叫人吩咐一声,从来不讲这些君臣之礼。今日偏要费这个功夫,却是为何? 张德心下隐约摸到了一点儿门道,他心下纳罕,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悄悄擦了一把汗,低头道,“奴婢听明白了,这就去报信,若是娘娘问起前朝的事来,必定知无不言。” 就是皇后不问,也要主动找机会说出来。 其实不就是想在娘娘面前显摆一下自己么,何至于如此小心? 于是到了太平宫,皇后才问起前头早朝几时散的,他便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早朝上的事都说了一遍,而后道,“陛下那里有一点事绊住了,让老奴先来禀报一声,以免娘娘挂心。” 越罗脸上带着笑意,点头道,“张总管辛苦,跟着丫头们下去喝一盏茶,暖暖身子吧。” 她比张德更快的领悟到了李定宸的意思。 皇帝大了,知道要面子了,偏又还有一点小孩子心性,想听人夸他。这么一来,可不就显得别扭了?还要用这种方式变着法儿的提醒自己,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么想着,越罗不由摇头一笑,见儿子躺在旁边的暖炕上,蹬着小腿笑得一脸欢实,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上点了点,低声道,“儿子,你爹有时候瞧着真没比你大多少!” 像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还是期盼着父母夸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李定宸回来的时候,越罗才刚拿到今年内侍省这边打的宫钱。这些都是要颁赏给朝臣和命妇们的,虽说年年都要打,形制也差不多,但总要出点新意。所以今年越罗叫他们打了新的模子,这会儿正在验看。 一张炕桌上满了几十枚各式宫钱,都是金银铜打造,看上去亮晶晶的。 冬生在一旁眼睛发亮,侧过身来紧盯着,看得眼都不眨,还一直伸手试图去抓。可惜离得太远,他自己又坐不起来,急得一直蹬腿。 李定宸将儿子抱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的怀里,倒是方便了他。冬生终于抓到了一枚,捏得紧紧地,就要往嘴里塞。 不过他的胳膊太短,身上穿着的衣裳却太厚,小胳膊圆滚滚的,根本折不回来,试了好几次还是没能够到嘴边。李定宸本来见他拿了宫钱要吃,还有些担忧,低头看到这一幕,顿时大笑不止。 越罗任由他折腾儿子,飞快的将手里的册子翻完,又对了桌上的宫钱,见都没错,便合上册子,点头让宫人将东西都收了下去。 等上了茶水点心,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屋里只剩下一家三口,她才笑着往大枕头上一靠,笑眯眯的对李定宸道,“我听下头的人说,陛下今日好威风。” 李定宸立刻脸红了。 偏还要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摆手道,“不算什么。只是这些官员们做事竟是半点遮掩都没有,打量谁是傻子呢?” “大概是这十几年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越罗道,“不过有陛下在,往后他们也该绷紧了皮,事事小心谨慎了。” “本就该是如此。”李定宸捏着儿子小小的软软的手,作势要咬,吓得冬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躲开都忘了。他见状立刻又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冬生也跟着笑。 等笑够了,才道,“朕从前总不明白,皇帝究竟该怎么做。如今有了你和冬生,倒渐渐明白了一些。大秦这万里江山,说到底是由一个个小家组成的。在每个小家内部,所求的无非是安稳度日。便是民间说‘老婆儿子热炕头’的话了。话虽老,却有理。可惜这道理,许多官员还不懂呢,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越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里却含着无限的温柔与赞叹,看向李定宸,“能做到陛下所说的,便已是了不得的功德了。这道理若这样好懂,岂不人人都是陛下了?” 李定宸对上她的视线,脸色更红,然而心底的信念却渐渐坚定起来,“这话倒也不错。皇帝治理天下,想来就是要将这道理教给他们知道。朕比之先代贤君,还差得远。” “陛下还年轻,总有赶上的时候。”越罗立刻道。 这么配合,简直让李定宸心里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没喝酒,却像是有些醉了,神色柔和下来,“阿罗对朕的期待这么高,朕也绝不会让你失望。” 都说夫荣妻贵,他若是能成为一代明君,后人但凡提起他来,总少不得也要提到她的名字。 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第75章 游刃有余 大抵是因为李定宸在朝堂上发了脾气,马球赛的事没有再出幺蛾子。家属接受了抚恤之后,事情就揭过去了。 马球场那边正在紧锣密鼓的拆出新的门。原本这里只有前后两扇门,如今考虑到人多拥挤,索性一口气增加到八扇。如此虽然要放更多的精神在安全防护上,但对分流人群却是大有好处。 因为工程并不困难,赶在过年前就弄完了。 如李定宸所想,马球赛继续举办,仍旧观者如云,看不出来冷落萧条。 西京城上百万人口,这球场虽然几经扩建,也不过能容纳数千人,亲身经历过那场灾难,受到影响的人毕竟是少数。他们不来,自然还有别人来。 而且朝廷张贴的皇榜,球场这边新开的门,都说明这件事已经解决,没必要揪着不放。 在这样的情况下,西京城中很快恢复了年节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过年前没什么大事,李定宸是比较清闲的,唯一要操心的,就是给诸多大臣的赏格和节礼。因为这些年来朝堂一贯奉行节俭,所以实际上就算是皇家的赏赐,也并不贵重,多半都是依循旧例,最多是花样上翻新一下。 虽然谁都不指望这些东西过年,但谁多谁少,谁有谁没有,这些都是圣心的表现,因此还是需要仔细斟酌。 最受关注的,自然还是王霄。 说来也奇怪,人人都觉得他跟皇帝早该水火不容了,然而皇帝那里,但凡有什么事,却从来没有漏下过这位首相,给足了三朝老臣的体面,竟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比如宫里年宴上的菜色,李定宸吃着其中一道软烂的菜适合上了年纪的人,便命人往王霄家中送了一盘。 年节时赐给大臣御膳,而且就是从自己的桌上撤下去的,是皇帝表示恩宠的一种方式。所以这一晚,菜一盘一盘往外送,但凡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基本都得了。但王霄一人独得五盘,却是风头无俩。 就连越罗也对他的这种做法有些不解,等回了太平宫,便忍不住问,“王相的事,陛下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当然不认为李定宸和王霄仍旧君臣相得,两人之间的矛盾迟早会爆发,而且绝不会拖太久。正因如此,她才更对李定宸这般礼遇王霄感到不解。小皇帝虽然已经学会了忍耐,但不是什么事都能忍得下的。 李定宸道,“朕什么也没想。在公他是首相,朝堂上因为理念不同而起纷争,再正常不过。但在私,他毕竟教导过朕,而且兢兢业业倾囊相授,并不因为对朕不满意就敷衍了事。” 越是接触朝政,了解的东西越多,李定宸就越是佩服王霄。 人都有私心,但这个人却好像没有。他那些疾言厉色的教导,李定宸从前听不进去,如今品味出其中好处,倒是渐渐念起他的好来了。 所以他没想什么,不过是王霄在位一日,李定宸便也予他一日首相的体面与尊严。 这一点,与政事不相干。 越罗闻言,便一直看着他笑。笑得李定宸十分不自在,索性直接问她,“怎么,阿罗觉得朕这样处置不妥当?” “不,很妥当。”越罗摇头。 就是太妥当了,所以她心里不免有些感叹。从天泰七年她入宫待选,到现在也不过三年时间。但这三年里,李定宸的成长却非常迅速,现在的他稳重大方,跟三年前比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她心里对李定宸最后那一点担忧,都尽数消退了。如今的他极有分寸,遇上事情不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来,而是深思熟虑。这就已经够了,至于他直率暴烈,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比较起来倒不算什么缺点了,反倒令人觉得他这个人更可亲可爱。 即便是做皇帝,也不是非要每个人都变成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能够在政事上游刃有余,同时保留自己的性格,自然是再好不过。 所以越罗才笑。 李定宸却非要问个所以然不可,越罗被他缠不过,只得开口道,“如今对陛下来说,这帝王之位,应该不再是束缚了吧?” “这么久之前的事,阿罗怎么还记着?”李定宸也想起自己从前跟越罗说起这个话题。那时只以为是这个位置束缚了自己,所以满心不情愿,总想着要跟其他人对着干。如今想来,的确是天真得令人发笑。 越罗含笑道,“我记性好得很,莫说是一年两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也还是会牢牢记住的。” “那可不得了。”李定宸装作吓一跳的模样,“如此说来,朕竟是不能惹阿罗不快了,否则你岂不是要记一辈子的仇?” “自然。陛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着呢。不但这辈子记得,下辈子也不敢忘了。”越罗玩笑道。 李定宸靠过去捉住了她的手,“那下辈子阿罗岂不是还要嫁给朕?” “怎么陛下还想娶谁?”越罗根本不否认,眉头微微一挑,目光灼灼的盯着李定宸,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名字来,便立刻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既然阿罗对朕如此一片痴心,朕自然也不敢辜负。”李定宸却并不怕,低声笑着凑了过来。 两人说话时一向不留人在屋里伺候,这会儿安静得很,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越罗斜靠在软榻上,李定宸从上方伏下身来,正好压着她不能借力,只能睁眼看着他的脸不断靠近,双唇相贴。 自从越罗有孕,又是在赵太后孝期之中,两人已经很久未曾亲密过了。李定宸本是十八九岁最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守得住,但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越罗在月子养得很好,看起来比怀孕之前更白皙丰满些,越发让李定宸心猿意马。 如今过了年,也算是孝期过去。虽然李定宸说要守三年孝,但满一年之后,便只需着素服,不必忌荤腥,夫妻敦伦之事也不禁,当然最好是不要弄出孩子,省得面上不好看。 当然,刚生完一个孩子,李定宸本就没打算短时间内再让越罗生产。 前几日太医诊了脉,确定越罗的身体已经好全了,可以承宠,李定宸便有些急不可耐。偏偏身边放着个孩子,两不管做什么都不合适。亏得今日孩子被抱去了永和宫,才让他抓着了空隙。 两人之前刚开了荤没多久,就赶上孝期,夫妻亲密的日子不多。又间隔了那么久,此刻坦诚相待,彼此都觉得十分新鲜刺激。 越罗孕后的身子更加敏感,简直轻轻一碰就能出水。那种脸红心跳,迫切的期待跟对方融为一体的感觉,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令人沉醉迷乱。所以这一晚两人闹得有些过,在炕上弄了几回,又被抱到床上继续压着索取。 等到云散雨收,宫人们进来收拾的时候,看到满是狼藉的暖炕,都不由羞红了脸。 晚上太荒唐,自然就睡得很沉。 元日有大朝会,李定宸难得没有按时起床,李元只能硬着头皮进来叫人。这还是李定宸已经将冬日的朝会时间往后延了一个时辰,否则只怕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但即使只睡了一会儿,李定宸仍旧显得精神奕奕,就算大冷天要接受朝拜,又要率领群臣祭祀太庙,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只是过程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甚至差点走神没听清礼部官员的要求。 从前李定宸对皇后的喜欢,更多的是心意相通、心情相合,就像是志同道合的同伴和友人,亲而不密。即使之前有过肌肤相亲,但或许是体会的时间太短,倏忽而逝,所以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此刻,李定宸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迷恋越罗的身体。什么思想心意,跟鲜活动人、如花朵般将开未开的少妇年轻的身体比起来,就显得毫无冲击力。 情当然是有的,但这样热烈直白的欲,却更对李定宸的胃口。 幸而新年无事,即便这对终于开窍了的小夫妻对床笫之事生出了无限的热情,也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与磨合,让彼此相处得更加融洽。 江太后隐约从宫人那里听说了两句,便主动将冬生留在了永和宫作伴,算是为二人大开方便之门。 在这样的滋润下,越罗便如一株吸足了水分和营养的牡丹花,逐渐盛放,明艳娉婷。夫妻两个同起同卧,同吃同睡,又有无数的话题可说,感情自然越发亲密,外人竟是插不进去。 幸而两人还记得已经为人父母,最初的荒唐过去之后,对冬生这边的照料并未疏忽。 而这位帝王家的嫡长子,直到满了三个月,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这一辈,是风字辈。这个字夹在名字中间不好听,所以最后李定宸为儿子定下的,是单字名:李飒。英姿飒爽的飒,希望他能继承父亲的豪迈英勇,不惧任何阻碍与困难。 第76章 武备松弛 过了正月,回京述职磨堪的官员都陆续返回,而近卫队的军官们也总算都进了宫。 李定宸在校场上见了人,就先让他们演练了一回,然后忍不住皱眉。 其中出色的的确十分出色,就是比之李定宸之前很看重的楚不凡和陈庆,也不逊色。但能做到这样的,几乎都是来自九边。而从大秦其他各路选送过来的将官,表现就十分差强人意了。 其实李定宸本来没有给下马威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们的素质如何。但即便他早就料到四海升平的大环境下军队难免会懈怠,这个结果也无论如何没法令人满意。 这就是每年花费大半岁入供养的军队! 当下面对这个结果,李定宸没有做任何评价,让他们各自散了,命下头的人安置,然后就直接回了太平宫。 自有小内侍先一步跑回来给越罗送信,所以李定宸一回来就宣布要整治军队,她也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道,“陛下有这样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只怕不易。” 太平时期,军队的弊病只会越来越重。而且军中等级森严,既然出了问题,那就是从上到下都有问题。要改革,就势必会动摇很多人的利益。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出事。万一引得进队哗变甚至直接反叛,后果十分严重。 李定宸已经成长了许多,自然也能想到此处,他哼了一声,“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任不管。” 有个词叫姑息养奸。如果因为麻烦就不管,只会纵容得对方的胆子更大。早晚有一日这大秦的军队从根子上烂了,到时候这天下还能如今日这般稳当吗? 如果他不知道,还可以置之不理,既然看见了,李定宸就绝不容许这种事情继续发生。 而且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确不易,但这世上哪件事又容易了?即使他贵为皇帝,要做事也总有许多掣肘。但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不去做事,那就成昏君了。 更不提李定宸自己始终没有熄了那一颗征战天下的心。钱粮可以筹备,但带着这种军队出征,只怕会成为千古笑话。 “陛下打算怎么做?”越罗问。 “换防。” 如今的军队,驻守在一个地方之后,士兵也好,将领也好,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话就会一直留在这里。因为没有仗打,武将很难升迁。这就很容易形成地方势力,而在自己的地盘上,军队怎么样,就是少数人说了算。吃空饷甚至倒卖军械,都不过一句话的事。 如今定期让他们换到别处驻防,不在自己的地方,许多事操作起来不方便,也就会收敛一些。 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阻止各种弊病继续恶化。 “倒也是个法子,但陛下有没有想过,军队出行所耗费的物资从哪里来?”越罗问。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队从一个地方换防到另一地,路上所耗费的粮草,该从何处来?朝廷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而若要让他们在附近就食,则很有可能侵扰民众,惹出更多麻烦来。 这个问题不解决,单是内阁那边就不可能赞同李定宸心血来潮的提议。 李定宸有点儿明白前朝那些皇帝为什么总爱往军中派内侍去做监军了。这军队里究竟是什么情形,全凭他们一张嘴说,皇帝很难得知。让内侍充当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能将宫中的内侍都散出去,往各地巡查,想来也没人敢随意糊弄了。 在越罗面前,李定宸也没多想,就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可惜太-祖立国之后,便不许这般用内侍。”留在京城里,即便中常侍号称“内相”,那也要看皇帝的脸色过日子,可以节制。放出去会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也亏得是这样,来宝这些年大权在握,也没闹出太大的事情。 越罗闻言微笑道,“陛下这样说,就是当局者迷了。” “怎么说?” “何必要用宦官节制武将?这朝中不是正有现成的人选吗?”越罗道,“自古文武对立,朝中这些文官,对打压武人这种事,想必会十分积极。” 李定宸一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只想着他们会做朕的掣肘,却忘了文武对立。”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御史台那些御史整日风闻奏事,惯会挑刺,所奏者十件里也没有一件要紧的。倒不如打发出京去,叫他们发挥所长,给各地驻军挑挑刺。” 越罗闻言暗笑不已。 李定宸这么不喜欢御史,盖因每天送上来的那一摞奏折之中,只怕有三四成都是劝谏他的内容。他本来就是受不得约束的性子,虽然可以当做看不见,但到底让人气闷。如今能把人打发了,倒也算是一举多得。 不过,要让朝臣同意将御史派遣下去,只怕也有得磨。 然而事实证明,越罗着实小看了李定宸。这两年里,他在种种君臣斗争之中,也积累起了相当丰富的经验。要说应对如今朝中这些大臣,也算是很有心得。 所以他没有自己提出这件事,而是在早朝的时候大发雷霆,指出近卫队选送上来的军官毫无才干,可见天下武备松弛。而天下事都由朝廷掌管,出了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责无旁贷! 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果然让一部分朝臣惶恐起来。而后李定宸又责令他们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解决这个问题。 轻轻松松就将锅甩给了朝臣。 如今该忧愁的就是他们而非自己了。 也不是没人看出问题所在。皇帝这种扣帽子的做法看起来吓人,但正所谓法不责众,人人都有责任,那就是大家都没有责任.只要将这件事拖着,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但一来文官没必要为了武将出头,二来朝臣之中本也不是一块铁板,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反对李定宸,自然也有人支持他。 于是局势一转,又成了两帮朝臣对立,李定宸自己则脱身出来,处于超然地位。 现在,就不是他这个皇帝要不要整顿军备了,而是朝廷要不要这么做。如果军队真的出了问题,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争论处只在于究竟如何处置、如何整顿。 毕竟李定宸和越罗担忧的问题,也正是朝廷所担忧的。军队拥有强大的战斗力,而如今这种制度,将领对自己手下的士兵拥有绝对掌控,一个不慎出了变故,谁也承受不起。 最后还是次相颜锦泉站出来,认为应当先派人前往各地巡查,弄清楚个路驻军的情况,再决定改如何处置。 于是李定宸就将这件事交给了他来办,并且表示御史台那么多人,他们负责的又是纠察之事,正适合完成这项任务,令御史中丞刘诚全力配合。 之后颜锦泉几次面圣,将整个巡查计划进行了完善。按照他的说法,为了避免有所疏漏,或者一部分派出去的御史把持不住自己,最好是多查个几遍,互相补充,这样最把稳。李定宸也都准了。 人撒出去之后,朝堂上就陷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气氛之中。 这么大的动静,稍微敏锐一些的官员,都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有多复杂。 而随着一封封奏折被送入京城,李定宸和内阁诸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是御史们没有查出东西,而是查出来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按照这个结果,整个大秦数百万军队,至少有一半需要整顿。 就是什么都不怕的李定宸,看到这个数据也有些心慌。 这种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真的开始整顿,会有多大的影响谁都说不好。 就像是一株已经被虫蛀坏了大半的庄稼,单是将蛀虫找出来杀死是没有用的,必须要将坏的地方切掉。然而切了之后,这株只剩下一半的庄稼很有可能直接死掉。 李定宸将几位重臣召来议事,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对着这份资料默默无言的静坐到了深夜,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一晚李定宸难得没有回后面去歇息,而是在书房里通宵枯坐。 他再一次意识到,先辈们交到自己肩上的,这副叫做“天下”的担子,究竟有多沉重。 是破釜沉舟,不论结果如何都咬牙将烂肉都除去,还是继续忍耐,保持着表面的完整,这需要他来做出选择。 因为要带孩子,越罗倒是一早就睡了,但李定宸没回来,她就睡得不安稳,夜里惊醒数次。每次派宫人去打探,回来都说,“陛下还在前头,书房的灯亮着。” 她知道,李定宸正在面临着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想清楚所有的问题。 但越罗在温暖的房间里呆坐片刻,最终还是披上衣裳,开门走了出去。 第77章 春夜醉酒 已经入了春,但夜里的风还凉得很。越罗加了衣裳,倒不觉得冷,被晚风一吹,反而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她没有带太多人,没没提灯,悄无声息的融入夜色之中,穿过院子往前面去。 中庭寂寂,月色分明。 走过中间这一段路时,越罗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气息。她站住了脚步,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福,“这是什么香?”这一阵为朝堂上的事焦头烂额,宫中百花开放,她却根本没来得及在意。 “是鸡舌香,娘娘。”小福道,“前儿奴婢还听尚药局的姑姑们说,等花期快过的时候,秉了娘娘,将之采下来制香药。” 鸡舌香就是丁香,既是名贵香料,又是一味中药。因为含之可使口气芬芳,故名鸡舌香。因是从海外舶来,大秦境内种植较少,故而越发珍贵。太平宫中这一株,是世宗年间所种,长得高大茂密,开花时芬芳四溢,整座宫殿都能闻到。 越罗在这株花树下站了片刻,脚步一转,走向了另一条路。 小福知道她原是要去前头见李定宸,闻言有些诧异,不知何故改了主意。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越罗听见脚步声,才转回头来吩咐她,“我记得去年春天酿过了百花酒,你回去让人启出一坛,再备上几样下酒菜送来。” 太平宫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却景致殊异,布局精细,堪称移步换景。越罗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路边摆放着的数条大小不一的青石。这些石头摆在花树之下,按照八卦中的乾卦排布,本是装饰,但也可供人小憩。 越罗脚步一停,立刻有人送上软垫铺在青石上。她坐下来,才出声吩咐小喜,“你去前头给张总管传个话。” 小喜答应着去了,其他人纷纷退到远处树木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越罗一个人。 小福的动作很快,不一时就领着人送了酒菜上来,又点了两盏羊角灯,将气氛营造得十分温馨。而张德听了小喜报信,知道皇后在院子里赏月,自然立刻就报给了李定宸知晓。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李定宸听说越罗还没睡,便也暂且放下了心事,起身往外走。 越罗本来是想跟李定宸商量一下眼前的事,然而才此刻风清月明,花香四溢,她却忽然不想说了。因此李定宸过来之后,她也只是开口招呼了一句,而后两人对坐共饮,谁也没有说话,都暂且将心事搁下,享受着这一时片刻的安宁。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喝完了。 虽然谁都没说话,开始时心情也并不顺畅,但大抵因为有了伴,又是在这样的春夜之中,喝着酒也不觉得闷。 宫中的东西做得精细,分量通常都不多。这百花酒也是用两斤的小坛子装了,泥封后埋进地下的。越罗酒量不高,喝完之后已经是醺醺然沉醉于中了。李定宸倒是还保持着一份清明,但整个人也都因为酒液给身体带来的轻微麻痹感放松了许多。 他是不爱风月的,这会儿也忍不住对着月亮吟了好几首诗,颇觉兴致大发。而越罗已经趴在青石上,昏昏欲睡了。 在周围人的劝说下,李定宸到底顾念越罗的身体,闹了一会儿,便命人收拾了,带着越罗回宫休息。 躺在床上,他还不忘吩咐张德明日罢朝。 心上最后一份记挂也散了,李定宸安安心心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昨晚临睡前灌了一碗醒酒汤,倒并不觉得头疼难受,只是身上一股懒意,像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 越罗早已起床,正在外间忙碌着。李定宸影影绰绰的听见她跟别人说话。虽然内容听不分明,但却能够从中清楚的分辨出越罗的声音。 屋里没人伺候,也没人知道他已经醒了。李定宸躺在床上没急着起身,思绪纷纷扬扬,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难以捉摸。这张床上铺了十几层各种材质的褥子,十分柔软,他整个人陷在其中,被鸭绒的被子裹着,暖得又生出了倦意。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 朝臣们都以为李定宸是因为对军备糜烂这件事太伤心失望,所以才免了早朝,因此并不惊讶。由王霄领着百官对着空空的御座行礼之后,便都散了去。 而被他们误会的李定宸,直在床上躺到人有三急的时候,才不得不起身到后头去出恭。这样一来,免不得惊动前面的人,消息一个传一个,很快就到了越罗的耳朵里。 这会儿宫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越罗正在带着冬生玩,听说李定宸醒了,就让人去摆饭。 李定宸净了面洗了手出来,就见越罗在玩他们的儿子。 ——是真的玩,如今冬生翻身已经十分麻利了,所以越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儿子放在床上看着他翻,快要翻过去的时候,就伸手拨一下让他又重新躺下来。见儿子受惊一般伸着手脚瞪大眼睛,她就自己扶着腰笑得肚子痛。 亏得冬生脾气好,还以为越罗是在跟他玩儿,虽然每次都被打断,但还是坚持不懈的一直翻,可谓是用生命在娱乐他娘亲。 李定宸看了一会儿,虽然也觉得好笑,但还是忍不住出生斥道,“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陛下来了?”越罗眉眼含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得李定宸心软极了,根本提不起跟她计较的心思。那原本要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念头,立刻被忘到了爪哇国。 何况越罗又解释,“这样多动一下,可以锻炼孩子胳膊腿和腰部的力量,早点坐起来。” 说来也怪,她才这么说着,冬生也不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一手扶着小床的围栏,艰难的坐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家爹娘,然后似乎也发现了这个视角有些新奇,不由咧嘴一笑。 越罗正在对李定宸道,“都说三翻六坐八爬,咱们冬生才不到五个月就能坐起来了,可不都是锻炼的结果?” 李定宸抽了抽嘴角,见傻小子还在笑,正要说话,便看见冬生嘴里一点白色的光泽一闪。他微微一愣,凑过去问,“你给孩子吃了什么?” 越罗有些不解,“什么?”冬生至今都是母乳喂养,四个奶娘轮班,也根本不担心奶水不够。 李定宸已经抬着儿子的下巴让他张嘴了,小孩子身上一股奶香味,身体处处都是软乎乎的,叫人跟着心软。他放轻了动作,连掰带哄,才让冬生张开了嘴,凑过去仔细一看,不由又惊又喜,“阿罗,儿子长牙了!” 养孩子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看着他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能叫做父母的欣喜不已。 长出第一颗牙,对冬生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时刻。想到此事还是李定宸先发现,越罗不由暗暗懊恼,她这个当娘的才是朝夕相处照看孩子的那个,竟也没察觉。 不过,小孩子长牙,就意味着可以添加一些辅食了。 为着这个,这一顿饭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吃完,整个过程充满了各种慌乱和欢声笑语。直到吃完饭到前面去批折子时,李定宸面上也还带着笑。 中途路过昨晚跟越罗一起喝酒赏月的地方时,他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张德,“在这边搭个架子,种些便宜观赏的藤蔓植物。”以后可以时常跟阿罗一起过来坐坐。 张德应了,询问道,“这藤蔓植物,是要开花的,还是不开花的?” “自然是会开花的。” “会开花的藤蔓,各家园子里常种的便是蔷薇和朱藤,蔷薇娇艳,朱藤开起来却十分热烈,皇爷瞧着哪个好些?”张德又问。 李定宸闻言,毫不犹豫做了决定,“就要朱藤。” 张德一步意外,这花的品格更似皇后一些,陛下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他道,“正好趁着春天还没过种下去,紫藤萝要三五年才能开花,不过明年就该是绿叶满架了。” 在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在耳朵里的李元不由心生佩服。要不怎么张总管一出山就得了皇爷和娘娘的信重,倚为臂助呢?不愧是在宫中沉浮几十年的老人,主子问什么就能答什么,不管什么事都应对得妥妥帖帖,不用他用谁? 他们这些内侍,身在宫中,学习的环境已经比民间好了许多。但一种花栽下去几年能开这种冷僻的知识,恐怕没几个人会记在心上。 这份能耐,自己还有得学。 而李定宸在嘱咐完了这件事之后,就没有再说话,到了前头,便让张德派人去请诸位重臣过来议事。 这会儿还是坐衙的时辰,内阁和六部距离太平宫又都不远,很快人就来齐了。李定宸让人赐了座,一开口便扔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朕要裁军。” 刚刚坐稳的几位部阁官员险些立刻跳起来。 第78章 朕要裁军 《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孙子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战争对国家和社会的重要影响,历朝历代已经用种种事例说得很明白了。所以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军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即使掌管朝堂运行的文官轻视打压武将,但大秦每年岁入有六七成都用于养军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还只是承平年代,一旦打起仗来,投入只会更多,情况最严重时甚至可能翻倍。 由此也可以直观的看出军队的存在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所以李定宸表现出来重武轻文的倾向,虽然不得王霄的赞同,却颇有一部分朝臣认为没有问题。所以他之前以武备松弛为理由,要求彻查天下军队,同时进行整改,这要求内阁也通过了。 但也正因为这件事太重要,所以究竟该怎么处理,才一直争执不下。 而现在,问题还没解决,李定宸却忽然神来一笔,说要裁军,让诸位重臣如何不震惊? 饶是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这位陛下行事,他们却始终还是摸不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这样突然的扔下一个炸-弹,让所有人都吓一跳。 亏得这些朝中高官都没有心疾,否则早晚被他吓出个好歹来。 按理说,身为臣子,看到陛下如此任性,就该开口劝谏了。但李定宸行事从来出人预料,但却每每能自圆其说,被他锻炼了那么长时间,这些朝臣也多少懂得了一点门道,于是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打算先弄明白他的想法。 王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派往各地的御史尚未回来。”所以您也别总想一出是一出,好歹先把这前一件事解决了。 李定宸摆手,“没回来正好,就叫他们留在当地宣旨。” 这是……不查了?几位重臣面面相觑,都被这刚升起来的念头给惊住了。其中一部分皱眉担忧,另一部分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要说军队糜烂成了这个样子,朝中什么都没察觉,那是不可能的。 朝廷是一棵大树,盘根错节,非常复杂。军队那边之所以能一手遮天,正是因为部阁高官之中有人为他们掩饰和撑腰。 这一回也是因为李定宸把动静闹得太大,而且看着竟是要对整个大秦的军队一起下手,阵势太吓人,下面的人反而没有遮掩,老老实实让御史查出来了。反正这么大的问题,就算对朝廷来说也十分棘手,一时必然难以处置。 但现在看来,皇帝有改注意的意思? “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最后是次相颜锦泉站出来问。 这种只有重臣参加的小朝会并没有那么正式,李定宸没有换大朝服,面前的桌上还搁着备用的茶水点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盏,用茶盖撇了一下浮沫,轻轻啜饮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就以现在查出来的这些东西来看,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众人沉默。 他们心里当然想过这个问题,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说出来,因为说了一旦被采纳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 所以他们都在等皇帝的决定。 李定宸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这样问,并不指望真的得到回答,因此面对这种沉默,也只轻轻哼笑了一声,盯着茶盏,神色淡淡地道,“朝廷这一回动静那么大,要说下头的军队没有听到风声,恐怕谁也不信。” 他的脸色陡然沉下来,如同寒冰深渊、暴雨将至,“但他们不惮于被朕知晓!” 有恃无恐!这就是各地驻军的现状。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大了,朝廷如果真的想处置,那么大秦一半的兵马都会陷入混乱之中,这是朝廷无法承担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朝廷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之后,非但不能动他们,还要反过来给他们补窟窿。 当然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但眼下总算敷衍过去了,往后的局势如何,谁知道呢? 但李定宸却不打算按照他们的所想来进行。 军队里留下这样巨大的一个隐患,他这个当皇帝的绝对睡不安寝。因为这股力量只要联合起来,就有本事把这天下换一个模样,莫说是废立君王,万一被人煽动,就是让这天下换一个姓都不无可能。 他绝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见他们均低着头,十分恭顺的模样,才随手将杯子往茶碟之中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后道,“还是先来说说裁军的事。” 虽然颜锦泉的那个问题仿佛被李定宸忽略了,但朝臣们已经从他这一番话之中听出他决心之坚定,所以这一次没人反对,甚至还有人拱手道,“臣等愿闻其详。” “着各地驻军,报上相应裁撤之后所保留的数目,由各地巡查御史监察。”这句话李定宸说得很慢,语气也落得很重,“往后各地的驻军数目,便以今次报备为准。” 他说完之后略略停顿,似乎在等众人反应,片刻后又道,“另外,以后每年天元节,调一路驻军入京,演习庆贺。” 王霄是第一个听明白的,他抬起头来,看向端坐在上首的年轻帝王。 其实以臣子的身份,这样在御前抬头,直视天颜,是非常不符合礼仪的,让御史中丞看到,只怕明日又有弹劾的奏折送上来。但此刻,王霄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他那样平静的、直白的注视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了他。 而后又在其他人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之际,慢慢低下头去,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这短短一瞬的对视。 几位大臣反应过来之后,殿内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与议论声。 李定宸说得简略含糊,但他们都听明白了。 其实还是在解决天下军备糜烂之事。 让各地驻军自己上报保留的人数,也就相当于是给了他们一次机会,愿意对此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既往不咎。同时也相当于让他们主动将自己吃了多少空饷,军中实际上还剩下多少人这些情况汇报上来。 简直可以说是釜底抽薪之计,令人不得不叹服。 本来是一件无解之事,李定宸却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绝妙的解决方式。他将选择权交出去,看似朝廷忍气吞声,但却牢牢把握住了主动权:这个决定对各地驻军而言,是诱惑和风险并存的,势必会将隐隐有联合态势的各地驻军重新分化。 如果他们选择服从朝廷的命令,就等于将自己的罪证拱手送上,要承担秋后算账的风险。若拒绝朝廷的命令,或者谎报人数,往后被查出来,那朝廷也就有了处理他们的理由。并且处置了后面这一批人,同样是对选择正确者的警示与告诫。 再加上每年召一路军队入京演习,庆贺天子诞辰的决定,可以说将后患也解除了。——到了京城,军队究竟有多少人自是一目了然。而想要以老弱病残充人数的做法也不可能奏效。 而且,入京演习同样也是对各地驻军的一种保证,既然还有后续,那么秋后算账的可能就降到了最低。何况整个大秦除了四京之外,分为十三路,这入京演习且得慢慢排,就是秋后算账也没那么快。 可以说,小皇帝是自己退了一步,从而将整件事情都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几位重臣被召集过来时,本以为因此事而辍朝的小皇帝必定暴怒不已,谁能想到短短时间内他已经想到了解决之法?也不知道这半天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开了窍。 李定宸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让他们讨论,等到殿内的声音低下去,才开口问,“诸卿以为如何?” 这些大臣还能说什么?只能心悦诚服的说一句,“陛下圣明!” “那就着翰林院拟旨吧。”李定宸道,“此事交由内阁处置,想来诸卿不会让朕失望。” 这最后一句敲打,又让心里有鬼的那几位凛然。 他们暗地里那些事情,小皇帝未必都知道,但猜到京中有人里应外合是必然的。这个时候,就算想做什么,也必须要三思而行,十分谨慎。与其费这个功夫,倒不如配合小皇帝,主动把这一页揭过去。 不过……刚刚那一瞬间,他们被皇帝的气势一压,几乎有回到世宗朝、面对的是那位一世雄主的错觉。 从殿里退出来,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失去了谈论的兴致,默然回衙当差去了。 回内阁的三个人之中,王霄走在最前面,杜卓华作为王党紧跟他的脚步,而颜锦泉也十分自觉的落在了最后,远远的跟着。 杜卓华回头看了一眼,见颜锦泉离得远,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才低声对王霄道,“王相,陛下自大婚之后,数次对朝事插手,动的都是军队啊!” 不论是一开始手笔青涩的练兵和弄马球比赛,还是现在的近卫队,裁军,处处都着落在军队上。 这固然是因为文臣这边有王霄压着,插手的机会太少,但皇帝表现出来的这种倾向,还是让跟王霄理念一致,不希望皇帝过分重视武事的杜卓华十分忧心。 不怕小皇帝是用这种方式巩固自己的皇权,就怕他还想着打仗! 第79章 这是资敌 小皇帝的心意,王霄自是比旁人都看得清楚。 这种内心的忧切,他虽然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杜卓华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臂助,彼此之间政见相同,自然也更能领会他的想法。见王霄不说话,便道,“陛下年幼,难免喜威势、重武力,咱们身为臣子,该多劝谏才是。” “圣心独断,岂容置喙?”王霄终于开了口,却是慢腾腾的说出了这八个字。 杜卓华眉头一跳,正要细问,然而内阁官署已在眼前,而本来远远缀在二人身后的颜锦泉,也已经快步赶了上来。见此情形,他也只得作罢,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接下来内阁要忙着往各地发明旨,晓谕裁军之事,忙得脚不沾地。而三位阁老虽然都有各自的房间,但总有负责整理各种文书的书记官、通政司的官员和殿中省的内侍进出,根本不是说话的地方,杜卓华满心的想法,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等散了衙,王霄又是第一个离开的。杜卓华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人影。想上门求见,可到了他这个身份,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与其他重臣的交往更要时刻注意避嫌。在衙中说两句话还无碍,跑去登门拜访王霄,那明日京中必定遍传此事。 再说,杜卓华虽是王党,可到了他这个地位,自重脸面,也不愿再做众人眼中的“攀附”之事。 何况他听下头的人禀报,王相闭门谢客已久,不管是真心如此还是做给皇帝看,只怕都不会轻易破例,去了也只会吃闭门羹。 这么一想,也只能歇了念头,自己召了几个幕僚和亲信,在书房里商议至半夜。 小皇帝这种势头,自然是要遏制的,不过究竟要怎么做,从哪里入手,还要不将自己牵扯进来,杜卓华就有些头疼了。 虽然下面的人各有心思,但在裁军之事处理完毕之前,却都不会有什么异动。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朝廷虽然陷入忙碌之中,气氛却始终平稳,就连底层的官员和文书们都能察觉到,朝中气氛不似之前那般紧绷了。 有路可以走,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孤注一掷去冒险。所以虽然对小皇帝到底有几分诚意十分怀疑,但各路反馈回来的,却基本上都是好消息。大部分驻军都愿意提供“裁军名单”,解决此事。 而有了一家同意,其他观望的人便也纷纷解除戒备,跟上了这一波形势。这个时候,就算心里还有别的想法,也没有另一条路能走了。 李定宸兵不血刃,就将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数月之后,各地的数据发回京城,归拢到了内阁,然后内阁三位大臣带着这封奏折,联袂求见李定宸,又跟他关在一起开了一下午的小会。 因为绝了用老弱病残充数的路子,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除了九边,其他驻军基本上都已经名存实亡了。 大部分地方实际上拥有的兵员,只堪堪足够满额的一半,好一些的有七成,最糟糕的只有三成。而每一年朝廷的粮饷,却从来都是足额发放的。多余的都去了哪里,自不用说。 但李定宸说到做到,看完之后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对这个数据点了头。不管是真是假,下面报了那么多,以后就得有这么多人。确定他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三位阁臣也不由放松了少许。 李定宸见状,便道,“少了这几十万人,想来往后国库每年当可省下上百万军费了。” 杜卓华连忙道,“陛下,话虽如此,但各地却不能没有驻军震慑。如今裁撤了人员,将来只怕还是要慢慢添上。这笔钱,却是不能轻动的。” “为何要添上?”李定宸神色冷淡,“既然如今这些人能镇压各州,将来自然也能。既如此,又何必空耗钱粮?”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军备废弛之事,也早有端倪,是这一百五十年的太平日子,一点点滋生出来的。从前给足钱粮,真正做事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些人。既如此,凭什么说他们守不住? 不过是在地方负责治安纠察而已,又不是戍守九边。 以前皇帝不知道也就罢了,就是被下面的人糊弄了,也只能咬牙忍了。如今既然查实,而且已经把腐肉割掉,又怎么可能再眼看着它长出来? 王霄就从不纠缠这些小节,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各州之事虽然情形严峻,但只要按照圣命处置,倒也不难。难的是九边。” “王相此言何意?”李定宸果然立刻被转开了注意,问道。 王霄取出另一份密折递上。 李定宸翻看一看,顿时又惊又怒,没想到情况竟已坏到这个地步了。他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沉着脸将一本薄薄的奏折翻完,记住了下面那个名字,对王霄道,“此国之肱骨,当护持之。” 王霄微微一愣,然后才躬身道,“臣领旨。” 他没想到皇帝第一在意的不是奏折之中的内容,而是送上这份奏折的人。这般爱护之心,若是让余敏程那个一腔热血的小子知道,只怕真是为他抛头颅洒热血都甘心。 王霄再次感觉自己从李定宸身上看到了类似于世宗皇帝的东西。 但那并不值得高兴。 世宗皇帝李长聿,王霄从不否认他乃一代英明雄主,令许多良臣悍将诚心追随。然而过于霸道,听不进臣下的意见,独断专行,导致的结果就是永初末期长达十数年的朝纲崩坏,万事皆决于帝心。偏偏皇帝喜怒不定,朝令夕改,令人无所适从,有几年时间,朝政一度陷入废弛! 作为亲身经历,亲眼看到这一切发生的人,王霄直至如今仍旧心有余悸,他偏向保守的政见,可以说一大半都是源自于此。 所以看着李定宸越长越像那一位,王霄心中滋味可想而知。他明明是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帝王标准去教导他,可李氏的血脉天性如此顽固,师生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愉快过。 而现在,他终于无法阻挡这个孩子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背道而驰,大步走上不被他期待的那条道路。 颜锦泉和杜卓华没有看过这封密折,这会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扫过王霄,心下都有些疑惑,又忍不住暗骂一声老狐狸。原以为他只是因为裁军的事拿不定主意,又怕皇帝变卦,才拉着他们过来,却不想还有别的事。 有别的事偏又不先通气,这可真是…… “两位卿家也看看吧。”李定宸合上折子,递给李元,微一停顿,便道。 他已经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来事先恐怕并不知情,如此,王霄便将是否告知的权利交到了李定宸手中。眼前这三人已经是大秦朝堂之上除了他之外最尊贵的三个人,在这件事上,立场必定一致,李定宸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而颜锦泉和杜卓华接了折子,凑在一起翻看,面色也立刻凝重起来。 九边战事吃紧,环境艰苦,所以朝廷的钱粮大部分都是用在这里。本来李定宸也好,朝堂重臣也好,都不觉得吃空饷之类的事情会跟他们有关。因为就算足额有时候也会觉得人不够用,没必要弄这种玄虚。 然而事实上,这种情况却还是存在,只不过目前还是小打小闹,情况并不严重。 没有吃空饷,却有比吃空饷更可恨、更严重一百倍的罪过! ——倒卖军械。 而且不是倒卖给别人,就是卖给在边境线上与他们僵持、敌对、征战的草原部族! 这是资敌! 草原上铁矿稀少,而且这些部族也并不掌握高级的冶铁技能,打个铁锅之类的没问题,要制作兵器就略显不足了。所以他们作战从来都是靠骑兵冲阵。中原因为养马的地方少,所以骑兵并不多,而步兵被骑兵冲上几个回合,基本上就溃散得差不多了。 所以野地作战,从来都是他们取胜。 不过中原军队也不用跟他们拼野地作战,因为我们有高墙严关可守。 所以历朝历代,除非里应外合,否则少数民族很少能够冲破封锁线南下,偶尔有漏网之鱼进来了,也很难打破州县,多是劫掠一阵就退去。 因为这个缘故,朝中始终都有主和的声音,认为草原部族之所以南下劫掠,是因为草原上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没吃的,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而他们抢了东西就走,只要能及时将百姓撤出护住,损失并不大,不值得投入军队去跟他们血拼。 毕竟他们骑着马来去如风,很难被堵到。朝廷这边则很有可能耗时耗力,还是一场空。 这种想法,甚至很多边军都有。 毕竟要拿命去拼的,是他们。而劫掠这种事,又是永无休止的。如果能保住一些人命,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李定宸一向知道,边境上有一些将领跟异族暗中来往,对方劫掠之前给个信号,他们撤出百姓,相互配合得十分默契。甚至有时候互相扔出几个人头去给对面砍,给对方送一场军功,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但他没有想到,他们胆子那么大! 将朝廷供给的军械都倒卖给自己的敌人,这意味着什么? 第80章 打击迷茫 这些将领也许有自己的想法和苦衷。 就像这封奏折里说的那样,他们提供武器给草原部族,也约定对方不能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草原部族之间的内乱,可比大秦朝廷的威胁要大得多。得到了武器之后,草原部族多半跟其他部族火并。这样草原陷入内耗,中原也就安稳了。 但无论有多少理由,这种行为,都等同于资敌叛国,绝对不能姑息! 人心是非常微妙的,有时候底线也会一步一步逐渐被拉低。今日他们敢倒卖军械,并且替自己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明日又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事,最不缺的,就是理由。 如果真的有必要用这种手段资助敌人,让他们陷入内耗,也完全可以上表凑请,让朝廷这边商议,决定之后再去做。而现在这种做法,固然顶了一层大义的皮子,但交易所得的好处,却与朝廷没有半分关系。 “陛下!”不等那两人看完奏折,发表意见,王霄已经上前一步,厉声道,“这不单是反损公肥私,还涉及资敌乃至通敌,是国之蠹虫,罪无可赦!” 王霄虽然执政态度强硬,但却是个地道的文人,像这种旗帜鲜明、倾向明显的话倒是很少说。可见此事也触动了他的底线。 另外两人也连忙附议,“臣请陛下下旨,严查此事,绝不姑息!” 杜卓华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此事只怕要密查方可。这些骄兵悍将,平常便多有不服管束之举。念在于国有功,俱是轻轻放过。然而这等人不读圣贤书,哪知忠孝节义,狼子野心,着实可恨!若是朝廷调查的消息传扬出去,只怕边境有变。” 现在还只是资敌,万一被朝廷逼迫,索性跟草原部族合作,开门揖盗,把人当进来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又当如何? 这时候他还不忘记要趁机给李定宸上眼药:所以陛下你看,宠幸武将是没有好下场的!只有我们文臣才是真正忧心国事,为陛下考虑的。您的想法该改改,不能再护着这些武将啦! 李定宸暂且没有听出他话中这一层深意,但也着实心下不快。 天下军备是什么样子,他心里至少有五六分的底,所以就算最后查出来了七八分,也不过是诧异,没到难以挽回的地步。然而对边军,李定宸却是抱着九成信心的。 这数十万边军,就是整个大秦精锐中的精锐,有他们在,内部再乱也可以从容处置。而将来他若是要出外征战,这些军队更是最大的底牌。 所以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能忍得住没在三味宰执面前拍桌子,已经是这几年锻炼的结果了。 还好不是全都烂到了根子里,只有三处。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杜卿所言有理,此事就交给内阁去办,选可靠的人员前往查访,找到了证据,再行处置。” 等三位朝臣走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枯坐半晌,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们俱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陛下此刻必定在盛怒之中,偏不能对外发作,他们可不想上去做出气筒。 李定宸才因为天下军备的事受过一次打击,好容易振作起来,要励精图治,又碰上这种糟心事,也着实十分倒霉。 他坐了一会儿,心下烦闷,想了想,索性站起身,带着人去了内库。 世宗皇帝的盔甲,上次是李定宸自己亲自取出来,又封回去的。所以这回也不必找,直接找准方向往里走,很快就看到了那只铁箱。 上面的封条已经不见了,但李定宸只远远看着,始终没有上去打开的意思。 看了一会儿,他脚步一转,往门外走,又转回了出长安宫。 这回却不是去知政殿,而是去了后面越罗住的地方。 一进门就听见欢声笑语,显然是皇后又在玩儿子。李定宸面色稍霁,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将情绪都整理好,这才迈步入内。 小孩子长得很快,冬生几日前才刚能坐起身,这会儿小腰却已经很有劲儿了。小床和暖炕已经限制不住他渴求更广阔天地的心,好几次看到大伙儿在地上走都想跟着往下爬。 亏得是在宫里,那么多人眼不错的看着,否则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乳娘倒是说,未免孩子乱爬,可以多让人抱着。少让他下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这种方法,越罗却不是很赞同。小孩子就是要多动才长得快。若是换来换去的抱,不让他踩在地上,胳膊腿怎么长得壮实?时间长了,只怕身子都跟着变弱。 难怪从前总听说宫中的孩子长成的少,这般金贵的养法,好好的孩子都要养坏了。 于是她索性命人在屋子里铺了厚厚的绒线毯子,家具中比较尖锐的地方都包上柔软的皮毛,然后把孩子往地上一搁,随便他爬,也不要那么多人看着。 冬生这孩子好动,即便没有同龄的孩子玩儿,也不觉得闷,自己一个人就能乐上许久。 宫中的摆设多,遮挡物也多,孩子又小,这么放在地上,常常躲在哪个角落就看不见了,惹来众人一阵寻找。好在门槛很高,一时半会儿他还爬不出去,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今儿就是,越罗跟其他人说话时入了神,一时不查,他就不见了。 方才一顿好找,谁知他不知什么时候却爬到内室里去了,而且钻进床底下睡着了。那下头黑黢黢的,他竟也不怕,被抱出来之后照旧爬着玩儿,半点都不曾被吓住。 李定宸过来时,孩子才找着,所以才那么热闹。 屏退众人之后,他也不在意形象,跟儿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概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陪着自己,冬生好奇的看了一会儿,就将他当成一座山爬着玩儿了。李定宸陪着儿子闹了一阵,累得冬生睡过去了,这才把人送回小床,盖好被子,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怎么了?”夫妻之间如今越发默契,虽然李定宸已经调整得很好,但越罗还是能看得出来他面带郁色。 李定宸往后一躺,道,“下头派去巡查各地驻军的人,发现边军之中有人倒卖军械。”他咬着牙道,“卖给了异族。目前还不知道规模多大,是自作主张还是内中有人组织,朝中又是否有人与他们勾结……” 仔细想来,这两年朝中好似半点都没有消停过,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越罗却不赞同这种说法,“陛下知道,光是宫中这么几千口人,我每日要处理的事情有多少吗?何况整个大秦万里江山亿兆黎民,管理起来自然更辛苦。陛下从前不觉得,只是因为这些事情有人承担罢了。这就是民间俗话说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李定宸微微一怔,想起王霄,心情不由变得复杂。 这次的事情也是他手下的人查出来的。这样说来,只怕王霄事前就已经有了猜测甚至抓到了痕迹,否则怎么这么巧,余敏程一去就查到了这种隐秘之事?毕竟有御史前来巡查,他们只会更加小心,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倒卖军械也不急在这两三个月。 以前,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是否也发生过无数这样的事呢? 而王霄现在将事情摊开来说,甚至将自己的势力暴露在他面前,又是否意味着……服软和退缩呢? 说实话,若是王霄当真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急流勇退,李定宸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毕竟是大秦的功臣,又是帝师,又人品端正、廉洁奉公。——虽说真要处置的话,不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王党中胡作非为的人也能拖得他抽不了身。但如果以这种方式和理由来处置他,李定宸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但从整个大秦的角度来看,这却不失为一个好结局,至少避免了毫无意义的内耗。 不过他在这里揣测也没什么用,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以这个念头在李定宸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又放在了另一件事上,“这就是我大秦引以为傲的边军。若是朕毫不知情,当真调兵出征,只怕又要闹笑话了。”他抬头看向越罗,“亏得阿罗劝住了朕。” “那陛下还亲征吗?”越罗问。 李定宸毫不犹豫的道,“那是自然。” “阿罗,朕想将世宗皇帝的盔甲取出来,挂在知政殿上,日日提醒自己不可懈怠。”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声音降了下去,“阿罗,朕真怕有一日这样的豪情壮志,会被永无止境的政事消磨干净。” “不会的。”越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李定宸抓住他的手,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当真?” 这个日渐英武、气势端凝,令朝臣不敢轻忽的帝王,褪去外表那层稳重的伪装,内里依旧是个会为未来道路而茫然的孩子。 越罗也躺了下去,靠在他身边,笑着道,“当真。” 因为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个满心纯粹、勇往直前,仿佛浑身都闪着光的少年,阿罗不会让他消失的。 第81章 骤然发难 王霄走进知政殿的时候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正对着门的那一面墙上,挂着一整套盔甲。世宗李长聿身材高大健硕,身长近九尺,这套盔甲挂在这里,冷不丁的看见,简直像是一个大活人贴墙站在那里。盔甲表面被擦得锃亮,被殿内的光线一照,反射着炫目的白光。 王霄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冲得他头脑似乎都跟着昏了一瞬。 “陛下!”他的脸沉下来,大步走到御案之前,拱手道,“此乃议政之处,端严整肃,岂可如此儿戏!” “先生何出此言?”李定宸面上的表情倒还算沉静,“这是世宗皇帝留下的盔甲。他老人家从前南征北战,那时大秦尽是精锐之师,如今不过几十年,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朕每每念及此,深为心痛。故而将这盔甲悬挂出来,时时警醒。” 时时警醒要让军队强大起来吗? 这句话在王霄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被他压下去了。 李定宸本来就不是会听劝的性子,此事又涉及到二人政见不同,更不是劝说就能动摇的。既然如此,说再多也是无用。 他平静下来,又道,“朕知道陛下忧心国事,若喜欢这盔甲,挂出来倒也没什么,随便哪里都可,只是这知政殿时有朝臣往来,着实不太恰当。” 若是在这里挂一副盔甲,就等于是向全天下昭告皇帝的偏向了。 俗语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君王尚武,也必定会给下面的人竖立错误的认知,流毒无穷。 李定宸闻言,倒是犹豫了一瞬,但旋即摇头道,“知政殿是朕理政之处,除此之外,也就只有寝宫可选了。但皇后和冬生都住在那里,万一被吓着怎么办?” 王霄抽了抽嘴角,怕吓着皇后和孩子,就不怕吓着胆小的臣子? 但皇帝显然打定了主意,他便又道,"既如此,留下头盔便是了。这盔甲摆出来便要日日拂拭保养,费时费力。陛下一向勤勉俭省,想来能体会此中之意。” 就算不能体会,话说到这里也不能不答应了。李定宸只得叫了人进来,让将铠甲收起,只留下头盔挂在墙上。 直到那一片炫目的森然白光被掩入箱子之中,彻底消失,王霄才觉得堵在胸口里的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而后才开始汇报正事。 派往九边查证的人已经出发了。 虽然根据目前的消息,只有辽东、银州、固原等三镇出了问题,但也有可能只是没被发现,所以内阁往各处都派了人去查实。 不过如今消息传递极慢,等消息传回来,估计已经入夏。 所以朝堂这边,仍就显得一片平静,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还落在裁军这件事上,根本没有意识到隐藏着的更大的隐患。 随着时间推移,李定宸心中那种焦灼的情绪反而淡去了不少。这一次又一次的,他也终于意识到,当皇帝做的就是收拾烂摊子的活儿,为了各种军事民生的问题焦头烂额,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有变故,若每件事都一惊一乍,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这么一想,他很快就无师自通的领会了自我调节的办法,不再那么时时刻刻把自己逼得紧紧的,反倒腾出了不少时间,来陪伴越罗和冬生。 而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了。婴幼儿时期的孩子长得非常快,一天不见就能变个样,只要稍微疏忽,就会错过孩子的成长。而这个错过,是永远都不可能弥补的。 另外还有一件十分可喜的事,有了冬生这个孩子在,江太后跟越罗和李定宸的相处也越发自然。因为关注点都在孩子身上,反而把其他的矛盾显得淡了。时间一长,彼此之间相处越发融洽,亲如一家,便也没有那么多身份之别。 江太后名下本来有军服坊的事情要做,余下的时间逗逗孙子玩儿,心思越发开阔,如今就算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也轻易不会开口发表意见。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还是坚持将自己的近卫队组起来了。那些不合格的,他把人打回去,让下头从新选送,并且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下次送来的人再不合格,往后就不用送了。 之前入了京,到宫中报道,被李定宸编成了近卫队,暂时跟着神武卫训练,每日仍旧像之前的伴读一样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给李定宸陪练。 不过因为夏日天热,李定宸又想让越罗带着孩子去看他练习,索性将练习时间安排在了早朝之后。 虽然这同样会打乱朝堂那边的节奏,但是这一次,根本没有官员上书反对。反正就算说了,皇帝也不会听,而且毕竟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最重要的是爱挑刺的御史大半都被排除京还没回来。 李定宸对这种状态很满意,若是朝臣能一只那么识趣,想来他的理政生涯会愉快许多。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大都不会按照人的设想去发展。 七月里,派往九边调查的官员才终于辗转将消息陆续送回了西京城。之所以拖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事情着实太隐蔽,难以查证。不过总算有个好消息,其他六个军镇都没有出问题,总算让李定宸的心落下了一半。 另一半提着的,却是为派往固原的官员,至今没能回京。 不但这一次派去查证的人没回来,就连上一批前去,最终查出问题上报朝廷的余敏程也没有回来。 内阁这边,猜测他们可能是在调查的时候惊动了对方,被发现了踪迹。至于人究竟是生是死,如今固原又是什么情况,却却只能再派人过去调查,才能知道了。 这个消息完全在李定宸的预料之外,也表明了事态恐怕比他们所设想的更加严重。 幸好这个时候,撤军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整个大秦军中的风貌为之一新,就算真有异动,暂时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让所有人暗暗庆幸。 事已至此,隐瞒没有必要,于是李定宸直接在朝堂上公布了辽东和银州两地守军倒卖军械的证据,而后派遣钦差前往两处宣旨,捉拿并押解首犯入京,安抚当地军民。为此还要从各处调派兵马护送。 而前往银州的钦差还得到了一个秘密任务,在银州事了之后,前往固原。若能找到先期被派过去的官员拿到罪证最好,就算没有也要设法查清事由、找到罪证,将这个隐患拔除。 在两位钦差离京之前,李定宸特意在知政殿召见,面授机宜。 “九边军镇,历来都是世袭军户镇守,时日一长,倒成了当地一霸。两位卿家此次前往,必然会遇到许多阻碍和困难,朕授予尔等便宜行事之权,若情况紧急,可不必顾虑太多。但望你们尽心竭力,为朕办好此事。”李定宸拍着两人的肩头道。 王霄等部阁重臣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皇帝,并不觉得稀奇。但下面的官员就没有这种殊荣了。 李定宸近来在朝中威望日重,被皇帝拉着手交付重任,这两位钦差均是感激涕零,再三保证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虽说调查的时候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好像事情非常困难。但一旦做出决定,作为统治整个大秦的工具,朝堂运转起来,所形成的力量,却是十分难以抵挡的。就算这些驻守九边的将领们早已成为地方一霸,但跟朝堂硬碰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所以几个月后,事情便被解决了。 前往银州的钦差将奏折发回京城之后,便取出皇帝密旨,要求军队护送自己前往固原。 而他的运气显然也很好,才进入固原境内不久,就碰上了正在被军队追杀,几乎走投无路的余敏程等人,把人救下之后,便拿到了完整的证据。罪证确凿,又有大军作为支撑,很快也就将固原的事情理清楚了。 然而该抓的抓,该抄的抄,弄清楚了一切之后,这位钦差正要将奏折送回京城,交代清楚,却被余敏程拦住了。 “俞大人这是何意?”钦差有些不解。 余敏程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不由摇头道,“钦差大人,如今是冬月,这会儿紧赶慢赶把消息送回去,只怕正赶上过年。” 钦差闻言不由一凛,看看奏折的内容,犹豫了。 只怕这么一送过去,皇帝这个年就过不成了。扰了这份兴致,陛下动怒,自然是他来承担。但若是拖延时间,上头责问下来,他也同样承担不起。 左右为难了一阵,这位钦差还是决定听余敏程的,略微推迟送回消息的时间,好歹先把年过了。 算计着时间,驿递将这封十分关键的奏折送进京城时,已经是正月十一日了。虽然过几日就是元宵,但朝廷却已经开了印,继续开始处理政事了。所以这封奏折第一时间被送入通政司,而后转入内阁,又被呈在御案上,也不过才一个时辰。 李定宸看完之后拍案而起,连说了三个好字,咬着牙瞪着眼,“好得很!真不愧是王霄!” 作者有话要说:  王相要搞事情了! 第82章 君臣十载 李定宸将奏折拍在桌上,骂完之后还不解气,抓住旁边放着的镇纸就要扔。 张德见状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正准备劝说,但李定宸看了一眼放下了,然后去抓笔架,抓起来又搁下,再抓砚台、笔筒、茶盏……都是拿起来之后又小心放下。 最后丧气的抬腿在御案上用力踢了一脚,结果撞到了脚趾头,疼得“哎哟”一声跌坐回位置上。 张德见状不由擦了一把汗。见他抱着脚,脸上眉头紧皱,显然已是痛极,却又忍着不喊,连忙上前跪下,“陛下万金龙体,万万保重啊!” 一边说一边替他将鞋袜除下来查看,确定只是撞了一下,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安慰了几句。 钻心的疼痛逐渐淡去,李定宸经过这么一遭,也从那种暴跳如雷的状态之中缓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御案上搁着的这些东西,不由暗暗庆幸刚才虽然怒极,但好歹理智还在,忍住了没摔,否则还不知回去该如何同皇后交代。 他这气急了就摔东西的毛病是很早就养成的。 其实虽说糟蹋东西,但相较于其他主子动不动就处罚责打服侍的人,李定宸这种做法已经足够仁慈了。对暴脾气的他而言,已是十分难得。但越罗一直觉得这样发脾气不过是迁怒,没有任何意义,非要逼着他改了。 为此还特意将这知政殿里一应的物事全都换了。 ——并不是把贵重的摆设和用具换成便宜耐摔打的,而是换得更加贵重。为了搜罗这些东西凑成一套,越罗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又亲自过来替他换了,就是为了让他生气时也有所顾虑,念着是她好容易弄来的,总归爱惜些。 效果显然非常好。 李定宸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奏折,随后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靠着椅背出了一会儿神。 张德见状,悄然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刚刚站好,便见李定宸又霍然起身,“这里你看着些,朕到后头去一趟。” “是。”张德神色如常的应下,恭送李定宸离开之后,才回到殿内,将桌上除了被李定宸拍在一边的那一封之外的奏折抱到旁边的小桌上去,自己也不敢坐,就站在案后翻看,一边看一边写批条,写完之后夹在奏折之中。 若是李定宸来不及看,届时就会让秉笔太监用蓝笔将批条抄在奏折后批复,只有他不能决定的,才会挑出来放在一边,等李定宸回来看。 而李定宸这里,带着两个小内侍脚步匆忙的赶回后面,一进门就沉着脸将所有人都打发了下去。 他第一次这么沉下脸时,这些宫人内侍少有不怕的。但天长越久,人人都知道陛下瞧着虽然很凶,但在皇后娘娘面前却是最好说话的,并不会真的把他们如何,也就收了几分畏惧,静悄悄的退下了。 人一走,李定宸就凑到了越罗身边。 她怀里本来还抱着冬生,小孩子看到爹,立刻高兴起来,伸手要抱,李定宸两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人给提起了起来。 冬生才露出一个笑脸,他就已经将人放在旁边,然后自己扑进了越罗怀里。 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的冬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就扁了扁嘴,亏得这孩子不爱哭,最后也没闹起来,将他爹的丰功伟绩给传扬出去。不过到底是不高兴了,他自己吭呲吭呲爬回来,然后用力往越罗怀里挤,试图将他爹给挤开。 一岁多的孩子,虽然还没学会讲话,但已经可以站起来了,最近正在学着走路,手脚都十分有力气。 李定宸显然并不觉得跟个孩子争宠有什么不对,他一边挡住儿子的小胳膊小腿,不让他有机会挤进来,一边牢牢抱住越罗,似乎是怕她赶走自己,还开口告状。 “阿罗,王先生欺负我!” 越罗本来是要说他,闻言微微一愣,注意力就被转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话听着虽然有些可笑,但李定宸语气里的委屈却是丝毫不掺假的。他如今越发有帝王威严,也轻易不肯在越罗面前示弱,能让他开口说出这句话来,只怕此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越罗相信王霄如果想,绝对能够做到。只是……怎么事前半点端倪都没有? 她拍了拍李定宸的背安慰他,同时柔声问,“怎么回事?” “军中有人倒卖物资军械的事,王先生应该很早就知道。”李定宸道。 越罗“嗯”了一声,这个推测是他们之前就已经得出来的,莫非又有了什么变故,她想着,口中问道,“然后呢?” “朕当时还想着,王相愿意将这一点展示出来,或许是对朕的退缩和服软。”李定宸自嘲的笑了一声,“何其天真!从头到尾,这件事就是他王霄给我做的一个套,更可笑的是我也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还一直以为他是为我好!” 他气得连先生都不叫了,“阿罗你知道吗?今儿固原来的折子,查实了固原守将张峰源伙同一干下属向戎戎人倒卖军械的事,但却不止于此!原来这些年来,他们早和戎戎串通一气,固原一带所谓的战事、所谓的军功,全都是里应外合做给朝廷看的样子货!” “最可恨的是,”李定宸闭上眼睛,牙齿几乎咬出了血,“那些被当做敌人斩首,送到京城来报功人命,全是我大秦边境的无辜百姓!”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嘶声喊出,最后还破了音,将一旁的冬生吓住,小心的看着李定宸,不敢再挤。 越罗也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放在身侧的手收紧握成拳,眉头紧紧皱着,“杀良冒功,他们竟有这样的胆量?” “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李定宸讽刺的道,“西北赫然已是他们的天下,朝中有人与他们勾结不说,内阁重臣、一国首相明明知情却故意将之压下去,安的究竟都是什么心?!” 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着,显然是在极力忍耐怒气,越罗抬手轻轻的拍着李定宸的后背,理智的分析道,“若果真如此,这是王霄做得过了。但他也有可能是在派人过去调查之后才知道。” 李定宸慢慢放松下来,声音却仍旧冷凝,“他从前未必知道得如此仔细,但必定知道边境有问题,只是没有深查罢了。” 否则,怎么要给自己做套的时候,立刻就发现了那么恰当的机会? 从前李定宸只以为自己跟王霄之间,是政见不同。但不论如何,这几十年来他兢兢业业,为国尽忠,这大秦江山有了他才得以安稳,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明知道王霄对自己不满,甚至暗地里做过不少小动作,但李定宸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要将他除去。 直到此刻。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拿来做筹码的,是无数大秦子民无辜的性命? 就因为不希望他这个皇帝太看重武将,就只因为这个。 印象中那个端方严肃、品行正直的先生形象赫然崩塌,变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代权臣。名利、权势、富贵、地位……就那么吸引人,就这么放不下,让他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了吗? 他教他要成为一个以天下万民为念,不能因一己之私而任性的帝王,这些话他自己都忘记了吗? 人心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这么毫无预兆? 还是早就已经变了,只是他之前从来没有看清过。 李定宸说不出来自己此刻的感觉,只是太失望了,太难过了,太痛苦了,就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憋闷得厉害,感觉随时都能爆开,将他炸个粉身碎骨。 君臣十一载,终于到了今天。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李定宸咬紧牙关,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轻颤着。无数的情绪在他的心底爆发、嘶吼、躁动、最后又归于宁静。 越罗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也跟着红了眼圈。 她不是李定宸,无法理解他这种情绪的爆发,所以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的话,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身边还有人一直在支持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被此刻的气氛所感染,本来就有些吓到了的冬生忽然哭了起来。 外间一阵响动,有人要开门进来。越罗连忙扬声道,“不必进来!这里不要人伺候,外头候着吧。” 正要被推开的门扉又被合上。 越罗低下头,凑到李定宸身边,低声道,“陛下,难过就哭出来吧,不会有人听见。” 李定宸更紧的搂住她的腰,将脸完全埋上去。然后越罗便感觉到,那一片布料渐渐被打湿了。她耳边能够听到李定宸轻轻抽泣的声音,只是在冬生嘹亮的嗓音掩盖下,几近于无。 第83章 一举多得 这场哭泣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李定宸只是心里淤积了太多的情绪,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哭出来之后,反而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毕竟是一国之君,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感情用事。像今天这样的发泄,或许只会有这样一次。 而且越罗知道,从今日开始,李定宸对王霄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曾经的君臣、师生情分,都在这一哭之中,顺着眼泪流失了,再也无法挽回。 王霄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但越罗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惋惜。这件事本来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的。说到底,李定宸和王霄骨子里都是十分倔强,看准一条路就绝不回头的人。虽然一直在试图磨合,看似彼此都有退让,但—— 他们选了不同的路,注定彼此间的分歧难以消除。 越罗用手帕沾湿了,按在李定宸的眼睛上,消除因为哭泣而造成的微微红肿。 李定宸仰躺在暖炕上,方便她动作,整个人在极致的紧绷之后放松下来,只觉得筋疲力竭。不免心想,哭泣着实是个费力的活儿,也不知道那些爱哭的女子是不是真的是泪做的,哭起来没完没了。 不过很显然,天赋异禀的除了那些女子,还有孩子。 冬生明明也哭了那么长时间,而且嚎得非常响亮,但哭声一歇,仍旧保持着平时的活力,在炕上爬来爬去。见了越罗的动作,好奇得很,也伸手过来按,结果被冰得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收回去。 越罗笑了一声,“去玩儿吧,别在这里闹你爹。” “爹……”冬生看看她,又看看李定宸,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他自己很显然并不明白这一声究竟意味着什么,叫完之后就转身去抓旁边放着的卡片。那是越罗亲手做的,上面写了字,画着画,用来教他识物。 倒是李定宸十分激动,霍然睁开了眼睛,先看了冬生一眼,才转向越罗,“他刚才叫爹了,阿罗你听见了吗?” 越罗见他早没了刚才无精打采的模样,便含笑点头道,“听见了。” 其实这几日冬生已经开始学说话,之前就叫过娘,只是李定宸并不在场。越罗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也特意叫人不要说出去,这两日则都在教冬生叫爹,只是收效甚微,却不想竟在今日叫出来了。 可谓是挑中了最好的时机。 李定宸显然很兴奋,连敷眼睛都顾不得了,他坐起身,一把将儿子捞进怀里,“冬生,再叫一声爹听听?” 然而冬生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卡片上,并不理会他。他也不气馁,拿了别的卡片过来,开始带着冬生玩儿。还十分心机的将画了自己的图像的那一张反复放在冬生面前教他,听他一声一声的叫,欢喜得眉开眼笑。 闹了那么半天,冬生又是大哭又是玩闹,很快就觉得困倦了。然后他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当爹的,转头朝越罗伸出手要抱抱。李定宸伸手想抱,还被他不客气的拍开了。 见臭小子在越罗怀里揉着眼睛睡过去,被塑料父子情伤害的李定宸坚强的拼好自己的玻璃心,对越罗道,“朕也该走了。” 越罗有些担忧的蹙起眉头。 但没等她开口,李定宸便按着她的手道,“阿罗放心,朕不会冲动。此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越罗本来想叮嘱几句,但想了想,还是道,“陛下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忙完了早些回来,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一桌子菜,把太后娘娘也请过来,咱们一家四口一块儿吃顿饭。” 李定宸点点头,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门他便吩咐李元,“召几位部阁大臣知政殿见驾。” “皇爷,那几位大人已经在知政殿等着了。”李元小声道。换做平时,重臣前来求见,就算李定宸跟越罗在一起,他也一定会上前禀报。但今日李定宸气成那个样子,很明显是去找皇后商量,李元也不敢贸然惊动。 李定宸点点头,让李元为自己披上大衣裳,领着人往前面走。 知政殿的气氛十分诡异。 那封奏折从通政司送过来,又过了内阁的手,如今朝中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已经得了消息,根本瞒不过去。所以几位部阁大臣联袂而来,面上的神色都是十二分的严肃。张德也只得搁下手里的奏折,先过来接待这几位。 亏得人老成精,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还能应对自如,好似根本察觉不到这几位大人身上的低气压,笑眯眯的挨个寒暄。对于他们询问皇帝的去向,则一推三不知,只不断重复“已经着人去请了”。 在这种气氛下,李定宸满面春风的从后面走出来,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而他也像是根本不知道这几人的来意,笑着道,“诸卿来得正好,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你们,”他说着加重了语气,“冬生已经会叫爹了!” 这发展有些出乎预料,但几位大臣还是纷纷起身,向李定宸道贺。 等再次落座之后,他才问,“诸位卿家总不会是知道了这个好消息,特特来给朕道贺的吧?却不知你们来的这么齐整,是为什么事?” “是为固原之事。”王霄站起来道,“钦差苏烨的奏折已经着殿中省转送,不知陛下是否看过了?” “看到了。”李定宸垂下眼,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来,看着桌上仍旧放在原处的奏折道,“朕正准备下旨命苏烨和余敏程回京。” “陛下,不可!”杜卓华连忙开口,“如今固原乱成一团,正需要钦差镇压。何况此间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全部查清。臣的意思,莫如命这二人就地调查,及早将事情查清了,也好恢复固原的秩序。如今就要开春,若戎戎人知晓固原镇内情,此时来袭,只怕不妙!” “杜卿所言,倒也在理。”李定宸无可无不可的道,“既然如此,就着二人查证所奏诸事。” 这么顺利?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简单。都知道皇帝重视军队,也都知道这件事只怕会令他勃然大怒,他们一起过来,正是为了抗住他的压力,将此事彻查,却没想到,皇帝根本没有包庇的意思。 于是一愣之后,只得纷纷开口赞他是圣明之主,外加一堆不要钱的奉承话。 李定宸从头听到位,却只是神色淡淡,不见半点喜色。中途视线有一次跟王霄对上,两人平静的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的移开,似乎在那一瞬间,交换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苏烨和余敏程显然都早有准备,圣旨发往固原不久,他们就将搜集到的各种资料和证据尽数送回了京城。但因为固原将领大换血,如今局势不稳,所以他们会在那里多待一段时间,直到春天结束之后再回京。 资料如此翔实,固原一干将领通敌的罪证自然也就十分确凿了。李定宸将此事移交法司审理,很快就议出了结果——斩立决! 这件事结束之后,立刻有御史在早朝时慷慨陈词,认为应该重议这些年固原发生的大小战事之中所产生的军功,进行彻底的清算。 此言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能站在这里的人,政治敏锐度都是毋庸置疑的。此刻这位御史一开口,他们已经顺利的联系到了天泰九年王安在固原打的那场打胜仗。因为有皇帝支持,在那一战之后,王安及其嫡系都因军功晋封。 而所谓的王安嫡系,几乎全都是曾经担任过皇帝陪练的神武卫侍卫。 这个提议针对的哪里是王安?分明是皇帝! 李定宸听完这位御史的陈词,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王霄,却见他捧着笏板垂手侍立,仿佛此事与他没有任何关联。李定宸收回视线,淡淡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时难以理清。诸卿有什么想法,不妨写成条陈送上来,届时再议。” 竟是不避不讳,当真令人直议此事! 因为这个意外,早朝就此中断。李定宸回到知政殿,张德本以为他又会发脾气,但这一次,他却表现得十分淡定。 这些事,多少都在李定宸的预料之中。 王霄既然动了手,就必定不是小打小闹,如今这般环环相扣,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让自己无法招架,才像是他的风格。李定宸已经知道自己才进了王霄的坑里,自然不会认为能轻轻松松跳出去,少不得要与他再周旋一番。 但……并不是坏事。 王霄按兵不动,他这里就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他。现在王霄主动出招,李定宸看似被动应对,但实际上却是终于抓住了机会。 只要这一回能将王霄压过去,朝堂上的局势就该反过来。他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第84章 一石数鸟 越罗听说李定宸并未掩饰军功之事,反倒令群臣商议,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 王霄想借此牵扯王安,但事实上,这件事真要做起来,是很困难的。 这些年来,因固原战事而获得功勋的官员不知凡几。其中固然有武将,但也有文官,绝不是王安一人之事。这些人在朝堂上已形成了一个枝叶庞大的网络,他们不会允许自身的经历染上污点。 这些朝臣的力量看似比不上王霄这样的重臣,但作为中下层官员,他们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要成事或许不容易,但要坏事却绝不难。 所以李定宸不遮不掩,反倒将事情交给重臣去商议,因为他知道,结果很大可能是不了了之。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李定宸,“陛下就这样有信心?” “朕没有信心。”李定宸摇头,但话锋旋即一转,“但不管朕是否有信心,对此事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便是当真结果是要重议军功又如何?无非是王安等人暂退一步罢了。” 越罗闻言惊讶的“啊”了一声,这才恍然。 这件事看似在针对李定宸,但就算真的重议军功,其实被影响的只会是王安等人,而非李定宸这个皇帝。毕竟他当初支持王安,目的是为了插手朝事,而现在他已经完全达成了目的。就算王安这里出什么问题,对他也没有影响。 恰恰相反,重议军功牵扯到的人太多,却也是给了李定宸一个光明正大插手朝堂政事、左右文官前程的机会。 只要……他能下得定决心,让王安等亲信蒙受损失。 但这损失也只是一时的,只要简在帝心,李定宸又十个重视武事的皇帝,将来还怕没有仗打吗? 越罗沉浸在对李定宸这份决断的震惊之中,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第一次没有完全猜中李定宸的想法,而需要他为自己讲解。 这倒不是她脑子不够用,只是身在后宫,对朝堂政治的敏锐度始终及不上亲身经历的李定宸。事实上她从前也是这样,判断局势更多的是靠知识储备,而非对细节的分析。 只不过那个时候,李定宸连她都不如,所以倒显得她英明睿智。而如今,他成长的速度远超越罗所想,也就渐渐走到了她的前面。 中间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而已,他已经变成一位合格的君王了。 越罗看着李定宸,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李定宸见状,笑着问道,“怎么这么看着朕?” “陛下如今应该对朝事烂熟于心,应对自如了吧?我只是……高兴。”越罗道,“替这天下万民,大秦江山高兴。” “那你自己呢?”李定宸问。 越罗垂下眼,“我自然也是高兴的。陛下英明神武,便是我和冬生的依靠,我又怎会不高兴?” “口不对心。”李定宸轻嗤了,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若真觉得高兴,就不会这么反反复复的说了。你这是在骗朕,还是在骗你自己?” “陛下……”越罗不由生出几分心虚,避开李定宸的视线,一时无言。 所以说人变聪明了也不好,不好骗了。 高兴,她当然也是高兴的,但又免不了有些被抛下的茫然。明明……是需要自己扶持的人,一眨眼就走到前面去了,而且越来越稳、越来越快、越来越……遥不可及。 李定宸靠过来,张开双臂把人揽进怀里,下巴搭在她肩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之前朕看过的那张中宫笺表,你那时忽悠朕说是为了来宝之事,但朕方才想了想,你怕是打算留到这个时候递上来吧?” 越罗心下一惊,身体都跟着僵了一瞬,“陛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都忘了。” 虽然她很快就又放松下来,但那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被李定宸察觉到了。他收紧双臂,低声道,“朕没忘。” 从前李定宸以为她是在为自己考虑,随时准备抽身,此刻才明白,她哪里是为自己打算,分明都是为了他。真是个傻姑娘,辛辛苦苦将他推上这个位置,坐得稳了,第一要做的不是作威作福,却是抽身而退,满天下去寻,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 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朕就这样让你放心不下?”他蹭了蹭越罗的脸颊,满心无奈,却又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喜悦。 “我那时犯傻。”越罗连忙道,“这事陛下快忘了吧。” 明明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这个时候偏偏心细起来了。 “朕偏要记着。”李定宸道,“阿罗如此为朕劳心,朕又岂能视而不见?”顿了顿,见越罗无话可说,才继续道,“但今日提起此事,不是为了翻旧账,只是要告诉你,口不对心的那些话少说,你是什么人,朕尽知的。” 越罗不甚服气的“哼”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李定宸道,“说什么我是你和冬生的依靠。可是朕的阿罗,从不是会靠别人的性子。真到了那个局面,便是没有自请废后的中宫笺表,只怕阿罗的心也不在这宫中了。” 不等越罗反驳,他又道,“如今冬生渐渐大了,没那么离不得娘亲,朝堂上的局势朕也差不多掌握,阿罗本就住在太平宫里,往后就到前头来帮着朕整理批阅奏折,如何?” 越罗闻言大惊,猛的转过头去看他,然而两人此刻这样的姿势,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余光里能看见他的眉眼,深邃坚定,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恐群臣非议……”她下意识的喃喃道。 “无妨,他们如今已不能左右朕了。”李定宸道。 听这语气,显然是早就已经想过了,只不过从前局势不允许,所以才没有说出来。越罗心里又酸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将自己的手覆在李定宸双手上,不再推辞,“陛下不怕我乱来,我就试试看。” 语气里颇有些跃跃欲试。 之前她虽然也参与政事,但都是从李定宸这里得到消息,然后给他提建议,更像是他的私人幕僚。但有了他这番话,她的身份就跟王霄等可以参与军国重事的部阁重臣一样了。 李定宸见她情绪昂扬起来,才笑了一声,侧头在她脖子里咬了一口,“尽管乱来,朕替你收拾烂摊子。” 真是又自信又霸气。 他没有用力,咬人也不痛,倒是弄得脖子里怪痒的,让人不自在。越罗笑着躲开,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起身。但两人这样的姿势,挣了没两下,她就发现李定宸的身体有了反应。 越罗愣了一下,笑着调侃道,“……陛下的火气似乎有些重。” “那也都是皇后撩起来的。”李定宸反手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按去,声音沙哑,“现在你该负责灭火了。” 李定宸最近吸取教训,每次自己过来越罗这里时,都会让人将冬生抱出去。天气渐渐转暖,草木繁盛,百花争艳,外面的世界对冬生的吸引力显然非常大,每次出去不玩够了绝不愿意回来。 没了顾虑,两人在屋里胡闹了半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叫了人进来收拾,然后传膳。 …… 接下来的两个月,朝堂上都热闹得很。 大秦的官员多,在京的、品级足以上朝的自然也多,就是常朝也有数百人。而年节和每旬日一次的大朝会,则有数千官员参加,用于早朝的奉天殿根本装不下,只能在朝阳门外露天进行。 而李定宸这一回并不限定品级,凡在京朝官都能上书议论固原之事,自然将阵势闹得非常大。 而人一多,各持己见,想法往往很难被统一起来。 所以这件事商议了整整两个月,你来我往十分热闹,却到底也没出个具体的结果。 到这个时候,王霄已经明白这是李定宸的缓兵之计,但现在这件事却已经不是他说停就能停下来的了,因为朝官们已经分成了几个阵营,开始互相争斗攻讦,声势浩大。 而内阁还得想办法压着,不让他们真的闹出大事来。 在这样的忙乱之中,时间进入五月。 《秦律疏议》定“父母之丧,居二十七月”。所以李定宸和越罗为赵太后服丧,至此结束。 除服礼举行得非常低调,在当下这种局势下,几乎没有引起朝堂和民间的任何注意。倒是江太后那里伤感了几日,但军服坊这两年规模逐渐发展,事多繁杂,她也很快振作起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去。 从头到尾,好似除了宫中,所有人都有志一同的忘了有这么一件事。 越罗琢磨着这种变化,才慢慢从中品出一点滋味来。只怕这种发展,也在李定宸的预计之中吧? 从一开始,他让朝臣上书的时候,打的就是让朝堂乱起来,顾不上其他事的主意。 这两年来,宫中陆续又往军服坊输送了一批人,但却因为在孝期不能采选。所以有不少官员盯着宫里,就等着皇帝守丧结束,而后上书建言,要求皇帝从民间采选秀女充实后宫,同时也该广纳嫔妃绵延皇嗣。 但被李定宸这么一折腾,这件事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而这个时候没提,往后就完全可以将之当成“定例”,再加上他对朝堂的掌控力,也完全有底气对开口的臣子说不,等时间长了,估计就没几个朝臣总盯着后宫了。 李定宸对越罗承诺过只有她一个,他没有说谎,所有的承诺,他始终牢牢记得。 第85章 一波未平 五月里,滞留在固原的苏烨和余敏程也总算赶回来了。 像这种奉旨出京办事的官员,回京之后要先去宫门口登记姓名,等候皇帝召见,然后再回各自官署交差。在差事结束之前,就算回到了京城,也不能回家,只能暂时住在驿站。 不过皇帝日理万机,那么多人排队等着陛见,多半都是见不到皇帝的。在驿站住一两天,名单送上去,宫中就会有人来传旨,让回官署交差,然后回家修整,最多能听见几句制式的勉励。 当然视个人身份不同、差事不同,其中也有例外,可以插队提前面圣。譬如守牧一方的官员或者镇守九边的武将回京,皇帝必然要亲自接见,表示重视和优待。而苏烨和余敏程也享受了一把这种待遇,在宫门口登记之后,并没有被打发回家,而是被迎了进去。 “陛下有旨,两位大人请直接前往知政殿见驾。”宫门口的守卫把人领进去,交给了负责引路的内侍。 两人心下都有些忐忑,但当着内侍的面也不方便交谈,只能小心的整理了仪容,跟在对方身后往里走。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天气太热。皇城里前朝这一片,为了凸显殿阁恢弘,几乎没有种植花木,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地上铺的还是石板,官靴踏上去,有种脚底都被烫到的错觉。 知政殿又远,两人一路走过来,已是浑身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头脑昏沉,有中暑之兆。 好在他们并不需要站在殿外的广场上继续煎熬着等待召见,而是被迎进了旁边的偏殿。这里四角都搁了冰,进门便有种沁凉透心之感。有内侍端上清水和帕子让他们整理仪容,又有人送上味道上佳的冰饮茶点摆在桌上,请他们享用。 等人退出去,余敏程拧了帕子擦身,环视殿内,忍不住感叹道,“听说皇后娘娘最是体恤臣下,自入宫后便改了宫中许多规矩,连带陛下也受了影响,对臣子越发优容,如今方知所言非虚!” “余兄慎言!”苏烨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在长安宫中非议皇后,恐怕也只有余敏程有这个胆子了。真以为殿内没人,就不会被听了去? “下官又不是胡说。”余敏程略不在意的笑道,“不过是夸赞皇后娘娘的善政。别的不说,一身臭汗的去面圣,不但咱们惶恐,只怕陛下也不自在。” “越说越离谱了,难怪都说你是傻大胆。”苏烨瞪了他一眼,端起冰饮塞进他手中。 隔壁正殿里的李定宸听到禀报,哼笑了一声,“大胆是真的,傻却未必。” “狂生若狂得有理,陛下难道不能容?”越罗在一旁反问。 李定宸道,“阿罗不必拿话来激朕。这既然是个人才,朕就能用。” 如何用人,可以说是皇帝生涯的主旋律。有时候手里根本没有可用之人,有时候却是可用之人太多不知道让谁上,更多的时候人虽然可用但毛病也多……要将每个人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可是一门大学问。 李定宸不说精通,至少如今在这门学问上,已经颇有所得。对于余敏程此人该怎么用,心里自然早有想法,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左右的。 越罗闻言笑道,“陛下既然心里有数,那我就先告退了。” 她最近经常出入知政殿,该知道消息的人肯定都知道了,但皇帝召见大臣时还大喇喇的坐在一边,就是另一回事了。越罗暂时还不想被弹劾,所以这种时候都会避开。 李定宸按照流程召见了二人,询问固原局势,确定那边已经暂时稳定下来,这才放下了心。 但他没有在交流结束之后让人退下,而是忽然问道,“朝中这两个月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只怕也听到消息了?此事是由固原而起,那边的情况只有你们二人最为了解,你们觉得该当如何?” 苏烨吓了一跳,立刻开口请罪,说是不敢妄议。在他想来,皇帝心里只怕早就有了主意,这个时候开口,万一不合上意,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倒是旁边站着的余敏程双眼发亮,一脸期待,显然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大概就代表了如今朝堂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臣子。 一部分得过且过,只想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求上进,惟愿出了什么事别牵连过来。另一部分却锐意进取,对李定宸这位年轻的帝王充满好感,期待着他在执政之后能够带来一些不同的改变,一洗朝堂沉闷的氛围。 李定宸当然是更喜欢后一种,但却也没表现出厚此薄彼的态度来,含笑道,“朕命所有在京官员上书议论此事,卿等乃国之栋梁、朝廷肱骨,建言此事理所应当,又怎能说是妄议?” 而后不等苏烨再说话,摆手道,“好了,下去写一封条陈送上来。若写得好,连同之前的差事,一并为你们论功。” 若是写得不好呢?是不是之前的功劳也一笔勾销了?这话在苏烨心里转了转,但没敢说出来。 他心怀着对皇帝威势的敬仰畏惧离开了知政殿,见余敏程一脸跃跃欲试,微微摇头,本来想开口劝说,最后想到什么,又闭口不言。 他自己已经快四十了,对前路没有太大期许。余敏程却才二十多岁,青春正茂、才华横溢,又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取中的进士,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果然,第二日余敏程就呈上了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将固原的情况一一分析,最后得出结论:重议军功之事,不可行! 相较于朝堂众人的纸上谈兵,他这份奏折数据详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几乎是才一送到通政司,就传得满朝皆知。内阁几位相公最后拟了准,皇帝一个字都没改。 最后朝堂上争了两个多月的事,就这样有了定论。余敏程这个名字,更是一夜之间进入众人的视线。 重议军功,借此将王安牵连出来,本来是王霄的目的。现在没有达到,他却也不气馁,只是针对余敏程的奏折,又上了一封折子,言说九边战事十分重要,但天高路远,朝廷对当地的控制却没有那么强力,为免再出现这种情况,得想办法弥补。 而他提出来的办法是,以文官充任监军,轮流前往九边监察。 这仍旧还是以文制武的那一套,换汤不换药。但在当下这个时机提出来,而且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也几乎都是文臣,所以消息一传出来,立刻就得到了许多支持和赞许。 “这是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去了?”李定宸看到奏折时,也有些意外。 王霄这一招接着一招,可谓是环环相扣,不管局势怎么发展都有应对之道,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可见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相较于被动应对的李定宸,高出不知多少。 李定宸也被他挑起了兴趣,对越罗道,“若能以这件事分出胜负,倒也不算坏事。”至少目前看来,这种争斗是温和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对朝堂的影响都可以降到最低。 作为皇帝,李定宸可不希望换个首相就弄得朝廷大伤元气。 越罗点头,“王相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而且王霄跟李定宸比起来,还有另一个顾虑。常言人走茶凉,但身处他这个位置,则更加危险。古往今来,至高位者,少有能全身而退的。被弹劾、去职、议罪、贬谪、甚至株连九族者比比皆是。 王霄如果想走得体面一点,不可能不考虑这些,做起事来,自然也会有些束手束脚,摆布不开。 再加上,站在他那一边的人正在逐渐减少,转到李定宸这边来。此消彼长,要在这个过程中将王霄压下去,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哪怕目前看来,李定宸还隐隐处在下风。 李定宸好像是喜欢上了让朝臣自由发言的感觉,针对监军一事,再次下旨命朝臣畅所欲言,甚至还把旨意颁到了下面,让出外的臣子也有机会参与此事。由此引发了第二轮的朝堂争论。 武将手掌重兵,一向都是皇帝忌惮的对象。历代皇帝吸取前朝教训,渐渐形成了以文制武这一套方略,是很有道理的,自然也得到了许多文臣的拥护。 但也同样有人理智的点出,以不知兵的文官领军,若战事爆发时胡乱指挥,反而可能会酿成祸患。这同样也是前朝留下的经验教训,不可不察。即便只是监军,若武将受制,也很难发挥出军队的战力。 大秦的边境线很长,九边防守的压力本来就很大,若再压制武将,反而可能会出问题。 尤其是现在没出过问题的几个军镇,明明没做错什么,忽然头上多了个祖宗,会不会因此以为是皇帝不信任他们,由此与朝廷离心? 第86章 去看热闹 因为上一回的大规模争论,朝臣们隐隐被分成了几个阵营。 第一部分是王霄为首,认为应该压制武将的官员。本来因为王霄的地位,以及他这么多年来有意识的梳理,朝堂上持有这种观点的官员是最多的,但后来李定宸展露出不同想法,很多人便纷纷倒戈,势力大不如前。而上一回的争论以他们为首,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士气也随之大降。 与之相反的是站在李定宸这边的官员,其中以年青一代居多,锐意进取,对建功立业还有着强烈的野心。因为有皇帝撑腰,风头正健。 第三部分则是如苏烨那等得过且过,并不希望朝廷乱起来,在其中和稀泥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有用心,想浑水摸鱼的人,同样混在其中,摇旗呐喊,希望局势越乱越好。 现在因为又一场争论紧随而来,且同样涉及兵事,这些官员们自然大都留在了原本的阵营之中,继续彼此针对。 不过,这一回,李定宸不打算拖时间,让他们旷日持久的争下去了。 毕竟这种事情,时间长了,很有可能就会酿成党争。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一旦有了朋党,就会变成相互攻讦讨伐乃至构陷迫害,偏离原本的目标。时间一长,朝堂必乱。 所以经过几日的酝酿之后,李定宸便在朝会时将此事提了出来,让这些朝臣们当庭讨论。当然,为免人太多而造成杂乱,他选择的并不是大朝会,而是只有几百官员参加的常朝。 即便如此,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还是显得十分杂乱。 但李定宸并没有喝止,而是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将个朝堂几乎弄成闹市,心下颇觉有趣。皇后说得不错,就算这里站着的全都是国之栋梁,举国之力挑选供养出来的精英人物,但吵起架来,与泼妇骂街也并无不同,最多引经据典,骂得含蓄些。 不……也许还是有些不同的。 在最初的杂乱过后,李定宸敏锐的意识到,各个阵营的领头人物,已经开始不着痕迹的收拢自己这边的人员,没让他们继续陷入毫无意义的争执之中。 毕竟都是聪明人,而且并非没有组织。有人居中调度,堂上的辩论逐渐从混乱转向有序,但针锋相对的氛围却更浓了。 九层丹陛之上,真是个好位置。只要用心,下面发生的一切都尽在眼底。谁与谁有关,谁与谁有仇,行止间多少都会露出一点来。没在这个位置上待过的人,恐怕根本想不到。 李定宸有些明白为什么古时那些不乏才能的君王最后为何总是会变得狂妄自大、英睿不再。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既能令人上瘾,也可蒙蔽人的感官,以为自己当真无所不能。 但也许是因为他孩提时就在这个位置上长久的坐过,那时心中没有志得意满,只有满心惶恐,所以即使现在已经可以掌控局势,那种诚惶诚恐之感,却还是萦绕在李定宸心头挥之不去。 也让他明白,帝王的身份的确无比尊贵,但也只有尊贵了。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能自己去争取。所谓尽在掌控,不过是自欺欺人。 比如现在站出来的这位,就在李定宸的预料之外。 兵部侍郎段林,他站在队列之外,正慷慨陈词,认为军中将士多桀骜不驯,必须要有所节制,还特意列举了晚唐时一个又一个手握兵权的节度使自立为王的事例来作为旁证,而后大力赞成王霄提议的监军制度,认为可以最大限度消弭祸患。 他在兵部任职,对这些事情自然十分了解,一番话洋洋洒洒,有理有据,打动了不少人。 好在旋即户部侍郎陈渊便站了出来,说了不少前朝因为文官监军而导致战败的例子,而后笑着道,“若非有人扯后腿,这些战事本能取胜。若是取胜,能震慑住异族,使边疆安稳,前朝也不至于会被战事生生拖得亡了国!” 前朝是个非常特别的朝代,因为国力衰弱,无力收回更多国土,导致只能偏安一方,将国境线拉得非常长。从从北到西南一线,几乎可以说是处处有战事,局面比如今的大秦艰难百倍。 因为打仗,人口不断减少,土地无人更重,粮食自然不够吃。而朝廷年年加税,也仍旧不够支出军费所需,却逼迫得百姓无法度日。 陈渊所它是被战事拖垮,真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不过这话放在此刻来说,牵扯到了又是是否要派遣文官监军之事,这番话就显得十分诛心了。 不懂兵事的文官非要跑到军中去,又要压制武将又想抢夺军功,究竟是真的为了朝廷好,还是想要拖着大秦亡国? 这样的指控,谁也承受不起。 所以段林面色大变,然后索性也不再辩论,转过脸朝着李定宸就是一跪,“请陛下明鉴,臣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意!正因为前朝被战争所累,因此臣才更认为应当派遣官员前往监军。毕竟武将驻守边关,若要晋升,只能从军功来,他们只盼着打仗,自然不会考虑朝廷是否能承担得起。倒是陈大人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言下之意,却是认为将士们都毫无远见,不懂得顾全大局,所以需要有人压制着。 这话果然惹怒了几位前来上朝的武将。 当武将的说功劳大到一定程度时,朝廷也不放心他们在外征战,只能召回京城,给个闲散虚职荣养。不能镇守一方、手里没有兵权的武将,可以说就是个笑话。所以这些人留在京中,日子自然不甚顺遂。如今听到段林的贬低致辞,更是勃然大怒,险些直接在朝堂上动起手来。 见局势不对,自然有人站出来和稀泥,暂且将矛盾按了下去。 这只是早朝,各个官署之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大家去办。所以李定宸虽然觉得这场戏十分热闹,也从中看出了许多东西,但眼看时候不早,还是宣布今日暂时就到这里,明日再议。 然后赶着回了长安宫,陪老婆孩子用早膳。 席间说起今日早朝上的事,李定宸将陈渊好生夸了一番,然后才道,“兵部如今就交在赵荣远和段林这种人手中,难怪军中会出那么多事,也该整治一番了!” 王霄想挑乱子,给李定宸施压,但李定宸何尝不想借着这个机会,将一部分人给清理出去? 越罗小道,“这几日朝上只怕十分热闹。” 李定宸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阿罗想去看热闹么?” “嗯?”越罗有些惊讶的看向他,“怎么看?” 李定宸本来想说,但眼珠一转,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你好生求求朕,朕就替你想法子,如何?”他凑在越罗耳畔,声音压得十分低沉,同时还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暗示意味十分明显。 越罗不防他忽然凑过来,连忙捂住儿子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孩子还在呢。” 为免教坏小孩子,冬生在这里的时候,她是不会跟李定宸太过亲近的。 李定宸从善如流的点头,“那咱们晚上再说。” “陛下还是快去前头批折子吧。”越罗板着脸道。 话虽如此,但对李定宸的提议,她心下其实是十分意动的。于是这一晚不免曲意婉就,让李定宸狠狠折腾了一通,遂了他的意。 于是第二日早朝时,李定宸身后就多了一扇屏风,屏风后面摆了一张软榻,也不知道他怎么弄进来的。还没怎么睡醒的越罗打着哈欠靠在软榻上,体会了一把“垂帘听政”的感觉。 今日的早朝同样十分热闹,各方争论越发激烈,火气十足,一个不慎就会偏题,变成对对手的攻讦和揭短,最后更是直接发展成了争吵。 直到李定宸拍了桌子,众人才陡然安静下来,意识到这是在朝堂上,重新恢复了“朝廷重臣”的礼仪风度。 李定宸不着痕迹的揉了揉手掌。这桌子木料质量太好,拍起来手疼。但不得不说,震慑的效果还是很好的。听说下面州县官员审案时,桌上会摆放惊堂木,十分好用,回头就让李元去踅摸一块来。 “既然争执不下,那就廷推一样,由在场所有官员投票表决。”李定宸一摆手,自然有内侍上前,送上桌案纸笔,“同意派遣监军就写是,不同意就写否。” “陛下!”杜卓华连忙站出来,“国之大事,怎可如此……如此仓促?” 这种事情,从前向来都是部阁重臣们跟皇帝开小会的时候决定的,哪有就这么让所有朝参的臣子投票表决的道理? 部阁重臣之所以重要,也正是因为可以参加决议这种军国重事,而普通朝臣根本摸不到边。若按照皇帝这样的做法……杜卓华内心隐隐升起一股十分不安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定宸: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解一下!【不 第87章 唇枪舌战 在部阁重臣看来,李定宸的这种做法,简直如同儿戏,十分荒唐。 然而内侍已经抬着小桌子挨个送过来,根本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机会。杜卓华转头看了王霄一眼,又看向其他人,见有人还在踟蹰,有人却已经开始提笔,微一犹豫,到底稳住了没有动。 然而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场合显得十分微小。虽然也有他们这一系的官员看到他没动手,便也不去碰纸笔,但大多数官员还是选择了随大流动笔。 反正陛下身边的张总管着重强调过,只写是或否,不必留名,写完之后折叠起来交给内侍,谁也不会知道你究竟写了什么。 虽说还能比对字迹,但对这些官员而言,只是写一个字,稍微改变一下并不难,实在不行,就写最端正不过的馆阁体。何况皇帝既这么说了,交上去的字条事后想必会销毁,就更不用担心了。 何况,按照很多人想来,提了笔也可以选择写是或否,一样能够将自己的态度展现出来,不是吗?反倒是不动笔,必然会被皇帝看在眼里。 但这就是李定宸要的。 当他们拿起笔,的注意力放在“是”与“否”上,就不会在意这种投票表决的方式是否合理了。这只是个简单的置换,也有很多人并没有被忽悠进去,但……已经足够了。 很快内侍就将所有的字条收起,用托盘盛了送上来。 李定宸却没有碰,而是对御史中丞刘诚道,“就请刘卿过来唱票。”又转头看向张德,“你带两个人在一旁,分别用正字记录票数。” 虽然刘诚从来没有当面表明过自己已经站在了李定宸这边,但种种痕迹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至少最近他做的这几件事都有些离经叛道,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被弹劾劝谏的奏章淹没。 而此刻李定宸挑了他出来,也算是表了态。刘诚恭敬的拱手应了,便快步上前,接过了这个差事。 唱票的结果非常出乎预料。 近四百位常朝官,有五十三人弃权,余下三百多人中,竟有超过二百写了否。就算把那五十三人加进去,是的票数也根本追不上。 按照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来推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所以不少官员都有些愣怔,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站在李定宸那边。 但李定宸其实只是占了个便宜。 一向新的政策提出来,本来就有人会同意有人会反对,还有一部分人会犹豫不定。而且李定宸身为皇帝,又旗帜鲜明的摆出了反对的意见,那些拿不定主意的,自然就会保守一些,站在他这边。 再加上态度强硬要派遣监军的王系官员很多弃了权,这才导致了最后这个结果。 但不管结果是怎么来的,李定宸可不会允许有人来质疑。反正字条收上来只有刘诚和他叫上来的两位都御史,而这三个人又能互相证明彼此没有胡乱更改字条上的内容,承认不承认,都只有这个结果了。 “既然表决的结果为‘否’,那此事就暂且搁下,容后再议。”李定宸扫了一眼写着结果的纸张,又看了一眼站在地上陷入沉默的官员们,一锤定音。 杜卓华连忙上前道,“陛下,此乃军国重事,怎么如此轻忽?还是……” “在座的都是可与闻国事之重臣,朝廷之肱骨,众人决议出来的结果,又岂能说是轻忽?还请杜卿慎言!”李定宸打断他的话。 杜卓华面色不由微微一变,尤其是注意到很多官员都朝他这里看来的时候。 在李定宸坚持的情况下,他如果当众宣称没有经过部阁重臣商议,这个结果不算数,就等于是得罪满朝文武了。尤其是那些本来的确没资格参与这种事的。虽说只是投票,但李定宸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自然想抓住。这个时候,谁反对,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已经到嘴边的话哽住,再说不出来。 杜卓华看了王霄一眼,见他没有开口,不由皱了皱眉,但还是道,“陛下恕罪,老臣也是太过忧急的缘故。这监军之事一时难以决定,然而九边爆发出来的隐患却也不能不管。” 反正王霄提出这个建议,本意是要给原本有漏洞的地方补窟窿,皇帝将他的建议打回来,那他们就索性再将这烫手山芋给他塞回去,让他自己想办法来解决。 “两位卿家所担忧的事,也不是没有道理。”李定宸颔首,“九边都是军镇,许多将士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眼中只有战事,别的事自然很难顾及,的确须得有人监督引导才是。” 杜卓华见他视线往下看,本来以为李定宸要故技重施,令所有朝参官员上折子提建议。 然而这一次,李定宸却没有按照这个套路来,而是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既然是武将思路不够广,眼光不够长,何妨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朕倒是有个想法,莫如从九边调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入京,参谋军事,如宋时枢密院一般。” “陛下,万万不可!”兵部尚书赵荣远第一个站出来,厉声喝道。 “有何不可?”李定宸神色淡淡,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快。 赵荣远这样积极,第一个站出来,当然不是忧心国事,而是怕这枢密院一成,自己的兵部就成了摆设,权柄会大为削弱。 人人都知道赵荣远的心思,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只不过老生常谈,又将太-祖定制四个字搬出来说话。 立国之初,商议朝廷制度时,这方面自然也是讨论过的。虽然一百多年过去,但却还有档案。赵荣远本人在兵事上未必有建树,却很会做官。这些档案他都细细看过记下,如今搬出来也理直气壮。 “国初是国初,如今是如今。”李定宸淡淡道,“国初时连九边都没有呢!” 国初时大秦的国土远没有那么大,还是世宗时几番征战,夺下不少土地,然后才定下了九边。都按照太-祖定制,以后的皇帝就不用做事了。 赵荣远之后,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除了之前跟陈渊贞丰县对的兵部侍郎段林之外,还有不少力主打压武将的官员,其中多为王系。不过能说出来的道理,也无非就是武将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不妥,国朝没有这样的先例,显得十分苍白。 即使宋朝时有枢密院,但担任枢密使,枢密副使的官员,也都是知兵事的文官而非武将。当然其中也有例外,功劳太大的武将朝廷不敢放出去,索性就用一个官职把人栓在京城。 不过,说到这一点,也有机灵的官员灵光一闪,觉得这或许同样是皇帝为了制衡武将才想出来的办法。 这参谋军事听起来很厉害,但作为武将,手里没有兵,在朝堂上跟文臣一起玩弄权术政治,又怎么可能会是对手?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倒也不必这么急着否决。 所以颜锦泉在一番深思之后,便主动站出来道,“不知陛下这参谋军事的职务如何安排?还是尽如枢密院一般?” “自然不是。”李定宸道,“朕意从九边各选一位将军入京,专门成立一个部门,参赞军事机要,就叫军机处或参谋部。以一人为首,余者佐之,平日里负责处理监察各地军务,遇有战事,则或在京中参谋赞画,或往前线监军。” “这……”居然一开口就是九个人!就是发问的颜锦泉,也不由吓了一跳,竟是被模糊了重点,“陛下,人是否太多了?” “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赵荣远连忙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这些事兵部尽可承担,根本不需要再立一部。” “哦?但兵部都是文官,不知兵事,战事常常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贻误军机。”李定宸道,“具体的事例朕倒是记不得了,倒是前几日好似看过这么一封奏折。不过都说赵卿有过目不忘之能,且遍阅兵部卷宗,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想来这些内容,你也心里有数?” 赵荣远的脸色难看起来,低下头不再说话。 打仗时兵部给边关拖后腿的事,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实在太多了。虽说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时候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但皇帝只要结果,可不会管是为什么。真的翻起旧账来,他这个兵部尚书只怕第一个要治罪。 赵荣远被皇帝一句话说退,其他反对的人找不出好的切入点,一时也不敢说话。 在这种沉默之中,王霄终于站出来,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陛下,巡查军务有十三道巡按御史负责,日常事务则兵部可以处置。如今天下太平,没有必要专设一部管辖诸事。若遇战时,临时组建,未为不可。但却不需要另立一部,还是挂靠在兵部名下更为妥当。” 他站在第一个位置,朝李定宸拱手,声音平稳,语气笃定,“但战时京城路远,鞭长莫及,于京中组建参谋部,却不如派遣朝中要员为巡抚,前往督战,总览军政二事,再授权巡抚从当地抽调武将组成临时参谋部,参赞军事。” 一番话有理有据,看似退后一步接受了李定宸的建议,只是附加了很多条件,实则却是又将文官推了出来。战时巡抚一地,总揽军政,权力不可谓不大。而由巡抚召集临时参谋部,这军功自然也要落在他头上。 仍旧是以文制武的那一套,而且还将之利用得更加彻底。 轻飘飘一句话,局势又被扭转过来了。 第88章 天要变了 李定宸要组建的参谋部,按宋时枢密院旧例,那就是完全能独立于内阁之外,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存在了。 宋朝以政事堂、枢密院、三司分掌政、军、财政,三权分立,本身就是为了削弱宰相的权力,但枢密院到底还是文官主持,属于宰执中的执,说到底还是内部的斗争。然而如今李定宸以武将组成参谋部,很明显存着跟文官打擂台的意思。 而且从九边分辨调九人进入参谋部,等于皇帝可以借由这种方式直接掌控九边局势。他本来就一直重视武事,有开疆拓土之意,再抓紧了九边军权,只怕更弹压不住。 而王霄这么一提议,不但让参谋部成为临时机构,又贴合了文官管理武将的大方向。看似顺从了李定宸的提议,实则是完全将他构想的架子推翻。 李定宸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要组建这个参谋部,是为了弥补漏洞,但更是抬高武将和军队的地位,狠抓军事,但归根结底,真正的目的是为战争做准备。 这一点,王霄能猜到,几位重臣或许也可以猜到,下面的普通官员却是不知情的。 就算知道了,在时机成熟之前,他们也绝不会同意,等待着李定宸的可能是非常坚决的拒绝与否定,而后严防死守。 所以这个理由,根本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这样一来,王霄这番话就站住了各方面的理,既对他的提议表示了支持,也提出了可以改进的地方,而且无可挑剔,根本没有给李定宸留下拒绝的余地。 坐在屏风后的越罗脑子里闪过“老谋深算”四个字,心中担忧李定宸,不由抬手在屏风上轻轻扣了两下。 李定宸本来正在思索王霄的话,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刻回过神来。一番唇枪舌战,他险些忘了皇后还在这里。反手同样在屏风上碰了碰,他抬眼看向王霄,见他还是那样沉稳,并不因局势一再转变而有任何波动,心下也不免有些叹服。 李定宸出生时,世宗皇帝已经去世,传闻那个男人强势霸道、渊停岳峙,令人不敢与之相对,可惜他却从没有见过。如今,李定宸倒是从王霄身上看到了几分这样的气质。 从前他觉得自己头上有四座大山,如今来宝已去,赵太后崩逝,与江太后母子修好,唯有王霄仍旧山岳般沉稳立于前方,一如最初。 但李定宸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越发兴奋,迫不及待想要超越这座高山。 眼看王霄一番话之后,殿内陷入沉默,显然一时也没有想到可以反驳的话,李定宸不由琢磨着是否要暂时退朝,让大家回去翻阅书籍,明日再战。但就在此时,张德忽然从旁边走上前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个字。 李定宸微微一怔,继而意识到这恐怕是越罗在提醒他。 眼下当着群臣的面,她不能开口,也只能用使人传话的方式。再琢磨她所说的三个字,越想越觉得十分绝妙。果然自己虽然也看了好些书,但对史书的熟悉程度,却还是不能跟越罗相比。 他摆手令张德退下,笑着开口道,“王相所言有理,以一路巡抚总领军政,便宜行事,的确可免除一切影响。只是如此一来,巡抚却无人节制,恐有唐时节度使旧事。”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常,然而整个大殿里的官员都不由微微一震,惊得抬起头来,但旋即回神,又深深的低下头去,心下却是开始惴惴,胆子小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唐高宗之后,因为对外军事政策转变,军队由征战改为长期镇守边疆,因而出现长驻地方、专任一事的节度使,并渐渐总览一地军民财政、节制各州刺史,成为当地最高长官。 安史之乱后,中央对地方逐渐失去节制,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至黄巢之乱,大部分藩镇都失去控制,甚至可以反过来决定皇帝的拥立与罢黜。而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开国君主更都是节度使。 外官独揽军政大权,至此成为祸乱之源、朝廷大忌。至宋□□杯酒释兵权,节度使逐渐成为加封给高官重臣的的虚衔,称遥郡。 此后历朝吸取教训,逐渐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三权分立制度,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是如此。 现在王霄提议以巡抚管辖地方,总领军政,却恰恰是犯了这个忌讳。虽然朝廷也可以频繁更换巡抚,就像很多重要的职位往往都做不满一任,任职一两年便转迁。但这样一来,巡抚无法了解当地的情况,也就失去了本身因为京城鞭长莫及而设立的初衷。 而如果只管军事不管政事,那就成了武职了。自宋以后,文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分明。宋朝时还有低阶文官转职武将,武将转职文官的情况,至前朝时已经彻底废弃,文官从科举出身,而武将以军功自立,中间绝不会有任何混淆。 于是这巡抚的职位,就显得十分尴尬了。 但凡涉及到“造反”这两个字,不但皇帝忌讳,朝臣们也会避嫌。 所以李定宸这么一说,众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多言。诛心这种事,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牵扯上,自然要慎之又慎。 就连王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臣鲁莽了,未曾考虑周全。” 李定宸闻言,眼睛不由微微一亮。 在这件事里,王霄一直表现得非常淡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环环相扣,着实令人防不胜防,就是李定宸也觉得难以招架。而现在,他没有再提出另一个解决办法,而是干脆认错,想来是因为计谋用尽。 如此一来,在这一场对峙之中,便是他李定宸占了上风。 至于自己也是得了越罗相助,两个打一个这件事,李定宸不但不觉得心虚,反而相当自豪。他与皇后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同心协力也是应当。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果然十分有道理。 他一兴奋,脑子也跟着活跃起来,对转得更快,很快又生出了新的想法,“王先生不必如此,为国忧心,岂有对错?何况又不是立刻决定,正因为一人的考虑总不能周全,朕才要诸卿共同商榷。” 顿了顿,又道,“王先生的提议颇有发人深省之处,朕倒是有了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如今京中有不少老将,都只在家中荣养。朕意命他们在军中组成总参谋部,而后战时再从各地抽调将士组成临时参谋部,由总参谋部管辖,但受巡抚节制。诸卿以为如何?” 不从九边调人,而以去职老将组成,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参谋的意味就更重了。这是李定宸的妥协,而成立一个只对自己负责的参谋部,不受内阁和六部影响,却是他的坚持。 这个提议完美综合了王霄的建议,又将其中有隐患的部分除去,朝臣们除了说“我主圣明”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既然是直接对自己负责的部门,自然不能交给内阁去办。因此李定宸道,“朕意参谋部设一尚书,空置,二侍郎,属官七人。”尚书空置,就是皇帝兼领之意。只不过至尊之位,不宜再加以官职。 然后又点了两位就在现场的老将,“唐英、姜成,你二人老成持重,可担当此重任,便领参谋部侍郎一职。其余属官,你二人商量之后,将名单报上来。” 竟是立刻就要将这个部门给立起来了。 唐英姜成二人再没想到两人不过是来上个早朝,倏忽之间就有大饼从天而降,正正砸在自己头上。 对于如今重文轻武的风气,他们心知肚明,就算有心改变,如今这样尴尬的身份地位,能做的也有限。但李定宸给了这个机会,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皇帝重视武事,愿意抬高他们的身份,以后要做事就容易多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不能再上战场杀敌,但至少他们能替沙场上的同僚和后背们将阻碍都清除了,以免他们在前线拼命,后方还有人拖后腿。 因此李定宸一点名,两人立刻精神抖擞,出列高声应承,将这差事接了下来。 而后便开始琢磨着自己熟悉的人里还有哪些血没有冷,可以再用,并将之添加到自己心里的那份名单上。 李定宸又命张德负责给参谋部准备好官署,然后才心满意足的退朝了。 这场对立由王霄主动发起,也做了完全的准备,本以为能够一举将小皇帝压制住,却不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王系官员此刻心下都不免生出几分茫然与惶恐,并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皇帝对朝堂的掌控正以一个非常可怕的速度推进,而他们能做的,已经越来越少。 杜卓华面色凝重的跟在王霄身后出了奉天殿,抬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天色,低声叹道,“首揆,这天是不是要变了?” 王霄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而后缓缓道,“你我不是看天吃饭的人。” 杜卓华心下了然,他只说“你我”,因为对绝大部分官员而言,皇帝的倾向是非常重要的。 即便李定宸如今展现出来的样子,似乎并不专-制,但只从今次的事就能看出来,他骨子里仍旧是以自己的意志为主,若自身意志与所有人相悖,那就反复辩论,直到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为止。 看似有所退让,实则该坚持的部分却是一步不退。 不巧王霄也是这样的人,而他跟皇帝的想法又截然相反。 朝堂上不需要两个声音,过了今日,也许很快就会有看清局势的人改变立场,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到那时候,做起事情来必然千难万难。然而王霄这句话,便是他的态度:身为臣子,或许免不了会有情势所迫不得不暂时屈服的时候,但那绝对不是宰相! 到他们这个地步,正该上谏君王、下安黎庶,同时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念。 不是不能后退,不是不能折节弯腰,但王霄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是。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在自己的路上走下去。 所以他们是不靠天吃饭的人。 这样想着,杜卓华不由洒然一笑,“首揆所言有理,何况家中老妻已经备好了斗笠蓑衣,就是为了防备变天。”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倒是在此刻的局势下生出了几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来。 …… 越罗是等朝臣们都退出去之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的。 李定宸身为皇帝要先走一步,所以只能绕到后面去等她。两人携手往后走时,李定宸忍不住笑道,“今日险些当真让阿罗看了笑话。” 虽说朝堂上的事,起伏总是正常的,但当着越罗的面,李定宸当然不希望丢人。若当时被王霄一番话逼住,对他树立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大为不利。 后面虽然是借了越罗的主意,但好歹是将局面反转过来了。 越罗第一次体会到早朝时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此刻脸上还有些未褪的振奋,“陛下舌战群儒,臣妾佩服。” “这算什么舌战群儒?”李定宸说笑了一句,又转头说起正事,“不过好歹是将局面稳住,我观王先生的神色,想来不会再有后手了。”从去年他得知武备松弛开始,至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多,这件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更重要的是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将王霄压了下去,终于取得了朝堂的主导地位。 当堂决议,然后进行任命,没有一个朝臣开口反对的感觉,果然很爽。 所以李定宸虽然面上淡定,其实心里也很兴奋,而且跃跃欲试。 越罗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转头看了李定宸一眼,谨慎的问,“陛下想做什么?” “朕与阿罗的四年之约,已经到时候了。”李定宸道。 越罗微微一怔,大抵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若是李定宸不提,她都快忘记这个约定了。本以为他日渐成熟,该能按捺住心中的冲动。现在看来,一提到打仗,李定宸到底还是李定宸。 但约定是自己主动提出的,所以一时越罗竟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这句话。 李定宸见状,又道,“朕倒不是立刻就要上战场,但总该一样一样准备起来了,阿罗。”他从来不是能随意糊弄的对象,说了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不管多难,总有办法可想。 现在的局势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虽然时机仍旧不对,但李定宸却也不会懈怠。他宁可做好万全的准备,去等那一阵东风,也不愿意机会来时自己却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而错过。 确定他并不打算年内就出征,越罗才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本来是我说出口的话,如今却不能兑现。” 其实这四年里,除了一开始之外,李定宸很少会借助她的帮助,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全靠他自己一个人周旋。就算李定宸一意孤行,她也没有阻止的理由。如今能按捺住,还是因为他已经能够站在君王的立场上来思考问题,不再莽撞行事了。 李定宸握住她的手,向她笑道,“所以之后要做的事,阿罗该多用点心了。” “什么事?”越罗有些不解。 李定宸道,“如今军队这边已经梳理过,接下来还要花点时间稳定局面,休养生息。不过那都是下面的人的事了,不必咱们操心。但打仗光有军队不够,还得有钱有粮。” 他说着狠狠叹了一口气。 越罗见状忍不住笑道,“国计民生才是陛下和朝堂最应该重视的,陛下却叹什么气?” 李定宸瞪了她一眼,而后狡黠道,“阿罗说得对,所以朕这不是找了你来做帮手么?此事你比朕擅长,正该发挥所长才是。” 其实他之所以选择军队作为掌控朝堂的切入点,固然是因为在文官掌控的朝堂之中,这个有点偏门的做法相对容易,却也是因为李定宸自己对这些更感兴趣,就算要因此跟朝臣对上,动脑筋用计谋,他也是高兴的。 但接下来这些琐碎具体的工作,却让李定宸大为头疼。 不过如今朝中局势与从前不同,让越罗来给自己帮忙倒是没那么麻烦了,正好解决这个问题。 越罗故作恍然道,“原来陛下说要让我参政,却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阿罗此刻才发现,已经晚了。”李定宸神采飞扬道,“上了朕的这艘船,就不可能再下去了。除了替朕做事,别无选择。” 夫妻俩说笑了一回,眼看长安宫已经到了,越罗便道,“也罢,谁叫我遇着你这个克星?近来我翻阅奏折,倒是有些所得,回头也写个条陈给陛下看,如何?” “那朕就等着了。”李定宸道。 正常来说,因为早朝往往只需要点个卯,拜见皇帝之后各自散去,所以朝臣们会选择在早朝结束,官衙之中应名之后,再出去吃早餐。部阁重臣这一级别的官员要顾虑身份,避免被人看到不雅之外,其他人时常呼朋引伴,前往就食。 而李定宸也是先去早朝,结束之后回来陪越罗和冬婶用早膳,再去前面知政殿批阅奏折,接见大臣,处理政事。 今日早朝拖的时间长了,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一回来就扬声命人摆膳。 本来宫中的吃食都是有定例的,不过李定宸从来都不是守规矩的皇帝,所以自从他知道承天门外有那么多摊子,帝后二人的餐桌上食物的品种就变得丰富起来,可以一个月三十天不重样的换着吃,让御膳房和尚食局的大厨们十分惶恐。 倒是间接的促进了这些大厨们的争胜之心,奋力研究新菜色,使得宫中的菜色越发丰盛,可算意外之喜。 第89章 皇庄之行 冬生昨晚跟着江太后住在永和宫,一大早被送回来却没看到爹娘在。已经快两岁,懂得闹脾气了的孩子,小脸气哼哼的板着,连最喜欢的玩具和识读卡都不要了。 看到李定宸和越罗回来,也不像往常那样甜甜的笑着叫人,而是把头转了过去,假装没看到。 越罗知道他是生气了,但小孩子板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太可爱。尤其冬生平时脾气好得很,偶然看到一次他闹脾气,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越罗还是十分想笑。 还是李定宸这当爹的更靠谱,笑着凑过去把人抱起来抛着玩儿,没一会儿就哄得冬生发出畅快笑声,忘了自己在生气。 正好早膳摆上来,一家三口便坐下开始用餐。 冬生已经开始学着自己吃饭,越罗让人给他准备了专用的凳子、专用的碗碟杯筷,全都做成小动物的造型,吃个饭也童趣横生。 冬生自己对独立吃饭也很有兴趣,虽然动作还不是很麻利,时常吃得满脸满桌子都是,但把自己的肚子喂饱却是没有问题的。 因为越罗有意识的培养,他吃饭的速度非常快,中间很少分神,基本上每次都是跟大人一起端碗,一起吃饱。吃完之后,还要站在旁边看着宫人们将碗碟桌椅撤走。 早膳之后有一小段休息时间。 不过李定宸作为一个勤政的皇帝,即使这个时候,也不得空闲。 大秦这样一个国家,每一天发生的事可谓是千头万绪。与国计民生相关的事,自然会有奏折送到通政司,走正规的程序。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却是不方便的。 比如皇室宗亲的私事,某些爱钻营的官员想送上礼物讨好皇帝,去职官员上折子给皇帝问安,皇家养着的工匠钻研出了什么新东西,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奏折就会直接送到殿中省。 但相较于国家大事,这些事情就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了,李定宸每一件都兼顾,所以这些奏折,会由殿中省的太监们筛选过,再送到李定宸这边来。而且也只有像现在这种空闲时间,他才有空翻看一二。 李定宸虽然生活并不奢靡,但也不觉得一味节俭朴素就是好事,对下头送上来的新鲜东西更是很感兴趣,所以也习惯了这个时候翻看一下奏折。 结果今日才看了两封,他脸上的表情就冷了下来,瞥了张德一眼,摆手道,“拿下去吧,不看了。” “怎么了?”越罗不由问。 李定宸哼了一声,表情十分不屑,但却没有直接告诉越罗自己看到的内容,含糊道,“无非是些胡说八道罢了。” 越罗转过头,见张德额头上渗出汗水,战战兢兢的模样,便知道应该不是小事。她没有开口询问,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李定宸。 他很快就举手投降,“是请于民间采选秀女入宫的折子。” 说完之后便直接看向还捧着一摞奏折的张德,“下去吧,往后再有这种事,你也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 张德一直跟着他,自然该知晓越罗在他心里的地位,当着越罗的面将这种奏折送上来,倒未必真有劝他采选的意思,只不过是一种试探。 但李定宸却不会纵容这种试探,如果张德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也就没有必要留下了。 张德擦了一把汗,连忙应了“是”,抱着奏折退下去。等出了门,他擦了一把汗,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折子,才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回到权力中心的时间太久,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便是皇爷身边不可能只有皇后一人又如何?以陛下和皇后的情分,别人总越不过她去。而他张德是得了皇后援手才回到宫中,陛下是尽知的。这折子送上去,倒成了忘恩负义。 怪他总想着陛下与皇后关系亲密,纵然心中有这种念头,也不好自己说出来,总得有个人先提。 李定宸没细说,越罗也就没多问。反正这件事自己不适合发作,想来李定宸会处理好。 不过提起这个话题,屋子里的气氛也就变得有些沉闷。越罗想了想,道,“不提这个。陛下方才提起钱粮之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如今朝堂上算是暂且安宁下来了,陛下可有空陪我出宫一趟?” “这自然是有的。”李定宸甚至没问要去哪里,立刻答应道。 他本人从来就不是乐意被束缚的性子,如今能按捺着坐在那里批一天的奏折,已经是长进许多了。但心里对能出宫去玩儿,自然也还是期待的。听见越罗这么说,脸上立刻露出期待,倒将之前的情绪给抛开了。 “那今日就去?”越罗问。 李定宸点头,正要扬声叫张德进来,又不由顿住。他才斥责了张德,也预备冷落他一阵,暂且不愿意去用他。越罗见状,便笑着让人叫了薛进来安排出宫事宜。 薛进跟张德之间多少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得到这个机会,自然卯足了力气。很快就安排妥当,让神武卫护送着两人出了宫。 越罗本来没打算带上冬生,但小孩子虽然很多东西不懂,出去玩的概念却还是有的。知道爹娘要出去玩,自然是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被撇下的,抱住越罗的大腿不肯松手。没奈何,只得将他也捎上了。 李定宸见她这样大的阵仗,还带着孩子,不像是微服出门去玩儿,心下不由好奇。 果然马车出了宫门,便朝着城外驶去。 入夏时节,冬小麦已经可以收获。出了城,沿路便可以看到在地里劳作的农人。越罗掀开车壁的帘子,一家三口从窗口往外看,田野风光分外怡人。 他们带的人虽然多,但都换了衣服,马车上也没什么标记,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出城度夏的车队,因此虽然引来不少注意,但一路却十分顺利,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越罗要去的地方是皇庄。 决定要出宫之后,薛进便临时派了人快马加鞭过来报信,因此他们到的时候,这边已经准备好迎接了,虽然还有些仓促。负责管理的内侍和庄头领着人给他们磕了头,才把人迎了进去。 越罗却根本没有进屋休息的意思,直接吩咐道,“去地里看看。” 皇庄本来就有守卫,神武卫四处散开,只留下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庄头领着他们往地里走,一边低声汇报皇庄的情况。李定宸听了一耳朵,只知道今年的收成不错,具体却没什么概念。 等到了地里,这边干活的人已经被撤走了,留下收了一半的麦子在地里。 越罗折了一株麦子在手里,自己看了一回,又递给李定宸,“陛下能瞧出什么来?” 冬生本来是李定宸抱着,到了这里,挣扎着要下地,然后也学着越罗去摘麦穗,结果嫩生生的皮肤被麦芒一扎,疼得脸都皱了起来。回到越罗身边,抱着她的腿,委屈的把脸埋进了裙子里。 越罗只得摘了一穗递给他,让他小心拿着玩儿,别再碰伤了。 李定宸看了半天手里的麦穗,又看了看麦田,不太确定的道,“瞧着比我们一路走来路上看到的那些更好。麦穗更大,结子多,也很饱满,黄灿灿的一片长在地里,让人看着心头就欢喜。” “竟然真的看出来了。”越罗笑道,“也不枉我费这许多功夫。” 李定宸这才知道,原来越罗从江太后那里接手了这些产业之后,就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在皇庄上选育优良的粮种了。皇庄的田地都是京城附近最好的,农人也有经验,他们又不等着这一点收成过日子,若能培育出更好的种子,才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好事。 不过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主要是粮食一年就收一季,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因为没有成果,所以越罗也没声张过。今日还是忽然想起下面报上来过,说今年的收成格外好,才临时起兴要过来看。 如今看来,倒是的确有了一点成效。 庄头在一旁道,“承蒙陛下和娘娘恩泽,今年的收成的确是比往年都好。不过这样大的麦穗,老奴种了一辈子的地,也少见。这里再种两年,若都是如此,便可以将麦种送到别的地方去试种了。” “好!”李定宸不懂种植,但他懂得良种的重要性,立刻道,“皇后不介意朕赏他们吧?” “这皇庄是陛下的产业,他们做得好,陛下赏赐也是应有之意。便是陛下不说,臣妾也要冒昧替他们讨这个恩典了。”越罗道,“却不知陛下准备恩赏什么?” 李定宸见她不是在说笑,沉吟片刻道,“若只是赏赐金银绫罗,反倒落了下乘。这样吧,若是过两年,这粮种果真能在别处也种得好,朕就赏赐他们一份官职,如何?” 庄头兀自呆愣,不敢相信地种得好竟也能得官,越罗却微笑道,“那陛下可要早做打算了。这庄子里的人着实不少,改良的作物也不是一样两样。除了这些小麦之外,还有水稻、玉米、红薯、土豆、花生、大豆之类,都有人在钻研。” 李定宸十分好奇的一摆手,“朕说话算话,只要当真能弄出增产良种,绝不会吝啬封赏!” “听见了?谢恩吧。”越罗笑着提醒道。 被她一说,跟上来的几个人连忙跪下,满心激动的给两人磕头。神武卫费了一点功夫,才把人都弄了起来。 虽然天气炎热,但田间却吹着阵阵小风,十分舒适。正事办完,李定宸和越罗打算带着孩子在这里走走,便将其他人遣退,只留下神武卫远远跟着。 这时他才对越罗笑道,“阿罗果真是贤内助,朕竟不知你私底下做了这么多准备,考虑得比朕周全多了。” 可见答应过自己的事,越罗也没有忘记。 虽然四年之约似乎只能暂时推迟,但两人都知道,彼此正在为这个目标而用尽全力,便已经心满意足。 好饭不怕晚,便是再等一段时间,也是值得的。 毕竟战争只是手段,他们想要的是万无一失的结果。 第90章 民生之事 但随后李定宸才知道,越罗私下准备的,还不止这些。 他们在田园风光中转悠的时候,越罗在田埂上看到几样野菜,忽然来了兴致,让人取了小篮子和小锄头过来,一家三口挖起了野菜。 冬生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在越罗身前身后转悠着,嘴里一个问题借着一个。而越罗也有心让他多了解民生之事,以免在深宫之中养得五谷不分,因此解说得十分耐心。 李定宸见她如此熟练,不免有些诧异,“阿罗还会农事?” 作为官家小姐,允文允武虽然难得,但也可以理解,只要父母愿意让她学就可以,但农事却是很难接触到的。 越罗道,“陛下不是看过宁德侯的履历吗?我父亲曾经外放做官,管的就是屯田诸事。那时我年纪不大,倒时常跟着出门,因此见得也多。” 李定宸闻言若有所思,之后便很少说话,只视线一直停在越罗和冬生身上,没有移开过。 直到母子两个挖了半篮子的野菜,弄了一身泥,提着篮子往回走时,他才快步赶了上去,将走路还有些踉跄的冬生抱了起来,对越罗一笑,“朕从前总是想,阿罗这样的才能品格,不知是怎么来的。后来见过国丈,倒是有些明白了。父母之教子,不过言传身教四字。” 也难怪越罗不管做什么,都愿意带着冬生。哪怕孩子还小,但潜移默化之下,总归还是有些影响的。 这么一想,他不由开始琢磨,要不要带着冬生去知政殿跟自己一起批折子了。不过这小子皮得很,也坐不住,去了估计也只会捣乱,还是等他更大些再说。 不过再大些,也就该开蒙读书了。 想到这里,李定宸自己都吃了一惊,然后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冬生找先生启蒙的日子就在眼前,须得及早准备起来了。至少朝中哪位官员品行学识都好,要先查看一番。 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的冬生这会儿还兴奋不已,被李定宸抱在怀里也不肯安生,伸胳膊踢腿,还时时转头去看越罗手中的篮子,试图要过来自己提着。 这半篮子野菜,中午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餐桌上。看起来多,但清理掉多余部分,煮熟之后也只有一小碟。味道略微有些发苦,却又带着淡淡的清香,十分爽口。在这炎炎夏日之中,倒是十分受用。 吃过一顿简单的午饭,李定宸本以为要打道回府,但庄头却领着他们,又去了另一边。 之前看到的田地都连成大片,这里却是分割成小块,每一块上都种着一种不同的作物。 据越罗说,都是这几年来各地官员献上的良种。 官员们将这些种子送到京城,其实是要让皇帝品尝一番,与民同乐的同时也好知道他们的政绩。所以送上来的必定都是最好的良种,越罗索性留了一部分放在皇庄里试种,看看跟京城的种子有什么不同,又能否在这里也高产丰收。 其中有些水土不服,种下根本不生。还有些长势极差,看上去跟奏折里说的简直不是同一样作物。但最后还是有些在这里长得不错的品种。这几年,也种出了几样能在京城高产的作物。 除此之外,这里的土地上,还会进行一些别的试验。 除了种子之外,能够影响作物产量的,还有土地肥力。 按照老农们的经验,一块土地的肥力有限,若是年年耕种,收成往往有限。所以在某些地方,采用的是种一年歇一年的方法。但一半的土地空置着不免可惜,所以就出现了轮种,今年种花生,明年就种大豆,二者所需肥力不同,便可兼得。 后来又有人发现,种过豆类植物的土地,第二年作物总是长得更好些,于是推测豆类植物或许能增加土地肥力。 于是就出现了间种,在玉米高粱这样的高株作物中间加种一行豆科植物,可以充分利用土地,增加亩产量。 除此之外,人畜牛马的粪便也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枯枝败叶烧成的草木灰同样有此效果。 针对这些情况,越罗便让人研究怎么弄出更方便好用,最重要的是能普及的肥料。 人暂且不提,牛马吃的不过是普通的野草,那么直接使用野草甚至树叶来发酵肥料是否可行?如果使用具备特殊作用的豆类植物的植株来进行发酵,又是否能增加肥力? 这些杂七杂八的试验,估计也只有皇庄才有这样的底气和空闲去弄,目前也的确有了一些成效。 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块土地上,作物就长得明显比旁边的好些。按照庄头的说法,要先在冬天将土地深耕,然后在地里铺上一层发酵的肥料,再将之掩埋。只多了这一道工序,种植过程中再多施几道肥,不管是作物生长速度还是植株大小、结子数量,都远胜之前。 听起来很麻烦,但如今的百姓为了能多一点收成,几乎一整年的时间都是耗在地里的。但很多人就算辛勤一年,用错了方法收成也还是一般。若这种肥料能推广出去,想来必定大有裨益。 “以你估算,一亩地能增产多少?”李定宸问庄头。 庄头虽然在贵人们面前有些拘谨,但对自己的经验却是非常自信的,略一沉吟,便道,“至少两成。” 李定宸这几年看的走着越来越多,对各种数据倒是烂熟于心,这会儿很快就估算起来。大秦一年的粮食产量,大概在八万万石左右,两成就是一千六百万石! 以每人每年消耗八石粮食来计算,足可养活二百万人! 这个数字,差不多是整个西京城人口的一倍。 而在去年李定宸裁军之后,如今大秦虽然号称仍旧有三百万军队,但真正能够参与作战的精锐部队,不足百万人。这些多出来的粮食,完全可以养活这些军队,支撑起一场战事。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需要上等田地加上良种再加上肥料,同时还要老天赏脸没有洪涝灾害。实际上的增产效果,能有一半就已经了不得了。 何况良种培育、推广都需要时间。如今交通不发达,政令也就难以畅通,真正要做到天下皆知、家家如此,估计就要两三年时间。 但好在李定宸并不着急,他可以等。三年五年,国库总能余下一部分钱粮,积攒起来也就足够了。 这么一想,他对这件事也积极起来。 从皇庄回来之后,李定宸就立刻下旨,命工部研发农具、水车等物。 这没头没尾的一道旨意,让朝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皇上之前才对军事兴致勃勃,怎么一转脸的功夫,注意力就转移到农事上来了?简直让人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忧。 高兴的是小皇帝的心思总算从战争上转过来了,担忧的却是这样一来他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掌控力越来越大,对一部分官员而言,可不是好消息。 但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好事。皇帝关心百姓吃不吃得饱,总比他总想着打仗要强。 再说李定宸一贯都是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朝臣们都已经习惯了。这道旨意虽然来得突然,但并不影响他们依命行事。研究农具,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等到私底下一打听,知道今日帝后二人带着孩子去了皇庄一趟,大家也就自然而然的觉得找到了理由。 ——李定宸给人的感觉一直就是这样,眼前看到什么,他自己感兴趣了,就会将精力投注在上面。 而李定宸现在,的确是兴致勃勃,正在研究各种农事相关的资料。只是他翻遍了库藏,才发现大秦根本没有一本相关的专业著作。前朝倒是有过几本,但其中许多内容都不合用,也不全面。 都说民生是第一等的大事,但整个大秦数万官员,近百万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还有无数在野才子,竟无一人写过相关书籍! 这个发现让李定宸很惊讶。 虽然他早就知道,对大部分的学子而言,考取功名才是最重要的。这些杂学科举又不考,他们当然也不会关注在意。毕竟官民有别,他们或许还会轻视大字不是一个的农人,又怎么会替他们着想?就算偶尔有人感兴趣,也只视之为小道。 所以除了钦天监每年都会往各州县发放的黄历之外,竟是再无能够指导百姓们如何耕种的书籍了。他们的经验,全都来自祖辈口口相传,来自自己生活中所得的经验。 以至于几百年前写出来的农书,如今仍旧合用。这数百年间,竟是毫无进境。 最后李定宸能够找到的资料,还是各地官员送上来的奏折。让下面识字的小太监们简单分类,将农事相关的挑选出来,结果更是令人震惊。 这一日早朝时,李定宸便命小太监们抬上来一口箱子,放在丹陛之下,打开给所有朝臣看。 “口口声声以农为本、民贵君轻、士农工商、民生最重……”他扫视着自己的臣子,“若不是这几日心血来潮,让下面的人整理本朝以来的奏折,朕还不会知道,太-祖皇帝立国至今一百七十年,几十万官员,上的折子能堆满几个大库房,与农事相关的,却只有这么些!诸卿再猜猜,从朕登基到现在的有几本?” “一本都没有!”李定宸拂袖起身,“朕真是好奇得很,大秦四京十三路数百个州县,那么多亲民官究竟是怎么管理治下民生诸事的?” 一番斥责铿锵有力,令人无法反驳。朝臣们各个垂下头去,噤若寒蝉,许多人心里却都转着同一个念头。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即便注意力从军事转到民生,发作起来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 第91章 著书立说 其实对文人而言,著书立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大秦有数万官员,内阁员额却只得三人,就算加上六部重臣和御史中丞,也不过堪堪十人。出将入相、宰执天下的梦想实现的难度可想而知,写诗作文流传后世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但即便是写诗作文,也要讲究风雅和格调。大多数文人耕读传家的耕,不过是家有无数田产罢了,耕作的事自有佃户和长工操心。 至于做官,因为大秦如今官吏分明的制度,州县衙门也比照朝廷六部分成六房,负责具体种种事务。而管理六房的,则是那些对当地情况更加熟悉的小吏。偶尔有需要官员自己决定的事,也完全可以倚重聘请的师爷,自己只要当个甩手掌柜就好。 所以就算是知州、知县这样的地方官员,号称“亲民官”,实际上大部分官员仍旧不通俗务,连地都没下过。连五谷都分不出,更遑论写出相关的文章? 这才是那么多奏折之中,却没几封提到农事的根本原因。 既是不愿,也是不能。 李定宸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仍旧在朝堂上发作了一次,却是要让下面的官员知道自己的态度。——皇帝重视农事的方式,跟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在态度摆出来之后,他便又像之前那样,要求所有官员上折子,写自己对农事的了解和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给朝廷的建议。 这个议题着实令人伤脑筋,见大部分朝臣都苦着脸,李定宸心里积着的那口气才稍微顺了些。 至于这些官员为了写奏折临时抱佛脚,翻书乃至招来自家负责耕种的佃户询问,他都不在意。他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些人重视,至于重视的方式,急切之间倒不必太过在意。 但即便如此,最后送上来的奏折也还是令李定宸十分失望。 大部分奏折的内容非但不切实际、狗屁不通,更重要的是没有半点内容。幸而偌大个朝堂,倒也不是真的一个知农事的人都没有,总算有那么一部分看起来还算像样的。虽然内容没什么新意,但至少条理分明,提出的建议也都是可行的。 法不责众,写不出东西的人那么多,李定宸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处罚。但他可以赏赐写得好的。 一批批金银绢帛流水一般从宫中送出去,自然也让看到这一幕的官员们心中逐渐生出不同于以往的想法。也许他们还是看不起农事,但既然皇帝重视,他们也不吝于摆出重视的态度却学习。 而李定宸此刻,则正在跟几位部阁重臣商议,张贴皇榜在民间寻求精通农事的贤才,同时往各州县发文,要求各地选送经验丰富、擅长种地的老农入京。 朝中没几个知农事的臣子,甚至就是站在这里的几位,除了一两个有些外放经验,而且的确做了实事的,其他人在这上面同样一窍不通。所以李定宸的提议,他们根本没有底气反驳,十分顺利的通过了。 其实李定宸提的是后面这一条,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能有多少精通种地的读书人。 但在大臣们的要求下,还是加上了第一条。虽然不抱希望,但若是真的有,李定宸也不介意重用他。 大概是因为心虚,这一回李定宸的要求,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十分配合。所以很快皇榜就张贴出去了,内阁发出的公文也正在快马加鞭送往各地。 不过事实证明,大秦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万万人之中,总有几个能人异士。即使大环境推崇经典而鄙薄俗务,但同样也有对这些事感兴趣,并且一直在进行研究的人。 皇榜张贴之后,李定宸就陆续招收到了几个人才。 其中有位姓刘的老大人,经历堪称传奇。他幼年丧父,是由寡母带大的,所以每天都要下地干活,只有早晚才能腾出一点空闲读书。就这样耽搁到了四十岁,才终于中了举人。 中举之后,同乡的官绅之家都送了银钱,又有百姓自愿带着土地来投,他不必操心俗务,苦心攻读,便中了进士。 可惜后来没什么官运,二十年的仕宦生涯,基本上都在做亲民官。而他因为自己的出身,跟普通官员不同,非常重视农事,甚至会跟百姓一起下地干活。 致仕之后,他回到家乡,因为自己名下有不少土地,所以就开始研究起如何增产丰收,而且颇有所得。 还有另一个人的出现,也非常出乎李定宸的预料。 这是一个罪臣。 世宗永初年间,他因为触怒皇帝,被罚去皇陵做守陵官。那个地方十分清苦,又有官兵守卫,连行动自由都被限制。按照这位李大人的说法,他是实在闲得发慌,不但将周围土地都开垦出来,弄了种子种上,还养了些鸡鸭,小日子过得相当悠然。 据说他还因此写了不少田园诗,在士林之中广为流传,俨然一副隐士做派。 除此之外,还有在边关屯过田的,灾荒年间作为亲民官需要重新安定民生的,安置过内附异族,教他们垦田开荒的……这些官员际遇都不怎么好,一直都不得志,平常也没人会想起他们,如今时来运转,一跃成了李定宸跟前的红人。 李定宸让李大人和刘大人牵头,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形成了一个新的部门。至于是挂在户部名下,还是单列一部,暂时还没有决定。 户部尚书自然是不希望分散自己手中的权力,想将这个新部门纳入户部名下。但李定宸却担忧这样会对新部门形成掣肘,所以一时还没有做出决定。 而在他流露出这种态度之后,王霄便入宫求见了。 “王先生是来给户部说请的?”李定宸请他坐了,笑着询问道。不过他的语气很轻松,并不真的认为他会这么做。王霄一贯铁面无私,又怎么可能会为户部出面? 却没想到,王霄十分干脆的承认了。 “臣的确是为此事而来。”王霄站起身,拱手道,“既然设计农事,本就是户部管辖的范围,自然也该纳入户部。臣知道陛下的顾虑,但因兵部掣肘,便单设参谋部,因户部掣肘,便独立农部,长此以往,若陛下一意革新,岂不是六部要变作十二部?多出一倍的官员占着位置也就罢了,陛下是否想过,两套班子之间必定少不了彼此争斗,反倒是空耗时间和精力。” 李定宸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 必须承认,王霄抓住了重点。 李定宸是锐意革新的。他的改革之路,也绝不会就到这里为止。总是单独成立一个部门来负责新的事务,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甚至会如王霄所说,后患无穷。而他如果废了旧的六部成立新的,那简直是多此一举。 既然要改,那就该从根子上开始。想要避开矛盾所在,这想法到底太天真了。 李定宸本以为王霄会跟自己作对,就像上次他要改革军事时那样,给他挖坑设绊子,却没想到王霄竟是完全从他的角度出发,替他查缺补漏来了。 但这一次,他不会认为这是王霄的妥协和退让。 应该说,现在他做的事情,是符合王霄的要求的,所以他才没有跟自己对着干。这就是王霄,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并不会因为上位者的态度就做出改变。 李定宸不喜欢他,但也着实讨厌不起来。 他盯着王霄看了一会儿,才站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朝王霄躬身一礼,“王先生所言,朕受教了。” 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采纳王霄的意见,而不是一听就跳起来,不管对不对都满心抵触。这态度也让王霄微微一怔,继而侧身避开了他的礼,“陛下圣裁于心,早晚能看清。臣不过是多些经验罢了,何敢受此大礼?” 第二日李定宸就在朝堂上宣布,在户部之下单设农科,负责天下田地种植养殖诸事。同时还明确了农科的责任范围:只负责推广良种和新式种植养殖方法,而不涉及税收。 新的农科成立之后的第一项差事,是到皇帝名下的各个皇庄考察观摩学习。 而在那里,还聚集着从天下各地选送上来的,经验最丰富的农人。而他们要做的,是完善皇庄本来就已经在进行的各种研究,然后著书立说,颁行天下,成为百姓们种植的指导书籍。同时继续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不断的修正补充他们所著的书籍。 从古至今,种子一直在改良,种植方法亦是,所以土地的产量也一直在不断增加。但是这种增加,是被动的,是在无数的经验积累之下逐渐发生的变化。 而现在,李定宸要让这种变化高速且可控。 而这个提议,即便是朝中最顽固的大臣,也说不出一点不好来。 在把人送去皇庄之前,李定宸见了他们一面,做了十分细致的交代,“如今皇庄上就有良种和肥料的制作方法,尔等务必先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写成小册子发下去。同时扩大育种范围,培育更多种子。朕只有一个要求,两年之内,凡我大秦境内百姓,都能用上新的种子和肥料!” 两年的时间自然是非常紧张的,但李定宸觉得以朝廷的能量,要做到并不难。既然是好的变化,那就应该强制执行。当然,执行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李定宸有信心将之处理好。 这件事交代下去之后,李定宸便暂时消停下来了。 现在这些改变,已经足够大家琢磨一阵子,慢慢将之摸透熟悉。至于其他方面,暂时没有迫切的需要,大可放缓一些。 参谋部组建之后,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于是李定宸索性将自己的近卫队给塞了过去,让几位参谋指点教导。而受了农事的启发,李定宸这日去观看他们讲解时,忽然福至心灵,又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农事可以著书传播,兵事难道就不行? 从古至今,兵法一向十分受重视,留下的著述也着实不少。但是这些书的内容,并不完全契合大秦的军队。而这些参谋都是久在军中的老将,熟悉秦军的各个方面,写一本针对性的、全面的兵书,用于指导军事训练和作战,或许也是可行的? 想到就做,他立刻就把人召集起来,提出了这个想法。 然后九位参谋齐齐垮下脸色:“陛下圣明,这兵书若能写出来,必然功在千秋。但……臣等都不识字啊! 第92章 开科取士 “……”这个回应,李定宸可是万万没想到。 要说这些武将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那也不至于,至少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用字是认识的。但是要写书就不够用了,好比要求刚学完了三百千的孩童写出一部著作,根本是痴人说梦。 所以他们也不介意更加贬低自己,让皇帝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不靠谱。 虽然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但皇帝若是想让他们去前线打仗,那绝对没二话。或者让他们像之前那样训练下面的士兵和将领,也没有问题,他们愿意用这种方式为国家发光发热。 但是著书立说,那不是文人们的事吗?跟他们这些大老粗说这个事,根本就是找错对象了嘛! 然而他们不想写,近卫队里这些被李定宸冷落了不少时候的将官们却是跃跃欲试。他们被选送入京,本来是镀金来的,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得到皇帝亲来,升官发财。结果皇帝不满意,一直没怎么安排他们。还是后来参谋部成立,才让他们过来跟着学些东西。 眼看着一年之期就要到了,若是他们再不想办法,或许他们就只能灰溜溜的被发还原籍了,由不得这些年轻将官们不着急。 因此见李定宸微微蹙眉,其中一人便大着胆子道,“陛下,老参谋们不识字,属下等却是认识的。” “哦?”李定宸本来已经在琢磨给这些参谋每个人配两个书记官,让他们口述,书记官记录,然后再进行整理。听到这人的话,倒觉得这些年轻的将领们会是更好的人选。 一来他让写兵书的目的,本来就是要给将士们学习,还是武将来写更合适。 而且他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几年内什么都不做,让军队休养生息。而近卫队已经是他唯二能插手的地方了,自然不会真的放着不管。培养这些将领,然后将他们派遣到各地去,长此以往,也就有了自己的班底。 这些人在计划之中本来就是第一批要学习新编兵书的人,现在他们能参与到编纂工作之中来,或许效果会更好。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由你们协助几位老大人,他们口授,你们记录,尽快将兵书初稿整理出来。” 没能将差事推出去,老参谋们苦了脸。 等李定宸一走,就抓住这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人,狠狠训斥了一顿。但训斥完了,陛下交代的任务还得做不是?再说,这些老大人们当着李定宸的面是那样说,但心底也难免有些不服气。 武将怎么了?武将难道就真的比文官差? 都知道成立参谋部的事,可以说是陛下一意孤行,在朝堂上舌战群雄,才说通了内阁和朝臣,将这个新部门给立了起来。而从参谋部成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却一件像样的差事都没办过,这些老将们心里也没底。 但现在不打仗,他们就是个闲散衙门,再担忧也没办法。 如今陛下交付了新的任务,虽说令人挠头,但总归是有事可做了。 于是几位参谋牵头,也将编撰兵书的事情立了起来。 李定宸回来跟越罗说了这个笑话,越罗便忍着笑道,“这可不成。不识字,还不能学么?” “此言有理,便是现在不学,以后也是要学的。”李定宸点头附和,“这书写出来,朕总不可能再安排个文官给他们宣读吧?下面的士兵可以不识字,这些将领们,都该着手学起来了。” 越罗闻言,脑海中灵光一闪,又冒出来一个念头,“这些武将们不是总抱怨承平年间没有仗打,升迁太慢么?不如在军功之外,也允许他们如文官这般考试升迁。” “这不就是武举吗?”李定宸沉吟道,“恢复武举,只怕朝臣们不会同意。” 因为知道李定宸的性子,所以现在朝臣们对这方面非常警惕,根本不用考虑。 “不是武举。”越罗道。其实武举的考试内容,就跟李定宸从前在神武卫之中挑选伴读一样,要求个人的勇武比较多。但越罗要考的却是武将,自然有所不同,“考兵法和对战。” “兵法倒罢了,对战怎么考?”李定宸不解。 越罗道,“陛下从前不是还想过让军队换防么?只是种种缘故,难以施行。倒不如让临近的驻军时时互相对战,既能以此练兵,也可以令他们互相监督,算是考试的一环。将官门的升迁也罢,朝廷军饷分配也罢,都按着考试结果来,如何?” “如此倒是十分有趣。”李定宸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期待,虽然明知道朝臣那里估计很难通过,但他现在满心兴奋,决定排除万难一定要将此事定下来。 而且如越罗所说,按照演练结果分配军饷,那么就可以节省一部分,正好用于对战消耗。 以前除了九边之外,朝廷对各地都是一视同仁,把这些军队都养费了,根本不能用。用这种办法操练起来,往后真到了用兵之时,也就不用太担忧了。 演练的事可以暂时放一放,但军中将领们须得读书识字这一项要求,李定宸却是立刻就着人通报下去,又惹得武将们叫苦不迭。 但连着编了两部书,连军队都要求读书,却也可见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于是朝中不知怎的忽然就刮起了一股著书立说的风气。而且这风气还很快就从朝堂吹到了士林,引得不少人意动。 尤其是那些屡试不第,但又有一颗功名之心的文士。若是自己编的书能入得皇帝的眼,也就可以跳过科考这一关,直接入朝。 不过都知道陛下爱的不是诗词文章、风花雪月,所以大部分人虽然有心,但奈何自己在杂学之上,并没有太多的造诣,只能扼腕叹息,懊恼自己从前不曾将精神放在这些东西上。 但大秦人口众多,总有对杂学造诣极深的人,甚至其中某一部分,本来就一直在将自己的研究写成文稿,只是没有系统的整理过。如今这风气一吹,他们也就动了将文稿集结成书的念头。 于是这一年底,在兵书和农书还在打磨的时候,已经有两部书稿送到了李定宸和越罗面前。 一部是医书,另一部则是杂谈,涉及到的内容非常复杂,山川地理,天文气象,乃至墨家器械工具都有。 这两部书完全出乎李定宸的预料,也让他陡然发现,大秦还是有许多人才的。科举虽然是选材大典,但总难免有遗漏的地方。或许,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才也都为朝廷所用了。 李定宸和越罗排排坐着将这两本书翻阅完毕,都是一样的想法。 越罗道,“我大秦果真人才济济,可惜从前一直散落民间,倒是白耽误了。若是能将这些人才收拢起来,陛下也就不用这样费力。” “正是。”李定宸十分振奋,“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朕不可能一人兼顾。若自己一项一项的革新,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搭上,都未必能成。还是该多多招揽人才,让他们人尽其用,才是为君之道。” 他最近好像有些沉迷跟朝臣们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倒是将自己作为皇帝的职责给荒废了,着实不该。 越罗见他自省,便道,“万事开头难,陛下须得亲力亲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往后却不用这么费力了。如今还需皇上牵头,搭个架子,等这些架子搭好,他们便可以自己做事,不用时时盯着。” 李定宸闻言,不由击掌道,“知朕者,阿罗也。朕便是打算将这些事情都弄成制度。往后有了定例,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此,不止朕能省心省力,就是后世子孙,也得益多矣!” 越罗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那臣妾就要恭喜皇上了。” “恭喜我什么?”李定宸不解。 越罗道,“当然是恭喜陛下找到了自己的抱负。” 理想和抱负这种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就是朝中这万千官员,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中大部分人,不过浑浑噩噩的混日子罢了。 能够找到自己的目标,并且坚定的将之实现,是非常不容易的。 但现在,虽然李定宸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理念和抱负,正在逐渐形成。他开始思考自己要做什么事,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于国于家能有什么贡献,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越罗自然是为他开心,且以他为傲的。 李定宸也反应过来,目光明亮且灼热,心头陡然生出万丈豪情,“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倒不必。”越罗调侃道,“陛下是有道明君,必然得道者多助,一呼百应,无不顺从,千万人皆为先驱才对。” 被她这么一夸,李定宸自己反倒冷静下来了,叹道,“说起来容易,但要做到那一步,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制度要建立,却也离不开人才。朕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啊!” 这几年时间的磨合,李定宸对朝中官员也有了基本的了解,守成有余,不功不过,但要完成自己的壮志,只靠这些人却是不够的。因为他们是那个旧有的框架里培养出来的读书人,于是就总会受到限制,跟不上李定宸的思维。 而手里没有合用的人,就算心里想得再多再远,也没有用。 “陛下若想要人才源源不绝,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到底不妥。虽说是因功受封,但难以形成定制。倒不如开科取士,只不考经义策论,而单考杂学,如何?”越罗想了想,道。 “好主意!”李定宸握着她的手,“阿罗果然不愧为朕的贤内助,如此一来,天下英才必然都能各安其所!” 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是得慢慢来,暂且就先开工科和农科与医科。其实朝廷本来也有这方面的选材先例,如今不过是将之引为定制罢了,想来朝臣们不至于会反对。” 不说前朝,就是大秦立国之后,也有人在这几个方面做出卓越贡献,因而得到朝廷封赏的。 毕竟这几个方面,都与所有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即便是读书人鄙薄,也不能不承认它们的重要性,既然如此,国家储备这方面的人才,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李定宸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让朝臣通过这项提议了。 越罗又提醒道,“不过还是先找人对这两本书上的内容进行查验吧,若果然都确实,陛下再以此为引,想来会容易许多。” 尤其是医书,记载了许多病症的判断方法以及对症的药方,据说都是著者多年在民间行医的经验。若能验证确实,推而广之,对大秦百姓而言,无疑又是一项福音。这种事,朝臣们是绝不会阻拦的。 说完了正事,李定宸又提起私事来,“过几日就是冬生的生辰,过了三岁也该开蒙读书。朕已经从翰林院挑了几位德才兼备的官员,阿罗是否也要见见?” 越罗点头,“自然该见一见。”皇后召见大臣的情况虽然不多,但却也不算惊世骇俗,尤其还是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 何况不见一下老师,越罗也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们。 第93章 请立太子 越罗一见李定宸拿过来的老师的名单,心下就暗叫糟糕。李定宸给自家儿子挑的都是博学大儒,学问和人品必然都是上佳的,就是年纪大了,一来精神不那么健旺,二来思想也会趋于保守,讲起课来自然也就容易长篇大论,冗长枯燥。 幸亏自己把了关,否则真给冬生请上这么三五位先生,恐怕将来又是一个李定宸。 她将名单合上,有些哭笑不得的对李定宸道,“陛下自己从前最烦先生说教,不耐听那些大道理,怎么到了孩子身上,就给忘了?”莫说是从前,就是现在,让这几位老先生来给他讲一天的课试试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总该懂得。 冬生正是启蒙的关键时刻,若是学的东西太过枯燥乏味,很容易就失了兴致 不过李定宸身为帝王,其实并不唯我独尊,是很能为他人着想的。闻言一拍额头,自叹道,“是了!朕总想着要挑学问上佳人品贵重行事端正的,免得孩子跟着移了性情,却是没能考虑周全。” 说着不由摇头,“亏得阿罗提醒,否则将来冬生岂不埋怨我这当爹的?” 也亏得自己只是在暗地里考察,虽然想要完全瞒过不可能,下头一部分人多少应该猜到是在给皇子选老师,但毕竟没有确定人选,更没有明旨,这份名单也只有自己身边几个内侍得知,不会随便外传,还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只得暂且作罢,从头挑起。不过这一回,李定宸又过分心疼孩子,选来选去,觉得都不合适。 越罗只得给他出主意,“小孩子好奇心重,喜欢新鲜的,没见过的东西。如今只是启蒙,倒也不必太过着紧。陛下既然要抬举杂科,不如就从这里头挑几个?” 还有什么比给皇子当老师更能抬举身份的? 冬生如今虽然还不是太子,但中宫嫡子,宫中又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自然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现在是皇子师,将来就是太子师,帝师。 如此一来,既可以让天下人看到皇帝的态度,也能让冬生开拓眼界,不至于这么小小年纪,就要坐在书房里不停念书,不得休息。越罗自己小时候学东西,父亲从来都是寓教于乐,并不过分说教,如今也想让冬生能如此。 不过,也就只有开蒙这几年了。 等到七八岁左右,是必定要去接受皇太子的教育,在朝臣的关注之中学习的,就像李定宸当初那样。 李定宸听越罗这么一分析,也就愿意让孩子多松快几年。他自己是七八岁登上帝位,开始没有休止的学习,好容易才熬过来的,如今回想都仍旧心有余悸。 想到冬生将来也要面对这些,不由满心同情。 即便知道朝臣不会轻易让杂学出身的官员去教导皇子,他也愿意与他们周旋,替冬生争取到这点权利。 不知道李定宸给冬生挑先生的事提醒了朝臣,众人仿佛突然醒过神来,意识到小皇子已经三岁,可以开蒙了。于是李定宸这里人选还没确定,旨意还没颁发,那边朝臣之中,却已经有人觑着了这个机会,上书请立太子。 以皇帝对中宫的偏爱,这些年来身边根本没有过其他人,宫中又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冬生被立为太子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在第一个人上书之后,其他人仿佛生怕慢了,也纷纷上了奏折,请立皇太子,稳固国本。 在朝臣们看来,这件事根本没有悬念。他们看破了皇帝的想法,主动上书搭梯子,皇帝也就该顺着下来了,皆大欢喜。然而李定宸却想得更多。 如果是在几天前,这奏折松山来,他会毫不犹豫的欣然同意。 然而被越罗一提醒,意识到这孩子以后会很辛苦,李定宸慈父之心瞬间被激活了。他当初一开始是上面的爹靠不住,后来索性没了爹,只能靠自己咬牙熬过去。现在自己当了爹,到了能替儿子遮风挡雨的时候,又怎么能不替他着想? 生在帝王家,走上这条路是无法避免的。他能做的,也只会推迟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冬生会是太子,但皇子和太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一日不是太子,就一日不必承担这副沉重的担子。 于是跟越罗商量过后,李定宸便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声泪俱下,先是深情回忆了当年先帝还在时自己的孺慕之心,又说先帝去世之后自己心中如何惶恐,然后转到冬生出生之后自己如何欢喜,又如何担忧…… 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得出结论:朕就这么一个儿子,又还年幼,不忍他如此辛苦,又怕他人小受不起,所以立太子的事可以略微推迟一些,比如朕登基时的八岁就是个很合适的年龄。 原本听他抚今追昔,以为皇帝又要折腾出什么大事来的朝臣听到这里,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立刻表示这都不算事。 于是李定宸“得寸进尺”,又将给冬生选杂学老师的事给提了出来。话里话外,还暗示,“当年朕就是因为没学过这些,才一直被你们蒙蔽,以致懈怠朝政,到如今才知道这些事关国计民生的东西,朝中却根本没几个人懂,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又是示弱又是威胁,朝臣们表示很心累。考虑到皇帝最近一直在施恩杂学出身的官员,把皇子拿出来做人情也不太意外,便也没怎么反对。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谁知其中一位官员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忽然出列表示,陛下既然觉得宫中只有皇长子一个有些单薄,何不广选淑女充实后宫,绵延皇嗣? 说实话,这番话说出来,就连其他大臣都想把此人叉出去了。 虽说李定宸很能折腾朝堂,但到现在为止,他所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是大家不服气的。他并不是一意孤行、独断专-制的皇帝,能听得进一件,也愿意改进自己的想法,在妥协和博弈之中实施自己的政见。 这样一个皇帝,可以说就是很多官员心目中的有道明君了。 而对大部分朝臣而言,皇帝英明睿智,又已经有了继承人,这就够了。他们不会太过关注后宫,也觉得皇帝爱重皇后、不近女色是好事。那隔三差五就往宫里选美人送贡品的,是昏君! 再说纵观历史,还真不是后宫人多,生的儿子多就是好事。 所以这位官员跳出来,却没有得到任何声援,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而御座上的天子,脸却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朕与皇后春秋正盛,就不牢爱卿操心后宫诸事了!”然后气呼呼的退了朝,回去找皇后求安慰去了。 虽然当时没有发作,但第二日,这位官员就因为“宠妾灭妻”而被陛下点名批评,罚铜三斤。如今市面上还是用铜钱更多,罚铜便是罚钱。这一点钱,对朝官来说不算什么。但被皇帝申饬,还是因为这种原因,却足够他成为满朝笑柄。 以后升迁、加封、恩赏之类的事,也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皇长子冬生同学并不知道自家父皇为自己费了多少心。因为一直被越罗灌输学习的概念,而且越罗带着他学习的时候总是一边学一边玩儿,所以听说过了年就要去上学,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兴致勃勃。 因为是即将入学的孩子了,所以除夕夜祭祖时,李定宸便将冬生也带了过去。 然而祭祀典礼冗长枯燥,在这样的天气里,站上几个时辰,为了庄重还不能有任何失仪,就算大人也未必能坚持下来,何况小孩子。虽然冬生并没有完成全程,只在最后几步时跟着走了个过场,但却还是感染了风寒,当天夜里就发了烧。 江太后听到消息,都不顾夜里宫中各门已经下钥,匆匆赶过来,将李定宸和越罗这一对当爹娘的一顿臭骂,然后心疼的抱着她的乖孙照看去了。 李定宸和越罗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李定宸还凑过来,在越罗耳边小声嘀咕,“朕小时候也不曾见母后这样心疼过。” 其实小孩子发烧是常有的事,民间叫做“长烧”,意即烧过之后孩子就会长大一些。但冬生的身体一向很好,各种小儿多发的灾病都很少见,所以才越发吓人。 亏得宫中什么药材都有,太医又手段高明,到天亮时,烧就退下去了,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太后满脸疲惫,连永和宫都没回,将就着在这边睡下了。李定宸和越罗却还不能休息,一个去早朝,一个处理完宫务之后,也得过去帮忙批阅奏折。 宫中出事,朝堂上也有耳闻。所以李定宸上朝时精神状态不好,朝臣们还出言安抚了几句。 本来想劝李定宸圣体为重,可以暂且休息一番,不要强熬,却听他感叹道,“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今日才算有了几分明悟。宫中医药俱全,朕与皇后尚且如此担忧,天下父母在孩子病重时,又当如何?一思及此,朕便不免中心忧虑,难以排解。” 朝臣们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套路,一边安慰他一边盛赞他爱民如子,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抛出来。 李定宸却越发感叹,“朕虽有心,但能为我大秦子民做的却十分有限。使天下人人病重皆可就医服药,朕当无虑矣!” 终于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了,内相颜锦泉出列道,“臣闻民间有人献上医书一部,陛下正使人查验,正是能救万民之策。若此医书能颁行天下,大秦子民便都能受天恩润泽了。” 他的学生陈渊也随后道,“正是如此。如今陛下张贴皇榜,搜罗天下人才,正是为万民谋福祉之事。” “只是这样的速度太慢,却也不知能征来多少人。”李定宸忧愁叹息。 第94章 前程远大 李定宸虽然早有心在科举之中加入医科,农科和工科,但却一直压着,没有在朝堂上说出来。 毕竟下一次的科考定在天泰十三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以筹备。却不想,陈渊此刻就送上了一个枕头。 因此陈渊话音一落,李定宸便立刻拍掌道,“陈卿真是善体朕意,若能于科举之中择选医科人才,想来钻研此道者必然更众。长此以往,必然人才济济。” 毕竟进士科三年一届,每一次所选不过三百多人。若有其他的路可走,想来不少人都会考虑。 李定宸开口盛赞,立刻就将这件事的基调给定下来了,就算有一部分人想要反对,但开医科又影响不到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利益,而且大夫多了是好事,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呢? 这么一犹豫,却是已经错失机会了。 颜锦泉道,“开医科自然是造福万民之策,只是这些选出来的士子如何安置,却还需商议。” 以前呢,出色的大夫被朝廷招揽,就是进太医院,专门给宫中和王公贵族看病,京官之中有人脉的,也可以拿帖子请人。但既然是要“造福万民”,自然不能只服务皇家,再说太医院也没有那么多员额。 但既然是朝廷取士,自然要给他们安排出路。这如何安排,就十分重要了。 “内阁写个条陈上来便是。”李定宸看似不甚在意的道。 但朝臣都是人精,他那一句再直白不过的“善体朕意”,已经表明了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若当真敷衍了事,只怕从此就要远离圣眷了。 不少人都对陈渊羡慕嫉妒恨。 皇帝和大臣的关系,非常微妙。皇帝既要喜怒不形于色,让大臣们猜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又希望他们能跟自己有默契;而朝臣虽然嘴里说着圣心□□不敢妄加揣测,但实际上,揣摩上意却是每个臣子的必修课。 在这门课上,每个人的成绩有好有坏。但像陈渊这种能得皇帝盛赞的,几乎每一个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怎不让人嫉妒? 大概颜锦泉也觉得这个学生得了皇帝的眼缘,有栽培他的意思,所以明明他是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户部侍郎,但却还是将写条陈的事交给了他。 ——虽说皇帝的意思是交给内阁来办,但在朝上应承了这件事的人是他,王霄和杜卓华自然没有抢功的意思,由着他安排。 陈渊并没有因为自己似乎得了圣眷就飘飘然。白天里接下了这份差事,就趁夜摸去了颜相府上,向自己的恩师求教。 “依恩师之见,这条陈该怎么写?”两人在书房之中对弈,陈渊将一粒黑子落下,然后开口问道。 颜锦泉思索片刻,落了一子,然后笑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渊当然不是不会写条陈,所犹豫者,是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个度。因此听到颜锦泉询问,他微微迟疑,才道,“学生观陛下有抬举杂学之意……” 见颜锦泉点头,他又道,“既然开科取士,选出来的人才自然也是朝廷一员。本朝并无这样的例子,就是历朝也没有,若是待遇太低,只怕吸引力不够。若太高,又恐朝臣反对。” 颜锦泉一手捏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细细摩挲,另一只手轻捻胡须,含笑道,“这几年,陛下要做的事,有几件是朝臣赞成的?” 但又有哪一件是没做成的? 陈渊闻言浑身一震,将手中黑子落下,然后起身拱手失礼,“学生受教。” 他一个户部侍郎,说起来位置并不算低,绝大多数官员终其一生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但对于大秦政权的核心而言,又不算什么了。所以倚赖者,唯有圣眷。这也是颜锦泉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做的原因。如若瞻前顾后,因为种种顾忌就迟疑不定,反倒是落了下乘。 “坐下。”颜锦泉下了一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但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收敛。 在这个时代,师生之间的关系十分牢固,所以陈渊一直对颜锦泉执礼甚躬,而颜锦泉也对他事无巨细不吝指点,师徒相处十分融洽,情同父子。 所以陈渊坐下后,便开始仔细的阐述自己的想法。 既然要跟着皇帝走,这力度自然就不能太小了。按照陈渊的打算,预备弄出一套从中央到地方职位齐备的医疗体系。 具体而言,在中枢,是将太医院单独提出来成为一个部门,专司天下疾疫。 在地方,则仿照州学县学单独设立一个部门,职责包括负责组织医科的地方考试,也就是县试乡试;招收医科学员进行教导,开辟药园种植药草;以及管理当地疾疫之事,将城中的医馆药堂和游方郎中都纳入管辖之中来。 此外诸如如今所有挂牌行医的大夫都必须参加医科考试等补充条例,更是十分繁杂。 一听就是用心思考和准备过的。 显然,对自己这一项差事,陈渊也非常重视。而且虽然之前的口风有犹豫的意思,但恐怕心里已经想好了要顺着皇帝的意思。 所以颜锦泉听完,只是抬手点了点他,笑着摇头道,“考虑得十分周全,老夫也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但不等陈渊开口,他又道,“不过今日,就让我这个做老师的,给你上最后一堂课吧。”说着将手里的黑子落下,沉声道,“陛下的心很大,你也不可想得太少了。” 陈渊微微一愣,但他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这一句简单的点拨,就足够他开阔自己的念头。联想到皇帝最近的一系列举动,他取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惊愕的抬起头来看向颜锦泉,口中喃喃着叫了一声,“恩师……” “你想得明白就好。”颜锦泉神色淡定从容,仿佛两人话中的内容不值一提。 陈渊也很快冷静了下来,拿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坚定,“学生明白了。” 皇帝想做的,不光是开医科,或许还有工科、农科……以及更多的杂科。而且只是开科还不够,须得提升他们的地位,至少要跟进士科取中的进士相差仿佛,才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去钻研学习。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古至今,决定士子们学什么的,从来都是朝廷的要求。 虽然常有人说,唐人将诗写尽,宋人把词作完,所以往后诸朝难见精品。但在陈渊这样的官员看来,其中未尝没有政治影响。唐宋时科举考诗赋,所以写出一首好诗,便可以闻名显达。后来科考逐渐变革,取消诗赋,更重策论,诗词就逐渐没落了。至本朝,很多进士根本不会作诗,八股文章写得好就能名列前茅。 所以只要皇帝喜欢,愿意提高待遇,社会风气自然也会跟着受到影响。 但是……那绝不是如今朝堂上所有进士科出身的官员所愿意看到的。从隋唐有科举到如今,所考并不单是进士一科,还有明经科、算科等。但世人只知进士科,为何?乃是因为他们是儒家正统,最为显贵,满朝上下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里的“读书”二字,专指各种经义典籍,四书五经、三坟五典。杂学在其中没有任何地位,是以也一直被世人贬低。小皇帝要做的这件事,并不比翻天容易啊! 因为他要颠覆的,是整个文臣集团的根基。 而他陈渊,要为帝王先驱,为他摇旗呐喊吗? 陈渊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恩师,内心五味杂陈。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间,颜锦泉已经落下最后一子,为这一盘棋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陈渊低头一看,笑了,“老师的棋力,学生自愧弗如。” 棋盘上大片白子,不用数就知道是自己输。 “老了!”颜锦泉道,“精力不及你们年轻人,也是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陈渊正在收拢棋子,闻言面色大变,手一抖,将几枚棋子掉到了地上,连忙弯腰去捡。等重新直起身来时,他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眉头皱着,眼圈还有点发红,“恩师何出此言?” “陛下雄才大略,目存高远,能追随这样的帝王,对臣子而言,也是幸事。如今你能得陛下看重,将来或许能走到比老夫更高的位置,亦未可知。”颜锦泉道。 他已经是内阁次相,再往上唯有一个人而已。 通常而言,作为次相,只要将首相熬走,就能一步踏上那个位置了。但颜锦泉却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命。他是给王霄作配的人,有王霄压着,没有他出头之日。但一日王霄去职,他也就该给新人让路了。 让给别人,不如让给自己人。 师徒关系亲密,在做官上也是一样的。别看皇帝看重陈渊,但只要他颜锦泉在位一日,陈渊这个六部侍郎就到头了。就算李定宸再看重,也不会顶着满朝的反对声提拔他。 所以看出陈渊前途远大,颜锦泉就决定主动退一步。 但对陈渊来说,先得到了恩师那样的提示,又惊闻这个消息,两种冲击合为一处,让他油然生出几分惶恐来。 第95章 无愧我心 进入天泰十二年,还有一件对朝廷而言,算是非常重要的事。 正月初八日,便是李定宸这位君王二十岁的生辰。 虽然他早在登基时就已经加冠,但人人都知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年满二十,就真正是个成年人了。所以尽管不用再行冠礼,朝堂上还是准备了一系列的庆贺仪式。 而这些仪式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不能再将御座上的天子当成少年帝王来看待了。 这种变化非常微妙,但李定宸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很多原本在朝堂上保持中立,像是在观望的臣子,都倒向了他这一边。 这是大势所趋,也在预料之中,所以对于他们的举动,李定宸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但他也没有因为他们之前的观望就觉得有什么问题。 身为皇帝,就不会有不能用的人。靠近他的,远着他的,各有各的用处。 不过,还没等所有人仔细品味这种变化,朝堂上就接连出现了几次震动。 先是礼部尚书贺宁告老。 这位老大人已经七十多岁,这两年来除了大朝会还会出席之外,礼部的事情大都已经交给了下面的人,致仕的奏折也不知上了多少次,但李定宸一直压着没有批复,还特意指派了一个太医过去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但他这个年纪,留到现在,也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让人老死在任上,非是朝廷优待老臣的规矩。 所以去年冬天,贺老大人病了一次,从那时起朝堂上就已经在做他卸任的准备了。 果然,在贺宁再次上折子之后,皇帝没有再让内侍去送挽留的圣旨,而是自己召见了贺宁一次,然后准了他告老的奏折。 之后宫中不断往外颁发恩旨。先命内阁和礼部拟出封赏,不但有赏赐贺宁本人的,还有荫封其子侄的。又殷勤叮嘱回乡之事可以缓行,等天气暖和了再启程不迟。同时还让那位一直负责照料贺宁的太医也跟回家乡去,可谓是十分优恤。 然后这边贺宁的事才告一段落,那边内相颜锦泉却也同样上书告老。 贺宁早就已经淡出了政治核心,所以他的离开,所有人都有心里准备,对朝堂的影响也着实不大。 但颜锦泉就不同了。他是次相,整个朝堂上仅次于李定宸和王霄的人物。而且人人都知道李定宸和王霄有龃龉,虽然眼下看来,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针锋相对,但所有人也都相信,王霄在朝堂上留不久了。 内阁首相是按照资历递补的,颜锦泉又一直是站在皇帝这边的,等王霄一走,妥妥的就是一任首相。就算什么事都不做,甚至上任之后主动告老,给皇帝看重的人腾位置,那待遇也绝对与如今不同。 虽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但到底比贺宁小着六岁呢,再熬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所以众人一时竟有些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在形势一片大好时主动求去。这是将马上就能到手的功劳和身份地位全都拱手让人啊! 就连李定宸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捏着奏折皱眉,“怎么突然就要告老了?” “陛下还是先下旨吧。”越罗道。不管为什么,这样的重臣求去,一向都是要你来我往许多次,说不定还要拖个一年半载的。颜锦泉既然有这个打算,原因以后总会暴露出来的,如今也不用考虑太多。 李定宸点头,让翰林学士草拟圣旨,送去了颜府。 ——每个人告老的理由当然都不一样,但明面上却都会用同一个借口:抱病。所以颜锦泉上了奏折之后,便称病在家,闭门不出了。 而李定宸这封圣旨,就是情真意切请他回来“主持大局”,各种肉麻话不要钱的往上堆,保准让看了的人相信颜大人是朝廷的柱石和栋梁,离了他这朝堂就转不动了。 当然,颜锦泉那边也有套路,哭着喊着表示自己很愿意继续为国尽忠,奈何床都起不来了,只能辜负皇帝的信重,请求陛下放他将自己这具骸骨送回家乡。 然后李定宸除了继续挽留之外,还得赏赐药材,派遣太医,把阵势做足。 如此往来了几次之后,不单是李定宸,就连朝臣们也看出来了,颜锦泉“坚辞”的信念非常坚定,并没有任何动摇。 然后陈渊那封奏折就送上来了。 按照恩师指点,陈渊没有任何保留,不但在奏折之中写了医科的具体条陈,还一并连工农两科都写了进去。 虽然有迎合上意的意思,但这份奏折,陈渊写得非常用心,自己户部的差事都放下了不少,将时间都消磨在翰林院那边,翻阅了无数资料典籍,这才成型。 年轻的天子志存高远,但像他这样年富力强的朝臣,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呢? 尤其是颜锦泉告老这件事,给了陈渊很大的刺激。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能超过恩师,但对方为了他让路,他也必定尽心竭力。 而这封花费了无数心思的奏折,刚送到通政司,就引起了轩然大波。那边不敢耽误,立刻就分别抄送了内阁和殿中省,李定宸和王霄几乎是同时拿到这份奏折的。 “这个陈渊胆子真大!”自己的心思全然被这封奏折给揭开了,但李定宸并不生气,反而非常兴奋。 之前他要做的事,绝大多数都是自己在朝堂上提出来,然后在跟朝臣们的商议之中不断妥协,最后得出一个结果。虽然朝中还是有人响应,并非孤军奋战,但和这种自己想做什么,下面立刻就有人揣摩出来,主动上折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李定宸并不怕朝臣揣摩自己的意思,只怕他们连求证都不做,就按照自己揣摩的意思去办事。 所以陈渊这封奏折,可谓是深得他心。 虽说是少了循序渐进,但李定宸自己也觉得,如今的朝堂需要这么一件事来给所有人定定神了。 殿中省那边做事仔细,送过来的折子是两份。李定宸激动得在屋子里转圈时,越罗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翻看奏折中的内容。等他那边冷静下来,才开口道,“难怪颜锦泉要主动致仕,若是为这封奏折,倒是值了。” 改革科举,影响到的人太多了。陈渊只要做成了这件事,携着巨大的声望,入阁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届时他和颜锦泉的关系,必定会成为掣肘。但现在颜锦泉主动告老,在皇帝这里卖了个好,也就把路给他开好了。激流勇退,这份决断着实令人赞叹。 而且这其中更多的深意,更值得探究。比如他致仕之后,内阁之中就只剩下王霄和杜卓华二人,而杜卓华一向以王霄为首,等于这里成了他的一言堂。恐怕就是皇帝不说什么,王霄也得主动开口,往内阁补人。 内阁添了人,礼部尚书的位置也空着,在一个位置上待了很久的朝臣们就可以动起来了。 而李定宸作为皇帝,就可以在这种人事变动之中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安排。这等于是颜锦泉送到皇帝手边的好处,由不得他不领受。 老奸巨猾,不过如此。 李定宸闻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越罗放下奏折,走到他身边,双手按在他肩上,安慰道,“陛下不需如此,王先生和颜先生不同。” 这件事颜锦泉能做,王霄却不能。 不单是因为两人的位置不同,也是因为他们的性情和理念使然。即使是同一件事,给出的解决办法也不会相同。 “朕知道。”李定宸反握住她的手,“只是有些感慨。” 这几年来,他从这些大臣们身上学到了不少,直到现在也是。所以不管各自立场如何,他心里对这些肱骨重臣,却是十分感念的。 就说王霄,几年前李定宸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真心诚意的叫一声“王先生”。提起他来也不是满肚子的不满和厌恶,而是能够心平气和的去看待这个人,从他身上发现更多东西。 “有时候,”李定宸微微侧过身,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越罗怀里,低声道,“有时候朕觉得自己在做恶人。” 越罗想了想,笑道,“功与过,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先贤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人间世事,莫不如此。又有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能换得天下苍生平顺安乐,我愿意与陛下一起做这个恶人。” “放心,少不了你。”李定宸被她逗笑了,“夫妻本是一体,朕若不是好人,阿罗自然也逃不掉的。” 越罗对此很看得开,“终归我活着的时候,莫说当面,就是背着我,也是没人敢说这种话的。若人死后有灵,也该去黄泉奈何转生;若死后无灵,也就不必在意这些了。” 李定宸不由大笑,那一点伤感就淡了许多。 越罗将他手里的折子接过去放下,又命人送了茶点来。两人在窗下坐了,伴着早春风光烹茶品茗,填饱肚子之后,李定宸就从那种低落的情绪之中振作起来了。 第96章 秉公行事 李定宸一直拖到二月里,才终于准了颜锦泉告老的折子。 而这一回,加封和恩赏的力度就大得多了,可以说是李定宸登基之后前所未有的。除了赏赐绢帛金银药材和各种器皿无算,另外还荫封了颜锦泉三子。同时,他在致仕奏折之中所举荐的人,也都得到了皇帝不同程度的提拔重用,可谓是荣耀非常。 按照规矩,重臣不论是被贬还是致仕,朝廷因为顾虑对方的影响力,是不允许他们滞留京城的,就算回乡之后,当地官府也会时时关注,向朝中汇报消息。而就算回乡这段路,也要让沿路驿递护送,有监察之意。 有些皇帝不喜欢或是忌惮的大臣,为了避免他们在外面兴风作浪,跟沿途的官员联络,还会要求驿递昼夜不歇的疾驰,尽快把人送过去,非常严格。 但颜锦泉回乡时,皇帝却特意下旨,许沿路缓行,以身体为重。 大部分朝臣对颜锦泉的决断都十分赞叹,在称赞完了他的识时务和李定宸的皇恩浩荡之后,便不免将视线放到了王霄身上。 不少人都觉得皇帝给颜锦泉的这份恩宠,是做给他看的,希望他也能主动求去。 但王霄却像是对此毫无所觉,依旧稳稳立于朝堂之上,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颜锦泉离京之后,李定宸便着内阁主持廷推,将缺了的这几个位置都给补上,以免影响朝廷运转。 所谓廷推,就是先由内阁拟出一张资历足够担当此位置的大臣名单,然后在大朝会上,让所有朝官不记名投票。这是历经数朝,文臣集团终于从皇帝这里争得的权力,所以这个过程,皇帝是不会参加的。 而皇权的约束性则体现在,投票结束之后,名单会重新按照票数高低进行排列,选出前三或者前四送到御前,由皇帝从其中挑选。大部分时候会选票数最高的那个,但如果皇帝的意志能够左右朝堂,选择自己更看好的臣子也同样很正常。 当然,公平是表面的。暗地里,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大佬们,都是有能力左右选票的。 李定宸既然要借由这个机会给朝堂洗牌,增加自己的掌控力,自然也是做了安排的。但正因如此,内阁将名单送上来时,他才越发觉得震惊。 这份名单上,陈渊这位朝中新贵赫然在列。 “王先生的决断,不输颜先生啊!”李定宸感叹了一句,将手中的奏折递给越罗,“阿罗也来看看,这结果可真是处处都在意料之外。” 除了资历本来不够的陈渊也出现在名单上之外,王霄和杜卓华还在奏折之中提议,内阁员额一直不满,他们平日里处理政事十分忙碌,不如趁此机会递补两人入阁,补满四人的编制。 朝中谁不知道,内阁从前本来是满员的,几年前,正是王霄一手操作,让两位阁臣黯然退走,只留下颜锦泉这个行事圆滑,从来不做意气之争的老臣。而后他又引入了杜卓华这名强援,将内阁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 这套班子一直持续了六七年,稳固得简直不像是政治斗争最激烈的内阁。 谁能想得到,一朝颜锦泉致仕,打破了这个稳固的铁三角之后,王霄竟然会主动要求补入两位阁臣? 而且,如果按照名单来递补的话,第一个是御史中丞刘诚,第二个竟然就是资历远远弱于其他人的陈渊,第三个才是在翰林院不知熬了多少年的掌院学士李琦! 这份名单是内阁提交上来的廷推结果,所以朝臣绝对不会有异议。李定宸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将两个支持自己的重臣放进内阁里,跟王霄和杜卓华的联盟分庭抗礼。 越罗合上折子,也不由感叹道,“王先生真是半点空子都不给别人留下。” 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颜锦泉本来是次相,隔在他和杜卓华之间,也不显得内阁是他的一言堂。但颜锦泉一走,杜卓华成了次相,他的权势就太大了。这个时候引入两个人来进行平衡,显然是非常必要的。 何况他还主动将刘诚和陈渊这两位帝党放在了最前面,看起来是主动给自己添了麻烦,但李定宸如果真的点了这两人,他们也必须领他王霄这份援引入阁之情。有这两人在内阁中,外人看来自然是他退了一步,反倒能将自己“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名声洗干净。而李定宸若是跳过了他们,对王霄更是只有好处。 真可谓可进可退。 越罗将奏折递还给李定宸,问他,“陛下要如何决断?” “阿罗以为呢?” “若叫我说,陈大人固然是朝廷肱骨,但毕竟资历太浅,大可继续放在外面历练一番。”越罗道,“何况颜相才走,陈渊是他的学生,此刻入阁不合适。” 倒像是他将自己的恩师挤走。虽然颜锦泉肯定不会这么想,却到底让人心里不舒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陛下在户部和兵部,也该有自己的人。” 李定宸眼睛一亮。这两个如此有指向性的部门,很显然是要为将来的出征做准备了。这么想来,把陈渊留在外面,显然更合适。 于是他翻开奏折,蘸了朱红的墨,十分干脆的在刘诚和李琦的名字后面画了圈,而后略略沉思,便在下面写上一行字,对六部进行了一下调整。 户部尚书接任御史中丞的位置,兵部尚书赵荣远被塞到工部,工部尚书陶华转任户部,陈渊却被提到了兵部尚书任上,至于翰林院,从下面的学士之中递补一人接任掌院。 越罗在一边看着,忍不住抿唇笑道,“陛下这样记仇?” 这一系列的调整之中,看起来差不多都是在平行调整,然而所有人基本上都是在往上走,只有赵荣远从兵部转任工部,是明晃晃的被贬了。很显然,李定宸对这位老大人不满已久,之前调查天下军备时对方的表现,一直记到如今。 李定宸板着脸正色道,“胡言乱语!朕这是秉公行事,怎可视为私怨?” 越罗立刻点头,改口道,“陛下大义凛然,是臣妾想错了。”顿了顿,又忍不住掩面笑道,“不过户部尚书转任御史中丞,却是不太合适。何如让他转任大理寺,将大理寺卿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 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从品级甚至职能上来说都相差仿佛。但大理寺从来都是养老部门,而御史台却是核心中的核心。 李定宸笑着划掉了这一行,果然照越罗说的改了,然后揶揄的看向她,“还说朕记仇,阿罗也不遑多让。”显然,之前在编撰农书这一事上,户部的表现也让越罗很不满意。虽然在王霄的要求下,最后并没有单立农部,但给户部换个主官也是一样的。 “我这也同样是秉公行事。”越罗道。 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却是都忍不住笑了。 这件事里,他们或许有私心,希望事情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却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好处,而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万民。只要自己心思坦荡,又何惧旁人揣测? 这一次的调整,对整个朝堂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震荡。但内阁那边却没有反对。所以第二日,圣旨就颁下去了。 六部办公的地方相距不远,这一份份的奏折从中书送出来,简直让人心跳不已。皇帝的这份手笔,着实镇住了不少人。而内阁竟然也没拦着,让一部分人不由得感叹,这天是真的变了。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陈渊之前那份请开农科,工科,医科考试的奏折被通过,就显得低调多了,根本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与这件事有关的部门接到了旨意,开始做各种安排和准备。 ——消息要发送到各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考试的规程要制定出来,考完之后取中的人如何安置要先考虑好……千头万绪,都要提前准备起来,以免事到临头出乱子。 当然,这也是因为陈渊提出了一个比较特别的构想。 他认为杂科的官员完全可以独立于文武之外,拥有单独的晋升体系。这样一来,不但没有分薄文臣的势力,还给了许多士子走另一条路的机会。 虽然杂科的官员负责的是各种俗事,通常被称为“下僚”,稍有前途的官员都不愿意做。但对那些不能在进士科出头的士子而言,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 文臣们只要像压制住武将那样,也压制住杂科的官员就可以了。 内阁和中枢一日掌控在他们手中,就不用担心失势。 既然如此,他们也没有堵住这条路的必要。毕竟杂科全都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这些领域若是能够做出成果来,他们同样也是得利者。既然如此,鼓励一番也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文官们的旗子插得飞起! 今天专栏不知道为什么被屏蔽了,导致所有的文都不能看,心好痛! 明天应该能解锁吧【沉思 以及小天使们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方,是晋江抽了,呜…… 第97章 天伦之乐 在朝堂上一片忙乱的时候,皇长子李飒的第一堂启蒙课,也非常低调的开始了。 当然,低调二字仅限于朝堂,对后宫来说,这是目前第一紧要的事,莫说帝后二人,就是如今正忙着扩大军服坊规模的江太后,也拨冗前来,旁听了这一堂课。 第一堂课其实讲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是认一下人。 授课地点选在长安宫偏殿,足见皇帝有多重视。所以听说帝后和太后都要前来旁听,几位先生并不惊讶,只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对接下来的教学工作,信心也不是那么足。 他们对自己的学问倒是很有自信,能够被皇帝选中,也必然是某方面有过人之处。但一来小皇子资质如何尚且不知,二来宫中三位年长的主子都对此事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重视,很有可能插手干涉教学过程。 所以他们不能摆出严师的姿态,更不能将自己开蒙求学时的那一套搬进宫里,究竟能不能教好就难说了。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态,几人迈步踏入殿中,目光触及殿内的人,皆是一愕,慌忙快步上前问安。 李定宸手里牵着孩子,笑着摆手道,“今日几位是飒儿的先生,该当朕向你们行礼才是。这孩子便交托给你们,还望几位能尽力教导。” 他姿态摆得很低,但这几位先生的官职不高,平常连面圣的机会都少,更不敢因此就懈怠,一面口称惶恐不敢让皇帝给他们行礼,一面到底还是行了全礼。 而对于皇帝的这份态度,他们意外之中又有几分激动,连连答应,“臣等必尽心竭力,教导殿下。” “既如此,那就开始吧。”李定宸将手里的孩子轻轻往前一推,自己退回了旁边的位置上,跟越罗并排而坐。而在他们上首端坐着的,则是慈圣江太后。 他们坐下之后,便有内侍搬来屏风,将视线阻隔。如此一来,几位先生倒是放松了些许。 在正式开始讲课之前,还有一系列的仪式要进行,如拜孔圣、拜先生等,只不过按照皇家的身份略作调整。比如给先生敬茶,就只由内侍送上。 等到仪式完毕,几位先生便根据事先说好的,依次试讲了一段。 因为只是开蒙,皇后娘娘事先有言,务求能说得生动有趣,能引起皇子殿下的兴趣,而不是像学四书五经那样,只让反复诵念记背。几位先生此刻心定下来,便也各施手段,甚至还特意申请带了工具进来,比起上课,更像是在讲故事和做游戏。 冬生年纪还小,虽然是自己答应了来上课,但面对这种阵仗,心里还是有些慌乱的。但他胆子一贯大,长安宫又是熟悉的地方,又有李定宸和越罗坐在屏风后安心,渐渐也就被安抚下来。而课程的内容跟平常越罗带着他玩的差不多,且更加新奇,很快就听进去了。 半个时辰的课程结束时,他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毕竟年纪小,身体已经觉得疲倦。 几位老师照料一个学生,自然没有不妥帖的。就连课程进度,也完全按照他的理解能力来,所以几天之后,冬生就完全适应了这种变化,对于要去上课这件事,表现得十分积极。 倒是越罗自己,一直都是亲手带孩子,如今陡然离了身边,顿觉不惯,心里总挂念着。 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很快就被李定宸察觉了。他走到正在出神的越罗身边,先将她手里的笔小心的抽了出来。结果越罗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仍旧一手支着头,眼神放空的发着呆。 李定宸又将她桌上放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走,同样未能唤回越罗的神志。 最后,他眼珠一转,想到了个好主意,在笔架上挑了一只小笔,蘸了墨,抬手开始在越罗脸上描绘。 殿里还侍立着几个内侍,见状连忙低下头去。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李定宸的心腹,知道帝后恩爱甚笃,如今陛下捉弄皇后,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但他们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莫说内侍,就是修起居注的官员也早就习惯了,见怪不怪。倒是同修起居注的那位年轻官员是今年才简拔上来的,见状不由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及时醒悟过来这是在御前,只怕要惊呼出声了。 陛下竟如此童心未泯,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捉弄皇后,完全刷新了这位官员对他的印象。他晕乎乎的用手捂住嘴,偷眼看到陛下脸上带着的笑意,忽然想起自己入职第一天,就坐在他旁边的这位主官说过的话,“陛下面前规矩不多,只一条,学会闭眼和闭嘴。” 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御前能听到许多秘闻,所以要装聋作哑。 却不料这规矩是用在这上头的。 不过也难怪,莫说帝后,就是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男女主人之间的相处都不会如此亲近无碍。 虽说帝后和睦是好事,但传将出去,也有损皇室的名声,显得陛下不够稳重,没有肩担山河日月的气魄。 不过这位同修起居注年纪还轻,尚未娶妻,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倒是打心底里对这样亲密的夫妻关系生出了几分羡慕,畅想起自己日后娶了贤妻,该如何恩爱不疑来。 张德见此,凑过去跟两位官员低语几句,而后便一摆手,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他自己去了偏殿继续整理奏折,吩咐李元带人在殿外守着,以免忽然有臣子前来求见,惊扰了殿内的人。 这边李定宸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越罗。后来见她根本没有反应,动作便大了起来。而越罗终于被脸上的凉意惊醒,一回神就看到李定宸站在自己面前,执着毛笔在自己脸上作乱,眉头立刻就挑了起来。 这个动作落在李定宸眼中,他停下笔,含笑道,“可算醒了。” “陛下这是做什么?”越罗一看殿里都没人了,不由有些无奈。李定宸这跳脱的性子,在朝臣面前已经收敛了许多,但私底下却是半点遮掩都没有。也亏得身边都是伺候久了的老人……不对,今儿好像添了个年轻的官员?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的抬手要去抹脸上的痕迹,被李定宸抓住了,“别碰,朕先给你弄个镜子来照照。” 亏得这里虽然是理政的地方,但也时常需要整理仪容,因此备了镜子。镀银的琉璃镜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托在手里,照得人纤毫毕现,比铜镜清晰许多。李定宸取出镜子,送到越罗面前立好,“阿罗看看,朕的画工如何?” 越罗一看,先忍不住瞪了李定宸一眼,然后自己就撑不住笑了。 李定宸却是将她的脸化成了个猫脸,添了胡须和几分细节,看起来倒是惟妙惟肖。越罗笑了一会儿,又抬头瞪他,“可教其他人瞧见了?”虽说皇帝不好好批奏折跑去捉弄皇后本身就是个大新闻,但只要没看到这张脸,多少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张德把人领出去了。”李定宸立刻道。 他说着托着越罗的下巴端详了一下,眉眼里都是笑意,“朕瞧着有几分像玳瑁。” 玳瑁他们之前养过的那只猫。本来是李定宸当做借口带过来的,但后来养得膘肥体键,倒是成了长安宫一景。 不过越罗有孕后,因为怕冲撞了,便被送回了猫儿房。等李飒降生,既怕猫身上的虫子过到他身上,又怕屋里猫毛多了,呼吸是堵住口鼻,就更不敢养了。只偶尔叫人抱过来,也只能远远的看看。 这会儿李定宸提起来,两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怀念。李定宸道,“回头叫人抱回来养着。”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被越罗拉住,“先打水让我洗了脸,等墨干了,就更难洗净。”于是皇帝陛下只能亲自去打了水回来,伺候越罗洗脸。 因看越罗没什么精神批折子议政事,他索性直接让人去将玳瑁抱回来。 哪知道人一去,却是带回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原来这几年时间里,玳瑁可也没闲着,好吃好喝的在猫儿房养着的同时,也当了母亲,生下两胎小猫儿,如今家族的规模甚是庞大。 李定宸一听,顿时好奇心起,让人将他一家子都抱过来。 十一只齐齐整整的猫儿很快被送过来,个头、毛色和长相都有着细微的不同,看起来蔚为壮观。只是不能放手,一放手这殿里只怕都要被他们掀翻过来。 李定宸见越罗喜欢得眼睛发亮,便点头道,“以后就养在这边吧,多着几个人看着,别惊了孩子,也别让它们进这殿里来便是。” 等人退下了,李定宸才对越罗道,“我说你这两日怎么心不在焉,原来是想孩子了。” “只是冷不丁的瞧不见,心里不自在。”越罗有些赧然的解释。 这天晚上,李定宸将越罗压在榻上时,便忍不住取笑她,“那些猫儿留着解闷也就罢了,若阿罗当真想孩子,再给朕生几个如何?都说宠物似主,玳瑁是个多子多福的,朕的皇后必然也不会差了……” 第98章 宫中变化 再生几个孩子,不过是李定宸床笫间的玩笑话,冬生出生时越罗所受的那些罪他还没忘,仍旧心有余悸,暂且不打算让越罗再生。再说,就算从孩子的角度着想,年龄差距太小,也不是好事。 就算要生,也要过几年,等冬生的位置稳固,立了太子。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有个太子哥哥,也就不会生出多余的心思。 不过总不好为了不要孩子就服药,对身体不好。 所以为确保不会出问题,李定宸如今连敦伦的时间,都要先令太医院和彤史那边计算好日子,也算是千古未有了。 也就是越罗如今住在太平宫,帝后一向同起同卧,所以没人会往这方面想。 当然也有人想要打探,但太医院的人嘴巴闭得很紧。且不论皇帝的威严不敢冒犯,就说如今皇帝正要抬举医道,不但开设医科取士,还预备在整个大秦境内都设置太医院下属的分院,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他们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言。 不过为免越罗空闲时间太多,总是胡思乱想,李定宸不但将玳瑁和她的孩子都弄来养着,还将杂科的事全交给了越罗去办。 这些事情倒是不难,只是十分琐碎,需要占据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果然越罗忙起来之后,那种时不时发呆的状态就几乎没有再出现过了。 皇庄那边已经整理出了一本小册子,越罗正着人将之发往各州县。为此她特意从内侍之中挑选可靠能干的,先在皇庄紧急培训一番,然后让他们带着小册子和内阁的政令过去,现场实地指导,以免下头的人领会错了,没能好好学习小册子中的各种内容。 除此之外,还要在四京之内挑选各种田地,种植皇庄之中培育出来的良种。既是试验,也是培育更多种子。等到确定种子不会发生异变,就该往各州县发放了。 为了避免政令无法下达,或者下面的官府阳奉阴违,越罗还特意让前往各州县的内侍在当地张贴榜文公布此事,又雇了唱戏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宣告过去,务求让大秦每一位百姓都知道并学会小册子之中的内容。 如此一来,刚刚成立的农部高速运转起来,很快就在整个大秦刷足了存在感。 倒是太医院和工部这边,暂时能做的不多,只是往各地派人,招揽寻找有这方面才能的人,让他们都来参加明年开的医科和工科考试,避免出现考试开了却没人参与的窘况。 等这一科考出来,有了足够多的人,就可以开展下面的工作了。 但即使是现在,人手也非常紧张。 越罗的解决办法简单粗暴,人不够就从内侍这边抽人过去,紧急培训之后就可以派出去了。反正如今宫里人少,这些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但裁撤了吧,更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如今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难题。 只是她却忘了,宫里的人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所以这一日,张德、薛进和周姑姑竟是联袂前来请见,倒是将越罗给吓了一跳。这三人说起来身份不高,但实际上宫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分别交给他们去打理的,可以说是掌握了整个皇宫的运转。而三人之间,彼此多少都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平常也绝不会往来。 如今一起过来求见,必然是出了大事。 结果也果然是大事,三人见到越罗,都是一脸苦色,“娘娘,宫里快没人可用了!” 还送上了宫中的人员名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却原来越罗这边抽调内侍,江太后那边却也不断在往军服坊里补人。原本宫中是多出来一大批人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如今却是人手紧缺,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多事做。再这样下去,内宫就要空了! 所以他们的意思是,该从宫外选一批人入宫了。 越罗听见三人支支吾吾的说出这个要求,先是一愣,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他们三人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连说话都吞吞吐吐起来了?但念头一转,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顾虑。 往宫里添人本来应该是很正常的。 但如今皇帝后宫空虚,因为独宠皇后,采选的事也没人敢提。 上回朝上有人多说一句,就被皇帝贬了,前车之鉴犹在。如今采选宫女的消息传出去,保不定下面就有心大的人开始折腾,要让皇帝顺便采选秀女入宫。万一闹得皇后心里不痛快,吃挂落的也是他们这些负责的人。 所以他们才会如临大敌,甚至破天荒的结伴一起过来。 想明白之后,越罗顿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她合上手里的折子道,“缺人就选吧。不必有什么顾虑。不过如今宫中与从前不同,选人也不必用过去采选的方式。听闻民间有雇佣侍女和长工的,就比照那个来吧。你们拟个折子送来我看看。” 又向张德和薛进道,“倒是内侍这边有些麻烦。” 张德和薛进闻言都低了头。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清楚,皇后并不喜欢宫里养着太多闲人,也不像其他皇族那样倚重内侍,甚至把人都给派出去了,其用意已经十分分明。 果然越罗道,“宫中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用不了那么多人。选了来,多半也是被派到那几个新成立的部门里去,只要机灵懂事就好,不必非要受刑不可。” 其实大秦自太-祖时就屡次下诏禁止男子去势,太宗皇帝为了避免宦官乱政,更是严令宦官不得掌权、不得读书识字,只让负责洒扫诸事。可惜后来的皇帝不似他们那般勤政,免不得就要倚重内侍,这些命令如今早就名存实亡。 因为宦官有偌大权势,所以也总有为了博这滔天富贵,不惜去势入宫的人。 而官中虽然禁止,但宫里总要用人,民间就自发形成了这种风气,甚至衍生出专门负责给人去势的手艺人。而在越罗看来,要遏制这种风气很简单:堵住这条路,同时给他们更多更好的出路。 宫里一时不能不用内侍,这种事也不能完全禁绝。 但只要上进的路多了,不必非要去了根才有机会,想来自然有很多人会偃旗息鼓。 之前将内侍安排去做这些事,也是没办法,如今既然要从外面选人,她自然就希望选些正常人进来,渐渐将这种风气扭转。 张德和薛进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苦涩。他们两个说起来荣耀,但再这么下去,只怕就要变成光杆司令了,在宫中的地位也尴尬。但就算这样,他们也只能咬牙将越罗的话应下来。 越罗见状,又道,“也是如今人手不足,才让内侍过去操持。但这是朝上的事,如此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要分出内外之别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道,“如今宫里的事情没那么繁杂,倒是朝堂上百事待兴,我有意让你们之中分出一个人去管这一摊子事。另一个继续管着内宫,你们意下如何?” 就是事不关己的周姑姑,也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 历朝都有让内侍管事的,但不是如张德这般在皇帝身边辅佐,就是派到外面,监军、监矿或是守备一地,说起来做的都不是正经事,只不过为帝王的耳目罢了。 但如今皇后手里管着的这些事,可都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说是不单列一部,但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分明也没有让六部那边插手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真过去了,就是主事的人。 与一部尚书也没什么分别。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薛进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这个人权力欲重,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从来宝手下转投皇后。然而后来张德出现,就总是压他一头。如今若能从宫中脱身出去,也就不必憋屈着,可以大展拳脚了! 他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就让张德抢了先,“老奴眼看着没几年日子了,本该安安分分的养老,这样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也着实不愿错过。若是薛总管不想去,老奴就勉励一试。” 薛进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这权力没到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呢!他连忙摆出笑脸,“张总管年纪大了,怎可让你再为这些琐事奔波?我年纪轻,正该出去历练历练。” 他当局者迷,但越罗却很清楚,张德那番话,只是为了激他罢了,并没有真的要争的意思。当下便拍板道,“既如此,你就将手里的事交付给张总管,然后走马上任吧。第一件差事,就是先招一批机灵懂事的人进来,年纪不要太大,叫他们跟着现在这些人做两年的副手,也就可以用了。” 又让张德将殿中省和内侍省整合成一个部门,然后写个具体的条陈上来。 她处理这些事的时候,李定宸就在一旁,但并没有插言的意思,只是看着越罗分派。 等人走了,他才若有所思道,“朕有阿罗这么个贤内助,可谓是省事多了。将来也不知道冬生能否娶到这样的贤妇。” “……”越罗无言片刻,才道,“陛下是否想得太长远了?” “长远么?”李定宸道,“也不过是十几年的光景,快得很。如今不为他打算,事到临头,可就迟了。”他说到这里,又扫了一眼越罗的肚子,“若是实在不行,阿罗赶快给朕生个女儿,兄妹二人一起治理天下,倒也是一段佳话。” 但说完之后,就立刻被他自己否了,“罢了,冬生娶不到贤妇也不过是自己劳累些,若是生了女儿,挑不中好人家,终身都误了。” “……”前面还有些道理,后头就全是胡言乱语了。 越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与他一般见识,而后才道,“陛下从前不是说过,天下女子其实也是能人辈出,不过没有机会罢了。何妨如今就给她们这个机会?十几年后,若大秦处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女子,从中择选太子妃自然也就不费力气了。” “好主意!” 第99章 移风易俗 越罗所说的给女子机会,让她们独当一面,并不是立刻就要她们走出家门,去做男子也能做的事。若是如此,就是李定宸答应了,朝臣也绝不会答应。 三纲五常是皇室治理天下的根基,越罗更不可能去动摇。 她只是想给女子一个机会。 也许其中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身为女子就应该待在家中,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外面的时机如何与她们没有关系。她们既不觉得如今的状态不好,自然不会想着要去改变。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不合时宜的。就像从前的越罗自己,不肯被那些条条框框给束缚住。 她只是想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让她们有另一种选择,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且得一步一步的来。 眼下就有个很好的机会。 皇太子如今连太子之位都还没坐上,只是个三岁小儿,距离娶妻还有十几年,能想得那么长远的,估计也就是李定宸这个当爹的了。但眼下,两位国舅却都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 真正的高官显贵之家,或许不屑于结交外戚。但实际上,想要借助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人,着实不少。宁德侯府那边,每天要接待的人并不比王霄的宰相府少。要不是越家人立身正,说不准早就被某些人裹挟了去,替他们谋好处了。 所以想跟越家结亲的人,数量自然也很多。 这两年来登门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越家一律推说宫中皇后娘娘做主,才把这些人给拦住了。但通过宗亲命妇说到越罗这里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越罗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这些人改改观念。 命妇们每个月都要入宫问安一次,算是跟皇后联络一下感情。而三月里这一次问安,就被越罗定在了皇庄上。虽说要费许多功夫赶过去,但也没人敢抱怨,一大早城里就有无数架马车疾驰而出,蔚为壮观,倒是让京城百姓都看了一回热闹。 天子脚下的百姓,对政治和前朝后宫的事都十分感兴趣,本朝并不禁民间言论,所以朝堂和后宫发生什么大事,民间也很快就会有流传。见到这样的情景,自然也有能干的人四处打听,得知是皇后娘娘要在皇庄接见命妇。 这一届帝后,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尤其是那本刚编好的《农事》小册子发下去之后,百姓们将李定宸奉为明君,身为明君他老婆的越罗便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天神娘娘下凡。 所以天神娘娘要在皇庄见这些夫人们,肯定也有深意。还有人知道农事部的人就是在皇庄上搞各种试验,《农事》里写的东西都是先在那边验证过的,不由脑洞大开,觉得皇后或许是要让这些朝廷命妇们也去学学这方面的内容。 还真是歪打正着,被他们给猜中了。 当然,所谓的“学习”,就不会那么深入和详细了,也就是带着她们在皇庄里走走,看看各种景象,再让人解说一番。 夫人们不管感不感兴趣,都十分捧场。毕竟这农事虽然腌臜,但却是国之本,如今满朝上下都在忙这个,她们就是不喜欢,也不会表现出来。不但不会表现,还要竞相称赞。 越罗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夫人们奉承人的手段,真是一等一的高超,就是她神思清明不会被人撺掇,也觉得听了高兴,心情舒畅,好似自己真的做了多少了不得的事,万家生佛。 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中途停下来歇脚时,就叫来了两个半大少年。 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少年,不管怎么都是好看的。尽管这两位身上穿着的只是灰扑扑的布衣,但却英姿勃发,令人眼前一亮。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所有人都奉承的皇后娘娘,口称“姐姐”。 “原来这就是两位国舅!”有机灵的立刻称赞道,“难怪看起来就卓荦不群,比咱们家那些皮小子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光听人说两位国舅有多么出色,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传闻不及一半!” 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上。 本来两位国舅见命妇是不太合适的,但一来他们年纪小,而这些朝廷册封的命妇,基本上都是子女成群,快要能当祖母的年纪了,也就没那么多讲究。毕竟能入宫朝见皇后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命妇,而要做到这个品级,至少要在朝中熬个十几年的资历。 二来这是在外面,那么多人在,又有皇后看着,也不用顾虑太多。 自然也有人好奇两位国舅为何会在这里。 皇后入宫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但越家一直很低调,国丈自己是进士出身,只思闭门读书也就罢了,两位国舅年纪轻轻,居然也压得住,就连出门交际都少,没养成京中那种斗鸡走马、眠花宿柳的纨绔。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人想跟他们家结亲。——虽然是外戚,但名声却好。 不过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国舅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众人原以为他们是无心成亲,现在才知道是被皇后送到这边来了。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一直跟着农事部的人在忙碌,《农事》的小册子就有一部分是他们写的。 说完之后,还积极建议诸位夫人可以带一本小册子回家去看看,了解一下这些东西,以免被下面的人糊弄。毕竟几乎每位官员家中都有山庄田地,这些夫人们管理中馈,也是要操心这些事的,不能什么都不懂。 两位少年郎言笑晏晏,所有人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等命妇们离开时,竟是人手一本小册子,有些还多要了几本,说是用来馈赠亲友。 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回去之后,家里有儿女的,《农事》小册子就是不能不读的了,比科考的书还要紧。 皇帝看重这件事,作为读书人自然也不能忽视。就算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进士科高中头名,万一陛下心血来潮问起,却发现你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这印象自然就差了,所以儿子要读。 而看皇后的意思,给两位国舅选亲事,肯定也是挑那擅长这些事的小娘子。国舅们既然如此选,将来皇室宗亲,乃至皇太子妃的挑选标准,只怕都要变一变了,所以女儿也不能不读。 但这风气真正盛行起来,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些命妇们也颇有几位聪明人,没有盯着两位国舅的婚事,而是从他们跟着农事部的人忙碌,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所以第二日,就有几位京中最有名的勋贵外戚联袂入宫,求见李定宸。 他们这些勋戚经常出纨绔,不是因为他们不肯上进,而是不能上进。 前朝犯上作乱的勋戚太多,带来了不好的风气,所以他们是时时刻刻被皇帝紧盯着呢,略微上进点儿,估计上面就要疑心你是不是要搞事了,不能科考做官不能参军打仗也不能经商致富,除了当个纨绔还能做什么?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如此,毕竟都是大老爷们,也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 而现在,两位国舅的事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今皇帝重视杂科,颇有抬举的意思,国家大事他们不能参与,科举和参军也都不行,弄一下无关紧要的杂科,总没问题吧? 农事和医科就算了,事关国计民生,真的弄出什么好东西,反而要被怀疑是不是想收买民心。工事就挺合适的,反正在正统文人的眼中,这些东西都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跟他们这些一事无成的勋戚正好相合嘛! 而且不能不承认,大概是太闲了,这些勋戚之中,也颇有几个沉迷此道的,很有经验,这件事不交给他们去办简直过不去。 越罗拍板,那就交给他们去做。 但要做的不是贵族之间盛行的精巧玩器,而是真正能够推广运用的工具。若能做出来,到时候也许他们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成就传遍整个大秦,让子孙后世代代相传。 诱惑不可谓不大。 勋戚们应下这份差事,便迅速的将精力投入其中。看起来还是跟平时一样不务正业,但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而这消息自然也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传了出去,又在百姓之中引发一轮热议。 这些达官显贵之家风行的事,不说下面的官员上行下效,就是民间也多有效仿,毕竟人人都知道,懂得一点这方面的东西对自己有利,自然不吝去学一学,渐渐的便形成了一股风潮。 就连大家闺秀出门聚会,说的也不是诗词文章或者脂粉花样,而是杂科的各种趣闻了。 她们一时或许还不会自己动手,只是当个旁观的看客,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会主动去进行学习和尝试。譬如越罗就已经听说,某位官员的女儿已经把自家的花园给刨了,名贵花木都移植出去,打算在院子里种菜。 这件事在京城中一时引为笑谈,才能传到她耳朵里。越罗故作好奇,让人宣召了这位姑娘进宫。 只要能够做出成绩,她绝不会吝于给予支持和鼓励。等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做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就不会再去嘲笑,而是人人跟风了。 不过毁了精心打造的花园,倒是没有想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封建制度下移风易俗比较难,也不可能做到像现代这样。 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像十七八世纪的欧洲?主流思想不鼓励女性走出家门,但也不会绝对禁止,她们只要能顶住压力,就可以做出这种选择。大概这样。 第100章 这是喜脉 虽然借了这么个名义,但越罗并没有想过插手弟弟们的婚事。 她对父母的眼光还是很相信的,只需要在人选定下之后再封赏一番,摆足重视的姿态就可以了。以免弟媳妇还没进门,就因为有她这么一个大姑子而紧张失措。 虽然宫中朝中的事千头万绪,但李定宸和越罗都不是一味揽权的人,手里也有足够的人手可用,将所有的事情一一分配下去,自己倒也不至于忙到没有空闲。 端午节这一日,李定宸率朝臣前往城外观赛龙舟,与民同乐,冬生也被他顺手牵走了,打算在百姓面前炫耀一下自家儿子。 越罗自己在宫里张罗了一番,闲下来时时间还早,如此佳节,李定宸和孩子都不在,竟觉出了几分寂寥。越罗一琢磨,便打算自己也出宫去与民同乐一回。 这两年李定宸越发稳重,也是朝堂上的事越来越繁杂,不再动不动就琢磨着要出宫。越罗作为皇后,多是与他同进退,自然也没什么出宫的机会。 不过今日李定宸自己也出去了,须不能说她。 临走前她略略迟疑,到底还是去了永和宫,打算把江太后邀上。 他们一家三口都出宫去了,倒留下长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里,到底不像样子。若不被发现还罢了,一旦江太后知情,只怕又是一番折腾。 江太后听了这个提议,大为诧异。但这两年她也不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太后了,虽然没出过宫,但军服坊那边却是常去的。习惯了走动,也没有必须要把自己关在后宫的念头了,被越罗一撺掇,竟是十分心动。 她真是多年没出过皇宫了,就偶尔出去,那也必然是车轿相迎,前呼后拥,卫士开道,百姓回避,根本瞧不见所谓的热闹。 而按越罗的说法,却只做寻常民妇打扮,带上三五力士护持,不会叫人看出异样。 越罗既然开了这个口,若是江太后不去,她自然也不好独自出宫。因此见她动容,不免再三劝说,“民间素来有端午节走百病风俗,咱们夜里出去不方便,白日里游一回,也算应景了。母后试想,陛下带着冬生出门去玩儿,怎么我们就非得待在宫里等着?不如大家乐呵一回,才算扯平了。” 一番胡搅蛮缠,总算将江太后说动。 两人换了周姑姑送来的衣物,改换了发型和妆容,彼此瞧着都觉得新鲜得很。 江太后对镜感叹道,“哀家可有一二十年不曾做这等装扮了。”回想起来,都是少女时代的事了,后来入了宫,这些都是要按着品级来的,容不得疏忽。一转眼,都那么多年了。 越罗笑道,“娘如今可不能自称哀家了。” “对对对。”江太后连连点头,“该说‘我’。”她说着笑了起来,“其实我在民间生活时,也是没怎么上过街的,今儿倒要尝个鲜了。” 越罗又宽慰了几句,薛进那边已经挑了五个卫士,连带周姑姑和两个机灵的宫女,同样换了普通的衣裳,簇拥着她们出了宫。 因为大部分人都到城外去看赛龙舟去了,所以城中倒并不显得拥挤,但却仍旧十分热闹。街上到处都是叫卖香粽、豆娘,香囊和五色丝线的,小摊上摆着箬叶、艾草、菖蒲和早开的荷花。又有店家请了人在自家门口舞狮,引得无数人争相观看,热闹非常。 游人们穿梭着寻找自己想买的东西,孩子们头上都画着王字,还有人捧着兰汤,遇着了就给人撒上一点,人人面上都带着笑,喜气洋洋。 两人逛了一回,买了许多东西,手腕上都缠着彩线,腰间挂着香囊,沾了一身的芷兰香气。 走得乏了,这才挑了个茶楼坐下,点了一壶茶,几样茶点,又要了一壶雄黄酒,见有人拎着篮子在店内叫卖小食,又攒了一盒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边品尝美味,一边欣赏街市景象。 越罗还在可惜,“就是城外赛龙舟的这时辰估计已经结束了,否则也可以过去赶个趟儿。” “你呀!”出了宫,江太后也不似在宫里那般威严端庄了,她笑着指了指越罗,“从前你们赵……你们母亲说你性情稳重,嘉德懿范,合该让她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却是完全看走眼了!” 提起赵太后,两人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惆怅。江太后举起酒杯道,“这样的好日子,合该敬赵姐姐一杯的。” 就将一杯酒倾在地上,又单独捡出几样小食,作为奠仪。 因为这个小插曲,之后江太后的情绪一直不怎么高,所以歇了一阵,一行人便打道回府了。 越罗先将江太后送回永和宫,又安抚了一回,自己才回了太平宫。才刚坐下喝了一口茶,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有人来报说圣驾回宫了,越罗只得又换了衣裳,出去迎接。 ——本来她和李定宸之间,倒也不必如此。奈何圣驾后面还跟着不少官员,这该有的仪式自然不能省。尤其宫中本来就没有别的嫔妃,只有她一个人能去撑场面。 冬生完了一天,早就困了,一直在揉眼睛,被姑姑们带下去洗漱歇息,李定宸和越罗换了衣裳,净了手和面,才得空坐下来说话。 李定宸一开口就是调侃她,“趁着朕不在宫中,阿罗就撺掇着母后出宫,可不厚道。” “陛下不是也出宫玩乐了吗?”越罗并不惊讶他能收到消息,笑着反问。 李定宸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那怎么一样?朕是跟群臣们一处,须得做足了天家威严,好教京城百姓们看见,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阿罗却是自在游赏,叫人眼馋。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那就罚我下次陪陛下出宫,补上这一回吧。”越罗道。 “那朕岂不是又吃亏了?总比你少一次。”李定宸挑眉。 越罗忍笑道,“民间有句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陛下也别太计较了。何况今日陛下带着冬生出宫,我总要陪陪母后,这是替陛下尽孝,陛下难道还要跟我算账吗?” “这么说倒成了你的道理?”李定宸佯怒,将人扑倒在榻上,“不要砌词狡辩,速速认罪,朕放你一条生路!” “若我抵死不认如何?” “那朕就吃了你!”李定宸含着她脖颈上脉搏所在的那一片皮肤,用力的吮了一下,威胁道。 “陛下饶命!”越罗说着,没忍住笑了起来,也将气氛完全打破。 李定宸也不在意,他正凑近了在越罗身上轻嗅,“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街上有人洒兰汤。”越罗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是瞧我和娘生得好看,往我们身上洒了好些,衣裳都险些沾湿了。” “胡说八道!”听她牵扯到太后,李定宸板起脸斥了一句,又道,“兰汤朕也洒了,绝不是这个味道。” 越罗举起胳膊自己嗅了一下,“我闻不出来,陛下说是什么味道?” “依朕看,这当是皇后身上所发的体香才是。传说前朝宫中有位嫔妃体带异香,能引蝴蝶,号称香妃。如此,朕的阿罗也算是‘香后’了。”李定宸调笑道。 越罗才知道他只是拿自己打趣,她转了转眼珠,从腰间取下在宫外买的香囊,悄悄打开,然后袋口对准李定宸一扬,里面的香药就都洒在了他身上。 这端午节所佩的香囊之中,除了朱砂和雄黄之外,还用了许多药材,其中如川芎,细辛,甘草等,都是味道十分浓烈的香药。越罗洒完之后,本来还要凑上去做陶醉状嗅一嗅,但被这个味道一冲,她索性省了这个步骤,指着李定宸笑道,“那陛下如今可算得上是‘香皇’‘香帝’了!” “好啊!”李定宸捉住她的两只胳膊,把人禁锢住,压在榻上,“敢拿朕来打趣了,嗯?” 越罗本来要说话,但李定宸身上的味道直冲口鼻,让她非常不舒服,被熏得有点头晕恶心,连忙捂住口鼻,皱着眉别过头去。李定宸以为她还在演,便道,“竟敢嫌弃朕?非得让你多嗅嗅不可!” 直到越□□呕了一下,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担忧的问,“阿罗,你怎么了?”见她靠近自己就不适,连忙又退开了一些,同时扬声让人去请太医。 他一离开,周围的空气就清新多了,越罗放下手道,“不用请太医,只是那个味道太冲了,有些难受。” “叫你捉弄朕,把自己绕进去了吧?”李定宸无奈的摇头,“请都请了,叫人看了更安心些。”说着转身进里面换衣服去了,免得关切一下自家皇后,都得隔着几尺远说话。 其实宫中主子少,太医们也就很闲,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请个平安脉。只是因为要增加医科考试的缘故,越罗又是让他们弄出一套可以用来考核的题目,又是叫他们修书给天下学医的人做教材,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倒将这些事给疏忽了。 所以太医过来时,心下十分惴惴。 好在帝后都没有计较此事的意思,只叫他上前把脉。而这一把,这位老太医更是吓了一跳,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不好?”李定宸见状,忍不住出声问。 太医连忙擦了一把汗,“不不不……恭贺陛下,恭贺娘娘,皇后娘娘这是喜脉!” 是天大的喜事!他害怕的,也只是这段关键时期竟被太医院疏忽了过去,也就是皇后没出什么问题,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第101章 前车之鉴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李定宸乍闻这个消息,还是十分震惊,下意识的道,“有孕?怎么可能?” 语气惊悚,全然不像是遇到喜事。 “咳咳……”越罗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这是怎么说话的? 亏得这屋子里一共只有三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否则停在不知情的人耳中,还以为这件事牵扯到什么皇室秘闻呢。皇后有孕怎么就不可能了? 话一出口李定宸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的误会,连忙解释道,“朕……一直算着日子的。” 老太医显然经验丰富,就算是面对帝后说起床笫之事,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迹象,表情平淡,语气镇定,“微臣也曾对陛下说过,那种方法并不能完全杜绝有孕的可能。虽然概率极低,但……” 但你们正好碰上了。 所以算日子也没用,老天爷叫你有,你就有了。 好在李定宸也只是懵了那么一下,既然已经发生,又不能说不要了,他也就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从各个方面来说,皇后再次有孕,都是有好处的。 冬生一个人,毕竟孤单了些,有兄弟姐妹帮衬着,自然会好许多。虽然天家亲情淡薄,但李定宸相信在自己和越罗的教导下,当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实在不行多找点事给他们干,别将心思都耗费在争权夺利上也就罢了。 而无论朝臣,百姓还是太后那里,都觉得他子嗣太单薄,不是好事。 所以即使明知道他不喜,但隔一阵子,还是会有劝谏选秀的奏折送上来。虽然李定宸都寻了各种短处将人发落了一顿,但文臣身上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他们总爱以跟皇帝作对来成就自己的清名,他越是反对,他们反而越来劲。 越罗这一有孕,至少为了不给中宫添堵,影响养胎,一时半会儿他们是不会提采选的事了。 上回有了冬生,就把此事拖了四年,如今又能再拖四年。四年又四年,等自己年纪渐长,就不是朝臣们要劝着他充实后宫,而是该欣慰他不沉迷女色,对身体大有好处了。等冬生到能娶亲的年纪,更不会有人继续盯着他的后宫。 这么一想,即使这个结果不在计划内,也只能认了。 这世间事,有几件能照着事先的计划来呢? 李定宸将心底那一点担忧压下去,露出喜色来,对太医道,“好好给皇后诊一诊,看看该吃的吃,该补的补。” “请陛下放心,皇后娘娘身体康健,腹中胎儿已经快三个月了,过了危险期,眼下母子平安。安胎药倒不需要多吃,待臣开几个温补的药膳方子吃着。”老太医摸了脉,捋着胡须道。 李定宸叫了李元进来,让他带太医下去开方子,又让放赏。这样大的喜事,宫中自然人人有份。 越罗连忙道,“先别弄得如此张扬吧?我今儿才与母后一同出宫,这会儿就诊出有孕,恐怕她老人家心中不安。” 虽然说起来是越罗对自己的身体不经心,最近时常觉得疲惫,还只以为是太过劳累,没想过叫太医。但江太后未必不会往心里去。——才从宫外回来就叫太医,必然是累着了。 李定宸微微一顿,还是点头道,“也好,那就过几日太医请平安脉时再说。” 而后免不了交代知情的几人都闭紧了嘴巴,别将这消息透露出去。众人答应不迭,然后便都退下了。 李定宸这才转过头来,定定的看了越罗的肚子一会儿,忽然一叹,“早知道到底还是会有,朕也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先开头的时候,太医院那边其实说过,可以用动物的膀胱制造工具,戴上它就可无忧了。但李定宸嫌弃这东西腌臜,便不肯用,宁可费劲的算日子。有时即使兴头上来了,日子不对,也只能忍着。 ……不提也罢。 越罗只能安慰他,“陛下要想,到底还是拖了三年。” 李定宸囧了一下,但心里一琢磨,却就是这个道理。当初他跟越罗洞房礼成才没多久赵太后就去世了,就那么一个月的功夫,就有了冬生。若不是算着日子,没准老二都生出来了,肚子里这个该是老三。 这么一想……完全没有觉得欣慰好吗? 不过李定宸的情绪一向变得很快,自己想了一回,就扭过来了,兴致勃勃的看着越罗的肚子,“都快三个月了,也没见你害喜,可见这孩子乖巧,必定是个女儿。” 要不是越罗没什么孕吐反应,也不会一直没想着请太医。不过李定宸现在想着肚子里是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心都快化了,只会觉得这是孩子心疼当娘的。 今日端阳,虽然不用早朝,但该处理的政事却是一件没少。李定宸白天去城外与民同乐耽搁了许多功夫,按理说该回去批奏折了,但越罗才被诊出有孕,他是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就算知道自己留下也没什么用,但心里舒坦。 最后只能让人将奏折送了过来,就在这里批。越罗要帮忙,李定宸也不让,怕她劳累着,只自己拣了其中有趣的内容,念给她听,算是打发时间。 几日后,皇后有孕的消息传遍朝野,自然是普天同庆。 不少正准备搞事情的朝臣听闻这个消息,只能将自己准备好的奏折压进了箱子底。 虽然按理说,皇后有孕,陛下身边就没人伺候了,正该是劝说他扩充后宫的好时机,但朝中谁不知道,陛下将皇后看得眼珠子似的?让他不痛快了或许还有救,若是让皇后不痛快……万一皇后一不痛快,还牵连了肚子里的孩子,那就更是万死难恕了。 何况因为替勋戚宗亲们做主,让他们从工部那里领了不少项目,也加入到了各种工具和器械的研究之中来,还颇做出了一些东西,如今皇后在宗室和勋贵,乃至京城百姓们心目中,威望正是最高的时候,何必触这个霉头? 他们安稳下来,越罗的日子自然就过得舒心了。而大约是将更多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后宫里,李定宸也不再时不时就冒出一个新的想法,让朝臣们应付得身心俱疲,反倒显出一派祥和来。 而之前定下的那些事,则正在循序渐进的推进之中。 陈渊做了兵部尚书,已经开始着手招聘一批没有功名的文士,去给各地没文化的将官们上课。等初见成效之后,就该开始不断的考考考了。这种变化一开始所有人都不习惯,而且排斥。但等知道考试通过就能得到升迁资格,便立刻积极了许多。 《农事》小册子发放完毕,按着上面说的来种植,今年夏收的产量增加了不少,具体数据还在统计之中,但整个朝廷都在为此而高兴,李定宸更是不吝封赏在这个过程中有功的官员,农事部也彻底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工部那边跟宗室勋戚合作,研究出了好几种便民的器械,正在推广之中。 而明年会开医科,农科和工科考试的消息传遍整个大秦,从这两个月开始,陆续有这方面专长的士子聚集京师,比往年更加热闹。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不知道是因为能做的都安排下去了,自己不需要再操心,还是因为入了夏精神提不起来,李定宸最近一反这些年来的勤政,奏折大部分都推给了内阁和张德,只有特别重大或紧急,他们拿不定主意的事,自己才会参与。 因为越罗开始苦夏,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他甚至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要在京郊弄个避暑行宫了。虽然被越罗拦住了,但又转而打算修改一下现在的早朝制度。 因为大秦前几代君王都还算勤政,所以早朝至今是每日常朝,十日一大朝。李定宸之前修改了早朝的时间,使得众人可以不必“起早贪黑”,但心里却还不满足,最近正想着将常朝改成三日一朝或五日一朝。 反正早朝多半也只是朝臣们给皇帝见个礼就散了,要不就是一部分人憋着要搞事情,做不了什么实事。 想当然的,这个提议被驳斥了。 早朝虽然做不了实事,但却是君王勤政的标志。君王勤政了,下面的官员才会更加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何况对很多官员而言,平时没有面见天颜的机会,让他们早朝时参拜,既是帝王的恩典,也能令朝臣心生敬畏。若是长久不上朝,人心就该懈怠了。 其中王霄反对得最厉害。 本来这段时间看着李定宸已经有些分寸,不再那么胡来,显露出明君之姿,即便跟自己设想的不太一样,但王霄也消停了不少。但现在看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骨子里还是那个任性妄为、从没想过要以朝堂和天下为重的皇帝,一有机会就想偷懒。 于是王相连着上了好几封奏折,例数从古至今有道明君的勤政,其中没有一位是这么懈怠的。他们不但要早朝,有些甚至还会开午朝和晚朝,可以说是用生命在理政。至于那些想方设法不上朝的,不是昏君就是亡国之君。 更有唐玄宗这种前期是勤政明君,后期一懈怠就变成了昏君的例子,可以说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李定宸若是满足于如今的功绩,故步自封,懈怠政事,这就是下场! 李定宸接连被指着鼻子骂了几天,忍不住跟越罗吐槽,“朕错了,王先生还是那么讨厌!” 第102章 用人之道 李定宸也算是熟谙这些朝臣们的秉性,其实从一开始提出要修改早朝时间,就没指望自己的三日一朝五日一朝能被通过。 毕竟牵扯到的方面太多,就像王霄说的,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由着性子来。 他也已经习惯了跟朝臣们讨价还价,最后定下了五日一休。 原本早朝跟着朝臣们的安排,十日一休,如今中间又加了一日,十天里李定宸就总有两天能睡个懒觉,松散一番,也就心满意足了。 人同此心,大臣们就是再敬业,也并不喜欢半夜三更天就爬起来,到宫门口准备早朝。能多一日偷懒,都乐得享受,这要求又不算过分,自然也不会拼命反对。 但这并不妨碍李定宸觉得王霄讨厌。 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但平心而论,他喜欢魏征吗?李定宸觉得肯定不。 面对一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以最高道德标准来要求,动辄开口劝谏的臣子,估计他的心情应该跟李定宸现在差不多,更像是是面对师长的敬畏。同时作为君王,必须要纳谏如流,身边有这样一位诤臣,对名声而言也是很有好处的。 所以在事情了结之后,他还要特意下旨给王霄,对他进行褒奖和赏赐。 不过李定宸最近心情好,也就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天气热起来,越罗就搬去了绿竹水榭。这边只要不出门,都是凉爽的,她的胃口也很快就恢复了,而且明明是大夏天,却极度嗜辣,每顿饭都吃得满头大汗也不肯退缩。 都说酸儿辣女,李定宸本来就一直认定她肚子里是个闺女,如今见了这样的表现,就更加肯定了。 很显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女儿就变得稀罕多了。李定宸不但从知道越罗有孕就开始琢磨孩子的名字该怎么取,每日更是抽出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她,给肚子里的孩子念念诗词文章,讲讲历史典故,用心得很。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事,也就没有那么放在心上了,能推的纷纷推出去。 幸而这一年风调雨顺,之前半年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如今按部就班,倒也不用总盯着,所以两人得以从容的过了一个夏日。 等越罗从绿竹水榭搬出来,秋收就到了。 各地忙着收秋粮,纳秋税,最重要的是统计各个地方在用了新的种植方法、肥料甚至种子之后产量的变化,用于指导之后的推广工作。 朝堂开始告诉运转,就连越罗也跟着忙了一阵。 等这些事情忙完了,眼看就要入冬,也该是总结一年得失,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毫无疑问,农事部那边是功劳最大的。今年风调雨顺,田地自然都增产了,虽然没有预料中三成那么多,但也稳稳超过一成。如今是承平盛世,朝廷收的税是十税一,等于是将税收那部分给匀出来了,百姓的日子自然更好过。 不过增产一成只是个均数,实际上有根本增产不到那么多的山旮旯,也有良田沃土增产两成以上。如四京这般拿到了良种,又专门择良田种植的地方,更是超过三成。 农事部自然是首功,但经办的官员们也都劳苦功高,须得奖励慰劳。 直到这时,李定宸和越罗才意识到,懈怠朝政,悠闲度日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放心将朝事都交给内阁去办的结果,就是这些功勋卓著,能够得到赏赐的官员,基本上都是跟王霄有些关系的,甚至有些就是铁杆的王党。 以为将农事部捏在自己手里就可后顾无忧的帝后二人翻阅着内阁送上来的请功折子,面面相觑,半晌李定宸才叹道,“大意了。” 主要是这段时间王霄□□分了,虽然小事上与他有些龃龉,大事上却从来没有阻拦过。李定宸又并不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敌人和对手来看待,既然他消停了,也就没有多想。谁料就出了这等幺蛾子? “依朕看,只怕他这段时日的顺服都是装出来的样子,为的就是要朕一时疏忽,不去提防他。”李定宸分析了一番,十分惋惜自己未能早些看出王霄的险恶用心,“或许就是看准了皇后有孕,朕必然分心,才选了这个时候。” 但也不能说是错。 毕竟这些派下去的官员差事还是完成得非常出色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说到这个,这段时间王霄一直低调蛰伏,李定宸自然也趁机对朝堂做了大大小小的一些调整。王党作为调整的重中之重,自是元气大伤。可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帮助王霄将其中哪些追名逐利,虚言夸饰的人给剔除了一大批。王党本来就屡次遭受打击,到现在,能留下来的,反倒都是中流砥柱,朝中精英了。 没了搅浑水的,下面的差事自然能做得十分漂亮,都不知道是在打击他还是在帮他。 但既然差事办好了,他们又都是朝中官员,这封赏自然也不能少。 再说了,归根到底,王霄能趁虚而入,就是因为李定宸疏于防备。今日他只是做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安排,无非能替这些官员刷一份资历,来日若有更要紧的事被他抢了先呢? 这么一想,倒不好责怪他了。 所以李定宸甚至都没要越罗劝解,自己感叹完了,又自说自话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王先生这真是半点空闲都不给朕留啊!” “幸而不是什么大事,我看倒有些给陛下提醒的意思。” 越罗若有所思。如今王霄在朝堂上虽然还是会跟李定宸据理力争,但手段却柔和得多了,与从前绝不相同。 也算是一桩好处? 李定宸见她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只微微一哂,而后看着越罗道,“也罢,就是当时早早知道了,也未必拦得住。这几个月里能陪着你和孩子,已经足够了。” 要他再选一回,说不定也还是会选越罗和孩子。 怀着冬生的时候,李定宸虽然也照看过越罗,但那不过是在忙碌的间隙——当时他在朝中的处境,可远没有现在那么好——所以感触也就不太深。如今将更多精力倾注在这上头,才知道越罗有多辛苦,才知道就算是在肚子里,孩子成长的各个阶段,表现也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陪伴,对感性总是大于理性的李定宸而言,要重要得多。 越罗失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成了红颜祸水?” 李定宸端详了她的脸片刻,才笑着安慰道,“阿罗放心,以你的容貌,断不至于会被错认的。” 言下之意,红颜祸水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须得有那倾国倾城的貌。 “好啊!”越罗佯怒,“陛下如今金殿明堂,坐稳了江山,就嫌弃起糟糠之妻来了?” 她说着作势起身要走,李定宸连忙伸手拉住,把人死死按在位置上,讪笑着道,“阿罗也不必妄自菲薄,朕的皇后纵然不是天香国色,也不至于就是糟糠。何况你母仪天下,才德遍传,与那红颜祸水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何必计较这些?” 然后又补上一句,“在朕的心目中,阿罗固然并非天人之姿,却是无人能及的。” 一番奉承,才让越罗回嗔作喜。 李定宸感叹道,“朕本想安稳度日,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只好打起精神来了。” 然而王霄的准备显然比他更加细密、周全,虽然李定宸已经提起精神,小心戒备,耐不住他早就已经开始谋划。很快,李定宸就又在他那里吃了个亏。 明年是大比之年,但按照进士科考试的流程,其实是今年秋天考一次乡试,明年二月考一次会试,而后才是殿试。如今乡试已经结束,士子们云集京城,便该推举出明年春试的主考官了。 但李定宸没有想到的是,朝中众望所归之人,竟然会是王霄。 阁臣作为会试的主考官,并不鲜见,只要有各种亲缘关系的相关人员避考就可以了。何况今次增加了工、农、医三科,为了表示朝廷的重视,阁臣主考会显得更慎重。 内阁一共就四个人,不管从哪方面数,王霄都是排在前面的。他此前没有主考过,别人也就不好越过他了。 然而最令李定宸惊讶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随着聚集在京城中的士子越来越多,他才发现,王霄在士林中的声望竟如此之高,在这些士子们心目之中,更是威名卓著,可比他这个皇帝有存在感多了。 而他甚至不知道王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也就是说,他辛辛苦苦说服朝臣,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要改变朝廷的格局,王霄却轻轻松松就伸手将刚刚成熟的桃子给摘了去。 第103章 只有一个 李定宸说看开就看开,就算朝堂上因为这件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他还是八风不动,并不在意的样子。 盖因进入腊月,越罗就到了产期。 上回生产时越罗的痛苦还历历在目,如今一想到又要受这么一遭,他简直比越罗还要紧张。 毕竟上一回他什么都不懂,都是事到临头见着越罗难受,才知道不易。如今却是早有经验,还没到日子就开始团团转,紧张得吃不下睡不香。 本来越罗这个产妇这个时候是睡不好的,结果李定宸的觉比她还轻,越罗简直怀疑他一整夜根本没闭过严眼睛。尤其是到了预产期那几日,更是神经紧绷,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惊醒。 在这种状态下,朝堂上的事情,自然一时也就顾不得了。 让朝臣们大为惊愕。 妇人生产,自古皆是如此,人人皆是如此,概莫能外。就算越罗是皇后,母仪天下,也无须大惊小怪,尤其是在已经有了一位皇子,而且确定要将他培养成储君的情况下。 结果李定宸表现得比上回还夸张,怎不令人侧目? 幸而李定宸从登基一来,一贯都是如此,并不独是在这件事情上任性,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勤劳明君,但也不能否认,自从他亲政以来,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 当然也有人对王霄能够看准李定宸的心意,特意选了这样一个时间介入科考之事表示赞叹。王相这一两年低调起来,却并不意味着他对朝堂失去了掌控,一出手就立刻建功,让人心头凛然。 但这还不算,王霄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在越罗预产期临近之时,他又上了另一封奏折,却是请封皇长子李飒为太子。 理由也十分充分,皇后临产在即,万一升出来的是个小皇子,彼此间的身份还是应该早日定下来,也好让大家各安其分,免得将来因为身份的事情生出别的矛盾来。 而既然要立,自然是生产之前立为好。 这封奏折殿中省可不敢处置,只能给李定宸送过来。他当时正跪坐在毯子上给越罗按摩有些浮肿的脚,翻完帖子就气愤的往旁边一扔,怒道,“这一件接着一件的,王先生是着意要跟朕过不去了?” 明面上王霄的理由很充分,但李定宸却只看到他离间父子之意,简直其心可诛。 他这个当爹的压着不肯立太子,反倒是朝臣费尽心思屡次劝谏,将来冬生长大了,听说此事,心里难保不会对他这个父皇生出芥蒂,却反倒要感激他王霄仗义执言。 虽然冬生现在才三岁,看起来想得有些太长远。但既然是王霄,考虑得再多都不为过。毕竟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步闲棋,顺手就落下了,未必能用得上,真用上了就是意外之喜。 就算他自己不在朝堂,甚至不在人世,但总有子侄和亲戚故交在,若新皇能念他的好处,照拂一二,自然受用不尽。 便是不成,好歹也给李定宸添了堵。 其实从李定宸本心来说,也觉得此刻立太子更为妥帖。只是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事上,自然考虑得没这么周全。 结果本来是自己的打算,被王霄这么一说出来,倒成了他劝谏有功。 想想就怄得慌。 偏偏挑不出他一点错,俨然是全心为大秦着想。 越罗最近身体越发容易困倦,也懒怠动脑子,这些事情李定宸本不愿用来打扰她,但这折子当面送过来,越罗要看,他也不能拒绝。 而越罗翻了一回,看清内容之后,只淡淡一笑,“这有何难,太子总要封的,但等孩子出生再封,或是索性在满月宴、百日宴上封,也好教天下人知道他们兄弟齐心。” 李定宸不由一拍脑门,“可不是?朕气糊涂了,竟是没想到。” 越罗打了个呵欠,李定宸见状,连忙劝她休息一会儿,便轻轻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了。虽然没能料到王霄的这种举动,但要应对,却还是不难的。既如此,也就不用着急上火了. 越罗如今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睡,偏偏睡不安稳,总是小半个时辰就醒一次,折腾得身边的人也不得安宁。尤其是李定宸,既要照顾越罗,自己本身又情绪紧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所以见越罗躺在榻上,闭眼不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他便也有些困倦之感,就也在旁边靠了,小心的将越罗揽进怀里,也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对两人而言都是难得的好眠。越罗是在一阵腿抽筋中苏醒过来的,正艰难地屈起腿,想伸手去揉,李定宸就醒过来了,先将她按住,被子裹紧了,自己才下床去替她揉捏。 “什么时辰了?”越罗拥着柔软温暖的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低声问。 李定宸道,“不知道,瞧着天色倒是还早。” 已经有宫人听见动静走进来,闻言笑着道,“陛下,娘娘,外头亮着不是因为天光还早,是下雪了!” 是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前陆陆续续下过好几场,但都是落到地上就不见影子了,最多的也只是薄薄一层,太阳一晒就全都化了。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总不下雪,反倒令人担忧了。 有雪水覆盖滋润,来年地下的庄稼才长得好。 结果这雪一来,就有些止不住的阵势。两人睡着之后不久就开始下,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停,纷纷扬扬,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将整个皇宫妆点得银装素裹,分外怡人,就连宫人们心里都有些气愤,说起话来都仿佛带笑。 “下雪了?”越罗忙要坐起身,李定宸有过去搀扶。不过是在屋里,走到窗边去看一眼罢了,李定宸还特意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就怕不小心冻着了。 既然穿戴得这样整齐,越罗便也不满足于隔窗而望了,在李定宸的许可下,推窗看了出去。 宫中经过几次裁减,如今人员已经少了许多,不比从前。这太平宫里,自然也没有太多人,而且知道两人在睡觉,也没有谁敢弄出动静来,所以偌大个宫殿,竟是一派安静。 只能听见窗外下雪的声音。 这还是越罗头一回知道,原来下雪也是有声音的,既轻且柔,有种雨水所没有的飘扬,看起来十分漂亮。 越罗还准备伸手出去接几片雪花,但被李定宸及时拦住,从窗边拉开,只好叹一口气,徒呼奈何。——这几个月李定宸管东管西,越罗都已经习惯了,连据理力争这个环节都直接放弃。因为就算她说得再有道理,他不同意,就绝不会退一步。 越罗曾恨恨道,“陛下这份心思用在朝堂上多好?” 李定宸笑道,“阿罗以为我这本事是从哪里练出来的?正是朝堂之上跟下头的朝臣们扯皮练出来的。练完了,自然要学以致用。”而身边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练习对象。 越罗气结,之后也只能由着他了。 不过到底心疼越罗被拘束着,命人在外头捏了雪球,用匣子盛了捧上来,只让越罗远远的看。 若是平常,李定宸这般用心,越罗一定领情。就是略有不足之处,也只自己慢慢弥补罢了。但如今有孕在身,似乎就连脾气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闻言抗议,道“还不如不看呢!不看到,心里也就不惦记了,如今放在眼前,却不叫我看,岂不是更让人为难?” 李定宸无奈,只能着人取了厚厚的皮手套来,给她戴上之后才许摸。即使如此,还是再三叮嘱“身体要紧,马上就完事了”,确保不会真的发生问题。 越罗这一胎长得很快,四个月肚子就完全鼓起来了,太医们曾猜测是双胎,只是人的脉搏本来就很杂乱,一直无法确定。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是只能用些含糊的词语,不敢保证。 但越罗的身子比上一回更沉,却是真的。所以李定宸也对这双胎的说法深信不疑,总盼着若是一儿一女或者两个女儿,反正一定要有女儿就是了,有冬生在前,臭小子已经不受欢迎了。 尤其是臭小子长大了会跟他抢人之后,就更不受待见了。譬如如今的冬生,就因为太愿意缠着越罗不放,被李定宸找了个“怕冲撞了”的由头,给他挪了个屋子,又安排了更多学习,务必要让他没空过来骚扰越罗。 但如果是个小姑娘嘛,香香软软的女儿就是缠着越罗,李定宸一咬牙也就忍了。 毕竟当爹的哪里能真的跟孩子争宠呢?再说李定宸相信,自家皇后对于亲疏远近,一定能判断清楚,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动、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 总而言之,因为怀疑越罗肚子里是双胎,他连照料都更精心了。而因为母体承受不住、供养不起,双胎多半都会早产,所以越罗预产期已经到了还是没动静,李定宸自然会跟着担忧。 全没想过,或者不愿意相信真的只有一个。 第104章 感同身受 隔了厚厚的皮毛手套,雪球放进手心里,半点感觉都没有。 叫李定宸这么折腾,越罗那点忽然升起的兴致都淡得差不多了。只是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就这么结束又心有不甘。 她素来主意多,这会儿眼珠一转,便示意李定宸靠近些,有话要说。等他凑过来,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则反手将那雪球塞了进去。 李定宸火力壮,就是寒冬腊月里身上也是烫的,跟个小火炉似的。骤然塞进来一团雪,整个人都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啊”的叫了一声,险些直接跳起来。 越罗见机得快,塞完雪球立刻往后退开,身姿矫健得简直不像临产孕妇。徒留李定宸一人在原地抓着衣服用力抖,妄图将被越罗顺手捏碎了的雪给抖出来。 然而那雪一碰到他滚烫的肌肤,就融化了,哪里还抖得出来?被沾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又是另一种难受。 他折腾了一下,才想起可以换衣裳。瞪着眼往越罗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无碍,这才无奈的摇着头到里间更衣去了。 越罗本来倒还能按捺得住,被他这么一看,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就弯下了腰,只觉得腹内绞痛,扶着腰说不出话来。好在周围看着的人多,见状立刻围拢过来,一边让叫太医,一边扶着她靠在暖炕上。 越罗皱着眉,靠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下有些异样。她是生过孩子的,有了一次经验,对这种情况的判断自然更加清楚,连忙睁开眼睛道,“叫产婆,怕是要生了。” 于是又是一阵忙乱。李定宸衣服换了一半,听说要生了,只能胡乱穿上,连整理都来不及,匆匆跑了出来,“怎么样?” “还好。”越罗见他脸都快白了,连忙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忧,不过是正赶上罢了,算算预产期就在这两日,倒是来得十分准时,与别的没关系。”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定宸就后悔了。他不能斥责越罗胡来,只能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没能坚持住,就这一次遂了她的意?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何况李定宸脑子里一片浆糊,就连身体里的力气似乎也都被抽离了,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握着越罗的手安慰她,“阿罗别怕,你不是头一回生产,太医也说有经验之后就会好过许多了。” “我不怕。”越罗道。 李定宸皱眉,“你就别掩饰了,你不怕,怎么手一直在抖?” 越罗:“……”明明是你的手在发抖啊!不过看李定宸这样子,这话她也不好好说出口,总要给他留点儿脸面的。因此她附和着点头道,“是有些紧张。”然后就转开了话题,“叫下头的人熬一碗粥送上来吧,生产且还有些时候,得吃东西。” “对对对!”李定宸连忙点头应了,又问,“阿罗想喝什么粥?” “就要什么都不放的白粥,熬得稠稠的,又浓又滑,米粒都散开了,喝一口可以直接下肚,能尝出米的香和一点淡淡的甜来。”越罗详细的描述着,然后成功将自己说饿了,嘴里分泌的口水都变得更多。 好在做御膳的厨子手艺不必提,这些东西大家更是早就开始准备,所以没多久,一碗香滑的粥就被送上来了。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越罗捧着碗喝完,那热度一直从口腔流淌到胃里,再向四周扩散,竟是连腹部无止歇的疼痛都缓解了许 一碗粥喝完,其他诸事也就都齐备了。越罗才将碗放进李定宸手里,就突然发作起来。 她疼得受不住,还记得推了李定宸一下,“陛下出去吧,我……这里没事。” 李定宸握紧她的手,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越罗回握过来。这种时候,她顾不上遮掩力量,将他的手死死攥着,李定宸只觉得骨头都快被捏断了,但还是忍耐着道,“朕在这里陪着你。” “不,你走。”越罗咬着牙道。因为说话费劲,头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 越罗觉得,李定宸之所以那么紧张,就是因为上次留在产房里,看了个全程,所以才会担忧。若是看不见,反而会好些。 李定宸如此紧张她,越罗心里自然满是甜蜜。但她也知道他身份不同,是朝廷乃至天下万民的楷模,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太失君王气度,也会产生影响。 李定宸皱着眉辩解了两句,但见越罗越来越难受,却还是起身出去了。 一离开产房,他整个人就脱力一般往地下滑去。幸而外面站了不少内侍,纷纷上前来扶,并没有让他在外人面前丢丑。李定宸被扶着坐上了垫着厚厚软垫的椅子,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弯下腰,捂住了肚子。 “陛下这是怎么了?”张德吓了一跳。 李定宸本来想解释一句,但觉疼得说不出话来,要做个别的动作也难,便没有动。 好在太医是现成的,虽然越罗那里要有人守着,但仍旧十分富余,很快就有人被请了过来,一把脉,太医的表情就不怎么好看,一脸犹豫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李定宸一皱眉,“直说便是。” 太医有些战战兢兢,“启禀陛下,陛下龙体安泰,并无大碍,至于腹痛不止,微臣瞧着……瞧着像是紧张过度造成的痉挛。” “……”这个推测一出,就是李定宸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你的意思是朕的身体没有问题?” “的确没问题。”太医硬着头皮道,“只需放松精神,便可无碍。若是陛下一时难以放松,臣亦可开一副药方。”至于是什么药,他没说。虽然人人都能猜到是安神压惊祛邪,但这话不能说。 亏得如今能守在这里的,都是心腹之人,不至于将这消息往外传,李定宸也不用担心失了脸面。他想了想,摇头道,“开药就不必了,你退下吧。” 说起来,他之前总说一想到越罗要生孩子,就恨不得以身代之,却不想真到了这个时候,虽不能以身代之,却莫名感同身受,同样体会到了这种难捱的疼痛,说不得是老天垂怜他与越罗,特意叫他体会一番。 便不能在里头陪着她,与她一起经受这些也好。 既如此,又何必喝药? 太医答应着要走,李定宸又交代道,“此事不必外传,皇后那里也不用说。” 或许这疼痛的确是受到情绪的影响,李定宸坐在产房外,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各种声音,身体上的疼痛也越发难以忍受,尤其是每一次听到越罗耐不住疼痛的惨叫声,他总会觉得像是陡然被一种尖锐的疼痛刺入,难以排解。 好在太医没有撒谎,第二次生产的确比之前要容易一些。越罗进入产房之后不久,就发动起来,没像上回那样折腾好几个时辰。还不到子时,孩子就生下来了。 江太后这次及时赶来了,因李定宸自己也不舒服,所以如今是她在坐镇,指挥着众人各安其分。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窗外一片纯白,银装素裹,好不漂亮。但这样的风景没人在意,听见屋里传来嘹亮的哭声,李定宸的腹痛顿时就好了,霍然从椅子上站起,快走两步问,“生了?” 这个天气,孩子没有抱出来,却出来了一个稳婆,将一张喜庆的红布挂在了门口,向众人道喜,“生了,是个小公主,壮实得很!” “公主好!”李定宸先是松了一口气,又问,“皇后如何?” “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惫,已经睡过去了。”回话的是进去把脉的太医。 李定宸这才想起来问题所在,“睡过去了?她……肚子里只有一个?” “……是。”太医忍不住擦了一把汗,这双胎的话头的确是他们提起来的,虽然从来没给过确切的说法,但皇帝已经兀自信了,如今只有一个胎儿,万一皇帝因此发作…… 李定宸像是有些嗟叹,又像是有些惋惜,最终松了一口气似的感叹道,“好歹生的是个公主。” “胡说什么!”江太后也回过神来,叫了赏,转过头就听见他这句话,忒不像样,便斥责道,“你媳妇十月怀胎,好容易生下孩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李定宸连忙检讨,深刻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江太后这才放过了他。 这里李定宸还在琢磨,双胎虽好,只是对母体的伤害颇大,生完之后,几年之内缓不过来,也不是好事。这么一想,那一点惋惜也就淡了。 但当他跟在江太后身后进了内室,看到被襁褓包裹着放在越罗枕畔的孩子时,也不由吓了一跳,“这当真是个小公主?” 这孩子也长得忒壮实了! 第105章 陈国公主 李定宸活到这么大,总共也只见过两个婴儿,自然也只能拿冬生来做对比。 冬生出生的时候六斤出头,体型匀称,不胖不瘦,但刚出生的婴儿个头小,看在李定宸这当爹的眼中,就显得又小又软,但当时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婴儿就是这样的。 眼前这个孩子,脸上圆嘟嘟的显出十分明显的婴儿肥,个头也比冬生刚出生时大了一圈,看上去非常壮实。虽然胳膊腿都被包在襁褓之中,但可以想见绝对也是圆圆胖胖的。 孩子壮实当然是好事,但差距这么大,也让李定宸吓了一跳。 让人取了秤来一称,竟足有九斤整。李定宸之前怀疑越罗肚子里是双胎的时候,听人说起若是生两个,不单母体负担重,孩子的体重也会很低,常有不足五斤的,还担忧会不好养活。现在一看,好么,原来是她一个人就长了两个人的分量! 李定宸本来给女儿取名字,都是可着那种纤细娇柔的取,现在看来,竟是一个都不合适。 相较于他,江太后就淡定多了,笑着点头道,“这孩子生得有福气,只是苦了当娘的,须得好生将养一阵了。” 李定宸站在她身后,看着江太后小心的把人给抱起来,放在臂弯里轻轻摇晃,有些艳羡,又有些担忧,“这孩子不会一直这么胖吧?”就算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太胖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胡吣什么?”江太后嗔怪的横了他一眼,“孩子自然是越壮实越好,等将来抽条长高的时候,就会瘦下去了。” 李定宸这才安下了心,又不由生出几分余悸。听说孩子越大就越难以生产,这么大的胎儿,亏得并没有折腾越罗太久。这么一想,倒的确是很有福气。 越罗照例已经累得昏睡过去,李定宸将江太后送走,盯着人整理完了屋子,这才坐在床头,开始琢磨着给爱女取名。 大名还可以慢慢再想,小名立刻就要叫起来了。按照冬生之前的例子,该取个好养活的,却是让李定宸犯了难。 这要是个臭小子,他就直接叫九斤了。这么大的胎儿少有,虽说辛苦些,但生下来之后,也的确更壮实,算个好兆头。但既然是女儿,就算她不是娇滴滴的那一类,这名字也不能太随意。 但女孩儿的名字里,寻常那些柔淑婉顺、贞静娴雅的俗字他不愿意用。他李定宸的女儿,天家贵主,无需如普通人家的女儿那般被这些东西约束。这孩子壮实,那些祈求孩子长得更好的嘉字也不合用。 中间越罗迷迷糊糊醒过一次,见他还没睡,便含糊的劝了几句。结果等她再次睡醒,天光已明时,李定宸竟还在苦思冥想,已经写满了半张纸,个个都觉得好,又个个都觉得还略有不足。 见越罗醒了,便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讨论。 越罗这一胎到后期就整日觉得精神不济,就连太医要求的每日在院子里慢走两刻都难以完成,随时都能睡过去,如今生产了也没好多少。兼且习惯了挺着大肚子,骤然瘪下去,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头重脚轻。 写满字的纸张一递到跟前,她就觉得眼花缭乱,看着头晕得很,连忙让李定宸挪开。 李定宸见她闭了眼,还道,“那我念给阿罗听听?” 越罗只得又睁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既然只是乳名,便不必那么麻烦,总以意头好又朗朗上口为上。陛下若想不到好的,不如去问问江娘娘。她老人家心里说不定有主意。” 虽说皇家谁都大不过李定宸去,取名不必由尊长,但长辈们喜欢小孩子,能给他们取名也是高兴的。 上回冬生取名就是李定宸自己一手包办,那是长子嫡孙,身份不凡,也就罢了。如今是个孙女,让江太后取名却不碍什么。 李定宸有些不乐意,但最后还是捏着那张纸道,“那回头母后来了,朕让她瞧瞧,从里头挑一个。” 他想得更长远,虽说他自己想要女儿,但江太后却未必。若是让她老人家取了名,往后自然也偏着这孩子。如此,有了孩子调和,宫中几位主人之间的关系自然越发融洽。 为此牺牲取名权,也只能忍痛同意。 不过江太后最终并没有看上他那些写了半张纸的名字,只随手扫了一眼就搁在旁边,直接拍板道,“这会儿正是年下,这孩子来得也巧,昨日竟是瑞雪兆丰年的景象。本来哀家的意思是叫瑞雪,只你不喜欢那些俗字,也就罢了。如此,不如就唤作年年。” “年年。”李定宸自己念了两遍,也不由点头,“初听似乎有些俗,但叫得多了,反而有些意味隽永之感。不愧是母后,这名字远胜朕取的那些了。” 李定宸的想法没错,大抵是自己取了名,江太后看着年年就更喜欢了,抱在怀里不肯撒手,见越罗精神不足,便道,“这孩子在这里倒闹着你,不如送到哀家那里带几日,等你精神头缓过来了,再叫她回来。” 本来就是留下,其实也多是奶娘和其他人照看,不需要越罗费事。但孩子毕竟还是跟母亲待在一处更好,而当娘的自然也会挂念孩子。若不是越罗看着实在没精力照看,江太后也不会提这个话。 越罗还没说话,李定宸就已经高声反对,“娘娘不必担忧,孩子放在这里朕照看着就是。孩子刚生下来,一时三刻哪里离得了?再说也怕这孩子闹着您。倒是冬生那孩子,这段时间乱糟糟的也顾不上,还想请母后多照看他呢!” 江太后虎着脸道,“你这当爹的厚此薄彼,真当哀家不知?冬生是长子,将来……他现在年纪小,你也多用些心思!” 见李定宸讪讪的应了,她才又道,“也罢,那就让冬生跟着哀家住几日。” 就让人去叫了冬生过来,今日不必上课。 冬生年纪不大,懂得却不少。他早知道母后肚子里有了小妹妹,只是没想到一夜不见,小妹妹就变成了包在襁褓中的大活人,会瞪着一双眼睛看他,用手指戳一下软得人心慌。 他转头看着越罗,“母后,把我的玩具都送给妹妹好不好?” “妹妹还小,还不会玩这些呢。”越罗道。 冬生苦恼的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但是等她长大了就会玩了!” “这当然好,但都送给妹妹了,你自己玩什么?”越罗点点头,含笑问。 冬生一脸正色道,“我长大啦,要跟着先生们念书写字,不能再玩了。”然而脸上分明还挂着对玩具的不舍与痛惜,只是努力做出哥哥的表率罢了。 越罗眉头一挑,“这是谁教你的?” “嬷嬷们说做兄长要让着妹妹。”冬生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小声道。 越罗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头顶,心生怜爱之意。虽然李定宸已经竭力替冬生减轻负担,没让他小小年纪就担上皇太子的担子,可既然身份如此,那么多人都盯着他,有些东西就免不了。 虽是小事,却不可轻忽。她看了李定宸一眼,他就拉着孩子出去教训了。 不一时冬生回来,身后跟了许多人,搬着几个箱子,他脸上带着放松的笑,没了之前的不舍,对越罗和江太后道,“祖母,母后,我把一半的玩具分给妹妹,等妹妹长大了,跟我一块儿玩。” 越罗思索再三,还是没将冬生身边的嬷嬷换了,只是着人申斥了一番,让她们心里有数,往后谨慎行事。免得突然换人,让冬生心中不安。但往后会多关注这些小处的问题,免得叫人趁隙而入 。 公主降生,在宫中是大喜事,民间也是一片欢庆,但朝堂上反倒没引起多少波澜。 虽然皇帝对这位掌珠的珍爱有目共睹,但毕竟是女儿。当初冬生出生的时候,他可是特意派人去几位重臣家中传旨,可见有多兴奋,这回却低调多了。 不过很快,他们这种想法就被打破了。 小公主的满月宴上,皇帝不但下旨册封皇长子为郑王,还将皇女封为陈国公主。 中唐以前,公主封号多为国名或郡县名,而公主们生长于天家,能力才干与野心都不少,因此频频生出外戚之乱。至唐时,先后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欲效武皇旧事,因而也为皇室所忌,伺候公主的封号,多为美称,即使以郡县或国名,也都只是虚有其名,而无实封。 至前朝,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却越发不受重视,没有一个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全都默默无闻,庸庸碌碌。本朝延续了这种风气,公主们既不需要和亲,也不能够参政,就连驸马也要选小户之家的平庸者任之。 如今皇帝一改风气,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封为公主,封号还是国名,自然也给朝堂带来了震动。 没有人会认为皇帝这只是单纯的宠爱女儿,毕竟皇长子同时受封为王,封号同样也是国名。 第106章 弹劾奏折 新年刚过,因为公主降生,宫中陆续降下许多恩典,又适逢南海国前来朝贡,正是政清人和,太平有象,朝堂上下俱是喜气洋洋。 但李定宸这道明旨一发,许多人的好心情就都打了折扣,开始琢磨起他这道旨意里有什么深意。 其实李定宸就是看他们知道生的是个公主就不在意的样子,不高兴了。女儿怎么了?他李定宸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必然十分出众,岂能因为性别就被人轻视? 本来按照他跟越罗商量的,是要在这满月宴上加封冬生为太子,如此一来,那些所谓的挑拨自然也就不成立了。但皇帝陛下一个不高兴,就改了主意。 反正生的是女儿,也不必担心太子之位不稳,既然如此,又何必急着晋封? 他就偏要给两人同时封国,以示一视同仁。 就连越罗也是明旨发下之后,才知道此事。她倒是很快想明白了李定宸的心思,只觉得他这是在赌气,倒也不甚计较。反正他总是这个性子,多少年了也改不了,既然无关大局,也就不必太在意。 反正大事上李定宸一向拎得清,不会胡来。 何况,看着朝中那些一本正经的老臣们变脸,倒也算是一件趣事。 最有趣的是他们还不能到李定宸面前来聒噪。因为给皇子和公主加封,这是早有成例的。李定宸这种宠爱孩子的程度,在历朝历代君王之中,只能算是平平。没见这旨意发下去,连内阁四位相公都没说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越罗知道这是李定宸对王霄的“回敬”。之前王霄几次行事,他都不甚满意,偏偏又挑不出错处,只能忍下。如今得了机会,自是不会错过。 但这种较量虽然无伤大雅,却也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不过自己心里痛快一下。 倒是开了年,新科考试就该准备起来了。 而王霄作为主考官,会从此刻一直活跃到三月琼林宴,作为朝廷树立起来的天下楷模,成为新科士子们心慕之中敬仰的前辈和老师,获得无数人望。 为了遏制这种情况,李定宸点了两位自己的亲信官员作为副主考,其中就有陈渊的名字。 但李定宸心里清楚,这样做根本没有太大的效果。该收揽的人心,早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而借着这些声望和自身地位,王霄对朝堂的影响力大增,能做的事情也更多。 而更让他担心的,是王霄在这件事上显露出来的攻击性。沉寂了一两年的时间,但王霄最近却是风头频出,又将从前那些人手收揽到了自己麾下,看上去正要大有一番作为。 而他却一时无法应对。 李定宸因此心绪烦乱焦躁,就连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虽然他在越罗和孩子们面前倒是记得掩饰,但每日同起同卧,他夜里都睡不好觉,越罗自然不会没有发现。 只是他没说,越罗便也就当做不知。 如此几日之后,见李定宸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她才有些担忧起来,旁敲侧击的问,“陛下这几日夜里总是惊醒,可是有什么事决断不下?” “无事。”李定宸见状连忙问,“可是吵着你了?” 越罗的身体生产之后损耗颇大,太医特意叮嘱,坐了四十天的月子,也没有全部养回来。所以这段时间李定宸不想让她费心,除了琐碎小事,其他的都尽量不拿去打扰她。这会儿被越罗问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忧她的身体,而不是自己心里存着的事。 越罗摇头道,“倒是没有吵着,只是陛下心绪不宁,我瞧着也难免担忧。究竟是什么事,便让陛下这般为难?” 李定宸叹道,“这件事我本不欲让你知晓……” “好了,你那番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过是批阅奏折,听听外头的事,能劳累到哪里?倒是什么都不叫我碰,我才浑身不自在呢!”越罗道,“何况陛下发愁,我难道还能眼看着?早说夫妻一体,难不成遇上了事,就又不是一体了?” 李定宸在这些道理上,一向是说不过她的,或者说没有必要跟她争个高下。 所以听越罗这么一说,连忙举手投降,“罢了,此事我心里还没有决断,本来也想找个人说说。除了阿罗,这些事倒也不好与别人说。没找你,不过是因为有些地方还没想清楚。你既问了,我也不瞒你。” 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奏折来,递给越罗。 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可见此事对他的困扰之大,决断之难。 越罗心下已经有猜测,接过奏折一看,果然与自己的猜想差不离。这是御史台弹劾王霄的奏折,折子里历数了王霄十几桩罪状,险些把人说成了朝中的毒瘤,不除不快。 其实若只是奏折,弹劾王霄的折子,每日里殿中省能收到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总有闲的没事做的人,以弹劾这些高官为己任,妄图将其中一个拉下马来,好扬自己的威名。对言官来说,这是最快速的晋升之道。 而那些奏折用词虽然不如这一封锋利,但内容倒也差不离。 这种奏折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一般来说,李定宸连看都不看的,一句留中就过去了。 但这一封却有些不同,里面弹劾的罪名,大都是有证据的,有些还有证人。也不知道对方准备了这么久,竟将证据搜集得如此充足,只要李定宸点个头,将这奏折抛出去,王霄这阁老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而李定宸将这封奏折带在身上,可见并非不意动。 越罗一目十行的扫完了这封奏折,然后又细细看了两遍,才合上折子,“余敏程,又是他。倒的确是个会揣摩上意的,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还真是个人才。但我怎么记着,他好像是王霄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了。”李定宸道。虽然这种反复的行为令人不齿,但在大局面前,做出这种选择倒也无可厚非。 他倒不担心上这封奏折的人,但就像越罗说的,这折子来得太是时候了。他这里才发愁王霄在朝中声望日隆,今科之后只怕更甚,不知该如何遏制,这边就像是可着他的心意,送上这么一封奏折。 简直让人想不怀疑都不行。 越罗想了想,道,“这个余敏程,胆魄和才干都不缺,只是行事一直如此剑走偏锋,恐非长久之道。但依我看,此事无非是揣摩对了你的心思,应该并无其他。” “不是为这个。”李定宸烦忧的叹气,“朕……” 他说了一个字,忽然又闭了嘴,再次一叹,不再说话。 越罗便明白了,他心里不是不意动,毕竟借此机会让王霄下台,对他这个皇帝的好处最大。下头的人因此揣摩他的心思,才是正常的。 但另一方面,李定宸跟王霄之间,那一点君臣师生之情虽然很淡,但到底是有的。而且李定宸心里知道,他虽然政见与自己不合,但却是个好官,自然更不忍心用这种方式让他离开。 这十几个罪名若是坐实了,王霄必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却也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如此一来,心中自然就决断不下了。 越罗沉默了一瞬,便道,“其实该怎么做,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不过是‘于心不忍’这四个字罢了。” “这话也只有阿罗说。外面的人知道了,只会以为是‘猫哭耗子’,惺惺作态。其实你说得对,朕心中已有决断了。若非如此,直接让人留中不发,假装没看到过这折子,或是索性借故损毁了,又有何难?”之所以一直留着,无非是心里已经有了倾向。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许多未尽之意便都在其中了。 安静了片刻,越罗又道,“不过王相为国尽忠,鞠躬尽瘁,纵然有疏忽之处,也断不至于如奏折之中所说这般严重。” 她说着随手从旁边抽了笔,就在奏折上做了批示:先将其中几条捕风捉影的划去,批上所奏不实四个字,又将几条特别严重,国法难容的勾出来,要求“再行查证”,最后保留下来的,只有两三条比较轻的罪名。多是违礼和疏忽,属于可大可小的问题。 最后再在奏折末尾写上要求对方务必仔细查证,再上一份折子。 余敏程那么聪明,想来必然明白她的意思。 见越罗批完了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李定宸不由一拍桌子道,“阿罗可比朕有决断多了。如此正好,就照此发下去吧。” 其实这句话也只是白说。 越罗与他朝夕相处,又时常批阅奏折,早将他的字迹模仿了个七八成。写都写上了,他总不可能再反悔。不过,这件存在心里的事,到底有了个定论,李定宸也终于不必再日夜忧烦了。 第107章 待罪之身 明面上,圣意是不能揣摩的,但在朝中为官的臣子,却没有一个不是揣摩着帝王的心意行事的。所以皇宫大内虽然戒备森严,却也被各方的眼睛盯着,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外间便必然会有风声。 再小的事,只要涉及到了禁宫之中的天子,便也会被人翻来覆去,反复琢磨。 比如余敏程弹劾王霄这件事,奏折送进去的时候或许无人在意,毕竟身为阁臣,谁不是每天都背着几张弹章在做事?但皇帝并没有将这封奏折留中,而是在批阅之后又发还下来,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奏折中的内容很快就被人抄出来,短短一日之内传遍朝野,就连京中百姓,也知道御史台有个小官胆大包天,参奏王相十几桩大罪的事了。而且这个小官还是王相自己提拔起来的,真可谓是忘恩负义。 恩义之类,听起来很可笑,为官者或许也没几个心里会将之当成一回事,但面上却一定要去维护的。因为仁义礼智信就是构成这个三纲五常社会的基石,不容动摇。 再说,人总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自己不见得能做到的品行,却希望别人身上有。 所以消息一传开,余敏程几乎是立刻声名狼藉。 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他甚至没敢留在御史台中继续当值,而是在消息刚刚传开时,就躲回了家里。不过他这个人聪明能干,也讲义气,所以在朝中还颇有几位好友。散衙之后,便有人携了酒来,找他说话。 “这回的事情可不小啊。”同是侍御史的汪权不由感叹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弹劾王相?之前可是半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通常来说,御史们要参奏什么人的时候,通常都会彼此串联一下,同时上折子,这样声势更大,也更有可能成功。尤其是王霄这种重臣,不是一个小小侍御史能拿得下来的,就更要多多拉拢其他人一起承担责任了。 但余敏程动手之前,却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打算。这冷丁的捅了个篓子出来,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 余敏程喝了一口酒,道,“正是因为事情不小,所以才不能让人知道。” “可万一陛下将你的奏折往王相手里一送,”汪权道,“你又当如何?” 有时候,君王为了显示对臣子的重视以及信任,当然或许还带着一点敲打的意思,是会将弹劾的奏折交给他们看的。尤其是重臣,这种概率就更高了。 余敏程自己是王霄一手提上来的,要将他压下去也不是难事。 “没有万一。”余敏程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陛下这不是将奏折发还给我了么?” 这封奏折大家都已经看过内容,自然不必怀疑李定宸的决心。虽是叫余敏程再去查证,但实际上已经将他要动王霄的心思展露无疑了。 余敏程上这封奏折,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又特意挑选了这个时机。看起来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但他自己心里,其实至少有九成把握。不过这一点,就不需要跟其他人说了。 汪权沉默着喝了一杯酒,才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心里有数得很。劝说的话也不必再提,我只说一句,就是王相最后真的倒了,你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皇帝或许要借他的手扳倒王霄,但却未必会喜欢他这种臣子。而其他人也觉不愿意看到他这种两面三刀忘恩负义之人留在朝堂之上。更不提王霄党羽众多,总有办法给他使绊子。 “这话也只有汪兄会与我说了。”余敏程朝他举杯,“不过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咱们这位陛下是有道明君,胸藏沟壑,只要他还想用我,就不必担心前程二字。” 汪权若有所思片刻,展颜笑道,“好,既然你想得明白,那就不提了,喝酒!” 话虽如此,但这一顿酒,两人还是喝得酩酊大醉,在花厅中高声吟诵诗词,如魏晋狂生,最后是被家奴们强制着送进房间去休息的。 但第二日一早,余敏程就起来了。他换了一身衣裳,精神抖擞前去上朝,一路上面对所有人的视线面不改色,仿佛他们看的人不是自己。到了御史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开始琢磨着怎么按照皇帝的意见,修改自己的那封奏折。 陛下命他再行查证,自然是要再上奏折的。 而王霄果然让家人送来请罪的折子,自己则闭门不出,以避嫌疑。 好在内阁有三位阁臣,日常事务也不至于耽搁了。他手里的事,杜卓华都可以接手过去,有拿不定主意的,也可上报到李定宸这里来决议。王霄在与不在,问题倒是不大。 只是会试相关诸事,三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 不过不等他们发愁,御史台那边又有人上折子,称王霄如今是待罪之身,不配为天下楷模,这会试主考之事自然也不适合继续插手,请皇帝另选会试主考官。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人上书弹劾王霄,只是列举的罪名没有昨日余敏程那封奏折这般尖锐,但林林总总算起来,也都不是小事。 老实说,这并不出乎意料。毕竟昨日李定宸展露出了他的态度,下面自然有的是人争相表态。甚至一部分并不是言官的官员,也抓住机会上了奏折。 这些奏折就堆在内阁的值房之中,气得杜卓华当场拍了桌子,“竖子之谋,令人心寒!” 但朝堂上对王霄的态度,却已经十分分明了。就算也有上书为他辩解的朝臣,但在一面倒的局势下,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罢了。虽然皇帝那里还没有表态,但山雨欲来之势,已无可阻挡。 李定宸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将所有的奏折都按住。但弹劾王霄的风气没有因此而遏制,反倒越演越烈。到最后,朝中过半的官员,不管职位为何,都上书弹劾过他了。 知政殿中,李定宸将那少少几封为王霄辩解的奏折挑出来,心情十分复杂,“王相在朝四十载,所得者唯此而已。” 又让张德派人将这些奏折送去了王霄家中。 直到余敏程第二封奏折送上来,李定宸才将之示诸朝臣,同时命王霄上折自辨。 看到这封奏折,朝臣们就都明白李定宸为什么要压着那些奏折了。既不是不想处置,也不是觉得罪名不够。恰恰相反,在这封经过他的指点修改而成的奏折上,王霄所犯的过错,无非是祭祀时不守礼,朝参时藐视天子,理政时有所疏失等。 说起来很严重,但实际上是每个官员都犯过的,只要不追究就不会有问题的那种。 王霄再次上折子请罪,对这些罪名供认不讳。李定宸这才着令有司查办此事,并特别叮嘱要尽快将案情查实了结。下面的官员也都十分乖觉,知道皇帝虽然要办王霄,但并不打算大张旗鼓,甚至没有牵连党羽的意思,自然是快刀斩乱麻,就要将此案定论。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出首状告王霄。 首告者乃是一名女子,名叫王桂枝。 就是当初李定宸在西苑遇到过的那个女子,甚至还险些因为她,闹得帝后二人不合。后来又查知王桂枝跟二亲王有联系,李定宸对她所说的事生了疑,也就没有继续查问的意思,二亲王谋反之后,她便被打发出宫了。如今人在军服坊中,每日靠劳作养活自身,也嫁了人。 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的父亲伸冤。 她告的是王霄纵容包庇下属,贪冒军功,陷害忠良。当年本是松山县县尉王子海贻误军机,县令王子海带人立抗女直,最后县令无辜被处死,县尉却占了功劳,步步高升! 虽然这个变故让三司负责此案的官员都苦了脸,但既然有人要告,声势也闹得不小,这件事自然也就不可能压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虽然年深月久,但发生过的事,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这么一查,竟然还真的发现了几分蹊跷。 牵涉到人命官司,王霄又是个官员,而且官职比所有查办此案的官员都大,想要继续彻查下去,就需要皇帝圣旨,先将他的官职除去。 天泰十三年正月十七日,圣旨革除王霄身上一应职衔,只保留功名,着三司彻查王子海一案。于此同时,杜卓华被点为新的春试主考官,负责接手会试相关的所有事务。 同一日,王霄以待罪之身,被请进了大理寺监牢之中,配合查问王子海一案。 一时间,京城中风声鹤唳,变故陡生,令人不安。 在这种蠢蠢欲动的气氛之中,就连街上巡查的卫兵也多了一倍,形成了一种冷肃压抑的气氛,让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谨小慎微。 第108章 奉旨收钱 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并称三法司,但在其中的位置最尴尬。 刑部掌管天下刑狱,御史台监察百官,大理寺却只有个覆核的职权。也就是说,每一年的案卷文书都会被送到大理寺,由他们派人覆核一遍。若是出了问题,便可以发还重审。 这权力看似很大,但实际上却没有直接插手案件的能力,最多就是给刑部找找茬。也只有在涉及到朝廷官员的重案要案发生时,皇帝令三司协同审理,他们才会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所以大理寺在朝廷各种机构之中,算是个很边缘的清水衙门。大理寺卿这个职位,更是相当于提前养老,淡出了权力中心。 大理寺卿赵靖,原本任职户部尚书,但因为行事不得李定宸的眼,在农事部的事情上,处处都想插手,所以上一回颜锦泉致仕,朝中官员大调动的时候,他就被塞到了大理寺来。 这段时间,他自然是郁郁不乐,连每日坐衙都心不在焉,经常迟到早退。本以为要在这个位置上耗到致仕,却不想忽然天降大案,王霄被人给告了。 这样的大案,自然是三司共同审理,而只有大理寺的监牢才有资格关押王霄这个品级的官员。 但赵靖并不高兴。 混到他这个位置,对朝中的风吹草动,自然是非常敏锐的,也知道李定宸其实并没有严办王霄的意思。先是打回了余敏程的折子,只留下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罪名,又在王霄罢职之后,将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杜卓华给提了上去,显然不但不打算严查王霄,也没有牵连王党的意思。 既如此,这看起来泼天大的案子,也就不会真的有多大了。 第一个出首弹劾王霄的是余敏程,不畏强权的名声非他莫属,留给大理寺的,不过是些琐碎的工作罢了,其中种种分寸拿捏,着实令人愁白了头发。 这还不算,最让赵靖无法招架的是,他那原本没几个人登门的府邸,这几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都是为此案来的。 有人要给王霄说情,有人却是想趁此机会将王霄置于死地。 来的人倒是都不空手,送上的也都是厚礼,但这礼物收着却是烧手啊! 赵靖在朝中沉浮多年,为人自然也十分灵醒。上回想要插手农事部的事,是因为农事部一旦独立,户部就相当于被切分出去了一部分,身为户部主官,自是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在自己的任期内出现,否则估计要被后来人唾骂的。 如今他虽然失了圣眷,但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却不错,都得益于这一争。 而且陛下就算不喜,也只能让他转任大理寺,而不是罢职贬官。 但王霄的案子却不一样。 所以赵靖思来想去,只能将自己这几日收到的礼单都袖了,往太平宫去。路上虽然遇到了不少人,但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倒也无人动问。 李定宸接过内侍转呈上来的礼单,翻看了两眼,没有不由微微一挑,将之递给了越罗,“朕倒不知道,朕的臣子们家底竟是如此殷实,随便送出去的礼物,这手笔可比朕还大啊!” 就是他赏赐下面的官员,也通常都是一些金银财帛和内造的玩物。说起来是难得的东西,但真正论起价值来,却并不高。像这种动辄送上几百上千两银子的手笔,的确是没有过。 越罗笑着道,“那是因为王相值钱。”她弹了弹手中的单子,“就说陛下已经将想法展露无疑,为何还会横生枝节,让那王桂枝跳出来伸冤,却原来是有人不愿见王相全身而退啊!” 如果只是余敏程告的那些罪名,王霄干脆一认,李定宸以优抚老臣的做派,虽然不能让她继续留在中书,但保留身上的各种虚衔,回乡荣养还是可以做到的。 对曾经权倾朝野的阁老来说,这几乎是不敢想的结局了。 所以王霄本人能够接受这个结果,而李定宸也没有非要抓着他过去的事不放的意思,皆大欢喜。若是当真成了,说不得千百载以降,所有的真相淹没在历史之中,他们还能在后人的揣测之中成为一对相得的君臣。 但很显然,有人并不希望王霄能如此体面的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活着时高官厚禄、誉满天下,死后说不得还能青史留名。 其实这倒也很好理解,王霄在朝四十年,把持朝政的时间就近二十年,真说起来,哪个当官的心里不是羡慕嫉妒恨? 宰相阁老这样的位置,那是伴君如伴虎。世宗末年,有一段时间基本上一年换一位首相,三年就能将整个内阁换个遍。 但王霄却能在这个位置上做得稳稳当当,连带着颜锦泉和杜卓华,也跟他成了动不了的铁三角,不给别人半分往上走的希望。这朝中但凡是有上进心的官员,谁心里没几分计较? 更不提他提拔王党官员,自然就有那被打压的,被挡路的,将他看作是眼中钉。 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他王霄倒霉,就算顶着李定宸的怒气,也有的是想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又如何?文臣与皇帝的关系从来都很复杂,君权与相权之争更是无处不在,所谓金口玉言,是糊弄不住他们的。 所以越罗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而后调笑道,“却是让陛下一片苦心都白费了。” “那倒也未必,至少王相心里有数。”李定宸哼了一声,“朕对他仁至义尽,他自己行事不留后路,才有了这样的遭际,需怪不得朕了。” 越罗摇了摇头,不欲与他争这一时意气,便转开话题道,“这个赵靖,倒是变聪明了些,只是胆子太小。” 事事都要请示,未免就会显得没有决断。如此,出了事,上面自然也不会让他担当大任。不过赵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没什么期待,只不想稀里糊涂栽在这件事里,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李定宸要接见朝臣,越罗就先回后面去看孩子了。年年现在离不得人,她本来就是以孩子为重,抽空过来陪着李定宸看几本折子,听听朝中大事,也免得时间长了,跟不上朝堂上的变化。 赵靖将礼单送上去,也就做好了这些东西都被充公的打算。结果李定宸竟还给他留了一成,剩下的才收归内库,且向他说明,这些钱将来会另找名目,送到国库去。顺便叮嘱他,以后再有人送东西,尽管收下,回头报账便是。 “奉旨受-贿”的赵靖心情复杂,直到从知政殿告退出来,才发现君臣二人云里雾里的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竟然一直都围绕着银子,半个字都没有谈及王霄的案子。 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是要开口说了,才算表明态度。 心里有了数,赵靖脸上就不再总是愁眉苦脸的表情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枯燥繁杂的审理过程。 王子海一案发生在多年前,想要查证出个结果,非常困难,只能费心从其他地方寻找旁证。三司的官员们将那两年的文书翻了个遍,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正经差事都顾不上了,更不用说弹劾朝臣。 朝堂上倒是因此清静了一段时日。 在这个过程中,会试和殿试都十分顺利的完成,为朝廷取了又一批人才。 进士科不再是今年关注的重点,几门杂科因为皇帝的重视,也跟进士科一样进行了殿试,而且还真的出了不少人才,奇思妙想,连朝中老臣们也纷纷赞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新科士子们打马游街,夸耀风流时,王子海案的调查也终于接近尾声。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人聚在一处,商讨上奏的折子应该怎么写。三法司之间隐隐有些争斗,所以平日里并不和睦,但这个时候,三位主官坐下来,气氛倒是十分和谐。 御史台在三法司之中职责最重,但新任御史中丞本来就是原来的大理寺卿,所以并不揽事。 最终刑部尚书第一个开口,“依两位看,此事当如何决断?” 事情上报给了皇帝,得到了确切的结果,赵靖此刻心情十分轻松,主动道,“本官的意思,如实上报。既然什么都没查到,自然是什么事都没有。” 刑部尚书看了他一眼,办案子哪有这样的?事关这种大案要案,从来都是疑罪从有。正因为没查到什么,所以才必然是有人出手遮掩痕迹,抹消证据! “本官倒是觉得,还可以再查。”他敲了敲桌子,道,“现在查不出来,不妨扩大范围嘛!” 有人上门送钱的,当然不止赵靖一家。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刑部尚书自然不希望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何况,他本人与王霄,也有些说不出口的龃龉,正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人按下去,岂能如此轻易结案? 第109章 不敢或忘 御史中丞眼皮一跳,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赵靖。 他年纪大了,没有这种冒险的心气儿了,能往上走这一步完全是意外之喜,也不觉得扳倒了王霄,自己就能更进一步,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是比较保守的。 赵靖心里有底,听见这话脸色都没变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想扩大到什么范围?” “自然是连那些投靠王霄的党羽一并查了。”刑部尚书捋着胡须,“他王霄犯了案,这案子却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下的。若是扩大审理范围,必然能够查出更多东西。” 不等赵靖开口,御史中丞已经沉下了脸,拍着桌子道,“这是株连!” 他还没老糊涂,立刻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刑部尚书话中的问题。 这哪里是要办王霄,这是要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啊!可是这种案子,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问题只会越查越多,最后没准会将整个朝堂上大半臣子都给牵扯进去。 要说起来,官场上的人,包括他们坐在这里的三个,谁能保证自己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刑部尚书背后的人自以为精明,要借助这个案子打压敌党,却不知这种事,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最后说不定连自己都卷进去。 他们三个人是决计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刑部尚书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合唱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已经上了船,就没有别的选择。何况…… 王党第一个中间人物,就是杜卓华!若是能将他也拉下来,内阁空出两个位置,皇帝必然要人递补进去。他就是不能入阁,至少可以往前调动一下,任职户部或者吏部,总好过刑部在案卷堆里打滚,被人斥为浊官。 为了自己的前程,少不得就要拼了。 因此他立刻道,“老大人此言差矣!什么叫株连?查案子免不了要动问周围的人,这是人之常情。怎么到了王相这里,就不能办了?两位莫不是怕了他的泼天权势,想息事宁人?” 本来赵靖在一旁听着,并不想管刑部尚书的想法,但对方如此污蔑,他就不能忍了。况且,虽然他基本上已经绝了往上走的路,却还想在这个位置上致仕。这一回若是能按照皇帝的心意办好此事,想来以往的事情也就可一笔勾销了。 这么一想,便立刻精神抖擞,似笑非笑道,“尚书大人真是好一张利嘴!只是案情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大人若是想办出一件天大的案子,刑部每年这么多的案卷之中,相信总有冤假错案,多多往那上头用心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涉及到人身攻击,刑部尚书自然不能忍,立刻反斥回去。 只是话题就从商量案情,变成了互相攻讦。 到最后三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刑部尚书怒而退走,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赵靖琢磨着刑部尚书估计不会善罢甘休,还是得设法牵扯住他,让他发不出力来才好,便对御史中丞道,“老大人的心思与我是一样的,此事上头既然没有追究的意思,自然尽早结案为好。否则王相待在我那里,着实令人不安。” 王霄住在大理寺里,赵靖自然不敢虐待他,说是关押,不但没有严刑拷打,反而不论是住处还是饮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与家里没甚分别。而且他自己每天必定要前去拜访一次。 王霄本人的生活即便不算清贫,也并不奢侈,不过与中等之家相若,住在这里倒没什么不满和怨言,看起来从容得很。但越是如此,赵靖心里就越是不安,想尽快把这尊大佛送走。 御史中丞道,“老夫也无心拖延,但只怕那位大人不会同意。” “只让他忙起来,顾不上此案便是。”赵靖道,“刑部每年接收那么多案卷,总不会件件都断得公道。若是闹将起来,想来他也就顾不上别的了。” 至于要怎么挑出能给他找麻烦的案子,那正是大理寺和御史台的本职工作,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两位大人达成共识,便回去从容安排。不几日,西京府那边就有人击鼓鸣冤,要翻一件案子,道是若这里不接,他就要去敲登闻鼓了。 登闻鼓装在皇城门口,美其名曰给天下百姓一个上达天听的渠道,但实际上,这鼓当真敲起来,整个朝廷都要跟着吃挂落,他们西京府更是从上到下都要换一拨人。这一下可是吓住了西京府,连忙将案卷接下。 没想到这还真是个冤案,而且事涉有功名的秀才,一下子就被闹大了。刑部那边这份案卷已经批复过了,自然也要担个失察之罪,忙得焦头烂额,自身难保,自然不可能再有心思抓着王霄的事不放。 四月里,春试的影响渐渐淡去,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差不多都回了家,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才联名上奏,认为王子海一案的确是错判,必须要为之证明,让窃据荣耀者偿还。 但这件事王霄并不知情,而是下面的人打着他的名义去做的。所以他只有失察之责,并无包庇之罪。 干干脆脆将这件案子断在了这里。 这道判决立刻得到皇帝的认同,对此事做了盖棺定论,并且宣布了对王霄的处罚:革除功名,贬为庶民,罚铜三百斤,并着驰驿回乡。 判决发出之后,王霄低调地离开了大理寺监牢,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进了一趟宫。 “王先生瘦了。”李定宸坐在上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真的到了这一刻,李定宸才发现要扳倒王霄全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简直让人不敢置信。当然,其中有很多原因:他正在逐渐变得强大,而王霄本人也已经有了退意。 说到底,这不过是君臣之间作了一场戏罢了。 王霄拱手辞让,“草民不敢当。” 李定宸道,“先生永远都是朕的先生。先生所做的事,朕尽都知晓,却只能让你如此回乡,于心有愧。” 一开始的时候,李定宸深恨王霄跟自己作对,但随着一件件的事情发展,到九边将士倒卖军械那件事被揭出来之后,他逐渐成长,心性沉稳下来,变得冷静且理智,也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王霄做的这些事,表面上看是跟他针锋相对,但实际上却像是一块磨刀石,将他这把刀打磨得越发雪亮锋利。回首自己刚登基时的模样,再与如今做对比,能够有这样的进步,固然是因为他自己用了心思,但却也承蒙王霄教导了不少东西。 简直像是故意在教他。 李定宸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但自己从中受惠,总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并没有因为发现这个问题就退缩,因为若不迎头而上,很有可能真的会被王霄压回去。他要成长,就需要这种磨练,不管王霄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没有退路。 何况李定宸要完全掌控朝堂,需要施恩,更需要立威。而立威最好的对象,就是王霄。处理了他,整个朝堂才会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 最重要的是,王霄与他政见不同,他在朝一日,李定宸许多事情也就不能做。 所以即使猜到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得不沿着既定的道路往前走,最后将王霄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当然,因为心里有了判断,所以他也对王霄手下留情了。只是中途偏偏出了问题,以至于最后只能得到这个结果。 王霄道,“陛下开明仁慈,草民心无挂碍,本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如今年纪渐老,时常思慕故乡往事,仍有还乡的机会,已是深沐皇恩了。” 李定宸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讲,但看王霄平平的态度,那些话又都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先生就要回乡了,不知可还有什么能叮嘱朕的?” 王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瞬,复又低下头去,“草民已经没什么可教导陛下的了。只是陛下须记得,这朝堂上不能总是只有一个声音,陛下的耳朵里更不能只听到一种声音。” “所以先生才变着法儿给朕找麻烦么?”李定宸苦笑着揉了揉鼻子。 王霄却沉声道,“草民所以敢冒嫌违众而不顾者,惟恃主上之见信耳!” 在李定宸这里,察觉到了王霄的用心。但王霄又何尝不知道他已经察觉了呢?正因为两人之间有这种默契,所以才能将事情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不至于失控。 虽未曾君臣相得,但到底都是一心为了大秦江山。 李定宸不由动容,肃然起身,朝王霄拱手行了个大礼,“先生之教,朕已铭记于心,不敢有片刻或忘。” 第110章 一个时代 之后李定宸又问王霄可有推荐给自己的人才,这是每个老臣告老、病故之前都有的旧例,毕竟他们也有的是门生故旧,为朝廷忧劳一辈子,皇帝照拂一下也是应有之意。 虽然王霄如今的身份是罪臣,但在李定宸心里,显然并不如此认为。既然接见了他,自是要问一问。 但王霄却没有插手此事的意思了。 李定宸这个皇帝太有主意,王霄深知,自己走后皇帝必然会大展拳脚。他既然连首相的位置都让了出来,又何必还在这些事情上掣肘? 没退这一步的时候,李定宸不管做什么,他作为首相,都要放在心里反复思量,必要时就得站出来出声反对,不能任他胡来。那时他心里还存着一点能改变皇帝的心思,但眼看这些年过来,王霄心里那一点期望便也渐渐淡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利落。 如果不是他自己配合,单凭李定宸要扳倒他,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 甚至就连现在这个结果,或许在李定宸的意料之外,但王霄却是早有准备的。他在朝多年,虽自问无愧于心,但到底树了多少敌,别人不知道,王霄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所以他以前一直不敢退,固然是因为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也是因为离开这个位置的后果,他或许承担不起。 要不是皇帝对朝堂掌控愈深,要不是自己主动退却换来了皇帝的一点亏欠之意,愿意既往不咎,此事哪有那么容易就了结? 归根到底,王霄对自己这个学生,可谓是知之甚深。正因为知道李定宸是什么样的人,才有他从容算计出来的这个结果。而既然有了这个尚算满意的结局,他也就不会再去蹚浑水了。 因此面对李定宸的询问,只是摇头微笑不语。 李定宸情知从他这里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多言,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人将他送出去了。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王霄走到门边。外间的大力将军适时推开殿门,四月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将那一方小天地照得亮堂堂的。王霄就站在这光明之中,缓步而出,渐渐走到那阳光里去了。 就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从宫里回到家,王霄立刻召集家小,匆忙收拾好行李,没有任何耽搁就出了城。 这个时候,京中最灵通的人也才刚收到他从大理寺的监牢中出来,入了宫的消息。而等皇帝单独召见他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的消息传出来,有人察觉到皇帝并没有厌弃他,想再过来卖个好,结个善缘,或者商量一下送行的仪程时,却发现这座相府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朝廷赐下来的杂役,正在清理洒扫。 而王霄此刻,早已在驿递的护送下出了城门。 家人们都在掀着帘子,回望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西京城,但王霄却端坐马车之中,并没有半点徘徊不舍之意。 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就到了城外著名的送客亭。这是一段长亭,京中送行者往往会等在此地,制备酒菜,待宾主尽欢之后,写诗作文,依依惜别,时常传为佳话。 但王霄走得如此匆忙,本来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俗事,因此也没想过会有人来送他。马车停下来时,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 车夫掀开帘子,朝他道,“相公,前头长亭里有人,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京中每日有哪些官员离开,别人不知道,这些驿递却是消息最灵通的。今日除了王霄之外,并无外臣离京。既然如此,此人等在这里,就必然是来送他的了。 “好灵通的消息。”王霄道,“那就下去看看。” 他下车的功夫,亭子里的人也迎了过来,两厢厮见,王霄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是你来了?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恩相忘了?弟子如今在御史台任职,此次三司会审,最后的结果报上去,弟子自然也会收到消息。本是要去大理寺门口迎奉,却又听说宫中召见。”余敏程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弟子一猜就知道,恩相出宫之后必然匆忙离开,便索性携了酒菜,等在这里。” 顿了顿,见王霄眉宇间仍是不能舒展,便只得又道,“恩相请放心,京城虽然人多口杂,但这长亭却荒僻得很。弟子出来时走得隐蔽,不会有人发现的。” 王霄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也罢。” 他哪里是怕京中其他人知晓,只是怕宫中那位知道了,又会多心。毕竟他才在李定宸面前表示了没有掺和之意,转头又跟余敏程私下见面,毕竟不妥。 何况他之前让余敏程上书揭发自己,本就有撇清关系的意思,如今他这一送,之前那些安排就都白费了。 但是考虑到李定宸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有驿递在侧,该不该知道的,也免不得会知道,他反而放开了。 两人坐下来用了些酒菜,余敏程不由嗟叹了一声,看向王霄,“恩相……” “这两个字,往后可收起来了。”王霄阻止道。 余敏程微微一顿,只得道,“恩师。” 他深吸了一口气,“恩师就这般出京,着实让学生……” 只要在京城略有些名声的官员,哪个离京的时候不是一堆人过来相送?王霄这样的身份,本该更风光,更热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低调得没有任何人知晓。 “身外之物罢了,何必在意?”王霄道,“老夫这一生,想得的都已经得了,没得到的都是我不想要的,便足够了。” 跟余敏程想法一样的,还有另一个人。 当颜弘在王霄的家乡接到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看到王霄第一眼,便忍不住跪了下去,声音哽咽道,“恩师清减了许多。”又看向他身后的队伍,“如此轻车简从……” “这已经很好了。”王霄抬手把人扶了起来,“走时有人相送,到了有人相迎,还有什么不足?” 颜弘很快就收敛起情绪,先将驿递的人打发去了驿站安置,这才领着王霄入城,去了自己为他租下的院子。这是一套三进的院子,还带这个花园,虽然地处闹事之中,却也算是闹中取静,适合读书消闲。颜弘的意思,是让王霄在这里住一阵子,休养好了之后,再考虑别的。 然而王霄只看了一眼,便道,“不需如此。老家还有几间茅屋,想来这些年你也翻修过,直接去那边住了便是。何况我住在城中,也不方便。” 本地也算人杰地灵,出过不少官员,自然也出了几个世家。王霄住在城中,他们是必定会来拜望的。去了乡下反倒清净些。何况李定宸虽然对他表示了信任,但若他回乡之后一直高调结交党羽,只怕又会刺了朝中某些人的眼。 颜弘闻言忍不住道,“难道便是回了乡,也不得自主么?” 王霄当年给他谋了此地的官职,未尝没有安排后事的意思。如今有自己在,恩相本该安安稳稳的度日,不需要在为这些事发愁。何况只是住在城中,何至于…… “一日在朝,就是一辈子在朝。”王霄大笑道,“便是我无心,也有人会担惊受怕。” 见颜弘面露担忧,便又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古以来,位高权重、权倾一时者,皆少有善终。老夫能全身而退,已然知足了。别的实在不必多想。我清净了,陛下就清净,便能让我更清净,岂不好?” “那恩师闲暇时打算做什么?”不出门交游,不在家待客,岂不是冷清至极? 王霄道,“前朝司马君实耗费十年之功编纂《资治通鉴》,此后便为历代君王必读之书。老夫虽不才,也愿效仿前辈们,也在家编一部书出来。纵使后世不传,留着自己赏玩也好。” 颜弘见恩师的态度比自己更加豁达,这才略放下了心,先安排王霄去沐浴休息,又着人准备接风宴。 …… 一个时代的结束,听起来很波澜壮阔,但放到当下来看,其实影响并不大。王霄离京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朝堂上很快就有人蠢蠢欲动,预备填补他离开留下的位置了。 所以李定宸每天都能收到不少关于此事的奏折,有人直言朝政繁杂,内阁需要再添人,有些则更委婉,只是探问他的意思。毕竟内阁虽说员额四人,但历来很少有满员的时候,多是两三人。 越罗见李定宸将这些奏折都留中,便问,“陛下暂时不打算给内阁添人了?” “已经够用了。”李定宸道,“再说,如今内阁的局面,杜卓华是王霄一党,纵然朕没有因为王相的事牵连,想来他总会识趣些。另外两人,多是看朕的意思办事。如此,将来朕也好提那御驾亲征的事不是?再添了新的人进来,谁知道又会如何?” 没准新来的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争权夺利,又折腾出一番事情来。 所以,在御驾亲征成行之前,李定宸都不会考虑添人的。 第111章 天子耳目 其实从李定宸的角度来说,趁着王霄刚走没多久,内阁的局面还不稳定的时候提出御驾亲征,才是最容易成行的。 奈何打仗这种事,他想打,也得有人配合不是? 朝廷是正义之师,讲究个师出有名,不可能好端端的就把军队拉出去打谁,须得别人来犯,然后他们反击回去,才是正理。偏偏近来九边安稳,便也只能暂且将这种想法按捺住。 让国内再安安生生的发展一阵,积攒些家底,也是很有必要的。 何况孩子们都还小,尤其是年年,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李定宸也舍不得抛下他们离开京城。 所以他兀自对着知政殿中那副盔甲发了两夜的呆,到底还是没让人取下来给自己换上,而是将脑海中纷杂的念头都按了下去,而后继续去过按部就班的生活。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人要处置一下。 余敏程送别王霄之后,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就连本职工作,也显得有些懒散。 却不料这一日,正在衙中做事,便听得有内侍来宣旨,道是唐时有采风使,为天子耳目,巡查地方,如今欲重置此职位,借重于他,令他查访各地山川地理、水文环境、风土民情等,使皇帝能于宫中知天下事。 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以及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官职,着实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采风使这个官职,说起来好听,为天子耳目,巡查四方,但实际上就是没有任何权柄。毕竟朝廷如今已经有了十三路监察御史,根本不需要再任命职能重复的官员。 何况圣旨里也写明了,要他查访的不是各地官员如何理政、百姓是否安居,而是风土民情山川地理,这就更与权势扯不上边了。 一时间,御史台中的官员都不知道是否该开口道贺。 有与余敏程亲近的,已经拉着内侍打听起来。但能在御前当差的内侍们久经训练,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到底也没被他们探问出来,皇帝究竟为什么要下这么一道圣旨。 倒是问出了一点别的,“陛下有交代,事关重大,请俞大人即刻出京,不必陛辞了。” 这下御史台的官员们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原本这道圣旨还是祸福难料,加上这句话,那就是祸非福了。按照惯例,出京的官员,若是品级很高或者身负重任,离京前皇帝必然要召见一番,面授机宜。这种见都不见就把人打发出去的做法,显然就是不待见他。 于是各人收起了热络,客套几句,便都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继续忙碌了。 余敏程倒还算镇定,领了旨意,谢了圣恩,便准备回家去收拾行李了。几位平日与他来往频繁,关系亲近的同僚跟了出来,纷纷出言询问,“此事俞兄心中可有章程了?” “无非是圣命而已,照做便是,能有什么章程?”余敏程笑道。 “这好端端的降下旨意,难道俞兄也不知道是为何?”又有人问。 余敏程一笑摇头,“若是知晓,我也就不会接到这旨意了。” 众人只得叹息一番,因为皇帝要求他即刻出京,其他人又要当值,不能相送,只好在此辞别了。余敏程出了宫门,骑上马回家,心里对这件事,其实是有几分猜测的。 是他第一个上折子弹劾王霄,最终成功将人拉下马来。不管这件事究竟有多少内情,皇帝恐怕都不会看他很顺眼,想把人打发出去,也是有的。倒是采风使这个官职,很有意思。 如果皇帝只是想眼不见心不烦,那么直接将他外放即可。既然没有这么做,采风使这个官职,就必然还有别的玄机。 只要弄明白这一点,自己未必不能再回京城。可惜到底还是恶了皇帝,没有陛见时面授机宜,许多事就只有自己揣摩着做,却是要多费几分精神。 他一路琢磨着回了家,收拾好行装,便直接打马出城去了。 李定宸在宫中收到他已经出京的消息时,已经快到晚膳的时间。他这会儿难得空闲,便将小女儿抱在怀中,考问大儿子的功课。听得内侍回报,只淡淡一哼,“还算识时务。” 越罗在一旁笑道,“陛下既然欣赏他,又何必做出这样的表情?” “朕不过看他还有几分才干。”李定宸道,“只是心思太多,自以为聪明,总想走捷径,却是不可取的。朕如今就是要磨磨他这个性子,若是他真能耐得下性子去做这个采风使,将来未必不能大用。” 越是只是看着他笑。 李定宸被她笑得不自在,便住了口,问道,“皇后这是在笑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儿,陛下都已经能如此褒贬朝中俊杰,说得头头是道了。”几年前,他自己还是个冲动易怒,静不下来的人呢! “不过年少荒唐,阿罗总记着它做什么?”李定宸闻言不由赧然,面上露出几分羞怒的薄红,“难道还不许朕长进么?” 越罗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有长进自然是好事,但我却觉得那时候的陛下心性纯质,十分可爱。” 李定宸忍不住咧了咧嘴,耳根越发红润,偏偏面上还要压着,竭力拉平了嘴角,故意摆出一脸正经与严肃,“难道朕如今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陛下如今成熟稳重,思虑周全,行事大气,有英雄气概,又与从前不同了。”越罗大方的夸赞道。 李定宸心下得意,面上也带着受不住的笑意,只低着头看手中的纸,一只手将女儿搂紧,口中轻斥道,“孩子们还在呢,胡说八道什么?可还有一点半点为人母的庄重?” 年年生得比冬生还壮实,虽然才五个月,但已经很有力气了,被李定宸用力搂着,觉得有些不舒服,就举起小手啪啪啪地拍打他的胳膊,竟将皮肤都拍红了。 李定宸连忙松开手,抱着人哄了起来,也就顾不得之前的话题了。 正好有宫人进来禀报晚膳已经备好了,请示要摆在那里,越罗起身去安排,之后一家人坐在一处用膳,自不必提。 …… 余敏程出京这件事,没有给朝堂带来任何影响。但对他而言,却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采风使按照惯例是要走遍整个大秦的。因为皇帝没有要求他先从哪里开始,所以余敏程略一犹豫,便决定还是先去自己较为熟悉的九边,从这里入手较为合适。 他虽然是文人,但骑射功夫并没有落下,这一路上打马疾驰,出京之后,但见沿路田间地头郁郁葱葱,庄稼长势喜人,挨着路牙子走过的农人们,面上亦是喜笑开颜,与上一回大不相同。而变化最大的,还是路上往来的商队增多了。 异族人所居的草原上,出产的东西与中原大不相同,因此时常有商队往那边贩售中原物品,而后从草原上采购药材皮毛等回来。走上那么一趟,虽然艰难,但却收获颇丰。 只是九边屡有战事,商队并不安全,所以敢于冒险的人并不多。十天半个月能有一次就不错了。 但余敏程出京不过十日,就看到了至少三拨商队,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故意弄得灰扑扑的不引人注意,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再一打听,才知道是朝廷善政。 农人们高兴,是因为如今种下的庄稼,收成比以前高了许多。朝廷不加税,他们自己能余下的就多了,瞧着地里的庄稼,就盼着赶快收成。 至于商队,如今各地驻军虽然被裁撤了不少,留下的却都是青壮,据说编了队每日巡查,往边关去的这一路安全了许多。而且最近九边跟异族开设了贸易点,可以正大光明的交易,而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冒着天大的风险越过国境线进入草原,寻找牧民。 前一个消息也就罢了,后一个却让余敏程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自谓身在朝中,消息灵通,却没想到外间的世界已经大不同了。而且九边有贸易点的事,据说是军队出面斡旋的结果,但朝中却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他心里很快又有了猜测。 要说军队在倒卖军械的事被发现之后,还敢如此胆大包天违反国法,余敏程不相信。而如今管着兵部的,是皇帝的心腹陈渊。若是皇帝秘密授意,朝中无人知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光明正大的让他们卖东西,比严防死守要好,这一点余敏程是赞同的。然而朝中却很难通过这种决议。没想到皇帝竟有如此魄力,令人私下进行。 他忽然有几分明悟陛下要他出京的原因了。或许是因为他站在王霄那一边,所以皇帝要让他看看,在他的治理之下的人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跟此前十几年王霄当政时比较,差距不可谓不大。 第112章 民生疾苦 大秦的皇城,以太平宫为界,分外廷和内宫。外廷的中心为三大殿,两侧则建立了无数的殿阁,作为朝廷各部的官衙所在。内宫则以长安宫,万年宫,永和宫为首,分成三路,与太平宫一起,取太平长安、万年永和之意。 太平宫和长安宫作为帝后居所,与三大殿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再往后是宫中祭祀、供奉所用的各种殿阁,以及占地颇广的后花园,并无其他人居住。东西六宫,则都是嫔妃居所。再往外,沿着皇城墙根儿脚下建的那些屋子,才是宫人内侍们的住处。 如今宫中人员单薄,主子只有江太后,帝后二人并皇子和公主六人,冬生和年年都还小,平日里不是跟着帝后住在太平宫,就是去江太后的永和宫里。 这样一来,内宫这占据了一半儿皇城的偌大地方,就只有两处宫殿住了人,其他大部分都是闲置。 这些年来在越罗的主持下,宫中陆陆续续放出去了不少人,如今用得上的也不过数百,宫廷之中便显得清寂冷清了许多。许多宫殿没有人住,国库也就不愿意拨钱修缮,以至于只能闭锁宫殿,任由它颓败下去。 越罗整理文书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跟李定宸商量着,要重新将内宫规划一番。 如今朝堂上又多出了几个部门,倒显得有些拥挤。正好从内宫划分一片地方出去,既省了每年的看护打理,也能让办差的官员们住得宽绰些。 光是这一件事,就让她忙碌了小半年的功夫,等都处置完了,回过神来时,秋收都过了。 这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成。 民间如今都说,这是因为皇上是真龙天子下凡,得上天庇佑,才有这样好的年景。收成多了,除去留下来吃的那部分,剩下的自然都要换成其他的生活物资,油盐酱醋乃至肉糖布匹,用以改善生活。再有多的,就会想换成银钱藏起来,留着应急。 百姓们的心思活络了,那各处的市场自然也就跟着活跃了起来,越发显得整个国家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越罗和李定宸借着视察皇庄的消息从宫里出来,马车却在路上拐了个弯儿,转往京畿的一座县城。临进城的时候,李定宸才取出两套衣服,对越罗道,“委屈皇后换了这套普通衣衫,与朕白龙鱼服一回如何?” 越罗知道他是要去走访民情,便也没有拒绝。 车厢里只有两人,她扭身换了衣裳,从车座底下的抽屉里取了镜子一照,忍不住自嘲道,“陛下乔装改扮是白龙鱼服,我这么一打扮,却成了落毛的凤凰。” 李定宸也换好了衣裳,正在整理衣袖,闻言抬起头来看向她,托着腮打量了半晌,摇头道,“不像。这凤凰的风姿气度,岂是凡鸟可比?即便改了衣衫妆容,瞧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本来两人是打算扮作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但换了衣服才发现,李定宸还好,毕竟每日勤加习练功夫,身强体壮,又兼肤色被晒成麦色,瞧着倒是有那么几分意思。越罗却是细皮嫩肉,未曾经过风吹日晒的。 越罗看了他一会儿,眼珠一转,便道,“那我换回原本的衣裳,就委屈陛下给我做个家丁如何?” 因为她出门,她穿得并不华丽,勉强可扮作富贵人家的夫人,由家丁护送着前去投亲。如此,就连跟着马车的那几个侍卫,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否则这太平盛世,普通人家出门,也很少会这般前呼后拥。 李定宸欣然同意,于是越罗又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而李定宸则是下了车,到外头要了一匹马来牵着,扮作一个合格的护卫。他牵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开口跟走在身前身后的人打招呼探问消息。 这一路上有不少携家带口,肩挑手提的百姓,人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颜色,一边走一边说笑。如他们这样乘车骑马的人也不少,显得十分热闹。 李定宸问了一圈,发现大部分人的打算都是一样:趁着今年收成好,进城见见世面,换点好东西,也好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他回来时便满脸感慨,对越罗道,“朕年幼时,王先生曾对朕说过一个故事,说他小时候家贫,一年到头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有一年过年前,亲戚送了两个白面馒头,在乡间是很少见的。他爹娘舍不得吃,一直放着,说是要等到过年敬了天再吃。” “我记得王相家在南方,天气炎热,就算是过年时,只怕这东西也不能久放吧?”越罗道。 李定宸点头,“可不是?等年三十这一天,一家人满心期待的将馒头打开时,那白面馒头已经长了霉,放得又黑又干,根本不能吃了。” “后来呢?”越罗问。 李定宸看着车窗外,摇了摇头,有些感慨的道,“后来……王先生的爹娘舍不得把这好东西丢了,仍是将那馒头磨成粉儿,熬汤喝了,结果拉了两天肚子,一家人险些进了阎罗殿。”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民生疾苦”这四个字,可以到什么地步。 但王家至少还有东西吃,还可以供养出王霄这个读书人,还有无数日子比他们更加艰难的人,每一天都在为下一顿的口粮而挣扎求存。 那就是……世宗皇帝李长聿留下来的永初盛世。 史书和记载之中只有满篇赞词,这些血淋淋的内容,却跟着当事人一起被掩埋在了时光之中。 李定宸当时还是个熊孩子,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就在吃饭的时候叫人偷偷藏起两个馒头,放了十几天,果然表面都是霉斑,又在空气中失水变干,不再是他熟悉的又白又胖又软的馒头了。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就被恶心得把上顿饭都吐出来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内心里,就隐隐约约的出现过那样的志向与期盼:等我长大了,不会让百姓再过这样的日子。 越罗没想到李定宸还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由道,“陛下用心良苦,如今也总算是薄有成效了。” 李定宸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看着外面的人,问越罗,“阿罗你看他们高兴么?可正因为他们那么高兴,朕才担忧啊。” “这是为何?” “他们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你看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都是自家地里出产的,进了城也卖不到几个钱,换不了多少东西。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高兴,那从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这里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百姓们的日子也不过勉强能过。换做边远地区,又当如何?”李定宸沉声道。 他这么一说,越罗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一点点来吧,但尽我们一生之力罢了。” “不。”李定宸握住越罗的手,“这样还不够,阿罗。” 越罗终于感觉到,他的情绪好似十分振奋,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使他如此激动。她回握住李定宸,“陛下要说什么?” “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李定宸看着她,“听起来简单得很,然而从尧舜至今,几千上万年,却没有一位帝王能够做到,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他们不够勤劳吗?可是有些皇帝,甚至是直接累死在金銮殿上的。是他们不够爱民吗?可是“以农为本,耕读传家”的古训早已有之。 越罗虽然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陛下的意思是,从前走的路,都是错的?” “对。”李定宸深吸一口气,“朕近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还未曾想明白,但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越罗分享,让她跟自己一起为这个念头而激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越罗微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王先生对朕说了那个故事之后,又告诉朕,百姓都是如此,有一点好东西都会藏起来,因为这样能让他们觉得安全。所以作为治理天下的朝廷,应当藏富于民,尽量维持社会稳定,不要让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任何无法预测的变动,因为他们承担不起。” 李定宸说到这里,朝越罗微微一笑,指着外面的人群道,“若王先生还在京城,朕真想让他来看看这一幕。不是所有人得了好东西只想藏起来的,日子若过得去,他们也愿意将富余的东西拿出去换别的东西。” 越罗学过的东西不少,但这方面的内容涉足得却并不多。她似懂非懂的问,“那又如何?” “那就是朕与王先生最大的不同。”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城池的轮廓,“王先生要他们稳,朕要他们变!”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年轻的帝王,只要不是昏庸无能或者像宋徽宗或者天启那种心思根本不在朝政上的,基本上都是改革家。 第113章 财无定数 越罗很喜欢李定宸这种状态,壮志满满,仿佛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而这种壮志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建立在对一切的了解之上。 他说出口的事,就是他会设法去做成,而且也一定能够做成的。 有一点言出法随的味道。 她看着李定宸,“陛下已经想好要怎么变了?” “是有一点想法。”李定宸点头,正要说话,但这会儿他们已经很靠近城门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便对越罗道,“阿罗不如随朕下车走走?” 马车停在原地,李定宸携着越罗的手下了车,却没有去热闹的城门处排队,而是往旁边许多人聚集着的场地走去。 到了近前,越罗才发现,这些人竟不是在这里歇脚,而是在进行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用自己手中的东西换需要的,而没有换到的,就将自己的货物出售给几位从城中出来采购的小贩。 这城门外,竟是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集市。 越罗有些纳罕,“都已经到城门了,他们怎么不进去?” “进城要交城门税。”李定宸显然提前了解过,解释道,“虽然只有两文钱,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却也是一笔花费。若能在城外换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能免去了这笔花销。若是没有中意的东西,或是不想换,就把东西卖给城里来的商贩。” “这些商贩又将东西运进城卖出去?”越罗道。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李定宸指点给越罗看,“他们有些是从城中贩货出来的,都是乡下地方少见的精细东西,价钱又不算贵,这些庄稼人也愿意买去添个新鲜。有些则是带着钱出来收货的。贩货的人只收钱不换东西,收货的人没东西可换只给钱。” “所以你看,这些庄稼人往往卖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换了钱,又转头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起来是白添了一个步骤,但细细琢磨,却是妙不可言啊!” “本来他们互相不需要对方手中的东西,是钱替他们做了个中人,做成了这笔买卖。”越罗道。 “对。可是银钱既不当吃又不当穿,为何能当得这个中人?”李定宸又问。 越罗沉思片刻,笑道,“陛下这是考我呢?最开始当是约定俗成,但后来只有朝廷有铸钱的之权,这银钱发行天下,自然也等于是朝廷作担保。朝廷在一日,也就不用担心钱会花不出去。” “是啊。”李定宸轻轻一叹,“卖货的商贩得了钱,可以进更多的货来卖。收获的商贩买到货,可以提高价钱卖进城中去。这一来一往,听起来是低买高卖,没有诚信,可两地的东西流通起来,这商贩也被养活了,却是人人得利的好事。” 越罗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一点端倪,“陛下想发展商业?”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是朝廷重农抑商之道。 之所以如此,一者是因为若是没有足够的人种地,粮食出产不够,很有可能会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二者商人在两地往来,低买高卖、囤积居奇,有时也委实可恨,更兼居无定所,容易滋生是非,影响社会安定。 李定宸如果要推广商业,只怕阻力重重。 “是否要发展商业,如今还难说的很。”李定宸道,“只是朝廷每年铸钱都有定数,盖因市场上只能流通那么多的钱,若是铸得多了,则物价便会上涨。但如是人人都能将自家东西拿出来出售,买回需要的东西。市场能容纳更多的银钱流通,朝廷就可多铸钱。” “如此,便等于凭空多了一笔活络的钱在手中。”越罗道。 李定宸点头,“正是如此。” 但他旋即轻轻一叹,“但你看那边,许多人还是一个个的询问过去,宁可以物换物也不愿卖了钱再去买东西。可见如今虽号称太平盛世,在许多百姓心目中,未必有让他们交付身家的信力。” “自给自足说来很好,但于国家而言,若是人们不再进行商业流通,也就等于是一潭死水一般,不会有任何好处。”李定宸道,“只有让这水活起来,生生不息,日子才会越来越好过。” “我听说前朝有财富论,看来陛下是同意天下财富无定数了?”越罗若有所思道。 前朝有一位掌管户部的官员,曾经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的,所以朝廷手里的钱多了,百姓手中的钱必然就少了。所谓为了安稳民心,提倡藏富于民。不但降低赋税,又要求朝中官员不能经商,与民争利。 因此上,那一朝民间的确十分富庶,但国库却总是拿不出钱来。又因为连年征战留下了不少弊病,后来出了几个没什么才能的昏庸君主,险些将整个王朝葬送。 大秦吸取教训,提倡的是藏富于国,民间商业也并不兴盛。王霄当政之后,虽然说是要藏富于民,但也不赞成发展商业。 因为财有定数是主流思想,所以另一种财无定数的说法,也就因为无人赞成而逐渐湮灭了。 但李定宸显然是赞同这种说法的。他对这件事用了十二分的心,此刻历数从有记载以来的朝代直至如今的社会情况,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分析严明,最终得出结果,不论是人口还是社会总体财富,都是在不断增加的。只有中间战乱年代,会出现波动,但整体呈现上涨趋势。 “商业运作十分复杂,朕也是一知半解,暂且不提。但天下财富会随着人口增长而不断增加,这却是一定的。”李定宸道,“好比一个人能种十亩地,多一个人就多这十亩地的收成。但是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办法。按照农事部编的《农事》小册子来种植,产量可增长二到三成。这多出来的粮食,也就是多出来的财富。”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振奋,“而且朕也是近来才发现,如果说原本的财富百姓们更愿意死死的攥在手心里不放,那么多出来的在他们预期之外的部分,他们就愿意拿出来流通了。” “所以陛下觉得,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使用各种办法增加粮食和其他必需品的产量,也就是增加社会财富,另一方面让百姓们愿意将这些财富拿出来流通,如此循环往复,百姓的日子更好过,朝廷手中的钱也更多?”越罗做出总结。 “阿罗觉得如何?” 越罗拍手赞叹道,“奇思妙想,却又有理有据,亏得陛下能想出来。” “其实先人早有这样的理论,只是不行于世罢了。朕也是近来总为军费发愁,又受到粮食增产的启发,这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李定宸笑道,“本来还没想得十分清楚,同阿罗一说,倒是清晰了许多。回头朕也写一本折子,请阿罗评定如何?” “好啊。”越罗道,“说起来是善政,但不知陛下要从什么地方起这个头?” 李定宸的切入点,还是两个字:粮食。 他是打算从各地的常平仓入手。原本大秦各地都建有常平仓,收上来的税粮就放在这里,若遇到灾荒年间,则可开仓放粮,以平抑物价。原本也是一项善政,但自从设立之后,几乎没有用到过。 因为平时这些粮食就放在仓库之中不用,所以就有人打起了它们的主意。以次充好,在粮食之中掺杂砂石,乃至用陈腐发霉的粮食替换新粮,最大胆的甚至直接搬空了粮仓……这样的情况屡禁不止,时间长了,常平仓也就渐渐废弃,成了个摆设。 所以李定宸选择从这里入手,肯定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排斥。 不过这一回,常平仓却不再是存放税粮的地方,而是真正起到平抑物价的坐拥:他们会根据当地物价设立一个“标准价”,然后用这个价格购入百姓们手中的米粮。等到百姓们缺米时,则以同样的价钱出售米粮。 等于是让百姓们将自家的存粮放到常平仓里来,手里则多了可以使用的银钱。 手里有了钱,自然就会有人去花销,如此一进一出之间,市场自然就活络起来了。而朝廷看似买进卖出都是一个价,要承担其中的损耗和各种消耗,但实际上这些粮食也完全不必放在一个地方长霉,而可以将之运转起来。毕竟各地米价不同,周转起来,这份损耗也就可以填补了。 但最重要的是,借由这样的做法,却可以极大的提升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公信力。一旦形成习惯,以后他们就不会将手里的东西一直屯着,而愿意在朝廷的保证下拿出来进行流通,形成良性循环。 然而所有的善政到最后都免不了面对一个问题:如何使之运转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可以叫做“一场亲征引发的改革”。 李定宸:开始的时候,我说我要去打仗,皇后说我没有人。后来有了人,又说我没有权。等我有了权,又说我没有钱粮…… 第114章 力不可及 历史上许多变革与政策,并不是不好,只是没有一以贯之的人与精神,到最后善政中途废弛,有时候引起的后果,比苛政更加恶劣。 不过,李定宸没有靠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是皇帝,手下还有成百上千的官吏可以使用,既不能、也不需要事必躬亲,很多事只要提个头就可以,剩下的交给下面的人去完善。 所以这个提议得到了越罗的肯定之后,他便召集重臣们开小会,大方的将自己写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诸卿以为如何?” 说起来,皇帝也算是安分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所以这一回召见重臣,表现出要搞事情的倾向,大臣们首先出现的情绪不是抗拒,而是“终于来了”。 对这位陛下的不安分,他们也算是习惯了。 所以发现他提出来的竟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善政,看起来也不离谱,反对的念头也就不那么强烈了。 何况这还是能够“增加”朝政收入的好事。 ——朝廷用银钱购买百姓手中的粮食,户部自然就可以多铸一批钱了。等于是平白多出来的预算,谁不高兴? 毕竟每个部门都有无数的事等着用钱,以往想从户部要出钱来,那是千难万难。国库的收入就是那么多,紧巴巴的,只能尽着要紧的地方是使,那不太要紧的,就只能一缓再缓了。 因为不是要赚百姓的钱,又是于己有好处的事,所以即使最迂腐顽固的老臣,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委婉的说这件事做起来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无算,须得谨慎对待。 “朕也知晓,这才令诸公前来绸缪此事,请各抒己见,尽早拟出个条陈来才好。”李定宸笑眯眯的道。 为他这一句话,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些部阁重臣们自己手里的差事都分派下去了,每天下了朝就是被李定宸抓来开小会,直到散衙方休。但总有些事情是不能分派下去,只好自己处理的,于是从李定宸这里离开,他们还要回官衙继续处理事务。若不是奏折不能带回家,说不定连夜里都不得歇息。 如此劳累了一段时间,围绕这件事发散思维,结果也是非常喜人的。 众人总算商量出来了一个章程:不让地方官府来负责这件事,而是交给各地转运使司去做。 转运使司本来就负责谷物、财货、盐铁的运输,同时还兼有监察地方的职责。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办,既可以借重转运使司对各地情形的了解,调度这些粮食,又正好与当地官府形成互相监督的局面,以免背离重设常平仓的初衷。 而后再由监察御史每年巡查,当可使之不至于因为下面官员的懈怠或是贪欲而成为有名无实。 除此之外,众人还顺便完善了一下这个想法,表示既然百姓可以在常平仓卖粮,那么完全可以让官府收税的时候只收银钱,以此鼓励大家出售粮食。既可以避免因为丰收反而出现谷贱伤农的情况,又能给各地官府免除麻烦。 再有就是一个李定宸之前没有想到的问题:这么做肯定会冲击大粮商的生意。为了避免被粮商们反过来利用,或者被某些贪小利者占便宜,收粮时要发给百姓粮券,没有粮券不能在常平仓购买粮食。 而大理寺卿,前任户部尚书,更是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拍案叫绝的主意。 “虽然陛下说,卖了粮食,百姓们手中有钱,就肯花销。但据臣所知,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更愿意将银子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拿出去花用。既然如此,这银子放在哪里不是放?何如咱们替他们收管?”他对众人道。 “如何收管?”次相刘诚捋着胡须问。 赵靖道,“既然收粮食的时候给发粮券,那就可以给他们两种选择。一是拿走钱和粮券,那么将来还可以用钱和粮券换回同等的粮食。二是只拿粮券,那么将来领粮食时,就可以多领一些粮食。若是不领粮食,那就能凭粮票多得一点银钱。至于多久给,给多少,还得细细磋商才可。” 李定宸后来跟越罗说起此事,还满面笑容的称赞赵靖,“该当他是户部尚书,放到大理寺着实可惜了。” “陛下难道还能给他调回来?”越罗道。 这户部如今还有人坐着呢,无凭无故,调回来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李定宸只是朝她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总之先叫他在大理寺待上两年,磨一磨性子,倒也不是坏事。” 越罗一看就觉得他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便追问,“陛下打算怎么做?” “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阿罗看着便是。”李定宸也不遮掩自己要使坏的意思,“这一回准保要让朝中诸公都大吃一惊。” “陛下快饶了他们吧,当心吓多了给他们吓出毛病来。” 李定宸信心满满道,“这阿罗就不必担心了,年迈的几位老臣都已经回乡去了,如今朝中留下的都尚算年富力强,不用担心会吓坏了。军国重臣,岂能连这点担待都没有?” 越罗为之绝倒,也只好在心里同情一下几位大人,同时在他们开小朝会的时候,多多的令御膳房准备了好克化的茶食点心,中午这一顿赐宴也必是丰盛的席面。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但回到当下,赵靖的提议虽好,但李定宸最后还是决定一步一步来,先将常平仓的摊子铺开了,若是没有问题,那么就按照他的建议来做,如此朝廷手中可周转的银子,就更多了。 而这些银子,又必然都是要花出去的。——百姓们不舍得花,朝中诸公却不会不舍得。 如此一来,也算是间接的让百姓们手中的银子都流通了出去,又足可以养活许多人。而这些人,又会创造出更多的东西,丰富市场和百姓们的生活。 李定宸把自己要推动发展商业的心思藏得很深,朝臣们都没有发现。 定下了这个章程,就开始将事情公布出去了。之前只有开小会的人知道,虽然在李定宸的授意下,外间也传出了一点风声,但具体如何,却一直没有定论。如今公布了,也可以听听民间的声音。 谨慎起见,内阁打算今年在四京先做试验,若是运转没有问题,就再推广到各地,若是出了问题,那就先将问题解决,以绝后患。 天泰十三年十月,四京各县张贴出告示,常平仓对外平价收购粮食。 这个时候,朝廷的税已经收完了,所以愿意到常平仓来卖粮食的人不多。卖的也都是地里多收上来的那部分,把口粮扣出来了。如此,卖出来的钱,就可以多添置别的东西。 可见若是没有朝臣们加上去的用银钱交税的建议,这个常平仓很有可能会十分冷清。 很多百姓倒不是不相信朝廷,只是更习惯将粮食放在自己手中,更安心。再说,如今交通不便,从村子里入城一趟也要费些功夫,虽然卖粮买粮价钱都是一样的,但对住在乡下的农人们而言,其实并不省事。 这是个大问题。 住在城里的百姓,其实大多数已经没有土地了。而真正种地的人,则一整年很少会进城一趟。若是常平仓并不能方便到他们,收不上来粮食,那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计划,就很难实现了。 最后,解决的办法是下面的小吏们想出来的。 他们从城中采买了油盐酱醋糖和布匹之类的生活用品,推着大车到乡下去收粮食,有不愿意卖粮食的,就用这些生活用品来换,总算将仓库填满大半。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眼前却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多费一些功夫了。 而这个问题,也给李定宸提了一个醒。 他的许多想法都是好的,本意是为了方便百姓。但他毕竟没有在民间生活过,许多方面设想并不周到,若是一味的想着改革,或许反而适得其反。 步子该放慢一些。 李定宸不知道这算不算挫败,但这的确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许多事并不会按照他的意志来发展。 不管做什么事,妥协与退让永远都是主旋律。 ——即使朝中如今已经没人反对他的政见。 他对越罗感叹,“朕总算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些皇帝,总会变成昏君。”有时候糊涂比精明幸福,享乐比做事痛快,放弃比坚持容易,即使对于皇帝来说,也是这样。 站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发现自己并没有变成超人,仍然是个普通人,会被规矩束缚,会有无数阻碍等在前面。 但最令人无奈的,还是这世上有些事,人力不可及。就算想得再多,也只能徒呼奈何。 他只能将自己许多想法深深地压进心底,不到可以实现的时候,不会说出来。 以有涯之生,而行无尽之道,但只走好眼前的路罢了。 第115章 军事演习 李定宸不光自己想通了,他还给远在家乡的王霄写了一封信,详细阐述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想法。 这封信他甚至连越罗都没给看,一度让越罗怀疑他是不是在信里写了某些会让人不愉快的内容,还劝他,“王先生年纪大了,陛下可别把人给气出个好歹来。” 李定宸气结,“原来在阿罗眼中,朕便是这样的人?” “陛下本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只是遇上了王相,就不好说了。”从来李定宸对王霄是有一点心结的,即使变得再成熟稳重,一旦涉及到这位恩师,好像年纪都倒回去了。 “便是有天大的气性,他都已经贬官回乡了,朕难道还过不去?”李定宸哼了一声,“到底是朕胜了,不至于连这一点气度都没有。” 又解释道,“阿罗何不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还能收到京中的来信,就说明他虽然被贬,却也不是没有圣眷。那些拜高踩低的人见了,自然更客气,王先生乡居的日子也好过些。” 这倒也是,于是越罗就让他将这封信发出去了。 王霄很快回了信,表示他正在写一本书,希望将来能够留给后世人,对他们多少有些用处。至于李定宸的种种想法与做法,半个字都没有评价。 李定宸对信沉默了一阵,摇头失笑,“王先生这还是心有忌讳。”但也没再说什么,将张德叫来,让他从秘书省那边挑一批用得上的书出来,让人翻印了,给王霄送去,权作参考。 这一来一回之间,就到了年关。 这一年风调雨顺,九边安泰,自然是个好年景。李定宸的贺表从正月初一收到正月初八,估计能装满两个麻袋。到正月初八这日,正逢天元节,李定宸便也开了宴席,携江太后、越罗和两个孩子出席,与群臣同贺。 席上又收到了数不清的青词,这一回连江太后,越罗和两个孩子都有,种种太平词句,夸耀不尽。 等文臣们尽了诗兴,李定宸朝武将们示意了一番,参谋部的官员们便起身上奏,言道经营和今年入京贺寿的江南路驻军为庆贺皇帝寿辰,准备了一场军事演习,请李定宸临场观看。 这样的好日子,又是以祝寿的名义,就算文官们不喜这种做法,此刻也不好开口反对。 于是銮舆起行,前往京郊大营,顺便还将女眷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并捎带上了。——带上冬生,是因为他毕竟是要当太子,将来当皇帝的,这种阵仗总该提前看看。以李定宸对女儿的偏爱,既带了他,就不可能将年年一个人丢在宫里,索性一并带上。 其实从天泰十一年裁军,将各地驻军统统梳理过一遍之后,李定宸便下令每年都要召一路军队入京,既是检测他们日常训练的结果,也是展示天家恩宠。同时也可以让各地的驻军跟京营的官兵们演习较量一番。 因为后来参谋部制定的军衔提升标准之中,演习成绩也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所以军队对这件事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可有可无便成重视。去年和前年,都进行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演习。 可惜李定宸为了掩饰自己对军事的偏爱,也为了避免刺激到王霄,所以并没有前来观看,只让参谋部的官员负责此事。 而今年,他终于可以亲眼看看这两年军中的变化了。 说起来,虽然李定宸有个当将军的梦,对武事也一向比政事更偏爱,但这还是他头一遭进入军营。 李定宸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不知道是不是期待的时间太长,所以感觉也淡了,真到这个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意。能够检阅军队,的确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但并无自己期待的热血沸腾之感。 尤其是他全程被文官们簇拥着站在台上,离着下头演习的两支队伍远远的,也就只能看个大概而已。 京营就建筑在山上,所以演习场也是这一座山,两军抽签决定攻守,一支占据高地,一支发起冲击,正面作战,打得硝烟味十足。即使早知道是演习,旁边的江太后还是有些不安,“这不是真的打?哀家怎么瞧着有人倒下了?” “娘娘放心,用的都是没有箭簇,绑了白布沾了石灰的箭,不会伤到人的。只是射中要害,就得主动倒下,扮演尸体。”参谋部侍郎躺赢立刻低声解释道。 他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跟后宫女眷说话,倒是没有那么多顾忌,因此陪侍在侧。 解释完之后,见越罗盯着战场,看得目不转睛,怕她们看不懂,觉得无趣,便低声解说起来、离着那么远,他却是将战场上的局势说了个差不离,让越罗心下暗暗赞叹,果然参谋部在这件事上花费了不少心思。 江太后虽然略略放下心,但眉头仍是皱着。越罗在一旁看了,心想如今只看演习就如此,将来若是知道陛下想要御驾亲征,怕不要直接吓晕了?也不知道李定宸到时候会不会后悔曾带了她来看这些。 倒是年年胆子大,见着这阵势,非但不怕,还一直拍着巴掌喊,“打,打!” 她刚学着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声音却十分响亮。李定宸在旁边听见,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不愧是朕的女儿,将来没准也能上战场当个女将军!” 然后立刻因为口无遮拦被太后训斥了一顿。 周围的朝臣们本来还打算劝谏几句,但江太后开了口,他们便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了。 京营本来因为久居京中没有任何战事差不多废了,但因为就在军中,距离太近,所以军改之后受到的影响也最大。又有参谋部的人时不时不是过来上课就是过来组织考试,如今精气神早已远非当日可比。而江南富庶安逸,因为人口稠密,又到处都是水网而没有山,所以也少有匪盗,太平安稳,军队自然也就没什么锐气。 最终这一场演习,却是京营获胜。 李定宸下令赏赐,又亲自见了几位参加演习的将官,勉励一番之后,銮驾才返回皇宫。 到底被勾起了兴致,他一回宫就让众人散了,然后拉着越罗回了知政殿,让张德将山川地理图给翻了出来,兴致勃勃的在图上指点江山。哪里有大秦的军队,有多少人,哪里又是异族的地盘,形势如此,若打起仗来,结果会是什么。 这种推演李定宸不是第一次做,但这一次,弄完了之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越罗,“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可用,军队也演练得差不多,也是时候拉出来检验一番了!” “陛下三思!”越罗吓了一跳,连忙道。 李定宸摆手,“朕心里有数,不会一下子提出来的,咱们一步一步来。” “一步一步来?”越罗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陛下打算从哪里入手?” 李定宸抬起手,在地图上的西南角点了一下,“这里。” 越罗一看,心下不由稍安。 其实说是天下太平,但大秦地域广袤,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按下葫芦浮起瓢,每天都要为此奔忙。只不过事情都不大,对朝廷而言只是癣疥之患,因此不会被特意提出来说罢了。 比如李定宸所指的这个地方,名叫安南,虽然是大秦的领土,但实际上生活在这里的却几乎都是当地土人。朝廷从一开始的册封土人首领到设置府县派遣官员,对当地的掌控不断加强。 但这里到处都是深山老林,又有瘴疠阻隔,所以仍然有一大片土地并不在朝廷掌控之中。 朝廷也不是没有想过清缴,但中原军队到了当地,很容易会因为瘴疠以及水土不服等原因而失去战斗力,也就一直很难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直到如今,这些山民土人还是经常跟当地官府乃至驻军发生冲突,但因为事情不大不小,朝廷也只能授意当地驻军自行处理。 以此地为切入点,倒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 至少朝臣不至于强烈反对,毕竟对于朝廷而言,这种问题本就可大可小,若要一举清除后患,也算是一件好事。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李定宸的手指顺着地图往下一滑,然后勾了个圈,“安南、交趾、占城,因为气候炎热,作物可达一年三熟之多,自古便是产粮之地。可惜当地土人多不识耕作,荒废了土地。若是能够将之并入我大秦境内,则朕与阿罗担忧的许多事,也就都可解了。” 他们现在有良种,有好的种植方法和肥料,若是再有这么一片广袤而肥沃,一年能收三季作物的土地,粮食的问题就将不再是问题。 那么很多想要做的事情,也就可以加快脚步了。 第116章 新的开始 第二天早上不用上朝,李定宸却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不知做什么去了。 越罗睁开眼睛时,身边另一半属于他的位置已经不剩一点温度。她下了床,听见响动声,就有宫人掀了帘子进来。而后一招手,就有手捧各种洗漱用品的宫人鱼贯而入,静悄悄的服侍她盥洗。 直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时,越罗才开口问,“陛下呢?” 哪知这问题才刚出口,就恰好从镜子里看到李定宸大步从外间走入,面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朝她道,“阿罗起来了?正好,用过早膳,朕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宫女正在梳头,越罗不方便行动,只能从镜子里看着他问。 李定宸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欣赏了一回妆容,这才含笑道,“暂时不能说。” 越罗便不问了。 李定宸让人送了椅子上来,在越罗身侧坐下,饶有兴致的替她挑选收拾,搭配衣裳,总算收拾得齐整了,才出去带着两个孩子用早膳。 本来按照定例,皇帝的早餐是非常丰盛的,一餐有十几个菜,其中许多都是口味比较重的大菜。不过李定宸小时候,两宫太后提倡俭省,他的饭菜份例就降到了四菜一汤,而且多是清淡的素菜。越罗曾经替他向两位太后哭诉吃不饱,其实只是馋肉罢了。 亲政后这些事都能自主,渐渐也就把肉吃腻了,如今早餐又转回了清淡上,而且时常从外间采买回来。 今儿早上吃的就是炸春卷。笋尖和大白菜、香菇、豆干细细切丝,素鸡手撕成细丝,豆芽、韭黄切段,而后起锅烧油,将所有食材放入,大火迅速翻炒。熟烂后勾芡、淋上一勺香油,便可出过。 面粉打入鸡蛋,加清水和匀成糊状,加入少许食盐,搅拌均匀之后略饧一段时间,锅烧热后将面倒入,在锅底吊成薄薄一层春卷皮。 然后将馅料放入春卷皮中间,四面包成长条状,用面粉封口,下油锅炸成金黄色,便是香喷喷的春卷了。 就上一碗熬散了的小米粥,滋味十足。 冬生小时候像个皮猴,这一年来跟着老师们也学了不少东西,又有了妹妹,瞧着是懂事了许多,规规矩矩的用筷子夹着春卷,小口小口的吃。即便中途因为力气太小又还不太会用筷子,春卷不断往下掉,也没有放弃,而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夹起。 年年就吃得豪放多了。她性情霸道,两只手一手抓一个吹凉了的春卷,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满嘴都是油光,姿态十分豪迈。 即使是亲闺女,越罗也得说,这姑娘的性子和行事,由不得人不为她的将来担忧。 “这两个孩子的性子生反了吧?”她给年年擦了手和嘴,用干净油纸裹了春卷,才让她拿着,转头无奈的对李定宸抱怨。 然而当爹的那个显然并不这么认为,还在美滋滋的乐呢,理直气壮道,“朕倒觉得这样正好。冬生将来要肩担这万里江山,沉稳些好。年年这性子不怕被人欺负,尽可自在些。朕辛辛苦苦做皇帝,可不是为了让朕的女儿守那些劳什子规矩的。” 越罗被她气笑了,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就开始发愁女婿的人选不说,现在还打算护着孩子往霸道里长,果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所以就可以任性么? “好了,孩子还小呢,至少自在几年,那些恼人的规矩,往后再学不迟。”见她不快,李定宸迅速服软,“吃东西时不能生气,存着气吃下去了闹肚子。” 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呢,越罗摇了摇头,想象自己年幼时父亲也不曾多做束缚,最终只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用过了早膳,一家人相携着出了门。 越罗见他不带仪仗,又是往前朝去的路,看着不像是要出宫,便问,“究竟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李定宸将女儿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朝她伸过来。越罗一手牵着儿子,略一犹豫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掌中。李定宸立刻合拢,一家四口就这样亲亲密密的往前走,几个跟着的人远远缀在后头。 虽然没有仪仗,但能在这禁宫之中拖家带口的人,其身份不言自明,一路上所见之人俱都远远回避,并不敢过来相扰。 越罗虽然是皇后,偶尔兴致来的时候还会跟李定宸一起去上朝,但除了大婚那一次之外,就没有再来过前朝了,这一回倒是将之看了个清楚。 穿过三大殿,就遥遥看见了城门。城门上还建有一栋两层小楼,飞檐斗拱,精巧繁丽,是皇帝逢节日时与民同乐的所在。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快到近前时,后面跟着的人就有跑出去传信的,所以一家人才登上城楼,勉强看过了御街两侧的景象,西边就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的踏在地面上,引得周围的建筑都跟着发出无形的颤抖。 不久之后,那声音的制造者出现在视野之内,冬生和年年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哇”的惊叹声。 “这是……”越罗看着远处出现的动物,也十分惊异。 李定宸见把人都镇住了,这才满意的笑道,“也是前儿说起安南,朕才想起,西苑那边养着各地送上来的动物,其中就有交趾国敬献上来的大象。” 这两头大象,说起来都是世宗时献上来的了,为的是贺世宗皇帝百岁寿辰。他是古往今来最为长寿的一位帝王,寿数便是与那些朝廷册封的老寿星相比也不差什么,可谓是一生尽如如意。 《庄子·盗跖》有载: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 民间有规矩,老人年过百岁之后,便不能再做寿,因为这样的寿数不是人间该有,怕为上天知晓后收回。但世宗是天子,自是没有这样的忌讳。所以这百岁寿辰自然也是大肆操办,不但整个大秦普天同庆,就连周边属国也都纷纷派遣使臣前来朝贺。 如今大秦已经连换了两位帝王,这两头大象却还是安安稳稳的住在宫中。 世宗还在位时,每有大庆,都会将这两头庞然大物牵出来为自己拉辇。宣宗皇帝嫌它太大太笨重,弃之不用。到李定宸继位时,它们已经被遗忘了。 如今李定宸重新命人将之牵出来,打的是年节里与民同乐的旗帜,却不光只是想看个新鲜。 有句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忽然想起这南方属国送上来的大象,那么那几个出产大象的国度,自然也会随之进入天下人的眼中。而有了这种关注,接下来的一切发展,才会顺理成章。 不得不承认,效果非常好。 莫说京师百姓,就是朝廷官员,也有一大半是没有见过大象的。所以不过几天功夫,这两头大象便名传整个竞争,俨然成为所有人热议的对象。还有百姓特意带着孩子到御街附近等待,就为了一睹其真容。 也有年长的老人们坐在茶楼酒肆或街头小摊上,捋着胡须,讲起世宗年间万国来朝时的盛事,那真是什么样的珍奇之物都有。如今的皇帝不爱做生日,这种景象年轻人们都没见过,听得悠然神往,主动为他们发付酒钱。 就连朝中官员,也都开始讨论起南边这些属国有多年不曾入贡的事。那有心的,还将这些年来广西路送上的奏折翻出来,去找其中关于这些小国的内容。 不到正月十五,就有朝臣上折子,认为李定宸登基至今,周边属国都未曾来朝拜过,宜趁着开年之际,修国书,遣使臣,往各国送几本黄历和木牌铜牌,宣扬天-朝上国之威。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李定宸的赞赏,发还内阁,让他们按照旧例拟定章程。 然后又将内阁送上来的赏赐单子划掉了大半。 历来大秦给各属国的赏赐,是十分丰厚了。除了钦天监每年编出来用以指导农事的黄历,以及视属国大小和与上国关系远近,会赐下铜牌或木牌若干面之外,剩下的就都是金银财帛、瓷器丝绸茶叶等特产了。 李定宸大笔一挥,便将金银财帛和特产都划掉了大半,理由也很正当,“等他们派人前来朝贺时,再行赏赐不迟。” 赏赐的规格定下,接下来就是挑选使臣了。 出使虽然是个苦差事,却也是履历上非常重要的一笔。而且增广了见闻,往后遇到相关属国的事,便必然绕不过自己。大秦的属国大部分都不强大,对上国又不甚尊敬,因此这一次派遣的官员品阶必定不会太高,倒是要求足够机变。所以消息一出,年轻官员们便纷纷上书,主动请求前往。 李定宸和内阁对此都很满意,不久就定下了前往各处的使臣。 他私底下还对越罗感叹道,“可惜余敏程不在京中,否则安南这一路,该叫他去。”论机变,余敏程的确令李定宸印象深刻。上回他能在西北掀起那么大的乱子,最终全身而退,这回只是给朝廷寻个出兵的理由,想来也容易得很。 没有余敏程,他只能借口了解各国局势,往每一支使臣队伍之中塞进去一个参谋部的年轻官员。然后叫唐英私底下面授机宜,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第117章 安南局势 或许连老天爷都站在李定宸这一边。 遣往各藩属国的使者们得到的待遇不一,但大体上,各国还是仰慕天-朝上国风采,愿意继续依附。 其中有几个小国在李定宸登基之后亦有朝贺,态度十分恭顺,奉了国书与贺礼回来,李定宸也不吝赏赐安抚。而之前疏于朝拜,但认错态度还算诚恳的,他也命使臣也多加优抚。就是态度敷衍了事的,他也不多刁难。 唯有那几个态度傲慢,隐有不臣之心的,李定宸才下旨严厉申饬。 这种时候,就比较考验使臣的能力了。 又要在他国保全自身,又不能堕落天朝上国的威风,其中的度,只能自己把握。 幸而李定宸对此早有预料,使臣们出发时都带上了一队几百人的仪仗,全都由京营的士兵组成,足可护卫自身安全。他们要做的,就是查清属国的情形,将消息送回朝中。 安南就是桀骜不驯,有不臣之意的几个国家之一。 而且他们的情况还比较复杂。 安南国甚至已经改了姓! 作为属国,安南黎氏是接受过大秦敕封的,所用册印等也都是朝廷颁发。每一任国王登基时,更要派遣使臣上书朝廷,请求大秦皇帝敕封新的君王。 然而十几年前,正是大秦朝政更迭,自顾不暇的时候,安南国内发生了一场内乱,阮氏取黎氏而代之,自立为王。 因为担心大秦认定黎氏为正统,不肯册封自己,甚至出兵助黎氏复国,因此阮氏不但没有上表请求敕封,也彻底断绝了每几年就有一次的朝贡。 因为路途遥远,消息断绝,大秦也果然十几年都没有发现这一变故。直到这一次派遣使臣前来,才终于得知实情。 出使安南的是户科给事中王子霖,他并不知道李定宸的打算,所以在他看来,朝廷其实并不关心安南姓黎还是姓阮,只要对方足够恭顺,愿意接受朝廷册封,就一切都好说。 然而阮氏骤闻上国来使的消息,却不免担心他们会为黎氏作主,因此态度十分恶劣,并不承认安南为大秦的属国。 这就惹恼了王大人。毕竟他作为使臣,代表的是皇帝,是大秦的脸面,阮氏如此行事,便是令大秦颜面尽失。他们这一回出使,从公来说是为了宣扬上国威势,从私来说是王子霖自己需要这份功劳,于公于私,他都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王大人愤怒的决定,要写一封奏折回京,参他一本。 但他被拦下来了。 相较而言,得到过参谋部两位侍郎大人面授机宜的赵浩参谋,想得就要周全多了。 他知道,眼下这种局势是朝廷想要看到的。但若是就这样将事情报上去,对他们这些使团的成员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因为迁怒而被处罚。 所以事情当然是要上报的,但却不能这么仓促的报上去,须得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好让朝廷能更好的做出判断。 所以他劝住了王大人。 两人间带在身上的钱财都拿了出来,然后给使团的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让他们出去打探消息。 有钱财开路,事情的进展远比他们想象的顺利。毕竟事情不小,阮氏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而安南国中,更不是人人都服气他。 而调查的结果,更是让郑参谋喜出望外。 原来当年阮氏发动政变,逼迫黎氏让位,但一来是顾虑大臣们的意思,二来也要对世人展示自己的仁慈,所以并没有对黎氏斩尽杀绝,而是将黎氏全族放逐到了安南国东边的海岛上。 得到这个消息,赵参谋立刻安排人做了障眼法,自己偷偷带了十几个人乘船出海,去岛上寻找黎氏族人。 安南国地靠海边,岛屿众多,但并没有什么开发,全都是不毛之地。阮氏本意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折磨他们,黎氏一族被放逐至此,日子当然不好过。 但好在国内还有一部分黎氏的死忠,虽然无力将他们从岛上营救出去出去,但送上一些物资还是可以的。所以郑参谋上岛时,除了前任国主抑郁而终之外,其他人都还好好的活着,只不过模样有些凄惨狼狈。 但这就是郑参谋想要的。 但他如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岛上,表明自己大起来使的身份,又说可以将他们都营救出去,黎氏族人的激动感恩之情可想而知。 所以最后,随着王大人和郑参谋的奏折一起送到京城的,还有前任国王的长子黎泰存在郑参谋的引导下写下的求救血书,请求大秦朝廷出兵替他复国。 安南国的使团是最后一个传来消息的,导致朝中一度以为他们是否遇上了什么意外,打算再派人前往。 但这两封奏折和一封血书送到,朝臣们也就顾不上追究他们为何那么长时间才传回消息了。兹事体大,内阁几位大人立刻搁下手中的事,一起前往知政殿向李定宸禀报了此事,同时商讨该如何处置。 李定宸看完全部内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赵浩可真是个人才! 虽然不管是谁的折子里,都没有写过为什么黎泰存会想要向大秦求助,从常理上来说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但是李定宸可以肯定,这其中,赵参谋必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毕竟黎氏在国中仍旧有支持者,就算黎泰存不懂,也会有人教导他: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他们绝不会愿意让他国的军队进驻自己的领土,哪怕那是宗主国。 而黎泰存不开这个口,就算李定宸再有心,也不好主动出兵。 有了这封血书,一切才算是名正言顺。 而不但能够领会自己的意图,还能够想办法为朝廷出兵找到合理合法的理由,将之安排得如此巧妙顺当的人才,自然令李定宸大加赞赏。 既然理由已经有人送上门来,李定宸自然不客气。看完之后,只略一沉吟,便拍案道,“那阮氏着实可恶,乃是乱臣贼子之辈,岂可窃据王位!既然黎氏的世子写下血书,我大秦作为宗主国,自然义不容辞,当发仁义之师前往安南,助其复国!” 三位阁臣在朝的时间都不短了,可以说是看着李定宸长大的,听到这话,半点都不意外。 世宗皇帝的盔甲还在这知政殿的墙上挂着呢,一进门便能瞧见。 皇帝的尚武之心,多年前就已经显露端倪,能够压制住那么多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如今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来,他会做出什么选择,也在预料之内。 但他们还是要尽职尽责的劝说一番:这打仗毕竟不是儿戏。虽然安南是个小国,估计几千兵马就可以解决。但那边地理位置特殊,瘴疠遍布,大秦的士兵很难适应也是事实。而且山长水远,消耗的钱粮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然,最后这个问题,他们只是随口提了一下,因为军队到了安南国境内,一应补给肯定就要由黎氏负责了。所以最令人担忧的,还是瘴疠对士兵们的影响。万一损失太大,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旋即,想要推动这场战争、为自己搏一场泼天功劳的赵浩参谋又从安南国送回来了两封奏折,让朝中诸公下定了决心。 第一封奏折,言说阮氏似乎与两广那些藏在山中,不肯顺服的山民土人颇有勾连,正是因为有阮氏在后面支持,他们才能够应付得住朝廷军队的围剿和追捕,成为两广一大祸患。 可见阮氏不臣之心早已有之,而且已经开始对大秦动手了。如今看来随时癣疥之患,安知异日不会直指腹心? 第二封奏折,却是黎氏那边有人献上当地人用来对付瘴疠的药方,可以极大地缓解瘴疠造成的症状,至少绝对不会死人。 这两本折子一上,先是让朝廷感觉到威胁,然后又吃下一颗定心丸,出兵之事便已成定局。 天泰十四年五月,朝廷下旨,从京城调遣二千京军,又从两广各抽调一千人组成远征军,进入安南境内,助黎氏复国,扶持黎泰存为新的安南国主。 一并被派去的,还有参谋部这两年培养出来的所有年轻参谋。虽然他们的理论知识已经很丰富了,但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到底还是要差一些,出去历练一番也好。 这一仗,真正算起来,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更长些。 从大军进入安南境内,至攻破安南国首都,生擒伪王阮氏,不过十几天功夫而已。捷报传至京城,这份神速令朝野都为之震惊,也终于让很多人都意识到,如今的大秦,已经不是往日的大秦了。 他已经从低谷之中恢复过来,正在恢复世宗乃至太祖太宗年间盛世皇朝的景象! 而他们所有人,会是这段盛世的见证者和缔造者。 作者有话要说:  王霄虽然走了,但是其实朝中跟他一样保守的人还是很多的。 观念需要慢慢转变。 第118章 顺势而行 虽然大秦的军队很强势,但对于新任的安南王黎泰存而言,还是亲自将自己从荒岛之上接出来,又为六神无主的自己指明方向,最后扶持着自己登上王位的赵浩赵先生更能够带来安全感。 所以在正式拿到朝廷敕书,被封为安南王的这一天,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赵先生陪着自己一起住在王宫里。 虽然这一切可谓是自己一手推动的结果,但赵浩一向表现得非常低调,尤其是大秦军队开到安南之后,更是抱持着一种“深藏功与名”的念头,并不过多的干涉什么。 毕竟他深谙官场之道,自己已经拿了一份大功,陛下那里不会忘记,剩下的自然就不能再占了。 结果没想到之前发挥得太用力,导致安南王好感太高,竟然提出了这种要求。 这就很尴尬了。 这王宫真要住进去,他成什么人了?若他只是个文臣也就罢了,偏偏参谋部虽然没有军权,但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却还算是武人。 安南王连大秦的军队都不信任,就只相信他,皇上又会怎么想? 以一己之力左右一个国家,若他不是大秦的朝臣,那倒也算是件好事。可他真的没有要来安南为官的意思啊!他全家老小都在大秦,自己作为户科给事中也算前途光明,怎么可能想不开? 然而这种解释,不能说给安南王听,更不能说给本来就对自己颇有微词的援军和同僚们听,甚至还在大家的撺掇下,不得不同意暂时住进安南王宫之中。不过在他的坚持下,住的是接待贵宾的宫殿,总算是拉开了一点距离。 然后赵浩立刻写了一篇声泪俱下、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奏折,连夜着人发送回京。 他对大秦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别人误会也就罢了,陛下万万不能也对他生出疑心啊! 这封奏折对李定宸而言,可谓是正中下怀。 “赵参谋果然是一员福将。”他将奏折给越罗看,“朕正发愁这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处置,他就替朕分忧来了。” 越罗一看,也忍不住失笑。 赵参谋恐怕不会知道,皇帝正希望安南王身边有这么一个可信之人。而他要办成李定宸交代的事,一二年内,估计是不能从安南回来了。虽然还是大秦的臣子,但估计真要在安南做一段时间的官。 李定宸虽然看中了安南的土地,但也不是不由分说就要派兵去夺的意思。本来是打算派遣使臣,两国修好之后再从长计议,但如今有赵参谋作为中间人,安南王对他如此信任,要办成这件事倒是容易得多。 所以他很快提笔在奏折后写下批语,又另外手书了一封旨意,一并发还给赵浩,要求他推动安南国接受农事部的人入驻。 大秦以上国的名义出人出粮种出种植方法,帮助安南国开垦土地,种植各种粮食作物,增产增收,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安南王黎泰存听赵浩一说,便立刻点头应承。 “若当真能种出更多粮食,使我安南百姓人人都可饱腹,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他将文武官员召集过来宣布此事时,不由感慨,“此乃上国皇帝陛下的恩典,我等岂可不念?” 但安南国中也不是人人都如他这般傻白甜,虽然依附于阮氏的人都被抓起来了,但留下来的这些人中,也颇有明见之人。 他们又没有被吓破了胆子只知道依附大秦,立刻就有人出列质疑此事,“人人都可饱腹,便是大秦也无法做到吧?真有这么好的事,必定敝帚自珍,岂会这么好心,要来帮扶我国?我王莫被他人蒙蔽才是。”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自是纷纷附和。言语之间,暗示大秦军队还在国中,军饷军备一应都是他们安南国支持,而今又要引进大秦的种植方式,只怕长此以往,安南国不存,会变成大秦的一部分。 这种阴谋论还挺有市场的,立刻引得不少人心生怀疑。 赵浩被他们气笑了,“诸位请放心,大秦军队还留在此间,不过是因为大王才刚刚回宫,担心再生事端罢了。若是大王首肯,士兵们也想赶着回去过中秋呢!” 这话他是咬着牙说的,因为皇帝能放心召回军队,是因为他一个人就取代了一支军队的坐拥,牢牢的楔在安南国中。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件事,自然比用军队威胁得来要好。 所以其他人都赶着回去过中秋,但他接下来几年的中秋,怕是都必须要在此过了。 但咬牙归咬牙,赵浩对朝廷却是没有半分怨言的。战争刚刚结束,其他人的功劳都还在议论之中,但他却已经挂上了“安南清吏司”的名头。虽然安南如今并非大秦的领土,但凭借着安南王的信任,他的职权却非常大。 而且皇帝许诺,若能将安南的事情办好,将来他回朝时,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掉的。 要知道户部侍郎是正四品下。对于官员来说,五品是个非常重要的坎,多少人在朝中煎熬二三十年也不见得能跨过这道坎,一辈子沉沦下僚,而他却只需要在这里种几年的粮食就能迈过这道天梯。 叫朝中那些大人们知道了,只怕会嫉妒得眼睛发红。 他说完之后,就将眼望向安南王。安南王心里显然也有些疑虑,因此只是含糊道,“孤虽然有心留下,却也不好耽搁了大秦壮士们回想。就请赵先生替孤安排。” 而后又许诺了许多的金银财宝作为“辛苦费”。 赵浩拍着胸脯保证能够将这件事办妥当,便带着赏赐出宫去了。 第二日大秦便退了兵。 ——他们虽然不需要赶着回去过中秋,但两广那些不服教化的山民,却是要顺便收拾一下的。有安南国出军饷,自然再好不过。 军队撤出之后不久,农事部两广的负责人就带着人马牲畜和良种赶到了安南。 这里气候与两广相似,因此带来的作物也都是在这两地种得好的良种。而安南本地气候炎热,虽然已经快到中秋,却还可以种植一季作物,因此农事部的人一到地方,便立刻投入到了火热的劳动之中。 安南地广人稀,又因为土地肥沃、出产甚多,随便种植一下就够吃了,所以土地完全没有被开发利用起来。种植方法更是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因此农事部的人带来的不光是新的种植方式,还有新的风气。 这么好的地,只要利用起来,一年收上几万斤粮食不成问题。 什么你说安南人少吃不了?没关系,可以卖给我们大秦啊!价格优厚,绝对不让你们吃亏。作为属国,安南使用的本来就是大秦所铸铜钱,倒是没有任何不方便。若是不想收钱,还可以从大秦境内运送雪白的海盐,耐用的铁器,上好的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品过来交换! 展望中的好日子似乎就在眼前,有了这种诱惑,安南的百姓们也对种植生出了无限的热情。 到这一年年底,安南新开垦出了数万亩良田,收获颇丰。大车大车的粮食被运往大秦的同时,农事部也功成身退,留下了一些农具和牲畜,以及一套大秦新编的《农事全书》。 ,收到消息的交趾、占城等地便都纷纷遣使来朝,愿依附大秦,主动要求农事部的人入驻本国,帮助百姓们开垦良田,种植作物。 李定宸自是欣然首肯。 有了这几个国家作为粮食储备地,李定宸便放开了对江南茶园和桑园的控制。 早先,江南其实是产量的地方,号称“鱼米之乡”。但到了前朝,因为丝绸行业的暴利,很多地方都将田地荒废,改为桑园。而江南又有数种茶叶被定为御茶,同样打出名头,茶园遍地。如此一来,用于种植的土地就少了。 本朝开过之后,为了保证足够多的耕地,便限制了茶园和桑园的数量。所以江南虽然出现了不少手工业者,但到底不成气候。 如今李定宸开放了这种限制,可以想见,未来几年内,江南丝织品和茶叶的产量,必然会登上一个新的台阶。而这些东西,又可以从海外换回大车的粮食和矿产。 整个大秦都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之态。如今说起战争,说起他国,朝臣们的思想也不像是以前那么保守了。既不觉得撮尔小国对大秦而言无关紧要,也不会觉得草原异族难以战胜。 他们开始意识到,每个国家的存在都有其意义——对大秦来说。 李定宸甚至听殿中省的人说,有一天三位阁臣闲谈时,博览群书,知识面很广的首相杜卓华曾无意间提起,东海尽头的岛国上似乎有着非常丰富的银矿。 作者有话要说:  朝臣们:大秦是世界的中心。 以及杜大人你学坏了,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王先生吗_(:з」∠)_ 第119章 陛下圣明 皇帝又从京城来信了。 按理说,以帝王的身份,来的就算不是圣旨,怎么也应该是圣谕,但李定宸偏不,他就写成书信,也不派遣专门的使者,就让驿递的人送过来,让人摸不清楚他对这位三朝老臣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要说厌弃,谁曾见皇帝千里迢迢给自己厌弃了的人写信?要说看重,但一没有赏赐二不给恩典,时不时来一封信,也不走正常渠道,着实费人思量。 就连亲自跟着送信过来的颜弘也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王霄自己倒是很淡定,看完之后便提笔写了一封回信,顺便附上自己最近编纂的内容,交给送信的人。 等人走了,颜弘才低声问,“恩师,陛下这回又说了什么?” “说的是这一两年朝中的变故。”王霄微笑道,“自从安南大捷之后,朝廷的粮仓就再没缺过粮食了。今年放开了江南桑园茶园的数量限制,允许私人种桑养蚕维生,丝绸的产量也更进一步。当真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叫人瞧着舒坦。” 颜弘忍不住看了自家老师一眼,这陛下心里舒坦是必然的,特特写信过来,恐怕是想让恩师心中不舒坦吧?恩师这才离朝几年,朝中光景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这算什么,示威? 这么一想,他倒有些明白皇上只写书信,如此低调的缘故了。 他心里琢磨着,脸上自然也露出了几分不忿之色。王霄见了,便笑问,“你可是觉得,陛下到如今还念着要让老夫不痛快,有些小肚鸡肠了?” 颜弘没有应,但脸上的表情大抵是如此了。王霄便摇头道,“那你就看低了陛下,也看低了我。” 他说着,忽然端正了脸色,对颜弘道,“你在外多年,没有亲自听过看过,也就难知陛下的性子。再将你留在之类,只怕这一身才能都空负了。” “恩师!”颜弘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就要跪下。 王霄握住他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从前因为怕牵连了你,才叫你离京任官。如今我已离朝,陛下亦无株连之意,你也该回去了。” “学生想留下,侍奉恩师天年。”颜弘红着眼眶道。 王霄皱眉斥道,“你有王佐之才,岂可耗在这山野之间?去吧,替为师看看陛下在做什么,看看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颜锦泉的学生都要入阁了,你也不该再耽误。” 颜弘并不知道,王霄已经在刚才的回信之中举荐了他。 而李定宸收到这封信,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年王霄离开朝堂时,自己曾问过他可有人才推荐,王霄一语不发。如今却推荐了自己的学生,这哪里是推荐学生?这是终于对李定宸服了软,承认在政治理念上,他选的路不如李定宸的,所以愿意将学生送过来,供他驱使。 怎能不让李定宸扬眉吐气? 他看完信,就高兴得将越罗抱起来转了一圈,唬得殿内伺候的人都吓了一跳。 李定宸却是旁若无人,将信纸往越罗手里塞,“阿罗,你看!” 越罗一目十行的看完,挑眉笑道,“臣妾要恭贺陛下,又得一嘉才了。” 李定宸故作镇定的摆摆手,但脸上的欢喜之色无论如何掩不住,他问越罗,“你说,王先生究竟知不知道我想打仗?” “想来是知道的。就是从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两个人最初的不合,不就是因为李定宸过分重视武事吗?他心里那点儿打算,只怕王霄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君臣有别,既然李定宸不提,他当然也不会揭破。 如今,应该是不打算再阻拦了。 论到帝王功业,再没有哪一桩能够胜过开疆拓土。如今国富民强,粮食满仓,生出向外扩张的念头理所当然。别说李定宸,就连朝中大部分臣子,恐怕都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还真别说,很快又有一场仗可以打。 却是在某位阁老动念之后,朝中也向东海尽头的扶桑岛派了使臣。结果到了那边才知道,如今的岛国正处在“战国时代”,皇室虽在,但影响力大大降低,诸国大名纷纷自立,征战不休。 这种情景,对于在安南之战中得到了足够好处的朝廷而言,可谓是正中下怀。至于那位被派遣过去的使臣,更是早就心慕赵浩立下的泼天功劳,也想效仿之。而扶桑岛现在的情况,正适合向大秦借兵镇压叛乱呀! 然而因为岛上局势太复杂,皇室所在的地方又在岛国中心,要越过数个大名的地盘去接触皇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天泰十四年就派出的使臣,却直到天泰十五年才得回归。 头发也剪了,人也黑了瘦了,看上去不像是去出使,而是被发配流放。 但根据几位当事人的说法,就算流放估计也没他们哭。语言不通,饮食不惯,又不能带上作为依仗的军队,一路上战战兢兢,衣食住行都很难保证,中途甚至一度遇上过刺杀,真可谓跌宕起伏、惊险无比。 好在结果是喜人的,岛国皇帝亲自签署的国书,请求上国派遣军队,为自己镇压国中叛乱。 为了从占城等地将粮食运回来,朝廷也算是煞费苦心,连水师都重新演练起来了。——走陆路须得一路上翻山越岭,费时费力效率还不高,倒不如从海上走。虽然有风浪的危机,但只要不离岸太远,问题不大。 这支刚刚招募训练了几个月的水师,还没来得及去占城走一趟,就先被派去了扶桑岛,算是练兵。 反正有朝廷提供的武器装备,他们差不多可以说是一路碾压,正适合用来练手。 军队才刚刚出发,朝中已经开始讨论起等仗打完了如何委婉而不失礼貌的让扶桑岛的国王主动献上银矿,给上国将士们做差遣费。 李定宸对这种观念大家斥责,“我大秦军队乃是仁义之师,因对方请求才派兵前往,岂可以此为理由,占据对方的财产?” 朝臣们被训得有些蒙。如今朝堂上下都知道扶桑岛上藏着许多银矿,若非如此,凭他们打成什么样子,皇室能不能掌控国中,与大秦有什么关系?若是不要银矿,难道真是去帮忙的? “那陛下的意思是?”有机灵的连忙出声请示。 “自然是正当贸易。”李定宸义正言辞,“正好都说今年江南的丝绸茶叶产量暴增,怕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先送一批去扶桑岛,叫他们拿银子来买。” “……陛下圣明!”大臣们心服口服。 这些好东西就是在国内也是价值不菲,漂洋过海去了岛上,价值自然更高。 又有人道,“听闻岛上地方不大,物资匮乏,咱们不是收了许多粮食?也可以卖予他们一些。” 如此,岛民们能吃饱穿暖,想来不会有人想打仗了,都回家挖矿去。挖到了银矿,想要什么换不来,何必要打生打死? 对很多大秦人来说,只用经济手段,便可以掌控另一个国家的命脉,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李定宸此计一出,着实是让不少人开了眼,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经商并非人们平日所说的小道,它真正发起威来,恐怕有翻天覆地之能! 颜弘一进京就听说了这件事,他坐在酒楼里,听着两派书生为是否该抑制商业发展争得面红耳赤,目光中不由生出一点茫然。离开了几年,这京城陌生得他快不认识了。 诗词文章不再是文人们聚会时的主旋律,《农事全书》、工部新出的发明和经商之道才是热议的话题。 譬如此刻,除了那两拨争得热闹的书生外,左边还有一群人正在议论工部最近推出的一款机关犁车,据说不需要牲畜拉车,就算是最瘦弱的妇人也能推得动,用它犁地又快又好。右边则在说农事部又改良出了一种新品旱稻,不需要栽种在水田里…… 颜弘那颗因为被老师称赞“有王佐之才”而波动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 宫中,冬生正将自己从外头听来的话学给越罗听。 越罗一听李定宸的歪理邪说竟然都传到孩子耳朵里了,不由转头瞪了他一眼,“陛下如今真是什么都敢说。这些主意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仔细教坏了孩子!” 李定宸自己并不是仁人君子,也不觉得这是歪门邪道,更不怕教坏了大秦的继承人,“就是要心思活络,才能担得起整个天下。咱们冬生学的是帝王之道,可不能似那些腐儒,不知变通。何况朕说的难道不是道理?与大秦贸易往来,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不会亏了他们。” 冬生听得连连点头。 气得皇后娘娘罚皇帝陛下睡了两天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的求生欲越来越低了【膨胀.jpg 第120章 区别对待 天泰十五年的年景其实并不好。 入夏之后,北方连续两个月滴雨不下,遭遇大旱。 若是在往年,这个时候,部阁重臣们就该天天愁眉紧锁地跟皇帝开小会,发愁赈灾事宜了。毕竟一年所产粮食都有数目,勉强够用,一旦出现灾情,就往往赈济不及。 然而今年,这一点旱情,却几乎并未给朝堂带来太大的影响。 这两年各地粮仓储备充足,就是百姓们自己家里存的粮不够,常平仓也可以平价供应粮食。而只要粮价不涨,人心自然就是稳的。下面稳定了,朝堂上自是不慌不忙。 相较于国内的状况,反倒是草原上的灾情,更令皇帝和朝臣们关注。 这场大旱几乎波及了整个北方地区,草原上自然也是不例外。那里水资源本来就少,很难推广种植,只能发展畜牧业。而为了放牧,更是要春夏秋冬按照季节不同,逐水草而居,生活同样艰难。 而干旱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也无疑是致命的。牧草干枯,牲畜没有食水就会大批大批的死亡,而炎热的季节,这种大批量的死亡又容易引起疫症…… 而根据多年的经验,草原上的日子过不下去,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南下劫掠。 见李定宸对着各地送来的奏折沉吟良久,似乎是对某些事情迟疑不下,越罗不由问,“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究竟怎样才算是个好皇帝。”李定宸合上奏折,朝她笑道。 越罗与他是在窗下对桌而坐,闻言不满的放下手中的笔,问,“陛下这是在搪塞我吗?” 李定宸脸上撑出来的笑意渐渐敛去,他靠在椅背上叹气,“只是朕也还没有想好。”顿了顿,又道,“若朕说预备将西北两处贸易点撤去,阿罗是否会认为朕铁石心肠?” 西北两处贸易点,正是大秦跟草原异族交易之处。大秦从草原购入皮毛、药材等,而出售给他们的,除了茶叶丝绸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之外,还有至关重要的粮食。如今草原正在遭灾,一旦贸易关闭,就是在逼他们走上绝路。 李定宸早就想打仗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如今撤去贸易点,让草原异族走投无路,南下劫掠,朝廷便可名正言顺派兵征讨。 这一套,听起来很像是只顾自己的功业,将百姓完全置之度外的暴君的想法。 李定宸之所以会迟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人言可畏,他不怕世人不能理解,却怕连自己身边的人也这么想。 越罗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朝窗外看去。 因为安全考虑,宫殿附近不允许种植高大的乔木,以免有心人借此隐蔽,所以从窗口往外看,视野非常开阔,中庭一览无余。但庭院里虽然没有植树,夏日的蝉噪声却半分不少,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听得人心下躁动。 知政殿四角放着巨大的冰鉴,里面堆着小山般的冰块,散发出丝丝凉意,将这夏日的酷暑和燥热都消去不少。 越罗斟酌了一会儿字句,才道,“陛下这样说,未免也太看轻了我。难道只有陛下心怀家国天下,我就不懂吗?” “这话怎么说?”李定宸立刻振奋起精神,问。 越罗道,“且不提就算不关闭贸易,草原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药材和皮毛来交换,早晚还是会演变成战事,就是当真关闭了,陛下也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朝自太-祖太宗时起,对待草原异族和周边属国的态度一直都不一样。不单是我朝,就是之前各朝,亦多如此。” 为着李定宸想打仗,又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所以越罗最近也研究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罗列起数据来十分详细,历数各朝对草原部族的战役,而后道,“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同,是因为草原部族与其他诸国,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她说到这里,转过头看向李定宸,而李定宸亦双目发亮的看着她,沉声答道,“他们有马!” “是的,马匹,这是连我朝都十分缺少的战略物资。”越罗点头赞同,“而战马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只需要数百人的骑兵,就可以将几千上万人的军阵冲破。” 而战场上,阵型一旦被冲垮,士兵们无法及时得到命令和引导,就很有可能会生出乱子。只要骑兵来回冲杀数次,就算没有太大的伤亡,士兵们的胆子也就先怯了。一旦发生溃逃,战争的结果便不言自明。 中原物产丰富,军队装备的武器铠甲一直在更新换代,然而即使如此,面对草原铁骑,也很难招架得住,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固守城池。但这样一来,周边村镇便不得不蒙受损失。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有这样的战略物资在手,草原人就永远都不可能乖乖依附于大秦,就算暂时服软,以后抓住机会也必然会再次反叛。这几百上千年的边塞历史,便是这样书写而成。 所以大秦跟草原部族之间,每隔几年或者几十年,总有一战。非要将他们打怕了,打服了,打得他们没有足够的人马上战场了,才会有一段安稳的日子过。 这跟边贸开与不开,关系并不大。能抢来的东西,为什么要用物资去换? 李定宸当初在边境开贸易点,除了像借此牵制草原之外,也有想交易马匹的意思。可惜的是,草原人同样将这种战略物资看得很紧,除了偶尔有人偷着卖几匹,没有别的收获。 回到眼前这件事上,越罗的想法跟李定宸是一样的,“如果这一战非打不可,自然最好是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早晚一战,自然是赶快打完了好安心去发展,也免得不管做什么都总要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而战场上的主动权是非常必要的,若是撤去边境贸易点能够诱使草原部族主动来攻,那么这样做就是必要的。反正那两个贸易点,本来也是在李定宸的授意下偷偷开的,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官方的认可。直接叫下头的人“查处”了便是。 “不过,”越罗话锋一转,“我倒觉得这贸易点不关更好。”她倏然一笑,脸上露出几分狡黠之色,“陛下不觉得,这正是个交易马匹的好时候吗?” 是选择骑上战马到大秦来劫掠,还是用马匹换取足够的粮食回去过日子,也是个很有趣的选择题,不是吗? 李定宸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不错!让人多多的往贸易点运粮食,叫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我大秦愿意用粮食交换马匹。”若他们愿换当然最好,不愿意换,想来抢劫的地方也一定会选在存粮众多的贸易点,更便于大秦的军队制定伏击战略,将他们一举拿下! 在李定宸命人往西北调粮食,又调兵遣将准备在贸易点附近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前往日扶桑岛的水师也不断传来捷报,他们沿着使臣走过的路线一路打过去,虽然遇上了很多阻力,但凭着兵强马壮,武器犀利,一路势如破竹。 负责指挥此次战争的将军在奏折之中提到,他们正在全力作战,争取能够回国过年。 在这样令人振奋的景象之中,就算朝臣们都看出李定宸是在做跟北边的战斗的准备,也没有人表示反对。倒是已经开始为谁主持此次战事争执起来。 对草原的战事,不光是李定宸更重视,朝臣们也是一样。 打安南和扶桑时,只需派遣军队前往,最多带上参谋部的人员。但对战草原异族,就不能如此简略了。 按照李定宸和王霄当年拟定的策略,这种大战,必须要派遣一位重臣为巡抚,前往边境,全权负责此战相关一切事宜。而后从参谋部和军中抽调人员,跟随巡抚参赞军务。此外,大军因为人数众多,也必定要兵分几路,需要安排的人事自然成倍增加。 而这场战争能够带来的军功,也绝不是之前小打小闹能比,怎不令人意动? 所以战事虽然还没有开始,大家已经开始为自己能参与这场战争而做准备了。朝中唯一还算淡定的,恐怕就只有内阁三位重臣。不是他们不心动,而是到了他们这个位置,绝无可能被外派出京,也就不用动这个心思了。 也是因此,这段时间他们家中的访客人数一增再增,都是希望能够得到他们支持、在这场战事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官员。 最终派谁负责此战,到底还是要内阁拟定条陈,皇帝御笔朱批,才能够做得准。 还有人另辟蹊径,直接上折子给李定宸毛遂自荐。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深宫之中年轻的天子也正摩拳擦掌,准备给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定宸:我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准备才能打仗,是为了让你们刷军功的吗? 第121章 御驾亲征 固原。 诗人岑参曾在他的诗中写过: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西北的天气倒不至于八月就入冬,但到了十月,大秦许多地方还是秋日,这里却已经被严寒所包围。虽然尚未下雪,但西北吹来的狂风呼啸着,草屑飞卷、沙尘漫天,呈现出一片萧瑟之态。 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中,固原城外临时开辟出来的贸易点,却还是热闹非常。每日里从天不明到深夜,都有客商和千里而来的异族在此交易。 不过虽然看着这样热闹,但实际上,一日能成交的生意,不过那么几桩。这主要是因为地理位置和交易双方身份的特殊性,这里进行的都是大宗交易。 不是财大气粗的商行,不可能组织得起到这里来的商队;而草原人远离部落前来交易,也必定会带上大批人手护卫。 所以不成交则已,成交便必定是大宗生意。 也因为这种交易的特殊性,所以固原守军对贸易点严加防范,不但商队和部落进出需要购买军队颁发的交易文书,而且每一桩交易也必须要在军队的见证下达成。这样一来,双方的安全都能够得到保障。 ——自然,其中少不得交给军队一部分辛苦费。 不过最近这一段时间,前来交易的人会发现,这一带的守卫变得更加严密了。跟现在这种肃杀的气氛比起来,之前的所谓严加防范,倒不算什么了。 这种气氛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种不安,自然也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打探,是不是要发生什么。 大部分人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但是有那手眼通天的人,多少还是能够探听出一点消息。——之所以会增加成倍的守卫,是因为最近会有大批粮食被运到这里来,等待交易。 但这些行商和草原人不会知道,他们想要知道的消息,本来就是故意透露给他们的。 此刻,在军帐之中,负责此事的副将,正在对固原的最高长官王将军汇报此事,“将军,该透的消息都已经透出去了。” “做得不错。”坐在上首的将军正在翻看账本,闻言抬起头来,却正是当年跟在李定宸身边的神武卫将军王安。 他自从上回固原之战立功之后,便更进一步,加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按理说到了他这个位置,通常来说都会被皇帝忌惮,闲置在家,只享受虚名而没有实际的兵权。但因为王安得皇帝信任,固原之前又出了不少事,所以就将他调过来镇守了。 如今既然要对草原开战,王安自然还是李定宸最信得过的人,便将他放在了这个最重要的位置上。 副将人汇报完了,见王安心情不错,便忍不住问道,“将军,这突然送来这么多粮食,究竟是哪家商行的手笔?” 王安瞥了他一眼,肃容道,“不该问的别问。” “是,属下多嘴。”副将连忙道。 王安道,“也罢,若不叫你知道,只怕也拿捏不出轻重。”他压低了声音,“这近万石粮食,哪家商行能有这样的手笔?前两年朝中推行常平仓,着实收了不少粮食,总不能白放在仓库了长霉,总要想法子出脱了去。等秋粮下来,再买进新粮。” 副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自然不相信这些事是宫中点了头的,只以为是王安仗着自身职权,跟下头的官员们谋划了此事,因此并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王安看着他离开,便将手中的账本放下,沉思着陛下这一次的安排。这位副将,是上次倒卖军械之事中的漏网之鱼。但并不是因为他手段高超遮掩住了自己,而是宫中的旨意,要求放出一两个人。 那时王安就想过,只怕陛下早晚有对草原用兵之意。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而他自己竟如此幸运的赶上了。如今京中只怕已经为一个名额打破头了,但原本就驻守在边关的将士们,却是不会被替换的。等于是稳稳的握住了这一场功劳。 不过,当下还是要做好陛下的安排。 有了这位副将的帮助,想来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就不会有人怀疑最近的动向与朝廷有什么关系了。 虽然未必能遮掩太长时间,但……将草原异族引诱到固原,想来应该足够。 然而不过第二日,就传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一家前来交易的商队,在距离固原城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遭遇了洗劫。不但粮食货物被打劫一空,就连商队上下,也尽数被灭口。 这已经可以说是固原最近几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了。 王安得知消息,便立刻匆匆赶到了现场。即使这里已经被清理过,但现场痕迹还是能够看出当时的情况有多惨烈。王安皱着眉头,心中念头翻滚。 按理说,大局当前,不该为了这一个商队就打草惊蛇。若是严查此事,很有可能会影响大楚跟草原异族的关系,从而使得他们不敢再过来,破坏李定宸的安排。但这商队上下几十口人遭此横祸,也必须要给个交代。 如何取舍,着实有些令王安为难。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李定宸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若要坏人不敢再做坏事,就须得让他们知道,做坏事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换到草原人身上也是一样,若要他们不再随意劫掠大秦百姓,就要让他们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所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王安便点起兵马,不顾副将的劝阻,亲自率队,顺着劫掠者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而他的这种做法,倒是歪打正着的让已经对固原起了疑心的草原人又放下了戒心:如果大秦真的在这里布置了什么陷阱等着他们,那么王安这个时候要做的应该是牢牢的守在固原城,而不是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追击劫掠者。 同时也给他们制定计划提供了思路:到时候可以设计将王安引出固原城,然后再趁虚而入! 固原靠近北边,天气寒冷,过了十月,天上的雪就该降下来了。到时候天寒地冻,并不适合外出,所以到那时,这里的贸易点将会被关闭,直到明年春天二月,才会再次开启。 也是因此,这段时间,前来交易的部落和商队都多了不少。大家都想趁着冬天到来之前,再做这最后一笔。 而这样混乱的状态,是很适合浑水摸鱼的。 草原人借机将他们的军队混进来,大秦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样? 十月十七日,王安突然收到消息,又有商队在固原城外被袭击。不过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军队巡逻的范围也增加了不少,商队方面也做了一些反击的准备。所以在斥候队的帮助下,商队正在奋力抵抗,同时派了两个人回来报信。 王安随即带了一队兵马出城。但他这边才刚刚走,城外就突然出现了数支草原骑兵,携带着各种攻城器械,开始冲击固原并不高大的城墙。 然而本以为没有任何防范的城墙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床弩与弓箭齐发,几乎是瞬间就打乱了骑兵的阵型。 而城里,正准备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配合草原人的那位副将,才出了家门,根本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一支小队控制了起来,五花大绑,关进了将军府的监牢里,等战事结束之后再行处置。 到这个时候,草原人自然知道他们是落入了陷阱之中,但固原城里储备的万石粮食不是假的,就值得他们拼命。只要打破了这道城墙,就能够抢到足够部落里所有人过冬的粮食。 所以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奋力攻城。 虽说草原人更精于骑兵冲杀,而不擅长攻城,但这也只是相对的,毕竟跟大秦对峙了那么多年,攻城的手段多少也学了几招,若不是固原城里早有准备,只怕一番猛攻之下,很有可能就被他们给拿下了。若是再有内应打开城门,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将整个固原控制在手中。 但现在,因为早有准备,这猛攻之势还未开启,就被城墙上的攻击阻住,接下来就更是寸步难行了。 而固原城里,代替王安留守的楚不凡和陈庆一边联手对敌,一边还能从容安排人手,往附近的各个城池以及京城送战报。固原的城墙虽然并不高大,但身为军镇,修筑时却是花了不少心思,并不会那么容易打破。而以城墙为依仗,两批人马换着班防守,又有足够的弓箭武器,足以将这座城池守上三五个月。 日夜兼程,固原的战报不过七八天功夫就送到了京城里,而此时,京中关于谁人出战的争执,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这一日早朝,朝臣们照例在皇帝面前争得面红耳赤,各个都觉得自己推荐的人选更为适合,希望能够说服皇帝。 ——不是他们不想用更体面的方法,而是送上去的奏折几乎全部留中,根本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然而高台御座之上,李定宸听完所有人的陈词之后,却是淡淡开口,“此战于我大秦至关重要,草原各族同气连枝,不会只有目前这一点声势。一旦战火全部点燃,只怕会遍及北边诸地,届时须得各路人马齐心协力。若是居中负责之人身份不够,只怕难以调度清楚。诸卿之意朕也已经尽数知晓,但这些人选只怕都难以压服军中那些刺头。万一出了差池,你们可担当得起?” 这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之意,但也的确是暂时震慑住了朝臣,他们沉默着交换视线,都有些不明白李定宸的意思。 最后,三位阁老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出列问道,“那依陛下的意思……?” 李定宸下巴微微一抬,郑重道,“本朝历代先祖,多有战功赫赫之辈。朕每每追慕太-祖、太宗及世宗皇帝生平种种功绩,心实慕之。朕虽不敏,不敢与先人比肩,但亦想略尽绵薄之力,不负列祖列宗所托。——朕欲御驾亲征,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第122章 皇后听政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降下,原本还在为各自的打算争执不休的朝臣们都惊呆了。 虽然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李定宸的任性冲动和不按常理出牌,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能异想天开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太大,所以他们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短暂的愣怔之后,回过神来,就开始寻找自己平日里交好的同僚交换视线,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回应。 直到首相杜卓华第一个开口,“陛下……” “万万不可的话就不必说了。”李定宸摆手,“我大秦历代君主,无不是允文允武,身先士卒,这才打下了偌大江山。朕既然继承大统,自然也该将己身置之度外。” “……”不知道多少老臣听到他这番话,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世宗皇帝李长聿。 太祖与太宗都是开国君主,那时天下征战不休,山河满目疮痍,就算贵为帝王,也还是要亲自上阵杀敌不错,但至顺宁末年,天下已然被平定,又经仁宗皇帝二十载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已有盛世之象。 按理说,接下来就应该是继续守成,稳固这片先人们打下来的江山。结果就出了个李长聿,他跟父祖的性情都截然不同,少年时就显露出勃勃野心。因为仁宗皇帝晚年身体不好,所以他一直以皇太孙的身份监理国事,到继位时,朝堂已经尽在掌控。不知道是不是在宫中拘的时间太长了,总想往外跑。 从永初三年到永初四十年,三十多年间,他每年在西京皇宫居住的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月。不是在边关打仗,就是巡幸其他三座都城,弄得整个朝廷也跟着疲于奔命,埋下了永初末年长达十数年朝纲崩坏的隐患。 史书上固然将这段历史吹得无与伦比,但是在很多知情人眼中,这实在是一段不堪重负的时期,遗患无穷。 何况从整个文官集团的立场来说,李长聿身为帝王,却将朝臣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使得朝堂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也绝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所以一听李定宸有效仿之意,诸位大臣都觉得脑仁儿疼。 当然更头疼的是,以这几年的情况来看,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够说服皇帝改变主意。 简直绝望。 虽然朝臣们竭力将这场战争描绘得不值一提,根本不需要御驾亲征这么兴师动众,但在李定宸的坚持下,这件事最终还是就这么定下了。 终于得偿所愿,李定宸下朝时脚步都有些发飘。 直到回到太平宫,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淡一点,见到越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其他人赶出去,然后将越罗抱起来转了几圈,兴奋道,“阿罗,御驾亲征的事定下了!” 越罗按住他的肩保持平衡,闻言也有些惊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想来是知道反对也无用。”李定宸将她放下,握着她的手,激动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朕等了又等,可算是等到今日了。” 越罗“嗯”了一声,问起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问题,“我也跟陛下一起去吗?” 李定宸脸上的笑僵住。 越罗见状,立刻将他推开,佯怒道,“当初做约定时陛下是怎么说的?要效仿世宗皇帝和贞全皇后,一同为国建功立业。这才多久功夫,陛下就忘了?” “朕没有忘……”李定宸冷汗都要下来了。当初畅想将来是没想过太多,到如今事情摆到眼前,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战场如此危险,怎么能让皇后跟着一起去? 他这段时间光为自己御驾亲征的事高兴了,都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拒绝让皇后通往,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了。 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找出了一个理由,小意的凑上去道,“孩子还小……” 冬生今年六岁,年年更是才三岁,都还不到能够带出去见世面的年纪,总不能爹娘都跑出去打仗,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吧? “……”越罗还真没法反驳。 李定宸见状,再接再厉,“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们只需做自己便是,何必效仿世宗皇帝和贞全皇后?阿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连朕都不称了。 “也罢……”越罗并不是存心为难他,想了想,便道,“谁叫我当年承诺过,一定能让陛下御驾亲征?”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又怎么可能阻拦?至于自己不能跟着一起去,越罗对上战场没有李定宸那样的执念,不去也就不去。 不过,却也不能轻轻将此事揭过,她转头对李定宸道,“若陛下能设法让我监国,我就不去,如何?” “包在朕身上!”李定宸立刻满口应下,“后方本也是要交给阿罗,朕才能放心。” 然而他忘记了,老婆好应付,小女儿难缠。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时,知道他要出门去打仗,年年立刻缠着也要去。小孩子可不知道什么分寸,也不懂打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可以出宫去玩儿,不依不饶起来,李定宸根本招架不住。 何况年年又一向被他所宠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不应的。此刻见他拒绝,便立刻臭着脸、嘟着嘴,摆出一副“我很生气”的样子,别过头去不肯理会他。 急得李定宸连连看向越罗,用眼神讨饶。 在年年的教育问题上,夫妻俩一向是慈父严母,导致皇帝陛下在女儿这里没有任何威势,说话也不如皇后好使,这种时候,也只能求助了。 越罗指挥坐在另一边的儿子,“冬生,管管你妹妹。” 冬生便走过去,将年年从父皇怀里抱出来。他虽然性情偏静,但李定宸教养儿子并不娇惯,已经安排武师傅每天带着他锻炼身体了,小身板儿十分结实,抱着并不比他矮多少的妹妹,虽然有些吃力,但看起来却很稳。 把人从李定宸怀里拖下来,他才低声凑过去道,“等父皇走了,让母后带咱们去地里摘瓜。” 打仗是什么年年不能理解,但摘瓜却是夏天时去皇庄亲身经历过的。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眼睛发亮地看着冬生,“还要抓咕咕鸡!” 冬生牵着她往前走,“好,哥哥帮你抓。” 见小女儿就这么无知无觉的被带离了自己身边,还一脸雀跃之色,霍然发现自己家庭地位比儿子还低的皇帝陛下万分失落。 虽说亲征的事已经定下了,但要成行,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 帝王出行,仪仗卤簿銮舆等,也须得齐备,还得通知沿路各州县长官做好迎接准备。而这么多人随驾,沿路的衣食住行也须得打理妥帖,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决定。 此外,因为李定宸的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出征在外,至少半个朝堂要过去,另一半则留下来稳定后方,打理诸多琐事。于是谁走谁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不过李定宸没有让他们就这个问题争议太久,很快就下令,阁老之中,首相杜卓华随驾,另外两位先生就留下来打理朝堂事务。除了参谋部全员跟随之外,各部抽调几位官员随驾,具体名单由尚书提交。 至于监国的人选,他也很快就颁发了圣旨:以皇长子李飒监国,皇后听政。 在诸多决定之中,这道旨意并不令人惊奇。毕竟皇帝出京,太子监国是常态。皇长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朝堂上下俱以储君视之。虽然他年龄小,其实不能视事,但名分却还是要的。而皇子年幼,皇后听政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么一番忙碌,等万事准备停当之时,已经到了小年。 于是出行的事暂时搁置,得先在京城里把年过了再说。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虽然兵事重要,但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祭祀活动,却也不可轻忽。反正出征本来也要祭告太庙,正可借此机会祈求上天和列祖列宗保佑,旗开得胜。 本来京中还有人建议,既然都已经等了,不如等到天元节过去之后再出发,让皇帝在宫中过个生日。但这份提议被李定宸毫不犹豫的否决了,祭祀是大事,但他的生辰却只是个人小事,岂可与之相提并论? 正月初三日,御驾起行出京。 而在这段时间里,前线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了过来。就像他们最开始预料的那样,草原异族这一次同气连枝,结成了同盟,一起对大秦发起进攻,虽然主力被吸引到了固原一带,但九边其他地方,也一直饱受骑兵袭扰,战火燃烧。 所以这一次出征,调集的军队同样是兵分三路,分别由几位将军统领,驰援前线各地。只有中军大帐直奔固原。 在那里,参与联盟的部落首领和汗王、王子都聚集在固原城下,调兵遣将、日夜攻城,意图从大秦身上将这一口最厚的肥肉狠狠撕下来。 第123章 千里相送 御驾起行时,百官相送至城门外。 见大军之中护着一辆銮舆,李定宸在辞别之后,登上车辆,缓缓前行,被留在京中的次相刘诚忍不住对三相李琦道,“怪哉,陛下早有征战之心,又工于骑射,怎么如今出征了,竟要乘车?” 不是应该骑着马在大军之前驰骋吗? 李琦捋着自己的几缕美髯,笑着颔首道,“陛下年纪日长,性情也越发稳重。万乘之躯,自然不可轻忽。” 乘车就很好嘛,就算遇上什么危险,也能够及时被人护住。 刘诚一想也是,陛下稳重了,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至少不用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决议担惊受怕。 然而此刻端坐在御辇之上的杜卓华,忍住抬手擦汗的冲动,心里的想法却是与自己的两位同僚截然不同。他看看李定宸,又看看坐在李定宸身边的越罗,简直想晕倒了。 陛下何曾有一分一毫的稳重?大军出征,竟然连皇后都带过来了,这这这…… 杜阁老一时词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定宸显然也不在意他想什么,语气淡定的道,“只是叫你知道一下,免得大惊小怪,惹人疑窦。” “陛下!”杜卓华闻言,心一横,“征战之事并非儿戏,皇后娘娘千金贵体,只怕不宜留在军中。若是传扬出去……”那这个昏君的帽子估计摘不下来了。 李定宸不满的哼了一声,“朕让杜先生过来,就是为了避免消息外泄,想来杜先生必定能安排妥当。” 杜卓华更想擦汗了。他不敢怪罪帝后,只能瞪着垂手站在一旁的张德,中常侍身为御前第一人,陛下如此胡闹,竟然也不知道劝谏!就是不劝谏,至少先给他透个消息,也不至于此刻见了面如此张皇狼狈! 只是想想自李定宸亲政以来,宫中跟外朝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这些内侍们也老实许多,并不结交外臣,也只好在心里叹一口气。他也不过抱怨几句,这种事,陛下不让说,难道张德还有胆子私下泄密? 说起来,杜卓华的年纪并不比王霄小,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头发胡子都斑白了。见他被李定宸吓得一头冷汗,越罗都觉得心下不忍,便扯了李定宸一把,叫他住嘴,自己柔声安抚道,“请杜先生不必在意,本宫只是想送陛下一程,很快就会回转宫中。此事杜先生只当不知便是。” 杜卓华立刻松了一口气,“如此老臣便放心了,这就下去安排,不叫人扰了陛下和娘娘雅兴。” 等他退下去了,越罗才没好气的瞪了李定宸一眼,“我倒陛下怎么这一回如此干脆,原来是早有预谋!” 从确定可以御驾亲征开始,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李定宸甚少表现出对她的留恋,越罗本来还以为是他年纪大了,不屑于那些小儿女情态,现下看来,只怕当时就想好了…… 昨晚她被折腾得厉害,本来想着离别在即,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又不知道李定宸给她喂了一杯什么水,睡得沉沉的,醒来时已经身在銮舆之上,大军之中。 这可真是……李定宸的风格啊! 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随着他胡闹。越罗暗暗揉了揉腰,在心里想。 然而李定宸还有些遗憾,“其实朕本是打算皇后前来相送时,直接把人掳上马就带走。只是怕这样一来动静太大,惹得天下人妄议,只得搁置了……” 越罗:“……”他还真敢想。 跟李定宸设想的那个场面一比,还记得准备车驾把她放在里面不让人发现,果真已是极为贴心了。 越罗咬着牙道,“那还真是多谢陛下为我着想,没闹得满城风雨。”真要那样做了,只怕比御驾亲征更出格,更能惹人非议。她这个皇后,恐怕也要“青史留名”了。 李定宸见她生气,立刻服软,“朕知道错了,这不是心里不舍得皇后吗?”他倾过身,将越罗揽在怀中,用脸颊蹭了蹭她柔顺的乌发,轻轻叹气,“朕从未跟阿罗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一朝分离,自是满心惦念。这才起了意将你也带走。” “你呀……”越罗被他一蹭,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杜先生年纪大了,陛下也该尊重些,别总吓他。” 好在如今大军行进,也没什么要事,至少不到需要两位阁臣向她禀报的地步。所以她就算暂时离宫几日,想来也没有大碍。而且宫中李定宸请了江太后出山镇着,也无需担忧。 这么一想,就将心事放下了。銮舆上装了半透明的琉璃窗户,越罗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沿路风光上。 她虽然在宫外生活过,但入宫将近十年,外间的这些东西都显得陌生了。如今看起来倒也津津有味。可惜大军每日有行进标准,不得停下来延误,所以就算李定宸有心带她出去玩耍一番,也只能暂且按捺了。 等天下太平了,宫中没什么事务,到时候再抽出时间出来尽兴玩赏不迟。 内阁首相杜卓华现在的心情非常焦虑。 他揣着一个大秘密,却不能告诉任何人。每天都在盼着皇后赶快离开大军,回皇宫去。 然而御驾上的帝后二人却好像忘记了对他的承诺,说好的只是出来送一送,然而送了一程又一程,一天又一天,皇后却还是没有回转的意思。先头还只是待在銮舆之中不露面,到后来索性换了侍卫的铠甲,正大光明的跟在皇上身后,看得杜卓华又想晕倒了。 好在越罗并不想挑战老先生的底线,在中军抵达青城,路程将要过半时,她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日例行前去问安的杜先生没有看到皇后,一颗吊了好几日的心终于“砰”的一下落了地。 王兄离朝三年,杜卓华已经深刻体会到了“首相不好当”的感受。这个中滋味,他真是宁愿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 捋着胡须从御辇上下来时,杜卓华忍不住琢磨起了致仕的问题。 虽然他被留下来了,但杜卓华很清楚,李定宸改革之心并未止息,他们这些老臣,早晚有一日会跟不上他。若是此次大战得胜,趁着劳苦功高,皇帝心里又高兴,开口乞骸骨,想来不会不允。而有了这份功劳,他这首相也就算是当得十分光彩了,也无须继续恋栈。 打定主意之后,杜卓华心里终于觉得好过许多。 像这种性格跳脱,冲动任性的皇帝,还是留给年轻人们去应付吧!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首相吓得要辞职的李定宸正在翻看战报。虽然因为他要御驾亲征,中军延误了一段时间,但其他两路兵马,却是已经出发了,而且也调集了军队,先行赶往固原,解围城之困。 但草原骑兵的威力名不虚传,到目前为止,战况并不算乐观。 草原人又不傻,当然知道围了固原城,会有援兵来救。但他们打的主意,也是围点打援。——论到野外冲锋陷阵,骑兵的优势实在是太强大了,目前前去支援的小股援军,都被各个击破。虽然撤退及时,但也多少损失了一些人马,只能暂时退守各处关隘。 李定宸略一琢磨,便下令援军放缓速度,在路上集结起来,不要给草原人可乘之机。 这样一来,最终决战就将被留到中军赶到固原城下之时了。 所以看完了战报,李定宸就让人将将领和参谋都宣过来商议此事。这一仗要怎么打,还需要从长计议。 以参谋部集思广益的做法,效果的确不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碰撞出了不少灵光,之后再整理和填充,就是现成的作战方案了。李定宸觉得这个做法似乎不错,于是这几日每天都叫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出了三份作战方案。 “就暂且命名为甲乙丙方案。”李定宸道,“,接下来,就先试试方案甲。” 围点打援的战略,大秦的将士们也都十分熟悉。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兵马包围城池,再加上一支或者几支机动性强的军队,这一点骑兵能够很好的满足需要。 但即使是草原人,精锐骑兵的数目也必然不会很多。 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不可能像大秦的军队这样如臂使指。 ——如果是某个文臣或者武将全权负责此次战役,各地调遣过来的军队或许还会阳奉阴违,但现在李定宸御驾亲征,在将他本人的声望刷得极高的同时,也保证了下面的将领会百分百的执行他的命令,不敢有所延误。 所以方案甲第一步,就是制造一个骑兵没有优势的陷阱,先将这些威胁最大的机动部队解决。 随着中军接近固原,各路援军也都聚集在了一起,具备解决草原骑兵的能力。于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诱敌战,悄然展开。 胜利 草原地广人稀,一处水草丰美之地,就能够诞生出一支部落。 大的栖息地是大部落,足以养活数万人。小的栖息地是小部落,有些还不如大秦一个村庄那么大。 因为环境限制,就算是最强大的大汗,也很难将整个草原统一起来,最多就是达成部落联盟,推举自身为王。但实际上每个部落还是会保留自己的草场、兵马和财富,只不过听从大汗调度。 但自从几十年前大可汗王被大秦世宗率兵击败,草原就一直分崩离析,黄金家族的血脉再也无法号令所有人听从。 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草原上的旱灾波及范围太广,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这联盟军也组织不起来。因为没有能够一呼百应的人,所以只能由几个大部落的领头人商量着做决定,而小部落带着自己的兵马跟在后面,期待能够捡点儿便宜。 但是随着在固原城下驻扎的时间愈长,原本就结构松散的联盟内部,也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 围城打援,就注定要分出不同的职能。但是固守城外什么都得不到,还要一直消耗自己的人马和粮草。在外面游荡的,却可以去搜索那些已经人去屋空的村庄——他们走得急,总会留下一些东西。而且打劫援军更是补给自身最好的方式。 而联盟的形式又注定了他们只会“谁抢到的就是谁的”,而不是将所有获得的物资上交统一分配。 这样一来,不免就有人心生怨言。甚至有一些部落已经开始偷偷的将一部分人马放出去,至于攻城的时候退缩在最后面,让别人打头阵,更是屡见不鲜。 固原城久攻不下,固然是因为城池坚固,守军又早有准备,但与这种懈怠也不无关系。 就算几位做主的首领一直强调城内就有上百万斤粮食,也很难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反正进了城,大头还是大部落分,既然如此,谁愿意倾尽全力? 已经出来了好几个月,收获却远远比预计的还要少,联盟军中已经人心浮动。 甚至有一种说法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认为草原人本来就不擅长攻城战,眼下这种安排丝毫没有道理,还不如解散了,大家顺着自己的心意,出去找个地方仗着骑兵之利抢劫一番,拿到足够多的收获就回去。 他们草原人一向都是这么干的。 讲什么兵法和攻守,那是中原那些汉人才会干的事。 在这样的论调之下,偷跑的人越来越多。 大军一路向前,遇到的散兵越来越多,让李定宸有些奇怪。一面派人去打听,一面抓住了俘虏审问。——步兵怕骑兵,但至少要是能够组织出一场冲锋的人数,七八个人的小队,陷入包围之中,根本就不可能冲出去。倒是让大秦的军队缴获了好些马匹。 草原骑兵多是一人双骑,一匹马驮人,一匹马载着劫掠而来的战利品。一路走一路抓,等到要跟草原的大军对阵时,竟然给他们组装出了一队骑兵。 李定宸写给越罗的信里是这么说的:“早知道打仗是获得马匹最快的办法,朕还开什么边贸?” 虽然这一路很顺利,但李定宸并没有因此就认为战争很简单,也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凡事都跟参谋部和几位将军商议,很快就选定了一块地方,作为执行计划之处。 然后布防,设陷阱,种种安排之后,才派出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佯装成运送粮草的后勤部队,押运着大批粮食,前往固原。 然后不出预料,在路上遭遇了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 一部分辎重被丢掉,但大部分士兵却都逃走了。草原骑兵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流连原地,想立刻分了东西,另一部分则追上逃兵,打算斩尽杀绝。 大秦的军队一路跑一路丢,草原人也一路追一路捡,就这么拖拖拉拉的追了一路,等到埋伏的地方时,所谓的骑兵阵型早就乱得不成样子,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冲锋了。 再加上各种针对马匹的陷阱让骑兵无法发挥出实力,弓箭手远程压制,步兵伺机靠近,很快就拿下了这一战。 之后依葫芦画瓢,又干了几票,那些装作辎重队的士兵们都在骑兵追击之下练出了一套逃命的本事,演起来越发似模似样。这种打法,基本上把人都留下来了,所以直到中军距离固原近在咫尺,草原那边才终于收到消息。 最后一战开始之前,李定宸先让下面的人将这段时间抓住的俘虏给押了出来。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千人,排在阵前,看得草原人又是愤怒又是惊惧。 围了那么长的时间,士气本来就不高,再来这么一个下马威,很多人心里都打起了退堂鼓。 好在他们多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乱,越乱越不可能逃出去,所以虽然各有心思,但还算是能稳得住,开始进行起大战之前的筹备。至于各人心里的打算,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但李定宸并不急着开战。 他们是来解固原之围的,现在到了城下,将草原人牵制住让他们不能肆意攻城,就已经成功了。 反正他们兵马更多,粮草和武器更足,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是拖延一段时间影响也不大。守在这里,还可以腾出手来将散在外面乱窜的那些草原人给一个个清理了,以免波及到没有来得及撤入城中的普通百姓。 而草原人本来就是没饭吃了才想出来打劫,自然不可能带足口粮。——他们一向的习惯都是以战养战,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又在固原城耗了那么多时间,根本不可能继续拖下去。 于是大秦的军队固守不动,反倒是他们开始尝试突围了。 攻守之势一变,就进入了大秦最擅长的领域。短时间内临时修筑起来的防守墙似乎并不牢固,但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之下,却始终不会倒下来。而且他们一开始突围,城中守军也抓住机会,打开城门放了一支军队出来,跟中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其他两路军队的战报也源源不断送到这里,总体而言,因为没有固原这样一个藏粮的地方将草原人牢牢吸引住,所以其他地方的形势比较乱。但也都在大秦的掌控之中,守军与援军配合,屡屡告捷,草原人已经有了退缩之意。 李定宸翻完战报,微微蹙起眉头。 跟在他身侧的李元有些不解,“全都是捷报,陛下怎么还不高兴?” “只怕草原人坚持不了多久了。”李定宸走到大帐门口,遥望对面的营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让张德去将其他人都召集过来。而等人到齐,李定宸也没有半点委婉,直截了当的道,“明日发起总攻!” 众人闻言不由交换了一番视线,不过轮到对战场的把控,他们自然是不会输给李定宸的,自然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草原人已有退意,他们最是滑头,万一打出白旗主动投降,这仗必然就打不下去了。 但李定宸此战最大的目的,还是消耗草原人的实力。按照他之前的说法,首先是要从草原上圈一块草场过来,自己养马。而在开疆拓土之外,更重要的是为大秦争取至少十年的安稳之日。 到现在为止的几场战斗,并没有动摇草原人实力。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讲和! 所以穷追猛打,让对方腾不出手来投降,就是个不错的办法。最好是追着他们一路打进草原去,理所当然的划定出新的地盘来。 这一仗要打到什么程度,由大秦说了算! …… 虽然远离战火,但自从固原开战,京城的气氛还是与平常不同,显得更加凝重。 百姓们在外面见了面,议论的事情也不再是东家长西家短,而更多关注外面的战事。但凡有行商从北边回来,必然会被人围住询问局势。 好在捷报一封一封传过来,每一次传信兵从长街上纵马飞驰而过,打出“某某大捷”的旗帜,都会引来一阵欢呼,也让大家提起来的心渐渐放下。 如今的大秦强盛无比,草原人根本不是对手。 相较而言,朝堂上和后宫里就要显得冷清一些。毕竟御驾离京,带走了差不多一半的大臣,虽然朝廷仍旧在运转,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大家做起事情来更加谨慎,交头接耳也少了许多,散衙之后便回家呆着。 真正需要越罗处理的政事其实并没有几件,但是殿中省将奏折送过来,却已经成了常例。外间很多人都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是张德这个中常侍代批,但最接近中枢的那几位重臣却非常清楚,这些奏折都是皇后批的。 但谁也没有说话,陛下既然下旨命皇后听政,对此自然不会不知情。帝后恩爱甚笃,太子也有早慧之姿,将来不出意外,必能承继大统,这种情况下,皇后稍微干预政事,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125章 女医学堂 翻过年来,就到了天泰十六年,后来被李定宸取名李岚的陈国公主已经年满三岁,也该开始启蒙教育了。 越罗并没有因为李定宸在外打仗而忽视这件事。 或者说正因为李定宸在外打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才是她要做成这件事情的好时机。所以二月里,她就从宫中下旨,为公主择选良师。 公主的教育,当然不能像民间女子那样只学习针织女工、琴棋书画,所以即便皇后要求从翰林院挑选良师的做法有点出格,但考虑到陛下对陈国公主优容有加,看得比儿子还要重,内阁和翰林院最终都没有反对这项决议。 只是对于皇后还要让公主学习杂科这件事颇有微词。 但上了两封奏折,被批驳之后,也不欲与妇人争执,便索性直接把折子往李定宸那里送。 皇后对此很淡定。 告状嘛,又不是只有他们会。所以跟奏折一起送过去的,还有皇后的家书。 而面对皇帝,皇后可以用的手段,可要比朝臣们多出不知多少去。 她先在信里动之以情,极写两个孩子尤其是年年有多思念父皇。 当然,虽然她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法,但年年很想念父亲却也是实情。毕竟李定宸一向最为宠爱纵容她,他不在,越罗看得紧,年年的日子可没有之前好过。 孩子虽然小,但已经知道谁更能保护自己,经常拉着越罗的手问“父皇呢?父皇怎么还不回来?” 尤其是夜里睡觉之前,撅着小嘴,看起来委屈得要哭了。 看得皇帝眼泪汪汪,简直恨不能立刻就赶回京城去,抱抱自己的亲女儿。这思念之情一起,对皇后后来提的种种建议,自是照单全收,无有不应。 然后再看到奏折,便不免认为他们大惊小怪。 不提公主想学什么都没问题,就说李定宸有心推广杂科杂学,那么皇室就要做出榜样。让皇子皇女去学习这方面的内容,正是个最好的方式。 他以前还担忧过以后冬生选不出合适的太子妃来,若是能从如今开始,让天下女子也学这些东西,将来自然不必再为这个发愁了。 于是皇帝提笔在奏折上批复,表示皇后一片舐犊之情,凡事都为孩子考虑,并无不妥。关于公主的教育问题,就全权交给她负责了。前方战事吃紧,这种小事以后就不要拿来打扰朕了。 而在李定宸表明态度之后,越罗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不单是要让公主学这些东西,还打算扩大范围。于是以公主需要伴读的名义,下旨命在京官员将年龄在三到五岁的孩子送进宫学习。 听起来很正常?如果她不是想让所有适龄的孩子全部进宫,而只是从其中挑选几个的话,的确是的。但在这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只要条件允许,大多数官员家中都是妻妾子女成群。在京数千官员之中,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家中有适龄女儿,那也有几十人了。 再没听说过皇子皇女选伴读,需要那么多人的。 而皇后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命人在后宫之中腾出一个宫殿。反正现在后宫空虚,虽然很多宫殿已经被挪作他用,但空置的地方却还是很多。非但可以容纳那么多人一起授课,就是留她们在宫中住下也没问题。 家中有这个年岁小女儿的官员们不由忧心忡忡。 本来给公主伴读不是坏事,天家贵女,又如此得皇帝宠爱,就算只跟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好处也是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更想写奏折去告状了。 奈何皇帝一早下过令,这等“小事”不必打扰他,由皇后裁决即可,他们也只能含泪把自家女儿送进了宫。 年年是个性子有点独的小姑娘,毕竟在宫中的生活环境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但总是只有自己和哥哥两个小孩,其他都是大人,不免无趣。如今忽然来了那么多的小伙伴,她简直快要乐疯了。 就连原本因为看到冬生每天辛苦上课所生出的那一点抵抗心理,都彻底消散,非常积极主动自觉。 被比下去了的冬生委屈的看着自家亲娘。 越罗被他看得心虚,只好揉了揉他的头顶,安抚道,“你是皇子,将来会成为储君,再将来会成为皇帝,承担起这万里江山的重担。你学的是帝王之术、天子之道,不是普通人能学的。” 冬生虽然懵懂,但对自己的身份已经有了意识,闻言也只是点头。 越罗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过身为皇子,只在这宫里,有些东西永远学不到。等你再大些,我求你父皇放你出去,在外头历练一阵。” 冬生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 “自然是真的。”越罗道,“不过得等你把该学的东西都学了,让你父皇满意。” 虽然就像是在眼前画了一张大饼,实现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但冬生年纪小,考虑没那么周全,已经非常高兴了。就连那些枯燥乏味的课程,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 像是因为准备公主上学的事被勾起了兴致,越罗接着又召了两位阁臣前来商议,预备在京城开一家女医学堂,从民间招收女童学习医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如今女子看病殊为不易。就连达官显贵王公勋戚家的内眷,也只能请了太医,隔着帘子看。若是能让女子学会医术,以后开设女子医馆,则可惠及天下女子。 这是善政中的善政,然而两位阁臣却并未立刻应允。 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世间,很多东西是只许男子学而不需女子学的。 就像四书五经,经义时文是男子的专属,即使有许多官家千金同样精通,也不可能去参加科举考试一样,医术之类,许多也都是传男不传女。或许有些家庭风气开放,女子也天资聪颖,可以学到一星半点儿,但也只能以之自娱。一旦想在实际生活中运用,那就成了自甘下贱。 世俗风气如此,即使贵为皇后,想要改变也很难。 不过这毕竟是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事,而且医术也不像科举或者百工这般敏感,是为了治病救人,所以刘诚和李琦并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认为此事应当考虑得更周全。 越罗便立刻道,“既如此,此事就托付给两位先生,挑个可靠的人负责,拟好了章程送上来吧。” 这招甩锅是她跟李定宸学来的,非常好用。 两位阁老闻言对视一眼,只能苦着脸点头应下。皇后是女子,有些反对的意见,他们也就不好当着她的面说。但这差事一应下来,以后再要推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这也正是皇后的聪明之处。她没有碰那些敏感的政务,而是挑了这么一件模棱两可的事来办,冲着她的身份,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在借助公务往来的机会,从李定宸那里得到肯定之后,具体的章程很快就送到越罗这里来了。 太医院里本有医女,由她们起头,先招收一批女童教一段时间,暂时不对外声张。过程中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再调整也来得及。若是的确没有问题,再扩大规模便是。 虽然是试行,但越罗却还是很认真的做了准备。她拨了一座皇庄出来作为教习之地,这样,在学习之外还可以在周围的田地里种植一些草药,用以练习。而皇庄的牌子也被换成了听起来不明觉厉的“皇家女医学堂”。 在西北战事如火如荼的时候,这所学堂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建立了起来,开始授课。 做完了这两件事,越罗便安稳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对朝堂伸手的意思。最多就是在一场场战事的捷报送上来之后,跟朝臣们开了几次会议,商讨这一战的封赏该怎么定。 人太多,规模太大,国库虽然看起来还算丰盈,但也得计划着花。 …… 西北的将士们并不知道朝中正在为他们的赏格而起争执,皇帝御驾亲征,大秦士气如虹,再加上草原人并不一条心,所以在采用了分而化之的计策之后,大秦的胜利基础已经奠定,这最后一战便理所当然了。 大秦在黎明时分发起冲击,草原人毫无防备之下陷入混乱,被秦军死死压制,不得不寻找薄弱处突围,且战且走。 却不知,这正是大秦的打算。 于是他们从固原城下,一路溃逃,进入草原之中。而秦军紧追不舍,也随即跟着进了草原,追击数百里。直到草原人勉强收拢阵型,打出白旗,主动投降乃止。 不投降根本没有别的出路。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仗着骑兵的便利逃入草原深处,军队在草原上容易迷失,所以基本上不会追得太紧,很快就会撤退。这样他们便可得到喘息之机。 但是这一仗本来就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没饭吃了才打的。现在打了败仗,还消耗掉了族中仅存的粮食,很多部落的首领再三考虑之后,还是不得不对大秦的军队低下头颅。 投降、内附,他们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大秦的百姓。而大秦在遭遇灾荒的时候,朝廷和官府都会赈济,对他们来说反倒是一条活路。 反正过两年休养生息,恢复过来之后,他们完全可以骑着马再逃出去。 但李定宸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接受投降,却不准备让部落内附,而是十分“大方”的将他们放回了草原上。 想要粮食也可以,拿战马来换。 固原城里那上百万斤的粮食,本来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第126章 班师回朝 天泰十六年四月,皇帝率军大破草原异族,解固原之围,追击五百里。 草原人虽然已经举旗投降,但善后的事宜却还有很多。战败的俘虏该怎么安置,圈回来的地要怎么治理,跟草原人如何谈判,以及出征大军的封赏等等……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需要李定宸亲自处理了,只需任命相应官员便是。 随军出征的官员们对此都很感兴趣。他们是文臣,跟在李定宸身边,也不过一个参赞军务政务的名头,虽然也能沾光,但到底跟武将不一样。仗打完了,剩下的才是他们的差事。 而除了封赏须得等朝廷那边议定,剩下的事,都得跟草原人周旋谈判才能最终定下来。 而打了胜仗,谈判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难度。差事好做,功劳却不小,自然是人人趋之若鹜。 但李定宸最后推出来处理此事的人,却有些出乎众人的预料。 前首相王霄的弟子,颜弘。 就连颜弘自己也没想到会被委以重任。他自然知道陛下励精图治,朝中机遇很多,但自己的身份敏感,就算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会被重用。再说,离京多年,颜弘也觉得自己有些脱离时政,所以回朝后被安置在冷门的礼部也没有任何怨言,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接触和熟悉朝堂。 却没想到,皇帝竟然那么快就起用了他。 这样的知遇之恩,让颜弘陡然生出几分不负使命的责任感。 他本来就饱读诗书,对历朝历代的典故信手拈来,加上这一年多的了解,对李定宸的想法也多少算是心里有数。因此虽然议论者众,但颜弘却没有半点推辞,接下了这份担子。 草原人桀骜不驯,虽然认了输,但却不代表大秦的条件他们都能照单全收。两方第一次坐下来谈判,他们就表现得十分傲慢,甚至故意不说中原官话,只说番语。 而颜弘竟是每句话都能接得上,引经据典,将蛮横的部落首领说得心服口服。 也是直到此刻,所有人才知道,从京城出来这一路上,颜弘竟也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跟向导学习草原人的语言。几个月下来,竟是颇有心得,至少日常对话没有问题。 而颜弘在谈判桌上的表现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分明是冠巾儒士,与人争辩起来却是半点都不落下风,商量出来的每一个条款也都有利于大秦,让人不服不行。 最关键的是速度快。 本来这种事情,不要说三五个月,就是拖个一年半载也是等闲。 但颜弘知道皇帝估计急着回京,所以半点没有拖沓。 ——李定宸虽然不需要亲自处理这些事,但谈判过程中,大军却还是不能撤走,须得驻扎在草原上形成威慑,好叫草原部族知道厉害,免得他们反复。 而他虽然没有催促过谈判进度,却是一天三次派人来看进展如何,颜弘如何不知道他这是不想多等? 于是拼着自己日夜苦熬,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事务,他一条一条理清楚,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竟是都商谈得差不多了。 战俘大秦留着无用,叫各个部落自己拿牛羊马匹来换。已经被秦军占领的土地,自然都归于大秦,丈量之后重新设立新的边境线,同样留出一段缓冲带。至于粮食交易的价格,以后的边贸互市等等,也在颜弘的考虑之中。 等商议完毕,厚厚一摞条款书送到李定宸案前,他忍不住将之展示给首相杜卓华看,两人赞叹了一回年轻人的冲劲,又不免怀念了一番王霄。李定宸便也顺势下旨,恢复了王霄身上虚衔,叫他在老家荣养,又赏赐了不少财物。 距离王霄去职至今三年时间,他从未对朝堂施加过影响,李定宸自然也不会让他一直以一介白身住在乡间。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罢了,如今颜弘出了政绩,自然是顺势而为。 而这种赏赐,显然比给颜弘加官进爵更让他高兴,面圣时一再表示要为陛下、为朝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李定宸没要他肝脑涂地,只是把人留在了西北,要他将条款上的那些内容一一落实。等事情做完之后再回京。而他自己,则也是时候班师回朝了。 御驾亲征的梦想完成,虽然没有亲自领军上战场,李定宸也算是过了个瘾。中途还看到了不少北地的风土民情,也算是让他对自己治理之下的这片土地又有了更多的了解。 等兴奋之情散去,作为皇帝的责任尽了,新鲜感也消耗得差不多时,李定宸便开始想家了。 尤其是在有了新的想法,迫切的想要跟皇后分享,转过头却发现身旁根本没人时,这种落差最大。就算是再好看的风景,再令人兴奋的功绩,少了与之分享的那个人,似乎也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所以仗一打完,李定宸就已经着人安排回京的事。 他还嫌弃大军走得慢——毕竟步兵的行军速度和骑兵截然不同——索性把这些人给留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领着刚刚组成没多久的轻骑兵先走。 这个计划遭到了朝臣们的反对。 因为只带骑兵,就意味着銮舆也要留在后面,而文官们所乘车马,必然也是如此。 皇帝自己身体强健,弓马娴熟,跟骑兵一起赶路不觉得有什么。很多朝臣却是养尊处优,虽然也不是不会骑马,但要像是行军一样赶路,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叫皇帝把他们给留在后面,那成什么样子了?估计等回了京城,皇帝固然会被御史弹劾一个“轻浮、不成体统”,他们自己却恐怕连头顶上的乌纱都保不住了。 但是皇帝会怕吗?反正从他登基开始,专门写来骂他的奏折几乎每天都有,而且其中出现得最频繁的罪名就是轻浮任性。不痛不痒,李定宸早就已经习惯。所以面对朝臣们的劝谏,他的态度也很坚决。 要么你们自己跟上来,要么朕自己先走。 大臣们能怎么办?当然是咬牙也要跟上啊!只有他们迁就皇帝,岂有让陛下迁就他们的? 不过像杜先生这等上了年纪的老臣,李定宸也不强求他们跟上,索性都安了个可有可无的差事,叫他们留在固原,晚一步动身。 于是,在这样的安排下,算算时间,李定宸发现,自己完全可以赶在端阳节之前回到京城。 他还特意给越罗写了一封信,叫她等着自己回去一起过节。 消息传回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虽说大军并没有跟着回来,但帝王凯旋、銮舆回宫,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虽然真到那个时候,为了保证安全,京城内的道路估计会戒严清场,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不影响所有人的热情。 而且京城百姓对皇室的畏惧没有那么深,又在这城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就算军队封路戒严,他们也总能找到围观的办法。 这可是大秦几十年没有过的盛况,如今能够亲自目睹见证,足够接下来几十年里吹嘘的了。 皇帝回京,皇后与朝臣们自然也要出城迎接。所以提前一日,就有消息送回来,预测銮舆返京的时辰,好让这边做好迎候的准备,以免仓促之间会出差错。 虽然越罗也想阖家去迎接李定宸,但江太后不愿抛头露面,而两个孩子又还小,索性就只安排他们在宫门口迎候,她自己则是必定要出城去迎接的。 到五月初三这一日,一大早越罗就起了身,沐浴更衣,按品大妆,然后乘坐皇后凤辇,率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为了避免失仪,又不能进食水,一行人从清晨等到中午,从精神抖擞等到无精打采,却还是没等到人。 越罗体谅众人,索性让他们到长亭中等候,等前面来了消息再出来列队迎接不迟。她自己则留在了车上,毕竟这皇室所用的车辇功用齐全、空间宽敞,也就不用去亭子里跟其他人抢地盘了,反而叫他们不自在。 直到将近未时,才见探马一骑绝尘,赶来禀报御驾已在十里之外。 众臣连忙整理仪容,从长亭之中走出,在路旁列队。 然而探马赶来毕竟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不过片刻之后,远方已经可以看到骑兵飞驰时一路带起的烟尘。幸而大臣们平日里上朝都已经习惯了站班,堪堪列好队形,马队已经疾驰而来。 越罗站在车辕上,正由内侍扶着下车,但听得马蹄声阵阵,抬起头来,便见李定宸一骑当先,已经赶了过来。离得近了,便可看出他的形象比起几个月之前,又有了不小的变化。 虽是在军中也有人伺候,但外间不比宫中,许多地方只能将就。且回来的一路上光顾着赶路,也没怎么打理,他的胡茬已经冒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明朗落拓之气,看得越罗一颗心扑通直跳。 而他似乎也没有停下马的意思,反倒甩了一记鞭子,打马飞驰,而后在掠过越罗身边时,一伸手,将她给捞了过去。 越罗但觉眼前日光一暗,天旋地转,人已经换了个地方,在马背上颠簸驰行,险些惊叫出声。 李定宸一手提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腰肢,等两人纵马掠过了朝臣们的队列,他才胸膛鼓荡,在她耳畔开怀畅笑,“阿罗,朕到底抢了你一回,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虽然后面还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但在这里停止刚刚好。 当然,还会写几章番外交代一下一些乱七八糟的。 第127章 番外一 太平盛世 余敏程觉得自己命有点苦。 朝廷打安南的时候,他在西北。朝廷打扶桑的时候,他在江南。朝廷在北边全线开战的时候,他又跑到了西南。 从采风使的角度来说没毛病,因为他的目标就是要跑遍整个大秦。但是点儿背到他这种程度,什么大事不是提前错过了就是去晚了没赶上,也是苦逼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过也许是因为次数太多,到后来他也就慢慢习惯了。 转念想想,就算他还在京城又如何?皇帝不想起用他,就是天天戳在皇城里,也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先把自己手里的差事办好,让皇帝始终能够记得他。 尤其是在听说颜弘得到重用之后,余敏程对自己将来的道路再无疑虑。皇帝的心胸也许没有山海般宽广,却也不是气量狭窄之人,王相离朝这件事,说到底是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遭了秧。只要自己真有才能,难道陛下还能一辈子丢开不用? 这么一想,便也安稳下来了。 虽然皇帝要求他走遍全天下,记录山川地理、风土民情,但余敏程自己心里也有计较:真要是沿着大秦的土地一寸不落的走过去,那他就算把一辈子都耗上,也不见得够用。所以只能挑紧要之处。 什么是紧要之处?或是南来北往,商埠繁华;或是地势险峻,兵家必争;或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这些地方都是朝廷所重之地,自然也是他首要的观察目标。 而在既定目标之中,位于中原要冲之地的那些,早就被古往今来无数人记录过,有着反丰富而翔实的记载和数据,不需要他锦上添花。所以余敏程将自己的目标定在了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几个地方。 余敏程出身不低,少年时代就崭露头角,成为京中有名的神童,并没有出外游学的经历。不到二十即高中进士,入朝后在翰林院读了三年的书,第一人官便进了御史台,也不曾外放过。 所以这一路走来,虽说是在办差,但他自己也颇有所得。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天地万物,便尽在其中。 许多从前只是纸上谈兵的内容,结合现实之后,又会生出新的东西来。他将自己的这些想法也都一一记下,一边走一边记录,整理成奏折的形式递送回朝廷,表示自己并没有懈怠,一直在忙着呢。 一开始还盼着皇帝传召自己回京的圣旨,到后来反倒渐渐洒脱了,只是这种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 而根据他收到的消息来看,皇帝虽然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复,但他的奏折应该是看过的。其中一封讲东南渔业的,甚至还被皇帝拿出来示诸廷臣,认为颇有见地。 但余敏程恐怕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最终让自己还京的,不是那些山川水文地貌的记录,而是一篇散文。 这篇文章写的是他在西南时,听说某地夜间频频出现鬼火,十分吓人,然后亲自前去考证了一番。证明应该是当地土壤之中含有某种易燃的物质,因此才会有此等奇景。 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又解决了一个封建迷信的问题,这篇短小精干的文章他本来是送给朋友品评,结果在京城的传播度竟是不低,成了脍炙人口的绝妙好文。 然后这名声传进了宫里。 之后不久,农事部派驻西南的官员带着技术人员和经验丰富的老农赶来,开始在那鬼火烧过的地面上试种粮食。而原因是皇后看了他的文章之后,认为他对鬼火出现的地面的描写很符合“土地肥沃”的特征。 余敏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据他所知,农事部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试验田”,主要是为了测试不同的种子在不同土地上的生长情况,以便培育出更好的粮种。现在再增加一个,也很寻常。 然而这一年年底,这片无心插柳的土地获得了大丰收。而后根据农事部的研究,这里的土壤之中的确含有一种物质,它能够使粮食增产! 工部随之派人前往,探测并开采出了这种被命名为“磷”的矿物。 虽然如何用它制造出能够增加土壤肥力的肥料,令全天下的粮食都增加产量,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但是作为发现者,余敏程的功劳却是毋庸置疑。 他被召回京城,官职连升三品,跨过了五品这个坎,迈进了朝廷的核心。 但是随着各项研究的展开,却越来越发现,最初对磷矿的各种功用,估计得还不是很准确。越来越多的用法被发现,而余敏程的名字,也自然被所有人记住。他的那篇文章,更是遍传天下,就连不读书的百姓,也能随口说出一两句。 荣耀来得如此快,而且如此轻易,又是在自己从未想过的领域,余敏程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于是,在回到京城的第二年,他又上了一本奏折给皇帝,表示自己在外面懒散惯了,就算回到京城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还是希望能继续出去,把作为采风使的工作完成。 皇帝沉吟良久,最终批了“准奏”二字,又叮嘱他到了其他地方,也要细心观察不同之处,争取发现更多利国利民的东西。 余敏程:“……” 又过了几年,成熟的磷肥被制作出来。只需要将一点点肥料化入水中,浇在农作物周围,便可以大大增强土壤肥力,令作物丰产。 在这种肥料可以稳定批量生产之后,整个大秦的粮食产量便又上了一个新台阶。风调雨顺之年,土壤肥沃的良田甚至可以达到产量翻番的程度。 然后李定宸惊讶的发现,大秦的粮食快吃不完了。 即使还要供给整个北方草原民族,也完全足够。毕竟除了本地所产之外,安南等地每年同样能够出产无数粮食。 李定宸可不是刚富起来的土财主,坐在自家粮仓里,睡着都能笑醒,却不知道这些粮食该怎么用法。有了足够多的出产,朝廷就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酿酒业兴起,除粮食之外的其他种植业同样也开始兴盛,丝绸、茶叶、桑麻、瓜果蔬菜……一片土地能养活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一部分人离开土地,去学手艺或是经商,市面上的商品越来越丰富,百姓们的生活需求自然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农家有了多余的粮食,养殖业也开始兴盛。在院子里喂养些鸡鸭鹅之类,不但可以增加收入,也可改善生活。更有人专门以此为生,扩大规模,做成远近闻名的大户。 这些变化,都一一看在余敏程的眼中。 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但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心中还是不免激荡起几分情绪。 这天余敏程途径一座小镇,停下来在路边的茶棚里喝茶,却见这主人家只有一个待客的老妇人和一个看火的小丫头,不由心生恻隐,出声询问。却得知这户人家的男人都去参了军,结果留在西北没能回来,只留下家中老少三个女子支撑门户。媳妇年轻守不住,再嫁了,便只有老妇人带着孙女过活。就在路边支起摊子,摆个茶棚营生。 这么一说,听起来日子凄惨得很。但等余敏程细细问完,却发现自己那一点同情心却是全无必要。 家中虽然没有男子,但官府给了抚恤,又优免了所有徭役赋税,周围的邻居也肯多照顾。这茶摊摆出来,一日也有几十个铜钱的进项,足够两人过活。 看这老妇人的言谈举止,虽然目不识丁,却自有一套礼节。面上不见风霜愁苦之色,言笑晏晏,十分健谈。再细看两人衣着,虽然颜色不那么鲜亮还洗得发白,却也是干干净净,也不见补丁。 再听老妇人言谈,不但日子过得下去,就连孙女儿的嫁妆她都攒了不少,就等着寻摸个好人家了。 因为两人说得上话,她老人家还送了一盘子红薯干,让余敏程嚼着打发时间。他不肯收,便佯作发怒,嗔笑间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美丽。 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能支撑着百姓们从中自愈,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所谓太平盛世,大抵便是这般了吧?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少年时读过的诗歌里所写的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何其有幸,生于这样一个年代,亲眼看着它从无到有缔造而成。更幸运的是,在这其中竟也有自己的一分力气。 余敏程在闲谈中喝了一壶茶,顿觉疲惫尽消。发付了茶钱,将最后一块红薯干塞进嘴里,那甘甜的滋味似乎要从口中一直流到心底去。 他辞别老妇人,翻身上马,开始了自己下一段征程。 第128章 番外二 传承法度 完成了从小到大的心愿之后,李定宸并没有闲下来。 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他一日还坐在皇位上,就一日不可能得闲。甚至打了胜仗这样的大喜事,他最大的放纵,也就是那天与越罗同骑,穿过整个京城回宫了。 这件事令朝臣们颇有微词,奇异的是在民间却并未引起任何反感。茶楼酒肆里的百姓们偶尔说起来,也都是羡慕的语气,对于帝后感情和睦这件事喜闻乐见。 三宫六院固然令人神往,但恩爱不疑反而更容易成为民间榜样。 据说如今年轻男女们求姻缘,已经不拜诸天神佛,专拜当今帝后了。其间倒也成全了几对恩爱眷侣,却是后话不提。 回宫之后,李定宸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天,弥补这段时间不在他们身边的遗憾。 年年是个人来疯,见到了父皇,对宫中那一群小伙伴就有些爱答不理,也不怎么想去上课了。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师们秉承皇后娘娘的要求,教习时要求十分严格,过了开始的新鲜,公主殿下就不打耐烦了。 所以玩得累了,窝在自家父皇怀里休息时,她便奶声奶气的道,“父皇,年年不想上学堂了。” 可惜的是大靠山李定宸这一回并没有放纵她。他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安慰道,“可是别人都去上学堂,只年年不去,别人会笑话你的。等你长大了,什么都不懂可不成。” 年年呆住,然后一推李定宸,从他怀里跳了下去,蹬蹬蹬跑走了。 李定宸虽然下狠心拒绝了亲女儿的要求,但心里也琢磨着回头要召几位先生来见,问问教学进度,叫他们不可逼得太紧。虽然这些事皇后必然也会交代,但他到底还不放心。 等他思量完了,一转头,就看到冬生拉着年年的手在说悄悄话,竖起耳朵来一听,他说的却是,“这种事求父皇没有用的,要去求母后才行。” 李定宸:“……” 虽然这好像就是实话,但听在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中听呢? 夜里,被质疑了权威的皇帝在床笫间狠狠振了一次夫纲,才好笑的将这番话编排给越罗听,“你说他小小的人儿,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心思?” “陛下如冬生这么大时,心思难道就少了?”越罗不信的问。 李定宸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之中。在冬生这个年纪,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好日子。随着年纪长大,开始懂事,周围的人都不敢再随意糊弄他,上面的事情有父皇顶着,一日里最大的愁烦也不过是今日的功课太难,晚膳的菜品自己不喜欢。 那时的确是有很多天马行空的小心思的,可惜…… 这么一想,心下倒是对冬生生了几分怜惜。他摇头一笑,“也罢,他松快的日子,也就这么些时候了。” “陛下想好了?”越罗问。 李定宸点头,“如今正是时候。再说,立了太子,朝堂也会更稳定些,好教一些人浮着的心定下来。” 果然之后不久,在大肆封赏西北一战之中的有功文武官员之前,李定宸下旨,立皇长子李飒为太子。这件事从冬生出生就有人提,直到现在,才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虽说拖延到现在,根本原因是李定宸一番慈父心肠,但大多数人未必能够体会。 因此消息一出,朝堂上自是少不得一番议论。 如今冬生耳边已经能够听到一些别的声音了。虽然人都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但待在那个位置久了,免不得生出旁的心思。李定宸和越罗有意磨练冬生,便暂时没有插手。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成为太子这件事,冬生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但这欢喜只持续了小半天。 因为李定宸旋即下旨,言说东宫年纪渐长,也该开府读书,不但着人将空置了不知多少年的东宫给收拾出来让他搬进去住,又要从翰林院择选老成持重、才华过人、品行高洁的官员教导他。 听起来就非常不妙的样子。 李定宸不走寻常路,后宫也就没那么多规矩。开始是让越罗跟他一起住太平宫,后来索性两个孩子也养在这里,将整个后宫都给空置了。 冬生早已习惯如此,乍然听说要搬出去自己住一个宫殿,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来寻越罗求助,“母后,儿子为什么要搬出去?” 他小时候虎头虎脑,却越长越四平八稳,少见这样的时候,越罗揉了揉他的头顶,“你当了太子,是国之储副,天下人都看着,自然要有太子的样子,不可再跟着父皇和母后住。虽然我们也舍不得你,但这规矩不能不守。” 冬生喃喃道,“难怪父皇一直拖着不肯立太子……”早知道他也不要当这个太子了。 越罗弯了弯眼睛,心道还不算傻。不过,拖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极限了,这个立太子的时机又实在好,自是不容错过。 不过她还是安慰道,“别怕,那东宫还是仁德太子在世时住过,已经空置了近百年。虽然屡有修缮整理,但要弄到能住人的地步,还早着呢。不修个三两年,休想完事。” 反正这孩子还没教好,她也不放心让人搬出去,修整宫殿的事,慢慢来便是。 冬生便立刻又高兴起来了。 他今年六岁,两三年之后,已经过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年纪,就是在民间,这么大的男孩也不会跟爹娘一起住,心下自是没什么不平的。再说,两三年的事,对现在的他而言,还非常遥远。 搬迁的事可以拖着,但选老师的事,李定宸亲自过问,却是半点拖延都没有。不过一个月,冬生就从启蒙班转入小学班,不再念三百千,改学经史子集了。 除了换了一批老师,换了学习内容之外,跟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颗略微惴惴的心,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李定宸说到做到,立完太子之后,并没有像很多朝臣所设想的那样,开始肆无忌惮的大肆改革,而是给朝廷留出了一段平稳发展的时间。一场战争——虽然是大胜,对大楚而言也是沉重的负担,自然需要休养生息。 但他自己却没有闲着,除了处理政务外,每日还要翻看大量的书籍,做笔记,誊抄其中的内容。 好在有越罗跟殿中省的内侍帮衬,倒也不算为难人。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李定宸亲政之前那段时间,两人每天一起读书,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进。 越罗没有问过李定宸要做什么,但是从整理出来的这些资料里,却已经隐约的摸到了轮廓。 这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千百年来,儒家便成了治国之本。一整套的立国、治国方略,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然而历朝历代,关于儒家和百家的争论,却始终没有停歇过。 早期跟儒术一起并称的是道家黄老之术,也称无为之道,但魏晋以后渐渐证明此道不适合治国,又有法家脱颖而出,以半融入儒家的方式,成为了治国者的另一选择。 但这之间所存在的冲突,却也始终都是存在的。 法家讲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本身就是对儒家伦理纲常、君臣父子的一种冲击。 所以历朝历代都会修法典,可是实际运用之中,很多条款几乎等于废弃,大部分官员断案时的依据不是律法,而是伦理道德。翻开历代刑案记录,会发现有些判决实在是荒唐至极,却被奉为典范。 因为这个,古往今来的变法者,有好下场的没几个。 李定宸若真要修改法度,挡在他面前的阻碍恐怕会比之前所有经历过的更甚。不是某个人,不是某一种势力,而是这天下已经成型了的、深入人心的观念和道德。 也就难怪他什么都不说,一头扎进书里。想来这其间的难度,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越罗没有发现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便少不得要跟李定宸交流一番,确定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而李定宸听了她的担忧之后,便笑道,“阿罗放心,朕心里有数。” 如果真的要完全推行法家,那么的官吏和士绅阶层。李定宸早不是那个做事只凭着一腔冲动的人,自然知道这很有可能动摇大秦的根基,短时间内难以做到。 但他还是决定要做这件事,也是有缘故的。 “只是想在现行律法的基础上做一些修改,”他对越罗道,“世间之法,有特别之法,也有常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乃是迫不得已。然而一旦开了口,人人都冀望于此,原本的法度自然也就作废了。若上位者不修己身,朝令夕改,则容易让人不知所措。因而朕只是想建立长久可行的常法,传给子孙后代。” 所以他的打算,只是在现有的框架之中尽量的调整。这样一来,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越罗虽然不想给他泼冷水,但还是道,“想来历朝历代,编修典籍的时候,想的都是一个道理。只是再好的规矩,若无人执行,也就渐渐废弃了。” 这一点李定宸显然也想到了,他点头道,“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将这些法律推广开去,叫所有人都知晓。如今律法几乎废弃,无非是因为百姓都不知晓。若能使之深入人心,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般人人皆知,想来也就能长久流传了。” 虽然很难,虽然会有很多阻碍,但他们也还有很多的时间,不是吗? 第129章 番外三 分权之道 可能每个当皇帝的人,内心里都想要将这江山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李定宸亦未能免俗。 但他不仅是想想,还在琢磨着自己能做点儿什么,好让大秦的江山能够更好的传承下去。 重新立法,便是这种尝试之一。不过这是一条漫漫长路,短时间内看不出个结果来,倒是另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可以开始着手安排了。 纵观整个华夏历史,其实就是权力斗争的历史。早先,秦汉以前,皇帝忌惮的对象是诸侯和藩王。因为诸侯有兵有地有粮,完全可以自立,随时都能造反。为了收回这种权力,皇帝一边打压诸侯和藩王,一边提拔自己的亲信。结果就有了外戚之乱。 后来皇帝连藩王带外戚一起警惕,就开始扶持朝臣,却渐渐形成了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 再后来,为了压制世家,皇帝开始扶持寒门出身的臣子。武将手握兵权容易出事,天然就会成为皇帝压制的对象,于是由科举而出身的人渐渐聚拢在一起,形成了士族。他们个人的力量不大,但结合起来,却能成为能够左右皇权的存在。而其中代表,就是相权。 不是因为宰相个人能力如何,而是因为他身后站着整个文官集团。而打压了这一个宰相,朝臣们同样能够捧起另一个。 这是集一代又一代的统治者所有的智慧,逐渐推演出来的发展方向。在当前的情况下,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毕竟文官们都盯着相权,便是皇室发生了动荡,他们也更倾向于扶持傀儡皇帝而不是自己撸袖子上。 所以李定宸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平衡皇权与相权,尽量在这个框架上将之优化,保证这一套制度能够比较长久的流传下去。 只要这个制度不出问题,那么大秦的江山自然也就能安稳如初。 这是他这近十年亲政生涯得出的政治经验。如果朝堂上只有一个人的声音,由着御座上的天子或者内阁里的重臣是否足够贤明来决定一个国家的未来,那么只要稍微出点岔子,就很有可能会被颠覆。 他之所以想立法,也正是出于这种考量。当一个制度不是“谁势力大就听谁的”而是有了具体的行之有效的标准,出乱子的可能就小了。而分化相权,同样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似王霄那样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情况,于个人而言或许是无上荣耀,但其实并不是好事。 而李定宸想出来的办法非常简单粗暴。 他将原本满员四人,但常年只有三个人的内阁扩充到了九人满员,而且要求一定要足额,少了一个人就立刻由其他人递补上。 这个数量,是李定宸跟越罗反复商量之后决定的。既不会让他们简单粗暴的分成两派对打,也不会人多到声音太杂决定不了事情。所有政事交由内阁商议,投票决定。跟着大多数人走,未必每一步都是正确的,但胜在稳妥,不容易出问题。 反复衡量过,确定已经考虑周全之后,李定宸才将自己的打算对部阁重臣们和盘托出。而结果也果然像他和越罗设想的那样,虽然有人反对,但也有人赞成。 这就要说到一个小小的心机了。按照越罗的说法,内阁员额九人,对六部尚书和御史中丞来说是好事,意味着他们可以往前一步。权力上虽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地位名声和待遇都将不同,谁会不愿意呢? 内阁四人满员,常年只有三个人,意味着他们这七个人之中,至少有一半必须就此止步,一辈子都跨不仅内阁的门槛。 而现在,皇帝主动将本来窄小的门扉扩大成了九人并列的大门,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即便三位阁臣出于握紧手中权力的想法不会赞同,至少不会是一边倒的情况,还有可以商榷的余地。 所以这件事,没有先跟三位阁老通气,而是直接在开小会的时候通告了所有人,便为李定宸争取到了先机和主动权,让这个提议不至于中途夭折。 而接下来的事,就不需要他去做了,只需要推着几位想往前走的朝臣去争取即可,他本人则可以从这一团漩涡之中脱身出来,从容应对各种变化。 所以听着重臣们各自慷慨陈词,吵闹得不可开交,李定宸的心态却是十分平和的。 接连几天,开小会的主题都围绕这件事进行,而虽然每个人都尽量遮掩,但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去了。先是整个朝堂震动,借着京城都开始议论此事,然后又从西京城开始,向着整个大秦扩散。 不过除了深知内情的官员之外,老百姓们不会多想,也就是看个热闹,说不上支持和反对。 而绝大多数的官员,即使自己还没有走到那个高度,一辈子也未见得有机会入阁,但都是倾向于同意的。名额多了,机会也会更多,不是吗? 接连有不少大臣上书抒发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大部分都是支持,偶尔也有反对。 真正的争论,却还是发生在小会议上。 李定宸的说法是,国事繁重,需要更多人进入内阁分忧。而反对的理由也很明确,多养一个阁臣,就多出一份负担,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负担,因为他们的待遇相当好。 而内阁的官员增加了,是否下面书记和杂役之类也要相应增加?现在内阁处理政务的地方不够大,势必还要腾出另一处宫殿供他们办公之用,相应的也会多出许多杂事。 而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由普通百姓来承担的。既然以前四个人足够,那就不用再添人,否则就是变相的劳民伤财。 不过李定宸旋即又提出来,可以让各部主官兼任阁臣,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会劳民伤财了。 事实上现在朝廷运行,日常事务虽然由内阁三位阁老来负责,但是稍微大一点的事,就需要李定宸召集部阁重臣前来商议,实际上干的也是差不多的活儿,内阁扩员算是为他们正名。 有了阁臣的头衔,参预军国重事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这话一说,赞同的声音更大,反对者的声音逐渐被压下去,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为定局,杜卓华便将枪口掉转,指向了李定宸。 相权归根到底分薄的是皇权,李定宸的这种做法,在杜卓华看来就是损人不利己。 所以他很快提出了一些更加细节的问题,比如内阁阁臣如何推选,而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是否皇帝也无法反对,每一个问题都指向李定宸。若是他点头应下,以后他这个皇帝的权力便会大幅度的削减,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可能忍受这种情况。而如果他反对,之前造出来的势也就乱了。 但杜卓华不知道,这个问题,李定宸跟越罗曾经反复深入的探讨过。 中央集权已经被证明是有瑕疵的,一言决之听起来很爽,但对决策者的智慧和才干要求太高。而干强枝弱,主干若是除了问题,则可能会酿成大患。但如果权力太过分薄,就会导致尾大不掉,最终拖着整个王朝陪葬。 皇帝到底应该处于怎样的一个位置? 要有权力,但又不能太过集中,这是讨论的结果。 越罗也曾问过李定宸,难道就真舍得放开这样的权柄?但李定宸本来就不走寻常路,他最想做的、也是最有可能被朝臣反对的事——御驾亲征已经干完了,剩下的都可有可无。反倒是每天都扑在政事上少了许多私人时间,对于权力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看重。 虽然这么想有点儿对不住后世子孙,因为他们彻底失去了任性的资格。但反过来想,将更多的权力分薄出去,也就意味着就算皇帝不负责任,国家也能够如常运转。再出现任性的帝王,也不需要太过担忧。 而只要他能够放得开手,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也就不问自明了。 李定宸愿意将自己手中的权柄分出一部分,但现在的内阁人太少,若是直接交给他们,只能再培养出若干个王霄。所以扩大人数规模,算是个折中的办法。 有了这样的准备,杜卓华的那些质问自是迎刃而解。而意识到李定宸竟能下定这种决心之后,杜卓华不再说话,反对的声音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好事,但从整个文臣集团、士人阶层来看,却是天大的好事。 但凡能看清这一点,谁又会挡在这条路上? 真到这件事确定下来之后,李定宸反倒生出了几分惆怅。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冬生。他是第一个直接受到影响的人,将来他继承皇位,会发现自己跟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同。从大局来看是好事,但对其中每一个人而言,就只有冷暖自知了。 身为父亲,李定宸心中自是不免有几分感慨。 倒是越罗很想得开,“制度只是制度,到底会是什么情形,还是要由处于其中的人来决定。陛下要做的,是确保就算坐在皇位上的人平庸无能,江山也能存续。若是有才干的君主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会有处理这些问题的办法。这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个考验?” 就像当初的李定宸,若不能从王霄手中夺回权柄,他就是个傀儡皇帝。但反过来想,如果他的确没有才能,王霄的存在,反而未必是坏事。至少保证朝堂的平稳运转不受影响,便如宣宗一朝。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路,父母再是担忧,也只能放手让他们自己去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后续发展的番外就到这里,要做的事很多,只能算是个引子吧。 后面还有大概三个番外,内容会轻松一些。 第130章 番外四 出宫历练 作为东宫太子,李飒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大秦的皇位传承还算有序,基本上没出现过什么惨烈的夺嫡之争,更不要说父子相残这种事了。虽然李定宸毫无疑问更疼爱女儿,但对儿子的期许却也很高,一向只有鼓励他做得更好,没有打压的。所以身为皇太子,他也没什么忧患感,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要说有什么不喜欢的,那就是总要生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小时候还好,跟父皇母后一起住在太平宫里,因为皇后也在,朝臣们也不便刺探这里的消息,越罗的手段也足够,加之他年纪还小,并不被朝臣们关注。但自从他搬到东宫居住,大事小情,基本上一天之内就能传遍整个京城,可谓是备受瞩目。 更可恶的是,但凡他做出点可以看的成绩,父皇便会乐滋滋的拿出去跟阁臣们分享。 在这种环境里,他根本没什么机会放飞自我,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成为所有人设想中最出色的皇位继承人。 要说不甘心,或许是有一些的。但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习惯了这种生活,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情绪,自然也就彻底的被掩下去了。 父皇说过,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包括皇帝。 有舍有得,这才是人生。 所以李飒一直认为,他会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长大,在父皇的安排下逐渐接触政事,锻炼自己,等待着这副江山落在自己肩上那一天。 但在他十五岁生辰这一日,李飒收到了一个惊喜。 母后拿出了一张新的身份文书,一份盘缠和一包行李,告诉他,这就是今年的生辰礼物。他可以用这个新的身份,隐姓埋名出宫生活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李飒下意识的问。 “那要看你自己了。”越罗语重心长地道,“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作为大秦江山的继承人,出去看看这个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想想将来接过这份担子之后要怎么做。” 最初的震惊过去,李飒心底渐渐漫上来的,是满满的跃跃欲试。他抓紧手里的包裹,对越罗道,“母后放心,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正因为当了十年的太子,他才更明白让自己出宫这件事有多不容易。 他不光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还被所有朝臣殷切期待着,突然消失那么长一段时间,该怎么交代,想想都令人头疼。母后能够为他争取来这个机会,必定十分不易。 果然李定宸在一旁道,“这是你母后再三为你求来的,你万不可辜负了她这一番心意。” “这是我应允过他的。”越罗笑道,“虽然那时候年纪小,做长辈的却也不能说话不算话。我虽不是君子,也必一诺千金。” 帝后二人说到这里,双手交握,相视一笑,很显然又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李飒恍惚记起来,很多年前,父皇御驾亲征的时候,母后的确许诺过他,说将来会为他争取,让他能够出宫自在一段时间。将近十年时间过去,李飒本人已经将这段往事给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母后还一直记在心上。 而且真给她办成了! 他小心的拿起桌上放着的身份文书,细细的看了一遍。 文书上他的名字叫李冬生,是个秀才。考取秀才之后,因为自觉不足,所以出门游学,求教各地的名师大儒。有这个身份文书,基本上大秦境内,不管什么地方都能去得。 再拿起盘缠看了看,几十两银子,于宫廷而言不算什么,但在民间,也足够升斗小民过上几年。 至于行李,除了几件样式普通、布料也普通的衣袍之外,就是一套书。 《大秦周游记》,作者余敏程。这套书是当年俞大人作为采风使周游大秦时所写的文章集结而成。基本上囊括了大秦大部分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乃是整个大秦所有学堂必备书目。李飒跟着太傅们念书时也是学过的,其中有好几篇甚至能背下来。 当初读这套书的时候,他就曾经畅想过自己也跟着书里的路线走一遭,所以此刻看到这套书,李飒不由微微一笑,对前路更生出了无线期待。 虽然他的时间没有那么充裕,未必能走那么远,但是挑着感兴趣的地方转一圈还是可以做到的。 万事俱备,然而在李飒出门之前,遇到了一件千古难题。 ——妹妹拦门。 “我听下头的人说,大哥你要出宫!”年年大马金刀站在门口,双臂一张,就将他的道路堵死,“带上我!” 她显然做了准备,连衣服都已经换好,一副“只要他点头立刻就能出发”的模样。 若真的只是出宫去玩儿,李飒自然不会拒绝带上妹妹。年年虽然骄纵,但作为公主的教养是不缺的。胆大心细,也绝少惹麻烦。而且有她跟着,父皇那里无论如何都交代得过去。 然而他这一去,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回来的,带着妹妹根本无处安置。他是男子也就罢了,吃苦耐劳都是历练,年年一个金枝玉叶的姑娘,怎能在外面这般奔波? 更重要的是,若是发现他把妹妹也带着,李飒怀疑父皇会立刻派军队把自己给捉回来。 “这一回我是去给父皇办差的。”他试图讲道理。 年年无辜的睁大眼睛,“以前办差的时候我不也跟着吗?我又不会坏你的事,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呢!你要是不带我,我这就去找父皇,告诉他你床头的暗格里藏着好东西!” 床头柜的暗格里,放的都是些不适合他这个身份玩的东西,这也罢了,最多被父皇骂几句。但两本前朝宫廷精品避火图,若是让母后知道,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好好好带上你!”他无可奈何的点了头。反正出了宫,也有的是机会把人甩脱。 于是当李飒交代自己要去办差,让她自己逛一会儿,回头在茶楼汇合时,年年丝毫没有怀疑。这几年来两人一直如此合作,从没有出过岔子。 然后她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没等来自家哥哥,倒是等到了一封书信,说是有事耽搁,今日未必能回去,让她先走。 成功被忽悠过去的公主殿下,直到第三日还没有看到自家哥哥的踪影,才终于被告知此事。 没有提前说,是因为她一旦知道了,必然吵着一起去。但现在成功瞒过去了,也没好多少。就连李定宸最近也有点儿不敢见自家闺女,索性找出五六七八个理由挡着,准备等她冷静下来再去安抚。 第一天,公主殿下大闹太平宫。 第二天,公主殿下绝食。 第三天,公主殿下偷溜出宫,拒不回来,表示要离家出走。 宫里制得住这位公主殿下的只有皇后。但这件事越罗却分明是放手不管的意思,因为她并不反对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倒是李定宸舍不得女儿出门吃苦,所以极力反对。 于是眼下这件事,李定宸只得自己设法解决。 他倒是想了很多办法,可惜多年父女,他了解年年,年年更了解他,死活不肯松口,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很快李定宸就招架不住,举手投降了。 于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十分简单粗暴,皇帝陛下一封书信将自家儿子给召了回来,然后不由分说把人塞给了他,要他带着妹妹玩儿。 与其让公主一个人出宫历练,倒不如跟着兄长,还更能让人放心。 徒留皇太子殿下一脸懵逼。 在李飒的设想之中,身为太子白龙鱼服周游天下,乃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现在带着个妹妹,看看前面装饰华丽的马车,再看看后面紧随而行的护卫,那种神圣感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了。 微服私访?不存在的。 这哪里是出宫历练?分明是带着妹妹出门游玩吧? 今天的皇太子也在惆怅的叹气。 幸好根据他的了解,天下女子能如自家妹子这般彪悍的毕竟少有,否则皇太子殿下就要对大婚成亲这件事生出心理阴影了。事实上现在他也没多憧憬,有了年年这样的珠玉在侧,皇太子对太子妃的要求也很低:别的都好,第一要紧的就是温柔贤淑。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自家兄长择偶观念的年年坐在马车里翻阅《大秦周游记》,盘算着该先去什么地方。 马车辚辚,驶出了京城地界,向着未知的远方,与未知的故事。 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第131章 番外五 选秀考试 在李冬生同学的计划之中,出宫之后,要先去看塞北的雪,再去爬西南的山,穿过瘴疠遍布的森林,前往安南领略异域风情,然后从安南乘船返航,去感受江南的雨。 现在,多了一个拖油瓶,他的行程就略过了中间的波澜起伏,直奔最后一程——江南。 好在年年本身只是想出来玩儿,到了江南之后乐不思蜀,冬生索性写信回宫,要求将妹妹留在这里,自己继续周游。这一回越罗亲自写信给年年,总算让她安分了。 于是兄妹俩在江南的烟雨之中分道扬镳,一个投奔塞北的雪,一个则沉迷于江南的各种小作坊。 这里跟京城那边不一样。京城是几家权贵领头,开设工厂,招收工人生产各种物品。而这边,却是每家每户生产出了东西,大户们带着钱转一圈,将东西收上来,投放市场,只做个中间人。 这样的经营模式,使得江南的民风和思想都十分开放,他们更乐于接受新的东西,甚至很多东西本来就是他们首先捣鼓出来的。 另外,最大的不同是,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大大提升。毕竟蚕桑才是江南各种产业之中的大头,而负责这些事的,多半都是女子。她们能赚钱养家,自然也就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受限于各种各样的束缚。 所以江南一带,女子学堂同样林立,只不过教授的东西与男子们所学的不太一样罢了。 虽然第一家女子学堂是在京城建立,但很显然,江南已经走到了前面。 年年要做的,就是观察这种不同,寻找其原因,然后设法推动大秦其他地方女子学堂的发展。这是越罗交给她的任务。公主的身份是个巨大的便利,由她来推动这些事,会容易得多。如果能够将之形成定制,以后大秦的格局就会不一样了。 而作为这件事的领导者,年年也就不需要像普通的公主那样庸碌一生。反正这种事情远算不得参政,也不会遭到朝臣们的警惕和戒备,又能够大大提升自己的声望,算是双赢。 越罗为她规划出这条路线,显然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所以虽然她今年才十二岁,年纪并不大,但越罗还是更希望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学一些宫中无法学习的东西。 冬生是太子,他的前面有无数人替他铺路,但年年要往前走,就只能靠自己。 虽然十二岁的女孩儿并不完全懂得这些大道理,但毕竟是在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长大,父母都在自己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所以年年也很用心。 她在江南待了一整年,又去别处转了几圈,回到京城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与从前不同了。那种骄纵的张扬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有目标的坚定。 公主殿下沉迷提高女子的身份地位不可自拔,太子更荒唐,自从离京之后,就像是挣脱了线的风筝,逃出了笼子的鸟儿,除了几个月来一封信之外,就连到底去了哪里,宫中的帝后也不甚清楚。 一转眼就过去了五年。 差不多转遍了大秦的冬生意犹未尽的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被自家父皇和母后抓回太平宫,交代了一个光荣而有艰巨的任务:二十岁了,该选妃了。 顺便捎带脚给已经十七岁的妹妹挑个驸马。 冬生没料到此事竟是一点缓冲都没有,一脸呆滞的接下这个任务,然后就犯起了愁。 他对成亲这件事没什么期待。虽然自家父皇和母后恩爱非常,一向同进同退,是个极好的榜样,但就因为这榜样太好,冬生很怀疑自己是否当真能够挑选到如此合契的太子妃。 要是相处得不好,倒不如没有。 可惜作为一国储君,这事根本没有他反驳的余地。相反,不是选好了人直接塞进他的东宫里,而是给他自己挑选的机会,已经是做爹娘的费了许多心争取来的。 ——这几年冬生不在京城,朝臣们自然不会不知道。只不过李定宸乾纲独断,就算他已经放了权,在这个由他一手打造的朝堂里,也没有人敢开口反驳。所以朝臣们迫切的希望太子能收收心,不要像陛下年轻时那样任性。 回到东宫,冬生便派人去将年年给请了过来,兄妹俩相对而坐,年年道,“哥哥特意派人请我过来,难道是希望我给你推荐一下京中出色的闺秀?” 说着甩出一张名单,“太子妃历来是在四京闺秀之中挑选,我看得上眼的都在上面了。” 冬生还真的扫了一眼,发现上面还真列了好几个名字。不过太子选妃也有既定的流程,不可能直接把这几个姑娘弄到京城来当面挑选。所以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别得意,你的驸马也该选了。我要是选了不合意的太子妃,无非是搁在那里不理会罢了,你呢?” 虽然公主有公主府,理论上她也可以把驸马撇开不理会,但那样一来,舆论恐怕就会相当精彩了。 “那你的意思是?” “一起想个法子,筛选出一批不那么讨厌的人,再从中选一个,想来就是讨厌也有限。”冬生道。 “那从前的采选流程就不能用了。”年年眼珠一转,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怕父皇母后和朝臣们都不肯应。” “你只管说,怎么让他们答应是我的事。” “给参选的人出一份卷子,叫他们去答。如何?题目咱们来出,选出来的人,多少也该是志同道合的。再按照原来的标准剔除不合条件的,想来也就不剩几个人了。”年年道。 说是“不剩几个人了”,但冬生听她的语气,分明是希望一个留下的都没有。那样就可以此为理由,拒绝成亲了。 的确是个好主意。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相视一笑,各自回去准备。 必须要出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地下独一份的考题,保证所有人都答不出来! 新鲜出炉的两份卷子被摆上御案,李定宸和越罗看完之后,立刻猜到两个孩子分明是故意难为人,根本没有成婚的意思。 李定宸不由纠结起来。女儿才十七岁,在他看来根本不急着出嫁,所以这题没人能答出来才好。但是儿子早就该选妃了,拖了这几年,不能再让他拖下去。 他想了想,问越罗,“你觉得如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些题目虽然天马行空,但到底还是在框架之内的,倒也不好驳了他们。”毕竟是两个孩子出的题,虽然极尽刁难之事,但毕竟局限于他们自己本身的见识,“何况我也很好奇,大秦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亿兆百姓之中,究竟是否有能答上来的人?” 于是这份有些荒唐的提议,到底还是被通过了。 宫中透出要为太子和公主选看婚事的消息,可谓是朝野震动。——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够久了。 有李定宸和越罗的先例在前,如今宫中又不像以前那样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民间也并不像从前那样,一听见采选的风声,就匆忙给自家女儿定亲。选上的概率那么低,根本不需要担心。若真的侥天之幸选上了,那可就真是门楣生辉! 而尚主本来就是许多王公贵族子弟最好的出路,今上又只有这么一位掌珠,有多偏疼人人都看在眼里,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婚事。于是同样踊跃报名。 负责选太子妃的是礼部,负责选驸马的却是宗正寺,两边彼此不干预,由殿中省那边派人协助,不几日就将架子给搭起来了。 第一步是初选,就是按照当初越罗采选时那样,先看身形体态,是否有瑕疵、异味,疤痕等情况。 第二步就是做题。 当四京参选人员坐在大殿里,人手一张卷子开始考试时,许多人的内心都还是茫然的。 说好的采选呢? 不过这些年来新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谁不知道宫中上到帝后,下到太子和公主,人人都是此中好手?但凡是有心的人家,没有不跟风的。所以倒也不至于出现根本不明白卷子上写的是什么的情况。饶是如此,很多题目还是将他们都给难住了。 难怪复选直接在四京进行,而不是让人入京,这题万一答不上来,入京也只是白费一道功夫。 就像越罗设想的那样,大秦那么大,虽然只是在四京挑选,但闻风前来报名的人却不少。两人出的题目虽然苛刻,但也不是真的没人能答上来,最后男女各选出了几人,进入终选。 进入终选的女子会入宫住上两三个月,学习礼仪规矩,适应宫廷生活,最后从中择出最出色的一个。 而进入终选的男子,则要御前奏对,接受未来泰山大人的亲自考核。 在那之前,答卷被送回了京城。年年和冬生一人捧着一叠翻看,都有些不敢相信。 谁!让他们答全对的! 第132章 番外六 荣幸之至 二十岁加冠成人,又娶了妻子,接下来自然是立业了。 冬生这几年在外面并不是瞎逛,每到一个地方,也会记录下一些资料和自己的想法,回到京城之后,除了成婚之外的另一件事,就是将这些想法一一整理出来。 最后被送到李定宸和越罗面前的是厚厚一摞纸,几乎可以装订成一本书了。 虽然其间许多内容还略显稚嫩,但毫无疑问,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已经迅速的成长起来,开始以一个成年人、一个上位者、一个管理者的姿态来面对这一切。 固然是理论大过实际,但相信接下来有了实践,他很快就能够融入朝堂之中。 李定宸很高兴。 一高兴就叫殿中省那边将这本书印了出来,发给朝臣们看。 虽然从小到大,自己的课业但凡是父皇觉得出色的,都会示诸阁臣,但冬生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非常强烈的羞耻。 尤其是某天回到东宫,发现太子妃也正手捧这本书,看得入神时。 毕竟这本书他用了很多心思,但也不认为就好到没有任何问题了。父皇如此抬举他,是什么意思冬生心知肚明,但越是知道,也就越是谨言慎行。 借着这本书,在得到许多臣子的认可的同时,他也正式踏上了政治舞台,开始接触军国重事。 父子之间并没有就这件事有过太多沟通,但李定宸却不惮于对太子委以重任,但凡是他能够做到的事,都交给他去办。而冬生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坦然迎接这些历练。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在军政等各方面都有所建树,也彻底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可和钦佩,李定宸便也顺理成章将一部分不那么紧要的事分给他去主理。 自从内阁扩员之后,朝臣们对这位陛下肯放权的做法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既然是放给太子殿下,他本人的才能又足以服众,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反对。 至于李定宸本人,虽然他其实年纪并不大,但随着儿女年纪渐长本人也脱了少年时的许多习气,变得沉稳庄重,如同朝堂上的定海神针。便是他什么都不做,只待在那里,便能叫人安心。等闲琐事,反倒不会让他烦心。 但是这根定海神针很显然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安分。 冬生出生时李定宸才十八岁,到他三十岁这一年,李定宸四十八。这个年纪放在别的朝代,皇帝该已经垂垂老矣,偏偏大秦皇室有长寿的传统,这会儿正该是他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之时。 事实上他本人看上去也的确如此。 有了太子分忧,不必日日忧劳国事,李定宸自然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军事训练上。不但训练士兵们,他自己也跟着训,因此身体一向十分强健,等闲的小灾小病根本没有过。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身强体健的帝王,有一日忽然就躺在床上起不来,无法视事了。 一开始,太子也好,公主也好,朝臣们也好,都是满腔的担忧,生怕他真得了什么大病。毕竟他虽然不强势,但对现如今的朝堂而言,却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结果等看到人之后,他们便不免狐疑起来。 面色红润精神十足,怎么看都不像是“缠绵病榻”的模样吧? 但皇上坚持自己身体不舒服,皇后又在抹眼泪,太医也长篇大论的车轱辘着听不懂的话,最后斩钉截铁的得出结论:陛下病了,而且还病得很重。 一开始被担忧冲昏了头脑的众人渐渐醒悟过来,终于明白皇帝这病是病也得病,不病也得病。 于是各人都打点起精神,在李定宸床前表了一番中心,然后各回各的衙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就连太子妃孝心,想留下来侍疾,也被太子殿下给拖走了。 不是他不想尽孝,但父皇既然想装病,儿媳妇在跟前杵着就不合适了。万一看破了什么,岂不更尴尬? 一开始众人还不太明白李定宸折腾这么一遭是想做什么,但随着他之后将手中各种事务分派下来,他们也就渐渐有所领悟,皇帝这是要将权力过渡到太子手中。 有李定宸压着,这个过程非常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而等太子上手之后,他便主动提出,要修整京郊的行宫,搬到那边去休养身体。 虽然国库如今十分丰盈,但修整行宫的钱却是从内库出的。说是修整,但这里荒废多年,实际上几乎等于是重建,所以等到行宫修缮完毕时,已经是两年后。 李定宸在京城度过了五十周岁的天元节,而后便携着皇后搬到了京郊。 他摆出“休养身体”的理由,正大光明的不见朝臣,最大限度的降低了自己对朝堂的影响。朝政虽然也还关心,但却不再发表意见。每日里带着越罗游山玩水,好不畅快。 然而很快,西京城附近的景色都被他们看了个遍,李定宸本来就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于是皇帝陛下一道旨意将太子召了过来,然后理直气壮的提出要求,“朕欲修缮东京,南京和北京三地行宫,以备巡幸。” 直到此刻,已经过了“三十而立”好几年的太子殿下终于擦亮了眼睛,发现自家父皇之所以爽快的放权,不是因为对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多满意、多信任,纯粹是他不想再为朝事劳碌了! 他还要修缮宫殿!还要每年巡幸四京!到处游山玩水! 自己也在宫外住过几年的太子殿下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世上有这样当父皇、当皇帝的吗?事情都丢给孩子去忙,自己到处风流快活! 像是看出了他内心的腹诽,作为父亲的李定宸真诚提出建议,“庭波今年也十岁了,早些锻炼一番,等他能顶事了,你便也能如父皇这般逍遥自在。” 皇帝陛下语重心长的拍着儿子的肩膀,“朕年纪大了,思维僵化,也不想恋栈权位,国家大事就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听听,这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太子殿下一边吐槽,一边暗恨自己结婚晚,孩子才十岁,至少得再过十年,才能够顶起这些事务。 正在跟随老师们上课的皇太孙殿下打了好几个喷嚏,吓得身边所有人等都以为他是受了风寒,免不了请了太医过来,好一番折腾,还硬被灌下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汤。 然而太子殿下没有想到的是,所谓的修缮宫殿,只不过是个障眼法。 这一年的春天,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当朝帝后二人离开了京郊的行宫,只带着寥寥数人的护卫和仆从,买船南下,往江南去了。而直到船只起航,被压下的消息才终于送到他这里来。 太子殿下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忧伤和委屈。 他听说过父皇早年的辉煌战绩,到如今才发现,即便到了这个年纪,自家父皇也仍旧保持着他的那些真性情,非要时不时折腾出一点事儿来,让大家惊诧一下不可。 但这种心态,又何尝不令人羡慕呢? 这些年来李定宸闭门谢客,虽然大家都知道城郊还住着一位陛下,但也只是知道而已,朝臣们都已经习惯了太子理事。所以李定宸离京,说没有人发现,就真的没人发现,太子殿下只好自己憋到内伤。 而此刻,李定宸跟越罗并肩站在船上,欣赏着烟波浩渺,流水汤汤,不由道,“朕一直承诺要陪阿罗出来四处走走看看,如今才终于得了这个机会,总算不曾食言。” “已经很好了。”这个在越罗看来有些疯狂的计划,李定宸一开始是瞒着她的,直到最近才坦白。越罗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感动,以及跃跃欲试。 半生都在深宫之中度过,她也以为往后就是如此了。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但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年少时的种种经历,免不了会生出几分惆怅。 人生在世,有得便也有失。因为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也就割舍了失去的。但内心里,并非没有遗憾。 她没想到,李定宸一直想着要弥补这份遗憾,并且真的做到了。 他们的第一站是江南,但却并不是要去欣赏“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而是直接将船开到海边,观了一回真正的海潮。 自然造物的伟力,总是令人惊叹的。在这样壮观的自然风光面前,人便显得无比的渺小。 不论身份,不论年龄,不论一切外在的条件。 它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 李定宸在扑面而来的潮湿之气中握住了越罗的手,“即使身份再尊贵,也终归是一种限制。天底下咱们没见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趁着咱们都还不算老,能走得动,阿罗可愿陪朕看遍这大好江山?” 越罗转头朝他微微一笑,“蒙君不弃,荣幸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么么哒~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