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薄荷味热吻》 作者:容光 文案: 某位师姐冷心冷肺,一颗铁石心肠咋都捂不热。 程亦川偏不信邪。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总算找到她的命门,原来融掉她,只需一个吻。 遇见你的那一年,冰雪也是滚烫的。 他们爱你年少成名,风光无限, 却也恨你跌落低谷,巅峰难见。 独我伴你爬过高山与低谷,等待王者归来时的风雪漫天。 欢天喜地小甜文 . 滑雪竞技 . 甜掉牙齿 . 等等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竞技 甜文 主角:宋诗意,程亦川 ┃ 配角:容光作品 ┃ 其它:甜掉牙齿 第1章 第一个吻 第一章 “哎,前边儿的,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宋诗意蓦地笑起来,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一别好几个月,你们的容又回来了,带着鸡汤师姐和傻白甜师弟,向大家问好=v=! 老朋友们挥挥手,新朋友也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薄荷味热吻》能在这个夏天给你们送去一缕凉爽又热烈的风。 . 新坑福利还是按惯例,本章送三百只红包。 微博@容光十分小清新,有一个转发送大礼的活动。 每周抽一篇长评送特签书一本。 . 总而言之,很高兴回归写字生涯,很高兴你们还在。 挥挥手吧,我的姑娘们。 第2章 第二个吻 第二章 答应归队的当天晚上,宋诗意又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你日本的签证还能用吧?” “能用啊,怎么了?”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先跟我去日本看看青年锦标赛吧,机票吃住都给你报,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想招谁进国家队,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一句话,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青年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世锦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滑降。所谓滑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滑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滑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滑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青年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四十一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刚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田鹏肯定当场把他摁进雪地里清醒清醒。 这节骨眼,他着实开心,激动地松开手,待程亦川踏出了滑板,弯腰把它扛起来后,拉着程亦川就往人群这边走。 “走,走走走,今儿有贵客来看你,算你小子争气,没给我老田丢人!” 程亦川一手扛了两只板,一手摘下碍事的滑雪镜,随手把这堆东西塞进师兄怀里:“累死我了。”——看得出,这动作是做惯了的,姿态娴熟,毫无不适感。 杨东也是老实人,他递过来,当师兄的也就理所当然接住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师弟说他累死了,可不是? 孙健平可激动坏了,拽着宋诗意就往前走,还抬手冲几人打招呼。哪知道动作太急,一下子被人把插在肩兜里的签字笔给打掉了,只得仓促蹲下身去捡。可那笔在一片黑压压的脚底下被踢来踢去,他老也够不着。 就这么片刻功夫,田鹏已经带着徒弟走到他们面前了。 孙健平还在找笔呢,宋诗意看看教练的屁股,忍住笑,冲程亦川伸出手去,率先打了个招呼:“恭喜你,程亦川,滑得很漂亮,不出意外要拿第一了。” 她笑得很欢畅,因为惊喜,因为这难以言喻的巧合。 原以为见不到那个傻白甜了,谁知道他就是程亦川,这个听了一路的千里马,被孙健平看中、不出意外即将成为她师弟的年轻男生。 她双目蕴笑望着他,头一回见他摘下滑雪镜的模样。 少年肤色偏白,比她高出近一个头。那双唇还是一模一样的秀丽润泽,似是高山之中的灼灼桃花。尖而挺拔的鼻梁上,终于因为护目镜的消失而显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来。 单眼皮,眼尾有一点浅浅的弧度。 两道英挺的眉为他略显秀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男子气,左边的眉尾处有一颗很小很浅的痣。 喧哗热闹的人群为他的到来而沸腾起来,用各国语言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想也知道多是欢呼。 程亦川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挠挠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从去年来,他倒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小到省级赛事,大到国际青年赛事,凭着这张脸(?)和他过人的实力(……),现场也有不少女孩子被他吸粉。上次他在黑龙江比赛的时候,还有几个眼熟的姑娘跑过去为他举牌加油呢,据说是几个月前看了场有他参加的滑雪比赛后就惊为天人、不可自拔,后来就开始追他的比赛。 这位想必也是吧? 也就在这时候,孙健平总算是冒着被人群践踏身亡的危险,捡起了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这笔跟了他好多年了,当教练的,总得有一件像样的装逼利器——他直起腰来,呼哧呼哧喘着气。 下一秒,手里的笔被人抽走。 “借用一下啊,谢谢。”他的“千里马”程亦川小朋友,一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签字笔,然后拉住了宋诗意伸到半空的手,还特别主动地替她翻了个面,令她手心朝上。 噫,这姑娘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一点不细嫩…… 他一边感慨,一边唰唰几笔在人手心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边写还边腼腆又无可奈何地说:“大老远的追到日本来看比赛,这天气不冷吗?嗨,你们女孩子真是……” 在场除了观众还是一如既往为下一位选手加油打气外,其余几人都是蒙逼状态。 杨东是完全在状况外,扛着师弟的滑雪板,拿着师弟的滑雪杖,一头雾水。 孙健平则是匪夷所思地看看这匹“千里马”,又看看笑容逐渐扭曲的老徒弟,嘴角慢慢抖了起来。 田鹏的嘴张成了o字型,几秒钟后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拍上程亦川的脑门儿,暴喝一声:“干什么呢你!” 程亦川被猛地一敲,头晕眼花地直起腰来,也愣住了:“签,签名啊……” 那只被写上“程亦川”三字的手颤了颤,不紧不慢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挑挑眉,冲程亦川说:“谢谢你啊。” 程亦川下意识地咧嘴笑:“不客气——” 话音未落,被田鹏又一记暴击拍在脑门儿上,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田鹏拧着他的耳朵,指指宋诗意:“你小子够膨胀啊!第一次见面就要给世界亚军签名?” 世界亚军? 程亦川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黑眼珠里满是震惊。 “谁?她?”他指着宋诗意,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世,世界亚军?” 宋诗意真想仰天长叹,如今退役两年的她就要重头来过,还不知道有没有平均水平呢,世界亚军这四个字,当真是丢人现眼了。 她摆摆手,就差没捂住脸了,尴尬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边说边往人群后方走,“我去个洗手间。” 深藏功与名,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一边走,一边隐隐听见后方传来少年人的声音,“我哪知道她是世界亚军啊……” 咕哝里带着点不服输的意味,有点懊恼,又很快不可一世起来。 “世界亚军又怎么样?我可是要当冠军的人——嗷!” 又是一声惨叫,想必是田鹏的重击又到后脑勺了。 宋诗意原本还有点小小的失意,此刻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 谢谢老可爱们赶来支持=v=! 这次是个激萌膨胀的小师弟扮猪吃老虎的故事。 更新时间是每天早上八点,如无意外,基本日更四五千到完结。 . 这章也送三百只红包,谢谢大家的地雷和长评,无以为报,只能闭嘴努力,争取写个好故事。 爱你们=3=! 第3章 第三个吻 第三章 程亦川果不其然拿了第一。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黑漆漆的眼珠子愤怒地圆睁着。 这模样一点也没有威胁感,反倒叫人想起森林里受惊的小马驹。 宋诗意笑出了声,抬手又敲了敲他的脑门儿,这回轻了些。 “你,还,敲?”程亦川怒不可遏。 她斜眼飞快地瞥下他,淡淡地说:“田教练没告诉你吗?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宋诗意好整以暇欣赏片刻,心道年轻人,喜怒哀乐都是这样鲜活。 “等你进了国家队,咱们就是师出一门了。”她微微一笑,给予致命一击,“到时候我师出有名,别说敲你了,就是叫上队里的人把你摁在地上胖揍一顿,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程亦川的眼睛都瞪成铜铃了,仿佛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说,咱俩是第一天见面没错吧?我是把你怎么着了,你要这么针对我?” 宋诗意没说话,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对着他。 那手心里还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程亦川:“……………………” 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想说那咱俩就此别过,各吃各的,免得相对无言,饭都吃不下。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一句满怀期待而又小心翼翼的问询—— “喂,你没骗我吧?孙教练真打算把我招进国家队?” 宋诗意唇角一扬,抬头对上少年人的视线。 年纪比她小,个头倒是高不少,坐着也比她高出半个头来,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却又惴惴不安看着她,试图得到肯定的答复。 那语气里不自然地染上了几分急促,清朗的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天真与稚气。 她无端笑起来,指指面前已经空掉的面碗,“再请我吃碗面,吃了我就告诉你。” 程亦川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个女人吗?这么能吃……” 话虽如此,他还是飞快抬头,冲做面的师傅灿烂一笑,用英语流利地说:“劳驾,这里再来两碗面!”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师姐,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几年后—— 熊孩子变成了狼。 =v=今天也有一百只小红包,最后,大家还喜欢我们川川弟弟吗? 明天见! 第4章 第四个吻 第四章 运动员食量大,也长不胖。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作者有话要说:  . 川弟很快要进队了。 这次也想写一群可爱又特别的人,不够威严的教练,性格迥异的队友,热血义气的兄弟……希望每一个人都个性鲜明,希望故事足够饱满,不止爱情。 我且慢慢写,愿你们每天早晨听我慢慢唠叨个五分钟后,开心一整天。 . 明天见,依然100只小红包。 第5章 第五个吻 第五章 临行前,孙健平和那边的师徒三人道别。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提前更新啦。 川弟:怎么,这里的人都看不起傻白甜吗(╯‵□′)╯︵┻━┻ 师姐:除了傻和白,没看出哪儿甜。 多年后—— 狼化版川弟终于将师姐降服:现在够傻白甜了吗? 师姐:除了白和甜,没看出来哪儿傻…… 、 今天送三百只红包。 明天有激情四射戏份,八点见! 第6章 第六个吻 第六章 程亦川回宿舍时,房门虚掩着,魏光严还戴着耳机在睡大头觉,也没察觉到有人进屋。他把衣服换了,进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正穿衣服,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忽地话音一转,“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话?一副什么都看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就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 她,她怎么还记得当初的梗?程亦川脸涨得通红。 宋诗意可没管他脸不脸红,抬手指指远处的天际,眉眼微扬:“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她的声音干净利落,像这簌簌而落的雪。 程亦川下意识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长白山在雪中巍然挺立,那里是高山滑雪赛场,男子速降的绝佳雪道。 等他收回目光时,才发现宋诗意已经越过他往宿舍的方向去了。黑夜里只剩下她冒雪归去的背影,坚定里透着点单薄,细看之下,脚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冲口而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女人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却只是懒洋洋说了句:“不谢。” 程亦川没忍住,嘴角蓦地一弯,片刻后又绷起脸来,嘀咕一句:“哼,女人心,海底针……”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哼,师姐一定是暗恋我………… 今天两百只红包,前两百都有=v=! 大家热情多一点,多给川弟一点爱的鼓励,让他早日扑倒师姐:)! . 今天推荐朋友的古言《我家夫人超有钱》~ 第7章 第七个吻 第七章 来到国家队的第一天,没有训练,也没有朋友。 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后来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傅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捞了就是捞了……哎,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着空杯子,默然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晓春开始端盘子:“走,训练馆去,今儿下午要去雪场练专项呢。” 一周五天训练时间,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场,这是专项训练。百分之三十在训练馆,这是体能训练。还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课,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处,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荫道上的偶遇,那女人还眉开眼笑鼓励他,自己却…… 他说:“你们先走,我还想喝杯牛奶。” 陈晓春:“嘿,兄弟,不怕待会儿体能训练尿频尿急啊?” “我肾好。” “……………………” 陈晓春:“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谁的肾看起来不好吗?” 两人唠唠叨叨走远了,程亦川迟疑片刻,端起盘子走到不远处的桌前,坐下,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抬头,唇角一下子扬了起来:“哎,是你啊?” 他点头,觉得该说点什么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变成了极为尴尬的一句:“昨天晚上,谢谢你啊……” “小事情。谁到了新环境不得适应个一阵?”她笑得灿烂,戳了块西红柿往嘴里送。 程亦川觉得自己有点蠢,没话找话说,这会儿才后悔起来,其实刚才就不该过来的。 最后只能明知故问:“去年在日本的时候,我记得你才刚打算归队。怎么样,这都一年了,还顺利吗?” “挺好的啊。”他问得小心翼翼,她倒答得自然。 “脚伤都恢复了?”他又补充一句,“那个,我听人说的。” 她仍旧是笑,“差不多,不影响。” 他只能挠挠头,迟疑着再问:“昨晚看你走路,是旧伤复发了?” “不是,只是一点小问题。”她还是那个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程亦川定睛看着她,片刻后,有些无处使力的憋屈,明明是想还个人情,怎么她就跟坨棉花似的,油盐不进?挺好,差不多,小问题。 这国家队的人怎么回事啊?昨天的魏光严,今天的宋诗意,一个个都跟两幅面孔似的,私底下悲伤逆流成河无处释放,表面上还老子岿然不动云淡风轻。 他都不计较以前的不痛快了,这么眼巴巴跑来坐着,也想给她一点昨晚她给他的安慰和鼓励,她怎么就这么铁甲女金刚呢? 程亦川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站起身,嘀咕了一句:“行,算我自作多情。” 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冲她说:“师姐,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谁给你钱了吗?笑那么用力……” 宋诗意笑容一僵,看见少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外,满脑袋问号。 难道她笑得很假? 什么叫用力?自打她扎起两个小辫会撒丫子乱跑了,箭厂胡同就没有她宋诗意一个笑容摆不平的事儿好吗?! 嗬,这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是想摘掉师姐面具的川弟。 程亦川:女人,你已经成功引起我的注意。 还是两百只红包,希望大家给我一个爱的么么哒! 我先么么哒为敬。 第8章 第八个吻 第八章 宋诗意一向心态好,被狂妄后生挖苦了也不要紧,一路上自我麻痹,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当他是空气就好。 可到了训练馆,一上午的功夫,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孙健平咂嘴:“都他妈是吃干饭的。” 袁华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国家的饭嘛,你又不出钱。” “……”孙健平服,再抬头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哟,那小子来了。” 可不是? 昨夜一场雪后,今日天晴雪霁,晴空万里,这山间耀目的洁白之中,蓦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袁华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状态不错。” 而事实却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个气鼓鼓的青蛙,鼓着腮帮踏上雪板,摘下了发间的滑雪镜,隔绝了视线中刺眼的白。 才来队里两日,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这地方真行啊,要排资论辈,得尊老爱幼,老队员欺负他这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有人嘱咐他爱护花草树木。他在训练馆卖力热身了一上午,还能被叫去办公室穿人旧衣裳,怎么,他是裸奔了还是衣不蔽体了? 他程亦川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而今终于踏上雪场,踩在柔软纯白的冰雪之上,他双手持杖,俯身向下,背部紧紧绷起,一口白雾从嘴边缓缓呼出。 脑中有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吧。 这里才是他的地盘。 那些看不起他的,瞧不顺眼他的,鄙夷的不屑的轻蔑的不友好的,此刻都在山脚之下。 程亦川紧握雪杖,忽然朝山下大喝一声,凛冽北风灌入肺里,激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爱极了这滋味,那刺骨的冷中带着最极限的刺激,满鼻子满眼都是自由的味道。 山间的人全神贯注,在听闻枪响之后,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世界在这一刻寂静了,喧哗都是他们的,而他只闻风声,一心夺魁。 作者有话要说:  . 每日一句《师姐,川弟有话对你说》系列—— 程亦川:女人,在我面前你可以做自己。 . 据说下章起,每天都是对手戏=v= 明天见,今天也是200只红包。 第9章 第九个吻 第九章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眼见着快到起点了,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怪我过分美丽,她才总是背地里为我默默付出,暗里着迷。 师姐:你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产幻到这个地步??? 每天都更新大肥章的我!你们都不亲一口的吗!不亲总要挥挥小手夸夸我吧! 今天也有一百只红包,谢谢老板们每天捧场,摸摸大! 第10章 第十个吻 第十章 宋诗意脱了雪板,抱在怀里往一旁走。 一轮结束,总要休息一会儿,平复呼吸,整理心情。 她坐在一个小小的雪坡边上,仰头冲半山腰看,女队如今的头号种子罗雪正在准备速降。 不同于宋诗意,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去年一来队里,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正值宋诗意归队,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卢金元使劲儿踹了脚雪地,积雪四溅。 他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俩难道不是共同阵线的?” “共同阵线?”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作者有话要说:  .程亦川:所有人都嫉妒我人帅活儿好技术棒。 师姐:技术……? 程亦川:滑雪技术!!!!! . 明儿见明儿见,两百只红包送给人美活儿好的你们 第11章 第十一个吻 第十一章 大巴车就停在雪场大门外。 已近黄昏,运动员们陆续上车,准备返回基地。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是时候让师姐看看我man得一批的样子了。 宋诗意:man得有点隐晦,蠢得一批倒是很明显。 . 今天,都是,对手戏,不夸我吗! 然后今天全部发红包=v=。 . 最后推荐一下我基友的娱乐圈甜爽文《给前男友当婶婶那些年》 展颜跟前男友分手之后,盯上了前男友的小叔叔顾铭修。 传送门: app端直接搜索文名《给前男友当婶婶那些年》,或者进作者专栏里即可找到xd 第12章 第十二个吻 第十二章 食堂里闹哄哄的,正值饭点,成群结队的饥饿大军陆续涌来。 程亦川挑食,青菜只要叶子;牛肉不要肥的不要瘦的,得肥瘦参半;蔬菜沙拉只要蔬菜,不要沙拉;水果拼盘不吃梨,只吃苹果。 他那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受到了薛同和陈晓春的嘲笑。 “看不出来啊程亦川,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搁你这儿,这不吃那不吃的,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霸王性子由此养成,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程亦川走在中间,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碗汤,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二话不说照着他脸上泼了来。 程亦川一手端着餐盘,一手下意识挡在面前,下一秒,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衣袖上,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烫得像火灼。 这还好在这是冬天,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声操。 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娘。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已经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把空碗放桌上,回头似笑非笑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满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烫,但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 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他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私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几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他妈有病?”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饭也不吃,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一片。 “干什么呢?”她莫明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再接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他——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拉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的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了,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倒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当场就给他揍出了鼻血。他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喝道:“老实点儿!你们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一批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来,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一身狼藉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满头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俩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于是就在两位教练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时,卢金元有如神助,大骂着“操/你/妈”,照着程亦川就是一拳。 那一拳力道之大,叫人怀疑程亦川的鼻梁是否还有生存空间。 “……”宋诗意都不忍心看,别开眼去,心里颤了两下。 伴着程亦川的痛呼,袁华惊呆了,冲着卢金元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丁俊亚一把攥住卢金元的后领,用力一拉,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抛开,然后二话不说抬起程亦川的下巴:“把头仰着。” 那一拳不仅打出了程亦川的鼻血,嘴唇也被牙齿磕破,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血。 丁俊亚侧头环顾人群,想找点止血的东西,宋诗意却在几秒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围巾,飞快地递过来。 他一顿,看她一眼,接了围巾,折成几下,一把堵在程亦川脸上:“仰头,捂好了。” 再看一眼被袁华拎住的卢金元,那家伙的鼻血已经自己止住了。 他冷着脸,声音短促地对袁华说:“我带他俩去医务室,你处理现场。” * 程亦川被那一拳揍得耳边嗡嗡叫,接下来的好一阵,都有些头脑发懵,回不过神来。 丁俊亚让他抬头,他抬头。 给他围巾堵住鼻血,他就下意识堵住。 基本上是按照指示在机械行动。 疼痛令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食堂走到医务室的了,也诧异自己居然和卢金元这么一路共处都相安无事。 天已经黑了,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晕头转向到了医务室,被护士安置在临时病床上时,还下意识仰着头,用那围巾堵住鼻子。 天花板上是刺眼的白炽灯。 他不适地眯着眼,察觉到有血沿着鼻腔流进了口中,血腥味跟铁锈似的,咸而湿热。 除此之外,鼻端隐隐有种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恍惚地想着。 好半天,直到护士摘了那围巾,一边嘱咐他别动,一边替他检查鼻腔、止血清洗时,他才记起来。 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奶奶总爱用那个牌子,柑橘味,甘甜里带着点淡淡的苦。那是童年的味道。 他下意识侧头去看,那染血的围巾是米白色的。 刚才意识不清,这会儿才隐约想起来,那好像是宋诗意的围巾?是她递给丁俊亚的。 记忆再往前推,脑子一激灵,他猛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大骂一声:“shit!” 护士吓一大跳,手一抖,清理伤口的纱布都掉地上了。“你别动啊,还没弄完呢,一会儿又出血了……” 程亦川的意识悉数回笼,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 刚才在食堂,卢金元那一拳落在他脸上之前,是她松了手,对吧? 她松手了,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大概是肾上腺素终于下去了,他的晕眩感完全褪去,只剩下清醒的愤怒。他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说的是:“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只听见护士一声尖叫。 “你快别动,又又流血了!” 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心头的怒气。 操,垃圾师姐想弄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可能是因爱生恨,师姐她得不到我就想毁了我。 . 人生百态,可爱的可恨的可怜的可敬的都有,所以卢金元也是常态。 大家不用太生气,恶人自有恶人磨,川弟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v=。 . 昨天的红包都收到了咩?今天也有一百只,大家周一好。 第13章 第十三个吻 第十三章 宋诗意没有室友,单独住了间宿舍。 倒不是孙健平偏心,给徒弟特殊待遇,主要是归队时姑娘们两两一间,没有单出来的。 她心安理得住进了单人间,一个人乐得清闲。 草草吃了顿饭,从食堂回来,宋诗意心不在焉地往脚上喷云南白药。下午训练时,被那小子给激了下,一个没忍住就提速了,当时脚下一疼,她就知道要坏事。 幸好只是刹那冲动,很快止住。 喷雾停留在脚踝,凉飕飕的一片,她赤脚坐在床沿,还想着先前在食堂看见的那一幕。 呵,光看脸可真没看出来,那小子模样斯斯文文,还挺能打啊。 正想着,郝佳在外面敲门:“师姐,你在吗?” 她趿着拖鞋去开门,露出个脑袋:“我在。怎么了?” 郝佳指指走廊尽头的窗户:“楼下有人找。” “谁啊?” 郝佳咧嘴笑:“打架小能手。” “……程亦川?”宋诗意一顿,“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刚从外面回来,碰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瞎转悠,说是没你电话,也不认识女队这边的人,只能在那干等着。呵,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被揍得可真惨。”郝佳一脸惋惜,很是心痛,“也不知道卢金元对着那么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 怎么下得去手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和她有点关系。 宋诗意咳嗽两声,随手拎了件棉衣披上,“我下去看看。” * 宿舍底下铺了层积雪,松松软软。深蓝色的夜幕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她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毛茸茸的拖鞋,可这会儿回去也迟了,索性就这么出了宿舍大门。 下雪的夜里,外面几乎不见人影,大门外却孤零零立着个人。 大概是站太久,那家伙不时往宿舍大门里看一眼,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某一个瞬间,当他又朝门里看来,冷不丁对上宋诗意的目光,一直紧皱的眉头便倏地一松。 只可惜下一秒,又猛地皱起,并且皱得更厉害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诗意猜到他一出医务室,就跑来找她了,不然也不会还穿着这身大红色滑雪服。 她走近了些,还在琢磨要怎么跟他解释,结果看见他那惨不忍睹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程亦川简直震惊了。 他的鼻子红肿不堪,嘴唇破了俩洞,离开医务室前,护士为了替他消毒,还给他抹上了几百年没见过的红药水。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丧心病狂、一抹就毁容的玩意儿? 他拒不涂抹,结果被医生摁在医务室,死活不让走……最后只能丧权辱国地妥协了。 一出医务室,程亦川二话不说朝女队宿舍杀来,心道,一定要让那狠心的女人看一看,看她把他害成什么样了!虽说揍他的不是她,是卢金元,可她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看见他的第一秒,居然一点歉意也没有,还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宋诗意就站在他面前,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带着笑意反问:“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当众打架的又不是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我,丢脸的也不是我。我当然笑得出来了。” 嗬,听听这话。 这要多没良心、多铁石心肠的人才说得出口? 连日以来,对她的态度在同情与惋惜之间反反复复,此刻尽数被恼怒取代。 程亦川冷笑一声:“是,丢脸的当然不是你了。师姐那么清高的人,怎么能和聚众斗殴扯上关系呢?” “我——”宋诗意才刚刚张口,就被正在气头上的人打断。 “我知道,你怕被教练当成共犯,所以一见他们来了,立马就撒开了卢金元的手。也不看看多少人拉着我,就你一人拉着他。反正你只管撒手就对了,随他怎么动手,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是吧?” 他一股脑说了一堆气话,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 宋诗意顿了顿,也没动怒,只定定地看着他:“说完了吗?” “没有。还没说完。”大概是连日以来受了不少挫折,气狠了,他气恼地握紧了拳头,“人人都说国家队了不起,个个都想进来。可我进来一看,哈,其实不过如此。” 宋诗意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 程亦川咬紧牙关,恨恨地说:“讲资历,排辈分。拉帮结派,排挤新人。眼红比自己强的人,毫无包容之心。不光队员这样,就连教练也良莠不齐,凭自己的喜好对待运动员,高兴就顺两下毛,不高兴就摆出一副臭脸来——” 他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事都吐了出来,气狠了,干脆不说了,一脚揣在林荫道旁的老树上。 这动不动就踢树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光秃秃的树干上没有树叶,倒是有一层厚厚的雪。 他这一踹,树干猛地一晃,积雪簌簌而下,扑了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落进衣领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浑身都僵了。 宋诗意简直想哈哈大笑,这小子戏怎么这么多? 简直是个谐星。 可她到底不像他所说那么没良心,知道程亦川此刻心情糟糕,若是火上浇油,只怕会气出毛病来。 她忍住笑意,伸手去拉他。 “你别碰我。”程亦川一蹦三尺高,不让她拉。 “你给我过来。”她板起脸凶他,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低头!” “我不!”少年伸长了脖子,以示硬气。 宋诗意才不管他硬不硬气,踮起脚来,一巴掌摁在他脑门儿上:“叫你低头。” 硬生生把他给摁了下来。 程亦川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敢动手?这是多猖狂,多笃定他不会打女人?! 他正怒火攻心,宋诗意却站上了路边的台阶,嘱咐一声:“别动。”然后伸手兜住了他的衣领,向外翻折,轻轻一抖。 积雪陆续被抖落在地。 她松开了手,踏下台阶,问:“该控诉的都控诉完了吗?” 那样冷静,那样不动声色。 该说的都说了,气也都发泄出来了,理智一回笼,程亦川就懊恼起来。他那么恼羞成怒,她却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衬得他跟个跳梁小丑似的。 他在原地挣扎片刻,手握紧了又松开。 教练那边痛骂了他和卢金元一顿,还让他们一人交一篇五千字检讨,他没法反抗,只能服从。对于卢金元哪怕再恨,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再动一根毫毛,除非不想在队里继续待下去。 在气头上时,他什么都没想,一心找宋诗意算账。 可如今呢,真到了这里,他拿什么跟她算账?除了一逞口头威风,难道还能打她一顿? 更何况他连说都说不过她,从日本到哈尔滨,他就没有一次占了上风。 夜风扑面,还带着一星半点的雪,吹得人刺骨凉。 他忽然就心灰意冷了,干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宋诗意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杀气腾腾找上门来,一通气发完,还没听她解释,这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 他没理她,步伐快得惊人。 宋诗意冲他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 他头也不回:“我没话跟你说。” 她只得趿着拖鞋追上去:“可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宋诗意也来了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程亦川,你给我站住!” 程亦川脚下一顿,依然没回头:“怎么,这是命令?” 她眉头一蹙,冷笑:“你就当是。” 他不肯回头,她便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站定:“罪名给人安得干脆利落,安完了,也不给人解释的机会、申辩的权利,这就要午后问斩了?” 程亦川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脸“麻烦你说人话”的表情。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问:“教练怎么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怒喝一声:“我问你教练怎么说!” 她那模样简直浩然正气、坦坦荡荡,叫程亦川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把别人干的事儿安在了她身上。 他冷笑:“怎么说?能怎么说?说我刚刚入队,没有半点规矩,不知道和队友好好相处,还当众斗殴——” “当众斗殴,呵。”宋诗意也冷笑一声,破天荒冒了句粗鲁的话,“没说你单方面殴打队友,你他妈谢天谢地吧。” 程亦川一顿。 宋诗意才懒得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顿,这下总算轮到自己了:“知道什么叫逞能吗?匹夫之勇,有勇无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仰头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 “就你会打,是吧?就你身手了得,哪怕先动手的是卢金元,你也能毫发无伤把他揍得个鼻青脸肿?” “我本来就——” “你闭嘴。”宋诗意冷冰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教练还会跟对待幼儿园小孩似的,一句一句盘问你们到底是谁挑事,谁打谁,谁先动手,谁理亏?” 程亦川表情微变。 “就算你说是卢金元故意拿汤泼你,你就有理了?你说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是无意的,你觉得教练凭什么信你?难不成你脸上写着诚实守信四个大字?” “……” “你知道要是没有那一拳,现场看上去是个什么状况吗?” “……” “呵,不说话,看来是脑子开窍了。”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挺能打的,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站在那,倒是把挑事的揍得乱七八糟,鼻血都出来了。这事到了教练眼里,卢金元只要一口咬定他是无意中把汤洒你身上了,就会变成你抓着一个误会不放,得理不饶人,非把他打成那样。你知道要真成你单方面殴打队友,后果有多严重吗?” “……” “是,这地方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你进来了,拥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教练,更大的平台,可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只会更好?既然好的更好了,凭什么坏的就不能更坏了?亏你还是本科生,高中没学过能量守恒?” 大抵是一口气说了不少花,气也消了一大半。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三年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因为被人挤了名额,动手打伤了人,后来被对方咬着不放,说是要起诉她故意伤人。” 她停在了那里,程亦川终于开口:“……后来呢?” “后来,队里为了息事宁人,不闹出更大风波,把她除名了。” 以被国家队除名的方式收场,注定了不会有别的地方收留她。她再也无法以运动员的身份登上赛场,此生都将告别运动生涯。 曾为理想不懈努力,整个青春就只与滑雪二字有关,再无其他。可因为年轻气盛,只图旦夕的舒坦就由着性子胡来,理想就此破灭,青春亦如是。 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宋诗意看着他,淡淡地说:“被排挤的又不止你一个人,明着打架、私底下互相掐的多了去了。程亦川,你经历得太少了。” 风继续吹,漫天白雪愈渐浓烈,大有白了少年头的趋势。 程亦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里被人大刀阔斧劈了道天坑出来。 宋诗意好一阵没说话,就这么望着他。少年眼里的情绪变了又变,有惊疑,有懊恼,有尴尬,有不甘。 离得近了,他那破皮的嘴唇也更加明显,下唇磕出两个小坑,还涂着可笑的红药水,鼻子也还红肿着——再好看的人弄成这样,也好看不起来了。 她长叹一口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明明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非得去多管这闲事?看看自己,如今腿伤在身,成绩平平,前途一片迷茫,到底哪来的闲心去搭理他? 何况他再蠢再冲动,品性又不坏,今日之事也没真闹出什么大乱子,顶多警告处理。就冲着他这天赋这成绩,教练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想多了都是泪。 宋诗意仰天长叹:“一定是这几天伙食太好,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她沧桑地摆摆手,“你还是回宿舍去吧,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往女队宿舍走,心情格外凄凉。 可程亦川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施了咒,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雪还在下,仿佛不知疲倦。 此刻的他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才发现无数被忽略的细节—— 那个离去的身影穿的黑色棉服,正是去年在日本吃拉面那一晚她穿的那件; 脚下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棉拖,边缘的颜色深浅不一,大抵已被路面的积雪浸湿; 袜子也没穿,脚踝光溜溜地裸/露在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脖子上光秃秃的,睡衣没有领,而棉衣的领口又太低,她模样可笑,边走边缩脖子。 …… 最后一个念头是,她走得并不快,右脚似乎有点别扭,像是忍着疼,不敢太用力着地似的。 那个背影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可一口气却堵在了程亦川的心头,她走得越远,他的呼吸就越急促。 像是有人在心上拉了道口子,冬夜的风呼呼往里灌。 他艰难地握紧了手心,咬紧牙关,片刻后终于认命,倏地朝她走去。起先是快步走着,接着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小跑。 宋诗意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茫然回头。 “程亦川?”她惊讶地开口。 下一秒,肩头忽地落下一件厚重的外套……大红色的滑雪服。 那人用力拉着领口,像是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她惊疑不定,猛地后退一步:“干嘛,我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你还想勒死我?” “……………………” 程亦川气急,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想骂娘,片刻后,又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起初是很隐忍的笑,到后来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干脆在原地大笑,轻快而张狂。 宋诗意莫名其妙看着他:“我说,你该不是气疯了吧?还是被卢金元一拳打傻了?” 他没理会她的取笑,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热的眼眶,叫了声:“师姐。” “诶?”她睁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是这雪夜里唯一的星,独一无二,灼灼闪耀。 程亦川笑了,仿佛如释重负,眼睛里又渐渐有了第一次在日本见面时那种光采。 他定睛看着她,咧嘴一笑,又叫一声:“师姐。” 不同于以往,不只是一个关乎辈分的称呼,这一晚的师姐二字,他叫得心悦诚服。 “你神经病啊,大晚上不回去睡觉,一个劲叫我干嘛?”宋诗意被他弄得毛骨悚然,干脆一个爆栗砸在他脑门上,“滚回去睡觉。” 哪知道少年不说话,一路沿着林荫道跑了回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笑容灿烂地冲她再叫一声:“师姐!” “…………………………” 神经病!!!! 宋诗意气得牙痒痒,抬手冲他一比,示意再搞我我揍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宿舍大门。 走了几步,低头一看,一拍脑门儿。 那家伙的衣服! 她猛地回头,可林荫道上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她拎着衣服,翻了个白眼。 喂,你倒是拿回去啊,几步路而已,用得着吗?偶像剧演给谁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  . 程亦川:师姐她果然喜欢我=v=……啊,真是好难做! . 这么肥的一章,老夫的少女心!!! 另外,接编辑通知,热吻明天要入v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川川和诗意,今晚凌晨老时间,万字更新不见不散=v=。 今天也是一百只小红包,没收过的尽量举手让我看见呀。 第14章 第十四个吻 第十四章 程亦川没发觉, 明明上门找她算账的时候还一肚子气,简直咬牙切齿,觉得这基地的一切都叫人看不顺眼。可沿着林荫道回宿舍时, 心境突然就跟盘古开天辟地似的,完全明朗起来。 这雪很漂亮啊,纷纷扬扬像鹅毛。 远处的长白山可真好看, 比富士山也没差哪儿去。 这林荫道也铺得别具匠心啊,夏天遮荫,冬天挡雪……植物果然是人类的好朋友,净化空气,遮风挡雨。 一边感慨, 他一边停下脚步, 摸摸路边的老树,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刚才踹的那一棵并非眼前这一棵,但他还是心虚地咳嗽一声, 嘀咕了一句:“下次再也不朝你撒气了。” 话说完,又一顿,“操,我跟树道什么歉呢, 被她气得脑子都坏掉了!” 程亦川大步流星往宿舍走, 走到一半又莫名其妙地想,对啊, 他不是在生气吗?怎么这会儿……完全没有生气的状态了?! 这队里全都是坏心眼子, 该生的气还是要生的。 他走了几步, 又默默补充一句,当然,凡事不能以偏概全,坏心眼子遍地都是,但也有那么几个好人。 比如说,宋诗意这个人——他撇撇嘴角——人是别扭了点,老戴着面具假笑,不肯拿真心示人,可心肠还是不坏的。 唔,大概,比不坏还要好一些。 薛同和陈晓春也不错。 那个叫郝佳的挺友好的,就是思想有点污秽。 他一路天马行空地琢磨着,终于到了宿舍。刷卡进门时,魏光严已经躺床上了,屋里灯还亮着。 在程亦川眼里,这人和卢金元都是一丘之貉,穿一条裤衩的。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他和卢金元商量好了的,他们不是在一桌吃饭吗? 呵,睡得还挺香,看来是良心被狗吃了,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他瞥了魏光严一眼,把外套一脱,拿出换洗衣物进卫生间洗澡。 床上的人听见关门声,动了动,飞快地回头看了眼程亦川的书桌……那家伙没看见。 是不是放得太不显眼了? 魏光严迟疑着,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程亦川的书桌前,把那只白色塑料袋从一堆书后拎了出来,放在了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这下应该行了。 他潜回床上,继续闭眼装睡。 十分钟后,穿着背心裤衩的程亦川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下一秒,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疑惑地伸手去拨。 白色塑料袋里装了点奇怪的东西:云南白药,红霉素软膏,口罩,还有…… 女士晶莹润彩唇膏??? 什么玩意儿? 程亦川莫名其妙看着这堆东西,心头一动,猛地回头,正好与暗中观察的魏光严四目相对。 魏光严吓一大跳,下意识把眼闭上,两秒钟后,又回过神来,唰的一下睁眼。 操,都被逮了个正着,闭眼还有什么用! 抢在程亦川开口之前,他冷冰冰地说:“楼底下碰见女队的人,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是谁,把东西塞我手里就跑了,说是让我转交给你。” 程亦川没说话,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魏光严心虚,猛地一翻身,拿背对着他:“才来队里几天,就有红颜知己上赶着给你送药了。你还是别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该抹就抹吧。”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宿舍里,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魏光严面朝墙,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你当好人!要你多管闲事!你他妈吃饱了撑的,人是卢金元打的,又不是你,你当什么活雷锋?何况那堆狗屁玩意儿居然要他妈一百块,一百块可以吃多少顿饭了? 而另一边,程亦川看看魏光严,又看看塑料袋里那堆东西,最后啪的一声,把袋子扔桌上了。 他不是傻子,魏光严的话漏洞百出。哪来什么红颜知己?根本就是他自己心虚,才来做这亡羊补牢的事。 怎么,这是和卢金元合计过了,刚正面行不通了,打算来个迂回战术,诱他放下戒心,徐徐图之? 程亦川冷着脸,继续擦头发。 不管他们搞什么鬼,他都以不变应万变。 魏光严听见那一声动静,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那药……你不抹?” “不抹。” “好歹是别人的一片心意,你抹一下会死?” “我浪费也是浪费别人的心意,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程亦川瞥他一眼。 魏光严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想出个蹩脚的理由:“你以为我关心你?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着你抹。我不过是怕受人所托,辜负别人罢了!” “是吗?”程亦川笑了两声,淡淡地说,“这种红颜知己,智商太低,辜负了也好。我不过受了点皮肉伤,又没伤筋动骨,买云南白药干什么?红霉素软膏是拿来治皮肤病的,你看我是长脓包了还是怎么的?” “……”魏光严气绝,反问一句,“不是还有只唇膏吗?” “唇膏?”程亦川再笑,“男人用唇膏干什么?” “保护嘴唇,不行啊?” “行啊,怎么不行?”他翘着二郎腿,眯眼看着依然背对他的魏光严,“看样子你是要用唇膏的人,反正我是不用的,不如这唇膏我就转赠给你好了。” 说着,他从袋子里找出唇膏,朝魏光严床上一抛。 运动员身手灵活,靶子极准,这一扔,恰好扔在魏光严面前。魏光严咬牙切齿地拿起来,噌的一下坐起身,“你不要的东西,谁他妈稀罕啊?你当我乞丐吗?” 程亦川下巴一努:“你仔细看看呢。” 魏光严低头,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唇膏包装上的字样,女士二字,尤为明显。再往下看,一行小字标注:阳光珊瑚色。 “………………” 鬼知道他当时冲进药店胡乱拿了一气什么鬼。 程亦川淡淡地说:“不仅是女士用品,还他妈有颜色。怎么,我看起来像有异装癖?”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送的!” 他把那唇膏往程亦川桌上一扔,翻身躺下,这回再也不扭头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呸! 他再也不管那小子死活了! 而程亦川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冷笑,这家伙想羞辱他?没门儿。 * 周五的早晨,天晴雪霁,晴空万里。 红日高升,照得一地敞亮,长白山脉在云端熠熠生辉。 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的升旗仪式又开始了。 都是成年人了,队里的升旗仪式很简单,不像学校里那么复杂,省去了主持环节,也没有什么国旗下的讲话。除非每逢大赛前夕,或者有新的决策要传达,才会有领导上台讲话。 像平日里,也不过就是全体集合,奏国歌,升国旗罢了。 可今日不同。 今日,男子速降队的袁华教练一脸严肃地站在了人群正前方。 宋诗意每次参加升旗仪式时,总会有种复杂的心情。那一年的世锦赛,她也是这样站在温哥华的体育馆里,看着三面不同的旗帜冉冉升起,居于第二的那一面,是属于祖国的五星红旗。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光辉的一日,在异国他乡,在我国从来没有拿过名次的女子速降项目上,那一面红旗因她而升起。 那一日,世界上所有关注高山滑雪运动的人,都知道了中国选手宋诗意,是她打破了我国在女子速降项目上零奖牌的记录,完成了重大突破。 可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遗憾,亚军带来了巨大的晕眩感,也带来巨大的落差感。 在她左边站着来自瑞典的女子速降冠军,两人不过咫尺之遥,领奖台的高度也只差了十几厘米。甚至,他们的比赛成绩只有0.03秒的差距。 可因为那0.03秒,她与冠军失之交臂,万人场馆中奏响的是瑞典国歌,而非《义勇军进行曲》。 事实上,踏上这条路是因为热爱滑雪,站上赛场是因为不懈努力,渺小如她,就算拼了命在雪道上奋力一搏,也只是为了完成自我的圆满。 可宋诗意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望着那面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她才忽然意识到,竞技为滑雪赋予了新的意义。 那一刻的她不只是宋诗意。她是中国高山滑雪运动员,她为了个人的梦想而来,也肩负着更多人的期望。她从未意识到那面旗帜对她有如此重大的影响,它因她而升起,她也因它而圆满。 可那个圆满仍然是有缺憾的。 耳边响起的是瑞典国歌,而非熟悉的旋律。 夺冠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在那一天以前,完成奖牌零突破对她、对整个国家队而言,已是最大的目标。她光荣地完成了任务,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 只是0.03秒。 就差0.03秒。 此后的每一次升旗仪式,宋诗意站在人群里,仰头望着五星红旗,都会回想起那一日的遗憾。 就在宋诗意意难平之际,袁华站在了人群最前方。 他说:“下面宣布一个处分决定。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男子速降队运动员,程亦川、卢金元两人,于本周四下午七点在食堂发生肢体冲突。经上级讨论后,念在两人态度端正,并且对这种错误的行为进行了较为深刻的反思,教练组决定对他们给予警告处分。” 顿了顿,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 “下面,请程亦川和卢金元对本次斗殴行为作出自我检讨。” 人群一阵骚动。 卢金元拼命往后缩,想让程亦川先上。这种场合,简直丢人至极。 可袁华走了过去,朝说:“卢金元,你是老队员,你先上。” 卢金元:“……” 只能拿着检讨书硬着头皮上。 卢金元的检讨非常传统,非常老套,换言之,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他这万能套路检讨是从网上拼拼凑凑而来,基本上在换着法子阐述对于本次冲突事件他有多后悔,并且赌咒发誓今后再不犯错。 最后,他还“对程亦川同志进行诚恳的致歉,希望他不计前嫌,从今以后携手共进,争取为队争光,为国争光”。 宋诗意下意识侧头去看人群外围的程亦川,那家伙一脸冷漠,嘴角一扯,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冷笑了一声。 掏掏耳朵,她有点想笑。真是奇怪的错觉。 可她就是知道他会作何反应,那一声笑一定是不屑的,短促而轻快,透着倨傲和狂妄。 袁华侧头:“程亦川,该你了。” 程亦川:“哦。”大步流星去接替卢金元的位置。 袁华赶紧叫住他:“站住,你稿子呢?” 程亦川回头咧嘴一笑,指指脑门儿:“在这儿呢。” “……………………”袁华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程亦川老神在在站在了人群最前方,开门见山点题:“早上好,我是程亦川,今天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昨天的事情进行自我检讨。” 不太正经,但至少到这一句为止,还算过得去。 哪知道下一句就开始出岔子。 “第一个方面,我对自己出色的滑雪技巧作出检讨。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我不该在一开始就表现出这种过硬的实力,超过在队服役时间比我长的师哥们,这是非常不尊敬前辈的行为,尤其给卢金元师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台下一片哄笑,袁华的脸色都变了。 可程亦川还在诚恳地自我反省:“我检讨,我有错,我应该循序渐进,先让卢师哥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伤害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有人笑岔气了。卢金元脸绿了。 罪魁祸首没有笑,神情一派庄重:“第二个方面,我对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作出检讨。昨天晚上在食堂里,我以为卢师哥试图把一碗滚烫的汤泼在我脸上。可事后就他解释,这应当是个误会,他只不过是从桌旁站起来,一不小心撞上了一米开外的我。一米这个距离,按理说是不太容易撞到人的,可他毕竟是速降队的,速度太快,我也能理解。所以我检讨,我有错,我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卢师兄嫉妒我长得好看、想毁我容。” 哄笑声此起彼伏。卢金元脸黑了。 袁华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上去把这混账东西拉下来,便朝人群后方使劲儿看。人是孙健平招进队里的,一来就犯事儿了,本来该他来处理。可孙健平嫌丢人,不肯出面,只在背后做了决定,让袁华来干这事儿。 如今程亦川这么一通检讨,袁华就去瞧孙健平的眼色,想看看他的意思。 谁知道孙健平捂着脸,压根儿没眼看。 台上,程亦川已经开始阐述最后一点。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昨晚打好的腹稿,是“对出色的摔跤技巧作出检讨”。他不该一点不顾忌师哥的颜面,把人揍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作为新来的师弟,理应谦让,毕竟是师哥先动手,总要给师哥一点面子,假装一下打不过也好。 可他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了下来。 人群里,绝大多数在笑,小部分在憋笑,可还有一个人,在冲他摇头。 程亦川看不见其他人,也懒得去看,可当他对上宋诗意的眼神,却忽然停住了。她用一种焦急而又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摇头,用嘴型对他说:“认错。” 这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 贫嘴一时爽,烂摊子谁来处理?当徒弟的不争气,师傅是要背锅的。 再者,他这嚣张气焰,如果不收敛收敛,只会招来更多不满。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但她还是那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不该这么自找麻烦。 腹稿早已打好,而今到了嘴边,却忽的说不出口。程亦川看着她,默了默,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和她那掷地有声的话。 极为短暂的几秒钟里,心头千回百转。 到底要不要……听师姐的话? 他微微蹙眉,脑子里天人交战。 第15章 第十五个吻 第十五章 这天早晨的升旗仪式, 以卢金元毫无闪光点的套路式检讨开始,在程亦川可圈可点的狂妄发言中到达高/潮。 他的检讨已近尾声,谁知道第三点却忽然颠覆了前两段的嚣张逻辑, 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在这句话之后,他短暂地停顿了, 目光落在人群中,片刻后,唇角那点轻薄的笑意不见了。 他别开眼,像是极不情愿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了倨傲。 “第三个方面, 我对我的冲动幼稚作出检讨。” 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 绝大多数还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口出狂言。运动员生活枯燥乏味,正需要这样的热闹调剂调剂。 可谁知道调剂品忽然变了调调。 “我刚从省队上来,初来乍到, 一心想出成绩,想证明自己,因为我练滑雪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领奖台上, 听大家叫我的名字, 为我欢呼。” 运动员文化程度不高,但也都知道该用糖衣包裹住野心, 想拿冠军是真, 但须得说成是“为国争光”、“报效祖国”。 可程亦川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坦然站在众人面前,诚实地面对自我,袒露野心。 “我从小就喜欢滑雪,一开始是爱好,后来被选入省队,成了职业滑雪运动员。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想拿冠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既然都走上了这条路,就没人希望默默无闻。” 他没穿丁俊亚给的队服,依然我行我素,运动背心外套了件白色运动服。他才不管丁俊亚会不会生气,主管男队的袁华都没觉得他在队服下来之前穿自己的衣服有什么不妥,那不就结了? 他可不穿别人的旧衣服。 于是台下一片浅蓝色队服,唯独他鹤立鸡群。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作检讨,并不是因为我想当冠军。我之所以反省,是因为昨晚有人对我说,我来到国家队,拥有了更好的教练、更好的平台和更多的机会,那么理所当然也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好的既然更好了,坏的也会更坏,这是能量守恒定律,无可厚非。” 他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撇撇嘴:“所以我应该大度些,想明白些,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就和卢金元打架。我会好好反思,今后把重心放在值得放的地方,做一名心胸宽广的运动员。” 也不等袁华再说点什么,他做完检讨就走,一路走回台下的人群中。 袁华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小子会来这么一个大反转,只能把那些紧急救场的念头掐断,清清嗓子,上台收尾,告诫大家今后要团结云云。 人群里,双手插兜的少年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伸手掏了掏耳朵:“喂,刚才我在台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再往旁边瞧,哟,宋诗意就站在他旁边。 原来他先前一路穿过人群,不偏不倚挤到了她的身侧。 “少装蒜。”宋诗意好笑,睨他一眼。 “我真没听见。隔那么远,谁知道你说什么来着。” “听不见?听不见你改什么结尾?” “我这不是良心发现,发觉一直插科打诨也不太好嘛。”他摊手,一脸无辜。 宋诗意有心刺他两句,批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两段检讨,可侧头看他,却只看见他一身洁白立于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样子。 眉眼还带着些许稚嫩,眼里若有光。 她下意识地想,他是和卢金元不一样的存在,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程亦川说的不错,在这台下没有谁甘于平庸,人人都想当冠军。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同类,拥有共同的理想。 多少人生在农村,因家境贫困被送去体校,努力是为了改变生活现状。 多少人成绩不好,没法继续求学,不得已走上艺体的道路,留在这国家队不过是为了谋生。 可程亦川不是。他是最罕见的那一种,因为爱好踏上那高高的雪山,仅凭满腔热血闯进了这里。他的热爱是纯粹的,想要夺冠的执着也是最纯粹的,不掺杂他物。 批评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宋诗意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放弃了。 为什么要拼了命去融入大众?棱角可以磨一磨,但内里最好还是别变。若是变了,他就不是程亦川了。 这小子是狂了点,倒也有那么几分可爱。 程亦川见她不说话,斜眼看她:“怎么,还想批评我?” 他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任由她攻击,他自岿然不动,哼。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宋师姐没有骂他了,反倒淡淡点评了句:“前面两段狂是狂了点,听着也还有点道理。” 惊得他睁大了眼睛:“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受了惊,她却岿然不动:“当然,最有道理的还是最后那段,一看就是深明大义、活得明白的有心人教给你的人生真谛。” “………………” 大写的服。 台上的袁华总结完毕,散会。程亦川还想跟宋诗意说上几句,冷不丁被人捉住了后衣领:“臭小子,给我滚过来!” “哎哎,我操说就说,别动手动——”话说到一半,回头看清了正主,立马怂了,“哈哈,是孙教啊?您有事找我,说一声就成了,我麻利的滚您面前就是,哪儿用得着麻烦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呢?” 程亦川厚着脸皮卖萌,心里却在惨叫,完了,这回孙老头要动真格了。 * 国家队一周训练五天,周末双休,运动员可以离开基地。 周六,宋诗意起了个大清早,上午去训练馆跑步,中午把衣服洗了,下午三点,换上了日常穿着,打算去商场。 基地离市中心很远,为了靠近雪场,偏僻得要命。 她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等来那唯一的一路公交车,身后跟着涌进来一群人,都是基地里憋了一周的家伙,趁周末出去放放风。 她找了个独座,缩在角落里打电话。 都大下午了,陆小双还没起床,铃声响了半天才接通,抬头就是嘟嘟囔囔的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都几点了,还在睡?” “昨晚唱到凌晨三四点,天都亮了才回来,晚上六点钟我还得去赶场,这会儿不抓紧时间歇会儿,我晚上上台表演睡大头觉呢?” “你再这么白天睡夜里闹腾的,迟早猝死。” “呸,别咒我。” 陆小双和宋诗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同光着屁股在箭厂胡同撒丫子乱跑,一同在学校欺软怕硬、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了,据陆小双所说,那就成了“惩恶扬善、救校园霸凌受害者于水火之中”。 但不管读书时代日子多风光,两人成绩都糟糕得很一致。 高中时,宋诗意开始练滑雪,陆小双在学校里找了几个人组乐队,毕业后直接去了后海的酒吧驻场。 宋诗意言简意赅切入正题:“下个月我妈生日,我一会儿去商场给她买个礼物,到时候直接寄给你,你替我交给她吧。” “你自己寄给她不行啊?” “我怕她给退回来。这不是你送上门去,她也不好不收吗?” 陆小双不紧不慢笑两声:“哟,她这是还在跟你怄气啊?这可都大半年了呢,还没消气儿?” 宋诗意重新归队练滑雪后,钟淑仪基本上处于要跟她断绝母子关系的状态,半点也不退让。提起这话题,她就愁。 “可不是?我愁得头发大把掉,怕是不到年底就要秃了。” 她打电话打得专心,没发觉后面不远处坐了个人,听见她的话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程亦川被拘了一个星期,打算出门随便走走,上车后才发觉宋诗意坐在前头。她在打电话,他也不好上去打扰。 北京人讲话都这么逗? 他听着她一通电话天南海北地贫,坐在后头笑成了狗尾巴花。 这位师姐可真有意思,一会儿秃了头,一会儿说什么二姨成天打电话给她介绍对象,上回好不容易去她家吃饭,居然二话不说带了个相亲对象上门。 “好什么好啊?地中海,地中海你知道吗?中间足球场,两边铁丝网……嘿,我说陆小双,你还是不是人啊?什么叫地中海配我这半秃子刚刚好?!” 她声音不大,带点姑娘家的哀怨,却听得程亦川只想笑,半点也生不出同情心来。 陆陆续续有人下车,程亦川没有目的地,就这么一路听着某位师姐贫嘴煲电话粥,也忘了下车。直到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后,公交车停在了某一站,她忽然挂了电话,说是到站了。 眼看着她下了车,师傅问了句:“还有没有要下的?” 程亦川顿了顿,下一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 他下车后,左顾右盼一阵,居然没找着宋诗意的身影。奇了怪了,前后也就半分钟不到,怎么就不见了? 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家商场前,定住了。 好像是要给母亲买生日礼物?……那应该是进商场了。 他挠挠头,也没多想,就这么往商场里去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正在当跟屁虫。 一楼是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程亦川穿一件黑色毛衣,外面套了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短款羊毛夹克,左顾右盼地走着。 不少专柜服务员上前推销,一脸笑意。都被他摇头拒绝。 他也没觉得自己在找人,只是没看见宋诗意的身影,理所当然就坐电梯上了二楼。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家家商铺,女装、书店、钟表……某一个瞬间,脚下一停。 看见她了。 隔了一条过道,宋诗意停留在一家珠宝店里,正天真傻气地趴在玻璃柜上看什么。店员笑容满面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递给她。她接过去看了看,又还了回去。 她在店里走走停停,又看了不少东西,最后仍然是回到了起点,又一次定睛去看先前那个东西。 店员一个劲说着什么,又把东西往她面前送,她拿过来,爱不释手的模样叫人一眼看出心动,可到底还是摇摇头,又把东西放下了。 她走出了珠宝店,又找了家奶茶店坐下来,点了杯喝的。 程亦川慢慢靠近,经过珠宝店时,听见两名店员在说话。 “等着吧,待会儿肯定回来买,看她那样子就很喜欢。” “我看不会。喜欢是喜欢,但应该买不起,你没见她听到价格的时候什么表情?”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跟她说的已经是活动价了,她要是嫌贵,可以买银的。又想买黄金的又舍不得花钱,能怎么办?” 程亦川心下一动,走到了奶茶店外。 玻璃窗边,宋诗意坐在那里低头看手机,桌上摆了杯不加糖不加奶盖的清茶。 隔着一道玻璃,他鬼使神差地站在她侧后方,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眯着眼睛去瞧她的手机屏幕。 微信界面,对话人:陆小双。 宋诗意踌躇地打字:“你这个月领工资了没?” 没有发出去。 陆小双要养乐队,很费钱。这年头酒吧也不景气,后海一带隔三差五就有人去检查,不允许乐队驻唱。 她把那句话删了,又重新打字:“我看上只金镯子,你知道我妈那人,几十年了都一如既往的俗,不爱珍珠不爱钻石,就爱黄金——” 手上一顿,下一秒,全部删掉。 和陆小双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俩关系好到哪怕她忘了自己的经期,陆小双也能准确无误抢走她手里的雪糕,瞪着眼睛数落她:“明后天就要来姨妈的人了,疯了吗这是,还敢吃冰的?” 可她不想让陆小双为难。 这要是开了口,以陆小双那两肋插刀的性子,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半个不字,今天之内就会把钱打到她账上。可她知道陆小双也捉襟见肘。 关键时刻居然差钱,还找不到一个有钱的朋友…… 宋诗意一头磕在桌面上,哀嚎一声,都怪她年少脑子不够用,书读得不好就算了,怎么也没灵光一闪,交点有出息的朋友呢? 箭厂胡同那么些一起长大的家伙,个个都和她跟陆小双差不多。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一脸懊恼地滑动联系人名单,发现自己当真找不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对象,正拉动屏幕呢,身后凭空伸来一只手,忽地拿走了她的手机。 宋诗意一惊,猛地回头,却见那倨傲张狂的小师弟闲闲地立在那,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 她松口气,瞪眼睛:“干嘛呢你?把手机还我。” 程亦川却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扫了扫她的二维码,然后才把手机还她。 她低头一看,呵,这家伙自行加了她好友。 名字是【程亦川1′43″12】。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膨胀的人,居然把自己目前为止的最好成绩弄成了微信名字?! 头像是穿着滑雪服、戴着护目镜全副武装的他本人,站在皑皑雪山上,那身衣服可当真是中原一点红。 平心而论,挺帅的。但是她拒绝承认。 宋诗意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却只顾着低头摆弄手机,片刻后,她手里一震,有消息到了。 低头一看,宋诗意愣住。 对话框里,“程亦川1′43″12”发来了一笔转账,金额是两万。 她的脸色霎时间僵住,抬头问他:“什么意思?” 程亦川指指隔壁:“我刚才看见你在那儿选珠宝,钱没带够。” 不是没钱,也不是买不起,是“钱没带够”。 宋诗意眉头一皱:“所以?” “江湖救个急。”他镇定地拍拍胸口,笑得像个二傻子,“你也别太感激,我程亦川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 “……………………” 第16章 第十六个吻 第十六章 握着手机,宋诗意与他对视片刻。 不是没猜到程亦川家境不错, 毕竟这小子日常穿着虽然简单, 但一看便知价格不低。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不错到这个地步。 她有些好笑, 扬扬手机,“我问你,你平常都这么傻里傻气的?” 嘿, 怎么说话呢这是! 程亦川不可置信:“傻里傻气?我这不是看你钱没带够, 助人为乐吗?你不领情就算了,说我傻是几个意思?” “助人为乐?你平常助人为乐,都是随随便便出手就上万?” 程亦川一顿,片刻后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不是差钱的人是你吗?换个人,我也没这么随便, 出手这么大方。” 宋诗意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下巴朝对面椅子上一努:“坐。喝点什么?” 程亦川抬头看看墙上的小黑板,也不跟她客气, 选了一个:“芝士草莓奶盖。” “……” 人型巨婴。宋诗意在心里说, 然后叫来店员,替他要了一杯巨婴饮品。 店员是个小姑娘, 冲程亦川笑得很灿烂:“请问要什么甜度呢?我们有无糖,三分、五分和七分糖,另外还有满糖。” 程亦川:“满糖。” 宋诗意都惊了:“你就不怕糖摄入量太高, 体重超标?” “超了再降不就行了?”他答得理所当然。 “队里这么多人, 一个个都严格控制体重, 就你一个奇葩。” “奇葩”翻了翻白眼,大言不惭:“严格控制体重有什么用?也没看他们控出什么成绩来,还不如我呢。” 宋诗意哑口无言,片刻后,轻哂两声:“程亦川,我可真佩服你。” “怎么,终于发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程亦川洋洋得意,斜眼看她,“说吧,佩服我什么?是被我高超的滑雪技术折服了,还是我出色的人格魅力?” “都不是。” “那你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坐拥欠扁型人格,还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也是很稀奇了。” “………………” 操,这女人! 程亦川眯起眼来:“我说师姐,刚才我还乐于助人,借你钱呢,你怎么一点不知道知恩图报啊?” “我这不是没收你钱吗?” “为什么不收?” “咱俩什么关系,你出手就是两万,这是埋汰我呢,还是人傻钱多?” 程亦川气不打一处来:“咱俩什么关系?同门师姐弟啊。况且这是我零用钱,放着也没用,借你救救急不是挺好的吗?” 他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宋诗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他凶她。 “行行行,我不笑。”她收起笑意,心平气和地说,“程亦川,这钱你收回去。是,我妈这么多年了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一只金镯子,我也的确很想买给她,可我家条件不好,也得从实际情况出发。一来我借了你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还的上。二来这镯子不是必需品,有它固然好,没有也不碍事。” 她说得坦然,眼睛里一片澄澈,没有自卑也没有不悦。 程亦川忽然就噎住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可这钱,他并不想收回来。 他皱起眉头,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啊。这钱对我来说也一样,我拿了没地方用,没有也不碍事。你拿去物尽其用,刚刚好。” 端起店员送上的草莓奶盖,他喝了一口,耍起了无赖:“反正我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也不用有压力,我又不急着要你还——” “我急。” “……” 年轻女人坐在他对面,眨眨眼,“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小师弟。” 她玩味似的说出那个称呼,端起还没喝完的茶,很快站起身,“我再去逛逛,你也早点归队,别错过最后一班公交。” “喂,你就这么走了?”程亦川不可置信,不是她让他坐下来的吗?奶茶才刚上,她这就把他扔在这儿坐冷板凳了? 可女人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放个风,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爱干嘛干嘛去。” “……” 程亦川死鱼眼状看她消失在视野里。 爱干嘛干嘛去?他这不是没事干吗。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宋诗意在商场走走停停,试图找到第二件心仪的礼物送给母亲。可有了珠玉在前,再没有第二份礼物可以打动她的心。 她安慰自己,还剩一个月时间呢,下周再出来看看吧。金镯子确实好,但超出了自身能力,再好也不能强求。 商场繁华,尤其周末,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转过拐角处,冷不丁瞧见对面的店里,程亦川正在试衣服。一身纯黑色的运动服,卫衣加束脚裤。 商场可真小,人这么多,兜兜转转也还能碰见。 她远远地打量,偏着头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怎么能让一个人顺风顺水成这样呢?给了他优越的家境,超出常人的天赋,最后还赐他一副好皮囊。 你说说,都是练体育的,怎么他还能白得这么与众不同?一身黑色行头,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利落。 年轻就是好看。 那边的程亦川可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腹诽,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店员笑眯眯地恭维他:“这套是我们这一季的主打款,卖得特别好,但是一般人穿不出您这种气质。” 程亦川看看侧面,又转回正面,暗暗嘀咕:“……黑色行吗?” 他一直是个骚包性子,没怎么穿黑色,花花绿绿的倒是穿了不少。这审美也是败莫雪芙女士所赐,仗着儿子皮肤白,从小她就给他穿花衣服。 “您说什么?”店员耳尖,笑起来,“您年纪轻,如果觉得穿黑色显成熟,不妨试试鲜艳点的颜色。这一款我们还有红蓝两款,要不您试试?” 这套黑色是程亦川自己选的,进来就指着橱窗里的模特:“我试试这个。” 要换做平常,他铁定选大红,可今天…… 他看着镜子,抓住了关键词,迟疑着问:“这套穿着,真的显成熟?” 店员对上他的目光,一顿,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起来是不是沉稳多了,成熟多了?”他满怀希望地问。 店员迅速会意,顺着杆子往上爬:“对对对,黑色本来就会显得更稳重一些,您穿这套,看着特别沉稳,特别有气质。当然,其他颜色肯定也好看,但是要成熟稳重,选这套准没错。” 程亦川满意了,对着镜子再看片刻,下了定论:“行,那就这套了。” 付钱时,他沾沾自喜地想着,这下宋诗意没法说他像个孩子了。 成熟,稳重,有气质——说的就是他。 * 当天夜里,程亦川拎着从超市买的进口水果,敲响了隔壁宿舍的门。 开门的是薛同,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望外瞧,看见程亦川时,如释重负地又把门拉开了些:“嗨,我还以为是谁呢。” “鬼鬼祟祟的,这是在干什么?”程亦川往里瞧。 陈晓春在宿舍里鬼叫:“谁啊,薛同?” 薛同回头答道:“没事儿,是程亦川。” “叫他来叫他来,刚才去敲他宿舍门还没见人影呢,嘿,这下刚好赶上!” 程亦川正纳闷两人在屋子里大门紧闭,不知在搞什么鬼,进门一闻,空气里满满的烤肉味。 他一顿:“你俩在宿舍做饭?” 屋子中央,陈晓春蹲在地板上,拿了把蒲扇拼命扇,百忙之中回头冲他嘿嘿一笑,招招手:“来来来,不只是做饭,我们在弄好东西。” 他走近一看,地板正中摆了只烤肉炉子,陈晓春正把一片片五花肉往上放。肉一沾锅,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 运动员有严格的进食标准,每一行都有体重把控,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一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线。 烤肉这种超高热量的垃圾食品,程亦川很多年没碰过了。他原本以为喝高糖奶茶的他已经是我辈楷模了,哪知道这儿还有俩更令人肃然起敬的。 薛同递了只碗过来:“喏,辣椒粉都给你放好了,上个月我俩偷偷在淘宝买的,六婆串串香同款调味料,嘿嘿。” “六婆串串香是——” “四川特有名的串串香品牌啊,你没听说过?” “……”还真没听说过。 三人围坐在宿舍中央,都不怎么拘小节,也就席地而坐了。 据薛同和陈晓春介绍,烤肉炉是网购的,偷偷摸摸带回了宿舍,偶尔趁周末开开火,改善一下伙食。 知道程亦川讲究,陈晓春一个劲给他夹好东西。 “来,这块五花肉肥瘦均匀,是你的菜。” “嘿,这蒜蓉排骨是我早上就腌上的,来来来,尝尝味道。” 大概是因为程亦川第一次加入他们的烤肉小分队,陈晓春热情得像一把火,还一筷子夺过薛同刚夹起来的肥牛卷:“嘿,我说薛同,这片可是我切得最好最成功的,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想私吞?” 下一刻,他像春风一般亲切,把肥牛送到了程亦川的碗中。 “来,尝尝看。” 薛同:“…………” 他的肥牛!!! 都是年轻小伙,又是练体育的,食量惊人。薛同早上去菜市买好的两斤五花、一斤小排、半斤牛肉很快就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饭后,程亦川把顺手带回来的水果分给两人。 薛同盯着塑料袋里满满的水果,惊了:“这得多少钱啊?全是进口的吧?!” 程亦川也往口袋里瞧了眼:“不知道啊,我随便拿的。” 陈晓春正处理犯罪现场呢,一边收拾一边回头:“我说程亦川,你这么养尊处优、出手阔绰的,家里还挺有钱的吧?我就奇了怪了,咱队里要不就是像我和薛同这种读不进书,半路辍学练体育来的,要不就是魏光严和卢金元那种家里穷,从农村出来讨口饭吃的。你说说,你家这不挺有钱的吗?你干什么不好,非得上这儿吃苦来了?” 程亦川拿了只香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嘎里有钱揍唔能念体育了?”(家里有钱就不能练体育了?) “练体育多苦啊,还赚不了几个钱。” 提到钱,程亦川忽地一顿,想起什么。 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只香蕉吃了下去,侧头问陈晓春:“哎,我问你,宋诗意她家是不是挺穷的?” 陈晓春不提这一茬,他都忘了,运动员好歹每月拿津贴,平日里又没处花钱,衣食住行都在基地。按理说,宋诗意这么些年运动生涯,早该攒下些钱了。更何况她曾经拿过大大小小各种比赛的名次,最大的都是世锦赛亚军了,不说奖金丰厚,至少也是一大笔钱了。 怎么会连只金镯子都买不起? 陈晓春眯着眼睛看他:“你问这个干嘛?” 程亦川还以为他不知道,翻了个白眼,“你不是百晓生吗?上回还说队里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信以为真了。” “哎哎,怎么着,你以为我信口开河呢?”陈晓春来了气,把碗往桌上一放,撸袖子,“我告诉你,这我还真知道。宋师姐是吧?她是北京人,老胡同出生的姑娘,上回我还听人说呢,她家胡同就挨着国子监——国子监知道吧?超级大景点。别看胡同是老房子,可他妈值钱了!” “那不挺有钱的?”程亦川眉头一皱,嘀咕了句,“不应该啊……” 陈晓春斜眼看他:“什么不应该?” 涉及私事,程亦川不便多说,只含含糊糊回答:“我看她平时挺节约的,以为她家境也不太好。” 陈晓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成全自己江湖百晓生的名声,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可是看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的,你不准告诉别人啊——” 那是个很短的故事。 须臾之间,窗外阴天了,晴了一整日,终于下起雪来。 第17章 第十七个吻 第十七章 夜里九点, 魏光严满头大汗地回了宿舍。 房间里没开灯, 漆黑一片, 想必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还没回来。 真烦啊, 那小子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论勤奋一点不如他,天知道为什么老天爷眷顾, 才刚进队就有了这个成绩。 那天在雪场训练, 魏光严亲眼看见袁华手里的计时器。 程亦川的速度和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但想想两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还压根儿滑不出这个成绩。 看程亦川那游刃有余的样子, 再想想自己如今停滞不前大半年了……魏光严心知肚明,那小子超过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哪怕他趁着周末时间去抓紧练习, 老天爷也没半点同情心。 一整天下来,依然没有半点进展。 魏光严心情糟糕,抬手摁开墙上的开关,屋内霎时间明亮起来,再一扭头——嗬, 床上直挺挺坐着个人! 差点没把他吓出心脏病来。 他哆哆嗦嗦指着床上的人:“你有毛病啊你!大晚上不睡觉,灯也不开坐在那, 吓唬谁呢?” 程亦川哐当一声倒回枕头上, 拿被子捂住了头, 有气无力地说:“你管不着。” “你以为我想管?我他妈差点被你吓死。” 被子里的人没吭声, 翻了个身, 面朝墙壁不动了。 直到魏光严洗完澡出来, 程亦川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侧卧着,古怪至极。 魏光严觉得莫名其妙,有心问他一句,但自尊心不允许,最后只能暗地里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就关灯睡大觉。 可程亦川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晚陈晓春说的话。 “她家以前条件挺好的,要不她怎么能去滑雪?北京又不是咱们东北,年年下大雪,他们那儿的滑雪场基本上靠人造雪,一般人也没那条件成天去滑。” “去年听说你要来队里,正巧那时候不是宋师姐也要归队了吗?我还听说你俩在日本就碰过面了,以为你俩有什么渊源,是不是在省队的时候都是一个教练带的。结果我们高教练说,宋师姐不是从省队进来的,当年她在高级雪场纯玩儿呢,恰好跟咱们国家集训队的碰上面了。那么大个雪场,除了咱们职业运动员,就只有她一个玩家级别的,也不知道是谁跟她杠上了,大概是说了什么看不起她的话吧,她那时候年轻气盛,非让人来比试比试。嘿,没想到吧,现在的师姐端庄大气,谁能想到以前的她也是个热血少女啊?” 那一年,宋诗意不过十六岁,缠着父亲带她来了全国最负盛名的亚布力滑雪场。国家队的姑娘们傲气十足,自然是看不起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玩家小姑娘了,一口应下了她提出的比赛。 “后来呢?她赢了吗?” “怎么可能?她才十六岁,也没受过我们这么专业的训练,当然输了。” “那你讲这个干什么?” “嘿,你急什么急?输是输了,但当时她又没受过专业训练,居然能跟国家队的较劲,速度还一直咬得死死的,差距非常小。你想想看,她要是接受了专业训练,会有多可怕?” 几个月后,孙健平亲自去了北京,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把她招进了队里。宋诗意终于成为了一名职业滑雪运动员。 她的滑雪是她父亲教的,一名滑雪发烧友,还曾经参加过不少大众级别的滑雪比赛。当年她还是一名高中生,要进国家集训队,基本上等同于告别学业。刻板的母亲不同意,认为荒废学业去练那前途未卜的滑雪,简直是疯了。 幸得父亲全力支持,她才顺利入队。 “只可惜她参加世锦赛的那一年,她爸爸被诊断出了肠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医生就说他活不过半年了。高教练说她家为了给她爸爸治病,用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当时队里还给她捐款了,只可惜杯水车薪。” 程亦川心里咯噔一下,“那她爸爸……” “走了。撑过了半年,没撑过第二年春天。”陈晓春惋惜地说,“师姐命不好,你别看她成天笑吟吟的,其实心里苦着呢。那次受伤估计也是受了家事的影响,如今成绩上不去,家里的债也没还完,挺心酸的。所以说啊,老天爷是真的没什么心思来顾及我们这些凡人,瞧瞧师姐,多好的姑娘啊,怎么日子过得这么不顺心呢……” 故事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生老病死,再常见不过的事。程亦川自小跟随爷爷奶奶长大,老人家总爱看些家长里短的电视节目,有时候是家庭伦理剧,有时候是亲情类节目,耳濡目染,他也知道了不少。 有时候会翻着白眼吐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悲剧啊?也就只有电视剧里才会这么惨,把编剧能想到的灾难全安在主角身上了。” 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宋诗意会是那不幸之一。 所以她才这么拮据,那件黑色棉衣从去年冬天穿到今年冬天,也还是她一成不变的常服。 所以她才会在珠宝店里来回踱步,哪怕对那只金镯子爱不释手,也终究只能黯然离去。 想到这,他又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那笔转账至今未被接收,到了明天肯定会退回来。 程亦川告诫自己别想了,这又不是他的事,爱莫能助。何况能出手相助的他不都出手了吗?可宋诗意太有骨气,不肯借他的钱。 他试图催眠自己,闭眼睡觉,可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总是商场里的那一幕—— 她弯腰凑近了展示柜,天真傻气地看着心仪的礼物,鼻尖仿佛都要触到那冷冰冰的玻璃,而她却浑然不觉。 奶茶店一别,之后就没再见面了。 可他忍不住去想,她是否在那家珠宝店前来回踱步,然后又一次踏进去了?她会不会俯身再一次去探看那只镯子,眼里带着渴望而不可及的伤感? 程亦川重重地翻了个身,烦躁不已。 操,他在这儿瞎他妈脑补个什么劲?她那么有骨气,买不起怎么还会回去受店员的白眼? 可那一幕就是不断在眼前重现。 下一秒,房间响起魏光严忍无可忍的声音:“你还睡不睡觉了?” 程亦川正烦着呢,张口就是一句:“你管我睡不睡?” “你以为我想管啊?”魏光严火大,噌的一下坐起身,“你他妈不睡就别在那儿折腾,翻来翻去床板响个不停,叫人怎么睡?” “……” 程亦川没留意自己这的动静,被他这么一说,忍了忍,默默不翻身了。 魏光严那么一吼,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可他也没想到程亦川还挺讲道理,这就不还口也不闹腾了,安分守己侧卧在那。 被子稍微隆起了一小团,躺在里面的人显得有点过分乖巧了。 黑暗里,他迟疑地朝程亦川那瞟,半晌,粗声粗气问:“怎么,你脸没好,疼得睡不着?” “呵,这会儿开始装模作样关心我了?”程亦川没好气地回了句,“你他妈不是要睡觉?废话怎么这么多?” “………………” 魏光严砰地一声又躺下了,把被子往脑门上一盖,气得咬牙切齿。 谁他妈再对他示好一下,就是个大傻逼! * 这天夜里,程亦川迷迷糊糊睡着时,已是深夜。 睡前,他打开微信聊天界面,反复斟酌,想说点什么让宋诗意收下这笔钱。可对话框里的字句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没能变成一条完整的消息发送出去。 屋子里满是魏光严沉稳的呼噜声,呵,睡前还在为成绩发愁呢,一睡着就跟猪一样,烦恼一扫而光。 程亦川有些心烦意乱,最终握着手机睡着了。 次日清晨醒来时,对床的魏光严已经不见人影。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准是又跑去雪场加练了。 田鹏以前就对他说过,很多事情不是一味使蛮力就能成功,劳逸结合很重要,心态也一样。速度提不上去是因为遇到了瓶颈,如果真是多练几遍就能突破,也不会有那么多盛极而衰的运动员了。 这个道理,魏光严不见得不明白,只是不甘心。 程亦川呈大字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片刻后,脑子里灵光一闪,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当天中午,他又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抵达了昨日的商场,直奔二楼珠宝店。 展示柜里一大堆亮晶晶的镯子,黄了吧唧闪瞎眼。 她看上的是哪一只? 店员热情地跟他推销着:“是要送老人,还是送父母?” 程亦川开门见山就问:“昨天有个年轻女人来你们这儿,看上只镯子没买,你还记得吗?” 店员a回头去看店员b,两人面面相觑:“周末人多,客流量很大,您说的是哪一个?” 他顿了顿,也不客气了,“就她走了,你们还在说看她那样子也买不起金镯子,给她银的她又看不上的那个。” 店员a:“……” 店员b:“……” 程亦川再问:“还记得吗?” 店员a面上微红,但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笑容满面地说:“记起来了,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对吧?” “她看上的是哪一款?” “唔,我记得是这款。”店员低头看了看,打开柜子,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只做工精美的黄金手镯,正中镂空雕刻了一朵牡丹,栩栩如生,“这只镯子其实不重,所以价格上也没有很贵,而且我们现在在做活动,特别划算。还有,今后如果带腻了款式,还可以到我们店里重新打样,您看——” “包起来。” 他说得太干脆利落,店员一愣,抬头看他。 他还没问价格啊…… 可眨眼间,程亦川已经走到了收银台,拿出钱夹,也没等她问一句怎么支付,言简意赅说:“刷卡。” 店员受宠如今,忙不迭帮他完成支付。 鲜少有这么爽快的顾客,连推销都不用,价格也不问,进来就买。 末了,她笑着抬头说:“请稍等,我给您开发、票。” 发、、票? 程亦川心下一动,忽地抬头问她:“等一下,发、票上的金额……可以少写一点吗?” 第18章 第十八个吻 第十八章 工作这么些年, 什么样的顾客没见过?有的挑剔, 有的颐指气使, 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 价格也不问就买了只金手镯, 这还能用有钱来解释。 可从来开发/票、填金额,都只见过想往高了填的,怎么还有人想往低了去? 店员迟疑地说:“我们这儿有规定, 卖多少就得填多少, 不能乱写。” 程亦川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行吧,那你就随意发挥吧。” 店员:“……” 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奇葩= =、 * 东西是买了,一时冲动, 也没想过该怎么交给她。 程亦川拎着礼品袋回了基地,这才开始犯愁, 要把她叫出来当面给吗?可他有预感,要真面对面干这事儿,依宋诗意那性子,估计得板着脸呵斥他一顿,然后让他拿去退了。 不成, 不能刚正面。 他搔搔头,在女队宿舍外面转了两圈, 蹲在棵光秃秃的树底下想办法。好半天, 忽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嘿, 有熟人! 机会来了。 郝佳是本地人, 周末回了趟家, 这会儿正拎着爸爸包的饺子回宿舍, 冷不丁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郝佳!” 她回头一看,“程亦川?” 上下打量他片刻,郝佳挑眉:“你伤好了?” “差不多了。”他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嗬,你小子够没大没小的啊,咱们这才见了几次面,就直呼其名了?”郝佳翻白眼。 “不是你让我叫名字的吗?”程亦川理直气壮,“那要不,我还是叫你郝师姐?” “…………” 好师姐什么的,当真羞耻。 郝佳赶忙摆手:“别别别,那还是叫名字好了……哎哎,我说你,怎么又蹲在女队宿舍外头?” 程亦川有求于人,笑得那叫一个人畜无害,简直十二万分的乖巧。他把手里的礼品袋递过去:“麻烦你替我把这东西拿给宋诗意,成吗?” 又是宋诗意? 郝佳狐疑地看了眼那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又抬眼看看模样乖巧的程亦川,恍然大悟,勾唇一笑:“哟,上回大晚上的下着雪,你傻不隆冬在这儿等师姐。这回大白天的吃饱了没事干,又在这儿等师姐,还准备了礼物。怎么着,你小子想追人家?” 程亦川脸上一黑:“谁想追她了?哎,我说这位师姐,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啊!” 动不动觉得“郝师姐”色/情,托她拿个东西给宋诗意而已,又成他有不良动机了? 郝佳问:“那你这又是楼下苦等,又是送人礼物的,不是想追人,是在唱哪一出?” “我——”程亦川一顿,下一刻,一脸正气地说,“我这是替她跑腿,帮她买东西回来,你想哪儿去了?” 他把东西往郝佳手里一塞,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没几步又顿住,大步流星走回来,叫住郝佳:“你等一下。” 郝佳:“怎么,还有事?” 程亦川拿出手机,咳嗽一声,“……加个微信?” 郝佳一愣,眼睛都睁大了,蓦地一笑:“怎么,绕了半天,原来不是想追师姐,是想借着找师姐接近我?” “………………” 这个人思想真的有问题。 程亦川死鱼眼状看着她,下了定论,然后忍无可忍地说:“我是想着,女队这边我也不认识几个人,要是将来还有什么事要找宋诗意,也好跟你——” 联系二字还未出口,他蓦地停下。 等等,他为什么要未雨绸缪? 他还能有什么事找宋诗意? 明明手机里也有她的联系方式,要这么迂回婉转地通过郝佳去联系,不外乎和这次一样是想背地里为她做点什么…… 他程亦川什么时候成这种感动中国的活雷锋了? 他被自己震惊了,在原地僵持片刻,搔搔头,骂了句shit,掉头就走。 郝佳在后面叫他:“喂,微信不加了?” “不加了。”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啊?比女人还善变。好歹有求于我,这才刚答应帮你办事,你就过河拆桥了?”郝佳气呼呼地冲他喊。 程亦川没法子,只能回头看看她,又一次露出一口小白牙,毫无诚意地说:“好友位我给你留着,下次有缘再加。” “………………” 呸,谁稀罕哪! 郝佳翻着白眼回了宿舍,敲了敲宋诗意的门:“师姐,你在不在?” 门是虚掩着的,宋诗意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在洗衣服,怎么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到大门口,双手还带着胶质手套,上面满是白色泡沫。 郝佳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喏,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宋诗意脱下手套,搭在一旁的柜子上,接过了那只礼品袋,莫名其妙,“谁给的?” 目光扫过纯黑色的包装,正中有一行烫金小字,不偏不倚正是她昨日逛过的珠宝品牌。 她一怔,似有预感。 下一秒,郝佳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想:“不是你让程亦川给你带的吗?嘿,那小子真欠揍,过河拆桥,气死个人……” 郝佳站在门口,唠唠叨叨吐槽着程亦川,可宋诗意没听进去。 她拎着那只礼品袋,明明很轻,却又莫名烫手。 郝佳觉得奇怪:“怎么,不是你让他帮你带的?难不成——” 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贼兮兮地笑起来,“哎,师姐,那小子当真在追你啊?” 宋诗意回过神来,瞥她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多大,我多大了?我看他就一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毛都没长齐,哪懂什么谈恋爱?” “那这东西——” “是我让他帮忙买的。” 八卦泡泡被戳破,郝佳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拿胳膊肘捅捅宋诗意:“师姐,你刚才说得不对!” “哪儿不对?” “什么叫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毛都没长齐?那天早上他穿背心在隔壁训练呢,你又不是没瞧见,那么鼓鼓囊囊一大坨,壮观得不得了,何止毛长齐了呀?” 郝佳挤眉弄眼地说着,边说还边伸手在肚子下面比了比。 宋诗意:“…………………………” “你走开,赶紧回你宿舍去。”她没好气地戳戳郝佳的头,“周身黄暴之气,都快蔓延到我的房间来了。” 郝佳:“哎哎,我这是实话实说啊!” “走吧走吧,你这心思要肯用在训练上,早八百年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师姐你不地道,我才刚帮你做了快递员,你就戳我痛脚……”郝佳嘀嘀咕咕、垂头丧气地走了。 门关了。 宋诗意拎着袋子坐在桌前,皱着眉头打开来看。 袋子里还有一只纯黑色礼盒,小心翼翼掀开盖子,天鹅绒的绸布为底,正中是一只镂空雕牡丹的黄金手镯,流光溢彩、精致贵气。 她定定地看着那只镯子,片刻后,重新盖上盖子,原封不动地将礼盒放回袋子里。 手机在充电,她站起身来,一把拔下数据线,走到窗边。 她没有程亦川的手机号,只有昨天刚加上的微信。点出对话窗口,看见那笔转账已经退了回去,顿了顿,她按下了语音聊天。 * 程亦川心情好着呢,解决了一桩烦心事,又当了一回活雷锋。 哎,说真的,他都开始羡慕他爸妈了,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竟然生出他这么懂事的孩子。 感人。 这乐于奉献、不畏牺牲的大无畏精神,除了他也没谁了。 他哼着小调回了宿舍,打起精神来,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了,准备浏览一下国外的滑雪网站、论坛。 没进省队之前,他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时刻关注全世界的大众滑雪比赛,还兴致勃勃飞去世界各地参加过一些。后来虽说进了省队,也依然关注着国际滑雪形势,常常去论坛瞎逛。 当初考上大学,选择英语专业,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 上网原因之二:消费。 程亦川不爱乱花钱,但该花的地方绝不手软,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随时关注着最新最科学的尖端装备。毕竟是要当冠军的男人(……),滑雪装备不能差。 国外的滑雪设备素来比国内先进,这倒不是科技问题,主要还是因为滑雪在我国不够普及。也因此,程亦川没法直接购买看上的装备,总是在国外的网站选好想要的,把图片和型号一起发给他爹,由常年在外的程翰和莫雪芙同志亲自采购,邮寄回国。 就在他一脸轻松地挨个把图片发给程翰时,一旁的手机亮了。 屏幕上三个大字:鸡汤王。 程亦川手上一顿,忙不迭扔了鼠标,手忙脚乱拿起手机。 接电话前,还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接起。 “喂。”他淡淡地出声,成熟而稳重…… 哪怕心里有个小人儿在手舞足蹈地叫嚣着:师姐她一定感动得泪流满面,这是要打电话感恩来了! 下一个念头:等等,我在背地里为她做了这么多,万一她,她情窦初开,想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别。他眉头一皱,严肃地想着。我来国家队是有大理想大目标的,实现理想之前,我是不会动歪心思的。 …… 思想异常活跃,但表面依然稳如泰山的程亦川同学,为难地等待着对面开口。 可千万别太感激他啊,他脸皮薄,她要是太热情了,他会吃不消的。 正想着,宋诗意开口了。 “你在哪?” 他稍微有点失望,这声音、这语气,听着很是冷静,好像不如想象中那么喜出望外啊…… 他撇撇嘴:“宿舍啊。” “下楼。”宋诗意言简意赅命令道。 “什么?” “马上下楼来,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 这下程亦川察觉到哪里不对了,眉头一皱:“干嘛,你要把东西还我?要是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就不下去了。” 他理直气壮耍无赖。 宋诗意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雪山、近处的训练场馆,深吸一口气。基地建得很别致,除去大气的场馆,小楼房均是复古的红色砖墙,这也是她热爱这里的原因之一。 她叫他的名字:“程亦川。” “干嘛?”他的语气里带着防备。 “谁让你这么做了?平白无故买只金镯子给我,你是被卢金元一拳打傻了?” “谁说是送给你的了?借的。”程亦川强调一遍,“有借有还的借。” “我都跟你说了,这镯子不在我消费范围之内,我不要。”宋诗意皱眉,“你现在,立刻,马上下楼,我去你楼下等着。” “我——” “你不下来,我就一直等,有本事你就一直窝在里面不出来。” 宋诗意冷静地说,然后不等他回答,立马切断了通话。 程亦川:“…………………………” 说好的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呢??? * 程亦川不肯妥协,坐在宿舍里生闷气。 真搞不懂女人这种生物,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大家都这么熟了(错觉),人情世故你来我往的(错觉),她到底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他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她总不能横冲直撞闯进男生宿舍来,硬把东西还给他吧? 可气鼓鼓地坐在书桌前,程亦川克制不住自己,眼睛总往窗外瞧。 那女人说到做到,性格执拗,该不会真的在楼底下傻等吧? 他慢吞吞地走到窗边,探头探脑地望外瞧——操,她真的在下面! 宿舍大门外,穿黑色棉衣的女人身姿笔直站在那,一动不动,耐心十足,仿佛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要把他给等到。 十分钟后,来回踱步的程亦川骂了句他的经典台词:“shit!” 最后还是别无他法,从衣柜里拿出套衣服换上,然后风风火火冲下了楼。 跑出宿舍大门,他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宋诗意!” 女人回头,一脸平静,仿佛早就笃定他必然会如期而至。 程亦川快给她气死了,这表情几个意思啊?代表她把他吃得死死的,是吧? 他气势汹汹,先下手为强:“那镯子我是不会收回来的,你要么自己收着,要么就扔了!” 宋诗意都快憋不住笑了,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每次惹人生气的同时,又叫人哭笑不得,气不起来。 她把礼品袋递过来:“别小孩子气,拿着。” 程亦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小孩子气?她这是打算一辈子拿他的年龄说事了?动辄说他是小孩子,要么就小孩子气,能不能有点别的台词了? 盛怒之中的人压根没想到,自己每次骂起人来也就一句shit,谁也没比谁有创意。 可往天他都能忍,今天她怎么能还说他小孩子气? 程亦川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怒目而视:“小孩子气?我怎么就小孩子气了?宋诗意你看看清楚,我明明浑身上下都是成熟男人的气概!” 没错,那一身崭新的装备,纯黑色的男人味,连店员都夸他成熟稳重有气质! 宋诗意一顿,目光落在那套衣服上。 这不就是他昨天在商场试穿的那一套吗?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她抬眼看了看他带着怒气的表情,跟哄孩子似的说:“是是是,你最成熟了。来,成熟的你快讲讲道理,把东西拿去退了吧。” “……” 她当他是智障吧?有她这么敷衍人的吗? 程亦川快给她气死了,忍了又忍,才按捺住跟她吵架的心情:“我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收下镯子,说声谢谢吗?” 宋诗意笑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也很感激,但是钱我已经借到了,礼物也另有钟意的,这镯子还是麻烦你退了吧。” 程亦川一愣,狐疑地问:“你借到钱了?” 为了让他宽心,宋诗意点头,毫不迟疑地说:“昨天晚上在食堂碰见丁教练了,你知道他是我师哥,一听说我需要钱,二话不说就借给我了。” 假的。 但她笑得很真诚,骗一骗从来不懂掩饰的程亦川,绰绰有余。 可程亦川还是恼了,眼睛一眯:“怎么,他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 这下换宋诗意一愣,有点琢磨不透他生气的点在哪。 “他是我师哥,我和他好多年交情,这样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也用不着内疚——” “所以呢?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急着要你还,你就算等个三年五载不还我,我也不会催。” “……” 宋诗意抬头看他,哑然失笑,摇摇头说:“程亦川,你讲讲道理行吗?哪有你这样逼着人借钱的?我从来只听说过上门催债,没听说过上门强借的。” 她拎着那只沉甸甸的袋子,抿了抿唇,“我们俩总共才见了几次面?两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说熟吧,你对我一无所知,要说不熟,又是同门师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就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才更不想借你的钱,欠你这个人情。人与人之间相处,自在最重要,我一旦欠了你钱,每次见你都矮你一头,我这人自尊心强,最不愿意低头了。”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像这冰雪寒冬里的一抹异色,拧着脖子说:“没人叫你低头!” 宋诗意终于恼了,没好气地把袋子一把塞进他手里:“这东西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程亦川,我真是搞不懂你,无缘无故的你干嘛非得帮我一把?我都说不需要了,你何必这么热心肠?” 程亦川也忍无可忍了,又是一把将袋子塞回她怀里。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老是无缘无故帮我?我来基地的第一天,受了气,一个人出来晃悠,你干嘛跑来安慰我,说什么我的天地在雪山上?” 他皮肤白,生气起来面色通红,仿佛鲜血都要透出来了,眉眼生动得不像话。 “那天专项训练,卢金元在起点说我坏话,我人在山下,反正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你又干嘛帮我挤兑他,害他滑到一半摔了个狗啃屎?” “……” “还有,我在食堂跟他打架,人人都看热闹,你又为什么跑来插一脚?让我打架,让我自讨苦吃不就好了,为什么担心我被重罚,还帮着我来了出苦肉计,免得局面一边倒?” “……” 程亦川那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叫她彻底哑口无言。 少年用不甘又忿忿的目光瞪着她,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就准你当老好人,不准我当红领巾?你帮我那么多回,就不能让我也帮你一次吗?何况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他妈不叫问题,我这忙帮得毫不费力,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嗓门儿太大,乍一听是愠怒,细品之下却带着一星半点儿的哀怨,依然是十足的孩子气。 可那孩子气是柔软的,善良的,带着冰雪的质朴与单纯。 旁人纷纷侧目。 已近黄昏,远处的落日西沉而下,挂在雪山顶,照得满目生辉,天地一片敞亮。 宋诗意与他对峙片刻,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程亦川眼珠子都瞪圆了:“你还笑?” 他都快气死了,她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还笑!还笑?! 就在他的怒气到达峰值时,女人终于开口:“行,东西我收下了。” “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良——什么?”抱怨的话都说了一半了,他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东西我收下了,人情先欠着。”她语调轻快地说。 程亦川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是真收了,还是有什么下文在等着我?”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没有下文了。镯子是我的了,钱先欠着你,麻烦你这债主给点面子,不要四处宣扬。” 先前还垮着的脸一下子明朗起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淬满了欢喜。 “不借丁俊亚的钱了?” “是丁教练,别没大没小直呼其名。”她纠正他,然后点头,“不借了。” 程亦川眉开眼笑:“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你口才了得呗。” “那是,我这人从小到大,十项全能,就没有哪方面差劲的。”他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 念在他是债主的份上,宋诗意决定给他点面子,就不拆穿他了。没有哪方面差劲的?脾气差,自制力差,在金钱方面大手大脚,将来持家能力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是毕竟是债主—— 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对对对,十项全能,没毛病。” 眼前的人立马笑成了一朵花。 宋诗意看着他,唇角一扯,翻了翻白眼。 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白甜。 第19章 第十九个吻 第十九章 程亦川到队里的第二周, 头一回参加文化课。 陈晓春说:“别看队里有我们这种先天大脑聪慧的,像卢金元那种后天努力都难以弥补智商缺陷的也不少——这就是文化课存在的意义。” 程亦川和薛同、陈晓春一起,坐在报告厅靠中间的位置,回头看了眼最后一排的卢金元等人—— 一群人像是打了麻药似的,整整齐齐扑倒在桌面上,大头觉睡得正香。 他扯扯嘴角:“这不还是没什么意义吗?” 一周四节文化课,外语为主,运动理论为辅。想必国家也不希望培养出只是四肢发达的文盲型运动员,每周来基地授课的老师还是从重点大学请来的讲师。 文化课是全基地的人一起上, 除了他们练高山滑雪的, 冰上项目的也在一起,加起来上百号人了,乌压压一片占据了整个报告厅。 文化课上分三种人,一种是学渣型,以卢金元等人为代表, 每节课都坐在最后几排, 大头觉睡得呼呼的,偶尔惊醒,也是抬头看看手机——还没下课?那还能再补会儿觉。 第二种是混子型,以薛同、陈晓春为代表, 理所当然把程亦川也往这路子上培养。具体表现是, 睡觉是不可能睡的, 全神贯注听讲也是不可能听的, 五分钟听课, 七分钟玩手机,十分钟神游天外,完美。 第三种类型,以宋诗意为代表,节节课都坐前排,认真听讲,努力做笔记。 程亦川每回抬头,都不由自主注意到她。 室内开着暖气,热烘烘的。她脱去外套,就穿一件白色套头毛衣,大多时候专心致志听讲,间或埋头伏案疾书,仿佛一秒钟都不舍得错过。 程亦川都看愣神了,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一口地地道道的东北英语,讲的东西也基础到极点,她怎么还能这么认真呢? 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课间休息,大半人都去室外放风去了,毕竟运动员闲不住,多坐一会儿就浑身痒痒。 可宋诗意没有。 程亦川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去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三瓶矿泉水,分给薛同和陈晓春,慢条斯理往室内走时,抬眼就看见站在讲台上问题的宋诗意。 excuse me? 这年头还有这么认真刻苦的好学生? 自从上大学以来,程亦川就很少看见有人课间休息还能缠着老师问题了,如今亲眼目睹某位师姐的勤奋,简直叹为观止。 室内不大通风,空气有些浑浊,他就倚在报告厅最后面的墙上,匪夷所思盯着她。 身边有人走过,看他两眼,又看看讲台,淡淡地说:“珍稀动物,是吧?” 他侧头,看见一个短发女生停在身旁,很是眼熟。 左右看看,没看见其他人,他才确定她在跟他说话。顿了顿,想起来了,这人叫罗雪,女子速降队头号种子,上回宋诗意练专项时成绩不大好,头数她在山底下笑得最欢。 程亦川皱眉,语气不善:“问问题怎么了?人家勤学好问,碍着你了?” 罗雪轻笑两声:“我说她是珍惜动物,又没说她不好,你生什么气?” “是褒是贬,你自己心里清楚。”程亦川瞥她一眼。 “我只是替宋诗意惋惜,专项练得那么刻苦,结果出不来成绩。上课上得这么认真,可惜基础太差,每回考试都在七八十分挣扎。” 年轻姑娘耸耸肩,笑容里没有半点所谓的惋惜。 程亦川简直倒胃口,懒得跟她搭腔,径直往座位上走。 罗雪叫住他:“喂,程亦川!” 他脚下一顿,回头。 罗雪问他:“我跟你又没过节,你对我哪来这么大恶意啊?说不定明年的全青赛你还要和我一起参加呢,稍微友好一点不行吗?” 程亦川眯眼看她,抛下两个字:“不行。” 说完,拔腿就走。 “………………” 接下来的半节课,程亦川坐在座位上神游天外,视线总停留在第一排那个身影上。 高中就开始练专项了,文化课确实会被耽误…… 他在那发呆,冷不丁瞧见第一排的边上还有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等等,那不是魏光严吗?他怎么也在第一排坐着? 程亦川不明就里,抬手碰了碰薛同:“哎,那家伙怎么坐在第一排?” 薛同从手机上移开视线,定睛一看,习以为常的口吻:“哦,魏光严啊。他从山里出来的,你也知道,山里面英语教学很糟糕。他到这儿来基本上相当于零基础,第一回出国比赛的时候可吃了大亏,听不懂裁判说什么,别的运动员交头接耳,他一句话也插不上。” “后来就开始发愤图强?” “是啊,他自尊心强,不允许自己在哪一方面落后。”薛同咧嘴一笑,“要不干嘛看你不顺眼?还不是你一来就大出风头,给了他威胁感?” 两人交头接耳太长时间,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终于忍无可忍。 “第一二三四五……第九排的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生,对,就是你——”他指着薛同,“来,你把我们刚才讲的这段课文读一遍。” 薛同一惊,蹭的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翻课本。 前排仁兄好心提醒:“第七十三页,第二段。” 薛同微微定心,捧起课本,磕磕巴巴读了起来,读完忐忑地抬头看着地中海老头。 老头眯眼,说:“念都念不通畅,还不专心听讲?” 下一秒,眼神落在程亦川脸上,很明显是在警告他。杀鸡儆猴这一招,杀的是薛同,儆的是程亦川。 可程亦川气定神闲靠在椅子上,忽然举手。 老头一愣:“你有什么事?” 台下的人眉梢眼角带着点笑,老神在在站起身来:“老师,下一段我来念吧。” 嘿,看他是新面孔,都打算放他一马了,这还正面刚上了? * skiing is a desirable activity for young people. it provides the excitement that the youth is monly seeking. the skiers can enjoy the thrill of gliding at tremendous speed down a gleaming, white mountain slope... 一段关于滑雪的叙述,从薛同口中出来的是平淡无奇的,但从程亦川口中出来,就真的成了高山滑雪,惊心动魄。 富家公子哥的教育生涯可跟寻常人不一样,自小有外教一对一辅导,每逢寒暑假还能跟随父母出国游玩。再大些了,莫雪芙和程翰索性直接把他丢去国外的夏令营,哈佛游一圈,麻省游一圈,牛津待俩月,剑桥逛一逛…… 更别提他考上的是名校的英语专业。 程亦川的口音是纯粹的美音,贴合他的个性,张扬且无拘无束。 他从前曾经受教于一名英国家教,莫雪芙坚称英音优雅绅士,是贵族口音。但程亦川死活不乐意,他一向认为自己要学的一切若非出于个人喜爱,不如不学。 莫雪芙拗不过他,只得点头,重新请来了美国外教。 程亦川是被放养大的孩子,所做一切,皆与自由相关。 他懒洋洋站在座位上,流利而随意地念完了那一段文章,声音低沉却不暗哑,面色从容却不谦卑。 ……技惊四座。 他这口英语,别说放在这学渣成堆的运动员里了,就是当初在大学里也一样令人惊艳。可想而知在场众人的面目表情。 薛同和陈晓春都惊了。 陈晓春一个劲拉他:“我操,程亦川你外国人呢!” 薛同有气无力地捂住脸:“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可程亦川放下书,抬头,只看见了从第一排投来的回眸。 宋诗意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含着笑,无声地冲他比了比口型:“可把你牛逼坏了。” 台上,地中海老头眯眼打量程亦川,瓮声瓮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扯扯嘴角:“程亦川。” 对视片刻,老头哼了一声:“坐。” 把书卷成一束,恨铁不成钢地指指倒数几排那些学渣,“你们要有他一半水平,就是躺在桌子上睡觉,我也没意见,还亲自替你们盖被子,祝你们做个好梦。” 台下众人傻乐。 老头眼珠子一瞪:“笑,还有脸笑。你们以为我就说给最后几排听?都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了,运动员的最高学府,不要以为自己比名校学子差在哪里。你们比他们,更能代表国人的脸面和素质。哦,好不容易去了国际赛场,开口只会说hello, how are you,闭嘴就是i’m fine, thank you。怎么,这样还能觉得自己很优秀?” “……” 众人老老实实憋住了笑。 * 拥有一个拼命三郎室友的下场是什么? 程亦川每天醒来,总会发现魏光严已经出门跑步去了。而当他晚上从食堂回来,魏光严几乎从不在宿舍,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一准是偷偷加练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魏光严回了宿舍,睡前一定是拿起英语书啃了又啃,磕磕巴巴地用那大山里的土味英语练习日常对话。 程亦川偶尔会往他那边瞥上两眼,心想这人还要不要命了,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学习,好像根本没有其他的娱乐生活。 魏光严察觉到他在偷看,冷不丁一记眼刀袭来,咆哮一句:“看个鬼啊看!” 程亦川点头:“确实是在看鬼。” “你给老子滚!” 程亦川懒得跟他多说,收回目光干自己的事,心里大概也猜到了,魏光严知道两人之间在英语方面的差距,自卑是难免的。 只是摊上这么个室友,程亦川总觉得不跟着他一起拼命,良心就隐隐作痛。 他迟疑片刻,关掉了逛滑雪装备的页面,重新进入国外的滑雪赛事论坛,投入新一轮的知识补给中。 只是脑子里还隐隐有个疑问,为什么卢金元最近都不和魏光严来往了?他们俩以前不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么,怎么,难道绝交了? * 地中海老头姓林,江湖人称林sir。 之所以封sir,全因他动不动就考试。上个月讲的知识点了,你以为早已成为过去时,他冷不丁发张卷子下来,不好意思,临时抽查。 整个基地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心理阴影。 按理说,都是国家级运动员了,理论考试也不怎么要紧,可孙健平和林sir勾结好了,运动员津贴与理论考试挂钩。全年超过三次不及格的,扣一个月津贴,公告栏还会张贴“耻辱榜”。 了解了林sir的这个习性,程亦川总算明白薛同和陈晓春非要拉着他坐一块儿的原因了。 这不,周四晚上,他掐着点走进报告厅,里头已经七七八八坐满了人。 薛同和陈晓春替他留了座位,疯狂朝他招手,一脸看见救星的表情。 程亦川见每人面前都摆了张卷子,了悟,径直朝两人留的空位处走。哪知道林sir忽然开口:“程亦川,你做这儿。” 他一抬头,看见林sir随手一指,不偏不倚指着第一排的某个空座。 视线再往旁边一挪……宋诗意。 薛同和陈晓春目瞪口呆看着他远去,而他回头无声比嘴型:“对不起了兄弟,我也不想的。” 大概是前两次的临时抽查,这两位总在及格边缘挣扎徘徊的混子忽然间不再是及格困难户,林sir起了疑心,这才直接把程亦川调走。 程亦川倒是没什么,一屁股坐在宋诗意旁边,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好巧啊,师姐。” “……”宋诗意看他一眼,无暇分心,继续埋头答题。 卷子对程亦川来说很简单,半小时的题量,他十分钟草草答完,四仰八叉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看看一旁。 宋诗意还剩一半。 哟,做得还挺认真,眉头紧蹙,下笔迟疑,一看就是拿不准。 他又左顾右盼,留意到不远处的罗雪,忽地想起什么。下一刻,他瞄了眼自己的卷子,偷偷摸摸凑近旁边的人。 “abbcd。” 宋诗意笔尖一顿,侧头看他:“?” 程亦川又露出那口小白牙,悄悄对她说:“百分之百正确率,抄我的准没错。” “………………” 他以为宋诗意没听清,又放慢了语速,偷偷摸摸重述一遍:“a—b—b—c—d——” 没想到宋诗意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痛得他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林sir在报告厅后方巡逻,那里是他的重点监视区,忽然听见前排的动静,猛地抬头看过来,眉头一皱:“你叫什么?” 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程亦川:“……” 忍住痛,他赔笑道:“卷子写完了,有点无聊。” 林sir目露凶光警告他:“写完了也给我老实待着,不然直接给你不及格。” “……遵命。” 程亦川收回视线,对身侧不领情还反咬一口的女人怒目而视,比口型:“你干什么?” 宋诗意眯眼,反问:“你干什么?” “我这不是好心好意给你抄答案吗?”他为了不发出太大动静,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在她脸上了。 宋诗意往后挪了挪身子,瞥他一眼:“用不着。” “…………” 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程亦川咬牙拧开头,心道,她都不在乎被人看扁,他有什么好帮她的? 很快,考试结束。 林sir从最后一排开始收卷,报告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往外走。 程亦川站起来,无意中扫了眼宋诗意的卷子,bdbad,cadda……十道题,五道都和他的答案不一样。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位师姐的英语是真的差劲。 再一抬头,宋诗意的背影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报告厅里乱七八糟、人来人往,那个叫罗雪的忽然追上了宋诗意,响亮地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一顿,回头对上她的目光。 罗雪笑容满面地问了句:“师姐,卷子做得怎么样啊?” 程亦川没听见罗雪说了些什么,光是看着她的后脑勺也觉得碍眼。 你说说,怎么会有这么爱折腾的女人?八婆得要命。 耳边仿佛又响起几周前她说的话:“我只是替宋诗意惋惜,专项练得那么刻苦,结果出不来成绩。上课上得这么认真,可惜基础太差,每回考试都在七八十分挣扎。” 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 程亦川眼睛一眯,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林sir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后排人士身上,对于前排的勤奋好学生简直异常放心……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了橡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掉了宋诗意的答案,然后飞快地照着自己的卷子把字母誊写上去。 大功告成! 他鬼鬼祟祟收起笔,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妆模作样往外走。 刚走出报告厅,没想到门边站了个人,一脚伸出来,险些绊他个狗吃屎。 他踉踉跄跄往前栽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头一看,愠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顿时僵住。 门边,某位师姐穿着白色套头毛衣,手里搭着黑色棉服,眯眼面无表情盯着他。 程亦川一惊,还以为改她卷子的事情败露了,心跳顿时乱了节奏,嘴上还强行维持镇定:“你,你绊我干嘛?” 宋诗意没好气,一指头戳在他脑袋上:“刚才你干嘛呢?” “我,我能干嘛啊?”他还兀自嘴硬。 “你能干嘛?abbcd——”宋诗意重复一遍他对她念的答案,“你冲我念什么念啊?” 程亦川一顿。 所以,她问的是考试时他对她念答案那回事儿? 搞半天她没看见他改卷子? 他试探着问了句:“就这事儿?” 宋诗意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让人发现,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怎么,这事儿还小了?”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程亦川捂着脑门儿辩解,“你又不是不知道,多的是人等着看你笑话。好不容易林sir把我弄去你旁边,这不是近水楼台先抄抄吗?你也不看看你那选择题,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准儿及不了格。” 宋诗意闻言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多的是人看我笑话?你说的是谁?” 程亦川别开脑袋:“……随口一说。” “罗雪?”她极聪明,一口道破。 程亦川恼羞成怒:“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就聪明起来?刚才考试倒没见你脑子这么好用——” 话没说完,又被她不轻不重拍了一脑门儿。 “臭小子,一天到晚胡来。”她斜眼睨他,这回倒是不气了,冷不丁笑出了声,“她关注我是她的事,爱哭哭,爱笑笑,我为什么在意她?” 他一顿,抬眼看她:“你真不在意?” 女人爽朗一笑,瞪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在意的?我宋诗意风光也好,落魄也好,只要对得起自己,跟她罗雪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她像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啧,不过啊,念在你这么替师姐着想的份儿上,走,师姐请你吃宵夜去!” 她显然是把他当弟弟了,这么没有男女之别,动作极为自然。 可程亦川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纤长,指甲透明而光泽,就这样不轻不重落在肩头。隔着厚厚的毛衣,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温度…… 他眨眨眼,抬头看她,也忘记了分辨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双红唇一开一合。 奇了怪了,明明是素面朝天,他却觉得那唇瓣像是早春三月枝头的一抹红杏,润泽漂亮,红艳至极。 宋诗意说完话,没听见身侧的人有什么反应,奇怪地侧头看他:“程亦川?” …… “程亦川!” 他如梦初醒,傻乎乎抬头:“啊?” 女人眯眼,一指头戳过来:“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啊?” 他定定地看着那只指头,下意识摸摸脑门儿被她一再戳的地方……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发烫。 第20章 第二十个吻 第二十章 都是运动员, 队里每周量体重, 对体型和重量都有严格要求。因此, 所谓的宵夜也不过是食堂里的一杯脱脂牛奶,两人皆是一手捧杯, 一手拿只青椒茄子馅的素包子, 边啃边往宿舍走。 程亦川嘀嘀咕咕:“这也算是请宵夜, 不知道是请哪门子的宵夜……” “嫌这嫌那,有种别吃。”宋诗意伸手来抢, 却被他眼疾手快躲了开去。 他三下五除二把包子啃了,塞了一嘴东西, 话都说得含含糊糊:“请都请了, 整磨还要搜肥去?”(请都请了,怎么还要收回去) 宋诗意看得好笑:“不是嫌弃吗?” 他终于把嘴里的东西都吞咽下去,用一种“我给你三分薄面”的表情看着她, 说:“不浪费粮食是种美德,何况也是你的一点心意, 我就勉为其难——哎,你上哪儿去?” 宋诗意在看见他的表情那一刻,就已经有预感他会大放厥词, 白眼一翻,转身走了。 他在后面嚷嚷,她就头也不回摆摆手:“宵夜也请了, 各回各家吧。” “……” 程亦川有点心烦, 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她跟他的见面好像总以她的率先离场告终, 多少次他话都没说完,她就这么潇洒挥手、扬长而去。 “喂!”突如其来的冲动,他冲她喊,“宋诗意!” 那个人影一顿,回过头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骂了句shit,朝反方向走了。 * 魏光严一如既往回来得很晚,十点钟,大汗淋漓推开了宿舍的门。 程亦川坐在床上看书,英文原著,catch-22。 前几天他从本科同学那要来了这学期老师给的书单,训练回来抽空读一读。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魏光严的刻苦在冥冥之中也推动着他往前走。 听见开门声,程亦川没抬头,还靠在枕头上埋头读着。 这一阵和魏光严的相处就这么一直不冷不热的,没有过多冲突,也没有什么交流。反正就是同一屋檐下一同居住的陌生人,没必要交心。 可魏光严脱了衣服,换上t恤,忽然回头看着他。 “今天收卷的时候,你改了宋诗意的卷子吧?” 程亦川倏地抬头,脑中警铃大作,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见了。”魏光严直视着他,“你趁她走了,把她的答案改了。” “你看错了。” “眼睛长在我自己脸上,看没看错,我比你清楚。” 两人对视片刻,程亦川率先沉不住气,扔了书,跳下床,改变了自己仰视他气场不够的局面:“魏光严,你要干什么?” 魏光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程亦川冷笑一声:“你最好什么都别干。” 他比魏光严还要高几公分,居高临下俯视着,眯眼说:“你跟我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其他人。要是让我知道你去告密了——” “告密?”魏光严怒从中起,推了程亦川一把,“滚□□蛋吧!谁他妈要告密了?程亦川,你少看不起人,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吗?背地里打小报告?” “是。”程亦川答得斩钉截铁。 “…………” 魏光严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都快喷出火了,死死等着他,好半天才咬牙切齿说:“是,我是从你来队里那天起就不待见你,但你用不着把我想得那么坏。卢金元做事没底线,不代表我也没有。我再不喜欢你,也不会背地里搞什么肮脏手段!” 说完,他一把扯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转身进了卫生间。 留下程亦川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担忧被疑惑取而代之:哎,这人好像……也没那么坏? * 在下一节英语课来临之前,考试成绩不会出来,于是日子又成了三点一线:食堂、雪场和宿舍。 对卷子被改一事毫不知情的宋诗意,在母亲生日前一周,把礼物寄回了北京。 隔日却收到陆小双的电话:“你妈不收,冷着脸说打哪儿寄的退回哪儿去。” 宋诗意没想到钟淑仪的怒气值已经到达这个高度了,从前那么要面子的人,如今在外人面前也不想做做场面了。 她一顿:“你劝了没?” 陆小双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可能没劝?我口水都说干了,她连门都没让我进。你是没看见她那张脸,满脸就一句话——知道你俩一个鼻孔出气的。” 宋诗意笑了两声,只能草草回答:“我知道了。” “那这礼物——” “先放你那儿,我给她打个电话,想想法子。” 说是想法子,其实也没法子。 钟淑仪这人是个倔脾气,一辈子都这么要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都说一不二。丈夫去世后,她只剩下这个女儿,更是执拗到没法说。 自打宋诗意归队后,她就彻底和女儿断了联系。 国家集训队每次集训完毕,都会给运动员一段休假时间,年初时宋诗意回过一次北京,被拒之门外。当时是大晚上,她没法进屋,只能去陆小双家里凑合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又回家继续磨。 她还以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哪知道铁杵没给她这机会,第二天连家里的小卖部也收摊了,报了个夕阳红的廉价旅行团,一走了之。 家门口贴了一张字条:你一天不退役,就一天别认我这个妈。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无人接听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连拨六七次,始终没拨通。别无他法,她把电话打去了隔壁邻居家。 “张叔,我妈可能手机静音,没听见我的电话,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她在家吗,行吗?” 电话很快交到了钟淑仪手里。 家事能叫陆小双知道,因为她毕竟只算半个外人。可邻里邻居的,钟淑仪的面子还是要强行撑住,不好直接拒绝。 那边很快响起了久违的声音:“什么事?” 生硬、冷淡,但毕竟还是接电话了。 宋诗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和母亲通过话了,也许是三五个月,又或许更久了。起初她的电话钟淑仪还会接,回回都和她扯皮,要她退役回家。可发觉她完全没有放弃的念头,也绝不可能退役后,索性电话也不接了。 钟淑仪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母女俩长得很像,都很秀气,可惜身体里都藏着同样的灵魂,跟钢筋铁铸的一样。 于是宋诗意只能每隔一阵就给她发信息,大多是说自己在队里过得很好,偶尔夹杂几句队里的趣事,或是周末出门的所见所闻。 信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隔了这么久,乍一听见她的声音,宋诗意眼眶一热,竟然鼻子发堵,有了哭意。 “妈。”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头沉默片刻,依然是那句冷冰冰的话:“什么事?有事快说,这是别人的手机。” 宋诗意强行咽下哭腔,笑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下周不是您生日吗?我让小双替我把礼物送上门,她说您让退回去,不肯收。”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是,她知道,可她给不了。宋诗意假意不知,只说,“您都没拆开包装看看呢,这么多年您不是一直想要一只金镯子吗?那天我去商场看见一只,特别漂亮,刚好您生日要到了,这不,我一咬牙就买下来了——” “我不要。” “您就收下吧。我也攒了一些津贴了,镯子贵在精巧,也没多重,不算贵,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宋诗意,我不需要这种心意。”钟淑仪的话终于多了一点,“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如果你不退役,我们母女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听出她有挂电话的趋势,宋诗意叫了起来:“别别别,妈,您别挂电话!” 然而下一秒,通话还是终止了。 宋诗意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坐在床上,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睛。浑身力气都像被抽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只是须臾,却又像是已过百年,掌心里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猛地睁眼,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眼睛都睁大了。 张叔。 她想都不敢想,母亲竟然回心转意,又打回来了? 宋诗意迫不及待接起电话:“妈?” 可那头响起的是张叔的声音:“诗意啊,是我,你张叔。” 刚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宋诗意揉揉眉心,勉强笑道:“是您啊,我还以为是我妈又打回来了。怎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跟你说说,最近家里挺困难的,你要体谅一下你妈,她也不容易。” “家里?家里怎么了?” 那头的张叔迟疑片刻,叹口气:“北京在整顿棚户区,你们家那小铺子也被划入整改范围,要强拆。你妈不乐意,说一辈子靠这个吃饭,这是要断了她的生计,非不同意。上个月来了批人,强行把铺子封了,你妈把封条扒了又开门营业,过几天人家又给封了,你妈照撕不误,还进了趟派出所……” “后来这不出来了吗?发现铺子已经给拆了,她又推着车去胡同口继续做生意,城管不允许,说是影响市容,景区附近不许摆摊。她给人又是塞烟又是送酒的,人家不收,推推搡搡的,东西掉地上摔破了,你妈急红了眼,还跟人起了肢体冲突。” 听到后来,宋诗意已经分辨不清张叔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头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情绪失控,叹口气,说:“孩子啊,你妈也不容易,家里这么困难,你又带伤回去当运动员。她表面上对你狠心,其实心里还挂念的,不然怎么遇上这种事,还死活不跟你提半个字?” 结束了那通电话后,宋诗意失眠了一整夜,次日清晨,去训练馆跟孙健平请假去了。 馆内大家都在热身,孙健平一看她眼睑淤青严重,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忙手里的事了,下巴朝大门外一努:“走,外面说去。” 把人带出去了,才神情凝重地回过头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 训练馆内,程亦川正训练,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哎,那不是宋诗意吗?怎么回事啊,刚才我进来,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在跟孙教练说话,一副随时随地都能哭出声来的样子。” 他一惊,猛地回头看去。 隔着玻璃门,大门外果不其然站着孙健平和宋诗意,外面阳光灿烂的,而她背对馆内,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会一副要哭的表情?难道是—— 想起昨晚他自作主张的事,程亦川心里咯噔一下。 一旁的卢金元幸灾乐祸地说:“谁知道呢?既然要哭,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哈哈,喜闻乐见,喜闻乐见!” 程亦川一听就来气,霍地回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戳在卢金元脸上。 卢金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显然是上回挨揍留下了心理阴影,片刻后又发觉自己好像太怂了,怕大家笑话,于是挺起胸膛:“你看什么看?怎么着,公众场合,我连说话都不能说了?” 魏光严怕程亦川一个冲动又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动声色地横在了他面前,没好气地冲卢金元说:“不是不让你说,他是想劝你谨言慎行。” 卢金元眼睛一眯:“哟,魏光严,你什么时候成了这小子的狗?这是不打不相识?你可够能变脸的。” 魏光严脸色一变:“你他妈说人话。” 再回头看,程亦川压根没工夫理他们,眼珠子一直望着大门外,忧心忡忡的样子。 训练馆里闹哄哄的,魏光严趁人不备,凑过去小声说了句:“你别瞎紧张,也不一定是改卷子的事——” “让开。”程亦川冷冷地说,看他的眼神和看卢金元的并无二致,“你少惺惺作态了,魏光严。要真是改卷子的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谁去打的小报告。” 魏光严简直不可置信:“卧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了不会说出去,就是不会说出去。好心好意安慰你,你这什么意思啊?!” 程亦川回头再看,恰好看见孙健平拍了拍宋诗意的肩膀,她垂着头,背对场馆,抬手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回头推门而入。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不见她的面上是否有泪,哪怕有过,估计也被她擦干了。 她就这么回了隔壁大厅,重新归队训练。 留下程亦川一个人魂不守舍的,心里直打鼓——不是吧,难道真的是因为改卷子的事?可就算露馅了,也不能只找她一个人啊?考试的时候他就坐在她旁边,一看就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啊! …… 程亦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上午的拉伸训练,他心不在焉,人在馆里心在外。袁华点了他好几次名,他都始终没回魂。 袁华恼了,干脆指着外面:“去,大门外头,五百个下蹲。不做完不许回来!” 卢金元低笑出声,暗骂一句:“活该!” 可程亦川没工夫和他吵架,恍若未闻,扭头就朝大门外去了。 袁华恨铁不成钢:“这臭小子!” 天赋过人是一回事,可不用心又是一回事。有天赋的运动员又不止他一个,勤奋不足,迟早滞留不前。 可他没瞧见,程亦川一奔出大门,转头看了眼袁华,趁他不备,眨眼间就溜号了。 一口气跑到了教练办公室,他才停在门口稳了稳心神,调整呼吸,下一秒,带着英勇就义的大无畏精神跨了进去。 “报告!” 办公桌后,孙健平在填省运动会的高山滑雪队参选名单,闻言一顿,抬头:“程亦川?” 眉头微皱,“你不是在训练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程亦川咬咬牙,昂首挺胸:“一人做事一人当,孙教,我是来自首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个吻 第二十一章 “自首?”孙健平眉头一皱, 上下打量他片刻, “你自什么首啊?” “我——”程亦川起了个头,及时刹车,总算还没傻到家,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那啥, 我先问下,您早上和宋诗——宋师姐在训练馆外面说什么呢?” “我和她说什么,跟你小子有什么关系?” “我这不是关心队友吗?”他张口胡说八道, “我看您都快把她给骂哭了,一来担心她情绪不好影响成绩,二来担心您一把年纪了肝火太旺——” “滚蛋吧你!”孙健平没好气地扔了笔,往椅子上一靠,指着程亦川的鼻子,“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也没干什么……”程亦川赔笑,在心里抽了自己好几个大耳巴子。 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你说他做事情怎么这么不动脑子呢?一上来,开门见山就要自首。 现在看来,宋诗意和孙老头在训练馆外面的对话,怕是和考试作弊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孙健平是老江湖了, 一看他这模样就是心里有鬼, 威慑几下, 程亦川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昨天晚上不是英语考试吗?我看宋师姐平时那么刻苦, 结果卷子做得不大好,手指头忽然不听使唤,就、就帮她改了下答案……” ??? 孙健平眼神一定,缓缓抬眼:“手指头不听使唤?” 程亦川忙点头:“可能是训练一天太累了,脑子也有点抽抽。” “这好办。”孙健平不动声色,下一秒,拉开抽屉,把水果刀拎了出来,哐当一声拍在桌面,“手指头不停使唤,那就剁手。脑子抽抽,那就开颅。” “………………” “程亦川!”一声暴喝,孙健平指着他的鼻子,“你当这什么地方,凡事都能由着性子胡来?你才来这儿多久,架也打了,考试还作弊。当初我为什么把你招进来?你以为我把你招来丢人现眼的?” 孙健平是个暴脾气,冲着程亦川一顿臭骂。 识时务者为俊杰,程亦川选择立马蔫了,垂头丧气听他批斗,末了抬眼瞄一眼,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眼见着孙健平还在平复呼吸,他赶紧又添一句:“可我发誓,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宋诗意没有半点关系,她都不知道我改了她的卷子。考试的时候我想给她念答案来着,她还踩我一脚,事后骂了我一顿。” “……” “真的,您别不信。不信您问问林sir,宋诗意踩我那下特别重,我还当众叫出声来了。” 他信誓旦旦的,怪就怪在这么信誓旦旦的居然是在替宋诗意开脱。 孙健平看他两眼,指着门外:“五百个下蹲,做完滚。” 程亦川接受处分,老老实实去门外做下蹲了,嘴里一声声数着。 第三十三下,他心想:那女人知道他这么好汉做事一人当,一定很感动。 第一百零一下,他稀里糊涂擦了把汗:那今天早上她在训练馆外面哭什么啊? 第一百五十九下:难道孙健平是因为她出不来成绩,硬生生把她骂哭了? 不对啊,孙老头再凶,爱护徒弟的心也肉眼可见,怎么可能因为这个骂她? …… 他想得入神,蹲在那儿忘了起来。 下一秒,办公室里猛地飞来一只香蕉皮,啪嗒一下,正中他脑门儿。 孙健平中气十足地吼道:“偷什么懒啊?当老子瞎吗?再加一百个!” “………………” * 宋诗意的假期批下来了,一周时间,从下周一开始算起。 周四夜里的英语课,卷子下发。 林sir把卷子放在她桌前,神情复杂地投来一眼。宋诗意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满分。 再一看,熟悉的bddad,考试时程亦川念了两遍的答案,还自信满满地告诉她:“百分百正确率。” 事实上她本来就有两道题拿不太准,打算做完卷子回过头来改一改的,但程亦川那么一念,她就算是想改也不打算改了。 不过是寻常小考,根本没有作弊的必要。 可是眼下,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卷子,既然她没改,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她深呼吸,转头去看坐在报告厅中央的人,可那人左顾右盼,就是不看她。 林sir已经发完了卷子,在讲台上说:“这次考试有五个满分,一个零分。” 宋诗意面色通红,听着林sir念完了满分名单,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其中没有程亦川。 她狐疑地抬起头来,就看见林sir面无表情地说:“零分获得者,程亦川。” 霍地回头,她看见程亦川面色如常坐在那,一片哄笑声里,他显然早已知悉内情,并没半点有惊讶。 怎么回事? 一堂课上得心神不宁的,课间休息,宋诗意扭头去找那罪魁祸首,可程亦川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在教室了。 她只能等到下课,第一时间拿着书就往外走,对着那个正迅速跑远的身影大叫:“程亦川,你给我站住!” 那人仿佛闻所未闻,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宋诗意:“……” 在原地跺了跺脚,她把心一横,重返报告厅。室内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林sir还在讲台上收拾书。 她走上前,把卷子摆在讲台上,说:“林老师,对不起,这成绩不作数。” 林sir顿了顿,笑了:“我知道。你可没没这个水平。” 宋诗意面上微红:“谢谢您替我留面子。” “谈不上留面子。毕竟你本来也没作弊,是那混账小子仗着自己英语底子好,自作主张改了你的答案。” 她一愣,抬头看着林sir:“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林sir哈哈大笑,“那小子自首来了,还被孙健平罚了六百个下蹲,又交了篇检讨书给我。他老实交代了,这事儿跟你没半点关系,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宋诗意定定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 林sir一面笑,一面往外走,摇头叹气:“臭小子,还挺仗义,坏人是他,好人也是他——” 说到一半,回头看了眼宋诗意,点了点,“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底子不好。多跟做师弟的请教请教,他是a大英语专业的,有两把刷子。” 宋诗意只能点头:“您说的是。” 低头看看那卷子,心里不是滋味。 * 夜里,宋诗意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 “妈,我周一回北京。” 五分钟后,钟淑仪把电话打了回来,开门见山问:“回北京?你终于想通了,准备退役了?” “我……”她不愿头一句就打破母亲的幻想,好不容易才通一次话,索性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听张叔说,家里的小卖部被拆了?” “嗯。棚户区改造。” “那你现在——” “买了辆二手小推车,平时出门摆摊。” “国子监附近不是不让摆摊吗?” 钟淑仪冷笑一声:“不让摆?不让摆,他们让我怎么活?拆了我的店,还不让我摆摊,怎么,我的一日三餐由他们负责?” “那你也不该和他们动手啊!”宋诗意急了,“张叔说你都进派出所了。妈,伤着哪儿没?” “就蹭破点皮,不打紧,反正我这都老胳膊老腿了,害怕他们不成?” 宋诗意心头一紧。 首都治安严,尤其是三环以内,更别提她家又在国子监大街。 以前也见过不少在附近摆摊的商贩,城管一来,大家就推着车四处逃窜。有一段非常时间,箭厂胡同外头每天都开来一辆面包车,八九个城管全副武装立在那,一人手里拎了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光是阵仗也够吓人的。 母亲一个女人家,推着车和那么多大老爷们儿抗衡…… 宋诗意紧紧握着手机,声色艰难:“你别摆摊了,家里的事我来操心,你还是歇着吧。” “你来操心?家里现在还欠着十来万呢,我怎么歇着?不摆摊,等着喝西北风吗?”钟淑仪提起这个就来气,片刻后,自行消了点气,“不说那些了,你想明白了就好。你自己说说,这年头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当什么运动员?你的腿还要不要了?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都说不提了,结果还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钟淑仪最后发觉打脸了,讪讪地说:“这次回来,去你二姨那边找个活儿干吧。虽然学历低了点,去她那公司打打杂也好过现在这么无所事事。” “妈,那是二姨夫的公司——” “夫妻之间,分什么你我?” 宋诗意深呼吸,勉力维持笑意:“妈,你听我说,这次我是请假回去看看你。队里给我批了一星期的假,我这不是——” “你说什么?”钟淑仪不可置信,“你没打算退役?” “我——”她动了动嘴,无力地说,“妈,我在队里挺好的,腿也没什么事——” “你在队里挺好的。”钟淑仪一字一句重复,片刻后,笑了两声,那笑里带着哭腔,“好啊,你在队里挺好的,挺好的。” 按照她的性子,以往每回谈到这一步,就该挂电话了,她们娘俩谁也不爱把心里的苦到挂在嘴上。 可是日子太难过了。 一个人撑着,她总觉得自己要垮了。 钟淑仪握着电话,脑子里像是白光乍现,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不见。她咬紧牙关,却堵不住心里的怨和苦,最终用有些凄厉的声音冲女儿喊了句:“你是挺好的,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这个家吗?!” 宋诗意一顿,拿着电话说不出一个字来。 钟淑仪哭着质问:“你爸走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做了些什么?你倒好,一走了之,去追你那狗屁的梦,你追出个什么结果来了?宋诗意,我含辛茹苦养你多少年,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是帮父母分忧的,而你呢?只有你一把年纪还叫我为你操心!”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那头的女人哭了,这头的人也吧嗒一声,眼泪断线。 宋诗意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声色暗哑地说:“这是我爸替我选的路,他没能走下去,盼着我能坚持。他不会后悔。” “可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钟淑仪哭着说,“你想想我,成吗?别跟他一样总活在梦里,他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出国比赛,也不问过我的意思,自作主张就带你去学滑雪。谁家是这么过日子的?丈夫女儿总在外头,每个月的钱全都花在滑雪上面……” …… 那通电话打了很久,最后变成钟淑仪一个人的絮絮叨叨。 她憋了太久,从丈夫健康时的隐忍不发、不得不支持,变成丈夫生病时的衣不解带、费心照料,最后丈夫走了,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不仅要处理后事,还要接下家里欠的一屁股债。 可宋诗意仍在追梦。 还在追梦。 她不懂什么梦不梦,只知道别人在追梦,她却活在现实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何况家里还欠着这么多,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宋诗意怔怔地听着母亲的发泄,眼泪模糊了视线。 到后来她已然分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只有那一句:“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这么听着,好像真的很有道理。 终止了学业,所以如今连一个英语小考都要师弟怜悯,帮忙作弊。 苦练十年,却只得到一身伤病,连队里的平均成绩都滑不出来。 她得到了什么? 二十五岁,从未谈过恋爱,学业没了,健康没了,前途也一片渺茫,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第22章 第二十二个吻 第二十二章 周五一大清早的, 就有大巴车候在外面了,载了一车运动员, 从基地赶赴亚布力雪场。 程亦川和薛同、陈晓春一同上车,依然不打扰这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好基友,一屁股坐在了宋诗意旁边。 “早啊,师姐。”他活力四射地扭头看她,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顺手从背包里摸出一瓶养乐多, “喝吗?” 宋诗意却兴致缺缺、面有倦容, 笑着摇头:“不喝。你自己喝吧。” 程亦川把吸管插上, 两口就喝光了, 越过宋诗意朝窗外看:“天气不错,是个练专项的好日子。” “是吗?” “昨晚下雪, 今早又出太阳,风也不算大,还能有比这个更适合训练的日子吗?”他才刚问出口,就斩钉截铁自问自答了,“没有。” 宋诗意笑了两声, 揉了揉眼睛。 程亦川这才发觉她今天话少得可怜, 要换往常, 一准说他蠢说他话唠了。目光落在她脸上,他一顿, 凑近了些:“师姐, 你有黑眼圈了。” “……” 宋诗意把那突然凑近的脑袋推开。 程亦川又说:“昨晚没睡好?室友太吵?” 片刻后, 又想起来:“不对,你一个人住,不可能吵。” 哀嚎一声,他靠在椅背上嘟囔:“这就叫区别待遇。我也想一个人住啊,谁想跟一个每天能打出十级呼噜的人住一个屋檐下……” 最后瞥她一眼,扯嘴角:“算了,谁让我没拿过世锦赛亚军呢?” 他见宋诗意精神不佳,下意识说着打趣的话,却没想到戳到了她的伤口。 亚军二字,是往日的荣耀和遗憾,也是今后或许再也无法实现的高度。 宋诗意神色一暗,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难辨喜怒地说了句:“程亦川,你话很多。” “长路漫漫,和我这样话多的人坐在一起才不寂寞。”就他歪理多。 她闭眼,侧身靠在椅背上:“算了吧,比起被你烦死,我还是更喜欢寂寞。” 可她到底没能寂寞下来。程亦川不知哪里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师姐,食堂的师傅家里是卖葱的吧?十来种肉饼,个个都放葱,冲死我了。” “哎哎,后海那边儿的李记涮肉还开着吗?我小时候去北京,我爸带我去那儿吃过一次涮肉,这么多年可把我馋的。真想什么时候再去吃一回……” “师姐,哪天我去了北京,你带我四处转转呗。” “师姐?” “师姐!” “师姐~~~~~” 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家伙居然拖长了尾音,这是在撒娇? 宋诗意睁眼,面无表情盯着他:“朋友,你能闭嘴吗?” 程亦川扯了扯嘴角,凑过来低声说:“能。只要一会儿你滑的时候注意中期提速,好好发挥。” 朝前面几排看了看,他对着某个背影翻了个白眼,“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说的是罗雪。 宋诗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顿,笑了:“我提不了速。” “怎么会?上次你不就提了吗?只是紧要关头又松懈了,就提了那么零点几秒。”程亦川皱眉,伸手夸张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但是提了速怎么也比没提好,你看,你那次的最终成绩就有提高。” 他苦口婆心:“要是在滑到第七个旗门的时候,能有最大加速度,脚踝绷紧,和冰面摩擦减小些,还能提高更多。” …… 他一路上耐心讲解着各种宋诗意早已熟知的技巧,她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答应。侧头看看,她看见他那年轻气盛的模样,程亦川一心想让她滑出更好成绩,至少不让罗雪那么得意,继续看她笑话。 思绪飘了很远。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能提速已经不重要了。 * 到达雪场,换上滑雪服,穿上滑雪鞋,拿出雪镜、雪板和手套,运动员们全副武装站在了雪地上。 省运动会即将来临,孙健平忙得满头包,没有来雪场。 技巧类项目在低矮一些的雪道上,而速降这边,袁华和丁俊亚负责带队,身边还跟着些副教练、助理教练。 袁华在按照惯例,讲一些注意事项。 丁俊亚发现程亦川跟了宋诗意一路,从大巴车上跟到大巴车下,就连换装备时也挤在她旁边,这会儿讲注意事项了,所有人都在专心听袁华讲话,就他还凑在宋诗意耳边嗡嗡嗡,像只小蜜蜂。 丁俊亚眉头一皱,绕到人群后方,表情冷峻地走近了他。 程亦川毫无所觉,还在宋诗意耳边念:“一会儿提速啊,记住了。你的起步是她比不上的,就是中期发挥太平了,提速提速提速——” 他的紧箍咒才念到一半,就听闻后脑勺传来冷冰冰的三个字:“程亦川。” 程亦川戛然而止,一回头,看见丁俊亚黑着脸站在身后。 “这么能,你怎么不去当教练?”丁俊亚面无表情盯着他。 “我——”程亦川语塞,片刻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就是跟师姐交流交流。” “是吗?那现在请你管好自己的嘴,听袁教练讲话。” 直到目送程亦川往缆车处走,丁俊亚才转头对宋诗意说:“不要搭理他,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宋诗意笑了笑,说好。 也许是她眼睑下的淤青太明显,连丁俊亚都注意到了,眉头微蹙:“昨晚没休息好?” 她揉了揉眼眶:“还行吧。” “脸色也不好看,惨白惨白的。”丁俊亚从背包里拎了瓶能量饮料,递给她,“把这个喝了。” “不喝了,穿成这个样子,不想老往厕所跑。”她没精打采往缆车走,“我先上去了,师哥。” 她一向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哪怕受了伤,成绩不复以往,也总是眉眼弯弯,对谁都带着笑。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丁俊亚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 是厌烦了成绩平平,对现状失望了? “宋诗意。”他跟了上去,踩着松软的积雪走到她身旁,“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急,有的事情急不来。” 宋诗意一顿。 是啊,有的事情急不来。就好比她的成绩她的脚,如今只剩下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急又有什么用? 她自嘲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急。” 丁俊亚按了按她的肩,沉声说:“现阶段不能用全力,等恢复好了,医生说可以了,再冲刺也不迟。” 宋诗意望着他,朝阳在他头顶发出耀目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迟?真的不迟吗? 她都二十五岁了,听医生的话,听孙健平的话,后来听他的话。回到队里一整年,成绩连平均值都跟不上,还要等多久呢?二十六岁?二十七岁? 丁俊亚二十七岁都已经拿了世界冠军,退役当教练了,而她呢? 宋诗意看了看他,笑了,指指半山腰的起点处:“我上去了,师哥。” 顶着黑眼圈,拖着病痛缠扰的身躯,她扭头坐上缆车。双脚悬空的一瞬间,她低头看着越发遥远的地面,觉得自己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反而双脚虚浮,踩不到现实。 也许这就是母亲口中的梦。 * 丁俊亚与袁华一人在终点,一人在起点,分别照看队员。 起点处,袁华叮嘱魏光严:“不能急,你现在能稳住就不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魏光严不吭声。 “我知道你背地里加练,每天训练时间都超出队里规定的时长。”袁华看了眼表,趁着最后的时间数落他,“为什么有时长规定?你的身体最适宜练多久,超过多少会有劳损,到达哪个地步会永久性损伤,这些全是这么多年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 “您多虑了,我没加练。”魏光严反驳。 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一道声音:“是吗?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干嘛去了?” 魏光严霍地抬头,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你可千万别胡来。”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这也是关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毕竟他是红领巾少年。 魏光严咬牙切齿:“你他妈——” 啪,脑门儿上挨了袁华一巴掌。 “收心,还有一分钟准备时间,集中精力。” “……” “脚太紧了,稍微弯曲一点。重心前倾,着力点向下。” 袁华看着手中的计时器,朝不远处点头示意。助理教练高呼一声,手枪朝上,喊完三二一后,手中一声枪响。 魏光严一身蓝装,面容冷峻,嘴唇已然绷成一条线。乍听枪响,用力一蹬,整个人跃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达瓶颈期已久,也仍是队里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着他,山下的人仰望着他,而他全神贯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冲破束缚已久的桎梏。 在他冲出终点的一瞬间,袁华低头看计时器,暗暗叹了口气。 永远进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吗? 他有点头疼。 一旁却忽然探出个头来,程亦川也看清了计时器上显示的数字,点评说:“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达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华叹气,片刻后,眉毛一竖,揪住他的耳朵,“你还没他快呢,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点评人家?” “暂时!”程亦川哎哟连天,还不忘强调,“是暂时没他快。” 袁华真想一脚给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进度。” 程亦川本想说“来就来,谁怕谁”,可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与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诗意,眼神一动,侧头嬉皮笑脸:“我压轴,我压轴。” “你压什么轴?”袁华瞪他,“赶紧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诨,到底还是磨蹭到了后面,眼看着队友一个接一个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诗意身边:“师姐,上吧。” “你怎么还没下去?”宋诗意看他一眼。 “这不是要监督你吗?”程亦川理直气壮,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起点,慢慢地走了过去。 郝佳还在速降过程中,一身淡黄色滑雪服,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十九岁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赛,无人认得。 那一天,孙健平在后台冲她翻白眼:“瞎紧张个什么劲儿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更没人对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无所谓,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 他说是骡子是马,练了这么些年了,也该拉出来溜溜。 他说快去吧,你爸还在观众席上看着呢,他那么大年纪了,当不了追梦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着看她,说:“宋诗意,你准备好一飞冲天了吗?” 那一年还青涩稚嫩的她,在教练这样半是鼓励半是打击的话里,惴惴不安地坐上缆车,抵达起点。 她的英语烂到家了,基本上全部还给了初中老师,而高中忙于练专项,压根儿没上几节课。也因此,身边的外国选手热切交谈,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感,她却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那,仰头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独的赛道。 孤单感前所未有的严重。 她为自己打气:爸爸在下面看着呢,孙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垫不了底,怕什么? 对,她宋诗意怕什么? 反正一无所有,难道还怕什么失去?没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刚进国家队半年,就遥遥领先、毫无竞争压力的第一名。 想到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来了。怀着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宋诗意登场,那一年的她还穿着一身红装,那是中国队的颜色,是初升红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那个即将圆满的梦。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参加世界级大赛,就夺得了第四名的成绩。即便无缘奖牌,这也是中国女子速降项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况完成这一突破的还是一名十九岁的年轻小将,未来不可限量。 …… 往事历历在目,宋诗意深呼吸,将头顶的滑雪镜摘下戴好。 袁华提醒她:“不要急,慢慢来,注意脚下……” ……的伤。 他没有说出口那两个字,但宋诗意会明白的。 后面不远处传来谁的声音:“中期提速啊!” 宋诗意没理会,俯身、用力,全身紧绷,进入了准备阶段。 一声枪响,她朝山下俯冲而去。 多少次从这半山腰往下冲了?数不清了。 十九岁前,她跟着父亲练滑雪,十九岁后,在孙健平的带领下来到亚布力。六年了,她从这里滑下去几千次,几万次,每一日,日复一日。 她知道没有一帆风顺的运动员,没有毫无伤痛就能抵达的光芒之巅,可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二十一岁,世锦赛亚军。 二十三岁,重伤退役。 二十五岁,重头来过。 二十五岁的尾巴上,一整年即将过去,一无所获。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她到底得到什么了呢? 明明戴着护目镜,眼眶却忽地被泪盈满。 十年风雪,十年坚持,今日俯瞰这苍白赛道,才惊觉岁月无情,她空有满身伤痛,却年华虚度。她是梦里人,而梦外,母亲活在那逼仄胡同里,为生计奔波,被贫穷摧折。 为什么不能加速? 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按下加速键,就能跳过这看似不可逾越的悲苦等待,该有多好。 宋诗意满面泪光,被风吹得像是刀子在割,痛得她呼吸困难。 她猛地一咬牙,不顾一切地绷紧了脚踝,不适感在第一时间攫住了她。几年前的十字韧带断裂、左脚粉碎性骨折,成了今日的一切痛苦来源。 它们阻止她登顶,阻止她追梦。 她成了队友眼里或可笑或可悲的存在。 宋诗意咬牙大笑,滚蛋吧,都他妈要多远滚多远。 下一秒,她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弯腰俯冲,膝盖下压、重心下移,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她歇斯底里、不顾一切,把命运交给了这满山风雪。 山下,丁俊亚心跳一滞,不可置信地握紧双拳,满脑子只有三个字:她疯了? 山上,程亦川双目圆睁,同样不可置信地握紧了双拳,满心欢喜:成了,成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个吻 第二十三章 宋诗意冲出终点的那一瞬, 山上人、上下人,个个都惊呆了。 袁华拿着计时器,瞠目结舌地看着数字。 罗雪一言不发走到他身旁,看见时间后,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郝佳在山地下,震惊地看着滑出这速度的宋诗意,嘴都张大了。 反应与众不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山上的程亦川,一个是山下的丁俊亚。前者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高呼了一句:“yes!yes!我就知道!” 而后者—— 丁俊亚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一颗心像是被攫住, 攥得死死的,险些透不过气来。他在看见山腰上的人加速那一秒起,就一把握紧了手中的记录本,力道大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宋诗意冲出终点,没能顺利稳住身形,一下子扑倒在地。 好在雪地松软, 滑雪服又厚重, 她扑在融融积雪里,急促地喘着气,心跳如雷。 滑了多少秒? 凭她的直觉, 至少提高了两三秒吧? 激烈运动后, 大脑一片空白, 肾上腺素极限飙升,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脚踝隐隐作痛,积雪正以极快的速度往衣服里钻,落地时溅起的细碎雪花扑在面上、钻进脖子里,与滚烫的肌肤一接触,迅速溶解…… 凉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她就这么把脸埋在冰冷的积雪里,抬手一把扯下滑雪镜,用力地在雪地里蹭了两下。滚烫热泪都融进了一地冰雪。 她低低地笑着,把最后的眼泪蹭在积雪中。 她是宋诗意,绝不哭给别人看的宋诗意。 下一秒,手臂上骤然多出一只手,用力地攥着她:“宋诗意!” 她一顿,抬头望去,就看见丁俊亚眉头深锁、满眼焦虑的样子。不,不止焦虑,也不止深锁。 他咬紧牙关,用力拉她:“坐起来看看。” “我没事——” 她才刚开口,丁俊亚已经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拨开她滑雪鞋上的纽带。 宋诗意吓一跳,忙说:“我没受伤,师哥你别急——” “脱了。”他面色沉沉,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宋诗意一愣。他的眼神里仿佛有火光在跳动。她顿了顿,伸手脱掉了右脚的鞋,打开裤脚上束脚用的纽扣,又拉下了袜子。 ……脚踝是红肿的。 她看见丁俊亚的表情在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挣扎着说:“天气冷了一直就这样,隔三差五有点水肿,都是正常的。” “正常的?”丁俊亚看着她,问,“你去问问在场的运动员,有谁的脚隔三差五水肿。” “……” “先回车上让队医看看,不行就上医院。” 他二话不说转过背去,依然是半蹲在雪地里,示意她上来,他背她回车上。 宋诗意说:“我才只练了一轮——” “你这个样子还想继续练?”丁俊亚忍无可忍,声色冷峻,“上来,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雪地里多少人看着,宋诗意在原地迟疑片刻,支着身子站起来,“我自己能走。” 丁俊亚猛地回头,和她对视。 他是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的人,可惜,她也一样。 他冷着脸,强压住怒气,说:“随你的便吧。就是脚断了,也是你自己的事,碍不着我半点。” 他拔腿往不远处的大门外走,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异常难走。这么大步流星十来步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头拉起她的胳膊,整个人架住了她。 “这样总行了吧?” 宋诗意低低地笑出了声,说:“师哥啊师哥,这么多年了,嘴硬心软这毛病你还是没改掉。” 丁俊亚一字一句从嘴缝里挤出来:“宋诗意,我劝你别再激我。今天的事你以为就过去了?你等着,让孙教知道了,就算我拿你没辙,他也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也拿我没辙。” “你把嘴闭上。” 宋诗意笑了,慢慢地吐出口气,“师哥,我刚才用了多少秒?” 丁俊亚并不答话。 “快了不少吧?” 他依然死死闭着嘴。 宋诗意把一缕耳发撩到脑后,望着那轮耀眼的红日,平静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加速的是我,我比你更清楚。” * 起点处,众人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啊,突然滑这么快了!” “之前一直不行,今天怎么突然就行了?” “哎,罗雪,你刚才看计时器了,宋诗意到底滑了多少秒?” “罗雪?” “哎哎,你怎么不理人啊?” 卢思琴皱眉,探头去问:“袁教练,宋诗意刚才用时多少啊?” 袁华收起计时器,眉头一皱:“都嚷嚷什么?别人滑多长时间,跟你们有多大关系?做好自己的事。” 他侧头看了眼山底下,丁俊亚已经到宋诗意身边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呵,刚才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个宋诗意,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简直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袁华紧紧攥着计时器,扭头粗声粗气地说:“下一个,谁上?” 之前还一个劲往后钻的程亦川,这一秒突然站了出来,笑得人畜无害:“我来。” “刚才还推三阻四的,你不是要压轴吗?”袁华狐疑地看着他。 “这会儿突然不想压了。”少年一身红装,一个劲儿探头朝山底下看,急吼吼地想下去跟人说两句话。 他这才刚要下去,她可别又坐缆车上来了啊。 “那我下去了啊,教练。”程亦川指指下面,站在了起点处,开始俯身。 袁华说:“你慌什么慌啊?你的预备姿势只要三秒?” 他又念叨了几句,直到看见程亦川迫不及待做好了准备,一脸渴望,眼巴巴地盯着他,这才头皮发麻地皱起眉头,朝助理教练点头。 枪声响了。 程亦川一颗心早已奔下山去,这会儿忽闻枪声,像是吃了大力神丸,猛地一跃而起,朝坡下急速而去。 袁华看看计时器,看看程亦川,看看计时器,再看看程亦川…… “这小子吃错药了?”他凝神,只觉得今天格外反常,怎么一个个都滑得这么不要命? 可程亦川冲出终点后,抬头一看,却只看见已经走到大门口的两人。 远处的大门口,丁俊亚和她在雪地上并肩往外走……等等,手挽着手??? 他一惊,本来就刚剧烈运动完,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这下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幕,简直魂都要吓没了。 他,他俩什么情况啊? 怎么这就离开雪场了?还他妈手挽着手?! 程亦川目瞪口呆。 助理教练崔建迎了过来:“今天状态很好啊,程亦川。” 他没工夫理会,抬手往大门口指:“教练,那两个人怎么回事啊?” 崔建扭头:“丁教练带你师姐去车上,刚才滑得太快了,得让队医看看。” “队医?”程亦川一愣,“她受伤了?” 不可能啊,刚才不是滑得挺好吗?他让她加速,嘴皮子都快磨出茧了,今日她才终于听了进去。这不是滑出了人生新巅峰吗?怎么可能受伤? 下一秒,他也没来得及听崔建说了什么,就这么一路往大门外滑了过去。 崔建在后头叫他:“程亦川,你去哪儿?” “喂,程亦川!” 他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撒尿!” “…………” * 程亦川很快滑出了雪场大门,脱了雪板,扛在肩上就往外跑。 雪鞋在脚,脚踝不能弯曲,跑起来异常费劲。可他着急,懒得去大厅换鞋,就这么一路往停车场跑。 队里的大巴车就停在那里,门没关。 他气喘吁吁扛着雪板跑到车前,两步跃上车,里面正激烈争执着,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他看见宋诗意坐在最后一排,队医正蹲在那看她的脚,丁俊亚背对车门,挡住了他,宋诗意也就看不见他的存在。 他们在吵什么? 程亦川一顿,退了一级台阶,站在门口没出声。 说话的是丁俊亚:“宋诗意,上缆车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不要急,不要急,你把我的话当什么?耳旁风?” 他向来冷峻,队员们都怕他,可纵是平日里过于严格苛刻,也没有今天这么吓人,声音紧绷,一听就是按捺住怒火在隐忍。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都一年了,不是也好端端过来了?你重新回来的那天,孙教嘱咐你的时候,我也在。他说的你都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今天你这是发什么疯?” 宋诗意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队医,后者神情严肃地查看她的脚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丁俊亚问:“她的脚怎么样了?” 队医说:“没伤筋动骨,就是水肿。” 宋诗意苦笑:“看吧,我自己的脚,我还不清楚?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怎么会没事?”队医打断了她,“隔三差五水肿,还说没事?你知不知道十字韧带断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会儿肿得比刚才上车时还要严重了,照你这个样子练下去,过了三四十岁干脆腿就别要了。”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丁俊亚终于发火了:“宋诗意,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让你复出,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是孙教说你待在北京一事无成,身上有伤,心里也一样,还不如接回队里,就算滑不出当年的速度,只要你过得开心,他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我们没人给你压力,没人逼你出成绩,你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到底图什么?” 宋诗意垂着眼坐在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 丁俊亚攥着拳头,怒声质问:“人这一辈子,没谁会一直在巅峰站着不下来,你是没拿过名次还是怎么的?世锦赛亚军你拿了,大大小小国内国外各种赛事你也都参加过了,家里的奖杯还少吗?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心待着,该滑滑,该歇歇,你就这么想一直待在那山顶,霸着荣耀不给人挪位子?”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半晌才听见宋诗意平静的回答。 “师哥,你不懂我。” 他一怔,忽然哑火。 座位上的女人穿着厚重的滑雪服,兴许是方才埋头在雪地里,鼻尖、耳发都沾染上冰雪,此刻湿漉漉的。 她用那疲惫的倦容望着他,微微一笑,说:“如果早知道孙教找我回来是这个意思,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了。 “与其当个废人,被关在笼子里豢养,还不如让我回去守着我家的小卖部,和普通人打交道。可我既然回来了,我就不想只是顶着曾经的光环在这养老。我感激你们对我这么好,旁人挤破头也进不来,你们还能给我留着这位子,哪怕我一事无成。” 丁俊亚心头一动:“你怎么就一事无成了?速降项目上,你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唯一出过成绩的人,就冲着这个,你就有资格待在这队里。” “我是想留在这里,但不是留下来养老,是以运动员的身份。”她依旧微微笑着,嗓音里却多了一丝暗哑,“如果我真的滑不出成绩了,留下来也没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了?孙教在这里,你住过的地方,努力过的地方,拿过荣耀的地方都在这里,我也……你不是喜欢那些红房子吗?不是说食堂的阿姨做饭合你胃口吗?不是说长这么大,这是你待过最喜欢最不想离开的地方吗?” 丁俊亚险些说出些细枝末节来,但此刻不宜。 他盯着宋诗意,双拳紧握:“为什么突然之间受不了了?一整年都好好的,突然就要加速——” 眉头猛地一蹙,他想起来了。 面色冷得像冰,丁俊亚眼神陡然一沉,一字一顿:“是因为程亦川?” 车门外,有人身体一僵,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忘了自己在车门口的台阶上,一退就倒了下去,在雪地上踉踉跄跄好几大步,终于稳住身形。 抬头,他看见丁俊亚出现在门口,愠怒地看着他。 “你过来。” 丁俊亚下了车,头也不回擦过他的肩膀,朝着停车场深处大步流星走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个吻 第二十四章 宋诗意没瞧见车下的程亦川, 还纳闷怎么丁俊亚说到一半就走了, 直到两人走远了, 她才从车窗看见他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往停车场深处走。 程亦川? 眉头一皱, 她猛地站起身来。这会儿丁俊亚正在气头上,他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 队医连忙制止她:“上哪儿去啊?脚肿成这个样子, 坐这儿不许动!” 宋诗意一顿, 停住了。 亚布力滑雪场分初中高三个等级的雪道,高级的如今只有国家集训队在使用, 但初级和中级依然对大众开放。正值滑雪旺季,露天停车场停车场停了不少车。 丁俊亚走到角落里, 猛地回头。 “你知不知你干了什么好事?”这是他的开场白,森冷中带着怒气。 程亦川对上他愠怒的双目,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心虚,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丁俊亚忍无可忍, 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她的伤有多重你知道吗?两年前她撞上旗门,右脚十字韧带撕裂, 根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正常活动,可她硬是站起来了,在香港做了一年多的康复训练, 才终于回到这里。” 他咬牙切齿, 却又不能真的揍程亦川一顿。 “你算什么东西?跟她什么关系?满基地的教练都死了?她要是能尽全力提速, 我们会放任她低迷一整年?程亦川, 你以为你是谁,你才来队里几天,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我不知道她的伤那么重。我以为我是在帮她——” “帮她?你连自己都顾不好,你还想帮她?在食堂打架的是谁?考试作弊还把她拖下水的是谁?我奉劝你,说话做事之前,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否则你只会是害群之马。” 丁俊亚的轻视轻而易举点燃了程亦川的自尊。 他猛地后退一步,扒下丁俊亚拎住他衣领的手,“我知道你了不起,知道你拿过世界冠军,或许在你眼里我确实不算个东西,可我从来没想过害她。你没必要污蔑我,我也是一片好意!” “一片好意?这样的好意她不需要,你还是省省吧。”丁俊亚冷声说,“程亦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程亦川忍无可忍:“那你呢?你又凭什么以这种姿态来教训我?就因为你是教练,是她曾经的师哥?我不知情,我怂恿她加速,要骂要打也该是她亲自动手,你有什么立场叫我离她远一点?” “我——”丁俊亚一时语塞,怒火加重,“我是教练,管理队员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少年硬拧着脖子站在那,脸涨得通红,却毫不示弱:“怂恿她加速是我做错了,该道歉也是对她说,我程亦川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可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我既没违背运动员准则,也没违反队规,哪怕你是教练,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他风一样往回跑,也不理会丁俊亚在身后说什么。 一口气跑回大巴车旁,他三步并作两步,猛地跳上车,抬眼就看见宋诗意还坐在最后一排,队医蹲在一旁给她按摩消肿。 她脚踝的皮肤很白,因常年滑雪,总是穿着厚重的滑雪服,浑身上下都难得一见天日,所以白得有些刺眼了。可脚踝附近明显肿大,泛着艳艳的红。 队医还在口口声声数落她:“你忘了当初张医生怎么说的了?你要是不顾身体任性妄为,再倒在雪场上,脚伤复发,下半辈子就别想站起来了。” 宋诗意没回答,因为她看见有人跃上了车,一抬头,恰好与程亦川四目相对。 少年大步跑回来,呼吸还有些急促,嘴唇微微开阖着,一动不动站在车门处,面色通红。 “程亦川。”她迟疑着叫他一声,可还未说出下文,又见他咬着牙跳下了车。 车窗外,那人飞快地跑远了。 * 那一天的训练,程亦川缺席了。 所有人都在雪场上练专项,只有他躲在更衣室里,滑雪服也没换,只一言不发坐在角落。好半天过去,他从柜子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浏览器。 搜索“宋诗意”三个字,铺天盖地都是她的信息。 可严格说来,那些都是她曾经的荣耀,统统停留在两年前。时间是无情利刃,一刀斩断过往,昔日的光芒万丈与如今的黯然失色,分明隔着楚河汉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重复着那个动作,一遍一遍打开从前她参加的比赛视频。 全国青年大赛。 大众滑雪赛事。 亚洲高山滑雪竞技杯。 …… 最后是世锦赛。 他看见了亚布力,看见了日本长野县,还看见了别的熟悉的地方。原来曾经的她也和他一样,从小规模赛事开始比。原来她早已去过他去到的那些地方,也曾和他一样初露锋芒。 镜头里的宋诗意比如今要青涩许多,不变的是那头马尾,干净利落,在脑后摇曳生姿。 她也曾身披红装,在镜头前笑得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那样的速度令他屏息,他听见现场的观众都在呐喊,而她冲出终点,笑容灿烂地振臂欢呼。现场太过嘈杂,他只能重复循环了好多遍这个细节,才从她的嘴型隐约分辨出,她是在叫:“万岁!” 那是二十一岁的宋诗意,与今日的他差不多年纪,一样的年少轻狂,一样的不可一世。 他蓦地笑了,为她那句万岁,也为她自己当初都没做到,如今却拿年轻气盛这个罪名来过分苛责他。 可那笑意只停留了须臾。 程亦川靠在冷冰冰的储物柜上,侧头看窗外,队友们正一遍一遍从巍峨雪山上滑下来。可那其中并没有她。 他进队太晚,再也没能见过视频上那样肆意的宋诗意。 那个她被时间的手拨下了暂停键,就此停在两年前,再也没能继续往前走。留下来的这一个,是被伤病缠身的,无能为力的,明明不甘心却还要忍受奚落与冷眼,在教练的好意下安心养老的。 程亦川用力揉了揉眼眶,双手握拳抵在柜门上。 他不是有意的。 脑中一遍遍回响起他无数次的质问:“为什么不加速?” 那时候,他是如何理直气壮地对她表达出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他以为她是养伤两年、疏于训练,又或是曾受过伤、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所以才难以提速、成绩平平。他一心只想着让她争口气,叫罗雪等人看看她的厉害,却从未想过其他。 程亦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隐形的手牢牢抓紧,五指越收越拢,叫他喘不过气。 是他蠢得过分了。 如果能加速,她又怎么会不加? 他每一次的询问,她都是作何感受?他像个傻子一样一遍一遍戳着她的伤口,时刻提醒她的有伤在身、无能为力。 …… 面对丁俊亚时尚能嘴硬地辩驳,可此刻坐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程亦川才挫败地咬紧牙关。 是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 * 丁俊亚回到车里,宋诗意问:“他人呢?” 丁俊亚冷着脸:“你问谁?” “还能问谁,程亦川啊。” “不知道。” “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跳上车才几秒钟,话也没说就跑了?” “你问我,我问谁。” “……” 宋诗意看他冷着脸,自觉愧疚,也没敢多问。今天的事是她出格了,叫丁俊亚担心了。 队员们中午就在亚布力的餐厅吃饭,休息后,下午接着练。宋诗意脚踝肿着,丁俊亚嘱咐司机将她先送回基地。 “我一会儿给孙教打电话。”他淡淡地说。 宋诗意霍地抬头:“师哥,我这脚现如今也好端端的,没什么大碍。给孙教打电话……就不必了吧?” “我是管不了你的,从师哥到教练,也没见你真听过我一句话。既然我管不了,那就让孙教来。” “他老人家最近忙省运动会,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我给他添乱?宋诗意,你说这话都不心虚吗?” 虚。 可她更心虚的是如何面对孙健平。 让他知道,她可算是别想清净了。老头子一准儿气得跳脚,指着鼻子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丁俊亚都要抬脚走了,衣袖忽的被人拉住,脚下一顿。 回头,宋诗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哥,孙教他高血压,最近又忙得满头包。就算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等他忙过这周,下周你再告诉他吧。” 明知她是在演戏,可丁俊亚就是拿她没辙。她这样眼巴巴望着他,满眼都是哀求。 他咬牙告诫自己别心软,可那只拉住衣袖的手晃啊晃,晃得他头晕。 “你自己说的,最迟下周一,我会原原本本把你今天干的好事告诉他。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宋诗意点头,在他下车那一瞬,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这师哥,多少年了还这么单纯。下周一?下周一她已经回北京了,孙健平就是气得跳脚,也找不着人了。 可她也只笑了那么片刻,侧头再看巍峨雪山,脚上隐隐作痛。 宋诗意慢慢地收起笑意,回想起今天的任性妄为,有一种冲破牢笼的畅快感,可一想到将来,眼神又暗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为她好,可那种好叫她感激,却到底不是她想要的。 * 下午三点,丁俊亚在更衣室找到了程亦川。 少年坐在地上,午饭也没吃,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丁俊亚火大,砰砰敲响柜子:“你发什么神经?袁教练大半天找不着你,都快急疯了。” 程亦川别开脸,“我给他发了信息,说我不舒服,休息一会儿。” “然后呢?然后拒接电话,拒回短信?”丁俊亚冷笑,“你这会儿知道反省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人呢?” “你问谁?” “还能问谁?宋诗意。”程亦川一直别着脸,一眼都没看他。 丁俊亚忽然就有些怔忡。 他人呢。你问谁。还能问谁…… 这样的对话,上午也曾上演过一遍。就在宋诗意临走之前,一模一样。 他没来由一阵烦躁,指着门外:“滚出去。不想练就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少占着茅坑不拉屎。” 程亦川没动,又问了一遍:“她人呢?” “托你的福,回基地了。” 程亦川一顿,下一秒,蹭的站了起来。 丁俊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跟在他身后,却只看见他一路狂奔到雪场,跟袁华说了什么,然后就往大门外跑。 他一顿,上前问袁华:“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肚子疼了一天,没法练了,去车里找队医。我让他好好看看,要是真生病了,让司机送他回基地。” “……” 丁俊亚看着大门外,骂了句娘。 袁华:“…………” “你怎么了?多少年没动过肝火了,怎么今天气性这么大?” 丁俊亚黑着脸,连带着袁华也骂了进去:“你也是个不动脑子的。” 被那小子骗得团团转! * 而另一边,队医没看出程亦川有什么问题,但他一口咬定肚子疼。 “就是胃里面憋了股气,转来转去的,一抽一抽的疼。” “拉肚子吗?” “拉。” “头晕吗?” “晕。” “持续多久了?” “一上午了。” 队医狐疑地看着他:“脸色挺红润的,不像是急性肠胃炎啊。” “疼得我着急,一着急就面部充血。”程亦川赶紧解释。 队医看他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来:“要不,你就在车上休息休息?” 程亦川有气无力地说:“还是让我会基地吧,喝点热水,泡泡脚什么的。” 他成功了。 队医点头,司机转头把他送回了基地。 下午五点,冬日的黄昏来得早,天边已泛起了点点橘红,温柔的霞光是姑娘羞赧的面颊。 宋诗意正在宿舍整理行囊,心不在焉地把叠好的衣服往背包里塞。 手机在充电,先前训练时静音了,回来后也忘了再开。也因此,她并未看见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楼下,有人被拦在大门外,进也进不去,发消息发语音通话也石沉大海。 不幸的是今天郝佳也不在,没人能帮他进去通报一声。 他急了,在楼下等了十分钟之久,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嗓门儿叫了起来:“宋诗意!” “宋诗意~~~~~~” 少年人震天吼的一声拖得老长老长的,起初宋诗意还没听真切,后来从床上猛地跳起来,拉开窗户一看。 程亦川。 他怎么回来了? 宋诗意惊得张大了嘴,扭头再找手机,果不其然,微信有无数通没有接听的语音通话。 她站在窗口回拨过去:“你怎么回来了?” 那头,少年站在宿舍大门口,仰头在三楼寻找她的身影。从左到右,一扇一扇窗口看了过来,直到某一刻,目光一定—— 找到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亡羊补牢是否迟了,只是这大半天来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找到她。 他举着电话,隔着遥遥距离望着她,说:“脚怎么样?” “你这么大老远跑回来,也不训练,就为了问我脚怎么样?” 他不回答,还是那一句:“我问你脚怎么样了。” 她心下一动,知道他担惊受怕的,便故作不耐烦:“死不了。” “还能走吗?” “何止能走,还能跑能跳。” 楼下的人默不作声,片刻后,说:“那你下来——” 像是怕她不同意,又添一句:“行吗?” 带着一点哀求。 说来也怪,隔着这么远,她在三楼,他在宿舍大门外,明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她却总觉得他皱起了眉,嘴唇下垂,眉眼里带着三分可怜,三分撒娇。 男孩子撒娇是真的毫无阳刚之气,这是宋诗意以前的看法。可不知为什么,从程亦川身上她看不见那种软弱,哪怕是撒娇,他也撒得赏心悦目,浑然天成。 大概是母性泛滥,她翻了个白眼,说:“等着。” 然后就开始穿鞋子、穿外套。吃一堑长一智,上次雪夜里下楼见他,就是吃了没穿戴完善的大亏,冷死她了。这回她全副武装,还系了条围巾才下楼去。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站在大门外等她,冻得鼻尖都红了。 宋诗意走上前去:“说吧,什么事?” 程亦川刚准备开口,哪知道肚子抢先一步,咕咕叫出了声。 “……” “……” 最怕空气忽然的安静。 他涨得面红耳赤,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宋诗意却笑出了声,上下看他两眼:“这才几点,你是鸟吗,直肠短,饿得这么快?” 程亦川恼羞成怒:“我中午没吃饭!” 没吃饭? 她一愣,片刻后了悟。这臭小子心里愧疚,连午饭都没吃? 宋诗意神色复杂,看他两眼,认命似的说:“刚好我也要走了,今晚请你吃顿饭吧。” 走了两步,又嘀咕一句:“真是奇怪,明明你才是来道歉的,怎么变成我请你吃饭了?” 程亦川一愣,侧头看她。 夕阳下,年轻女人走在他身侧,面颊被盛大霞光染成了淡淡的红,艳若桃花。 她什么都知道。 她心若明镜。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下移,落在她被裤脚遮住的脚踝上。 疼吗? 那两个字堵在嗓子里,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第25章 第二十五个吻 第二十五章 疼吗? 这两个字反复徘徊在嘴边, 纠缠他一路,可就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途径食堂,宋诗意不曾停下, 程亦川茫然问:“不是吃饭吗?” “有的人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匙出生, 上回请宵夜吃食堂就叨逼叨了一路。这回, 呵,吃一堑长一智。”宋诗意微笑。 “……” 他小声辩驳:“我没嫌弃。食堂挺好。” 可宋诗意带着他往基地外走,他也就顺从地跟了上去。一路上, 他不时低头去看她的脚, 每多看一眼,愧疚就更多两分。 说来也怪,那趟半小时才来一次的公交车, 今天竟然恰好被他们赶上, 一分钟都没多等。 周五的下午, 离队的人可不少,熙熙攘攘往公交上挤。 宋诗意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一看。 程亦川就紧跟在她身后,双臂微微张开, 护犊子似的把拥挤的人群挡在了身后。左边有人挤上来, 他就往左边挡, 右边来人了, 他又一脸紧张地往右边挪。 宋诗意:“……” 想笑。 这傻小子。她摇摇头, 收回目光往车上迈,小臂上却忽然多出一只手来,用不着回头也知道是谁在扶她。 她一边往车上走,一边下意识低头看。 这小子年纪虽小,手却挺大。修长的手指像上好的玉石,白皙润泽,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泛着透明健康的光泽。 待她上车后,那只手飞快地松开。 宋诗意寻了一处双人座,落座。 程亦川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刚坐稳就听见她说:“程亦川,旧伤而已,用不着把我当成是老弱病残。” 他侧头,对上她似笑非笑的模样。 窗外霞光万丈,映衬着漫山白雪,染红了莹莹树梢。而他倒映在她漆黑透亮的眼底,傻气十足。 他的关心很可笑吗?丁俊亚和队医都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她却能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在大巴车上亲眼看见她红肿的脚踝,听见那番对话,他或许会真以为她一切安好。 程亦川有些烦躁。 对,要不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这么若无其事,他怎么会忽略了她的脚伤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诗意一顿:“告诉你什么?” “我拼命让你加速,对着你指手画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是因为脚伤没好?” “是没完全恢复,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她笑。 程亦川背脊僵直,依然和她对视着,“你可以告诉我的。让我闭嘴,别再动不动提什么加速。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脚伤没好全,加不了速,让我别再戳你痛处。你可以指着我的鼻子说:程亦川,你知道个屁,闭上你的狗嘴吧。” 宋诗意蓦地笑出声来:“傻小子,你缺心眼吗?还有这么骂自己的?” 程亦川却没笑。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骂。他活该。 公交车不紧不慢开在冰天雪地里,北国的冬日是洁白一片、冰封万里的。公交车里暖气融融,车窗玻璃都起雾了,朦朦胧胧一片,看不见外边的光景。 可她在笑,那张脸生动万分,健康而漂亮,是这模糊背景中唯一清晰的景致。 程亦川双手垂在身侧,慢慢地握紧了。 他说:“我以前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 “是吗?” “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自恋又狂妄,对着镜子感叹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都来不及,没时间去管别人。” “……有道理。”她又想大笑了。 他却看出她想笑的意图,一脸倔强地说:“你别笑,我在承认错误。我以后不会这么多管闲事了。” 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承认错误的,夸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 宋诗意啼笑皆非,抬眼看了看他,说:“多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顿。 宋诗意望着他,含笑说:“我知道你有天赋,一入行就技惊四座,教练看重你,队友也都望着你。当然,不管是友好的还是不友好的,你不像是会在意那些的人,因为你从来都一帆风顺,目标也很清晰、很坚定。”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某个路口,微微颠簸,她人也跟着晃了晃。 “可是程亦川,总是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多无聊?” 程亦川张了张嘴,眉头微蹙。 宋诗意却接着往下说:“我相信你的目标会实现,你会离大家欢呼雀跃叫着你名字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可是有一天当你回过头来看看,你会发现不管是冠军还是奖杯,都是一刹那的事。你从省队到国家队,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一晃多少年?这许多年的意义或许真的不在于那只奖杯、那点荣誉,你总会发现,珍贵之处在别的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每个人的珍贵之处都是不同的,我怎么知道你的在哪里?” “那你的在哪里?” “我的啊。”窗边的人笑了,偏着头往半空中看,思索片刻,末了才说,“两年退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当时脚伤太痛,还是离开国家队太不舍,我难得地哭了一场。当时我躺在病床上,脚上刚动完手术,我妈守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天花板哭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我想起了基地的红房子,它们在朝霞和黄昏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漂亮小屋,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食堂的三号窗口,那个总是梳麻花辫的阿姨,每次见到我总会笑着用家乡话说:今天还是半糖的牛奶哇?她的笑总让我想起胡同里的李奶奶,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她就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仰头冲我笑。 “训练馆的天花板上垂着无数盏白色的灯,多少次汗水打湿了眼睛,我仰头去擦,总觉得那些灯像闪光灯。它们让我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会被看见、被铭记,都为了有朝一日站在聚光灯下,听见梦想实现的声音。 “我在基地生活了五年,总觉得运动员这条路枯燥又辛苦,我错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错过了读书的黄金时间,退役的那天,我哭着想,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事实上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宋诗意像是在口述一篇作文==、而程亦川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直到这时候才接口问:“那你想到了吗?” “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忽然得出答案了。” 他微微一顿,点头:“那你是该谢谢我,这顿饭请得不亏。” “…………” 宋诗意忍俊不禁,这小子的脑回路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 她斜眼看他:“那你说,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你都为这个写了一篇小作文了,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作文的题目就叫做:《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她听见他终于问出了那句写在脸上大半天的话:“宋诗意,你的脚还疼吗?” 她一顿,侧头看他。 少年身姿笔直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是抹不去的愧疚与焦虑。 她如实回答:“有一点儿。” 末了再加一句:“其实也没有特别疼,就是天气一冷,训练时间一长,它就会犯毛病。” 程亦川迟疑片刻,“真的像丁俊亚说的那样,再受伤的话,将来就连正常活动也会受影响吗?” “大概吧。” “那你——”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句话,“考虑过退役吗?” 宋诗意沉默片刻,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言简意赅:“正在。” 第26章 第二十六个吻 第二十六章 正在?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 居然问出这么个答案。 程亦川吃了一惊, 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居然真打算退役?” “不是说了吗, 正在考虑。到你嘴里怎么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宋诗意!”他没心思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警告她。 可宋诗意却别开脸, 后脑勺贴在座椅上,闭眼说:“我打个盹儿。到市中心了叫醒我。” 他气急败坏:“都这样了, 你还能睡得着?” 她没睁眼,低低地叹口气, 半真半假地哀求他:“你行行好。我昨晚一宿没睡,熬不住了。” “你——” 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见她眼睑处的淤青和满面倦容, 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程亦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公交车在路面上起起伏伏, 心也一样。 那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 身侧的人渐渐睡熟, 他却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侧头打量她,像是只要仔细察看, 就能发现这张皮囊下的秘密。 爱笑。平和。总有说不完的鸡汤。很受欢迎。哪怕面对不友好的罗雪,也总是能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这个人都不会生气的吗? 不, 也不全是。 那天夜里他和卢金元打架,误以为她放任对方揍他, 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在林荫道上, 他亲眼看见她发怒, 一路穷追不舍要他站住。 ……其实发脾气的样子要生动得多。 那时候,她的双眼明亮到惊人,仿佛有烈焰在燃烧,烧得她整个人都真实起来。那一刻的她是生龙活虎的,而现在这一个呢? 生活在磋磨她,伤痛在困扰她,她满身疲惫,却还强打精神装作无所谓。 程亦川一直活在天堂,丰衣足食,一路顺遂,从未体验过宋诗意所经历的一切。可他看着她,耳边回荡着刚才那篇“小作文”,眼前又出现了下午在更衣室里看见的一幕幕。 她并不是一直都活得这么辛苦。 还未受伤的那些年里,她是如此意气风发,宛若烈焰一般从山顶急速而来,高呼万岁,不可一世。 程亦川怔怔地看着她,眼前忽而是憔悴的她,忽而是耀眼的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宋诗意。 他苦恼地靠在座椅上,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煎熬的一小时车程。 * 晚饭是在市中心吃的。 眼看着到站了,程亦川轻轻拍了拍她:“喂。” 女人睡熟了,面颊都染得红通通的,迷茫地睁眼一看,失神片刻,然后才聚焦:“到站了?” “到了。” “哦,那走吧。”她揉揉眼睛,下车带路。 明明是北京人,却因为在这里生活太久,找吃的也变得轻车熟路起来。 “你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少来。你不是挑食小王子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赶紧说。” “…………” 程亦川眯眼:“谁告诉你的?薛同还是陈晓春?” “用得着谁告诉我吗?每次在食堂看见你,端个盘子要在窗口磨蹭老半天。别人都是要这个、要那个,三言两语就完事,唯独你,吃饼不加葱,肥的不要瘦的不要,挑得食堂阿姨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服。 吃什么呢?既要可口,又要顾虑她的经济条件,程亦川思来想去大半天,最后挑了个涮肉,她是北京人,爱吃涮羊肉,选这个总不会错。 果然,宋诗意一脸喜色:“你也喜欢吃这个啊?” 一般。 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喜欢。” 他看着她面露喜色,也跟着沾沾自喜起来。其实是想着她好不容易破费一次,还是选她爱吃的吧。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体贴啊。程亦川无可奈何地想着,脑子里的小人一副摊手状。 宋诗意轻车熟路走街串巷,弯过了好几条街,最后在狭窄的巷陌找到了一个小庭院,斑驳的木头招牌上写了三个字:涮羊肉。 “这个地方?你确定?” 程亦川可从来没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一脸怀疑地看看招牌,脚下迟迟不动,就是迈不进院里。 “怎么,大少爷不赏脸,嫌规格不够、档次太低?”她挑眉,回头扫他一眼。 他立马被激得抬腿而入,跨过门槛。 “说谁呢?我是那么挑剔的人?” ……他是。 可里子能丢,面子不能丢。程亦川是个不服输的人,尤其在她面前。 破旧的小门里别有洞天,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里种了三两棵青竹,屋里屋外摆了八九张方桌,零零星星几桌人吃得热热闹闹。 很显然,她是熟客,三十来岁的老板娘看见她,熟稔地笑了:“来啦?” “来了。” “还是坐屋子里吧?” “您安排就行。” “那就老位子吧。”老板娘笑着领路,将他们带进了屋子,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喏,还空着呢。” 屋子也不大,窗户是复古的中式木窗,窗棂上还贴着大红双禧,八仙桌也显得古朴陈旧。 宋诗意拿了菜单,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一边点菜一边问。 “肥牛吃吗?” “吃。” “虾滑要吗?” “要。” “羊肉吃哪个部位?” “哪个部位?”他不解。 “羊腹肉鲜嫩,羊腿肉有嚼劲,羊羔肉口感好,羊胸肉——”她说得头头是道,末了一笑,“算了,看你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还是我做主吧。” 她要请客,也真是大手笔,一点不吝啬,什么好吃来什么。 也不过十来分钟功夫,老板娘端着铜锅来了,烧得火红的碳在长长的碳管里噼里啪啦作响,清澈的汤汁不一会儿就咕噜咕噜冒起泡来。 程亦川插不上手,滑雪时身手矫捷,这时候却笨拙得不像话。 宋诗意只看他那生疏的姿势,就从他手中接过了盘子,接着往锅里倒:“我来吧。” 倒虾滑,放蘸料,而牛羊肉是一片片用筷子夹着涮。 她努努嘴:“动手吧。” 然后就自顾自满头吃了起来。 程亦川尝了一片肉,平心而论,味道竟真的不错。他隔着袅袅白雾看着她,说:“我以前没来这种地方吃过饭。” “我知道。” “今天试了,觉得挺好的。” 她笑:“我知道。” “这你也知道?”他皱眉。 “当然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我带来这儿吃饭的人,没一个不说好。” 这下程亦川不高兴了:“你还带了不少人来?” “也没多少吧。孙教是第一个,丁师哥是第二个,你是第三个。” 丁师哥? 程亦川夹着片肉,往锅里一涮就忘了捞出来,只直勾勾看着她:“你俩还单独出来吃过饭?” “单独吃饭怎么了?我现在不也和你在这儿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俩多自然啊,和丁俊亚就…… 程亦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回想今天丁俊亚的表现,明明是他和宋诗意之间的事,姓丁的却反客为主,把这事儿全揽在自己身上。 宋诗意提醒他:“肉烫老了。” 他心不在焉地把那片卷曲的牛肉捞进碗里,说:“我怎么觉得,丁俊亚对你好像有点——” 他斟酌片刻,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合适,最后出口竟用了句成语:“有点别用有心呢?” 宋诗意被呛得一咳嗽:“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没见他今天对我那态度,很不能吃了我。”程亦川眉头深锁,“这事儿不简单。” 她失笑,拿筷子头在他脑门儿上一敲:“不简单?我看你这大脑构造才不简单,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哎,别敲我啊。”程亦川揉脑袋,嘀咕,“你不觉得他对你太好了吗?” “是好,可跟男女之情没半毛钱关系。我俩是师兄妹啊,当年一块儿练过来的。当初的队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也只剩我俩还留在队里了,感情自然不一样。”她说得理所当然。 可程亦川看她片刻,同情地摇了摇头。 果然这国家队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这傻姑娘都二十五岁了,至今还纯得跟白开水似的,对感情一窍不通。 像他们这些粗糙的男运动员们,要不是真把人放心上了,谁会那么少女心泛滥地去管闲事呢? 啧,丁俊亚可不就是爱管闲事吗? 程亦川在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一会儿同情宋诗意,一会儿又同情丁俊亚,但总体来说,还是喜大于忧的。 哼,姓丁的看不起他,在感情上栽个跟头也是不错的。而且宋诗意吧,神经是大条了点,也爱胡乱敲人脑袋,喜怒哀乐老藏在心里,但人是很好的。好白菜可不能叫猪拱了。 他的心理活动很丰富,可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后,抬眼看她时,又忍不住揪心。 程亦川食不知味地嚼着一颗娃娃菜,听对面的人说着这家涮锅的酱料有多特别。 “老板娘今年三十五啦,在这儿开了五年店了,有个七岁的儿子。她说这手艺是她爷爷奶奶传下来的,早些年她也静不下心来,一心出去闯荡。后来遇上心上人,忽然就想要细水长流的生活了,所以回来和丈夫一起开店……哎,你有没有觉得这麻酱里也有一股甜蜜的味道?” 麻酱甜蜜不甜蜜,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在这儿为别人的甜蜜瞎几把开心,可自己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程亦川没说话,听她碎碎念了一大堆后,才抬眼看她,不死心地问出那句:“真的要退役吗?” 对面的人原本还在滔滔不绝,此刻一顿,没了声音。 少年坐在她对面,筷子上夹了颗香菜丸子,在酱料里来回翻滚,就是不送入口中。他垂着头,也不看她,只慢吞吞问了句:“不退不行吗?” 宋诗意看着他,片刻后,轻声问:“为什么不希望我退役?” 他还在玩弄那颗丸子,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知道。” “谁想这么黯然退场呢。”她怅然一笑,靠在椅背上,“当初在北京养伤,闲来无事,只能替我妈看着家里的小卖部。孙教练亲自来北京看过我几回,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他了解我,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适合我的人生。他劝我回来,所以今天我还在这里。” 目光飘向了窗外,飘向了夜色之中。 程亦川抬头,“所以你后悔了吗?回来也没能重新爬上去,还被人踩在脚底下奚落。” “后悔?我从来没后悔过。”宋诗意笑了,“只要我人在这里,能看见那些红房子,吃着阿姨做的饭菜,每天站在雪山上,日子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我没有期盼过比眼前这样更好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想退役?”他一头雾水。 为什么想退役? 她眨眨眼,收回视线,笑了:“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时间充裕。”异常坚决的回答。 宋诗意一顿,对上他的双眼,少年那样坚定地望着她,眼里的急切毫不掩饰。 程亦川看她片刻,忽然回头叫人,“老板娘,这儿来两瓶二锅头。” ??? 宋诗意:“谁准你碰酒精了?” “今晚例外。” “不能有例外。”原则性很强的宋诗意坚决驳回他的诉求,“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这东西一滴都不许碰,让孙教知道了,小心扒了你的皮。” “他不会知道的。”程亦川一字一句地说,铿锵有力,目光灼灼,“就今晚。今晚例外。” 说着,他又一次放低了姿态,仿佛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索性带了点哀求的意味:“就今天一晚上吧,好不好?” 片刻后,补充两个字:“师姐?” 少年用明亮的目光望着她,三分撒娇,七分演技。 宋诗意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小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都没管她叫师姐,反而直呼其名了?好像只有在哀求撒娇的时候,才会拿那两个字搪塞她、敷衍她。 …… 可在她后知后觉思索这个问题时,老板娘已经笑吟吟拿了两瓶白酒过来。 宋诗意眉头一皱,抬眼瞪他,却只看见他眉开眼笑地开了瓶盖,往酒杯里倒酒。 他递来一杯透明的液体,信誓旦旦对她说:“一杯酒千愁。” 宋诗意看看他,又看看那杯酒,缓缓吐出口气,接了过来,一口饮尽。 若真能解千愁,那就一醉方休。 第27章 第二十七个吻 第二十七章 大红双禧, 陈木窗棂, 两人对坐共饮。 几杯酒下肚, 火辣辣的滋味一路蔓延到腹部,宋诗意低低地笑两声:“你想知道什么?” 程亦川看着她, “你想说点什么?” 她懒洋洋地笑了:“我想让你滚蛋, 别跟个老妈子似的探听别人心事。” “……” 他还以为要吃个闭门羹,可下一秒,对面的女人却开了个头:“从哪儿说起呢?我就随便说说, 想哪儿说哪儿好了。”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 她便开始了。 “我家住在国子监后面, 胡同窄了点,房子小了些, 但房价很高,所以我算是潜力股。邻居开玩笑时都说, 咱们箭厂胡同的住户只要卖了房,立马身家千万不成问题。” 他看她两眼,抿唇点评:“你可劲儿炫富吧。” “我小的时候, 我妈在胡同外面开了个小卖部,我爸在国子监里头工作, 算是个小官儿,管旅游这一块儿。那时候单位放票,他总能拿到一些免费的火车票, 每逢寒暑假, 就带着我和我妈四处玩。我很小的时候就去过不少地方了, 洛阳龙门石窟、青海湖、济南趵突泉,还有好多景点。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坐火车总要费很长时间,可我喜欢坐在车上吃泡面,总觉得那种日子是神仙过的。” 他不说话,眼里露出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羡。 “日子很好过,工作也不忙,所以我爸有大把时间去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他喜欢滑雪,但北京不常下雪,他就带着我拼命往东北跑,去了不少滑雪场。现在想想,还好那时候他有免费的火车票,要不,我家肯定当时就破产了。”宋诗意咯咯笑起来,将又一杯酒一饮而尽。 眉头猛地蹙起,又渐渐舒展开来。 说是一杯解千愁,但到底喝光这些酒后能否解愁,犹未可知。多少年了,往事不提,她都快以为自己忘了。 “我妈可烦我爸滑雪这事儿了,三天两头带着我往雪场跑,一去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好在后来北京也有雪场了,虽说是人造雪,但聊胜于无,贵在离家近,方便。” “所以你就开始滑雪了?” “是啊,也算是——”她唇角弯弯,“子承父业?” “那时候你多大?” “七八岁吧。扎俩羊角辫,穿的跟个包子似的,胆儿肥得不行,第一次去雪场就一气儿站传送带到了坡上,二话不说往地下冲。最后摔了个倒栽葱,满头满脸都是雪。” 程亦川笑出了声。 “我摔得那么惨,可把我爸吓坏了。他滑下来看我有没有事,还以为我会哇哇大哭的,哪知道我抬头,顶了一鼻子雪,脸蛋红通通的,兴奋地冲他说:再来一次。”她轻快地笑着,眼里若有光,“我爸说从那天起,他就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和滑雪缘分不浅。” 所以她义无反顾跟着父亲练滑雪,从玩儿票到正儿八经地练。也许是老天爷赏饭吃,又或许是父亲从娃娃抓起给她打下了坚实基础,她在这方面的天赋非同寻常,一路技惊四座。 十九岁,她进了国家队。 二十岁,第一次拿到世界级比赛的名次。 二十一岁,世锦赛亚军。 可从童年到成人,日子终于少了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多了些挫折坎坷的磋磨。 就在前途一片光明,桂冠唾手可得之时,她遇上瓶颈期,运动员最难度过的关卡。 “我在队里没日没夜地练,孙教不但是教练,还兼职心理辅导师,隔三差五找我谈心。我被亚军的光荣冲昏了头脑,一心夺冠,可速度却再也提不上去哪怕零点几秒。” “人人都说我是天才,可天才忽然之间成了蠢材,我开始钻牛角尖,曾经多骄傲自负,那时候就有多恨多憋屈。我爸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安慰我、鼓励我,可他说再多也帮不了我,我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多少双眼睛望着我,我觉得屈辱,觉得不甘,我甚至觉得不管是孙教还是我爸,都只会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实际上帮不了我半点,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程亦川不知该说些什么,隔着铜锅散发出的朦胧雾气,看着她仿佛同样湿漉漉的眼。 她说:“我过年不回家,放假也不回家,我不信邪,一天到晚窝在队里训练。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一定能突破瓶颈。” “后来呢?”他终于艰难地问出了口。 其实他早已听陈晓春说过大概,此刻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可这番对话原本就不是因为他想听,分明是为了让她一吐为快。 她也不过二十五岁,年轻姑娘本该被人捧在手心上精心呵护,却过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后来,我妈哭着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回去,我爸不行了。” 宋诗意坐在窗边,握着玻璃杯,怔怔地望着那一锅残汤剩水。碳管里冒出些许白烟,悠悠的,往事也不过如此,都是过眼云烟。 她从不知道在她为了成绩苦苦挣扎、求而不得之际,父亲因一次便血不止,被紧急送往医院,检查结果是结肠癌晚期,医生说他活不过半年。 可父母知道她训练紧张,怕误了她的大好年华。 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能闪耀的也就那不足十年,黄金时期更是短得可怜。年龄是一道大山,多少人卡在那里,翻不过去。 父亲态度坚决,不可以告诉她这件事,决不能让她分心。 “所以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坐飞机赶回北京的时候,只看见我爸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不成人形。” 癌痛竟是如此可怕的存在,夺走了健康,夺走了意志,也夺走了灵魂。 她从未想过那个坚强乐观的父亲会缩成一团、蜷在床尾,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哀求医生:“我不治了,求求你让我死吧。” 她不可置信,做梦般走到床边,泪如雨下地叫着爸爸。 可是她的爸爸已是强弩之末,在一剂吗啡的作用下,神志不清、幻觉丛生。他挥舞着双手,不断说着胡话,连眼前的人究竟是谁都分辨不清。 那一天,他忘记了大雪纷飞的过往,忘记了这一生喜爱的冰雪,忘记了爱护半辈子的女儿,也忘记了求生的本能。他只知道痛。他只想要解脱。 那个过程很短暂,只持续了半小时不到,检测仪上的心跳就成了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他这一山爬上过无数巍峨雪山,可人死之后,他像是被大雪淹没,了无生气。 宋诗意一眨眼,滚烫热泪如雨而下。 “我常在想,在我为成绩挣扎的半年里,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来电话,试图安慰我。也许他曾经也想告诉我,告诉我他不久于世,希望我回家看看。可我一心只顾自己的喜乐,只会用不耐烦的语气再三告诉他我要挂电话了,于是他又不得已收回了那个请求,告诉我安心训练。” 她连哭都哭得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起大落。 她淌着热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是安静地讲述着。 “后来他走了,我才知道那半年家里是什么光景。为了给他治病,我妈四处借钱,欠了不少。我劝她要不把房子卖了,可她说我爸这辈子都没能留下什么东西,那房子是她唯一的念想。我也没法再劝。何况住惯了的地方,我也不想走。” “替他处理完后事之后,还剩下半年不到就是冬奥会了,队里还需要我,没有我,冬奥会上女队连有资格参赛的队员都找不出一个。那一年,我抛下我妈,二话不说回了哈尔滨参加集训。” 于是有了后来,压力重重之下,她违背孙健平的训练计划,于赛道上执意加速。由于操作不得当,超出了自身能力,她在半途中狠狠撞上旗门,险些滚出雪道。 “那一年像个噩梦,先是我爸走了,然后是我重伤退役,医生说我将来能不能正常行动都是个未知数。我一共做了三场手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反复拆了重组,可是零件出了问题,好像总是无济于事。最后一次手术恢复之后,孙教辗转反侧替我联系上香港的康复中心,还向队里申请了一大笔资助,把我送过去做康复训练。” 那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很苦。每一天,她都克服身体的病痛,按照医生说的去站、去拉伸、去恢复,每次训练结束,都是大汗淋漓、没有一寸衣服是干的。 她明明在哭,却又扬起了唇角,笑着敲敲腿。 “我也很了不起,我不仅站起来了,还重新回到了雪场上。医生说我简直是个英雄。” 程亦川想说点什么,可是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的手就这样搁在桌上,手指动了动,却无能为力到浑身血液都凝固的地步,心脏都揪紧。 他只能声色艰难地说:“是。你是英雄。” 他的女英雄笑了两声,抬眼望着他,说:“可我再也当不成英雄啦。昨晚我妈打来电话,家里的小卖部被拆了,如今家徒四壁、负债累累的我,再也不能拿滑雪当借口,一直活在这个有红房子的童话世界里了。” “程亦川,我就快二十六岁了,人家说三十而立,都快而立的我,好像没办法继续做梦了。我在做梦,我妈却在家里苦苦煎熬,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 她擦干泪水,像是在安慰自己,微微笑着说:“我可能真的要退役了,小师弟。” 一顿饭吃的太久,话也说了太久,窗外不知不觉竟夜幕低垂,顾客们三三两两离去了,只剩下几张空桌。 老板娘没有来催,悄悄在外忙活着。 万籁俱寂里,天上落起雪来,也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可程亦川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坐立艰难。那声小师弟明明是开玩笑的,可他却听得一怔,胸腔里仿佛被重拳一击。 下一秒,他开始从外套口袋里掏钱夹,抽出一张又一张银行卡。 他咬牙,语无伦次地说:“这张是我妈给的零用钱,我一直没怎么用,攒了有七八万了。” “这张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给的压岁钱,除了买滑雪装备,我都存下来了。” “这张是我爸给的信用卡,可以透支十万。” “这张——” 他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一口气把存款全部亮给她看,甚至连钱夹里为数不多的纸币都一股脑摆在桌上。 他说:“你欠了多少?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爸妈是搞摄影的,四处开展,和全世界很多公司都有商业合作,我可以问他们要!” 他是这样急切地说着,眼巴巴地望着她。 “不退好不好?” 之前她问过他,为什么要劝她,为什么不希望她退役。那时候他混混沌沌找不到答案,可眼下好像一切都清晰起来,明朗起来。 他说:“你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你不是说我的天地在雪山上吗?难道你不是吗?” “我看了你比赛的视频,全部都看了,一场也没落下。”他攥着拳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你不能就这么退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只要你还愿意,我帮你。” 他错过了五年,没能亲眼看见她英姿飒爽地高呼万岁,竟前所未有的遗憾。 如果可以,请让他见证那一幕。 他烦透了罗雪在她面前时刻优越感十足的模样,也厌倦了陈晓春和薛同提起她时总是难掩同情的口吻,她明明不止是那样。 她明明比眼前这个柔弱的她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钱根本不是问题,那腿伤—— 对,还有腿伤! 程亦川张着嘴坐在那里,左思右想,然后像是针扎一样跳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跑,一路跑到了院子里,拿出手机打起了国际电话。 屋子里,宋诗意怔怔地坐在那,透过窗棂望了出去。 少年站在纷飞的小雪里,眉目生动的不像话。 那堆银行卡还摆在桌上,外加一叠百元大钞。 炭火烧尽,沸腾的锅里也不再冒泡。 她看着那堆卡、那叠钱,片刻后,笑了起来。之前还酸楚的眼眶,热泪犹在,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傻得要命。 第28章 第二十八个吻 第二十八章 程亦川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 没头没尾, 一开口就心急火燎地让程翰帮他找人。 “爸,你这几个月不是在瑞士吗?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瑞士比国内晚七个小时,正值午后, 程翰原本在午休,被臭小子一通电话吵醒,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 “怎么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正色问。 “你帮我打听一位tomgilbert, 冰岛人,康复方面的专家。” 程翰闻言一惊:“康复专家?怎么, 你受伤了?” “嘘, 你别乱说话,一会儿我妈听见可了不得——” 话音未落, 电话被人一把夺过。莫雪芙的声音尖得像气球漏气, 程亦川几乎看见眼前有只气球冲上天的影子。 “你受伤了?!” “………………”他都已经第一时间制止程翰了,哪知道还是迟了一步。 程亦川一个脑袋两个大:“我没受伤, 你别听我爸乱讲——” “伤哪儿了?严重吗?都要找康复专家了?”那头一连串抛来十万个为什么,一声比一声大。 “妈, 我都说了我没事——”程亦川没好气地打断她, “总之受伤的不是我, 你别瞎操心了。快把手机给我爸。” “真没受伤?”莫雪芙狐疑地问, “小川, 你可不能骗妈妈。你要是为了不让我担心, 就跟我撒谎——” “妈!” “行行行, 妈妈相信你。” “把电话给我爸!” “好好好,拿去拿去。” …… 通话末尾,程亦川再三嘱咐:“他是冰岛人,当初看新闻我也只看了个大概,至于是在医院还是哪家康复中心,我记不清了。爸,你帮我多打听一下,如果他在冰岛,你替我上门拜访一下——” “等等,你以为冰岛离瑞典很近吗?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程亦川难得严肃:“爸,算我求你,这事儿你务必帮我的忙。” 程翰也一愣,片刻后,说:“好,人我帮你找,但找不找得到,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松口气:“反正你要拼命找,使劲儿找,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等等,我问你,打听到了又如何?” “如果打听到了,帮我跟他谈谈,我这边有一位曾经受过伤的速降运动员,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总之你先打听着,要真成了,我亲自跟他联系,把详细资料给他发过去。” 程翰沉默了一会儿,“替谁找?你们队里的?” 他含糊其辞:“嗯,一个队友。” “关系不错?” “还行吧。” 还行吧?还行吧都这么苦苦哀求上了,程翰扯了扯嘴角,这家伙还真当自己活雷锋吗? “男的女的?” “女——爸!”程亦川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刚出口一个字后,又立即反应过来,恼怒地说,“挂了!” “哎哎,别急着挂啊,爸爸也是关心——” 嘟,通话结束。 回头,程翰与妻子对视一眼。 莫雪芙:“真是女孩子?” 程翰点头:“八九不离十。” “我看这小子有点不寻常。” “是啊,也没见他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过。” “那你帮不帮?” “还能不帮吗?儿子都开口了,不帮他还会认我吗?”程翰不仅是妻奴,还是儿子奴,一心做个好父亲。电话打完,觉也不睡,任劳任怨地爬了起来,打电话找人去了。 * 庭院里,一通电话打了好一会儿,程亦川挂断电话才察觉到冷。 屋内开了暖气,乍一出门,冷热交替。他惊觉拿手机的右手都冻僵了,赶紧回屋。 宋诗意还坐在那,抬眼看他,说:“打完了?” “打完了。” “那走吧,账我都结好了。” “诶?酒还没喝完啊,这就走了?” 宋诗意朝那堆卡和钱努了努下巴:“你都喝得脑子糊涂了,还喝?” “谁说我脑子糊涂了?!”程亦川怒气冲冲,把卡和钱朝她面前一推,“我清醒的很。出手的东西,恕不退货。” 说是没醉,可也喝得满脸通红。他皮肤白,更显醉态,面颊红红像是大苹果,还因为生气,眼睛也亮的可怕。 可是丝毫没有杀伤力。每回他生气,宋诗意都觉得看见了一只愤怒的小奶狗。 他打电话的这段时间,足够她平复下来。一吐为快的滋味令人动心至极,哪怕说故事的时候肝肠寸断,可说完之后,仿佛一口浊气吐出散尽,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说:“把钱收起来,程亦川。” “我不!”他愤怒地拒绝。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但同情心不是这么用的,父母的钱也不该拿来这么挥霍。”她把卡推了回去,“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我感激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程亦川张了张嘴,找不到劝服她的理由,近乎无赖地质问她:“怎么,你怕将来还不起债,我威逼利诱要你以身相许?” 宋诗意都快被气笑了。 他却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我可以保证,我程亦川决不催债,也不会因为咱俩的债主关系就对你颐指气使,更不会占你便宜。” 说着,他还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地问:“你看,上回买镯子你还欠我钱呢,这段时间我不是照样对你很好?一点儿也没欺负你。” 他的眉眼在昏黄灯火下生动好看。眉是远山之黛,浓烈飞扬。眼是上好的宝石,流光溢彩。 宋诗意活了二十五个年头,虽说运动员生涯单调蔽塞,可托老胡同和小卖部的福,从小到大倒是见过不少人。她见识过陆小双的豪爽热心肠,领略过队友们的或虚情假意、或真心相待,更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 可是没有一个—— 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干净漂亮,柔软善良。 说他傻吧,他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说他机灵吧,又怎会对人毫无防备之心,随随便便将大笔钱财送出手?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可他偏偏送来了,还不止一次。 宋诗意看着他,唇角笑意渐浓。 她替他斟满酒,也替自己满上:“程亦川,你就不怕我是胡说八道,看你有钱,所以诓你?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么轻易把钱借出手了,万一将来收不回去怎么办?” 收不回去? 他一顿,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理所当然地说:“收不回来,那就当我瞎了眼,错信了人呗。” “就这样?”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有这么傻。 “不然能怎样?我还能打你一顿不成?”程亦川嗤笑一声,“再说了,我长这么大也不是有眼无珠的人,从来没信错谁。你不是那种人。” “这么笃定?” “那是。也不想想,你今天再不济,好歹也是拿过世界亚军的人,要真没出息到骗钱来了,我随便上什么微博朋友圈哭诉一圈,你就二次出名了,上哪儿都有人认识你。” “………………” 宋诗意立马否定了先前的判断,这小子一点也不傻,精明得没法说。 两瓶白酒,最终下了肚。 两人都是运动员,平常滴酒不沾,哪知道一沾就是两大瓶。这酒后劲足,喝完时,站起来才惊觉醉意,两人七倒八歪、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哥哥姐姐叫不停,满口胡话。 老板娘哭笑不得:“你俩等等,我替你们叫车。” 她亲自穿了外套,心惊胆战带着两人往巷外走,生怕他俩半路摔一堆。她是开餐馆的人,经验足,深知醉鬼的可怕,可怕到再瘦弱的人只要喝醉了,根本扶不住。 所幸这两个身体素质好,一路偏偏倒到,看着是提心吊胆了点,但也真没倒下。 她叫来计程车,把两人弄了上去:“我就不送了,你们悠着点儿。” 司机闻着一大股酒味,搔搔头:“去哪儿啊?” 老板娘替他们回答了:“去国家高山滑雪集训基地。” 车开走了。两只醉鬼半醉半清醒的,一会儿说句胡话,一会儿正儿八经说点要紧事。 直到某个瞬间,宋诗意浑身一激灵,猛地坐直了身。 程亦川吓一大跳,大着舌头问:“整么了?” 宋诗意瞪着眼睛说:“不能回基地!” “为什么不能?”酒精麻痹了人的生理反应,几秒钟后,程亦川才回过神来,也跟着一拍脑门儿,“操,真不能回去!” 他俩喝大了,回基地岂不是自投罗网? 要真被教练逮到他们溜出来喝酒,估计几千个下蹲都是轻的,处分绝对跑不了。 “怎么办?”小师弟没犯过这种原则上的错,眼巴巴望着师姐,一副以她马首是瞻的样子。 师姐肩负起了重任,义正言辞地说:“为了我俩名誉不受损,我们今晚还是别回队里了。” “那我们去哪儿?” “酒店。”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前排的司机一个脑袋两个大。 为了两人的名誉不受损,所以不回基地,要去酒店开房? 这是什么逻辑? 他从后视镜里看看后座,试探着问:“二位,咱们到底去哪儿?” “酒店。”响应他的,是两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回答。 司机把他们放在了市中心的某家七天酒店门口,黄橙橙的招牌大老远就看见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到了前台。 服务员理所当然地问:“一间大床房?” 两人整齐划一地晃脑袋,像两只哈巴狗。 “标间。”程亦川说。 宋诗意先点头,马上又摇头,纠正他:“是两个单间。” 他反应了一会儿,笃定地点点头:“对,你考虑得很周全。” 指指自己,再指指她,他傻乎乎地笑:“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不能一起住。男女授受不亲。” 服务员:“………………” “您好,这是您二位的房卡。祝你们入住愉快。” 看着两人又是互相搀扶状走进电梯,走到门口时,男的还伸手弯腰:“您请。”女的忙不迭回应:“您也请。”服务员的下巴抖了抖。 mdzz。 林子大了真的啥鸟都有。 第29章 第二十九个吻 第二十九章 两间房在走廊倒数第一二间, 最末那间正好就在安全通道旁。 醉酒的程亦川还挺有绅士风度,顾虑安全问题, 指指那间:“我睡这。” 他拿过房卡,胡乱在门把上找感应区,滴的一声刷开了门。礼貌使然, 他回头咧嘴笑:“要不要参观一下?” 宋诗意东倒西歪往里走:“好啊。” “豪,豪华总统套间, 您里面请。”程亦川领着她往里走,拍拍房间中央的大床, 点评道, “柔软,弹性极佳。” 抬头看看她, 咧嘴:“试试看?” 宋诗意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去。 程亦川坐在她旁边,上下颠了颠:“软吗?” 宋诗意跟着颠了颠,使劲点头:“软。” “有弹性吧?”他一脸与有荣焉。 “弹性十足。”她十分捧场。 “要不,躺下试试?” …… 两分钟后,两人毫无防备躺在一块儿呼呼大睡起来。 窗外是又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屋内却因暖气的存在温暖如春, 师姐弟带着浓浓酒气,一人占据着大床的一边,蒙头大睡, 画面竟也异常和谐。 半夜里, 程亦川饮酒过多, 被尿憋醒。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全凭本能往卫生间走,解放完毕,走出来时,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忽然瞥见床上隆起的影子。 这是??? 一瞬间,睡意全无。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回忆睡前的种种,总算没喝断片儿,还能记起个大概。 嗬,亏得他二十年来洁身自好、纯真善良,要不这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程亦川吓出一身汗,脸涨得通红,赶紧把扔在地上的外套捡了起来,打算去隔壁房间接着睡。可走了两步,一拍脑门儿,房卡在宋诗意那! 她放哪儿了? 程亦川小心翼翼打开手机灯光,鬼鬼祟祟走到床边,摸摸枕头旁,又掀开被子找了找。 在哪里呢? 他四处搜寻,目光落在宋诗意身上。先前她因醉意直接睡了过去,外套都没脱,此刻被暖气熏得面色潮红。 他一眼瞥见她外套口袋里露出的房卡一角,松口气,弯腰凑近了,轻手轻脚抽了出来,却迟迟没有直起腰。 她前额出汗了,晶莹透亮一片。 这样睡不太舒服吧。他这样想着,又皱眉警告自己,别瞎操心,要是把她弄醒了,那才是多少张嘴都说不清。 他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直起腰来,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回过身去替她把窗户开了些。 离去时,他在门口停顿片刻,看着熟睡中的人,喃喃地说:“做个好梦。” 梦里没有那么多伤心事,她得以无忧无虑安睡。 梦外,他轻轻阖上门,踩着影子打开隔壁的房门,洗了个热水澡,出神地想着什么。披着浴巾坐在床上,他没有继续睡,反而拿出手机搜索起什么。 八年前的温哥华冬奥会,年过三十的澳大利亚老将shley一举夺得跳台滑雪冠军。她曾是澳洲滑雪名将,因伤病退役很久了,那时候已为人母,忽然宣布复出,苦练半年就找回状态,还一路过关斩将,取得了参加冬奥会的资格,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三十岁对一名运动员来说简直是个可怕的分水岭。而shley以如此高龄,带着伤病累累的身体站上了跳台,没有任何人对她抱有期待。 人们都说她精神可嘉,即使失败也是虽败犹荣。 可没有人预料到,她在跳台上纵身一跃,以近乎完美的姿态完成了超高难度的动作,力压同属复出的中国名将李妮娜,夺得了渴望已久的冠军。 程亦川记得,那时候外行人都在关注shley的荣耀,可内行人却在关注幕后功臣。 连续好几年帮助shley的是一位来自冰岛的康复医生,tomgilbert。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连灯都忘了开,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只露出个湿漉漉的脑袋,也没吹头。 程亦川仔仔细细搜索着国外的网页,一条一条看当年的新闻。 大雪纷飞的夜,被中人神情认真、目光执拗,像个天真孩童,一心想缝补起谁破碎的梦。 * 次日,先醒来的是宋诗意。 她茫然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在酒店,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懊恼于记不清昨晚是如何到这来的了。 她拎着衣服闻了闻,嫌恶地皱起眉头,迅速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程亦川呢? 她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响了不知多少声,那头才接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喂了一声。 “你在哪儿呢?” “你隔壁。”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俩怎么跑酒店来了?” “不是你提议的吗?说是回基地容易被发现,一逮到就是处分。”程亦川好像清醒了点,小心翼翼问,“你不记得了?” “没印象了。”宋诗意皱眉,“就记得老板娘把我们送上车……后面就没了。” 程亦川如释重负,舒坦地躺在床上:“那再睡会儿。” 她把手机拿下来看看,又凑到耳边,“这都十一点半了,还睡?起来吃饭!” 运动员作息规律、三餐按时,迫于宋诗意的淫威,熬了大半夜查资料的程亦川只得爬起来,跟她一起退了房。 午饭随便找了家小餐馆,程亦川饥肠辘辘想吃肉,却被她喝止了。 “昨晚喝了酒,今天喝粥清肠胃。” 于是一顿饭吃得极为清淡,白粥小菜,少盐淡味,直吃得程亦川满脸褶子。 饭吃到尾声,宋诗意说:“周一我就回北京了。” 少年猛地抬头:“还是要退?” 她摇头:“家里最近遇到些事,我回去看看我妈。” “那退役的事……”程亦川小心翼翼看着她。 宋诗意笑了笑:“我再考虑考虑。” “那钱——” “别提钱。说不借就是不借,再提翻脸啊。”宋诗意凶巴巴的,斩钉截铁拒绝了。 “……” 程亦川思来想去,有心说点什么,到头来却说不出口。搜索一晚上,与tomgilbert有关的信息最多的便是他帮助shley恢复一事,其后还伴随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治疗病例,其他的寥寥无几。 他是否还在冰岛,如今从业于何处,又能否帮助宋诗意……程亦川一概不知。 未知的事情,又怎么能开口对她说?万一给了她希望,最后却无济于事,怎么办? 程亦川一个头两个大,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宋诗意发现了他情绪并不高涨,但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下午,两人回到基地。 程亦川满腹心事,连话都没多说几句,匆匆回了宿舍。宋诗意有心道个别,看他没什么兴致,也便潦草收尾。 宿醉后虽没有头疼,但精神不济,食欲不佳,她用了周末一天来调整作息,希望回家时有最好的状态。 在这期间,程亦川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她有些意外,原以为按照那家伙的性格,会死缠烂打借钱给她,可手机亮了好几次,她第一时间拿起来,却都不是来自他的消息。 周末晚上,宋诗意穿着睡衣在床上看书,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又一次以为是程亦川,拿起来一看,却是丁俊亚打来的电话。 “师哥?”她有些意外。 丁俊亚问她:“在宿舍吗?” “在。” “明早几点的飞机?” 她一愣:“你知道了?” “我也是你的教练,怎么,越过我跟孙教请了假,招呼都不打就要离队?” 宋诗意以为他生气了,一时间有些局促:“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这不是当时你在气头上吗,我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下楼来。” 她一顿:“你在楼下?” 披着厚重的大衣走出宿舍,宋诗意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门外的丁俊亚。 已近而立,男人穿着身黑色冲锋衣,面容冷峻立在那。 有技巧队的回宿舍,看见他站在门口,忙不迭打招呼:“丁教练好。” 他简单颔首,也不爱说话,一派疏离的样子。 宋诗意还在为周五擅自加速的事七上八下的,走近了,赔笑着叫了声:“师哥。” 丁俊亚递来一只纸袋:“这个给你。” “这是——”宋诗意接了过来,还挺沉,她纳闷地朝袋子里看。 “松花蛋,哈尔滨红肠。”丁俊亚言简意赅。 宋诗意一顿,疑惑地抬头:“你给我这些干什么?” “不是要回北京吗?”丁俊亚移开视线,“这么多年你活得跟个男人似的,心也不细,从来没见你往家里带过什么东西。这是特产,拿回去哄你妈开心。” 宋诗意眼睛都睁大了。 丁俊亚看她两眼,笑了:“做什么这么盯着我?” 宋诗意迟疑着问:“怎么突然想起给我特产了?” 她心里打鼓,鬼使神差想起了程亦川说的那些话,说什么丁俊亚对她别有用心……这么多年师兄妹,她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 丁俊亚说:“你不是跟你妈闹了大半年了?我听孙教说你家里出了点事,要请假回去,就想着你姿态做足点,场面也不至于太僵。” 换做从前,宋诗意大概就没心没肺收下了,可这节骨眼上,经程亦川那么一撩拨,她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有些事情一旦多想,就无论如何做不到应对如常。 她拎着袋子左思右想,还是递了回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妈那脾气,带不带东西回去都没用。说不定她觉得我浪费钱,还更生气。” 丁俊亚皱眉:“怎么,你跟我还客气?” 宋诗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从前是大大咧咧没个顾忌,所以不客气。如今这是有所顾忌,不能不客气。 丁俊亚大概看出了她在想方设法推举,干脆转身就走,扔下一句:“东西我买了,要不要随你。” 宋诗意只得冲他叫了声:“谢谢师哥!” 丁俊亚又停住脚,回头说:“明早我要带队,没法送你,你一路顺风。” 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宿舍走时,宋诗意心不在焉的,总觉得心里也沉甸甸的。 丁俊亚对她好像是好得有点不寻常?可她从前总觉得那是因为多年的师兄妹情分……难道真的不正常? 思来想去,她把东西往桌上一放,烦躁地爬上床,书也看不进去了。 要不是程亦川在那儿胡说八道,她至于浑身不自在吗? 第30章 第三十个吻 第三十章 由于次日是一大早的飞机, 宋诗意早早地就关灯睡觉, 睡前翻来覆去, 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看一眼。 依然没有程亦川的任何消息。 她在黑暗里出神片刻, 看着刺眼的屏幕,点开微信,迟疑着, 却终归还是关掉了, 没有点开他的头像。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死缠烂打,怎么回事?这不像他的作风。 下一秒,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这不是挺好的吗?以往他穷追不舍的,她可烦他了。怎么如今他不闻不问了,她反倒不习惯了? 这也不是她的作风啊。 次日清晨,宋诗意天未亮就爬了起来,背起背包,拎着丁俊亚买的特产,冒着凛冽北风出了门。 外边风雪大作,她把棉衣自带的帽子掀了起来, 罩住脑袋,口罩、围巾一应俱全, 全副武装走出宿舍大门。 风太大了,刮得楼房树枝呼呼作响, 恍惚中她听见谁在叫她。 这大清早的, 运动员们也都没起床, 她以为是错觉。 可没走几步,身后的声音大了起来,清晰无比地叫着她的名字:“宋诗意!” 她一怔,猛地回过头去。 林荫道上,有人站在光秃秃的树底下,一身黑色大衣,头上肩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白。 少年嘟囔了一句:“叫你老半天了,怎么不理人啊?” 一边说,他一边不悦地走上前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双手,呵了口气。 消失了一整个周末的程亦川终于出现。宋诗意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 “等我干什么?”她的神情还是显得有些呆滞。 意料中的回答从少年口中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送你啊。” 他还理直气壮数落她:“我要跟你说了打算送你,你一准儿不同意。好在我机智,提前查了早上的航班,今天上午就只有八点有一班。” 说着,他沾沾自喜地咧嘴笑:“我掐指一算,你肯定天不亮就出发,这不,干脆在这儿等你。这不是把你等到了吗?” 宋诗意忘了说话,就这么怔怔地抬头望着他。 真是个傻子,做了这种蠢事情,还一脸喜色,不知在得意什么劲。 可就是这么个傻子,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像现在这样,一颗心湿漉漉的,柔软到极致。她作为一名运动员,带着人们所说的钢铁意志、不屈精神,像个男人一样活了二十五个年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目光落在少年的肩头,浅白色一片在黑色大衣上更加刺眼。 为了省钱,她买了早班飞机。基地离机场并不近,八点的航班,她六点就出了门。 寒冬腊月的,他竟像个傻子似的在这儿苦等,耳朵都冻得通红。 宋诗意眼眶微热,咬牙问他:“等很久了?” “刚来。”他撒起谎来一脸无辜,镇定自若。 想拆穿他,想呵斥他,想说他胡来、任性,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一阵雾气,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她问:“你不训练了?” “把你送到机场,顶多七点,回来刚好赶上啊。” 他一边笑,一边傻乐,拧开大衣的纽扣。大衣里面是件白色卫衣,腹部有个很大的口袋,他小心翼翼从中掏出只塑料袋,递给她:“喏,还热乎乎的。”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口袋上。 两只包子。 那阵酸楚愈加浓烈,几乎烫伤了她的眼。 她接过来,低声问:“食堂不是还没开吗?” “食堂是没开,可我是谁啊?”他又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神情,一副老子天下最牛逼的模样,得意地说,“我昨晚去食堂买的,挂在窗外一整夜,早上起来就跟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冻得硬邦邦的。” “那你怎么热的?” “薛同和陈晓春在宿舍里藏了只烤肉锅,我跑他们宿舍热的,这不,还给你别出心裁地热成了生煎包。”他献完宝,指指包子,“赶紧吃,再不吃就凉了。” 宋诗意没再多说,也没让他回去,并肩往基地外走着,打开塑料袋,咬了一口。 是她喜欢的味道,阿姨的手艺一如既往,皮薄肉厚,鲜美多汁。 再啃一口,又仿佛多了些什么,有所不同。 她吸了吸鼻子,说:“程亦川,从今天起我决定不叫你程亦川了。” “嗯?”少年侧头,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活雷锋。”她侧头与他对视,勾了勾嘴角,“打今儿起,你就叫活雷锋。” “……………………” 程亦川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活雷锋多难听啊,你还是叫我红领巾吧。” 宋诗意噗嗤笑出了声。 一旁,程亦川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笑,末了,一本正经地说:“回北京了也要这么笑,多大点事儿啊?人生嘛,除了生老病死,别的都不算什么。你没听过那首歌吗?天空飘来五个字儿——” “那都不算事儿。”她轻声接口。 程亦川咧嘴:“是吧?打今儿起,你把这句歌词当成人生座右铭吧。” 她忍无可忍,哈哈大笑起来:“你有病啊你,文化水平不高也用不着这么埋汰我吧?谁拿这种口水歌来当座右铭啊?”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还理直气壮瞎逼逼,“别看这歌听起来没什么深度,最深刻的人生道理都是这样,返璞归真,删繁就简……” 这一路上有他的碎碎念,本该寂寞的路途也变得热闹起来。 宋诗意笑着,第二次与他坐在公交车上。 不同于周末,今天的早班车上除了司机以外,空无一人。 她笑着笑着,抬头一看,才发觉天光大亮。 他们在机场分别,宋诗意过了大门口的安检,都走了好几步了,回头一看,还能看见他立在外面的身影。 程亦川见她回头,拼命冲她挥手,末了跟个傻子似的歪着头,双手在嘴角比了比,傻乐着喊了句:“smile!” 她蓦地笑起来,也冲他用力挥挥手,说:“回去吧!” 见她笑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点头,转身跑了。 宋诗意却没动,又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很远很远的天际,长白山在云端若隐若现。天光大亮,雪山巍峨,天地辽阔到无人注意她的悲喜。 她忽然仰头,闭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眶。 手背染上些微滚烫的湿意。 她想,不管未来何去何从,关于这里,关于这些年的运动生涯,她又多了些许值得怀念的记忆。它们轻飘飘的,如同微末、尘埃,也许对旁人来说不值一提,或许对程亦川本人来说也不过是热心肠、举手之劳,可于她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是一片坦荡无瑕的赤诚关怀。 宋诗意过了安检,上了飞机。 关机前,她侧头看着窗外种种,终于低头发了一条信息。 “程亦川,多谢。” 谢你的盛情关怀,谢你的笨拙照料。 从前未曾见过这样的少年,起初以为天真傻气,最后才发现,那分明是冰雪聪明。 可直到下飞机,再开机时,她才看到他的回复。 程亦川说:“按理说你的人生该你自己做主,别人不该多管闲事。可是有句话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千万不要放弃啊,宋诗意!!!!!” 她拿着手机往出口大厅走,低头看着他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省略号,又一次笑出了声。 这小子是有什么搞笑魔法吗?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着机场出口。 我回来了,北京。 第31章 第三十一个吻 第三十一章 程亦川坐车回基地, 全程都在打瞌睡。 为了送一送宋诗意,他起了个大清早,怕她太有时间观念,万一提前个两三小时就出发,他干脆定了五点的闹钟。 闹钟响时,魏光严被吵醒了,在床上瓮声瓮气地问了句:“到点儿了?” 他没说话,魏光严就真以为到起床时间了,自行摸索着爬起来,穿衣、洗漱。 程亦川欲言又止, 神情古怪地打开窗户, 拎了袋包子往隔壁走,把陈晓春和薛同都给弄醒了。 “谁啊?薛同稀里糊涂开了门, “程亦川?干啥啊, 怎么起这么早?” 程亦川咧嘴笑, 一面侧身往里钻, 一面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借你们烤肉锅一用。昨晚上忘了提前来借,周末请你俩去吃海鲜补偿一下啊!” 薛同揉揉眼,“用不着,咱们谁跟谁啊。锅在柜子里,你自己拿, 我继续睡了。” 陈晓春迷迷糊糊从床上探出个脑袋:“不吃白不吃啊, 吃吃吃。” 说完就缩回脑袋, 三秒钟后,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程亦川热好包子回宿舍时,看见魏光严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 顿了顿,他从袋子里拿了俩包子,放在碗里递过去:“吃包子。” 魏光严一惊,抬头看他两眼,心道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最后犹犹豫豫接过来:“谢谢啊。” 程亦川笑得人畜无害,拎着剩下的两只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时,听见房间里远远传来魏光严的暴喝:“程亦川,你给老子回来!!!” “不关我的事啊,是你自己要爬起来的!”他一边大笑,一边飞快跑下楼,去女生宿舍外头等师姐。 哈哈哈,那家伙终于看表,发现早起一个多小时了! 宿舍里,魏光严一把捏烂了包子,黑着脸骂骂咧咧,骂完又低头看着包子,咬牙切齿,一口一口吃了。 不浪费粮食是美德。 不吃白不吃。 他不断安慰自己,这可不是在给那家伙面子。 * 在公交车上补了一小时的觉,程亦川揉着眼去了训练馆。 他是踩着点到的,一进大门,就发现众人都集合在大厅里,不仅男队女队都站在一起,就连技巧队的也到了。 出什么事了? 程亦川一愣,没走两步就听见袁华在人群最前面吼他:“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集合?” 他快走两步,嘟囔一句:“不是还差两分钟才到点吗?” 薛同与陈晓春也在人群里,他理所当然站到了两人身旁,朝前一看,这才发现不仅队员们都来齐了,就连各个项目的教练都站在了一起。 “这是在干嘛?”程亦川偷偷问身侧的陈晓春。 陈晓春一脸惊讶:“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再过半个月就是省运会了,今天是公布参赛名单的日子啊。” 程亦川啊了一声,搔搔头,说:“我们教练没说。” “说不说都一回事儿,反正参赛人选也是教练定,早说晚说都一样。之前不告诉你们,这会儿当众公布,还刚好避免有人私底下搞猫腻。” “这种事,还有人搞猫腻?” 陈晓春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的表情:“前两年花样滑冰那边有人送礼,怕自己发挥不稳定,教练不选她参加省运会。结果被教练骂了一顿不说,还取消了她的参赛资格,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单里原本就有她的。” “……” 省运会原本也不算什么大型赛事,毕竟上面还有国家级、世界级大赛。但我国冰雪类项目基本上集中在东三省,其余地区也没有训练条件,因此,省运会其实也代表了国家最顶尖冰上运动员的实力。 可以说在省运会上拿到好成绩,基本也就在全国高山滑雪赛事里八九不离十了。 陈晓春还偷偷爆料:“听说这回拿了名次,奖金还挺多。” 到点了。 丁俊亚看了看手表,跟其他教练们点了点头,手里拿了本名册,面向众人道:“都安静。” 窃窃私语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他严肃地站在人群前方,说:“半个月后就要举行省运会了,教练组通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结合大家最近的表现,各个项目的推荐名单都出来了。” “下面,我念一下各个组的参赛运动员。” “女子空中技巧:王子云,刘雯雯,郭霞。” “男子空中技巧:徐勇,李浩生,陈晓春。” “女子u型池……” 薛同与陈晓春同属男子空中技巧队,偏偏陈晓春进了,薛同却因成绩不够拔尖而落选。 陈晓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小声嘀咕:“怎么还有我啊……” 说着,有些忐忑地侧头去看薛同。 薛同有点失落,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是笑了:“没事儿,这是好事情啊。你好好努力。” 程亦川拍了拍薛同的肩,没说话。 薛同朝他点点头:“放心,我没啥事。”再看眼明显有些不安的陈晓春,他说,“先说啊,你要是拿了名次,必须请吃饭。” 陈晓春明显松口气,拍拍胸脯,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英语:“noproblem!” 正说着,丁俊亚已经照着名单念到了自己带的队:“女子速降,罗雪,吴新梅,郝佳。男子速降——” 程亦川不由自主屏息,抬头看去。 丁俊亚面无表情宣布:“魏光严,于凯……” 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程亦川。” 三个字,尘埃落定。 程亦川松口气,这才找回呼吸,薛同和陈晓春都冲他傻乐。 薛同说:“靠,你才刚进队多久啊,就技压群雄入选了!” 陈晓春嘿嘿笑着把他拖下水:“这下不用我一个人请客了。” 速降的名单是最后一组公布的,念完程亦川的名字,丁俊亚就收起了名册,抬头看着大家:“以上名单全部公布完毕,都是各个项目的主教练、教练和助理教练共同商议选出来的人。名单会贴在公告栏里公示一周,大家如有疑问,可以找教练提出来。” 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已然有了阵骚动。 “不公平!”有人低低地吼了一声,很快被一旁的队友制止。 丁俊亚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冷了下来:“卢金元,你有什么问题?” 于凯一把拉住卢金元,小声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这会儿其他队的都在,别闹!” 卢金元一把挣回胳膊,咬牙切齿,回头恨恨瞪了眼程亦川。 丁俊亚说:“没什么问题就散了,教练们带人回去训练吧。希望各位都好好努力,选上的争取为队里争光,没选上的再接再厉,最好下一场比赛来临前有所提升,能够为自己争取来一席之地。” 他看了眼还愤愤不平的卢金元,淡淡地说:“卢金元留下,其他人解散。” 然而其他队的人三三两两还未走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卢金元刺耳的质问。 “凭什么没有我?我来队里三年了,年年省运会都有我,凭什么姓程的一来,就把我的名额让给他?” 不少人回头看。 程亦川一早察觉卢金元的怒火跟自己有关,丁俊亚说解散,他却没走,就在原地等着。 袁华也没走,拿出本子,一边看一边对卢金元说:“我记录了所有人一个月以来的成绩,程亦川基本都在一分四十三秒左右,而你有一分四十三秒左右的,也有四十四秒甚至四十五秒的,不够稳定——” “他最快也就一分四十三,可我的最好成绩是一分四十二秒五八!”卢金元不服。 袁华眉头一皱:“你是滑进过一分四十二,但那是多久的事了?这半年来你滑进去过几次?大多都是四十四四十五。” “那就该把我的名额让给他了?他一个愣头青,才进队里几天?你们所有人都向着他!” “卢金元!”袁华呵斥他,“你说话注意点分寸!这里是国家队,不是你随便撒野的地方。名额?不管参加什么比赛,名额都是教练商议后共同决定,什么叫你的名额?怎么,队里规定省运会参赛人员里必须有个叫卢金元的?” 卢金元不管不顾撒起泼来:“别扯那么多,当谁不知道程亦川家里有钱吗?当初孙健平跟主任吵架,非要破格把他弄进队来,难道不是收了他什么好处?哈,上回我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们也向着他,明明是他冤枉我单方面对我动手,搁你们那儿就成了打架斗殴!这回直接他最好成绩明明不如我,你们非把他弄进参赛名单,把我给挤下来。当谁他妈不知道你们的猫腻不成?” 他嗓门儿太大了,训练馆里不少人都听见这话。行贿受贿这个罪名,一旦沾上可就洗不清了,多少张嘴都解释不来。 丁俊亚脸色一变,怒道:“你当这是菜市场,说话做事随心所欲,红口白牙张口就污蔑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卢金元扯着脖子吼。 话音刚落,姗姗来迟的孙建平走进了大门,声音洪亮地说:“行啊,那你说,你想怎么着吧。” 卢金元猛地回头,声音顿时小了好几度。 “把我的名额还给我!” “怎么,名额上刻着你的名字,但凡你在队里,它就属于你?”孙健平笑了,不急不慢地说,“这个办不到,你再想想别的。” 卢金元咬牙:“你们就是向着他,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也别着急,这么着,你既然想不出法子,我帮你出个主意。”孙健平看看一旁的程亦川,目光落在卢金元面上,微微一笑,“谁参赛,嘴上功夫没用,咱们都是运动员,不如凭本事说话。” 程亦川目光一动。 卢金元问:“什么意思?” 孙健平笑了:“星期三练专项,你俩比划比划,一场定胜负。” 他斜眼看程亦川:“你有没有意见?” 程亦川笑了:“我没意见。” 孙健平再看卢金元:“你呢?” 卢金元咬牙:“好。比就比。” * 当晚,程亦川频频看手机,这人怎么一回北京就无声无息了?嗬,在机场的时候还眼含热泪,看他的时候眼里一闪一闪亮晶晶,就跟有小星星似的,一回北京就把他给抛在脑后了。 好歹他俩也是同一张床上睡过的人,四舍五入就是睡过了,她怎么这么绝情呢? 程亦川等啊等,就是没等到她吱个声。 一气之下,把发在群里的省运会名单给她扔了过去,一个字都没说。 几分钟后,她回信息了:恭喜恭喜! 就这样? 他不满:你这是不是太敷衍了? 敷衍? 那头的宋诗意想了想,噼里啪啦在屏幕上按了一波。 于是程亦川没好气地等来了下一条消息—— 恭喜恭喜,勇夺第一啊……p.s 看我真挚的眼神 _ 。 程亦川:…… 嗤了一声,他把手机扔在一旁,片刻后又没忍住,拿起来再看一遍,嘴角扬了起来。 第32章 第三十二个吻 第三十二章 程亦川看着那条有蓄意卖萌之嫌的信息, 正傻乐呢, 对面又发来一条消息:那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信心拿名次? 这个人, 萌不过三秒, 又正经起来。 他顿了顿,心道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卢金元从中作梗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便答:拿名次可不是我的追求。 她问:那你的追求是……? 他正准备秀一波厚脸皮, 就看见她的下一条信息如期而至:哦对,差点忘了,你可是要当冠军的人。不好意思多此一问了。 程亦川:“…………” 多老的梗了, 她为什么还记得! 大晚上的,两个人幼稚兮兮地发着毫无营养的对话。直到某一刻,宋诗意忽然收到郝佳的消息。 “哎哎哎,师姐你请假了?怎么今天一天都不见人影!” 她退出与程亦川的对话窗口,回复郝佳:家里有点事,请了一周假,早上又走得太早了,时间仓促, 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郝佳是个活泼的话痨,在队里人缘挺不错, 哪怕是宋诗意这种对谁都友好、却又跟谁都不亲近的类型,她也没心没肺贴了上来, 整日里师姐长师姐短, 任谁都对她讨厌不起来。 她恍然大悟:这样啊, 是很急的事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宋诗意笑了,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帮忙。倒是你,好好备战省运会,争取拿个好成绩。要真得了奖金,等我回来你可要请吃饭。 郝佳正是要跟宋诗意八卦一下今天这事,她的室友是罗雪,高冷优越。郝佳跟男队女队甚至隔壁队关系都不错,唯独跟罗雪不对付。 话又说回来,罗雪这种人,一天到晚脸上就写着八个大字:我很牛逼,不要烦我。谁能跟她关系好得起来? 郝佳又是个典型的不说话不八卦会死星人,想到宋诗意今天不在,她完全可以当个耳报神,就这事儿好好跟宋诗意八卦一下。 哪知道她还没开口,宋诗意就先提起运动会的事了。 郝佳奇怪:你怎么知道? 宋诗意答:听程亦川提了一下,猜到参选名单里肯定有你。 什么?是程亦川告诉她的??? 郝佳目瞪口呆,飞快打字:那你不会也知道他和卢金元周三要在雪场大战的事了吧? 这下轮到宋诗意惊讶了,看了两遍,反问:什么大战?我不知道。 这下郝佳放心了,只要还能八卦就好,还好程亦川把唠嗑的机会留给了她。为了一口气说得流畅些,她发了一条长长的语音消息,超时后又连续发了好几条,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宋诗意听。 话痨如她,讲得巨细靡遗,简直令人身临其境。 宋诗意一条一条停下来,心跳一顿。 程亦川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插科打诨好半天,只说准备得当、自信满满,却只字未提卢金元的事…… 郝佳还在发表个人意见,又是感慨程亦川命好,又是吐槽卢金元人品卑劣。 可宋诗意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点开了和程亦川的对话窗口,最下方是刚才忙着和郝佳说话,没来得及看的新信息。程亦川连发三条—— 第一条:你回家了吗?你妈态度怎么样? 第二条:没吵架吧?你也该收敛收敛脾气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让着你。 第三条:人呢??? 宋诗意没回复,直接打字问:你和卢金元怎么回事? 消息没有发出去,她又很快删了。 再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卢金元的事? 再删。 她对着屏幕发呆片刻,把手机扔了。 其实不需要问,他连发三条都在关心她的状况,心思昭然若揭——根本就是不愿让她担心。 宋诗意失神片刻,又拿起手机,说:挺好的,我妈始终是我妈,不至于把我赶出家门。 睡觉时间早就到了,程亦川训练一天,眼皮子一直在打架,此刻终于等来她的信息,胸口一颗大石落地。 他笑眯眯躺下了,在黑暗里发去一句:加油,宋诗意!!! 紧接着下一条:晚安,宋诗意!!! 盖上被子,他香甜地进入梦乡。 而另一边,宋诗意定定地看着他的信息,半晌,苦笑着爬了起来,打开冰箱,拿了鸡蛋、一碗冷饭,一边往锅里倒,一边按开免提,拨通了陆小双的电话。 “喂?”陆小双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嘈杂的乐声里。 宋诗意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两点之前吧!”她大着嗓门儿吼。 “给你炒了碗饭,就放在橱柜上,你回来热一热吃吧。” “好嘞!” “挂了。”宋诗意摁灭了手机,拿着锅铲翻来覆去地搅动,最后把饭都盛在了碗里,对着一片狼藉发呆。 她不在家里,在陆小双这。 中午到的北京,她拎着土特产回家,很真实地被钟淑仪拒之门外。 钟淑仪问她:“你回来干什么?” 她说:“看看你。” 母亲单刀直入问了句:“退役吗?” 她张了张嘴,没能回答,只叫了声:“妈——” 砰地一声,门关了。钟淑仪在屋子里说:“行了,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叫我妈,也用不着看我。” 宋诗意立在门外,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已经失眠好几个晚上,今天又起得很早,在飞机上并没有睡着。身体与精神皆是疲倦至极。 她仰着头,看着近两年北京的空气质量经过不懈努力,已经被治理出来的蓝天,回想起程亦川对她说的话。 他说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算事儿。 可这逼仄的胡同里,仅有的一线蓝天让人怀疑,那五个字到底能否飘得过来。 她疲倦地揉揉眼,一路走到隔壁胡同,拍响了陆小双的门。 夜生活半夜结束,白天正窝在家里补觉的人,猛然间被吵醒,一面怒气冲冲嚷嚷着“谁啊”,一面大步流星赶来开门。 推门一看,宋诗意? 陆小双揉揉眼,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你不是在哈尔滨吗?” “回来了。”她拖着疲倦的身躯往屋里走,“我妈不让我进门,我困了,来你这儿躺会儿。”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她和陆小双总是相□□留。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仿佛把前些日子的瞌睡都补足了,等她醒来,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 宋诗意炒完饭,推门出去,迎着北京的干燥夜风,在国子监大街晃悠起来。 冬夜人不多,她裹着厚厚的棉袄,沿着路边慢慢走。 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最后生活给予她迎头一击,安稳与幸福就此破灭。 宋诗意拿出手机,对准国子监斑驳的墙壁拍了拍,又对准光秃秃的树枝拍了拍,然后发了一条朋友圈。 她是个极为低调的人,尤其是家逢变故后,几乎不怎么晒个人信息。今夜大抵是憋得慌,无处申诉,只能用文字发泄。 她将照片一一发上去,一字一句斟酌,最后却仍然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国子监大街的冬天真冷啊。 她不爱卖惨,也卖不来惨。隔着手机屏幕,你的悲惨到底能换来什么呢?说不定是嘲笑,说不定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永远多于真正为你的喜怒哀乐而牵动心绪的。 她关了手机,双手揣在兜里,一边走一边发愣,直到某一刻,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 程亦川。 不知为何,热泪忽然涌起,这些日子她仿佛格外脆弱,动不动就热泪盈眶。 而这样的时刻,说来奇怪,竟大多与这个小她五岁的大男生有关。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那三个字,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心虚,最后不动声色地接起:“不是睡了吗?” 那头的人沉默片刻,片刻后,异常笃定地控诉她:“宋诗意,你撒谎!” “……” 她一没露出异样,声音如此平静,二没发什么不该发的消息,朋友圈如此正常。他是如何得出她撒谎的结论的? “我撒谎?我撒什么谎了?” 程亦川气势汹汹:“你现在在哪儿?” “北京。” “你——”她把他气的够呛,险些被口水呛到,“我还不知道你在北京?这都几点了,大晚上你出去当夜游神?” “睡不着,起来走走。” “你跟你妈没和好!”他下了结论。 “……” “之前问你你还说挺好,我就知道有假!”程亦川像个名侦探柯南,或者神探夏洛克,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说什么挺好呢,我才刚闭眼就觉得不对了。你妈要真那么容易妥协,至于跟你闹了大半年都没好?” “……” “我一想就觉得反常,睁眼一看朋友圈,呵呵,和妈妈挺好的人大晚上不好好在家待着,这么冷的天出去夜游?” “……” “说什么国子监大街的冬天很冷。你也知道冷?这么冷你出去干什么?你是抖m吗,宋诗意?” 他一声比一声强有力。 宋诗意噗的一声,一不留神笑出了声。 程亦川怒了:“excuseme?你还笑?” “我的确撒谎了。”宋诗意唇角还带着那点笑意,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和我妈没和好,她甚至没让我进门。” “没让你进门???那你现在——” “我住在陆小双家。” “男的女的?”他条件反射。 宋诗意又笑了,“女的,发小。” 这名字很熟,程亦川思索片刻,记起来了,上回在商场她找人借钱,微信对话框上就是这个名字。 他振振有词:“你大半夜出门她也不知道拦着,这算哪门子发小?” 宋诗意发现他一通电话打过来,她除了笑还是笑,几乎每句话都有今她捧腹的神奇魔力。 她停下了脚步,不再夜游,说:“行了,你别啰嗦了,我回去就是。” 程亦川倒是一愣,狐疑地问:“真回去了?” 她笑:“真回去了。” “那你和你妈……” “谈判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死缠烂打。实在不行,大不了我退役。反正现在也没什么重回巅峰的可能性了,我认真考虑过,我家毕竟在国子监这儿有套房,我模样又不难看,说不定我还能相个亲,找个条件不错的对象嫁了。” 她的语气并不凝重,像是在说笑,但程亦川一听就觉得坏事儿了,她好像是来真的。 他吼了一声:“你在搞什么笑啊?不是说好不放弃吗?我在这儿——” 话音戛然而止。 他想说,他在那儿绞尽脑汁替她想办法,试图联系上有可能帮助到她的康复医生,她居然又轻言放弃。 可是不成,这事儿还不到说的时候。 程亦川忍了又忍,“想想你的座右铭,宋诗意。” “我的座右铭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放屁!从今天早上开始它明明已经是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算事儿了!” 宋诗意站在冬夜里,毫无防备大笑出声,还惊动了路过的行人。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轻声说了句:“程亦川啊程亦川,你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还在鼓励我的人了。” 孙健平没有,丁俊亚没有,他们都为她好,却希望她做一只备受呵护的笼中鸟。 母亲没有,二姨没有,她们都恨不能劝服她放下雪板,立地成佛。只有这家伙还一心惦记着她的梦想,一腔热血地告诉她不要放弃。 她笑到最后,几度哽咽。 她说:“傻子,顾好自己吧,后天不是要跟卢金元一决胜负吗?赶紧睡觉,养精蓄锐去。” 那头的人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煞有介事地说:“你都能推理,难道我不能?换作平常,指不定多得意跟我炫耀自己有多厉害了,今天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没几句话就说要睡觉了。我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你心里有鬼!” 她一边说,一边往箭厂胡同里拐,很快就站在陆小双家门口了。 她仰头,看着今夜的闪烁星星,笑着说:“真的晚安了,程亦川。” 不知道今夜哈尔滨天气如何,愿你抬头时,也有万千星辉照耀。 第33章 第三十三个吻 第三十三章 陆小双凌晨两点杀回了家, 推门时还蹑手蹑脚的, 怕吵醒宋诗意, 结果进去一看, 那家伙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都几点了,还不睡?”她抬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没好气地问, 然后把钥匙搁在鞋柜上, 腰也懒得弯,打着呵欠直接甩掉了脚上的两只鞋。 鞋子吧唧两声,横尸在地, 她也不管不顾,直接往屋里走。 “下午睡太久,这会儿没瞌睡了,睡不着了。” 宋诗意抬眼就看见她浓妆艳抹的样子,并没有半点讶异,陆小双在酒吧驻唱,这副模样是常态。 陆小双脱了羽绒服,里面只穿了件大红色无袖长裙, 妆也不卸就往厨房里走:“饭呢?饿死我了。” 她把饭热了一遍,端了两碗出来, 又从冰箱里拿了罐香辣酱,坐在茶几上。 这就是她的生活常态, 偶尔累极了, 回家甚至饭也不吃, 倒头就睡,否则也不会瘦成这个样子,一米七的个子却只有九十斤。 宋诗意也不跟她客气,端碗陪她一块儿吃,边吃边问:“怎么又把头发剪了?” 将近一年前,她还没离开北京时,陆小双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肩了,可这会儿又给剪成了干净利落的超短发,几乎没比男孩子的板寸长多少。 陆小双扒拉一口米饭,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回答:“我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全在酒吧混天度日,懒得洗头。” “…………” “再说了,那么多人清醒时都他妈不是人,你还指望他们喝醉了能当个人?等他们喝得五迷三道的,看都看不清我的脸,想动手动脚的时候,一摸我脑门儿——嘿,这不是个爷们儿吗?这不就下半身冲动不翼而飞?” 宋诗意哈哈大笑,笑完又有些心酸。 陆小双的父母去世早,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就遭遇车祸双双离世。而她家亲戚又势力冷漠,没人愿意接下这烂摊子,全都推三阻四的。 陆小双从十岁起,在姨妈家住了大概两年光景,被表姐表哥欺负得整日以泪洗面,而姨妈姨夫压根儿不为她主持公道,反而嫌她能吃。那时候她三天两头跑回箭厂胡同,邻里邻居都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这么坎坷,每回都请她吃些好的。 宋诗意家是她最长去的地方,有什么苦她也只对宋诗意诉,在那逼仄的房间里,她能哭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出了门,她就仰起头,不论如何都咬牙不示弱。 十四岁开始,陆小双回到了箭厂胡同,再也不愿在姨妈家继续受气。 她人小鬼大,每日从李奶奶那儿拿了一堆包子馒头炸咯吱,李奶奶说每一份成本价就几毛钱,她就往上再添一倍,偷偷塞书包里往学校带,做起了这生意。每天下午大家饿了,三三两两往小卖部跑,她就把东西拿出来,在教室里摆起了摊。 放学后,她就去国子监大街外头的一家老北京涮锅店打工。 那时候姨妈姨夫还以为摆脱了这么个赔钱货,可笑的是,北京的房间在几年后猛然窜起。从前不值钱的老胡同因为坐落在国子监旁,更是飙升成天价。 宋诗意问她:“你姨妈现在还来吗?” “来,怎么不来?每个月来个两三次,说我表哥娶媳妇缺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诉苦,就指着我能放点血。” “也是够厚脸皮的。” “可不是?呵,当我没脑子吗,还动不动怂恿我卖房子。说这儿环境不好,卖了还能买个公寓之类的,改善生活环境。” “那当初怎么把你扔这儿不理不睬,不给你改善生活环境?” …… 饭吃完了,两人同睡一张床,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陆小双问她:“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止看看你妈那么简单吧?” 宋诗意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我在队里也不太顺,趁这次回来,打算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还该不该回去。” “想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宋诗意侧头看她,年轻姑娘一头板寸,明明有张姑娘家娇滴滴的脸,却一脸无拘无束的洒脱,那神情男孩子气十足。 “你说。” “行,那我就有话直说了。”陆小双翻个身,认认真真看着她,“宋诗意,你活得太累了。什么叫该不该回去?人就这一辈子,就算没个天灾人祸的,掐指一算也就那么几十年,有什么该不该的?你问问自己想不想,要不要,痛快不痛快,这就完事儿,千不该万不该问一句该不该。” “……”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做事不够瞻前顾后了,是,你家还有那么一堆烂摊子,家里小卖部拆迁了,债还欠了一屁股,阿姨不容易。可是阿姨不容易,难道你就容易了?大家都不容易,这不是该互相体谅吗?就算你回来了,这日子也不见得就会容易起来。该欠的还是欠着,你回来又能干什么?” “……” “我说句直白的,咱们这学历,能找个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吗?你觉得你回来能拿个一两万的月薪?” “不能。” “就是了,那你拿着那点工资,难道就能补贴家用了?”陆小双振振有词,片刻后,一拍脑门儿,“完犊子,我知道了,你妈肯定被你那二姨洗脑成功,想把你嫁个金龟婿。” “………………” 陆小双笑嘻嘻凑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流里流气说:“这位姑娘模样生的不赖,在下不才,学识不多,大腹便便,就胜在家财万贯,你嫁还是不嫁?” 宋诗意没好气拍开她的手,翻身:“睡觉。” “哎哎,我问你话呢。你那二姨不就是打这个主意吗?今年春节她上你家吃饭,莫名其妙带了个四十来岁的糟老头子,说是给你介绍对象,你妈不是气得把她撵了出去?现在你有这么个选择,嫁个有钱人,家里瞬间轻松,你嫁还是不嫁?” “不嫁。” “那不就结了?能轻松,是你自己不愿意轻松,那就别抱怨了。”陆小双戳戳她的背,“宋诗意,你妈就是性子倔,你都忍了二十来年了,继续忍着呗。我这不是隔三差五也给阿姨送东西吗?钱她是不肯收我的,但人我替你照顾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儿优柔寡断啦。” “……” “哎,跟你说话呢,你睡着了?” “睡着了。” “……”陆小双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个如来神掌,打个呵欠,“好了,有事儿明天说,我是真困了。” 她合上眼,心知肚明,背对她的那个姑娘大概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可是人生如此,哪能只有天晴没有雨?她没那么神通广大,哪怕有心相助,也总是能力有限,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和宋诗意互相取暖,做永远的坚实后盾。 * 宋诗意天刚亮就醒了。 身侧的陆小双还在睡,脚那头的天窗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睁眼一看,看见屋顶上有三只野猫,两只黄白相间,一只雪白雪白的,正懒洋洋坐在窗外挠痒痒,好奇地与她对视着。 国子监附近有那么几只猫,总爱在胡同平房里乱窜。 她与猫对视片刻,无声无息爬了起来。 洗漱完,穿戴好,宋诗意去了胡同口,隔着一条国子监大街,看着对面街口。 钟淑仪已经起了,这会儿推着辆小车,坐在寒冬腊月里摆摊。她卖的东西很有限,烟酒饮料、些许零食,坐在张凳子上,一身臃肿棉服,还不时呵口气、搓搓手。 国子监是旅游景点,本地人外地人都不少,来往行人不时驻足买东西,钟淑仪一脸笑意递这递那。偶尔一群小学生来了,个个七嘴八舌指着摊子:“要可乐!”“要雪碧!”“要冰红茶!”她还手忙脚乱,有些应酬不过来。 “要包玉溪。”又有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停下来。 钟淑仪还没给那群孩子拿完饮料,嘴里忙不迭应着:“好嘞,马上啊,您稍等。” 下一刻,有只手就替她拿了包玉溪,静静地递了过来。 钟淑仪一顿,回头,对上女儿的视线。 那只手拿着烟,静静地停滞在半空,丝毫没有收回去的迹象。钟淑仪没有理会,从柜子里重新拿了包烟出来,递给那个男人:“您的烟。” …… 忙过了这一阵,摊子前终于安静下来。 宋诗意拿着烟没走,一直站在那,客人要什么,她就递什么。钟淑仪不接,但客人总是会接的,这个没人能阻止。 终于不忙了,钟淑仪侧头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宋诗意张了张口,颇有种未语泪先流的感觉。 昨夜陆小双说了那么长时间,要她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选择,不要顾虑太多。可今天一起来就看见这样的场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无所顾虑。 北京的冬天,大清早的温度接近零下,钟淑仪却受冻在这做生意。 小卖部拆了,唯一能替她遮风挡雨的四堵墙也没了,她忙忙碌碌的,收钱递东西时伸出的手却都已生了冻疮,红肿不堪,左手手背还破了,看起来触目惊心。 宋诗意看着她,看着她耳边刺眼的白发,和手上难以忽视的冻伤,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她哽咽着,说:“妈,对不起。” 艰难控制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她看着那双手,心如刀割:“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母女就这样对视着,她忍着泪,而母亲静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这样的冷战还会继续僵持下去,却在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片刻过去后,听见了钟淑仪生涩艰难地问她:“天这么冷,腿疼吗?” 宋诗意一眨眼,热泪滚滚。 几乎是立刻的,她认输了,她咬牙,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妈,我听你的话。” 钟淑仪一顿:“你说什么?” 她抬头,泪眼婆娑看着母亲,哭着说:“我说我答应你,再也不滑了。” * 星期三的早上,雪场前所未有的热闹。 巍峨雪山,红日高升,速降队的世纪大战一触即发,就连别的队也跑来凑热闹,兴致勃勃站在山下观战。 孙健平也来了,和教练们站在一起,身后是一群围观的人,而他望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只笑了笑,说:“比划比划,拿出你们的真本事。” 程亦川与卢金元站在一块儿,无形之中仿佛有一股火星在噼里啪啦燃爆。 孙健平看了眼程亦川,目光落在卢金元面上:“都放轻松,就当是平常的训练,全力以赴就行。我先把话撂这儿,说好一次就是一次,谁输了都别来找我说什么三局两胜。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两人几乎是同时点头。 “行,在场这么多人,拿出本事,也拿出气度,别给我丢人。”孙健平言简意赅,朝缆车努努嘴,“袁华,你带他们上去吧。” 可袁华走了几步,忽然听见程亦川说:“等一下等一下,给我一分钟!” 他取下背包,从里面掏出微单,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咧嘴,把相机递给一旁观战的郝佳:“郝师姐,帮我录一下行吗?” 有求于人,立马从直呼其名变成了“郝师姐”。 郝佳没好气地接过相机,压低了嗓音恶声恶气:“不是说好了不这么叫我吗?”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那就麻烦你了啊!”程亦川认真交代,“一定要把我的帅气潇洒拍得淋漓尽致,手别抖,最后等我冲出终点是,给个特写——” “罗里吧嗦什么呢?还不给我滚上去!”孙健平一巴掌招呼过来。 程亦川抱着脑门儿跑远了。 孙健平摇头:“这小子,都什么时候了,心思还不在正事儿上。” 丁俊亚淡淡地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说:“他这是有信心,一定会赢,所以不紧张。” 孙健平又哪里会不知道呢?骂归骂,眼里还是有一抹笑意,没好气地说了句:“猖狂。” 从山底到山腰,坐缆车不过几分钟时间。 猖狂的程亦川坐在缆车里,看着窗外红日初升的天,晴空万里,天光大亮,和他来队里那一天一模一样的好天气。 日子过得飞快,离那一天已然过去好几个月。 他拿出手机,低头看着屏幕,对话框停留在今天早上。 七点钟,他还在食堂吃饭,忽然收到宋诗意的信息:今天要跟卢金元一决高下了,准备好了吗? 他噼里啪啦回复:你是说准备好让那犊子在省运会的观众席上痛哭流涕看我站上领奖台吗?差不多了。 对面:猖狂成这样,看来我白担心了。 他一顿,不可置信:担心什么?怎么,你担心我会输??? 宋诗意:输是不太可能输的。我是担心你紧张,发挥失常。 他看着屏幕傻乐,嘴角都扬了起来,下一秒,咕噜咕噜喝完热牛奶,信心十足地回复:等着吧,我一定凯旋。 过了十来秒,那边的消息发了过来:等你的好消息。 简短六个字,宛若一剂鸡血注入身体,他竟前所未有的热血沸腾。 行,那就等着吧。 程亦川从缆车大步走下,踏着积雪来到起点处,开始做准备工作。 卢金元就在他旁边,一样在穿雪板,目光频频落在他这边。 袁华还在叮嘱:“都别急,平常心,不过一次训练而已,别因为心急弄伤了。” 他主要在叮嘱卢金元,在教练组看来,程亦川赢面已经很大了,他是怕卢金元一时想不开,滑的过程中万一出了岔子,那可就得不偿失。国家培养一名运动员也不容易,省运会事小,受伤事大。 程亦川笑了,侧头看着卢金元:“听见没,叫你别心急,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急也没用。” 卢金元脸色一变:“你他妈说什么?就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我急?我有什么好急的?倒是你——” “都闭嘴!”袁华暴喝一声,“比的是技术,嘴上逞能算什么?” 程亦川似笑非笑看看卢金元:“对,比的是技术,你可别在这儿瞎打嘴炮了。” “你——”卢金元咬牙切齿,片刻后,却又忽的笑了,闭上了嘴。 袁华:“谁先上?” 程亦川正准备说话,卢金元抢先一步:“他先。” 程亦川耸耸肩,“我都行。” 他从容地站上起点,深吸一口气,对着山下吼了一声。 心里面还抽空惦记了一下:不知道郝佳准备好了没,可千万别把他拍丑了啊。 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的卢金元眼里有一抹得意,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带着满满恶意。 程亦川,你以为你就一定会赢了?就算速度比我快,那又怎么样? 这滑雪赛场上意外频频,天灾人祸,谁也说不清。 万籁俱寂里,一声枪响,那个红色身影动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个吻 第三十四章 清晨的日光浓而不烈, 照得雪山一片莹莹。 那道红色身影是漫山遍野唯一的色彩, 胜过红日, 胜过朝霞, 冲破了一山寂静。 教练们站在一处,目不转睛望着程亦川的速降全程。丁俊亚拿着计时器,不时轻声报一遍实时数据。孙健平抱臂而立, 没说话, 就这么仰头看着。 运动员们三三两两站着,交头接耳,一脸兴奋。 技巧队的人对速降也就一知半解, 但仍是捧场地惊呼:“我靠,好快啊!” “帅得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好吗?” “哥们儿现在转项还能行吗?” 此言一出,笑倒一片人。 郝佳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要不是拿着相机在拍,一早回头嘚瑟了。 这么些年来,技巧队的运动员参加各种国际大赛,斩获不少奖项, 而竞速这边与国际差距太大,总是冷冷清清, 别说拿奖了,能凑齐几个有资格参赛陪跑的人都算不错。今日因为程亦川, 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陈晓春一脸沉重地环顾四周, 拍拍薛同的肩膀, 叹息:“同啊,将来咱们打光棍的可能性更大了。” 薛同茫然问:“什么意思?” “半个队的人都来了,看了颜好活儿更好的程亦川,咱们的行情怕是一落千丈……” “……”薛同骚脑门儿,绞尽脑汁安慰他“这不是术业有专攻嘛。要不,一会儿你也让大家过去,你给展示展示跳台滑雪,你也帅一下?” “你不懂。男人,要的就是简单粗暴直接干,像程亦川这种狂猛速度型才讨人喜欢。你见过几个姑娘家喜欢男人腾空转体、扭来扭去的?他是刚猛雄壮,到咱们技巧队这儿,男人也成了身娇体软……”陈晓春欲哭无泪。 郝佳这下可顾不得了,哪怕手里拿着相机,也乐不可支地扭头问了句:“有多软啊?” 陈晓春面无表情反问:“你想摸摸看吗?” “我呸!” 山下热热闹闹,所有人的焦点都在那一道红色身影上。 而那抹红本人在一个完美的开始后,正滑过一道又一道的旗门,视线定格在越来越近的加速点。 整个滑行阶段,两只雪杖都被他握在手里、朝后夹在腋下,而终于到了加速的时刻,他飞快抬手,用雪杖朝地面戳刺数下,依靠雪杖与地面的摩擦来完成这一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雪杖与地面一次又一次轻快地接触着,程亦川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紧绷。 可就在那须臾之间,雪杖又一次点地,左手的那一只却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从正中断裂。 程亦川面色一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身体猛然失去重心,左手的雪杖短了一半,剩下半截插在了那片雪地里。而他惊呼一声,被惯性猝不及防掼向了雪道一侧。 他的速度太快了,摔倒得太过突然,短短几秒内已然滚出了一道旗门,重重地撞向了下一个。 那道旗门近在眼前,而他偏离了雪道中心,以飞快的速度撞向旗门边缘。一旦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程亦川下意识缩成一团,死命抱住双腿。 砰地一声,他避无可避地撞了上去,背部一阵剧痛。 脑袋在地上磕磕绊绊十来米,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被硬生生磨掉了。撞上旗门的那一刻,他吃痛地叫出了声,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山下响起一片惊呼,不知何处伸来一只隐形的大手,猝不及防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呆若木鸡。 郝佳傻在原地,嘴都长大了,一声惊呼后,手里的相机咚的一声掉在雪地里。 孙健平大喝一声:“叫队医!” 他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连缆车都不坐,只不顾一切往雪道上跑。 丁俊亚扭头大喊:“李平旭,李平旭在哪?” 助理教练急急忙忙转身就跑:“在大厅里,我去找他!” 丁俊亚也没法从容了,声色焦急地冲他喊:“让他把急救箱带上,打电话让救助中心准备一下!” 回头,他命令所有人:“都待在这里不要走动,今天上午的一切训练暂时取消,听候各队教练通知。” 目光忽转,他沉声吩咐:“罗雪,看着女队。魏光严——” 话音一顿。 “魏光严去哪儿了?” 有人颤颤巍巍伸手,指着山上。 丁俊亚一回头,看见有四五个男生已经冲上了雪道,紧随孙健平后,不要命似的往程亦川跑去,为首的便是魏光严。 他一时之间无暇分辨跑上去的都有谁,只能咬牙换了个人:“张勇,你看着男队。”然后也跟着往上赶。 雪地里,相机沾了雪,屏幕上却仍处于录像状态。 郝佳拿到它时还在感慨这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可得好好抓紧了,万一不小心摔坏了,她可赔不起。可如今相机落地,她却连捡都忘了捡,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山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雪场是个危险的地方,不说专业运动员,就连初级雪道和中级雪道也年年都事故频发,轻则受伤,重则死亡。对于竞速类的滑雪项目来说,摔倒不仅仅只是摔倒,也许是致命一击。 在程亦川倒下的一瞬间,事实上不止郝佳,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 年轻人的速度比孙健平还是要快的,魏光严是第一个赶到程亦川身边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一动不动蜷缩在旗杆旁,那一片的积雪都被他荡得触目惊心、满地狼藉。 视线微微一定,好在没有血。 魏光严下意识松了口气,猛地蹲在地上,却也不敢去掀开他的头盔,只一把抓住程亦川的手臂,叫他的名字:“程亦川,程亦川!” 薛同和陈晓春也扑了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惨白,喘着粗气,竟不知该对谁说话。 “他怎么样?” “昏了吗?” “程亦川,你还醒着吗?” 颠三倒四,没个说话对象,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孙健平一把拨开薛同,蹲在地上,声色俱厉:“把他放平!” 几人七手八脚,拽胳膊的拽胳膊,抬腿的抬腿,小心翼翼把程亦川放平在地上。 没有人敢去动他的头盔,只怕头盔里会是一片惨象。 他的护目镜在摔倒的过程中已经掉了,因连人带雪板在地上滚了好长距离,镜片碎裂,几片细小的残余物扎进了他的面颊,划出了好多道细小的血痕,将融未融的碎雪与血珠混为一体,一片狼藉。 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在十来米开外的高处。 他软软地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孙健平猛地回头,看着山底下慌里慌张才刚刚往上爬的助教和队医,末了收回视线,咬牙捧住了那顶纯黑色的头盔。 他执教已有二十余年,带过的运动员不计其数,受过伤的也不少,宋诗意是其中一个。 他知道这是一项危险的极限运动,伤痛在所难免。可每每面对这样的意外,他都呼吸困难,竟完全忘记了身为教练理应沉着镇定。 他从容不起来。 那双手布满老茧,不停颤抖着,像是风里摇曳的枯枝。 终于,他狠下心来,摘下了那只头盔。 视线里多出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庞,短发被汗水打湿,凌乱不堪,万幸的是没有血。 孙健平长长地松了口气,却依然不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他解开程亦川那一身厚重的滑雪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 几名运动员手足无措跪在他身边,有心帮忙,却又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下手。 魏光严叫他的名字:“程亦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程亦川!” “程亦川,快醒醒。” 几个人里,薛同最胆小,眼泪都快出来了,颤声问陈晓春:“怎么办啊,他不会有事吧?” 陈晓春咬着牙去摸地上的人,从脸到手,然后跟自我安慰似的念着:“没事,没什么问题。都是热的,也没见血,肯定不会有事……”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明明只是片刻。 队医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雪场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几人抬着担架急匆匆停住。 李平旭是队医,猛地蹲下来,先探鼻息,再俯身听心跳,然后扒开眼皮凝神看。 “应该是昏过去了。” 孙健平声音急促:“身体没有出血,四肢也检查过了,看不出大问题,除了右脚肿大,不知道是不是骨折……” 说话间,李平旭已经再一次做过粗略检查,掀开程亦川的裤腿,伸手捏了捏他的右脚。 “……应该不是骨折,骨头没有问题。但是回去之后还要照个片确定一下。” 他侧头看孙健平:“怎么伤的?” “撞旗杆了。” “撞旗杆了?”他低头去看,“哪个地方撞的?四肢没有明显伤痕——” “可能是背部。”魏光严忽然接口,“我们来的时候,他是缩成一团的,应该是背部撞上了。” 李平旭也不敢贸然乱动,回头指挥那几名工作人员:“先抬回救助中心,做了进一步检查再说。” 孙健平帮了把手,把程亦川挪上了担架,就在众人都准备往山下赶时,他却猛地回头,叫住了丁俊亚:“把他的雪杖、雪板和雪鞋全部带走。” 丁俊亚一顿,目光微动。 孙健平看着十来米开外的坡上,那半支插在雪地里的残杖,沉声说:“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丁俊亚点头:“好。” 袁华离事发处要远一些,此刻才从山上跑下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卢金元。 “程亦川怎么样?”袁华作为男队主教练,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昏过去了,没看出明显伤。但既然能昏过去,估计是头部撞到了。”丁俊亚开始往坡上走,弯腰去捡孙健平嘱咐的那些东西。 袁华攥着手,一声不吭跟他一起捡。 “你下去吧,去看着他。”丁俊亚看了眼他的脸色,“这儿有我。你既然担心,就跟着去。” 袁华死死拎着一只鞋,半天才挤出一句:“确定没事了,我再过去。”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可遇上这种事,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怕徒弟真出什么事,连一手消息就不敢听。 丁俊亚拍拍他的肩:“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一旁冷不丁插进来道声音:“他没事就好。” 丁俊亚侧头,看见一直没能插进话来的卢金元,他的表情倒是比袁华要镇定得多,虽说是个年轻运动员,进队还没怎么见过这种意外。 他说:“你下去吧,跟其他人在下面等通知。” 卢金元点头,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忽的回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那,教练,我和程亦川还比吗?” 袁华猛地抬头,怒道:“人都出事了,还比什么?” 卢金元抿了抿唇,有些紧张,试探着又问:“省运会就剩下一个月不到了,要是他没好起来……” “要是他没好起来,”丁俊亚已经从坡上捡起了两截断开的雪杖,凝神看了眼那整齐的切口,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卢金元,“要是他没好起来,有的人就要准备好进公安局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个吻 第三十五章 为了让程亦川安心与卢金元比赛, 不影响他的心情, 距离答应母亲退役的早晨已过去整整两日,宋诗意一直没告诉他这个决定。 早晨起了个大清早, 她一面做早饭, 一面传达了来自师姐的鼓励, 结果被那家伙的猖狂逗乐。 这两天有所疑虑,有所遗憾,她鲜少露出笑容,多亏程亦川这么一顿插科打诨。 饭后, 她让钟淑仪在家休息一天, 自己推着小车去胡同口坐着。 天很冷,谋生不易。忙碌时还没工夫细想, 一空下来就心事重重, 她望着雾蒙蒙的天, 总觉得自己的未来也和这天一样, 模糊而看不清轮廓。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指望, 她是准备放弃梦想了, 可到底还有人在坚守。 宋诗意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 下意识等待着来自雪场的消息, 那家伙信心百倍的,状态正好, 赢卢金元应该是分分钟的事。依他那性子, 得胜了大概会第一时间跟她嘚瑟。 一想到他的反应, 她就莫名其妙好笑。 可不知怎么回事, 直到中午,程亦川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中午,钟淑仪在家做好饭,用保温盒拎出来,坐在胡同口和她一起吃。 “你二姨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她说公司里不缺人,但可以给你安排个文员的位置。” 宋诗意没说话,低头吃饭。 “她说文员清闲,打打杂,做点记录之类的,也不会太忙。我觉得挺好,能坐办公室,冬暖夏凉,也省得你腿伤再犯。” “嗯。” 钟淑仪一直在看她的表情,犹豫片刻,才说:“妈也不指望你能赚大钱,但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日子不像日子,家不像家。我不图别的,就希望你好好的,咱娘儿俩好好过……成吗?” 宋诗意咽了那口饭,抬头说:“好。” “那你二姨的公司——” “我去。” 钟淑仪一顿,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眼睛都睁大了些:“你去?” “你问问二姨,下个月去行不行。队里的手续总归要走完,教练们带我一场,总要和他们道个别。” “好,好好好。”钟淑仪捧着饭盒笑,眼尾的褶子一层又一层。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陆小双准备去酒吧了,化着冷艳的妆,一路风风火火走到胡同口,一脚踹上她的椅子,险些没把宋诗意从椅子上踹下来。 “你干什么啊?”宋诗意吓一大跳,回过头来看清是谁,这才安了心,“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有人抢我摊子。” 陆小双手里拎了个什么东西,一把扔进宋诗意怀里,怒道:“你跟你妈妥协了?” 宋诗意下意识捧住,定睛一看,是个暖手宝。 她捧好了,心里一热,点头:“妥协了。” “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当我放屁呢?”陆小双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怎么,当了这么多年追梦少女,打算前功尽弃了?” “弃了。” “所以这是想安心在这儿当个摊子老板娘,等着哪天上个头条——国子监大街最美胡同西施?” 宋诗意笑了。 “笑,你还笑!”陆小双恨铁不成钢,“你赶紧给我收拾包袱滚回哈尔滨,你妈这里我去说,她骂我一顿也好,打我一顿也好,横竖弄不死我。宋诗意,你才二十五岁,人生的四分之一罢了,这个时候就开始跟生活妥协,将来的四分之三你打算活在后悔里?” 宋诗意捧着暖手宝,平静地看着她,笑了,“双,你想过没,我是只有二十五岁,可我妈五十多了。” 陆小双一愣。 “我的人生才过去四分之一,可她剩下的也没比四分之一多多少了。”宋诗意笑着,眼里却是一片遗憾,“我爸走了,我就只剩下这么个妈。我不管她,谁管她?” “那你自己的梦想呢?就这么不要了?” “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梦可以追。”她十分乐观。 “我呸。”陆小双踩着高跟扭头就走,没几步又回头,咬牙切齿地说,“我等着看你将来拖儿带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来跟我哭,说你悔不当初,明明有梦可以追,结果输给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 宋诗意守摊守到了下午六点,天黑了,钟淑仪来找她。 “今天就到这儿吧,天太冷了,咱们娘儿俩去吃涮羊肉。” 两人一起收了摊,拐了几个胡同,就到了熟悉的小店。店里烟雾缭绕,暖气熏人,麻酱的香气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宋诗意吃着吃着,就有些出神。 就在前不久,她还和那位小师弟一起在哈尔滨吃涮羊肉,她一股脑把往事都吐给了他,他是那样坚定地告诉她,不要放弃。 钟淑仪碎碎念着些琐事,有的她听进去了,有的没听进去。 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就飘远了。 程亦川呢,他今天比的怎么样啊?赢了吗?和队友庆祝去了?竟然这么反常,都没第一时间告诉她好消息。 她又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还说什么等他的好消息。 饭吃到一半,手机震动起来,一连好几条消息涌入。她一顿,还以为是程亦川终于记起她了,没想到拿起手机,却发现消息来自郝佳。 “师姐,程亦川出事了!” “他滑到一半,刚开始加速,雪杖就断了!” “他撞上旗门,当场就昏了过去,所有人都吓坏了。” 紧随其后的,是无数个哭泣的表情。 宋诗意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还持着筷子,听见这个消息,筷子吧嗒一声落在桌上。 钟淑仪抬头,就看见她脸色一白。 “怎么了?” 宋诗意没顾得上回答,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店外走,拨通了郝佳的电话:“怎么回事?” * 程亦川醒来时,天都黑了。 空气里一股消毒水味,视线里白花花一片,医院永远是这么单调的色彩,雪白的墙,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被子,和雪白的制服。 他掀开眼皮子,动了动眼珠,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嗓音:“教练,他醒了!” 程亦川扭头一看,正对上魏光严兴奋的眼神。 下一秒,病房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以孙健平为首,一众教练都挤了进来,就连难得出现的李主任也来了。 主任官职最大,清了清嗓子,带着官方的友好微笑,第一个开口:“程亦川,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上面一听说有运动员在雪场受伤这事,第一时间就派我来看望。你——” “一边儿去吧。”孙健平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直接把他撞到了一边,眉头紧锁挤到了床边,“头还疼吗?哪里不舒服?我让丁教练去叫医生了,你都昏迷一下午了,医生说等你醒了,再做一遍检查。” 程亦川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我怎么——” 也只是一刹那,无数记忆涌入心头。 雪杖断了。他摔了。背部撞上旗杆。天昏地暗。 雪杖。 他的雪杖! 程亦川支着床,猛地坐起身来:“我雪杖呢?拿来!把我雪杖拿来!” 结果才刚坐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晕得要命。 魏光严见他脸色不对,赶紧上来扶住他:“别乱动,你脑震荡呢,瞎动什么啊?一会儿头晕恶心不说,万一要是——” 话音未落,程亦川一把扒住他的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魏光严:“…………………………” 全场震住。 这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程亦川几乎是眼都不眨就吐了魏光严一身。 魏光严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看着这一身乱七八糟的东西,浑身僵硬。 好在医生来了,还带了两名护士:“怎么坐起来了?头晕了是吧?快,扶他躺下。” 护士赶紧接替了魏光严的工作,把人给扶躺下了。 魏光严咬牙切齿叫了一句:“程亦川,你他妈——” 到底没能对着这么个虚弱的病人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风也似的跑了,还没出门就开始脱衣服。 孙健平看着医生替程亦川检查,回头对李主任说:“上面的关心,我替你们传达,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你传达?你什么身份,怎么能替我传达?” “送客。”孙健平显然没有心情和老对头扯皮,直接下了逐客令。 袁华冲李主任笑笑:“您还是先走吧,李主任。这儿有我们在,程亦川不会有事的。” 又扯了几句,李主任冲程亦川说了几句客套话,讪讪而去。 医生替程亦川检查一阵,取下听诊器,回头说:“轻微脑震荡,今晚住院观察,明早再复查一次,如果没什么事,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孙健平松口气,指指他的脚:“这儿呢?” “普通扭伤,静养一周就好,问题不大。” “那背——” “没有骨折,但皮肉伤还是挺严重,让他短时间内不要洗澡,每天都要抹药换绷带。” 孙健平总算松口气,“谢谢医生。” 医生点头,“他这会儿头晕,少说点话,多让他休息。有什么事情按铃,护士站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 然后回头看着程亦川:“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多喝水,少动,最好睡一觉。” 医生走后,病房里就剩下教练组和床上的程亦川。 孙健平顿了顿,头也没回地说:“都回去吧,医生的话你们也听见了,问题不大。你们先回去,把队里的情绪安抚一下,就说程亦川只是轻伤,没什么大碍。” 袁华:“那医院这边——” “我守着,不是还有几个自告奋勇的人吗?魏光严是他室友,让他也留下照顾吧,其余的都回去。” …… 程亦川头晕目眩,话也不敢多说,云里雾里听见孙健平把人都弄走了。 房门合上,他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魏光严怎么回事啊?” 孙健平都想笑了,“你弄成这个样子,第一句想问的居然是魏光严?” “他留下来干嘛?看我没死,准备再送我一程?” “胡说八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孙健平皱眉,伸手想给他一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摸摸鼻子,看在他的病人的份上,不予计较,“你摔了,魏光严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你进医院了,人也没走,教练组在外头说话,他就在这儿守着你。” 程亦川有些发愣,没说出话来。 孙健平又说:“你小子,平时那么狂,看不出人缘还不错。你们速降队有人关心你就算了,隔壁技巧队还有俩死活不走,非要在这儿看着你的。” “……薛同陈晓春?” “可不是。” 程亦川笑了,笑着笑着又苦着脸,褶子都起来了。 “教练,我好晕啊,想吐……” “呵,你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只是头晕恶心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孙健平皱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出手机打电话,“我让丁教练去给你买点清粥什么的。” 一通电话言简意赅,挂了之后,他又说:“丁教练在给你办手续,魏光严去买饭了。” 程亦川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短暂地停滞片刻,孙健平看着他,还是问出了口:“这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床上的人脸上都是细小划痕,平时皮肤白净细腻,这会儿看着有了不少血痕,鼻尖也破了,抹了药很是狼狈。 他脸色有些苍白,毫无血色,就这么孱弱地躺在那,终于没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多了点秀气斯文。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他看着孙健平,平静地说:“是卢金元干的吗?” 孙健平顿了顿,“还没查清楚。” “不可能是意外。”他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终于有了愠怒的征兆,“我所有的装备都是我爸妈替我从国外买回来的,不是最好的我不要。那雪杖我用了几个月,上星期还保养了一遍,要是出了问题,我不可能不知道。” 孙健平点头:“不是意外。” 程亦川猛地抬头看他。 “我让丁教练把你的装备都带走了,断的那根雪杖是从中间被人整整齐齐锯开,只用加固胶粘合起来了,一旦你开始加速,雪杖跟地面开始摩擦,基本上就会立马断裂。” 程亦川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攥紧了被子。 孙健平再问:“如果真是他,你想我怎么处理?” 程亦川眼神一冷,笑了:“他不是想我死吗?以牙还牙,行不行?”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 孙健平上前两步,从床头柜拿起他的手机,递给他,眼神落在屏幕上,忽的一顿。 程亦川接了过来,看见上面的名字,也是一顿。 宋诗意。 他不知哪来的慌乱,那阵戾气与愠怒霎时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一片不知所措。 第36章 第三十六个吻 第三十六章 程亦川拿着手机游移不定, 苦大仇深地靠在床上, 就是不想接起来。 病房里一片寂静,除了手机的震动声, 只剩下走廊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孙健平努努嘴:“接啊, 愣着干什么?” 程亦川虚弱地扶住额头, 将手机一把塞回孙健平手上,一脸做作:“我头晕,说不了话,一说就想吐。” “……” 孙健平顿了顿, “那这电话, 是我帮你接,还是——” “静音吧, 搁床头就行。” 孙健平瞪他一眼, 没好气地接起了电话:“喂?” 程亦川手一僵, 一把从额头放了下来, 颤颤巍巍指着孙健平, 无比夸张地比口型:“我不在我不在!” 孙健平回瞪他一眼, 对着电话那头嗯了几声, 然后说:“程亦川啊, 他在我旁边啊。” ??? excuse me ???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强行忍住骂脏话的冲动, 只是哆哆嗦嗦指着教练。 下一刻, 孙健平放过了他, 一边瞥他一边说:“是摔了, 但是没什么大碍,就是点儿皮肉伤,稍微有点脑震荡。这会儿睡过去了,你让他休息会儿,明天再打过来。” 程亦川如释重负。 孙健平把情况简单说了下,因事情还未调查清楚,就算是对着情同父女的徒弟,他也只说是程亦川自己摔了,没把卢金元扯进来。 哪怕怀疑再大,这种事情也不好信口开河,事关运动员的声誉,一旦出口,就会产生重大后果。 三言两语后,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给程亦川。 “为什么不接电话?” 程亦川:“一说话就想吐。” “老子信了你才有鬼。”孙健平指指他,“也不自己数数,从刚才到现在说多少句话了?也没见你真吐。” 两人没能说上几句,魏光严和丁俊亚回来了,拎了两口袋外卖,在病房外咚咚敲门。 孙健平开了门:“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丁俊亚说:“楼下碰见的,我办好手续了,在电梯口看见他买饭回来。” 于是程亦川生平第一回跟个大爷似的躺在床上,看着教练和室友摆了一桌饭,魏光严亲自端了一盒清粥,还往里夹了一大堆菜,递到他手里。 被程亦川神情古怪地看着,魏光严浑身不自在,粗声粗气吼了句:“我是看你这会儿要死不活的,好心帮你一把,免得你还把我和卢金元当成一伙!” 教练那边都是米饭,只有程亦川手里是清粥小菜,魏光严看似粗糙,其实粗中有细。 捧着饭盒,程亦川顿了顿,说了句谢谢。 魏光严倒是一惊,回头看他一眼,想说不用谢,最后出口的却是一个哼。 昏了一下午,这会儿脑子还晕乎乎的,程亦川没能吃下几口,很快又躺下了。孙健平让魏光严去处理饭盒一类的垃圾,把丁健平拉倒走廊上说话去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程亦川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病房里就剩下魏光严,坐在那单人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玩手机。 程亦川看了两眼,说:“直板机好玩吗?” 寂静了很久的病房冷不丁响起说话声,魏光严吓一大跳,手上一松,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好不容易手忙脚乱拿稳了,抬头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你他妈吱个声会死吗?” 程亦川顿了顿,张口:“吱。” 魏光严:“?” “不是你让我吱一声吗?” 魏光严嘴唇哆嗦几下,“老子真是服气。” “我问你直板机好玩儿吗?”程亦川笑着挪挪身体。 魏光严下意识上前扶他,知道他躺久了想坐起来,但嘴上还是一副吵架的口吻:“你管我好不好玩?呵呵,知道你大少爷家里有钱,玩的都是高端智能机,不好意思老子穷,穷人喜欢用直板。” 程亦川笑了两声,没跟他吵,只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细小伤痕,皱了皱眉,片刻后又松开:“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我小时候也用过直板机,每天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偷偷摸摸玩贪吃蛇。” 抬头一看,发现魏光严表情有点不自然。 他了悟一笑:“你刚才在打贪吃蛇?” 魏光严:“是又怎么样?” “你能打多少分?” “比你高就对了。” “我看不见得。” 魏光严冷笑一声:“程亦川,我发现你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瞎逼逼。来啊,光逼逼没用,有能耐比一比。” 于是丁俊亚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人坐在床上,程亦川聚精会神拿着直板机打贪吃蛇,而魏光严疯狂在旁边呐喊:“撞墙!撞墙!撞墙——操,又没撞。” 程亦川笑得一脸猖狂:“呵呵,打从我穿开裆裤起,就开始玩贪吃蛇了,你玩儿不过我的。” “呸,你赶紧打完,手机还我,再来一次!” “哎哎,不是一局定胜负吗?我已经赢了。” “谁说了?三局两胜,国际赛制!”魏光严迫不及待抢过手机。 程亦川推他一把:“魏光严,你他妈耍赖,丢人不丢人?” 丁俊亚面无表情:“多大的人了,跑医院来玩贪吃蛇,让别人看见了,我们滑雪队才丢人。” 两人一顿,齐齐抬头,不敢造次了。 魏光严小声问:“孙教练呢?” “他年纪大了,这几年身体也不好,我让他回去了,今晚有我在这儿。”丁俊亚一面说,一面把刚从超市买来的洗漱用品放在床头柜,侧头就对上程亦川无精打采的模样,“怎么,不待见我?” “哪里。”程亦川否认得毫无诚意。 丁俊亚淡淡地笑了一声:“不待见也得见,你要想早点摆脱我,最好祈祷自己活蹦乱跳明早出院,省得咱们在这儿相看两相厌。” “……”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位,程亦川在中间,另两张空着,暂时没人住进来。今晚正好,魏光严与丁俊亚一人一张。 有了丁俊亚在场,两人也不敢造次,哪怕年纪相差不大,毕竟也是教练,师生等级差了一截儿,地位是不平等的。 魏光严还是默默玩着贪吃蛇,程亦川侧卧在床上,百无聊赖地也下了个贪吃蛇,只是手机没一会儿又震一下,没一会儿又震一下的。他把来电给掐灭了,安安静静看着屏幕上的三个大字。 魏光严中途给他倒热水,一不留神瞄了一眼:“鸡汤王?谁啊?” 程亦川赶紧收起手机,没吱声。 “怎么不接电话啊,这都多少个未接了?”魏光严还在热心肠地多管闲事,“你家里人?肯定是知道你受伤了,这得多着急啊,你赶紧接一个呗……喏,喝水。” 程亦川接过水杯,刚喝了一大口,就听见他的下文。 “鸡汤王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你妈——” “噗——”程亦川一口吐了出来,正好吐在魏光严脸上。 “……………………” 魏光严:“程亦川,我他妈上辈子刨了你家坟???” 程亦川赶紧伸手去替他擦,擦着擦着,又狂笑一阵。 背后的丁俊亚坐在床上看电视,侧头瞄了眼,“这会儿脑子不震荡了?可以这么狂笑了?” …… 宋诗意打了好几通电话来,最后干脆发了条微信:接电话。 程亦川最后还是没忍住,手贱回了她:我这会儿有点头晕,困得要命,明天再回你电话。 下一刻,对面回复:困得打贪吃蛇? 程亦川一顿,抬头面无表情看着魏光严:“你跟宋诗意说我什么了?” 魏光严才刚擦干净脸上的水,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跟她说你了?” 翻了个白眼,他说:“呵呵,你这人那么欠揍,偏偏队里还不少人关心你,男队女队都在问我你怎么样了。我一个一个回消息都烦死了。” 可到底还是心地善良,一个一个替他回应了来自队友的关心。 程亦川追问:“我是问你跟宋诗意说什么了。” 他背对丁俊亚,魏光严也全神贯注和他说话,所以谁都没注意到,原本专心致志看电视的人目光一顿,在听闻宋诗意三个字时,忽然看了过来。 魏光严下意识说:“她问我是不是在医院陪着你,我说是啊。她就问我你现在在干嘛——” “你跟她说我在玩贪吃蛇???”程亦川不可置信。 “你本来就在玩贪吃蛇啊!”魏光严摸不着头脑。 “你他妈——”程亦川要气坏了,直想一脚踹过去,但这会儿身体虚弱,眼见着打不过对手,只得作罢,指着魏光严的鼻子,“滚滚滚。” 下一秒,手机又开始震动。 程亦川支起身子,弯腰穿鞋。 身后冷不丁传来丁俊亚的声音:“去哪儿?” “走廊上,接个电话。” “就在这儿接。”丁俊亚眉头一皱,“身上有伤,脑子也摔了,医生嘱咐你的你都忘了?不许乱动。” 程亦川身形一滞,真是烦透了,只能把刚穿上还没来得及系鞋带的鞋用力一甩,躺回被窝里,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压低声音接了电话。 “喂?” 像是做贼似的,闷声闷气,非常谨慎。 “舍得接电话了?”那头的声音不可谓不冰冷,简直来自北极冰川。 程亦川从来都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舍得了。” 反倒是宋诗意被呛了一口,好几秒没反应过来,最后凶巴巴地问了句:“这会儿怎么样了?” “就孙教练说的那样啊,没什么事。”被窝里的人小小声地说。 “就那样是哪样?脚扭了,脸上挂了彩,背上受伤,脑震荡,你说的哪一样?” “……” 你看,他就知道会这样。就是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才让孙健平言简意赅说轻点。可她怎么还是知道了? 程亦川从被子里探出个头,阴恻恻地指了指魏光严,比口型:“长舌妇,八卦婆。” 魏光严正想骂人,那只脑袋又哧溜一下缩回了被子里。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这会儿还活蹦乱跳的呢,不信你问问丁俊——丁教练,他刚才还不准我去走廊上瞎蹦哒。” “丁教练在你那儿?” “在。”他在被窝里翻了个白眼,吐槽说,“你们真不愧是师兄妹,都一样的啰嗦正经。” 他在被子里肆无忌惮,坐在一旁的魏光严十分不自在,偷偷瞄了一眼丁俊亚,只对上丁俊亚面无表情的脸。 魏光严:“……………………” 光速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问完程亦川的状况,这下宋诗意开始跟他算账:“我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 她一字一顿重复:“回答我,程亦川,为什么不接电话?” 被子里的人有气无力地呜咽一声,趴在那含糊不清地说:“都银……” “你说什么?” “我说丢人——”他翻了个身,压低嗓门儿欲哭无泪地说,“说好等我的好消息,说好风风光光把运动后名额拿下来,结果好消息没有,还他妈摔了个狗啃屎。让你听说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笑话我……” 那头的人一顿,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古怪的答案。 “你怕我笑话你?” 程亦川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折腾,心烦意乱地说:“早上还夸口说了一水儿大话,结果一上场就摔得我妈都快不认识我了……算了,你不懂我的少男心。” 宋诗意被气笑了,一半是因为他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少男心,一半是因为他还有精力在这儿胡搅蛮缠的,大约是确实没什么事了。 她说:“我懂,你不就是要面子吗?可那么多人都看你摔了,也不差我一个笑话你的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他在被窝里用力蹬了蹬脚,振振有词,“那不一样。我又没跟他们放大话,只在你面前夸夸其谈耀武扬威了。” “所以?” “所以你——”程亦川气急败坏地扭来扭曲,险些把自己拧成麻花,最后泄了气,躺在床上不动了,嘀咕了一句,“我就说你不懂了。行了行了,你别瞎操心了,我没什么事儿。你赶紧歇着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他心烦意乱地挂了电话,方觉被窝里喘不过气来,赶紧把头探出来,大口大口喘气。 一旁的魏光严一脸狐疑:“你脸怎么这么红?” “很红吗?”程亦川搁下手机,摸摸脸,喝,真烫。 他心虚地扇了扇风,说:“被窝里不通风,缺氧,咳咳。” 一边的丁俊亚一直没说话,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因为少年背对自己的缘故,只看得见那红得像石榴似的耳朵。 他和宋诗意关系这么近? 两人说话的随意程度令丁俊亚有些措手不及,可他下意识地想,这小子跟谁说话都这么没大没小的,也不稀奇。 可接下来的电视节目一点也看不进去了,哪怕是体育频道,他也看得兴致缺缺。 某一刻,手机响起。丁俊亚从包里掏出手机,低头一看,心跳漏了一拍。 电话是宋诗意打来的。 自打她请假回去,他还没和她说过话,只发去过两条信息。一条是她回家的当天,他问她是否平安到达,而她回复得正儿八经:到了,谢谢师哥。另一条是前天夜里,他问了一句:多久归队?她回复说:下周一。 其实都是废话,毫无意义的对白。 丁俊亚摸不准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哪天他一个冲动,拎了堆土特产去她宿舍底下,是心血来潮,也是蓄谋已久。他这人,旁人都说他冷心冷肺,可他只是有些被动,不太会说话。 对于感情这回事,他素来内敛,也从不知如何下手。 可此刻看见她打来电话,他向来冷峻的面容也有所松动,甚至带了点隐隐的笑意。 “喂。”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病房里,程亦川还在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呻/吟,嘴里念着“没脸见人了丢死人了颜面无存痛心疾首”等等莫名其妙的台词。而魏光严忙着打贪吃蛇,一边打一边潦草地安慰他“你这张脸反正用处也不大丢一丢也没什么要紧的啦”。 电视上,赛事进入白热化,解说的声音慷慨激昂。 但丁俊亚定定地坐在那里,耳边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剩下来自北京的一通电话,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宋诗意叫了一声:“师哥。” 下一句,直奔主题:“你在医院守程亦川是吧?” 他瞟了眼身侧还在哀嚎的人,嗯了一声。 宋诗意问:“他说他状况不严重,是真的吗?” 丁俊亚顿了顿,说:“是真的。” “对对对,你就这么回答就行,别让他知道我打你电话了。”她在那头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全是在确认程亦川的状况,末了直截了当问出一句,“他是怎么摔的?” 丁俊亚沉默片刻:“还不清楚。” “是意外,还是——”她有所猜测。只因对方不是别人,是卢金元。 卢金元这人臭名远扬,她早有耳闻,如果是他干了什么亏心事,她毫不意外。只是人心难测,她先前压根儿忘了这一茬,还一心等着程亦川所谓的好消息,这会儿出了事才想到,她早该提醒程亦川注意卢金元这个人。 “师哥,这话我就不跟孙教说了,免得他风风火火,直接找卢金元对峙。你做事谨慎,没有证据也不会轻易行动,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丁俊亚一边听,一边抬腿往走廊上走,待走远了,才打断她的话。 “不是意外。这事儿孙教也知道。” 宋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有些尖锐地响起来:“真是他干的?!” 他言简意赅把雪杖被人锯断的事情说了,最后解释说:“事情还在查,就算是卢金元干的,也得讲个证据。” “如果真是他干的,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她的声音听上去异常遥远。 “还不清楚,这事要教练组商量,还要往上报——” “如果还和以前一样呢?”她突然尖锐起来,“如果和以前一样,为了队里的名声,上面是不是会决定不把事情闹大,就这么瞒下来,从轻处理?” 丁俊亚一时无言。 那头的人还在气头上,一桩桩一件件数着从前的事:“这种例子还少了吗?我进队第二年………………” 他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听着她的气急败坏,忽然间出口打断了她。 “宋诗意。” “啊?”她有些茫然,声音里还带着气。 丁俊亚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只觉得一颗心也没了边际。他沉默片刻,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程亦川的事?” 第37章 第三十七个吻 第三十七章 “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宋诗意几乎是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我——” 然后就卡在了这里。 她拿着手机, 站在胡同外面,因为事关程亦川受伤, 她怕钟淑仪听不得这种事, 便走出了胡同, 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打电话。 夜深了,北风凛冽,行人寥寥。 宋诗意立在原地,好半天没憋出句话来。好在丁俊亚不是咄咄逼人的人, 也不难为她, 只说:“外面冷,回去吧。” 她一顿:“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风太大了, 隔着手机都听得见。” “我——”她紧了紧棉衣, 低声说, “行, 那我就回去了。你还得在医院守夜, 辛苦了。” 丁俊亚忽然问她:“这话你是代表队里说的, 还是替程亦川说的?” 宋诗意一愣, 却又听见他很快说了句:“就这样, 挂了。” 拿着手机,她在风里又站了一会儿, 茫然回头, 走进了无光的胡同里。 钟淑仪在家看电视, 见她回来, 问:“怎么这么快?” 先前她出门打电话,胡诌了个借口,说是去找陆小双聊聊天。结果这才出门十分钟,转眼间就回来了。 宋诗意笑:“她还在酒吧呢,没回来。” 钟淑仪皱了皱眉:“这孩子,那一行能干多久呢?到底说出去不好听。我前一阵子还听见邻里邻居的在议论她,说是一看就不是好女孩儿,整天里浓妆艳抹、夜不归宿的——” “她是唱歌,又不是做别的,没偷没抢更没卖,有什么好议论的?” “我也是这么跟人说的,可红口白牙三人成虎,我一转头,不知道那些人又得怎么说了。”钟淑仪借此机会教育她,“所以啊,妈不图你别的,就图你和别家孩子一样,健健康康、规规矩矩过好这辈子,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多好?” 宋诗意站在客厅里,和母亲对视片刻,轻声问:“在你眼里,别人怎么说就那么重要吗?” 钟淑仪一愣。 有时候宋诗意很觉得很好笑,母女一场,她的想法对于母亲来说却似乎永远不如外人的议论来得重要。 从前她练滑雪,还未高中毕业就长期待在了省队,胡同里的老人们传统,总觉得这是不学无术。于是钟淑仪也渐渐不满起来,埋怨她,埋怨丈夫,认为女儿小小年纪理应和常人一样继续念书,不该这样“不学无术”。 后来她拿了世锦赛亚军,一夜之间成为了这胡同里炙手可热的红人,风向立马又变了。 “你家孩子可真长脸,小小年纪都为国争光了。嗨,想当年我们那个岁数,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可不是?再瞧瞧我家孩子,哪能跟你们家宋诗意比啊。” 都是邻里邻居,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三言两语就令钟淑仪飘飘然了。于是宋诗意俨然从不学无术变成了年少有为。 再后来,她受伤了,跌落神坛,不复从前,于是又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了。日子一长,谁也不记得她曾经的“年少有为”,只知道宋家有个闺女,年纪轻轻辍学搞运动,后来受了伤,没学历没前途,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 好也是人家说的,不好也是人家说的,宋诗意有时候真是好笑,人活一辈子到底活给谁看? 其实像陆小双那样,未必不好,父母都不在了,她无牵无挂,想怎么活怎么活,谁爱说说去吧,就是磨破嘴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宋诗意躺在床上,颇有些丧气。 可睡前脑子里一直重复出现丁俊亚的那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为什么? 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不为什么。想关心就关心了,不行吗? * 程亦川一夜没睡好。 医院的走廊上一晚上都有人走动,偶尔病人按铃,护士站的铃声响得刺耳,大老远飘进病房,挡也挡不住。 魏光严打呼,丁俊亚也打呼,只不过前者大声后者小声。程亦川不知道自己打不打呼,但睡不着的时候真是想爬起来一人一脚,把他们踹回姥姥家。 第二天早上,孙健平一大早就来接他了。 “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就复查一次,没啥事咱们出院了。” 程亦川面无表情指着魏光严,碍于教练的面子,只瞄了丁俊亚一眼,没敢一并指上,“本来是没啥事的,可这人睡得跟猪一样,呼噜声吵死个人,我熬了一宿,没事也有事了。” 魏光严:“…………” 好在程亦川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医生来替他做了一遍检查,笑着说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正从床上往下爬呢,就见魏光严从外面推着辆轮椅进来了。 程亦川:“什么玩意儿???” 孙健平:“你脚不是还扭着吗?就别走路了。” “它又没断,坐什么轮椅啊!”程亦川嚷了起来。 可教练的淫威难以反抗,最终,程亦川还是坐上了轮椅,以残疾人的身份回到了基地。 孙健平让魏光严直接把他推到了办公室,驱走所有人,就剩了他们俩在里面。程亦川坐在轮椅上,孙健平站在窗边,这场面怎么看都觉得两人角色互换了。 程亦川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站起来。 可孙健平没在意这些,只看着窗外,说:“为了方便,你们的器械平时都是放在器械室的,各人有各人的柜子,安全起见都带锁。” 程亦川点头。 “器械室里没有监控,走廊上有。昨天晚上我来了基地,找保安调了监控。”孙健平回头,平静的表情,眼神却沉了下来,“前天晚上训练完了,大家都散了,卢金元是最后一个离开器械室的。” 程亦川一顿,没说话,双手握紧了轮椅扶手。 “我又和保安一起去器械室检查了一遍,你的锁被人撬过。你第二天开锁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 “拧了两次才打开,我还以为是锁质量不好,跟人吐槽了两句,没仔细看。”他脸色难看。 孙健平皱眉:“问题是器械室里面没有监控,单凭他最后一个走这点,并不能说明破坏雪板的人就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受伤这件事,受益者只有他卢金元一个!” “真的只有他一个吗?”孙健平看着他,反问,“你来了队里,空降前三,被你压下去的每一个都看着你后来者居上。你说是卢金元干的,他难道会承认?” 程亦川咬牙:“那怎么办?难道因为没证据,就这么算了?” 孙健平眼神微眯:“就这么算了?他做了这种龌龊的事,我能让他继续待在这儿?害群之马,怎么可能让他逍遥法外?” 他慢慢地抬手,在程亦川肩上拍了拍:“你好好养伤,我给你一周时间,能不能好起来?” 程亦川刚准备回答,又被他打断了,“一周时间,必须好起来。” “您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安心养着就好,我不会让你白摔这一跤。”孙健平淡淡地说,“一周之后,我要你心无旁骛跟他再赛一次,正面打败他。剩下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程亦川与他对视片刻,点头:“好,我听您的。” “有信心打败他吗?” “有。”无比坚定的回答。 他自己滑着轮椅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咬牙切齿地说:“他想去省运会是吧,我但凡让他去了,就他妈不叫程亦川。” 孙健平:“………………” 刚才还想夸他成熟稳重了,两秒就原形毕露。 魏光严在办公室外等着,见程亦川出来了,自觉地上前推轮椅。 程亦川没好气拍开他,直接站了起来。 魏光严急道:“哎哎,干嘛啊你,快坐着快坐着!” “坐你妹啊,脚又没断,我苦情戏演给谁看?”程亦川踹了一脚那轮椅,“坐这玩意儿回去,还不笑掉他们大牙?” “谁的大牙?” 程亦川瞪他一眼:“队里想看我一蹶不振,巴不得我真把腿摔断的还少了?” 他气冲冲往回走,脚因为扭伤的缘故,有点一瘸一拐的。 魏光严愣愣地看他片刻,追了上去,强行架住他一只胳膊。程亦川挣了挣,没挣脱。 魏光严把脸拧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了句:“我没这么想。” 程亦川看他两眼,笑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他侧头,一脸怀疑。 “你是有点眼红我天赋异禀,但头脑简单,还想不到那么高深的地方去。” 魏光严气得脸红脖子粗:“程亦川!” “好了好了,我是在夸你心地善良,没有阴人的歪脑筋。”程亦川敷衍地安慰他。 魏光严不想搭理他,就这么扶着他往宿舍走,一路受到不少慰问。直到走进宿舍大门,光线暗了下来,他才开口对程亦川说:“我以前是队里滑得最快的。” 程亦川看他一眼,“你现在也是。” “很快就不是了。”他看着程亦川,面上紧绷,“你比我小两岁,但速度已经跟我差不了多少了,两年前我根本滑不到你这个速度。” “……” “我家里穷,从小练体育,练过不少项目,不是没天分就是身体条件不适合,后来好不容易在滑雪上站稳脚跟,进了国家队。我比谁都勤奋,比谁都能吃苦,后来终于成了第一。” “……” “可是有些事情好像勤奋也没法解决,我停在原地很久了,怎么练都没法再快哪怕零点几秒。那时候孙教练去了趟日本,回来就兴奋地说他找到了一根好苗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滑雪运动员,连当年的丁教练都比不上。队里所有人都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能叫他兴奋成那样。” 魏光严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手握成了拳。 “我听了半年你的名字,无数人在背后议论,我再这么停滞不前,会不会你一来就把我横扫马下。我加倍训练,加倍付出,我好不容易才成了队里的第一,不想被一个新人压下去。” 程亦川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 “后来你来了,我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你第一次上雪场,没我快,可我只开心了一晚上,因为我很快回过神来,如果我继续这么卡着,你超过我不过是时间问题。” 魏光严咬牙,像是一株倔强的白杨:“我没多少文化,可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程亦川,我魏光严不是那种人,哪怕明天就被你赶超,哪怕今后你比我更快,能得到的荣誉比我更多,我也不屑于动什么阴招。” 程亦川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他对视片刻,点头,说:“我知道。” 魏光严笑了笑,大步流星往宿舍走:“你知道就好。” 走了几步,又一拍脑门儿,回头去扶他:“操,我给忘了。” 程亦川没再抗拒,懒洋洋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慢慢地说了句:“魏光严啊魏光严。” “怎么?” “你这朋友,”他咧嘴一笑,使劲儿握了握魏光严的肩,“我交了。” 魏光严面上一红,粗声粗气:“谁稀罕?” “我。”程亦川笑嘻嘻,“我稀罕。稀罕得很哪。” 两人这么勾肩搭背走在走廊上,走到一半时,某扇门开了,冷不丁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卢金元狭路相逢。 卢金元笑了:“哟,这不是我们省运会准选手吗?哟,这脚怎么出问题啦?” 魏光严脸色一变:“说什么风凉话呢你,滚一边儿去。” “我又没跟你说话,怎么,你是程亦川的狗吗?需要你来帮他开路?” 魏光严正准备开骂,就被程亦川拉住了。 “卢金元,你很得意是吧?”程亦川松开了魏光严,也没让他在架住自己,只上前一步,把卢金元逼退到了墙边。 毕竟挨过打,卢金元潜意识里还是很怕程亦川动手的,只是嘴硬地说:“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你那么能耐,摔一跤有什么了不起,瘸着腿也一样能上赛场,你说是吧?” 程亦川眼神一沉,一拳砸过去,还没落到卢金元脸上呢,就听他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程亦川!” 那一拳并未朝着他脸上砸下去,半路改了走向,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 程亦川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把我弄死在雪场上,说不定今后就没什么事儿了。” 卢金元惊魂甫定看着他。 “既然我今天没死成,明天死的——”他笑笑,扔了一句,“就说不准是谁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个吻 第三十八章 一周假期结束之后, 宋诗意就要归队了。 回哈尔滨的机票订在下午两点半, 在家吃最后那顿早午饭时,她看见钟淑仪欲言又止, 整个人都很紧绷。 宋诗意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只说:“这次回去, 我会把手续都办好。” 钟淑仪点头:“慢慢来,不要落下什么程序。” “可能要几天时间。” “好。” 母女俩埋头吃饭,吃到尾声,钟淑仪才终于抬头问了句:“你不会回去就变卦了吧?”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满脸都写着这句话,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 “我就怕孙健平那老东西又留又劝的,一会儿你又动摇了。”显而易见, 钟淑仪对孙健平是心有余悸。 “这次不会了。”宋诗意放下筷子, 平静地说, “答应你的事, 我会努力办到的。” 过个正常的人生, 和她相依为命, 找一份安稳的工作, 也许嫁人生子, 按部就班。 这样想着似乎有点感伤,但宋诗意天生乐观, 安慰自己, 说不定嫁了个好人, 关心她爱护她替她遮风挡雨, 日子也能过得其乐融融呢? 临行时,钟淑仪把她送到家门口。 宋诗意挥手:“回去吧,妈。你下午不是还要摆摊吗?休息一会儿吧,我过几天就回来。” 钟淑仪点头。 宋诗意背着背包,穿着队服,素面朝天站在胡同里,一边笑着冲她挥手,一边说:“那我走啦。” 她站在门槛里,有一阵晃神,仿佛看见了学生时代的宋诗意。 那时候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每天都活力四射地冲出门,一面跑一面头也不回地冲她喊:“妈,我走啦!”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再难追溯的时刻,比如宋诗意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了,满脸抓痕跑回家,明明打了胜仗,却因为怕她责难,于是一面假哭一面说:“是他们骂陆小双没人要的,他们先招惹我们的!”然后小心翼翼凑过来,指指脸上的伤,“妈,好痛哦,你给我吹一吹,好不好?” 比如英语考试不及格,偷偷把四十二改成了八十二,结果卷子上每道大题的得分都标注在旁边,她一算就知道真假。那一年她拿着鸡毛掸子追出了门,宋诗意撒丫子满胡同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大叫:“我妈要杀人啦!” …… 一晃多少年,胡同口的老树都弯了腰,小姑娘的背影也变了很多,高了,成熟了,却还是一模一样的纤细、笔直。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一夜长大,不再肆无忌惮地该哭哭、该笑笑,也学会了戴上坚强的面具去对抗生活的磋磨。 钟淑仪没忍住,忽然扒着门探出身去,叫住了她:“诗意!” 宋诗意脚下一顿,回头:“怎么了?” 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眼,却终归不是那个喜怒哀乐都挂在面上的少女了。钟淑仪心里发苦,低声问了句:“你是不是在怪我?” 换做从前,被她逼着做出这样违心的选择,宋诗意一定会大哭大闹,死都不妥协。可是如今呢,没有一滴泪,也没有一声责备,整顿饭吃下来平静至极,甚至连离开时都带着笑。 钟淑仪目的达成,却丝毫感受不到喜悦。 胡同里,宋诗意笑了,“妈,你说什么呢,我怪你做什么?” 不等钟淑仪回答,她就再次招招手,“行啦,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要赶飞机去了。” 她始终带着笑,眉眼上扬,安然离去。 事情变成今天这样,她能怪谁呢?怪父亲撒手留下堆烂摊子,怪自己腿脚不争气,还是怪母亲太自私,逼迫她放弃理想? 她谁都不怪,只怪命运无常。 宋诗意快步走出胡同,却在胡同口的大树下撞见个人。大冬天的,那姑娘就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套头毛衣,下面是皮裤配短靴,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被不耐烦地扒拉到耳后。 陆小双斜眼看着她:“你就这点行李?” “反正就回去办个手续,准备走人,带那么多干什么?” “基地还要不少东西等着带回来吧?” “是啊。”宋诗意点头,抬下巴问她,“你来干嘛?” “陪你回哈尔滨呗。”陆小双答得特理直气壮。 宋诗意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陪我回哈尔滨?” 陆小双抬手指着街对面的面包车,喊了声:“东子,把车开过来!” 再回头,她说:“我请了几天假,陪你回哈尔滨。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搬回来?” 宋诗意失笑:“东西可以打包寄回来啊,你浪费这机票钱干嘛?” “搬东西只是个借口。”陆小双扯了她一把,把车门打开,将人塞了进去,跟着也爬上车,坐在了她旁边,这才说出下一句,“告别才是最艰难的时刻,我不替你撑场子,怕你没出息哭出来。” 东子回头笑:“都坐稳了吗?那我就开去机场了?” 陆小双指指东子,介绍一句:“我们乐队的新架子鼓手候选人之一,为了讨好大姐大,先从司机做起。” 再指指宋诗意,“这位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东子忙不迭点头:“冰雪皇后,谁不认识?” 陆小双一巴掌拍上他脑门儿:“皇后你个鬼啊,是公主!”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片刻后看窗外,眼底滚烫一片。她的确没什么出息,就现在都有想哭的冲动了。 下一刻,陆小双的手搁在了她的肩头。 多年好友,哪怕沉默不语,也胜过千言万语。 * 下飞机时,刚出机场,陆小双就恨不能扭头钻回机场大厅。 “操,这他妈确定不是冰窖?” 宋诗意笑,抬手招了辆计程车:“赶紧上车,上车就不冷了。” 陆小双钻了进去,搓着手、呵着气,问她:“大概要几天啊?我就负责收拾东西就完事儿了?你就只有办手续,没别的事儿了吧?” 宋诗意点了点头,而后微微一顿,说:“还要件事。” 回到基地,她把陆小双安置在宿舍里,从食堂买了份饭回来,一面看着陆小双吃,一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需要完成的任务。 首先是和孙健平摊牌,得到他的许可。 其次是和其余教练致谢,其中也包括丁俊亚。 然后是和一众队友道别,毕竟朝夕相处一场。 最后…… 她正在换上一件更厚的大衣,系纽扣的指尖顿了顿,心里有了主意。她把最后一件事提到了第一位。 陆小双问她:“你怎么就买一份饭啊?我吃饭,你喝西北风?” “我出去办点事,你累了就先休息,不累就看会儿书,玩手机也行,等我回来。”宋诗意戴上帽子,系上围巾,头也不回冲出了门。 她从走廊上跑过,经过每一扇窗时,都仿佛能看见前些时日的场景。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在宿舍大门开等过她多少次了? 数不清了。 她一气儿跑出了宿舍楼,跑过了林荫道,最后气喘吁吁停在男生宿舍门口,拿出手机来,给一个不知何时把名字改成了【程亦川要进1′45″】的膨胀少年发信息:在哪里? 程亦川:干嘛? 下一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二天信息飞快到来:你回来了??? 她笑了,打字:在宿舍? 他手速快的飞起:事实上我也想出去嗨,然而残疾人士,不在宿舍能在哪? 宋诗意学他,言简意赅两个字:下楼。 同样的话,他好像对她说过不少次了。 她脑子转的飞快,忽然想到他的脚,又问:脚严重吗?能下楼不?不能的话,我跟阿姨说说,上去找你。 她并没看见,楼上的某扇窗口忽然探出个脑袋来,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身影,下一秒,飞快地起身,扒开衣柜开始找衣服。 魏光严吓一跳:“你干啥呢你?” “出去一趟。” “饭不吃了?”魏光严指指桌子上吃到一半的饭,那还是他刚才特意跑去食堂打包回来的,怕程亦川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他还好心好意把自己的也打包回来了,心道两人共饮共食,残疾人士也不那么心酸。 程亦川头也不回,还在飞速找衣服:“不吃了,回头再说。” 边找边急促地自言自语:“咦,我那黑色大衣哪儿去了?” “这么冷的天,穿什么大衣啊,穿棉袄啊。”魏光严说。 “穿你妹的棉袄啊,丑哭。” 说话间,他终于找到了成熟稳重的黑色大衣,这是闲在宿舍要发霉的日子里,他网购来的成熟男士品牌。 为了不当小屁孩,不被看扁,他也是殚精竭虑啊。 于是宋诗意迟迟没等来回复,正纳闷着给他发信息时,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手机对面原本该在宿舍里的人,已然风风火火朝她奔来。 宋诗意惊呆了,下意识吼他:“站住!” 程亦川就跟被人踩了急刹车似的,猛地钉在原地。 “你脚好了?能这么跑?”宋诗意没好气地走上前去。 “好啦,本来就没啥事儿,是医生大惊小怪而已。”他苦恼地指指自己的背,“背上的伤倒是要严重一点,魏光严说又青又紫还破皮,医生不让我洗澡。” 宋诗意笑了,看他还这样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她问:“吃饭了没?” 程亦川下意识回答:“没。” “那正好,一起去食堂吧。”宋诗意再次确定,“脚真没问题?能走能蹦?” 他欢天喜地跟了上去,完全忘记了半小时前奴役魏光严时还信誓旦旦说:“压根儿没法走动,一走就全身疼,就跟针扎似的。” 于是,某扇窗口弹出的另一个脑袋,再看见楼下的谎话精和宋诗意活蹦乱跳地往食堂走时,咬牙切齿骂了句:“操!” * 好像很久不见,其实也不过一周时间。 退役的事情,暂且没告诉孙健平,也没告诉队里的任何一个人,程亦川反倒即将成为第一个知道的。 宋诗意下意识对自己说,那是因为他受了伤,她第一时间来探望,顺便就告诉他这件事了。 这很自然。 这个点,运动员们几乎都吃完饭了,食堂里没几个人。室外风雪不断,室内却是光线充沛,明亮而温暖。 两人各自端了爱吃的饭菜,坐在一处。 宋诗意把骨头汤端给他,像个老年人一样语重心长:“吃哪儿补哪儿。” 程亦川黑了脸:“怎么又是骨头汤?刚才魏光严还给端了碗——” “刚才?”宋诗意抬头,“你不是没吃饭吗?” 程亦川紧急刹车:“——我没吃啊,真没吃。我是说,他刚才还给他自己端了碗骨头汤。” 宋诗意看他片刻,笑了。反正吃顿饭只是找个地方坐着,也并非真为了吃饭。 她换了个话题,说:“你受伤的事,我一直在问我师哥,进度我也都知道。唯一的证据就是卢金元最后一个离开器械室,其他的就没了。” 程亦川没说话。 “孙教练的意思是让你和他正面再比一次,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时间不多了,你能恢复全状态吗?” “一半状态也够让他输得屁滚尿流了。”程亦川还是一如既往的狂。 宋诗意笑了,笑到一半,正色说:“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打败他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程亦川,你要清楚你是一名运动员,需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任。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战斗,不能有半点马虎。你看看我——” 她认真看着他,说:“我就是前车之鉴。如果你不想弄成我这样,就对自己好一点,别拿运动生涯开玩笑。” 程亦川也不笑了,顿了顿,一脸倔强地说:“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下一次站上雪场,卢金元必输。” 宋诗意点头,看着少年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面庞,连日以来的低迷心情都被一扫而空。 他坐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容英俊,眉眼漂亮,眼睛里是未曾被生活磋磨过的神采奕奕,只要看着他,就仿佛觉得未来拥有无穷希望。 她笑着,目不转睛看着他,这一刻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想在归队的第一晚见到他,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他总有一种护犊子的心。 师哥问她,为什么那么关心他。这个问题如今似乎也有了答案。 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这样一帆风顺,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与幸运,多少人历经风霜,多少人屈服于命运,可程亦川没有。他是得天独厚的那一个,是万众期待的那一个。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 “程亦川。”她如释重负般叫他的名字,在他询问的眼神里,轻描淡写地说,“你只管养好伤,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正面打倒卢金元,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去解决。” “你们?”程亦川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孙教。”宋诗意笑着纠正,否认了自己的参与,“我是说,你好好比赛就行了,剩下的事交给孙教。那种垃圾不能留在队里,教练组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程亦川冷笑一声:“你别在这儿安慰我了,我知道上面要脸面,这种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谁告诉你的?” “魏光严啊。陈晓春和薛同也这么说,以前也发生过恶意伤人事件,最后还是无声无息就处理了,掀不起什么浪花。” 宋诗意笑了两声,说:“那我们走着瞧。” 程亦川蓦地抬眼看她:“你要干嘛?” “不干嘛。”她笑得一脸和蔼,“就试试看,帮你讨个公道。” 那样的人不能留在队里。哪怕她要走,也在走之前还程亦川一份人情,替他斩草除根,去了这块绊脚石。 程亦川忽的岔开了话题,问她:“你家的事处理完了?你妈不跟你闹了?” 宋诗意一顿,原本想说的事似乎搁在此刻也不适宜继续了。她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可别瞎操心了,先把伤养好,让卢金元输得屁滚尿流吧。” “呵呵,你等着看吧。我要是没把他输得痛哭流涕跪舔爸爸的脚指头,我就不叫程亦川!” * 和程亦川在女队宿舍楼下分道扬镳,宋诗意明明说了让他先回去,他非要发扬绅士风度,像个偷穿大人衣服装成熟的小孩子,一脸假正经,理直气壮说:“哪有男的半路走人,让女的自己回去的道理?” 她好笑,也懒得拆穿他这看似成熟的幼稚,只在宿舍大门口挥了挥手:“回去吧。” 他还偏双手插兜,装酷似的说:“你先回去,我看你进门。” 宋诗意忍无可忍,哈哈大笑:“都在基地里,安全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怎么老演偶像剧啊?” 真是戏精小孩。 程亦川脸红脖子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让你走你就走,废话怎么那么多呢?” “好,好好好,我走。” 她认命,转身往宿舍里走。 走到楼道时,回头,看见程亦川还立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着他。 她笑了,挥挥手,低声说了句:“傻小子。” 今后离队了,再也看不见他这耍宝的行径,和张狂又臭屁的模样,一定会很想念。 她有些感伤,爬上了三楼,推门进了宿舍。陆小双正趴在她的床上玩手机,头也不回诈了一句:“我说,你该不会是会情郎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 “哼,我在窗口看见了!”陆小双跳了起来,搬凳子,把她摁上去,“现在开始,严刑逼供。” 宋诗意无语,在凳子上坐下来,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抬头说:“小双,有件事我想找你帮忙。” 正是插科打诨的搞笑时刻,她却忽然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 陆小双一愣:“什么事?” 宋诗意眼神微沉,一字一顿说:“有个人渣做了坏事不承认,这严刑逼供别对我使了,帮我想个法子,一起搞他。” “怎么搞?”陆小双来了精神。 “以前在学校称王称霸时怎么搞,现在就怎么搞。”宋诗意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说一起吃个饭。 陆小双沉吟片刻:“这是在哈尔滨,又不是在北京,咱们人手不够。” “你要多少人?” “加上你和我,至少还要再找仨,光女的还不行,还得有男的。” 宋诗意眯着眼睛算了会儿,起身说:“没问题,人给我你找,事儿你得帮我办了。” 陆小双笑了,甩了甩头发,一脸邪魅狂狷地说:“咱俩自打毕业起,好久没一起干大事儿了,啧,还真是有点怀念。” 宋诗意笑了,起身给孙健平打电话,说了两件事。 其一,她要退役,这次主意打定了,明天就去办公室办退役手续。 其二,程亦川受伤一事,她有办法让卢金元认罪。 两件事,简直一件比一件像重/磅/炸/弹。孙健平在电话那头捧着心脏一阵咆哮,却只换来徒弟一句话。 “孙教,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就当是退役之前,纵容我最后一次。” 小姑娘带着点哀求之意,低声求他。 孙健平沉默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宋诗意挂了电话,扭头找人。郝佳一个,魏光严一个,薛同陈晓春都算上,人手也就齐了。 违法乱纪的事情她干不来,擦边球却打过不少,好歹当初和陆小双同为箭厂胡同一带的霸王,在学校里屡屡犯事儿,只手遮天。 真卸了那家伙的零件是不可能的,但吓唬吓唬他,也够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个吻 第三十九个吻 这次回队里, 宋诗意一共有两件事要办, 第一是办理离队手续,第二是让卢金元认罪。 可孙健平的反应叫人有些意外, 直接帮她省去了第一件事。 宋诗意是大清早到办公室的, 孙健平比往常来得早, 见她进门,搁下手里的笔,说:“坐。” 她老老实实坐下了。 其实不需要问,孙健平对她家里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来能帮的忙也都忙了, 能劝的话也都对钟淑仪讲了,只可惜始终是家务事, 外人难以插手。他当然知道宋诗意是为什么要退役。 “都想清楚了?”他问。 宋诗意点头:“想清楚了。” “确定不会后悔?” 她笑了:“不确定。” “不确定, 那就等确定了再做决定。”孙健平皱眉, “这不是小事, 不是顺着你妈的意思来办就好。你都这么大人了, 完全有能力、有资格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 “这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离队了, 继续回家看小卖部?” “拆了, 已经没有小卖部了。”宋诗意笑着说, “我二姨夫开了个公司,我妈跟我二姨说好了, 让我进去做个文员。” “打杂的?”孙健平眉头又是一皱, “你要是去那种地方打杂, 还不如来我这打杂。我也可以去跟主任说说, 给你安排个文员的位置。” “别,您别这样。” 宋诗意是知道孙健平跟李主任素来不对付的,当初破格招个实力不俗的程亦川进来,都闹得鸡犬不宁,如今要真为了自己去搞特殊化,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翻了个白眼,说:“您当我不知道吗?队里不差人,办公室如今多出好几个助理教练来,明明都是当初数得上号的老将,如今也都闲置着,没什么事儿可做。” “既然多出好几个助教,为什么不能多你一个?他能把别人弄进来,我就不能把你也弄进来了?”孙健平振振有词,护犊之心日月可鉴。 宋诗意是知道他的,以他的能力,若是有心往上爬,早就在行政的路上走很远了。可孙健平这人讨厌特殊化,也不爱溜须拍马,这辈子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一众运动员身上,这才一直留在教练的位置上。 为了她,他已经操了许多心、破了太多例,她不愿意继续当个麻烦留在这。 宋诗意拒绝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 师徒两人都是倔脾气,一个不肯退让,另一个也始终留有底线。孙健平最终挥手,说:“行,你不想留,我也不强留。但这离队手续,你先别急着办,我不批。” 宋诗意瞪大了眼睛:“您不批?您不批,我怎么离队?” 孙健平从抽屉里拿了个本儿出来,刷刷几笔填了些什么,“我给你放假。” “……” 他撕下假条,大手一挥,拍在桌上,斩钉截铁地说:“无限期放假,直到你后悔为止。什么时候后悔了,什么时候回来销假。” 那样一张荒唐可笑的假条。 什么无限期放假,什么直到你后悔为止,他分明就是怕她逞一时之气,把事情做得太绝,他日就算想回来,也碍于脸面覆水难收了。 那是这么多年师徒一场,孙健平留给她的最后退路。 宋诗意抬眼看着他,说:“没想到您年纪越大,鬼主意越多。” 孙健平反唇相讥:“我也没想到你年纪越大,脾气越倔。” “那不是因为长期跟您待在一块儿吗,我也算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她看着师傅的白发和皱纹,鼻子一酸,说不出下一句了。 她十九岁进队,孙健平还只有四十开头,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可短短六年,他已经奔五十了,华发丛生,老态毕露。 离去时,她牢牢握着那张假条,说:“谢谢您,教练。”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烦我。”孙健平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她走,可她前脚踏出门时,他又后脚追了出去,叫住了她,“宋诗意!” 宋诗意回头。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前,一地日光倾泻而出,铺成光的海洋。孙健平就站在那海洋里,顿了顿,说:“不管你还在不在队里,师傅永远是你师傅。” 她眼眶一热,想哭。 可孙健平像是怕极了这种煽情场面,又立马凶神恶煞补充一句:“如果遇到难事,你死活扛着不告诉我,那就是忘恩负义,不顾师徒情分。叫我知道你就死定了。” 宋诗意蓦地笑出声来,用力点了点头。 她笑靥如花,咧嘴笑着像是十九岁那年刚进队时来他办公室报道一样,说:“得嘞,记住了,教练!” * 此后的几天里,大家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都有要务在身。 程亦川忙着养好伤,开始踏入训练馆恢复体能训练。 魏光严从死对头变身成为好兄弟,一面口头嘲讽程亦川把自己当成钢铁侠,一面又口是心非地承担起陪他义务训练的重任。 宋诗意和陆小双开始心无旁骛地策划一出《卢金元服罪记》的剧本,为此,她们跑了不少地方购买道具,同时也联络好了“演员”。 按理说,身为主教练的孙健平有责任阻止宋诗意带着外来人员在基地里胡闹,又是耽误运动员们的训练时间,又是私底下策划什么妖魔鬼怪的地下活动。 可当林sir找上门去,说:“你还管不管了?今儿晚上的文化课缺了好几个人,全是你们滑雪队的。我给你念念名单——” 孙健平却把耳朵捂住了:“我听不见。” 林sir:“……” 下一秒,孙健平腾出一只手来,把他的眼睛也蒙住了,说:“就这一次,你也假装看不见吧。” 林sir:“你这才是为老不尊,跟着胡闹!” 背锅的孙健平说到做到,没有干涉宋诗意的计划,甚至,他连问都不问,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去胡闹了。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不能视若无睹,他干脆自我麻痹,看不见听不见。 执教一辈子,他看见过太多的不公平,因为身在国家队,又代表着国家顶级运动员,那些不公平都只能继续不公平下去,最后不了了之。但隐忍不代表认同,他的身份摆在这里,不得不听从上级的指示,可宋诗意要做什么,上面就不得而知了。 丁俊亚问他:“你就不怕她闹出什么大乱子?” 孙健平冷笑:“她能闹出什么大乱子?看个偶像剧都能哭成傻子的人,也就那点出息。” 他看着她长大,从十来岁的姑娘长成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太清楚她的性子了。 丁俊亚:“……”行吧,好像有点道理。 孙健平看他两眼,说:“与其在这儿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丁俊亚一愣。 下一刻,孙健平没好气地拍他一下:“多少年了,还跟块木头似的。你以为你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是姜太公,她可不是鱼。” “……” “你再不开口,人走茶凉了。” 丁俊亚沉默片刻,苦笑:“您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给她打了不少电话,要么没接,要么说在忙,我找上宿舍去,看见她在楼下跟魏光严几个说话。人家忙着呢,压根儿没工夫搭理我。要不我怎么知道她背地里有小动作,上您这儿来问了?” “是程亦川的事。”孙健平看他两眼。 “我知道。”听她和那几个人说话,句句离不开那三个字。 孙健平摇摇头,“我是弄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只有两句话想说给你听。第一句,凡是宜早不宜迟。第二句——” 他看着丁俊亚,默默叹口气:“算了,你出去吧。” 没有出口的那一句,是感情的事情讲究两情相悦,不能勉强。 * 新的比赛日很快来临,程亦川在天不亮时就醒了。 他没有惊醒魏光严,黑灯瞎火摸索着起床,洗漱、穿衣。 洗脸时没用热水,刺骨的寒意拍在面颊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满脸湿漉漉的,神情严肃,握拳问镜子里的人:“程亦川,你能赢吗?” 下一秒,门口传来魏光严的声音:“你是傻逼吗?” “………………” 程亦川:“我在加油打气!” “对着镜子加油打气?你怎么不问魔镜魔镜世界上谁最帅呢?” “我为什么要明知故问?”程亦川没好气地擦了把脸,推开他,开始换衣服,就连背影都散发出一股“老子天下第一帅”的气息。 魏光严哈哈大笑,一面骂他臭不要脸,一面进卫生间洗漱。 天边红日初升时,他和程亦川一同去食堂吃饭。姗姗来迟的薛同和陈晓春挤上了他们那桌,啃着玉米凑热闹。 “伤好完了吧?” “能把那贱人干掉吗?” “这回得把雪杖检查好,不止雪杖,鞋子裤子头盔护目镜,统统检查几遍。免得那贱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薛同挤了挤陈晓春,小声说:“没证据的事,别讲那么大声。” 陈晓春翻了个白眼,换了话题:“我看你脸上还有点疤。” 程亦川喝光最后一口牛奶,不甚在意地说:“没事,老子就是脸上带疤,也是基地最帅的那一个。” 在场四人,除他之外,人人都是死鱼眼、呕吐状。 他说完就低头去看手边的手机,一整个早上都是这样,没吃几口就看一眼,仿佛下一秒那屏幕就会亮起来似的。 可屏幕始终没亮。 程亦川有点烦躁,暗骂了一句:“这都回来了,还不如在北京的时候会关心人……” 魏光严看他两眼,目光闪烁,没吭声。 薛同和陈晓春仿佛也意识到什么,和魏光严对看几眼,纷纷埋头吃饭,不予发言。 他们都是计划内的“演员”,受到嘱咐,在比赛前不可以告诉程亦川,免得他分心。 * 新的周三,全队的人都赶往亚布力雪场进行专项训练,而程亦川和卢金元的再次大战也吸引了众人最大的关注度。 奇怪的是,程亦川没有在车上看见宋诗意的身影。 她不是都归队了吗?怎么不去训练啊? 程亦川坐在魏光严旁边,最后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给她发信息:喂,你不训练吗? 那边过了五分钟才回复:今天请假了。 他一顿:生病了? 宋诗意:亲戚来访。 他不解:亲戚?哪个亲戚啊? 宋诗意:…………………… 下一条:大姨妈。 程亦川还是个愣头青,看见消息,面上陡然红透,差点没从座位上弹起来。他一把关了屏幕,把手机扔回背包里,面红耳赤骂了句操。 几秒钟后,又把手伸回背包,掏出了手机。 思来想去,发了一条:那真是很遗憾了,你错过了一场精彩的世纪大战。 他下意识地想着,这样她总记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另一头,拿着手机的宋诗意低低地笑起来,眉眼间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她想了想,回复他:反正是场毫无悬念的压倒性胜利,有什么好遗憾的? 大巴上,惆怅一早上的人立马眉开眼笑,满意得不行。 他说:算你有眼光。行了行了,你好好歇着吧。 收起手机时,他抬眼看窗外,天光大亮,是个好日子。 适合毫无悬念,以压倒性胜利碾压卢金元的日子。 比赛前,孙健平亲自检查了一遍两人的所有雪具,包括滑雪服在内。 他淡淡地说:“教练组提前半小时来了雪场,把雪道也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目光落在卢金元面上,孙健平不苟言笑,“上一次比赛,程亦川出了意外,公平起见,今天重赛一次。我要说的和上次一样,这是一次公平、公正、公开的比赛,胜者拿到参加省运会的资格,愿赌服输。” 卢金元一声不吭,只在两人坐缆车抵达起点处时,才趁袁华不备,低声冲程亦川咧嘴:“你能行吗?上次不是摔晕了,我还以为你不死也要断条腿呢。” 他是真的遗憾,没想到程亦川命这么好,竟然只用了一周时间,就毫发无损回到了雪场上,还能再赛一次。 天知道这雪道上发生那么多起意外,不死也是伤,凭什么轮到他程亦川了就这么好命? 卢金元气得要命,却又无法表现出来,只能暗自祈祷至少有轻伤在身的程亦川又缺席了好几天的训练,实力有所下降。 程亦川看着那张阴恻恻的脸,按捺住了把他摁在地上暴打一顿的冲动,只皮笑肉不笑地说:“只锯一根雪杖还摔不死我,你应该把两根一起锯了。” 卢金元脸色一变:“你他妈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你这是诽谤!”卢金元叫起来,“我可以告你诽谤!” “我说什么不要紧,你还是闭嘴吧,好好想一下怎么样才能输得不那么难看,手下败将。”程亦川狂妄一笑,摘下护目镜,罩住了眼睛,踩上雪板往前滑去,对袁华喊了句,“教练,我准备好了。” 山下万众瞩目,山上积雪莹莹。 晴天红日,满山风雪,通通见证了这一刻。 程亦川乘风而下,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一战为了自己,也为了难以求得的公平。既然没有公平可言,那就拿实力说话。 他要告诉所有人,哪怕耍阴招,也没办法动摇真正的强者。 在他冲破终点那一刻,他看见了魏光严的笑,看见了薛同和陈晓春欢呼雀跃地跳起来,看见所有人都在为他喝彩。 他咧嘴笑起来,猜他破了自己的记录。 可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靠,她居然没有来!!!! 第40章 第四十个吻 第四十章 程亦川赢了, 如宋诗意赛前那条信息所言, 赢得毫无悬念。他滑进了一分四十六秒,打破了个人最好记录, 也令卢金元难以企及。 在冲破终点, 得知自己的成绩时, 他连看都懒得去看卢金元的速降。 而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卢金元不仅输了,还输得异常难看,滑出了一分四十九秒三七的平庸成绩, 连他自己的平均水平都没发挥出来。 没有人慰问卢金元, 几乎所有人都围在程亦川身边,恭喜的恭喜, 调侃的调侃。 陈晓春嚷嚷着要他请客。 程亦川爽快地说:“没问题。择日不如撞日, 要不, 就今晚?” 陈晓春一愣:“今晚?今晚不行。” “不是你让请客吗?今晚怎么就不行了?” “今晚我有事。”陈晓春挠头, “要不改天?” 程亦川:“过期不候啊, 客我是要请的, 你自己不来就没办法了。”一边说着, 一边扭头问薛同, “薛同,想吃什么?” 薛同一脸尴尬:“那个, 今晚我也有点事。” ??? 程亦川一顿, 目光落在魏光严面上:“那你呢?你不会告诉我你也有事吧?” 魏光严强装镇定, 转移视线:“我倒是没什么事, 但这客你还是改天再请吧,今天练完专项大家都累,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程亦川一头雾水:“什么情况啊,请客都不去?” 目光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他眯眼:“我说,你们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三人整整齐齐晃脑袋,跟和尚念经似的。 在这一天的专项训练开始前,上周就该落幕的名额之争终于毫无悬念地结束了。孙健平当众宣布,由程亦川和另两名早先已经确定的运动员一同参加省运会的男子速降项目,卢金元淘汰。 雪地里响起大家的掌声,郝佳还带头欢呼,顺带指桑骂槐。 “有的人名不正言不顺,技不如人还歪肠子一大堆,看看,这下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卢金元的室友帮着说了句话:“他也就是今天没发挥好,你不能少说两句?” “没发挥好?他就是百分百发挥,也没见他滑进过四十六啊!” 卢金元孤零零站在一边,拳头攥得死死的,太阳穴上青筋毕露,却终究没法反驳一个字,只恨恨地盯着程亦川。 程亦川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懒洋洋笑了笑,扛起雪板,冲薛同两人说:“行了,你们也回去训练吧。” 然后和魏光严并肩朝缆车处走去,准备开始专项训练。 魏光严回头看了眼卢金元,“你就这么轻易算了?可以啊程亦川,肚量挺大啊。是我的话,好歹说两句刺刺他,这么好的机会,何必放过?” 程亦川一脸淡然:“你不觉得我冲他笑一笑,他心里更难受吗?” 魏光严:“………………” 是谁的大拇指还没有竖起来??? * 训练结束在下午五点,天已见黑,运动员们三五成群上了大巴车,个个饥肠辘辘、嗷嗷待哺,回到基地就直奔食堂。 魏光严下车后接了个电话,原本要和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吃饭的,半路改变了主意,说:“袁教练找我,你自己去吃吧。” “饭点找你?” “可能是急事,我先走了啊。” 被抛弃的程亦川回头想搜寻个一起吃饭的对象,结果薛同和陈晓春都不见了人影。他一脸狐疑,这才刚下车几步路,怎么跑得这么快?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郝佳身上,他心道,行吧,退而求其次,和话痨师姐一起吃也行。结果刚张嘴,就看见郝佳接了个电话,急急忙忙往宿舍的方向跑了。 怎么,大家都是钢铁侠,不吃饭的吗?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往食堂走,端着餐盘刚落座,忽然看见不远处丁俊亚和袁华一同进了食堂,开始打饭。 等等,袁华不是找魏光严去办公室了吗?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魏光严去了办公室,袁华为什么会在这里? 另一边,消失的魏光严、薛同、陈晓春,包括郝佳在内,与宋诗意和陆小双在女生宿舍楼下碰了头。 陆小双挂了电话,说:“车已经到门口了。我和郝佳去找人,你们几个先去车里等。” “排练”好几日,她和众人都熟悉起来,尤其是这场戏的主演,魏光严。 陆小双把背包往他怀里一扔:“重死了,拿到车上去。” 魏光严下意识伸手接过,意料之外的重量叫他手都晃了下,“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陆小双一边搭着郝佳的肩往食堂走,一边回头指指他,“什么东西你就甭管了。我可警告你啊,魏光严,今儿这戏你要是给我演砸了,回头你那伤可就不是化妆效果了,我动真格的。” 薛同和陈晓春咯咯地笑,这几天排练时,大家都被陆小双这大姐大的作风给震撼了。她可不是来虚的,雷厉风行,该动手时绝不手软。 而这其中,魏光严戏份最重,可演技也最差劲,没少挨呲。 当众被个姑娘恐吓,魏光严脸红脖子粗地嚷嚷:“我怕你不成?老子之前不跟你计较,那是念在好男不跟女斗!” “你倒是斗一个试试?”陆小双回头竖了个中指,二话不说带着郝佳走了。 卢金元在食堂吃完饭,出门时撞见了郝佳。 郝佳拿了瓶热牛奶暖手,在大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到卢金元,冲他招了招手:“喂,卢金元,你过来下。” 卢金元是和室友一起出来的,闻言扭头,看见了好整以暇等在那的郝佳,神情不善地问:“你要干嘛?” “让你过来,愣着干什么?”郝佳瞪眼睛,“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卢金元和郝佳并不算熟,但男队女队都是速降队,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他让室友先回去,自己走到了郝佳面前,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 郝佳说:“我只是帮人传个话,要找你的人在那边。” 一边说,她一边指指田径运动场旁。那有棵大树,树下站了个年轻姑娘,不同于来往运动员,一身白色套头毛衣,下面是皮裙加短靴,一头短发干净利落,脸只有巴掌大,化着漂亮的妆。 察觉到卢金元的视线,她笑了笑,冲他招招手。 卢金元一愣:“那谁啊?” 郝佳:“我怎么知道?我刚从小卖部出来,人姑娘一把拉住我,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卢金元的。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怎么,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也上去问问啊。这大冷天的,没见人穿得少吗?看她那样子,也不知道在那儿等你多久了。”郝佳说完,扭头就走,“反正话我带到了,你爱见不见。” 基地里,运动员们不管男男女女,都穿着统一的运动服,除去队与队之间细微的差别,反正就是清一色不分男女,怎么方便怎么来。 唯独树下那人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外来人员,漂亮的妆容,赏心悦目的穿着。 卢金元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站定了,对上她浅浅的笑,心里略微荡漾了那么一下:“你找我?” 树底下的姑娘笑容逐渐灿烂起来,点点头,咬了下嘴唇:“你好,我叫陆小双。” 含羞带怯的笑,眼睛一眨,仿佛有星光闪烁。 卢金元这种粗人都忍不住放低了声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小双红着脸,说:“我跟门卫说了,就进来十分钟,找个人就走。能去大门外面说吗?” 来者是个姑娘,年轻漂亮,看他的眼神还含情脉脉的。 卢金元几乎是顿悟。像他们这些年轻运动员,时常出去参加比赛,经常会撞见一些高校拉拉队员,或是少女怀春的观众们。都是正值青春年华的运动员,个个穿得精神抖擞,在赛场上耀耀发光,来找他要电话号码的女生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他是来者不拒的,只要对方漂亮,男女之间那点事,大家心知肚明。 可这一个,居然追到基地来了? 他有些沾沾自喜,一瞬间膨胀起来,满心飘飘然。 陆小双仰头,轻声问了句:“行吗?” 他咳嗽一声,唇角的笑意都快抑制不住,却还努力装平静,说:“行,但我时间不多。” 陆小双笑了:“没关系,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的。” 她眨眨眼,笑里藏刀。不过没关系,面对蠢人,大刀五十米,他也看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 * 车里,魏光严问:“陆小双能行吗?万一卢金元不出来怎么办?” 陈晓春笑了两声:“那人渣在外面和女生乱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多少姑娘被他国家级运动员的名头给骗了?你放心,哥的消息不会错。送上门的肥肉,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丢了。” 哼,他滑雪队百晓生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几人坐在车里等着,宋诗意已经提前把陆小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了。 没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人影,陆小双在左,卢金元在后。她指指车的方向,说:“那边风小,去那儿说成吗?” 车里,魏光严嘀咕:“她还会笑?我以为她天生一副母老虎的样子,除了吹胡子瞪眼睛,就没别的表情了。” 宋诗意都忍不住笑了。 另一边,卢金元也笑了,小姑娘都找上门来了,面皮还这么薄。什么风小,不就是看那是个角落,又有辆车挡着,没人能瞧见吗? 他假意不知,点头说好。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那个角落,他背对车,陆小双在他面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这姑娘笑得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含羞带怯的意味没有了。 多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强势。 “什么事,说吧。”就在他装酷的话刚说出口时,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车里的宋诗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门,下一秒,三个壮汉跳了下来,以魏光严为首,直接将陆小双备好的麻袋套上了卢金元的脑袋。 “绑起来,带走。”陆小双收起了笑容,言简意赅吩咐道。 于是魏光严把麻袋一路套到了卢金元的腰部,陈晓春和薛同一人拿了麻绳一头,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连反抗的机会都没给。 咚的一声,卢金元被扔上了车。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我出去!” 随他怎么嚷嚷,几人迅速跳上了车,陆小双跳进驾驶座,一脚油门下去,基地门口只留下一股青烟。 卢金元在后面拼命挣扎,拼命嚷嚷,前排传来陆小双冷冷的一句:“别挣扎了,再动一下,动手剁手,动脚砍脚。” 一个眼神,魏光严懂了,拿着道具刀戳上了卢金元的胳膊。 陆小双懒洋洋接口:“再动一下试试?” 卢金元浑身冷汗,不敢再动,只下意识想着还好手机在身上。 陆小双看他那样子,又笑了一声:“把他手机收了。想找机会报/警?门儿都没有。” …… 以暴制暴,这是宋诗意能想到唯一的公平。 第41章 第四十一个吻 第四十一章 车行一路, 卢金元都被绑得结结实实, 动弹不得。麻袋套住了他的头,眼前黑漆漆一片, 唯有人影晃动还能察觉到。 他也不是没想过挣扎, 只是每动一下, 胳膊上那冷冰冰的刀子就提醒他一次。 绑架这种事,他从来都只在电视上见过,何曾亲身经历过? 隆冬时节,他却大汗淋漓, 勉力维持镇定, 颤声跟那几人求饶:“我家里穷,没几个钱, 你们绑我也赚不了什么, 还犯法, 得不偿失图什么呢?还不如放了我。” 陈晓春笑出了声, 被陆小双瞪一眼, 又赶紧收声。 宋诗意伸腿踹了踹他, 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图钱?” 女的?声音好像有一点耳熟。 但卢金元的念头没敢在这上头多停留, 此刻如临大敌, 哪有心思想这些?他缩了缩身子,说:“不图钱, 图、图什么?” 宋诗意笑了笑, 蹲下身去, 接过魏光严手里的道具刀, 在卢金元身上比划了几下,表情愉悦。 “你仔细想想,你前一阵干过什么亏心事,值得我们把你绑了?” 事实上,穿着厚重衣物的卢金元根本感觉不到那刀锋利与否,然而刀尖所到之处,他仿佛能想象到那冷冰冰的刀刃贴在他皮肤上的场景。 卢金元吓得不轻,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叫起来,“别动手,别动手啊!我什么都没干,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我每天在队里训练,根本没有跟外界接触过!” 宋诗意的手一顿,刀尖隔着麻袋贴在他脸上,这次卢金元能感觉到那冰一样的温度了。 “那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在国家队里又干了些什么?”她冷冰冰地问。 卢金元吓得惨叫起来,声音像杀猪一样。 “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放我出去!你们这是犯法的!” 他一个劲嚎叫,似乎想引起外界的注意。 陆小双眉头一皱:“别让他在这儿嚎,把嘴堵了,到地方再跟他好好算账。什么玩意儿,不见棺材不掉泪!” 嘴是不能堵的,毕竟套着麻袋呢,怎么堵? 宋诗意懒得多想,手肘往人后脑勺重重一击,卢金元的猪叫顿时被扼住,人也昏了过去,咚的一声倒在车尾,一动不动了。 薛同、陈晓春和魏光严三人,目瞪口呆看着宋诗意,片刻后,不知是谁带头,齐齐鼓掌。 “看不出啊,高手在民间。”陈晓春感慨。 魏光严看看陆小双的背影,再看看宋诗意,嘀咕了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趁着卢金元还晕着,车停在了某座大厦外,三个男生鬼鬼祟祟把人抬下了车,跟在宋诗意身后进了大楼。 陆小双垫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也跟着进了门。 地下一楼阴森森的,还没进店门呢,走廊上就已经装饰着各种恐怖道具,从獠牙毕露的鬼脑袋,到做得极度逼真的鲜血淋漓的内脏器官,更别提什么残肢断臂、动物尸体,进门处挂了个牌子:青藤鬼校。 柜台后的小哥抬头看了眼:“来了?” 几人点头,抬着麻袋里的人往早就预定好的屋子里走。 宋诗意把钱拍在柜台上,“说好的包场俩小时,你可别放人进来。” 小哥收了钱,说:“放心,这工作日的大下午,我就是求着人来也没人来。” 一边说,一边不放心地看了眼麻袋:“说好就是唬唬人,可别真闹出人命了啊!” 陆小双笑嘻嘻凑过来,拍拍他的肩:“放心好了,都是好朋友,这货平常没少装神弄鬼吓我们。这回轮到我们吓一吓他了,你可别露馅。” 小哥被美人计迷惑,也跟着傻笑:“好的好的,没问题。” 陆小双伸手挑了挑他的下巴,眨眨眼:“谢谢啦。” 魏光严死鱼眼看着这一幕,直到穿过一间间恐怖的屋子,才作势呕吐了两嗓子:“女人,天生的演员。” 陆小双毫不客气,一巴掌拍上他脑门儿:“马上上场了,你他妈闭嘴好好演。” * 卢金元是被冷水泼醒的。 后脑勺一阵阵地疼,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瞳孔陡然放大,失声尖叫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屋子里一片昏暗,天花板上挂着血淋漓的人脑袋,他一睁眼,入目的便是那伸出口的猩红色长舌。脑袋正对他,那浑浊的眼珠子也不偏不倚与他对视着。 他像是被针扎了,猛地一挣扎,一边尖叫,一边试图爬起来。可他人被绑在长凳上,连人带凳翻倒在地,却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头上的麻袋的确没有了,可手脚都被捆住。 他这一倒地,脸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就又一次尖叫起来。 因为就在他脸旁,静静躺着一堆血淋淋的手指,肮脏的水泥地板上尽是正待干涸的血水,触目惊心。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到处都是这样血腥的布置,桌子上放着沾血的斧子、菜刀,椅子上挂着女人的长发,角落里有几只硕大的水桶,隐隐可见人的残肢。 卢金元大喊大叫,吓得魂都没了,却忽然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还有张凳子。凳子上躺了个人,和他一模一样被绑得严严实实,只是他醒着,那人还昏睡着。 他一顿,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过去。 魏光严??? “看够了吗?”从他身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卢金元顾不得许多,死命抬头去看,这一看不打紧,居然有三个戴着鬼神面具的人立在那。一个青面獠牙,一个面上长毛,还有一个奇形怪状,说不出的面目可憎。 他在地上挣扎,无奈背着凳子,压根儿逃不了。 “你们要干什么?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 尽管智商还在,明白那些断肢约莫都是恐怖道具,但人在这样的绝境里,孤身一人,被绑得结结实实,还一而再再而三受到惊吓,他连脑子都快糊涂了,除了放声大喊,竟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面具上有獠牙的那人走了过来,也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任他背着凳子倒在那,漫不经心从桌上拿起把染血的刀来。 “这个人,你认得吧?” 说话的是个女人。 她走到魏光严的旁边,拿刀在他脖子上比划两下,懒洋洋的。 卢金元张着嘴倒在地上,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开灯。”獠牙吩咐了句。 另两人不知从哪推来个黑漆漆的射灯,啪的一声,灯光开了,刺目的白光直射在房间中央。 卢金元下意识眯起眼,好几秒才适应了这灯光,再抬头时,看清了魏光严。 他就躺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一边脸全是血。 那身衣服是队服,白色的布料上血迹斑驳,不少地方破破烂烂。 獠牙不轻不重踢了踢他,一只胳膊软绵绵耷拉下来,约莫是断了。 卢金元张了张嘴,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你,你们把他怎么了?” 獠牙笑了笑,说:“哦,你俩不是一伙的吗?整程亦川那事儿,既然是你干的,想必也少不了这家伙的份儿。” 卢金元的脑子咔嚓一声,僵住了。 程亦川? 只听獠牙冷冰冰地说:“你们俩合起火来锯了他的雪杖,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小情人不高兴了,也想搞一搞你们。” 话说到这份上,卢金元差不多明白了。 那穿白衣叫陆小双的,是程亦川的小情人,而魏光严是被自己拖下水的,给他们错抓了来。他们要给程亦川报仇。 他看着一旁像是死了一样的魏光严,大声吼着:“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干的。你们找错了人!” “找错了人?”獠牙笑了,“你说不是你,就不是你了?” 她一脚踹上卢金元的凳子,害他连人带凳滚了一圈,然后冷冰冰地让人拿水来:“把这东西也给我泼醒。” 又是一盆水兜头而下,魏光严也醒了。 几乎是一回过神来,他就开始沙哑着嗓音叫:“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简直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一看就是被打得受不了了。 他侧头,像是这才发现卢金元的存在,眼睛陡然睁大,那张脸鼻青脸肿的,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滑稽得很。 他忽然叫起来:“卢金元,你跟他们说啊,这不关我的事。我跟你早就绝交了,不,咱俩根本从来没好过!你告诉他们,别让他们打我了!我求你了!” 魏光严胡乱求救,又是求那群戴着面具的人,又是求卢金元。 獠牙骂了句:“吵死人了。” 下一秒,手起刀落,正中魏光严的腹部。 卢金元惊呆了,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刺眼的灯光里,他只看见魏光严的小腹冒起一股粘稠的血液,像是慢镜头一般喷涌而出。 魏光严惨叫一声,又一次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了。 这一回,约莫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卢金元开始惨叫,惨绝人寰的那种叫法。 带着獠牙面具的宋诗意都忍不住捏把汗,心道还好地方选在了鬼校,这里每天都有人被吓得尖叫不止,要不然,若是在别处,怕是会引来一群围观者。 可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她提刀走近了卢金元,在他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里,慢慢地把刀拎了起来,对准卢金元的脸。 “死到临头了还在撒谎,他该死。” 冷冰冰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狱。 “现在轮到你了。” 卢金元惨叫着救命,可这才是叫破喉咙都没人搭理。 獠牙用那滴血的刀碰了碰他的脸,在新一轮的杀猪声里,淡淡地问:“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雪杖是谁动的手脚?” “是魏光严!是他的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这个节骨眼,卢金元还能灵机一动,把罪过全推在“已经断气”的死人身上。 要不是外面的副导演太过凶残,魏光严真想立马跳起来踹他两脚。 “不见棺材不落泪。”獠牙气得骂了句,猛地举刀,朝他重重地砍下来。 刀光一闪,卢金元吓出尿了。 他尖叫着承认:“是我,是我干的!是我锯断了他的雪杖!求求你别杀我!” 刀停在他面前几厘米处。 黏糊糊的血液吧嗒一声坠下来,正好滴在他面颊上,他浑身一颤,就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獠牙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问:“怎么锯的?” “器、器械室有维修工具,我找了个小型电锯,给他,给他锯断了……” “电锯在哪找到的?” “靠墙的那个架子下面,有,有个工具箱,电锯、电锯就在里面。” “时间。” “就,就上个星期二、二晚上,大、大家训练完了,都、都都离开了。我最、最后一个走……” “锯的哪个地方?” “左、左杖。” “用什么东西粘起来的?” “特、特殊粘合剂,滑雪队的队员几乎,几乎都有。” 獠牙居高临下看着他,冷漠地问:“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 卢金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片湿漉漉的,整个人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他半是不甘半是绝望地吼着:“因为他本来就不该来的!要是他不来,我的名额就不会被抢走!我才是第三名,我一直是队里的第三名!如果他不走,以后都没有我了……” 他哭着说:“都没有我了……” 那把刀离开了他的脖子,獠牙拿着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一字一顿问:“你有没有想过,他拿到的只是一次比赛名额,你锯了他的雪杖,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卢金元哭着大喊:“那又怎么样?他该死,他本来就该死!” 他整个人都已经崩溃,哭着胡言乱语,到最后才说:“我才不管他死不死。我只想让他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是我的,是我的!” 一屋人看着他歇斯底里的丑态,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直到有人开门,陆小双双手抱臂站在门外,淡淡地说:“行了,弄完就走,还能让前台退一个小时的包场费。” 卢金元还在哭,根本停不下来。 陆小双按开了墙壁上的灯,皱眉说:“射灯关了,想闪瞎我啊?”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魏光严身旁,踹了踹凳子:“行了行了,别演了,收工了,回家吃饭了。” 卢金元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满脸鼻涕眼泪,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只看见已经“死掉”的魏光严被陆小双解开了绳子,一边龇牙咧嘴揉着肩膀,一边跳下了凳子:“这波演技打几分啊,副导?” 陆小双:“勉强及格。” 下一秒,三个戴面具的也摘下了面具,熟悉的面孔跃入他的眼底,卢金元惊骇地认出,他们全是队里的人。 他错愕地指着魏光严:“你,你不是——” “死了?”魏光严咧嘴,从衣服里掏出袋黏糊糊的玩意儿,扔在地上,一脸嫌弃。又把沾上一抹红的手指放在嘴边舔了舔,笑道,“这个,番茄酱。” 卢金元震惊了。 魏光严还从地上拎起那把刀,递给他看,“塑料的。你看,刀口这么厚,根本砍不动人。” “行了,别嘚瑟了。”陆小双没好气拉开他,“说得就跟你是编剧似的。” 魏光严心有余悸地擦把汗,离这个编剧本人远了点,说:“你是你是,你才是。” 宋诗意摘下獠牙面具,随手扔在地上,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保存录音,递给一旁的陆小双,最后亲自弯腰来替卢金元解绳子。 卢金元大梦初醒,拼命挣扎着,吼叫着。 “我要报警!” “你们这是恐吓!是绑架!我要报警!” “我要让你们坐牢!全他妈给我坐牢!这是严刑逼供,不算!全都不算!” 宋诗意退后两步,冷眼看着他,说:“我逼供?我只逼你说了是不是你干的,你要不是罪魁祸首,怎么会把作案过程都说得一清二楚?怎么,那些也是我一句一口教你的不成?” 卢金元哑然失声,有心分辨,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分辨的话语。 完事了,没理由继续逗留,宋诗意带着一群人往外走,薛同和陈晓春都在对着卢金元指指点点。陆小双走在最后,收拾了一下道具,毕竟借来的东西还要还回去。 失去束缚的卢金元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眼睛一红,猛地朝陆小双扑去。 “小心!”魏光严第一个发现不对,一把拉过陆小双,自己却被卢金元扑倒在地。 咚的一声被压在水泥地上,他疼得骂了句娘,下一刻,已经被卢金元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卢金元也是急红了眼,不管自己到底扑住了谁,伸手就一阵乱打,最后干脆掐了上去,掐地魏光严面红耳赤,青筋骤起。 “操,什么时候了,还来?”陆小双脱了高跟短靴,一脑门儿给他砸上去,这回卢金元彻底晕了。 她回头去看魏光严:“怎么,还不起来,想在这儿过夜呢?” 魏光严捂着脖子,慢吞吞爬起来,小心翼翼离她又远了一些。 这个女人,惹不起的。 宋诗意没从前台把钱要回来,只嘱咐小哥:“一会儿你把他弄醒,让他滚蛋就成。” 离开地下室,室外一地阳光,空气都清新起来。 她一身轻松,终于了无牵挂。 站在大厦门口,她给孙健平打电话:“卢金元认罪了,我全都录了下来,作案过程一五一十,他全都交代了。” “回头我把录音发给您,怎么处理,您做主。” “孙教,谢谢您。” 孙健平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最后一刻才问出口:“谢我什么?” “谢您纵容我胡来,完成了这出好戏。” 她笑着挂了电话,坐上了回基地的车。 程亦川,离队之前,师姐的大礼已送到,请查收。 第42章 第四十二个吻 第四十二章 办完事, 宋诗意请客, 一群人在巷子里吃了顿老北京涮羊肉,还把郝佳也叫来了。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 店还是那家店, 她也请不起什么大餐, 这样一顿物美价廉的晚餐是她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来,一群人围坐在桌边,吃得火热。 宋诗意笑着举杯,说感谢大家这么够义气, 这些日子辛苦了。 夜色温柔, 凛冽北风也驱不走滚烫热血。三个大男生笑嘻嘻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她要了两瓶酒, 陆小双一瓶, 自己一瓶, 郑重倒满, 举杯:“有件事也不瞒大家了, 前几天我已经在孙教练那儿办好了离队手续, 这回一走, 大概是很难再见面了。” 除了陆小双早知此事, 一脸平静以外,其余人都吃了一惊。 “师姐, 你开玩笑吗?” “真的要退役?” “怎么这么突然?” “师姐, 你考虑清楚了?这可不是小事情, 不是闹着玩儿的。” 对于运动员来说, 抛下学业,专注体育,这是件孤注一掷的事。一旦踏上,很难回头。因为继续往前走,还有机会在体育生涯里有所成绩,可中途离场,那就是颗粒无收。 宋诗意笑:“放心吧,已经考虑清楚了。今晚借这个机会,一是感谢大家为了我的好管闲事尽心尽力,二呢,也算是吃个散伙饭。我知道你们不能喝酒,所以这一杯就由我来敬各位,你们以茶代酒就行。” 夜色里,炭火正旺,铜炉里汤汁滚滚。 年轻的师姐笑容如画,声色明媚:“祝在座各位师弟师妹们前程似锦,在未来的日子里得偿所愿,也为我们高山滑雪队留下浓墨重彩的辉煌一笔。” 她的滑雪生涯已告终,但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她盼在不久的将来,能看见他们将她未完的心愿延续下去。 * 魏光严回到宿舍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照镜子,确认陆小双给他化的妆都清理干净了,才敢回去。 宋诗意叮嘱过了,今天这事都别告诉程亦川。 他纳闷:“咱们背地里当活雷锋做好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宋诗意说:“让他专心比赛就好,不然以他那性子,又得咋咋呼呼没完没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魏光严一脸镇定地回了宿舍,却被程亦川堵了个正着。 夜里十一点了,魏光严窸窸窣窣开了门,见屋里漆黑一片,灯也关了,料程亦川已经睡了,正好松口气。哪知道才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准备换衣服躺下,一束手机灯光毫无征兆亮起,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他脸上。 魏光严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对面的床上,程亦川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那,问他:“你跑哪儿去了?” “就,就出去吃了顿饭。”魏光严目光闪躲。 “和谁?”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程亦川眯眼,跳下床去,啪的一声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薛同和陈晓春我也不认识?” “你在说什么啊?”魏光严一惊,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抬头心虚地看他。 程亦川没有回答,只不紧不慢走到他面前,眼神微微一定,落在他耳朵上:“这是什么?” 魏光严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块已经干涸的番茄酱。 “吃,吃的是肯德基。”他磕磕巴巴地解释,“估计是吃薯条的时候沾上了。” “你家都用耳朵吃肯德基?” 魏光严脸涨得通红,未经彩排的表演,恕他天赋有限,演不出来。 程亦川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来,言简意赅问:“说吧,你们搞了辆车,把卢金元带哪儿去了?” 魏光严倏地抬头,震惊地望着他:“你看见了?” 纸包不住火,他很快招了。 程亦川的表情也在那一刻凝固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地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他想法简单,原以为他们是要把卢金元弄去揍一顿,却没想到宋诗意费尽心机,竟是为了替他讨个所谓的公平,千方百计弄来了卢金元的口供。 程亦川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出。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魏光严扯着嗓门儿叫他。 可他没能叫住程亦川,那家伙像是兔子一样,飞快地窜出了门,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 * 宋诗意和陆小双回了宿舍,正准备洗洗睡了,忽然接到了丁俊亚的电话。 “睡了吗?” 宋诗意一顿,没料到他会这么晚找自己,抬手示意陆小双先去洗漱,自己走到窗边接电话。 “正准备睡。怎么了?” 丁俊亚沉默片刻,问:“退役的事情,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亲口告诉我?” 宋诗意一下子没答上来。 电话那头的人平静地又问一句:“还是你压根儿没把我当教练,觉得只要跟孙教说了就行,用不着亲口告诉我?” “不是的,师哥。”宋诗意迟疑着,解释说,“这两天我手头有点事,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当面说吧。”丁俊亚言简意赅,“我在你宿舍楼下。” 宋诗意一愣,从窗户望了出去,大门外果然站了个人。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她按了按眉心,挂断电话,冲卫生间里叫了一声,“小双,我下楼一趟,你一会儿先睡,不用等我。” “黑灯瞎火的,下楼干什么?”陆小双卸完了妆,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回应她的却只有关门声。 丁俊亚在大门外等着,一身队服简简单单,面容肃静,不苟言笑。 别说大晚上路上没几个人了,就是有人,恐怕见了他也要绕道走。 宋诗意走出楼道时,脚下千斤重,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最终还是快步朝他走去。 “师哥。” 丁俊亚点头,没说话,像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宋诗意只得开门见山:“不是不告诉你,是真有事在忙,一直不得空。” 她抿了抿唇,诚实相告,“之前也跟你说过,我回队里快一年了,没有任何成绩,腿伤还反反复复,叫你和孙教担心。恰好前一阵我家里出了点事,回家和我妈商量之后,我就打算退役了。” “退役了,回家干什么?” “去我二姨夫的公司做文员。”她把跟孙健平说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笑道,“其实也是好事情,我年纪毕竟摆在这儿了,回来一年也没什么成绩,今后体力大概也会越来越跟不上。” “师哥,你二十六岁就已经退役了,我年底就满二十五了,也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丁俊亚神色不明,也没开口说什么。 宋诗意也察觉到气氛有点尴尬,便笑着打哈哈:“反正队里的年轻师妹们一个个都比我强,少了个我,你还少操点心,能把重心放在值得培养的人身上,免得白费力气。” “在你看来,我对你操的心都是白费力气吗?”丁俊亚终于开口。 这回轮到宋诗意一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宋诗意,你进队多少年了?” 她愣愣地回答:“快六年了。” “从你进队第一天起,孙教就把你交给我,说我是师哥,多带着点你。”丁俊亚看着她,目光沉沉,“从师哥到教练,相处近六年,你就真的没有半点感觉吗?” 他终于还是说了出口,听得宋诗意心惊肉跳,心头一沉。 自她十九岁入队起,丁俊亚与她就注定了不是普通师兄妹。速降队与国际无法接轨,能拿到世界赛资格的运动员更是寥寥无几,男队有个丁俊亚,女队也不过一个宋诗意,剩下的顶多打打擦边球,偶尔陪跑一回已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些年里,出国参加大赛的还有技巧队的队员,可速降队却只有他们,理所当然的,他这个师哥就担负起了照顾师妹的职责。 宋诗意依然记得,她第一回去韩国釜山参加青年赛时,也曾紧张到坐在起点处的后台发抖,牙齿都直哆嗦。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哪怕几分钟前孙健平还在一个劲给她做心理建设,可她还是初生牛犊,无法克制地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 是丁俊亚找到了她,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蹲了下来,笑着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怎么,怕了?” 她性子倔,怎么可能承认?当即反驳:“笑话,我怎么会怕?” 他笑笑,点头说:“我也觉得,我们宋师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小小比赛,怎么可能紧张?” 说完,他还特意反问:“是吧?” 宋诗意被激得霍地站起身来,拧开矿泉水咕噜两大口,凉意直入小腹,冷得她一个激灵,浑身都紧绷起来。 她听见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韩语一概听不懂,但她知道,轮到她上场了。 宋诗意把矿泉水往丁俊亚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雪道上走。 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宋诗意,能拿第一吗?” 脚下一顿,她扭头冲他嫣然一笑:“等着瞧好了。”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是她的初次比赛,不是什么大赛,也确实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她拿了亚军,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赛事上,头一回登上了领奖台。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人群里,看见了孙建平笑得眯起来的双眼,也看见了一旁的丁俊亚浅浅的笑。 少女怀春的年纪里,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崇拜和依赖。 她去哪都有他,她是队里的女子第一,而他是男子第一,如此门当户对,如此理所当然。她当然知道他对她的照顾来源于孙建平的嘱咐,师哥看着点师妹,天经地义。可内心里还是偷偷萌生出一些细碎的属于少女的梦幻旖旎。 可她自幼热爱滑雪,进队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为了那个目标苦练,哪怕是有一点少女怀春,也不过是夜里睡前的一点暗自心动。而白日的训练是如此辛劳,她往往出神不到几分,就沉沉睡去。 丁俊亚于她,始终只是枯燥生活中的些许调剂。 直到父亲出事,她赛场受伤,就此退役,背负起生活的重担。离队后,曾经因为枯燥的训练生涯产生的旖旎情怀,就此消散。哪怕之后又回到队里,没了就是没了,丁俊亚从师哥变成了教练,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对于宋诗意来说,更像是个兄长,而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前的那些旖旎情思也不过是一个入队后的孤单少女对于他人的关心所产生的依赖。 当初的她那样不可一世、傲气十足,和如今的程亦川一样,在队里不受人待见。 更有甚者,女生的心思是比男生更复杂的,她所遭受的要比程亦川多得多。 也因此,丁俊亚的照顾就显得格外弥足可贵。 今夜,丁俊亚忽然开口说起从前,若说先前她还只因程亦川的提醒而所有猜测,那么这一刻,所有的猜测都成为了事实。 宋诗意有些意外,又忍不住失笑。 丁俊亚问:“你笑什么?我想追你,这么好笑吗?” “是啊。”她斜眼看着他,“前世界冠军丁俊亚,长得好,滑得好,如今在队里混得也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居然看上了我。不好笑吗?” “看上你怎么了?”丁俊亚瞥她一眼,“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你不也是前世界亚军?说起来,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你个头!”一旁的树后终于跳出个人,忍无可忍地指着他,“你还害不害臊了?身为教练,对自己的队员有非分之想,你你你,你简直是禽兽!” 大晚上的,树后面突然冒出个人来,还凶神恶煞冲丁俊亚吼,把这边谈话的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宋诗意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丁俊亚则是面色一沉:“程亦川,你偷听?” 程亦川从草丛里一跃而出,将宋诗意一把拉住:“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丁俊亚也下意识去拉人:“你看不见我和她正在说话?” 宋诗意都被气笑了,干脆把手一抽,谁都没拉住她。 “师哥,退役的事我也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先回去吧。”她定定地望着他,从容而干脆。 丁俊亚眼神一动,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若她对他有意,断然不该是这个反应。他不是傻子,哪怕平日里沉默了些,被动了些,也能判断出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感觉。 只是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对他嬉笑怒骂时眉眼里都带有一抹撒娇之色的小姑娘,如今却什么都没了? 相反,程亦川就得意了,就差没冲丁俊亚嚷嚷:“听见没,她让你走!” 可那样做未免太落井下石了,程亦川克制住了自己的喜悦,就只斜眼盯着丁俊亚,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 丁俊亚看都没看他,只朝宋诗意点了点头,说:“明天再说。” 被这么个程咬金打岔,该说的话也没说完。但他是成年人了,不会冲动到非得挑个不对的时机去磨她。 和他相比,程亦川就是那个大龄“未成年人”,像个队霸一样杵在原地,冲宋诗意说:“现在轮到我了。” 宋诗意瞥他一眼:“我跟他是聊完了,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继续聊了?” 话说完,她扭头就走,扔下一句:“大晚上的,各回各家,该休息休息,该睡睡。” 程亦川不可置信,冲她背影大喝一声:“宋诗意,你给我站住!” 宋诗意身形一顿,到底还是站住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个吻 第四十三章 程亦川风风火火冲上来, 明明有一大堆话想说, 可站定了,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原本是一腔热血, 得知她为他费尽心思逼卢金元认罪, 他揣着那颗惶惶不安的心飞奔而来, 想问她是不是傻,为了那么个烂人,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吗。想说这些苦力交给男人去做就可以了,他都这么大人了, 为什么把他当个孩子似的蒙在鼓里, 自己一个姑娘家去办。 想问的太多,脑子里仿佛装了一万个为什么, 跑来的一路上都在茫然自问。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揣着这一句, 只觉心头山洪将至, 摇摇欲坠。 可真到了宿舍门口, 却看见她和丁俊亚站在一处。他像是做贼一般, 下意识跳到了草丛里, 躲在那棵被他踹过好几脚的老树后头, 稀里糊涂做起了偷听这种事。 哪知道却叫他意外得知, 她这次回来竟是为了退役离队。 不是说好要坚持的吗? 明明她离开之前,他费尽心思去鼓励她, 一路送她去机场时都还在谆谆教诲。她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宋诗意。”程亦川想也没想, 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手心下是她瘦弱纤细的臂膀, 眼前是她睁大的眼。 该说一句谢谢你,感激她的倾囊相助,还是骂一句真糊涂,指责她的轻言放弃? 他张了张嘴,却傻愣愣地站在那,只是拉着她的胳膊,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诗意正想骂他,臭小子动手动脚干什么,又想演偶像剧了吗?可刚张嘴,就看见他茫然地低下头来,与她双目对视。 他急急地问她:“为什么要走?” 少年的眉眼往常总是飞扬的,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和不谙世事的天真,此刻却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愁苦。 他急切地说:“不是说好要坚持吗?是家里的事情没解决好,你急着用钱是不是?我说了我可以帮你啊,再等等不行吗?” 程翰已经找到gilbert了,如今正在沟通宋诗意的伤情。 他不能给她无谓的希望,可万一有机会呢?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等他为她争取那一点光明呢? 程亦川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此刻仍不是个适宜的机会。他怕他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宋诗意不知他心中矛盾,却察觉到了他的焦虑,加之拉住她的那只手沉甸甸的,越握越紧,险些把她弄痛。 她一愣,叫他:“程亦川?” 少年大梦初醒,猛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低声问她:“真的要走?” “离队手续都办好了。”她点头。 “没有反悔的余地吗?”他追问。 “没有了。”她狠下心,不打算告诉他孙健平开的是张假条。 程亦川颓然站在原地,先前的一腔热血化为乌有,一颗心都冷了下来。 宋诗意看他脸鼓得像河豚,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笑道:“我以为你该高兴的,卢金元把破坏雪杖的过程都交代了,证据已经送到了孙教那里。” 念及自己要走,对这个尚有稚气、不够成熟的小师弟却莫名其妙放心不下,她收起了笑意,多叮嘱了两句。 “程亦川,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可是傲骨胜过傲气。志气该在心里,在骨子里,而不该总是浮于表面。否则就应了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怕他总这样狂妄,重复自己从前的老路,在队里受人排挤,过于孤单。 “我曾经跟你说过,十九岁的时候我以为我来到队里是为了荣耀,为了冠军,可是二十五岁这年回头再看,才发现更重要的是这六年时间里和我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所以你别重蹈覆辙,别像我一样蹉跎时光,也去交一些真心的朋友,不论前路多长多苦,患难与共总好过一个人扛。 “师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济了,是时候急流勇退,回家嫁人啦。”她还开玩笑,“我妈说年纪再大些,就只能挑人家剩下不要的了。” 而你,你天赋过人,年华正好,未来一片光明。 愿你永葆无忧,离我所经历的伤痛与挫折越远越好。 愿你前程似锦,脚下是荡荡坦途,抬首是万千光辉。 然而那些话,她一句也没说。她这样一个爽快利落的人,就不该说这样拖泥带水的话。否则叫陆小双听去了,一定会骂她真矫情。 宋诗意不用回头也知道,陆小双一定在窗口支着脑袋看呢。 不能叫她看热闹。 看热闹是要给钱的。 所以她哈哈笑着,伸手揉揉少年的脑袋,哪怕他比她还高了半个头多呢。可是没关系,疼爱小师弟的心在这里,不论他多高,在她心里也是那个可爱又可气的程亦川。 她笑容满面,说:“记住师姐说的话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程亦川低头看着她,定定地看着,一眨不眨。 记忆里,她总像这样,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教导他、嘱咐他,她一点也不温柔,可凶巴巴的语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关心。 胸腔里仿佛有颗玻璃心破碎了,扎得人很难受,浑身都抽抽。 他别开脸,眼眶有些热。 真不想承认,他一直不愿她走,总说是不想看见她终止梦想、半途而废。可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楚,不愿她走,分明是出于私心。 她走了,谁还会这样凶神恶煞地关心他? 她走了,也没人会敲他脑门儿笑话他、挤兑他了。 从前她动手动脚时,程亦川总是一脸不可置信地拍下她的手,说:“你也不过大我几岁而已,凭什么教训我?” “你敲我脑袋干什么?” “还敲?” 可是这一刻,他没有去摘下那只“以下犯上”的手。 他任她揉着他的脑袋,像是对待稚童一般,末了,轻声问:“多久走?”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了。” “就不能多留几天吗?” 她一愣,抬眼看他。 程亦川别开脸,执拗地说:“等到省运会完了再走,不行吗?”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又重新扭头看着她,明知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却还是开了口:“至少看完我比赛,好不好?”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哀求、感伤。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他,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点点头,说:“好。” 然后看见他小狗一样,主人挠挠头、逗一下,就展露笑颜。 那双眼睛,比什么都明亮。 * 宋诗意回到宿舍时,陆小双已经在床上玩手机了。 宿舍床小,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呼吸稍微重一点都能被彼此感知到。 已近凌晨时,陆小双忽然睁眼,推了她一把:“睡不着就算了,干脆起来跑步。” “……” 宋诗意:“我吵到你了?” “废话,翻来覆去的不睡觉,怎么,吃了兴奋剂?” “这三个字在这地方可不能随便说。还好我退役了,否则叫人听了去,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 陆小双翻了个身,和她背靠背,片刻后,突兀地问了句:“冷酷师哥,热血师弟,你选哪个?” “???” “少装蒜,我从窗户那儿全看见了。俩大老爷们儿演偶像剧呢,一人拉一只手,干嘛,道明寺和花泽类抢人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诗意皱眉,“程亦川是找我问卢金元的事,丁师哥——” 她顿了顿,按了按眉心,“丁师哥倒真是你想的那样。” 陆小双笑了:“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洗耳恭听。” “反正那俩人都是要留在这儿的,将来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要我说,都睡了,不上白不上。”陆小双理直气壮,“运动健儿嘛,体能好,身材棒,临走之前快活一把,开心你我他。” “……………………………………” “不是我说,你都二十五了,还是个雏儿。这么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摆在眼前,睡完一走了之,钱都不用给,可不得好好抓紧了?”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你给我闭嘴。” “哎哎,踹我干嘛,我说的很有道理啊!” “陆小双,你上这儿干嘛来的?拉皮条吗?听听你什么语气,你以为你是老鸨吗?” 被窝里,陆小双一脚踹回去,笑岔了气。 宋诗意本来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她笑这么厉害,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这话直到第二天陆小双还在跟她碎碎念,一副地痞流氓的口吻。两人正在食堂吃早饭,宋诗意怕被人听见,下意识拿馒头去堵她的嘴。 陆小双取出馒头,振振有词:“你要是喜欢温柔点的,就选师哥,年纪大的男人懂得心疼姑娘。要是喜欢激烈点的,就选师弟,年轻人冲动有劲儿,狂野小狼狗。” 她半开玩笑半逗宋诗意,还比了个狗爪子,侧头冲她嗷呜两声。 这一侧头,可不得了,居然有人端着餐盘停在她身旁。 陆小双下意识抬头看,就看见满脸惊恐的魏光严,一脸看禽兽的表情看着她。 陆小双:“……不好好吃饭去,你在这儿偷听什么呢你?”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指着陆小双,“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跑来乱搞男女关系?!” 陆小双:??? 她拍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诗意赶紧打圆场:“误会,误会一场,大家该干嘛该干嘛去。” 魏光严一脸“老子不与你同流合污”的表情,愤愤而去,“女流氓。” 陆小双就差没掀桌子了:“说什么呢你!你回来!” 众人:一大清早,食堂好热闹啊。 * 丁俊亚第二天没有再找上门来,这叫宋诗意松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认同陆小双对自己的评价,就好像多年运动生涯把她养成了粗神经、不细腻的糙汉,少女心已经久违了。 师哥哪里都好,不好的是她。 她的少女心在家里出事那一年就死掉了,从那以后都只会操心,不曾动心。一想到师哥可能会变情人,她就浑身不自在。 因为答应程亦川要留到一周后的省运会,所以她让陆小双先回北京,自己随后就回。 钟淑仪也来过电话,显然是担心她出尔反尔,她信誓旦旦保证了归期:“我肯定按时回来报道,迟到一分钟我绕胡同跑三圈。” 钟淑仪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这一周的空闲日子,她过得无所事事,成日里都不知该做什么。 某日在基地闲逛时,撞见了从办公楼出来的丁俊亚,问她在干什么。 宋诗意略有些局促,说:“快走了,想再看看待过的地方。” 丁俊亚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点头说:“我这会儿没什么事,一起吧。” 该来的还是会来,心情好沉重。 可陆小双又说对了,已近而立之年的丁俊亚确实沉稳细心,很好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走到训练馆外,他笑道:“我还记得你刚来基地那一年,跟个孩子似的。袁雪杉能一口气做三个前空翻,你不服,就跟耍猴似的在里头前空翻了后空翻,翻到自己跑出来大吐特吐。” “你怎么还记得啊!”她捂脸哀嚎。 成年黑历史,求别提==。 田径场上,绿茵如翠,两人沿着红色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他又说:“你跟人打架,孙教罚你四百下蹲,让我来这儿看着你做。你数完一百跳到了一百五,数完三百直接跳四百。” 宋诗意哈哈大笑:“多谢师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我腿都废了呢——”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动了动,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脚。对于运动员来说,如今这状况确实和废了没什么两样。 丁俊亚平静地说:“决定都已经做了,未必不是件好事。这一行迟早是要退下来的,以你的性格,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做什么,都能自得其乐。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担心过。” 宋诗意抬头,对上他素来严肃冷峻的脸,此刻那总是清明冷静的眼底却多了几分温柔。 她曾以为是因为他们师兄妹一路并肩作战,比大多数队友都更有患难之情,他对她才比别人多了些柔软。可如今看来,是她想的太少。 她张了张嘴,低声说:“师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 “是不是觉得自己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她笑:“是啊,可惜我就要走了,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 “还得清。”他不疾不徐打断他,温言道,“以后的路那么长,慢慢来吧。我等着你。” 这样的话一出口,场面就不单纯只是回忆往昔了。 按理说,粉红的泡泡理应满天飞,可宋诗意…… 她扶额,坦诚说出心里想法:“师哥,说实话,我不是没考虑过和你发展一下,但我一想到咱俩在一起的画面,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天伦之乐。” “……………………”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丁俊亚也只能苦笑着说:“慢慢来吧。好歹让我试一试,你别排斥就好。” 她迟疑片刻,终归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这事叫陆小双知道以后,匪夷所思地点评了一句:“第一次看见谈感情像你们俩这样,就跟定战略合作计划似的。” 这算是谈感情吗?宋诗意觉得不太真实。 不过她没工夫去想那么多,因为很快,省运会来了。 * 省级运动会,各个市里包括乡镇都有运动员前来参加,但良莠不齐,最后通过小组赛淘汰一大堆,剩下总是体校、省队和国家队的。 大清早的,她同郝佳一起坐上了大巴时,程亦川还没到。 因为并不参赛,她没和运动员们坐一起,只坐在尾座,猜那家伙上车后一定会毫不客气坐她旁边。 罗雪上车时,一眼看见了尾座的人。 她是前几天才知道宋诗意要离队的,当时乍一听消息,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些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跟着父母练滑雪时就已经知道宋诗意此人了。 她在电视上看见宋诗意比赛,又因生在滑雪世家,父母都是体坛的人,耳濡目染的,听说了无数和宋诗意有关的事情。 他们说她是冰雪公主,是难得的天才。 说她是竞速队多少年难得一遇的希望,终于有机会让中国女子高山滑雪在速降的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年里,她总是睁眼闭眼都能听到这三个字:宋诗意。 因父母的缘故,罗雪从小就接受最正规的训练,在滑雪上很有天赋。她从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后来就起了好胜心,她不想再听见宋诗意的名字。甚至,她拒绝了父母的推荐,不愿继承衣钵,继续练技巧类滑雪项目,她为自己选择了速降。 宋诗意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甚至能做得更好。 踏上大巴,她一眼看见了宋诗意,顿了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还以为车上只有要去参赛的运动员。” 郝佳和她是室友,但并不对付,当即反唇相讥:“车又不是你家的,怎么,你还能不让别人上车?” 罗雪笑了笑:“不是都离队了吗?还赖着不走干什么?” 宋诗意刚张嘴,就见车门外有人一跃而上。 “我请她来的,你有意见?” 程亦川大步流星走上来,与罗雪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我跪着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来。毕竟是前世界亚军,能得她一句指点,胜过在队里听八婆瞎逼逼不知道多少倍。” 一车人都在笑。 罗雪怒道:“你骂谁八婆?” 程亦川好整以暇,一屁股在宋诗意身旁坐下来:“谁瞎逼逼谁八婆。” 郝佳也适时拉了拉罗雪,插了句嘴:“行了,你就别对号入座了。” 罗雪霍地甩开她,自己坐在了一处。 还没到赛场,火药味就已经浓了起来。司机见怪不怪,毕竟年轻运动员们血气方刚,常年处于竞争压力中,口头争执也是常见的。 宋诗意独立惯了,习惯了自己解围,自己反击,如今被程亦川抢了白,倒是有些好笑。 人陆陆续续到了,教练也上了车。 车行一路,她侧头看他:“怎么,怕我说不过?” 程亦川显然还对她离队一事耿耿于怀,目视前方,看都不看她,“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不行吗?” 耳边传来她的笑声。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去看着她,咬牙地说了句:“趁着还能护短,多护一护。将来走了,就是想替你出口气,也没地方出了。” 宋诗意一怔。 年轻的男生就在身侧,看似气鼓鼓的,两腮鼓得跟河豚似的。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眼睛像两只哀怨忧郁的小灯笼,分外明亮,照得她心头发慌。 她下意识笑道:“护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本事替自己出口气。” 程亦川点头,“是啊,你那么剽悍泼辣,谁能欺负你?” 他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说:“反正等你走了,别人欺负你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说着,他又侧头瞥她一眼。 “骗子。” “说话不算数。” “明明说好要坚持的。” 一路上都在碎碎念,像个小和尚。 宋诗意:“………………” 想笑。笑到一半,又忍不住伸手去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程亦川,你怎么这么可爱! 他怒道:“把手拿开!” 话音刚落,又泄了气,重新靠在座椅上喃喃地说:“算了,反正也要走了,动手动脚也没几次了……” 权当忍辱负重,给她一个送别礼。 宋诗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想,离开这里以后,她有很多怀念的人和事。但最不舍的,一定是这个认识不久的小师弟。 竟然是他。 也当然是他。 第44章 第四十四个吻 第四十四章 开幕式在市体育中心举行, 运动员们分批入场, 奏国歌、升国旗,然后宣誓。 宋诗意坐在观众席上, 静静地听着《运动员进行曲》, 看着身穿各色制服的整齐方阵。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很多年里曾反复上演着, 可她从来没意识到,曾经觉得冗长无聊的环节会在退役之后变得如此难忘。 她怔怔地看着人群,在其中寻找着一个叫程亦川的年轻运动员。 某一个瞬间,他抬头看来, 与她四目相对。 全场都是熙熙攘攘的人, 朝气蓬勃的运动员们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健康的气息。可唯有他在那一片人海里抬头看她,咧嘴一笑, 像个孩子。 程亦川抬手, 拼命冲她挥了挥, 生怕她看不见他。 于是那点怅惘顿时被冲散, 宋诗意低低地笑出声来。 开幕式结束后, 不同项目的运动员们分别去往不同的赛场, 高山滑雪相关项目自然还是在熟悉的亚布力雪场进行。 宋诗意又一次站在了松软白雪之上, 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只是个旁观者。 速降比赛排在上午十一点,开场的比赛项目是跳台滑雪。 程亦川热完身后, 径直走到了宋诗意身旁:“走, 看陈晓春比赛去。” 亚布力难得这么热闹, 雪地里到处都是人, 好几次被人流冲散,她下意识抬头去找程亦川。而他永远在察觉到她不见的那一刻,立马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去找她。 “跟紧点,别丢了。”还这么老气横秋地数落她。 宋诗意又是一阵失笑。 跳台滑雪,顾名思义,就是运动员脚着特制的滑板,沿着跳台的倾斜助滑道下滑,然后借助速度和弹跳力,使身体跃入空中,在空中飞行约4-5秒钟后,落在山坡上。 评分依据是滑行、起跳、空中以及着落等几个动作的姿势完成度。 选手们已经开始比赛了,运动员以极快的速冲下了坡道,然后蓦地跃起,在空中转体翻腾,最后落地,遗憾的是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程亦川哈哈一笑:“可惜了,落地没站稳。” 语气里倒是丝毫没听出可惜的意味。 宋诗意:“到底是可惜还是可喜?我怎么看你这么高兴啊?” 程亦川振振有词:“当然该高兴了,毕竟不是我们队的,他失利了,陈晓春拿名次的可能性也又大了一点。” “……” 呵呵。 等待陈晓春登场的同时,宋诗意问他:“知道跳台滑雪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跳台滑雪起源于挪威。听说是古时的挪威统治者要处罚犯人,而当地的天气严寒,常年积雪,于是就有人想出了这样一种刑法,把犯人两脚各缚一块雪板,从有雪的高山上往下推,让他自由滑下去。通过断崖的最高处时,犯人的身体就会被抛到空中,最后落下山去摔死。后来,这种滑雪的动作就逐渐地演变成现代的跳雪运动。” “……” 程亦川一脸惊悚。 宋诗意哈哈大笑:“怕了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别开脸,“反正上去的是陈晓春,又不是我。” 轮到“烦人”陈晓春上场时,两人不再插科打诨了,开始为他加油。 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家伙站在七十米高的跳台上,没有了往常的不正经,相反,他看起来全神贯注、异常认真。 广播里在播报陈晓春的动作难度,在已经出场的选手里,他的难度系数只算得上中等。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动作完成得一般,成绩就会落后于那些完成度同样一般,但难度系数比他高的选手。 程亦川很够义气,扯着嗓门儿对着七十米跳台上的人吼:“陈晓春,加油!” 也不知道那上面的人是否能听见。 终于,陈晓春开始了他的跳跃。从助滑到起跳,速度越来越快,雪板下积雪飞溅,而他像是入了定,全身紧绷,等待着腾空的一刻。 转体翻腾,动作标准。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着最关键的那一刻,而他稳稳落地,片刻后,笑容灿烂至极,高举双手示意动作完成。 广播里开始一项一项报他的单项得分,他都没听完,就欢呼着滑来人群边上,一边尖叫着一边抱住程亦川。 “说,哥们儿牛逼吗?!”他扯着小破嗓子大吼大叫,破音了也不管不顾。 程亦川一边从善如流地回应他:“牛逼牛逼,特牛逼。” 一边还不忘拽着他的胳膊:“一会儿就轮到我了,你过来,哥让你看看更牛逼的。” 陈晓春不乐意:“凭什么你能比我牛逼啊?” “因为没有最牛逼,只有更牛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一旁的宋诗意:“……” 行行行,你俩都牛逼,没人比得过。 一整个上午,她都无所事事地当着观众,终于等来了千呼万唤的那一刻。 一同参赛的魏光严因为紧张,一到雪场就不见人影,听说是一直在热身。直到男子速降开始前,他才终于出现。 “准备好了吗?”他面色苍白,侧头问程亦川。 “准备好什么?” “跟我一决雌雄啊。” 程亦川:“这还用决吗?反正我是雄的,你是不是雌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魏光严略显苍白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粗着嗓门儿吼:“我他妈——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尽扯淡呢!” 程亦川吊儿郎当往缆车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宋诗意:“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明知故问:“忘了什么?” 程亦川眯眼:“别装蒜,赶紧的。” 宋诗意终于哈哈笑起来,冲他挥挥手:“加油,程亦川。” 目光一转,落在魏光严面上,“你也一样,加油啊魏光严,争取拿第一。” ??? 程亦川:“喂喂,什么叫争取拿第一?你到底支持谁啊?他拿第一了,我干什么去?!” “怎么,还不许人瞎说大实话?我本来就是队里的第一啊。”魏光严扯他胳膊,“行了行了,到点了,赶紧上去。” 于是程亦川一路被人扯着往缆车走,一路还不忘扭头嚷嚷:“宋诗意,你这个偏心眼儿,明明是我找你来替我加油的,你居然临阵叛变……” 周围人都扭头看他们。 程亦川还在叫:“你给我等着,我给你拿个冠军,叫你开开眼!” 宋诗意:“……” 可以溜吗。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膨胀的人。 另一边,抵达起点处的魏光严和程亦川,很快被一群来自其他地方的运动员们包围了。国家队的运动员统一着装,和其他运动员最大的区别,莫过于胸前和背后的五星红旗。 很多人都看着他们,眼神各式各样,有羡慕,有不服。 这个时候集体荣誉感就上头了,魏光严非常友好地跟程亦川商量:“拿出全力来,我第一,于凯第二,你第三。咱们包揽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程亦川不服气了,“凭什么你俩第一第二,我就只能擦个边?” 魏光严说出事实:“按照平常的成绩,咱仨就这个排序啊。” “就不兴我是大赛型选手,超常发挥吗?” “……” 魏光严选择懒得跟他争,敷衍地响应他:“对对对,你是大赛型选手。你最厉害了。” 程亦川也懒得搭理他,转头,目光落在山下的人群里,一上午的兴奋终于在此刻趋于平静。心里一沉。 她还是打定主意要退役了。 如果不是他强留,她今天大约已经回到北京了,甘于做一个平凡人,远离这巍峨高山,皑皑白雪。 他低低地说了句:“等着吧,宋诗意。” 等我给你拿个第一。 这一战不过是省运动会,可对程亦川来说,重要程度却堪比世界级大赛。 袁华走了过来:“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行,多的我也没什么好叮嘱的,好好发挥就行。”袁华没什么压力,毕竟是国家级与地方级的较量,实力悬殊,结果也是一目了然。 他又拍拍程亦川:“好歹是你来队里的第一次比赛,虽然级别不大,但还是个舞台。好好亮相啊。” 程亦川点头,心还在山下。 比赛正式开始,参赛选手共十三名,魏光严排在第四个出场,于凯第七,程亦川第十。 袁华的不担心是正确的,前三名选手成绩压根不用看,只有零点几秒的差距,当他们还在为这零点几抠破脑袋,巴望着后面的选手别超过自己时,魏光严出场了。这一出场,不好意思,不是零点几秒的问题,是去掉零点,剩下那几秒的差距。 他一出场,打破了前三名选手的最好成绩,并且比那位的一分四十八秒快了整整七秒。 不是一秒两秒,是七秒。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后面还没开始比赛的运动员。 程亦川和于凯坐在准备区,听着魏光严的成绩,对视一眼。 于凯苦笑:“压力山大啊。” 程亦川说:“你加把劲,把他搞下去。” 于凯摇头:“我还没滑进过四十一呢,搞不了搞不了。” “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先想了,迟早能做到。”程亦川说得异常笃定,眼神若有光。 于凯一愣,没说出话来。他总觉得程亦川和队里的人都不一样,大家都活得脚踏实地,只有这个新来的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总是心比天高。 可奇怪的是,他竟有种直觉,程亦川是真的能登天的那一类,并非白日梦患者。 继魏光严之后,于凯是第二个上场的国家队队员,同样的,经过前几名选手平平无奇的发挥后,他也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这简直是王者对青铜的碾压局。 全场第二波高/潮涌起,于凯滑出了一分四十二秒八七,又一次和其他人拉出巨大差距,目前暂居第二,仅排在魏光严之后。 这结局是意料之中的,于凯也不失望,袁华也觉得还行。 他扭头对孙健平说:“程亦川要正常发挥的话,前三又是咱们的了。” 孙健平一直在旁观,并未和袁华一样去鼓励运动员们。他是国家队的主教练,同时也是这次比赛的主裁判,为了公平起见,他撇去了国家队教练的身份,远远看着大家。 闻言,他问袁华:“你觉得他们三个排名如何?” 袁华下意识说:“魏光严肯定第一啊,于凯和程亦川差距不大,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程亦川至今也就滑进四十二一次,于凯是稳在四十二秒内的。” 言下之意,于凯第二,程亦川第三。 孙健平笑了:“咱俩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袁华没想通这有什么好赌的,结果一目了然啊。 “我赌程亦川第二。” 袁华一愣:“您对他这么有信心?” 孙健平笑笑:“他进队之前,我看过他两场比赛,一次在国内,一次在日本。老田告诉我说,程亦川每一次破个人最好记录,都不是在训练场上。” “那是——” “他是大赛型选手,竞争越激烈,他越不服输,通常最好成绩都出现在大型比赛里。”孙健平看着不远处已经做好准备的少年,眼底有一抹期待,“我看的那两次,也不例外。” 袁华的视线下意识也转了过去。 孙健平还在问:“说啊,赌不赌?” “赌就赌。您说吧,赌什么?” “赌一个月午饭。” “???”袁华扭头,“我工资本来就比您低了一大截,您至于这么剥削我?” 孙健平瞥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他还没比呢,你就已经认输了。看来你对他也相当有信心啊。” “呵呵,您都那么说了,我还敢赌吗?” 赛道上,一声枪响,少年迎风而下。 他紧握雪杖,整个人像是一头优雅的雪豹,一身红白相间的队服,漆黑的护目镜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这是上场的最后一名国家队选手,胸前的五星红旗异常醒目,也因此,关注的人也更多。 王者对青铜的碾压,哪怕毫无悬念,也是极为精彩的。 这样的速度和实力,往日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 亚布力雪场难得有过这样的盛况,皑皑雪地里全是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在程亦川看来,无异于一堆不分你我的小黑点。 可那黑影之中毕竟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浑身紧绷,穿过一道又一道旗门,脑中无数画面一闪而过。 初次见面,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她手上签名,她似笑非笑地抬头睨他,说:“谢谢你啊。” 初到国家队,他与室友不和,大晚上的冲着老树发气,她指着亚布力的长白山脉对他说:“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还有更多时候,还有更多笑意盈盈的眼神。 她总是唇角带笑、声音轻快,像这山间簌簌而落的雪,轻若无物,落在心上却又柔软至极。 程亦川直觉脚下生风,心头有一簇火苗倏地燃起,在这凛冽山风里摇摇欲坠,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熄灭,反而越燃越旺。 他想冲她喊:“宋诗意,不要走!” 他想央求她留下来,继续唠唠叨叨数落他,弹脑门儿也不要紧,敲脑袋也没问题。 这队里少了她,生活仿佛都没了滋味。 他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只缺一点陪伴和关心。父母远行,祖父母渐老,身边一群称兄道弟的都是大老爷们儿,男人之间不谈感情,祖孙之间隔着鸿沟。好多话都没法说,也没处说。 可她像是一个例外,那样直截了当斩进了他这孑孓人生里,自顾自地塞了好多鸡汤给他,叫他从不耐烦喝到了习惯。 只可惜如今她要远行,去过新的人生,他毫无立场,也毫无资格干涉。 程亦川心头湿漉漉一片,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念着那句:那就给她拿个第一。 她平生一大憾事便是那场以0.03秒之差屈居亚军的世锦赛,至少今天他拿个冠军,把奖杯送给她。即便只是一场小小的比赛,也承载着他的一片心意。 他竭尽全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要命地朝重点冲刺而去。 冲出了最后一道旗门时,他累得瘫倒在地,周围的人都在欢呼,可他只大口大口喘着气,竖起耳朵去听。 广播里在播报他的最后成绩。 那颗心被人拎到了八千米高空,惶惶等待着那个宣判。 “男子速降,程亦川,一分四十二秒一三。” 终于,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在欢呼、鼓掌。 坐缆车下来的孙健平在冲袁华笑:“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月的午饭就交给你了。” 袁华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赌了?” 魏光严和于凯都冲上来,哈哈笑着,前者惊喜,后者惊喜里带着些许遗憾,但都真心实意地恭喜程亦川。 而程亦川呢。 他在听到自己的成绩后,眼睛一闭,鼻子都酸了。 还是没拿到第一。 就最后一个愿望了,想给她离队前的最后一份礼物,结果还是没办法实现。他不就想捧个奖杯给她吗?不就想看她笑容灿烂地敲他脑袋,骂一句“臭小子,真膨胀”吗? 程亦川闭着眼睛躺在那,睫毛湿漉漉的,心从八千米高空猛然坠落,眼看就要四分五裂,摔得粉碎。 喧嚣的欢呼声他听不见,队友的恭喜他也无暇接受。 烦。真烦。烦透了。 可下一秒,横空插进来一道轻快的声音。 “躺着干嘛,还不赶紧起来?” 他睫毛一动,睁开了眼。 背景是一片晃眼的晴空,那片蓝天下忽然探出个头来,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哟,不就破了自己最好的记录吗?这就喜极而泣啦?程亦川,可把你出息的。”她咯咯笑着,伸出手来,示意他麻利的爬起来。 程亦川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白净的手。 不够细腻,薄茧不少,兴许是常年运动生涯所致,又或许是家庭负担过重。 那位师姐看着纤细瘦弱,力气却大得很,以运动健将的身手一把拉起了他,瞥一眼他湿漉漉的睫毛,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 “臭小子,真够膨胀,这点成绩就够你乐成这样。” 她的心思极为单纯,误解了他的初衷。 可那又怎么样? 程亦川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蓦地笑起来,从小乐变成了大乐,最后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宋诗意错愕地看着他:“疯了吗,挨个骂这么高兴?” 他却伸手拉住他,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使劲儿将她的手往自己脑袋上放:“来,再骂两句,再敲两下,我保证不还手。” “………………” 宋诗意:果然是疯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吻 第四十五章 宋诗意离开那天, 谁也没告诉, 怕大家送来送去的,徒增伤感, 所以谎称自己是次日早上的航班, 实际上当天下午就走了。 到得太早, 起飞前两小时才能取票,她只能坐在机场大厅里打盹。 冷不丁接到程亦川的电话。 他开门见山就问:“在哪儿啊,郝佳说你不在宿舍。” 她镇定自若,答:“出了趟门。” “去哪儿了?”他听起来有些警惕。 “外面。”她言简意赅, 四两拨千斤, 答非所问,“怎么, 找我有事?” 话音刚落, 机场广播响起。 “请十五点十分前往广州的旅客注意, 您乘坐的航班……” 电话里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后, 程亦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气急败坏:“你果然在机场!” 他没挂电话, 从衣柜里拿出外套, 攥在手里就往外走, 怒气冲冲地说:“中午在食堂没看见你,问郝佳, 她说你不在宿舍。我一想就不对劲, 明早就要回北京的人, 这个点出门干什么?呵呵, 果然叫我猜着了!” “……”宋诗意哭笑不得。 “几点的飞机?”手机那头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喘。 很显然,他想往机场赶。 “干什么?哎哎,程亦川,你别来啊,千万别来!”宋诗意赶紧打消他的念头,“你就是来了也赶不及,我一会儿就过安检了,你只能白跑一趟。” 那头的脚步声停下了。 他没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低声笑着安慰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别送我,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习惯一个人了。煽情的场面……想想就行了。” 程亦川咬牙切齿:“我好歹是你债主,冤有头债有主,临走之前你至少该给我一个交代。” 宋诗意失笑:“好,那我就好好交代一下。欠你的镯子,我会用工资来还,麻烦这位债主通融通融,多给我几个月时间。”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轻快,带着玩笑的意味。 程亦川站在宿舍门口,林荫道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凛冬带走了绿荫,带走了生机,也带走了那个笑起来时仿佛天都快放晴的人。 冬日一片颓然之景,他早该注意到的,却在此刻才倍感无力。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而外套还捏在手里,未曾穿上。 宋诗意顿了顿,说:“回北京之后,我会好好生活。没了赛场,宋诗意还是宋诗意,毕竟是箭厂胡同排的上号的恶霸——” 说到这,她笑了笑,“忘了我怎么收拾卢金元的吗?” 素来跟她针尖对麦芒的小师弟一声不吭,在手机那头静静地听着,除了北方肆意而萧瑟的风声,偶尔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此刻听起来颇有点沉郁顿挫的伤感。 本以为避开了大家的相送便能避开离愁,结果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这一通电话勾起了酸楚。 宋诗意抬眼看去,这座机场并不大,也不属于她的家乡,可从十九岁那年起,她来了无数次,或拎着行李箱兴奋不已地奔赴国家集训队基地,或在假期欣然踏上归家之路。她从这里起航,也从这里归去。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也许会是一个诀别。 今后即将告别哈尔滨,告别基地,也告别了那总在云端若隐若现的苍茫雪山。 她握着手机,带了点鼻音,但始终含笑,对那头的人说:“程亦川,有空来北京吧,师姐带你走街串巷,吃炸咯吱、炸灌肠,去后海的酒吧坐坐,也逛逛故宫、颐和园。” 那头的人呼吸愈加沉重,低低地问了句:“是因为你欠我钱,所以讨好债主吗?” 宋诗意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眼眶里尚有些许热泪,面上却云开雾散,“放心吧,就算债务还清了,也一样好好招待你。” “说话算数吗?” “算。”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容明朗,声音轻快,“说到做到。” 程亦川顿了顿,点头:“好,那你等着我。” 他转身往宿舍走,从日光下回到阴暗的楼道里,一字一顿说:“宋诗意,我会来找你的。” 那是一句承诺,虽然听的人并未上心,但说的人却异常笃定。 他会去找她的,带着一个东山再起、重头来过的机会。 * 回北京后,宋诗意待业了半个月。 二姨那边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职位,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文员,打打字、整理整理文件。 “工作还是很清闲的啦,偶尔替你姨父跑跑腿,端杯茶送个水。”二姨在电话里如是说,“还有,开会的时候做做记录,有合作方来访的时候带带路,陪一下,基本上就是这些。” 宋诗意说好,要了半个月左右的准备时间。 钟淑仪问:“这还需要什么准备?” 宋诗意说:“平复一下心情,准备好精神面貌迎接新的人生啊。” 对于老一辈的来说,早一天工作就早一天赚钱,无所事事闲在家里是没什么出息的。但女儿退役归来,已足够令她逞心如意,钟淑仪随她去了。 这半个月里,宋诗意被陆小双拉着去做了一次头发,马尾还是那个马尾,但颜色成了浅浅的棕,小尾巴蓬松卷曲,多了一丝俏皮。 十二月是年终促销折扣季,陆小双又带她去商场大采购,收获了一堆她从前都没怎么用过的化妆品。 “这是砍刀眉笔,适合你这种初级玩家,注意啊,轻轻描几下就成,别弄成蜡笔小新了。” “口红的话,先来两支凑合用,橘色系显精神,大红色适合职场白骨精。” “ol套装裙也来两身,上班得穿。” 她把宋诗意推进更衣室,再一抬头,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操,平常穿运动服的时候,看不出身材这么魔鬼啊!” 宋诗意不自在地摸摸包臀裙:“……有宽松点的吗?” 再拉了拉刚好合身的衬衣,“大一码的可能更好。” 陆小双笑得花枝乱颤。 寻了个夜里,她们去后海的酒吧喝了一场,陆小双陪她吹了两瓶,上台拿起了话筒:“下面这首歌,送给我最爱的姑娘。” 那是陆小双的乐队,上回送她们去机场的小哥咧嘴笑着,坐在架子鼓后,显然已经从司机转正。 贝斯手一头爆炸卷毛,吉他手穿得花里胡哨。 键盘手是个姑娘,脖子上有青色纹身,耳朵上带着超大的夸张金属环。 光怪陆离的夜,灯红酒绿的地方,可人们正因如此,反而肆无忌惮挥霍着青春,享受着人生。 陆小双一头利落短发,在空中帅气一甩,而她画着早已不流行的烟熏妆,一身黑色的蓬蓬裙,上衣是单薄的机车装。 那落后的朋克风从零几年开始流行,如今早已落伍。 可陆小双看似前卫浪荡,内心却最为执拗,恨一个人就刻骨铭心,爱上什么便长长久久。 她挥舞着双手,尖叫两声,眼睛一眨,对着宋诗意比了个心。 all alone as you look through the door nothing left to see if it hurts and you can take no more y it all onme 那是一首英文歌,她唱当你望向门外,这世界除了孤独所剩无几。 她说如果伤痛多到你无力承受,让我为你担下所有。 不必将心紧锁,我不会让你难过。若你对未来感到不安恐惧,亲爱的,让我来告诉你。 let my love in,let my love in y your heart on me 陆小双无疑是所有人的关注点,可她没有看别人,率性洒脱地唱着,眼睛却只看着宋诗意。她画着夸张的妆容,穿着标新立异的服装,却既不烟视媚行,也不风尘俗气。 她反反复复望着挚友,唱着那句y your heart on me。 一曲终了,她扔下话筒,在尖叫声与欢呼声里走向宋诗意,喝光了一瓶酒。 她举起那空空的酒瓶,高喊:“为庆祝宋诗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今晚的酒,我请大家喝!” 气氛抵达最高点,喧嚣与热闹充斥了整间酒吧,鼓点声与音乐震耳欲聋,酒精带来了巨大的欢腾,令人心醉神迷,又令人激动狂喜。 宋诗意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出门时,已是凌晨。 曲终人散,后海忽然安静得可怕,她和陆小双勾肩搭背,拎着空荡荡的酒瓶子走在冷风里。灯火照在结冰的湖面,远处的楼,近处的灌木,天上的星星,地下的蝼蚁。 她低声呢喃着:“y your heart on me。” 凭她这烂得要命的英语,一首歌能听懂两句已是极限。可陆小双辗转反侧重复的这一句,她无论如何都听进去了。 趁着醉意,她打开手机,醉眼朦胧地发信息。 “快,给我翻译一下,y your heart on me这首歌。” 没有回应。 她生气,拿酒瓶子敲了敲陆小双的脑袋:“他为什么不回信息?” 陆小双习惯了酒吧,还清醒着,捂着脑袋瞪眼睛:“谁啊?人不回信息,你敲我干嘛?” 宋诗意低头,噼里啪啦发过去:“翻译。” “快翻译。” “急急急。” “十万火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堆感叹号触目惊心。 大半夜的,程亦川被一连串的微信吵醒,连带着另一边的魏光严都翻了个身,不耐烦地骂了一句:“静音行不行,大晚上的吵死人了。” 程亦川莫名其妙从枕头下掏出手机,一看,清醒了。 宋诗意? 那个头像疯狂跳动着,还有更多新消息涌入。 他猛地坐起身来,打开了对话框,一看之下,眼睛都直了。 于是就在宋诗意不断刷屏的同时,凌晨三点半,某位作息规律的运动员回消息了—— 第一条:什么玩意儿? 第二条:你喝多了? 第三条:宋诗意,你在哪??? 不等她回话,屏幕上的对话框骤然消失,新的来电出现。屏幕上赫赫然三个大字:程亦川。 宋诗意眼皮子在跳,但酒鬼是没有思维的,想也不想接了起来,大着舌头理直气壮问:“我,我要的翻译呢?” 程亦川沉默两秒,问她:“大姐,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宋诗意把手机拿远了些,定睛一看,又凑到耳边,非常有力地说:“凌晨三点半啊。” 下一句:“别给我整些有的没的,快给我翻译!” 程亦川:“………………………………” 很好,人是回北京了,脑子忘在基地了。 * 天窗上有光照进来,照得人闭着眼睛都觉得明晃晃的,好刺眼啊。 宋诗意伸手挡着,皱眉翻身,继续睡。 几只野猫跃上屋顶,在窗外喵喵叫着,叫了大概几分钟之久,终于把床上的人彻底吵醒。 她睁眼望着窗外,眼睛一阵刺痛,脑袋也晕乎乎的,像团浆糊。支着身子爬起来,她头重脚轻地去厨房找水喝,这才意识回笼。 哦,这是陆小双家。 水是纯净水,没有烧过,大冬天的一入喉头,直接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凉意。宋诗意的头脑又清醒了些,一边咕噜咕噜喝着,一边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对哦,喝酒去了。 陆小双还唱歌了,什么heart什么me。 喝完都几点来着?好像是凌晨三点多? 那些零散的片段一个接一个蹦入脑海,串联成完整的时间线,直到某一刻,她握着水忽然不喝了,浑身一僵。 下一秒,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宋诗意慌忙扔了水,像猫一样蹿回床上,一把拿过枕边的手机,打开微信,点开某个头像。 …… …… …… 两秒钟后,她一把关了手机,倒头就睡,闭眼狂念: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在做梦…… 半分钟后,她绝望地拉住被子,捂着脸,哀嚎起来。 酒是王八蛋,王八蛋啊王八蛋! 可是这样挣扎了好一阵,她又慢慢睁眼,重新拿起了手机,定睛看着那最后一行。 * 在昨夜那场对话的最后,程亦川老老实实认了命,将歌词翻译过来。 在那之前,他在一通电话里仔仔细细盘问了宋诗意,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巨细靡遗都过问了一遍。 她喝醉了,乱答一气,一会儿说在酒吧,一会儿说在酒店,吓得程亦川以为她被人拐走,准备跟人开房,简直要暴跳着打110报警了。 好在陆小双在旁,夺了电话,骂了句多管闲事,然后挂断。 知道她和陆小双在一起,程亦川总算松口气。他没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其实根本不用猜也知道常年不沾酒的她为什么会去酒吧。 那些嘻嘻哈哈的背后,未尝不是她莫大的遗憾与哀伤。 他在网上找到了那首歌,y your heart on me不是歌名,但搜索这句,轻而易举找到了y it all on mr。然后一字一句翻译给她。翻至结尾处,他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侧卧着,一遍一遍念着。 so if you're hurting babe just let your heart be free you got a friend in me i'll be your shoulder at anytime you need 当你受伤难过 索性放空所有 别担心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只要你需要不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依靠 程亦川默默念着,在结尾处加上了一行小字:我也是。 而在这日光充沛的早晨,宿醉的宋诗意看着那三个字,酒精慢慢蒸腾,心下逐渐清明。 她笑了笑,跳下床,仰头冲天窗外的小猫们说:“morning~”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洗心革面,宜重新做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个吻 第四十六章 半个月后, 宋诗意正式上岗, 进入了二姨夫的公司。 由于她是地地道道的关系户,没学历没资历, 纯属走后门进来的, 二姨说那就索性开后门开到底, 连实习期都免了,直接拿正式工资吧。 能进大公司的,哪怕是本科生、研究生,一般也要实习个三两月, 有的甚至要求员工实习半年才能转正, 而实习的工资少得可怜。 宋诗意还有点挣扎,觉得自己屁能力没有, 一去就和白领们平起平坐, 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但钟淑仪对二姨的决策深以为然。 “要是你二姨和二姨夫连这点特权都没有, 还开那破公司干嘛?” 宋诗意点头, 说:“懂了。原来二姨和二姨夫辛苦创业, 是为了给我创造一个良好的后门。此所谓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 钟淑仪:“……”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于是宋诗意好不容易辛辛苦苦从国家队退役, 又立马投身于首都地铁, 在早高峰时期练起了铁人三项。每天早上都混迹在乌压压的人群里,像蚂蚁大军似的涌动着, 争先恐后往空间有限的车厢里汹汹而去。 当她被人挤得前胸贴后背, 上一站好不容易挤上来, 下一站就险些被挤出去时, 才深刻意识到当代的人民体质是多么惊人。 连她这退役运动员都受到了惊吓。 明明穿着熨烫得体的ol套装上的地铁,下来时却宛若一颗蔫坏的白菜,皱皱巴巴。 上地铁前还念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下来之后就只剩下发型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因二姨夫亲自交代过,她一进公司就开始跟着经理学习业务,初次参观公司,就收获了一大片明里暗里的瞩目。她隐隐猜到了缘由,毕竟那些目光里就差没明晃晃地写着:“听说你是关系户?” 那天上午,赵经理带她参观了一圈公司,把她带到办公室去,指指窗明几净的最佳位置,笑吟吟地说:“这是你姨父特意给你安排的,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她连连摆手,说不需要。 办公室里加上她一共四张桌子,另外三人都在小心翼翼抬头看她。办公室的人情往来不同于队里,笑里都掺杂了一星半点的矫揉造作,句句话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 宋诗意有些不适应,逃进了茶水间,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两个年轻姑娘在说话。 a说:“哎,你听说了吗,今天总裁办来新人了,听说就是那个大腿超级粗的关系户。” b点头如捣蒜:“谁不知道啊,总裁办早就坐满了,结果老总亲自下命令,半个多月前就把张倩的桌子从办公室给挪到大厅来了,就为了把那位置空出来给她。” a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跟老总什么关系,敢这么大张旗鼓入驻进来,哎哎,你说说,总不可能是,那个吧?” b又连连摇头:“这谁知道呢,太后又不常来公司,就是来了也没人敢告诉她这种事啊。况且我听说,有钱人都是光明正大乱来的。” 宋诗意险些没端稳手里的纸杯,水都洒在了地上。 她的动作引来两位探讨者的注意,她们不约而同回头看着她。 a问:“你谁呀,新来的?” b说:“挺面生的,哪个部门的?” 宋诗意把没喝上两口的纸杯扔进了垃圾桶里,抬头,和颜悦色地说:“哦,我啊?我总裁办的。” a:“……” b:“……” 她淡定从容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回头冲她们莞尔:“对了,你们老总是我姨父。为免误会,还是说一声为好。” a和b鸦雀无声站在那,仿佛被施了《哈利·波特》里的统统石化咒语。 另外,宋诗意的工作的确算不上高难度,但繁琐,极需耐心。 办公桌上永远堆着望不见顶的文件与表格,每每做了一半,就会有新的文件摞上来。 每一天,办公室的门不断被推开,在格子间里忙忙碌碌没头没尾的人往往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将手里的东西咚的一声放下来。 “这些全部做成excel。” “麻烦逐行逐字核对一下。” “这里有份数据和电子文档对不上,你检查一下哪里出问题了。” 更多时候,电脑右下角不断涌入新的邮件,一群大爷们连路都懒得跑,直接把文件和指令发进了邮箱里,要她拼命去做。 …… 她挣扎在表格与文件里,再窗明几净的位置也变得暗不见天。抬头是高高摞起的文件,永远无穷无尽,低头是哒哒个没完的键盘,听久了总觉得那声音响在神经上。 起初也抱着要和大家搞好关系、打成一片的心态,直到真正融入那个地方后,才发现首都的格子间里没有私人感情,只有日复一日忙碌的身影,和要么麻木要么焦躁的面容。 大家为了生计奔波,匆匆而来,像是打仗一样来回往复在大楼里。 搞it的永远顶着黑眼圈,双目无神盯着电脑,指下生风,敲个没完。好多次她去it部,都觉得那群人像是要钻进电脑里,虎视眈眈地瞪着屏幕。 宋诗意每天都爬上顶楼,在天台上一个人吃盒饭。 当她在三十层的高空仰头看时,才没有了窗户和文件,不会举头望电脑,低头敲键盘。她想到这一句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没有雾霾的天,这样仰头看着远处的云,仿佛下一秒便能看见长白山脉的踪影。那里有一群滑雪的人,就在亚布力雪场,日复一日地为了荣光而不懈努力。 她怔怔地寻找着,却终究没有找它。 * 夜里,国家队收工之后,她总能收到一位无业游民的骚扰信息。 有时候是快问快答—— “今天我和魏光严去食堂吃圆子汤,特意数了数,结果他的汤里有五只肉圆子,我的有七只,猜猜这是为什么?” 她一边在地铁上用钢铁的身躯经受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一边用不灭的意志高举手机回复信息:“因为你看起来更能吃?” 小屁孩气急败坏地说:“呸,明明是因为我长得更帅,阿姨偏袒我!” 有时候是来自深夜的吐槽—— “妈个叽魏光严这畜生睡个觉跟猪一样鼾声如雷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拿枕头捂着脑袋都没法抵御他的摧残。” 她洗完澡后,坐在床上玩手机,看到消息哈哈大笑,说:“天降降大任于程亦川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那头沉默片刻,回复她:“接着往下背啊【微笑.jpg】。” 她:“……后面的记不住了。” 来自学渣的尴尬。 有时候单纯只有一张图,背景是亚布力高高的雪山,天蓝得像是深蓝色幕布,坠有柔软光亮的绸缎似的云霞。 她在文件堆里没日没夜昏天暗地时,偶尔会拿出手机,看一看保存下来的图片。 侧头,窗外是狭窄逼仄的天际,被高楼分隔开来,又被遮光玻璃挡住了色彩。 有时候是得意洋洋的炫耀—— “今天老子又滑出新高度了。” 她便问:“多少?” 他沾沾自喜报上数字。 宋诗意一本正经回复:“离丁教练当年的记录还差得远呢。” 于是程亦川立马恼羞成语,扬言要把她拉黑。 有时候她也会投桃报李,发一点有关于北京的生活细节给他,比如夜晚归家时,看见胡同里的老人用纸箱子搭在地上当小桌,席地而坐,对坐小酌,喝一口二锅头,剥一颗毛豆。 她轻手轻脚拍下那一幕,将图片发给程亦川。 那头很快回复:“干嘛?” “人间烟火。” “什么人间烟火,你不说我还以为要饭呢?” “……”宋诗意回复,“拉黑了。” 拉黑成了一个梗,有时是她逗他,有时是他说气话。可说到底谁也没有真把谁拉黑,各自好端端待在手机的另一边,微信的最上方。 宋诗意忙得焦头烂额时,也收到过他的信息,他在那边插科打诨问她在干什么,没有得到回答就一个劲发表情。那一天她在加班,大厦里走得走,灯熄的熄,剩她一个人回不了家,还再三收到赵经理的短信:“今晚下班之前务必完成!” 她黑着脸在心里骂娘,因无法跟上司顶嘴,干脆回复程亦川:“你吃饱了?” 他当这是玩笑话,还一本正经地回复说:“不,我今天晚上吃得很少。” 宋诗意没有笑出来,看着电脑上仿佛永远敲不完的数据,忍无可忍地发消息过去:“我拜托你,程亦川,你要是无所事事就找别人去,滚蛋吧,少来烦我。” 她把手机重重地扔在抽屉里,无视它的震动,只发狠似的敲着键盘出气。 深夜离开公司,她匆匆忙忙往快要收班的地铁站里跑去,气喘吁吁地跳上了末班车,终于想起先前被遗忘的手机。 拿出来,打开微信,忍住气想看看他究竟又拿什么来骚扰她了。 对话框里有无数表情,悉数在呼唤她出来。她一目十行往上翻,颇有些不耐烦,却忽然发现在所有的表情之上是一张照片,画面上有一只雪人,一个少年。 雪人不大,只及他的膝盖处,小得可爱,圆滚滚的,憨态可掬。眼是巧克力做的,鼻子是颗鲜红欲滴的草莓,堆的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两支烂枝丫,插得歪歪扭扭,最后还替它系上了红领巾。 少年穿着大红色滑雪服,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手里的雪杖拄在地上,身姿挺拔,在雪山上精神奕奕。 图片下面是一行小字:hi,我是来自亚布力的雪宝。我们远在首都的ol制服诱惑宋诗意,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第一大帅比程亦川托我向你发起圣诞节祝福攻势。 p.s,明天后天暴风雪,不来雪场做专项训练了,本来想留到圣诞节的,现在只能提前堆给你了~。~ 末尾竟然是一个风骚的表情,像极了他得意洋洋的样子。 …… 末班车只剩下零星的几位乘客,灯光充沛的地铁车厢里,头顶的灯光如此耀眼,将夜间也照得形同白昼。 宋诗意怔怔地坐在那里,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将自己的疲倦与愤怒转向了他,又说了些什么? 视线定定地落在那只莫名其妙还有了名字的雪人身上,再慢慢地落在一旁的少年面上,他笑得那样明亮,仿佛这世上就没有烦心事,仿佛他一个笑容能叫所有不快退散。 她睫毛微动,心里有座大山轰然雪崩。 再没有任何迟疑,打去电话,一声,两声,那头的人很快接起。 “喂,你下班啦?”还是那样明朗的语气,没有一点生气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喉咙微微发堵。 “雪宝是什么梗?” “来自雪地里的宝宝啊。”他答得理所当然,“寓意深刻又好听,哎,我说宋诗意,要不将来你生的儿子让我来起名吧?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我只收你一千块钱。” 她想笑,又觉得呼吸沉重,笑不出来。 “程亦川。” “嗯?” “你是猪吗?” “喂,好端端的你骂什么人?”他吃了一惊。 “别人骂了你,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我这不是正在问你为什么骂人吗?”程亦川莫名其妙,“不就天真活泼地堆个雪人吗,你骂我是猪干什么?” “……” 他根本没和她处在同一频道,她在说先前的事,他在说这会儿的事。当真是属金鱼的,只有七秒记忆。 “刚才我在办公室加班,忙得焦头烂额,冲你凶了几句,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是可以不用道歉的,毕竟他都不记仇,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可她看着那只雪人,心里很是愧疚。 他的心意不该被她一顿乱发脾气给糟蹋了。 她慎重再慎重,认认真真对他道歉,说了句对不起。 程亦川一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你之前是来真的?” 他手忙脚乱把微信打开,翻开了之前的聊天记录,重新看了一遍。 那时候她说:“我拜托你,程亦川,你要是无所事事就找别人去,滚蛋吧,少来烦我。”他压根儿没当真。 他们不是一直这么说话的吗? 程亦川震惊了,不可置信地问她:“你难道不是在开玩笑?” “……” “你,居,然,让,我,滚!!!!!!” 隔着电话,她都感受到了那“触目惊心”、“振聋发聩”的感叹号。 宋诗意:“…………………………” 对不起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还是忘了吧。 第47章 第四十七个吻 第四十七章 今年的圣诞节很巧, 恰好在周末。 还差好几天过节呢, 队里的人就开始讨论该去哪里聚餐,毕竟基地尽是一群运动员, 统统没有逃过单身二十年的命运, 在这种狗粮气息浓厚的日子里, 抱团取暖方为上策。 魏光严刚洗完澡,出来时一边擦头发,一边问坐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的人:“你又怎么又在玩手机啊?” “你管我。” “哎,我说你刚来那会儿不是挺勤奋吗?夜夜熬灯奋战看英语书, 现在就成了夜夜躺床上玩手机。怎么, 上进心都没有了?” “你不懂。” “……”魏光严翻了个白眼,忽地又想起什么来, 问他, “哎, 大家都在说圣诞节出去聚餐, 咱俩这节怎么过啊?” 程亦川一顿, 抬头看他:“咱俩?” “把隔壁薛同和陈晓春叫上也行啊。” 魏光严说得很自然, 虽然不是同一个项目的, 以前关系好像也不咋地, 但好歹上次搞卢金元的时候也并肩战斗过,都是一个剧组出来的, 革命友谊自然也建立起来。况且程亦川和隔壁两人关系好, 这一阵子连带着他也常与他们打交道。 不是他说, 隔壁那就是搞笑二人组, 生在东北,合该去唱二人转,跑这国家队里来干什么啊? “谁说要跟你一起过节了?” 魏光严一愣:“不跟我一起过节,你一个人过?”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来,苦口婆心:“你第一年来,可能不知道,对于我们这种和和尚没什么两样,天天在基地修行的人来说,节日很重要。东方西方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抓住机会享受人生,同是天涯躁动人,理应一起吃个饭……” 怕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程亦川一口打断:“节是要过的,但不在这儿过。” “不在这儿过,那你去哪儿过?” “北京。”程亦川答得斩钉截铁,从床上跳下来,打开衣柜,开始翻翻找找,这件拎出来看看,那件拿出来瞧瞧。 片刻后,他沮丧地说:“确实过得跟和尚似的,小半年了都,我连衣服没买两件。” 他那么爱美,那么能收拾自己,臭美的劲头也被这基地的苦行僧生活给磨折得差不多了。 魏光严不解:“过个圣诞,你跑北京去干吗啊?” 程亦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拍板做了决定:“明天训练完,陪我去趟市中心。” “干嘛去?周一到周五不能离队,来这么久了,还不懂规矩?” “请个假啊。”程亦川啪的一声关上衣柜,没精打采地说,“陪我买两件衣服去,我都没什么能穿出去见人的行头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跑北京干嘛去。” “过节啊。”他理直气壮地说,片刻后,忽然一笑,扭头问,“魏光严,你那天没安排是吧?” “怎么?” “要不,跟我一起去北京?”程亦川笑得神神秘秘,两排小白牙亮晶晶的,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我放了笔债,欠债的在北京,说好只要我过去,八抬大轿抬我去吃大鱼大肉。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蹭蹭饭,过个好节?” 魏光严直言不讳:“没钱。买不起机票。” “我借你。” “不借。我妈从小教育我,不要在外面乱借钱,也别随便花人家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魏光严很有原则,“你自己去玩儿吧,吃好喝好,哥们儿在基地等你回来。咱俩这交情,你吃了就等于我吃了。” 程亦川一咬牙,“我请你,去不去?” “去。”魏光严一拍大腿,爽快答应。 程亦川冷笑:“刚才不还说你妈叫你别随便花人家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吗?” 很有原则的魏光严拍大腿,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可我妈还说了,出门在外,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在话下。既然为了朋友刀都可以插,钱还不能帮着花花?” “……” 行,你妈说的都对。 程亦川懒得跟他扯,拿出手机预订机票去了。几分钟后,行程搞定,他不紧不慢地冲魏光严说:“忘了提,欠债的人是宋诗意。咱俩这趟去,吃吃喝喝事小,另有任务在身。” “宋诗意?”魏光严眼睛都睁大了,“什么任务?” 程亦川眉头一皱,四仰八叉瘫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忘了说话。 gilbert那边有点眉目了。程翰费尽周折找到了人,也预约了好多次,终于请他看了宋诗意的伤病资料。医生研究了两天,回复说可以一试。 程亦川是在训练馆接到程翰来电的,得知消息,跃跃欲试地想立马联系宋诗意。 可一旁冷不丁冒出个声音:“程亦川!” 他一惊,没料到身旁还有人,扭头一看,看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郝佳。 “你怎么在这儿?” 郝佳指指办公楼的方向:“主任找我呢。” 运动员们几乎都和教练沟通,鲜少有行政那边的人直接找上队员。程亦川想问主任能找你干什么,但又不是多事之人,手头也还有一桩异常紧急的事,惦记着要赶紧联系宋诗意,便说:“那你赶紧去吧。” 郝佳没走,只问他:“我刚才听你打电话,你说找到医生可以帮队友恢复腿伤……你说的队友是宋师姐吗?” 程亦川顿了顿,点头。 “她的腿伤真能完全康复?”郝佳惊讶了。 “这个没人能保证。”程亦川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为自己打气,“可tomgilbert是这方面的权威,当初shley在赛场上脚踝粉碎性骨折,没人觉得她能恢复回来,可她最后不是还拿了温哥华冬奥会冠军吗?” 郝佳吃了一惊。 如果说tomgilbert这个名字对她来说还很陌生的话,那shley就截然不同了。那位伤愈复出后重新夺得跳台滑雪冠军的老将,是整个高山滑雪界的传奇。 她也万万没想到—— “你竟然能请动那个医生?” 程亦川笑了,只说:“你不是还要找主任吗?” 郝佳呆呆的,好像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叫住了正在拨号的人:“程亦川。” 程亦川抬头,诧异于她怎么还不走:“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师姐她现在过得很好,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人生充满了无限可能,不用再困在这个狭窄又枯燥的圈子里……”郝佳迟疑着,抬头望着他,“你确定你要这么自作主张把她给拉回来吗?” 程亦川一怔。 郝佳蹙着眉,说:“她昨天我还发微信跟我说办公室里有人要结婚了,邀她去吃婚宴。师姐离队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融入新的生活,不用再继续做个二十五岁还和外界隔绝的小学生。可以谈恋爱了,可以不用训练、去享受人生了,也是时候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了。她这么难得才步入正轨,如果你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也许你不该这么硬生生插手别人的人生?” 程亦川思来想去,拉着魏光严壮胆,在周六的早晨起了个大清早,一同坐飞机前往北京。 他可以反驳郝佳,说她做了一辈子运动员,怎么可能一个多月时间就变心,爱上职场生活。可他反复问自己,他硬把她拉回到运动员生涯里,真的是伟大无私、乐于助人吗? 他有私心,所以心虚。 他需要确认她确实如他所想,在转业后郁郁寡欢不得志,然后才能拉着她一同去做这个冒险的决定。 gilbert又不是万能的,万一治不好她呢? 万一她放下了工作,抛下了家庭,又一次投身于盛大的希望之中,结果还是无疾而终,他岂不是罪魁祸首? 程亦川带着魏光严同学,在中午抵达首都国际机场。 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来,他回头去看,发现魏光严正站在大厅里感慨:“首都的气派果然不一样,看看这机场。” “……” 程亦川:“你可以显得再村一点吗?” 魏光严跟了上来,两人一起走出了机场大门。 然后魏光严又一次感慨:“啊,首都的空气果然也是与众不同的。” 一旁有人侧目。魏光严还一脸陶醉,心驰神往地左顾右盼,准备继续感慨首都的美丽与伟大。 程亦川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拎着他往前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不就是霾多?” 魏光严:“……” * 宋诗意接到那通电话时,正在家里吃饭。 钟淑仪是上一辈的人了,不掺和什么圣诞节,那是洋人过的,和她没什么关系。所以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周末女儿在家,她便也收了摊,回到家中吃午饭。 这顿饭还是宋诗意做的呢,两菜一汤,简单的家常菜。 只可惜她是运动员出生,从小就被父亲拉着滑雪,在厨艺上的技能只刚刚开发,尚待提升,这顿饭也做得很是勉强。 西红柿炒蛋这种简单的菜也做得不太可口,宋诗意一边吃,一边皱眉喝水:“太咸了。” 钟淑仪说:“你该抽空好好练练厨艺了,将来连饭都不会做,谁敢要你?” “您这话说的。”宋诗意不服,“敢情人家娶我就是为了让我做饭?那不如干脆请个厨子算了。” “你还别说,我要是个男的,我宁可娶一厨子也不娶你。” “你还是我亲妈吗???”宋诗意夸张地叫了句。 下一秒,手机响了。 她去茶几上拿手机,看见程亦川的名字,一愣,赶紧朝里屋走:“我借个电话。” “谁啊,大中午的打电话找你?”钟淑仪在身后问。 她摆摆手,没顾得上回答。 而程亦川一通电话打来,宋诗意久久没接,他正在跟一旁的魏光严说:“操,这什么鬼地方啊?标了个箭厂胡同,我还以为到了,结果里头歪歪扭扭无数条胡同,鬼知道是哪家……” 下一秒,发现电话通了,他停了下来,问:“宋诗意?” 宋诗意惊呆了,不可置信地问:“你在哪?” “箭厂胡同啊。”少年在电话那头嘀咕,带了点不满的意味,“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被你们这老北京胡同转晕了。” 他喂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欢迎?之前不是还说随时来找你,你带我吃吃喝喝逛北京吗?这么快就打脸了?” 一旁传来魏光严的应和声:“我仿佛听见空气里传来啪啪的声音。” 宋诗意震惊之余,又被气笑了。 “好端端的,来北京干什么?不用训练吗?” “今天周末,训什么练啊!”程亦川理直气壮,“怎么,当真不欢迎?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出来接人啊。” 他嘟囔着,换了只手拿电话。右手因为一只露在空气里,被冻得通红。 “你是不知道天气多冷,我俩在这儿傻站着都快结冰了。” 魏光严的声音再次插入:“你刚才不还说真正的男人不惮于面对惨淡的寒冬吗?” “你闭嘴!” 两人的斗嘴令宋诗意回过神来,她走出卧室,从衣架上拎起大衣往外走:“妈,我出门一趟。” “哎,大中午的,往哪儿跑啊?”钟淑仪搁下筷子,“饭不吃了?” “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 宋诗意头也不回,开门跑了。 她拿着手机,风风火火往胡同外走,边走边问:“你们在哪儿?” “就这胡同口啊,树上还挂了个牌子呢,箭厂胡同这里。”程亦川抬头去看那陈旧的木牌。 下一秒,他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而热烈。 仿佛有所预感,他倏地回过头来,就看见前方的胡同岔口出现了一个人。 这是属于北京的萧瑟的冬,国子监大街的林荫道上叶子都掉得七零八落了,墙是灰白色,房檐也一样。街道上人不多,兴许是正午,大家都在吃饭,又或许是凛冬太过于严寒,连游客都不愿在这时候出门。 没有明媚的阳光,也没有鸟语花香迎接他,他就站在那光秃秃的树下面,猛地一侧头,便看见了从家中匆忙而来的宋诗意。 师姐还是那个师姐,素面朝天,未见妆容。 她显然是出来得太急,外套还拎在手里,忘了穿上。 于是寒冬腊月里,他看见年轻的姑娘身穿杏色毛衣,下面是条牛仔裤,手里拎了件黑色棉服……真是眼熟。 可她也变了,到底与以前有所不同。 头发还未扎上,是蓬松而卷曲的栗色中发,懒懒地披在脑后。因走得太急,被风带起一缕,调皮地在面颊上晃荡。 没了运动服,贴身的牛仔裤把双腿衬得长而笔直,毛衣略有些宽松,领口却有些大,露出了引人遐思的锁骨,也勾勒出漂亮的身体弧线。 程亦川吃了一惊。 眨眼间,那位师姐却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看了眼魏光严,目光落在他面上:“怎么,不认识人了?” 程亦川回过神来,眉头一竖,气势汹汹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居然露锁骨?” “……………………” 宋诗意气笑了,一个爆栗砸过去,重重地敲上他的脑门儿。 “一个多月不见,怎么还是这么欠揍呢?”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问:“你俩来北京干吗?闲着没事,跑来蹭吃蹭喝吗?” 她还在穿衣服,就看见面前的人冷不丁从身后拿出只袋子,得意洋洋递过来:“圣诞快乐,宋诗意!” 魏光严也跟着说:“圣诞快乐啊,师姐!” “什么东西?”宋诗意伸手来接,从袋子里找到了一盒价值不菲的巧克力,包装是浓浓的圣诞风,红红绿绿,霎时好看。 她当然认得这牌子,北京有几家商场里就有,号称是巧克力里的劳斯莱斯。 程亦川说:“这不是蹭吃蹭喝吗?也得准备点见面礼,你拿人手短,也不好意思怠慢了我们。” 一旁的魏光严一个劲对他挤眉弄眼。 程亦川瞥他一眼,会意了,说:“这巧克力不是我一个人买的,魏光严也出资赞助了。” 魏光严乖巧点头。 宋诗意冲他笑:“谢谢你啊,大老远跑过来,还送礼。” 什么意思啊?对着魏光严就又笑又谢的,怎么对着他见面就是敲脑袋?! 程亦川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补充说:“这一盒一千二,他就出了个零头,你也别太感激。” 潜台词:谢也要谢对人。 宋诗意扑哧一笑,瞪他一眼,“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一句谢谢?” “哪能啊。你的谢又不值钱。”程亦川闲闲地站在那,双手插在兜里,眉眼一挑,仿佛很嫌弃的样子,可出口却是一句,“是为了那句圣诞快乐。” 少年一身烟灰色大衣,笑吟吟站在胡同口的大树下,眼底有简单稚气的快乐。 他看着她,摸摸肚子说:“饿了,快,扶你金主爸爸去吃饭。” 宋诗意一边笑,一边带他们往胡同外走:“第一回来北京,带你们去吃烤鸭。” 天是灰的,墙壁是灰的,屋檐也是灰白一片。就连程亦川的衣服也那样应景,灰白寡淡,没有色彩。 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基地,身边充斥着格子间的焦躁与忙碌,再见不到从前真挚的人,再难收获那片炽热的盛情关怀。 可她抱着巧克力,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在笑,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味道,是属于那个痞里痞气不可一世的狂妄少年。 于是这平凡无奇的一天忽然也亮起来,圣诞节,世界也成了彩色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个吻 第四十八章 圣诞节的首都人满为患, 就连烤鸭店也要排号。 等位的同时, 宋诗意把陆小双也叫来了。 陆小双见到两位大老远跑来北京过节的运动员,吃了一惊:“他俩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回答—— 程亦川:“来送圣诞礼物。” 魏光严:“来蹭吃蹭喝。” “……” 陆小双笑了两声, 目光落在魏光严面上:“你也好意思说。” “我怎么不好意思了?”魏光严瞪眼睛, “我又没蹭你的。” 陆小双翘着二郎腿, 往椅背上一靠,眯眼:“那你问问她,这顿到底吃的是谁的。” 魏光严一怔,侧头看宋诗意, 就看见她遗憾地摊手:“我接到程亦川的电话, 出来得太急,忘了带钱……” 所以, 陆小双既是来吃饭的, 又是来救场的。 “……” 陆小双眨眨眼:“这下还好意思吗?”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魏光严面上微红, 却还振振有词, “我妈说了, 即使大家来自五湖四海, 只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 就四海皆兄弟。我吃顿兄弟的饭, 怎么了?” 程亦川发现哪里不对,插了句嘴:“等一下, 这话不是毛/主/席说的吗?怎么就成你妈说的了?” 魏光严:“原话是毛/主/席说的, 我妈转述给我, 不行啊?” “……” 程亦川:我服。 由于排号的缘故, 等到四人吃上饭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离开烤鸭店时,三点都过去了。 陆小双双手插兜,干脆利落地问:“接下来呢,上哪儿打发时间去?” 宋诗意问:“看电影怎么样?” 三人表示没意见。 宋诗意在app上倒腾一阵,抬头说:“没什么好位置了,四连坐也没了,只剩下两两挨着的,还都在边上。” 陆小双翻了个白眼:“边上就边上,没挨在一块儿就没挨在一块儿呗。反正是去看电影,又不是去打麻将的。” 于是行程就这样安排上了。 宋诗意选了一部众生皆宜的国外喜剧动作片,一行人打车去了电影院,顺顺利利检票进去。 入了影厅的门,光线暗了下来,魏光严下意识要跟程亦川坐一块儿,却忽的被人扯住了胳膊。 “你跟我坐。”陆小双下巴一努,淡淡地说。 魏光严一头雾水:“我干嘛要和你一起坐?” 他警惕地看了陆小双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我才不想和你坐。” “小学生呢你?”陆小双眼珠子一瞪,没好气地把人拉走了,“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废话真多。” 于是宋诗意回头想找陆小双时,就看见她拉着魏光严走到了另一边,落座了。 咦? 她一愣,然后就听见程亦川疑惑地问:“坐下啊,发什么呆?” 宋诗意坐下来了,指指另一边:“他俩什么情况啊?” 程亦川好像神经有些大条,这会儿才发现:“卧槽,他俩怎么这么自觉坐一块儿了?” 宋诗意:“……” 另一边,魏光严直到坐下来了,都还十分警惕地盯着陆小双:“你想干什么?” 陆小双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我能干什么?对着你,想干什么也下不去手。行了行了,快收起你这表情。” “我什么表情?” “一脸我下一秒就要强奸了你的表情。” 魏光严瞠目结舌:“我说陆小双,你好歹是个女孩子,说话还是有点儿遮拦吧?”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皱眉:“脏话随时随地挂在嘴边,你活这么野,不怕别人说你没家教吗?” 陆小双的表情霎时间冷了下来。 她侧头冷冰冰地看着他,片刻后,公事公办说:“程亦川满脸都写着他有话要说,不然也不会吃饱了撑的,趁着周末大老远跑来北京,傻逼才会信了他真是来过圣诞的。我让你来这边坐,只是想成全他,跟你没半点关系。” 魏光严一怔。 下一刻,陆小双收回了视线,冷若冰霜地说:“我要看电影,你可以闭嘴了。” 两处男女,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程亦川和宋诗意倒是很和谐,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场,他就开始小声bb。 “怎么样,白领丽人当得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突然从运动员变成职场新人,没少遇到麻烦吧?” “还行,毕竟是关系户,没人敢太难为我。” “习惯吗?” “没什么不习惯的,压力虽然大了点,但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不用高强度训练,也还算轻松。” 一番对话下来,她像是报喜不报忧的乖巧学生,铜墙铁壁,油盐不进。 程亦川心里有事,电影也看不进去,只一再犯愁,难道真如郝佳所说,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 身后有人不满地说:“声音小点儿行吗?是来看电影的,还是来聊天的?” 宋诗意回头道歉,程亦川趁机瞪了那人一眼,不得已,只能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更低了,贴在她耳边说话。 “那你是不想回队里了?” 她顿了顿,被这样近的距离震住了,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些许温热的气息直达面颊。 耳朵有些痒,心跳有点快。 她侧头,看见少年毫无杂念的眼,在黑不隆咚的影厅里分外明亮。 宋诗意定了定心神,低声说:“怎么又来了?”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贼心不死,大老远跑来劝她回队里。可是这一步已经踏出来了,又怎么能轻易反悔? 程亦川不信邪,“你要是真不想回去,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一点也不后悔。” 宋诗意下意识抬头看他,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眼底。 屏幕上光怪陆离,超级英雄变大变小,随心所欲。 屏幕外,她发觉自己也变小了,倒映在少年的眼睛里,清晰又傻气。 他还在嘟囔:“你说啊,说你一点也不后悔,根本不想回队里。” 面对那样真挚的关怀,宋诗意没法说谎。她定神,轻笑两声,抬手,食指在他左颊上轻轻一点,落在了眼尾处。 “程亦川,你这里有颗痣诶。” 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蓦然一笑,眼角弯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她眨眨眼,笑得欢快。而因为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柔软至极。 程亦川忽地一怔,只觉面颊处轰然着火,猝不及防的一阵滚烫。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罪魁祸首却又一脸镇定地收回目光,望向大屏幕:“看电影吧。” 于是直到离开电影院时,程亦川才发觉,他不是明明想跟她深入探讨一番归队的可能行吗? 她什么时候学会了四两拨千斤??? * 圣诞节之夜,后海的酒吧街热闹非凡,乐声震天。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酒吧里人山人海,空座都没了。 可陆小双是这有头有脸的人,有她开路,一行人顺利霸占了最好的位置。服务员的态度殷勤备至,热情不已。 陆小双去了后台换衣服,宋诗意问魏光严:“你们俩什么情况啊?” “什么什么情况?” “之前在电影院自发坐在了一起,我以为你俩看对眼了,怎么这会儿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话也不说一句?” 自打从电影院出来,吃过了晚饭,直到现在,陆小双都没睁眼瞧一下魏光严。 魏光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拂了这位大姐大的逆鳞,但自尊心使然,她不理,他也不去自讨没趣。 他靠在座位上,嘴硬说:“能有啥深仇大恨啊?啥都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了?” “说不到一处去呗。” 宋诗意似笑非笑看着他,也不说话。 入夜了,外间是凛冽寒冬,酒吧里却是人声鼎沸、一片热闹。 乐队上了台,鼓手来了一段热身的鼓点,台下开始有了欢呼和尖叫。紧接着,贝斯手、吉他手和键盘手,纷纷就位,参与进来。 灯光在那段旋律的最顶峰处骤然熄灭,一刹那间,酒吧昏暗下来,成了另一个世界。 观众的尖叫声停了下来,漆黑的世界里,空气仿佛也静止了。 舞台正中央却忽然打下一束光,照在谁身上。 陆小双就在那束光下,一身黑色蓬蓬裙,一件铆钉闪亮的机车装。她穿着至少七八厘米的大红色高跟,妆容一如既往的朋克,烟熏妆点缀出的熊猫眼,正红色口红衬出饱满双唇。 她随意一笑,高举起一只手,说:“weletomyworld.” 有些沙哑的嗓音,略带慵懒的味道,她抬眼看看现场,笑得像个女王。 “这首歌叫whatdoiknow,送给大家。” 那是一首很轻快活泼的歌,歌词唱着:没有可供我站上去的演讲箱,但上帝给了我一个舞台,一把吉他,能把一首歌来唱。爸爸告诉我,不要卷进宗教、政治或其他人的争斗场。我便将我所想唱成调,当未来我有了孩子,他们定能明白我所想。我会将父母教导我的一点点传扬,关于爱,关于理解,和那些积极向上。 她很调皮地更改了一个词,让原本是男歌手唱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故事。 她唱我们能以一架钢琴改变这个世界,加把贝斯,一段吉他,再来些鼓点,去世界上各个地方。我只是一个女孩,只会单人表演,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学位经验。但我知道即使人们每天谈论着指数增长、股市崩盘和他们的业务量,我也还是会静坐此处,与我的歌作伴在旁,唱着爱在不经意间便能改变这个世界。 反复循环的那一句,是爱在不经意间便能改变这个世界。 烟熏妆的年轻姑娘,因造型缘故,硬朗又不羁,可她唱歌时的专注眼神却和这周遭一切格格不入,没有半点杂质。 魏光严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接触时,看见她一脸挑衅地竖了个中指。 程亦川哈哈大笑。 宋诗意一边笑一边对魏光严解释:“小双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身边了,所以性格难免有些带刺,其实没什么恶意的。” 魏光严一愣,“她父母怎么了?” 宋诗意看他片刻,心下微动,坦言:“她才几岁的时候,父母就出车祸没了,后来她颠沛流离的,没有什么童年,直接就这么长大了。” 几乎是刹那间,魏光严终于明白自己拂了她哪片逆鳞了。 他说她没家教,这就是问题所在。 * 酒吧里一片嘈杂,程亦川忽地侧头:“出去走走?” 宋诗意一顿:“听腻了?” “有点闷,出去透透气。” 宋诗意认了命,跟他走了出去。 圣诞节这天,后海成了灯光火海,来往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十个人里四对情侣。他们一对师姐弟走在一起,颇有些以假乱真的味道。 不少小姑娘趁着圣诞来卖花和气球。 很快就有人上前推销:“帅哥,给美女买束花吧!” 火红的玫瑰忽然横在眼前,宋诗意赶紧摆手:“我们不是——” “多少钱啊?”一旁的程亦川却忽然懒洋洋地打断了她。 “二十一枝。”小姑娘也挺会趁火打劫的,毕竟年轻人的浪漫总是奢侈的。 程亦川也不还价,还认认真真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又问:“气球呢?” “气球五十一个,算你三十吧。” 看他人帅又干脆,小姑娘笑眯眯递了只粉红色的爱心气球给他,甜甜地说:“祝你们圣诞节快乐,百年好合!” 宋诗意:“…………………………” 程亦川笑了两声,也不解释,付了钱,看小姑娘又去向下一对情侣推销后,把气球和花递给了宋诗意。 “你干嘛?”宋诗意如临大敌。 “人大冷天出来勤工俭学,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程亦川说得自然,不由分说把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于是宋诗意拎着一只气球,拿着枝红艳艳的玫瑰,颇有些傻气地站在那。 程亦川笑话她:“怎么,长这么大,头一次收到玫瑰花和气球?” 宋诗意拿眼瞪他:“是又怎么样?” 少年哈哈大笑,坦诚地摸摸后脑勺:“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次送女生花和气球。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那不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练练手啊,下回你谈恋爱了,收到花也不会紧张,我要追女生,送起来也得心应手了。”他永远有正当理由,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宋诗意失笑,抬头看看那飘在空中的粉色气球,它是那样轻盈地飘荡在后海的夜空里。 起风了,天上飘起了小雪,可行人们热情不减,还纷纷说着好浪漫。 她收回视线,再看面前的少年。 他一身烟灰色大衣,双手随意地插在兜里,年轻的面容英俊好看,因为笑意染上了一星半点的温柔。 他说:“怎么样,这个圣诞虽然没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但有我这个圣诞帅比千里来作陪,又是鲜花又是气球。是不是很感动?” 她蓦地笑起来,点头,十分配合地说:“感动,特别感动。” 内心却升腾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将来要追的那个姑娘,一定会活在惊喜之中吧?这样一个真挚热情的少年,对待朋友尚且如此,若是真喜欢上谁,那人该有多幸运。 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都有些羡慕了。 走了一圈,两人找了个石凳坐下来。 程亦川问她:“真不打算回队里了?” “不了。” “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谈不上很满意,但也不差劲。” “如果让你再回队里,你——” “都说不回去了。”她的目光落在腿上,笑笑,“这样子,回去也没法子了。” 程亦川的笑意消失了,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那要是你的腿伤能完全康复呢?” 宋诗意一顿,抬头看他。 程亦川郑重地问:“如果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愿意回来吗?” 宋诗意有些好笑。他总有那么多的歪点子,变着法子套她的话。知道他希望她回去,知道他对于梦想异常执着,巴不得所有人都在追梦的路上义无反顾。可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能回头了。 她弯起唇角,抬头看着头顶的气球,说:“真的不回去了,程亦川,你用不着劝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就是能东山再起,也不想去尝试了。” 说过的很好,也许是自欺欺人。 但迈出了这一步,就不可以后悔。 程亦川是满怀希望问出那句话的,听到这样笃定的回答,仿佛当头棒喝,蔫了。 “真的吗?”他还不肯死心。 “真的。”她笃定地点头。 于是那仅有的希望也被人掐断在摇篮里。程亦川泄了气,想摇着她的肩膀问她,知不知道为了联系上tomgilbert他费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好不容易…… 他张了张嘴,有一股脑的埋怨想咆哮而出,可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句。 “那我就放心了。” 你过得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没有了。 他惆怅地看着宋诗意,看她含笑回望自己,有七分的失望,剩下三分却是欣慰。他知道她过得好,也该满足了。 可这样窝心的时刻,宋诗意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她把气球递给程亦川,拿出手机,他也趁机瞄了一眼……丁俊亚??? “我先接个电话。” 程亦川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师姐接起了电话,走到湖畔:“师哥。” 下一句含着笑,语气轻快:“你也是,圣诞快乐!” 然后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什么中午吃了烤鸭,你呢。什么待在基地干嘛,出去放放风啊。 他听得牙酸,气愤地想着,姓丁的怎么贼心不死啊?人都离队跑北京来了,隔着大老远的还能有非分之想。 直到他听见宋诗意那一句:“行啊,下回你来北京,我也请你吃烤鸭去。” 小宇宙彻底爆发。 他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别聊了,宋诗意。” 宋诗意一愣。 程亦川沉着脸,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打电话了,外面冷死了,我想回去。” 她还有点愣,拿起电话说:“师哥,我先不跟你说了——” “程亦川在你那儿?”丁俊亚的声音有些凝重。 “是。他来这边过圣诞,我——” 手机忽然被人粗鲁地夺了过去。 宋诗意诧异地看着程亦川,他却接过电话,言简意赅:“外面太冷了,丁教练,我先带她回去了。你有事之后再说吧。” 下一秒,挂断了电话。 宋诗意不可置信:“你在干什么,程亦川?” “我冷。”他别开脸,拿着气球说。 “冷就可以随便干涉别人的电话了?”她皱眉,程亦川一向是个很懂礼貌的人。 “我大老远跑来跟你过节,你却把我抛下,一个人去打电话亲亲我我。”程亦川咬牙,“这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也该我来结束通话。” 气氛一时凝滞。 片刻后,程亦川泄了气,说:“对不起。” 宋诗意没说话。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踹了脚路边的石子,“我是真冷。” 说着,还缩了缩脖子,也不知道在骗谁。 宋诗意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气球,慢慢地呼出口气,说:“走吧。” “你不生气了?”少年狐疑地抬头看她。 她把气球拿了回来,头也不回地往酒吧走:“看在花和气球的份上,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程亦川又笑起来,大步追了上去:“我就知道你最大方了。” “没有下次。”她警告。 “好好好,保证没有下次。”他举手保证,傻乎乎的。 宋诗意没忍住,又笑起来。 第49章 第四十九个吻 第四十九个吻 小胡同住不下俩大老爷们儿, 程亦川也不爱麻烦别人, 来北京之前就订好了国子监大街的酒店。 周日早上十点半,接到宋诗意的电话时, 他和魏光严都还在呼呼睡大头觉, 迷迷糊糊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 喂了一声。 “还没起来?”宋诗意的声音倒是清爽利落。 “这才几点啊。”他嘟囔着翻了个身。 “十点半了,运动员同志。” “谁让你拉着我们熬夜了?”床上的人嘀咕一句,揉着眼睛坐起来,“都是一起浪的人, 为什么你起得这么早?” “快起来吧, 不然要错过午饭了。”她是特意早起,筹划着要请他们吃一顿好的。 已是周日, 两个从哈尔滨千里迢迢来蹭饭的人即将失去自由身, 只来得及匆忙感受一下北京的家常菜, 就要心情沉重地踏上归途。 魏光严从早上起来就有些蔫了吧唧的, 总是心不在焉。 程亦川问他:“你怎么回事啊?昨晚也就喝了杯自由古巴, 一杯就宿醉了?” 魏光严长吁短叹, 一再摇头:“没事。” 末了, 准备离开酒店了, 还是没忍住,搭在程亦川肩膀上:“那个, 如果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怎么办啊……” “道歉啊。”程亦川答得干脆利落。 “可我说的时候并不知道状况, 是无心说错了话啊。”魏光严有些踌躇。 “无心说错话怎么了?过失杀人都得进局子, 只要造成了伤害,有心无心都一样。” 魏光严不吭声了。 程亦川从背包里拿出发蜡,临走之际对着镜子抹了又抹,直到镜子里的人没了刘海,只剩下“成熟稳重”的老干部大背头,才心满意足地停手。 他从镜子里看着没精打采的魏光严,嘴角一扯:“大老爷们儿做事,敢作敢当,不就跟陆小双说句对不起吗?有什么难的?” 魏光严吃了一惊,霍地抬头望着他。 程亦川穿上大衣,拍拍他的肩:“兄弟,你长了一张会说话的脸,瞒是瞒不住的。” 午饭就在胡同里吃的。 宋诗意带着他们穿街走巷,进了家写着“七十二号”的小院,院子里是家家庭餐馆,陈旧的铁皮门,复古的陈木窗,红色的漆已近斑驳,脱落得左一块右一块的。 但小院里栽满了花,在这寒冬凛冽里盛放着许多不畏严寒的娇艳。 “到了。”她轻车熟路进了门。 午饭很丰盛,宋诗意亲自点菜,选的全是老北京特色。小吃有爆肚、炸灌肠、卤煮和褡裢火烧,主菜是八旗炙羊肉、醋溜木须、溜松花,至于主食,除米饭之外,她还点了一份炸酱面。 “尝尝看。”她满怀期待地看两人一口一口尝过去,“怎么样?” 程亦川含着那卤煮里的一块猪大肠,想吐又不敢吐,对上宋诗意亮晶晶的眼,憋得脸红脖子粗,作势嚼了两下,强咽下去,“……好吃。” “这个好吃?”一旁的魏光严听了,也夹了一块乌不溜秋的东西,嗷呜一口,下一秒,扭头找垃圾桶,噗的一声吐掉,“什么玩意儿,好腥!” 程亦川:“……”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身去柜台要饮料:“你等着,我去给要点儿喝的。” 于是这边的程亦川趁机在桌下重重踩了魏光严一脚。 “你看她那献宝的样子,能不能不要这么耿直?说句还行敷衍一下也行啊。” 魏光严申辩:“我妈从小教育我做人要诚实!” “你他妈干脆替你妈写本语录吧,句句不离你妈。” “嘿,我说你提到我妈的时候,放尊重点儿行吗?” …… 一顿饭也算吃得热闹,宾主尽欢。 虽然说两位宾客其实吃不太惯北京菜,羊肉太膻,卤煮太腥,但表情看上去还是很欢乐的。至少魏光严在程亦川的虎视眈眈下,不敢再乱发言,只能丧权辱国地强颜欢笑,连连点头:“好吃。” 这个圣诞就这样落下帷幕。 宋诗意亲自将两人送去机场,止步于安检口。 “回去吧。”她笑着叮嘱,“好好训练,早日出人头地,我也好指着电视对大家说,那是我小师弟。” 程亦川大言不惭:“那大家一定很羡慕你,有个不仅滑雪技术好,长得还这么帅的小师弟。” 宋诗意哈哈大笑。 她在拥挤人潮里仰头看他,少年臭屁又臭美,像歌里唱的那样,将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又穿了一身帅气大衣。 他眉眼漂亮,散发着蓬勃朝气。 眼神明亮,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 他低头看着她,有些惆怅地叹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言不由衷地说:“那就祝你工作顺利,在北京当个漂漂亮亮的白领了。” 她化着素净淡妆,闻言笑了,伸手想敲敲他的脑袋,却又顾及他那精致的发型,只得又缩回手来。 “努力发光吧,程亦川。”她笑着,又扭头去看魏光严,“你也是啊魏光严,有的事情别心急,只要耐心等待,想要的都会来。” 魏光严仿佛有话要说,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宋诗意忍俊不禁,对他说:“手机借我一下。” 魏光严不明就里,下意识掏出了手机递给她。几秒钟后,宋诗意还给他了,屏幕还停留在通讯录的界面。 她存入了新的号码,联系人:陆小双。 魏光严睁大了眼睛。 宋诗意挥挥手:“回去吧,别误了时间。” 一直到过了安检,程亦川还在频频回望,大厅里的人始终未曾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时,她看见他回望,还笑容灿烂地抬手挥了挥。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却能看见她的嘴型。 她说:“加油,程亦川。” 带着她未完的梦,用力发光。 他那一颗心忽然就山摇地动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烈情绪,也用力挥了挥,大着嗓门儿喊:“知道了!” 那一声太洪亮,吓得一旁的地勤姐姐们心头一跳,纷纷侧目。 少年的眼里却只有大厅中的那个小黑点,末了,他垂头丧气地收回视线,喃喃地说:“太快了吧。” 耀眼如他,全然不知周遭的目光如何。 他只知道时间过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好好说几句话,就又要离开。 魏光严一路神情凝重,手机里不过存了个新号码而已,却好像忽然重了十斤。到了登机口,程亦川还兀自沉浸在感伤里,他也沉浸在自己的挣扎里,终于没忍住站起来:“我上个厕所去。” 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他深呼吸,拨了通电话过去。 心跳如雷,咚咚咚响个不停,仿佛有个小人在里头打鼓。 他屏息以待,终于等到对面接通,脑子里嗡的一下,乱了节奏。于是下一秒,只听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说:“陆小双我是魏光严昨天的事是我不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说你没家教其实你人很好爽快利落又不矫情我为昨天的无心之失跟你道歉对不起希望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在心上!” 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他大口喘着气,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那头却陷入奇异的沉默里。 魏光严面红耳赤,生怕听见她不接受道歉的回答,于是又一次赶在她开口前说:“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我要关机了那就这样——” 他被一声很轻很短的笑声打断了。 另一边,被电话吵醒本来一肚子气的人,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望着天窗上刺眼的阳光,忽然火气全消。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懒洋洋说:“一路平安,魏光严。” 通话结束。 魏光严呆呆地站在机场的角落里,挠挠头,一抹可疑的红悄无声息爬上了耳朵。 所以,这算是原谅他了? * 程亦川回到基地的当天晚上,接到了来自女队教练丁俊亚的电话。 “程亦川,回基地了吗?”那头是男人淡淡的语气。 “回了。”他也言简意赅。 “见个面吧。” “时间地点。” “就现在,你来办公室吧。” 程亦川挂了电话,拎上大衣就准备出门,还没走出去,又大步流星退回了卫生间。刚才洗澡时冲去了发蜡,没了早上的发型。 他对着镜子思考片刻,重新打起了发蜡。 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他不想因为年纪小、对方是教练自己是运动员,就落了下风。 周日的夜里,办公楼里就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偌大的教练办公室里,丁俊亚一个人站在窗前。 他看见年轻的运动员脚步匆匆从远处走来,到了楼下,又放缓了脚步,掏出手机照了照,一边摸摸发型乱了没,一边平复呼吸。 丁俊亚原本还有点气,看见他搔首弄姿的模样,又有些无语。 很快,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他背对大门,依然看着窗外,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程亦川那声:“你找我,丁教练?” 丁俊亚回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用不着装蒜。” 程亦川点头:“你说得对,就我们俩,确实不用装蒜。” 他眯眼盯着面前的男人,“看来你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自己身为教练,对徒弟有非分之想是件不光彩的事。” 丁俊亚淡淡地笑了:“你可能没搞清楚状况,她现在已经正式退役了,我们的关系只是师兄妹。再说了,我和她之间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的谁?” 程亦川一顿,不服气:“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我是她——” 说到一半,卡了卡,然后又不死心地说:“你是她师哥,我还是她师弟呢,你能管她的事,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丁俊亚一时无语,不知该为他的强词夺理生气,还是忍俊不禁。 这小子真怪,总能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像是喜剧一样。 他瞥了程亦川一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程亦川一愣,下一秒,恼羞成怒:“我有什么心思?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一天到晚打她歪脑筋。” 少年面色通红,握着拳头义愤填膺,傻气十足。 丁俊亚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心里打什么小九九,是不是君子,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圣诞节跑北京去,怎么,时间太多,没处打发?” “我——” “没有你抢什么电话,我跟她打电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我那是冷得不行!” “冷得不行就自己滚蛋,拉着她做什么?”丁俊亚也懒得跟他维持风度,“程亦川,你心里想什么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宋诗意是我师妹,别说将来会不会更近一步,就凭我跟她这么多年师兄妹,也有资格提醒提醒你。” “她好不容易开始新生活,你如果真为了她好,就不要老去打扰她。运动员退役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她既然离开了国家队,就应该少接触队里的人和事,免得触景伤情。” “而你,程亦川,你年纪轻轻,前途大好,应该知道队里不会允许你在这时候分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辜负自己的天资,也不要让对你抱有厚望的人失望。” 丁俊亚说完,下了逐客令:“程亦川,哪怕你把我当假想敌,我对你也没有恶意。我就说这么多,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宋诗意好,你自己好好考虑。” 先前还抱有满腔敌意的人,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来的一路上都在想,一定要好好跟丁俊亚理论理论,非叫他打消了歪歪肠子不可。可丁俊亚一番话说下来,他竟哑口无言。 最要紧的是,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满是丁俊亚那一句:“你心里打什么小九九,是不是君子,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 程亦川落荒而逃。 拔足狂奔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他茫然想着,他心里有什么小九九了? 没有! 他就是个正人君子,一切关心不过出于队友情! 程亦川越想越坚定,回了宿舍就把丁俊亚试图“污蔑”他的经过对魏光严义愤填膺地讲了一遍。 魏光严顿了顿,问他:“可她现在也不是你队友了,你怎么还这么上心?” 程亦川一噎,片刻后,理直气壮反驳:“怎么,你断奶了就不认娘吗?” “…………………………” 魏光严十分明智地选择不和正在气头上的人理论,只说:“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你对师姐好像是关怀过头了,队里那么多人,也没见你对别人这么上心。” “那不是因为队里这么多人,就她对我最好吗?”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反驳。那你干脆别和我说。”魏光严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会说话了不起啊。你那么能,来什么国家队啊,去辩论队不是挺好?” 程亦川:“……………………” 他气呼呼把外套往衣柜里一挂,“反正我行的端,坐的正,说没歪主意就是没有。” 在卫生间里倒腾一阵,重新洗掉了发蜡,一边擦头一边没忍住继续刚才的话题,“喂,你觉得丁俊亚能追到她吗?” 魏光严翘着二郎腿在床上琢磨:“丁教练啊?长得挺好看,成熟稳重,也不像你是个话唠,女人好像都喜欢这一卦的……我看有戏。” 程亦川才刚消下去的气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 “我话唠?我怎么就话唠了?我是整天唠叨你了还是怎么的?” 他把毛巾用力一扔,甩在了椅背上,“他长得好看,有多好看啊?年纪一大把了也没见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整天一身运动服,活得那么粗糙有什么好看的?” 越说越气,走到魏光严旁边,拖了拖鞋,使劲儿蹬了蹬他的腿,“还有啊,我问你,他成熟稳重,怎么,成熟稳重能当饭吃?像我一样活泼可爱不好吗?” 魏光严:“…………………………” “吐了。” “第一次见人说自己活泼可爱的。” 最后,他毫不留情地给予致命一击:“还说自己不话唠,你数一数你刚才说了多少个字,创作速度这么快,你怎么不帮人代写高考作文去?字字铿锵,不给满分阅卷老师都对不起你。” 程亦川:“……” 操! 他心烦意乱躺上了床,彻夜被梦困扰,梦里,宋诗意与丁俊亚手挽手步入礼堂,男的对他说:“不好意思,我赢了。”女的笑靥如花望着他,说:“我喜欢成熟稳重的。”魏光严和薛同一行人都在旁边望着他,同情地说:“节哀顺变。” 程亦川气得要命,对着众人咆哮:“说过我不喜欢她,你们怎么都不信?!” 梦的后半段变成了他参加辩论队,穿着西装紧张兮兮地站上台,主持人拿着箱子过来,让他抽一个题目临时辩论。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探入箱中,抽出了一卷小纸条,展开来看—— 辩论题目:程亦川到底喜不喜欢宋诗意。 天蒙蒙亮时,闹钟响了,程亦川从梦中惊醒。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真的不喜欢宋诗意。” 魏光严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那你证明一下给丁教练看呗。” “怎么证明?” “别联系师姐了,别发信息也别打电话,更别有事没事跑北京去了。”魏光严答得老神在在,“反正你也不喜欢她,就别瞎操这个心了。” “……” “怎么,做不到吗?” 程亦川从床上一跃而起,眉头一皱:“有什么做不到?你等着,谁再找她谁就是狗!” 第50章 第五十个吻 第五十章 程亦川的日子忽然变得煎熬起来。 早上的亚布力雪场忽然下起雨来, 众人匆忙跑进大厅里休息, 没一会儿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白雪为底, 虹桥缤纷, 煞是好看。 运动员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程亦川一边吐槽这有什么好拍的,一边手痒,按捺半天没忍住,也跟着凑热闹拍了两张, 然后下意识点开微信。 一旁的魏光严缓缓扭头, 目光如炬:“你干嘛?” 程亦川一顿,指尖还没落在那个头像上, 闻言一哆嗦, 猛地变了方向, 朝下拉动几格, 点开了程翰的对话框, 将彩虹照发了过去。 “给我爸看看彩虹, 你有意见?”他中气十足地反问。 魏光严咧嘴:“没意见, 就是监督一下你。” “监督个屁!”程亦川生气, 一把将手机塞回去,忿忿而起。 下午天晴了, 专项训练又开始了。 程亦川一共练了五次, 第四次时再次突破个人最好成绩, 提升了0.36秒, 继省运动会后,又一次将原先排在男队第二的于凯稳稳压了下去。 程亦川进队并不算久,小半年里,一而再再而三突破记录,势头不可谓不猛。 于凯如今已不是对手,魏光严又卡在瓶颈期大半年,若是程亦川一直有这个劲头,恐怕空降第一也是指日可待的。 他如今已经是教练们的重中之重。袁华喜不自胜,冲上来乐歪了嘴,伸手想抱,又觉得不太适宜。最后干脆使劲儿捶他两下,出口只有三个字:“你小子——” 剩下的都化作喜悦,站在原地以哈哈哈的方式释放出来。 丁俊亚不远不近地看着这边,手里还拿着女队的记录本,目光落在程亦川面上。 视线相对时,程亦川下巴一扬,趾高气昂,毫不避让。 丁俊亚失笑,淡淡说了句:“滑得不错。” “哼。”程亦川扭头朝缆车走,扔下一句,“还要你讲。” 十足的傲娇鬼,幼稚至极。 魏光严长吁短叹地跟上来,面有戚戚,“你每个月破一次最好记录,再这么下去,明年就比我快了吧?” 程亦川一顿,瞥他一眼:“你就这点志气,觉得自己到了明年都还在瓶颈?” “今年都要过了啊。”魏光严没精打采地望着山上。 圣诞已经过去,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了,而他依然在瓶颈里,望不到头。这瓶颈也太长了点吧。 “这不还有两天吗?” “两天能干什么?” 程亦川没说话,走了两步,忽的侧头看他脚下的雪板,“你的装备用了多久了?” 魏光严一愣,“三四年吧,怎么?” “难怪,都磨成这样了。”程亦川看完雪板,又去看他的雪杖,最后是护目镜和头盔,“这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还在用?” “进队那年我妈给我买的。”魏光严顿了顿,说,“反正也没坏,还能用,我就没换。” 他家里条件不好,这个程亦川是知道的,不仅父母都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家中还有好几个弟妹。魏光严每个月的补助只留下几百块钱傍身,剩下的悉数寄了回去,而滑雪装备太昂贵,他没有更换更新更好的,也在情理之中。 程亦川自顾自想着什么,没再说话。 下午五点,天已昏黄,运动员们坐上大巴返回基地,累了一天,不少人都在车上打盹。魏光严也不例外,很快就闭眼呼呼大睡起来。 程亦川侧头看了眼,小半年的相处,从看不顺眼的死对头莫名其妙变成了好兄弟。那种朝夕相处的日子,虽然总以幼稚的口头争吵为主,但也过得热闹欢乐。 他家庭条件好,自小就没有住过校。在省队时,因为同时要兼顾学业,他得到了队里和学校双方面的批准,住在家中,方便两头跑。 他在省队是个文化水平超过众人的异类,在那所以外语出名的重点大学里又是个独树一帜体育生,加上不住校的缘故,纵然看起来风光,却总是没有很好地融入集体。 魏光严算是第一个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参与他人生的友人。 程亦川侧头看他,想起刚来基地不久时,曾在某个夜里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时候对他其实就没有什么愠怒,只有同情了。 这样想着,程亦川将昨晚保存的图片发给了程翰。那原本是他为自己看上的一套装备,上个月德国刚出来的,设计科学,弧线漂亮,最适合追求完美的专业竞技滑雪者。只是自己这套装备其实也还很新,他便谋算着春节时再向父亲讨来,权当是过年礼物了。 然而此刻,他将这项议程提前了。 “爸,帮我从德国把这套装备寄回来吧。” 那套装备价值几千欧元,纵使父母不缺钱,他也一向富养,脸皮厚惯了,但这么再三向他们开口,他也有些没底气。末了,他还是悄悄从自己的存款里将钱打了过去。 程翰大概是收到了汇款,很快回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亦川噼里啪啦埋头打字:“这不是前一阵雪杖断了,才让你新买了一套吗?这么快就要新的了,怕你说我是败家子,打算和我妈抛弃我。” 程翰气笑了,可这些年来,他对程亦川在这方面的需求向来是百依百顺的,很快就打电话寻远在德国的朋友去联络滑雪设备了。 “等着吧,过几天就给你弄回来。” 程亦川:“您真是我的好父亲。爸爸我爱您。” 程翰:“………………” 对程亦川来说,今日喜事有俩,一是再破纪录,二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到魏光严。 像他这样的红领巾,时常做好事,可没处炫耀就有点不开心了。 程亦川侧头悄悄瞄了眼魏光严,蹑手蹑脚又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指尖还在滑动时,一旁就传来询问声:“你在干嘛?” 程亦川:“……” 他一回头,就看见前一秒还在沉睡的魏光严,这一秒已经醒了过来,虎视眈眈盯着他。 “你不是在睡觉吗???” “我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唤醒,冥冥之中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什么味道?” 魏光严凑近了,作势闻了闻,抬头一本正经地说:“狗的味道。” “………………” 程亦川面无表情收起手机,断绝了给宋诗意发信息的念头。 说好了不联络,谁联络谁是狗。 这样的僵局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晚上九点,他收到了宋诗意主动发来的信息,两张图片:一张图是工资卡,一张是工资到账的短信截图。 “第一笔工资到账了!!!!!!!!!!” 她拿了八千块钱,欢喜的劲头隔着手机都显露无疑,毕竟深得他善用感叹号的精髓,青出于蓝。 程亦川正坐在书桌前看英文小说,见了短信,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很快回复:“所以要开始还债了吗?” 消息还没发出去,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回头,魏光严叼着只中性笔,下巴朝他手里一努:“和谁聊这么开心啊?” “………………” 程亦川怒删信息,言简意赅回复了一个字:“哦。” 抬头,他为自己争辩:“我是说了不主动联络,但大家都是老队友,她先给我发了信息,普通朋友也要回信息啊。” 魏光严一脸同情望着他,看破不说破,只点了点头:“哦。”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之后的日子里,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程亦川一边与丁俊亚较劲,一边与自己较劲。他的日常成了遏制住罪恶的双手,不让它们忍不住掏出手机来与宋诗意联络。 活了二十年,他从小到大只爱过自己,永远以自我为中心。因为家境富裕,未曾受到过半点挫折,所以他有闲暇去关心他人,也有能力去帮扶弱小。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买猫粮狗粮喂小区里的流浪动物,见到乞讨的残疾人也会毫不吝惜地伸出援手,他以为自己对宋诗意也是一样。 那是先天的热心肠使然,也是为了回报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 只是程亦川在日常烦躁的同时,开始反省自我,是不是对她的关注与回报过多,多到习惯使然,乃至于一天不去问候几句就浑身不舒服。 他在迷茫与焦躁里,开始学会了长吁短叹。 * 程亦川突如其来的不联络,令宋诗意很是纳闷。 以往的日常骚扰忽然之间消失了,没有了小学生似的抱怨吐槽,也没有了孩子气的得意炫耀,甚至,亚布力是风是雨、是晴是雪,在她的生命里都彻底失去了痕迹。 前一个多月里都有程亦川的天气预报,那里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终于了无痕迹。 一直以来都是被动接受他的骚扰,如今他不骚扰了,宋诗意莫名其妙,竟也开始主动联系他。 “今天的程亦川没有得到食堂阿姨的特别关照吗?”她学着他的语气,生动活泼地发去问候。 却只得到一句:“没有。” 埋头于表格和文件堆里,她在中午时分得空休息,捧着盒饭上了三十楼,盘腿坐在天台上吃饭。 手机就在一旁,她拆开筷子前,给程亦川发去天台一幕。 照片上是一片种满植物的空地,和属于北京的三十层高的灰白天空,画面中央是她铺在地上的报纸,和报纸上的盒饭。 “可能是我长得丑,我点的青椒肉丝,外卖小哥只送来素炒青椒丝。” 末尾跟了个哭唧唧的小人,同样是来自于他的表情包。 她一个人坐在冷风里吃饭,逃避着来自办公间里的压抑与沉闷,不时看看一旁的手机。吃到一半时,屏幕亮了,新的微信涌入。 她急忙放下筷子,又把盒饭也搁在报纸上,匆匆忙忙拿起手机。 对话框里只有一句:“吃饭不要玩手机。”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忽然有些怀疑,怀疑手机那边不是程亦川本人。如果是他,他一定不会这样回答。 他那么幼稚,那么话唠,一定会说:“知道自己长得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然后不等她回答,就立马再接一句:“要是我在就不一样了。下次点餐时,先把我的照片发给商家,保证你会收到满满爱意。” 可是她在冷风里对着屏幕发呆良久,也再没有收到新的信息。 往上拉,她才惊觉这几日都是她在主动找他。而他的回答总是那样言简意赅,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宣告着,他要结束这场对话。 宋诗意慢慢地放下手机,去捧那碗已经凉了的饭。 没有肉的青椒很难吃,变硬的米饭也再难入口。她胡乱扒了两口,又放下了。 不吃也罢。 天台上没有了往日的闲暇,逃避不了生活带来的苦闷。她收拾好残羹剩饭,又一次扎进了格子间里。 偶尔会下意识看一眼手机,总觉得仿佛下一秒它就会重新亮起,涌入一些可笑又没营养的日常。 可是没有。 再也没有了。 下班高峰期,她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被各式各样的人挤成了肉饼。可她只能随波逐流,思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奇怪,不是吗?她很多年没有和谁走得近了,除去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陆小双,她已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久了。哪怕重新归队,也住在单人间里,和谁都好,和谁也都没有特别好。 程亦川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 她皱起眉头,发现等她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那个罪魁祸首却自行先走了。 那个圣诞节仿佛是场梦,笑得灿烂又张扬的少年千里迢迢抱着巧克力来找她,说不为蹭饭,就为了一句圣诞快乐。 几天时间,光阴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斩断了过往。 宋诗意在夜里翻来覆去,心神不定,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问:“程亦川,出什么事了吗?” 收到回复:“没事。” 她看了半天,皱眉,直接从联系人里找到了魏光严,问:“这几天程亦川怎么了?” 魏光严突然收到消息,吓一跳,从床上噌的一下坐起来。 对床的人动了动,很显然延续了这几天心情欠佳的状态,阴沉着脸扫他一眼:“你抽风?” 魏光严顿了顿,心道是不是这厮偷偷当狗了,便小心翼翼问宋诗意:“师姐何出此言?” 宋诗意:“没,看他这几天沉默得反常,都不来骚扰我了,觉得奇怪。” 魏光严乐了,嘿,这小子还真稳得住呢? 他想了想,告诉宋诗意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他前几天又破纪录了,教练们都很上心,让他集中注意力,这几年好好加油,争取早点拿到世界赛的资格。” 宋诗意懂了。 程亦川开窍了,知道孰轻孰重,精力该放在哪里了。 她笑笑,回复:“好,让他好好努力。” 扔下手机,她一个人躺在寂寞的夜里,闭眼迎接下一个天亮。天亮后,没有了来自亚布力的只言片语,也没人会给她发来那一片晴空万里、皑皑雪山了。 她翻了个身,蜷缩在被窝里,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有些气闷。 高兴点吧,宋诗意。她对自己说。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天赋过人,不止他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抱有厚望。 让他心无旁骛地冲吧。 她笑了笑,喃喃说了句,加油啊,程亦川。 格子间留给我,那漫山白雪、灿烂霞光,都要替我见证你的辉煌。 第51章 第五十一个吻 第五十一章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国家队依然没有放假, 跨年归跨年,训练归训练, 教练们严格奉行丁是丁、卯是卯的一贯政策。 夜里回到宿舍, 无数微信与短信涌入手机。 标示着未读的红色数字不断增加, 程亦川却一条也没点开,俗气的新年祝福、各个群里转发的节日套话,对他来说连看一眼的欲望都谈不上。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某个头像,内心像有猫爪在挠。 连日以来的不联络, 换来她的一声问询, 而在那之后,手机另一边的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杳无音信。 程亦川百无聊赖地呈大字形摊在床上, 闭眼哀叹。 这算什么呢?自作孽, 不可活。 为了证明他心里没有小九九, 积极向上、单纯健康, 想说的话就得全部憋在肚子里。程亦川翻来覆去地吐气, 最终还是没忍住, 对自己说:那就发句新年祝福吧。 很简短, 一点也不会让人误会的那种。 鉴于魏光严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 先是从群里复制来了祝福信息, 然后挨个发给薛同、陈晓春, 最后是魏光严。 魏光严抬头:“干嘛啊你,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用得着发微信?” 程亦川说:“群发的,生活需要仪式感。” “嗤。” “我给微信上每个人都发了。”他着重强调了一遍。 魏光严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知道了,不是特地给师姐发的,是顺便。” “对,就是顺便。” 程亦川镇定低头,把消息复制粘贴到与宋诗意的聊天界面,按下了发送。 距离他们上一次对话已过去整整两天,她没有再找过他。 程亦川发去祝福后,躺在床上陷入哀伤之中。你看她,果然没有心。从前都是他死缠烂打给她发消息,这才强行把天聊了起来。如今他成熟稳重、少言寡语了,她就完全把他抛在了脑后。 即使他对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作为朋友,她也太绝情了吧! 程亦川惆怅地望着天花板,觉得日子很难熬。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手机不时震动一下,他总在第一时间拿起来,却无一例外都是来自他人的跨年祝福。 长吁短叹不知多少遍,再一次看屏幕时,才看见她的回复。 几乎是精神一振,程亦川猛地坐起来,点开那条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七个字:新年快乐,程亦川。 他忽然间快乐起来,如鱼得水,喜上眉梢。你看,她还是记得他的。可喜了一会儿,又渐渐垮下了嘴角。 还真是简洁,整句话打下来大概要不了五秒钟。 他想回复点什么,可不能与她主动联络的戒律反复循环在脑中。他像是着了魔,又一次有气无力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 日子好像过得一片空白。 缺了点什么。 * 年末的企业总是一片兵荒马乱。 年终报告要做,新年企划要写,各类数据要交,财务账目要报。 宋诗意成了只陀螺,不止在表格文件里团团转,还疲于奔波在位于二十三层的公司与三楼的咖啡馆之间。 刚入公司时,大概是顾及她背后的二姨夫老总,公司众人对她都客气有加,不管背后怎么说,明面上总是很尊重。 可日子一长,她背后再有人,也终归是个新来的文员。 于是该怎么被奴役就怎么奴役,只是这个过程延后了那么一点。带她的赵经理第一次吩咐她去买咖啡时,还客气地说了句:“这会儿前台也离不开人,万一有客户来了,前台都没人接待,只能辛苦你了。” 宋诗意点头说没问题。 这就迎来一长串吹毛求疵的订单。谁的卡布奇诺不加糖,谁的摩卡加肉桂,谁的拿铁和牛奶比例对半开,谁的美式不加糖不加奶精务必用纸杯装。 她没带本子,下意识从衬衫口袋里拿出笔来,就这么记在手心处。 然而从那天起,手心处就再也没有干干净净过,她永远带着速写版办公室咖啡大纲,反复出现在咖啡馆里。 跨年那晚,原本答应陆小双要早点回箭厂胡同,她们俩陪着钟淑仪一起跨年。 可临到头了,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办公室的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赵经理推门探了个头进来:“还没走啊,小宋?” “正准备走。” “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个紧急文件需要处理,客户那边等着要。”赵经理抱歉地笑着,抬眼看她,“能不能麻烦你再多留一下,帮我把这事办了?” 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宋诗意一顿,下意识抬手看了看表,六点一十五。 耽误一会儿,应该也不要紧。 她点头,重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好,那您把文件发我邮箱,需要我怎么做您也标注一下。” “行,我这就发给你。” 赵经理笑得春风满面,亲切至极,风一样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于是宋诗意这边的集体办公室里,另外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她收到了赵经理的文件,发现处理起来也不难,大概一二十分钟的事,也松口气,高效率地做了起来。 文件发回过去后,她还亲自去了赵经理的私人办公室,说:“赵经理,文件我给您发过去了,您查收一下。” 办公室里的人连连点头:“好,辛苦你了。” “那我就先走了。” “哎,小宋,你等等。” 宋诗意一愣,回头。 “我记得你家在国子监大街,对吧?” “对。” “我住在张自忠路,离你那儿很近,顺路送你回去。”赵经理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过外套,不容她推辞,就这么定了下来。 赵经理名叫赵卓,今年三十七八了,当年从知名理工科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公司,跟着二姨夫开疆拓土,如今已经是公司不可或缺的臂膀之一。 二姨夫把她安排在赵卓手下,也是一份人情。 虽然工作上有所往来,但宋诗意还是有些拘谨,在车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毕竟是陌生男子,又是上司。 倒是赵卓一直和气地引领着话题走向。 “听李总说,你以前是运动员,练什么的?” “速降。”知道这项目说出来,恐怕他也不太清楚,宋诗意又补充说,“高山滑雪的项目之一。” “滑雪?听起来挺高端的啊。李总还说你是国家队出来的,拿过什么国际大奖。厉害啊,小宋。” 宋诗意陪笑,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像赵卓这样的工科男,年纪还不到四十,在众人眼里已是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可同样的,尽管年轻有为,一眼看去也知道他是从不运动,也对体育并不上心的那种人。 身材早已走样,常年在饭局浸淫,由此生出了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啤酒肚。 他嘴上夸着厉害,实际上根本没把职业运动员放在眼里,队里不论教练还是运动员都渴望了半辈子的世锦赛奖杯,搁在他这里轻而易举成了没名没姓的“什么国际大奖”。 赵卓笑着,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侧头打量宋诗意,伸手捏捏她的胳膊:“难怪呢,我说这身体素质看着怎么这么好,看着瘦,脱了衣服倒还有肉——” 他话音未落,宋诗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赵卓,思忖着他那一捏,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故意为之。 赵卓微微一顿,不以为意,哈哈笑:“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说我看过你脱衣服的样子。公司有暖气,你外套一脱,穿着衬衣短裙也能看出来身材好啊。” 宋诗意像是吃了苍蝇一样,胸口一阵气涌。 偏赵卓这人不识相,看她不说话,反倒更加殷切地自说自话起来。 “不过依我说,你来做文员也挺好的。毕竟是个女孩子,运动员总不能干一辈子吧?体育这种事,当个爱好来做就行了,没什么大出息。女孩子还是要成家啊,嫁人生孩子,这才是硬道理,你说对吧?” 对你妈。 宋诗意忍无可忍,却又碍于对方是上司,不能撕破脸,当下微笑着打断他:“经理,您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来吧。我突然想起来,想去那边的商场里买点东西。” “没问题,我等你啊。” “不用了,今天跨年,您回家和家里人一起过吧。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耽误。我年初离婚了,家里就一个儿子,有他奶奶带着,没什么急的。” 宋诗意没说话,到了商场外面,下了车,弯腰对车内人说:“真不用了。一会儿饿了,我就在商场里吃晚饭,您别等我了。” 说完,她不容置疑地走了。 等到赵卓的车消失在视线里,宋诗意又从商场大门里走了出来,步行去了地铁站,匆匆回家,和陆小双一起陪钟淑仪吃了顿跨年饭。 夜里,陆小双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宋诗意把赵卓的事情讲了出来。 陆小双不可置信:“他摸你手?你怎么没剁了他?!” “他是我上司,怎么剁?”宋诗意一脸烦躁。 “这才第一次坐他车呢,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的,还他妈动上手了。你就不怕他在公司里对你做点什么?” “不至于。公司那么多人看着。”宋诗意翻了个身,冷冷地说,“况且他要真的有那个胆子,也要挑对人。就他那样子,我三秒钟就可以掀翻他。”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 宋诗意查看新的微信,意外发现发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卓。 他说:“小宋啊,睡了吗?今天第一次私下接触,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那种吃了苍蝇的感觉越发强烈,宋诗意一把关了手机,塞在枕头下面。 几秒钟后,第二条信息涌入。 “新年快乐啊,周一见。” 宋诗意在心里破口大骂,把他的信息删了个干干净净。刚把手机重新放下,提示音又响了。 还来? 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拿过手机,满肚子火却在看见屏幕的那一刻凝固了。 新的微信来自于程亦川。 他说:祝福你在新的一年,合乐融融,财运滚滚,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土得掉渣的新年祝福,满屏幕洋溢着“我是群发消息”的气息, 宋诗意怔怔地看了片刻,听见身后的陆小双问:“干嘛啊,还不睡?” 她又慢慢地躺了回去,对着屏幕再看片刻,一字一句打出那句:“新年快乐,程亦川。” 思绪飘远了,就渐渐把恶心人的赵卓抛在了脑后。 * 没想到的是,赵卓的事情还有后文。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开始在公司里明目张胆地叫宋诗意去办公室,有时候是处理文件,有时候是跑腿买咖啡、拿快递,并且数次借机搭讪,一句比一句露骨。 “人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啊,这普通的职业套装穿在身上也比别人来得漂亮。” “小宋啊,我老使唤你,你可别跟我生气。每次一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叫你这么讨人喜欢呢?” “小宋用的什么护肤品啊,皮肤这么好?简直应了那句诗,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就在那厮还装起了文化人,信口拈来白居易的《长恨歌》时,宋诗意忍无可忍。 她把买来的咖啡砰地一声,悉数搁在办公桌上,“赵经理,人与人相处,贵在互相尊重。希望您言语上多加注意,请自重。” 说完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二姨夫,也就是李总李成育,把宋诗意叫去了总裁办。 她这位二姨夫是大忙人,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她从小到大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和他见上两面。 面对侄女,李成育还是很和蔼的,先是问了她来公司两个月了,是否习惯,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他平日也尽量让二姨去钟淑仪那边,这些事情要问也该是当姨妈的问,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好嘘寒问暖。 宋诗意其实已经有谱了,在这么敏感的时间节点被李成育召唤—— 她说:“二姨夫,那我就直说了。工作上的事情我都还能应付,虽然一开始有些不熟练,但上手之后也慢慢好起来。只一件事想跟您说说。”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那么多拐弯抹角。 “赵经理对我不太尊重,言语上多有越界,这一点叫我很不舒服。” 李成育也没想到她这么直截了当,当即一愣,然后点头说:“我也是因为这事才让你过来的。今天中午赵经理找了我,说和你之间有误会,他一片好意关心你这个新来的下属,你却出言顶撞了他。” “他是这么说的?”宋诗意笑了,“二姨夫,不如您问问看他是怎么关心我的。” 李成育不是不知道赵卓这个人,这些年来公司事务他处理得很好,业务能力也很强,但人也是真轻浮好色。年初他才刚离了婚,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去年年底在公司和一名女职员闹出了花边新闻。 一边是侄女,一边是臂膀,李成育又安慰了几句,才说了自己的决定:“这样,你从今天开始不用跟着他干了。我让韩姐带你。” 宋诗意还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却没想到下班时,被人堵在了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里还剩下两人,赵卓直接指使另一个:“你先走,我有话跟小宋说。” 最近他频频找宋诗意,加上去年又被前妻找上公司大闹一场,爆出了和一位女职员的花边新闻,众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他是不是又看上了宋诗意。 如今他亲自寻上门来,那名女同事一脸了悟,匆忙拎着包走了。 赵卓也不再客气地叫什么小宋了,改为直呼其名:“宋诗意,你还真敢说啊,说我骚扰你,是吧?” “您做了什么,您自己心知肚明。”宋诗意淡淡地说。 “怎么,你以为有李总替你撑腰,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赵卓冷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放眼望去,全公司最低文凭也是本科生。你倒好,没学历没资历,空降公司,怎么觉得背后有个姨父做主,就没人敢动你了?” “您用不着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宋诗意很从容。 “我就想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跟着韩茜我就动不了你。就算我把你怎么着了,你觉得李总会为了你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关系户,把他的肱股之臣给下了?” 赵卓的手轻而暧昧地落在她脸上,被她啪的一声打掉。 他也不生气,离开时似笑非笑:“咱们走着瞧,宋诗意。” * 宋诗意没有怕过赵卓。 一来动起手,他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二来她在国家队经历过大起大落,恶心的苍蝇见多了,不缺这一个。 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能看见那张油腻的脸,难免心烦。 可心烦却也无法对人说,除了陆小双能当她的垃圾桶,她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公司里的糟心事。尤其对钟淑仪。 钟淑仪如今可扬眉吐气了,胡同里无人不知她女儿从国家队退役归来,进了全国五百强。 日子虽然还是苦,外债依然得挨着还,但她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接下来就该张罗女儿的婚姻大事。 面对她那张总是洋溢着喜悦的脸,宋诗意一个字都说不出。 另外,程亦川和她的关系陷入了僵持地步。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程亦川沉浸在“我不找她她果然不会找我”的悲伤里。 而她,在寂寂深夜里很多次想起那个耀眼的少年,都觉得那一幕幕很适合拿来回忆。如今的人生趋于平淡,可至少还有故人在发光。 她衷心祝愿他一切都好,哪怕两人渐行渐远。 和赵卓正式发生肢体冲突是在春节前夕,公司的年会上。 二姨夫大手笔地包下了金碧辉煌的酒店一整层,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年会。员工们的才艺表演,现场的现金抽奖,还有好几十桌的海鲜盛宴,都令这一个夜晚高/潮/迭/起,有声有色。 赵卓又一次不负众望拿到了企业优秀干部的大奖,接过了李成育亲手发的厚厚红包。 宋诗意也意外拿到了优秀员工的表彰,虽然她心知肚明这是二姨夫的关照,但现场都是配合表演的观众,不管心里怎么想,一样在明面上替她欢呼。 宋诗意第一次参加企业的年会,平凡的人们在工作岗位上辛勤劳作一整年,放肆地挥霍着这一夜。 他们喝着酒,起着哄,满面红光。 而她是个外人,她还是不喜酒精,也没能放下身段暴饮暴食。酒店里的大鱼大肉荤腥十足、重口重味,她吃惯了基地的健康餐饮,对着一桌子菜下不去手。 后来现场有些乱了,她觉得大厅里太闷,打算出去透透气。 酒过三巡,喝得五迷三醉的赵卓一扭头,就看见离场的宋诗意。酒精上头,又被人恭维了一晚上,这位赵经理脑子一抽,起身跟了出去,步伐有些虚浮。 有人殷勤地想上前搀扶,被他抬手推拒:“别跟着我,我没醉。” 酒店后面是片小花园,再远点是停车场。他一路尾随宋诗意出了大门,看见她走到了花园里。 深夜的酒店,又是北方的凛冬,宾客与服务员都待在室内,没人出来抗冻。 于是空无一人的花园在树木的掩映下,成为了他发泄这上脑的酒精的最佳场所。 宋诗意走到花园正中的喷水池前,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扑在了池子边缘。她吓一大跳,扭头一看,只看见一张硕大的脸。 油腻,肥胖,被酒精催红,像是市场上挂着的毫无生气的猪头。 赵卓扑倒了她,大笑着说:“哈,被我抓到了吧!” 宋诗意一脚朝他腹部踹去,踹得他惨呼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跟着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从池子边缘爬起来。 赵卓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赵经理怕是喝醉了,我什么时候动手了?我动的明明是脚。”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卓又一次爬起来,用力扑上前,却再一次被宋诗意灵活地躲开,自己一头扎在了池子边上,趴在冷冰冰的水池边缘。 “不好意思,我不爱喝酒。敬酒不吃,罚酒也免了吧。” 宋诗意原本是来透透气的,哪知道会遇见这只苍蝇,此刻只想直接酒店,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拽住了马尾。 她见赵卓醉得这么厉害,压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瞬间被扑倒在草地上。 因是参加年会,她穿的不多,外面是件大衣,里面是条针织连衣裙。赵卓凑过来想亲她,手上胡乱摸索一气。 宋诗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得头发被人抓住,手肘猛地朝他腹部一击。 赵卓松了手,怒火滔天。 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和赵卓扭打起来,大腹便便的办公室男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也就几下,被她打得连连后退,眼看退到了池子边上。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不料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她惊呼一声,被他一同拽进了喷水池里。 寒冬腊月,池水经过处理,并未结冰,在她扎进去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漆漆的夜里,这一池水仿佛地狱,与外界隔绝开来。 池水很浅,不至于淹着,她很快站起来,猛地冒出水面。 寒意刺骨,湿透了全身。 宋诗意浑身发抖,重重地踹了一脚池子里的人,听见他脑门撞上池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发着抖,哆哆嗦嗦爬出喷水池,也不管赵卓在后面如何咒骂,就这么拖着一地水往酒店外走。 大门口的保安惊呆了,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帮、帮我打车。”她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 保安是一路跑着去替她叫的车,她顶着司机诧异的神色,爬上了后座,说:“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也许是她这模样太惊悚,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司机竟也不敢跟她计较,只一脚踩下油门,按照她报的地址开去。 “您这是怎么着,掉进水池子里了?”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她,把车内的暖气,“我的老天爷,这大冷天的,您可别冻出事儿了!” 宋诗意没有说出话来。 她缩在后座不住发抖,身上的大衣宛若灌了铅,沉重得像个累赘。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可就算是能脱,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宋诗意死死咬着下唇,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按住赵卓的头,把他给淹死?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吻 第五十二章 宋诗意没有回家。 计程车抵达箭厂胡同口时, 陆小双等在那里。她是从后海赶回来的, 夜场唱了一半,中场休息时, 看见了手机上的几通未接。 再看微信, 意外发现宋诗意不仅打了电话, 还发来一条信息:看见了回电话。 酒吧里太吵,她出门打电话,因为一会儿还要重返台上继续唱,所以外套也没穿。 “什么事啊, 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的语气是轻松懒散的。 然而电话接通半分钟后, 陆小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狂奔而去, 沿着后海一路跑出烟袋斜街, 直到抵达车辆可以进入的地方。 她没有请假, 也没有来得及穿外套, 风一样跑到街边, 抢走了路人刚打到的车。 “不好意思, 我有急事, 麻烦您等下一辆。” 路人面有不虞, 怒道:“我打的车,凭什么让给你?” 话音刚落, 对上陆小双的眼神, 他一愣。 年轻姑娘穿得很单薄, 一条针织连衣裙, 别无他物。眼神里的急切呼之欲出,面色惨白,气息不稳。 “对不起,真是有急事,非常着急。”她说完这句,一头钻进车里,关上了门,“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麻烦您开快一点。” 她一路狂奔回家,拿上了羽绒服,又飞快地跑到了胡同口。 十来分钟后,陆小双终于等到了宋诗意。 事实上陆小双都记不清自己认识宋诗意时是什么年纪了,仿佛打从记事起,她们就已经撒丫子在箭厂胡同一带爬树打鸟、拉帮结派了。 两人都是天生的野孩子,活得畅快,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她们在胡同里称霸,在学校里无敌,哪怕闯了祸回家父母会痛打一顿,打完却又继续无法无天了。这一路走来招摇过市,只除了陆小双经历过一次父母离世的重创,而宋诗意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父亲病逝,然后又遭遇运动生涯的重大事故。 在陆小双的记忆里,当时的宋诗意哪怕躺在病床上,前前后后动了三次手术,也还能保持体面,哭完就乐观地说:“还没摔死,算我命大。” 可如今,她抱着怀里的羽绒服,看见宋诗意浑身湿透地钻出了车,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陆小双一把拉开衣服,手忙脚乱替宋诗意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揽着她往家里走。 “坚持一下。”她能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宋诗意面无血色,头发湿淋淋披在肩上,北京的温度已降至零下,没走上几步,头发丝已然结冰。 陆小双咬紧了牙关,等待的过程里焦急万分,肚子里有一堆话想问,可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气急了,她死死咬着牙,只恨不能三两步跑回家。 屋内有暖气,进门之后,她快步走进洗手间,把热水器打开,然后回头就开始替宋诗意扒衣服。 “先冲个热水澡。” 陆小双把人推进去,一言不发收拾地上的衣物。 柔软的布料被水打湿,又在零下的天气里冻过一阵,如今已经发硬了。她气急了,一把将衣服塞进洗衣机了,重重地踹了一脚,骂了声操。 这个澡宋诗意洗了很久,出来时浑身仿佛还冒着热气。 她闻到空气里的药味,陆小双已经替她冲了包感冒冲剂,只是人不在客厅里,在卧室打电话。 老房子不隔音,她刚捧起药,就听见陆小双的声音。 “我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你把人带齐了,给我往死里打,打完走人就行。” 宋诗意一顿,放下药往里走。 “不能打。” 陆小双猛地回头,对视片刻,“你忍得下这口气?”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你能怎么处理,又去找你二姨夫告状?他会怎么做?这次帮你调个办公室,还是怎么着?”陆小双冷笑,“那种畜生,就他妈该往死里打,不大不长记性。” “小双。”宋诗意伸手拿过电话,挂断了,然后放回她手里,“听我的,让我自己处理。”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我打了人,那畜生要闹起来,你二姨夫左右为难。”陆小双眉头一皱,“宋诗意,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怂了?依我说,这种二姨夫不如不要。也没见他把你当侄女,要是亲侄女,他会明知道你被人性/骚/扰,还这么装腔作势地只替你换了个上司?在他眼里你还不如他的生意重要,不过是个攀关系走后门的穷亲戚——” “我本来就是。” 陆小双一愣。 宋诗意笑了笑,嘴唇依然没什么血色,淡淡地说了句:“我本来就只是个走后门的穷亲戚,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为我壮士断腕?” 她回了客厅,把那杯药一口喝光。 “衣服我先穿你的,家还是要回的。工作日莫名其妙不回家,我妈会觉得奇怪。” 她一路走到门口,依旧穿上湿漉漉的鞋子,抬首郑重地说:“听我一次吧,双。这事儿你别插手,我自己处理。” 陆小双看着她,颇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挫败感,“你二姨夫要是不肯站出来,劝你息事宁人呢?” 宋诗意顿了顿,只说了句:“我先回去了。” 外间风大,吹得人浑身发抖。 她抬头看看这夜空,今夜无月无星,深蓝色的苍穹寂寥无比。巷子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前路。 当晚,宋诗意发起了高烧。 她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觉身体烫的吓人,喉咙里仿佛着了火。 怕吵醒钟淑仪,她只能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厨房烧水。卧室里,钟淑仪还是听见了动静,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 宋诗意昏昏沉沉靠在墙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口渴了,烧点水喝。” “大半夜的,烧什么水啊?明天还上不上班了……”母亲嘟哝了几句,又睡了。 这一夜,宋诗意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水,躺在床上半醒半睡,偶尔做梦,偶尔惊醒。不愿惊动母亲,所以要自己照顾自己,怕她担忧,所以不敢深夜去挂急诊。 从深夜到黎明,真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她在纷繁芜杂的梦的片段里,回到了那漫山白雪间,感受着风的刺骨,浑身仿佛都轻了,化身为毫无重量的羽毛,在山间自由轻盈地飘荡。 然而醒来的时间里,身体像是着了火,整个人都在往下坠,沉重得像是有人往她血液里灌了铅。 天蒙蒙亮时,她不等钟淑仪起床,挣扎着洗漱完、换好衣服,出门离去。 钟淑仪听见动静,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她在关门前回答说:“要过春节了,公司事情多,提前去才好按时下班。” 出了胡同口,她打了辆车去医院,挂了半天水。途中给如今带她的副经理韩姐请了个假,然后靠在医院的临时治疗室里打盹。 下午的时候,烧退了一点,还有个三十七度七。 宋诗意挂完水,喝完药,出门买了杯特浓咖啡,一股脑全灌进肚子。 然后强打起精神,坐上地铁,直奔公司。 * 如她所料,二姨夫见到她时似乎有些紧张,表情也不太自然。 赵卓显然已经事先跟他通过气了。 李成育很头疼,早上赵卓来办公室,他还跟赵卓开玩笑:“怎么,昨晚拿了我的大红包,转头就没了人影,我还以为你拿了钱就跑路了呢。” 赵卓面色尴尬,也没接这个玩笑,迟疑着叫了声李总,一脸难色。 “怎么,出什么事了?”李成育也不笑了,还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神情凝重起来。 赵卓往自己脸上呼了一巴掌,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个人!李总,您打死我吧。” 李成育一惊,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呢?” 赵卓满脸后悔,吞吞吐吐地说:“昨晚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在酒店的后花园遇见您侄女了……” 李成育脸色一变,声音骤然提高:“你做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做,就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赵卓赶紧辩解,“您知道,喝醉了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都是些酒后失言,但我好像把她得罪了,她打了我一顿不说,还把我往吹池子里弄……” 如果只是单纯的言语冲突,宋诗意会动手? 而如果真是宋诗意单方面把他揍了一顿,他不会是这个模样来办公室找自己。 李成育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不会蠢到连这种话都信。他指着赵卓,厉声说:“少卖关子,老老实实把话说完。” 赵卓哭丧着脸:“是我不好,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最后被她打了一顿,两个人一起摔池子里了。” 他一下一下扇着自己,说:“李总,我真是酒后失言,发了酒疯,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对她下手啊?我跟了您那么多年,您是最清楚我的。我办事一向有条理,不是那种胡来的人,不然您也不会放心把公司交给我去打理啊。” “这事儿,求您看在我跟您这么久,也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原谅我一次行吗?” 离开办公室时,赵卓挺起了腰,面上的愁容消失不见。 大厅的格子间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赵经理。” 他面带微笑,说:“早。”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从李成育的反应里,他看出来了,宋诗意跟自己相比,李成育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毕竟是肱股之臣,能为他创造直接的效益,一个走后门的侄女罢了,还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毫无可比性。 而宋诗意在走进办公室后,从看见二姨夫的表情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局。 果不其然,他为难地说他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都是赵卓喝多了酒,全怪喝酒误事。 “赵卓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虽说有时候糊涂,但没那个胆子乱来。他昨晚对你不尊重,全是因为喝多了。大家都是同事,他还是你上司,你进公司这么长时间,也是他带着你熟悉业务的。诗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跟他计较了,成吗?” 宋诗意的表情很冷静,只抬头反问一句:“如果昨晚被赵卓性/骚/扰的是李文静,您也一样这么说吗?” 李成育表情一变。 李文静是他的女儿,从小被他娇养长大,甚至在高中就被送去了英国,往名媛淑女的方向打造。 他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说:“诗意,二姨夫也有难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赵卓这个人跟了我太多年,手里也有公司的一些资源。如果我动了他,难免会对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事算二姨夫求你,别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来,从桌后走到她面前。 “我可以保证,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对你不尊重。他答应我了,以后见面都绕着走,绝对不会再发生昨晚的事情。” 伸手,他递来一只红包。 “这是二姨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回家放几天假,好好休息。春节刚好也有春假,你趁这时间好好陪陪你妈,年后再来上班。” 那只红包鲜红刺眼,看厚度,不会比昨晚奖励给“优秀干部”赵卓的那只少。 宋诗意没有接。 她抬头看了看李成育,男人的表情为难又焦虑,看她的眼神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可怜。 这些年来,二姨和二姨夫过得很好,风生水起,家境富裕。 而宋诗意和钟淑仪过得并不好,困在窄小的胡同平房里,为生计奔波,为负债发愁。 她当然知道二姨和二姨夫没有义务帮她们偿还债务,纵使二姨这样提过一次,钟淑仪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那种不幸是不可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去解决的。 这些年来,二姨来家里的次数不多,和钟淑仪的关系也就那样。有钱的太太和没钱的寡妇,地位上的不对等造成了姐妹关系的疏离。 曾经是姐姐事事都照顾妹妹,而今落难,却要看着妹妹光鲜亮丽地一再帮助,钟淑仪的自尊心不允许。 而身为妹妹的,多少年来养成了接受的习惯,哪怕一时之间也愿意为姐姐付出,可久病床前况且无孝子,何况她们只是姐妹。 说来好笑,姐妹之间,你穷我也穷的时候,大家可以穷开心。你富我也不差钱的时候,大家可以欢欢喜喜。可当一方有钱,一方穷的时候,这状况似乎就变了。 …… 宋诗意当然知道钟淑仪厚着脸皮去二姨那里为自己求来这份工作,已经算是很放低身段了。所以这几个月来再难再煎熬,她也咬牙干了下来。 可看着那只红包,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她笑了笑,说:“钱我就不要了,二姨夫,您还是收起来吧。然后我今天也确实不想上班了。” “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紧。”李成育点头,安抚她,因为心里有愧,还打算再劝一劝她收下这红包。 可宋诗意却说:“不止今天,明天后天,春节之后,我都不会来了。” 李成育表情一愣。 宋诗意说:“谢谢您对我的帮助,本来以我的履历就进不来公司,多亏您和二姨。如今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不好意思。” 她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风一样掠过大厅,格子间里的人都好奇地抬头看她。 宋诗意穿得很精神,ol套装,深蓝色大衣,头发高高盘起,脚下是一双高跟。她的个头原本就很高,如今这么一打扮,格外引人注目。 妆倒是很简单,眉毛一描,大红色的口红一抹,自然而然就精神了。面颊上有一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倒是天然的腮红。 她踢踢踏踏走到赵卓的办公室门口,重重敲门。 这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 “进来。”赵卓的声音响起。 她面无异色地推开门,微微一笑,看着表情顿时变了的赵卓,叫了一声:“赵经理。” 赵卓兀自维持镇定,说:“什么事?” 宋诗意笑笑:“没什么事,我要离职了,临走前想送您一份大礼。” 因为二姨夫,她不能报警。 因为自尊心,她不能忍气吞声留在公司。 但走可以,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赵卓。所以宋诗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了脚下的黑色高跟鞋,对着桌后的人狠狠砸过去。 赵卓一惊,下意识躲闪,可下一只已经接连袭来。 咚的一声,正好砸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砸得他人仰马翻。 宋诗意微微笑着,从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拖鞋,好整以暇穿上。离开办公室时,她对大厅里目瞪口呆的众人说:“如果将来他对你们动手动脚,我建议你们不要忍让,直接报警。” 她穿着拖鞋,以如此嚣张的气焰扭头离开,扔下一句:“打扰了。” 可这样的潇洒立场固然帅气,接下来迎来的却是家中的一场风暴。 钟淑仪是在几天后才得知她辞职的消息,大怒,冲回家里:“你二姨说你辞职了,你居然一声不吭,还告诉我你二姨夫放你假?!” 宋诗意顿了顿,说:“二姨夫的确放了我的假,是我自己打算年后不去上班了。” “为什么不去?我那么拉下脸去给你求来这个饭碗,你说砸就砸了?” “我做不了。能力不够,学识有限。” “你都做了三个月了,这个时候跑来跟我说这些?”钟淑仪几乎按捺不住怒气,厉声说,“宋诗意,你给我滚回去上班!你要是辞职,这个家你也别回了!” 一场无法避免的争吵简直要掀翻了房顶。 可宋诗意清楚,这事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钟淑仪能做什么?在得知女儿被职场性/骚/扰后,她无非就是找上公司闹事,然后怒气冲冲要求开除赵卓。 第一,钟淑仪的闹腾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二姨夫不会开除赵卓,钟淑仪的争吵对象会直接变成二姨,在丈夫和穷姐姐之间,二姨的选择再清楚不过。 宋诗意当然也知道,以钟淑仪的性子,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更加不能说。 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说:“妈,年后我会重新找份工作的。” “什么工作能比这个好?你也知道你学历不够?学历不够还不好好珍惜这饭碗,怎么,打算去扫大街吗?你以为五百强的工作是天上随随便便就能掉下来砸你头上的?” …… 一波又一波的怒火,一句又一句的争执。 宋诗意累急了,起身往外走,说:“妈,您消消火,我先出去一趟,免得您看着我心烦。” 心烦的不止钟淑仪,还有她。 * 离春节还有两周的时候,国家队放假了。 同志们欢欢喜喜收拾行囊,回家过年,程亦川也不例外。 在这两周里,他总是接到魏光严的电话,那家伙在贫困山区里成天叫嚷着:“我妈舍不得开电热毯,这日子没法过了!” “肉都不给我吃饱,我还不如回基地!” “我讨厌过年!我不想回家!” …… 程亦川过得不太好,回了家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隔了两代,话说不到一处去。他偶尔上上网,偶尔出门转一圈,后来干脆开始上网查,打算去欧洲找爸妈,然后一个人旅游。 他是如此严于律己,没有再和宋诗意联系,偶尔盼着她主动找他一次。 可她没有。从来没有。 他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有了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竟也只能对魏光严和薛同等人说。后来他灵机一动,开始发朋友圈。 某日见到路边一只仰躺着晒肚皮的狗,他拍照,发朋友圈说:是我本人了。 她看见,一定会哈哈笑吧,也许会发来信息说:“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可令人失望的是,她毫无动静。 某日爷爷奶奶去参加书法协会的聚餐了,他一个人出门解决午饭。途经一家日式拉面馆,顿了顿,抬腿走了进去。 他替那碗拉面拍了照,说:“这种分量的,至少要来两碗。” 她看见了,一定也会想起去年在日本的那一次共进晚餐吧?也许会发来信息说:“哪天再请我一碗?” 可她没有。 他开始把一些琐碎小事发在朋友圈里,盼她能看见,可她从来没有评论,没有点赞,也没有再找过她。 他想,真是个绝情的女人。 再一想,他干嘛老惦记着她?他对她又没意思。 反正生活莫名其妙就过得不太好。看什么都不顺眼。程亦川像是来了大姨妈的女人,动辄唉声叹气,哪儿哪儿都不顺心。 直到离春节只有几天时间了,街上挂起了大红灯笼,自家也贴上了倒着的福,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逛国外论坛,又一次接到魏光严的电话。 本以为又会是一通来自贫困山区的吐槽,却没想到魏光严语气严肃地说:“你听说没,师姐遇到事儿了。” “哪个师姐?” “还能有哪个?宋诗意啊!” 程亦川一顿,腰都挺直了:“她怎么了?” “她被她上司性/骚/扰,然后辞职了。” 书桌前,有人噌的一下站起来,椅子都带翻了,“你说什么???” 魏光严重复了一遍从陆小双那听来的消息,然后莫名其妙被挂了电话。 “程亦川?” “程亦川????” “操,挂我电话也不说一声!!!” 另一边,挂他电话的人拎起大衣就冲出了门。 他在小区外打到了计程车,上车后气息不稳地说:“师傅,去机场。” 第53章 第五十三个吻 第五十三章 上飞机前, 程亦川给宋诗意打了无数通电话, 对方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到了北京,他还没下飞机就又开始打, 可宋诗意仿佛人间蒸发, 回应他的永远是冷冰冰的关机语音。 “有本事一辈子不开机。”他咬牙离开机场, 招了辆计程车,“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 别无他法的程亦川只能找魏光严求助:“把陆小双的电话给我。” 魏光严的声音听上去很警惕:“你要她电话干嘛?” “少废话,快给我。” “我不。你不说清楚找她干什么, 我是不会把电话给你的。” 程亦川骂了句脏话, 忍无可忍说明原委,总算让魏光严松了口, 顺利要来陆小双的号码。 两人在胡同口碰头, 陆小双穿了身单薄的机车装, 他也两手空空, 压根看不出是出远门。 “到底怎么回事?”他开门见山。 “进去说。”陆小双带他走进胡同口旁边的咖啡馆, 避一避外头的北风和寒意。 都是干脆利落的人, 做事情也不拖泥带水, 一个问, 一个答,很快有了眉目。 程亦川听了郝佳的话, 还亲自来了趟北京进行实地调查, 也听宋诗意亲口保证了无数次她过得很好, 也不打算再归队, 他这才死心。哪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到一切都是她安慰人心的谎话。 “她过得好?哈,每天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被人呼来喝去,一天下楼三次买咖啡,当牛做马送外卖。” 陆小双冷笑着往椅子上一靠。 “她那二姨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上是姨父,其实就是只大尾巴狼。一边装腔作势当个好长辈,一边知道侄女被人性骚扰,还反过来劝她忍气吞声别说破。最要命的是什么?他劝完之后,假惺惺拿了只红包出来,想给钱打发人。这种操作你敢信?” 程亦川的嘴唇紧绷成了一条线,没吱声,由于手攥得太紧,隐隐可见手背上的青筋。 陆小双别开脸去,隐忍着说:“那天晚上我在胡同口接到她,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结冰了,整个人抖的跟筛子似的。我留她在我家住,她怕她妈担心,回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发烧到三十□□度,一整晚都浑浑噩噩的。我听了真想去把那畜生给打死。” “你知道他有多嚣张吗?光明正大找上了她二姨夫,说自己对她动手动脚了,而那个所谓的二姨夫,合起伙来欺负人。我他妈气得要命,都叫了人准备上去干了,被宋诗意拦着,她说她要自己处理,不让我动手,动手就翻脸。” …… 陆小双显然也是憋急了,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再抬头,才发现对面的人脸色难看,浑身紧绷,处处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杀气。 她靠在椅子上,说:“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我?” “说吧,你来北京干什么?总不能就为了从我这儿听一遍事情经过,就大老远跑过来吧?” 程亦川顿了顿。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来之前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没有清晰的规划和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听魏光严说了这件事后,大脑里有闪电劈过,整个人都空白了。 他像个无头苍蝇,联络不上她,却心急如焚地想要第一时间赶来见她。 可如今听陆小双说完了事情经过,想见到她的冲动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来。 程亦川抬头,问:“你找得着她公司在哪吗?” 陆小双一怔,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 “找得着吗?”他干脆利落打断她。 “找得着。” “那就走吧。”他风一样站起来,桌上的咖啡一口没动,转头推门而出。 门上挂了串风铃,被猛地带起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陆小双追了上去:“就这么杀上门去?让她知道了咱俩会不会死定了?” 程亦川脚下未停,只咬牙问:“我就问你现在还想摁着他往死里揍吗。” “做梦都想。” “计程车!”他抬手拦车,上车后,冷笑一声,“她不让你找人动手,那我们自己动手。” * 午后的公司,人人昏昏欲睡。 冬日的室内开着暖气,空气不太流通,咖啡的香气也没法令人提神,反而催人入睡。 前台拨通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内线电话,说是有人找。 赵卓问:“谁啊?” “他说是您的客户,请您出来见一面。” “叫什么名字?” “我问了,他没说,说是您见了面就知道了。” 赵卓眉头一皱,靠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说:“让人进来吧。” 挂了电话还嘟囔一句:“有病吧,找我有事还使唤我出去,神神秘秘的,什么玩意儿。” 两个所谓的“什么玩意儿”,等不来赵卓,对视一眼。 程亦川问:“进去吗?” 陆小双冷笑:“进去就进去,谁怕谁啊。本来想在外面解决,他自己不要这脸了,那就把事情闹大。” 她大步流星往里走,程亦川忽地扯住她的胳膊,说:“动手的事情交给我,你是女人,在旁边望风就好。” “怎么,你看不起女人?” 程亦川的目光落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顿。 “我想亲自替她出口气。” 就像她为了我费尽心机去整治卢金元一样。 纵使她什么也不说,落难了也从未对他抱怨过一个字,仿佛压根不把他当朋友。可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师姐。 他的眼前一晃而过许多相处的场景,有她在小院里吃涮羊肉时泪光盈盈的眼,有她在老树下指着远方雪山轻快鼓励的笑,有她饱含怒气地在他问她为何不加速时要他少多管闲事的横眉冷眼,也有临别之际她温柔又孩子气地朝他挥手,用嘴型说着:“程亦川,加油。”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值得人生里最美好温柔的一切。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自己拥有的坦荡人生、优越条件倾囊相授,哪怕老天爷要分走他的一半运气给她,他亦求之不得。 可老天爷没长眼,让她这样好的一个人落难至此,受尽折磨。 程亦川的目光落在那一扇扇门上,终于找到了目标,门牌上写着总经理:赵卓。 他未置一词,大步流星朝那扇门走去。 午后的公司弥漫着懒散的气息,众人睡眼朦胧地抬头,看着两个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就这么一路杀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程亦川在进门的那一刻,想也没想,拎起访客椅子就朝着桌后砸了过去。 赵卓猛地一闪,避过了,惊恐地坐在地上:“你干什么你?你们是什么人?” 陆小双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们是什么人?” 她冷冷一笑,说:“我们是报应。” 天道好轮回,赵卓,你的报应来了。 * 宋诗意从家里出来后,一个人去了国子监里。 她需要透透气,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来打扰。见了钟淑仪只会争吵,而见了陆小双……算了,她这一阵子丧透了,每次见面就是一顿负能量的宣泄,陆小双那动不动提刀提枪要打打杀杀的性格,还是别折腾了。 她从国子监逛到孔庙,和零零星星的几位游客为伴,最后坐在大门内的树下发呆。 车辆从门外经过,她无意识地抬头看,某一刻,目光一定,仿佛从某扇一晃而过的车窗里看见了熟悉的脸孔。 蓝黄相间的计程车很快消失在眼前。 宋诗意一怔,揉揉眼,又笑自己头晕眼花。 这算什么?他都已经安心于赛场了,她还一个人在这瞎幻想。怎么,难道他还会像圣诞节一样,一声不吭跑来北京? 这些天来他没有只言片语,她只在朋友圈里看见他过得风生水起。 放假了。归家了。路遇流浪狗也有话可说。吃碗拉面也能瞎bb。她一次一次看见他稚气可笑的言论,一条都没错过,偶尔失声笑出来,在欣慰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低落。 没了宋诗意,国家队还是国家队,小师弟也还是小师弟。 他依然活得欢畅淋漓,前途大好,风华正茂。 反观她…… 宋诗意从国子监走出来,找了家小餐馆坐着,点了份黄焖鸡。其实肚子不饿,但外面太冷了,无处可去的人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 吃到一半,她觉得心情平复了些,这才打开关机许久的手机,没想到刚开机就意外接到了一通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二姨夫三个字,宋诗意一愣,然后接通了。 “二姨夫。”她平静地叫了一声。 “谢天谢地,你总算接电话了!”李成育松了口大气。 “您找我有事?” “有事?出大事了!”李成育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焦虑,才刚松了口气,这会儿心又提了起来,“诗意,你现在在哪儿?赶紧来派出所一趟。” “派出所?”宋诗意心头一跳。 “赶紧来,你朋友把赵卓给打了。”李成育焦头烂额,言简意赅,“我就在朝阳门内大街这块儿,你快点来。立马来。” 宋诗意挂了电话就往外走,步伐仓促。 她千叮咛万嘱咐,事情都过了好几天了,还以为陆小双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闹出了事。 宋诗意紧握手机,一口气堵在心头,上不来下不去。 哈,你看,全世界都在跟她过不去。 * 派出所里,鼻青脸肿的赵卓还在流鼻血,早上去公司时还是意气风发、西装革履的总经理,这会儿就成了皱皱巴巴的落难者。 他死命拍桌子,朝着对面的警员咆哮:“我不管,我要让他们坐牢!给我把他们关起来!光天化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冲进来就是一顿打!” 那警员是个年轻的生手,不断安抚他:“赵先生,您先坐下,有事好好说——” “我说你妈呢。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这是什么行径?皇城根儿脚下,不分青红皂白对人大打出手,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卓捂住鼻子,看着一手的血,又惊又怒,“给我把你们领导叫来!” 李成育打完电话,从外面进来,依然是焦头烂额的,“你冷静点,赵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算再有理也不能在这儿大呼小叫。” “他们是什么人?你们去问清楚!他们凭什么打人?” 赵卓不断大呼小叫。 李成育目光微动,却始终没说他们和宋诗意有关系。他不认得程亦川,但逢年过节去箭厂胡同吃团年饭时,见过陆小双不少次。那姑娘没有父母,和宋家关系很好,所以常像自家人一样走动。 他在公司里听见动静时,跑进赵卓的办公室一看,里面已经是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保卫处的人姗姗来迟,费尽力气总算把人拉开。 那年轻人像是头狮子,恨不能把赵卓一口吃下去。而陆小双呢,姑娘家不像姑娘家,脱了高跟鞋对着赵卓一阵乱打。 这事没法善了,前台早已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没一会儿就来了。 …… 李成育看着赵卓一脸狼狈,气急了,怒声喝道:“你消停点吧,这是派出所,不是你家。在这儿你没法颐指气使,你给我收敛点!” 多少年了,他没跟赵卓说过重话,毕竟是臂膀,赵卓在他手下赚钱,他也有诸多大事要依赖对方。 可连日以来,宋诗意离职,妻子在家里闹,赵卓在公司却还一派逍遥,李成育心里也憋了气。 他指着赵卓:“你给我坐着,先把鼻血止了,要么说人话,要么闭嘴待着。” 说完,他怒气冲冲走出了屋子,去往隔壁。 隔壁的房间里,程亦川和陆小双被铐在那,三两个警员守着,其中一名在做笔录。 “身份证。” 两个被铐住的人都没动。 这边屋子的警官比另一边的要年长一些,脸色一沉,不耐烦地把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 “怎么,到这儿了还想表演沉默是金?这会儿知道要脸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后果?” 他厉声喝道:“身份证拿出来!” 两人动了,身份证终于摆在了桌上。 一位警员拿着身份证去电脑前坐下了,从网上调出了两人的信息:“陆小双,女,1994年出生于……” 念了一长串,在程亦川这儿停住了。目光一顿,从电脑后疑惑地投来。 “你是国家队的滑雪运动员?” 程亦川没有吭声,倔强地拧着脖子坐在凳子上,哪怕手还被屈辱地铐着,他的模样也还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而非落难的阶下囚。 年长的警官笑了两声,沉声说:“纳税人的钱就花在你这种人身上了。明明是国家队的,好事儿不干,偏干地痞流氓才做的事儿。你对得起国家吗?” 程亦川一动不动。 “说,为什么打人?” “……” “你不说是吧?”警官目光如炬,很有经验,朝一旁的警员努下巴,“把电话给我调出来,给体委打电话。” 程亦川猛地抬头。 警官笑了笑:“我再问一遍,为什么打人?” 程亦川一字一顿:“不为什么,想打就打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什么打人?”警官眯眼。 陆小双抢在他之前冷冰冰地回答说:“你们不去问隔壁的人渣,却把我们铐起来审问。我也想知道这还有没有天理,犯了错的人逍遥法外成了受害者,我们有理有据,却在这儿像犯人一样被拘留。” 而下一刻,李成育走进来,连连向警官赔不是,说两边的人他都认识,这不过是个误会。 * 宋诗意赶到派出所时,审问已经结束。 在李成育的不断解释下,警官接受了私下调解的解决方式,可两边的人一碰面,屁股还没落在凳子上,就开始指着鼻子对骂。 赵卓高声喊着:“你他妈还是运动员,你是个狗屁运动员!我告诉你,我他妈跟你没完!不告到你丢了饭碗,我他妈不信赵!” 程亦川话不多说,冲上去就想揍他。 赵卓一边往警察身后躲,一边大喊:“你别乱来,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想动手?警官,重新把他铐起来!” 陆小双骂:“你他妈还有理了你?我们没告你性/骚/扰就算了,你还向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行啊,大家一起告,把事情闹大,看看谁先丢了饭碗!” 宋诗意走进派出所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她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未见,再一次见面时,却是程亦川被警员围在中间的场景。为避免他动手,好几名大汉把他押着。 赵卓的确狼狈,但她却只看见程亦川的模样。 那不是他应有的样子。 他头发凌乱,衣服也不大整洁,打斗过程中摔在地上,身上左一处污痕右一处褶皱。面上也多了几道划痕,还有细小的血珠在往外冒。 他试图动手,被警员押在桌面上,后脑勺被死死按住。 “不许乱来!”警官喝道。 而他死命挣脱,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某一个瞬间,他的视线越过几个人影,落在了刚刚到来门口的人身上,身体一僵,不再挣扎。 资历最老的警官抬头,问:“你是谁?” 宋诗意走进来,说:“我是当事人。” “你当什么事了?”警官上下打量她。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程亦川面上,顿了顿,对警官礼貌地说:“让我跟他谈谈,行吗?” “你是他谁?” 宋诗意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她是他谁?这个问题,她也想问自己。 是师姐,是旧日队友。而他这个蠢人,这个一腔热血的傻子,为了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北京,打了一场没头没脑的架。 不是说好专注于运动生涯吗? 不是不再联络了吗? 在那一片混乱里,她看着狼狈不堪的程亦川,只觉得连日以来的伤痛与疲惫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头。 李成育出面干涉,说:“现在也没法心平气和好好说话,让他们去谈谈,我也跟赵卓谈谈,两边都劝一劝。” 警官同意了。 按在程亦川脑门上的送了开来,警员们放开了他。 宋诗意死死攥着手心,说:“你给我出来。” 程亦川一声不吭跟着她,大步流星走出了走廊,一路走到了派出所后面的停车场。 宋诗意停下脚步,回头问:“为什么打架?” 他咬紧牙关不吭声。 “程亦川,我问你为什么打架。”她声色俱厉,看着他满身狼狈,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运动员,不是地痞流氓。你在队里每天训练,就是为了练出一身蛮力来打架的?” 程亦川霍地抬头看着她:“那你呢?你又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在队里练了多少年?你为了滑雪付出了多少年?到头来就为了留在这破地方被那种人渣祸害,祸害了还忍气吞声,自己辞职回家?” 宋诗意怒道:“我已经退役了。我要怎么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顿,然后哈哈大笑,咬牙切齿:“是,是,你已经退役了,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算什么东西?在队里时也不过如此,你高兴了就捋一捋毛,不高兴了扭头就走,离队了更是用不着只言片语,连联系一下都懒得费力气!” “我没有只言片语?”宋诗意不可置信,“程亦川,你搞清楚,到底是谁先不回信息,到底是谁刻意疏远——” 说到一半,她猛地截断话题。 这不是讨论谁先疏远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你跟我回去道歉。” “道歉?”程亦川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那个人渣那么对你,你还要我去跟他道歉?”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宋诗意忍无可忍,指着前边,“这里是什么地方?派出所!他要是执意告你,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不管他是不是会受到惩罚,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你是运动员,你有大好前途,让队里知道你聚众斗殴进了派出所,说不定还会被拘留,这么硬生生把自己拖下水,就算跟他拼个两败俱伤又怎么样?他值得你拿自己的运动生涯来开玩笑?你的奖杯,你的冠军,你还要不要了?!” 他不值得。 他当然不值得,可他不值得,有的人却值得。那句话都快要出口了,却生生卡在了嘴边。 程亦川眼睛都红了,大声吼道:“不要了,我不要又怎么样?” 他死都不会去道歉。 他根本没有错。 再来一次,他依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他还是会把那个人渣往死里揍。 却没想到下一秒,宋诗意笑了。她闭了闭眼,面色苍白,笑得令人心悸。 再睁眼时,她用那漆黑透亮到仿佛淬了光的眼珠子望着他,说:“程亦川,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年华正好,天赋极高,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像你一样先天条件、后天优势都这么好的运动员。”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被你毫不费力得到了,可你这么豪言壮志、这么潇洒,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笑得疲倦至极,轻声说。 “你有没有想过,有的人做梦都想拥有你手里的一切,希望天赋还在,希望没有伤痛,希望家境优越,希望还有个机会心无旁骛地继续追梦——” 她一口气说不上来了,转身就走。 程亦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几步开外的人单薄的身躯,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 他脑中一空,猛地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宋诗意!” 她咬牙切齿回望他,一字一顿地说:“程亦川,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个吻 第五十四章 “就只有这一句吗?”程亦川用力拉着她的手腕, 一字一顿地问, “除了对我失望,就没有别的了?” 宋诗意一顿, 没有作声。 少年咬紧牙关, 眼眶里涌上一阵热气。 “我一听说你出事了, 想也不想就飞来北京。打你的电话没人接,迫不得已只能找上陆小双。是,我是鲁莽,我是冲动, 我不像你, 就连对付卢金元也能想出详细周密的计划。我就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可我一想到他对你做的事, 就恨不能把他五马分尸。” 他死死拽着她, 努力克制住自己。 “可你除了失望, 就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宋诗意的手腕被他捏得发疼, 慢慢地抬头看他, 那个从前总是意气风发的人如今一身狼狈, 眼睛发红。 “你想听我说什么?”她轻声问, “谢谢你?” 程亦川一言不发咬着牙。 宋诗意抬手, 碰了碰他左颊上的一道红痕,看他嘶的一下, 倒吸口凉气。 “知道痛, 为什么要打架?” “程亦川, 他不值得你动手。”她把他没出口的话也补充完整, “我也一样。没有人值得你牺牲自我,拿运动生涯开玩笑。” 程亦川说:“你不是我,别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 他一脸倔强,拧着脖子,一腔热血被她弃之如履,还反过来被教训一顿,确确实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诗意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说:“我了解。” “你不了解。” “我知道你对我好,觉得我受了委屈,所以一心替我出气。” “……” “程亦川。”她低声叫他,反过来拉住他的手,“跟我过去,先把事情处理了。” “我说过,我决不道歉。” 两人对峙片刻。 宋诗意点头:“好,不道歉就不道歉。但你跟我过去。” 她把程亦川拉回了走廊里,一路回到民警面前。 赵卓与李成育还在里面,陆小双也坐在旁边。 宋诗意走到赵卓面前,说:“这事原本就不关他们俩的事,他们也只是要帮我出口气。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火你冲我发吧。” 赵卓怒道:“打人的是他们,我冲你能干什么?让他们赔钱,道歉,否则这事儿没完!” “这个歉,我来道。”宋诗意恭恭敬敬鞠躬,说,“赵经理,是我的不是,让您受委屈了。” 程亦川不可置信,冲上前来拉过她,“宋诗意,你在干什么?” 陆小双也噌的一下站起来:“你凭什么跟这人渣道歉?” 宋诗意拍拍程亦川的手,侧头对民警说:“他受了伤,去医院该怎么治,我全力配合,该出钱就出钱。” 看她态度良好,警官的态度也缓和不少:“对嘛,这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 宋诗意点头,下一刻开口:“警官,正好来都来了,我也想报个案。” 警官一愣:“你想报什么案?” “三天前,我在都德大酒店的后花园里被人性/骚/扰。” 赵卓脸色一变,霍地抬头看过来。 宋诗意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酒店有监控,应该也记录下了全程。我被人性/骚/扰,反抗的过程里还被拉进了喷水池,当晚发高烧,第二天也上医院挂水打针了。医药费我不用他赔,就想请你们对他进行刑事拘留,我要告他性/骚/扰。” 在场只有民警不知道状况,那警官问:“你认识那人吗?” “认识。”宋诗意点头,目光落在赵卓面上,“就是他。” 赵卓大惊,下意识嚷嚷起来:“你胡说!你这是污蔑——” “够了。”一旁的李成育面色铁青,猛地打断他,“你消停一会儿吧,赵卓。” 抬头看着宋诗意,李成育面有愧色,末了,侧首对警官说:“我可以作证,她说的都是真的。” 这一出闹剧在收尾时来了个大反转,变成了赵卓要告程亦川打人,而宋诗意要告赵卓性/骚/扰。 李成育在这时候站了出来,赵卓才明白大势已去。 最终,赵卓再三向宋诗意道歉,双方就此作罢,谁也不再追究谁的责任。 出了派出所,宋诗意对陆小双说:“你先回去。” 再看一眼程亦川,“你跟我来。” * 午后的北京天灰蒙蒙的,不一会儿下起了雪。 宋诗意带着程亦川上了地铁,半多钟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开口。他随她沉默地转线,沉默地等待,最后沉默地走出地铁口。 北风扑面的那一刻,程亦川抬头,脚下一顿。 他们在天/安/门东站下车,眼前是红色的城墙,零星的游客排起了队,正在过安检。 宋诗意说:“答应过你的,等你到了北京,带你四处走走。上次来得匆忙,哪儿也没来得及去。” 她的目光落在他年轻的面庞上。 “就从故宫开始吧。” 琉璃瓦,红砖墙,漫长岁月都融入了殿宇辉煌。 宋诗意一边走,一边就自己知道的信息量给他介绍。 “我们从午门进,神武门出。这个你知道的,午门斩首。” “从午门进来,前面那几座桥叫做金水桥,正前方是太和门,进去就是太和殿。我小时候以为太和殿是拿来上朝的地方,其实不是。它俗称金銮殿,一般很少拿来使用,是皇帝举行大典的地方。” …… 这真是一趟文化之旅。总是插科打诨的人没有吱声,而宋诗意也仿佛是个尽职尽责的向导,走到哪里就介绍到哪里。 天上飘着雪,廊檐屋顶撒上一层浅浅的白,天际昏沉,而殿宇巍峨,扑面而来都是沉重感。 走在后宫狭小的院落里时,宋诗意寻了棵大树底下,擦净了椅子上的雪花:“坐这儿休息一下吧。” 两人都坐下了,沉默片刻,程亦川终于开口:“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上次圣诞节我来北京,为什么骗我你过得很好?” “我不想——” “别说你不想让我担心。这种鬼话我不想听。” 宋诗意笑了,仰头看着参天古树,轻声说:“可能是自尊心使然吧。我是你师姐啊,去年在日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田教练还在你面前盛赞我,我再不济也曾经辉煌过。实在不想在你面前落魄到这个地步,退役回家就算了,还连一个小小的办公室职员都胜任不了。” “骗骗别人就算了,在我面前也需要装吗?” “在你面前,尤其需要。”她笑着侧头看他,眼里湿漉漉一片。 程亦川心脏一紧,声色暗哑:“为什么?” “不知道。”她望着他,“大概是你太耀眼,走得越近,越叫我自惭形秽。” “就因为你受了伤,没有当年的辉煌?” “因为我一身重担,而你无拘无束。”她答,“知道你关心我,知道你担心我,所以才更想瞒住你。我这堆烂摊子把自己的人生搅得乱七八糟就够了,何必又来把你拖下水?” “我没觉得你是个烂摊子。”程亦川定定地看着她,“从来没有。” “我知道。”宋诗意是想笑的,笑到一半,惊觉眨眼间有泪掉下来,又抬手去擦。 她闭眼靠在椅背上,呼吸着凛冽寒风,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说:“程亦川,你说为什么人活着会这么累?” 程亦川的手慢慢收拢,握紧,指尖用力到发白。 年轻的女人闭眼坐在那,有细小的雪花落在她面上、肩头。她轻声问:“是我选错了吗?是我爸替我选错了路吗?如果我没有从小练滑雪,也许我能顺利读完高中,进入一所不好也不差的大学。你知道的,本地人靠北京的大学,再不济也还有点优势。” “如果我过着平凡人的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训练,天黑了才回到宿舍。不会二十五岁了还像张白纸,没谈过恋爱,从未夜不归宿,酒没沾过两次,垃圾食品从来不敢吃。” “如果我没有选择滑雪,我就不会受伤,不会错过我爸的病情。也许我可以陪他更长时间,尽到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 “程亦川,我都二十五了。我没见过二十五岁还一事无成,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小双至少有一技之长,能够温饱自足,而我呢。好不容易走后门攀关系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做得不甘心就算了,还遇到破烂事……” 她一直是笑着说这些事的,可紧闭的眼皮也挡不住汹涌的眼泪。 生活啊,生活磋磨她。 连日以来的迷茫与酸楚一齐袭来,宋诗意再难抵挡心头的无力感。她抬手挡住眼睛,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即使这样,她还笑着说:“你把脸转过去,别看我。我现在很尴尬。” 空气里只有细小的打着旋儿落下来的雪花,风吹在脸上像刀子,更遑论她面上有泪,眨眼间就像要结冰似的,冻得她难受。 然而下一秒,有一双很大很宽广的手落在她面上。 那双手遮住了雨雪,遮住了寒风凛冽,遮住了光,也带来了阵阵的热。 她听见少年低低的声音。 他说:“别担心,我帮你挡住了。” 那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发颤,却又异常坚定。 宋诗意眼中热气更胜,却听他问:“宋诗意,你信我吗?” 她一顿,怔怔地抬头看他。 程亦川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如果你的腿可以康复,你愿意以二十五岁的‘高龄’,重新踏上雪山吗?” “……” “不谈家庭,不谈负债,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你问问自己的心告诉我,你还想回来吗?” “可是——” “没有可是。”他像是英勇无畏的屠龙战士,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就能不畏艰难去为她开路,为她牺牲。 良久,他看见宋诗意重重点头。 程亦川红着眼,别开脸,说:“也不枉我冲动一场,鲁莽一场,又被你狗咬吕洞宾一场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个吻 第五十五章 从故宫出来, 宋诗意给陆小双打电话, 看得出,陆小双心里还有点发毛, 说话的底气都没那么足。 宋诗意说:“一会儿我和程亦川就过去。” “过哪儿去?” “你家。” 陆小双沉默片刻:“你要来找我算账吗?” 宋诗意坐在公交车上, 气笑了。 回箭厂胡同之前, 她带着程亦川去了趟菜市,买了不少食材,然后杀去陆小双家吃火锅。 在厨房里忙活的是陆小双,两位从小专注于竞技滑雪的运动员手艺堪忧, 只能在一旁当大爷。 宋诗意也不好两手空空, 什么都不干,便装模作样走到她身边:“我来帮忙。” 陆小双目不斜视:“还是算了吧, 你忘了去年你炒个菜, 差点把我厨房炸了?” “……” 当着程亦川, 怎么说话呢? 宋诗嘴硬:“这几个月我在家练了练厨艺, 早就今非昔比了。” “是吗?上星期去你家, 你妈还跟我说担心你将来嫁不出去, 她要是个男人, 娶个厨子也不娶你。” “……” 宋诗意回头, 毫不意外看见程亦川在笑。她瞪眼睛:“笑什么笑?你还不如我。” 程亦川很镇定:“我是男人,厨艺不好没关系, 像你妈说的啊, 娶个厨子就行了。” 宋诗意受到针对, 冲过去敲他脑袋, 说他翻了天了。厨房里的人在大笑,客厅里的人在折腾,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 饭后,宋诗意承担了洗碗的大任,而陆小双赶去后海驻唱。 小小的平房里只剩下她和程亦川。 陆小双家也不大,卧室是loft结构,上下两张床之间仅仅隔了个阁楼似的平台,看似两个空间,其实也约等于一个房间。 “你睡上面,我睡小双的床。” 都是运动员,出去比赛连大通铺都睡过,宋诗意心大,也没去想别的。倒是程亦川看了眼这和上下铺没啥两样的loft,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我们睡一屋?” “放心,我不打呼。”她扫他一眼,想起他在电话里无数次吐槽魏光严。 从前没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宋诗意只知道程亦川爱干净、瞎讲究,而今要共度一夜,她才发觉这人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讲究,简直吹毛求疵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让他去洗澡,他走进厕所又黑着脸出来:“这厕所也太小了吧?转个身都困难。” “你爱洗不洗。”宋诗意从柜子里找了未开封的毛巾和洗漱用品,扔他脑门儿上。 程亦川爱干净,澡是一定要洗的,黑着脸又进去,没一会儿又开始嚷嚷。 “陆小双还是个女人吗?地上怎么这么多头发?” “操,墙上还长霉了!” “这水怎么忽冷忽热的?” 宋诗意心道没见过洗个澡都这么热闹的,一边没好气挤兑他,一边没忍住笑。她替他铺好床,抬头看着天窗外的月亮,细碎的雪还在飘着,大约今夜就能铺满屋檐。 是他的年轻感染了她吗,总觉得那小子一来,日子都明亮了。 程亦川洗完澡,顺手把贴身衣服也洗了,就穿了条裤子站在厕所里,迟疑着,挠挠头。 就这么出去? 没穿上衣啊。 他踌躇不已,正发愁时,忽然瞥见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飞快移动,定睛一看,猛地冲了出去:“操,她家还有蟑螂!” “哪儿呢?”卧室里,铺好床的人来得更快,腾地一下窜了出来,一眼看见厕所里的小强,想也没想,脱了拖鞋就朝地上拍去。 啪的一声,强哥倒地。 身手敏捷的宋诗意好整以暇将鞋子又穿上了,转身抽了两张纸巾,包着蟑螂的尸体扔了。 程亦川:“……” 开始怀疑人生。 “你就这么把鞋穿上了?” 她不解:“不然光脚?” “女孩子看见蟑螂不该尖叫着花容失色吗?” “你偶像剧看多了。” 这是偶像剧的问题吗?程亦川瞠目结舌。看见蟑螂他都要吓一跳,这女人居然…… 心情十分复杂。 下一秒,他看见宋诗意扭头看着他,有那么一秒钟的惊讶,紧接着便没有半点忸怩之色,用欣赏的目光打量起来,“可以啊程亦川,身材不错啊。” 程亦川这下想起自己没穿衣服! 他脸红脖子粗,抱住刚洗完的贴身衣服,勉强遮挡了一部分,冲她凶巴巴吼了句:“眼睛往哪儿看呢?” 宋诗意好笑,“我看你比我更像个大姑娘。” 看见蟑螂会叫,没穿上衣还遮遮掩掩。 她翻了个白眼,一边去厨房烧水,一边说:“没穿衣服很稀奇吗?胡同里一堆大老爷们儿,一到夏天就穿着大裤衩裸奔,你以为谁爱看你?我要真想看,那会儿和丁师哥出去比赛的时候也该看够了。” 等等,她说什么? 这事儿跟丁俊亚又扯上关系了? 程亦川捧着湿衣服,噌的一下跟进厨房:“丁俊亚怎么了?”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瞎讲究?都是运动员,不拘小节惯了,到了赛场,该换衣服找个没观众的地方就换了,谁跟你似的非要找个干干净净的更衣室,生怕有人觊觎你的肉体。” 宋诗意往水壶里灌满了水,插上电,转身往客厅走。 和他擦肩而过时,她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前世界冠军的身材我都看过了,不差你这点。” 程亦川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跟着她往客厅走,四下看看,把湿漉漉的衣服往凳子上啪的一放。 “我怎么了我?难道我比他差吗?” 年轻人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因为常年运动,身体线条漂亮流畅,肌肉紧实而匀称,衬得这房间更加逼仄。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刘海还贴在额头上,漆黑漂亮的眼珠子冲她一瞪,满是怒火。 起伏的胸膛令胸肌更加显眼。 小腹是纹理分明的线条感,整整齐齐。 ……无比鲜活的一具肉体。 宋诗意被他莫名其妙的怒气吓一跳,下意识指指他的胸:“你露点了。” 程亦川恼羞成怒,把胸一挺:“露了又怎么样?你就说吧,我到底哪点比他差了?” 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当谁没肌肉? 程亦川从小到大引以为荣的不只是滑雪技巧,他从牙牙学语起就被叔叔阿姨们夸赞模样生的好,后来长大了,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女生们青睐有加的对象。 怎么搁宋诗意这儿,就好像成了个乳臭未干、毫无男性魅力的小男生?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行行行,你不差,你身材好的很,谁都不如你。” 她当打发稚童一般,去阳台上拿衣架来,让他晾衣服。 程亦川有气无处发,只恨恨地咬牙切齿,好你个丁俊亚,趁人不备露肉是吧?还打算用肉体吸引别人的注意,真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他气势汹汹把衣服挂上,另一边,宋诗意找了件放在陆小双家的夏天的睡衣。 “这件挺宽松的,之前我放小双这儿的背心,要不你先凑合穿?” 程亦川眼睛一眯,下巴高抬:“不穿。” 宋诗意一顿,还以为他的洁癖上头了,“哟,你还嫌弃我?不穿拉倒。” 程亦川没吭声,瞪着眼珠子看着她,心道,他都能在你面前什么都不穿,我穿什么? 怎么,当谁不会露肉? 看不起谁啊,当谁身材拿不出手吗!!! 于是露肉的程亦川顶着鲜活的肉体在屋子里晃荡了一整晚,晃得宋诗意头晕眼花。 秉承运动员的良好作息,两人早早躺下。一个在阁楼上,一个在下铺。 开放式的loft,上面的人翻个身,下面的也能察觉到。躺了一会儿,宋诗意低声说了句:“别动了,程亦川。” 上面的人一顿:“我吵着你了?” “咯吱咯吱,跟老鼠似的。” 程亦川嘟囔:“这床也太硬了。” “将就睡一晚吧。基地的床也没软到哪儿去,你是怎么睡着的?” “我到队里第二天,网上买了张席梦思。”听语气他还挺得意。 “……”她早该猜到。 既然睡不着,那就说说话。 隔着块楼板,宋诗意为他千里迢迢赶来北京致谢,虽说这声谢谢来得迟了些,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程亦川说:“谢谢这种话,留到将来再说吧。” “哪个将来?” “你的腿完全康复,重新站在亚布力的那个将来。” 宋诗意一顿,没想到他又提了一遍。下午是她失态了,被生活磋磨得千疮百孔,又被现实打得万念俱焚,他问什么她就答了什么,后来想想,不免好笑。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如果,如果腿能康复,如果有机会重头来过,如果…… 她自己也知道,这腿是没法好起来了。 孙健平当初找遍了队里能用的资源,把她从国内送去香港,最终也还是没能完全治好,程亦川的话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她好笑:“你还上瘾了?安慰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上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家伙爬了起来,从床边的栏杆上探了个脑袋出来,“谁安慰你了?我是认真的。” 宋诗意躺在床上,与那个脑袋对视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执拗的光彩,令她一愣。 认真的? 那人趴在床边,问她:“知道tomgilbert吗?” 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她摇了摇头。 “那澳大利亚的跳台滑雪运动员ashley呢?” “废话。”练滑雪的谁不知道? 楼上的人露出小白牙,灿烂一笑:“知道就好。gilbert当年是她的康复医生,她受的伤比你严重多了,最后都照样拿了冬奥会冠军。你这点小伤小痛的,不在话下。” 宋诗意错愕地望着他:“你是让我去找他?” 可她上哪儿找去? 程亦川一脸神气地伸出手指头,摇了摇,“nonono,我程亦川一向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人我已经替你联络好了,就等你上门。” 他把gilbert对她的病情评估说了一遍,明明是孩子气地趴在床边的模样,说话的样子却很专注。她从不知道他对她的腿伤竟知道得如此详尽,也没想到那句让她重头来过并非戏言。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脑袋和那仿佛永远喋喋不休的嘴,半晌才开口:“你什么时候找的他?” “那晚你带我去吃涮羊肉的时候。” “怎么找到的?” 她不是傻子,那样一个只在新闻报纸上出现过的外国康复医生,找起来有多费劲,又要走多少弯路?可程亦川竟只字不提,就这么凭空替她抓来了救命稻草。 按照程亦川的性子,本该得意洋洋说一说自己是怎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远在欧洲的程翰动用了多么大的人脉,才终于找到gilbert,并顺利说服他接下宋诗意的案例。可他在半空中俯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张了张嘴,最终省去了那说不清的劳苦功高。 她披散着头发睡在枕头上,素净纤细,黑发像朵盛开的花,越发衬得她面容苍白。 没有了高山白雪,宋诗意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姑娘,二十五岁,也会哭泣,也有脆弱的灵魂。旁人一生中中能够受到的挫折,她也毫不例外要一一走过。 程亦川俯瞰着她,收起了神气,收起了得意。 他低声说:“信息时代,找一找,总能找到。” 那并不是什么关键所在,关键的是—— “宋诗意,你会好起来的。” 重新踏上雪山,回到亚布力,曾经的辉煌,曾经的骄傲,统统会回来。他不愿看她这样柔弱地向生活臣服,她就该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姑娘,似笑非笑的捧着手心里他的签名,甩甩马尾,说他还嫩得很。 像是在劝慰她,又像是在劝慰自己,程亦川的声音像是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能够预言未来。 他说:“要拿冠军的不止是我,还有我们前世界亚军。” 他笑出一口小白牙,懒洋洋地说:“我等你啊,师姐。” 良久,他听见下方的人叹了口气:“程亦川,这笔债,我可能还不起。” 是金钱,也是人情。 他翻身躺在床上,说:“我才不要你还。我程亦川一向做好事不留名——” “你就叫我红领巾。”剩下的话,她喃喃出口,和他低声应和。 笑的同时,眼眶有些热。 她问:“程亦川,你是天使吗?” 楼上传来他洋洋得意的笑:“现在知道我好了吧?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我和丁俊亚谁的身材好?” 宋诗意低声笑起来,片刻后,存心说:“丁俊亚。” 楼上的笑声没有了,下一秒,那只脑袋又一次探了出来,带着愤怒的表情:“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楼下的人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个吻 第五十六章 是夜, 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程亦川很快进入梦里, 哪怕环境不够舒适,舒畅的心情也足以克服。 但宋诗意不一样, 她在希望乍现的这一刻, 思索得更长远了。 tomgilbert于她而言, 固然是根救命稻草,也许很多受伤的运动员一生都难以抓住,而她却有望得到他的帮助。但难的是,医生人在冰岛, 她家境不好就算了, 上哪儿去凑出这笔钱来? 巧的是,次日她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起来后, 就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他说:“我替你申请过了, 今年有新政策, 国家对因伤病退役的运动员有补助, 你把卡号发过来, 开户信息和身/份/证一起填给我。估计下个月就开始到账, 大概一个月能有三千块。” 她愣了愣。 孙健平又说:“另外你退役了, 我跟队里也申请了一下, 上面说意思意思,给你两万的抚恤金。你知道姓李的一向抠门儿, 钱不算多, 但聊胜于无。” 师徒俩聊了聊近况, 结束了通话。 宋诗意心下一动, 回头就看见程亦川洗漱完毕,站在厕所门口抱臂而立,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扬扬手机,“是你跟孙教说的?” “怎么什么都往我头上栽?” “真当我是傻子?世界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程亦川笑着举手:“行吧,就算是我说的。但我只说了我替你联系上timgilbert了,别的事可跟我没关系,你要谢就谢孙教练。” 宋诗意侧头,窗外天光大亮,一夜寒雪为胡同裹上银装。她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遇上这样倾囊相助的一群人。 “要是我恢复不了,没法重拾辉煌,你们会失望吗?” 程亦川笑了,斜眼看她:“问答题——勇攀高峰一词里,重点是什么?” “高峰?” “错。”少年眉眼微抬,目光明亮,“是勇。” “……” “只要你有勇气去重头来过,不论结果如何,都足够大家欣慰了。”他笑意渐浓,打了个呵欠,“再说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你现在已经在人生的最低谷,不会比这个更差了。” 宋诗意失笑。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埋汰我?” * 程亦川的北京之行又一次匆匆落幕,这回不是赶时间归队了,而是春节就要来了。 两天时间里,宋诗意冒着风雪带他游故宫,逛颐和园,偶尔扮演着业余导游的角色,讲讲北京的历史野史。只可惜走在颐和园里,她还能扯到小学课本上的火烧颐和园。 “等一下,不是火烧圆明园吗?” 宋诗意一顿,强行圆场,“你想啊,八国联军圆明园都烧了,还能不顺便来颐和园也烧一烧?” “我怎么记得是英法联军?” “……” 宋诗意怒了,“我是导游还是你是导游啊?你那么能,行,你来讲。” 程亦川眉毛一抬,“成啊,我讲就我讲。你想听哪一段?要不,就从我们脚下的苏州街说起?” 他毫不迟疑地从乾隆建苏州街起,一路讲到李莲英与慈禧。 宋诗意:“你闭嘴。” 有文化就是了不起。旅个游也能比她这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更像北京人。 可惜春节来临,她很快在机场送走了这位伪本地人。 程亦川跟她约好了,春节后去冰岛见gilbert,正巧他父母在欧洲,他去见见那长年在外漂泊的夫妻俩。 宋诗意点头,下了决心,说一言为定。 这个年过得跌宕起伏,宋诗意有一场硬仗要打——和钟淑仪摊牌,讲明自己的打算。 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剩下的就都不算什么。 自打她辞职了,跟钟淑仪吵了那一架,母女俩就进入了冷战。不是她不愿说话,是钟淑仪又故态复萌,重新回到了她还在队里服役那大半年的状态,哪怕同处一个屋檐下,也能做到一言不发。 大概这就是遗传吧,从前父亲还在时,一家三口都这样,倔到了骨子里。 宋诗意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吵架,起因不过是加班之后两人都不愿洗碗。钟淑仪认为丈夫不够大度,而宋达认为妻子不够体贴,两人竟因此冷战了一周,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陆小双一语道破:“你们就是太倔,一家人有话不好好说,总是闷在肚子里,能互相理解才怪。” 宋诗意思量一整夜,终于在天明时爬起来做了顿早餐,亲自敲响了钟淑仪的房门。 “妈,我做了早餐,你起床吃饭吧。” 等到钟淑仪不置一词坐下了,宋诗意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一道出那些母亲不知道的事。 办公室工作的压抑枯燥,赵卓的性/骚扰,二姨夫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前不久为她进了派出所的陆小双与程亦川。 她不卑不亢,轻声说着队里的生活。母亲错过的大半年光阴,她们毫无交流,一个在家过得孤单冷清,一个在队里力不从心。可这样一开头,就仿佛水龙头似的,原来往事也并非那么难以开口。 “我没对你说过我有多爱滑雪,事实上我也是离开雪场才知道。”她敲了只鸡蛋,一点一点灵巧地将壳剥开,把雪白的蛋送进钟淑仪碗里,“小时候我常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个特别的人。上语文课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想当画家,想当科学家,想当音乐家,可是长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平庸了,能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没几个。” “妈,我读书不好,脑子不够用,小时候你们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我也死活坚持不下来。你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曾经骂过我不求上进,扶不起的阿斗。我也确实懊恼过,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一事无成,也从来不像别的孩子成绩好、才艺多,让你为我骄傲。” “可是站在雪场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曾经说我不学无术,跟着我爸搞些歪门邪道,但我也曾经参加大赛,为国争光。那时候你也为我欢喜为我笑,好像我也成了你总挂在嘴上的别人家的孩子。” 二十五岁的宋诗意抬头望着母亲,笑得坚定又自信。 她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成为你的骄傲?” 那一天的早饭吃了足足半个多钟头,豆浆凉了,馒头硬了,钟淑仪紧闭的嘴唇渐渐松动了。 她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动容。 她很想问:“钱怎么办?”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问不出口,她们一个在谈梦想,一个在谈现实。她觉得自己很扫兴,就像很多年前丈夫带着女儿三天两头往外跑,为了滑雪攒不下一个子儿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这样和宋达争执,宋达生气地说她:“你怎么这么俗啊?” 事实上人活着都有梦,她也有。可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不能所有人都在做梦吧?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于是他和女儿负责做梦,她这个妻子、母亲就负责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平衡直到宋达去世才被打破,曾经的她没有了梦,至少还有爱情与家庭,而今丈夫没了,家庭破碎,她便再也无法支持宋诗意的选择。 可是这个除夕的清晨,雪霁天晴,来日又是一年春。 她听见谁家的孩子放着鞭炮,谁家的老太太唠唠叨叨,哪里来的野猫窸窸窣窣跳过屋顶,而女儿认真地望着她,说着好久没有过的真心话。 钟淑仪茫然地张了张口,说:“你让我想想。” 除去除夕早晨的这次谈话,其实这个年过得挺不错。 下午的时候,钟淑仪准备去超市采购过年所需,出门时脚下停了停,“我去买年货,你——” “我也去。” 这个时候的超市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满室循环着喜气洋洋的歌曲。 钟淑仪一一细数着:“银耳,汤圆粉,肉馅,瓜子……” 宋诗意便灵巧地穿梭在人群里,很快替她找来嘴上念叨的清单物品。 途径零食区,有个小胖子的气球飞上了天花板,他气恼地跳啊跳,无奈差得太远,只能眼巴巴哭丧着脸求助。可天花板那么高,他就算找到全超市最高的人,也没人能替他够着。 宋诗意见状,笑吟吟地往上一跃,像是摘星一样替他抓住了气球的绳子,往他手里一送:“喏。” 小胖子呆呆的,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发出惊叹声。 这跳得可真高啊。 钟淑仪在不远处推着购物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人群的惊叹无论何时何地都很相似,就好像她曾经在雪场看见的那一幕幕,年幼的宋诗意极具天赋,每一次从雪道滑降而下的过程都会引来无数惊叹。 “嗬——”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钟淑仪也会笑着说:“那是我女儿。” 那样的语气已经久违了。如今的她总在别人说起自己的孩子时一声不吭,她也并非一定要宋诗意活得多么耀眼,只求她平平安安、无伤无痛。 虚荣是每个母亲都有的通病,她当然也希望儿女值得称道、为人欣羡,可内心的真实渴求,也不过是孩子能过得好。 钟淑仪看着宋诗意在人们惊叹的目光里走来,面带微笑,和前些时日总是强颜欢笑的她判若两人。 李成育的公司固然好,但宋诗意干得并不开心,当母亲的不会看不出。可她还是每天在家笑吟吟的,说在公司一切都好。 正思量时,宋诗意走到了身边。 “再买点水果吧,妈,你想吃什么?” 钟淑仪如梦初醒,抬头看了看,笑了笑:“你去买吧,选你喜欢就好。” 为人父母一场,相伴也不过几十年光阴,管不了一辈子,也强求不得。也许真是时候放手,让她去选择她想要的人生。 * 程亦川故态复萌,又开始每天骚扰师姐。 魏光严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儿吼:“程亦川,叫两声来听听!” “叫你妹。” “不是说谁联系谁是狗吗?大声告诉我,谁是狗?” “魏光严,你皮子痒了是不是?” “怎么,你想送我999皮炎宁?” 程亦川眼睛一眯:“我说你这几天怎么兴奋得这么反常呢?你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我能遇到什么好事儿?除非天降五百万,否则偏远山区的穷苦人民没有好事儿!” 北京之行告一段落后,程亦川才来得及好好想想,当时他急吼吼要从哈尔滨赶去找宋诗意,可魏光严死不松口,非要他给个理由才肯交出陆小双的电话。 这么一想,那语气好像有点不对啊。 程亦川语重心长地说:“魏光严啊,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在役运动员,恋爱分心啊。” 尾音拖得长长的,装腔作势。 魏光严头皮发麻,一声喝道:“你瞎几把说什么呢你!谁他妈谈恋爱了?” “你敢说你对陆小双没意思?” “我没有!” 魏光严赌咒发誓,说自己和陆小双是再纯洁不过的关系,清清白白的普通朋友。 “那行吧,没有就好。”程亦川镇定点头,“我前几天去北京的时候,她正好相亲呢,胡同里的大妈热心肠,三天两头拉着她见儿子侄儿去。你没这个心,我也就放——” “啥玩意儿???”魏光严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她没跟我说有这么回事儿啊!” “你俩又没啥关系,再纯洁不过的普通朋友,她犯得着把这事儿告诉你?”程亦川老神在在。 啪的一声,魏光严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准儿是找陆小双去了。 程亦川一脸同情地摇摇头,骂了句傻子。 然后他也点开了宋诗意的微信,开始发纯洁无比的信息。 * 大年初九,钟淑仪在家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卖房子。 “这么多年住惯了,所以一直没搬,但其实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的。房子老旧不隔音,大半夜里谁家夫妻吵架、孩子哭了,都能吵得你睡不着。一到周末过节,来国子监的游客就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交通太不方便。”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母亲,半晌才问:“是因为我吗?” 钟淑仪头也不抬,“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多大脸?” “那怎么忽然要卖房子了?之前也住得好好的。” “你爸走了好几年了,我触景伤情。债也一直还不完,还不如卖了房,去个舒服的小区住着。我忽然想通了。” 钟淑仪的理由很多,总之就是和宋诗意没半毛钱关系。 宋诗意不无感伤地对程亦川说:“我知道我妈是为了我,从前日子更难的时候,别人怎么劝她也死活不卖房子,说是一辈子在老胡同长大,也该在这儿老死。” “不就一个房子吗?有这么深的感情?” “你不懂,我从小在胡同长大,这里的很多东西是一辈子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感受到的。” “什么东西?”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她轻声说,“在如今的北京,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了。” 程亦川却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兴冲冲地问:“你们那儿房子挺值钱的吧?你估计一下,能卖多少钱啊?” 啪的一声,宋诗意也挂了电话。 程亦川还不死心,又打电话找上陆小双:“朋友,你们那儿的胡同平房,现在卖到多少了?” “你问这个干嘛?” “哦,魏光严说退役了想和你做邻居,正在盘算要多少钱才能完成这个终极心愿。” “……” 坑完魏光严,接下来就是坑爹。 程亦川很快又拨通了国际电话,找到了中国好父亲程翰同志。 “爸,我发现了一个商机。” “什么商机?” “老北京国子监大街后头的胡同,听说过吗?”他兴致勃勃地进行了一番详尽的阐述,从国子监的历史到那一片的旅游盛景,吹得天花乱坠,最后神秘兮兮地说,“我刚得了一手消息,我一朋友准备卖那儿的房子,你看看咱们给盘下来,投资升值,怎么样?” 程翰沉默片刻:“又是那个叫宋诗意的吧?” “………………”程亦川吃了一惊。 “说吧,兔崽子,你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真为家里着想?” 程亦川憋了一会儿,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一半出于私心,一半为家里着想。” “呸。”程翰挂了电话。 程亦川绞尽脑汁想点子,半小时后又拨了回去。 程翰说:“买房子可以,给我个理由。” 程亦川把心一横,咬牙说:“你就当投资一下我的终身大事,将来迟早是自己人,救救孩子吧。” 为了当这个活雷锋,他把自己的清白给葬送了。 程亦川老泪纵横地望着远方,心道,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善良的人吗? 没有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个吻 第五十七章 宋诗意发现程亦川最近很活跃, 每天的骚扰信息里, 有一半都跟老妈子似的在操心她家的房子。 “你妈打算什么时候开卖?” “怎么卖啊?挂中介吗?” “有没有心理预估价位?” “哪家中介找好了吗?这年头骗子多,千万要谨慎, 不然我给你推荐推荐?” 宋诗意对他也没什么防备, 基本上有一说一, 只是每天的对话里都有大量和卖房子有关的信息,她难免奇怪,反问一句:“我说你是不是放假太无聊了,以前也没见你对这种事这么上心啊。” 她家的房子, 怎么感觉他比她还能操心? 程亦川一噎, “谁真关心你家房子了?事关你归队,我多问几句怎么了?” “这才只多问了几句?你不说, 我还以为是你家卖房子。” 那头的人嚷嚷起来:“宋诗意,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咬吕洞宾!” “行行行, 我谢谢你。”她赶紧打岔, 怕了他。 过了初十, 节后的北京又从空城回到了人满为患的状态, 从全国各地回京的上班族们陆陆续续挤进了格子间里。 宋诗意陪钟淑仪一起去了趟中介, 把房子挂牌了。 中介就在国子监大街, 离得近,办事方便。 程亦川一听说这事, 立马风风火火动了起来。从小到大程翰都惯着他, 基本上他在家里都是呼风唤雨, 只要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 花钱就买到的东西,父母都能送到他手上。 可这一次不同,以往顶多是成千上万的东西,只要他说出正当理由,程翰和莫雪芙都能办到。但这一回他动辄要花上七位数去做什么房产投资,程翰把话撂下了:“给我一份详细的企划书,升值空间,投资理由,房屋调查……少一个免谈。” 程亦川的风风火火是有理由的 ,他不止风风火火,他还焦头烂额。 想买下她的房子不是为了讨她开心,也不是为了送她天大的人情。他做不来用钱砸人那种事,初衷其实很简单,希望当她重回巅峰,拿走迟到的冠军奖杯那一天,有能力还清债务时,他能原封不动把房子还给她。 他不求升值,不为投资,今天多少钱买下来的,他日就多少钱奉还。 你瞧,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样简单,他也没说要用钱去收买她,不过在她患难之际帮一把,替她守住她的家。 程亦川的想法很简单,和他本人一样,一目了然。 可程翰不同,程亦川也心知肚明,如今他花的是父母的钱,帮人是一回事,不败家是另一回事。守住宋诗意的房子,同时也不能坑了父母不是? 然而这一份企划书,要了外语生/运动员的老命。 程翰那么精明,不可能看不出这份企划究竟出自谁的手,所以程亦川基本杜绝了找人代笔的念头。他咬着笔杆,大过年的不出门玩,成天对着百度、知网啃资料,然后敲敲键盘。 别人是下笔如有神,他这分明是下笔如有鬼。 想哭。 程亦川在夜里倒在床上,精疲力尽地跟魏光严日常唠嗑。当然,他们的对话已经从当初的《贫困山区的操蛋日常》变成了《论红领巾的生存艰辛》。 魏光严沉默片刻,说:“你完蛋了,程亦川。” “还用你说?写完这份企划书,我怎么着也要去了半条命。” “我说的不是这个。”魏光严没好气地嚷嚷,“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你对师姐关心过头了?” 程亦川一愣。 魏光严掰着手指头细数:“要不要我帮你算算这个假期以来你提到宋诗意的次数?1234567,她有一天缺席过我们的谈话吗?” “嘿,我说你思想能纯洁点吗?”程亦川从床上一跃而起,“那我问问你,你这个假期又提了多少次陆小双?陆小双长,陆小双短,连陆小双昨天晚上拉肚子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看你俩的问题比我和宋诗意更大吧?” “我,我们有什么问题?” “我和宋诗意好歹一个队的,大家都是运动员,本是同根生,顺便操个心。你呢?你俩什么关系?” 魏光严一时情急,说:“我,我和陆小双都没文化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干脆偶尔聊个天。” 一通电话在吵吵闹闹中结束,两人最终达成共识: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道友,以纯洁无比的心态友好交流着。 “就是这样。” “我也是啊。” 然后双方和平地挂了电话。 魏光严:“呸,你对师姐没意思才怪!” 程亦川:“呵呵,陷入感情中的睿智少年尤不自知。” 横批:全世界都在蠢蠢欲动,只有自己才是最纯洁的。 * 出人意料的是,房子挂出去没两天,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有人要买房。 宋诗意家里情况特殊,并没有提前搬离,得等到房子出手,钱到账了,这才能搬走。 中介说:“是个爽快人,听了报价觉得不错,也没再往下压,说是今天下午去看看房子,可以的话就走流程。” 母女俩在家正襟危坐,等来了中介和买家,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着挺和气,里外转了一圈,就含笑拍板。 宋诗意从前没卖过房子,但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叫她如坠梦中。 这就完了? 就这么成了? 然而从房子挂牌到最终交易,当真只用了三天时间。买家态度极好,一切程序都很配合,甚至和颜悦色说:“不着急,你们慢慢搬,我买了房子也没急用,先搁那儿一阵。” 剩下的半个月里,宋诗意在北四环找到了还不错的小区,房租算下来也还能接受,虽说房子小了些,但原本胡同里的老屋也不大,母女俩住绰绰有余了。 搬家那天,陆小双拦了她叫物流公司的念头,一通电话找来乐队的人,除了新的鼓手东子以外,还要在酒吧见过的键盘手、贝斯手和吉他手。 东子还是充当司机,大家笑嘻嘻搬东西,热热闹闹聊着天。这些早早就不念书,出来跑江湖的人,讲义气,有侠气,在宋诗意感谢他们时,纷纷拍着胸脯说:“双姐的姐妹就是我们的姐妹,小意思,小意思。” 东西都挪到新家去了,宋诗意要请大家吃饭,陆小双把手一招:“免了免了,你和阿姨收拾收拾屋子吧,我们晚上还要去酒吧镇场子呢。明儿我再来帮你们拾掇。”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更快,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小区里。 这房子是旧了点,但还算干净,五十二平,在三楼。小区绿化很好,虽是老房子,但前些年城市改造,房子也统统刷上了红色的外漆,乍一看,仿佛基地里的红房子。 这也是宋诗意一眼相中它的原因。 母女俩收拾了一阵,但一天也忙不完这么多事,于是一起去小区外的小餐馆里吃晚饭。 黄昏时分,有人敲门。 宋诗意刚铺好床,开门一看,是个穿制服的快递员。 年轻小哥送来一只沉甸甸的箱子,满头大汗地说:“您的快递,请签收。” 宋诗意签完名,把箱子搬回家,莫名其妙打开来看,箱子里是一只折叠起来的柔软床垫。 把东西搬出来时,有张卡片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新生活的第一天,做个好梦吧,宋诗意。 没有署名,卡片大概也是商家按照顾客要求书写的。 可宋诗意就是想也不想地拨通了程亦川的电话:“你送的床垫?” 那头的人一顿:“这么容易猜中吗?” “除了你,没人会这么讲究了吧。” 她还记得他上次在陆小双家过夜时曾说起过,入队的第一夜,他就在往上买了床席梦思。送床垫这种事,放在他身上毫不稀奇。 程亦川非常得意,点头十分骄傲地说:“没错,这么体贴这么有格调的事,确实也只有我能想到。” “……” 宋诗意觉得很稀奇,这人是哪里来的优越感,送个床垫怎么就体贴有格调了? 可他的一片好意,满心赤诚,她仿佛能清楚感知到,于是含笑说:“谢了啊,程亦川。” “这么客气干什么?”他还不太习惯她一本正经道谢的语气,面色微红,挠挠头,躺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问,“搬家顺利吗?” “顺利。小双叫了乐队的人来,大伙帮着一起搬的,车也是东子开的——东子你见过的,就上次酒吧那个鼓手。”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巨细靡遗说了今天的事情。 电话的最后,程亦川说:“想好多久去见gilbert了吗?准备好了,我就安排行程,订机票了。” 宋诗意望着窗外的夜色,想了想,说:“随时都行。” 陌生的新家,陌生的夜景,连空气里都是新生的味道。旧日种种已落幕,她对未来没有任何恐惧,如今只有期待。 程亦川说得对,再坏也不会比之前更坏了。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精神奕奕地说:“那我订机票去了,你快躺上我的新床垫,明天反馈一下试用感受啊。” 宋诗意笑了,挂电话前听到了最后一句:“好梦,宋诗意。” 结束通话时,心情很轻松,仿佛生活的重担悉数落幕,未来种种都值得期待。她并未告诉程亦川,那张新的床垫被她安置在了母亲的床上,而她就睡在旧棉絮上。 可奇妙的是,她很快入睡,就在自己的旧棉絮上也做了一整夜的好梦。 她梦见欧洲的街景,艳阳下的阳蓬,街角的露天咖啡馆旁,金发碧眼的人大口吃着意大利面。远处有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近处的广场上白鸽纷飞。细碎的阳光洒落一地,温柔了世间万物。 天亮时,她看见了大半夜里程亦川发来的机票信息,心跳骤然加快。 冰岛,她来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电话的另一头,顶着黑眼圈熬了一夜的人,依然在精神奕奕地逛着网店,在魏光严醒来的第一时间,拉着他继续昨夜的“选择题游戏”。 两张卫衣图片扔过去—— “黑色和灰色,哪件好看?” “灰色。” “可是黑色显得更帅更利落啊!” “那就黑色。” “但是灰色好像更高级更有质感?” “你他妈一晚上不睡,就为了买些有的没的臭美???你是去欧洲见你爸妈,还是见你丈夫娘啊?!”魏光严生气。昨晚拉着他熬夜选行头就算了,好不容易求着程亦川饶他一命,醒来居然还要继续这个游戏。 “别生气嘛,生气多伤肝啊。”程亦川一边打字,一边毫不犹豫又扔了几张图片过去,“这几顶帽子,哪个好看?防风帽要买一顶,棒球帽要买一顶——” “滚!老子不认识你!”魏光严在看见图片上的标价那一刻,彻底暴走。 他到底为什么要陪着这个丧心病狂的人选这些昂贵的玩意儿? 他自己都买不起! 他凭什么费了精力还伤自尊?! 魏光严噼里啪啦打字:“程亦川,你知不知道节约是种美德?我告诉你,我奶奶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累死累活,起早贪黑,卖了也买不起你一身行头。” 那头奇异地沉默了。 魏光严等了半分钟,没等来他的反应,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刺伤了他那颗少男心。其实反过来一想,这厮平常也不怎么花钱,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臭美打扮,基地给的补助好像也是可以负担的啊…… 他是不是伤到了程亦川的自尊? 这么想着,善良的他又发了条信息过去:“其实爱美也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 消息还没发完,程亦川一口气又扔了几张图过来。 “背包!我居然忘了买背包!快帮我看看,这下面哪个背包比较man比较有男子气概?!” 魏光严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仰天长啸:“程亦川,老子要拉黑你!” 五天后,穿着一身帅气行头的人出现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他带着黑色棒球帽,一身黑色大衣,脚下蹬了双timbernd的拉风短靴,浅灰色的套头毛衣很风骚地在脖子上砌了个堆堆领,目不斜视地顶着众人的视线往外走去。 大老远的,他一眼看见了宋诗意,和她逐渐张成o字型的嘴。 他淡淡地朝她走去,心说,别惊讶,天生丽质难自弃。 走近了,他一脸从容地等待宋诗意的夸奖,然后看见她咧嘴笑着问了句:“程亦川,你要去欧洲当男/妓吗?” “……………………………………” 程亦川:老子跟你拼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个吻 第五十八章 还能有比这更戳心的开场白吗? 没有了。 程风骚前一刻还像只膨胀的气球, 从远处优雅地飘过来, 下一刻听见宋诗意的形容,就真变成气球了。 生气的气。 气死人的气。 航班从北京到香港, 转机后直飞冰岛。一路上, 宋诗意因为一时的言语不慎, 不得不接受程气球对她耳朵的无限荼毒。 “我不好看吗?” “你就说我从头到脚哪儿没穿对吧。” “棒球帽难道不酷吗?” “黑色羊毛大衣难道没有衬托出我优雅的贵族气质吗?” “宋诗意你是眼睛有问题还是审美有问题?” “你其实也觉得我很帅,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所以采用了比较极端的措辞,对不对?” “……” 宋诗意:“对对对, 你说的都对。” 程亦川:“……” 她又敷衍他了! 她就是摸清了他的善良大度, 最近惯用“行行行”、“对对对”这一类的台词敷衍他! 程气球的碎碎念再也停不下来。 直到登机了,两人在靠窗的双人位入座, 宋诗意系好安全带, 终于侧头一把捂住他的嘴。 “程亦川,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她还嫌他啰嗦? 程亦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气话没能说出口,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贴在他唇边, 眨眼间又飞走的手上, 心跳漏了一拍。 柔软的, 被早春的气温染凉的手。因为常年握着滑雪杖,掌心有薄茧, 与他唇间相触的那一刻, 摩挲得唇瓣微微发痒。 程亦川怔忡片刻, 下意识张嘴要反驳, 可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他的大脑仿佛是一摊浆糊,黏黏糊糊,余波荡漾。于是出口成了没头没脑的一句:“你用了护手霜?” 淡淡的香气残留鼻端,稍纵即逝,似乎有点甜。 “对啊。”宋诗意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早上用的,现在还能闻到吗?” 她的手心在接触到他的嘴唇后,又一次无意中贴在了自己的唇上。绯红的唇,润白的掌心,这一幕在程亦川看来—— 简直刺激。 他的面颊轰的一下烧起来,哆哆嗦嗦指着她:“你,你还有没有点女人的矜持了!” 宋诗意莫名其妙:“啊?” “你你你,你刚才还用这只手捂了我的嘴!”程亦川面颊爆红,夸张地不断指她的手。 宋诗意看看程亦川涨红的脸,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下一秒,顿悟了他的少男心。 有没有搞错! 你这么纯情的吗,少年? 她睁大了眼睛,一巴掌照着程亦川的脑门儿呼过去:“一天到晚瞎幻想个什么啊?你是小学生吗,这脑子装点正经事行不行?” 程亦川:“这还不算正经事吗?你这是占我便宜,想跟我间接性接——” 下一秒,那只手再一次捂住了他的嘴。 宋诗意警告地看着他:“公共场合,你给我闭嘴。” 被捂住嘴的人唔唔唔发出抗议:知道是公众场合,你还占我便宜? 宋诗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警告地白了他一眼,松了手,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眼罩戴上,“我睡觉了,你给我消停会儿。” 程亦川死鱼眼盯着她。 可为了刚才的亲密接触慌乱不已的仿佛只有他,神经大条的师姐戴上眼罩就安然入眠,气得人牙痒痒。 他又变身气球,气鼓鼓坐在那里,从前座的兜里拿出本杂志来,哗啦啦从头翻到尾,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起飞了,失重感叫他消停了片刻。 飞机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嘈杂声渐渐弱了下去,乘客们仿佛在灯光的引导下自觉安静起来。 鬼使神差的,程亦川侧头看着身旁的人。 她戴着眼罩,安心入睡,头顶一束微弱的光线打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他的视线从她光洁的额头一路而下。眼睛被眼罩遮住,所以无从窥视,但鼻尖小巧而挺拔,在空气里弯出漂亮的弧度。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绯红润泽,像明信片上的三月早樱,盛开在水墨画一般素净的面容上,柔软馥郁。 他怔怔地回忆着她用掌心触过他的唇,然后贴在自己唇上的画面,下一秒,脑子嗡的一下乱掉了。 甜的,像草莓一样的香气。 飞机上很安静,双人座很隐秘,昏暗的光线将气氛烘托至极。于是鬼使神差的,程亦川慢慢靠了过去,目光迷离,越来越近。 近到能看清她的唇纹,和光线下面颊上细小的绒毛,这让她看上去像颗桃子,并且还是色泽漂亮的水蜜桃…… 程亦川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全凭本能。 直到快要感受到她的呼吸,他停在那个距离,定定地看着那张微微起伏的唇,迷迷糊糊想着,会有多软呢?比棉花糖还软吗?也会和护手霜一样是草莓味吗? 如果再近一点呢。 下一秒,耳边滴的一声,机上的广播忽然响起。 “各位乘客,欢迎乘坐……” 那声音像是响雷一样炸在耳旁,震得程亦川背都打直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旁的宋诗意,猛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见了鬼似的坐在那里。 他在干什么? 刚才是怎么回事?! 程亦川像是坐在了钉子上,倏地跳起来。不远处的空乘人员着急地说:“那位乘客,麻烦您坐下,飞机还在起飞过程中,卫生间暂时无法使用。” 迫不得已,他又重新坐下了。 而宋诗意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早起,这会儿正忙着补觉。她睡得安稳,全然不知身侧的人内心炸开了锅,整个人乱七八糟。 程亦川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瘫倒在座位上,绝望地看看身侧的人,又摸摸自己。他在发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他连视线都不敢落在她嘴唇上。 有毒。 看了就会中邪。 程亦川欲哭无泪地靠在椅背上,可怜巴巴地揉着早上用发蜡打理了二十分钟才做出来的发型,揉的乱七八糟也顾不上了。 他这是怎么了啊! 完犊子了。 少年心乱如麻。 * 宋诗意醒来时,迷迷糊糊坐直身子,察觉到脖子有些僵了。她摘了眼罩,一边活动脖子,一边侧头去看身旁的人。 程亦川戴着耳机在听歌,小桌板上摊着本书,他双目失神盯着某一页,视线没有移动过哪怕一毫米。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宋诗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亦川吓一大跳,猛地回头看着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宋诗意奇怪:“什么书啊,看得这么认真?” 她随意地拿过那本机上的杂志,一眼瞥见标题:《吃在中国,吃货在中国》。 随即笑了:“怎么,饿了?” 程亦川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神情不太自然,像是见鬼似的扭开了头,含含糊糊答了句:“还好。” 宋诗意看了眼手表:“快到香港了吧,再忍忍。”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要去洗手间,得让程亦川先去过道上让让。程亦川看着她的背影,因上机后脱了外套,如今的宋诗意就穿了件贴身毛衣,下面是条紧身牛仔裤,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曲线玲珑。 她个子挺拔,修长漂亮,瘦是瘦,但并不骨感,大概只能用骨肉匀停足以形容那种健康蓬勃的美,走在过道上也有人抬头瞩目。 程亦川的目光从她的背部向下滑,某个瞬间,猛地收回了视线,用力打了自己一耳光。 “靠,你清醒一点!” 他绝望地捂住脸,不时打自己两下,试图把这浆糊一样的脑子打醒。 可没用。 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开一合的绯红嘴唇。 程亦川要疯了。 * 下午两点抵达香港,两人要在这里转机,顺便吃午饭。 程亦川的表现太不寻常,宋诗意问了好几次,他都说没事。她猜他大概是昨晚没睡好,要不怎么眼下还有浓浓的淤青? 当然,她并不知道没睡好的原因,只有被强拉着玩了一夜“这件好看还是那件好看”的魏光严最清楚个中缘由。 “吃什么?”站在琳琅满目的美食楼层,宋诗意四下看看,问程亦川的意见。 “随便。”他的心思并不在这,吃什么都没胃口。 “刚才不是还饿了吗?”宋诗意寻了张空桌,把无精打采的程亦川安置在那,“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日式拉面,西式快餐,中式炒菜……宋诗意一家一家看过去,最后停在了粤菜窗口。 收银台的服务员操着她听不懂的粤语问:“今日食乜嘢晏?” 宋诗意挠挠头,埋头看菜单,说:“您好,要一份炒牛河,一份烧腊拼盘,一份潮州炒饭,一份水晶虾饺……” 回头看看不远处垂头丧气坐在那的人,她猜他饿坏了,便又多点了两个茶点。 程亦川果然饿坏了,一顿饭都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苦吃。 宋诗意问:“要不要再点一点?” 他扒着米饭摇头,神情依然很丧。 既然吃饱了,理应打起精神,可程亦川一直这样,宋诗意有些不解。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一脸逃避地拧开头:“要见我爸妈了,我去买点礼物。” 香港机场是亚洲最大的国际机场,在这里转机的人非常多,于是机场也成了购物天堂。 宋诗意陪同程亦川四处瞎逛,他给父母买了不少东西,男表、女包、护肤品。看见他一本正经地站在化妆品专柜挑口红时,宋诗意忍俊不禁。 “哎,你分得清色号吗?” “我怎么分不清了?”他白她一眼,从试用品里抽出两只,挨个在手背上试色,俨然一名专业的口红挑选家。 偏他模样好看,气场十足,就是口红试色也半点不显脂粉气,依然引来路人的频频侧目。 专柜服务员都是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热情地接待他,操着不太流利的港式普通话说:“先生,手背试色不太能看出上妆后的颜色,不如让小姐亲自试一试?” 她拿出试用品专柜里的小样,笑眯眯地递给宋诗意:“小姐,这是新的小样,你可以上唇试用。” 这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的权利,服务员的热情大概和程亦川手里那一大堆名牌购物袋的数量成正比。 宋诗意欲推辞,看程亦川毫无拒绝的意思,又被热情的服务员推到了镜子前,索性接过了小样。 “我也给小双挑两支。”她打定了主意。 于是人来人往的化妆品卖场里,年轻的男生立足一旁,定定地看着在镜子前认真试色的女人。由于在机上睡觉的缘故,她拆散了马尾,一头栗色卷发披散在肩头。 秀气小巧的口红在原本就润泽漂亮的唇瓣上辗转流连,留下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 她回过头来,笑得一脸灿烂地冲他扬起下巴:“好看吗?” 落落大方的模样,没有丝毫忸怩。 机场灯火辉煌,卖场也宽敞明亮,可挂在头顶无论多少盏灯,无论多么耀眼,也比不上此刻的她,夺目到令人移不开眼。 程亦川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 这一次不是偷看了,在她的邀请下,他不得不,也克制不住地盯着那一抹丰盈漂亮的红。它微微上翘,带着饱满的弧度,说起狠话来能叫人牙痒痒,可温柔劝慰时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天地黯然失色,师姐都寂静了,程亦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胸腔都快要受不了这沉重的撞击,灵魂摇摇欲坠,身体就快要爆炸。 宋诗意不见他有反应,眉头一皱,心里忐忑起来,朝镜子里又看了看:“有这么难看吗?” 她明明觉得还挺好看的。 服务员在一旁含笑夸奖:“好靓好靓的。” 宋诗意又看了看,自己也觉得挺好,再回头征求程亦川的意见时,忽然发现他不见了。 “诶,人呢?”她四下寻找。 服务员指着厕所的方向说:“好像是去洗手间了。” 宋诗意抬眼一看,只看见拎着一堆购物袋拔足狂奔的人。 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啊?她莫名其妙。上厕所也不说一声,还跑得这么快,他有这么急吗? * 落荒而逃的程亦川一口气跑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疯狂冲冷水,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脸。 没有用。 它们滚烫而艳丽,仿佛两颗桃子。 他顶着湿漉漉的脸,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里面的人双眼迷离,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程亦川,你到底怎么了? 他哀哀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忍不住用脑门哐哐撞洗手台。 求你了,别他妈鬼迷心窍了,那是师姐啊,发春也要找对人啊! 程亦川回到卖场时,宋诗意已经买好口红了,回头问他:“给你妈妈选好色号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指指她手里的两支:“照着你的挑就行。” 最后,两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休息,等待一小时后转机。 午后的香港艳阳高照,从落地窗里折射进来,照得人懒洋洋的,骨头都酥了。宋诗意又靠在沙发上打盹,十分自觉地说:“要是我打呼噜了,记得把我叫醒。” 她原本不打呼的,但这么仰头靠在沙发上睡觉,难免会马失前蹄。 程亦川低低地应了一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睡着了。 身体慢慢地往下滑。 脑袋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坠,他坐在她的左边,而在她的右手边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程亦川想叫醒她,让她别往人家肩膀上乱靠,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被咽了下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托住了她的脑袋,然后往自己肩上靠。 宋诗意迷迷糊糊靠了过来,面颊终于触到了他的肩,她不耐烦地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又一次睡过去。 阳光下,细小的尘埃随风起舞,仿佛一场壮丽的庆祝。 程亦川低头,无限近地凝视着她红艳艳的双唇,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怕惊醒他,他只能极轻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那里仿佛关了一头野兽,蠢蠢欲动,咆哮不已,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控制。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她,恍惚中听见魏光严在耳边说:“你完蛋了,程亦川。” 他就这么看着她,一眨不眨,心里传来了肯定的应和声。 对,他完蛋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个吻 第五十九章 时间被无限拨长, 程亦川一动不动坐在那, 肩膀上沉甸甸的。生平第一次有人靠着他,这叫他有些迷茫, 又觉得莫名欢喜。 不是别人, 是她。 他慢慢地, 慢慢地低头去看,看见她紧闭的眼皮上浓而纤长的睫毛,看见她随着呼吸平稳的起伏。 纵然内心风起云涌,表面也保持岿然不动。 他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 机场的四周是透明而宽广的落地玻璃, 下午三点的阳光照进来, 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程亦川怔怔地看着她,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她是猪吗, 这么人来人往的嘈杂场所都能睡着? 其实安静闭眼的模样很温柔, 比平常凶巴巴敲他脑袋的人柔软多了。 可就是凶巴巴敲他脑袋的时候, 好像也是讨人喜欢的……? 等等, 他这是什么病?受虐狂吗? 可不管脑子里多吵, 程亦川始终一动不动坐在那, 为了让她枕得更安心, 他甚至偷偷挺直了背, 把肩膀微微抬高。 只要她睡得安稳。 一小时的候机时间不算长,可也足够他腰酸背痛了。但不知为何, 哪怕是腰酸背痛, 他也渴望这一刻无限延长, 最好就这么到地老天荒。 程亦川在同一刻既感受到了心乱如麻, 又体会到了平和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的人微微一动,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轻颤起来,下一秒就要睁开。 程亦川一惊,慌乱之中来不及反应,干脆把脑袋往沙发上一靠,闭眼装睡。 于是醒来的宋诗意迟钝地发现身侧多了个人肉靠垫,换她吃了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怎么…… 她居然! 宋诗意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竟然靠在程亦川怀里睡了半个多小时!小心翼翼侧头打量他,发现他睡得很熟,连她这么大动静也没醒来。 所以她是什么时候靠上去的? 在他睡着之前,还是睡着之后? 她迟疑着思索,如果是在睡着之后,那问题应该不大。如果是睡着之前,他怎么可能任她这么亲密地靠着他,还不把她叫醒扶直了? 这样想着,她慢慢松口气,应该只是个意外。 可毕竟还是亲密接触一场,宋诗意心跳有些乱,坐在一旁心烦意乱地挠挠头,无意中发现发顶是温热的。显然,靠着他睡了一场,连头发顶端都紧贴着他的下巴,所以染上了他的体温。 她摸摸那个地方,耳根子有些发红,小声嘟囔了句:“早知道就不睡了……” 没敢再看程亦川,宋诗意侧头看着窗外,一架又一架飞机缓缓划入跑道,很快起飞,变成了天上逐渐远去的飞鸟。 她没察觉到,一旁明明睡着的人悄悄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程亦川清楚看见她变红的耳根,那白玉似的耳朵也染上了一层艳艳的杏色,耳垂鲜红欲滴。 他心下一动。 原来她也没有表面上那么迟钝。 又过了几分钟,程亦川也该醒来了。他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伸了伸懒腰,不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宋诗意回头,一脸镇定地答道:“我也刚刚才醒。” “哦。”程亦川揉了揉肩膀,一脸疑惑,“奇怪,肩膀怎么这么酸?” 他清清楚楚看见,宋诗意的耳朵又红了几分,虽然她无比淡定地回答说:“我怎么知道?” 下一句,欲盖弥彰的解释:“坐着睡怎么都不舒服,腰酸背痛不是正常的吗?” 程亦川点头,嘴角一扯,肯定地说:“你说得对。” * 从香港转机后,两人又一次坐上飞往冰岛的航班,这一次要在机上过夜,全程要整整十三小时。 程亦川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 “你几月出生的?” “三月。” “那不就是下个月了?下个月满二十六?” “二十五。”宋诗意强调,女人的年纪这么敏感,多一岁都不行。 “二五二六都差不多啊。”程亦川状似不经意地又问,“这回你回北京,你妈没催你找对象?” 对上宋诗意狐疑的目光,他赶紧解释:“上回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妈催着要你相亲。” “催了啊,但这事儿也急不来。再说了,我这条件,没学历没饭碗,条件好的也看不上我。” 程亦川深以为然,如释重负地点头:“你这么想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宋诗意危险地眯起眼。 有的话自己说可以,别人说就很有问题了。怎么,听他这意思,是觉得她条件真的很差,找不着下家了? 程亦川话锋一转:“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事儿急不来是对的。你还年轻,我看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岁了再找对象也很正常啊。我大表姐就是,三十二岁了嫁了个高富帅,现在日子过得可和谐了。” 不,并没有。 他大表姐二十二岁嫁的人,今年孩子都七岁了。 宋诗意惊讶地抬眉毛:“真的?三十二了还能嫁高富帅?” “千真万确。”程亦川信誓旦旦地说,“还有我家一堂哥,也是三十岁才结的婚,男人嘛,先立业再成家,家里经济状况好了,才能给老婆孩子提供安稳的生活环境。” 不,这也是假的。 他堂哥三十岁结婚,从结婚那天起就怀疑老婆是为了他的钱才跟他在一起的,如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婚姻生活极度不和谐。 但程亦川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像传教士一般虔诚,向宋诗意传达这个真理。人家是it'snevertootetolearn,活到老学到老。他是it'snevertootetomarry,活得老嫁得好。 宋诗意起初还一脸狐疑,后来看他太认真,半信半疑了。 “那我就不着急了,说不定好的都在后面等着我。” “对对对。”他满心欢喜地想,等他长发及腰—— 等等,啥玩意儿? 程亦川忽然大惊失色站起来:“我去趟厕所。” 又是一顿冷水脸,又是一顿自我反省。 他怎么莫名其妙说谎诓人,非要她孤独终老才如愿以偿吗?不,不是的。他听见脑子里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反问他:你难道不是打她主意,想让她等着你吗? 二十岁。 二十岁和二十五岁,说起来都是二十多,可他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乳臭未干连书都没读完的小屁孩,宋诗意却是已经功成身退的体坛老将了。 程亦川看着镜子,拼命摸摸下巴,安慰自己:不要气馁,你也是会长胡子的男人了。 下一秒,那个声音再一次反问:会长胡子的就是男人了吗? 那当然了,他恨恨地对镜子说,不会长胡子的那不是太监吗? 可他心知肚明,宋诗意把他当师弟,当弟弟,就是没当个正正经经的成熟男性。要真把他当同龄人,怎么可能完全不计较男女之别,动辄教育他、敲他脑袋? 对着镜子碎碎念了半天,单人辩论都在脑中演了一场又一次,程亦川靠在门上,心道,完犊子了,这回怕是真栽了。 生无可恋。 那个声音最后一次辩驳:你这不还恋着她吗,哪里就生无可恋了? 你他妈闭嘴!程亦川一巴掌拍向自己。操,自由辩论还辩上瘾了。 走出厕所,回到座位上时,他不断告诉自己,要淡定,要稳重。年纪轻轻的,谁还没发过几次春呢?他这少男心动的已经算晚的了,发发春有助于荷尔蒙分泌,多巴胺令人快乐,等到冲动劲过了,再来好好思量他对她究竟是怎样的念想。 于是淡定的程亦川成熟稳重地坐了下来,系好了安全带。 侧头,他看见宋诗意在看手机上的照片,正好翻到的一组是以前参加比赛时拍的,画面上有孙健平、袁华,还有个个子高高、唇角含笑的……丁俊亚。 脑子一抽,他拿过了她的手机,仔细看了看。 没错,一贯严肃的丁俊亚当真在笑。镜头前没有宋诗意,那么理所当然,她是拍照的人。 呵呵,难怪笑得这么风情万种。 也没见丁俊亚对别人这么笑过。 “你干什么?”宋诗意拿回手机,不满地瞪他,“这是第二次了。未经同意就擅自拿人手机,程亦川,你懂点礼貌好吗?” 程亦川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口:“丁俊亚是不是在追你?” “……没有。” “没有?没有他圣诞节打什么电话给你啊?吃了什么,去了哪里,怎么过节……他管得还真多。” 宋诗意气笑了:“他管得真多?有你多吗?你连他是不是在追我都要管,还好意思说他管得多?” “我这是——”程亦川一噎,下一秒,理直气壮,“我这是关心你,站在朋友的立场替你把把关。别忘了,你也说了好的对象还在后头——” 比如我。 “——所以你可别那么好骗,轻而易举让他给骗了过去。” 要骗也是被我骗。 停! 程亦川抱住脑袋,这他妈要疯了,精神分裂症都出来了。嘴上说什么,脑子里都有另一个声音在冷冰冰地戳穿他。 不,他没这么想! 然后他听见那个声音又一次嘲笑他:你真的没这么想吗? 啊啊啊啊啊。 这飞机怎么回事,令人窒息!叫人产幻! 和自己做了半天斗争的程亦川有气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拿出最后的力气好言劝告:“反正我觉得你和丁俊亚不搭。” “哪里不搭了?” “你想啊,他那么严肃刻板,一本正经的,你跟着他会觉得无趣。” “是吗?”宋诗意笑了,“我倒觉得我就该找个成熟稳重的人。女人都这么想,希望未来能有一个成熟体贴的人照顾自己,有兄长一样可以依靠的臂膀,也像父亲一样会为你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程亦川脸一黑,不满地反驳:“你说的事跟成熟稳重有什么关系?论臂膀,那是身材。论遮风挡雨,那是担当。像我这样活泼可爱的人,不一样有坚实的臂膀和为你撑起一片天的担当吗?” 说着,他双手举起,鼓出了肱二头肌的形状。 宋诗意一顿,快笑岔气了。 “你快别笑,好好正视我说的问题,成熟稳重……成熟稳重能干什么?那叫无聊!” “你看看我啊,找个和我一样活泼帅气的不好吗?” “你看你都笑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会更快乐!” “喂,你一直笑是几个意思啊?” “你看着我,我认真的!” “丁俊亚他不适合你!真的不适合!” “……” 程亦川苦口婆心,奈何这样的劝说收不到功效。 宋诗意笑了半天,拍拍他的肩:“你消停会儿,笑话讲一下就行,讲多了我肚子受不了。” 程亦川:“……” 谁他妈跟你讲笑话了。 老子是认真的! 少年的脸气得鼓了起来,成了河豚。 第60章 第六十个吻 第六十章 程亦川的唠叨持续了一路, 说来说去, 无非围绕着“丁俊亚不适合你”、“你还年轻,运动员的重心你要搞清楚”诸如此类。 说到最后, 宋诗意忽然指指窗外:“你看。” “你少转移话题, 我才不看。”他还在坚持, “宋诗意,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没?我是认真的——” “赶紧看。” 宋诗意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往窗口生拉硬拽、使劲一拖,硬生生给拉了过来。 程亦川支着座椅扶手, 下意识探头看去, 只看见一片漆黑的窗外。 “什么都没有啊,你让我——” 话音未落, 戛然而止。 乍一看是漆黑一片, 但稍微多看两眼, 就会发现在那黑色幕布之上, 无数明亮的光点流淌其中。那些光点大大小小, 约莫有几十个, 像星芒, 也像银河。 宋诗意松开他的衣领, 兴趣盎然:“不在天上,反而在地面, 那是什么东西?总不能是星星吧?” “你见过长在地上的星星?” “飞机飞这么高, 也不可能是城市的灯, 这么高的地方看不见灯光啊。” 她贴在窗口向下看, 时而扭过头来问他,神情带了点稚气,颇像是童年扒在窗口等待父母归家的小姑娘。 程亦川一愣,挤兑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慢慢地从她身后靠近,停在离她仅有几厘米的地方,看看她的侧脸,再看看窗外的星芒。 “是岛屿。” 宋诗意的眉毛抬了起来:“岛屿?” “我们应该正在经过北印度洋,那里群岛很多,大大小小几千个。飞机飞这么高,一盏两盏灯是看不见了,但每座有人居住的岛就有万家灯火,汇聚起来,一座岛也就成了一颗星。” 夜幕低垂,飞机上的光线昏暗不已,为乘客们提供了良好的休息环境。 程亦川就在她旁边,探过半边身子与她一同望向下方,解释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说悄悄话一样。 宋诗意觉得耳根子有点痒,侧头看他,而他安静地望着一地“星光”,忽然开口:“你听过william bke的一首诗吗,名字叫to the evening star,《致黄昏的星》。” 宋诗意摇头。 程亦川也并不惊讶,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俯瞰着地上的星群,唇角一弯,轻声背了几句。 thou fair-haired angel of the evening, now,while the sunrests on the mountains, light thy bright torch of love.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哪怕宋诗意并不能听懂诗歌的含义,也不禁屏住呼吸。她一直知道他的英语很好,发音漂亮,可他这样低声背诵久远而古老的诗歌时,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光环笼罩。 “什么意思?”她好奇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漆黑的眼仿佛被人点燃,在那一瞬间明亮得不可思议,叫她一愣。 他含糊地说:“就是讲黄昏落幕,星星出来了。” 他慢慢地坐直了,若有所思。 忽然想起的那首诗,是在大一上期外教执教的经典诗歌诵读课上学到的。那时候外教要求所有学生,每周都要选择一首经典诗歌,熟读并背诵,在课堂上站上讲台背诵给大家。 某一次他随意地翻着那本诗集,很巧地看到了这一首,那时候选择它是图它短小精悍,背起来不费时间,可今时今日想起来,却忽然觉得也许生命里所有的琐碎都有它不为人知的意义所在。 程亦川在昏暗的机舱里侧头,看着还在俯瞰地上群星的人,心下反复循环着布莱克的诗。 来自黄昏的金发使者啊, 趁着太阳栖息在群山之中, 点燃你爱的火炬吧。 他哀叹一声,捧心倒在椅背上,摸着胸口被谁点燃的火炬。 * 长途航班坐起来很辛苦,长时间坐在座位上腰酸背痛,滋味很不好受。 宋诗意在中途起来过好几次,趁着去厕所的功夫活动活动,只可惜飞机上不能四处走动,否则她说不定已经在过道上百米赛跑起来。 叫运动员坐着不动十来个小时,不如让她撒丫子狂奔来场马拉松。 反观程亦川,平日里精神充沛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居然很耐得住寂寞,除了偶尔上一趟厕所,其余时间都安然坐在座位上,一副沉思的样子。 宋诗意惊讶地问他:“你都不觉得老坐着难受吗?” “不觉得。” 他答得老神在在,眼神微动。事实上就算要让这趟航程一直持续下去,飞机永不降落,他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当光线昏暗下来,耳边除了飞机与空气的摩擦声以外,剩下的仿佛就只有她的呼吸声。 程亦川愉快地想着,他在航程开始时染上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飞机抵达冰岛时,停在了雷克雅未克国际机场。 雷克雅未克是冰岛的首都,国内最大的城市和海港,也是全世界最北的首都。 “我们拿了行李去哪儿?直接去找gilbert吗?”宋诗意跟上快步往行李转盘处走的人,开始问行程。 “不用,我妈叫了车来接我们,先去住的地方。” “住的地方?” “我爸替我们找好了房子,离gilbert的康复中心只有几公里,方便你之后的康复训练。” 宋诗意捕捉到了他的措辞,一顿,“我们?” 她停下脚步,错愕地问:“来见gilbert的不是只有我吗?你不是……” 来欧洲见父母的吗? 程亦川仰头看了眼电子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和行李转盘号码,找到了几步开外的对应转盘,回头冲她招手。 “你英语怎么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初中生水平。”她答得很耿直,毫无遮掩之心。 “那就对了。初中生水平的你,要怎么和gilbert交流?” 宋诗意张了张嘴,没想到这一层。 “队里放两个月的假,现在还剩下一个月时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欧洲见父母,顺便帮帮你。” 传动带开始转动,行李一只一只从下方被送上来。 程亦川一边朝起始处看,一边说:“你也用不着太感谢我,将来回队里了,参加比赛拿了奖,不论规模大小、奖金多少,统统分我一半就好。” 宋诗意没能说出话来。 她侧头看身旁的人,而身旁的人却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一心关注传送带上的行李。 事情很不对劲。好像哪里有问题。 她蹙眉站在原地,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场景,事实上这几个月以来,程亦川和她的来往似乎都太过密切了。他对她的帮助超过了热心肠的范畴,就连陆小双也没能做到这个地步。 宋诗意抬头看他,想了想,问了句:“好不容易放两个月的假,假期结束又要回队里集训,你打算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这怎么能叫浪费呢?”程亦川在心里说,这叫有效投资。 可嘴上却说:“孙教练对你期望值那么高,你妈连房子都卖了,就为了凑钱给你治好腿伤。我帮你一把,免得他们失望。” “你爸找的房子租金多少?在这里衣食住行都要花钱,我是为了康复训练,你又是为了什么?”宋诗意眉头紧皱,“程亦川,助人为乐也要适可而止,我不想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哎哎,行李来了。” 程亦川弯腰,轻而易举找到了两只紧紧挨着的行李箱,一手一只,旁人都觉得沉甸甸的箱子就这么被他轻松地拎了出来。 “走吧。” 他还是一手一只,拉着往外走,语气轻快地说:“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是我爸一朋友的。钱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爸妈是搞摄影的,我告诉过你吧?什么性质的摄影呢,说出来你可能吓一跳,他俩应邀去白金汉宫给女王做过专题写真。” 女王两个字,当真分散了宋诗意的注意。 她一愣:“女王拍一次写真,给多少钱?” “……” 程亦川:“你就这么点出息吗?给女王拍照是互利的,女王得到了国际顶级摄影师的作品,我爸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殊荣——跟你我就不绕圈子了,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吃霸王餐,一个得到了免费广告。” 程亦川想起什么,说:“他俩下个月初在法国有个摄影展,我本来也是要去的。恰好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这才留下来帮你当翻译的。” 他不由分说拎着行李往外走。 出了门,冷空气扑面而来。 雷克雅未克的年平均气温只有几度,如今是二月中,气温更是在0度徘徊。 机场的门外停了很多出租车,程亦川轻而易举找到了其中一辆,司机在车前举着纸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yichuancheng。 程亦川上前简单交流几句,司机便连连笑着打开了后备箱,把行李抬了进去。 “上车吧。”他回头叫宋诗意,发现她一脸神往地朝着不远处的街道东张西望,“先落脚,明天再出来走走。你的康复训练没个百来天是不可能的,日子那么长,雷克雅未克能待到你吐。” 宋诗意收回视线,跟着他上车了。 “我以前只知道你家里条件好,没想到好到这个程度。”她回想起刚才的话题。 “太好了也没什么用。钱还是够花就行,多了是累赘。”程亦川不见得多高兴。 “有故事?” “说来话长。”他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个长法,说来听听。” 程亦川哂笑,慢条斯理说:“总之就是围着你的人很多,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待,反正你也看不出。钱的魔力很大,大到真真假假、以假乱真,没人分得清。” 宋诗意顿了顿,开玩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交好,不是为了你的钱?” “你和我交好吗?”程亦川挑眉,转头看着她。 “我都离队几个月了,队里那么多人,连丁俊亚这种和我认识五六年的老队员,也不见得比我们联系得更勤。除了陆小双,手机上就你的消息最多,怎么,这样还不够好?” 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 “那是挺好的。”他从善如流。(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可心里却想,不,还不够。 要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好呢?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慢慢地、有规律地敲着窗沿。 最好别跟队里的人比,也别跟丁俊亚比。 最好连陆小双都不能比。 最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惆怅又欢快地畅想着未来,替自己加油打气。既然病不能好,那就索性弃医不治了。任它发展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从机场到住的地方,大约半小时车程,准备好徐徐图之的程亦川开始讲些有的没的。 “知道雷克雅未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为什么?” “公元874年开始,第一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人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由于这个地方地热能源很丰富,盛产温泉,城市的上空经常弥漫着水汽。那时候的人们分不太清水汽和烟尘,还以为是城市冒烟了,所以给它取了雷克雅未克这个名字,意思是冒烟的海湾。” 宋诗意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知道冰岛是哪一年建国的吗?” “不知道。” “二战以前,冰岛是丹麦的一部分,后来战争爆发,丹麦被纳粹占领,和冰岛的联系就此被切断。1944年,战争结束后,冰岛从丹麦独立出来,雷克雅未克也被定位首都。” …… 他讲些有的没的,宋诗意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学霸的蔑视。 明明以往她都能以师姐自居,此刻俨然一名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听着程老师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偏偏他讲的还挺有趣,她就是插不上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只能哀声叹息:“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程亦川嘴角一勾,低声说了句:“还好,中和一下,基因也不会太差。” 司机正在过马路,按了按喇叭。 宋诗意于是没听清他的话,只察觉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程亦川抬头看她,似笑非笑:“我说谢谢夸奖。” * 最后,车停在了一片草坪之外,草坪上是一动白色平房,一层楼高,有些陈旧复古,却又优雅地独立在绿地之上。 “这是我爸朋友的房子,有二十年历史了,去年他女儿考上麻省,全家跟着跑美国定居顺便游玩去了,房子就空了出来。” 程亦川把行李拿了出来,拒绝了宋诗意拎走一只的要求,自顾自拎着往屋里走。 “所以我们就这么住进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还欠了我爸一幅照片的钱,有次影展顺走的,说是要买下来,结果付了个定金就没影了。” “冒昧问一句,你爸一张照片多少钱?” “那张是在巴黎拍的赛马图,折合人民币——”程亦川算了算,咧嘴笑,“大概二三十万吧。” 宋诗意脚步一停,迈不动腿了。 “多少万?” “二三十万。” “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 “十?” “……万。” 程亦川乐了。 宋诗意震惊了。 可更震惊的是,下一刻,有人从窗户里面看见了草坪上的他们,很快小跑到玄关处,推门笑容灿烂地招起手来。 “小川,快快快,赶紧过来,快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宋诗意双目圆睁,嘴唇大开,看看面色如常的程亦川,又看看在洋房门口像个招财猫一般欢快挥手的女人。 “这位是——???”她不可置信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妈。” “你没告诉我你妈也在啊?!” “不止我妈——” 程亦川话音未落,门口多出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来,俨然中年版的程亦川,矜持地笑了,冲草坪上的人说:“小川,还不快把朋友带进来?” 宋诗意心跳一滞。 怎么莫名其妙就见父母了……? 却见程亦川好整以暇拎着行李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安慰她:“没关系,迟早的事。反正你也不丑。” 这跟她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猜不透程亦川心里那句“丑媳妇迟早见公婆”,只能局促地走上前去,这下后悔死自己为什么没强行从程亦川那抢走一只行李箱了,让人父母看见自己奴役他们儿子,她倒是两手空空,程亦川却一手一只二十斤重的行李箱…… 她以光速理了理头发,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去,说:“你们好,我是程亦川的师姐,我叫宋诗意——” 她迟疑着,该如何称呼? 程亦川的父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知是保养得体,还是本来就年轻,比钟淑仪看起来要小十来岁,似乎也就四十出头。 对于奔三的宋诗意来说,叫他们叔叔阿姨,似乎太显老,叫一声大哥大姐,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偷偷凑过去问程亦川:“叫叔叔阿姨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程亦川眼珠子一瞪,不可置信:“怎么,你还想和我爸妈称兄道弟?” 那不是乱了辈分吗!!! 他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宋诗意只能强行忽略这对父母的年轻,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没想到更令人“惊喜”的是,进屋没几分钟,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刚刚寒暄过后的莫雪芙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笑容满面朝门边走,边走边说:“肯定是gilbert到了。” “谁?”宋诗意一惊。 程亦川微微一笑,给她一个“镇定点”的眼神,翘起了二郎腿:“我让我爸妈替你镇镇场子,先请gilbert来吃顿饭。”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能替她多增加一点筹码,没理由不增加。 程亦川煞费苦心,甚至叫来父母作陪,一方面是长时间未和父母见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蹭一蹭父母的光,给宋诗意这个来自远方的病人增加一点分量。 他希望gilbert把她当做最重要的患者,尽全力帮她恢复。为此,他不仅请程翰亲自上门求助于gilbert,还多方打听医生的喜好,从喜欢的球队,到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听说gilbert偶尔会去打高尔夫,他还特意带了一身打高尔夫的行头来,打算找个机会派上用场。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天意占三分,医生占七分,那么那七分他一分也不会少,一定替她全部争取到。 事关她能否重头杀来,且让他当个虾兵蟹将,先为她摇旗呐喊、冲战沙场。 程亦川看着错愕的宋诗意,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扭头小声问程翰:“爸,我让你带的c罗的签名照,你带了没?” 程翰说:“带了。”随即把茶几上的文件夹递来,“还有皇马全队的签名照,都在这里了。” 程亦川咧嘴一笑,拿过文件袋,回头冲宋诗意解释:“gilbert是皇马的铁杆球迷,尤其迷c罗。你把这个送他,他一准儿高兴得昏厥。” 说着,他言笑晏晏,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哪来的?” “我爸亲自拍的。”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来之前吧。” 众人起身去迎接gilbert的到来,一面走,程亦川一面告诉宋诗意:“你英语不好,少说话就行,我来替你翻译。gilbert人很和气,也接地气,喜欢体育,尤其足球,对滑雪了解也挺多,尤其是竞速类项目。所以你大可放心,放轻松聊聊天就好……” 复古的西式建筑里,宋诗意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又或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惊吓,怔怔地拿着文件袋,没把注意力放在门外的gilbert身上,反而抬头看着程亦川。 他帮她太多,周道贴心,贴心到令她目眩神迷。 她想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语言的力量从未如此薄弱,苍白而无力,不足以言明她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心头。可眼前的少年却只是笑着,灿烂得像是飞机的窗下那无边夜色里一地璀璨群星。 宋诗意下意识握着文件袋,忘记了门外的gilbert,也忘记了他父母的存在。 她只是呼吸急促地看着他,脑子里浮现出他未曾解释过的那首诗。 to the evening star,致黄昏的星。 他呢喃的几句诗里,她能听懂的不多,只敏感地捕捉到angel of the evening而已。而此刻,于她而言,angel分明只有一人。 不论是清晨的,在首都国际机场骚气十足走来的,还是午后的,在沙发上与她无意中依偎而眠的,还是黄昏的,在飞机上与她共赏那海底群星的。 她这一生贫瘠又波澜四起,不曾见过诗和远方,未曾在闲暇时仰望星星月亮。在这短暂又仓促的二十五年光阴里,她一共就只见过一个angel。 他叫程亦川。 第61章 第六十一个吻 第六十一章 一顿饭吃得很融洽。 gilbert今年快五十岁了, 是个和气爱笑的人。白人往往比亚洲人更显老, 他头发花白,鼻梁上架了副银框眼镜, 这样也遮不住额头眼角的皱纹, 但禁不住心态年轻, 一顿饭的功夫,他至少哈哈大笑了上十次。 而程亦川的父母更是充分发挥了艺术家的气质,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话题更是天马行空地变换着, 毫无套路可言。 程亦川先前就告知过父母, 宋诗意的英语不太好,所以夫妻俩找了许多gilbert感兴趣的话题, 见缝插针地问一问宋诗意的看法, 而程亦川则负责替她翻译。这样谁也冷落不了, gilbert也能谈尽兴。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 宋诗意并没有因为英语不好就插不上话来, 她表现得很从容, 甚至可以说是不由自主令人喜欢。 话题难免会提及宋诗意的伤情, 她倒是很淡定地说了当年的如何受伤的。 “i was in hurry then. i could not make any progress for a long time, so i chose to speed up in spite of my couch’s warning.” 她说的是英语,用词简单, 句式也很简单, 但再清楚不过说明了自己的失误。她那时候已经停滞不前很久了, 因为心急, 所以不顾教练的反对擅自加速,最后在赛道摔倒受伤。 程亦川适时地告知gilbert:“she lost her mind at that time, because her father had just passed away for cancer.” gilbert收起了笑意,蓝眼睛里有柔和的光芒,白胡子瓮动了一下,然后温柔地拍拍宋诗意的手。 他说:“my mother also died of cancer.” 他的母亲也因癌症去世。宋诗意一顿。 这一句并不需要翻译,程亦川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宋诗意。 程翰夫妇把时间留给了她和医生,安静地吃着沙拉,没有插话。 屋外是昏黄夜色,屋内是炉火融融。宋诗意对上gilbert漂亮的蓝眼睛,蓦地弯起嘴角,说:“i guess we can not do anything else, but carry on the love of the dead and live a better live, can we?” 她用不那么漂亮的发音轻声说:我猜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能带着已故之人的爱,努力过好剩下的人生,不是吗? gilbert哈哈大笑起来,朝她眨眨眼,说:“you are perfectly right.” 后来提及她的康复训练,gilbert询问她之前在香港是怎么恢复的,然后简要地谈了谈自己的想法。 这顿饭很快接近尾声,莫雪芙的手艺得到了gilbert的盛赞。他说他尤其喜欢那道三文鱼沙拉和程翰从法国带来的葡萄酒。 拿起餐巾擦了擦嘴,gilbert抖着白胡子看向宋诗意:“girl, i’m truly sorry to hear what happened to you. but i really hop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when you get back from icend.” “me too.” “so, do you have confidence in yourself?” 宋诗意也笑着朝他眨眨眼:“i have confidence in you.” 说完,她还有些迟疑地侧头去看程亦川:“到底是in还是on?” 她的回答令gilbert大笑不已,gilbert举起酒杯,说no matter in or on, we should just cheers。 这顿饭吃得出人意料的轻松自在,所有人都是。gilbert的亲和力避免了程翰夫妇的礼节性尬聊,而最令人担心的点——英语并不好的宋诗意,反而成了最令人惊喜的环节。 送走gilbert后,宋诗意欲帮忙收拾厨房,被程亦川拉走。 “妈,我们出去散个步。” 莫雪芙点头:“别走远了,把防熊喷雾带上。” 程亦川从玄关的鞋柜上顺走一瓶喷雾。出门时,宋诗意还在一头雾水地问:“防什么喷雾?” “防熊喷雾。” “这里有熊?” “有。北极熊,棕熊,黑熊,为了避免误伤,所以要随身携带。” “就把厨房那堆活儿留给你妈,这样好吗?” “我爸会帮忙的,你就不用留在那儿当电灯泡了。” 宋诗意笑了,和他沿着住宅区慢慢走着,每隔几十米才有一幢房屋,其余皆是草地与灌木丛。 晚饭吃得很饱,从炉火融融的室内走出来,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不觉冷。 “你爸妈都是摄影师,你怎么成了运动员?” “家里有钱,从小就满足我的所有爱好,我想干什么他们就送我去学什么,从画画到书法,从音乐到跆拳道,什么都尝试过,但什么都没坚持下来,除了滑雪。” “他们支持你滑雪,也支持你当职业运动员?” “我妈说人就一辈子能活,支不支持是别人的态度,怎么选择是自己的决定。” 这是宋诗意第一次听闻这样特别的家庭教育。 程亦川一家人特立独行,做事爽快,也许是因为程翰夫妇的艺术家特质,又或许是常年待在国外,所以习惯了这样的做事风格,和国内的父母大相径庭。 像钟淑仪那样,为家庭劳碌,总是肩负重担,替丈夫操心完,又继续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职业规划,实在活得太累。 她说:“但运动员吃青春饭,他们就没担心过你的将来吗?” “没什么可担心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前因后果,选择什么,就要承担什么。”程亦川双手插在衣兜里,笑着说,“再说了,我家和别家不一样,他们赚那么多钱,我就是当个米虫也不会挨饿受冻。” “你就这点出息?” “我当然不止这点出息,要不也不会说什么都要拿冠军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点头:“也对,差点忘了,你可是要拿冠军的男人。” 夜里的雷克雅未克,气温已降至零下。走了一段路后,四肢就有些冷了。 程亦川问:“你冷不冷?要不我们跑步吧?” “怎么,你想跟我比赛吗?” “有什么好比的,好男不跟女斗。”他一脸不屑。 “哟,程亦川,你还性别歧视?” 宋诗意停了下来,瞟了眼远处的一棵大橡树,“这样,从这儿跑到那棵树那儿,看谁先到。” “你真要比?” “少废话,跑完再啰嗦。” 她往地上一蹲,做出了起跑的标准架势。看她这么认真,程亦川也正色了,就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也拿出专业起跑姿势。 “输赢有什么讲究吗?” 她侧头睨他一眼:“你想要什么讲究?” “先要一个讲究吧,具体干什么,想好了再说。”他答得含糊。 “成啊,谁怕谁。”宋诗意笑了,问,“准备好了吗?” 几秒钟后,她一声令下,两人开始撒丫子朝百米开外的大橡树飞奔。 虽说不是专业田径运动员,但好歹是国家队出来的,平日里的场馆训练,少不了跑步跳远一类。两人的速度比短跑运动员是不如的,但与寻常人相比,已经是飞毛腿了。 有了赌注,程亦川便没有了半分放水的心思,他使出吃奶的劲头,很快甩开了宋诗意好几米距离。 橡树离这儿大概有三四百米远,两人你追我赶狂奔而至。 程亦川率先摸到树,回头一边喘气,一边大笑:“我赢了!” 宋诗意也跑出一身汗,呼吸急促地笑话他:“好胜心怎么这么强啊你?随随便便跑个步,你当参加国际比赛呢?” “你不懂。”他嘀咕一句,然后身心舒坦地一屁股坐在橡树底下,拍拍旁边的空位,“你也坐。” “刚跑完步,坐什么坐啊?”宋诗意瞪眼睛,“赶紧起来。” 她的职业病上头了。 剧烈运动时,血液多集中在肢体肌肉中,由于肌肉在运动过程强有力地收缩,大量静脉血会迅速回流到心脏,而心脏再把有营养的动脉血液压送到全身。所以如果刚刚剧烈运动完,立马停下来休息,肢体中的大量静脉血就会淤积在静脉中,造成心脏缺血,大脑也会因供血不足而出现头晕、恶心甚至呕吐休克等症状。 “怕什么?剧烈运动完才不能坐下,刚才这点,对你来说量很大吗?” 程亦川仰头瞥她,伸手一拉,硬把她拉到了身旁。 橡树很大,约莫三四人合抱才能抱住它。所以两人个人靠在树干上坐下来毫不费力,还很宽敞。 冰岛多是草原、苔原,中国的春节已过,原本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但雷克雅未克依然很寒冷,满地虽是绿色植被,却很少见到花。 宋诗意在近处发现一株很小的野菌,用手肘碰了碰程亦川:“诶,蘑菇。” 程亦川凑近来看,果然是两颗灰扑扑的迷你野生菌。 他伸手碰了碰。 宋诗意很紧张:“小心有毒。” 程亦川笑了:“颜色鲜艳的才有毒,像这种朴实无华的,不会有毒。” 他小心翼翼去拔蘑菇,被宋诗意批评了两句,说这么寒冷的地方长出来一朵蘑菇,生命是多么顽强、多么可贵,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拔了呢。 他便捧住那周围的土壤,将蘑菇连根拔起,送到她面前。 宋诗意不解:“你干嘛?” “这里没花,借蘑菇送一送啊。” 她哈哈大笑,随手拔了几根草扔他:“有病吧你,程戏精。” “这不是刚说过我不尊重生命吗,你又拔什么草啊?”程亦川摇头,“啧啧,女人。” 那语气叫宋诗意又是一阵好笑。 可少年执拗地捧着那朵蘑菇,小心翼翼送过来,她笑着问:“送花也要有个由头,说吧,你送蘑菇是为了什么?” 程亦川一顿,没有说话。 那个隐藏的声音在脑中再自然不过地回答说:爱。 他送她蘑菇,是因为爱。 可他抬眼看着神情自然、没心没肺的女人,出口却是一句:“祝福。” “今天又不过节,你祝福我什么?” “祝你旗开得胜,在冰岛完成你的使命,几个月后,健康回国,风光归队。” 来自极地荒原的风吹得青草飘摇、枝叶晃动,也吹乱了少年的刘海和她的耳发。 眼前的人小心翼翼捧着那朵蘑菇,神情郑重,眼里一片赤诚。 宋诗意收起笑意,不知为何也觉得此刻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她像是昔日捧起奖杯一样,也端庄地伸手接过那捧土、那朵蘑菇。 其实场面挺好笑的,但她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捧着蘑菇,抬头对上程亦川亮得惊人的眼睛,心头忽然有一丝异样。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令她不敢直视他,只能草草收起视线,心跳不受控制,猛地把那捧蘑菇搁在地上“放生”了,然后逃避似的躺在草坪上。 “有星星。”宋诗意指指天上。 程亦川看看躺下的她,又抬头仰望天上的星。冰岛是未受污染的国度,空气质量非常好,又因在世界的尽头,仿佛离星空也近了不少。 今夜的星星比以往都要漂亮,夜空是泛着幽蓝色的油画,钻石一般的星芒点缀其中,明亮深邃,像少女含情的眼眸。 宋诗意笑着说:“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的星空。” “是吗?”程亦川低下头来,看着草坪上含笑的人,轻声说,“我倒是见过比这更漂亮的。” “在哪儿见到的?” “飞机上。” 宋诗意一怔,侧头望着身旁安然而坐的少年。 他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倒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倏地凑近,然后眉梢眼角都挂起了笑意:“宋诗意,你眼睛里也有星星诶。” 这一刻,两人的面容相距不过几厘米。 他温热的呼吸与寒冷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染烫了她的面颊。 宋诗意心跳一滞,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问为什么他见过最美的星空是在飞机上,又到底是在哪一架飞机上。 她连滚带爬,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往住的地方跑。 “冷死了,赶紧回去!” 程亦川定定地看着她,也跟着爬了起来,不紧不慢跟上了她的步伐。 耳根子又红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边那一抹红上,神神秘秘地笑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个吻 第六十二章 程翰夫妇简单地停留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开车离开。 宋诗意起床时, 他们已经坐上了回法国的飞机。白色洋房里人去楼空,只剩下古朴的家具与从窗帘缝隙里偷溜进来的灿烂日光。 她有些不可置信, 瞪大了眼睛问程亦川:“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该睡睡, 该起起, 他俩有他俩的行程,你今天不是还要去见gilbert吗?睡个饱觉比什么都强。” “睡什么饱觉啊?他们大老远跑来冰岛张罗昨晚那顿饭,我连送都没有送一下,谢谢也没来得及说, 这像话吗?” “没关系, 来日方长。” 程亦川老神在在地打开冰箱,拨弄着莫雪芙购置的一冰箱食物, 最后把一袋土司拿出来, 抽了两片往面包机里放, 按下了加热按钮。又转身拿了两只玻璃杯, 洗干净了放在一旁, 开始加热牛奶。 来什么日, 方什么长, 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了都是个问题。 宋诗意胡乱抓了把头发, 一脸崩溃地去洗漱了。 八点半,程亦川从车库里找了辆半旧不新的男士自行车出来, 说:“车我还没来得及租, 要不就先骑车去gilbert那?” “只有一辆?” “只有一辆。”他一派从容地胡说八道, 只字不提那辆被他挪到闲置家具堆后面的女式自行车。 于是简单地擦了擦车上的灰尘后, 程亦川把车拎到了草坪外的大道上:“走吧。” 两人都换上了运动服,走在朝阳底下,远处是耀目的绿,近处是朝气蓬勃的人。 宋诗意背好背包走过来,见他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白运动服,问:“你怎么不穿大红色了?” “初来乍到,低调一点也好。” 程亦川低头看了眼出国前新买的运动服,越发觉得和她站在一起简直配的不行,勾了勾嘴角,骑在车上单脚支地,“上来吧。” “你搭我?” “不然你跑步去?” 宋诗意迟疑片刻,坐上了后座,也不忸怩:“行,那你稳一点。” 运动员,尤其是滑雪运动员,平衡性是相当好的。程亦川能不稳吗? 事实证明,能。 宋诗意侧坐在后座,因为充分信赖他的驾驶技术,所以压根没有扶他。程亦川感受着空空荡荡的腰间,设想中的她环抱着他、他幸福地哼着歌往前骑行的画面就此落空。 不甘心的程亦川用心寻找着地上的凸起物和石子,专门往凹凸不平的地方骑。 颠那么两下,她就知道该扶了。 前两次大概是颠得不太厉害,自行车微微一晃,后座的人只跟着一摇,说:“你看着点儿路啊。” “行行行,看看看。” 就在程亦川第三次找到块大石头,二话不说压上去时,自行车猛地一晃,宋诗意终于猝不及防伸出了手。 腰上一紧,程亦川嘴角一弯,露出得逞的笑容,嘴上还一本正经道:“这边路不好,你抓紧点,别摔了。” 哪知道下一秒,宋诗意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尾座一空,程亦川来了个急刹车,回头看着她:“你干嘛?” 宋诗意走到车旁,一把拽住车把,下巴一抬:“下来。” “啊?” “我让你下来。车技太烂,换我搭你。” 程亦川下意识嚷嚷起来:“哪有女的搭男的?” “让你下来就下来,这儿又没人认得你,后面坐去。” 宋诗意干脆利落把人赶下车,抬腿跨了上去,完全无视程亦川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只叮嘱了一句:“坐好了。” 于是某人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师姐英姿飒爽地骑在前面,他却跟个小媳妇似的龟缩在后座。 简直屈辱。 宋诗意一边骑,一边淡淡地说:“我看着路上也没那么多石头,路况挺好。” “……你骑的这一截是比我骑的那一截好。”他还死鸭子嘴硬。 “是吗。”她不咸不淡地反问。 几公里的路程,运动员体能好,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宋诗意一面骑车,一面抬头看着由远及近的绿,天是一望无垠的湛蓝色,云是纤尘不染的白,偶有风来,寒意中带着海滨的气味,磅礴又迷人。 这样辽阔的土地,这样空旷的原野,是在国内很难见到的。 骑着骑着,她察觉到腰上多了点重量,低头一看,发现程亦川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环了上来。 她背脊一僵:“你干嘛?” “怕摔着。”背后的人镇定自若地说。 “我车技很好,没必要担心。” “这就跟安全带似的,驾驶员车技好不好,安全带还是要系的,万一有个万一呢?” “……” 程亦川很是从容,好像刚才纠结了五分钟,才终于鼓起勇气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的人不是他。反正爪子一缠上去,那是死也不肯拿下来的。 老树盘根也不过如此。 他轻轻地环住她,女人的腰肢纤细而紧实,因为骑车的缘故还微微晃动着。程亦川原本还像个小媳妇似的屈居后座,心里半点也不情愿,这一刻那点不悦却又烟消云散,变成了轻盈的喜悦,叫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行吧,载不了她就载不了她,换他抱着她也不错。 啧啧,他真是聪明。 * gilbert在康复中心等着他们。 位于雷克雅未克的康复中心是专门为受伤的运动员提供康复训练的场所,因冰岛地广人稀,康复中心的占地面积很大,设施齐全,有不少运动员都在这里养伤。 gilbert自从母亲去世后,越发重视家庭生活,已经很少亲自带运动员,通常都是中心的其他医生负责这些工作。宋诗意算是这几年的一个例外。 程亦川说是翻译,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工作量。gilbert说话时很照顾宋诗意,一般言简意赅,挑最容易理解的句式和词语,只有涉及专业词汇时,程亦川才派得上用场。 他们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讨论宋诗意的康复计划,gilbert亲自查看了宋诗意的脚踝,然后将方案敲定。 gilbert说:“这几个月可能会很辛苦,宋,你能坚持下来吗?”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远处的田径运动场上,红白相间的跑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近处有飞鸟跳跃在枝头。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远方,笑了笑,说:“yes,i can.” shley是如何做到的,她就能如何做到。 坐在一旁的程亦川扭头看她,看见女人面上那抹信心十足的笑,忍不住失神片刻。 她目光明亮,安详而坚定,仿佛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浑身上下都是光芒。 操。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伸手捂住胸口。别跳了,快成这样,再大点声就被听见了! * 这一个月过得飞快,黑夜追着黄昏,黎明如期而至,时间仿佛在跟人赛跑,眨眼间就到了程亦川要回国的日子。 每天早晨都由宋诗意骑着单车搭他去康复中心,起初还需要他做一做翻译,后来gilbert就和她交流自如起来。 宋诗意在来到雷克雅未克的第五天里,去了趟市里的书店,买了几本英语书,都是欧洲人编写的英语口语快速入门。 “买这个干什么?” “白天做康复训练,晚上没事就看看书,学学英语。” “你把口语练起来,那我这个翻译不是没用了吗?” “你能帮我一时,能帮我一辈子吗?”宋诗意笑着结账,请他去路边的咖啡馆喝咖啡、吃简餐,操着比来这里那天要流利不少的英语说,“两份意面,两杯拿铁,再来一份千层饼。” 她在黄昏的余晖里翻了几页新买的书,低声念了两句。 年轻的女人还是素面朝天,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因训练的缘故又盘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脖颈。她的眉毛漂亮又浓密,令她整个人显得很精神,而低头看书、轻声呢喃的样子太过专注,认真的模样美得惊人。 程亦川看着她,搞不懂到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她真有这么漂亮。 他一阵口渴,端起咖啡大口大口往下咽,得来她一个好笑的目光。 “你这么渴?” 他移开目光,怕再看下去,再来三四杯咖啡也止不了心头的渴。 宋诗意和gilbert很快建立起自己的交流模式,偶尔打着手势,偶尔说着简单的对话。她每晚刻苦学英语,对话起来也越来越流利,发音并不是最重要的,在人与人的交流里,内容居功至伟。 程亦川很快“失业”,但仍然赖着不走。 平日里,她做康复训练,他就在田径场运动。那里有一些受过伤的田径运动员,黑人有,白人也有。程亦川的体格在中国人里已经算高大了,但跟他们比起来,瞬间成了小矮人。 他有时候跟他们比比赛跑,有时候跟着学学跨栏,因为英语流利,模样好看,加之性格也开朗活泼,很快与那群人打成一片。 宋诗意某次看见一个叫luna的黑人女运动员咯咯笑着摸了把他的屁股,说:“you are so sexy,cheng.” 程亦川的脸瞬间涨成了红苹果,摸着屁股蹭的一下跳起来,说你下次别这么干了。 luna说:“咦,你还脸红了?摸下屁股而已,别这么小气啊。” 炸毛的大男生气势汹汹地说:“我的屁股不是人人都能摸的!” “大不了我给你摸回来。” 程亦川:“……” 气势汹汹扭头走了。 宋诗意在室内运动馆的落地窗里,看着午后的日光下,田径场上那个朝气蓬勃的人,没忍住笑了。 程亦川气势汹汹走了几步,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看见几步开外的落地窗里,有人正幸灾乐祸。他眼睛一眯,杀气腾腾走了过来,冲她比手势。 你。他指指宋诗意。 眼睛。食指与中指弯起,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两下。 挖掉!他凶巴巴地做了这个姿势。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枯燥而难熬的是康复过程,可愉快而轻盈的,是有程亦川在的时光。 是的,康复过程前所未有的艰难。椭圆机,拉伸训练,伸展训练,耐力测试……每一样都叫她大汗淋漓。 程亦川的不陪同并不是他的本意,事实上,他是被宋诗意赶出训练室,才迫不得已去了田径场的。 她躺在器械板上,右腿一遍又一遍坐着极限拉伸。 韧带痛得她满头大汗。 gilbert在一旁站着,手里是一份记录册,他一面看秒表,一面数着:“二十二,二十三……再坚持一下,还差十个。” 宋诗意在寒冷的冰岛气候里,每日穿着厚厚的衣服而来,却总在训练后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gilbert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她,看她哪怕面色通红,被训练熬得眉头紧蹙,仿佛祖母手里成一团理不清的线球,也始终一声不吭。他在某次训练结束后,对她说:“我记得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说凤凰在被烈火灼烧后,才会获得新生。” 满头大汗的宋诗意精疲力尽坐在那,说:“凤凰涅槃。” gilbert看着她,点头,“宋,你就是那只凤凰。” 宋诗意一怔,抬头望向医生。医生的蓝眼睛里有温柔的怜悯,也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他说:“你比shley表现得更坚强。” 门边传来谁的声音:“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她会取得比shley更大的荣耀?” 宋诗意猛地回头,看见门边倚着的少年,因为每日在田径场接受阳光的历练,他比刚来冰岛时黑了一点,但丝毫不妨碍他的好看。 他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像是盛夏最清新的一束阳光。 “起来。”他朝她走来,伸手拉她,又拧开一瓶水递过来。 那天晚上,他坚持要搭她回家,时间并不匆忙,他骑得也不紧不慢。 “宋诗意,腿好了之后,你对未来有什么期许吗?”他在前座问。 “能尽多大努力,就尽多大努力。” “怎么不说点长志气的话?比如非拿冠军不可,弥补当年的遗憾。” 宋诗意看着夕阳下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哈哈笑着说:“拿冠军固然好,但那也不是什么非实现不可的心愿。只要腿好了,能重新站上赛场,不因伤痛影响发挥,可以放手一搏,对我来说就圆满了。” 程亦川一怔,没有想过会听见这样一番话。 “对你来说,圆满是什么?” “我吗?”她想了想,望向远方,夕阳像是为全世界加了一层滤镜,朝人间洒上了一片温柔的光,“对我来说,圆满就是重新站在雪道上,吸一口自由的味道,畅快地往终点滑下去。” “不拿冠军也不要紧吗?” “应该不要紧吧?”她笑起来,“这些日子我在训练的时候痛得想哭,为了分散注意力,一直在想一件事,好像如今终于有了眉目。程亦川,我在想,我从八岁开始站上雪山的那一刻起,就只是因为热爱滑雪才站在那里。我不是生来就为拿奖而活,也不是为了那块金牌才义无反顾成为滑雪运动员,那么多的滑雪运动员,能拿冠军的却只有一个。可我们的初衷明明只是因为热爱滑雪,因为热爱,所以站在那里。” 所以拿不拿得到是一回事,圆不圆满却是另一回事。 她坐在后座,一本正经地说着心声,身下的自行车却冷不丁一个急刹车。 宋诗意吓一大跳,一头撞上他的背,磕得鼻子疼。 “喂,你干什么啊?”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出来了,抬头却看见少年神情严肃地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问你呢,干什么啊,忽然急刹车?”她揉着鼻子,眉头紧蹙。 却见程亦川像是看阶级敌人一样,如临大敌与她对视着,仿佛在与什么抗争。 ? 什么情况? 就在宋诗意莫名其妙时,忽见他张了张嘴,下一秒,他神情肃穆地指指一旁的大橡树:“宋诗意,你还记得我们的比赛吗?” “什么比赛?”她刚问出口,就记起来了,“你说那天晚上赛跑吗?” “你答应我的,谁先跑到这棵树下,谁就能提一个要求。” 宋诗意早就忘了这回事,还以为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可他此刻提起来了,她忽然有点不安。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都可以吗?”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宋诗意清了清嗓子,说,“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可以——” “我不违法乱纪,也不伤天害理。” 程亦川打断她,目光定定地落在她一开一合的红艳艳的唇边,下一秒,猝不及防捧住了她的脸。 惊恐之中,宋诗意睁大了眼,却只看见一片温柔的阴影落了下来。 滚烫的呼吸,温热的触觉,还要响彻耳边的心跳,与来自冰岛三月的冷风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海风与草木的气息,这乍暖还寒的滋味,这滚烫又冰冷的温度,像极了薄荷的味道。 橡树枝头,几只飞鸟猝然跃起,把黄昏拉开一小块幕布,轻快地冲上天际。 第63章 第六十三个吻 第六十三章 几只飞鸟呼啦啦扑腾而起, 眨眼间跃上云端。 宋诗意的大脑停止运转, 在之后的好多秒里都空白一片,仿佛脑门里塞了一团浆糊。 雷克雅未克的苍穹与大地被朦胧盛大的夕阳余韵所笼罩, 而她的眼前却只剩下那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面颊被人捧住, 因长时间在寒风里骑行, 他的手凉得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冰块,冻得她一阵哆嗦。 可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抗拒,温热的唇就这样贴了上来。 全世界的光都黯淡下来。 她倏然睁大眼睛, 却只看见他明亮夺目的双眸, 仿佛两盏温柔的小灯笼,在这广阔天地间摇曳生辉。 一秒。 两秒。 不知过去多少秒。 其实只是一个很单纯生涩的亲吻, 程亦川笨拙地捧住她的脸, 就这么一动不动贴在她唇上, 没有舌尖的触碰, 也没有进一步的试探。 直到宋诗意如梦初醒, 霍地推开他。两人都还坐在自行车上, 程亦川一个重心不稳, 连人带车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宋诗意也被带倒了。 好在草地松软,两人也穿得厚实, 就是倒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程亦川被车压住, 惨叫一声, 正下意识侧头去看身旁的人, 想问她摔倒哪里没有,就见草丛里仿佛一只兔子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公路尽头一阵狂奔。 “宋诗意!”他顾不得许多,跳起来追她。 可女人跑得太快,明明是个滑雪运动员,不知为何硬生生把自己跑成了田径运动员。 程亦川追了几步,脑子开窍,又飞快地跑回来,从草地里一把扶起自行车,抬腿跨上去,不要命地往前蹬。 “宋诗意,你给我站住!” “别跑了,你跑不过我的!” “喂,真正的勇士不惮于面对大胆的示爱,这是鲁迅说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两人一个在前死命跑,一个在后努力追,两只车轱辘始终胜过两条腿,眼看着差距越来越小,就要追上。 宋诗意头也不回地往白色房子飞奔,边跑边叫:“你滚蛋吧你,有多远滚多远!” “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停下来,我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程亦川一边嚷嚷,一边追上了她,于是放慢了一点速度,试图骑着车与她并肩而行。 “开个屁的诚,布你妹的公,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不就是亲了一下吗?你又不会少块肉!” 他不提还好,一提亲这个字眼,宋诗意浑身都要燃起来了,想也不想朝他一推,只听一声惨叫,少年又一次跌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宋诗意像是被野兽追赶的兔子,一惊一乍往家的方向狂奔。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指着她身后隐形的烟尘大叫:“你跑吧跑吧,我还不信你能一口气跑回国了!” 下一秒,咬牙切齿又一次扶起自行车,飞也似地追上了去。 寂静的公路两旁,青草招摇,夕阳温柔。雷克雅未克的黄昏里,隐隐漂浮着薄荷味的香气。 * 宋诗意一口气跑回了白色房子里,砰地一声关上门,大步流星走进厨房,倒了杯凉水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 她气喘吁吁地一拳打在料理台上,谁知道疼得呲牙咧嘴,在空中甩个不停。 真他妈要了命了! 宋诗意砰地一声放下玻璃杯,在厨房里来回踱步。 落后的人很快也抵达大门外,砰砰敲门:“宋诗意,开门!” 她充耳不闻,只一脸绝望地把脑门儿磕在冰箱上,嘴里喃喃念着:“乱了乱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开门啊,你打算一直把我关在门外吗?”敲门声还在响个不停。 宋诗意觉得自己变成了煮熟的虾,浑身上下滚烫一片,心乱了,脑子也乱了,哐哐往冰箱门上撞着,嘴里一个劲骂人。 臭小子,好端端的搞什么幺蛾子? 亲她?这他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啊?! 门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程亦川绕了一圈,走到了厨房的窗外,隔着玻璃窗又叫了起来:“你撞墙干什么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是不满,别撞墙啊,朝我胸口撞。” 傻小子在窗外腾腾拍胸。 宋诗意咬牙切齿侧头看他,隔着玻璃窗吼:“你给我闭嘴!” 下一刻,她气势汹汹操起菜刀,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鼓作气追了出去。 既公路赛跑后,两人又开始围着白色房子兜圈子狂奔。 “说,你吃错什么药了,这种玩笑也敢开?”拿菜刀的人凶神恶煞。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被追赶的人慌忙逃生。 “你认真个屁!” “我真的是认真的!” “有种你站住,看我不砍死你!” “你就是砍死我,我也一样认真。”脚下忙着逃命,他的嘴上却丝毫不含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来冰岛以前就想这么做了。你还记得在机场吗?对,就是香港机场,你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那一次,我差一点也忍不住亲上——” “你他妈闭嘴!”宋诗意忍无可忍咆哮起来,把菜刀往地上一扔,停下了脚步。 程亦川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两人只隔了几步距离。 宋诗意一脸烦躁地抓抓头发,说:“别说了,刚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以后你也别提。” “为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明明已经发生了,怎么能当做没发生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宋诗意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我和你,我们俩?” “我们俩怎么就不可能了?” “我是你师姐啊!” “师姐怎么了?师姐又不是我亲妈,既没伤天害理,又没违法乱纪,怎么就不可能了?” 程亦川的理直气壮令宋诗意无言以对,她满脑子都在叫嚣着“不可能”三个字,却又在他的质问下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末了,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是不想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就给我老实点儿待着。” 转身往屋里走了几步,在玄关处突然刹车,回头再扔一句。 “程亦川,下周回国,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那个亲吻带来的跃上云霄的不真实感渐渐消失,在她激烈的反应里,程亦川的焦躁感也上头了。心跳渐渐沉顿下来,他难以置信地问:“反省?我为什么要反省?” 亲她是情难自禁。 长达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她的笑她的毫无防备她的亲密无间,处处都在无声回应。他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刚才那一刻是无与伦比的。 宋诗意却压根不回应他,只黑着脸走进厨房,开始做今天的晚餐。 在雷克雅未克的一个月里,每天从康复中心回来,两个对做饭不甚精通的人都互相扶持着,坚持不懈地在黑暗料理的路上奋斗着。 程亦川在玄关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走进厨房。 宋诗意在洗西蓝花,炉子上烧了一锅沸水,料理台上放着西红柿与牛肉沫。他一眼看出她要做意大利面,也不吱声,同样阴着脸走过去。她煮面,他就动作生疏地把西红柿切丁。 某一个瞬间,她拿着长长的木筷搅动锅内的面条时,左手一抬,他就未卜先知似的把盐罐递了过去。 宋诗意微微一顿,接过罐子,往锅里放了少许盐。 那只手又伸了过来,从她手里吧盐罐拿走,放在了自己面前的调料架里。 然后是意面起锅时,她从橱柜里拿了只硕大的玻璃碗,将面条悉数捞入,冷水过滤,正欲拿橄榄油拌面时,他已经将油壶送了过来。 厨房里只剩下面汤咕噜咕噜冒泡的动静,和平底锅中蔬菜丁与肉沫混合在一处发出的滋滋声响。 沉默之中,两人默契十足,仿佛排练过无数次,哪怕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一样说明问题。 宋诗意捧着玻璃碗,绝望地叹口气,气狠了,干脆把碗放下,转身就走:“剩下的你来吧。” 她一路走到厕所里,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末了,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 她的脸依然红得像已落幕的晚霞,双目里一片茫然,带着些焦躁不安。 她和程亦川? 她和程亦川!!! 这样的组合,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怕,活像她和自己的亲弟弟乱伦!是她神经大条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好像不由自主就让他走进了她的生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近到她习以为常,竟完全忽略了他也是个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一个虽然年轻、不够成熟,但也绝对该视作男人的存在。 最令人绝望的是,她居然不知不觉就和他养成了这种奇怪的默契。 这他妈什么情况啊? 宋诗意越想越煎熬,他低头亲她的那一幕仿佛生根发芽一般,在脑子里无限循环。她又忍不住了,再一次拧开水龙头,往滚烫的脸上哗哗浇水。 厨房里的人端着两盘意面往餐厅走,经过厕所时,面无表情扫她一眼,说:“我就亲你一下,有这么脏吗?” 宋诗意一顿,顶着湿漉漉的面颊侧头看去,只看见程亦川双目喷火,像只长着犄角的恶龙。 可是纵然长着犄角,他也好看得不像话,是童话里那种就算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他低头认错,你也能无条件原谅他的反派。 所以呢。 所以她就活该被他撩拨,被他欺负吗? 宋诗意心头乱糟糟的,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这样方寸大乱的时刻。她忍无可忍,从他手上接过两盘意面,下一秒,一脚朝他屁股上踹过去。 “从现在开始,禁止你跟我讲话!” 一开口就是亲不亲。 亲你妹啊。 再提一次,她就是伤天害理、违法乱纪,也要把他给灭了! 宋诗意咬牙切齿把面端上桌,杀气腾腾坐了下来,使刀叉的时候,仿佛盘子里不是意大利面,而是坐在长桌对面的那个人。 雷克雅未克的黄昏已落幕,屋内的炉火被点燃,木柴噼里啪啦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这是他们来到冰岛后吃过最沉默的一顿晚餐。 一言难尽。 宋诗意食之无味,第无数次在心里暴打程亦川一顿,总之,真的是一言难尽!!! 第64章 第六十四个吻 第六十四章 这大概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诗意像条砧板上的鱼, 在床上翻来覆去, 妄图挣扎出这令人难熬的困境。可睁眼闭眼,公路上的那一幕都在重复上演。 啊啊啊, 快要窒息了。 就在她有气无力第一百遍告诉自己, 该睡了, 再不睡明天就没精神训练时,房门被人敲响。 “你睡了吗?”程亦川的声音像鬼魂似的幽幽响起。 宋诗意浑身一震,条件反射说:“睡了!” 说完就打了自己一耳光。 “睡着了还能说话?” “梦话。” 程亦川又拍了拍门。 “我们把话说清楚,总不能就这么藏着掖着, 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啊。” “你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光天化日之下, 你对我意图不轨,这叫以死谢罪。” 两人隔着一道门, 针尖对麦芒。 程亦川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有力没处使, 磨了半天也没磨开门, 最后只能咬牙切齿:“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是认真的?宋诗意, 你连个当面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要判我死刑吗?” 屋内传来女人无情的声音。 “那好, 我不判你死刑, 你现在立马回你自己的房间,终身□□。” 屋外沉默片刻, 传来很轻的一句质询:“我喜欢你就这么罪大恶极吗?” 时间的指针被拨停, 房门两侧都寂静了。 大概过去一万年那么久, 宋诗意才动了动, 耳边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走廊上似乎人去楼空,又仿佛刚才有人敲门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迟疑着走到门边,咔嚓一声打开了门。 没想到走廊上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倚在门上发呆,此刻背上一空,哎哟一声,就这么仰头栽了进来,恰好躺在她趿着拖鞋的脚上。 “……” “……” 两人大眼瞪小眼,程亦川终于回过神来,哧溜一下爬起来。不管怎么说,横竖他是进来了。 两杯热水,一张茶几,客厅里,两人隔着茶几对坐,除了没有西装革履、系好领带以外,严肃的氛围俨然一场正待展开的自由辩论。 “说吧,有什么今晚一并说清楚,说完你就回国去。”宋诗意把热水捧在手心,言简意赅开了个头。 “我喜欢你。”程亦川的开场白比她还简单,死鱼眼盯着她。 宋诗意深呼吸,告诉自己要稳住。 “你那是错觉。整个雷克雅未克都是白皮肤说英语的人,就我们两个同在异乡为异客,朝夕相处时间长了,又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个月,你才误以为这种相互依靠的感觉是喜欢。” “是不是喜欢,我比你清楚。” “你清楚个屁。程亦川,你现在的表现明显就是脑子糊涂了。” “就算我糊涂了,那也不是来冰岛之后才糊涂的。在哈尔滨就糊涂了,去北京找你的时候也糊涂了,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想清楚,全靠本能接近你。” 越说越叫人难为情,宋诗意只觉得自己再厚的脸皮也禁不起他这么折腾。偏偏说这些厚颜无耻之话的人还一脸坦然,仿佛浑身上下都是浩然正气。 她努力绷起脸,说:“程亦川,你知道弗洛伊德有个理论叫恋母情结吗?” 这是她刚才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后,得出的一个叫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结论。但匪夷所思还是要说,只要能打消他这种奇怪的念头,说什么都不要紧。 几乎是宋诗意说出那四个字时,程亦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想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长时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所以理所当然对一个比他年长又对他关怀备至的女性产生了依恋感,并且错把这种依赖归结为喜欢。 程亦川笑了一声,轻声念了句:“oedipus plex。” 俄狄浦斯情结。 作为外语生的他,在入学第一个月就学会了这个名词,精读课期末试卷上的名词解释题里还出现了这个词。 她想用他所熟知的东西来打败他? “俄狄浦斯清洁,俗称恋母情结。通俗地讲是指人的一种心理倾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恋母情结并非爱情,而大多产生于对母亲的一种欣赏敬仰,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程亦川直视宋诗意,“你想说这个?” “……” 本来是。但现在她想说的都被他说完了,还比她组织好的台词更专业。 “五岁的差距而已,至于扯到母子关系?”程亦川嗤笑,“你五岁的时候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就已经能生育后代了?” “……” 宋诗意快沉不住气了,勉强维持住气势,换了个方向:“好,那我们不谈这个。程亦川,你今年二十岁,放在学校里,也不过是个大二大三的学生。我问你,有几对在校的学生能修成成果?原因是什么?是这个岁数太年轻,心动来得太频繁、太容易,所以你这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很快就会平息的。” “你以为心动是生理期,每个月来一次?”程亦川从容道,“我二十年就这么一次。” 宋诗意要崩溃了。 “你口才这么好,怎么不去辩论队,来什么国家队?” 这话魏光严也说过,还害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自己参加了辩论队,一身西装地步上讲台,结果抽中了“论程亦川到底喜不喜欢宋诗意”的辩题。 这个话题勾起了程亦川的回忆,他自己都怔了一怔,不敢相信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对她有了非同寻常的念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兴许是她要离队,他头一次察觉到从今往后也许就再也不能看见师姐了,所以要她信誓旦旦保证,不论什么时候他去了北京,她都会盛情接待。 兴许是她为了他去找卢金元的麻烦,费尽心机策划了一个精彩的圈套。 兴许是那个雪夜,他从医务室跑出来,顶着一张被揍过的大花脸上门兴师问罪,却被她义正言辞教训了一通,训得他心服口服,红着眼睛叫师姐。 有或许是更早以前,在他刚入国家队的那个夜晚,对着宿舍楼下的老树发气乱踢,她凭空而来,凉凉地说了句:“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客厅里一时寂静,窗外的风却比屋里的人更加急躁,吹得草木摇曳、万物招摇。 程亦川兀自出神,被宋诗意敲茶几的声音召回了魂。 她相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正色问:“程亦川,你忘了我们在日本见面的时候,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是要拿冠军的人。” 这下子程亦川愣住了。 “你就是这么拿冠军的吗?”宋诗意反问,“你进队还不到一年,连魏光严都没超过,就开始分心。你比谁都清楚我们的速降和世界水平的差异,技不如人,反而跟来冰岛谈情说爱,赖着不走,程亦川,你觉得自己能拿冠军吗?” 少年的神色冷静下来,略带薄怒地问:“只要身为运动员,就没有谁不想拿冠军,难道进了国家队就等于进了和尚庙、尼姑庵,连喜欢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有。”宋诗意静静地看着他,“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那都是你的事,没人能拦着。” 他没说话,直觉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宋诗意给予他致命一击。 “但我不可以。你跟来冰岛那天就对我说了,孙教练为了我煞费苦心,我妈为了我连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也卖了,你说你是为了他们的心愿不落空,所以来随行做翻译。既然你知道,那就更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了。” “我没有你聪明,读书没天赋,做运动员也挫折多多。程亦川,我今年二十五岁了,丁师哥二十六已经功成身退,我却在二十五要卷土重来。我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宋诗意言辞平静,但句句走心。 “所以,为了你的冠军,为了我的梦想,你体谅一下,别再提今天的事了。” 屋里很安静,熄灭的炉火奄奄一息,桌上的热水也凉了,寥寥白雾残余在杯沿。 程亦川咬牙别开脸去:“你少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心知肚明。” “好,就算不是借口,就算是真的。”他霍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但我喜欢你也是真,我可以只字不提、不影响你,但这不妨碍我对你好。” 宋诗意如坐针毡,不敢直视少年执拗的眼,只低声问了句:“何必呢?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我自己知道。” 他攥着拳头,比谁都坚定。 “随你的便,反正我不会回应。” 宋诗意又一次落荒而逃,由衷感慨,二十岁的发春少年啊,这他妈无药可救了。 * 次日清晨,两个失眠的人盯着浓浓的黑眼圈起床了。 早饭吃得很诡异,程亦川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的人,大有望穿秋水之意。而宋诗意目不斜视埋头吃麦片,反正就是我自岿然不动。 程亦川洗碗时,宋诗意出了门,跑到房子后面折腾去了。等到他出门时,赫赫然发现草坪上摆了两辆自行车。 宋诗意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你猜怎么着?我在车库里又找到一辆车。” “……是吗?” “是啊。也不知道谁干的,好端端一辆车,非给藏到闲置不用的废弃家具后面。” 程亦川点头,一本正经:“是啊,也不知道谁干的,这么无聊。” 宋诗意懒得拆穿他,呵呵两声,骑上了已经擦干净的女式自行车,两三下就把这个“无聊的人”抛在脑后。 程亦川飞快地跳上了旁边那辆,抓紧时间跟上她的步伐。 他就要离开了,还能这么黏着她的每分每秒,都要慎重对待。 而在这剩下的几天里,程亦川很忙,首先是忙着和康复中心每一个熟识起来的运动员们告别。 “jeremy,你要好好训练,不要放弃啊,国际网坛等着你发光发热!” “selina,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三年半之后,我在北京冬奥会等你。” “tommy,别灰心,你看你都受伤了还这么牛逼,等你好起来了,谁还能是你的对手?” “jim……” “mary……” “johnny……” 他在红白相间的训练场上和朋友们一个个道别,玻璃窗内的人低低地笑出了声,骂了句:“臭小子,这是从a到z把所有名字的外国友人都交了个遍吗?” gilbert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操场上的人,感叹了句:“他可真讨人喜欢。” 宋诗意连连说no,“讨人喜欢是假象,讨人厌才是真的。” gilbert大笑着反问:“你真这么想?我听说口是心非是全世界女性的通病。” “那可不包括我。”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是真的不喜欢他。” 视线落在玻璃窗外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身上,她瞥了一眼,换中文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我才不喜欢他。” 哪怕从abcdefg到uvwxyz都喜欢他,她这个s也不喜欢他。 一点也不喜欢。 谁会喜欢一只成天招蜂引蝶,走哪儿都能广交朋友的兔崽子?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朝三暮四是常态。不能相信什么二十年来只动过一次心的假话,像这种花蝴蝶,动心当真就跟来姨妈似的,一个月至少一次。 宋诗意擦把汗,守住心神。 “休息的差不多了,再来。”她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上了机械板。 而忙忙碌碌的程亦川在与朋友道完别后,又开始着手忙起下一件事来。 宋诗意不止一次对他说:“你都要回国了,别跟着我去康复中心,自己该干嘛干嘛去。” 他没一次听她的话,直到这一天,他在早饭之后主动说:“今天我就不去gilbert那了。” 反倒是宋诗意一愣,但“你要干什么去”也问不出口,她顿了顿,点头说:“好。” 程亦川似笑非笑:“你不问我打算干什么?” “我才不关心你要干什么。”她满脸冷漠。 程亦川坐在餐桌上,从窗口看见她骑车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呵,女人。 没关系,女人就爱口是心非。 他打起精神来,回卧室换衣服,背上了超大的背包,数了数现金,怕不够,又带上信用卡。最后兴冲冲骑车赶往市中心。 这些天来他列了一张秘密清单,今天是采购日,他一口气跑了好几家商场,总算把东西买齐全了。 临走之前,他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她。 哼,不把她感动得以身相许、泪眼婆娑,他就不叫程亦川! 第65章 第六十五个吻 第六十五章 训练结束后, 宋诗意去更衣室换衣服,打开手机时, 看见了钟淑仪和陆小双的信息。 钟淑仪的信息很简单:“生日快乐, 女儿!记得吃长寿面。” 末尾还跟了几只生日蛋糕的表情。 陆小双的就要吊儿郎当很多了:“俗气的祝福我就不多说了, 等你康复好了,在二十五岁这年拿个世界冠军什么的,记得回来请我吃大餐啊。” 宋诗意笑起来, 这才记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孩童时期,总觉得生日是一年一度最有意义的日子, 胜过所有节日。她曾日也盼夜也盼, 一心想能把生日过得比春节还隆重, 并且巴不得一过就过个十来天, 最好比春节还长。 念小学的时候和钟淑仪讨价还价过:“阴历也是生日,阳历也是生日,不能厚此薄彼, 得两个都过!” 钟淑仪回答她:“你连厚此薄彼都会用了,昨天的语文为什么只考了七十分?” 姜还是老的辣,四两拨千斤, 一招就把她灰溜溜打发走了。 后来长大了,十九岁去了国家队, 队里没人替她过生日了。若是她想有点仪式感, 就叫上三朋两友的, 去基地外头的小餐厅请客吃顿饭。只是这样的场景下, 热闹是表面上的, 酒肉穿肠过,生日快乐只是一句口头敷衍,快乐的是能吃白食的他们,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喜悦。 再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她再不提生日的事,每年这天就只剩下钟淑仪和陆小双还记得祝她生日快乐。如果不是她们,她大概已经连续很多年都直接跳这个日子了。 宋诗意收起手机,和gilbert道别,在黄昏里骑车回那栋白色小屋。 距离小屋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宋诗意的目光就凝固了。 房子前面的那片草坪从一片绿变成了一片彩。她看了好几秒钟,直到骑到了房前,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么一大片绿草之上,令人震惊地摆满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大概有百来个那么多,密集得像是谁家门店开业的大型活动现场。 一个急刹车,宋诗意停了下来。 她忽然想通了为什么每天黏着她的程尾巴今天破天荒留在了家里,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心道不如直接骑车走人,深更半夜再回来? 可窗口的人已经看见了她,人影一闪而过,房门咔嚓一声开了,只是他并没有出来,大概是躲在里面准备惊喜。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宋诗意把车放到了车库里,转身朝大门里走。惊喜这种事,通常情况下喜是不一定的,但惊是一定的。 并且来自程亦川的话,极有可能是个惊吓。 她进门时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然后推门而入。 果然不出人所料,惊是一定的。踏上门口的台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赫赫然是一地心形蜡烛。 程·偶像剧男主·川把从玄关到客厅的一路上都铺上了蜡烛,蜡烛在两边,而中间的道上撒满了玫瑰花瓣。 屋内没有开灯,但这一地蜡烛已然将房间照亮。 他用的大概是香薰蜡烛一类的,玫瑰花也是货真价实的鲜花,所以宋诗意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里浓郁的香气。 “……” 一言难尽。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里走,叫了一声:“程亦川?” “我在餐厅!”一听就很兴奋的声音。 宋诗意叹口气,硬着头皮走进了餐厅……果不其然,偶像剧的标配近在眼前。 蜡烛都点了一整屋了,餐桌上当然也有烛台。红酒冻在装满冰块的铁桶里,刚出锅的牛排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知从哪变出一套西装穿在身上的人,抱着三只大大的礼盒站在桌后,一脸矜持地克制住那一不小心就要蔓延开来的灿烂笑容,说:“surprise!” surprise个鬼啊。 宋诗意看着这一屋子挂在水晶灯上的彩带、洒在地上的玫瑰花瓣,和桌上那些精致得一看就是从外面买来的甜点,下巴一努。 “这些,一会儿全都你来收拾?” 程亦川的笑僵了。 “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啊?” “累了一天,一会儿我可不帮你收拾。”女人非但煞风景,还无情无义指指门外,“走廊上的蜡烛和花瓣,还有门外的气球,你都得自己看着办——” “一会儿的事一会儿再说。”程亦川十分明智地阻止她继续煞风景,体贴地替她把椅子拉开,然后将三只大大的礼物悉数摆在她面前,“来,拆礼物。” 他又想起什么,飞快地往客厅跑:“等一下,我去拿剪刀。怕绸带散掉,我系的死结。”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伴随着他的疑问:“靠,我把剪刀放哪儿了?” 程亦川在客厅找剪刀,餐厅里,宋诗意看着眼前的三只用漂亮包装纸包起来的礼物,目光在这一桌精致的晚餐上扫视一圈,心里哀嚎不已。 她要怎样才能阻止程亦川的失心疯? 二十岁出头的大男生,一朝之间把对她的态度定位在喜欢,然后轰轰烈烈做起这些蠢事来,攻势犹如排山倒海,叫人目瞪口呆。 餐桌上铺着米白色的桌布,手边是棉质的杏色餐巾,烛台是玻璃制的,在烛火映照下晶莹剔透。 甜点很多,马卡龙摆在双层点心盘里,布丁是桃心形状的,巧克力帕尼尼与几块漂亮的烤饼干一起被装在浅咖啡色的篮子里。 天花板上是五彩缤纷的彩带,墙上挂起了蝴蝶结。 屋子里被装饰得像圣诞节,满是他精致又活泼的少男心。 宋诗意哀叹着,不忍直视这一屋子盛景,只能把目光往窗外挪。可草坪上也仍是五颜六色的气球,简直哪哪都没眼看。 那个去拿剪刀的人回来了,捧着一只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还点着两支蜡烛,昭告着她二十五的生日来临。 于是宋诗意也不知到底是他真找不着剪刀了,还是只是趁这个借口去准备蛋糕。 程亦川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胸口还插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咖啡色方巾,端着蛋糕走到她面前,眼里满是小星星。 “许个愿。” 满桌甜品,那只蛋糕是最丑的。 歪歪扭扭的奶油装饰,横七竖八的鲜艳草莓,正中是更难看的字体:happy birthday, 宋诗意! 她一眼看出这蛋糕出自谁的手,尽管他没说。 这一屋子巨大的梦幻场景,像是一场五光十色的梦。尽管她不愿正视,但眼前的少年也是货真价实的好看。 宋诗意沉默几秒,凑拢了去,一口吹熄了蜡烛。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没许愿啊!” “二十五的女人不用许愿了,又不是小女生,还信这个。” “……” 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决定不跟她计较。又把剪刀递给她,笑容灿烂道:“那拆礼物吧。” 所有的环节他都准备好了,哪怕宋诗意一个都不想面对,但他把一颗赤诚到毫无防备的真心双手奉上,她做不到弃之如履。 煎熬。 宋诗意拿剪刀挑开了系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打上了蝴蝶结的缎带,打开了第一只盒子。 那是一副很朴素的手套,毛线制品,颜色是米白色。手背的地方缝了一只小巧的红色爱心布贴上去,像是雪堆里盛放的一朵花。 她一顿:“你织的?” 程亦川洋洋得意:“我在网上查攻略,弄了半个月才织好的,怎么样,就说我是不是心灵手巧吧?” 手套变成了烫手山芋,宋诗意触电似地松开手,匆匆盖上盒子。 第二只盒子里躺着一本菲薄的书,小巧精致,是英国诗人的古典诗歌选集。 翻开书,william bke的那首《to the evening star》静静地躺在首页,她的目光堪堪落在那一句“点燃你爱的火炬吧”,就迅速合上了书。 程亦川把她急促的呼吸尽收眼底,装模作样摸摸鼻子,说:“你不是在学英语吗?我就去书店挑了本古典诗集,你要是想陶冶情操就读一读,不想的话,放着装逼也好。” 最后一只盒子,粉红色。 宋诗意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只觉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全都堆在了今天。她沉默着打开盒子,看见了静静躺在其中的白色滑雪鞋。 她是滑雪运动员,一双鞋的好坏,一眼便能看出来。 鞋子漂亮得不像话,没有笨重的感觉,没有粗鲁的弧线,它从头到脚都雪白一片,小巧精致,甚至有些像舞鞋。 看见鞋子的第一刻,宋诗意就惊呆了,不由自主摸上去,一眼沉迷。 屋子里寂静了一刹那,程亦川放轻了声音,说:“宋诗意,二十五岁,穿着它重返赛场,惊艳全世界吧。” * 一顿饭吃得扑朔迷离,到最后宋诗意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的了。 程亦川倒是很自在,刀叉使得像贵族绅士,一身西装令他光彩照人。饭后,他拉着她出门散步,美其名曰消食。 宋诗意一直很沉默,自认为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却也如他所说,自顾自地对她好。 她想,可能是说得还不够多,力度还不够大,于是一路上绞尽脑汁,要怎么打消他的念头。既然他俩不可能,这种事情就该停止。 于是宋诗意踌躇着开口:“程亦川,今天谢谢你帮我过生日。” “怎么样,是不是你从小到大过得最别出心裁的一次?” “换个词比较好。” “哪个词?”程亦川兴致勃勃。 “穷奢极欲。” “……” 程亦川猜到她这一脸便秘是在酝酿他不爱听的话,率先声明:“如果你要就今天的事跟我说大道理,那就免开尊口了。我答应过你,不提喜欢不喜欢的事,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当我是师弟情泛滥,好心帮你过生日就行。” “……” 师弟都能做成这样,全中国上下大概都挑不出比他更讨人喜欢的师弟了。 天已经黑了,公路上没什么行人,夜空下冷空气袭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冰岛”。 宋诗意惆怅啊,惆怅得一个生日过得罪恶感满满,总觉得自己无意中就玩弄了一个无知少年。他对她这么好,她要是照单全收,活像是在占他便宜。要是过一阵子他醒悟了,两人该怎么在一个队里待下去? 她越想越远,又觉得不知从哪儿说起,最后安慰自己,没关系,明天下午他就要回国了。 等他一走,她至少还要在雷克雅未克待上好几个月,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冷静冷静。最好等她回去的时候,他这疯劲也已经消失了。 两人略为沉默地走在公路上,一个盘算着如何冷却少年的感情,一个却在暗暗担心布置好的终极大礼是否会出岔子。 走到那颗大橡树下面了,宋诗意现在简直看不得这棵树,一看就想起些令人尴尬的场景,遂赶紧摆手,转身想走:“回去吧,差不多了。” “哎,等等。”程亦川把她拉住。 宋诗意是怕了他了,被他一拉,就跟触电似地弹走,飞快地拉开距离。 程亦川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摸摸鼻子,说:“你闭上眼睛。” 宋诗意怎么可能闭上眼睛?她一脸警惕地看着他,警告说:“故技重施没有意思,你要是敢再动手动脚,我在这儿劈死你啊程亦川!” 说着,摆出了手刀的架势。 程亦川:“……” 劈你妹啊。 他黑着脸拉开距离,说:“不亲你,真不亲你。你把眼睛闭上。” “你想干嘛?” “我保证我一只手指头都不碰你。” “你不说原因我就不闭眼。” “我——”骂人的话在心里像是弹幕一样狂闪,程亦川气得跺脚,指着一旁的树,“给你看个东西,就动眼睛就行,绝对不乱来!” 宋诗意一脸怀疑地打量他片刻,最后看他满脸急躁,选择相信了他,闭上眼睛说:“你要给我看什么?” “等着。” 程亦川窸窸窣窣往树下一钻,在树干上摸索着,还回头警告:“不许睁眼啊!” 宋诗意很给面子,一下都没睁眼,老老实实等待着。 然而接下来的几分钟里—— “操,怎么不亮了?” “亮啊,快亮!” “妈的,电池不是新买的吗?” “还是灯坏了?啊啊啊啊——” 树底下的人窸窸窣窣一阵狂按,然而墨菲定律正式奏效,他的终极大礼无论如何都送不出去。 宋诗意被风吹得有些冷了,疑惑地问:“能睁开眼睛了吗?” “再等一下!” 那头的人还是拼命捣鼓。 时间又拉长了好一阵,最终,程亦川抓乱了自己的头发,一脸绝望地回到她面前:“你睁眼吧。” 宋诗意睁眼,天还是那个天,树还是那棵树,周遭的景致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有些改变的——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你这个爆炸头吗?” 她匪夷所思地盯着程亦川刚刚抓得乱七八糟的鸡窝头。今天他用了不少发蜡,结果情急之下一抓,抓得很有造型。 程亦川脸都黑了,气得跟河豚似的,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得礼物都没影了,这会儿说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很蠢。 “对,就是看这个。”他面无表情继续抓了抓头发,“好看吗?”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被他的西装革履唬了一晚上,她心情沉重得无处发泄,眼下他终于没了形象,一脸幼稚,她才跟着放松下来,往他脑门儿上一拍:“脑子进水了这是?” 在这儿磨蹭好一会儿了,宋诗意搓搓手,说:“回去吧,快冻僵了。” 程亦川能怎么办?灯光不灵了,想让她看的一切都没有了,亏他辛辛苦苦挂了一下午的灯,没想到前功尽弃…… 他又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心浮气躁地说:“走吧,走走走。” 他转身率先离开,却没想到转身的那一刻,宋诗意忽然间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怔怔地站在原地,忘了跟上他的脚步。 程亦川自顾自往前走,走了好几步了,才发觉宋诗意没跟上来,猛地一回头…… 灯亮了。 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那颗高大古老的橡树静静地伸展着枝叶,而原本该是幢幢黑影的枝桠在此刻化身为曼妙的藤蔓,挂起了一串串明亮的灯盏。 天地一片寂静,夜空是幽蓝色幕布,远方是零星的灯火,在这寂寞荒原,在这世界尽头,却有这一树灯火,灿烂无比。 这一刻,宋诗意才明白刚才他捣鼓半天的究竟是什么。 那一树的星星灯泛着暖白色光芒,在风里招摇,在夜空下熠熠生辉。 程亦川在她身后,离她有好几步的距离,听见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慢慢走了上去,问她:“你说什么?” 宋诗意仰头望着那棵明亮夺目的大橡树,头也不回地说:“没什么。” 她只是又一次想起了那首诗,to the evening star。 那一刻被无限拉长,他们谁也没说话。她静静望着一树星光,而他在她身后半步,一动不动凝望着她。 他们都各自注视着自己的星光。 很久很久之后,两人冻僵了,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 宋诗意问他:“程亦川,你听过王尔德的那句话没?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她想告诉他,如今他为得不到而苦恼,他日或许会为得到而意兴阑珊。 程亦川沉默片刻,回望她:“那你听过王尔德的另一句话吗?” 他轻声念着《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那一段令他至今难忘的话—— “你拥有青春的时候,就要感受它。不要虚掷你的黄金时代,不要去倾听枯燥乏味的东西,不要设法挽留无望的失败,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平庸和低俗。这些都是我们时代病态的目标,虚假的理想。活着!把你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什么都别错过。” 他们依然走到了白色小屋前,她在前,他在后。 程亦川看着她的背影,答应过她不再说唐突的话,所以他闭口不言。他只是有些惆怅又很快乐地想着: 他在感受他姗姗来迟的青春, 他什么都不想错过, 尤其是她。 …… 很多念头像是荒草飘摇一般,在他的荒原上漫无边际地晃动。而他听见她开门的声音时,终于低声说出了口。 “宋诗意,生日快乐。” 能说出口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个吻 第六十六章 程亦川离开雷克雅未克的那一天, 没有让宋诗意送他。 “你去见gilbert,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就行。”他故作潇洒地倚在大门旁边。 “真不用送?” “不用。又不是诀别,几个月后还会再见的。” 于是宋诗意从车库里取出自行车,踏着朝阳出发。她单脚支地, 在公路上侧头看他,说:“一路平安, 到了告诉我。” “好。”他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又放大了嗓音喊, “到时候你要走的时候, 把钥匙放在信箱里就好。” “好。” “如果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 随时告诉我。就算我鞭长莫及,也能让我爸妈帮忙。” “好。” “冰岛虽然治安很好, 但是也不代表完全安全。你一个人在家要把门锁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放把防身的刀在床头柜……” 程亦川站在草坪上, 扯着嗓门儿像老妈子似的殷切叮咛。 宋诗意忍俊不禁, 抬手一挥:“行了,你还收不收行李的?进去准备吧。” 她停在公路上, 一身白色卫衣、灰色运动裤, 头发扎得高高的, 束在脑后被风吹起。清晨的日光照在女人姣好的面容上,清新如三月枝头初绽的杏花。 程亦川没由来一阵怅惘, 眼眶一热, 用力朝她挥挥手, 最后喊了一句:“我在队里等你!” 然后赶紧转身朝屋里走。一边走, 一边懊恼地嘀咕:“早知道就让她送了。” 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而他并没有看见,公路旁的女人也没急着走,而是在原地多停留了好一会儿,怔怔地看着那栋白色房屋,和消失在门口的少年。 重新骑车向康复中心出发时,宋诗意迎着光,沉沉地吐出口气。 之后的几个月里,那栋房子即将空荡荡只剩她一个人的身影。往日觉得程亦川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当他真要离开时,她倒有些不舍了。 也许空荡荡的不止房子。 * 程亦川没有直接回国,离开冰岛后直飞法国,和父母待了两天。 他去参观了莫雪芙的摄影展,看程翰全程捧场,对着每一副作品都能一脸沉醉,连声叫好。 趁莫雪芙迎接圈内大咖,他一脸怀疑地拉住程翰:“我妈拍的真有这么好?” 在他看来,也没觉得这些照片有什么美得非同寻常之处。 程翰一本正经地说:“懂的人自然懂。” “那你说说,这张好在哪里?”他随手指着墙上的某张照片。 程翰嘴皮子一掀,四两拨千斤:“说了你也不懂。” 程亦川盯了他一阵,慢条斯理地说:“谁说我不懂?你明明是出于真实的求生欲,所以这么配合我妈、积极表演。” 程翰倏地回头,看清妻子还在大门处与人谈笑时,才松口气,瞥了程亦川一眼。 “从小怎么教你的?真亦假时假亦真,做人不能太实诚。” “对我妈也要这么套路?” “对你妈尤其需要。”程翰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柔和几分,笑话儿子,“你小子还太嫩了,不懂女人心。” 按理说,话到这份上,按照程亦川的性子该和他抬杠了。可今天的程亦川破天荒没有反驳,反而一脸迟疑地凑了过来:“爸,能不能讲具体点?” 程翰莫名其妙看着他:“什么讲具体点?” 程亦川咳嗽一声,“怎么,怎么哄女人……” “……” 正式回国那天,程翰夫妻俩一起去机场送儿子。 很显然,程翰这个深谙为夫之道的好男人,已经将程亦川在摄影展那日的所有表现告诉了妻子。 莫雪芙是见过宋诗意的,也知道儿子为了帮宋诗意联络上gilbert,曾经对程翰说过些什么。但她又不是傻子,在冰岛见过宋诗意之后,一眼看出两人并没有在谈恋爱,顶多是自家臭小子在单相思。 于是机场送别的一幕很快变成了来自母亲的“爱的教育”。 “花是要送的,哪怕女孩子叫嚷着玫瑰浪费钱,第二天就是植物的尸体,也依然要送。浪漫如果不奢侈,那就跟路边摊一样平凡无奇了。” “任何时候聊天对话,不论是面对面,还是在手机上,永远要当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她说再见,你就要说再见加晚安。她如果又回一句晚安,你挤不出话来也要发个充满爱意的表情。” “穿帅一点,永远光彩照人地出现。即使被当做一个臭美的花瓶,也胜过当人群中的陪衬品。” …… 程亦川莫名其妙听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一脸震惊地打断母亲:“妈,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教你怎么追女生啊。”莫雪芙理直气壮。 “我,我追谁啊!” 莫雪芙笑眯眯,一脸“你就别装了”,伸手摸摸他的头,被他躲开也不生气,只感叹一句:“我们小川长大了,也有喜欢的人了。” 程亦川刷的一下红了脸,来不及辩驳,就听见从母亲口中说出的“宋诗意”三个字。 他涨红了脸,不愿与父母讨论这种问题,只连声阻止:“停停停,别说了!” 直到快要过安检时,他才忍不住多问一句:“她比我大,你们没意见?” 程翰平静地说:“就你小子这种咋咋呼呼的性子,就得要比你稳重比你成熟的,才有本事收拾你。” 莫雪芙就比较风花雪月一点了,满眼亮晶晶的,说:“爱情是没有界限的,国籍、年龄、性别……没什么能阻止相爱的人。” 程亦川:“……” 挥挥手,扭头走了。 这夫妻俩不愧是艺术家,有异于常人。 可他都快过安检了,又回头看看在大厅里笑咪咪冲他挥手的父母,夫妻俩手拉手站在一起。过去他总笑话他们,说中年夫妻恩爱起来,肉麻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然而此刻再看见他们,脑子里霎时间浮现出的画面却是他和宋诗意的脸。 如果有朝一日,他们也…… 程亦川越想脸越烫,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过安检时,地勤人员没忍住一直盯他看,几个年轻女性凑在一处偷笑。 “he’s so cute.” 程亦川红脸转黑脸,恼羞成怒瞪她们一眼,扭头走了。 他在上飞机后给宋诗意发信息,说:“我走了。” 原本没指望她立刻回信息的,毕竟她白天都在训练,手机一般放在更衣室里。可不过半分钟时间,他很快收到她的回复。 “一路平安。”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可程亦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看着看着就笑成了一朵花。 他翘着二郎腿,眉开眼笑故意问她:“没在训练?” 那头的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得意,再也不回信息了。 没事,他懂她的矜持。程亦川同学沾沾自喜地打开飞行模式,欢快的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 * 归队的第一天,全队在训练馆集合,话不多说,先排队一个个上秤。 各个教练带着自己的人量体重,而孙健平则面无表情背着手站在一旁,淡淡地说:“用不着保密,上一个,自报姓名,是哪个队的,然后把体重念给大家听听。” 率先站上秤的是技巧队的,粗声粗气报了名字,定睛一看秤上的数字,咳嗽两声,自觉放低了音量。 孙健平微微笑着看过去:“大点声。” 男生涨红了脸,放大声音念出了体重秤上的数字。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等到人人都量过一遍后,孙健平才做出总结:“看来大家伙春节过得挺好,个个都攒了一身膘,油水充足得很啊。一会儿我让教练们磨刀去,养了一整个年关,确实是养肥待宰了。” 一片哄笑声。 孙健平脸一板,恨铁不成钢:“笑,还有脸笑。运动员要控制体重,没点自制力,你们一个个上赛场比什么?比速度,比技巧,还是比谁膀大腰圆啊?” 运动员们都还年轻,一整个假期过得一个比一个潇洒,入队第一天又一次回归这久违的挨训模式,个个都耸拉着脑袋,明白地狱模式又将开启。 但总教练凶归凶,众人心里也明白,这只是一个让大家迅速恢复状态的前奏。孙健平理所当然是那个拉开序幕的人。 魏光严胖了一点,脸上的肉多了些,晚上回宿舍时还在问程亦川:“怎么人人都胖了,你还保持得这么好啊?” “我大半个假期都待在冰岛的运动员康复中心啊。” “做康复训练的又不是你,跟你不长胖有啥关系?” “宋诗意做康复训练,我就在田径场跟运动员一起练啊。嘿,你别说,我觉得我在田径方面还挺有天赋,当初没去练跨栏真是可惜了。” “怎么,你想表达什么?”魏光严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嗤笑,“你想说要是你去跨栏了,就没刘翔什么事儿了?” “也不能说没他什么事儿吧,毕竟人家是有实力的人,多多少少也能拿个亚军吧。” “……” 两个多月不见,欠扁的人还是那么欠扁,几句话就让人想把他摁在地上摩擦。 程亦川侧头看他:“你呢,一个假期都养膘去了,我看你说不定明天一去雪场,就要被我碾压了。” 男子速降队,年前依然维持现状,魏光严第一,程亦川第二。 魏光严一听,拍案而起:“说什么呢你!要点脸成吗?老子会输给你?惊天大笑话!” “不服就比一比啊,年前还说要比呢,结果给忘了。” “比就比,谁怕谁?” “行,那赌注还是年前说的那样,谁输了就送对方一件大礼?” “没问题。” 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当天晚上,程亦川去田径场撒丫子跑了一圈,魏光严见状也跟了上去,谁也不服谁,谁也别想偷偷练。 袁华和丁俊亚从办公楼加完班出来,经过田径场,就看见俩傻犊子在操场上狂奔。没人甘于落后,于是你加速一阵,压我一头,我又飞快地加速一阵,强行赶超。 最后,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啪的一声倒地上了。 魏光严叫嚷:“你看,老子就是肥了几斤,也不比你差劲!” 程亦川嗤笑:“说得就跟明天咱俩比赛跑似的。跑得快顶什么用?” 操场外,袁华失笑:“就他俩精神好,这是今天被孙教刺激了,在减肥呢?” 年后返队,大家都在宿舍热闹,带了不少土特产,又或是忙着收拾屋子。偌大的操场空空如也,就程亦川和魏光严在这儿瞎闹腾。 丁俊亚的目光落在躺地上的少年身上,微微一顿。 他唇角微扬,说:“程亦川可没胖。” 那么多人里,就他保持得最好,一眼就能看出竞技状态,假期该是每天练着的,并且时间不算短。 袁华点头:“看样子,魏光严再不突破瓶颈,怕是要哭鼻子喽。” 丁俊亚笑了笑:“一直当领头羊也不见得是好事,多一个有力竞争者,说不定还能帮到他。” 两人聊着天走远了。 操场上却有人一骨碌爬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魏光严问:“看啥呢?” 目光随着程亦川的视线飘过去,“那不是袁教练和丁教练吗?” 程亦川眯眼回头,理了理头发,问他:“问你个问题,我和丁俊亚,谁比较帅?” 这个问题把魏光严难住了。 “谁比较帅?我想想啊,他是那种硬朗性,硬汉的帅。你这种——”魏光严上下打量他片刻,下了定论,“奶油小生吧,小白脸的帅。” “……” 小白脸,呵呵。 程亦川面无表情拔腿就走。 魏光严赶紧追上去:“哎哎,还不准人实话实说了?你上哪儿去啊?” 回宿舍。程亦川咬牙,狠狠地想。等他一回去,先把一早给魏光严准备好的“大礼”给毁了。 亏他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送一套滑雪装备给他,最终想出这么一招,在赛场上输给他,然后顺理成章把礼物送出。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善良的人吗?输了比赛还送礼! 没有了。 * 夜里,程亦川把明天要和魏光严比赛的事告诉了宋诗意。其实比赛只是个借口,但有借口找她说两句话,总归是美滋滋的。 宋诗意问他:“有信心赢吗?” 他大言不惭:“没有。” 宋诗意笑了,说:“这可不像我认识的程亦川。” “你认识的程亦川是什么样?”某些人蹬鼻子上脸,飞快地借题发挥,“阳光帅气,英俊迷人,才华横溢,心地善良?” 那头沉默片刻,给了他一记重击:“是不要脸。” 程亦川:“……” 沉不住气的程金主,很快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宋诗意。他还沾沾自喜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装备换得这么勤吗?用上最好最新的装备就等于赢在起跑线上,心理都会比别人先自信几分。” 而魏光严自幼家境不好,读书不行,早年还练过其他项目,都因天赋不足没有走长远。其实平日里也能看出,他虽大大咧咧,但心思很敏感,一直就不是个自信心充足的人。 运动员最忌缺乏自信,尤其是遭遇瓶颈期,一旦一蹶不振,就很容易突破不出来。 程亦川在黑夜里死皮赖脸和宋诗意聊天,生拉硬拽着把和她半毛钱关系没有的话题讲得天花乱坠。 其实只是想多说两句。 说什么都不要紧,因她不允许他放肆,所以他便东拉西扯。 睡觉时间到,同为运动员的两人很快结束对话,干脆利落进入睡眠。 她在冰岛的寒夜里望着天花板,心想,其实他说的没错,她认识的程亦川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傻小子,哪怕他和魏光严有竞争关系,但只要被他当做朋友,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而程亦川听见对床的人嗤笑他:“又当狗了啊,程亦川?”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张嘴,“汪汪”两声。 魏光严瞠目结舌:“excuse me????” “行了,叫也叫完了,睡你的大头觉吧。”程亦川翻了个身,镇定从容地闭上了眼。 笑话,谈恋爱谁还要脸啊? 要是她肯跟他在一起,当狗算什么?他连狗腿子都能当得心甘情愿。 第67章 第六十七个吻 第六十七章 归队后的第一次专项训练, 运动员们个个都摩拳擦掌的。 坐在去亚布力雪场的大巴上, 陈晓春跪在座位上,挨个问身旁的薛同、后座的魏光严和程亦川,假期都怎么保持状态的。 顺便吐了个槽:“我妈担心我一两个月闲在家里,回来就跟不上了, 非给我办了个滑雪场的季卡, 每天天不亮就把我生拉硬拽着弄起床, 一脚踹出门。我说大过年的能不能给点自由活动的空间, 你猜怎么着?她拧着我的耳朵硬把我赶出门, 说等我进了滑雪场, 爱怎么自由活动就怎么自由活动。” 众人纷纷表示同情。 陈晓春:“那你们怎么保持状态的?” 薛同想了想,说:“我家住七楼, 每天爬楼梯算不算?” 陈晓春:“算你妹啊。” 魏光严:“春天来了, 是时候为新的一年播种了。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山里的农民伯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 陈晓春一头雾水:“农民伯伯下地干活, 跟你啥关系啊?” 程亦川接口:“他就是那农民。” 魏光严补充:“麻烦把伯伯俩字儿加上。身份是穷苦了点, 但辈分可以弥补。” 他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一脸得意地冲大家说:“快,叫伯伯。” 邻座的罗雪正和郝佳不咸不淡地叙着她们那可有可无的室友情谊, 郝佳正在一本正经地说:“新的一年, 我祝你改改你的臭脾气, 来都来了, 大家都是一个队的,没必要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你要是不那么骄傲,以你的实力,是可以同时得到大家的尊重和喜爱的。” 罗雪听到了隔壁男生们的对话,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冲郝佳说:“得到大家的尊重和喜爱,这个大家包括他们吗?” 郝佳:“……” “我看还是算了吧,得了也不见得是什么荣幸。” 郝佳:“……” 听起来居然有点道理。 下车之前,隔壁的四位男士已经达成了口头协约,今天魏光严和程亦川要比赛一场,取三次速降的成绩,三局两胜,输的人要送赢的人一份大礼,外加请客吃顿大餐。这顿大餐包括了薛同和陈晓春,他们俩是见证者。 陈晓春拍拍程亦川的肩膀:“哥们儿,春节得了不少压岁钱是吧,这么想不开,跑基地当散财童子来了?” 薛同说:“没见魏光严都胖了一圈儿?我看程亦川不见得会输,看他这么意气风发的,身材和精神状态都保持得特好。我站程亦川。” 于是陈晓春和薛同也打了个小赌,一个赌魏光严赢,一个赌程亦川赢。 “输了怎么说?” “刷一个月马桶。” “那就这么定了。” 程亦川适时地补充一句:“一个马桶怎么够,怎么着也得把我们的一块儿承包了吧?” 陈晓春不服气:“你妈妈从小没教过你吗?自己的马桶自己刷。” “那你妈妈没教过你做人要有版权意识吗?你俩消费了我和魏光严,刷马桶是内容付费。” “……”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赌局就这么落实下来。 程亦川在更衣室换上滑雪服,收起手机之前,就着亚布力的蓝天白云、高山白雪自拍了一张,把照片发给了宋诗意。 中国与冰岛隔着八小时的时差,他这里红日初升,她那边还是深更半夜。 不过不要紧,他会让她一醒来就看见他。 程亦川在照片下方加了一句话:帅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下面送温暖献爱心活动正式开始。 照片上,他的脑袋后面还有一个一脸懵的魏光严,张着嘴吐槽他:“程亦川你恶心不恶心啊?大老爷们儿还用美颜相机。” 因为是抓拍,程亦川看上去盛世美颜,而张着嘴大大咧咧说话的魏光严则是一脸傻样,对比鲜明。 程亦川越看越满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虽然伤害的是魏光严,但是被衬托成天使的是他啊。 教练们照例带着自己的人站在雪地里,上山前先来了一段新年致辞,大意便是新的一年来临了,希望诸位运动员都能在这崭新的年头里勤奋耕耘,收获佳绩云云。 都是老生常谈的套话,程亦川听的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被孙健平点名批评。 众人回头去看,他冷不丁被点名,呵欠打到一半,嘴就僵住了,大张着嘴一脸吃惊的样子笑倒了一片人。 当然,男队是单纯的笑,隔壁女队的眼神里满是小星星。 “可爱死了。”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一脸呆也很好看。” “他就是铲屎可能也能铲出打高尔夫的气质吧???” 罗雪:“……………………” 然后专项训练就正式开始了。 新年过后的第一次训练,教练们也只是盼着大家热热身,没人对这群刚欢天喜地过的小兔崽子们抱有什么期待,突破是不可能突破的,能保持住状态已经谢天谢地了。 当然,男队这边轮到魏光严和程亦川的时候,教练们还是一致把目光投向了赛道。 种子选手,自然值得万众瞩目。 孙健平跟教练们交代:“男对这边,把这两只兔崽子给我盯牢了。魏光严今年春天务必有所突破,再僵持下去,怕是他自己的信心都要磨没了。程亦川,呵,他的成绩我倒不担心,就是歪歪肠子太多,就跟属狗的似的,一天到晚多管闲事。袁华,你给我把这臭小子看紧点,必要时拿开水从脑门上泼下去,务必让他收敛心思,专注于自己的成绩。” 袁华琢磨了一阵,觉得孙健平想表达的是醍醐灌顶。 拿开水从脑门上泼下去……那程亦川收敛心思、专注成绩是不太可能了,唯一的可能是重度烫伤、专注康复。 而另一边,两只教练口中的兔崽子也正式开赛。 程亦川很有绅士风度,手一抬,优雅地问:“你先我先?” 魏光严哼了一声:“你先我先,结局都一样。那就你先来,我留着压轴。” 程亦川脸色一凛:“你想得美,压轴的都是长的帅的。你先来。” “excuseme???不是你问的谁先来吗?” “我就跟你客气一下。”毕竟姿态要做足。 魏光严骂了两句,“我先来就我先来,老子当仁不让。” 然后他就全神贯注地下去了。 今天的第一场专项,时隔两个多月,众人都有些生疏了,手脚打不开,魏光严也不例外。但他始终是男队的头号种子,即使大家都生手,他也是手生里最不生的那一个。 他滑得还不错,是他的平均成绩。 下山后,他隔着大老远的,扭头冲山上挥手吼:“趁早认输吧你!” 脑门上被孙健平拿着记录板啪的一声拍了下来。 “兔崽子还挺得意?这个成绩你都滑了一年了,怎么,觉得自己特牛逼是吧,一年了都还没进步?” 魏光严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急忙辩解:“不是,我没有,我也心急如焚,恨不能赶紧突破!” 看孙健平一脸恨铁不成钢,他狗腿子一样发誓:“我看着您和袁教练都为我着急,我是真难受,这个年都没过好!” “得了吧你,年没过好还胖了一圈儿。”孙健平抬手,挥苍蝇似的,“滚滚滚,上去再来。” 看着魏光严溜之大吉的背影,他骂了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刚骂完,山上一声枪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望了上去。 呵呵,刚说完曹操,曹操就下来了。 程亦川要在魏光严之后滑是有道理的。 为了那份大礼能顺利送到魏光严手上,这场比赛他必输无疑。 而魏光严一整个假期疏于训练,程亦川自己却在冰岛忙得风生水起。田径虽不是滑雪,但每日高强度的体育训练仍是有助于滑雪运动员的自我提升,至少他觉得自己的耐力和爆发力都在jeremy啊mary啊这些国际运动员的帮助下进步了一大截。 他还真怕魏光严输给自己。 所以程亦川打算先看看魏光严的表现,然后再定时定量地完成自己的速降,免得一不留神把魏光严给赢了。 当然,他这么膨胀,魏光严可不知道。知道了可不得跟他打一架。 看完魏光严的速降,程亦川松了口气,好在这家伙没有发挥得太差劲。要真是差得没底了,他也跟着滑个超烂的成绩,一则惹人生疑,二则免不了两人一起去办公室报道,被孙健平喷个狗血淋头。 他信心百倍地在枪响后滑了下去,心道只要发挥得中规中矩,应该八九不离十,和以前一样跟魏光严差那么一点点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他乘风而下,放飞自我的一场速降,瞬间创造了这一天亚布力的小高/潮。 新年之后,在众人都还手生施展不开的情况下,程亦川的第一次速降就突破了年前自己的最好记录,并且一跃赶超先于他速降的魏光严,哪怕优势只是0.42秒,那也是实实在在的赢了。 此前,队里的现役速降运动员里还从未有人超过魏光严,程亦川是这几年的第一个。 山下的丁俊亚摁下计时器,神色一顿。 孙健平凑过来看,目光落在计时器上时,也是一顿。哪怕刚才目测就能看出程亦川的提高,但亲眼印证了他赶超魏光严的事实,依然是个不小的震撼。 丁俊亚侧头:“一分四十秒七三。” 孙健平笑骂了一声:“这臭小子!” “比魏光严的最好成绩还差了零点二。” “所以还不能夸他。”孙健平努力板起脸来,但鬼都看得出他眼里载不下的笑意。 他几步走上前去,迎上了程亦川。 后者对自己破纪录一事还一无所知,探头探脑往这边走,准备去看看丁俊亚手里的计时器。半道撞见孙健平,他挠挠后脑勺,说:“没退步吧?” 还是有点心虚,毕竟在半山腰也看见了,每一个下来的运动员都被孙健平迎上去一阵批/斗。 孙健平板着脸,神情莫测:“退没退步,你心里没数?” “就是有点逼数,所以才觉得您应该不至于骂我一顿。”程亦川笑嘻嘻,指指他手里的记录册,“这个应该跟我没缘分了——” 话音未落,那只板子毫不迟疑落了下来,砸在他脑门上。 孙健平指着山上,“滚上去,继续。下一轮要是比这轮慢,还有你挨的!” 程亦川一懵,捂着脑门儿往丁俊亚处走:“哎哎,我到底滑了多少?” 他凑过去一看,看见了自己的用时,先是一愣,然后是一惊,回头就冲孙健平叫起来:“哎,我这不是破了纪录吗?破纪录了也挨打???” “没听说过吗?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役!”孙健平说得有板有眼,铿锵有力。 程亦川:“……” 这他妈还真没听说过!骄傲使人退役是什么鬼??? 他不服气,捂着脑门儿往缆车走,一边沾沾自喜地想着,嘿,破纪录了,叫宋诗意知道指不定会羡慕死。他连如何报喜的台词都想好了,就说:“嗨呀,真羡慕你这么年轻就认识我了,才华横溢犹不自知,心地善良还盛世美颜。” 结果想到一半,看见在缆车处等他的魏光严,那点惊喜一下子变成了惊吓。 魏光严在等他报成绩,隔得大老远就扯着嗓门儿问:“怎么着,滑了多少?” 程亦川心里咯噔一下。 完犊子了,随便一滑,把他给超了…… 前一阵的惊喜不翼而飞,他如丧考妣、心情沉重地走了过去,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脑勺。为了输,一会儿他毫不意外地会滑得不如这一轮。 亲娘啊,孙健平的板子,他是挨定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个吻 第六十八章 这一天的大赌局, 三局两胜, 魏光严是最终获胜的那一个。 程亦川在首轮胜出的情况下,第二轮和第三轮却被奋起直追的魏光严反超,最终以微弱的劣势输掉了这场比赛。 拉回一点面子的魏光严在终点处松了口气,哈哈大笑, 说:“怎么样, 姜还是老的辣吧?” 程亦川:“你不止辣, 你还辣眼睛。” “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辣眼睛了?” “不止辣眼睛, 还没有自知之明。” 魏光严不高兴了:“嘿, 我说你输了就输了, 有点风度行不行?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 然后又大度地自我排遣:“行了行了,知道你输了心情不好, 我还能怎么着?还不是只能多让着点你。” 程亦川:呵呵。 午间休息, 教练们在休息室里讨论今天大家的表现,程亦川毫无疑问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袁华说:“我在上面就看见了,那小子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第一轮贼猛。我还在上头叫出声来了呢, 哪知道后劲还是缺了点, 哎!” 高鹏:“没事,哪能次次都破纪录呢?隔了一个假期,他非但没退步, 还破了个记录, 哪怕只有一次也够可以了。等过几天状态提上来了, 保持住现有的最好记录, 甚至有所突破,也是迟早的事。嗨,你是没看见我们技巧队的,一个个手脚都跟生锈了似的,我这才是看着都糟心!” 孙健平:“上午都抓速降了,下午我去你那边看看。” 高鹏连连摇头:“看不得,看不得。我才看了一轮,都要气出毛病来了。” 孙健平不紧不慢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小瓶药来:“不要紧,我备了这个。” 众人定睛一看,行吧,速效救心丸。 饭吃完了,大家该休息休息,孙健平出门抽烟。丁俊亚跟了上去,说:“您这几年身体不好,就该把烟戒了。” “不碍事。” “不碍事?那您连速效救心丸都给随身带着了。” “也就偶尔心脏不舒服。这不是我们家老李多事吗?非得让我带在身上。为了让她安个心,我才带着的。” 孙建平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不愿老提身体这回事。他的目光落在雪地里,把那半截烟头掐灭了,说:“已经开春了,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世界杯了。” 高山滑雪世界杯(skierscup)起源于1961年,每四年举办一次,被认为是仅次于四年一届的冬奥会的高山滑雪赛事。许多人甚至认为世界杯是比冬奥会及两年一届的世锦赛更有价值的赛事,因为它要求选手在整个赛季始终保持极高水平,完成一系列巡回赛,而不是仅仅在一站比赛。 可惜的是,自丁俊亚退役后,三年前的世界杯我国就已经没有选手参加了。不是不想参加,是成绩不够,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丁俊亚顿了顿,说:“女队有罗雪,再抓一抓,门槛应该是能过的。男队这边,魏光严和程亦川是很有希望的。” 有希望也就是取得参赛资格,拿奖是不可能的,毕竟现阶段我国的滑雪水平与世界仍有很大差距。 又提起程亦川,孙健平笑了:“今天他的表现,你怎么看?” 其实之前提的不止程亦川,还有魏光严,可他这么问,丁俊亚心知肚明他问的是谁。 丁俊亚笑笑:“第一轮还行吧,后面明显水了不少。” “你也觉得他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我不清楚,发挥不如第一轮倒是真的。一般来说首轮都该是最差劲的,后面无论如何都该有所提升,他倒是反过来了。” “我也觉得不对劲。”孙健平摸摸胡茬,像是在琢磨着是不是该剃一剃。 丁俊亚回头看看大厅,一群运动员三三两两坐在那,吃过中饭后都在休息,准备下午的训练。他轻而易举找到了人群里的程亦川,正和薛同、陈晓春等人说笑打闹。 “来的路上,我听见他们在打赌。” “谁?” “两个技巧队的,还有程亦川和魏光严。” “赌什么?” “赌今天他俩谁的表现更好,输的人要送赢的人一份大礼。” “……”已经不单纯是幼稚两字能概括的了。孙健平无语。 可视线落在程亦川和魏光严身上,两人毫无芥蒂,哪怕刚才还在雪场上较量过,这会儿又跟穿连裆裤似的黏在一起了。 孙健平心里一动,又摸了根烟出来,下一秒,对上丁俊亚不赞同的眼神,咳嗽两声,又塞回了烟盒。 “行,听你的,少抽点。” 他收起烟盒,大步流星往大厅里走,一路走到打打闹闹的四个人面前。 男生们不敢放肆,手上嘴上都规矩多了,齐声叫:“孙教练。” 孙健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手指头往程亦川身上一指:“你,跟我出来。” “你故意输给他,怎么,是同情他一直没突破瓶颈,所以给他点面子?”孙健平故意这么问。 “怎么可能!”程亦川眉头一皱,扯开嗓门儿就嚷嚷起来。 “那你说,到底为了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没毛病。两人往雪地里一站,三两句话的功夫,程亦川就老实交代了。 衣柜里藏着的那套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装备,希望魏光严能够突破自我、渡劫成功的真心,他和盘托出。 孙健平立在雪地里,定睛看他片刻,问:“你就不怕他突破了瓶颈,你一直出不了头,当个千年老二?” “我有什么好怕的?”程亦川嗤了一声,一脸不屑,“提不提升全看自己,跟他突不突破瓶颈有什么关系?我的目标又不是超过魏光严,当国家队的第一名。” 孙健平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反问:“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程亦川大言不惭,“前年在日本,您不是听见我跟田教练说什么了吗?我是要当冠军的人。” 这回轮到孙健平嗤了一声:“你?冠军?业余滑雪赛吗?” “世界冠军。”程亦川正色,字句铿锵,“丁俊亚拿过的,我也一样能拿到。” 这气势好像不够足啊。 他思忖片刻,眼睛一眯,添了句:“我会超过他。” 不是一样,是反超。他不屑于与任何人一样,不论那人是不是丁俊亚,是不是他的情敌。 孙健平忽然觉得心跳快了点,侧头仔细看着程亦川,“臭小子,大话谁不会说?” “您知道我不是在说大话。” “……” 程亦川走后,孙健平一个人在雪地上站了一会儿,又抽了根烟。 总教练当了这么久,有时候也麻木了。劝过自己,这一行本来就和世界有差距,有生之年兴许是看不到什么太大进展了,但下一代,再下一代,追上去是迟早的事,他姑且当个中间人,为后人铺一铺路。 中国人向来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哪怕落后,也总能在奋斗中赶上来,不是吗? 可程亦川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不知怎的竟好像也感染了他。孙健平摸了摸心脏,笑着骂了句:“臭小子,狂妄至极。” 骂归骂,有的念头被火星一沾,却大有燎原之势。 * 程亦川的装备终归还是送出了手,孙健平也忘了要敲他的头,魏光严和薛同、陈晓春三人目瞪口呆围着那套滑雪装备,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随随便便把这种好宝贝送人的金主爸爸。 “放假去欧洲的时候,缠着我爸给买的。”程亦川一脸忍痛割爱的表情,“既然输了,是我技不如人,东西给你吧。” 魏光严就跟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这玩意儿多少钱?” “你别管多少钱,收下就是。” 陈晓春痛心疾首:“你早说赌这个啊,你要说赌这个,还有魏光严什么事?放着我来啊!!!” 薛同:“放着你来也没用啊,你又不是玩速度的,你比不过他啊。” “老子就是屁滚尿流滚下山去,为了这玩意儿也要拼了。” 魏光严连连摇头:“还是算了,你请吃顿饭就好,这东西你收回去,太贵重了。” 陈晓春一巴掌拍过去:“你丫疯了?多好的机会啊,他都拱手让人了,你还不赶紧见好就收?” “我怕拿人手软,收了这种东西,怕是以后面对他都跟软体动物似的,骨头都没了。” 程亦川抱臂而立,看着他们三人在那嘀嘀咕咕半天,一脸不耐烦地把东西塞魏光严床上去了:“贵是贵了点,又不是什么世间仅此一件的宝贝。让你拿着就拿着,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年中我再让我爸给我买一套,不就完事儿了?” 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程亦川不是那种会拿一点小恩小惠要挟人的人。 人散了,东西也留在了魏光严床上。 程亦川打了个呵欠,去厕所洗漱,说:“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魏光严还跟做梦似的,云里雾里换上了一整套装备,从滑雪服到护目镜,从头盔到雪杖,还有那双比他的鞋子轻盈太多、漂亮太多的新鞋。 他在穿上刚好合适的滑雪鞋时,脑子里一个激灵,忽然起身,快步走到程亦川的床边,从他的床下面拉出了鞋子,一看尺码。 程亦川的脚是四十二码,而他是四十四码,为了这事儿,程亦川没少嘲笑过他,说他是大脚怪。 魏光严又脱下脚上的新鞋一看——四十四码。 洗手间的人还在大着嗓门儿问:“合适吗,魏光严?” 外面久久没声音。程亦川有些忐忑,开门探了个湿漉漉的脑袋出来:“哎,问你话呢,合不合适啊?” 魏光严一只鞋穿在脚上,一只还拎在手上,抬头看看他,低声说:“合适。” “合适就好,哼,便宜你了,拿去用吧。”某人收回脑袋,开始愉快地洗澡,愉快地唱歌,唱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哦,小心跳蚤好多泡泡。 魏光严还拎着那只鞋站在房间里,听着他的歌声,觉得心头有点热。 有的人像只刺猬,浑身带刺,随时随地都在戳你,可当你深陷泥沼,他却是第一个冲上来朝你伸手的人。 他想起程亦川刚来队里那会儿,两人处处看不顺眼,自己还和卢金元一起不给他好脸色…… 魏光严沉默地坐在床边,开始反省起来。 这一夜,程亦川心情很好,好到忽略了魏光严反常的沉默,一心一意地给远在雷克雅未克的师姐发信息。 “你吃午饭了吧,这会儿在gilbert那休息?”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因为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哈哈哈哈,我们今天第一次专项训练,我第一轮就破了自己的记录,还比魏光严都滑得快!” “快,快别夸我了,我知道自己牛逼,但是我这人一向谦虚,你不要夸我!不,在心里夸也不行!我们一向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太了解你了,你什么都别说,偷偷羡慕嫉妒恨就行了!” …… 他知道宋诗意在康复中心是不会玩手机的,中午也会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打个盹,休息一下,所以只是自顾自地卖着萌、报个喜。反正她晚上回家会看见的,只是那时候是中国的半夜,他已经睡下了。 唉,所以说时差真烦人。 可烦人也要分享喜悦,没什么能阻止他发射爱的光波。 程亦川在床上翻滚,喜滋滋地发着信息,汇报这一天的情况,冷不丁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回复:“那你的礼物岂不是没送出去?” 他一惊,猛地跳起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 咦??? 她在用手机?!! 程亦川迅速回复:“你怎么在玩手机?” 下一秒,飞速发信息:“怎么可能没送出去?像我这种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红领巾,拼着被孙教打一顿的风险,也把戏演到底了。后两轮我故意放了点水,输了。” 再下一条:“你都不知道故意输给他有多难,既要显得自己不水,免得被人看出破绽,又要故意输给他那么一头,这个分寸真的好难拿捏!” 最后一条:“但我是谁啊?我们红领巾少年绝不认输!” 冰岛的康复中心,宋诗意坐在休息室里哈哈大笑。她说:“可把你牛逼坏了。” 可心里却是掌声如雷,与有荣焉。 她早知程亦川的善良与热忱,但凡给予过他一星半点的好意,他都能回你一片春风化暖的温柔。 那头嘚瑟半天,最后又问了一次:“你怎么在玩手机?” 她说:“刚才给我妈打了个语音电话,所以恰好看到你的信息了。” “那你不午睡了?” “现在睡。” “好,那你赶紧睡,我不打扰你了。” 说是这么说,两秒钟之后,下一条信息还是来了:“宋诗意,你快点回来吧。没人怼我没人打击我没人唠叨我的日子真是索然无趣,还是有你这颗地/雷在的时候好,动不动炸我一下,生活多姿多彩。” 答应过她不能说那种喜欢不喜欢的话,他连撒娇都没法撒,怕她就此不理他,怕她连消息都不回了。 所以只能这样言不由衷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另一边的宋诗意定定地看着屏幕,长叹一声,把手机放在一边,捂住有些发热的脸。 她觉得她好像看懂了。 那些吐槽的话的背后,其实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我想你了。” 宋诗意面上发烫,正色拍拍自己,说:“不要色令智昏,你很坚定。” 对,她很坚定,两人只能单纯发展师姐弟的友谊,互相关心,在战友路上并肩走下去! 可这样“坚定”的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手机上没有钟淑仪的来电,也没有什么语音通话。自打程亦川走后,他的夜晚是她的白天,所以中午午休时常常会收到他的信息。于是她也不知不觉会在午休时拿出手机,看一看他发来的每日汇报。 而自我安慰的念头也是一路变化,从“我只是顺便看一看手机,跟他没啥关系”,到“我就看看他又在傻乐什么,又不回他”,到最后扯过母亲当幌子,一本正经和他说起话来。 最后他说:“午安,宋诗意。” 宋诗意看了屏幕很久,“出于礼貌”,回复了一句:“晚安,程亦川。” 她真的是出于礼貌。她对自己强调。 另一头,乐疯了的程亦川在床上滚来滚去,抱着被子问对面的魏光严:“你说她这是出于礼貌吗?” 魏光严面无表情盯着得了多动症的程亦川,没吭声。 神他妈的出于礼貌。 他的内心波澜壮阔,装满了程亦川不知道的情绪。好烦啊,他在发愁,这小子居然在发春。 生气的魏光严拿出手机,点开了陆小双的微信对话框。 不行,他也要找人排遣一下内心的波涛汹涌! 这样想着,魏光严义正言辞地敲出一行字:“妈,这个月生活费我给你打过去了,你看看到账了没。” 下一刻,对方回复:“?” 魏光严迅速发去一个吐血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发错人了!” 陆小双:“…………………………” 她都懒得往上拉,数一数魏光严这个月发错多少次信息了。有病吗,回回对着她叫妈。她这是长了张做慈祥的脸啊,才能叫他回回都把她错认成他母亲? 陆小双说:“别管我叫妈,我没你这种不孝子。” 魏光严:“嘿,怎么说话呢?没见我给我妈打生活费呢?我这么孝顺,你凭什么说我不孝子?” 就这样,新一轮因为“叫错妈”而展开的对话拉开序幕。 夜还长着呢,运动员身体素质强,肝一肝也是没毛病的……吧? 第69章 第六十九个吻 第六十九章 五月初, 停滞不前一年多的魏光严终于突破了瓶颈, 顺利滑进了一分四十秒。与此同时,程亦川紧跟其后,一同突破了四十秒的大关。 一分四十秒基本上是参与国际大赛的门槛,孙健平等了四年, 终于在今年看到了希望。 今年七月的高山滑雪世锦赛即将在欧洲举行, 分速度与技巧两大类, 在速度项目上我国已经连续三年没有运动员参加过这项赛事。上面下了死命令,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拿到参赛名额, 至少一个。 为此, 春节之后,孙健平就开始盯紧速降队, 毕竟技巧队年年都有参赛资格, 速降却一直在低谷。他自己就是速降运动员出生,当上总教练好几年,速降队却一直出不来成绩,压力不可谓不大。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他今年体重下去得很快, 去年还是微胖体型,今年俨然瘦了一圈。 文书方面的工作都要他来做决策,他每晚在办公室加班, 白天就坚持去现场守着。运动员在训练馆做体能训练, 他就出现在训练馆, 专项训练要去雪场, 他就风雨无阻守在雪地里。可运动员都睡下后,他却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孙健平是有家室的人,妻儿都在本地,但今年开始,他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都歇在了队里的宿舍。 丁俊亚劝了他好多次:“成绩固然重要,您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 孙健平不以为意,挥挥手说:“我身体好着呢。” “您照照镜子去,脸颊都凹下去了,脸色也难看,这也叫好?” “那是熬夜熬的。”他还挺臭美,乐呵呵说,“你师母一直嫌我年纪大了不注意形象,一到中年就发福,现在瘦下去了点儿,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多开心。” 孙健平的夫人开不开心,丁俊亚不知道,但他本人的开心是有目共睹的。 虽然人是瘦了,但精神很好,毕竟今年的速降队的的确确出了成绩,孙健平连续一两个星期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魏光严突破瓶颈那天,憋得脸红脖子粗,一头扎进雪地里,跟鸵鸟似的。吓得程亦川慌忙冲上来,怕他一个激动把自己给弄窒息了,赶紧拔萝卜似的把他往外拉。 “你疯了你?” 魏光严可不是虚张声势,他真把脑袋埋进雪里了,被拉出来时满脸的雪,冻得双颊红通通的。 他一把拉住程亦川的手:“来,打我。” 程亦川:“?” 他做了个示范,拉着程亦川的手往自己脸上啪的一声,来了个十分响亮的耳光。 程亦川惊得一把缩回手:“你他妈真疯了?” “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魏光严的眼睛里仿佛有幸福的小星星,亮晶晶的,整个人美得要冒泡了,也不顾训练还在进行,抛下一群人就往更衣室跑。 程亦川吼他:“干什么去?” “报喜!” “……”程亦川骂了两句,想说他八辈子没破过记录了吧,仔细一想,还真像是过了八辈子了,最后只能赔笑替他跟教练们解释,“太激动了,他怕失态,去更衣室冷静一下。” 事实上态已经失了,形象是不可能再有了,毕竟刚才鸵鸟似的把脑袋往雪地里插,这事普通人干不出来。 程亦川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看了眼消失在大厅门口的人,自己往缆车处走。 他在缆车口碰见了郝佳,郝佳一脸同情看着他,说:“心里不好受吧?” 程亦川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好受?” “眼看着都超过魏光严了,头号种子的身份就要坐实了,结果他忽然受了刺激,突破了瓶颈,你又得屈居第二了啊。” 程亦川嗤笑:“他突破瓶颈了,我只替他高兴,别没工夫想别的。” “真的吗?当真没有半点失望?”郝佳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凑过来,“程亦川,你在口是心非吗?” “我说郝佳,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啊?” 程亦川讨厌她这种暗示的语气,眉头一皱,转身就走。 “哎,别急着走啊,你知道孙教练这几个月在忙什么吗?”郝佳抱着雪板跟了上来,“七月份的世锦赛,他在争取参赛名额。你和魏光严最近成绩都差不多,万一只能去一个,他今天突破了一分四十秒,你就不怕自己去不成了吗?” 程亦川已经走到了缆车旁,扭头瞥她一眼:“我上去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跟你坐一辆。”郝佳走了上来。 “别。”程亦川伸手拦住她,“这么多缆车,我不习惯跟人挤。你坐下一辆。” 他大步跨了上去,侧头看着郝佳,在缆车离去前说了句:“你和罗雪最近关系有所改善吧?” 郝佳一愣,抱着雪板,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坐上了下一辆缆车,在山上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程亦川,“喂,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程亦川没回头,平静地说:“没什么意思,就觉得你们俩今年关系大概还不错。”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讲话越来越像她了。”程亦川目光平平地看过来。 郝佳一愣,脚下渐缓,两人的距离就此被拉开。 当天晚上,魏光严去操场跑步,叫上了程亦川:“一起去?” 程亦川把鞋子一换:“走啊,要比赛?” “比就比,跑一千米,谁输了谁送礼。” “……” 程亦川:“怎么着,你还赌上瘾了?还嫌我输给你一套装备太少?” “怎么,你怕输?” 程亦川是不能激的,像他们这种有钱的红领巾从不认输。他冷笑一声,把背包往肩上一挂,“走,谁怕谁是孙子!” 一码归一码,输赢是一回事,敢不敢是一回事。 两人绕着操场一顿跑,程亦川撒丫子飞奔,第二圈就超过了魏光严,边跑边叫:“来啊,追我啊!” 魏光严一边狂追一边嚷嚷:“有本事你别被我追到!” “追到你要把我怎么着?” “你想我把你怎么着?” …… 非常有歧义的对话,惊得他队夜跑的运动员肃然起敬。两个女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咱们这一行充满阳刚之气,没想到还有gay啊。” “是没想到,看样子明明挺阳光的。” 一场赛跑,最终以程亦川的胜利告终。 两人坐在双杠上喝矿泉水,初夏的天气已经开始温暖起来,哪怕是终年积雪的北方小城,空气里也没了凉意,更何况两人才刚跑完步。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可以闻见北方姗姗来迟的青草芬芳。又是一年草长莺飞,运动员们新的一年早已拉开序幕。 程亦川斜眼看魏光严:“这回该你送礼了。” “送就送,谁怕谁啊?老子又不赖账。” “送什么?” 魏光严顿了顿,说:“回宿舍找找,看看有啥值钱的。” 而在程亦川回宿舍洗完澡后,果然看见了所谓“值钱的”礼物——他的书桌上摆了只鞋盒,醒目的nike标志。 他打开来看,发现盒子里是这一季最新款休闲跑鞋,非常高调的大红色,正是他喜欢的风格。 他愣了愣,问:“这是给我的?” “谁让我输了呢?”魏光严把脸扭开,“愿赌服输。” 程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魏光严不耐烦地问:“傻愣着干什么?你不试一下?我前几天网上买的,想着这几个月我减肥瘦了点,特地把码数也买小了点,结果我穿着挤脚,你穿估计刚好合适。” 程亦川翻过来看了一眼鞋底,四十二码,是买小了点。 一小就小了整整两码。 神他妈的减肥瘦脚! 况且以魏光严这抠门劲儿,从来没穿过什么名牌,从头到尾都是叫不出名堂的网货,怎么可能买什么耐克的跑鞋?以及,他从来没见过魏光严穿大红色。 程亦川看了看手里的鞋,坐下来,一声不吭穿上了。 魏光严问:“合适吗?” 一脸“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但眼神里还有那么一点掩饰不住的期待。 程亦川低头看着脚上的鞋,说:“挺好的。” 那人就笑了,哼了一声:“挺好就行,那就便宜你了。” 宿舍里突然弥漫着一股温情的氛围,两人都不太习惯。程亦川把鞋脱了,一边出神一边放进鞋盒里,最后咳嗽两声,找了个话题:“还没恭喜你呢,终于进了四十秒,周末去吃个饭,庆祝一下?” “老子这不刚输给你一双鞋吗?怎么的,你还想敲我一顿饭?”魏光严顿时吹胡子瞪眼睛。 程亦川哈哈大笑,总算恢复正常,哼了一声:“知道你穷,我请,算是帮你庆祝,行了吧?” 熄灯后,两人窸窸窣窣躺下来。 魏光严开始打鼾之前,嘀咕了一句:“你别让我一个人独孤求败太久了,赶紧跟上来,刺激刺激我,好让我早点突破下一个瓶颈。” 程亦川在黑暗里笑了,没好气地说:“少嘚瑟,告诉你,你得意不了几天的!” “那最好。” “你小心我逆袭之后,把你压成千年老二!” “呵呵,我求求你赶紧让我尝尝老二的滋味。” 程亦川慢条斯理朝对床勾勾手指头:“我现在也能让你尝尝啊。” 魏光严:“………………” 下一秒,嘶吼出声:“老子跟你拼了!!!” 到底也没真拼起来。没几秒,原本还在骂人的家伙就开始打鼾,一如既往的鼾声如雷。 程亦川在他的鼾声里笑了,拿出手机来,给冰岛的人发今日的小作文,题目叫做《我也有我的值得与难忘了》。 在踏入国家队的第二年,程亦川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难得这么严肃,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那头的宋诗意默不作声坐在休息室里,趁着午休时间专注地看着。 他说:“今天看到魏光严滑进了一分四十秒,我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有压力,也不眼红。当时看他开心得跟傻子似的,我其实也想吹口哨,和他一起疯一起尖叫。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哪怕拿到这个成绩的不是我。” 他说:“以前的程亦川只懂得竞技的魅力,现在却好像收获了新的什么。” 他说:“你说得对,也许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怀念的会比我想象中更多。可能不止奖杯,不止奖牌,至少我知道魏光严会是那其中之一。” 下一句:“还有你。” 宋诗意忽的一怔,明明对面的人在一本正经写着小作文,她却忽然被戳中,手上一松,手机险些掉在地上,要不是她手忙脚乱捞了一阵,靠着运动员出类拔萃的反应速度接住了,恐怕爱机就要报废了。 她的面上微微有些发烫,喝止自己:“行了行了,他就感性那么一下,你这什么反应啊?” 托他的福,自打他在那天黄昏来了一出大戏,哪怕现在离开了,她也老是莫名其妙地发散思维。 就在宋诗意义正言辞对自己说,程亦川表达的是对友情,少胡思乱想。下一条信息如期而至。 “什么时候回来?” 程亦川发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张捂住嘴哇哇大哭的小人。 她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四个字:相思难诉。 呸。 下一秒,宋诗意果断扔了手机,给了自己一张红牌。 红牌警告!别他妈被带偏了!!! * 七月三号,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出征欧洲,目的地是瑞典,今年的世锦赛就在这里举行。 速降队今年收获佳讯,总算实现了近年来零的突破,参赛人员分别是女队的罗雪,男队的魏光严和程亦川。 技巧队有五人入选,其中包括和程亦川关系很不错的陈晓春。 遗憾的是,小团体终究还是缺了个薛同。这一次是世界级大赛,他又一次因成绩平平而无法取得参赛资格,眼睁睁看着好友们踏上征途。 陈晓春叹着气说:“昨天晚上薛同哭了。” 都是二十出头的大男生,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薛同的心情他们都理解。 魏光严揉了揉头发,说:“哎,是我我大概也会哭。” 只有程亦川说:“我不会哭。” 两人侧头看他,他穿着大红色的队服,双手插在兜里,平静地说:“竞技比赛,实力说话,如果哭一场实力就上来了,那我也哭。” “可是哭没用。既然没用,不如把哭的时间投入到训练上。”他拍了拍陈晓春的肩膀,说,“下次你就这么对薛同说,别安慰了,也别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就像这次比赛,如果魏光严拿奖了,我在下面看着,我也不会哭。我还盼着魏光严下来奚落我、嘲讽我,最好把奖牌挂在宿舍里成天炫耀,刺激我更努力一点——” “真的吗?”魏光严天真且难以置信地望着程亦川。 “真的。”程亦川点点头,“不过你要做好被打死的心理准备,我不保证你能活着跟我共度一夜。” “……” 出征第一天,运动员们做了二十三小时的飞机,终于抵达了瑞典。 队里安排了条件非常好的酒店,就在雪山下面,酒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湖,如今结冰了,看上去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程亦川和魏光严依然被分在一间屋子里,薛同那边单出来一个人,刚好轮到他一个人住,但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紧张,可怜巴巴地敲开门,非要来跟他们挤挤。 程亦川翻白眼,说:“你是不知道魏光严的呼噜有多响。” 薛同立马表示:“我也一样,我妈说我睡觉的时候房顶都要掀翻了。” “……” 程亦川面无表情拉开门:“你给我出去。” 可最终还是三个人挤了下来。 他唠唠叨叨地说:“要是你俩太吵了,我就去隔壁一个人睡。” 到达酒店是中午,旅途疲惫,大家草草吃过午饭,来不及感受瑞典的美食,就纷纷回房休息。比赛就在三天后,调整状态很关键。 程亦川在下午两点过醒来,屋子里果不其然鼾声震天,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被吵醒的,还是自然醒的。 醒都醒了,他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下去喝下午茶。资本主义的红领巾,绝对不会错过享受的机会。 酒店二楼是咖啡厅,提供茶点和饮品。 程亦川揉着眼睛,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杯美式,要了两份甜品,又随手抽了份报纸看。 窗外就是那片镜子似的湖,风景宜人。 他并没有看见有个女人在不远处和孙健平等人聊天,看见他来了,女人顿了顿,又说了几句,从包里掏出墨镜,装模作样地戴上,最后起身朝他走来。 先是坐在他旁边那桌,各种大幅度做了些动作,还和服务员对话了几句,音量并不小。 程亦川沉浸在新闻的世界里,毫无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到他的桌旁,咸咸地问了句:“sir, may i sit here” 程亦川目光都没挪动一下,面无表情道:“no sharing.” 他说不拼桌。 女人:“……” 都这么近了,他居然还不抬头?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 程亦川在说完不拼桌后,发现前来搭讪的女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那里,最后慢条斯理伸出手来,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烦不烦啊。 二楼这么空,桌子那么多,干嘛非要来打扰他? 程亦川不耐烦地拿开报纸,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人时,霎时愣住。 卷发披散,墨镜架着,依然挡不住眉梢眼角淡淡的笑意。女人拉下眼镜,居高临下看看他,问:“怎么,不认识我了?” 程亦川呆呆地看着她,下一秒,简直是跳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半年不见的宋诗意,终于来了。 她抱臂而立,嘴角一勾:“来看看放过狠话的人到底怎么拿冠军啊。” 第70章 第七十个吻 第七十章 宋诗意摘掉墨镜, 坐在他对面, 看了眼他桌上的两份甜品、一杯咖啡,下巴一努。 “胃口不错啊。” “又不是拿来吃的。”程亦川充分发挥出资本主义红领巾的奢侈作风,“来都来了,空荡荡坐在这,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十分自觉地把两只盘子朝宋诗意面前一推:“巧克力布朗尼, 提子酥。我尝过了, 不算太甜。” 宋诗意也不跟他客气, 拈了块提子酥, 边吃边问:“怎么样, 状态调整过来没?” “年轻人不用调整,状态一直在线。” “这么自信?哟, 看来是真准备拿冠军了。” “拿冠军就算了, 我有自知之明,这回能参赛都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了。”程亦川老神在在地喝了口咖啡,“我就是来见见世面的。” “看你心态这么好,那我就放心了。”宋诗意笑了。 程亦川往椅子上一靠, 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人:“怎么, 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大老远从冰岛跑来看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宋诗意嗤笑一声,瞥他一眼, “我的康复训练结束了, 正好这边世锦赛也要开始了, 我是来跟上大部队的。” 程亦川撇撇嘴:“你就不能骗骗我, 让我开心开心?” 光天化日之下,这娇撒得浑然天成、无比自然。 宋诗意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孙健平和丁俊亚,把墨镜拿起来,警告他:“好好说话,不然我走了。” 程亦川一脸幽怨,却又怕她真转身走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把话题扯开。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来?” “我有义务向你汇报我的行踪?” “……” 他的热情到她那就成了负担,他努力发射爱的光波,宋诗意却无情无义全部拒收。 程亦川的表情越来越幽怨,到最后就差当场垮下来。他气鼓鼓地坐在窗边,把头往窗外一扭,说:“果然距离产生美。隔着手机可爱多了。” “那我可走了,咱俩还是隔着手机聊吧。”宋诗意从善如流站起身,下一刻,手腕被人拽住。 她吓一大跳,一边去看孙健平,一边猛地挣出来:“你干什么你?” 程亦川眯眼:“我有毒吗?” “什么?” “缩得那么快,我差点以为我碰你一下,你会七窍流血而亡了。”程亦川面无表情地说。 “……” 宋诗意服气,从盘子里再捡一块提子酥,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了,都要比赛了,别成天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我是来替你加油的,不是来扰乱你心神、耽误你比赛的。你专心点调整状态,虽然说这回只是试试水、重在参与,但全力以赴是必须的,总得发挥出你最好的水平,看看自己和世界级选手的差距,才能找到努力的目标。” 程亦川丧气的脸又重新亮了起来,小狗似的眼巴巴看着她:“所以你果然是来看我的?” “……” 这天没法聊了。 * 宋诗意没有和程亦川待多久,简单说了几句,运动员们陆陆续续起床了,午休结束,要在二楼的咖啡厅集合,前往山上的雪场热身,外加熟悉场地。 不少人看见了宋诗意,全都一脸惊奇。 “那不是宋师姐吗?” “她怎么来了?” “她去年不是退役了吗?来当观众?” “不会吧,这么大老远跑过来当观众?” 但议论归议论,大家也都笑容满面和她打了招呼。 运动员们坐车抵达雪场,宋诗意全程和教练组待在一起,程亦川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她和孙健平有说有笑。 丁俊亚跟在她的身边。 她上车时头发在前面的谁背包上挂了一下,丁俊亚立马抬手拉住那人的包,替她把头发拉了下来。 入座时,她和丁俊亚坐在了一起。 …… 程亦川的脸越来越臭,尤其看见两人坐在后排有说有笑,手臂不时碰在一起。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咆哮:丁俊亚没有毒是不是?他不能碰她,凭什么姓丁的可以? 你看她!她还浑然不觉两人的手臂挨在一起了! 程亦川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朝后排走。 于是宋诗意正和丁俊亚说话时,忽然看见眼前站了个人,黑压压的影子,黑漆漆的脸。 “……” 她一下子笑不出来了,紧张地看着程亦川:“你要干嘛?” 程亦川没看她,只皮笑肉不笑地问丁俊亚:“丁教练,介意跟我换个座位吗?” 丁俊亚顿了顿,问:“理由?” 从前排换到后座,总不能说自己晕车吧?程亦川干巴巴地说:“坐车的时候,我喜欢颠一颠,有助于更快进入竞技状态。” 宋诗意:“……………………” 丁俊亚倒是笑了两声,“你想坐这儿?” 程亦川眼都不眨,点头:“对。” “行。”丁俊亚侧头嘱咐宋诗意,“你跟他换个座。” “哎,我不是问的你吗?”程亦川一脸错愕。 “你只是要坐这,和谁换不都一样吗?”丁俊亚笑了笑,片刻后,不紧不慢问,“还换吗?” “换!” 怎么不换? 程亦川咬牙切齿,一屁股坐在宋诗意让给他的座位上。宁愿他和丁俊亚坐一块儿,也不让宋诗意和这家伙坐一块儿! 于是上山全程,后座两人都处于相敬如冰的状态。 丁俊亚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问他:“喝吗?” “不喝。” 吃口香糖时,丁俊亚递了一片给他:“嚼一片?” “不嚼。” 他干巴巴的语气和十分明显的敌意把丁俊亚都逗乐了,丁俊亚漫不经心地问:“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般。” “这次比赛,目标是什么?” “不垫底。” 丁俊亚快被这小子逗笑了,侧头看他,“程亦川,你打算一直这样跟我说话吗?” “这样是哪样?” “你要不照照镜子?”丁俊亚诚恳建议。 程亦川抿抿唇,皮笑肉不笑:“我能跟你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有这么讨人厌?” 年轻的男生眯眼,侧头用批判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说:“情敌之仇,不共戴天。” 丁俊亚大笑出声。这小子,活宝是吧? 他把程亦川当小孩子,笑了笑,说:“不管你有多讨厌我,我倒是挺感谢你的。她的心愿是留在赛场,我和孙教练一心想帮她,最后真正帮到她的还是你。所以我替她说句谢谢。” 程亦川的火气噌的一下上来了。 “你替她?你凭什么替她?她是你的谁?你有什么资格替她说谢谢?” 丁俊亚被他的怒火逗得只想笑,但笑不语,也不计较。 程亦川看他笑得一脸开心,心里越发不爽,忍了忍,没忍住,最后义正言辞说:“你别以为你是前世界冠军,又是她师哥,就领先我多少。感情和成绩是两码事,她不会因为你比我光环更多就喜欢你的。” “那她会因为你比我光环更少,就喜欢你?” “这只是暂时的。”少年冷静地看着他,说,“我只是现阶段还不如你。但你二十岁的时候还没我厉害,又怎么知道当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不会比你拥有更多光环?” 丁俊亚挑眉:“可你刚才不是还说,感情和成绩是两码事?就算你将来比我厉害了,跟她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程亦川笑了两声,说:“我们走着瞧。” 丁俊亚点头,淡淡道:“说得好,我们走着瞧。”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到了比赛场地, 来自全世界的滑雪运动员肤色各异, 操着不同的语言,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热身。在国内时从未见到过如此热闹的场景,清一色是黄皮肤, 而今却令人一眼看去就感受到了国际舞台的震撼。 孙健平交代了几句, 袁华带着速降队的几个人去换衣服了, 出来就去了速降比赛的赛道。技巧队也有自己的教练带队, 去了属于自己的比赛场地。 宋诗意无所事事, 便和孙健平、丁俊亚待在一起, 坐在室外休息区,一人捧了杯热咖啡, 凑在一起讨论这一次的世锦赛。 “那个是uratimber吧?” “哪个? “黄衣服那个。” “还真是。” “我记得我刚出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成名了, 怎么我都退役两次了,她还活跃在赛场上?” “欧美人和我们的体质不太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shley都三十来岁了, 不照样拿了冬奥会冠军?” 宋诗意就搅着咖啡里的泡沫, 笑道:“那我才二十五,还年轻着呢。后年的世锦赛也才二十七,看来冠军指日可待。” 世界高山滑雪世锦赛每两年举办一次, 若遇奥运年, 则以冬奥会为主, 不举办世锦赛。下一届世锦赛在两年后。 孙健平靠在椅子上, 斜眼看宋诗意:“你跟程亦川待久了吧,大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宋诗意一惊,反驳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哼,一个魏光严,一个陈晓春,一个薛同,外加一个你,都被那小子带偏了。我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什么不好,非学得跟他一样猖狂,一点儿不虚心。” “我可没学他。”宋诗意慢条斯理地说,“毕竟您说过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役。” 丁俊亚一顿,抬眼看着她。 宋诗意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直到孙健平似笑非笑地问她:“这话我可没对你说过啊,你从哪儿听来的?” 宋诗意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这是她在冰岛做康复训练的时候,从微信上程亦川的小作文里得知的。 而孙健平对程亦川说这话的那天,丁俊亚也在场。 孙健平哼了一声:“还说没有近朱者赤!” 宋诗意赶紧转移目光,把话题岔开:“哎,那不是jackfinn吗?他今年也来了?” 孙健平很快跟着看过去:“哪儿呢?” 只有丁俊亚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诗意,最后朝半山腰上看过去。那几抹大红色很是显眼,在袁华的带领下已经抵达速降赛道的起点处。 半下午的时候,孙建平的脸色不大好,嘴唇也有些发紫,被宋诗意和丁俊亚劝回车上休息了。 “这边只有室外休息的地方,坐久了难免冻得慌。”孙建平摇摇头,说,“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看看你们俩,屁事没有。” 宋诗意一路把他送到停车场:“您干脆让司机开车送您回酒店歇歇,昨天坐了那么久飞机,也没休息好。这儿有我们看着,袁教练和高教练也在呢。” “车上休息一下就行。”孙建平很坚持。 从停车场回了雪场,宋诗意皱着眉头问:“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丁俊亚的眉心也是拧着的,“过完节归队之后,他就一直忙个不停,一个月才回家几趟,基本上天天都守着速降。上面下了死命令,今年的世锦赛必须有速降队的名额,他压力大,白天去守训练,晚上还回办公室处理工作。” “难怪脸色这么难看。我中午到的时候,他的气色就不好,再加上这么一冻,难看得要命。” 丁俊亚的目光落在正热身的运动员身上,轻声说了句:“希望这群小孩明白他的苦心,别让他失望吧。” 宋诗意叹口气,拍拍他的肩。 下一秒,从不远处的雪地上倏地投来一道尖锐的目光,刚从山上下来的人看见这一幕,气势汹汹要滑过来。 袁华适时地叫住了他:“哎哎,程亦川,上哪儿去?” “我就过去一下。” “回来!”袁华没好气地喝住他,“都在训练呢,瞎跑什么啊?懂不懂规矩?” 程亦川被硬生生拉了回去,只能恨恨地望向两人站的地方,试图用凶狠的眼神引起某人的注意。 然而事实证明,此刻的宋诗意忧心忡忡,完全沉浸在对孙健平的担忧之中,根本没有往他这里看一眼。 程亦川滑了好几轮,回回都看见她和丁俊亚凑在一起说得正欢,一会儿是在休息处喝咖啡,一会儿跑到技巧项目的赛道评头论足一番。 下午快过去了,他在最后几轮下山时,看见丁俊亚把围巾给了她。虽然她连连摆手说不用,但丁俊亚还是不由分说把围巾搭她肩上了。 宋诗意有点尴尬,说:“真不用,师哥,我在冰岛待久了,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丁俊亚瞥她一眼:“当年去加拿大冷得直哆嗦,连我的裤子都穿过,这会儿嫌弃上了?” “………………” 那不是因为当年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裤子全打湿了吗!要不怎么会穿他的换洗衣服? 记忆回溯,宋诗意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还说呢。你手长脚长的,害我裤脚衣袖都得挽好几圈,孙教还笑话我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刚从田里上来。” 两人都笑了。 不远处的程亦川看着这一幕,简直气炸了。他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看见宋诗意接受了丁俊亚的围巾,还一脸娇羞地与他相视一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干什么呢这是! 他气冲冲地要冲上去,又被人一把拉住。这回不是袁华了,是魏光严。 “你要干嘛?”魏光严一脸警惕拉住他的胳膊。 “别拦我,我去打死姓丁的!” “傻吗你?这事儿怪丁教练?” “不怪他怪谁?” 魏光严没好气地往他背上拍了一掌,“你一天没追到师姐,就一天管不着她跟谁好。今天有姓丁的,明天还可能有姓张的姓李的。怎么,你打算把对她有意思的男的统统打死?恐怕人没死完,你先累死了!” 程亦川杀气腾腾盯着那边,没吭声。 魏光严:“想什么呢?” “想我是不是该买点□□,一口气毒死他们,这样不累。” “……………………” 魏光严气笑了,拽着他往山上走。 “行了行了,与其在这儿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加把劲儿,赛场上见真章。我可告诉你,师姐是站在过食物链顶端的女人,你现如今还在底端挣扎,她能看上你什么?” “我才貌双全。” “笑话,除了滑雪,你有什么才?” “我说的是钱财的财!” “………………滚滚滚,你去死。老子辛辛苦苦安慰你,你在这儿炫富!” 程亦川心不甘情不愿被拖上了缆车,咬牙切齿说:“要是钱能打动她,我这就炫给她看。” “打动是不太可能打动了,你全部兑现,砸倒是砸得死她。” …… 程亦川再一次能与宋诗意独处时,已是夜里,众人回到酒店后。 他与运动员们一起在酒店的餐厅吃过晚饭,全程都在找宋诗意的身影,可她就是没出现。可恨的是,连带着丁俊亚也不见人影。 很好,两人一起过二人世界、吃甜蜜大餐去了。 程亦川拿着叉子恶狠狠地戳着盘子里的通心粉,戳得对面的陈晓春心惊胆战。 “他怎么了?”陈晓春低声问魏光严。 “情场失意,情难自禁。”魏光严老神在在,见惯不惊。 然后身侧传来程亦川冷飕飕的一句:“你成语用得这么好,语文水平这么高,怎么还中途辍学了?” “…………” 这他妈还戳人痛脚了! 魏光严面无表情和他对视片刻,忍气吞声:“算了,我魏光严肚里能撑泰坦尼克号,不和失恋的人计较。” “谁失恋了!!!!”程亦川怒火涛涛,扔了叉子,饭也不吃就走了。 陈晓春目瞪口呆:“哎哎,你上哪儿去?” 魏光严说:“别管他,让他一个人静静。” “他真失恋了?” “没。吃醋加赛前紧张,所以发了点神经。这样挺好,有助于比赛的时候调动情绪。”魏光严是过来人,十分淡定,说完又要去加一份主食,“妈的,不愧是高级酒店,伙食开的这么好,不吃白不吃。” 陈晓春:“……” 宋诗意没在酒店的餐厅吃饭,从比赛场地回来后,和丁俊亚一起去后厨打包了晚饭,挤进孙健平的房间,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 “这是请后厨熬的小米粥,给您开小灶呢,全喝光吧,胃里舒服点。”她把东西摆了一桌。 孙健平依然没能吃下去多少,皱眉头说有点反胃。 “一会儿我陪您上医院看看,这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不去。”孙健平挥挥手,“也就时差没倒过来,没胃口罢了。” “讳疾忌医要不得——” “再啰嗦把你扔出去。” “……” 孙健平是爽快人,说一不二,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翻个白眼,换了个话题,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宋诗意回了自己的房间,整理背包时看见了一只盒子,想了想,拿出手机给程亦川发信息:“在哪里?” 程亦川训练结束后,没有用手机,连同背包一起扔在了酒店的房间里。 于是宋诗意没能收到回复,等了一会儿,干脆穿上外套出门了,打算沿着酒店散散步。这酒店背靠雪山,面对镜湖,看看风景也不错。 她从酒店的侧门出来,走过红顶白墙的建筑,看着夜幕降临后的雪山,慢慢地朝酒店后面的那片湖走去。 一路上也有零零星星同在散步的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世锦赛来临,前来观赛的游客不少,能在雪山看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然后赏一赏雪景,光是听着都觉得浪漫。 宋诗意拍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恰好有一对恋人的背影入境,远方是层峦起伏的雪山,近处是结冰的寂静的湖,而那对依偎的背影看不清晰,只有一对模糊的轮廓,却又意外的温馨。 她笑起来,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用那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说:冬天就该和心上人一起听雪赏湖看比赛。 下面的回复很快多了起来。 张潇潇:你和谁??? 这是胡同里的小伙伴。 余杭: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发喜糖? 这是高中同学。 李燕西:咦,好眼熟啊,这是瑞典的斯托瓦纳酒店吗?你去参加世锦赛了? 这是退役的某位老队友。 陆小双:这谁啊,丁俊亚还是程亦川?卧槽,你还染头发了?金色??? 宋诗意没想到大家会误会,赶紧一条一条回复。 “不,不是我,就是路人甲。” “本来想拍雪山的,一不小心拍到别人的背影,觉得温馨才发的。” “喜糖就算了,我连对象都没找着qaq。” “对,是瑞典,我来看看比赛。” 最后回复的是陆小双:“?????????” 她挨个回复,才刚回到最上方,就看见了一条新评论。 胡庆:可以啊宋诗意,脱单了也不告诉哥们儿一声,哥们儿等你多少年了?明明说好男未婚女未嫁,二十五岁咱俩凑对儿,你居然始乱终弃,另寻良人! 这是胡同里的发小,最爱吊儿郎当开玩笑。 宋诗意笑出了声,正准备回复,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行啊宋诗意,行情还挺不错!” 她一顿,仰头,正对上程亦川的视线。 那个失踪不见也不回消息的人,踏破铁鞋无觅处,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长椅后方,九十度低头窥屏,然后眯眼说:“好一个香饽饽,师弟师哥爱慕你还不算,这儿还有个等你多少年的好哥们儿?” 宋诗意呸了一声,收起手机:“你怎么在这?” “你能在这,我怎么就不能在了?”他说话的口气很呛人。 “好好说话。”宋诗意皱眉头。 “我这不是在好好说话吗?还是你嫌我不够温柔?”程亦川大剌剌坐在她旁边,酸溜溜地问,“我可没系围巾,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穿穿,这样够温柔了吧?” 宋诗意一愣,这下明白他在闹哪样了。 “丁师哥是一片好意,我——”刚开了个头,惊觉自己在解释,宋诗意立马收口。 奇怪,她干嘛要跟他解释啊! 她别开脸,翻了个白眼:“能好好说话就说,不想说我走了。” 其实也只是作势离开,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明也没想要走,却还是站了起来。而程亦川果不其然气急败坏地伸手拉住她,她也一点不吃惊。 程亦川说:“和他就能相谈甚欢一下午,和我就一分钟都待不了?” 宋诗意站定了,为自己装腔作势的行为怔忡片刻,很快绝望地坐了下来。 大脑里有警报声响起。这样的做作、矫情,已经激起了她属于女性的直觉,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撒娇的念头。 “吃过晚饭了?”她拨了拨头发,把话题岔开了,“下午的训练我看过了,比我上一次看见你速降时进步太多。” 程亦川没吭声,还气鼓鼓的,又怕不出声她走了,迫不得已,十分大度地赏了她一个哼,算作回应。 宋诗意笑了,伸手敲了他一记:“你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吧?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程亦川面无表情呵呵一声:“我还喝王老吉长大的呢。” 宋诗意笑出了声。 又听见他立马反驳:“不,我是吃溜溜梅长大的。” “为什么?” “因为我酸!” 说来说去,话题又要扯到她和丁俊亚身上。宋诗意叹口气,靠在椅子上,“这么好的风景,别辜负了,心平气和一点吧,程亦川。” 他不说话,就这么别开脸,和她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 宋诗意坚持不懈地引领他走向队友情。 “我听孙教说,你和魏光严现在你一头我一头的,基本上你追我赶、不分上下?” “哦。” “可以啊程亦川,小半年功夫,进步这么大。” “那也比不上丁俊亚,人家可是世界冠军呢。” “你不提他会死吗?” “会。”程亦川扯着脖子答,与她对视片刻后,终于偃旗息鼓,咬咬牙,问,“你腿好全了?” 宋诗意终于笑了:“好了。” “gilbert怎么说?” “说是没有问题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所以能恢复以前的全盛状态吗?” “那就要看我自己了。”宋诗意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视远方,“毕竟这几年都一直拖队里后腿,如今腿是好全了,能走到什么地步,就靠自己努力了。” 程亦川看她片刻,说:“那就是没问题了。” “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是对自己有信心。”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来,温柔地注视着大地。少年憋了口气,口吻凶巴巴的,说出口的却是与这月色同样温柔的话,他说,“我的眼光一向很好。看上的装备都是最好的,买的衣服都是最赏心悦目。” 侧头再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宋诗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出口的那一句话,仿佛也响彻耳边。 也许是月光太美,也许是莹莹湖面发着微光,也许是群山白雪楚楚动人,也许是月色之下人影成双。她张了张口,却没能喝止他的表露心机,只说了句:“程亦川,世锦赛加油。” “再加油也拿不了冠军。” “今年不行,那就后年,后年不行,那就下一个后年。” “我看还是你自己来比较快。”程亦川说起了冷笑话,“毕竟你都拿过世锦赛亚军了,再拿个冠军,应该比我来得容易。” 宋诗意笑出了声,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就一起拿。” 程亦川一愣,见鬼似的,倏地侧头看向她。 可女人却伸了伸懒腰,起身往回走,说:“降温了,回去吧。” 程亦川呆呆地跟上去,琢磨着那句一起拿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单纯的意思一下,还是真的有点什么意思?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时,前面又传来一句:“到我房间来一下,有个东西给你。” 最终他站在她的房门口,看她从背包里拿出只盒子,走到门口递给他。 宋诗意说:“离开冰岛之前买的,算是个礼物吧。” 程亦川正要打开,就听她说:“回去再看吧,我睡了。” 她把门关上了。 程亦川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把盒子打开。 只见深蓝色的天鹅绒礼盒里,摆了一只小小的领带夹。他一愣,猛然记起在雷克雅未克替她过生日时,曾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西装,却苦于没有合适的领带夹可以装逼。 那时候他还撇着嘴说:“失算了,装逼也要装全套啊。” 宋诗意笑话他:“已经装得够好了,连方巾都塞兜里了,还想怎么装?” “你不懂。细节决定成败,说不定就差这个领带夹了呢?它可能是我的lucky star,标志着我离成功还剩下最后一步。”他振振有词,胡说八道。 那时候其实是在为她的拒绝而抱怨,疯狂暗示,还甩锅给缺席的领带夹。 而此刻,深蓝色礼盒里除去那枚金色的星形的领带夹,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程亦川打开它,看见了她的笔迹。 她说:程亦川,纵使繁星万千,也不要忘了用力发光。暗淡时,低头看看你的luckystar吧。 走廊里,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头顶是昏黄的灯光。 内心有些波澜壮阔的情绪在发酵。 其实是紧张的,是不安的,卡着门槛拿到了比赛资格,谁也不知道他和魏光严的心情如何。夜深时,两人也曾互相奚落,说是去给欧美选手垫底的。 都是国内的顶尖选手,到了世界赛上才会感受到差距,包括今日的热身,赛道上的人一个比一个快,他滑着滑着,都想赌气说不滑了。 因为越比越打击人。因为不甘于落后,而落后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程亦川慢慢地从礼盒里拿出那颗lucky star,听见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即使不说她也明白他的心情。 程亦川咬住牙关,忽地回头,一口气跑回她的房门口,咚咚地敲起门来。 片刻后,她的脚步声传来,“谁啊?” “我。”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顿了顿,咔嚓一声打开门。 下一刻,有个臭小子一头扎进她怀里,吓得她差点没失声大叫出来。 “撒手!干什么呢你!”惊魂未定的宋诗意试图把人推开。 却听见怀里传来他低低的、带点暗哑的声音:“别动,就一下,抱一下就好。” 那声音暗哑得不寻常,仿佛带了点难以察觉的哭腔。 宋诗意一愣,不动了。 良久,他自己松开手,扭头就跑。 “哎,程亦川!”宋诗意探出门去,下意识叫住他。 却见少年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站在昏黄灯光下,说:“我会努力发光的。” 即使如今还暗淡着。 扬扬手,吸吸鼻子,“谢谢你的lucky star。” 但忘了告诉你,我早已拥有自己的lucky star,哪怕她还未曾落在我怀里,只容我抬头仰望。 走廊里一时寂静,暗黄色的灯光在地毯上投下一颗颗跳跃的星光。 “给我三年。”终于,他红着眼,回头看着她。 让我变成你的star。 第72章 第七十二个吻 第七十二章 距离世锦赛开幕只剩下一天, 训练依然如火如荼。 由于次日的开幕式需要提前布置场地, 最后一天的训练到下午三点就得结束,雪场会有工作人员进行清理和布置工作。 都到下午了,运动员们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的训练时间,程亦川这边却出了岔子。 他从山上滑下来, 在坡底减速刹车时, 被一位美国运动员给绊了一跤, 两人撞在了一起, 摔得非常惨。 紧随其后的魏光严猛地冲上来, 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伸手去扶程亦川,“你怎么样?摔到哪儿了?” 他是有过前车之鉴的, 托卢金元的福, 上一次程亦川在亚布力摔了一跤,险些去了半条命。这次又摔,魏光严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 好在是在坡下,程亦川已经减过速, 只是一头和那美国人扎在了一处, 原地滚了几圈。 程亦川很快爬了起来,抬头就把魏光严吓一大跳。 “别别别,别动!”魏光严让他把头仰着, “流鼻血了。” 程亦川的鼻子红通通的, 两管鲜红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淌下, 啪嗒滴在雪地上, 融进了碎冰之中,颇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梅花。 程亦川伸手捂住鼻子,没管那么多,回头就朝那美国人走去。 “is it funny?”他几乎是咆哮着问的。 魏光严一愣,再一看,发觉那人异常眼熟。 他想起了,美国人叫justin,也是这一次参加世界高山滑雪锦标赛的选手。昨天下午justin还来和程亦川说过几句话。 中国的参赛选手都来自于国家队,由教练统一带队,规矩森严,自成体系。但国外不同,许多国家,尤其是欧美国家的运动员,他们多是业余运动员,只要个人成绩达到参加比赛的标准,就可以获得参赛资格,自行参加比赛。 这个justin就是一位狂热的滑雪爱好者,这一次是和他的同性伴侣allen一起来的。 连续三天的热身训练,程亦川都穿着鲜艳醒目的大红色滑雪服,在雪场里心无旁骛地训练,那身夺目的颜色和他出众的外形很快引起其他运动员的注意。 不少人盯着他看,打听他是谁,allen就是其中之一。 justin发现伴侣老盯着程亦川看,不高兴了,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allen笑眯眯说:“那个年轻人很可爱。” 一次就算了,明明自己还在场,allen却老是去看程亦川。偏偏雪场这么多人,他一身红色滑雪服,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衣服颜色,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就像颗瓦数极高的灯泡似的,令人一眼望去很难忽视。 justin脾气上头,昨天下午终于忍不住了,在程亦川新的一轮速降后跑了上来,非常直白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justin,是美国滑雪运动员,请问你是?” “程亦川,中国人。” justin点头,说你好程亦川,我们比一比吧。 程亦川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美国人,莫名其妙,问了句:“我为什么要跟你比?” justin说:“都是滑雪爱好者,我看你滑得挺不错的,就想跟你比赛,没别的意思。” 魏光严英语不好,一头雾水地在旁边杵着,问:“他要干嘛?” “跟我比赛。” “神经病啊,再过两天就是世锦赛了,这时候比个屁。” 程亦川直接把魏光严的理由翻译过去:“这时候比也没什么意思,赛场上见吧。” justin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追了上来问他:“你是不是不敢啊?” 要换作以前,程亦川说不定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可这是第一次参加世锦赛,对他和对队里来说都是意义重大。肩头有了一分责任,程亦川也很稳重了,怕赛前和他国运动员起了什么冲突,只摆摆手,很快走了。 他头也不回的拒绝令justin很难堪,尤其是allen走上来似笑非笑地说:“他还挺有个性。” 那种毫不掩饰的欣赏让justin怒火直线飙升,于是有了今天下午的这一出。justin站在山下,正在休息,忽然瞥见程亦川从山上滑了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 这么帅气这么可爱的人,要是忽然跌了个狗啃屎,那场面一定很滑稽。 再可爱也可爱不起来了吧? 一念之差,他快走了几步,冷不丁伸出脚,用滑雪板绊倒了程亦川。 奈何程亦川速度太快,把他也给带倒了,两人都摔成了一堆,只是程亦川的鼻子还磕在了他的雪板上。 程亦川捂着鼻血对justin怒目而视,问他这样做很有趣吗。 justin一眼看见他下巴上的血,和沿着下巴滴落在雪上的红色花朵,脑子里也是一懵。一念之差罢了,他并不是存心要让程亦川受伤,只是…… 只是源于嫉妒。 justin张了张嘴,最后一脸尴尬地说sorry。 程亦川冷笑:“sorry for what? stumbling me or not stumbling me to death?” 他问他为什么抱歉,抱歉绊了他一跤,还是遗憾没一跤把他摔死。 一旁的allen哈哈大笑,就连justin也愣了一愣,越发尴尬。倒是程亦川捂着鼻子转身就走,没几步,被刚从山上滑下来的袁华给拉住了。 “摔倒哪儿了没?”袁华急吼吼的,在山上看到这一幕,就跟魏光严似的心有余悸,当即抛下其他几个运动员,直接滑下来了。 “就流鼻血而已。”程亦川还气着呢,把手一抽,“我他妈不练了。” 距离训练结束只剩下不到两小时,他去处理个鼻血,来来回回也要半小时,再加上衣服上沾了血渍,他这种爱干净的人是无法忍受的。 干脆训练到此为止。 袁华也不勉强他,只叫魏光严:“你陪他去洗手间处理一下,我去叫丁教练帮我看着点其他人,一会儿就来。” 程亦川说:“不用了,又不是没流过鼻血,我要是来月经了你这么大惊小怪还情有可原,流鼻血而已,我自己处理。” 魏光严哈哈大笑。 程亦川一个人回了酒店。他在半路上随随便便拿卫生纸卷成一卷,堵在鼻子里,回来时鼻血已经止住,就扯了纸棒去敲宋诗意的门。 今天宋诗意没去雪场,就在酒店里休息,看见他很惊讶:“你不在雪场训练,怎么回来了?” 再一看,“鼻子怎么了?” 程亦川一脸柔弱地趴在门框上,可怜巴巴说:“被美国人欺负了,摔了一跤,鼻子磕在他雪板上了。” “……” “痛死我了,你还不让我进去坐着休息一下?” 宋诗意:“呵呵,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伤的是脚,站也站不稳,还得趴门框上。”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侧过了身,放他进屋了。 程亦川精神大振。想他先前都跟到房间来了,也只能站在门口等她的礼物,没被同意进门坐坐。你看,他果然是有聪明才智的人,知道流着鼻血可怜巴巴找上门来,她会心软。 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踏入宋诗意的房间。比之他那三人蜗居的屋子,这一间干净整洁,她早起后甚至叠了被子,桌上也没有半点生活垃圾。 程亦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面露陶醉。 “你那什么表情?”宋诗意问。 “好神奇,我感觉一走进你的房间,空气里都是你的味道。”少年脸蛋红红地小声说。 宋诗意踹了他一脚:“你摔一跤把脑子摔坏了是不是?” 嘴上虽凶,她还是给前台打了一通电话,请他们送点酒精、擦伤药和棉棒来。程亦川的鼻尖磕破了,手背上也有擦伤,再加上头发有些凌乱,配上他红通通的鼻子,还真有些可怜。 服务生很快送来了她要的东西,在门口又问了她是否还有别的需求。宋诗意看着那瓶白兰地,一个脑袋两个大。 “没有碘酒吗?” “不好意思,没有碘酒。如果是擦伤,白兰地也是一样可以消毒的。” 宋诗意只得点头,说谢谢,转身拿着东西回来了。 她把袋子放在桌上,抽了几只棉棒,用白兰地沾湿后,嘱咐了一句:“别动。” 然后就把棉棒摁在了他的鼻子上。 一阵刺痛,程亦川嗷嗷叫唤起来。 宋诗意嘲笑他:“还是个男人吗?这点小伤就叫成这样,你不说我以为你生孩子呢。” 这下程亦川不叫了,为转移注意力,在她为他清理伤口时,重新找了个话题:“可以啊,宋诗意,我不在的日子里,看来你很努力在学习英语,连擦伤、碘酒都会说了。” “我勤奋好学,不行吗?” “那我问你,黄昏怎么说?” “twilight。” “黎明呢?” “dawn。” “松子?” “pine nut。” “来个难的,金枪鱼刺身。” “tuna sashimi。” “咦,不错啊。” 他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快地蹦出一堆词汇,也越来越难。就好像接龙似的,宋诗意进入条件反射的状态,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马车。carriage。 庄园。estate。 命运的安排。this is destiny。 直到某一刻,程亦川飞快地说:“那你是我最珍贵的人呢?” 宋诗意眼都不眨,说:“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他笑了,得意洋洋地说:“me too。” 宋诗意:“……” 她也不客气,替他擦药的手略微用力,下一秒,程亦川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继续用英语问他:“疼吗?” 程亦川泪光闪烁:“疼。” “疼就好。”宋诗意微微一笑,“下次再胡说八道,就不止这点疼了。” 程亦川的腮帮子立马鼓了起来。 涂好了药,宋诗意扔了棉棒:“怎么这幅表情?” 程亦川捧心道:“我爱上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话音未落,他被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拎了起来:“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 “不能胡说八道?”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没胡说八道,我这是真心实意——” 心狠手辣的人重重地踹了他一脚。 “说吧,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程亦川重新坐下来,把justin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宋诗意觉得奇怪:“你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难道还能跟他打一架?” 她慢条斯理地笑了:“打一架不是很符合你的风格吗?想当年你刚进队里,不就这么跟卢金元干了一架?怎么今天倒是安分守己、忍气吞声了?” “这说明我长大了。”程亦川一脸正气。 宋诗意笑出了声。 “你别笑。我是真成熟了。”他不高兴地白她一眼,“以前那是意气用事,现在我懂得分寸了。今天这事,要是我真跟他起了冲突,说不定会上升到国家层面。我忍一忍就过了,至少不会为国家抹黑。” 他说这话时,特别骄傲地挺起了胸,胸前那面小小的国旗标志仿佛在发光。 宋诗意居然觉得手有点痒,想揉他脑袋,还好忍住了。 她挪开视线,批评他说:“知道为什么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总针对你吗?” “知道,不就是我太耀眼了吗?” “呸,是你太得意忘形了,周身流露出的都是叫人讨厌的张扬之气。你也太没有求生欲了。” 程亦川没有反驳,还叹口气,点头承认了:“我的确没有求生欲了。” 下一秒,侧头哀哀地望着她,捧心说:“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我爱的人她不爱我,我已经生无可恋了。” “……” 宋诗意:“那你赶紧自行了断吧。” 程亦川连连摇头,“那不成,活着就有希望。我还盼她回心转意呢。” “她不会,你死了这条心。” “她会的,烈女怕缠郎。”他信誓旦旦再加一句,“古人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宋诗意想笑,又忍住了,起身替他开门:“行,你慢慢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你回房间去慢慢磨。祝你磨得开心。” 程亦川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可以,给我一个kiss goodbye吧。” 说着,他人都走到门口了,还回头闭眼、噘嘴,像只鼻尖红红的鸭子。 宋诗意面无表情伸手捏住他的嘴,然后把他踹出了门:“我劝你珍惜生命,被人绊了一跤受点伤事小。别回头被我给打死了,那就不划算了。” 下一秒,门啪的一声被人合上。 程亦川哈哈大笑,一点没有被赶出门来的伤感,反而摸着嘴唇走了,唇角一点一点弯起,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泡泡。 他觉得,他离成功真的不远了。 而门里,宋诗意皱着眉头揉揉胸口,骂了句:“臭小子,当真是吃可爱多长大的?” 害她心怦怦跳。 相处时间越长,越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她走到桌边,咬咬牙,拿起那瓶白兰地,咕噜下去一大口。下一秒,呛得死去活来。 她一边咳嗽,一边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抬起头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二十五岁的宋诗意面色绯红,眼波似水。 嗯,有春天来临的气息。 * 这一天临睡前,宋诗意接到了程亦川的电话。 “明天比赛,采访一下这位师姐,请问你有什么话想对你心爱的师弟说吗?”程亦川在那头耍宝。 她一本正经道:“我无话可说。” “你肯定有话说,别客气,尽管说。给他一点爱的鼓励,反正说说而已,又不要你给钱。” 宋诗意笑了。 “别担心,也别灰心,程亦川。差距是有的,但你又不是只活二十,几年后再看看,你会发现你离他们越来越近,甚至有超越的可能。” “你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是。” “那我也算是在踩着你的脚印往前走了吧?” 她顿了顿,点头:“你是。” 程亦川笑了,片刻后,轻声问:“明天你会去看我比赛吧?” “会。” “会为我加油呐喊吗?” “当然。” “如果我名次很差,被人碾压呢?” 宋诗意想了想,稳稳地作答:“那我就替对方喝彩吧。” “什么???”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别和他们比,程亦川。”她轻声笑着,坚定地对他说,“和自己比。和十九岁的自己比,和二十一岁的自己比。” 顿了顿,她说:“我相信你。” 一句我相信,抵过千言万语。 程亦川一夜好梦,惶惶不安的心就此尘埃落定。 然而遗憾的是,第二天的世锦赛开幕,下午的速降比赛上,观众席没有宋诗意的身影。 她食言了。 她没能去看他的比赛。 第73章 第七十三个吻 第七十三章 世锦赛的开幕式在早上, 程亦川起了个大早, 和队友们一起参加。 他在酒店的餐厅吃早饭时,左顾右盼, 就是没看见宋诗意。 魏光严明知故问:“找啥呢你, 人堆里有金子不成?” 程亦川懒得搭理他, 自顾自找师姐。 “别看了,人家又不参赛,也不像咱俩这种没见过世面的, 是头一回参加世锦赛。师姐见过的大场面还少吗?参加世锦赛也是家常便饭,开幕式又弄得这么早, 还不如在房间里睡个懒觉。” “她答应过会来看我比赛的。”程亦川说。 “你比赛不是在下午吗?她答应过要看你比赛,又没答应你连开幕式一起看。”魏光严安慰他, “行了,好好吃饭,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稳住心神, 下午才能发挥给她看。” 吃过早饭, 踏上队里安排的中型车, 他上车后迫不及待一看, 宋诗意果然不在。 直到发车时,她也没有出现。 运动员们的手机在餐厅时已经被教练收走,此刻他想给她发条信息, 也没有机会。只能长腿医伸, 失望地坐在窗边, 支着下巴看窗外的晨景。 魏光严酸他:“不就是师姐没坐你旁边吗?你这么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让人看了还以为昨晚我对你怎么着了。” 程亦川:“笑话,他们要以为怎么着了,也是我对你怎么着。” “你什么意思?” 这个话题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两人回头,把后座的陈晓春强行拉入讨论组:论程亦川和魏光严谁更有男子气概,谁更有可能把对方怎么着。 罗雪就在一旁,听见他们的讨论,简直匪夷所思,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 众人都在嗡嗡聊天,缓解比赛前的紧张,袁华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上来时表情有些严肃,看了眼车上的人,问:“都到齐了?” 技巧队的高教练点头:“我们这边齐了。” 速降队的助教紧跟其后:“我们也齐了。” 有人发声:“孙教练和丁教练还没来啊!” 袁华顿了顿,对司机说:“开车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咦,孙教练他们不去看开幕式吗?” 袁华说:“他们不去。” “为什么不去?” “哪来那么多问题?开幕式又不是重点。你们谁要是拿奖牌了,我保证全员到齐,手脚并用给你们喝彩。”袁华用目光扫视众人一圈,“谁来?” 车上仿佛被消音,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最后是司机笑出了声。 袁华说:“走吧,去雪场。” 教练组没人说话,孙健平缺席后,袁华资历最长,自然而然承担起了带队的重任。几位教练坐在前排,背对运动员们,偶尔小声说话,谈话的内容也被汽车行驶的声音淹没下去。 前排的气氛很凝重,但教练们把这样的凝重留在了前排,与后座众人完全隔绝开来。 红日初升,巍峨雪山被照得莹莹发光,有些晃眼,却又叫人挪不开眼。这里不是亚布力,是世界赛场,程亦川看着眼前的一切,深深吸了口气,总觉得空气里都有什么不一样的元素。 大赛主委会派了代表上台致辞,他因为英语好,被迫当起了同声传译,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大家小声翻译。 都是套话,说得再好,也是陈词滥调。 主席发言,运动员宣誓,再然后是裁判组宣誓……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很快,程亦川的新鲜感就完全消失了。 他想,她下午会来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直到下午两点一十,速降比赛正式开始时,现场依然没有宋诗意的身影。只是程亦川并不知道,毕竟现场人那么多,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 国外与国内,滑雪运动的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去在国内参加比赛,不论比赛大小,现场的观众永远少得可怜,运动员和裁判加起来,人数可以是观赛者的好几倍。可欧洲是滑雪运动的主赛场,阿尔卑斯山脉又是高山滑雪的起源地,今天的现场,雪山脚下满是观众,人头攒动。 程亦川检录完毕,从运动员中心大厅出来,和魏光严一道跟在袁华身后,一路都还在东张西望。 他第十三次对袁华说:“教练,我想借你手机用一下。” 这一次,袁华义正言辞拒绝了他:“都这时候了,用什么手机?你给我稳住心神,别瞎紧张了。” 身为教练,袁华以为程亦川是因为紧张,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想转移注意力。 程亦川拿不到手机,只得作罢,心头干着急。 人这么多,她一定是找不着他了。 她到底在哪啊? 他是绝对不会去猜测宋诗意缺席比赛这个可能性,她答应过的事情从来都做到了,毕竟她就是那样的人,他对她总是很有信心。 然而他穿过人群,一路往雪场里走,都到了缆车处了,依然没能在赛场外围的观众群里看见她。 马上就在上缆车了,上山后,就真的看不见她了。 程亦川停住脚步,迟迟不上缆车,还在努力搜寻她的身影。 袁华蹙眉:“磨蹭什么,快上去!” 他今天比以往更加严肃,眉头老是皱着,不苟言笑至极。 魏光严假意蹲下身去整理滑雪服的裤腿,替程亦川拖时间,可这只整理了,那只也理了好半天了,袁华都不耐烦地数落他了。 “好了,一路上都理了多少遍了?我看你裤腿好的很,你俩消停会儿,这么多精力留着一会儿比赛的时候用。”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程亦川!” 程亦川精神一振,猛地抬头看去,却只看见几个女孩子拿着三角形的小国旗站在那,为首的正是先前追到黑龙江去支持他的姑娘。 刚刚雀跃而起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是她。 他失望地扒了扒头发,努力扬起笑容,冲她们挥了挥手。 魏光严不乐意了:“怎么你还有粉丝追到这儿来了?” 他左顾右盼:“我那堆粉丝去哪儿了?我在国内也有粉丝的,比你的还多呢。” 程亦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般来说,你的气质会影响你粉丝的气质,他们不来也正常。” 魏光严一愣:“我什么气质?” “穷。” “???” 然而这话听着确实很有道理,魏光严黑着脸气呼呼上缆车了。 程亦川最后一次看了看人群,除了从远处跑来,刚参加完自由式滑雪,还在拼命冲他们招手的陈晓春,他的的确确没有看见宋诗意。 程亦川收回目光,坐上了缆车。 都快比赛了,袁华还在神情肃穆地提醒两人注意事项,广播里的英语成了背景音乐,偶尔夹杂着观众们的欢呼声,隐隐传上山来。 山上与山下俨然两个世界,山下是热闹无比的,而山上却是高度紧张的。 程亦川收起了心神,看见身边来来回回的世界级选手,也看见了不远处有些心虚朝他看过来的justin。他努力平复呼吸,告诉自己别紧张,好好发挥就行。 魏光严趁袁华不注意,凑过来小声说:“没事,你看不看得见她不要紧,反正她一定能看见你。” 这话不假。山下观众无数,他很难找到她的身影。可赛道上的两分钟时间里,只会有他程亦川一人,漫山风雪与山底众人,所有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点头,抬头看着魏光严,说:“你也一样,好好发挥。” 魏光严哭丧着脸:“大哥,我还有十来分钟就下去了,你终于想起来安慰我了。” “我给你机会全程安慰我,也是一种转移你注意力的好方法。”程亦川一脸“我是为你好”。 魏光严呵呵,回他一个“我信你才有鬼”的眼神。 十来分钟在这比赛里简直是弹指一挥间就过了,眼一眨,就轮到了魏光严。 袁华双手摁住他的肩,低声不断打气,魏光严连连点头,终于要踏上赛道起点处。 程亦川叫他:“魏光严!” 他回头,脸色有些泛红。 程亦川笑着喊了句:“别忘了,她也在电视机前看着你!” 魏光严的脸在一刹那间涨得更红了,双手握拳,重重点头,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用力吼了句:“老子拼了!” 双手在胸前死命捶了两下,像是人猿泰山。 他那一声吼,把周围的运动员吓一跳,连袁华都愣了一愣,笑出了声。 “这家伙。” 程亦川只觉得魏光严的热血也一路燃到了他的心里,上前几步,他也握紧拳头站在原地,看见枪响后猛烈冲刺而下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魏光严下去了,在又一名运动员踏上起点时,他的成绩通过广播和大屏幕传达给了观众。 一分三十九秒一二,比他在队里取得过的最好成绩只差0.03,相当不错。 袁华笑了,程亦川也低低地叫了句yes。 正式比赛时,因为环境和心理状态,鲜少有能比平常发挥得更好的选手,能稳定在自己最好的成绩上,已经难能可贵。 轮到程亦川之前,出人意料的是那名美国运动员justin跑了过来,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拍拍他的肩,说:“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justin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但目光是诚恳的。 程亦川惊讶地看着他,很大度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justin笑了,说:“我很少在赛场上看见中国人,你滑得很棒,程。” 程亦川也笑了,学着他那样,大大咧咧回拍了拍他的肩,说:“不用遗憾,从现在开始,你今后会常常在赛场上看见黄皮肤黑头发的人。” justin哈哈大笑,说:“祝你取得好成绩,真心实意的。” “谢谢你。”程亦川挥挥手,大步流星往起点处走,头也不回地说,“我会的。” 哪怕无法夺得名次,哪怕与世界水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比赛,如今他不也参加了?跨过门槛,越过高山,之后的一程又一程,焉知他不会追上来,甚至赶超? 宋诗意说得对,他还年轻,他并非只活二十岁,他还有长长的时间去追赶、去超越。 哪怕他不行,只要那道鸿沟在缩小,终有一天,在某一位中国运动员的身上,鸿沟会被填平。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叫愚公移山吗?差距终究会消失的。 他前所未有的确信。 袁华说了什么,广播里又播放了什么,他统统没有放在心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耳边的所有嘈杂声就在此刻尽数消失。他甚至没有去想宋诗意是否在山下,他能否超常发挥令她喜笑颜开,又或是发挥不好叫她有些失望,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全都不见了。 他听见广播里的女声用并不标准的发音叫出了程亦川三个字。 这一刻,他是程亦川,是一名滑雪运动员,自八岁起开始踏入雪地,从此与这高山白雪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他站在起点处,俯瞰赛道,缓缓俯身,做好了预备姿势。 在山上与山下变成两个世界后,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在瑞典,也不在什么国际赛场了。风还是凛冽的风,从遥远的山巅吹来,夹带着雪的气味,也许还融进了清晨的日光、黄昏的夕阳、地中海的飞鸟与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与他在亚布力每日经历的、看见的、闻到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雪还是一样纯白无瑕,太阳还是一样轻盈热烈。 而他呢。 他露齿一笑,把滑雪镜摘下,挡住了刺眼的白色,全神贯注,将所有的力量都凝固在了腿上,整个人宛若紧绷的一张弓,箭在弦上。 他还是那个他,热爱这漫山风雪,一往无前的程亦川。 第74章 第七十四个吻 第七十四章 风雪之下, 那抹耀眼的红仿佛雪山上的霞光, 眨眼间冲出起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旗门, 一路行云流水而下。 继魏光严之后, 他是第二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选手。山下的观众们依然在欢呼, 尤其是他接近终点处时,各色的旗帜都在空中挥舞着,来自不同国家、说着不同语言的人, 纷纷兴奋地尖叫着。 越靠近终点,喧哗越大。 他从属于滑雪运动员的寂静世界抵达人间烟火处, 眼前人头攒动,耳畔呼声震天。 竞技滑雪的魅力大抵就在于此, 真正热爱它的人是不分国籍,也不分种族或是宗教的。他们爱的只有滑雪这项运动, 只有风雪交加时令人屏息的刺激。 这一天,程亦川完成了他的世锦赛首秀, 这是他迄今为止参加的最重大的一项国际赛事, 他顺利完成首秀, 在终点处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 双手握拳,冲着半空中使劲挥了两下。 魏光严冲了上来,陈晓春也冲了上来, 和他撞在一起, 撞到肩膀发痛也毫不在意。 一旁的工作人员跑来赶他们走, 不住用英语说着move,因为下一个选手就快上场了。 程亦川快走几步,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宋诗意的身影,可在广播里响起他的成绩时,他依然没能找到她。 程亦川的最终成绩是一分三十八秒八八。 作为教练们口中的大赛型选手,他又一次在比赛中完成自我突破,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此次男子速降项目共有二十一名选手参赛,他是第十六个出场的,目前排名第六,比魏光严还领先三名。 袁华带的运动员已经比赛完毕,他正从缆车下来,几乎是一跃跳下,踩着松软的积雪一路狂奔而来。 袁华有些失态了,但这个节骨眼上,没人在意教练的气质是否稳重。他一拳砸在程亦川的肩上,险些把人砸倒。 程亦川吃痛地嗷了一声,又被他大力搂入怀里。 “……” 他险些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才看见袁华脸红脖子粗,双眼发光,握着拳头说了句:“发挥得很好!” 程亦川揉着肩说:“教练,你表示喜悦的方式真独特……” 下一刻,袁华也没有顾此失彼,又以同样粗暴的方式对待了一遍魏光严,“你也很好!” 魏光严:“……” 本来是挺好,被这么又捶又搂的,感觉就不太好了。 女子速降项目排在男子速降之后进行,袁华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程亦川在他临走前叫住了他:“教练,你知道孙教他们在哪儿吗?” 袁华回头,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孙教练没来。” 孙健平竟然连正赛也没来?程亦川大为吃惊,他还以为宋诗意无论如何也该跟孙健平一起来的。 “那丁俊——丁教练呢?” “丁教练也没来。” 这下程亦川觉得不对劲了,丁俊亚也没来?作为女队教练,他怎么可能不来?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直觉告诉他,丁俊亚是和宋诗意一起的。 袁华顿了顿,还是说了出口:“他们回国了。” “回国了?”程亦川一脸茫然,“为什么回国?出什么事了吗?” 比赛还在进行中,技巧队明天还有项目,出什么事了袁华不能说,这是孙健平临走之前叮嘱过的。军心不能乱。 他摆摆手,笑笑说:“能有什么大事?丁教练家里有点急事,回国解决去了。你别瞎操心,看看后面的比赛吧。” 说完,这回袁华真走了。 程亦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撒腿往外跑。 魏光严叫他:“哎哎,去哪儿?” “回车里拿手机。”他头也不回地说。 全体运动员都把手机上交到了袁华那里,程亦川回到车上时,助教还守着包呢,看见他回来了,急吼吼地问成绩。 程亦川只顾着找手机,还是紧随其后的魏光严和助教说上了话。 一整个上午,他用袁华的手机给宋诗意打过电话、发过信息,她始终没有回复。如今好不容易拿到手机,上面依然没有她的只言片语。 程亦川茫然地坐了下来,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她当然没办法回复了,既然回国了,这会儿应该还在飞机上。可是丁俊亚家里有事,为什么她跟着回去?不是说过只是师哥吗?师哥的家事,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魏光严看出他的不对劲,安慰说:“别担心,是丁教练家里有事,又不是她家有事,小事情,小事情。” 可这样的安慰根本不成安慰,就因为跟她没关系,她还跟着回国去了,这才叫人不是滋味。 刚拿到好成绩的兴奋在此刻忽然凝固,她非但没有来看他的比赛,还跟着丁俊亚回国去了,这个消息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而下。 程亦川在车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一颗心越来越乱。 魏光严只能自顾自安慰他,看他没有半点反应,一颗心还悬着,最后只能开启自嘲模式。 “哎,刚破纪录的人有什么资格摆脸色?我都被你压成老二了,我才该摆脸色等你安慰我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才终于等来程亦川的反应。 程亦川猛地跳了起来,一股脑往车外走。 “喂,你上哪儿去?!” “机场。”程亦川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说,“房间里的东西你替我收拾收拾,我先回去等你们。” “你没跟教练请教,擅自离队会被处分的!” 魏光严急得跟下了车,助教也在后面叫程亦川。可程亦川头也不回地跑了。 * 孙健平是在早上六点过时发病的。 国家队所有人员统一住的标间,哪怕教练组也不例外,孙健平是和袁华住的一间屋。 当时袁华刚起来,看向来早起的孙健平还侧着身子躺床上,打趣了一句:“今儿我可比您先起来。” 孙健平动了下,没吭声。 袁华不以为意,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说:“我先洗漱去了,您还能再躺会儿。” 然而等他洗漱完毕,走出来时,孙健平还躺在床上。 袁华一愣,走上前去:“孙教,怎么还赖床呢?” 走近了一看,他大惊失色,一把将灯摁亮。只见孙健平脸色惨白侧卧在那,大汗淋漓,双目紧闭。 “孙教?孙教!” 然后教练组全被叫醒了,包括宋诗意,全员围在孙健平的床前。队医很快赶到,一量血压、测心跳,表情都变了。 “打急救电话!” 孙健平在这个过程中转醒,气若游丝地抓住宋诗意的手:“别闹出动静。” 宋诗意脸色惨白地回握住他:“您别说话,好好歇着——” “别让他们知道。”孙健平还是一如既往不听劝,说几个字就喘起粗气来,却还坚持咬牙嘱咐,“还有比赛,不能影响他们。” 这次比赛有多重要,孙健平又为之付出多少,众人有目共睹。 宋诗意咬牙,说:“找酒店前台,开车送孙教去医院!” 袁华正要动,就被丁俊亚阻止了。 “我和宋诗意陪孙教,你看着队里。” 论资历,袁华比他更能稳定军心。众人将孙健平送上车,丁俊亚与宋诗意都上去了,大家交接几句,很快目送汽车远去。 医院就在市区,离酒店不算太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孙健平在途中已经出现休克症状,口吐白沫,宋诗意也面如菜色,死死攥着手心没让自己情绪外露,只是一声不吭掏出纸巾,替孙健平擦掉嘴边的秽物。 酒店已经联系过医院,车还在大门外,已有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跑上前来,将人转移后火速送往急救室。 最终,孙健平的确诊结果为:心肌梗塞。 医生摘下口罩,用英语与他们沟通,丁俊亚就在一旁,宋诗意承担起了沟通的任务。她说孙健平平日不抽烟不喝酒,积极进行体育锻炼,也没有不良嗜好—— “熬夜。”丁俊亚打断了她,“他这一年都在熬夜。饮食不规律,压力大,一直都在透支身体。” 医生听了半天,皱眉说,患病原因应该是过劳。 好在孙健平的状况并没有到危及生命的地步,观察两小时后,医生建议立马回国进行临床治疗。因孙健平不是瑞典人,也没有亲属在身边,瑞典医院并不敢贸然救治,只能稳住他的病情,建议他们立刻启程回国。 宋诗意与丁俊亚很快订好机票,连同医院的一名医护人员一起,全程由绿色通道抵达机场,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孙健平戴着氧气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睁眼看她时,手在担架上无力地动了动。 宋诗意强忍眼泪握住他,低声说:“孙教,我在。” 他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她却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不住说:“我上飞机前给袁教练打过电话了,他说一切都好,大家都不知道您生病了,精神状态很好。您放心,他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希望。” 孙健平好像松了口气,即使被氧气罩挡住了一半的脸,也能看出他的如释重负。 “您休息一会儿,等您醒来我们就到家了,到时候看医生、吃药,您很快就会好起来。”宋诗意一直拉着他的手。 孙健平点点头,闭上了眼。 老态毕现。 怎么会这样呢? 宋诗意别开脸,热泪终于淌了出来。 这是她的师父,她的教练,从带她进队那一天起,手把手教她如何以最标准的姿势从一名业余滑雪爱好者成为专业的滑雪运动员。他骂过她,罚过她,最严苛时甚至不把她当姑娘,队里的男孩子们如何训练,她就要如何训练。 他们做不好,罚跑三千米,五百个下蹲。而轮到她,一圈也没少,一个下蹲也没落下。 孙健平说:“运动员一辈子就那么短短数年黄金生涯,我不希望你自己耽误自己。” 所以他加倍严厉,也事必躬亲,一路把她拉拔着走到了世界赛场上。只可惜因为她自己的失误,依然浪费了好几年的时光,如今只能以大龄运动员的身份重头来过。 这次她厚着脸皮来到瑞典,见他的第一面,就哭丧着脸说:“孙教,我又来投奔你了。” 她以为他会骂她,说她出尔反尔,说她浪费运动员的大好光阴,可他没有。 孙健平只是站在雪山下,睨她一眼,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下一刻,他笑了。 他说,回来就好,这里才是你的家。 多少年了,在她踏入国家队孤身一人时,他是她的师长。后来她痛失父亲,他就成了另一个父亲。 宋诗意热泪滚滚,却见丁俊亚递来一张纸巾。他没说什么,只拍拍她的背,给她力量和依靠。 她接了过来,擦了擦脸,也没有说谢谢。 这么多年师兄妹,这也算是他们的默契。 飞机上的十来个小时,她偶尔看看孙健平,偶尔看看窗外的厚重云层,轻声问了句:“他能好起来吗?” 丁俊亚定睛看她,点头说:“他还没看你夺冠。” 宋诗意抬头,他的手就这样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说:“你刚离队的时候,他就知道程亦川想带你去冰岛了。所以没有给你批什么正式退役,只给了一张假条。” 宋诗意张着嘴,忘了说话。 “程亦川那边早就和他通好了气,从开始联络gilbert起,到找着了人,同意接你去冰岛做康复训练,这些孙教都知道。事实上,没有什么离队补助,也没有什么国家资金支持,你拿到的所谓伤病补助金是孙教自己掏的钱。他说你家里那个状况,你妈肯定不会让你去,为了这事,他绞尽脑汁求李主任,但队里没这个先河,不能为你破例。最后他索性自己掏钱,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宋诗意泪流满面。 她哭着去看奄奄一息的孙健平,哭得不能自已。 “我来晚了。”她哽咽着,不住重复,“是我回来得太晚。” 丁俊亚说:“不会的,孙教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振作起来。他还等着看你重新杀出一条路来。” 最后一句,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也是。” 第75章 第七十五个吻 第七十五章 程亦川只身一人去了机场, 尚且穿着滑雪服, 匆匆忙忙在机场买了一套衣服换上,就踏上了最近的一班回国航班。 十来个小时的航程里, 他坐立难安。 她怎么会跟丁俊亚走呢?明明说好去看他比赛的, 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事才让她食言, 并且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留下? 袁华还说不是什么大事。 就因为不是大事,她还这么不顾一切和丁俊亚跑了,这才叫程亦川坐立难安。 这他妈跟远走高飞似的, 叫人怎么坐的住? 因是回国的航班,机上不少中国人, 在他旁边就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女人拿着平板看电视剧,小声开着公放。 剧里的年轻男人正泪光闪烁对女主角说:“我妈时日不多了, 她临走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娶妻生子,如今我孑然一身, 她就是走也走得不甘心——” 女人泪眼婆娑地握住他的手,说:“你放心, 从今天起, 我就是你的妻子。她会走得安心的。” 程亦川:“……” 这简直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 他别开了脸, 垂头丧气地靠在座椅上, 浑身都没劲。 * 宋诗意离开医院时,已是夜里。 孙健平手术完毕,如今正在病房接受观察。下机后, 她和丁俊亚马不停蹄把人送去了医院, 途中又打电话通知了孙健平的家人。 因为病情不容耽搁, 孙健平被送往医院后,医生们很快定下了手术方案,推着他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孙健平的妻儿都在。女人面容苍白,默默擦着泪。而他的儿子握着母亲的手,低声安慰,不时抬头看一眼手术室外红色的指示灯。 等待的时间令人窒息,令人心慌。 好在最终的手术结果是好的,病情控制住了,接下来还要在医院继续治疗几天,观察后续状况。 孙健平的妻子在看见他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泪如雨下,扑上去牢牢握住他的手,叫了声老头,泣不成声。 麻药的作用还未消退,孙健平半醒半睡地应了一声,眼睛半睁着,片刻后又闭上了。 医生摘下口罩,说:“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病人麻药效果还在,再等半小时左右才能完全恢复意识。” 宋诗意在墙角站了很久,看人出来了也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直到此刻听闻教练平安归来,才蓦地放松了身体,惊觉这大冬天的,她竟出了一身汗。 离开病房时,宋诗意回头看,床上的孙健平面容苍白,面上还罩着氧气罩。 她没忍住倒了回去,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您等我。”她哽咽着,一字一句说。 床上的人麻药渐退,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先前医生叫他也好,妻儿与他说话也好,他都迷迷糊糊应了几声,然后就没反应了。 唯有此刻,被徒弟用力握住了手,他睁眼用力瞧了瞧,仿佛清醒了几分。 孙健平费劲地认出眼前的人,手指一动,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碰了碰。 他点了点头,安心地闭眼睡去。 走出医院,眼前是哈尔滨的盛夏。 路边的草丛里有蛐蛐清脆的叫声,道旁林荫晃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奏鸣曲。今夜有月,亮而圆满,温柔地将清晖遍洒人间。 丁俊亚说:“放心吧,医生都说没事了。” 宋诗意点头,看了眼手机。因为一路匆忙,她上机后开了飞行模式,到现在也还没关闭。 时间不早了,她看着关闭飞行模式后一刹那间涌入手机的未接和消息,微微一顿。 下一刻,还是把手机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世锦赛还在继续,孙健平生病的消息还需保密。她得好好想个理由安抚程亦川,但此刻太疲倦,她的大脑已经停止转动。 “师哥,你回家休息吧。我今晚先住在快捷酒店里,明天再来医院看孙教。”她侧头对丁俊亚说。 丁俊亚的家就在本地,因没有成家,平日里留在基地的宿舍更方便,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他说:“大晚上的,别去酒店了,直接去我家住吧。反正我爸妈都认识你,也用不着拘谨了。” “那怎么好?都这么晚了,还去打扰叔叔阿姨——” “行了啊,再见外就没意思了。当初周末去我家蹭饺子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 宋诗意哈哈大笑,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 她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她离队都大半年了,宿舍是没法住的,如今丁俊亚都这么说了,她也不矫情。 两人打车回了市中心丁俊亚的家中,这是前些年他比赛拿了奖金后购置的房子,小区环境很好,空间也挺大。 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丁俊亚的父母都睡下了,两人轻手轻脚进了屋。 宋诗意在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洗漱用品,很快洗去一身疲倦,进了丁俊亚刚打理好的客房。 “床单被套都换了,安心睡。”他从厨房回来,拿了一壶刚烧开的水,又放了只马克杯在桌上,“杯子洗干净了,水凉一下再喝。” “谢谢师哥。” “嗯,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我就在隔壁。” “好。” 话到这里,丁俊亚就该走了,可他没动,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 最后是宋诗意率先开口:“如果你不困的话,我们可以下去买点酒,走两圈。” 有的话,也是时候说了。 从前是不明白,如今明白了,也不好一直逃避,平白无故耽误人家。 两人在便利店买了一袋子啤酒,在小区里一圈一圈散步。绿化良好的环境像是一座小花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走累了,两人坐在亭子里嗑瓜子、喝啤酒。 宋诗意很放松,大概是紧张了太久,如今整个人都显得很高兴。话题从她刚进队的糗事一直跑到后来受伤的惨状,反正忆往昔峥嵘岁月,看今朝他功成身退,而她卷土重来,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 最后她叹口气,说:“你说那时候我暗恋你,你要是给点回应,咱俩说不定现在都成了。” 丁俊亚笑了:“那时候我俩都在役,真搞什么地下恋情,孙教怕是会提前气出心梗。” “那你说说,你那个时候是神经大条,真不知道我喜欢你,还是假不知道,为了让我安心训教?” 丁俊亚顿了顿,说:“都有。” 那时候两人都还很年轻,他有他的目标与必须实现的坚持,她也是队里最有天赋的姑娘。理智沉稳如丁俊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叛逆到在关键时期谈恋爱,平白无故耽误运动员生涯。 “所以你是假不知道?” “一半一半吧。隐隐约约觉得你好像对我有点害羞,明明平时都挺大方,看我的时候一对上目光就马上转移视线,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宋诗意哈哈大笑,说往事不堪回首。 “我倒觉得回想起来挺开心的。”丁俊亚跟着她一起笑,“我还记得有天早上在食堂撞见你,问你吃的什么,你一边吃手里的包子,一边傻乎乎冲我说吃的饺子——” “求别说!求别说!!!” “还有那回去加拿大参加比赛。你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裤子湿了,结果没带换洗衣服。我把我的裤子给你穿,你全程傻笑,现在想起来,觉得更明白你在笑什么了。” “我笑什么?” “少女怀春吧。按照你们爱看的言情小说标准,你笑的应该是我的衣服上是不是有我的味道。”丁俊亚不紧不慢道。 “师哥你还看言情小说???” “也不是我要看。去年开始带女队之后,有几个人老是偷偷看小说,没收了好几本,没事翻了翻。” “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没学到什么撩妹大法、恋爱秘籍吗?” 丁俊亚笑了笑,抬眼轻飘飘睨她,“这就要问问你了,聊了这么大半天,你没感觉到吗?” 宋诗意顿时卡壳了。 蝉鸣,虫叫。风来,树摇。 天上的月亮仿佛在临摹人间画卷,轻柔的光影细细勾勒出万家灯火、人影成双。 应该没有比这一刻更适合告白的好时机了。亭子里,她与她曾经仰慕的人对坐着,石桌上有酒与小食,而他们皆是酒后的放松状态,谈笑着、说闹着。 丁俊亚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眼里有她的倒影,又仿佛有一层星光滤镜。 可她顿了顿,眼前却恍惚浮现出雷克雅未克的那个夜晚。冬夜萧瑟,寒风四起,少年要她闭眼等待,在那棵大橡树下兀自折腾半天。 就在他懊恼地扭头离去时,她一抬头,竟看见一树辉煌。 其实她不笨,自己的心意如何,自己最明白。她只是肩上有太多责任,脚下有未完的路,所以拒绝去想什么风花雪月。 宋诗意正色,抬眼与丁俊亚对视着,说:“师哥,我曾经非常仰慕你。我入队时年纪尚浅,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和人闹过别扭,曾经心高气傲融不进集体,多亏有你一路照顾。我还欠你一句谢谢,虽然谢谢也不足以报答你对我的好。” 她举起一罐啤酒,啪的一声,清脆地拉开拉环,痛饮好几口。 丁俊亚笑了笑,一脸无奈,“所以马上要送我一句但是他,是吧?” 宋诗意也笑了,她点点头,说:“是。感激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但仰慕变了。” 有的感情在萌生伊始未能得到浇灌,就会枯萎,会逐渐褪去青涩而热烈的色彩。那时候她太年轻,也许是错把敬仰当成爱慕,又或者她是真心爱慕他,但错过了在一起的时机,如今已经不能再走到一起。 她摸摸自己的心,不论今日丁俊亚笑的多好看,对她说多么动人的话,那颗心都不会再怦怦跳得像是快从口中蹦出来一样了。 她已经见过最好的星光了,在一棵大橡树上,于是今夜星光再美,也终究不敌那一夜。 丁俊亚也默默喝了一罐啤酒,抬眼看她,轻声问了句:“是因为程亦川吗?” 宋诗意没有丝毫犹豫,点头承认。 “那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她又果断摇头。 一旁的树丛里蓦地跳出个人来,不可置信地大声问道:“为什么?!” 亭子里的人吓一大跳,像是见鬼似的回过头去,一眼看见不知何时从瑞典哧溜一下回到哈尔滨,并且还一路跑来丁俊亚家的小区,偷听到两人谈话的程亦川。 宋诗意目瞪口呆。 一旁的丁俊亚却丝毫不吃惊,他一早看见有个人影蹑手蹑脚潜伏而来,躲在树后偷听就算了,还因为被蚊子叮得不行而蠢蠢欲动、抓耳挠腮。 他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宋诗意,“时间不早了,你悠着点聊,我先睡了,你回来的时候自己开门。” 哪怕回首时有些黯然,他依然从容而去。 孙健平一直教导他们,胜负乃兵家常事,胜有胜的喜悦,败也该有退场的风度。他的风度,是看他心仪的姑娘得偿所愿,顺遂如意。 他看着她一路走来,攀上顶峰,又黯然离场,却没能在她最需要陪伴时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如今有另一个人在她卷土重来时陪她共渡,也好。 可惜了,这一夜星光。 另一边,程亦川连疙瘩都顾不上挠了,瞪着眼珠子理直气壮问:“既然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宋诗意:“……” 师哥,你回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认认真真跟你掏心掏肺,你他妈给我留下这么堆烂摊子!!! 第76章 第七十六个吻 第七十六章 丁俊亚把包袱抛给了宋诗意, 扭头消失在夜色里。 留下宋诗意在亭子里与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她没想到她那师哥是个这种小心眼子, 就因为她拒绝了他, 他竟然知情不报。看他离开前那个反应就知道, 淡定如斯, 必然早已发现程亦川的到来。 可他居然缄口不言, 还反问她是否因为程亦川才拒绝他。要命的是她还点头了! 完犊子了。 她可以假装失忆吗?还是假装喝醉了, 发个酒疯,原地起舞? 宋诗意的脑子里无数弹幕刮过。 最后决定先声夺人, 气势汹汹地审问他:“你怎么跑来了?” “不是,明明是我先问你的。”程亦川在草丛里忍了半天,终于跳出来了,一边伸手拼命去挠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包,一边理直气壮地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那是重点吗?” “那怎么不是重点了?” 宋诗意生气, “你比赛完了?其他人都回来了?程亦川,你他妈擅自离队了是吧?” “……” 宋诗意抬手看表,冷冰冰地说:“你最好解释一下,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明明该在瑞典等候教练安排,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丁教练的小区里?” 刚才还心虚呢, 听她这么一说,程亦川也找到了底气。 “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明明该在瑞典看我比赛, 你又为什么食言?孤男寡女的, 还跑来和丁俊亚住一起, 你都不知道避嫌的吗?” 两人的重点截然不同,各执一词,都很理直气壮。 宋诗意干脆拿出手机:“行,鸡同鸭讲,那就别讲了。” “你要干什么?” 她一边拨号一边说:“给袁教练打电话,问他你擅自离队该怎么处理——” 话音未落,月光下的人一个箭步冲进亭子里,一把夺过手机。抢手机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 宋诗意触电一般往回缩,无奈对方早有预谋,握得死死的,没给她挣脱的机会。 “放手!” “不放!” “这他妈——”宋诗意面上发烫,火冒三丈,“这是你的手还是我的手?” “你的。” “那就麻烦你把我的手还给我。” “还你可以,那你答应我别冲我凶了,好好说话。”少年从月色下步入阴影之中,神色有些模糊,但声音饱含委屈,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 宋诗意察觉到他放松了,飞快把手抽了回来。 两人站在亭子里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宋诗意问他:“比赛怎么样?” “你还知道问。”他一听她语气没那么难听了,立马嘀咕起来,“说好要来看我比赛,结果我都比完一天了,你还不知道成绩。” 宋诗意顿了顿,揉揉眉心:“是我食言了,但事出突然,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丁俊亚家出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大老远跟回来?”程亦川越说越生气,瞥她一眼,不满道,“我看他也没什么要紧事,还能大晚上在这跟你撩骚。” “……” 宋诗意一愣:“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人都回来了,和队里还未进行比赛的队员也没在一处,宋诗意不再守口如瓶。 “孙教心梗发作,进了急救室。亲属不在,瑞典的医院无法救治,暂时稳定病情之后,我和师哥送他回来动的手术。” 她言简意赅把过程说了,抬眼再看,程亦川一脸错愕。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手术顺利,还在观察。” “所以——”他张了张嘴,茫然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错过我的比赛?” “不然呢?” 又是一阵古怪的沉默,程亦川为自己一路上的胡思乱想哑口无言。虽然宋诗意轻描淡写把事情带过了,但他也听出了孙健平差点就没了的可能性。 他是孙健平一手带进队里的,运动生涯先后遇见田鹏与孙健平,对他来说是人生大幸。哪怕他与孙健平只是半路师徒,感情不比宋诗意和孙健平那么深厚,一年下来,爱戴仍在。 “我想去看看孙教。”他沉默半天,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宋诗意把表亮给他看:“你自己看看时间,都几点了?你不睡觉,人家也不睡?” 这下程亦川呆立不动,他一时冲动就从瑞典跑回了国内,如今真相大白,他看起来像个傻子。 宋诗意不紧不慢笑了两声,说:“现在知道后悔了?” “……” “后悔也没用了。”她收起笑意,眯眼道,“教练组还没回来,你安心等处分吧。” 程亦川耸拉着脑袋,还是没吭声。 宋诗意冷言冷语刺他半天,最后没听他回应,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滑了多少?” 这次他开口了,低声说:“一分三十八秒八八。” 说完,抬头悄悄瞄了她一眼。 宋诗意愣了愣,下意识反问:“多少?!” “一分三十八秒八八。”他重复了一遍,继续看她的反应。 宋诗意目瞪口呆:“你,你破纪录了?” “破了。” “第几名?” “走的时候还有几个没滑,当时排第六。” 亭子里一时间又陷入岑寂。宋诗意难以消化这个消息,在她多少年的运动生涯里,从未遇见过屡屡在比赛中刷新个人最好成绩的选手。 而程亦川又一次做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事,缩小了自己与世界顶尖滑雪运动员的差距。 她喜不自胜,唇角一弯,伸手要去拍他,夸奖的话都到嘴边了,脑子里一道闪电劈过,想起了刚才的事。 不对,她还在生气。 手一顿,下一秒,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 “破纪录了就能中途溜号?破纪录了就能违反队里规定,擅自从大赛里离场?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负责?教练找不着你,飞机上十几个小时失联状态,你是想把袁教练他们吓死吗?” 劈头盖脸的骂声袭来,程亦川无措地站在原地,一一应了。 她骂也好,敲他脑袋也好,他都老老实实接招。 大概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他还从桌上拿了一罐啤酒,啪嗒一声拉开拉环,递给她,讨好地说:“口渴了吧?润润嗓子。” 宋诗意:“……” 纵然有天大的气,也没法对着态度这么良好的人发出来了。 她生硬地别开脸,说:“不喝。” “不喝?”程亦川点头,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你不喝,我喝。” 宋诗意目瞪口呆看着他咕噜咕噜干掉了那瓶酒。下一刻,程亦川伸手擦擦嘴,把空罐子放在桌上,视线落在了她的面上。 酒壮怂人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宋诗意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雷克雅未克的那个黄昏,他从自行车上回头亲她的犯罪场景还历历在目。 程亦川撇撇嘴:“我不乱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 宋诗意:“谁喜欢你了?没有的事!” “刚才你还跟丁教练承认了。”他撇嘴,嘴角却可疑地上扬着。 “怎么,昨天还是丁俊亚,今天就成丁教练了?” “那当然。是情敌的时候,直呼其名显得比较有气势。今天他是神助攻,我当然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教练了。”程亦川一瓶下肚,马上就上脸了,小脸红扑扑地望着她,眼睛也水亮亮的。 “呵呵,我该说你能屈能伸吗?” “谢谢。”他的眼睛也完成月牙。 “……” 这他妈犯规了!她根本没在夸他,他这么一本正经卖个屁的萌啊? 宋诗意骂了句神经病,说:“大晚上的,不想跟你发神经。明天上午我要去看孙教,回去睡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不见人追上来,也没听见声音,扭头一看,那家伙居然自顾自坐在了亭子里,又开了一罐啤酒,大口大口往下灌。 宋诗意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回去,一把夺过罐子:“你干什么你?还喝上瘾了?” 程亦川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片刻后,镇臂高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楼上,谁家住户探了个头出来,忍无可忍地骂了句:“有病啊,大晚上的瞎闹腾啥呢?!” 宋诗意一把捂住程亦川的嘴,大气也不敢出。 手背却忽地被人覆住,下一秒,那人摁着她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个吻。 宋诗意浑身发麻,低头一看,就这么撞进程亦川亮如星辰的眼睛里。 他眨眨眼,松开了手,说:“是真的吗?” “……” “真的喜欢我,是吧?” “……” 她大可以说不喜欢的。理由都不用想,脱口便能说出来。 是的,不喜欢。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打消丁俊亚的念头,又不伤他的自尊。 你只是个幌子而已。 可宋诗意低头看着酒意很快上头的人,听见心底一声无声的叹息。面对程亦川,面对他纯粹透彻的眼睛,谁能说出伤人的谎话来? 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做得到,但她做不到。 宋诗意坐了下来,顿了顿,说:“是真的。” 身旁的人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像是灯泡似的,虎视眈眈看着她。 可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但我说不会在一起,也是真。” “为什么?”程亦川的笑意凝固了。 宋诗意终于没再顾及时间晚,只对程亦川说:“你跟我来。” 他们在小区外坐上了出租车,一路来到医院。病房里亮着昏暗的灯,孙健平尚在沉睡,呼吸罩一起一伏。他的妻儿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盹。 宋诗意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外站了片刻,让程亦川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片刻后,她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拎走了。 今夜他是一定要得到回答的,满脸写着“不罢休”三个字。而她既然耐着性子解决了丁俊亚,干脆一并与程亦川也说清楚。 出医院的路上,宋诗意说:“看到孙教现在的状况了吗?” “看到了。” “差点没命,心梗的原因是过劳。”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只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满眼都是安慰的神色。 宋诗意只看了一眼,立马收回了目光。 她怕自己心软。 天边有了乌云,飘飘摇摇遮住了一半的月亮。 宋诗意抬头看了眼,说:“我时间不多了。” 她停在医院门口,一字一句说:“为了我,我妈卖了住一辈子的房子,想圆我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为了我,孙教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拿出来,绞尽脑汁成全我的自尊心,告诉我那是国家给的补助,让我安心去冰岛做康复训练。” 她的目光动了动,欲朝他看,最终却低头看着他的影子。 “你为了我,也付出了很多。” 程亦川哀怨地说:“你也知道啊?” “知道。”她看着他的影子,低声笑了,慢慢地说,“程亦川,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这个年纪追回过去几年的差距,然后重返巅峰,很多人都觉得是不可能办到的。但我一定要办到,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所有为我付出的人。” 最后,她抬眼看他:“你也一样。在最好的年纪,该追梦就去追,不要浪费哪怕一秒钟。不要辜负自己的天赋,也不要辜负所有期待的目光。” 她抬手轻飘飘拦住路边的车,拉开门,对师傅说:“去富锦路的七天酒店。” 回头把程亦川拉上了车,自己却留在了外面。 “你去哪?” “我去师哥家。” “你还要去他家???”程亦川惊了。 “他钥匙还在我这里,床铺好了,被子枕头都换过了,也不能让他白忙活。”她从容地把车门合上,冲他挥了挥手。 程亦川的酒以及醒了一大半,摇下车窗回头冲她叫:“我没同意呢!你的理由说完了,我还有我的理由!”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女人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运动裤的兜里,失声笑出来,最后又想到什么,双手卷在嘴边作喇叭状,喊了声:“等我拿到世界冠军那天,再来和我谈理由!” 程亦川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不可置信地吼:“万一你一辈子都没拿到冠军,那我怎么办?!” 宋诗意:“……………………” 可以了,就冲他这话,拿不拿冠军都没他什么事了。 再见。 第77章 第七十七个吻 第七十七章 程亦川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 张扬舞爪对着越来越远的女人嚷嚷着, 把司机吓坏了。 “小伙子, 赶紧坐好!你这样子太危险了!” 车开过街角, 终于看不见宋诗意的身影了。 程亦川垂头丧气地坐端正了,残余的酒精令他思维异常活跃。 于是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时看看他,就看见后座的年轻人时而露出沉醉的笑, 时而焦躁不安地啃手指, 更多想不通的时候还会拼命抠脑袋。 想了想,司机小心翼翼地问他:“乘客,你是有虱子吗?” 程亦川一顿,抠脑袋的手指停了下来。 司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我的坐垫是羊绒的, 你悠着点儿抠……” “……” 三天后, 在瑞典参加世锦赛的运动员和教练组一同回国了。 袁华气炸了。 程亦川走的当天,只有助教和魏光严在场, 没人拦得住。等到袁华带人回到车上, 才得知程亦川自行离队, 坐飞机回国了。 电话打不通,人联络不上,袁华急得脸色都变了。 运动员身在国外, 一旦出了什么岔子, 谁付得起这个责任?更何况国家培养一名运动员非常不易, 并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事。 魏光严替程亦川圆场, “他就是听说丁教练家里出了事, 心里着急,想着反正速降项目都比完了,干脆跟回去帮帮忙。” 袁华眼珠子一瞪:“丁教练家里出事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这不都是一个队的吗?男子速降,女子速降,反正都是速降。一日师徒百日恩,他关心教练,顾不上担心自己……”魏光严越说越心虚。 袁华呸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你给我住嘴,再胡说八道,回去了以同谋罪处置你。” 魏光严立马噤声,在嘴上比了个划拉链的动作。 袁华黑着脸点完人数,嘱咐司机开回酒店。 车行一半,魏光严又偷偷摸摸跑了来,问:“您会怎么处理他?” “我?我不会处理他。” 魏光严松口气:“我就知道您心地善良——” 话音未落,袁华冷冷道:“这事会上报,处理他的自有领导,教练组都护不了。” 魏光严一惊,心头飘过三个字:完蛋了。 比赛期间,孙健平的事一直瞒得死死的,除去教练组,没有一名运动员察觉到哪里不对。就连魏光严也被蒙在鼓里。 程亦川回国后,第一时间向他打听丁俊亚家中住址,毕竟他所知道的是丁俊亚家里出事,上门找人就对了。 魏光严心急火燎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去找丁教练?袁教练说等我们回国,这事要上报,你死定了!” 程亦川顿了顿,说:“回都回来了,横竖都是死,死之前让我把事情解决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最终,他从国家队百晓生陈晓春那里打听到了丁俊亚的住址,就这么杀上了门,深更半夜在楼下的亭子里发现了那对“对月当歌、人影成双”的师兄妹。 三日后,前去瑞典的一行人班师回朝。 比赛顺利结束后,袁华才在回程的航班上告知了大家孙健平突发心梗的事,众人回到队里,把东西一放,又往医院赶。 孙健平已经醒来了,手术很成功,术后也没有什么并发症。 医生说他将来不能再继续高强度的工作了,心脏原本就不好,须得一日三餐按时吃,作息规律,且不可操心过度。 这几天陆续有队里的运动员来探望,从瑞典回来的这一批已经是来得最迟的了。 孙健平坐在病床上,吃着妻子削好的苹果,纵使脸色有些苍白,但听说这次世锦赛的成绩后,还是笑得很欢快。 技巧队在自由滑雪项目拿到了一个第二名,在跳台滑雪拿到了一个第三名。其余人发挥也不错,虽未能夺得前三,亦不乏名列前排者。 速降度仍然未能夺得奖杯,但程亦川和魏光严分别位列第七、第十的位置,已经缩小了这些年与国际的差距,拿到了队里所能拿到的最好名次。 袁华很快招呼大家:“走了走了,别老在这儿影响你们孙教练休息。没听医生说他要静养吗?” 他把人吆了出去,自己留了下来。 转头就问:“程亦川的事,咱们怎么处理?” 按理说,擅自离队是大事,通报批评算轻的了。这种事如果情节严重,就算是除名也不意外。 孙健平淡淡地说:“前两天他来过了。” “来过了?”袁华吃了一惊,“他还有胆子来?也不怕把您给气得心肌又梗塞了?” 孙健平瞪他一眼,“乌鸦嘴!” 然后才哼了一声,“那小子来负荆请罪了,背上真绑了两根不知哪捡来的树枝丫子,进门台词儿就一套一套的。” 袁华瞪着眼珠子:“那您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我告诉他,老子不吃这套!” 话是这么说,眼底到底还是有些许笑意蔓延开来。他靠在床上,微微笑着抬头,说:“速降队有望了,老袁。” 袁华望着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孙健平一夕之间苍老了好多岁,两鬓华发丛生,眉心有深刻的纹路,如今气色不好,看着真成了糟老头子。可他还在笑,为了那些与他根本不相干的小家伙,为了他热爱一生的高山滑雪。 袁华叹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别开脸道:“赶紧好起来,既然有望了,您不在场怎么行?” “人都会老的,我恐怕干不了几年了。” “瞎说,您还没看见那臭小子拿名次呢。再说了,下一届冬奥会在北京办,您不去现场指挥指挥,能甘心?” 孙健平哈哈大笑起来,精神矍铄的一面又出来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北京冬奥会还得我来。” 一周后,周一一大早上,众人在田径场集合。教练组们齐齐到场,运动员们一个不差,队里举行升旗仪式,欢迎从世锦赛归来的运动员们,并且宣布了三件事。 其一,公布了世锦赛的具体成绩,向为国争光的运动健儿们热烈鼓掌,进行表彰。 其中,技巧队获得名次的几人自然受到了嘉奖,速降队虽未能夺得前三,但仍然对取得重大突破的程亦川与魏光严进行了嘉奖。另外,女队的罗雪获得第十一名,也被点评表扬。 孙健平坐在主席台上,微微笑着,和大家一起鼓掌。 其二,销假归来的女子速降队老将,宋诗意,正式归队。 台下议论纷纷:“她不是退役了吗?怎么变成销假归来了?” “可以啊,师姐精神可嘉,三进□□还不放弃,很拼命了。” “她腿不是不行吗?” “难不成好了?” 更多的还是钦佩的掌声,不管她归来能否取得突破,但有此运动精神,二十五岁了还克服伤病、重返赛场,已是难能可贵。 宋诗意站在人群里,笑了。望向她的目光有很多,可她已经学会不去关心那其中形形色色的内涵,她在意的始终是在意她的那一些。 台上的孙健平也笑了,冲她点头,眼里有欣慰的神色。 其三,对在世锦赛上擅自离队的程亦川进行通报批评,并给予警告处分,未来一年酌情撤销。若其在处分撤销前再犯错,将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理,包括除名在内。 袁华在麦克风里严肃地说:“下面,请程亦川上台进行自我检讨。” 众目睽睽下,刚才还上台接受表彰的某人,现在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不同的是刚才还意气风发呢,现在已经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下面依然是议论环节。 “靠,哥们儿又犯事儿了?” “去年不是才检讨了一回吗?当时干嘛了来着?” “打架啊,和今年年初被除名的卢金元在食堂大打出手嘛。” “哦哦,对,当时我还在场呢。不是吹的,这家伙身手好着呢,跟拍电影似的。” “看来这哥们儿一心步卢金元的后尘啊。” “别啊,程可爱这么赏心悦目,要真走了,我留在国家队也没什么意思了。” 表达惋惜的多是女同胞们,看得出,程亦川凭借出色的外形条件和难得的人格魅力(?),还是在国家队取得了不俗的人气。 程亦川上台了,对准麦克风拍了下,老神在在喂了一声。 台下:“……” 第一次见到检个讨还带试音的。 陈晓春窃笑:“我很期待程亦川同学再来一次精彩的个人检讨。” 他的话引来周围人的一阵笑,毕竟上一次程亦川那不可一世的检讨气坏了教练组,也笑掉了众人的大牙。 清晨的日光下,田径跑道红白相间,操场中央的青草郁郁葱葱,盛夏的蝉鸣不知疲倦,林间的飞鸟欢快歌唱。 一切美好之中,程亦川穿着队服,神清气爽地站在台上,看起来更是美好。 他展开手里的检讨书,清了清嗓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笑来。这让他看上去不是上台检讨的,更像是获得大奖,上台发表感言的。 宋诗意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他中规中矩的检讨之后,众人正失望这哥们儿怎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一点也没有当初那种别出心裁时,他就当真折起了检讨书,给了神来一笔。 他说:“在检讨的最后,我想请大家帮我见证一件事。” 他站在主席台上,目光锁定在人群里,轻而易举找到了宋诗意,并且朝她甜甜一笑。 宋诗意开始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教练组开始不安,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幺蛾子要混进来了。 下一刻,就听台上的人说:“我自从去年入队以来,一直得到宋诗意师姐的关照与爱护。她在训练上给予我来自前辈的经验与教诲,在生活中更是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我失意时,她安慰我,在我得意时,她警醒我。所以我想请大家帮我见证,如果我有幸,或是她有幸,在未来几年夺得世界级比赛的冠军,我们就——” 怕她出尔反尔,所以要当众宣布。 哪怕成为冠军还早着呢,能否夺得金牌或奖杯也犹未可知,但他先强行宣布一下,至少能够为自己占得强有力的备胎宝座。 至少要告诉大家:这个人已经被我预定了! 就在程亦川最后一句正要出口前,台下的人终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化身田径运动员,猛地窜上了主席台,一把夺过程亦川手里的麦克风。 众目睽睽之下,八卦之心与好奇之火正熊熊燃烧着。 无数双眼睛里都明明白白表达着:朋友们,枯燥的运动生涯里,程亦川就是我们的大宝贝!当之无愧的大宝贝! 而此刻,大宝贝的麦克风忽然被当事人女主角夺过。 台下屏息。 万众瞩目。 宋诗意其实压根没想过要说点什么,可她大脑一片空白地冲了上来,夺过了麦克风,才发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身后,教练组此起彼伏地咳嗽起来,警醒意味十足。 台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行注目礼,刚才还昏昏欲睡的人,此刻全都满脸期待——所以呢?所以等到拿了冠军之后,你们要干什么? 宋诗意憋得满脸通红,下意识握紧了麦克风,顿了顿,然后义正言辞地说:“所以如果我或者他有幸夺得冠军,或者奖杯的那一天,我们就——” “我们就义结金兰!” 她听见自己庄严肃穆地宣布。 众人瞪大了眼睛:what??? 再看一旁的程亦川,整个人都黑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个吻 第七十八章 “把话筒还我。” “不还。” “快点还我!” “你想都不要想。” “是我做检讨还是你做检讨?” “你这他妈是在做检讨吗?” “做完检讨顺便示爱, 不行吗?” “你脑子进水了吧!” “我脑子里全是你,没地方装水了!” 两人在主席台上就压低了声音争执起来。 台下:…… 教练组:……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看起来很激烈的样子。 最后是程亦川黑着脸扭头下台, 头也不回地走了。宋诗意拿着话筒连连跟大家说不好意思,拿这点小事耽误大家时间了, 然后也搁下话筒, 拔腿就跑。 教练们看着程亦川远去的背影:“……” 喂你回来啊, 让你做检讨,又没让你上台演讲,你他妈大摇大摆走了算什么事? 于是程亦川的第二次检讨又以乌龙结尾告终。 孙健平面无表情地侧头对袁华说:“再有下次,让他干什么都好, 绝对别让他拿到话筒。” 袁华心有余悸地擦把汗:“没错没错。” “嗯, 没错就上去吧。” “什么?”袁华一顿, “不是说好他做完检讨,您上去总结吗?” 孙健平从容地扫视台下众人,微微笑着说:“我年纪大了, 这种抛头露面的机会, 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说完, 他起身健步如飞地溜号了。 袁华:“……” 他是真的很想抓住那只小兔崽子毒打一顿,往死里打的那种。 * 从冰岛回来,宋诗意还没回过家。孙健平放了她一周假,让她回家和钟淑仪好好待上几天, 然后安心回来训练。 正好, 她也想甩掉那只牛皮糖, 背上背包、拿起假条,二话不说奔向了机场。 临走前,孙健平问她:“你和程亦川怎么回事啊?” 她一顿,说:“没啥事。” “没啥事?没啥事我怎么觉得那小子看你的眼神跟豺狼虎豹似的?” “……”您老好眼力。 宋诗意随口糊弄几句,撒丫子跑了。留下孙健平在办公室里好笑,不紧不慢喝了口水,心道老子都是过来人了,能让你糊弄过去? 没一会儿,袁华来了,把椅子拉开,往上一坐,凝重地问:“他俩的事,怎么处理?” “不处理。” “不两头劝着点,让他们慧剑斩情丝?”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孙健平嗤笑,“还慧剑斩情丝呢。” “他俩都在关键时期,这时候怎么能谈恋爱呢?!您老人家比我更清楚,还不得赶紧隔离他们俩,免得他俩柴火越烧越旺?” 孙健平笑了,说不用。 “程亦川正值热血年龄,有点躁动是正常的,这时候要去打压,说不定适得其反。” “那宋诗意呢?” “她我就更放心了。”孙健平放下保温杯,微微一笑。 宋诗意是他带了多少年的徒弟了,性子沉稳,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迷糊。他信得过她。 袁华嘀咕:“您信得过她什么啊。《诗经》里都说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倒宁愿相信等程亦川这劲头过了,就消停了。您那宝贝徒弟要是真陷进去了,那可完犊子了。” 孙健平瞥他一眼:“这么有文化,动不动引经据典的,你咋不去教文化课?” 袁华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 宋诗意一声不吭跑回北京了,程亦川是在她都跑掉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午饭时间,他等在女队的宿舍楼下,一心想抓住去食堂吃饭的她,反正说什么都要当跟屁虫,一起吃个饭也是好的。 可迟迟没等来她,倒是等到了郝佳。 郝佳问:“在等师姐?” “对。” “别等啦,她今天一大早就回北京了。” 程亦川一愣:“回北京了?” 很快就想通了。但她这么一走了之,连话都不跟他说一句,真是叫人生气。 程亦川气呼呼地转头走人,又被郝佳叫住,只得停下来:“还有什么事?” 郝佳迟疑片刻,说:“我没想到,你真把师姐带去做康复训练了,她腿都好全了?” “好全了。” “老毛病都治好了?” “这你问她去。”程亦川看她两眼,“怎么,你不高兴她回来?” 郝佳一愣,笑着反驳:“怎么会?师姐伤好了,能回来继续为队里效力,我开心都来不及。男队还有你和魏光严这种新秀,我们女队只有个罗雪,师姐回来正好替我们打压一下你们嚣张的气焰。” 程亦川看看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宋诗意在北京待了一周,先和陆小双去后海胡吃海喝了一顿,两人凑一块儿商量了一宿,次日就开始跑前跑后替钟淑仪张罗,在小区附近盘了个店面给她,继续做点小生意。三天下来,终于搞定。 这三天她没少接到程亦川的骚扰短信。 “走了也不告诉我,宋诗意你都没有心的吗?” 她当然不会回,看完就翻白眼。 程亦川也懂得适可而止,无时无刻的骚扰只会让人反感,他是聪明人,每天就那么几条消息,和她在冰岛时一样。 早上起床:“啊,又是没有宋诗意在身边的一天,清早睁眼,倍感忧伤。喝水的时候想起一首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来,干了这一杯。” 配图是个含泪干杯的小人。 宋诗意骂了句神经病,笑出了声。 中午吃饭,他说:“今天食堂阿姨夸我越来越好看了。看在她总是偷偷给我多加一勺肉的份上,我告诉她变好看的秘诀了。想知道秘诀是什么吗?” 宋诗意:“不想。” 但以他的尿性,果不其然强行无视了她的拒绝,依然兴高采烈地接着说了下去:“不行,我知道你想。你只是口是心非。我告诉她,变好看的秘诀就是——恋爱中的人最美丽。” “……” 宋诗意:“有去精神科看一看的打算吗?挂号费我请。” 她发了一只红包过去,四块钱,刚好够出挂号费。 夜里,训练完毕,程亦川在操场上发来消息,打头的是基地的夜景。 他说:“很多时候在这里夜跑,总会忍不住去想,你曾经在哪条道上跑过,在哪棵树下休息,在哪片草坪上坐过躺过,抬头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望着同样灿烂的星星。” 她拿着手机微微一顿,有些出神。 下一秒,他发来又一条消息:“这样一想,就觉得充满动力。因为我正踏着你走过的路,努力奔向你。” 宋诗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屏幕,不知自己该回应他什么。 是说一句加油,还是告诉他快放弃? 她迟疑着输入:“你现在应该全神贯注于你的运动生涯——” 又过了十来秒,她把那句话删掉了。她知道自己心口不一,最后干脆什么都没说,关掉了手机,闭眼睡觉。 这一夜,她梦见了程亦川。 梦里,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在红白相间的跑道上像风一样跑着,热烈而清新。她站在终点处看着他,看他越来越近,看他笑容灿烂地朝她挥手。 睁眼时,清晨的日光照进窗来,天窗上有猫优雅地走过,俯下身来懒洋洋地挠挠身子。 宋诗意揉揉眼,叹了口气。 离开北京前,钟淑仪做了一顿好菜,叫上陆小双,三人一起吃了顿饭。 宋家人不善于表达情感,总是活得很硬朗,钟淑仪是,宋诗意也是。但这一晚,钟淑仪不停给两个姑娘夹菜,嘱咐她们多吃点。 饭后,她从柜子里拿出两只翡翠玉镯,给了姑娘们一人一只。 她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玉,但对我来说很有意义。现在我把它们给你俩,我不奢求你们大富大贵,就希望我的两个女儿这辈子平安健康。” 过去执迷不悟的,不知什么时候消弭殆尽了。离开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胡同,忧愁之中似乎也有如释重负。那些交往一辈子的人,因为离她远了,反倒不用再去担心他们的目光与非议。 宋诗意埋怨了她二十来年,说她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如今她才终于想通。 时间仓促,这一年又过去一半,但她活得比以往更轻松。宋诗意去了冰岛,每日会打电话跟她说说话。陆小双惦记着她一个人在家,总会买菜来央她做好吃,她明白,小双是怕她孤单。 偶尔想想,她依然是幸运的,少了丈夫,却多了个女儿。 她在机场送走了宋诗意,临别前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说:“你放心训练,妈在家等你。” 宋诗意点头,转身离去,在安检口又忍不住回头。 母亲终归还是老了,刺眼的白发,难掩的皱纹,明明刚才说再见时还在笑,这会儿远远望过去,眼里分明有闪烁的泪光。 她的眼眶一热,想跑回去抱抱母亲,却还是按捺住了。 成为运动员以后,东奔西走,常年不在家。钟淑仪从未说过想念她,她也从来没有撒娇说想家。大抵每个选择都开启了不同的人生,她的选择是雪山,而钟淑仪的选择从不理解到理解,让令她如今更有底气去全力追梦。 * 宋诗意归队了,很快开始和昔日的队友们一起训练。 归队第一天,不少人来问候她。 “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说退役了吗?” “腿都好啦?” 不论是真情实意的关心,还是虚虚实实的试探,她都笑着应承下来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知道。 程亦川倒是拉上一帮人,替她搞了个欢迎仪式。由魏光严把她叫出去,说是吃顿饭,结果基地外的小餐馆里被彩带和横幅打扮得不伦不类,一桌的大鱼大肉,满堂的大老爷们儿。 薛同在,陈晓春在,魏光严在,连丁俊亚都来了。程亦川欢快地站在椅子上,高呼:“一,二,三——” 大家齐声喊道:“欢迎回家!” 椅子上的猴子拉响了拉炮,彩带喷射而出,洒了她满头满身。 宋诗意笑了,在那漫天彩带里,看见大家笑容满面的脸,最后仰起头来,看见了那双淬满笑意的眼。 少年神采奕奕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用完的拉炮扔在一旁,说:“吃吃吃,这顿我请!” 宋诗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察觉到心里已然地动山摇。 这一晚,她跟自己定下一个约定。 三年,给她三年。她一定会拿下一个冠军,如果那时候程亦川的年少冲动还未过去,她就答应他。 而眼下—— 她举杯,挨个挨个敬大家,最后轮到程亦川时,她眨眨眼,笑眯眯道:“这一杯,敬我的金兰程亦川。” 程亦川:“………………………………” 笑僵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个吻 第七十九章 如果说很多人还对宋诗意的再次归队有所疑虑, 等到她真正回来,并且跟上大部队开始训练以后,这份疑虑就彻底打消了。 八月归队开始训练,到十月中旬时,她已经力压众人, 成为仅次于罗雪的存在了。 但她依然没有停下来, 这不是她的最好水平。三年前的她本事远在罗雪之上,超越罗雪并不是她的目标。她眼都没眨一下,仍在奋斗路上。 她有多拼呢?这个程度令曾经一度为突破瓶颈而苦战的魏光严都甘拜下风。 他坐在训练馆边上休息, 挠挠下巴, 匪夷所思地问程亦川:“她是机器人吗?早六点,晚八点,人家还在床上她就爬起来了, 人家训练完去吃饭休息, 她又来练了。人家在雪场一上午滑三四轮,她就能马不停蹄滑个十三轮, 她都不会累的吗???” 程亦川冷漠地说:“可能不会吧。” “照她这个努力程度, 矮子都能揠苗助长成一米八壮汉了。”魏光严浑然不觉自己在乱用成语, 一脸崇敬地看着另一头压完腿开始练力量的宋诗意, 捅了捅身边的人,“喂, 你现在是不是特开心?” “我开心?”程亦川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我开心什么?开心她每天忙训练, 消息都不回一条?开心她倒头就睡, 起床就练,昨晚在食堂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在研究提速要诀,根本没认出我是谁?还是开心她可能很快就要成为女队no.1,但是即将忘记有个痴痴苦等她的男人叫程亦川?” 魏光严一口水呛了出来,险些没喷他一脸,最后好不容易止住笑,拍拍他的背:“你放心,师姐不会忘记你的。” 程亦川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就听见下一句:“好歹你是她金兰,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哎哟我去!” 魏光严挨了一脚。 程亦川起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听见魏光严的补救:“生什么气啊,你真该开心。” 他脚下未停,心道开心尼玛。 身后又是一句:“她不是说好拿了冠军就跟你谈一场吗?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努力?” 脚下蓦地一停。 程亦川再回头,看见魏光严痛心疾首地说:“明白了吗?为了早点和你在一起,她都这么拼了。你这么理解,会不会开心一点?” 于是程亦川每日殚精竭虑的焦点从“她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我该如何博取师姐的关注”,顺利变成了“到底要不要为了日后的幸福大团圆结局而忍耐也许长达好几年的单相思”。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他,所有原本还持观望态度、质疑宋诗意第二次复出意义何在的人,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迅速打消了疑虑——她是真的伤愈,以比从前更凶悍的姿态,卷土重来了。 上一次复出,因为腿伤,宋诗意连队里的平均水平都达不到,然而这一次,她带来的压力是无与伦比的。 罗雪严阵以待,而被她碾压下去的姑娘们奋起直追。训练时,曾经嘻嘻哈哈的女队忽然间严肃不少。 孙健平听丁俊亚说起这事时,轻描淡写道:“用不着担心,她们就是太久没压力了,目光落不到世界水平,只知道和身边的人比。罗雪一来队里,她们也不服过一会儿,很快就习惯了。这次我倒要看看她们能不服多久。” 他也希望全员齐头并进,而非仅有那么一两个走在前头的。 入秋以后,丁俊亚的母亲在菜市买菜时,被一辆突如其来的摩托撞倒,腿上伤得不轻,还动了两场手术。 丁俊亚忙里忙外,队里家中两边抓,颇有些焦头烂额。 运动员们都去慰问过了,教练组也给了红包表示心意。按道理,运动员是不能给教练送礼的,哪怕是这种情况下也不能赶礼,得避嫌。 但宋诗意与他也不完全是教练和运动员的关系,她至今都叫他师哥,多少也表示了一点心意。 为了避开众人,不让人说闲话,她亲自去了好几趟教练办公室,终于让她找到一个机会,趁办公室里只有丁俊亚一个人,把红包递了过去。 “师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阿姨早日康复。” 丁俊亚当然推辞了,但她也不肯收回来。 “当初我刚来哈尔滨,人生地不熟的,周末老跟着你回家蹭饺子吃。阿姨非但没嫌我累赘,还对我照顾有加,这个是我对她的一点心意,可不是给你的。所以你没立场推辞,务必帮我转达。周末我再去看望她。” 丁俊亚顿了顿,收下了,说:“我会告诉她的,多谢。” 宋诗意笑开了:“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 都是成年人了,没得什么做不成恋人就恩断义绝之说,哪怕没有爱情,过往多少年的并肩奋斗也足以支撑起一段默契十足的师兄妹情。 当然,这在程亦川看来是不可尽信的,提防丁俊亚是他的日常纲领。 宋诗意从办公室离开时,隐约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顿了顿,疑惑地转身,但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没有多想,很快往训练馆去了。 丁俊亚把红包放进了抽屉里,拿着刚刚整理好的文件资料,上楼去找主任,离开时并未锁门,只把门带上了。 转角处有个人影慢慢走了出来,钻进了办公室,找到丁俊亚的座位,迟疑片刻,还是拉开了抽屉,目光定格在那只红包上。 掂了掂,小心翼翼打开来看。 宋诗意的心意并不小,雪中送炭,整一千。 * 入了深秋,基地里的银杏都黄了,在北风里飘飘摇摇一整夜,积了一地灿烂。 北国的秋总是有着澄澈蔚蓝的天、凉爽沁人的风,灿烂的银杏是点缀,踏上去松松软软。衣服又厚了,阳光再艳,踏进阴凉处,始终有寒气袭来。 程亦川每天都去夜跑,远远跟在宋诗意身后,默不作声,也不上前打扰,反正就是你跑我跑大家跑。 偶尔见她休息了,老神在在走上前去,递瓶水,说两句。 宋诗意问他:“我跑我的,你跟来干什么?” “笑话,操场是你一个人的?只准你跑,不准我来?” “那你跑你的,怎么我跑你也跑,我停你也停?”她瞥他一眼。 “这说明我们有缘分,你累的时候我也累,你休息好了我也恢复了精神。”不想当辩论选手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程亦川也咕噜灌了一大口水,从容道,“操场一线牵,你我珍惜这段缘。” 宋诗意:“……” 反正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两个人每天一起跑步。 某次她拖来田径队的垫子,在地上坐一坐俯卧撑、仰卧起坐,锻炼腰腹及手臂的力量。程亦川在旁边观察一阵,二话不说在她躺下时欺身而上,一屁股坐下来,压住了她的腿。 宋诗意惊魂未定,撑着垫子坐起来:“你干嘛?” “帮你压腿啊。”程亦川理所当然地说。 “滚蛋。”宋诗意瞪他,“谁要你帮忙!” “没看过偶像剧吗?”程亦川似笑非笑地凑近了些,“我坐在你腿上,你每做一个仰卧起坐,我就奖励你一个亲亲——” 话音未落,他被人一脚踹翻。 “再不滚,命丧当场。”来自师姐冷冰冰的威胁。 程亦川嘀咕着凶女人,慢吞吞爬了起来,离她远了点,继续跑步。跑一圈冲她嚷嚷一次:“好心没好报。” “狗咬吕洞宾。” “万年不化老古董。” “一点没情趣。” 宋诗意拔下鞋子扔他:“你给我闭嘴,别影响我训练!” 程亦川原地一跃,接住了她的跑鞋,捧怀里笑纳了:“我就当这是定情信物了。” “定你妹啊。赶紧还我。” “给都给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还拿着鞋子微微一闻,“虽然有点臭,但是谁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哪怕全世界都嫌弃你,我也不会嫌弃你。就算你有狐臭,我闻到的也只会是chanel五号。” 宋诗意:……………… ????? !!!!!!!!! 羞耻感爆棚。她嗖的一下爬起来,撸袖子想揍人。 十一月底,有天晚上从田径场回去,宋诗意听见路边的灌木丛里传来细微的叫声,脚下一顿。 很显然,程亦川也听见了,疑惑地扒开灌木一看,草丛里趴了只小奶猫。 “怎么会有猫?” 宋诗意左右看看,“可能是野猫跑进来了,在这儿生了小猫。” 程亦川蹲了下来,黑乎乎的阴影笼了一地。小猫大概是害怕了,喵喵叫着,细声细气的,抬眼警惕地望着他。 毛是黄色的,小小的耳朵尖尖的竖着,眼珠圆溜溜,煞是讨喜。 程亦川想起背包里有瓶牛奶,拿了出来,倒了一盖子奶摆在地上。 小猫仿佛迟疑了片刻,又到底抵抗不住来自牛奶的诱惑,嗅着香气小心翼翼凑上来,试探着舔了一下,速度飞快。 它的舌尖是粉红色的,略带透明感,舔了一舌头后,喵喵叫了两声,终于专心地趴了下来,一下接一下地把牛奶舔光了。 一盖的量很少,它仿佛是饿了,很快抬头看着程亦川,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脚,冲着他手里的那瓶牛奶细细地叫着。 刚才还很警惕,这下就放宽了心,完美诠释了有奶便是娘。 程亦川笑了,又倒了一盖牛奶,有些得意地回头冲宋诗意说:“它喜欢我。” “它是喜欢你的奶。”宋诗意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再看小猫,有了牛奶就抛弃了程亦川,头也不抬地用小口小口舔着盖子。但天冷了,靠在庞然大物上显然更暖和,它全然放心地将身子依在他脚上,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欢快地喝牛奶。 程亦川的目光愈加柔和,最后嘀咕了一句:“喜欢奶就喜欢奶吧。” 在草丛里磨蹭了十来分钟,程亦川一直蹲在那里。宋诗意也觉得小猫可爱,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催促他:“该走了,回去洗漱睡觉,明天还要去雪场练专项。” 程亦川迟疑了。 宋诗意一眼看出他的意图,有些警惕:“你该不会想把它带走吧?” 程亦川东张西望,说:“它好像被它妈遗弃了。” “遗弃了也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它爸。” 他嘶了一声,不满道:“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怎么这么没有爱心啊?” “这不是爱心的问题,队里有队里规定,不能养宠物。你要是把猫弄回去了,回头又要完蛋。”说到这个,宋诗意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处分在身?上面明文规定,你要是在一年之内再违反规定,会有除名的危险!” “那难道就把它留在这儿,见死不救吗?” “谁说它会死了?”宋诗意说到这时,没什么底气,也有些迟疑。 但世上有无数被遗弃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他们的力量很渺小,能够在遇见时喂一口水、投一份食已是难得。更何况队里有规定,他们有心无力。 宋诗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让它在这待着吧,今晚你也喂过牛奶了,如果不放心,明天再来喂一次。今晚我回去查查本地有没有流浪动物收留中心,等到周末再把它送过去。” 程亦川不能再违反队规,这一点,宋诗意非常坚持。 他思索片刻,站了起来,说:“好。” 像往常一样,程亦川把她送到了女队的宿舍门口,站在大门外看她进去。 “明天练专项,你悠着点,好好睡觉,别东想西想。”宋诗意警告他,“别忘了,你上次还摔出脑震荡了。” 程亦川哂笑:“那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吗?明明是因为卢金元干的好事。” “胡思乱想也会导致雪场意外。” 他点头,若有所思:“那我是该小心了。” 下一句:“毕竟我每天都在为你牵肠挂肚,说不准哪天在雪场就会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而摔一跤。” “……”这天没法聊。 宋诗意强装镇定,赏他一记白眼,转身走了。踏着秋夜走进楼道里,脚下忽的一顿,回头看去。 大门外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眉心一蹙,心下忽然有个怀疑,顿了顿,又飞快地回头往大门外走去。 一路快步走过男队的宿舍,沿着来时路回到那片灌木,隔着大老远就看见草坪上有一团黑影。宋诗意停在路边的大树后面,眼见那人鬼鬼祟祟捧着肚子往回走,走到树前时,她冷不丁踏了出去。 程亦川吓一大跳,身形一定,眼睛都瞪大了。 “你,你不是回去了吗?” 宋诗意面无表情盯着他,“你不是也回去了吗?” 目光落在他的胸前,沿着运动服的拉链一路向下,看见了他鼓鼓囊囊的肚子,和捧在肚子上正兀自装镇定的两只手。 她下巴一努:“肚子怎么了?” 程亦川憋了几秒钟,干脆嚷了一声:“我肚子疼,急着回去上厕所!” 话音一落,撒腿就跑。 哪知道下一秒,后衣领被早有防备的人一把抓住。 “你给我站住!” 宋诗意一把揪住他,拉开他的拉链。而捂住肚子的人因为太过小心翼翼,怕伤了怀里的生物,所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下一秒,真相大白。 程亦川的怀里果不其然藏着那只小奶猫。忽然间从暗不见天的衣服里重回光明,它好奇地抬起小脑袋,冲着宋诗意喵喵叫起来。 也许是衣服里太温暖,也许是记住了这个喂它喝牛奶的人,它一派天真地窝在程亦川的怀里,还懒洋洋地伸爪子舔了舔。小小的爪子上,粉扑扑的肉蹼令人想起童年时的棉花糖。 宋诗意:“……” 程亦川:“……” 宋诗意:“……” 程亦川:“……” “不是说好周末送它走吗?!” “……我怕它饿了。” “不是喂过牛奶了吗?” “它可能会冷。” “你见过哪只猫冻死在秋天的吗?” “这只刚失去母亲,心灵上的脆弱可能导致它身体也不够强壮——” “我听你放屁!” 程亦川的脸看上去和怀里的猫一样可怜,他据理力争着,无论如何都不愿扔下这只对他产生依恋之情的猫。 宋诗意终于忍无可忍,从他怀里夺走了猫,看起来很粗暴,但力道很轻很小心。 程亦川一脸紧张:“你要干什么!”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宋诗意没好气地说,“放心吧,不会把它扔了。” “那你——” “你不能再违反队规,所以我来。”她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我来收留它,直到周末替它找到家,行了吧?” 她以为这下事情解决了,哪知道程亦川坚决反对。 他受处分就算了,她刚刚归队,还有未竟之志,万一受了影响,那他后悔到跳河都没办法解决了。 “那你说,怎么办?” 程亦川冥思苦想了十秒钟,有了主意:“把它送我家去吧。” “你家?” 他点头:“我爷爷奶奶在家,以前也养过狗,先照看几天应该没问题。” “这会儿就去?” “这会儿就去。”程亦川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看它眯眼享受的样子,笑了。 他很快从自行车停放点骑来一辆车,把猫放进了车筐里,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把猫送回去就回来。” 基地在郊区,这个点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他只能骑车回市区。 宋诗意不放心:“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话到一半,程亦川及时刹住了车,忽地改了主意,“行,那你跟我一起去。” 他嘴角一弯,拍拍后座,“上来吧,宝贝儿。” 脑门上冷不丁被人重击一巴掌,“你给我正常点!” 他不再造次,但依然含笑揉揉脑袋,“坐好了。” 两人一猫,共乘一车往市区的方向去了。 怕颠簸着猫,程亦川骑得很稳很谨慎,一路还哼着歌,虽然歌词唱得断断续续,间或夹杂着小猫细声细气的叫声。 他哼来哼去都是那一首,宋诗意刚想说能不能切歌,才张口就又合上了嘴。 她分辨出来了,那是周天王出道不久的歌,很老了,当初红极一时。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我想陪你骑单车 我想陪你看棒球 就这样牵着手没担忧一直走 …… 她听着他心情很好地一路哼唱,一路的风,一路的树,一路的影子在无人的道上纵情摇曳,仿佛她此刻的心。 今夜无月无星,只有一只可怜巴巴的猫,和一个热心肠的好少年。 她低头,看着地上骑在单车上成双的人影,心头一跳。 下一刻,有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前方人的衣角。骑车的人歌声一顿,车龙头都晃了晃,险些没一头栽倒。 宋诗意镇定地问:“怎么不唱了?” 程亦川清了清嗓子,又接着往下哼。只可惜由于紧张,居然变了调,跑到了十万八千里远。 宋诗意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但这一回,程亦川没有数落她,也没有发挥出辩论选手的特长。他只是低下头来,看着她的影子,难以克制地弯起了嘴角。 他就知道,他宇宙无敌程可爱,绝对能让火山爆发、冰山融化! 啊啊啊啊啊啊~~~~~~~ 胜利在望有没有!!!! 他开始更卖力地骑车,更卖力地歌唱,歌曲也是五花八门,从《简单爱》到《回娘家》,最后还情不自禁唱出了和此刻心情异常统一的歌来。 于是无人的郊区路上,只听见少年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宋诗意:“………………” 车筐里的小猫开始喵喵叫,如果有人听得懂,大概能听到它弱小可怜且无助地叫救命吧。 第80章 第八十个吻 第八十章 车行途中, 宋诗意怕猫在车筐里颠着了,也担心入秋后哈尔滨的夜太凉, 便把它抱在了腿上。 小小的生命在她怀里微微动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细声细气地叫两声,然后往外套里钻。 她低头看着它,慢慢地叹了口气, 目光落在前座的人身上。 谁能拒绝得了呢? 抵达市中心时已经很晚了, 程亦川带她走进小区,宋诗意怕麻烦,要在楼下等他。 “这么冷的天,你在这傻站着?”他没有接过她递来的猫,只说, “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走人的,我还要嘱咐些注意事项,再不济也该坐下来喝杯水。” 见宋诗意有些迟疑,他翻了个白眼,转身道:“走吧,不会吃了你的。” 但男人当真是大猪蹄子,即使是个年轻的男人也一样。事情很快从“上去坐坐”变成了“太晚了,就在这将就一晚吧”。 知识分子确实不一样, 程亦川的爷爷奶奶和蔼可亲, 都带着银框眼镜。宋诗意还观察了半天, 一直在纳闷那是近视眼镜还是老花眼镜。 出人意料的是, 小区确实是高档小区,并且都是只有四层的小洋房,但进屋后看见的却并非暴发户式的金碧辉煌,而是雅致素净的。 两位老人家热情地招待了她,还泡了一壶清淡的茉莉花茶,装潢古典的客厅里弥漫着茉莉香气,明亮温暖。 程亦川说:“房间挺多的,反正都回来了,住一晚再走吧。” 宋诗意下意识反驳:“不行。队里有规矩,平常不能夜不归宿。” “反正你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也没人知道你回没回去。我就更简单了,魏光严还敢出卖我不成?”回了家的程亦川还是一如既往吊儿郎当,捧了杯热水倚在客厅的墙上,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话是这么说,但你现在不能再违反规定了——” “哎,你今年是二十五吗?” “什么?”宋诗意摸不着头脑。 “才二十五的人,怎么这么啰嗦啊?”程亦川掏了掏耳朵,“婆婆妈妈的,像五十二。”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踹到一半,惊觉两双眼睛正锁定着她,赶忙收腿。 程亦川凑过来,似笑非笑,“腿怎么了?” “抽筋了,活动活动。”她面不改色心不跳。 在老人热情的挽留下,宋诗意推辞无果,加之程亦川也不想走,只得留宿一夜。程亦川很快打发两位老人去睡觉了,他倒是忙前忙后把被子枕头抱进客房,手忙脚乱替她铺了起来。 看他那笨拙的姿势就知道,从小到大肯定没干过家务。 宋诗意接过了活儿:“我还是自己来吧。” “别啊,我也想尽一尽地主之谊。” “你确定你是要尽地主之谊?”宋诗意白他一眼,“让你来铺,我大概一晚上都睡不成觉了。” 哪知道这话有歧义,程亦川很快嘿嘿嘿起来。 宋诗意:“………………” 她决定无视他。 但程亦川的开心很显然并仅仅是因为这句话,他看着她铺床,像个多动症儿童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摸摸这里,看看那边,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尽如人意,怠慢了她。好不容易停下来,他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 宋诗意直起腰来就看见他带笑的脸,“你傻乐什么?” “你都在丁俊亚家住过了,这下算是扯平了。” “……” 这有什么好比的?这都要比。 最后程亦川安置好小猫,替她找来干净的洗漱用品,目送她去了卫生间。等到她在床上躺下来,没一会儿,洗完澡出来的人就偷偷摸摸跑到了房门口。 “宋诗意?”他在门外小声呼唤。 宋诗意一顿,“什么事?” “明早六点我叫你,我们打车回基地。” “好。” 脚步声并未离开。 她问:“还有什么事?” 程亦川顿了顿,说:“我想进来拿本书。” 客房里有个书架,上面放了不少书。宋诗意看了一眼,问:“这么晚了还要看书?” “要带回基地的,我怕明早就忘了。”听起来还是很合理的。 宋诗意爬起来,披上外套来开门。门一开,惊了。 门口站着个半/裸的男子,下身围着浴巾,上身未/着寸/缕。他刚洗了澡,身上还有点湿漉漉的水珠,年轻的躯体紧实而修长,肌肉均匀而有少年感。那水珠顺着轮廓蜿蜒而下,很是惹眼。 “……” “……” 程亦川镇定地走进来:“我拿书了。” 宋诗意沉默地看着他走到书架旁,这是拿书吗?拿书的全程搔首弄姿,就差没跟健身房的海报上一样各种秀肌肉。 拿了还不走,还装模作样说:“你看书吗?我家书多,可以借你几本。” “不看。”她的态度很明确,拿了就滚。 可程亦川才不管她说了什么,伸手去抽书架顶层的某本书,“别啊,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给你推荐这本——” 因为是最顶层,他手臂舒展,微微踮脚,身体的轮廓越发明显。随着手臂起伏,腰腹上的肌肉也突显出来。 此时此刻的程亦川看似从容,满脑子都在拼命刷屏—— 这个动作还可以吧? 对着镜子琢磨了半天,这个姿势最能突显出他性感的body。 漫画里都这么画的,洗澡后的男主角身上还有残余的水珠,顺着腰流进浴巾里,令女人难以移开目光。 滑,赶紧滑! 就在他尽情地搔首弄姿,仿佛保持了一万年抬手拿书的动作时,之间系在腰上的浴巾越蹭越松,终于在某个瞬间不堪重负,倏地一下滑落在地。 万籁俱寂的夜,陡然间凝固的人。 仅着内裤的少年像是被火烧了,浑身上下噌的一下发起烫来,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 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下一秒,程亦川猛地扔了书,弯腰捡起浴巾胡乱一围,撒腿就跑。 宋诗意:“…………………………” 耍杂记? 几秒钟后,她听见他的卧室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显然代表着某人羞愤欲绝的心。又过了几秒,她的手机响了。 程亦川一连发了多条信息来。 前几条都是害羞的画风—— “你什么都没看见!” “你要是敢提起今天的事我就跟你绝交!” “老子的躯体是冰清玉洁纯洁无瑕的绝对不能被别人知道今天的事不然我就跳黄河给你看!” 然而很快,他脑子里灵光一现,想明白了。 手机短暂地岑寂了片刻,新一轮的画风开始了—— “不,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清醒一点,牢记刚才的画面吧!” “我冰清玉洁二十年,贞洁毁于一旦。” “如花美男贞操不在为哪般?皆因如狼女子窥视玉体。” “宋诗意,你要对我负责!” 宋诗意:“……………………”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回复说:“二十岁,毛都没长齐,哪怕你裸着追我二十公里,回头一眼算我输。” 下句:“睡吧,没什么好看的,我心如止水。” 另一间屋子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大概是程亦川愤怒地撞墙了。 她低声失笑,关了床头灯,又放下手机。闭眼时,眼前有湿漉漉的水珠一路下滑,消失在浴巾里的场景。 心跳有些快,面上有点烫。 臭小子,脑回路清奇至极,居然还想来这招。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假勾引变成真裸/奔。 宋诗意拍拍自己的面颊,警告道,清醒点,色令智昏! 可是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是条纹内裤下轮廓分明的身体。说是毛都没长齐,其实大概可能也许很有概率…… 停。 她愤怒地拉起被子遮住脑袋。 别想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第81章 第八十一个吻 第八十一章 那只猫就这样在程亦川的家里住了下来。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 家中有做饭的阿姨,闲暇之余照顾小猫也不是难事。因为程亦川很喜欢它的缘故, 老人为保姆涨了薪资,于是小猫在所有人的皆大欢喜中留了下来。 程亦川给它起名叫小一, 一到周末,准点回家撸猫,而小一也俨然成为他朋友圈的常客。 第一条有关于它的朋友圈算是官宣, 一张大摇大摆在家中走的图, 配文:hi,everybody.iam小一。 下面很快多了一堆评论。 魏光严:说个锤子,看不懂。 郝佳:小猫可爱死了。 薛同:iam小一?你改名了?哟,现在满十八岁也能改名了? 陈晓春:重点难道不是他为什么放弃做人,选择当只小畜生吗? 魏光严回复陈晓春:他不一直是畜生吗? …… 程亦川统一回复:滚。 然后戳开宋诗意的聊天窗口:“知道它为什么叫小一吗?” 宋诗意:“不知道。” 程亦川得意洋洋地打字, 还没发出去,就收到下一条回复:“你闭嘴。我不想知道。” “……” 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反正他是用手指打字,又不是用嘴说的。 程亦川:“因为一谐音意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宋诗意送了他一个微笑.jpg,终止了对话。 于是几秒钟后,第二条示威的朋友圈来了:大家好,我刚才改名叫臭东西了。 下面又是一大片回复,宋诗意也回了一串......。 后来朋友圈就被臭东西攻占了。程亦川每周回家都会和猫待上两天, 偶尔抱着它出门散步, 还买了一大堆进口猫粮、逗猫用品。 “臭东西尿在我脚上了【/菜刀】【/菜刀】【/菜刀】。”这条后面跟了无数幸灾乐祸的嘲讽。 “打疫苗。臭东西哭了。”配图是被死死摁在操作台上, 满眼泪的小奶猫。这条下面的女同志们都在心疼。 “哈哈哈哈哈不给它吃鱼它就这个反应。”小视频是臭东西疯狂喵叫着, 蹦起来够他手中的小鱼干。这条下面,全是骂他大猪蹄子的。 然后就是养了一个多月后,程亦川炸了:“臭东西居然是公的!我一直以为它个妹子!!!???” 配图很羞耻,是小奶猫一脸无辜被人摁在床上,露出了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下面清一色全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同:这张图是真的羞耻。 陈晓春:这个b是真的变态。 魏光严:我要是你家猫我跳起来就是一脚,踹死你个重男轻女的东西。 程亦川回复魏光严:你要是我家猫我一个月前就从十六楼把你扔下去了。 然后两人吵起了架来。 宋诗意在吃饭时看到这条朋友圈,笑得差点喷饭。鬼使神差的,她也回复了一条:鉴于是公众平台,建议给它穿条内裤再爆照。 程亦川:? 宋诗意再回:蓝白条纹的就不错。 程亦川:……………………………… 这个梗在下面引起一大片:???可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梗,只有程亦川面红耳赤张牙舞爪,仰天咆哮了两声,把脑袋埋进了猫肚子上。 臭东西一脸不满,挥舞着小爪子要他滚蛋。 程亦川大有要闷死自己的迹象,好半天才放生臭东西,恶狠狠地拿起手机,打开淘宝,输入:最有男人味的内裤。 * 十二月的时候,全国滑雪赛来了。这是这一年所剩下的唯一一场较大型的比赛,虽说不是世界级,但体委和赞助商给的奖金很丰厚。距离北京冬奥会越来越近,国家对雪上项目也更加重视,这一场算是热热身。 速降项目上,男队和女队各分配了两个名额,男队那边,名额毫无争议落在了魏光严与程亦川头上,而女队这边,名额属于宋诗意与罗雪。 十一月底时,宋诗意已经快要赶超罗雪,最近一次的专项训练里,两人的成绩更是只有零点几秒的差距,可以说宋诗意的进步速度令罗雪措手不及,也令所有人大为震撼。 可丁俊亚倒是很淡定,他在训练时对罗雪说:“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也不用觉得她超过你对你而言就是个打击。如果你没有看过以前的比赛,我建议你回去搜一下,看看从前的宋诗意。曾经的她比你现有的最好水平还要快得多,她志不在你,你也用不着灰心。” 言下之意:她本来就比你强,你没什么好难过。 但罗雪依然出现了消极态度,和曾经的魏光严一样,她开始一言不发加强训练。宋诗意能练到夜里十点,她就能练到十一点。如果宋诗意在专项训练时滑了十轮,她怎么也要滑个十三四轮。 她甚至不再和宋诗意说话,路上遇见时仿佛不认识,目不斜视走掉了。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多说什么。女队有人偷偷替她抱不平:“罗雪什么态度啊!技不如人就算了,还小心眼。” “是啊,以前她鹤立鸡群的时候可趾高气扬了。”另一个姑娘说。 宋诗意没说什么,笑一笑,走了。 其实她们未必就是在替她抱不平,只是在每一个圈子里,独占鳌头的那一个都会受到万众瞩目,所有人都想超越,超越不过也希望流星陨落。如果她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了第一,取代了这两年罗雪的地位,这群人也一样会对她抱有这样的念头。 她尝过大起大落的滋味,这一次格外平静。 抵达山顶前,诋毁或是赞美都毫无意义。她的目标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在那之前,旁人的态度无关紧要。 国家队的运动员是最顶尖的水平,只有两个名额,这也意味着在女子速降项目上,最后的赢家大概率会诞生在罗雪和宋诗意之间。 对于运动员来说,奖金只是锦上添花,荣誉才是最重要的。 没人想拿第二。 队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私底下议论起来,男子速降的冠军究竟是魏光严还是程亦川,女子速降这里,又会不会出现爆冷门的现象,即将后来居上的宋诗意能否在这一关就正式把罗雪压下去,完成那零点几秒的突破。 最近的罗雪已经化身冰山,走到哪里就把沉默的氛围带到哪里,看得出,压力非常大。 男队的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程亦川和魏光严的日常互怼依然在欢乐中进行着。 “今天的专项训练,魏光严可以碾压程亦川吗?”魏光严在更衣室一边换衣服,一边问自己。 程亦川:“能的话,我把脑袋砍给你。” “我可以把它当球踢吗?” “你把它坐在屁股底下我都没意见。” “那我必须要放一个屁臭死你。” “你最好提前吃点蒜,不然只能让我干恶心,臭不死。” 更衣室里笑成一堆傻子。 薛同和陈晓春更是打起赌来,赌到底谁在全国赛里能赢,赌注是刷一个月马桶。两人各有自己的心仪的选手,并且陈晓春称他已经买好了韭菜,韭菜不好消化,他要一次性吃一周,然后把马桶拉堵,让薛同刷个开心。 他把宝压在了程亦川身上,程亦川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一定让你拉得痛痛快快。” 陈晓春:“那必须的,你要是让我赌输了,我这韭菜就拉在你们宿舍了。” 程亦川:“……” 魏光严:“……” 魏光严开始慎重思考,他是不是应该故意输一下? 然而赛前还是出了意外,人员名单已经确定,也提交给了体委,主任忽然把宋诗意找了过去。 “最近训练怎么样啊,小宋?”李主任的态度还是很和气的,不同于孙健平这一类的教练,做行政的人始终不那么直截了当,自有一套迂回的说话方式。 “挺好的。” “我也听说你的成绩节节攀升,我还跟老孙说呢,第二次复出就是不一样,更有势头,也更有冲劲。” 不,他没说。他和孙健平的关系只比死对头要好那么一点吧,要他去夸孙健平的徒弟,这辈子都不可能。这点宋诗意清楚,李主任也知道她清楚,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寒暄几句,宋诗意问:“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您说完我好回去训练。” 李主任顿了顿,抬眼看她,敛了笑意:“小宋,你是老将了,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比我还早两年。队里的规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宋诗意没吱声,静静听着。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先自己坦白。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如果再往上递了,就闹大了。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先对我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想想法子。” “我都不知道李主任说的是什么事,又该怎么和您解释?” 李主任笑了笑,摇头叹气:“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十月二十三号下午,你去了教练办公室见丁俊亚教练,你做了什么?” 宋诗意心一沉,总算知道出什么事了。 李主任拉开抽屉,慢条斯理从里面拿出了好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宋诗意和丁俊亚在别无他人的办公室里,她递去一只红包,而丁俊亚收下红包的全过程。当然,省去了之前他推拒的那一个环节,照片是从她说服了他,他同意转交给母亲开始拍的。 明明办公室空无一人,还被看见了这一幕,宋诗意的心开始突突地跳。 但她依然镇定地解释说:“丁俊亚并不一直是我的教练,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都是我师哥。我们有私交,我也多次去他家里做客,和他母亲十分相熟。十月份他的母亲出了车祸,还动了两次手术,队里很多人都去看望了,这是我对阿姨的一点心意,只是托丁师哥转交而已,别无他意。” 李主任坐在桌后望着她,一脸严肃:“你应当知道,教练与运动员之间不得有经济往来、金钱瓜葛,连平常请吃饭都不行,更何况是直接给红包?” “主任,我说了这不是给他的,是给他母亲的——” “你说的并不管用,这照片往上一递,你和丁俊亚都会被卷入风波。” 宋诗意也不解释了,什么时候解释有用,对什么人解释有用,她心知肚明。 李丁与孙健平关系从来都水火不容,若不是孙健平一心扑在教练生涯上,李丁这位置原本是孙健平的。后来因为他一心要当教练,不愿远离现场,所以李丁才一路上来了。 然而上来之后,孙健平与李丁在很多事情的意见都不合,关系越发僵硬。孙健平又是不肯服输的人,一根筋倔到底,在李丁眼里分明就是唱反调。 若是她有事,李丁才有资格给孙健平一个下马威。 宋诗意沉默片刻,问:“您要怎么处理?” 李丁遗憾地说:“我处理不了,只能让上面做决定。或者你还有一个选择,自己写个检讨书,先深刻反省,面向全队作检讨,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会给你通报批评的处分,也会对丁俊亚作出相应惩罚,先在队里解决了,最后只把结果通报给上面。” 说来说去,其实这事若只有他知道,大可相信了她是无辜的,就此不提。可李丁不,他给了宋诗意两个选择,一个是把事情闹大,让上面处理,另一个是要她当面承认自己向教练行贿,而丁俊亚也会被连累,背上收贿的罪名。 “如果我承认呢?” “如果你不承认,那我只好把照片和事件始末告诉上面了,体委会派人对你们作出调查,罪名一旦落实,你和丁俊亚的职业生涯都没了。” “我们没有受贿行贿,您上报吧。”宋诗意干脆利落地说。 李丁一怔,没想到她宁可把事情闹大。 “你要想清楚,事情闹大了对你们没好处。”他的目的并不是毁掉宋诗意,只是这事落在了他手里,他想借着这两人打压打压孙健平。 宋诗意心知肚明,只说:“您只管上报吧,我行的端做的正,不怕调查。” 她客客气气写过主任,转身离开,然而在踏出门口之前,听见李丁说:“你要头铁我也没意见,但是调查期间,你的一切比赛名额和出场机会都将被取消。” 她脚下一顿。 李丁道:“宋诗意,你好好想清楚,全国赛还要不要参加了?如果这事耽误的时间够长,明年二月的欧洲杯也不用参加了。” 宋诗意没回头,只说:“对不起,主任,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承认。” 她关门走人,气得李丁狠狠捶桌子。 师徒俩都他妈有脾气是吧?跟他比谁更硬气。他就不信这次他还输,犯错的又不是他,把柄在他这,不怕死就硬刚好了。 他话不多说,一通电话打去了体委。 这事走流程,上报吧。 第82章 第八十二个吻 第八十二章 全国赛的新名单很快下来了, 张贴在公告栏里,覆盖了旧的名单。除去女子速降队的人员发生变化, 其他并无更改。 宋诗意无法参赛了。 李丁客客气气地说,事情已经交由体委去调查处理, 相信她有什么冤什么怨,上面一定会秉公处理,不会令她蒙受不白之冤。 “但在那之前, 你就安心训练吧。” 宋诗意没说什么, 扭头走了。 中午的时候,孙健平和丁俊亚分别去了李丁的办公室,听说吵得不可开交。丁俊亚欲说清事情始末,还宋诗意一个清白,孙健平基本上都快掀桌子了, 可李丁皮笑肉不笑,四两拨千斤。 “孙教,您可别跟我动这么大火,您前一阵才做了手术,别又把身体气出什么毛病来了,那我就成罪人了。” 转头对着丁俊亚,无奈摊手:“这事儿吧,我信你们还不成, 关键人把照片都给送来了, 看着像是真有其事。我在这位置上坐着, 难不成光凭主观判断行事, 不秉公处理?你耐心点,既然没犯错,那就走完这个流程,让体委那边查清楚,还你们一个清白。” 孙健平坚持要让宋诗意参赛。 “运动员是我带的,你不过是走行政的,赛场上的事一问三不知,没资格取消她的名额!” “我有没有资格,上面说了算。他们既然同意换人,那就说明我的话还是管用的。” 孙健平气坏了,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李丁,你少在这儿公私不分。有什么仇什么气,你冲我来,别不把人付出的汗水和青春当回事!” “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和您一样重视运动员。” “呸。”孙健平啐了一口,“你重视运动员?你重视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成绩单!坐上这位置就知道尸位素餐,溜须拍马,你一年去过几次雪场?除了酒桌饭局,你他妈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吹空调,你知道运动员付出多少努力才争取到一个参赛名额?被你轻轻松松几句话就给撸了下来,你干的是人事儿?” 李丁敛了笑意:“孙健平,我敬你是前辈,一向不跟你计较。但你做人也该有点分寸,别一乱了阵脚就在这儿咬人。” 后续便是一场无休止的争执,出动了好些领导才劝下来。 孙健平气坏了,半道上被匆忙赶来的宋诗意劫走。 “我都没气,您气什么啊?”宋诗意没忍住笑,指指他的脸,“哎,您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上有多少褶子,跟包子似的。”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又没干亏心事,迟早还我一个清白,有什么笑不出来的?”她故作轻松。 孙健平恨铁不成钢,指着她直哆嗦:“我快给你气死了。明明是你的比赛,这下被人给挤下来了,你还在这给我嬉皮笑脸!” “您也别气。”宋诗意在一楼大厅的自动贩售机里投了几枚硬币,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了,转头递给他,“反正全国赛从来不是我的目标,有固然好,可以练练手。没有也没关系,我继续安心训练。” “……” “好了,别替我打抱不平。我也不是第一天遇到这种破事了。”宋诗意哈哈笑,“以前一马当先的时候,洗澡洗到一半,被人把热水器给关了,大冬天冻得我直哆嗦。去日本参加青年赛的那一回,李珊珊把我的护目镜给扔了,还好我早上出发前检查背包发现了,结果厚着脸皮到处去借……这些您都忘了?” 十九岁入队,一马当先,无人能及。那时候她就深刻体会到了国家队的残酷。越是顶尖人才聚集的地方,越不乏勾心斗角。 第一名的光环下,人性的丑恶显露无疑。 她淡定地拍了拍孙健平的肩:“放心吧,我早就习惯了,这回不痛不痒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 宋诗意被取消比赛名额一事,原委只有教练与领导组知道。但纸包不住火,再加上那日孙健平与李丁大闹一场,还是有消息流了出来。 “哎,你知道宋师姐为什么被取消参赛资格吗?” “为什么啊?我还奇怪呢,都定下来了,怎么还能换人。” “听说她给丁教练塞红包了。” “excuseme?”端着餐盘从女生堆旁经过的魏光严顿住了脚,双目圆睁,“宋诗意给丁教练塞红包???” “对啊,你不知道吗?” “她有必要塞红包?原本就跟罗雪不相上下,稳在前二了,她吃饱了撑的去塞红包?”魏光严没好气地说。 “这我怎么知道?兴许她是担心自己刚刚把成绩提上来,还不够稳定,万一教练不把名额给她——” 魏光严没工夫听她瞎扯,餐盘往桌上一放,一边往食堂外走,一边给程亦川打电话。 “别撸猫了,赶紧回来!” 周六的程亦川已经回家了,队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另一边,程亦川在听闻事情始末时,脸色一变,把臭东西往地上一放,挂断电话就开始换衣服。 奶奶在客厅听新闻,抬眼看见他头也不回往外跑,边跑还边说:“我回队里一趟,有急事。” “哎,吃了午饭再走啊!” “来不及了,不吃了。” 砰的一声,门关了。爷爷从书房里走出来:“臭小子又跑了?” “是啊,饭也不吃,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急。”奶奶一边抱怨,一边又笑了,因为臭东西从卧室里滴滴答答跑了出来,灵活地跳上沙发,小脑袋直往她怀里钻。 程亦川是一路飞奔着打车回基地的。 午后的基地暖洋洋的,因大赛在即,下周就开始了,领导班子不少都在加班加点地忙。基地里人挺多,陆续有人从食堂里走出来,酒足饭饱,回屋睡觉。 总的来说,周末的基调还是很悠闲的。 唯有某个从大门外就开始百米冲刺的人,一路狂奔到女队的宿舍楼下,刹住车后,却又迟迟没有拨通宋诗意的电话。 想也不想就要赶来见她,真到了楼下,却又迟疑起来,不知该说点什么。 程亦川挠着头,低头在手机上找到她的电话,踌躇着组织语言。 “我听说那件事了。” “你现在怎么样?” “心情很差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各种开场白在嘴边浮起又落下,总觉得说什么都有些无力,并且一直在戳人痛脚。她大概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件事,最烦被人提起资格被取消。 程亦川索性蹲了下来,绞尽脑汁想台词。 直到某一刻,眼前多出一双脚来,穿着黑色跑鞋,一动不动停驻在他面前。 程亦川抬头一看,正对上丑闻女主角的视线。 “蹲这干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路灯杆子上,恍然大悟,“撒尿呢?” “……………………”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没那么糟了。 程亦川站起身,定定地看她两秒钟,说:“走吧。” 宋诗意一愣:“去哪?” “吃饭。”他转身就走。 “我刚吃过。”宋诗意冲她喊。 “那就陪我吃。”他头也不回往前走,笃定她会跟上去。 宋诗意眉头一皱,这臭小子哪里来的自信啊?她要是偏不跟上去呢!她在原地停留了好几秒钟,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全身上下每个细胞的意愿,拔腿跟了上去。 这个时间,他该在家里撸猫才对,结果却出现在了她的宿舍楼下。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饭是在基地外面吃的,小餐馆开在郊区,后院有块地,老板和老板娘是对中年夫妻,自给自足,用自家的菜做食材。 程亦川给自己盛了一大盆饭,菜是简单的土豆丝和西红柿炒蛋。他早饭吃得早,老早就饿了,结果这么往基地一跑,饿坏了。 宋诗意看他半天,他一句话都说,埋头呼哧呼哧吃着。 所以他大老远跑回基地,就为了直播吃饭? “……”有点一言难尽。 宋诗意看着看着,倒是看笑了,递了张纸给他:“你饿死鬼投胎来的?” 总算吃完了,程亦川不紧不慢抬起头来,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说:“可不是?一听说你这出了岔子,饭都没顾得上吃,踏上我的风火轮就赶来战场关心你。” “那你表达关心的方式还挺特别。” 程亦川笑了,笑完之后,又严肃地绷起脸来:“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怎么以前没看出你这么乐观?” “你瞎。” “到底怎么回事?” 插科打诨完毕,宋诗意看他片刻,还是把事情始末说了。 程亦川冷着脸听完,抬头问:“你觉得是谁干的?” “谁都有可能。”女队的全体人员,没有谁逃得脱嫌疑。 “那比赛怎么办?” “已经确定没我的资格了。” “你就这么算了?” “是我自己不谨慎,明明微信发个红包就能解决的问题,脑子进水去办公室亲自表达慰问,这才翻了船。” 程亦川抓了把头发,不耐烦地说:“早就跟你说了,离那个姓丁的远一点,你还不听。这下好了,表达表达关心,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还一脸正经的,宋诗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还真是尽心尽力地抓住各种机会抵制丁俊亚。 但她没有笑,只是抬头与他对视着,片刻后,叫他的名字:“程亦川。” “?” “答应我,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不要随便插手。” “……” “我现在只想心无旁骛地训练,一个全国赛而已,我还没看在眼里。有就练练手,没有也无伤大雅。你也一样,目光不能放在这种小比赛上,看长远些——”顿了顿,她笑笑,“毕竟打脸也要挑个最佳时机,免得打轻了不解气,对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眼神里有淡淡的笑意。 程亦川看她片刻,也笑了,“不插手也行,那你把今天下午的时间分我一点。” 半小时后,两人出现在市中心的电玩城。 程亦川是常客,拿出了vip卡,很快换来一大筐硬币。 “挑一个,我们比一比。”他分了一半硬币给她。 宋诗意挑眉,环视一周,手一抬:“那个。” 他们比开车。 两人并肩坐下,同时投下硬币,握住方向盘开始飙车。穿越障碍物,身子左□□斜,天降陨石时,宋诗意尖声叫出来—— 原地一百八十度翻转。 程亦川哈哈大笑,“你不行了吧——操!” 话到一半,滚石滑落,把他也砸到了路边,只得重新加速。 而事实证明,老司机总是胜过新手上路,毕竟经验老到。这一局,程亦川胜。 宋诗意不服:“再来。” “再来就再来。” 三局,程亦川全胜。 五局,程亦川还是胜。 最后,他斜斜地倚在宋诗意的车位旁边,居高临下道:“tips,永远不要和男人车技。” 宋诗意拍拍屁股站起来,冷笑:“玩个电玩还给你玩出高/潮了?性别歧视都来了。” 她再看看,指着远方的投篮机:“第二场,比那个。” 程亦川哈哈一笑:“不是吧?你要跟我比投篮?我初高中都是校队的。” “……” 结果很惨淡,校队的boy完胜,一分钟内,他投了八十九个,宋诗意只有三十六,一半都不到。 “比这个。” “继续,比这个!” “靠,换一个,我就不信了。” 而事实证明,不信邪是不理智的。电玩城高级vip程亦川同学,因为从小有钱,动辄来电玩城练技术,各项指标碾压宋诗意。 输到最后,她把装硬币的篮子往程亦川怀里一塞,哗哗作响。 “不玩了,滚犊子。我心情已经够差了,你居然还来落井下石。” “不玩也行,休息一下。”程亦川笑着指指一旁的mini自助ktv,“坐一坐吧。” 电玩城里很嘈杂,音乐声、尖叫声不断,而小小的玻璃房子很好地隔绝了外界噪音,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私人空间。 窗帘拉起,灯光柔和,宋诗意诧异地看见程亦川戴起耳机,摘下了话筒。 “你要唱歌?” “进都进来了,不唱歌干嘛?”他动作熟稔地在屏幕上点歌,“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来电玩城,开个车、偷个懒,碾压一下周末来找乐子的小学生们,最后为了欢庆胜利,再来一首《欢乐颂》。” 他还当真点的是《欢乐颂》,一本正经对着话筒唱了起来。 宋诗意笑得不可开支,“你就这点本事吗?欺负小学生算什么?” 他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小学生们不好好学习,来电玩城干什么?我把他们的自信磨灭掉,他们就能回家专心学习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 《欢乐颂》是真的很欢乐,听着巨婴程亦川的动情歌唱,宋诗意笑得停不下来。 可一曲毕,切歌了,他却又变了个画风。 声音低沉下去,笑容敛入唇角,他安安静静坐在高凳上,并未回头看她,只是专心地唱了一首英文歌:bobdyn的《makeyoufeelmylove》, whentherainisblowinginyourfaceandthewholeworldisonyourcase icouldofferyouawarmembracetomakeyoufeelmylove 他唱当风雨肆意吹打你的面庞,当整个世界与你为敌,我还有一个拥抱给你,它温暖、充满爱意。 人生有时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人生也难免充满遗憾与后悔,世事无常就像风一样肆意吹起,而我,会永远爱你。 程亦川恍若希腊石雕一般坐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轻声唱着尾声,而这一刻,石雕再也不是一动不动了。 他微微侧头,凝视着身侧的人,唇边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icouldmakeyouhappy,makeyourdreamsetrue. nothingthatiwouldn'tdo. gototheendsoftheearthforyou, tomakeyoufeelmylove 你感觉到了吗,宋诗意? 从她的眼里,他看见自己弯起嘴角笑了。那一刻的他无比确信,她感觉到了。 * 天边飞来一颗流星,轰的一声砸中她的胸腔,引爆了她的大脑。 身体里的洪流汹涌而出,再不受控制。 宋诗意钝钝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只看见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柔阴影。在这透明而逼仄的玻璃房里,天地之大,大不过人间一隅,外界嘈杂,也藏不住怦然心动。 她很想说,程亦川你乘人之危! 可是那一刻,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她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一瞬间所有透明的丝线尽数断掉,慌乱之中,紧紧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双手攀住了谁的脖子,双眼颤抖着紧闭,流星坠落,理智泯灭。 温热的唇是三月的花,急促的呼吸是颤栗的风。她被人拥入怀里,被动地,又或是默许了这个唐突的吻。 不是亲,也不是碰,是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恍惚中还带着来自冰岛的薄荷芬芳。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句歌词:当风雨肆意吹打你的面庞,当整个世界与你为敌,我还有一个拥抱给你,它温暖、充满爱意。 她长长地颤栗着,不受克制地想着,它果真温暖,充满爱意。 第83章 第八十三个吻 第八十三章 晚饭是在小庭院里吃的涮羊肉, 程亦川点名要吃那家,宋诗意请客。 烟雾缭绕里, 宋诗意话不多,程亦川也陷入奇异的沉默中。 上一次在这吃饭时, 她还在和钟淑仪冷战,为穷而发愁,为腿伤黯然失色。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 有朝一日会和坐在对面的小师弟……咳。 当然了, 程亦川也没想到。 他夹了块肥牛入锅,结果很快神游天际起来,嘴角上扬得越来越厉害,双颊浮起两抹可疑的红。 于是肉片一烫就烫了很久很久。 宋诗意提醒他:“你烫老了。” “啊?”他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夹回肉片, 沾了沾麻酱,一边费力咀嚼着,一边说,“我就喜欢老的。” 说完,好整以暇抬眼看她。 “……” 可以啊,还能一语双关,变着法子说她老。宋诗意白他一眼。 大概是喜悦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程亦川还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 饭到尾声, 没忍住问了句:“你不会后悔吧?” 一脸警惕的样子。 “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谈恋爱啊。” 宋诗意瞥他一眼:“谁说要和你谈恋爱了?” 程亦川震惊:“你都和我那样了, 这还不算谈恋爱?!” “接个吻就算确定关系了?”师姐不愧为师姐, 老神在在说,“你乘人之危,在我低谷期引诱我,我那顶多算是半推半就,没反应过来。这次不算。” 程亦川拍桌抗议了。 宋诗意也没搭理他,起身付钱,和他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院外是条巷子,又到十二月,昏黄的路灯拉长了影子,空气里有刺骨又清新的寒意。 “什么叫这次不算?宋诗意,你占了便宜就想赖账吗?”程亦川还追在她身后怒气冲冲地追问。 “占什么便宜啊?你好端端一个大老爷们儿,被姑娘家亲一口而已,不痛不痒的,又没什么损失。”宋诗意语气轻快,走在前头。 “不痛不痒?我洁身自好二十年,初吻就这么没了,我痛不欲生!” 宋诗意默不作声地笑,肩膀都在抖。 “你还笑!赶紧对我负起责来!” “我说过了,这次不算。” “这次为什么不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原以为水到渠成,幸福就在眼前了,没想到到头来功亏一篑,她还是不肯妥协。 他有这么差劲吗? 都一年了,他追在她屁股后头掏心掏肺,她为什么就是无动于衷呢? 程亦川一阵心酸,脚下一停,不想追了。 你看,他跟在她身后一直拼命讨好,可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明明伤的是心,不知为何一路往头上冲,酸涩直达眼眶。 脚下的影子消失了,宋诗意察觉到他停了下来,也跟着停住脚步,回头去看。 少年自尊心受挫,没力气跟上她的步伐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路灯在他身后,他的影子逶迤一地,又瘦又长,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她唇角的笑意也消失了,叹口气,回到他面前。 “哪有人的关系是在自助ktv里确定的?”她低声嘀咕着,无可奈何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又一次夺走纯洁少年的吻。 寒夜无星,只有恋人明亮的眼。 昏黄路灯下,人影成双,月亮与星星都躲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后,捂起眼来,不忍看这浓情蜜意的一幕。 程亦川瞪大了眼睛,感受着猝不及防的又一个吻,半晌,看见她轻快地笑起来,微微离开他的唇,明明双颊红得像小太阳,却还故作镇定地说:“刚才那次不算,这次才算。” * “我们的事情不能公开。” “为什么不能?” “成绩都没出来,就先谈起恋爱了,耽误自己就算了,还拐骗了最有希望的祖国幼苗,这个罪名我承担不起。别说教练不会同意了,其他人也只会戳我脊梁骨。” “那我告诉他们是我威逼利诱死缠烂打要跟你好的。” “那也不行。” 程亦川冷笑:“反正就是不给名分的意思了。够渣啊宋诗意。” “我要真渣,就意志坚定不动摇地等拿了冠军再理你了。” 咬咬牙,他答应了,在被拉黑的边缘疯狂试探:“那我告诉魏光严,总行了吧?” “不行。” “告诉我妈呢?” “更不行!” “那要是他们自己发现了呢?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每天住一起的魏光严,我给你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什么的,恋爱中的人一脸荡漾,很容易露出马脚的。”程亦川振振有词。 “那你现在就把马脚伸出来,我提前给你砍了。” “……”够狠。 时间差不多了,宋诗意招手打车,“我回基地,你回家去吧。” 程亦川一咕噜跟着钻进车里:“我送你。” “坐个出租车有什么好送的?” “最近女性乘车遇害的新闻那么多,我怕司机对你意图不轨。” 前排的司机黑了脸:“???” 宋诗意笑出了声,连连跟司机道歉,说程亦川在开玩笑。 窗外是繁华夜色,窗内是并肩而坐的人。他默不作声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她。 没一会儿,宋诗意惊叹:“下雪了!” 这座城市的初雪终于降临,纷纷扬扬洒落一地。车内暖气融融,隔绝了外界风雪,安稳天地里,她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与他十指紧扣。 还有些陌生,有些难为情,有些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有些踌躇在梦想实现以前分散心神是否理智。 可当她侧头去看他时,只看见程亦川在笑,明亮的眼睛仿佛天上月,澄澈而喜悦。 她长长地叹口气,理智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一路把她送回大门口,又执意陪她走回宿舍楼下,始终没舍得走。 “今晚我就住宿舍,不回家了。”他下定决心,铿锵有力地问,“所以——明天一起吃早饭?”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宋诗意想了想,说:“为了掩人耳目,一三五可以假装偶遇,坐一桌吃饭,二四六分开各吃各的,不能这么巧天天偶遇。” “……” 很好,这就制定战略合作计划了。 “那星期天呢?” “星期天——”她思索片刻,“单周吃,双周不吃?” “………………………………” 程亦川百般不情愿,讨价还价了好半天,最后也只能点头同意。他在楼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口,跑回楼道里。三楼尽头的宿舍灯很快亮起,窗口出现她的身影,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回去。 尽管他恨不能原地大喊几句他爱宋诗意之类的,这就把憋在心里隐秘的喜悦昭告天下,可为了她,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只是傻乎乎在原地举起双手,在头顶比了个蠢到极致的心。 他的面颊在一瞬间沸腾,还好昏暗的夜色替他遮掩住了羞耻,比完心后,他飞快地扭头跑了。 蠢是真蠢,心也是真心。 * 周日下午,家中的阿姨打来电话,说是臭东西的猫粮告罄。 程亦川对猫极好,吃的用的都是进口的,阿姨并不知道去哪买。他挂了电话,打车去市中心买猫粮了。 原本想叫上宋诗意,但发消息问她在哪时,她没有回复。途经训练馆,程亦川探头进去看了眼,果不其然,她在里面练臂力。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勤奋得令人发指。” 也没上前打扰她,他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 意外的是,程亦川在宠物中心里遇见了罗雪。市中心的宠物中心不仅有宠物食品贩售,还有宠物美容与治疗项目。 程亦川在替臭东西选猫粮时,一抬头,看见一旁的治疗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手术台上,兽医在替一只狗包扎,罗雪就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他的目光落在狗身上,发现那不过是只极为寻常的中华田园犬,模样也不好看。 手术已经结束了,医生交代着什么,把狗抱给罗雪。 罗雪连连点头,从治疗室里走出来时,抬头就撞见了程亦川,两人目光相对,一顿。 两人都称不上朋友,对彼此也没有半点好感。但好歹是一个队的运动员,在外面撞见了,打个招呼也算全了面子。 罗雪抱着狗,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你来买猫粮?” “嗯。” “这家的宠物食品挺齐全的。” “嗯。” 程亦川顿了顿,还是问了句:“你的狗怎么了?” “结扎。” “这么大了才来结扎?”他挺惊讶。 “我一个月之前才把它抱回家的。”罗雪说,“当时去乡下钓鱼,路上发现它被摩托车撞了,腿给压坏了,趴在路边没人理,奄奄一息的。” 程亦川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狗的后腿确实少了半截。 以他对罗雪的印象,此人高傲又不服输,好胜心极强,这也是为什么他看见她抱了只土狗很诧异的原因。以她的性格,怎么着也该养品种狗。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罗雪把狗放在篮子里,拎在手上,也选了些狗粮和零食。 程亦川忍不住提了句:“那个牌子一般是阿拉斯加那种大型犬类吃的。” 小土狗可以换寻常的狗粮,用不着这么昂贵奢侈的皇家品牌。 罗雪依然拿了好几袋那个牌子,说:“哪怕它残疾了,是土狗,也一样需要主人关爱,值得最好的对待。” 程亦川懒懒地笑了:“看不出你这么有爱心啊。” 因为没有好感,所以带了点揶揄的口气。 罗雪看他一眼,平静地说:“这是公平。” * 周一上午,全员都在亚布力雪场进行专项训练。 周六的事还在运动员中被热议着。宋诗意忽然之间被取消了参加全国赛的资格,这不是小事。而因为这件事正在调查中,也并未对外公布原因,所以揣测的言论就更多了。 中午在休息大厅吃饭时,魏光严程亦川和隔壁宿舍的薛同陈晓春,照例四人组坐一块儿,程亦川隔海相望,看见宋诗意端着盘子去了另一边,看都没往他这看一眼。 心酸啊。 地下恋情没意思啊。 而隔壁桌上坐着女队的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讨论什么,程亦川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宋诗意的名字,当下留了心。 “现在还有这样的吗?取消了人的参赛资格,连原因都没一个,宋诗意也不去闹?” “闹什么啊,看她不闹,那不就明摆着是知道原因的吗?” 有人说:“郝佳你就幸运了,宋师姐莫名其妙被取消了参赛资格,结果你就顶上去了。” 郝佳眉头一皱:“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没,我就是说能参加比赛很好,这回奖金还挺多,你就算拿个亚军,也很好了。” 郝佳人缘不错,很快就有姑娘帮腔:“这事跟郝佳有什么关系啊?就算有人不想宋师姐参加比赛,那也得是罗雪。毕竟她们俩现在都快不分伯仲了,罗雪才不希望在全国赛里被正式超越,那不是打脸吗?” “依罗雪的性格,确实能做出这事来。” 姑娘们凑在一起,三言两语就能掀起风浪来。加之罗雪性格太孤傲,又长期占据队内第一的地位,看不惯她的大有人在。 郝佳压低声音说:“好了,都别胡说八道了。” 程亦川侧头一看,看见罗雪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姑娘们立马嘻嘻哈哈岔开了话题,仿佛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还有人招呼她:“罗雪,坐这儿。” 罗雪坐了下来。这半年她和郝佳的关系有所缓和,平日里也说得上话了,所以看似也融入了集体。 姑娘们七嘴八舌讨论着谁的发型,谁的衣服,谁过年要去日本,谁胖了谁又瘦了。 程亦川吃完饭,和另外三人一同往雪地里走时,看见郝佳和另外一个叫李韵姑娘走在一处。 郝佳说:“其实罗雪也挺不容易的,一直想要当冠军,结果已经这么努力了,偏偏宋师姐回来了。” 李韵说:“所以我觉得她才最有可能把师姐的名额给弄下来啊。不是说是因为送红包的事吗,谁知道是不是她陷害的?” 忽然想到什么,李韵侧头问:“哎哎,你俩一个宿舍的,你没发现点什么?” 片刻的岑寂。 “就算是她——”郝佳避而不答,只是迟疑着,轻声说,“也情有可原吧。” “那就真是她了?”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郝佳别开脸,快步走了。 很快,程亦川目送李韵钻入人群里,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大家。 他在雪地里站了片刻,看着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罗雪,她还在穿雪板,望了眼雪山,很勤奋,吃完饭还没休息一会儿,就又往缆车处去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个吻 第八十四章 当天晚上, 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几乎在各个项目都传遍了。 “哎, 速降队的老将宋诗意这回被取消了全国赛资格那事儿,好像水落石出了。” “怎么回事?” “听说是那个罗雪心高气傲, 不服气宋诗意后来居上,所以抓了她的把柄送李主任手上了。” “不是说宋诗意给她教练送礼吗?” “是啊,就是送红包的照片, 罗雪不知道怎么给拍下来了, 就这么交给了李主任。” “依我看,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送红包贿赂教练,一个心机重,还能跟狗仔似的跟拍抓把柄。” “但是罗雪明显更恐怖一些啊,她要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人家, 怎么会这么巧就抓住了这次机会?” “说的也是。还好我不在速降队,要不跟她做了队友,真是一天到晚心惊胆战。” 罗雪一整天都察觉到有人在指指点点,转背一看,众人又泰然自若移开了视线。她在下午的专项训练时问郝佳:“大家都怎么了?我错过了什么事情吗?” 郝佳摇头,侧脸看着山下,说:“我也不清楚。” 结果当天晚上回了基地,罗雪在食堂吃饭时, 终究还是听出了一点苗头。当时技巧队的队员们正在边吃边谈这事时, 叫罗雪听到了只言片语, 虽然很快有人提醒:“少说两句, 她就在你背后那桌。” 但罗雪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这一桌,问那个男生:“你刚才说什么?” 男生也是随口提了提,忽然看见了绯闻女主角,吓一大跳,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从哪听来的消息?”罗雪冷冷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是我举报的宋诗意?” “我就是瞎听听,你别误会——” “从哪听说的。”罗雪一字一顿追问。 男生目光微动,视线越过几排桌子,落在了速降队的那一桌,咳嗽一声,小声说了:“是李韵说的。” 罗雪二话不说往李韵那桌走,几个姑娘坐在一起,郝佳也在。 “劳驾,让让。”罗雪看似礼貌实则不太客气地对李韵对面的姑娘说。 那姑娘一愣,下意识起身让出了座位。 罗雪坐了下来,平静地对上李韵的目光,问:“你为什么告诉大家是我举报的宋师姐?” 李韵表情一僵,没说话。 “背后嚼舌根有趣吗?”罗雪问。 周遭的人都看了过来,本来今天罗雪就是大家瞩目的焦点,如今战火一触即发,看热闹的不少。 李韵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反驳:“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敢做还不敢当了?” “你有证据吗?” “我又不像你,成天盯着队友,时刻准备好拍照举报人,我可没照片为证。”李韵牙尖嘴利。 罗雪二话不说,把她面前的汤往李韵脸上一泼:“没证据就管好自己的嘴。” 李韵尖叫起来,一桌的姑娘都乱了阵脚,拿纸巾的,指责罗雪的,问李韵有没有事的。 而李韵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上的油和汤,尖叫着说:“你自己做了缺德事,还不许人说?我要去教练那告你,你根本没资格参加比赛!” “你去啊。”罗雪冷冰冰地说,“就算参赛的不是我,也轮不到你这种只会瞎逼逼的人。” “你凭什么看不起人?”一旁有人帮李韵说话了,“你以为自己是第一名,以为自己无人能敌是吧?笑话,这下不是马上就要被人碾压了?” “就是,你要不是心急了,何必去举报别人,让人参加不了比赛?” 食堂里混乱而热闹。 罗雪看着一桌帮腔的人,和始终沉默不语、一脸无措的郝佳,直截了当地问:“是你说的吗?” 李韵冷笑:“不是她说的。我们要她指认你,她还护着你,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郝佳嗫嚅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罗雪笑了笑,转头看了眼众人:“她说不知道,你们就确定是我了?这理解能力超凡脱俗啊。就没想过这事也可能是郝佳做的吗?” 郝佳脸色一白,不可思议地叫她:“罗雪?” 李韵把郝佳扯到身后:“你少血口喷人。这个时候人品怎么样就可见一斑了。我们怀疑你的时候,郝佳一心帮你,只字不提你的事,你倒好,事情一败露,第一时间把郝佳拖下水——” “你说话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宋诗意被取消参赛资格,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最直接的受益人是谁?又是谁顶替了那个名额?” “你少转移视线,你就是怕拿不了第一名,还在这种全国大赛里丢人现眼!” 宋诗意踏进食堂的时候,程亦川就在她旁边。今日周一,一三五可以偶遇。 她远远地看见了那一桌争执的人,看见罗雪头也不回与郝佳擦肩而过,径直朝自己走来。 很快,罗雪走到了她面前,脚下一顿,侧头说:“不是我做的。” 宋诗意也一顿。 “我是想当第一,也的确很讨厌被你超过甚至碾压,但我不屑用这种手段打压你。即使你不参加这次比赛,也迟早会赢过我,不是吗?”罗雪问。 宋诗意笑了,点头说:“是。” “那就是说,你信我?” 宋诗意与她对视片刻,莞尔:“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这次换罗雪愣住,“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诗意看着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姑娘,低声笑道,“只是我常常觉得,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曾经的我。” 罗雪似有些动容,目光一动,片刻后,仍是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才不是你。至少我不会一时冲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在赛场上栽个大跟头。” 宋诗意看她冷淡离场,失声笑了出来。而罗雪这一番话也立马叫她明白了刚才食堂里出了什么风波。 另一边,郝佳一路跑了过来,双眼泛红地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抬眼看她:“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小师妹了?都快哭了呢。” 郝佳拉住她的手臂,哽咽道:“我这就去找孙教,告诉他我不想参加比赛,让他把名额还给你。” 宋诗意笑了:“说什么傻话,名额还能让来让去吗?” 顿了顿,她拍拍郝佳,抽回了自己的手,“再说了,不就一个全国赛吗?我还没看在眼里。你好好准备吧,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她停在了这里,没有说下句。 郝佳心跳一顿,抬眼看她,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可当她对上宋诗意的眼睛,却只看见淡淡的笑意。 师姐似乎一如既往的平常心,友好而和气。 她扭头问程亦川:“吃什么?” 端着餐盘坐下来后,食堂里的风波趋于平静。她察觉到程亦川一直在看她,抬头睨了一眼:“你再这么盯着我,一三五也别偶遇了。” “为什么?” “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表情,叫人一看就露出马脚。” “我什么表情了?” 宋诗意思索片刻,终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歌词:“就忽如一夜春风袭来满面桃花开。” “…………………………” 程亦川面无表情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差点跟着你唱了起来。” 吃到一半时,程亦川还是问了句:“你真相信罗雪?” “嗯。” “对郝佳还是这么友好,看来你也没怀疑是她了。” 宋诗意没说话。 程亦川似笑非笑:“所以,这是心里有谱了?” 宋诗意扒拉着米饭,笑笑:“程亦川,有的事情,太认真就不好了。” “哪点不好?” “会伤心。”她没抬眼,平静地说,“所以视而不见吧,别深究了。” 程亦川一顿,没了笑意。 * 全国赛开始那天,队里放了假。 体委是主办方,国家队也被抓了壮丁,孙健平等人忙得焦头烂额,教练组要么带队,要么去当裁判,基地成了空城。 孙健平对宋诗意说:“走远些,越远越好,省得看着糟心。” “不是说放假只是休息休息,不可以走远了,随时准备归队吗?” “你例外。” 宋诗意笑了:“好啊,您开小灶,区别待遇。” 孙健平瞥她一眼:“那你去告我啊,让队里也给我放个假,正好我陪着你,师父徒弟一起取消参赛资格。我才真是喜闻乐见。” “您想得美,我才不想跟您一起放假。给您机会盯着我刻苦训练,我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罪受?” “所以你走远点,别待在哈尔滨,该回北京回北京,该出去晃晃就出去晃。”孙健平想让她最近几天都别留在基地,成天听到全国赛的消息,心里不会好受。 宋诗意笑了,说得令,转眼买了高铁票,当天下午就动身去了嘉兴。 生于北方,长于北方,她对江南水乡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想往。既然要散心,干脆说走就走,去了江南。 这个季节是淡季,车票便宜,民宿更是低价。她先入住了民宿,把东西往里一放,背着背包去逛了圈南湖。 说来也巧,当天下午下了场雨,那时候她恰好在烟雨楼。亭台楼阁,乱石假山,她站在二楼眺望南湖,远方烟波浩渺,近处檐下飞雨。 宋诗意给程亦川发去图片,说:“等我退役了,我就来江南找个古镇打工,洗碗端盘子都行,只要晴天雨天都能抬头就看见这种美景。” 程亦川回了俩字:“端盘子?会嫌弃。” 宋诗意:“我不歧视低端行业。” 程亦川:“我说的是我,我嫌弃。” “嫌弃就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嫌弃就要加倍努力,赚钱养家,让你不用端盘子也能每天出去看你的江南烟雨。” “快停止你的幻想,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想着齐家平天下了。” 说了没几句,雨停了。江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宋诗意说:“你好好准备你的比赛,别跟我说话了。” “那你先告诉我你的行程,免得我操心。” 她失笑:“你操什么心?” 二十岁的臭小子,谈起恋爱来还能假装老父亲。她一边笑话他,一边还是把行程告诉了他。 夜里逛了逛酒店附近的花草虫鱼市场,她亲手捏了两个小陶器,一只是口哨,一个是只粗糙简陋的杯子。烤干了,第二天清晨去店里取走,然后踏上了大巴车,赶往乌镇。 她只有四天假期,行程紧张,逛完南湖,就去梦中的乌镇。 这些年来,先后因为运动生涯和家逢变故,她几乎从未得空出门闲逛过。从国子监跑到后海和陆小双瞎混,这已是她最大限度的自由。而今,没了债务的负担,又忽然有了几日闲暇,她终于再无顾虑地说走就走。 乌镇当真如照片上一样漂亮,她去时是早晨,把行李放在景区外面的民宿里,买好门票就进去了。 去时天光明媚,碧波荡漾,飞鸟在空中盘旋,低矮的民居栖息于水上。船夫们用力摇桨,黝黑的面容上泛着朴实友好的笑,回头操着略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说:“姑娘,第一次来乌镇吗?坐好喽,这是咱们这里特有的摇橹船。” 宋诗意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看着沿途荡漾的水边花、路边草,白墙青瓦是这世上最朴素的美好,碧波里映照出晴空与民居的剪影。原来这就是江南的味道。 她醉心于一花一草,上岸时,走在低矮小石桥上,对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拍了张照。 发给程亦川时,她什么也没说。但那一刻,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会吵吵闹闹,插科打诨,会令她捧腹大笑,也会令这座水乡小镇更令人难以抗拒。 夜晚,乌镇夜幕降临,灯火都亮了起来。她一个人与无数游人擦肩而过,多数是情侣,还有来这里享受慢时光的老人。她在路边的客栈里吃了碗面,又慢慢地往景区出口走。 人间烟火正浓,辉煌热闹时刻,才惊觉一个人旅行始终还是有一点寂寞。 宋诗意走马观花看着周围的景色,走出了景区大门,来往人群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夜色里令人眼花缭乱。 某一刻,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站在景区门口拿了出来,接到了程亦川的来电。 他问她:“在哪?” “乌镇啊。” “景区里?” “刚逛完出来,在大门口。” 那边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她有些奇怪,“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干什么?” “我啊。”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喘不匀,匆匆忙忙的,“在想你。” 宋诗意哈哈大笑:“你致力于当情话大王吗,程亦川?”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不不,我只想当个情话小程。” 她又笑了,正笑着,肩上忽然多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 宋诗意吓一跳,赶紧转身,这一转身,眼睛都直了。手里还拿着手机,屏幕还贴在耳边,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程亦川???” 却见那位情话小程好整以暇拿下了手机,唇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说:“此时此刻,我想采访一下宋诗意,你想用什么话来形容这一刻的相遇?” 宋诗意喃喃地说:“爱情呼叫转移?” “…………………………” 她可真够土的!!!! 程亦川长叹一口气,可不是吗,期盼她有文化有情调,原本就不是一件聪明人干的事。还是得他自己来努力努力,把跑偏的气氛给拉回来。 他白她一眼,说:“还是你问我吧。” 宋诗意还在震惊之中,“问你什么?” “问我想用什么话来形容这一刻啊。”他真是个十足的戏精,非要把戏演完。下一秒,他得意洋洋笑了起来,凑近了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85章 第八十五个吻 第八十五章 宋诗意错愕地站在原地, 见到程亦川的喜悦在大脑当机三秒钟后消失了。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全国赛不是明天才开始吗?” “不去了。” 不去了??? 宋诗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noparticipating。”程亦川老神在在。 乌镇的景区大门口依然有很多人, 天色已晚,江南的冬夜湿润而寒冷。但宋诗意浑身上下都被怒火点燃了。 “什么叫不去了?”她怒吼, “程亦川,你在搞笑吗?好不容易拿到的比赛名额,说不去就不去了?你的理由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 唇角一弯, “是你。” “你脑子进水了?上次世锦赛擅自离队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忘了你还有处分在身,再违反队规可能会被除名?”她大脑里每个细胞都在咆哮。 “这次不会。”程亦川笑了,似乎觉得她这样子很有趣,“我跟孙教请过假了,他同意我退赛。” 宋诗意一惊, 怔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会……” “我跟他说我不想参加全国赛,我的目标是明年的欧洲赛,后年的世锦赛,还有四年后的冬奥会。” “然后他就同意了?!” “我还说我想专心备战,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比赛耽误时间,赢了瞎膨胀,输了白失望。” “……” 宋诗意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什么烂理由,连她都说服不了, 孙健平怎么会同意? 程亦川看她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轻快地笑了两声, 说:“我猜他大概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我们之间的苗头, 也看出我是要来找你。” 宋诗意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我不知道,但他应该和我一样担心你心情不好,一个人躲起来cospy没头脑和不高兴,所以这么轻易批了假。” “……” 难以消化的信息令她钝钝地站在原地,大脑还在急速反应中。直到下一秒,有人懒洋洋地伸手,把她圈了入怀。 宋诗意微微抵着他的胸口,“你干什么?” “安慰安慰我们没法参赛的宋选手。” “我并不难过,用不着安慰,撒手。”她语气很坏,还在为他如此轻易就放弃一场比赛而吃惊加恼怒。 “那你安慰安慰我好了。”牛皮糖不松手,死死圈着她不让她走。 “你没什么需要安慰的。” “我有。”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哀哀地叹口气,说,“从知道你没法参赛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很无力,很没用。想替你撑腰,替你打抱不平,但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运动员,没能力替你伸张正义就算了,还连站出来公开为你发声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是地下恋情,因为她不让他告诉别人。 她越是故作无恙,他越是暗里着急。她有多在乎这个赛场,有多重视每一场比赛,他比谁都清楚。就好像刚才看见他的第一刻,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放弃比赛。 辗转反侧才归来,好不容易有所提升,拿到的第一场比赛资格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取消,她真的毫不在意吗? 这是她证明自己的第一步。 宋诗意挣扎片刻,也不动了。人来人往,不少人侧目看他们,毕竟就在公众场合这么亲密地抱在一起,还是很引人注目。 她压低声音说:“松手,大家都看着的。” “看就看啊,有本事他们也抱一堆。” “……他们没你这么有本事,麻烦你当个人吧程亦川。” “情急失态才是人之常情。”辩论选手再次上线,程亦川口齿伶俐,见招拆招。 虽然最后还是撒手了。 距离景区关门还有一个小时,可他来都来了,说想去看看夜景。 宋诗意恨不能把他塞回飞机上打包回哈尔滨,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她冷着脸看他买了票,仿佛压根没察觉到她脸色有多差劲似的,笑吟吟拉着她又进了景区。 程亦川左顾右盼,宋诗意没这个心思,走了没两步,问他:“全国赛也是赛,说放弃就放弃,你一点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哂笑,琢磨片刻,模仿她那日的语气道,“我现在只想心无旁骛地训练,一个全国赛而已,我还没看在眼里。有就练练手,没有也无伤大雅——是这么说的吧?” “……”她咬牙咬得腮帮疼,正色道,“程亦川,我是无可奈何参加不了,所以说这话。可你既然拿到了机会,就理应参加,没有任何事值得你耽误比赛。训练只是成长的一方面,正式比赛才是运动员飞速成长的地方。” “是吗。” “难道不是吗?” “对我来说,它没你重要。” 她忍无可忍,“你是被感情冲昏头脑了吧?” “是啊。”程亦川欣然承认,“一直以来你都说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既然路还长,能参加的比赛也很多,这一场没有了,还会有下一场。只要实力在,不会没有比赛。” 他抬眼看她,“可是宋诗意只有这一个。因为总是很坚强的样子,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也不多,我只好抓住这一刻。” 少年,或者该称他为青年了,年轻人站在灯火辉煌的水乡小镇里,脚下是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周遭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有摇曳的大红灯笼,眼里却唯独她一个。 他双眼明亮,带着义无反顾的执着,低头下头来毫不知错地看着她。 宋诗意一顿,没了言语。 她依然为他放弃比赛而懊恼,依然认为他很孩子气,做事全靠冲动。可除此之外,也有难以言说的感动。 肯为她千里迢迢赶来相伴的人,她又怎么会不感动? 于是责备和感动混杂在一起,令她纠结无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起他的手,重重地咬了下去。 程亦川嗷的一声,吃痛地叫了出来。可当宋诗意抬头时,看见的却是一双饱含笑意的眼。 他看着手腕上泛红的齿音,似笑非笑地问:“气消了?” “没有!” “那——”他沉吟片刻,递来另一只手,“要不再咬一口?” “滚!” 程亦川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了。可是没关系,他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被甩开多少次都照抓不误。与她相处这么久,足够他摸清她的脾气。 这位师姐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足够坚韧不拔,铁杵都能磨成针,何况区区一个软心肠的宋诗意? 最终还是被他牢牢握住了那只手。他含笑抬起头来,说:“很漂亮。” “什么很漂亮?” “这地方——”他侧头看她一眼,道,“和你。” “……” 这位程选手应该是吃了兴奋剂不能参加比赛,所以带着这股兴奋劲儿找上了门来吧? 理智在说:你该生气的,别妥协,要让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宋诗意绷不住了,沸腾的面颊出卖了她,眼底的柔软也泄露了心情。 她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叹口气,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敲了敲脑袋,很是头疼。 这种又是生气,又是开心,还带点娇羞的矛盾心情,可真他妈要了命了。 程亦川排队买了热腾腾的定胜糕,又寻着举灯笼的人流向前,找到了灯笼店,买了一盏粉红色的灯笼给宋诗意。最后两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一边啃定胜糕,一边看江南水乡的夜景。 程亦川问:“你住哪?” “景区外面的民宿。” “都来乌镇了,怎么不住景区?临河而居才是这里的特色。” 宋诗意摊手:“西栅景区都被旅游公司承包了,没有民宿,所有酒店都要在官网订,我看了下,价格是外面民宿的十倍不止。” “住一晚体验一下,十倍就十倍吧,来都来了。” “我比较抠。” “这是大实话。”程亦川吃完最后一口糕,伸伸懒腰,“好在你遇到了不那么抠的我,可以互补一下。” 宋诗意想把油纸糊他脸上。 程亦川却站起身来,说:“走吧。” “去哪?” “带你去住水边小屋。” “我都入住民宿了。”宋诗意拒绝,“总不能浪费一晚的房费吧?一百来块呢。” 程亦川回头冲她笑,“那怎么办?我也订了景区里的小屋,你说我们是浪费你那一百来块呢,还是浪费我这两千来块?” 宋诗意:“……” 他问:“走不走?” “你订了几间房?”她还在挣扎,“你可以住景区里,我住景区外。” “两间。”他言简意赅,终结了她的犹豫。 小镇沿河而建,民居都在水上,潺潺流水,飘摇花草,夜色里灯火汇成海洋,与静水楼台相互依偎。 两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订的酒店。一人一间房是真的奢侈,屋子很大,床还是双人木架床,很有江南复古的味道。推窗往外,有一个阳台,上有一张小几、两把凳子。阳台就在水边,可以看见来往船只和蜿蜒向前的河水。 宋诗意说:“我的背包还在民宿。” 换洗衣物、日用品都在里面。 程亦川说:“冬天的衣服也不用每天换,你先凑合着吧。洗漱用品这里也有,比你那民宿高档多了。” “……” 他还歧视低端消费。宋诗意白他一眼,把门关上了,心道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可住在街边的民宿,与住在水乡的河边,的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宋诗意洗了个热腾腾的澡,披散着头发去了阳台,坐在小几旁看河。 景区已经关门了,剩下的是为数不多住在景区内的游客,此时对岸的街道上人已经很少,但乌镇还亮着灯,夜色辉煌中又透着一丝寂寥。 这样寂静的时刻,心下却有一丝莫名的惶然,夹杂着等待与不安。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手机上来了他的消息:在干什么。 她低头看着屏幕,答:看风景。 他:一个人看风景这么可怜吗。来来来,我陪你。 宋诗意笑了,还没来及回答,下一刻,房门被敲响。她一顿,起身去开门,就看见同样顶着一头湿法的程亦川,手里拎了一只塑料袋,非常自觉地挤进了门。 他看见她时也明显一顿,因为她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只穿了件毛衣裙,小腿裸露着,下面是一双酒店的棉拖鞋。 “不冷吗?”程亦川皱眉。 “不冷,屋里开了空调,坐阳台上也挺暖和。” 程亦川拎着袋子到了阳台,把东西拿出来,竟然是一瓶红酒,两只高脚玻璃杯,最后还有一只漂亮的香薰蜡烛,和暖黄色的蜡烛罩。 “……”宋诗意匪夷所思,“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从家里带的。” “你跑这么大老远,还带两只红酒杯???” “嗯,你可以叫我精致boy。” “……” 他把东西摆好,又把蜡烛点燃,罩上了罩子,回头命令:“把外套穿上再出来。” 呵,离了队里,他也变得很有气派了。没大没小,还端出了架子。 宋诗意还是把外套披上了,走到阳台坐在他对面,说:“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程亦川很镇定:“我什么时候和你分过尊卑大小吗?” 她一想,卡住片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师姐的?” “除了在日本遇见的那一次,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师姐了?” 桀骜不驯的少年打从一开始就不服她,表面上叫着宋师姐,实际上也没有半点师弟的样子。后来进了队里,就开始宋诗意宋诗意地叫起来。她因为他嚣张的态度,居然也没觉得奇怪。 如今一想,才觉得失算,因为没有师姐弟的距离,这关系转换起来好像也更容易。要是当初摆出师姐的架子,估计这小子也不敢造次了。 程亦川倒了两杯红酒,端起一杯示意,她顿了顿,也拿起了另一杯。酒杯与酒杯相碰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明亮而动听。 潺潺流水,他们对坐着,很长时间里也只是懒洋洋说着话。她看着远方,回头时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越发汹涌。 夜深了,两人依然坐着没动。 宋诗意问他:“不参加比赛,会遗憾吗?” “不会。”他唇角含笑倚在那椅子上,像个懒散的富家公子哥,今夜只穿了黑色毛衣,越发显得温和无害起来,“不参加比赛就能换来这么一个晚上,我赚大发了。” 宋诗意笑出了声来,“我还怕你哪天醒悟了,后悔因为我耽误了你的运动生涯。” 程亦川还是那么懒洋洋地笑着,说:“运动生涯很短,五年,十年,不会更长了。滑雪可以陪我很久,但竞技陪不了我多久。所以这笔账该这么算,有的人能陪我一辈子,耽误一点运动生涯的时间把她留住了,就是赚了。” “你才多大,就拿一辈子说事。”宋诗意有些嗤之以鼻。 “好,那我不说一辈子。不管将来后不后悔,至少今天不来,会后悔。”年纪是他的弱点,他也不以此取胜,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时间会证明。 也许是红酒也醉人,话题东拉西扯,也变得很不矜持了。 “程亦川,你喜欢我哪一点?” “每一点。” “我麻烦你具体一点。” 他思索片刻,笑道:“可能是凶巴巴敲我脑袋的那一点,也可能是明明很伤心但每次都会笑着假装潇洒走人的那一点,可能是自己一堆烦心事还总有功夫替别人操心的那一点,也可能是和我一样看着雪山的时候眼里好像有太阳的那一点。” 年轻的他说着略显天真浪漫的话,漆黑透亮的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她。 宋诗意忍不住挪开视线,心道,你现在的眼睛里就有太阳。很烫。 “那你呢?你又看上我哪一点?” 她很不客气地说:“看上你不要脸,刚好我脸皮薄,可以互补。” 程亦川:“开玩笑,我脸皮是出了名的薄。”一边辩驳,一边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你再摸摸看,仔细感受一下。”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的手心贴在了他的面上。 那一个瞬间,他身体前倾,离她很近很近。她看见他亮如星辰的眼,也看见他润泽漂亮的唇。手心相触的是他清俊好看的面容。 辉煌夜色照耀着他。 风还在吹,带起她的头发,吹动了罩子里的蜡烛。波光摇曳,人影晃动,她的眼前也花了。 他还在低声问她:“厚吗?” 她已然分辨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一开一合的唇,顿了顿,她凑了上去,主动伸手攀上了他的肩。 到底是谁更主动,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酒杯被带倒了,残余的红宝石似的液体流了一地。蜡烛的罩子被谁的外套蹭歪了,风一吹,蜡烛就灭了。 唇齿相依,舌尖纠缠,气息不稳,理智全无。 她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攀附着他不松手。而他从未如此鲁莽过,仿佛用尽全力将她摁进怀里,死死掐住她的腰。 “进,进屋去。”她气息不匀地低声道。 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人抱起,远离了这辉煌夜色。屋内的灯光被人关掉,偌大的木架床原来是如此柔软,身体一坠上去,就陷入一片梦一样轻盈的漩涡里。 衣衫散落一地,他年轻的身体滚烫如热碳,令人战栗。 窗外有朦胧的光影透进来,她隐约看见了他的轮廓,漂亮而硬挺,运动员的体魄在此刻是如此完美,紧实修长,仿佛古希腊的雕塑。 他们纵情亲吻,从眉眼到鼻尖,从唇畔到下巴。他的唇柔软而滚烫,一路点燃了她。 眼前的女人是白日里温暖如朝阳的师姐,却在夜里化身女妖,连那散落一枕的黑发都是致命的诱惑。 他低头吻她,甚至是轻轻地撕咬,不痛不痒,却又要了她的命。 夜色温柔,木架床咿咿呀呀发出细微的声响,窗外流水潺潺,仿佛窃窃私语着屋内的缠绵春意。 第86章 终章 第八十六章 一夜突破十八禁, 可以说是超速了。 彼此都未经历过这种事,一个按捺不住,迅速交代了, 另一个不适感仍在,结束后半是松口气, 半是眩晕。 宋诗意低声说:“我去洗个澡。”起身时,腿还有些软。 她打开卫生间的灯,回头看见程亦川一动不动趴在被子里, 像是要把自己埋了,忍不住想笑。 可澡洗到一半时,门被人打开。 她一惊,回头就看见一脸不服输的人。 “我要证明一下我自己。” …… 他的确证明了。 入睡前,他把她圈在怀里,低低地笑出了声。 “宋诗意。” “嗯。” “谢谢你。” 她一顿, “谢谢我?谢我什么?” “谢你迷人又可爱, 气势汹汹闯进我的世界里。” 她也笑起来, 说:“那我也谢谢你。” “你又谢我什么?” “谢谢你冲动又莽撞, 即使我拒绝,也义无反顾抓住了我。” 困倦袭来, 他们好半天没有说话。程亦川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 说不出的柔软。 宋诗意懒懒地缩在他怀里,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轻纱窗帘外的景致。世界都黯淡了, 可乌镇还亮着。而这一路她风雨兼程,跌倒又爬起,错失很多,抱憾不少,所幸还有意外之喜。 “程亦川。”她叫他的名字。 “嗯?” 她闭上眼,抱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头埋在他胸前,听见了安稳的心跳声,然后喃喃地又叫了一声:“程亦川。” 是安心的,释怀的,平和的,欣喜的。 她叫着他的名字,听着他的心跳,坠入了温柔的梦里。 乌镇其实很小,两天的游览时间已经绰绰有余。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水边游荡着,抬头是温柔的太阳,低头是晃动的水波。 镇上还有个月老庙,毫不迷信的两人为了应景,前去观光了一波,即兴抽了个签。 拿着签去庙祝那里解签时,庙祝说宋诗意是上上签,程亦川是上签。解读的大意基本上都是,男女双方面容姣好,只要好好相爱,未来一定能白头偕老。在一起的第一年不适宜要孩子,等到第二三年,再考虑下一代的问题最好。 程亦川还挺高兴的,得意洋洋说:“我就知道我们是绝配。” 话音刚落,又有一对情侣拿着签去找庙祝了。庙祝说的话与刚才对他们说的别无二致。 程亦川:“……” 对上宋诗意忍笑的脸,他说:“可能是巧合,他们抽的签刚好和我们一样。” 宋诗意:“要不再看看下一对?” 月老庙的香火毕竟是很好的,来来往往总有有情人进来看看。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一共等到了五对情侣,在一旁悄悄地听完了庙祝解签全程。最后的结论是,如有雷同,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庙里全是好签,绝无坏签,庙祝的台词永远是祝福的话语,令人听了心情大好。 可程亦川也不去计较了,只挥挥手,表示自己很大度。 “坏的不灵好的灵,我倒是宁愿相信他的话。” 求完签的人们听了自己的上上签,都开开心心地跪在蒲团上给月老拜了拜,祈求爱情顺遂、婚姻如意,希望伴侣始终如一、相伴到老。 程亦川问:“你去吗?” “去,怎么不去?”宋诗意干脆利落跪在了蒲团上,仰头看着月老,双手合十,闭眼许了个愿。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明,她一概不知。也许她的心愿没法被老天听见,也许老天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可是虚无缥缈的是神话传说,真心实意的是人的情感。 她闭眼,默默说完了想说的话。 程亦川花了二十元从庙祝那里买了一个红色许愿牌,郑重其事写下两人的名字。牌子上写着永结同心,被宋诗意笑话说像是结婚誓词。 程亦川没反驳,兴冲冲跑到庙外的大树上把它挂了上去,还趁着身高的便利,踮脚挂在了顶端。 他说:“越高离神仙越近,万一被看到了呢?” 宋诗意哈哈大笑。 从月老庙出来,一路都是挂满红牌的树。这世上有情人如此之多,芸芸众生皆不相同,但陷入轰轰烈烈的爱情里时,心境却是一模一样。 程亦川在日光下拉住了她的手,也没说话,就是懒洋洋地勾起唇角,一脸开心。 宋诗意侧头看看他,低头也笑了。 回哈尔滨的那一天,全国赛已经结束了。 宋诗意在宿舍休息了一个下午,和程亦川约好食堂“偶遇”,吃个晚饭。从宿舍走出来,正要转弯下楼梯时,听见一旁的公共卫生间里有动静。 那是压抑着的几声抽泣,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显然,哭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顿了顿,听出了那是郝佳的声音。 宋诗意站了片刻,正准备离开,那扇门却忽然开了,郝佳双眼通红地走出来,抬头就对上她的目光。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一刹那。 郝佳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点头,没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半句安慰,只说:“我去食堂吃饭。”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郝佳,然后转身走了。 都已经下到二楼时,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郝佳叫住了她:“师姐!” 宋诗意一顿,回身,抬头望着高她几级台阶的人。 “还有事?” 郝佳的模样看起来很狼狈,面上还有泪痕,眼睛红通通的,头发都有些凌乱。她站在那里张了张嘴,空洞地说:“我没进前五。” 这个消息,宋诗意是意外的。全国赛只有国内的选手会参加,下至校队、市队,上至省队和国家队,层层递进,郝佳理应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哪怕略输罗雪一筹,也不至于进不了前五。 宋诗意没问她为什么,只是略一停顿,说:“比赛发挥失常也是常有的,用不着放在心上。” 郝佳问:“你是在安慰我吗?” 还没等到宋诗意回答,她哭着又问:“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做的吗?你骂我啊,质问我啊,告诉别人是我做的,还诱导他们把罪名推给罗雪啊。” 郝佳的情绪很激动,特别是面对不置一词的宋诗意,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堵了别人的路?我本来很喜欢你,我一直把你当姐姐。你要离队了,我还难过了好多天。你都退役了,退就退了,不好吗?为什么一再出尔反尔?” 宋诗意一言不发看着她。 郝佳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我已经是第二名了,我已经要熬出头了,哪怕输给罗雪,至少我努力过了,从什么都不是变成了仅次于她的存在。教练肯给我机会了,队友也终于看的见我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春节时,一大家子吃团年饭,个个夸她有出息。她信誓旦旦告诉大家,今年她会参加所有赛事,来年一定会为家人争光,为国家争光。 可是宋诗意回来了,回来得猝不及防,一下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连比赛资格都拿不到了,曾经夸下的海口都成了笑话。 郝佳的情绪全然失控,与其说在质问宋诗意,不如说在质问自己。 “这条路我走了那么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没办法放弃,不知道放弃了我还能干什么,可我也出不了头,永远被压在别人的光芒下。” 郝佳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没了刚才在卫生间里的隐忍克制,开始嚎啕大哭。 曾经她很崇敬宋诗意,也很同情宋诗意,攀上过巅峰的人一朝落败,一蹶不振,相比之下,她是幸运的,至少还年轻,也没有病痛。可是谁知道宋诗意去而复返,忽然之间没了伤病,把她也给压了下去,不论她怎么反抗,注定被踩在脚下。 她不是不努力,她已经全力以赴了。小时候老师家长都告诉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直到长大后的今天她才明白,那不过是鼓励人的措辞而已,少了几分真实。 世上有难事的,哪怕再有心,人力终究有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偿所愿。 宋诗意看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在原地站了很久,终究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安慰吗?如果安慰有用。 责备吗?其实同情多于怀恨。 郝佳这样,大概就是在走成长的必经之路。竞技本身就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成王败寇。多少人奋斗一生也没有出头,这座山攀登者甚众,可冠军永远只有一个。 她看着郝佳哭成泪人,最终选择一言不发离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要面对的,就算彻头彻尾失败了,也要面对。 所幸体委的调查在来年一月结束,宋诗意和丁俊亚分别接受调查和问询,最后平安无事地从风波里脱身。但宋诗意也被点醒,今后做事还需谨慎,不可再留下这样模棱两可的把柄。 地下恋情仍在继续,可白日的训练馆和雪场里,他们连话都不会再说上一句。可以远远地彼此看一眼,眼底的情绪各自明白就好,无须在训练时刻黏黏糊糊,偷来一点点时间都能分个心谈恋爱。 能谈恋爱的大概就是晚上夜跑的时候了,他追在她身后,一圈又一圈。还有周末,得空了才能偷偷摸摸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 程亦川也曾抱怨过,可他喜欢上的人是宋诗意,为什么喜欢她,追根究底也还是她这样固执认真的性子。他能怎么办?他也只好埋头苦干,期许她早日拿到冠军,而他也能与她并肩而立。 说不定今天节约下来的谈恋爱的时间,加起来就是她提前拿到冠军所节省的时间呢?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励志了。 他对宋诗意说:“喜欢是放纵,爱就是克制。你看看,我对你的爱真是感天动地了。” 宋诗意从善如流点点头:“是的是的,请继续保持。” 二月是欧洲杯,一场大型赛事。 宋诗意如愿以偿获得了参赛资格,并且在这之前正式超越了罗雪,成为了女子速降队的第一人。 激动吗?她似乎很平静。这不是她第一次爬上这个位置,事实上进队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一直是没有争议的第一名。可遥想那跌落谷底的两年时光,才发觉能再一次爬上来有多艰难。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在于此。 参赛的那一天,她在早上六点被人叫醒。手机里是他的消息:出来。 宋诗意回头看看,罗雪在另一张床上熟睡。她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猝不及防被酒店走廊上的人拉了出去。 天光未亮,这座城市的许多人还在沉睡之中。 程亦川把她带去了酒店的楼顶,说:“看日出。” “……………………” 大哥你知道欧洲的冬天有多冷吗?今天还要比赛,到底哪里来的闲心看日出? 可她还是坐了下来,披着他的衣服,和他一起支着头看着远方。 阿尔卑斯山在云端,这座城市没有国内的高楼大厦,只有颜色艳丽的低矮楼房。雪山下的小镇安静又腼腆,像个害羞的北国姑娘。 一星半点的光逐渐出现在远处的雪山之巅,在很短的时间里,那抹金色跃上了云端。天地仿佛被颜料浸染开来,那道光刹那间铺满了一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像她渴望的奖牌,梦寐以求的奖杯。像站上领奖台那一刻,从天而降的缤纷彩带,一场金色的雨。 程亦川侧头看着她,笑了:“宋诗意。” “嗯?” “是时候发光了。” 她心下一动,对上他的目光,“万一没能发光呢?” “那要看你对发光的定义了。如果你认为拿冠军才能发光,那除了冠军,其他人都只能陨落了。”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朝她张开双手,说,“但对我来说,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在发光了。” 因为令人发光的并非只有冠军光环,为了梦想不懈努力的人,本身就是一道光了。 那一天,宋诗意站上了阿尔卑斯山的赛道。 烈风与寒雪,朝阳与赛道,这些仿佛成为了她年轻的生命里从未或缺也不可或缺的存在。她站在起点处,戴上了护目镜,屏息以待。 山下的人已然看不见,可她的目光还在那里。 她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期盼的目光,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可以继续这样的竞技生涯。她跌倒后又爬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也曾一蹶不振,险些再也起不来。她放弃过,自怨自艾过,迷茫过,也曾在无数个深夜痛哭过。 可是今时今日,站在这里,所有的目光都在仰望。 他们只知她风光无限,却不知她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挣扎。 宋诗意迎风而下,眼眶发烫。 最终,她拿到了第四名,这是她受伤退役后,国家队这些年来的最好成绩。 而这一次,程亦川拿到了男子速降的第五名,魏光严第六名,两人紧紧挨着。所有人都在祝贺他们,孙健平也冲上来抱住了自己的小将们。 希望在升起。 八月的加拿大赛事,宋诗意拿到了季军。 次年的欧洲杯,宋诗意拿到了亚军。 与此同时,程亦川与魏光严还在拼死拼活为奔进前三而奋斗着。 可两年一晃而过,宋诗意所拿到手的,依然缺了一座冠军奖杯。二十七岁那年,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年的世锦赛,她是全村人的希望,然而最后宣布成绩时,依然只有亚军。 她哈哈笑着对孙健平说:“可能是我有亚军魔咒?” 三年亚军,受伤前也是无限亚军,她好像到这里就无法前行了。当天晚上的庆功会上,一众运动员得到表彰,可大家看她的目光总是带了一点遗憾。 不拿冠军,好像就真的不够圆满,一座冠军奖杯是多少年的亚军都无法匹敌的。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国家队最出色的女子速降运动员。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她被第一个请上台致辞。 其实宋诗意不太适应当众演讲,相比起厚脸皮的程亦川,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如鱼得水。你看看,程亦川同学连做个检讨都能搞得跟开演唱会似的。 宋诗意有点紧张,往台下看时,看见程亦川在人群里吹口哨起哄,又忍不住笑了。 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学过跳舞,受不了拉韧带的苦,三个月就跑了。后来读书的时候参加兴趣小组,喜欢上了手工,可是我手不巧,又按不住跳脱的性子,一坐就是大半天,所以也放弃了。小的时候总被父母批评,他们说我做事三分热度、仅凭兴趣,兴头一过,就抛在脑后了。他们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将来肯定是陈世美、负心汉。” 底下哄堂大笑。 “可是后来我跟我父亲学滑雪,他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虽然只是业余的,但一爱就爱了好多年。我妈常说,他爱滑雪多过爱她这个妻子。我想也许将来,我的另一半也会说,我爱滑雪胜过爱他?” 在她的自我问询里,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这三年来,我拿了不少奖,当然,也拿了不少奖金。” 再一次传来哄笑声。 “可大家都知道,宋诗意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五年前受伤,就只以亚军的身份黯然退场,后来两度复出,始终还缺一座金色的奖杯。我知道的,你们即使在鼓掌,就好比刚才,其实心里也都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即使平日里,我们是竞争者,挤破脑袋就为了一个参赛名额。可是当我站在赛场上,我胸前是中国国旗,我代表的是中国女子速降,你们都希望把那座奖杯带回中国。尤其是从未拥有过它的中国。” 笑声没有了,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顿了顿,苦笑着说:“如果我有孩子,也许我不会愿意让她成为一名运动员,尤其是滑雪运动员。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年纪轻轻时就踏入职业生涯,而没有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可职业生涯却非常短暂,能突破十年,已经算是了不起。大多数的运动员黄金时期也就七八年。而我已经二十七岁,来到国家队已经整整八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我退役了,将来能做什么。我知道,很多人和我有同样的顾虑。” “我到今天为止,八年来,每一场比赛都在渴望那个冠军。可我至今还没拿到它。我不知道在我的运动生涯结束前,会不会有拿到它的那一天,如果这是一个童话故事,那我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接受我的圆满大结局。可正因为这是现实,我曾被现实打倒过,才更对这个结局抱有忧虑,我总觉得生活不会这么圆满,它不会让我功成身退,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父亲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去世了,我因为身在队里,不能及时得知他的病情,回去时只见了他最后一面。我曾想过,如果我拿了这个冠军,我要把奖杯带给他看一看,了却他曾经的心愿。可是假使我真的拿不到,我也愿意释怀,去接受身为亚军的自己。我希望,也请求大家,如果真有那一天,请你们和我一样笑着接受身为亚军离开的宋诗意,别说遗憾,只需要笑着说一声足够了。” “因为竞技这个东西,它不属于某一个时代,它属于每一代。哪怕我拿了冠军了,三五年后,新的小将登场,他们会打破我的记录,取得更辉煌的成就,到那一天,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一个我。能记得我的,只有我。所以能决定我的运动生涯是否完整而圆满的人,也只有我。” “三年前在乌镇的月老庙里,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我对月老说,请他一定保佑我的心上人。请保佑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保佑他不论跌倒多少次,哪怕坠入深深谷底,也有重回战场的顽强。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哪怕无法攀上顶峰,身边也有善良和爱他的人守护在旁。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对你们,所有和我并肩战斗过的人一样的期望。” “最后,明年的冬奥会,我会全力以赴,完成最后的战斗。” 她笑着拿起一旁的亚军奖牌,放在唇边亲吻一瞬。抬头时,目光落在程亦川身上。 下一刻,掌声雷动,可他静静地站在沸腾喧哗的人群里,前所未有的从容。 这一天,不善演讲的宋诗意说了很多很多,成为全场最佳。而一直以来最能publicspeaking的程亦川,却在拿到话筒后只言简意赅说了八个字。 今天的他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第三名,众人都在屏息以待他要怎么骚怎么炫耀时,他却只是指指刚刚下台的宋诗意,说:“我就是她的心上人。” 全场石化,然后是嘘声,然后是起哄声,热浪一潮高过一潮。 他放下话筒,镇定自若地走下台去,对上双目圆睁的她。 他说:“你的心愿,月老知不知道不重要,刚才我知道了,这就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勇气,顽强,不畏挫折,一往无前,这些他都做得到。只要有一个她在给他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感谢大家陪伴,番外会陆续更新。下篇文是《宇宙级扫把星》,作者专栏和新文都可以收藏,开坑会提示的。也可以关注我的围脖【容光十分小清新】。 感谢你们一路支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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