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猎天下》 作者:付遥【完结】 内容简介 两代枭雄逐鹿天下,一世情歌万世唏嘘。七千白袍令千军万马望风而逃,千年之后,叫千年后一代伟人毛泽东“心而往之”。佛、儒、道三教融合,创中华民族之魂! 《猎天下》讲述了那个英雄遍地走,豪杰比狗多的南北朝时代,杨忠、杨坚、高欢、侯景、宇文泰、独孤信、李虎等一世枭雄浴血奋战,终结三百年大分裂、大黑暗乱世的英雄史诗。 七千契胡铁骑破百万叛军,七千白袍将士攻三十二城,经四十七战不败等恢宏的战场景象在书中一一体现,更有儿女之情令人荡气回肠! 历史背景 三国归晋,八王之乱 五胡乱华,中原沦丧 鸡犬不闻,尸横遍野 南北对峙,胡马渡江 六镇兵起,天下再乱 英雄逐鹿,横槊跃马 一代帝王,震袂而起 天下归隋,中华再起 作品中主要人物在历史中存在 历史事件和背景遵循历史真实记载,以《资治通鉴》为基本脉络 行军作战、兵器、城防、医疗依照唐代李筌所著的《太白阴经》,并参考出土文物 邺城、滏口、河桥、荥阳和虎牢等古战场的描写经作者实地考查 洛阳描写依据北魏羊衔之所著的《洛阳伽蓝记》 服装、歌舞礼仪来源于历史文献记载以及墓室壁画 作品中的诗歌都为历史人物本人所做 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的两百八十多年时间,是中国历史上大分裂的黑暗时代,侵入中原的胡人持续混战,生灵涂炭。汉人百姓不断南迁,抚育中华文明的中原腹地千里不见人烟。没有南迁的汉人百姓为躲避战祸,纷纷占据险要地形,结成坞壁自保,他们自给自足,互相帮助,过着陶渊明名著《桃花源记》中与世无争的生活。在这黑暗时代末期,一缕曙光出现在其中一座小小坞壁之中,孕育着伟大辉煌的隋唐盛世。 隋太祖杨忠和隋文帝杨坚父子两代创建隋朝的征战传奇 宇文泰(李世民外曾祖父)、独孤信(李渊的外祖父)、李虎(李渊的祖父)浴血奋战,终结三百年大分裂、大黑暗乱世的英雄史诗 出生在塞外草原的汉人高欢,统领胡人,开辟北齐帝国的历程 七千白袍勇士令人神往的铁血北伐,南北两大军事天才的巅峰对决 北魏、北齐(东魏)、北周(西魏)、梁和陈的五国演义 目录 锲子4 第一章六镇兵起8 第二章天苍野茫32 第三章百战校尉54 第四章最后家园78 第五章千骑踹营108 第六章战旗飘扬129 第八章枋头鏖战140 第九章再入孤城163 真实的历史《资治通鉴》节选和点评173 锲子(1) 朕,杨坚,大隋天子,头顶通天冠、身披黄袍,要系十三环扣带,早早登上广阳门,独坐龙床,等候我儿杨广率领的凯旋之师。四月六日,我亲临骊山,昨天随同大军凯旋,献俘于太庙,我年近五十,连日奔波,脸现倦容,壮心依然澎湃激荡。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日子,三百多年的分裂和征战的大黑暗时代终于走入历史,中华重归一统,辉煌万丈的大隋的子民们将过上和平的日子。 三百多年前,晋武帝司马炎统一中国,曹操、刘备、孙权和诸葛亮创造出的三国时代走入历史。被汉朝击败内附的胡人与当地汉人爆发一系列冲突,晋朝大臣江统著《徙戎论》,建议用武力将内迁胡人强制徙迁回漠北草原,晋武帝弃置不用。晋武帝病故于京城洛阳的含章殿后,次子晋惠帝司马衷继位。惠帝愚痴,不能治理国家,爆发“八王之乱”。各路王侯将领在战乱中自相残杀,精兵良将损耗殆尽,纷纷勾结内迁胡人加入内战。 匈奴大单于刘渊称帝,派遣大军攻克西晋都城洛阳,杀士兵百姓三万余,掠走晋怀帝司马炽,爆发永嘉之乱。西晋大臣拥立武帝之孙司马邺在长安称帝。长安随即被围,晋愍帝司马邺出降,西晋王朝终结,黄河流域成为游牧民族的逐鹿之地,历史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十六国后期,一个凶残的游牧民族,拓跋鲜卑强盛起来,打败后燕入主中原,陆续消灭割据政权,建立北魏,统一北方。晋室南迁后,先后有宋、齐、梁、陈四个政权更迭。 在我的右侧,大隋帝国的皇太子,我的嫡长子杨勇频频远望,神情似有不安。陈国平灭,突厥远遁,分裂三百年的天下,终于在我手中被牢牢统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这位皇太子烦恼。知子莫如父,我却可以猜到他沉重心事的缘由,统帅诸君平灭陈国,完成统一大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晋王杨广。 我儿杨广正在城门之下,昂然立马,处于望不见尽头的五十万大军正中。他的铁衣沾满灰尘,头顶兜鍪的红缨在风中飘摆,唯独胸前明光铠耀人双目,胯下战马不时仰头长啸。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去年三月九日下诏伐陈,杨广任尚书令,为平陈元帅。平灭陈国绝非易事,汉丞相曹操率领统帅八十万大军讨伐刘备和东吴孙权,兵败赤壁。前秦苻坚一统北方,携百胜余威,亲率步兵六十万和骑兵二十七万,大军南下,前后千里旗鼓相望,东西万里水陆齐进,却在淝水之战中被东晋击败,身死国灭。北魏铁骑横扫北方,铁蹄南指,烽火扬州路,仍然铩羽而归。 大军出征前,我率领文武大臣祭祀太庙,跪在我父杨忠和我母明元皇后灵前,祈祷大军凯旋。我儿杨广今年二十,统帅五十一万大军,东接沧海,西拒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大举伐陈。让我可以放心的是,大隋的三员大将远远超过曹操、苻坚和北魏太武帝手下那些将领。 贺若弻,行军总管,大隋猛将之一,此刻也在城下,正位于我儿杨广身后,他顾盼自雄,耀武扬威。他自广陵引兵入济江,另一位大隋骁将韩擒虎率领五百士卒攻克采石,我儿杨广自率大军屯于六合镇桃叶山,震动陈国京城建康。陈国骠骑将军萧摩诃和中领军鲁广达陈兵白土冈,十几万陈军南北亘二十里,严阵以待。贺若弻不愧为猛将,率领轻骑,登山嘹望,望见敌军南北相望,难以相顾,率领八千将士冲入敌阵,大破陈军。 我的另一员大将韩擒虎,趁陈军主力与贺若弻决战,直入建康硃雀门,攻入皇城。可笑陈叔宝,竟逃出景阳殿,自投于井。我军在皇宫中发现此井,呼之不应,威胁扔下巨石,才听到井下呼声。将士用绳牵引,个个大汗淋漓,惊其太重。等到冒出头来,才发现陈叔宝与张孔二妃同束而上。此次平陈,贺若弻立下最大战功,却被韩擒虎抢先攻入建康,擒获陈叔宝。他向韩擒虎挺刃而出,欲争功名,还向流汗股栗的陈叔宝大声吆喝:小国之君当大国之卿,拜乃礼也。陈叔宝虽被擒获,还没有跪倒在我面前受降,仍是一国之君。你一个武将,岂能如此跋扈,竟敢接受他的跪拜?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贺若弻仅是猛将,绝无谋反之意,但是其他臣子会不会仿效他,做出不臣之举? 与贺若弻挥鞭跃马,志得意满相反,大隋另一员大将韩擒虎却收紧缰绳,恭谨地居于我儿杨广之后,与贺若弻并列在大军之首。他只偶尔与身边少年说几句话,我不由得低头仔细打量,那是他的侄子李靖,他有一个很奇怪的字,药师。韩擒虎曾经向我提及李靖,说他用兵才能远在己上,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比肩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良将。韩擒虎每次出征,总将李靖带在身边,此次平陈亦不例外,这个少年真的能够超越韩擒虎,继续为大隋东征西讨吗?看来我需要多留心与他。 韩擒虎和贺若弻身后,重重铁骑之中,陈叔宝及陈国诸王侯将相乘舆服御、怀抱天文图籍,以次行列。陈国被平灭后,我儿杨广班师回朝,五十万大军和陈国俘虏扶老携幼,五百里累累不绝。长安市民空出住宅,内外修整,遣使迎劳,务必使归降陈人至者如归。层层铁骑之中,戚戚陈国群臣队首,一个年轻人双手托起印信,头戴远游冠、服绛纱朝服,低着头向我跪倒,称颂万岁。 我招手示意,千牛备身李渊走到面前躬身候旨:“李渊,引俘登城。” 李渊小心翼翼倒退三步,转身下城,他祖父李虎为前周八柱国之一,被封为唐国公,位置还在我父大将军杨忠之上。我的独孤皇后与李渊母亲同为八柱国之一独孤信之女,李渊从小常来我府中走动。李渊七岁承袭唐国公,成年后洒脱豁达,性情率直,深得我心。我顺取北周天下,将李渊招入宫中,担任千牛备身。千牛是突厥打造的宝刀之名,意为杀千牛而不钝,大隋设置左右千牛卫,由千牛备身统领,持御刀,担任天子护卫,可见我对李渊的信任和器重。 可是,另外一件事却让我常常挂怀。我代周自立,乾坤倒转间难免杀戮,李渊父祖是北周重臣,他娶上柱国窦毅之女,窦氏的母亲是北周宗室襄阳公主,我遍布天下的眼线向我密报,我取得周氏天下后,窦氏抚膺叹气说:恨我不为男子,救舅氏之患!窦毅急掩其口:汝勿妄言,灭吾族!窦氏与李渊之子李建成,身体内流淌的是北周创建者,雄才大略之宇文泰的血脉,李渊和他的儿子们表面恭谨,内心会不会心怀不满,欲图为周氏复仇?李渊似乎也猜到我的心思,在一次家宴中,趁醉向我跪倒:臣李渊世为大隋子民,我如生儿子,当名世民。 锲子(2) 李世民,李渊没有出生的儿子,他真会成为世世代代忠诚于大隋的子民吗? 我无暇多想,陈叔宝已经登上广阳门。陈国太子和诸王二十八人跟随在后,司空司马消难以下至尚书郎,共二百多人,目不旁视,恭敬排在后列。他们为保住性命,头颅埋在双肩,亦步亦趋,不敢大声喘气,难掩疲态,一个多月旅途折磨着他们的身体,亡国之恨撕裂他们的内心。这些亡国之臣对大隋没有威胁,我反而要从中选拔可用之臣,替代那些仍然对前周念念不忘的旧臣,就像朝中的北魏宗室和北齐勋贵。他们的国家被北周灭亡,他们岂能不感恩戴德拥戴取代周氏的大隋?我示意陈叔宝起身,与他轻声交谈,并宣诏犒劳,以免惊吓他的井下余魂。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亡国之君将成为我推行仁政的有力旗帜,彰显我对归降者的仁慈之心。 我好言安慰陈叔宝,他才敢抬起头来,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能够保住性命让他暂时宽心。对他手下的那些大臣,我却丝毫不客气,士卒们轻声呵斥,用铁靴踢中他们的膝盖的柔弱内侧,两百多陈国大臣无人敢反抗,跪倒在我面前,陈叔宝向后惶恐的张望,不敢独自站立,再次匍匐在我脚下。内史令大步走到他们侧面,宣示我的诏令,斥责陈国君臣不能相辅,乃至灭亡。陈叔宝及其群臣并愧惧伏地,屏息不能对。 我不想沾染他们痛不欲生的情绪,挥手让他们退下,隐约听到一个陈国大臣的哭声,我儿杨勇略微皱眉,似乎将要将那个哭泣的大臣揪出。 我侧身轻问杨勇:“我儿,那个哭泣的大臣不是陈国的忠臣吗?” 我的太子没有明白我的想法:“可是他忠于的是陈国。” 我偷偷叹气,我儿杨勇如此不智,他真能担负治理国家的重任吗?我不由得悄悄看一眼城下统帅大军平灭陈国的我的另外一个儿子杨广必能立即领悟我的用心。我压下烦躁,止住陈国君臣,手指那位哭泣的陈国大臣:“阁下姓名。” 这位大臣不屈站立,耿耿而答:“陈国上将周罗睺。” 我知道这个名字:“周罗睺,拥重兵坚守长江,与我军对峙数月,直到收到陈主的招降书,才遣散士卒,解甲归降,不愧为忠臣。周老将军,你对陈国尽忠尽责,陈国灭亡非你之罪,无须为此介怀?” 周罗睺不知道如何应对。 杨勇目光困惑,仍不明白我的用意,我虽然面向周罗睺,其实却在点拨我儿:“你如此忠勇双全,岂能不赏?来,释放周将军的家眷和亲信,赐你仪同三司,好好为天下百姓造福。” 周罗睺终于哽咽,向我跪拜,他的哭声依旧,味道却已经不同,前者为陈国而悲,现在却为知遇之恩而泣。我让他退下,转身向杨勇解释这些最基本的为君之道:“陈国已经灭亡,大隋却君临天下,我们理当鼓励臣下尽忠。” 杨勇仍要辩解,要追究周罗睺无礼之举。我如此点拨,他仍执迷不悟,以后如何执掌天下?我佯作倾听,目光却移到我儿杨广身上,他聪颖善悟,才是替我执掌大隋的最佳人选。我猛然起身,不管杨勇诧异不解的目光,命令李渊召我儿杨广登上城门。 我微笑着走到我儿杨广身边,将他扶起,册封他为太尉,赐辂车、乘马、衮冕之服、玄圭、白璧。我能感受到身后火辣辣的目光和执拗不满的神情,杨勇早被立为太子,我岂能轻易废长立幼?我虽然年近五十,身体依然硬朗,为大隋培养出未来英明睿智的皇帝,是我余生最大的职责。我还需要对杨勇勤加点拨,让他明白我的苦心。嗯,是时候了,我将向儿子们打开太庙之门,向他们讲述大隋兴起的故事,让他们领悟我和父亲创建大隋的艰辛。 我开始册封平陈功臣,命贺若弼登御坐,加位上柱国,进爵宋公,封杨素为越国公,他儿子杨玄感为仪同三司。韩擒虎为上柱国,有司劾他放纵士卒,淫污陈宫,故此不加爵邑。册封结束,我起身离开广阳门,王公大臣向我跪辞,我将李渊叫住。我要趁此机会,向他讲述他外祖父独孤信与我父杨忠情深意长的往事,这些伟大的英雄们赤手空拳,终结三百年乱世,创建伟大一统的大隋的故事。 陈国君臣离去,大隋的王公大臣三拜而归,凯旋大典结束。我乘坐步辇,带着我的五个儿子,李渊跟在我们身后,来到太庙门口。大门轰然大开,我独自进入,向父母跪下。即便我击败突厥,平灭陈国,一统天下,这些功绩仍远远无法报答父母赐予我的慈爱。忽然间,我忆起儿时与父亲嬉闹的情形,以及母亲嘴角的笑容,我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悲不自胜,难以自控。 我的五个儿子和李渊匍匐在太庙之外,望着我抽动的背影,依稀听到我的悲声,他们惊慌失措,将头颅紧紧埋在地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我拭干泪水,让他们走进太庙,并排跪在他们祖父祖母的灵前。 我的五个儿子向正中并列的两块灵位叩首三拜,左侧牌位从上至下书写“大隋武元皇帝太祖忠”九个大字。右侧牌位书写:“大隋元明皇后吕氏”。 我目光扫过五个儿子的背影,停留在我儿杨广身上,心中突然一跳。他跪在侧面,让我目光可以顺着他的脖子看见铠甲内部的内衣。他外罩的明光重铠与普通将领并不二致,撕裂的战甲披膊显示他曾经战阵,铠甲沾满的尘土,这说明他没有享受舒服的车辇,而是与战士同甘共苦。可是,他脖颈间为什么会露出锦绣柔软的崭新绯衣? 我曾经战阵,杨广铠甲沾满尘土,应该夜不卸甲,那贴身的绯衣应该紧紧粘在肌肤上难以分辨颜色,他脖颈间的绯衣却如此干净整洁,难道他探知我不喜奢华,故意讨我欢心?我本来以为天下大定,现在猛然发现,大隋王朝的根基有一道致命的裂痕,谁将代我御临天下? 我长长叹气,让回忆父母的悲声从胸口吐出,声音回荡在太庙空旷的大殿之中:“我儿,在大隋一统天下之日,我将向你们讲述大隋创建的故事。” 我的幼子杨谅今年只有十五岁,他凭持我的宠爱,抬头应答:“父皇,大隋建立的故事,我可以倒背如流。” 我不怪他冒失,反而喜欢他直言直语:“杨谅,你既然倒背如流,我问你,大隋从什么时候开始创立?” 杨谅熟知往事:“凶狠残暴的周宣帝暴毙,父皇入宫为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从此奠定大隋基业。” 我忆起九年前的事情,仍然不免心寒:“我本无代周之意,既然被退到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不得不奋起开创大隋。不过,那时我为隋国公,大隋早已存于世上。” 杨谅果然无语:“这个?难道父皇不是大隋的创建者?” 杨广抬起头来望着我父的灵位:“大隋的起源要从祖父开始,他老人家起自微寒,以赫赫战功成为周氏十二大将军之一,获封随国公,才有今日之大隋。” 我微微点头,果然不出所料,五子之中唯有杨广知道大隋开国的往事:“如果创建大隋走了一百步,你们的祖父走出九十九步,我仅踏出最后一步。他身世传奇,南征北讨,才是真正伟大的英雄。” 我的目光移向母亲牌位,父亲在外统军作战,我在寺庙中长到十三岁,沉重的山门不能隔绝母亲对我的爱:“我的父母相逢于乱世,生死相许,经历无数磨难,十几年间不弃不舍,这段旷世的姻缘才将我带到世间。” 李渊独跪在我的五个儿子身后,听着我们父子间的对话不知所措。我走到他面前:“李渊,你母与我独孤皇后为同胞姐妹,你便与我五个儿子有同一个外祖父。你们的外祖父独孤信,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与我父是一生一世的好兄弟。你祖父李虎也是八柱国之一,他们三人都来自武川镇,辅助宇文泰打下北周的江山,我也要讲述,你的祖父、外祖父,和我父一起,兄弟齐心,终结三百年乱世,开创大隋的英雄往事。” 我儿杨谅迫不及待:“父皇,快讲吧,这些往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我并不着急,轻轻坐在地面,背靠粗大的鎏金梁柱,招手让我的五个儿子和李渊坐于地面。我抬头望着父母的灵位,他们的笑容浮现在我的身边,环绕着我,让我再次感受到父母的慈爱。 我被这种感觉温暖着,父亲离开我二十二年了,我至今仍能感受到父爱:“这些往事开始于六十四年前,北魏孝昌元年之际。那时六镇兵起,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争猎天下,而你们的祖父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杨谅学着我萁坐玉阶,受到我的鼓励继续追问:“父皇,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吧?” 我脑海中突然现出一张脱尘出世的容颜:“阿奢黎,我的阿奢黎。人间还有什么事情可以逃出她的法眼?” 第一部分 一、六镇兵起之左人城下 一座高大山峰孤零零伫立在平原尽头,悬崖峭壁正中孤悬一座黑黝黝的坞壁,城墙横亘在半山之间。坞壁城墙上并肩站立两人,一个穿着褐色皮甲,身材极高的少年眺望远处,向父亲大喊:“爹爹,那里有两个骑兵,后面还有一辆牛车。” 少年的爹爹名叫杨祯,本是北魏六镇之一武川镇的建远将军。六镇叛乱被平灭后,军民被流放河北就食,大多数胡人追随葛荣四处劫掠,杨祯率领汉人百姓,避开四处横行的乱军,在定州附近发现这座左人城,它三面峭壁,山顶可以耕种,重新修筑城墙,开垦田地自保,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 杨桢望着远处疾奔的骑兵:“杨忠,这两人急鞭快马,肯定有事发生。” 杨忠伸长脖子,望见扬起的尘埃:“爹爹,你看,他们后面还有追兵。” 左人城外兵荒马乱,杨祯不欲多事,向城墙下走去:“杨忠,我们走吧。” 杨忠手指逐渐接近的牛车:“爹爹,牛车上的女子带着两个小孩,看起来像汉人。” 杨祯停住脚步,眯缝双眼仔细打量远方的牛车,再看看后买越来越近的追兵:“那女子汉人发型,却穿着小袄窄袖的胡服,让人难以猜测来历。后面追兵的盔甲和兵器各不相同,肯定不是朝廷兵马,应该是葛荣手下的六镇流民。” 杨忠不肯离开:“我们不开门收留,他们就跑不掉了。” 杨祯停住脚步劝说儿子:“葛荣骑兵追击这几人,他们一定非常重要,如果我们开门接纳,便会给左人城百姓带来祸端。” 杨忠趁牛车还在几百步以外,抓紧时间向父亲打听:“葛荣是什么人?” 杨祯目光眯成一条细线凝望着远处的易水:“他是六镇胡人乱军首领。” 父亲难得有如此耐心,杨忠连珠炮般不停发问:“胡人为什么要侵入中原,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追兵在落日下,扬鞭猛抽,纵马狂追,杨祯的声音在初冬的空气更显苍凉:“晋武帝司马炎平灭东吴,三国归晋。晋室在八王之乱中自相残杀,精兵良将毁于一旦,便纷纷勾结异族入侵中原,被汉朝击败内迁的胡人趁机而起,天下大乱。汉人遭遇亘古未有的劫难,中原成为胡人牧马之所。一部分汉人跟随晋室向南迁移,另一部分逃入山林,结成坞壁自求生路,中原成为五胡十六国的征战沙场。拓跋鲜卑在道武帝拓跋珪率领下崛起,太武帝拓跋焘时国势强盛,经过十多年征战,消灭夏、北燕和北凉,定都平城,统一北方,修筑六镇抵御草原游牧的柔然入侵。孝文帝推行汉化,汉人日子好过一些,六镇叛乱突然打破平静,胡骑像蚂蟥一样扫过河北,汉人又要遭受劫难了。” 北魏为防御草原游牧民族入侵,沿长城自西向东修筑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和怀荒六镇,拱卫平城。杨忠自幼生长在六镇之一的武川镇,十分熟悉那边的情形:“六镇是国家屏障,怎么会突然叛乱?” 儿子即将十八岁,应该知道世事了,杨祯详细介绍:“北魏孝文帝倾慕中原文化,下令穿着汉装,禁止在朝中讲胡话,改胡姓为汉姓,鼓励胡汉通婚,自娶汉女为妃,以示提倡。他不顾王公大臣反对,完成从平城迁都洛阳大业。驻守六镇拱卫平城的胡人却没有迁走,极端不满孝文帝汉化举措。两年前,柔然南侵,怀荒镇兵请求开仓放粮,吃饱肚子打仗,镇将不允,兵民忍无可忍,杀镇将造反。沃野镇匈奴人破六韩拨陵随后聚众起兵,声势浩大,席卷边城。关陇地区的胡人在匈奴人万俟丑奴统帅下举兵响应,一度攻占潼关,逼近京城洛阳。朝廷借助柔然铁骑,平灭破六韩拔陵,将六镇军民流放于河北就食,葛荣便成为他们的首领。胡人只会放牧不懂农耕,在河北无衣无食。今年青黄不接,汉人没有多余粮食接济六镇胡人,他们便不断攻城掠寨,劫掠当地汉人村寨。今年八月,柔玄镇吐火洛周聚集胡人起兵,建号真王,正在攻打燕州和博陵郡,葛荣在定州摩拳擦掌,四处攻掠,就要举旗反叛。河北汉人跟随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逃离故乡,流亡于山东青州。遥想当年大汉金戈铁马平灭匈奴,让他们内迁中原,不打不杀不虐待,授予田地,教会农耕,最终却是开门揖盗,作茧自缚。” 杨祯说到这里,想到左人城不可测的命运,望着城墙外的胡骑长叹一声:“我们从武川镇逃避战乱到这里,本想过上春耕夏收的平静生活,葛荣率领的六镇叛军聚集定州,数量越来越多,我们再也没有安静日子过了。” 杨祯停顿一下,悲伤的语气如同迎面而来的北风:“六镇兵起,天下大乱,中原再也没有汉人的立足之地了。” 杨忠的右手突然拉住父亲胳膊:“爹爹,糟糕,河水挡住他们的去路,战马可以趟河而过,那辆牛车能过去吗?” 第一部分 1.2 滔天洪水 左人城外是一片覆盖着浓密森林的平原,两匹矫健战马贴着森林高速奔驰,马蹄击打水洼中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战马上装扮不同的骑士斜挎弯弓,背插乌黑长槊,槊竿上血红色的樱子迎风飘舞,牛车拖累了他们的速度,妇人抱着一双儿女在车上颠簸。 战马上的高鼻深目的胡族骑兵,头戴坚顶浑脱帽,上身为胡人常见的褐褶,下身穿着无口为杀的胡绔,脚下褐黄色羊皮长靴,左手挎盾右手持刀。他纵马追上前面埋头奔驰的骑士,逆风大喊:“贺六浑,跟我回去吧,我们都要去秀容投奔尔朱大将军,你为什么偏偏偷偷带着老婆孩子去汉人地方?” 骑在雪白战马上身披黑色鱼鳞甲的骑士猛然收拢缰绳,战马咆哮,扬起前蹄,惊动山谷飞鸟:“侯景,我是汉人高欢,不是胡人贺六浑,当然要去汉人地方。” 侯景勒住缰绳,一胡一汉,一黑一白并骑而立,等候后面慢吞吞的牛车:“大哥,我们从小在怀朔镇一起长大,都是好兄弟,没人把你当做一钱不值的汉人。” 我是汉人还是胡人?不,我是汉人,我祖父高谧官至北魏侍御史,只是因为得罪朝廷权贵才被迁居北部边境胡人聚居的怀朔镇,我的身上留着汉人高贵的血脉。侯景不知道高欢所想,手指娄昭君继续劝说:“北地马王娄内干都把女儿嫁给于你,没人把你当成汉人。” 颠簸的牛车击踏柔软的草地,穿着窄袖胡袄的娄昭君全力搂住儿女,她父亲娄内干是北地马王,怀朔镇富家子弟都想娶聪慧美丽的娄昭君为妻,向娄家送聘礼的人踏破门槛,她却对这些纨绔子弟不屑一顾。有一天,娄昭君从平城回到怀朔镇,看见在城头执勤的高欢,他相貌奇伟,衣裳褴褛,却面带忠厚,产生爱慕之心,派侍女向高欢转达爱慕之情,私下将金银财物赠与高欢,让他当做聘礼去父母家求婚。父母迫于女儿压力,答应这桩婚事,娄内干挑选出一匹名叫踏燕的战马送给高欢,他才能参加怀朔镇军担任函使,往返怀朔镇与北魏都城洛阳间,往返投递信函。 候景的话打动了高欢,我幼年丧母,寄居在姐夫鲜卑人尉迟景家中,沾染当地习俗,与胡人无异。昭君是胡人,我的儿子也是胡人,难道我是胡人?高欢摇摇头,想摆脱这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向南边辨别方向:“六镇叛乱后,我们被朝廷流放到河北,先跟随吐火洛周,又投奔葛荣。我今年三十岁,至今一无所成,还不如带着老婆孩子,渡过黄河,去汉人地区男耕女织,好过那成天打打杀杀的日子。” 侯景伸手拉住高欢战马缰绳:“那也不需去汉人地方耕地,还不如带着昭君回到敕勒川,在草原上牧马放羊。” 汉人男耕女织,胡人逐草而牧,我应该选择那种命运?高欢还是没有答案,只好举起马鞭指向身后的追兵:“我只想独自偷生,葛荣却不放过我,一直追踪到这里。前面却有易水挡住我的去路。” 高欢一收缰绳,战马前蹄腾空停在河边,扬起的泥土扑啦啦地砸入湍急的水中。牛车随后河边立住,车驾左右剧烈晃荡,车内的男孩顺着车板翻滚落地面。娄昭君右手抱着女儿,无法下车,左手伸向儿子,尖声向高欢呼喊:“贺六浑,快救救儿子。” 追兵越来越近,铁蹄震动地面草皮,高欢手中长槊轻拍马背,踏燕仰天长啸,跃进河水,河水仅及战马腹部,他催马过河,竟似不要儿子,反身催促:“侯景,牵牛车渡河,快!” 娄昭君用手拉住缰绳,要跳下牛车,嗓音带着嘶哑:“贺六浑,他是你儿子,我们死就死在一起。” “嫂子,抱紧孩子,我帮你救澄儿。”侯景将牛车缰绳交给娄昭君,马鞭朝牛屁股抽去,牛车向前一冲,涉水而过。侯景调转马头来到男孩身边,全身重量移至右侧马蹬,俯身拉住他的右臂揽入怀中,随后紧夹马腹,战马腾空跃进河中,渡过齐腰的河水后继续狂奔。 在牛车渡河的时间,数百追兵从山坡中绕出,距离河边仅有五六百步距离。高欢举鞭向黄牛身上猛抽一鞭,牛哞地埋头向前冲去:“先逃过今天再说吧,我们知道葛荣起兵造反的底细,他绝对不会让我们逃出去报信。” 候景四处张望,发现远处山间塢堡:“嫂子,你带着孩子投奔到那座堡中。” 高欢调转马头望着黑压压的追兵:“你先跑吧,牛车速度慢。” 牛车速度急慢,无法到达城门就将被追上,候景前后看看,拿不出办法。 高欢仰天长叹:“高欢一事无成,今日又走投无路,苍天,难道这里是我的绝地吗?”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凌空穿透低沉的黑云,直击地面,雷电在地面层层爆开,狂风贴着地面的草皮横扫而来。候景右手遮在眉间,哈哈大笑:“贺六浑,老天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 雷电交加,风声呼啸,草皮乱舞,眼前景象恍然曾经发生,他在怀朔镇做信函使,路过建兴,忽然间云雾昼晦,雷声骤起,大雨瓢泼,高欢毫无阻碍策马穿越后云开雨散,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候景策马贴近高欢:“贺六浑,葛荣骑兵快到河边了。” 高欢怔怔抬头仰望天空:“等等,将有雷雨。” 葛荣骑兵上身贴在战马,顶着狂风踏入河中,候景摸摸脖子上的豆大雨滴:“快跑吧。” 高欢止住候景:“再看看。” 暴雨无情蹂躏草地,牛车在泥泞草地中摇摇晃晃地缓慢前行。 候景着急大喊:“贺六浑,弃牛车吧,你带昭君,我带孩子。” 高欢目光移向上游,隆隆奔雷般的声音响起,河水连到天边,仿佛天河泻地。高欢喃喃祈祷:“苍天保佑,让我逃过此劫。”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河水从上游盘旋而下,水势向上涨起。追踪的胡骑前锋到达河岸,隔着被突然暴涨的河面,拿不准主意。候景哈哈大笑:“老天保佑,天降大雨,将追兵隔于对岸。” 高欢目光紧紧盯着上游洪水:“如果苍天保佑,让我逃过此劫。我必不负苍天,做出一番大事。” 牛车晃晃悠悠已经走了一半,候景挥鞭调转马头:“大哥,我们走。” 追兵收拢缰绳,马头高高昂起,马蹄高抬踏入河中,在激流中忽高忽低渡河。 候景左肩一扭,反背弓已在手中,反手捏出三枝乌骨箭搭于弓上。高欢伸手将候景弓箭向下一压:“且慢,将有洪水。” 候景抬头向上游望去,铅黑的天空下,河面翻滚如同沸水,隐隐雷鸣,地面如同筛子般抖动,一提缰绳策马登上高处。一条银色巨龙仿佛连到天边,呼啸而下,河水中的追兵意思到情形不妙,各自扬鞭,已经来不及躲避,像水中的蚂蚁一样,瞬间被大水吞没,消失地无影无踪。唯独九匹战马穿越出白色巨浪,顽强地冲出河水,继续追踪。 侯景驻马在山坡上,呆呆看着奔腾的洪水:“大哥,齐腰的河水竟然突然暴涨,吞没追兵,老天竟然如此眷顾我们。” 暴雨之后,天气急转,滚动的黑云之间透出星光,高欢顺着通天的河水向上望去,洪水暴淌之处遍布星辰。高欢恍然如梦,踏着通天的巨河向上迈去,身体不断升腾,地面的树林和河流越来越小,地平面变成巨大的球形,泛出蓝色的荧光,脚下的地面变成一个蓝色的球体,消失在无数的星球之间。高欢踏星而行,仰头望去,繁星就在脚下汇集成银河,他身体猛然一个激灵,仿佛得到一个声音的指引:不要去南边,去秀容草原,你将统领胡人完成不世的功业。 高欢全身僵直,眉头一拢,难以置信地闭上眼睛,从银河中跌落地面,扑通翻身落马,跪倒在地,向天空喃喃祈祷:“高欢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今日被追杀至此,苍天突降大水,保我无恙,我必不误上天眷顾,做成大事以谢上苍。” 第一部分 1.3 壮士断腕(1) 侯景被从天而降的洪水吓昏了头,此时醒悟过来,发现仍然有几名骑兵高速冲来。牛车仍然在泥泞的草地中晃动前行,城墙上人影晃动,显然发现了这边情况。 高欢紧夹马腹,率先冲下高坡:“候景,我们走。” 侯景策马飞奔,听见箭头划破冷风的声音,身体向马背上一贴,一支长箭扯着冷风从头顶掠过。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五六支长箭射入战马,激出片片猩红血花,马背软倒,将候景身体凌空抛过马头,重重摔在地上。在落地的刹那,侯景双手在地上一撑,腰部一挺,翻身站起,战马像小山崩溃一样在面前倒下,马腹插着嗡嗡作响的黑漆漆的乌骨大箭。高欢长吁一声,轻按马头,踏燕已通人性,感到主人拉扯缰绳,双腿一挺,铁蹄铲起一波沙石,停在原地。 侯景嘶声喊道:“别管我,快跑。如果兄弟过不了这一关,明年此时给我祭杯酒。” 九名胡骑失魂落魄地从洪水中逃出,左手摘弓,右手搭箭将侯景射于马下,双腿紧夹马腹高速奔驰,追赶不止,数百步的距离被迅速拉近。又一支黑黝黝的弓箭射入侯景倒地战马脊背,箭尾羽毛在他鼻尖晃动。侯景跳到战马背后,抽出反背弓,手指从胯下箭囊夹出三支黑亮的乌骨箭,扣在手掌中,数清楚追兵数目,大声向身后的高欢喊道:“九个追兵,凭我这张反背弓和铁骨丽锥箭,能抵挡一阵。” 侯景将反背弓拉得如同车轮,乌骨箭脱弦而出,一名追兵应声跌落马下。高欢回头望见牛车接近坞壁,妻儿暂时脱离险境,心中轻松下来,转身面对追兵。葛荣中军骑兵久经沙场,绝不好惹,剩余八名追兵不顾数百同伴被洪水冲走,毫不惊慌,紧追不舍。 侯景急得大叫:“大哥快跑,你救不了我,别多搭一条性命。” 侯景被射杀战马,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高欢轻轻拨转马头,弯腰摘下弓箭,手中暗握三支长箭:“好兄弟,你刚才救下我儿子,难道要我抛下你独自逃生?” 侯景笑声中的狠劲逆风飞扬:“哈哈,那就拼一下,看看我们的造化。” 葛荣的中军骑兵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高欢或者侯景与他们任何一人单打独斗都难分胜负,以二敌八更没有取胜希望。高欢盘算,只有拉开距离,凭着出众箭法才能逐一射杀追兵,他轻拢缰绳,调转马头,斜刺着策马冲出,踏燕知道主人意图,匀速向前缓跑。藏身在倒地毙命战马身后的侯景拉满弓弦,哧地一声,又一名追兵倒在箭下。剩余七名追兵毫不停顿全速向侯景冲去,只要四面围住长槊齐下,他必将命丧当场。高欢在战马上突然转身,张弓搭箭,稳稳瞄准前排追兵,弦响,箭出,人倒,长箭贯入追兵左肋,骑兵坠落马下。 剩余六名骑兵吆喝一声,分成两队,三人调转马头扑向高欢,另外三人冲向侯景,瞬间将他团团围拢。三名追兵收起弓箭,从战马鞍桥抽出长槊,三面向侯景夹攻过来,目光居高临下死死看着眼前猎物。侯景甩手扔调反背弓,左手从地上操起盾牌,刀光一闪,右手拔出腰刀,向追兵扯着嗓子喊道:“奶奶的,来吧。” 高欢引开三名追兵,稍稍缓解侯景危急,踏燕围绕侯景百步的弓箭射程内兜圈,暗自将第二支弓箭扣入弓弦,长箭无声无息穿越百步距离,从背后刺穿夹攻侯景的敌兵。侯景眼疾腿快,向高欢射出的缺口窜出几步,跳出敌军包围,摆脱三面夹击,以一敌二面对追兵。侯景左盾又刀利于近战,正好克制追兵手中长槊,注视逐渐逼近的追兵,稳住形势。 高欢驻马连发两箭,追兵冲到身后不远处,乌黑铁兜鏊下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见。高欢没有把握同时对付三人,拨转马头催马继续兜转。侯景与高欢在战场摸爬多年,明白他的意图,手持盾牌快速后退并不交手。两名追兵在马上格斗不宜,互看一眼,跳下马来,双手紧握长槊,活动酸麻的身体从两面攻来。敌兵久经沙场,互相保持三步左右距离,既可互相援助又可两面夹击,接近侯景时便要长槊齐发,置他于死地。侯景看出危险决不上当,脚步不停退后,拖延时间等候高欢救援,两名敌兵互看一眼,大步逼近。 高欢的岳父北地马王娄内干,从十万匹骏马中挑选出踏燕作为嫁妆赠送女婿。踏燕奋蹄猛冲,显出宝马良驹与普通战马的区别,与身后三名追兵迅速拉开距离,三十步,四十步,五十步。踏燕忽然缓步慢跑,马背纹丝不动,高欢暗扣长箭拉满弓弦,调转身体避开第一个追兵,长箭腾空而去,埋头狂追的中间位置的敌兵猝不及防,中箭掉于马下。高欢利用踏燕速度射杀中间追兵,创造出一打一的机会,收回弓箭挂好长槊,左手在战马鞍桥上摘下盾牌,右手拔出腰刀,调转马头,双腿猛夹战马肚腹。踏燕一声长啸,四蹄翻飞向回冲来。敌兵十分凶悍,不但不胆怯,反而兴奋地狂啸,紧夹马腹,战马低声嘶鸣,举起长槊瞄准高欢迎面刺来。 两匹战马转眼间相交,高欢轻拨马头,踏燕与他心意相通,将左侧留给敌兵,盾牌直立,挡住敌军长槊来势。胡骑经验丰富,改刺为拨,想挑开盾,顺势刺入大腿。高欢左臂挎住盾牌护住身体,将全部重量移至左侧马蹬,轻松荡开长槊,右手腰刀挥舞,迎面而上,敌兵手忙脚乱撤回长槊,挡开致命一刀。两马交错而过,第一个回合不分胜负,敌兵杀得兴起,硬收缰绳,胯下战马前蹄悬空,猛地调转回身,口鼻出呼哧喘着白汽,眼前却失去高欢人影。 高欢根本没打算调转马头再战,快马加鞭,埋头冲向第二名追兵,趁他没有准备,腰刀已到面前。敌兵匆匆举起长槊格挡,哪知道高欢手中腰刀虚晃,闪电般收回,用左手盾牌挡住长槊。两马瞬间交错,刀光激闪,高欢腰刀再发,敌兵腰间一凉,赫然看见战马带着自己的下半身向前冲去,上身却停留空中,意识到被拦腰斩断,大吼一声缀于马下。高欢将敌兵一刀两段,不理背后追兵,飞速驰援侯景。 第一部分 1.3 壮士断腕(2) 侯景那边形势危急,两名敌兵手握长槊渐渐逼近,第三名坠马的追兵并未丧命,挣扎从地面爬起来,平端长槊包围而至。侯景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大吼一声,一刀砍出。敌兵长槊一挡,顺势刺出,被侯景左手盾牌挡开,另外一支长槊无声接近。侯景来不及侧身相避,长槊贴着身体刺入小腿。候景踉跄退后几步,与敌兵拉开距离,两名敌兵不慌不忙,继续左右夹攻。侯景刀盾利于近战,本可以克制长槊,但是这两个敌兵配合默契,绝不和他单打独斗,已伤一腿的侯景危在旦夕。 高欢飞速来救侯景,背后弓弦之声响起,他无暇多顾,将盾牌向身后一挡,依然催马前冲。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高欢距离侯景越来越近,背后弓箭风声更炙,他脚跟马刺拼命向马腹一刺。踏燕备受主人呵护,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待遇,低鸣声音割裂北风,纵身窜出十几步,瞬间冲到围攻侯景的敌兵前。几乎同时,高欢背后大盾向前一拱,敌兵长箭钉在盾上,高欢没有来得及庆幸,左股一痛,又一支长箭贯入,让他差点坠落马下。高欢忍着剧烈疼痛贴紧马背,使身体不至于跌落马下,左手抽回盾牌格挡敌兵长槊,盾借马力将眼前敌兵撞翻出去。 高欢飞马高速杀回,形成了二打一的难得机会,侯景顺势一滚,贴近被高欢撞翻敌兵,吼声震碎敌兵魂魄,腰刀一抹,敌兵不及调转丈二长槊,惨叫一声,扑到在地。侯景没有丝毫停顿,调身逼向眼前最后一名追兵,一刀迎面剁下,叮当一声被对方长槊挡住,忽然刀光一闪,高欢手中的腰刀脱手而出,将追兵钉在马下。 宝马踏燕仰天长啸,将高欢身体高高抬起,侯景拉住身边失去主人的战马缰绳,翻身而上,与高欢并骑而立,冷冷看着最后一名势单力孤的追兵。这名追兵四面看看,发现孤立无援,不敢恋战调头就跑。 高欢吸口秋冬的寒气,吐出的口气在空中凝成白雾:“比比箭法?” 侯景侧头想想:“比就比,赌注是什么?” 高欢哈哈大笑,手指牛车开玩笑:“好,赌老婆。” 侯景摇摇头:“不敢,娄内干非取了咱俩脑袋不可。这样吧,如果我赢了,你就跟我去投奔尔朱大将军,如果你赢了,我和你去汉人地方。” 高欢被洪水所救,恍然入梦,脚踏星空,已经决定返回北边做番大事,点头答应:“好,就这么赌,你右,我左。” 侯景从箭囊中取出弓箭,望着草地中狂奔逃亡的敌兵,口中数着距离:“八十步,一百步,葛荣中军精兵身披重铠,不易射透。” 高欢不慌不忙取出弓箭搭在弓上,报出距离:“一百五十步。” 高欢不敢托大,右手一松,一支黑线扑向敌兵,放下弓箭:“一百八十步了,你要射中,我便服输。” 话声未落,侯景搭弓上弦,哧地一声,长箭追踪而去,两只长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鬼魅穿行,几乎同时扑哧扎入左右大腿,敌兵扑通向前栽倒。高欢心里佩服侯景箭法:“两百步外,后发齐至,你赢了。” 侯景咧嘴笑着催马与高欢前行:“哈哈,汉人的箭法怎能比得上我们羯人?” 追兵摔倒后翻身坐起,昂头看着渐渐逼近的高欢和侯景,知道绝非两人敌手,猛然间从马靴中拔出护身匕首,交于左手,寒光一闪,将自己右手齐腕削掉,咬牙关不发一声,不理逼近的侯景,坐在地上撕裂铠甲内的上衣专心包扎起来。 高欢苦笑一声:“葛荣的中军精兵宁可断腕也不投降,厉害。” 侯景围绕敌兵盘桓一圈:“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这套规矩不适合我们。” 高欢放下断腕敌兵,向远处的坞壁眺望:“何必斩尽杀绝?他失去右手,再也不能放箭,只能做一辈子牧民,放过他吧。” 侯景冲着敌兵大喝:“饶了你,滚吧。” 这名葛荣中军精兵一声不吭拣起落地的手腕,揣入怀中,将刀枪向地面一扔,一摇一摆向远处走去。高欢不肯浪费一点儿精力,跳下马舒服地趴在地上,哗啦掀开锁甲包扎伤口,凑近地面溪水狂饮。侯景跳下战马,他天生瘸腿,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冲着高欢刚包扎好的屁股踹了一脚:“奶奶的,给我留点水,整条小河都快被你饮干了。” “怎么能少了兄弟的,有你的。”高欢痛得呲牙咧嘴,笑着拉开裤档,尿水稀里哗啦像小河一样涌出:“看看,不比河水少吧?” 侯景抬脚扑通踩在水中,溅了高欢满身,乐呵呵找另外一处干净的小河狂饮,喝饱之后坐直身体问道:“愿赌服输,去秀容草原投奔尔朱荣,这话还算数吧?” 夕阳如血,天空中浮现出几颗明亮的星星,高欢趟地仰望星空:“刚才那场救命洪水爆发之后,我顺着天河仰望星空,仿佛得到神明指引,让我投奔尔朱大将军,做一番大事。” 侯景右手指向天空:“好,既然生逢乱世,性命朝夕难保,我们拿这条命就赌一次。” 高欢目光迷离,面对未知的命运:“候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羯人候景并不了解中国往事:“什么地方?这仅是一条普通河流。” “生逢乱世,性命朝夕难保,我们就拿这条命赌一次。”高欢重复着候景这句话:“八百年前,秦王横扫六合,燕国岌岌可危,太子丹便想刺杀秦王嬴政以挽回局势。壮士荆轲在易水辞别白衣冠送别的太子和宾客,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无论最终能否刺杀秦王,他都有去无回,他仍绝不放弃。” “无论最终成败,绝不轻言放弃。”侯景与高欢并肩起誓,北风横扫易水,两人耳边仿佛回响荆轲凄厉豪迈的歌声。 候景起身,手指河水对岸:“葛荣劳师动众,亲率上万大军追踪。” 高欢望着远处的城堡:“六镇流民被朝廷流放到河北,他们不会耕种生产,只能四处劫掠村寨,葛荣绝不仅为我们而来,很可能要袭击附近村庄和坞壁。” 侯景目光停在远处的城堡:“葛荣人马在对岸等待退水,我们赶快通知这座城池吧,让他们早作准备,抵御乱军。” 两人收拾甲胄,翻身上马向左人城奔去,城墙凌空压来,高欢抬头仰望城门正中的左人城三个大字,由衷赞叹:“城高二十丈,起于易水之滨,东西南三面临山,四绝孤峙,天险峭绝,惟筑北面山墙为固,好一个易守难攻的左人城。” 第一部分 1.4 闭门而市 杨忠在城墙上俯视下去,将刚才的厮杀情景看得清楚:“爹爹,那名胡人追兵为什么自断手腕?” 杨祯熟悉北方游牧民族习性:“他肯定是随葛荣的六镇胡人,按照草原部落的规矩,切断手掌,下半生只能老老实实地当牧民,不能拉弓放箭,敌人就会放过他。” 城下马蹄声音响起,高欢和侯景策马接近坞壁,杨忠用手一扯父亲宽袍:“他们来了。” 高欢和侯景在城门与牛车上的娄昭君汇合,仰头喊道:“我们是来自怀朔镇的流民,可否开门,让我们进去?” 杨忠连声催促:“爹爹,让他们进来吧。” 杨祯望着远方小河对岸影影绰绰的追兵,低声回答:“后面还有追兵,放他们进来就会引来敌兵围攻,牵连左人城内上万百姓性命。” 杨忠摇头争辩:“他们也是从六镇逃命出来,我们岂能见死不救?” 杨祯仍然不同意:“我去找你叔叔商量,先不要把他们放进来。” 杨祯转身下城,去找负责防御城墙的弟弟杨闵。杨忠向城下高喊:“请稍侯,马上就有消息。” 更多胡骑趟过河水,黑压压向这里弛来。高欢仰头请求:“只求收留我的妻儿,我俩去河边引开追兵。” 高欢不等答话,拨转马头,轻夹马腹,踏燕沿着城墙向左侧弛去,侯景催马跟上,并骑向前:“大哥,我们不进去吗?” 高欢停住战马:“万一葛荣倾兵而来,左人城就有灭顶之灾,昭君母子便也没有存身之地。不如我们引走追兵,再遣人接回他们,北上晋阳,投奔尔朱大将军。” 侯景点头同意:“好,我们引开追兵后,潜伏附近,等葛荣退兵就去接回嫂子。” “这是这样。”高欢不由分说将牛车留在左人城城下,催马就跑。 杨忠着急起来,向城下大喊:“喂,你们别跑。” 两人根本不理,打马扬鞭,斜刺着向小河岸边奔驰,去吸引葛荣追兵。杨忠无奈,父亲还没有回来,敌军已经趟过河水,一溜烟沿着台阶跑下城墙,命令护卫打开城门,让这辆无棚无盖的牛车进来。娄昭君二十出头,左手搂着女儿,身着圆领窄袖袍,上衣双襟在胸前相交,右衣襟在上压住左衣襟,双襟在左腋下挽成一结。左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穿法,与汉人右衽截然不同。 杨忠看出她左衽的穿法,佩服父亲眼光老到:“你不是汉人?” 娄昭君跨下牛车,用流利汉话答道:“我夫君高欢是汉人,我是他内人。” 杨忠上去拉男孩,高澄极有性格,向后一退躲开,他从小长在怀朔镇,周围全是胡人镇兵镇将,完全不觉得自己是汉人,警惕说道:“你这汉人为何要拉我。” 杨忠正在不知应对的时候,杨祯带着一位身板挺拔,留着胡须的四十岁左右精壮男子从瓮城内走出。杨忠立即让在一边:“爹爹,叔叔。” 宽袍大袖的杨祯走到娄昭君身边:“收容流民自保,是我建左人城的初衷,无论汉人和胡人,我们一概收留,你们去休息吧。” 娄昭君左手紧紧抓住东张西望的儿子,右手放在左胸弯腰施礼:“多谢救命之恩。” 杨祯正要询问追兵情况,城墙上的护卫大喊:“坞壁外来了数百胡骑,请坞主说话。” 杨祯向娄昭君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与杨闵并肩沿着台阶向城墙上走去,转身吩咐杨忠:“带他们去休息用饭。” 杨忠凑到高澄身边,突然袭击,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高澄猝不及防,不得不跟着杨忠穿过瓮城大门,进入坞壁内部的一片开阔地面,视线突然舒展。高澄眼珠四处乱转,坞壁内一片空地熙熙攘攘,无数百姓摆开摊位,互相交换各自所需物品。 高澄挽起杨忠:胳膊“奇怪,你们闭门做生意吗?” 杨忠领着三人向坞壁纵深走去,手指路边摊位:“是啊,左人城自己养活自己,有人耕种,有人打铁,有人酿造,我们在这里互相交换,你有我有大家就都有了。你看,那是坞壁铁匠老侯,旁边那个坐在车上的瘦瘦小小,干巴巴的,那是他儿子,我们叫他小猴子,像不像猴子?他正在用铁镰刀换秋薯呢。” “小猴子。”高澄冷不防大喊一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转身背手走路。小猴子东张西望找不到,指着杨忠:“你乱叫我外号,把那把铁刀还我。” 杨忠看高澄得意洋洋,脑筋一转大声说道:“我没喊,谁喊谁是小王八。” 小猴子大声应和:“对,谁喊谁是小王八。” 高澄正要出声反击,却被娄氏拉回身边:“高澄,不要惹是生非。” 高澄目光被一队敲锣打鼓的人群吸引:“那么多人穿红戴绿,在做什么?” 杨忠笑呵呵地说:“今天屠户老苏的儿子大苏娶亲,他们要去接新娘子呢。” 高澄睁大眼睛嘿嘿笑着:“新娘是谁?我们去看看。” 杨忠手指半山的房舍:“教书先生老林的孙女,门口有两个红灯笼的就是她家。” 高澄翻翻眼睛:“屠户的儿子娶亲?新娘肯定五大三粗,我不要看了。” 杨忠牵着高澄,乐颠颠说:“老林的孙女是左人城最好看的女孩,她家门口总有好多东西,夏天有西瓜,秋天有秋薯,冬天有从黄河里打出来的活蹦乱跳的鲤鱼,我、小苏和小猴子就偷偷躲在树下,一半都落入我们的肚子里了。” “小苏是谁?”高澄想不明白:“哪有这种好事?谁给她送东西?” “小苏是大苏的弟弟,屠户老苏的小儿子。”杨忠咽咽口水,回味他偷吃到肚子里的食物:“这些东西都是左人城里面喜欢林林的那些小伙子送的呗,我们唯独不吃大苏的东西。” 高澄更加糊涂:“为什么不吃大苏的,他的不好吃吗?” 杨忠拍拍肚子:“大苏的弟弟小苏、与我和小猴子是最好的兄弟,外号左人三虎。我们三人便专吃他对头的东西。嘿嘿,大苏能娶到林林,就是我们吃出来的。” 第一部分 1.5 乱世桃源 杨祯登上城墙时,已经向杨闵介绍了所见情况,轻声叮嘱:“数百胡人骑兵追逐这几个人来到左人城,这女子汉话虽然流利,却能听出胡人口音,穿着打扮半胡半汉,他们来历绝不简单。枋头坞内有上万百姓,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杨闵负责坞壁防御,沉默半晌,答应下来:“大哥放心,我一定小心应付。” 两人登上城墙,手扶垛口向下望去,数百胡骑簇拥着一员结实得像狮子般将领,杨祯和颜悦色声向城下问候:“各位军爷辛苦,不知我有何效劳之处?” 被拥在中间的狮子般须发直立的将领正是葛荣,他本是怀朔镇防御柔然入侵的镇将,早就在六镇中赫赫有名。葛荣听到杨桢声音并不回答,身边早有一名黑瘦的裨将替他喊话:“我们正在追捕怀朔镇叛将高欢和侯景,他们朝这里跑来,你们可曾见过?” 杨祯手指西边:“确实有两人骑马到此,我们不肯收留,他们向西边去了。” 裨将在葛荣耳边低声嘀咕:“我们亲眼看见高欢和侯景沿着小河向西去了,应该不在坞壁中。” 葛荣哼了一声,雄狮般的胡须随之抖动:“冬天快到了,这墙高壁厚的左人城定然积攒不少过冬之物,不管高欢有没有进入,我们都要攻破城池,抢夺粮草过冬。你跟那坞主说,我们进去搜人,诈开城门。” 裨将心领神会,仰头向杨祯传话:“我们进去搜查一下,如果他们确实不在,我们掉头就走。” 杨闵担心葛荣贼兵找到娄昭君母子三人,侧头提醒大哥。杨祯当做没有听见,不露声色大声答应:“好,请各位军爷进来搜查。” 葛荣看出杨闵神情有变,低声提醒裨将:“坞壁之中必有玄虚。” 裨将俯身在葛荣身边商量片刻,好像淹没在他胡须之中,过会儿扭头出来向上喊话:“你们城池甚大,我多调些人来,分头搜索。” 杨祯朗声答应:“好,左人城敞开城门,请各位仔细搜查。” 裨将哈哈笑道:“痛快,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葛荣率先调转马头,策马向小河而去,乍立的胡须迎风飘摆。杨祯默不作声沿台阶走下城墙,杨闵急忙提醒:“大哥,葛荣不怀好意。” 杨祯望着忙忙碌碌的百姓,语气低沉:“你刚才冒失了,葛荣看出你有话说,心中必然存疑。六镇胡人就食河北,像蝗虫一样四处劫掠,既然葛荣兵锋到达左人城,哪有不攻的道理?我们立即安排城中百姓收拾粮食,万一有事,大家就从后山密道逃命。你集合坞壁中所有能战的护卫,准备迎战。” 战事将起,时间紧急,杨祯在人群中找到儿子身影,叫到身边。杨忠已经将娄昭君母子安排妥当,看见父亲一脸严肃:“爹爹,什么事?” 杨祯轻轻抚摸儿子肩膀的坚硬骨骼:“六镇胡人准备进城搜人,你带领那母子三人从后山的密道离开,在山中藏起来,如果左人城没事,你们再回来。” 杨忠断然摇头:“爹爹,我要留下。” 杨祯按着儿子肩膀耐心劝说:“你刚才在城墙上,已经被葛荣士卒看见,他们进来便要找你盘问。你年幼不善言辞,如果被看出蛛丝马迹,城中百姓就要一起遭殃。这里的事情,有我和你叔叔就可以了。” 杨忠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涌起撼动心肺的悲情,还要坚持:“我把牛车藏起来,他们搜不到就无话可讲。” 木塔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延伸到父子二人脚下。杨祯抬头看一眼木塔,说出心里话:“哪有那么简单?索虏在河北烧杀劫掠,他们绝没有好心,必定以搜索为名诈开城门,后续大军就会夺门,长驱直入,一旦左人城被攻破,这里就会变成人间地狱。你还没有成年,不用与我们一起防守,快走吧,我要登城抵御索虏。” 杨忠嗯地答应,转身向家中跑去,穿越熙熙攘攘的集市和密集的房舍,在伙房找到娄昭君母子。他们奔波几天,困乏已极,正在斜靠墙壁歇息。娄昭君见杨忠进来,立即起身,高澄动作更快,大声说道:“杨大哥,这是什么粥啊?真好喝。” 这是北方普通汉人家中经常食用的麦屑粥,由整粒麦子磨碎后熬制而成,高澄生长在塞外胡人家中,食畜肉饮其汁,没有喝粥的习惯。杨忠没有答他,急匆匆向娄昭君说:“葛荣追兵要进来搜你们,快跟我走。” 娄昭君十分镇定,左右手拉着儿女:“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走吧。” “这些面饼带在路上吃,稍等片刻。”杨忠掀开盆碗找到大块面饼塞入娄昭君手中,大步跑出伙房,直奔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拽出小猴子送的粗铁刀,系于腰腹间,抓起床头的斗笠按在头顶,跑回到伙房,带着娄昭君母子向山后跑去。 他们正好路过那间新房,高澄一眼望见挂着两个灯笼的房舍,门前聚集数百百姓,身体向前一挣:“等我去看看新娘子。” 娄昭君伸手抓住他的腰带:“澄儿,不许乱跑。” 左人城内房舍、仓廪和各种作坊有数千间之多,是各地汉人流民的起居和劳作之所。杨忠对房舍间小道十分熟悉,左拐右拐,绕出这片房子,停在半山坡上的一颗大槐树下,山顶是一大片平地,百姓平常在这里春耕秋收,不受外面战乱影响。现在秋收刚过,田地里堆积着成垛的金黄色的麦穗。 杨忠指着的大槐树旁边的麦垛:“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到前面看看。” 第一部分 1.6 偷生乱世 夕阳西落,天空被映得一片血红。左人城的易水在夕阳下绵延不绝,黑压压的胡骑正在策马渡河。 左人城本是定州附近小城,杨祯率领流民进驻后,重新设计和建造城池。城墙分为内外两层,城门正中有门楼,两侧各有一个角楼,城楼和和垛口都开有射孔,内外城墙间是士卒驻防的瓮城。,内城正中有一片空地,平时是百姓交易的集市。空地正中矗立一座五层木塔,既可俯瞰坞壁内部又可远望。两名坞壁士卒站在木塔顶层,一左一右推动包裹铁皮的木锥,撞击铜钟,悠扬钟声传遍左人城。百姓从房舍中冒出来汇入小道,涌入木塔下的开阔平地。 人群自动分成两部分,精壮男子手持刀棍长矛聚集在空地中央,妇女和老幼隔着三四步距离散布四周。杨忠撒开两腿向山下跑去,混在从房舍中涌出的人流来到城墙下,压低斗笠悄悄混入护卫人群中。 杨忠忽然望见身边穿着新郎红袍的大苏:“怎么不陪新娘子呢?” 大苏比杨忠大三岁,平时帮父亲杀猪杀牛,还是左人城护卫的头目:“听说索虏要攻打左人城了。” 杨忠点头说:“我刚才在城墙上看见了,一场洪水把他们都冲走了。” 大苏摆手阻止:“别说了,坞主来了。” 被坞壁士卒围拢在城墙正中的杨祯等到坞壁百姓聚齐,挥手示意钟声停止,百姓们不再议论,塔下宁静下来。消瘦的杨祯褒衣博带,长袍大袖被山风切削,呼啦作响,他深深吸口冰冷的空气,压抑住胸口郁闷,向下面的百姓喊道:“天下大乱之际,我们相聚于山林险地,凭险依势结壁自守,偷生于乱世,只想过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胡人起于六镇,连天蔽地而来,沿路攻城破寨,只为抢掠粮食和妇女,现在兵锋已到左人城下,将要纵兵攻城。一旦左人城被攻破,我们失去蔽体的房屋,饥时没有存粮,我们的老幼和妇女只能饿死在寒风之中。” 杨祯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长袖在风中猎猎起舞,目光离开人群向远处望去,似乎穿越时空:“四百年前,大汉击败匈奴,将胡人内迁,授予土地,教会他们农耕,将汉人最美丽的女儿嫁给胡人可汗,希望胡汉一家不再残杀。胡人怎么样回报我们?他们趁晋室八王之乱,五胡并起,入侵中原,攻破汉人最伟大的都城长安和洛阳,饮马于我们世代生长的黄河,掠夺奸淫我们的妇女,像屠戮猪狗一样杀死汉人。我们从家园逃入山林,我们自给自足,我们闭门而市,我们只想活下去,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今天,胡骑再次出现在我们最后的家园,我们退无可退,我们逃无可逃,难道我们要将脖子伸到那些胡人的刀头下,任由他们砍杀吗?” 头顶斗笠缩在人群中的杨忠热血沸腾,带头大喊:“不要。” 杨祯颤抖的声音顺着山风划过城中百姓的脸孔:“索虏正在渡河,将要攻城。我们怎么办?坐以待毙?被他们抢去我们的妻子和儿女随意凌辱?被他们烧毁房舍,让我们父母在冬季被冻死吗?被他们夺去存粮,让我们在冬天大雪封山的山林之中饿死吗?” 百姓们都是躲避战乱逃命而来,求生于左人城,杨祯的话钩起他们心中悲惨的回忆,年轻坞壁士卒眼中暴出泪花,手举刀枪向空中挥舞,周围百姓的喊声震动天地:“不要,我们和他们拼了。” 杨祯双手向下示意安静,百姓喧嚣的声音被压下来,杨祯转身后退让出位置,杨闵挺身而出,大声命令:“妇孺和老人各回居所,收拾衣服和粮食,准备从后山密道逃生。所有十八岁以上可以拿起武器的男子进入瓮城守卫,保护我们的父母妻子逃生。” 百姓散去,杨祯沿着城墙石阶进入瓮城,迎面遇见坞壁铁匠老侯父子。老候双手吃力捧着一个麻布包,从儿子手中接过布包,送到杨祯面前:“坞主,我模仿军中铠甲制式,打造一副两挡铁甲,防护远好于皮甲。坞主,你是左人城百姓的主心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老侯双手飞快将麻布包打开,露出乌黑剔透的两挡铠,与小猴子各自拎起一片铁甲,前后罩在杨祯上身。杨祯托住冰凉沉重的铠甲,老侯双手解脱出来,将两当甲肩部前后的铁环扣牢,用绳索系成活结,再将两侧腰间铠甲系在一起,嘴里不停:“两挡铠由巴掌大的铁札先横后纵结成,甲片上排压下排,前片压后片,共用掉七百零九块铁札。除了防护上身的身甲,还有披膊护住臂膀,垂缘防护腰间和腿部。” 老侯将杨祯身上的两挡铠整理平贴,退到一边让开道路,杨祯微笑道谢,带着护卫沿着台阶走到城门正中,走到杨闵身边。葛荣军队已在暮色中渡过易水,杨闵手指排列整齐的敌军:“葛荣军队至少万人,搜索左人城何用这么多人马?” 杨祯提醒杨闵:“今日是左人城存亡的关键时刻,坞壁士卒布衣覆体,皂布裹头,仅是普通百姓,从来没有经历战阵,绝非葛荣精兵对手,城墙是唯一的倚赖。我们必须将索虏挡在左人城下,如果被葛荣攻破城墙,城池就濒临绝境。” “大哥,我们怎么防守城墙?” 杨祯转身面对瓮城:“你带领五百护卫携带弓箭,埋伏在瓮城四周城墙上,如果他们夺门,你们弓箭齐发封堵城门,我带领其余护卫在瓮城中随时支援。” 杨闵答应一声,匆匆跑下城墙去调集弓箭手。黑暗笼罩荒野,葛荣军队的火把整齐勾勒出方阵,缓慢匀速地向左人城移动。火把在距离坞壁四五百步地方停下来,一小部分高速跳跃着向坞壁大门移动,从速度和上下跳动的形状,杨祯很容易地判断出,胡人骑兵正在飞速接近左人城。 第一部分 1.7 伏兵之计 葛荣率领骑兵来到左人城下,火把聚集在一起照亮城墙,黑瘦裨将向上高喊:“请城主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搜寻,他们如果确实不在,我们即刻退走。” 杨祯仍然面露笑容:“开门可以,但要请大军向后退到河边。” 黑瘦裨将不敢自作主张,俯身到葛荣身边,听他安排:“我带大军后撤,你带二百步兵进入坞壁后夺门据守,我带骑兵向里冲,里应外合破了左人城。” 黑瘦裨将点头答应:“将军放心,小小汉人城池岂能对抗大军?保证守到骑兵攻城。” 葛荣早有计谋:“我让步兵趁黑半路折回埋伏在城墙附近,你只要一动手,步兵就即刻架云梯攻城,不用等到骑兵。” 黑瘦裨将佩服葛荣用兵安排,嗯一声答应下来。葛荣催马走出几步,忽然拨马回来低声叮嘱,爆起的胡须几乎遮住裨将面容:“擒贼擒王,你们进门后别说废话,直接用弓箭将那坞主射倒,他们必然大乱。” 胡角响起,裨将率领两百搜城士卒缓慢向坞壁城门行进。葛荣骑兵汇入大军,潮水般向河边退去,他不断回头向坞壁方向望去,大约走出七八百步,只能看见墙上火把的亮光,无法分辨垛口,声音无法传到坞壁,葛荣大声发令:“儿郎们,继续前进,不要停止,听我命令。” 这些士卒都是跟随葛荣多年的六镇老兵,阵形没有一丝变化继续前行,伸长耳朵仔细倾听。四周寂静,火把劈啪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葛荣满意说道:“手持火把的兄弟们,你们在吗?” 四周士卒低沉的声音响起:“在。” 葛荣发出命令:“不要停止,继续前进。手中没有火把的儿郎们,在吗?” 黑暗中传来沉重回答:“在。” “听好,我数到三的时候原地停步。”葛荣停住战马,压低声音报数:“一,二,三。” 话音落地,步兵倏然而止,只有一个身高体壮的士卒没有搞明白他的用意,手持火把停在当地,直到别人推搡才明白过来,向前紧走几步跟上原来队伍。葛荣策马来到他身边,用手一指,身边士卒接过他手中火把,将他替换出来。这名士卒自知违反军规,留在原地,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葛荣回头看坞壁没有发现这边情况,低头缓缓问道:“该当何罪?” 军司马站出答道:“当斩。” 葛荣挺腰板腿跳下战马,上下打量对方,他身披重铠,没有兜鍪,脸上横肉纠缠,辫发悬于脑后。这名违令士卒收敛凶狠目光,扑通跪倒在地:“将军,我知罪了。” 葛荣用马鞭将他拨出人群,推搡他到达队列最前,马鞭拍拍他的肩膀:“任褒?” 叫做任褒的士卒抬头望向葛荣:“将军,你知道我的名字?” 葛荣从任褒肩头收回马鞭,:“我们攻打武川时,你第一个冲上城墙,对吗” 任褒重重点头,葛荣绕到他正面,舍不得杀掉任褒:“你打仗勇猛无比,可是,我们出来打仗就要令行禁止,你却鲁莽走神。你手举火把突然停下,如果被坞壁看出破绽,我们就要前功尽弃,会害死多少人?。” 任褒心服口服:“将军,我知罪。” 葛荣很满意他态度,退后一步看着四周的军队:“我舍不得杀你这样的勇士,却又不能不罚。这样吧,你在队列第一排攻城,第一个上云梯攻城,如果你能活下来,我记你首功。” 任褒看一眼坞壁上跳动的火把,伸手解下铠甲扔在地上,露出蟒蛇般的肌肉:“这身铁铠太沉,妨碍我爬云梯登城的速度。” 第一部分 1.8 内外夹攻 杨闵率领五百坞壁弓箭手在瓮城周围城墙上埋伏,杨祯带着几十名护卫下了城墙,进入瓮城,向外坞城门的护卫挥手,示意打开城门。咣当一声,两扇大门轰然洞开,门外葛荣军队手中的火把将城门内照得通亮。黑瘦裨将身披重铠,手持长槊,满脸肃杀之气,没有丝毫寻人的样子,在城门正中与杨祯相对而立。 杨祯语气缓和:“将军既要寻人,为何带来这么多手持武器的士卒?” 黑瘦裨将身边火把林立,数十名暗扣长箭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藏身后排,对面只有两支摇摆不定的微弱火光,无法分辨隐身在黑暗中的杨祯,他哈哈笑着说:“劳烦坞主点亮火把说话。” 杨祯没有多想,吩咐身边士卒:“点起火把。” 坞壁士卒的七八支火把凑在一起,火焰腾地跃起,照亮一片,杨桢身着老侯打造的赤黑铁甲,被几十名护卫簇拥在中间,十分显眼。杨闵隐身在城墙上,发现葛荣军队的后排士卒张弓搭箭,就要暗中偷袭,知道情形不妙,起身大喊:“不要点亮火把,快,灭掉火把!” 黑瘦裨将借着光亮,发现坞壁两道城墙将城墙分成内外,心中暗自吃惊,听到头顶有人呼喊,毫不犹豫执行葛荣命令:“射,射那黑铠坞主。” 弓箭手长箭上弦,准备就绪,举起如同满月的大弓瞄准火光正中的杨祯,数十支长箭在黑暗中激射而出,直取杨祯。几乎同时,杨闵一声令下,隐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露出头来,箭雨向下倾泻,将葛荣叛军弓箭手的下一轮攻击压制下来。 雨点般的冰冷长箭如同恶灵,从黑暗中笼罩过来,杨祯来不及弓身躲避,只好挥动宝剑去磕,尾随而来的长箭哧哧射入他身上的铠甲,他脚步踉跄,身体被十几支弓箭向后推倒。周围坞壁士卒反应过来,用盾牌护住他身体,七手八脚抬进内坞城门。 杨祯用尽最后力气大喊:“关门,快关门。” 葛荣叛军射倒杨祯后分成两波,黑瘦裨将叫嚣着带领前面士卒去夺内坞城门,后面几十名士卒兵返身守卫坞壁城门。五百名埋伏在瓮城四周的弓箭手现身垛口,长箭居高临下哧哧飞射,葛荣士卒在地势上吃了大亏,盾牌无法挡住前后左右的弓箭,四面八方的倾泻的箭雨将他们钉在地面哀号不止。他们零星射出的弓箭被城墙垛口挡住坠落地面,更无法夺取内坞城门,黑瘦裨将把剩余的士卒聚集一起,四面结成盾墙护住身体,弓箭劈里啪啦射在盾牌上,尾翼在空中激烈摇摆振荡,缓缓向后收缩据守城门,等待援兵。 退到河边的葛荣发现坞壁内战事开启,左手在空中一挥,数千重铠骑兵在鼓角声中天崩地裂般地向坞壁城门冲去。 杨闵心急如火,入城的葛荣军队结盾自保,坞壁士卒的弓箭无法射穿敌阵,河边火光跳动,胡骑催动战马呼啸而来,如果被他们冲入城门,左人城就将失去屏障,城内千余护卫根本无法抵御这些装备精良,如狼似虎的野战胡骑。他扔掉弓箭大喊:“兄弟们,跟我杀下去。” 杨闵率领坞壁士卒从台阶上向下冲去,顺着城墙进入聚满百姓的内坞空地,他不知杨桢生死,两眼冒火,大声怒吼:“护卫在前,百姓在后,为坞主报仇,开门,冲冲冲!” 生死不知的杨祯被抬入城门,左人城百姓和护卫怒火冲天,从内坞城门冲出去,转眼间将敌军重重包围,长矛乱捅,刀剑并举。两百多入城敌军已被弓箭射杀一半,盾牌围成的圆阵瞬间被冲破分割,失去抵抗能力。 杨闵冲在最前,目光四处搜寻,指挥放箭的黑瘦裨将在几名士卒的保护下,左挡右格向城门后退,再走几步就要逃出坞壁。杨闵绕开混战人群,率领数百护卫直取城门,黑瘦裨将身中一箭,仍不肯逃走,带着十几名士卒在城门拼命抵挡,守住这唯一入城通道。杨闵左右手各持大刀,直奔盔歪甲斜的裨将而来。黑廋裨将悍然鼓起全身气力,抬起长槊,迎面刺出,却挡不住无数的刀枪。杨闵左手刀挡开长槊,侧身贴近敌将,一脚将他踢飞在地,手起刀落,人头落地。杨闵弯腰拾起人头上的辫发,提向空中怒吼:“关门。” 坞壁士卒士气大振,一拥而上,将据守城门的敌兵消灭干净,地面却已经被马蹄震得上下跳动,无尽的骑兵像黑云般高速压来。坞壁士卒手忙脚乱搬开敌军尸体,耳边刺骨冷风骤响,空气像被吸干一般,无数长箭破空而至,城门的几十名护卫如同狂风下的茅草般被射倒在地。杨闵左臂也中一箭,咬紧牙关,勉力支持,带着护卫贴入城门背后,全力推动,大门缓慢启动,徐徐向内,终于咣当关上。杨闵连续的倾力搏杀,手脚簌簌发抖,肺里的空气已被榨干,背靠城门大口喘气,城门上劈里啪啦的弓箭声音响如战鼓。 第一部分 1.9 透甲利箭 杨忠双手紧握粗铁刀混在坞壁士卒中,本想冲出去杀敌,却看见父亲被抢回来,不顾一切冲到父亲身边。 杨祯看见儿子,脸上露出笑容:“我让你带着母子三人逃走,怎么还在这里?” 杨忠抓住父亲冰凉左手,心里害怕起来,惊慌向四周喊道:“刘御医,快来啊。” 刘御医本是武川镇军医,年轻时曾随孝文帝南征,多次为他治病,军中士卒戏称他为刘御医。破六韩拔陵的叛乱被平灭后,他与武川镇军民百姓一起被流放河北就食,不愿与胡人攻杀当地汉人村寨,便跟随杨祯到达定州左人城。刘御医平常为百姓看病,救人无数,在左人城中广受爱戴,坞壁百姓将把粮食和衣物赠他,使他衣食无忧。 百姓让出空地,只有杨忠单腿跪在地上,刘御医在人群簇拥中来到杨祯身边,蹲下检查箭伤。顺着杨桢左臂的铠甲披膊渗出的血迹,找到一个巴掌长的伤口,这一箭插肉而过,并不严重。另一支长箭深嵌在腿骨中无法拔出,其他三箭都插在胸前铠甲上。 刘御医查完伤口,吩咐四周百姓:“快叫老侯来,解开坞主铠甲。” 杨祯忍住疼痛,握着刘御医的右手:“外面战事如何?” 人群中有人答道:“杨闵大哥率领护卫杀下城墙,已经夺回城门,老坞主不要担心。” 杨祯得知杨闵不在城墙,心中觉得不妙,双眼猛然睁开:“城墙空虚,快通知杨闵速上城墙防守,提防索虏偷袭。” 老侯从人群中挤到当中:“老刘,我来了。” 刘御医示意老侯蹲下,手持剪刀横向切断箭杆,两人一起解开铠甲摊放地面,从人群腿间钻出的小猴子抓起铠甲左右打量,用手指穿过箭洞,惊讶喊道:“这箭竟能射穿铁札?” 大家都关心杨祯箭伤,没人理会小猴子的惊呼,刘御医看了伤口:“坞主五处箭伤,三箭都是皮肉之伤,拔箭,敷药,包扎,止住流血既可。腿部这支弓箭嵌在骨骼中,拔箭费些周折,却不难治愈。胸口的箭伤极深又在要害,拔箭时如果心血上涌,性命就危险了。” 杨忠不信,挺起脖子:“我爹爹有铁甲护身,弓箭怎能射穿?” 杨祯神志清醒,担心儿子责怪老侯,艰难说道:“杨忠不要乱说,铁铠远好过皮甲。老刘,动手吧,尽人事听天命。” 刘御医先双手不停处理三处轻伤,一边吩咐老侯:“坞主胸口箭伤极深,不能移动,你叫刘离过来帮我,再煮一大锅热水,我在这里为坞主拔箭包裹伤口。” 刘离是刘御医的唯一女儿,只有十四五岁的年龄,常跟在父亲身边为百姓看病,此时挤在人群中看父亲疗伤,怯生生地像小鹿一样走到父亲身边帮忙。老侯低头拉着儿子离开人群去煮开水,小猴子怀抱沾满鲜血的两当铠甲,目光僵直,边走边问:“爹爹,我编织时甲片重叠,没有缝隙,为什么铠甲不能挡住弓箭?” 百姓帮着老侯父子七手八脚架起锅来,倒水,烧材,片刻功夫,劈啪作响的火焰开始舔食锅底。老侯坐在锅边,望着人群中的杨祯,惭愧已极。他伸手拿过铠甲,借着火光仔细观看,果然如同儿子所说,胸口铁札竟被弓箭射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 小猴子凑到父亲身边,手指慢慢穿过小洞,吸一下鼻子:“这弓箭真的能洞穿铁甲!” 老侯低声问儿子:“葛荣贼兵距离坞主多远?” 小猴子当时距离杨祯不远,看得清楚:“至少八十步。” 老侯双手托着铠甲,难以置信:“胡人簇头居然能够射穿这么厚的铁铠?” 小猴子说声等等,突然转身挤回人群中,片刻功夫钻回来,攥紧拳头伸到父亲面前,手指渐次展开,手掌长短沾着鲜血的簇头出现眼前。老侯伸手抓来,用衣服擦干净,几步来到熊熊火光前,展开手掌,簇头的前锋和簇刃射出刺眼寒光。 老侯小心翼翼抚摸簇头:“簇头的脊部和翼部色泽乌黑,应该用普通生铁打造,前锋和簇刃闪闪发亮,应是百炼钢。这百炼钢和生铁间契合地没有一丝缝隙,这种铸造手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猴子经常帮父亲打铁,却没有听过这种东西:“百炼钢是什么?” 老侯说起练铁就停不下来:“我们用猛火熔化铁石,冷却后从炉中取出铁块,这种练铁法费时长,杂质多,质地软。坞壁的粗铁刀就这样炼出来,刀质极脆而且没有锋利的刃口。这副铠甲也用粗铁打制,才会被射出窟窿。将粗铁不断折叠和锻打,打打烧烧、烧烧打打,千锤百炼,粗铁制成百炼钢,百炼钢制成的兵器只有帝王将相才用得起。 小猴子没有想明白,刨根问底:“千锤百炼还不容易吗?多找些人反复锻打不就行了?” 大锅中冷水渐渐冒出热气,老侯看还有时间:“你化铁时用什么燃料?” 小猴子经常上山去砍材,立即答道:“木炭。” 老侯眼中露出兴奋光芒:“木炭热量少,我们炉子也小,你拼命用手拉鼓风箱,鼓出的风也不够,无法驱走杂质,只能炼出粗铁。所以炼成百炼钢,绝不仅仅是反复锻造,还要重建铁炉和鼓风箱才可以。锻造百炼钢最好的地方,在江南建康以东的东冶铁炉堡。” “东冶铁炉堡。”小猴子将这个地方印在心中,转身钻回人群拎了一把弯刀回来:“爹爹,这是胡人的腰刀,他们的刀也是用百炼钢打造吗?” 老侯仔细看着刀身,摊开手掌中的簇头反复比较:“这是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地方,簇头射出后无法收回,不能反复使用,一般都用粗铁打制,这簇头的材质却比百炼钢还好,难道胡人军中竟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百炼钢?而且这簇头和腰刀刃部银光闪闪,脊部乌黑没有光泽,两者之间却切合得没有一丝痕迹,这种熔铁、淬火和锻造之法远好于百炼钢。” 老侯从儿子腰间抽出粗铁刀,将胡人腰刀交到儿子手中:“我们试试。” 小猴子明白父亲意图,右手晃动,手腕一翻,腰刀向粗铁刀砸去,寒光划过,叮当一声,粗铁刀断成两截跌落地面,小猴子握着腰刀呆在当场。 “坞壁的粗铁刀一击就断,铠甲也被洞穿,我做了一辈子铁匠,本以为手艺还不错,现在却连胡人兵器的材质都看不出来。”老侯说到这里抬头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沉默半晌仰头,叹气一声:“这种兵器怎么能击败胡人?我这辈子看来只能打造镰刀和铁犁,还有什么意思?我心灰意冷,今生不想打铁了。” 小猴子没有理会父亲,将簇头放在眼前从上向下打量,发现在簇头上有刻有一串奇怪的符号,低声自言自语:“这串符号应该是文字吧,我怎么看不懂呢?” 第一部分 1.10 人间地狱 杨闵背靠紧闭的坞壁城门松口气,一名护卫从瓮城中跑来:“杨大哥,坞主命你登城防备索虏攻城。” 杨闵点头,随即问道:“坞主伤势如何?” 士卒据实回答:“坞主身中五箭,伤势危急,您去看看吧。” “大家跟我登城一起击退索虏。”杨闵召集七八百护卫去支援城墙,仰头沿着台阶向城墙冲去,忽然空中黑影扑通率落地面。杨闵定睛细看,尸体身披褐色布衣,正是左人城士卒服色,腹间鲜血横流,显见是被刺中后坠落城墙。城墙上刹那间已经大乱,接连几具坞壁士卒的尸体向下跌落。杨闵心中一跳,难道贼兵攻上城墙?留在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坞壁士卒惊叫声向下飘来:“不好,贼兵摸黑架云梯攻城了。” 杨闵迈大步冲上城墙,数百贼兵已经趁着黑夜登上城墙,凭借铠坚刀利,低头猛砍,抢下五六个垛口结阵据守。杨闵手扶垛口向城下张望,心中大骇,无数云梯连接一片,架在被夺去的垛口上,数千索虏像蚂蚁一样攀在云梯上,向城头涌来。左人城士卒不是敌手,已经不可能将敌兵赶下城墙。远处无数火把还在河边,杨闵一拍大腿,明白中了伏兵之计,葛荣步兵在半途将火把交给骑兵,在黑暗中摸回城下,趁坞壁士卒全力以赴对付入城敌兵的时候,悄悄架起云梯攻上城墙。 “通知百姓从后山逃命。”杨闵明白城墙保不住了,坞壁必将失守,当机立断命令一名坞壁士卒去通知百姓,然后举起手中大刀,命令身后坞壁士卒:“顶住,掩护百姓退入后山。” 刘御医面色凝重,将杨祯身上的四只簇头拔出,包扎完毕,撇一眼那支横贯胸口的长箭:“坞主,我要动手了。” 杨祯苍白的肌肉上挤出笑容:“别想太多,动手吧。” 刘御医闭上眼睛,胸口鼓起,吸口气,听到身后人声嘈杂:“不好,索虏攻破城墙,快从后山撤退。” 杨祯转动目光找到杨忠:“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忠从地面跳起,迎面从前面退来的传令士卒大喊:“坞主,贼兵摸黑架起云梯登上城墙,马上就要杀过来了,杨大哥让你们快从后山撤走。” “守住大门,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保护坞壁百姓撤入后山。”杨祯力气用尽嘶声命令,喘气停顿一下,用最后力气说:“老刘,动手拔箭。” 刘御医点头答应,手缓缓伸向长箭。杨祯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性命危在旦夕,用失去亮泽的目光呆呆看着杨忠,握紧他双手:“杨忠,你还小,不用与你叔叔一起打仗,赶快带着那母子三人逃离此处,与他们家人汇合。现在北方兵荒马乱,你绕道山东,去南方投奔梁国,加入军中,誓要北伐中原,恢复汉人江山。” 杨祯提到北伐,双目顿生光彩:“老侯,杨忠交给你了,你带他走。” 老侯扑通跪倒,眼泪横流:“老坞主,有我在,就有杨忠在。” 杨忠的眼泪已经流尽,手握冰凉的父亲双手:“爹爹,我们一起走。” 刘御医一把推开杨忠:“快走,不要耽误我给坞主拔箭。” 杨祯闭上眼睛,缓慢说道:“杨忠,跪下,发誓,驱除索虏,重整汉人河山。” 鲜血大口从杨祯嘴中涌出,杨忠眼泪迸出,跪地发誓:“驱除索虏,重整汉人河山。” 杨忠说罢放声痛哭,被老侯从后面向人群外拉去,最后向父亲张望一眼,画面一辈子刻在他脑中:月光下,父亲胸前亮光一闪,长箭簇头倒钩上带着被刺烂的肌肉,血箭横飞三尺。 杨忠被拖出人群,眼泪倒流腹中,猛地挣脱出老侯双手,从腰间拔出粗铁刀,双眼通红向城门望去,无数贼兵夺门而入,守城士卒且战且退,百姓哭喊声音响彻四周。为首一名贼兵赤裸臂膀,发辫结于脑后,右手弯刀左手抓着火把,像小山一般压来。杨忠紧握粗铁刀从黑暗中向前几步,向前一跃,铁刀直奔贼兵肩膀而去。 这袒露臂膊的胡人正是带头攻城的任褒,他出其不意率先攻上城墙,夺取垛口,沿着城墙攻下内坞城门,如入无人之境。左人城已被攻破,任褒正要喘口气,忽然风声一响,他一辈子在战场上混,当即听出刀声,仓促间左手火把向上格挡。杨忠身材极高,双手握刀,使尽全身力量,铁刀砍中火把,去势不减,携带火花拍在任褒左脸上,火焰四射。 任褒狂吼向后急退,左脸疼痛钻心,火把向空中一扔,怒吼一声,退而复返,持刀大步向杨忠压来。杨忠不避不让,迎面冲上,铁刀凌空劈下。任褒右手弯刀向上一挑,两刀在空中相交,火星四溅。杨忠手中一轻,听到一声尖叫,定睛一看,粗铁刀断成两截,刀柄还在手中,半截断刀却嵌在任褒肩膀。 任褒战场上单打独斗从未落败,刚才冷不丁先被火把击中,又被断刀刺中肩膀,莫名其妙吃了大亏。他右手扯下半截铁刀,手中弯刀一挥,向前逼来。杨忠右手一扬,断刀划过黑夜,扑哧切中任褒腹部。任褒连续三次被这少年击中,却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有碰到。任褒狂喊一声,怒气更盛,手按腹部,不退反进,弯刀凌空劈来。杨忠手中没有兵器,转身向后,四周已经被七八个胡人围拢,赤手空拳,无法再退。 任褒哈哈大笑:“抓住他,奶奶的,老子要亲手撕了这汉人。” 任褒冲到杨忠跟前,左肩一顶将他撞得倒退几步,杨忠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任褒大步跟上,弯刀指向天空,向下划落。背后却传来风声,如果手起刀落,杨忠性命不保,任褒背后也得挂花。任褒不用掂量,身体转动,躲开偷袭,看清楚背后袭击的是一个汉人老头。任褒前后看看,更恨三次伤他的杨忠,抛下汉人老头,缓慢逼向倒地的杨忠。 杨忠抬眼认出救他的老人正是刘御医,不管眼前任褒大喊:“老刘,我爹爹呢?” 刘御医压抑不住,哇得一声吼叫出来,泪珠挂满脸孔。杨忠预感事情不妙不管步步逼近的任褒,带着哭声向刘御医喊道:“我爹爹怎样了?” “老坞主心血迸出,保不住了。”老刘与杨祯相识多年,悲不自抑,脸上老泪纵横。 杨桢胸口射出血箭,刘御医便知道弓箭伤及心脏,杨祯性命难保。他用手一探,杨祯果然气息越来越小。他来不及痛哭,见杨忠对上任褒,凶险万分,咽下泪水,拾起一把铁刀救出杨忠。 任褒腿脚不停,靠近杨忠和刘御医,弯刀再次扬起,刀刃在月光下泛出邪恶寒光。杨忠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眼前一黑,膝盖软倒,朝父亲的方向扑通跪下,诡异的弯刀在侧面无声无息削落。 老侯挤在人群中急得团团转,听到远处杨祯身边一片哭声,又悲又怒又急,嘶声高喊:“别哭,快救杨忠,老坞主就这一个儿子。” 坞壁中杀成一团,杨闵带着几十个坞壁士卒从前面退下,听见喊声,顺着老侯手指方向望去,杨忠跪向去世的父亲,背后一名高大赤膊索虏手持邪异弯刀,带着月光向他头颈划去。杨闵还有十几步距离,来不及将他救出,绝望得怒吼一声,无奈看着刀光霹雳般落下。 刘御医距离任褒最近,他不能救活杨祯,心里难过得如同刀搅,发誓不让杨忠血溅当场,两脚一蹬,举起铁刀,连扑带砍冲向任褒。任褒没想到老刘如此拼命,不得不放下杨忠,弯刀一转,磕飞老刘手中粗铁刀,腰间一拧,弯刀顺势一横,向杨忠削去。 杨忠哭死过去,无心抵御,就要丧命当场。老刘横下心来,狂喊一声:“老坞主,我随你去了。” 他身体向前一冲,双手张开,抱住任褒腰间向前撞去。任褒被老刘一冲,弯刀刺中杨忠胳膊,他冲出几步站定身体,腰间一扭想甩开老刘,却被死死抱住,动弹不得。任褒手腕倒转,弯刀向后刺去,手腕一滞,刺入老刘身体,被骨骼挡住。任褒咬紧牙关,手腕一切,再横向一挑,背后血光迸现。 刘御医被刺中肋部,不顾剧痛,双臂紧紧抱住任褒,不让他去杀杨忠,目光却在四周人群中,匆匆寻找女儿刘离的身影,只想看她最后一眼。任褒弯刀反复刺入刘御医胸口,血液快速向体外涌出。老刘身体冰凉,双眼迷糊,没有看到女儿,仍不甘心闭上双眼,可是听觉渐失,耳边忽然响起女儿尖利哭声。刘御医眼前一亮,用最后气力转头,头发蓬乱刘离就在十几步外,不要命地踉跄跑来,杨闵带着几十个坞壁士卒紧跟在后。刘御医口中鲜血涌出,嗓子嗬嗬做声,挤出全身力量,终于仰天大喊:“老坞主,我救下杨忠了。” 老刘终于满身鲜血颓倒在地,刘离自幼失去母亲,只有父亲相依为命,惊慌失措,泣不成声:“爹爹,别留下我啊。” “老侯,去救杨忠。”杨闵大刀一挥,当先率领身边坞壁士卒反击,单手将刘离抱起,轻轻抚摸她后背,她身体冰凉,抖成一团:“刘离别哭,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杨忠全身僵硬,眼睛瞪圆望向天空,牙关紧咬,口中急促嗬嗬吐气,下巴和脖子急速抽动。老侯抢先几步,吩咐身边坞壁士卒:“先救杨忠。” 他们抬手抬脚,架起杨忠向后退去,坞壁士卒听说杨祯性命难保的消息,又眼看老刘为救杨忠,身中十几刀,聚在一起,红着眼拥向任褒拼命。任褒不吃眼前亏,一边后退一边向后招手,数十名胡人呼啸冲来。 杨闵虽然状如疯狂,心中仍然冷静,如果拼下去坞壁护卫都就无法逃命,左手抱着刘离,命令向坞壁士卒:“退,不要纠缠。” 第一部分 1.11 林林大苏 老侯扛着杨忠在房舍中拼命奔跑,却冷不丁被一个女孩子拦在路中央,他抬头一看,门口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随风飘摆,这是正在办喜事的屠户老苏家。矮胖木桶身材的屠户老苏和拄着拐杖的教书先生老林站立在门口,向城门张望。 老候大声招呼:“快跑,坞壁被攻破了。”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林林扯下盖头:“看见大苏了吗?” 老侯停住脚步:“大苏不是在这里办喜事吗?” 老苏双手在木桶腰间交叉一起:“大苏听到钟声,就披上甲胄去前面了。” 老侯向身后城门处匆匆望一眼,那里已经起火:“现在全乱了,你们先跑出去吧,然后再找大苏吧。” 老林与老苏互看一眼,向女儿喊道:“林林,我们先走吧。” 林林拦一名撤退士卒:“大哥,你看见大苏了吗?” 这名士卒手指身后:“他带着十几人还在后面抵挡索虏。” 林林扯掉头顶的新娘霞披,头也不回向城门方向跑去:“爹爹,你们先走,我去找大苏。” 弓箭风声从耳边擦过,坞壁士卒中箭的凄厉喊声不绝,林林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大苏。小苏是屠户老苏的儿子,在老林的小小私塾中,见到自己都要脸红,林林却早已喜欢上这个喜欢读书的屠户之子。林林夜间趴在窗前,大苏像坞壁小伙子一样,送来西瓜、秋薯和黄河鲤鱼放在门口,蹑手蹑脚地离开。杨忠、小苏和小猴子就从黑影中跑出来,他们号称左人三虎,在林林眼中更像三只小猴儿。他们坏笑东张西望,唯独留下大苏的东西,爬到旁边的大槐树的树杈上,乐颠颠用粗铁刀切开西瓜。 火光一窜,前面的房舍旁边影影绰绰,索虏冲到这里了吗?守城士卒越来越少,大苏在那边吗?林林钻入房中,凭借熟悉地形绕开索虏,继续向前奔跑。 林林出落的越来越可爱,左人城的小伙子们不仅偷偷向家门口送东西,开始光明正大请出长辈带着聘礼,来到老林的学堂。他们笑呵呵进来,叹着气离开,爷爷摸不透林林心思:孙女,你到底喜欢哪个小伙子?林林夜间拉着爷爷躲在窗边,手指抱着一篓大桃的大苏,扑哧笑出来。老林满意点头说,大苏是个好孩子。 林林冲出后门,坞壁的百姓早已四散,唯独一颗大槐树下还有喊杀声音,她悄悄闪过房舍向那里跑去。林林向爷爷说了心事,第二天,老林就去了老苏家,回来拎着半片猪肉,笑着挤挤眼睛,这件事办成了。从此之后,大苏在学堂里见到林林更加手足无措,夜间的瓜果梨桃却越来越多,杨忠、小猴子和小苏吃得肚儿圆滚滚,嘿嘿笑着,乐颠颠从自己身边快速跳过。从那天起,林林就开始计算日子,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大喜的日子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今天,可是,即将成为新郎的大苏在哪里? 林林躲在一间房舍,右手抓起一支剪刀,捅开窗棱纸向树下望去,心中猛地一揪,大苏和同伴背靠大树,七八个索虏将两人团团围住。凄厉叫声响起,大苏的同伴被弓箭钉在树上,大苏右手持刀,鲜血滴滴哒哒顺着左腿流淌。刀光再闪,大苏手中铁刀断成两截,乌黑长槊凌空刺下,将他左肩钉在树上。大苏放弃反抗,无助望着天空,突然迎着索虏刀光仰天绝望大叫:“林林,林林。” 索虏收起弯刀,走到还穿着新郎红袍的大苏身边,狰狞狂笑:“林林是谁?新娘子吗?你们来世再见吧。” 大苏闭上眼睛等待冰冷的弯刀,心中有无限的不舍,林林,你在哪里?你逃走了吗?我在这里拼命抵抗,就是为了你和家人逃出去。一声惊叫从远处传来,他用尽力气望去,推开的窗户中冲出一个红色踉跄的身影。 大苏又惊又怕:“林林,快跑。” 林林脚步不停,周围索虏嗬嗬的笑声响起:“哈哈,好美的新娘子。” 林林身上一凉,身体被一名索虏扑倒。她毫不慌张,她去过老苏家里,知道怎么宰牛杀羊,她右手一翻,剪刀刺入索虏右眼。林林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投入他的怀抱。 索虏长槊猛刺,想拦住这个绝美的新娘。林林纵身一跃,扑进小苏怀中,长槊却贯入她柔软的腰肢。林林伸手捂着大苏左肩伤口,眼泪顺着面孔流淌。大苏大口吸着林林身上的味道,怒斥索虏:“不要伤她,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扑倒林林的索虏正是任褒,他手捂被刺瞎右眼,哈哈狂笑,火光照亮狰狞的面目:“我当然不会伤她,她马上就是我的新娘。” 大苏紧紧靠着林林,艰难地拔出右肩的长槊,挺在胸前,低头看着林林娇艳的脸颊,这是我的新娘,嘴角浮出笑容:“林林,你知道吗?能娶到你,我每天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林林失血脸色的苍白的脸孔浮现一抹红色:“你看不出来吗?在学堂里,我总给你多填一碗饭。还有,你给我送的瓜果梨桃,都让杨忠、小猴子和小苏那三个坏小子偷吃了。” 大苏血液流淌体外,全身冰冷,手中长槊无力地支撑在地面。黑影在火光中晃动,四面索虏渐渐逼近,林林露出笑容:“大苏,我只做你的新娘。” 林林剪刀在火光中寒光一闪,反手刺入咽喉,鲜血如同鲜花般绽放,她面孔浮现轻松满意的神情:“死在你怀中,我心满意足。” 大苏怒吼一声,眼泪如雨点般倾泻,长槊向为一名虏掷去,双手紧抱林林温暖的躯体。被刺瞎右眼的任褒摇晃站起来,提起长槊,恶狠狠刺出,穿透林林和小苏的身体钉在树上,将他们永远连在一起。 “儿郎们,一把火烧了。”野兽疯狂的声音嘶吼,火光冲天! 第一部分 1.12 男儿无泪 老侯和两名坞壁士卒紧紧抓住杨忠四肢向后山退去,小猴子不知道从哪里抢来一辆牛车,从人群中挤来与父亲汇合,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杨忠抬到车上。小猴子一甩鞭子,牛车混入周围的妇孺中,穿越城中房舍向后山驶去。四周人影闪动,风声、刀声和凄厉的叫喊回荡不绝,小猴子憋在胸口的眼泪倾盆而下,擦擦眼泪继续挥鞭向山中狂奔。 左人城三面环山,峭壁如同刀削,杨祯重筑城池时,开出一条暗道通往深山。牛车载着杨忠穿越房舍逃入后山密道,左人城黑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野中。坞壁百姓分散到树林中,喧闹声渐渐远去,只能听见牛颈间的叮当铃声。不知道跑了多久,两名坞壁士卒也在树林中走散,黑暗中突然亮光一闪,左人城方向窜出火光,照得半边天空通红。 老侯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喃喃自语:“索虏焚烧房舍了。” 小猴子坐在牛车上,擦擦额头汗水:“杨大哥和刘离去哪里了?” 老侯摇摇头:“刚才乱成一团,大家逃出坞壁后散入密林,谁也找不到谁,天亮时再想办法汇合吧。” 两人说话间,杨忠突然发疯般跳下牛车,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向左人城方向冲去,靠在树干上喘气的老侯起身就追,压低声音喊道:“杨忠,到处都是索虏,不能回去。” 杨忠利用地形左躲右闪,老侯体力不支,距离越来越远,急出一身冷汗,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响:“你要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向老坞主交代?” 杨忠满脸泪水,记忆还停留在火光四起的城中,中箭倒地的父亲,凌厉的弓箭割裂空气,挥舞腰刀的索虏、满身鲜血的刘御医,画面都停留在眼前。他埋头弓腰向前猛冲,转眼间甩脱老侯,急速沿着山坡冲向左人城。 杨忠在黑暗中飞速在树木间连滚带爬狂跑,冷不防一道黑影闪电般从大树旁出现,身体被凌空拎起,头眼间金星乱冒。杨忠悬在空中抬腿就踢,却碰不到对方身体,直到折腾得耗尽力气才停止挣扎,发现拦住他的并非树木,而是一名全身铠甲手提缰绳的骑兵。老侯上气不接下气追到这里,心中一惊,猛然回头,牛车边,月光下,赫然伫立另一名骑兵,弯刀压在小猴子肩膀。这两人的弯刀与索虏一模一样,老侯从腰间拔出铁刀,二话不说向上扑去。 对面骑兵左手夹着杨忠,右手弯刀一晃,粗铁刀飞向月空,肩膀一突将老候撞翻,压低声音喝道:“不要出声,小心惹来葛荣叛军。” 骑兵摘下兜鍪,转身面对左人城大声骂道:“葛荣,你奶奶的,老子和你不共戴天,早晚有一天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这两人正是高欢和侯景,他们诱敌不成,眼看葛荣攻打城池,不能从正面进入,只好在四周深林守候。半夜时分,坞壁百姓从深林中逃出,高欢猜到左人城被攻破,便四处寻找娄昭君的牛车,听着铃铛声音寻来,正好截住杨忠。 侯景夹着杨忠:“大哥,不是嫂子。” 高欢收起弯刀策马来到老侯身边,仔细打量还在挣扎的杨忠:“我看你面熟,今天下午在城墙上与我们说话的,是你吗?” 杨忠口中呜呜哭喊,不理高欢,老侯看出对方不是敌人,替杨忠回答:“葛荣攻破左人城,老坞主中箭身亡,他是老坞主的儿子。” 高欢目光一黯,转身问老侯:“你们有何打算?” 老侯不忘杨祯所托:“我们要前往南方,投奔梁国。” 高欢面向左人城的火光,跪倒在地:“我妻子蒙坞主相救,却连累左人城城破人亡,大恩铭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我三拜。” 杨忠扑通跪倒,泪如泉涌,忽然腰间一紧,被高高提起。 高欢按着杨忠肩膀:“大丈夫存于世上,眼泪只能往肚里流,记住,不辞万死,建功立业为父报仇。” 第一部分 1.13 铁骨丽锥 高欢和侯景护送老侯父子和杨忠赶路,趁着黑夜逃到树林边缘,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侯景猜道:“水声响亮,必是大河。” 老侯对附近地形极熟:“这是易水,我们过河就到达中山地界了。” 高欢听到易水的名字,口中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燕子丹送荆轲刺秦,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音乐高歌而去,就在这里!” 荆轲刺秦的故事在燕赵大地广为流传,老侯本是河北铁匠,熟知此事:“荆轲就从这里出发,去刺杀秦皇。” 侯景从密林间隙向东边眺望,看到天边隐隐泛亮,一屁股坐下:“我们在河边休息一阵,天亮后去找嫂子吧,这里到处都是葛荣贼兵,要当心。” 老侯坐在树下休息,气息调匀:“河北兵荒马乱,你们去哪里?” 高欢在洪水中梦见踏星而行,立志要做一番大事:“几年前,我做信函使的时候路过建兴,大白天突然云雾弥漫、雷声轰鸣,惊天动地。我仰望天空,恍然入梦,仿佛踏星而行。我本以为那是梦境,昨晚葛荣贼兵紧追不放之际,晴朗天空突然暴雨连天,河水暴涨,冲没追兵,我仿佛重回梦境。这次我听得更加真切,苍天仿佛天让我西去秀容草原,那里将有我不世的功业,还有一个神秘女子等候我的到来,成为我一生的宿命。” 侯景笑呵呵说:“你不怕嫂子知道?” 高欢理直气壮:“这是天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昨晚梦境再现眼前,洪水爆发连侯景也亲眼所见,岂为虚幻?” 侯景先点头,后摇头:“天降大水,我看见了,你仰天发呆,我也看见了。至于踏星而行,没看着。” 高欢立下决心向西投奔尔朱荣:“葛荣摩拳擦掌,要起兵造反,未必不是好事。” 侯景大声赞同:“我左脚底长了肉瘤,行走不稳,本应是一个街头等死的瘸子,却鬼使神差地被选为怀朔镇兵。别人都说,你是个瘸子,怎么还能打仗?镇兵镇将都反了,连瘸子也得入伍,我骑在马上,谁能看出我是瘸子?” 秋冬的嗖嗖冷风从深林中划过,老侯裹紧身体:“普通百姓盼望太平盛世,英雄少年却喜欢乱世,天下大乱才能英雄辈出,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秀容草原,投奔肆州刺史尔朱荣。”侯景看一眼高欢,抢着回答。 老侯见多识广,听说过这个名字:“尔朱荣?那个契胡酋长?这个统领数万部曲的契胡小酋怎么做得大事?” 小猴子听不明白:“爹爹,契胡是什么意思?” “契胡就是杂胡,连祖先都说不清楚的胡人。”老侯耐心解释。 高欢听出老侯轻蔑口气:“我先从随吐火洛周,后跟随葛荣,他们只是四处烧杀抢劫的鼠目寸光之辈。尔朱荣不惜散尽畜牧资财,招合骁勇,结纳豪杰,我在怀朔镇的旧友段荣、刘贵和窦泰都投奔他去了,都称赞他胸有大志,必成大事,我们打算去看看。” 老侯看了一眼侯景,问高欢:“你是汉家男儿,为什么要与胡人混在一起?还不如与我们一起投奔梁国。” 侯景不服气:“我们胡人怎么了?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 高欢从小在怀朔镇,没有强烈的胡汉之别,从囊中拿出一块胡饼递给老侯:“我六世祖高隐为大晋玄菟太守,统领鲜卑地域,三世祖高树在后燕为官,后燕皇帝慕容宝兵败后,他归顺北魏被封为右将军。我祖父高谧是他第三子,官拜侍御史,坐法徙居怀朔镇。我父亲高湖生性率直,不通家事。我出生时母亲离开人世,被寄养在姐夫家中。我姐夫名叫尉迟景,是鲜卑胡人,我从小到大都和胡人朋友们一起舞刀弄枪。侯景是羯人,刘贵、段荣和窦泰都是鲜卑胡人。在我最潦倒的时候,昭君不顾家中反对嫁给我,她父亲娄内干是北地马王,也是鲜卑胡人,我的儿子高澄胡语流利,也算胡人。昭君嫁给我后,我岳父赠我宝马踏燕,我才加入镇军做了函使,只有我自己知道身体里留着汉人的血脉,他们都把我当作胡人。” 老侯饥寒交迫,撕下一块胡饼放在口中,小猴子忽然跳到高欢面前,张开手掌,现出那只射中杨祯的闪亮簇头:“高大哥,你见多识广,这只簇头有什么来历?” 高欢将簇头举到眼前,食指指甲轻弹,发出嗡嗡震动空气的声音。侯景凑过来,从背后箭囊拔出一只弓箭,与那只簇头并列,形状完全一样,只是尺寸略小。小猴子呀一声,伸手取过侯景的长箭翻至背面,没有找到弯曲像小蛇一样的图形:“还是不一样。” 比小猴子还矮的侯景,肩膀却宽了两圈,抓过簇头:“哪里不一样?” 老侯看出不同,手指簇头:“你的簇头没有弯曲的文字,并且簇头用纯铁打制,簇头锋刃乌黑没有光泽。不过,两个簇头外观一样,应该有些关系。” 侯景从背后解下大弓,开始吹牛:“怎么不一样?两个簇头都来自塞外,弓是反背弓,箭叫做铁骨丽锥箭,与你们中原地区所用弓箭不同。” 小猴子比着两支簇头:“人家的簇头箭脊乌黑,四周锋利的地方银光闪闪,因此叫做铁骨丽锥箭。你这簇头全身乌黑,只有铁骨哪有丽锥?叫做乌骨箭还差不多。” 侯景被戳破,不好意思磋磋手,惊讶看着小猴子:“呵呵,这就是乌骨箭,贺六浑都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还是兵器的行家。” 侯景把那只闪亮簇头在衣服上擦得锃亮,放在眼前仔细观赏:“难道真是传说中的铁骨丽锥箭?你这么一说,看起来还挺像。” 小猴子得意起来:“呵呵,我那眼力还用说?” 老侯打断儿子的自夸:“这反背弓和铁骨丽锥箭与中原弓箭有什么不同?” 侯景从马靴中掏出匕首,对准反背弓弓弦:“猜猜,我切断弓弦,弓变成什么形状?” “别切,切断就就用不成了。”小猴子舍不得毁坏弓箭。 侯景左手向怀里一探,取出两根弓弦:“塞外射手哪会只带一根弓弦?我还有两根,换上可以继续用。” 老侯思考一下,回答侯景先前的问题:“中原弓箭用桦木加固所制,切断应该还是弓形,不会变化。” 侯景手中匕首哧地一声,闪电般划断弓弦,反背弓啪地跳起,在空中翻一个跟头,弓身失去弓弦牵引,无声无息向外弹开。侯景右手在空中一抄,将弓身摆在老侯眼前:“我们草原游牧部落所用的弓背外侧,朝向敌人的那一面,为薄槭树所制,弓背内侧为角制,以雪山牦牛角为最佳,里外材质不同,弓弦断后向外翻出。中原人喜欢用桑木或者桦木为弓身,断了还是以前的形状。再看弓弦,我们用鱼胶将鹿腿后腱,黏在槭木弓背,你们汉人的弓弦用牛筋,弹性远不如反背弓。反背弓的弓臂末端装有弓弰,蓄势减低拉弦之力,六石的反背弓就可以射出你们汉人十石弓的距离。” 高欢在旁边笑着说:“你刚才赢我,竟是弓箭的原因。” 老侯更关心簇头:“这只铁骨丽锥箭和乌骨箭形状相同,威力一样吗?” 侯景尴尬笑笑:“其实也差不多。” 高欢看出侯景神情有异:“差不多?差多少?” 侯景也是首次见到铁骨丽锥箭:“听说铁骨丽锥箭能够破甲,其他与乌骨箭差不多。” 高欢异常惊讶:“铁骨丽锥箭能破甲?一个箭囊插满铁骨丽锥箭的步兵方阵,便可横行天下。” 小猴子不以为然:“一物降一物,如果出现这样的弓箭兵,大家赶紧加厚铠甲,总不能乖乖被弓箭射死。” 高欢点头看着小猴子:“嗯,此话不错,你还懂些门道。” 小猴子被夸奖,得意笑着:“我整天都琢磨打铁炼兵器。” 老侯不想小猴子招摇,挠挠鬓角问侯景:“我打了一辈子铁,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锻造簇头的手艺,既然这簇头来自草原,我怎么样才能亲眼看到?” 侯景侧头想一阵:“统治草原的是柔然汗国,葛荣在怀朔镇与柔然交兵多年,使用这种弓箭也不稀奇。” 老侯早已猜到“这簇头来自柔然?” 侯景低头仔细辨认簇头上的文字:“这不是柔然的文字。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从怀朔镇向西穿越遥远的大漠瀚海,有一个名叫突厥的部落,他们精于练铁,世代都是柔然锻奴,所有柔然的兵器都由他们打制,也许这簇头出自突厥。” 老侯收起簇头,缓缓抬头:“我要去趟突厥,看看他们怎么锻造出这种簇头。” 侯景大吃一惊,阻止老侯:“柔然统治着整个北部戈壁,东起高丽,西至阿尔泰山南坡的额尔齐斯河,突厥在柔然最西端,距离这里遥遥万里。” 老侯固执坚持:“我做了一辈子铁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兵器,将两种铁毫无缝隙地结合在一起的熔铁之法,我更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如果不去看看,我死都不会瞑目。” 高欢提醒老侯:“老坞主托你将杨忠送到南方,难道不去了吗?” 老侯左右为难,看着躺在地上熟睡的杨忠,想起死去的杨祯:“老坞主所托,我扔掉性命也要做到。” 小猴子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消瘦的面孔显得更加坚毅:“爹爹,我替您去。无论有多远,我都要学会这种铸铁之法,回来让您亲眼看见。” 高欢看出老侯不放心:“老侯,你放心,我陪着小侯去。” 侯景着急起来:“你去沙漠做什么?不去秀容吗?” 高欢仰天望着星空,似乎能得到指引未来的方向:“我要去大漠,看看胡人和汉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小猴子学着高欢:“我也去看看,汉人和胡人打铁和锻造有什么不同。” 高欢不和他拌嘴,扭头向老侯说:“北平主簿邢杲,率领十万河北汉人流民躲避六镇叛军,正在向山东逃亡,你们跟他们一起经过山东去梁国吧。” 高欢站起来牵过踏燕,来到老侯身边,抚摸战马头部,依依不舍:“踏燕是宝马良驹,你们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让它带你们去吧。” 老侯点头答应:“天快亮了,你们也动身去寻找妻儿吧。” 侯景从战马上拿出一个包袱扔给高欢:“我们去秀容草原投奔尔朱大将军,你还是脱掉汉人衣服换上我们胡人衣服吧,以后你就是胡人贺六浑,忘记汉人高欢吧。” 老侯把小猴子拉到高欢面前:“我儿子也不小了,跟你去闯闯吧。” 朝阳从东边升起,红光洒向树林中,高欢、侯景和小猴子三人并肩走出树林,头戴突骑帽,羊毛胡袄外罩着铁甲,全副胡人打扮。战马踏上流淌着易水的铅灰色土地,高欢眺望远处左人城废墟:“葛荣明目张胆攻破左人城,他们就要起兵造反了。” 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正月,葛荣追随六镇流民首领鲜于修礼在定州左人城起兵造反,改元鲁兴。北魏以杨津为定州刺史,派遣河间王元琛率军驰援,被鲜于修礼击败。五月,北魏再次以广阳王、骠骑大将军元渊为大都督,率领章武王元融和将军裴衍救援中山,被葛荣击败。八月,叛军火并,元宏业杀鲜于修礼,葛荣诛除元洪业统领六镇叛军。葛荣九月攻击瀛州,击败元融,俘杀元渊,士气大振,自称天子,建国号齐,改元广安。 第二年正月,葛荣击败赵郡汉人豪强李元忠,克殷州围冀州。七月,相州刺史元鉴据邺城叛魏,投降葛荣。八月﹐北魏将领源子邕和裴衍攻克邺城,斩元鉴。十一月,葛荣攻克信都,俘冀州刺史、魏宗室元老元孚及当地汉人豪门潘绍等五百余人。十二月,葛荣击败源子邕和裴衍,再次围攻邺城。武泰元年(公元528年)正月,长史李裔在中山降葛荣,俘刺史杨津,瀛州刺史元宁率部投降。葛荣克冀﹑定﹑瀛三州,河间汉人大族邢杲和率部曲和乡里汉人百姓十余万户南逃山东。葛荣二月杀杜洛周吞并其部众,三月攻克沧州。至此,葛荣拥有燕﹑幽﹑冀﹑定﹑瀛﹑殷﹑沧七州之地,向南包围邺城,向西进逼山西,兵力极盛,发展成中国历史上规模宏大的流民起义。 第一部分 二、天苍野茫 高欢瞪大眼睛从帐篷顶部的窟窿望出去,天空繁星点点,像自己的未来一样不可捉摸。他在左人城附近找到妻儿,将他们送回怀朔镇外家乡,与侯景一起去秀容草原,投奔肆州刺史尔朱荣,打算落脚后与小猴子一起去寻找簇头文字的秘密。 他在怀朔镇的好朋友刘贵,在尔朱荣面前极力赞扬高欢,尔朱荣随口问了一句,贺六浑是哪族人?刘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汉人。尔朱荣便不发一言,将高欢送到秀容山谷中牧马。无论是羯人、鲜卑或者匈奴,甚至羌人和高车人,尔朱荣都会任用,唯独汉人例外。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耕种的汉人,你也推荐给我?尔朱荣事后这样答复刘贵。 高欢眨眨眼睛,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天空中的星星,却再也找不到脚踏群星的感觉,那只是一场遥不可及梦境吗?他身体蜷缩在羊皮毯子里,压紧脖颈间的皮毯抵挡无处不在的冷风,也许一个汉人不应该属于这里,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有在睡眠中寻找那个梦了。 地面震动,北风将马蹄声音吹散,高欢猛地翻身,将耳朵贴在地面,判断出四匹战马正在向帐篷奔驰。在大雪刚落的深夜,谁会来山谷中的牧场?第四匹战马蹋地声音极轻,说明骑马的人身体不重,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子?他们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来到茫茫的草原? 高欢懒懒掀开羊皮褥子,盘腿坐在草垫上,马蹄声倏然停止,一阵笑声伴随交谈声音传进帐篷。侯景和刘贵带着雪花从外面进来,高欢在嘴边竖起手指,示意他们不要打扰酣睡的小猴子,目光绕过他们向后看去,却没有其他人跟来。侯景将身上雪花拍落一地,压低声音:“真邪,山谷漫山遍野都在下雪,唯独你这里能看见星星。” 刘贵掀开羊皮毯子用手一摸:“凉得像冰窖一样,大哥,再也不用在这里喝山风了。” 侯景走到高欢身边,把高欢从草垫上拉起来。高欢打量一身新装的侯景:“呵呵,突骑帽和细磷甲,不错不错。” 侯景顿时不好意思:“我拉你来投奔尔朱大将军,你却被弄到这山谷看马。人家既然瞧不上,咱们就不伺候了。我和刘贵商量好了,明天离开秀容草原,就凭咱们几个,到哪儿不能活?到哪儿不能打下一片天地?” 刘贵嘿嘿笑着附和:“就是,至少占山为王,混个山大王当。” 高欢钻出帐篷,果然还有两人在帐外雪地上堆积枯草,刘贵跟出来,手指发辫结于脑后,四十岁左右的胡人:“大哥,介绍一个好朋友给你,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斛律金。” 高欢右手抚在心口,弯腰施礼:“阿六敦是草原上的雄鹰,没想到今日相见。” 阿六敦是斛律金的胡人名字,他是高车族首领,高祖倍俟利率领部落内迁,依附北魏道武帝,赐爵孟都公。吐火洛周起兵时,斛律金带领部众,引兵南出黄瓜堆,平灭叛乱,却被击溃打散,他只好独身来到秀容投归尔朱荣。斛律金转过身来,火光照亮苍老面孔上坚挺的胡须,他先叹气一声,然后苦笑:“我本想为国家讨灭叛乱,却在黄瓜堆一战,把祖先遗留给我部众都打没了,草原上以后再也没有我阿六敦这号人物。” 刘贵不停劝慰:“尔朱大将军听说你来秀容草原,心中大喜,立即起奏朝廷,册封你为别将,你就要东山再起了。” 高欢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注意到斛律金身边身材窈窕的女子,她脸上披着薄纱,牵着一匹漂亮的小红马向马房走去。不由得心中嘀咕,侯景和刘贵要离开秀容,怎会带一个年轻女子出来? 斛律金在熊熊的火堆旁边架起胡床,全身舒泰起来:“我满脑子中晃动的都是黄瓜堆战死的孩子们,他们祖辈在一百多年前就跟着我爷爷在草原上放牧。现在部族尽失,册封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和你们一起走。” 高欢将双手靠近火堆取暖,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们来这里,要带我逃跑吗?” 侯景、刘贵和斛律金一起点头,高欢目光转向红衣女子,等她回答。她目光一敛,犹豫片刻,轻轻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拉起面纱右下角,从下向上掀起面纱。纤细的下巴,骄傲的嘴角,轻巧的鼻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如同牡丹盛开在黑夜之中。高欢用木棍挑动篝火中枯草,火苗向上一跳,仿佛要看清她的面容。她缓缓将面纱系在左肩,轻轻点头回答高欢问题:“我也要离开秀容草原。”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高欢压住内心惊艳的感觉。 侯景被提醒,侧头问刘贵:“是啊,她没有道理要走啊?” 刘贵摇头,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需要问清楚的问题:“小歌,尔朱大将军是你爹爹,谁敢让你不开心?你到底为什么要逃走?” 尔朱荣的女儿!高欢扫一眼侯景,惊愕的表情显示出他也刚知道。 尔朱歌明眸一闪:“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刘贵啊了一声,表示明白,替她向大家解释“嘿嘿,我小时候也成天想逃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却被我爸爸抓回来揍了一顿。” 高欢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为什么不让爹爹带你出去?为什么要独自逃走?” 尔朱歌撇撇嘴角,平息心中委屈:“他太忙,没时间。” 刘贵笑着点头:“贺六浑,你用脚跟想想也知道,尔朱大将军哪有时间出去玩?” “既然大家想走,我们就走,可是去哪里?”高欢看出尔朱歌的犹豫,猜到她心里一定隐藏秘密,换种方式继续测试,只要她说出目的地,便能猜出她逃跑的原因。 斛律金双手拢向篝火,声音响亮振动积雪:“我们敕勒人在几百年前居住在漠北大湖四周,不断向南迁徙,因车轮高大故有高车之名。在我出生那年,首领阿伏至罗率众十余万西迁,在车师建立高车国,我听族人辗转相传,一直想去高车国看看自己的国家。” 侯景摇头取笑斛律金:“没志向,没理想。你在草原上混了一辈子,也不改胃口?” 斛律金的目光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我唱一首敕勒人游牧时唱的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寻找族人聚居的地方了。” 尔朱歌听到唱歌,眼睛立即亮起来,她本名尔朱英娥,从小酷爱唱歌,因此族人都叫她小歌,反而原来的名字没有人叫了。侯景对歌声没有兴趣,站起来来到战马边,从背囊中取出一只羊腿:“你们唱歌,我烤羊腿。刘贵,拿酒囊来。” 尔朱歌将手中的羊皮水囊递给斛律金:“大叔,喝口水再唱吧。” 斛律金举起水囊,猛喝一口,轻轻嗓子,哼唱起来,想起昔日与族人一起唱歌放牧的情形,他们却都战死黄瓜堆,双眼含泪,声音悲切,连侯景都听得停住手中匕首。一阵大风席卷悲切颤抖的歌声,篷顶积雪漫天飞扬,雪花倾泻而下,歌声描绘的景色仿佛出现在眼前。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停歇,斛律金老泪纵横,沾满衣襟。众人为他难过,侯景低头一言不发,将沾满胡椒、盐巴和孜然的羊腿架在火上,来回翻动。炭火四面舔食,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消弱了歌声的悲情。帐篷四周的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只有火焰劈啪燃烧的声音响彻黑夜。 一个黑影从帐篷中钻出来,高欢笑着说:“小猴子,把你吵醒了?” 小猴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羊腿,口水挂在嘴边:“我是睡神,吵不醒,肉香才能让我睁眼。” 尔朱歌沉浸在歌声中,想像着天苍野茫的情景,锅盖一样的天空覆盖草原,牛羊穿梭其中,随着大风隐约浮现。她轻轻揽住斛律金的胳膊,放开歌喉,用同样的歌词却唱出欢快的曲调。高欢站起来,走到战马旁边,从行囊中抽出一支碧绿的玉笛,笛声飞出,围绕歌声欢快起舞。 侯景的小刀在笛声中轻快地上下舞动,几块烤熟的羊肉从流油的羊腿上滑落,他匕首一翻,凌空接住向空中一抛,高欢抄在手中塞在嘴里。刘贵仰头把烈酒灌入胸膛,腹中升起热气,随手将酒囊传给高欢。高欢掂掂重量,里面至少有七八斤,仰头喝下一口,右手递向身边的尔朱歌,露齿微笑,轻轻指点斛律金。尔朱歌会意,抛下浅浅微笑,将羊皮酒囊递给斛律金,停住歌声,手掌伸到高欢面前:“给我看看你的笛子。” 尔朱歌手握玉笛,爱不释手,小猴子笑着说:“高大哥,你留着一个笛子做什么,送给小姑娘吧。” 高欢取回玉笛,轻轻抚摸:“我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去世,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我每次抚笛,仿佛她又回到身边。” 小猴子做个鬼脸,向尔朱歌笑着说:“既然是他母亲的遗物,那就没办法了。” 斛律金大口喝酒,被热气腾腾的气氛温暖过来,将酒囊递回尔朱歌,她轻轻站起身来走到侯景身边,将酒囊递过去:“侯大哥,我替你烤,你去吃吧。” 侯景高高兴兴将羊腿交给尔朱歌,拿着酒囊坐到高欢身边。尔朱歌突然笑着问候景:“你刚才说,斛律大叔只想留在草原,没理想,没志气,你打算去哪里?” 侯景双手并用,将羊肉和烈酒送入喉中,口齿不清:“我要去中原的花花世界,先去洛阳再去梁国建康,纵横宇内,搞他个地覆天翻,不枉此生。” 刘贵向尔朱荣极力推荐高欢,他却被打发到山谷中养马,心中觉得歉疚,心灰意冷:“我要回老家,讨老婆生孩子。” 尔朱歌目光转向高欢,刘贵和侯景都是父亲手下将领,却在这个马夫面前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叫他大哥,他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轻轻问道:“你呢?” 高欢仰面看着天空繁星点点,悠然地拍着肚皮:“我哪都不去,就留在这里。” 小猴子抱着羊腿不等别人问,头也不抬:“我要去漠北极西的突厥,寻找练铁之法。” 高欢笑着两手一摊:“大家要去的地方都不一样,只好各奔东西?” 刘贵不理小猴子,放下酒囊:“尔朱大将军不用你,难道你在这里一辈子养马?” 高欢摇头不同意他的说法:“不是尔朱大将军不用我,只是我有点担心尔朱大将军。” 尔朱歌正在用匕首将牛肉切片放入口中,听他们议论父亲,十分好奇:“我父亲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欢坐直身体面对刘贵:“我跟你说心里话吧,我曾经投奔吐火洛周和葛荣,他们只知抢掠烧杀,早晚必亡,尔朱大将军到底值不值得我投奔,我还不知道。” 高欢一番话打消了刘贵的顾虑,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走了。” 侯景在尔朱荣手下混得不错,本就不想走,转身劝斛律金:“你的族人只是被打散,吐火洛周与你同族,不会屠杀他们,你还不如留在这里,等待时机收揽部众。” 斛律金低头犹豫不决,尔朱歌着急起来:“你们刚才说好带我走,怎么变卦了?” 小猴子挺身而出:“我带你走。” 侯景嘴里嚼着喷香的羊肉,舍不得将香味放出口中:“小歌,等雪停了,草地绿了,我们大家一起带你出去玩。现在天寒地冻,有什么好玩的?” 尔朱歌另有苦衷,固执坚持:“你们不走,我一个人走。” 高欢更加断定尔朱歌心中有事,刘贵在旁边帮候景劝说尔朱歌:“你爷爷和爹爹对你爱如心肝,你为什么一定要偷偷跑掉呢?” “他们总是自作主张,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开心。”尔朱歌眼圈红红,显然真有心事,抱着斛律金的胳膊摇晃:“斛律大叔,你带我去大湖吧,我避过风头再回来。” 斛律金苦笑摇头:“我可不敢招惹你爹爹,你是她女儿,什么事情不能讲清楚呢?” 尔朱歌闭上眼睛,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在嘴角下结成冰粒,直到众人吃完烤羊肉熄灭篝火,她仍一言不发。她必定遇上难以化解的大事,才要逃出秀容草原,高欢将帐篷让给尔朱歌,把干草和铺盖移到帐篷门口,悄悄压上门帘。只要门帘异动,高喊便能立即发觉。小猴子抱着干草凑到高欢身边,舔舔满口的肉香,一沾干草立即昏昏入睡。 第一部分 2.2 神秘逃亡 不出高欢预料,他正在酣睡的时候,身下门帘被轻轻抽出,尔朱歌从帐篷中出来,蹑手蹑脚向马棚走去,她父亲是手握重兵的肆州刺史,什么事情让她连夜出逃?高欢装作熟睡,看着尔朱歌手提缰绳,红马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喀嚓声音。尔朱歌走出数百步,不时回头观望,翻身上马,轻拢缰绳不放马奔驰,害怕惊醒他人。直到她在黑夜中消失不见,高欢起身走入马房,解开战马缰绳,学着她的样子牵马步行。雪地上的马蹄印让尔朱歌无法遁形,高欢慢行出数里,正要挥鞭纵马,身后马蹄声音传来,一匹战马迅速逼近。 小猴子大声吆喝:“高大哥,带上我,看看那个好看的小姑娘要去哪里。” 小猴子一阵风超过高欢,沿着雪中蹄痕追下去,高欢挥鞭驱马,加速跟上,一前一后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飞驰。 天色放亮,高欢和小猴子追出数十里,仍然不见尔朱歌踪迹。小猴子这段时间在秀容草原上狂奔,似模似样地学着老骑手的样子,前倾身体高速奔驰:“那红马是宝马吧?我们怎么追不上呢?她万一跑出草原,雪地上没了马蹄印记,就找不到她了。” 高欢并不担心,尔朱歌一直向北,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大雪覆盖的草原,没有人烟和乡镇可以淹没雪痕。她心中隐藏了什么秘密?她在躲避什么?高欢催动战马越过小猴子:“不用担心,她总要下马休息,我们片刻不停,肯定可以追上。” 中午时分,两人终于在一个草坡上追到尔朱歌,她孤零零坐在羊皮褥子上,伸长脖子安静地茫然眺望。马蹄声惊动尔朱歌,慌张双眼望着奔驰而来的高欢和小猴子,她立即起身走到小红马旁边。 高欢停在离她七八步的距离:“小姑娘,草原上到处都是狼群,单身行走太危险了。” 尔朱歌翻身上马,警戒地面向高欢:“无论多危险,我都要逃出这个地方,你们休想将我带回去。” 高欢向前几步接近尔朱歌:“你要去哪里?” “别过来,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只是想在草原上躲一段时间。”尔朱歌调转马头,不让高欢继续说下去,策马奔驰。高欢无奈,一路缀着尔朱歌,稍微接近,她就打马狂奔。 几天之后,高欢忽然露出笑容:“猜猜我们到哪里了?” 小猴子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屁股已被磨破,龇牙咧嘴:“到处都是白雪,我哪分别得出来?这草原上的大风可真邪乎,刮得我脸蛋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高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哈哈大笑,马鞭向前一指:“前面就是怀朔镇。” 第一部分 2.3 昆仑黑奴 风声呼啸,高欢和小猴子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跟在尔朱歌战马后面,在怀朔镇没有遮挡的土街上策马行走,无边无沿的大雪从缝隙往身体里钻。尔朱歌四处张望,来到一个酒馆前,跳下红马,推开大门,夹杂着酒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她走到土炕边,皱着眉头看着不干不净的土炕,犹豫要不要坐下。小猴子抢先几步,甩开袖子在炕上擦擦,尔朱歌笑着指指对面让小猴子坐下。小猴子向高欢眨眨眼睛,这是尔朱歌第一次让他们接近。 酒保跑过来,左手端着一盘牛肉,右手端着一盘胡饼,两臂间夹两碗烧刀烈酒,不由分说向炕上一放,盆完跳动不止。 小猴子满脸好奇:“我们还没点菜,怎么就上了?” 酒保眼睛瞪的更大:“乡下人,没见识。大雪封路,只有牛肉大饼和烈酒了,没得选。” 小猴子摇头叹气,左手往嘴里扔一块牛肉,右手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忙不迭说:“你这是酒吗?你这是牛肉吗?” 这家小酒店是怀朔镇的百年老店,从来没有人说过半句酒肉不好,酒保瞪着眼睛:“不是酒是什么?不是牛肉是人肉吗?” 小猴子忽然绽开笑容:“这不是酒,这是天上的玉宇琼浆,那也不是牛肉,人间哪里有这么好吃的肉?高大哥,小姑娘,来,尝尝。我爹爹干脆开个酒馆,中原哪有这么烈的酒?” 酒保才明白人家在夸自己,笑出声来:“嘿嘿,这酒在大漠中首屈一指。” 小猴子一把搂住酒保肩头,从怀里掏出布包,小心翼翼露出簇头递到他眼前:“小兄弟,你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酒保抓过簇头看了半晌,摇摇头:“我叫老板帮你看吧。” 小猴子不信地哼一声:“你们老板行吗?” 酒保鼻子同样哼一声:“西边的波斯人,东边海岛中的倭人,南边的梁人,我们老板什么人没见过?还有全身赤炭乌黑的昆仑奴,你们听说过吗?” 小猴子摇摇头:“去你的,别忽悠我。我们坞壁中什么人没有?鲜卑,匈奴,柔然,高勾丽,金发的羯人我也见过,世上哪有全身黑炭一般的人?” 酒保碰地一拍桌子,从地上拎出慢慢一坛烧刀子:“我要找出来,你全喝了。” 小猴子赌酒保在这冰天雪地中不可能找出这样一个人,啪地拍桌子:“好,一言为定,你给我找来。” 酒保二话不说,挑帘回了厨房,片刻时间拽着一个光着膀子乌黑发亮、全身黑炭一般的一个人出来,推倒小猴子面前。不光小猴子的下巴都要掉下来,连高欢和尔朱歌也吓一跳,这人头发卷曲,头顶几乎顶到天花板,除了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全身黑得如同掉到墨水中染过。酒保得意洋洋:“他是老板收留的昆仑奴,在店里劈柴烧火。你输了,喝酒。” 小猴子举起酒坛咚咚灌下去,停顿一下,抹净唇边的残酒:“我喜欢喝酒才喝,不表示我输了,你看这昆仑奴的牙齿和手掌还是白的,并不是全身乌黑。” 尔朱歌露出笑容,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小猴子,你的嘴比牙齿还硬。” 小猴子兴趣转移到昆仑奴身上,站起来只及他胸口,仰头问道:“能说汉话吗?” 昆仑瓮声瓮气回答:“一点点。” 小猴子拉着昆仑坐下来,打听他来历,酒保抢着说:“他来头可大了,昆仑山以西数万里的波斯国向魏国皇帝赠送神兽,派先遣大臣去洛阳交涉。他们去年五月路经高平,遇到胡琛起兵,响应破六韩拔陵起事,队伍被冲散。昆仑本是波斯国士卒,被叛军裹挟来攻打怀朔镇,被我收留在这里养伤。他来自昆仑山以西,我们就叫他昆仑奴了。” 尔朱歌摇头表示不满:“什么昆仑奴,就叫昆仑吧。” 小猴子长吁口气:“杨忠说起塞外的奇事,我们都以为他吹牛,我今天才大开眼界。” 小猴子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摇头晃脑高兴地说:“这酒真好,一点儿都不头疼,我得给爹爹带些酒曲,他一直想开个酒馆。” “我们该走了。”高欢站起来整理行囊。 小猴子惦记着簇头上的奇怪文字:“簇头上的符号问清楚了吗?” 尔朱歌站在旁边挥着马鞭,准备动身:“你一沾酒就钻到桌子底下,你喝醉之后,酒馆老板认出那是突厥文字,那个弯曲的小蛇叫做阿拉米字母,是从更西边的地方传过来。” 小猴子向怀中去摸簇头,高欢扬手将裹着簇头的布包扔回给他:“你昨天睡得泼水都不醒,我便把簇头给老板看了。” 小猴子打开布包,簇头闪闪发亮躺在里面:“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 高欢将自己的行囊向背后一甩:“老板说这个字符读出来的发音是,綦母。” 小猴子仍不明白,跳下土炕抓起包裹:“綦母,是个老太太的名字吧?小姑娘,你在草原上长大,听说过这个老太太吗?” 尔朱歌不计较小猴子一口一个小姑娘:“这种文字与汉字不同,用字母可以发音,却不能从中判断出含义。” 小猴子眨眨眼睛:“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个老太太?” 高欢趁机试探尔朱歌逃亡意图是否坚定,装作要出门的样子:“我们向西去寻找突厥人吧,只要找到说这种语言的人,就知道綦母的含义了。” 小猴子站起来,又坐下:“出了武川镇就是柔然的地盘,你们会说柔然话吗?” 尔朱歌从小在草原长大:“我会。” 尔朱歌铁心要离开秀容,高欢反而坐回炕上:“你爹爹为找你,估计把秀容的每个草坑都翻遍了,我们去突厥寻访造出簇头的主人,不能带你去。” 尔朱歌急起来:“去哪里都行,我就是不回秀容草原。” 小猴子将马鞭放在桌子上,做出不急出发的样子,与高欢一唱一和:“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说出逃跑原因,如果理由成立,我们就带你去,否则,我们各走各路。” 尔朱歌不吃这套:“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在草原里玩。” 高欢不断猜测尔朱歌出逃动机,排除各种可能:“难道你爹爹要逼你嫁人?” 尔朱歌脸色突变,瞪着高欢:“你怎么知道?” 高欢知道猜中,笑起来劝解:“女孩子早晚要嫁人,躲也躲不过,跑也跑不掉。” 尔朱歌被勾起伤心事:“爷爷老糊涂了,要我参加皇宫采纳,只要躲过这一轮,皇帝找到皇后和妃子,我就能回去了。” 小猴子笑着出主意:“你打扮得又丑又老,选不上就行了。” 尔朱歌已经完成皇宫采选,皱眉说:“我在几个月前被送到晋阳,七八个老太婆一拥而上对我仔细打量,又摸又捏,我回家后,爹爹兴奋地告诉我选上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被选上了?”小猴子惊讶过后,开心笑起来:“哈哈,皇妃是我的好朋友,我回去告诉杨忠和刘离,他们一定羡慕得鼻涕泡都要飞出来。快,给我留个字,嘻嘻。” 小猴子脱下外套,只剩里面粗布褂子,向掌柜要来笔墨,缠着尔朱歌留字。 尔朱歌被他喜出望外的样子逗笑,提笔在他背后写上小猴子三个字。 小猴子乐颠颠让高欢看:“写了吗?” 高欢点头,小猴子又问:“写得什么?” 高欢看一眼尔朱歌,笑笑未答。小猴子兴冲冲跑到门口,打开房门,调转身体,朝向门外的刀子般的寒风,冻得龇牙咧嘴。 尔朱歌咯咯笑着问高欢:“他干什么呢?” 高欢也笑出声来:“他想把墨迹吹干,再穿外套,保护你笔迹。” 小猴子搅热了气氛,尔朱歌不再警惕:“我说出逃亡理由,你们带我去大漠吗?” 当天下午,三个人在马匹上挂满食品和羊皮水袋,咯吱咯吱踏着膝盖深的积雪,顶着风雪离开怀朔镇,穿过刀削般的敕勒川,进入白雪覆盖的默默无尽的大草原。在离开酒馆的时候,高欢想到两全其美的做法,他将尔朱歌去突厥的事情写入信中,请酒馆老板转交给秀容草原的侯景和刘贵。他们弄丢了尔朱歌,只要把这封信交给尔朱荣,便可以减轻罪责。而且往返穿越大漠至少半年时间,足够尔朱歌躲开皇家采选,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一部分 2.4 大漠风云 风,风,风,草原上春天的大风就像有十万条鞭子迎面抽来。 顺风的时候,小猴子像飘在空中,两腿像烽火轮一样转个不停,如同一块布贴着草地滑行。现在是逆风,小猴子将全身缩成一团,像夜里入室偷盗的小偷向前慢慢移动,后来干脆趴在地上不走了。 “实在走不动了。”小猴子大喊,高欢听不见,邪乎的大风把声音吹得无影无踪。小猴子趴到高欢耳边重说一遍,随后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高欢却凑到尔朱歌耳边说了几句,转回来对着小猴子的耳朵:“抱在一起歇会儿吧,如果风把我们吹上天,咱们三个也不分开。” 小猴子嗯地答应,蹭到尔朱歌身边,取出大块毡布将三个人绑在一起。尔朱歌双手抱在胸口,身体蜷缩在高欢身边。大风绕开毡布从身边划过,不再刺骨疼痛,小猴子继续进行移嘴送耳朵的动作,声音才不被大风掩住,他嘴巴跑到高欢耳边:“哪里能找到那个老汉?” 他们从怀朔镇出来一个月,由东向西横穿草原,以为能找到认识簇头文字的人,可是草原地广人稀,碰见一个人都不容易。他们一直向西,遇到帐篷就进去打听,小猴子将常用的漠北语言练得滚瓜烂熟,不用尔朱歌出面,就能打听道路。几天前,他们终于听说附近草原上有一个无所不知的汉人老头,便朝这个方向一路寻来。 小猴子从毡布中露出一对眼睛,东张西望:“那边有个草坡,我去看看。” 他像破茧而出的虫子,从毡布底部爬出来向高处跑去。尔朱歌双手抱拢胸前,在睡梦中用小巧的舌尖香甜地舔舔嘴边,一道细细的小溪从嘴角缓慢流淌,接近弯曲可爱的下巴。高欢举起右手,食指伸到她下巴弯处,心中略微犹豫,要不要帮她挑掉睡梦偷偷留出的口水? 高欢轻轻摇头,暗笑自己过于小心翼翼?摘掉手套,食指如钩,轻轻扫过尔朱歌翘翘的下巴上小道溪水。尔朱歌忽然睫毛一动,挣开眼睛,瞪着钩过她下巴的手指,双手猛地将高欢推出毡布,使劲挣扎出来,右手拽出马鞭指向高欢:“你想干什么?” 一阵大风猛然袭来,将毡布呼啦刮起向空中,蹦跳着跑回来的小猴子向上一窜,仍然没有抓到,急得大叫:“你们怎么连毡布都看不住?以后怎么扎帐篷?” 高欢不理在空中盘旋的毡布,向尔朱歌解释:“小姑娘,你误会了。” 小猴子大声催促:“大家先去追毡布,一会儿再吵架。” 高欢从腰间解开刀鞘,吓了小猴子一跳:“别动手?高大哥,你疯了吧?” 高欢右臂一轮,刀鞘直向天空中,飞舞着砸在毡布正中,被缠绕在中间,一起向地面坠落。小猴子冲上去按住毡布,一屁股坐下去才放心:“我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你们怎么就闹起来了?来,我给你们评理。” 尔朱歌手指高欢:“他动手动脚。” 高欢百口莫辩,低头看见枯黄的草根下有一只斑斓的草蝎子,他用脚悄悄探进草丛,轻轻踩住,目光不转看着尔朱歌:“你睡觉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草蝎子,往你脖子里钻,我抬手正要打掉,你就突然醒了。” “胡说八道。”尔朱歌挥动鞭子,忽然脸色突变:“那,那个蝎子去哪里了?” “你突然爬起来去拿鞭子,它就钻进你脖子里面去了。”高欢手指尔朱歌脖领,装作关心:“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哎,你肩膀那里还在一拱一拱的。” 尔朱歌吓得眉毛、眼睛和嘴巴都移了位置,小猴子拍手哈哈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花容失色吧?” 尔朱歌全身扭动,瞪小猴子一眼:“快帮我想办法。” “拍,拍死。嘿嘿,这就是传说中手舞足蹈吧?”小猴子仍在欣赏尔朱歌扭动的样子。 “啊?那不都沾到身上了吗?”尔朱歌举起双手又放下,想起碧绿的蝎子被拍成烂泥的样子,表情更加恐怖。 高欢向前一步,右脚仍然踩着那只草根里的草蝎子:“你来,我帮你把蝎子轰出去。” “不管了,你快动手吧。”尔朱歌没了主意,跑到高欢身边。 “可是她爬到这里了。”高欢故意捉弄尔朱歌,手指她胸口,表情严肃。 “不管哪里,你快帮我抓啊。”尔朱歌身体扭成一团,没有看高欢手指哪里。 “真的?”小猴子看看尔朱歌的胸口,伸出爪子。 尔朱歌啪地拍开小猴子的右手,瞪着他说:“你干什么?” “哎哟,好痛,我帮你抓蝎子,你怎么打人呢?”小猴子甩着胳膊跳离尔朱歌身边。 尔朱歌才明白那只不存在的蝎子爬到胸口要害,双手一起顺着胸口向下抚,想把蝎子赶下去。高欢忍住狂笑,口气轻松:“跑到肚子了,是不是很痒啊?” 尔朱歌拼命点头,手捧肚子,跳起来在空中扭动:“是啊,好痒。” “哎,不动了,蝎子跑了吗?”高欢似模似样说道,悄悄低头看看脚下的蝎子。 小猴子凑到尔朱歌身边:“哎,我怎么没看见呢。” “嗯,不痒了。”尔朱歌停止扭动腰部刚安静下来,一滴眼泪顺着脸孔留下来,哭着手指着翘翘的臀部:“它去哪里了?会不会去这里了?” 高欢肯定地点头,尔朱歌呀一声终于放声哭出来,泪水在脸上纵横。高欢心中不忍,手指尔朱歌的小腿:“蝎子不在那里,顺着腿爬下去了。” 尔朱歌抬起右腿急剧摆动,要把蝎子甩出身体,高欢悄悄移开右脚,放出那只被轻轻踩在脚底的草蝎子:“是左腿,快到脚后跟了。” 尔朱歌双腿交替跺向草地,小猴子眼尖嘴快,指着地面的草蝎子:“这里,出来了。” 尔朱歌长吁口气,顺着小猴子的目光看去,一只草蝎子在草地上拼命逃窜。小猴子一脚下去,叭叽一声,草蝎子汁水四溅,地面只有黑乎乎的蝎壳。 尔朱歌整理好乱成一团的衣服,牵着战马登上草坡,向小猴子手指方向望去,一顶孤独的帐篷矗立无尽草原中,帐篷顶几乎捅破铁黑色的天空。他们欢呼一声,跌跌撞撞趟过齐腰的枯草,掀开帐篷沉重的帘子,一位穿着汉人衣物的老者盘腿静坐在羊皮褥子上,花白的胡须盖住五官。 小猴子手指着老人汉服,习惯用胡语惊叫:“你,你是汉人?” 这老人的目光透过胡须:“你是汉人,却为什么用胡语?” 小猴子连忙改口:“老先生,我都快忘记汉话了,我们来自中原,可以借宿一晚吗?” 老头手指羊皮褥子让三人坐下:“老先生?我是汉人老头,所以草原上的牧民都叫我老汉,我习惯了,你们也这样叫吧。我十几年没有说汉话了,你们就歇在这里吧,也跟我说说中原的事情。” 小猴子立即改了另外一个称呼,甜言蜜语套老汉的来历:“老人家,您十几年没说汉话,那就是来漠北十几年了吧?” 老汉的目光像消失到无尽的远方:“老汉叫做李筌,天监十四年,柔然遣使向我国献马和貂裘,请求结盟夹击魏国。” 小猴子没有听明白:“等等,我国?夹击魏国?天监十四年?这是什么时间?” 老汉掰着手指计算清楚:“老汉本是梁国大臣,我国便是梁国,天监十年就是北魏宣武帝元恪延昌四年,十五年前的事情。” 小猴子以认识尔朱歌为荣,忽然趴在她耳边,满脸坏笑:“嘿嘿,宣武帝元恪,皇帝他爹,你未来的公公,可惜去世早,你见不到啦。” 尔朱歌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敲一下小猴子额头:“坏猴子,不许乱说。” 小猴子立即转身面对老汉:“然后,然后,继续。” 老汉继续说下去:“皇上当即答应,柔然使者高兴而归。第二年正月一日,太子萧统行冠礼,大赦天下,正月十三日,魏国三十三岁的宣武帝元恪辞世。皇上至仁,不愿意加兵于新丧国君的魏国,让我和柔然使节一起北上解释。为了绕开魏国地盘,我们从建康出发绕道益州,经过西域和吐谷浑到达漠北。谁知,我见到柔然可汗,说明我国暂不与魏国交兵的意愿,就传来两国在益州打起来的消息,柔然可汗认为我国出尔反尔,勃然大怒,将我拘禁。时间长了,他忘记此事,我只能留在大漠中。” 小猴子对老汉经历感叹半晌,从怀中掏出一袋烧酒:“老人家,你尝尝这最后一袋烧刀子,没有它,我们就不能穿过冰雪覆盖的茫茫草原。” 老汉抓住酒囊向嘴里灌一口,仰头靠在帐篷上,让烧刀子一滴滴地从嗓子眼渗入腹中:“好酒,我这十几年都喝奶茶,没尝过酒味了。” 小猴子和老汉拿着酒囊互相灌了几口,身上热气腾腾,关系热络起来。小猴子达到目的,立即从怀里逃出簇头交给老汉:“老人家,向您打听一下,您知道这文字的意思吗?” 老汉扁着嘴品尝烧刀子,上下左右翻弄簇头:“你算问对人了,这突厥文字是綦母两字。” 小猴子早能拼出这个发音,却不知道綦母的含义,他不懈追问:“綦母是什么意思?” 老汉向后一靠:“大汉朝击败匈奴,匈奴一部分内迁中原,还有一部分向西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少数留在大漠,綦母就是遗留在大漠中最后一批匈奴人的姓氏之一。” 高欢处于汉人和胡人身份的挣扎之中,这次深入草原,就为探访历史上的大漠风云,他插话详细询问:“綦母是匈奴姓氏,为什么用突厥文字?现在统治大漠的是柔然,柔然、匈奴、突厥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汉将口中烈酒全部渗入食道,暖气从腹中升起,他久未说汉话,开口就滔滔不绝:“匈奴本是漠北游牧民族,秦始皇命蒙恬北击匈奴,却之七百余里,修筑长城,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怀朔镇南边数里就是秦代古长城,高欢我幼时经常爬上去,露出向往神色:“秦始皇将长城修到草原深处,八百多年过去了,依然坚不可摧,始皇真是武功赫赫的千古一帝。” 老汉举起烈酒大喝一口,豪气顿生:“秦王急征暴虐,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匈奴趁刘邦和项羽逐鹿中原,渐渐坐大。刘邦击败项羽建立汉朝,亲率大军征讨匈奴,在白登被匈奴冒顿单于三十万骑兵围困七昼夜,用计逃脱后与匈奴和亲。汉朝文景诸帝沿用和亲政策,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汉武大帝登基后对匈奴开展反击,卫青在元朔二年占领河套地区,霍去病在六年后夺取河西。终于,汉朝大军分东西两路进攻漠北,与匈奴决战,霍去病击匈奴至狼居胥山,卫青东路扫平匈奴王庭,匈奴被打得一路向西逃跑。宣帝时期,匈奴郅支单于日益强盛,囚禁汉朝的使者江乃始,后又杀死使者谷吉。大汉朝三次派出使者索要谷吉等人的尸体,郅支单于非但不给,而且侮辱和嘲讽大汉使节。于是,汉帝派遣陈汤与甘延寿率领少数护卫军队出使西域,沿途调集汉朝屯田士卒和车师国军队,率领各族联军四万人,大张旗鼓向北进发,直抵郅支城,四面用火齐攻,陈汤亲自击鼓助威,汉军突破木栅冲进土城。军候杜勋刺死郅支单于,割下他的首级,从狱中解救出两名汉朝使节,搜出汉使谷吉的文书和信件。诛杀郅支单于的妻妾、太子以及王公等共一千五百多人。北部匈奴被大汉击溃,余部不知道逃到哪里,再也没有出现。” 老汉闭着眼睛,沉浸于大汉雄风:“甘延寿和陈汤以少击多,阵斩郅支单于,在给皇帝的奏折中说: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逼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小猴子拍着羊皮褥子大喊:“好,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老汉长叹一声:“汉朝覆亡三百年,中国之人犹自称汉人,可见当年大汉神威。草原上的人称我为老汉,我便欣然接受。” 高欢生长在胡人聚居的怀朔镇,没有听到过汉朝的辉煌:“大汉军力竟然如此强盛?为什么现在汉人反而打不过胡人?” 老汉点头补充历史往事:“几年后,汉朝西域都护被乌孙围困,请求支援,汉宣室召见陈汤,请他出兵。陈汤反劝皇帝无须担心说: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高欢难以相信:“一名汉兵可以敌得过五名胡兵?” 老汉脸上浮现骄傲的神情:“大汉威名远扬,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只知大汉,不知三国和晋朝,提起大汉又敬又怕。” 高欢继续询问大漠的历史变迁:“北部匈奴被甘延寿和陈汤击溃,南部匈奴呢?” 老汉出口长气:“南部匈奴在呼韩邪单于率领下归附汉朝,学习农耕。汉宣帝送王昭君出塞和亲,嫁给呼韩邪单于,与南部匈奴修好。东汉末年黄巾和董卓之乱,内附匈奴参与混战掠走蔡文姬,后来匈奴首领归附汉丞相曹操,被分成五部。晋室八王之乱后,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在成都王司马颖手下为将,乘乱攻占洛阳和长安,灭西晋一统中原。由于南部匈奴多次与大汉和亲,刘渊身上流淌着汉室血脉,自称汉王。不过,刘渊率领各族胡人联军,匈奴已经难以作为一个独立的部族出现了。” 小猴子惦记簇头,把话题向突厥上面扯:“匈奴要么内附,要么被大汉打得逃命,与现在主宰草原的柔然和突厥有什么关系?” 老汉手握簇头,看一眼靠在高欢身上酣睡的尔朱歌:“柔然是东胡之裔,鲜卑一支、匈奴别种。匈奴被大汉击败后,草原产生新的英雄木骨闾,他是犯下死罪的鲜卑奴隶,逃亡后隐匿在漠溪谷间,集合一百多名逃亡者在草原游牧。他的子孙自称柔然,在不断的征战中吞并了东胡鲜卑、敕勒、匈奴、突厥中的六十多个种姓,势力遍及大漠,北达瀚海,南抵阴山北麓,东北连接高勾丽,东南与西拉木伦河的契丹为邻,西边臣服天山南路诸国。” 小猴子关心簇头上文字,不再绕弯:“老汉,怎么能找到炼制这簇头的人?” 老汉打量簇头文字:“匈奴被汉朝征服,有一个叫做綦母的部落留在草原中,辗转流落变成突厥一部,成为柔然锻奴,他们的名师大匠习惯在练成的兵器上铭刻姓氏,你们只要找到突厥锻造之所,就可以轻松找到他们。” 小猴子寻找数月的谜底终于露出一角,他仍不放心:“怎么能找到突厥部落?” “喝了烧刀子,这奶茶更不是味儿了。”小半袋的烧刀子被三个人饮得干干净净,老汉只好抓起奶茶饮了一口:“这要从突厥的历史说起。” “好吧,您慢慢说。”小猴子倒在羊皮褥子上闭眼听着。 老汉清清嗓子,面向聚精会神的高欢:“突厥祖先居住在西海之右,以阿史那为姓,被邻国攻击,其族尽灭,只留下一个十岁男孩。敌兵看他年幼不忍杀害,削足断臂,弃于草泽中。一只母狼以肉喂养,男孩成年后与母狼交合,致使母狼怀孕。恰在此时,敌兵听说突厥少年没死,重新派军队来杀。野狼如有神助般向西跑去,流落在高昌国西北山上。这山中有洞穴,穴内有茂草,周迥数百里,四面俱山。野狼藏匿其中,生出十个男孩,繁衍成为部落,突厥人便在牙门建狼头纛,表示不忘本。” 高欢急于知道突厥所在地点:“高昌西北,那是哪里?” 老人却喜欢捉迷藏:“你们想想,周迥数百里,四面俱山,这是什么形状?” 小猴子突然插话:“我们左人城四面俱山,就是左人城形状。” 老汉不理小猴子捣乱:“这座山叫做金山,四面如环形似兜鍪,俗号兜鍪为突厥,从此就有了这个名字。他们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锻奴,你们到金山就可以找到锻造簇头的突厥人了。” 小猴子忍不住插话:“用兜鍪当部族的名字,不愧为锻奴。” 老者枯廋的手指指向西边:“你们在这里将马匹换成骆驼,离开草原向西,进入茫茫的戈壁,沿着瀚海沙漠行走一个月,就可以到达母狼产子的金山,山脉环抱中有一条向北流淌的额尔齐斯河,一条可以变换颜色的河流。” “变化颜色?”小猴子不能相信。 老汉靠在帐篷上,露出向往的神色:“额尔齐斯河岸边是无尽的森林,春夏秋冬,不同颜色的树木映射在河水中,在阳光下泛出五颜六色,流出绿洲后恢复本来的银色,乌伦古湖就被包裹在这金山银水之间。” 高欢被他的描述打动:“这漠北瀚海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老汉摆手说:“额尔齐斯河还不是最美的地方,乌伦古湖就像一颗宝石镶嵌在金山银水间,你们亲眼所见后,才知道什么是人间仙境,母狼产子的山洞就在湖边,那是突厥人世代居住的故乡。” 尔朱歌对这些话题没有兴趣,靠在高欢身边安静睡去,发出轻轻呼吸声音。高欢扶着她平躺在羊皮褥子上,轻微的动作把尔朱歌从睡梦中惊醒。她揉揉眼睛,帐篷四面风声如刀,向高欢嫣然一笑,闭目继续睡去。 老汉目光发亮看着尔朱歌,旋即转到高欢身上:“女娃娃是胡人,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是汉人,你呢?汉人还是胡人?” 高欢挣扎在汉人和胡人两种身份间:“汉人,胡人,世上就这两种人,我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老汉摇头:“不对,这个世界不只是汉人和胡人。” 小猴子突然插嘴捣乱:“还有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加上汉人和胡人应该有六种人。” 老汉脑筋一转,剧烈摆手:“不对,七种人。” “还有什么人?”小猴子瞪着眼睛。 “猴人。” 小猴子无语,仰天长叹:“苍天啊!” 小猴子遇到敌手不再捣乱,斜靠帐篷,上下眼皮开始打架。高欢等他安静下来,绕回困扰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世界上不只是汉人和胡人?” 老汉谈兴不减:“还有一种人,他们体内流淌着胡人血液,却改胡姓为汉姓,穿着汉人长袍宽袖,不说胡语只讲汉话,他们是汉人还是胡人呢?” 北魏孝文帝仰慕中华文化,三十年前迁都洛阳推行汉化,高欢立即明白:“第三种人是汉化胡人,论血统他们是胡人,言谈举止和习惯却是汉人。” 老汉点头,手指自己又指高欢:“最后一种人包括你我。我们祖先是汉人,却流落胡人地区,吃、穿和说话和胡人没有区别,我们是胡化的汉人。” “胡化汉人?”高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喜欢。 老汉看出他目光中的困惑:“你虽是胡化的汉人,以后却可以不是。” 高欢摇头:“我不明白。” 老汉开口解释:“你现在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想成为什么人。” 高欢眼睛清澈起来,恍然大悟:“老人家,你说的对,我不想做个不伦不类,两头不讨好的胡化汉人,我要恢复祖先的血统,成为真正的汉人。” “还是叫我老汉吧。”老汉纠正高欢,继续说:“这可不由你。当年大汉击败匈奴,胡人只好内附,渐渐汉化。现在天下南北对峙,强者为王,百姓只是筹码,哪由我们来选?” 高欢投奔吐火洛周、葛荣和尔朱荣,东奔西跑只为做番大事,立即向这个见识长远的老汉请教:“您看天下大势如何?” “北强南弱。”老汉吐出四个字就不再多说。 高欢心中存着困惑,汉人数量远超胡人,大汉军队可以以一敌五,却被五胡乱华,便请教老人:“五胡中任何一个部族的人数都不及汉人十分之一,陈汤又说,一个汉人可以打得过五个胡人,为什么五胡乱华,汉人丢失中原腹地,偏安东南一隅?” 老汉很喜欢与高欢对谈的气氛,身体前顷:“我年轻时,甚至四五十岁出使柔然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窝囊,遥想当年大汉金戈铁马,气吞匈奴,现在却落得河山破裂,汉人为什么打不过胡人?” 高欢说出自己观察:“汉人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像温顺的绵羊一样,早已丧失了如狼似虎的冒险精神。” 老汉摇头不同意:“遥想当年大汉,班固、张骞不畏艰险,四处探险世界,卫青和霍去病深入大漠极北之地,陈汤凭借少数人马便敢挑战匈奴王庭,杀其单于,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人如此血性方刚,绝不是温顺的绵羊。” “内斗。”高欢立即想到另外一个原因:“三国演义,晋室八王之乱,精兵强将互相征伐,消耗殆尽,否则岂容五胡作乱?” “胡人在大汉的金戈铁马下臣服百年,如果没有魏蜀吴的三国演义和八王之乱,胡人岂敢踏入长城半步?曹操、关羽、张飞、吕布和诸葛孔明,都是一时之杰,勇于内斗,绝非大英雄,可惜我们偏偏将这些人当作豪杰。”老汉点头同意,又靠回帐篷,口气渐转平淡:“我来到大漠后才明白,你说的两点都不是五胡乱华的最重要原因。” 高欢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缘由,听到老汉继续说下去:“我到大漠才明白,汉人的实力本就远不及胡人。” 高欢被这个答案吓一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汉人实力远远不如胡人?” “汉人的人数和地域都不如胡人。”老汉拿起酒袋往羊皮毯子上一放:“汉人居于中国,就像这毯子上的小小酒袋。” 羊皮酒袋孤零零置于毛毯中央,高欢仍然不服,与老人辩论:“神州浩土,当然以汉人世代所居的中原地带最为富庶。其北为千里雪飘,万里冰封的苦寒之地,人迹罕至。东边为无人居住的浩瀚大海,秦皇入海求仙,却一无所获。南边十万大山连绵不绝,酷热难耐,遍布瘴气,丛林中猛兽横行。西南是无顶连天的雪山高原,无地为耕,空气稀薄难以呼吸,西北便是我们脚下的戈壁大漠,百年无雨,干燥至极,蛮荒之地。中原腹地的地域不如东海,北寒,南蛮,西荒,却是人杰地灵,上天赐予汉人的故土。” 老汉摆摆手,指尖划过羊皮毯子:“这里是大汉首都长安,从此出发向西北,经朔方是匈奴故地,浑邪部、斛律部和浑卜焦部游牧塞上。塞下置六胡,党项、舍利、仆固、野刹、桑乾、节子等部牧其原野。从长安向北二千七百里外为漠北,回纥部在瀚海,多览部在燕,思结部在卢山,同罗拔拽古部在幽陵,同罗部在龟林,匐利羽在稽田,奚结部在鸡鹿州。阴山、羊那山、龙门山、牛头山、铁勒山、北庭山、真檀山、木刺山、诺真山,都是漠北部落居地。长安向东北,经过晋阳出塞北为柔然重地,北去居庸关是关外东胡故地,契丹和回纥居之,渡辽水,尚有契丹、室韦、勃海、靺鞨、高丽、黑水。出长安向西南,经郁标、柳谷、彰豪、清海、大非海、鸟海、小非海、星海、泊悦海、万海、曰海、鱼海,入吐番。长安西出玉门关,有高昌、突厥、疏勒、鄢耆、碎叶、于阗、黑海、雪海、大宛、月支、康居、大夏、奄蔡、黎轩、条支、乌孙等国。从剑南道出大散关,经甘亭关、百牢关,越剑门关、松岭关,出蚕涯关,为杂羌六十四州,入吐蕃南出邛僰,开通越巂,度泸河、云南关,西南外杂蛮记六十州路,入甘河、夜郎、滇池、身毒、五天竺国,去长安三万五千里南翻大瘐岭,经南海,距离长安五千六百里有铜柱、林邑、九真、日南、高真腊、铜勒、交趾等国。出潼关经东莱,距离二千七百六十里,渡过沧海,到达北济国和新罗国,又东南经利磨国,可到倭国,海行不计里数。” 老汉所讲都是高欢从前闻所未闻,他望着羊皮毯子上的酒袋清醒过来:“难道我们汉人以前坐井观天?与胡人的地域相比,中国只相当于羊皮毯上的小小酒袋?难道中国并非天下中央?” 老汉喘口气:“西域数千里外还有一个叫做大食的国家,骑兵数十万,足以抗衡中原大国。上述仅是大国,更有遥远的不计其数的部落,中国就像大海中的小舟,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汉人却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必将招致大祸。” 老汉遇到可以倾谈之人,将想法托盘而出:“除了地理,气候更使胡人立于不败之地,他们居于大漠纵横的苦寒之地,冬季风雪蔽日,只能放牧无法农耕,习惯春耕秋收的汉人无法生存。秦始皇仅能修筑长城自守,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击溃匈奴后,不得不将士卒撤回,都不能长期占据草原。除非忍无可忍,汉人绝不愿出关扫荡胡人,匈奴牧马塞外便立于不败之地。中国物产丰富气候宜人,粮食、酒浆、丝绸和女人,都是胡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物,胡人像蝗虫一样,每年秋冬劫掠汉地,财富美女佳酿吸引百国千部的胡人,浩浩荡荡源源不断地蜂拥进入,汉人难道不是岌岌可危?” 高欢听老汉分析得如此透彻,脊背涔出冷汗:“难道中原汉人还将经受五胡乱华那样的磨难。” 老汉口气更加沉重:“比五胡乱华更大的磨难将降临汉人头顶,草原的游牧胡人早晚有一日将席卷海内,世上没有汉人生存之地。” 高欢想到现在的形势:“现在南北对峙,难道北方胡人将跨越淮何、长江攻入建康,汉人将亡?” 老汉仰头沉思,回答高欢:“那也不一定,现在天下有三股势力,从四周包裹中原的胡人实力最强,侵入中原定都洛阳,不断汉化的魏国居于其次,逃亡江南汉人实力最弱。不过现在胡人内部矛盾重重,天下形势更加诡绝。” “胡人之间?”六镇造反就是胡人间自相残杀,高欢被老人提醒,若有所悟。 老汉虽处草原,却留心天下大势:“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消弥胡汉矛盾,与塞外胡人却剑拔弩张。六镇胡人深受歧视,不满现状,起兵反叛。天下大乱之际,秉持朝政的胡太后却大兴土木,骄奢淫逸,魏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随时土崩瓦解。这是汉人唯一机会,如果胡人间分出胜负,倾力南下,汉人便将失去最后的家园。” 高欢来自怀朔镇,反驳老汉:“破六韩拔陵战死,葛荣火并吐火洛周,四处劫掠,绝非成大事之人。魏国推行汉化,失去以往金戈铁马的气势,胡人群龙无首,岂能南下攻梁?” 老汉第一次听说这些最新的发展,闭上眼睛思索一阵:“天下打乱,形势诡谲,唯求上苍护佑汉人的一线生机。” 高欢低头看看靠在自己的膝盖上酣睡的尔朱歌。她刚巧睫毛一动,眼睛睁开,脸颊带着睡眠中的温润颜色,浅浅笑着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高欢露出笑容,帮她压紧身上的毛毯。 尔朱歌听着风声,好奇地看着这个独自在秀容山谷中牧马汉人,他胸怀天下,侯景和刘贵这样骁勇的战将都心甘情愿以他为兄长。他还拥有草原胡人所不具备的细腻的体贴,尔朱歌在这一个多月的旅程里,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心中甜蜜,不知不觉中在呼啸的风声中闭上眼睛,含着笑容进入香甜的梦乡。 老汉的谈兴性被渐渐袭来的困意征服,彻夜的长谈消耗了他的全部体力,闭上眼睛缓缓入梦。高欢的头脑风暴却没有结束,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我既不同于中原农耕的汉人,也不同于在草原上游牧的胡人,我是胡化的汉人。另一个难题同时升起:我想成为什么人?放弃祖先高贵的汉人血统,成为一个胡人?不。放弃我的妻子儿女和兄弟伙伴,成为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伦不类的汉人?也不。高欢轻轻站起,走到帐外,仰头望着笼罩四野的苍穹,天空点点繁星,却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过去无所谓,未来才又意义,我有选择的能力,命运在我手中。 第一部分 2.5 沙漠铁骑 冬去,春来,夏至,漠北冬季比中原漫长得多,此时也露出夏天的迹象,草根从底部绿到空气中,小动物忙碌起来。尔朱歌离开秀容越远,心情越好,爹爹这半年过得怎么样?爷爷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吧?尔朱歌转瞬决定,让他们生气去吧,我才不愿意牺牲一辈子幸福和自由换取他们开心。尔朱歌坐在骆驼上,哼唱完从斛律金学会的那支歌,向高欢招手:“高大哥,那里,又一只沙兔呢。” 进入戈壁的时候,尔朱歌舍不得卖掉小红马,寄养在草原牧民家中,高欢和小猴子的两匹马加上尔朱歌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只能换来两峰骆驼。小猴子兴致勃勃地蹦上去,欢呼着向戈壁冲去,高欢为难地看着尔朱歌,手指骆驼:“要不我和小猴子挤在一起?” 尔朱歌嫣然一笑,双手板住驼峰跨上骆驼,将左手递过来,高欢翻身跃上驼峰,双手不客气地从后抱住尔朱歌细细的腰肢,一股幽香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听到她开心的笑声和话音:“笨汉。” 尔朱歌与高欢互看一眼,挤在一峰骆驼上。尔朱歌变换着不同的曲调和节奏,用不同的方法演绎着敕勒歌,高欢抚笛伴奏,歌声越来越动听,小猴子常常听得忘记催动骆驼。高欢贴在尔朱歌纤细的腰肢听着她的歌声,习惯性地去夹马腹,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坐在骆驼上,这一瞬间,那只沙兔消失在草窠中。 尔朱歌逃离了那桩莫名其妙的采选,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皇帝找到妃子,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家乡了。高欢看着尔朱歌高兴的样子,不禁犹豫起来,我将尔朱歌逃往金山消息传递给刘贵,他肯定将那封信交给尔朱荣,我这样做对吗?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遥远的尽头是尔朱歌旅行的终点,也是她快乐的终点。高欢心中矛盾万分,伏在尔朱歌耳边:“小歌,我们出来半年,已经躲开采选,现在你身体不好,我们该回家了吧?” 尔朱歌用手搭在眉间挡住阳光:“我要去看看金山银水和乌伦古湖。” 小猴子冲出很远,仍然听到高欢和尔朱歌的对话:“嫁给皇帝有吃有喝,尊崇至极,傻瓜才不嫁。” 尔朱歌笑着摇头:“我是草原上的百灵鸟,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无论鸟笼多华丽,我也不愿意进去。” 太阳高悬天空,小猴子逃无可逃被阳光烤得发蔫,骑着骆驼不再手舞足蹈向前冲,尔朱歌受不了从冷到热的变化,发烧后身体虚弱起来。早上启程的时候,她还能坚持坐在骆驼上,到中午只能软绵绵地靠在高欢怀中。高欢撩下她的面纱遮住阳光,拿出水囊递到她嘴边。 尔朱歌嘴唇轻轻沾了几滴水珠,拧紧皮囊还给高欢:“这是最后一袋水了吧?” 高欢点头抓紧水囊,尔朱歌的舌头舔舔嘴边的水滴:“我们沿着瀚海走了两个月,仍然看不到河流,会不会走错?” 高欢将水囊小心翼翼地系在驼峰上,手指阳光:“我们面对西沉的夕阳,方向肯定没错,继续向西就可以遇到那条河,有了河水,我们便不用担心。” “我们就快没水了。”尔朱歌看着高欢干裂的嘴唇,忽然感到地面震动,眉毛跳动露出惊讶表情:“高大哥,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高欢跳下骆驼,耳朵贴在地面仔细分辨,马蹄震地如同洪水,他起身向后眺望,视线尽头腾起烟尘,骑兵还在数里之外。小猴子也发现大地颤动:“高大哥,怎么回事?是草原部落间打仗吗?我去看看。” 高欢举手制止小猴子,这些骑兵从东向西,尾随而来,谁会在大漠中追踪自己呢?如果这些骑兵与他们有关,就必定是从秀容出发寻找尔朱歌的人马。 高欢搀扶尔朱歌跳下骆驼:“我们藏在沙丘后面,等他们过去。小猴子,你装扮成草原牧民,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欺负你。” 高欢拉着尔朱歌,踩着坑洼不平的戈壁走到沙丘后隐藏起来。天边扬起的烟尘渐渐笼罩过来,闷雷般的蹄声由远及近,戈壁摊上出现一道排山倒海的黑线。小猴子调转身体,倒骑在骆驼上,不慌不忙凝视着冲向天空的尘土。 骑兵队伍也发现两峰骆驼,为首将领右手向空中一举,数百黑袍黑甲铁黑兜鍪的骑兵分成两路,将小猴子团团围住。小猴子目光被马蹄激起的沙尘掩住,直到尘土落定,一匹战马出现在他眼前,小猴子舌头抹过干裂嘴唇,一名黑铠将领端坐战马,从兜鍪中露出的石雕般苍白的面孔。小猴子在沙漠混迹几个月,外貌和口音与当地牧民一模一样,不担心被看出破绽,挺起胸膛笑着向他摆手。 黑铠将领两边嘴角向上一翘,两颊的肌肉跳动,藏在兜鍪中的眼睛眯缝起来,露出一个笑容,让小猴子心中仅剩的恐惧烟消云散。他轻拍战马,马头一转,将侧面朝向小猴子,右手从马鞍上取出棕色羊皮袋向下一扔,满登登的皮袋在地上左右晃动,小猴子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满满一袋水。 黑甲将领嘴角一动,用草原上的语言问道:“小兄弟,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小猴子十分机灵,也不否认:“有很多从西向东的商队。” “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黑甲将领不关心从对面来的商队。 小猴子跳下骆驼抱住水袋,眉开眼笑地使劲摇头,黑甲将领点头表示明白,随即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交替上下弹动,做出行走的手势,右手轻轻在前面划过,表示一条弯曲的河流,然后点点头,将右手变成大拇指向上的手势。 小猴子看出这是鼓励的手势,眉开眼笑:“哈哈,前面有一条河吗?多谢。” 黑甲将领笑容更明显,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调转马头挥动马鞭,战马加速奔驰,骑兵队伍从小猴子身边绕过,渐渐消失在远方的戈壁中。 尔朱歌全身僵硬,目光锐利直刺高欢:“他们是谁?” 高欢从战马和甲胄上判断出来,这是来自秀容的人马,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缓慢摇头。尔朱歌双手一伸,将他推出几步:“你骗人。” 高欢不知道哪里被她看出破绽:“你认识他们?” 尔朱歌直视高欢:“我爹爹怎么知道我去金山?” “你怎么知道他们来自秀容?”高欢冷静盘问,刘贵肯定将那封信交给了尔朱荣,这支骑兵便是前往金山,迎接尔朱歌的契胡骑兵,他望着尔朱歌在沙漠中渐渐清瘦的面容:“小歌,你难道要一直在草原和戈壁中流浪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和爷爷忧心忡忡,为你担惊受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尔朱歌逃离家乡时,对强迫她采选入宫的爷爷一肚子怨气,也不满尔朱荣不加劝阻的态度。几个月下来,尔朱歌的怨气消失一空,早就开始挂念父母亲人,仅是担心被选入皇宫才迟迟不愿意回去:“我当然要回家,但是要等到采选结束,皇帝找到妃子。” 尔朱歌由于不解,不理高欢,走到小猴子身边,声音高兴起来:“是水吗?” 小猴子蹲下去,解开羊皮袋,兴冲冲跳起来:“水,整整一袋水,够用几十天了。” 高欢冲到尔朱歌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我们出来四个多月,就算今天返回秀容,还要在大漠中再走两个月,早就过了采选的日期。” 尔朱歌接过小猴子递来水袋,舌尖轻轻添一小口,确定是水,随即递给身后的高欢,露出和解的笑容:“老汉把金山银水说得那么好,我要去看看,再回秀容。” 高欢将嘴唇润湿,将水袋还给尔朱歌,尔朱歌轻饮小口递给小猴子:“那人还说什么?” “我明白他的手势,他左手中指和食指交替,意思是我们在戈壁中行走,右手一横表示河流,那肯定是额尔齐斯河。右手四指钻成拳头伸出大拇指,鼓励我们继续前进,他的意思是说,你们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能遇到那条河流。”小猴子大口猛喝,伸出舌头将嘴唇的水珠全部扫入口中,将水袋系在骆驼后自言自语:“他们的兜鍪、铠甲和兵器制式相同,戈壁滩深处怎么会出现这样一支装备整齐的军队?那首领送我们水,人很不错。” 尔朱歌踩着高欢的右腿翻上骆驼,等他从后揽住腰肢的时候,语气骄傲:“你知道那个黑甲的将领是谁吗?那是我爹爹。” “你们看,前面是什么?”几天后,无精打采的小猴子手舞足蹈,高声叫喊,却听不见回答,扭头向依偎在高欢怀中的尔朱歌叫道:“哎,别腻腻歪歪了,抬头看看。” 高欢抬头向远看去,一条长河在沙漠尽头蜿蜒流去,在阳光下闪闪反光,小猴子从骆驼背上跳起来,打开皮袋大口痛饮:“不用提心吊胆啦,敢大口喝水了。” 尔朱歌提醒小猴子:“戈壁中经常有海市蜃楼,不要把水喝完。” 小猴子跳下骆驼,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向河水冲去,扑通一声溅起水花。高欢催动骆驼向河边冲去,忽然听见尔朱歌的咯咯笑声,身体失去平衡,被她搂着翻滚坠落河中,激起片片水花。 高欢躺在水边草地上,看着尔朱歌与小猴子在河里互相泼水,尽情嬉闹。她是对的,她的生命属于草原,不应该属于皇宫。高欢做信函使的时候,多次往返洛阳,策马在永宁寺塔下的铜驼街上,目光越过高耸的宫墙眺望皇宫,多少欢笑和快乐都被这厚重墙壁和宫殿紧紧压制?尔朱歌如果踏入那个大门,就将失去笑容和歌声,高欢决心帮助尔朱歌,不让她进入那堵厚墙之内。 尔朱歌和小猴子折腾累了,躺倒岸边的草地上,让太阳将衣服晒干。高欢嘴里嚼着甘甜的草根,说出忧虑:“我们出来几个月,能够避开皇宫采选吗?“ 笑容立即从尔朱歌脸上消失:“不知道。” 高欢提醒尔朱歌:“前面不远就是金山,你爹爹就在那里等你。” 尔朱歌反问:“我们怎么办?” “我们绕开金山,躲开你父亲,就不用担心被选入皇宫了。”高欢决心已下。 尔朱歌眼睛一亮:“你怎么办?你在秀容的兄弟,家人,还有你的梦想,你都要放弃吗?” 尔朱歌等着高欢的答复,只要他点头,她就与这个男人逃离金山,永远地逃离那个囚笼般的皇宫。高欢闭上眼睛,难道自己真要陪她生活在草原上?尔朱歌是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完美女人,但是我要为她放弃那个踏星而行的梦想吗?高欢睁开眼睛,回答熄灭了尔朱歌眼中的光彩:“你说的对,我们去金山吧。” 高欢站起来向骆驼走去,尔朱歌茫然若失,面向这个胸怀天下的牧马人背影:“你在秀容牧马,这里就不可以牧马吗?你有什么不可以抛弃?” 高欢回头看她一眼,攀上骆驼回到尔朱歌身边:“即便回到秀容,我也不会离开你。” 尔朱歌得到承诺,展现笑容,借助高欢臂膀侧坐驼峰,身体深深蜷入他的怀中:“笨汉,我告诉你,只有一种方法,即便我回到秀容,也可以不去皇宫。” 高欢茫然不解:“什么方法?” 尔朱歌脸色一红,像西边的落日下的红云:“笨汉,你自己想。” 高欢望着尔朱歌脸颊的红晕,脑中轰然想到答案,身体如火燃烧,口中无语。尔朱歌全身缩在高欢怀中,脸色更红:“对,就是那个办法。” 第一部分 2.6 綦母怀文 三个人顺着河流向南方行走,草木越来越茂盛,一座金色山脉凌空压下来,河谷两岸是无尽的绿色,额尔齐斯河从中流淌而出,进入戈壁后银光闪闪。 高欢仰望山脉:“像兜鍪一样的金色山脉和银色河流,这里就是野狼繁衍突厥子孙的地方吗?” 小猴子的视力极好,手指山坡:“河水右岸有一个山口,两边竖着黑色大旗,上面锈着白色的图形,突厥的狼头纛。” 金山处于东西交汇之处,东来西往的客商络绎不绝,高欢、尔朱歌和小猴子三人作为远方客人受到突厥人欢迎。他们避开秀容的人马,找到仙境般的乌伦古湖,搭帐篷居住下来。在这里生存一点儿都不难,难怪那只母狼到这里养育突厥人。打猎的时候,小动物排队向刀箭上撞,野果不用采摘就向头上飞来,小猴子叹气一声,这才是天堂!即使找只母狼做老婆都值了。尔朱歌笑着望向看一眼高欢,若有所指说道:“是啊,在这里随便找个人嫁了,也不错。” 小猴子进入草原半年,对草原民族男女间随心所欲的交往方式不以为奇,对高欢和尔朱歌之间不断进展的恋情见怪不怪。高欢明白,尔朱歌正在婉转劝自己留在这里,当做没有听见,扭头背对尔朱歌,用弓箭瞄准一只在树丛中跳跃的野鹿,弓弦一响,野鹿应声倒地。 小猴子的个性让他很快找到一个牧人兼猎人,成为他的第一个突厥朋友,几天以后,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小猴子从怀里掏出捂了半年的簇头打听来历,突厥人哈哈大笑,将他领到一个山中的库房。小猴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弓箭,突厥人随便抽出一支,簇头闪闪发亮,尾部都刻着莫名其妙弯弯曲曲的文字。小猴子如获至宝,一支支去找与那簇头形状一样的文字,那突厥人摆手说:“那个簇头以前有过,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 “綦母怀文要走了。” “綦母怀文?” “綦母怀文就是锻造那个簇头的人,也是我们突厥中最懂得冶铁和锻造的人。” “他要去哪里?” “他要去东边万里之外的中原大国,一队远道而来的骑兵见到他打造的弓箭和宿铁刀,便说服他去看看能够容纳一百万人的大城。” 第一部分 2.7 浓情恨意 战马缰绳栓在树上,自由自在啃着地面长至小腿的苜蓿草。小猴子将木柴堆成一堆,点起篝火,嘴里唠叨着从突厥朋友得到的消息。尔朱歌无心听下去,靠在树下试探正在喂马的高欢:“这里真好。” “嗯,真好。”高欢点头附和走到尔朱歌身边,靠着大树坐下。 尔朱歌的肩膀从树上移到高欢脊背,瀑布般的长发顺着胳膊流淌下来,声音撩动着他的心房:“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高欢的心脏矛盾得要爆裂出来,与天仙般美丽的尔朱歌这样留在这里生活下去?妻子和儿女怎么办?侯景和刘贵这些朋友怎么办?我的踏星而行的梦想怎么办?他压住巨大的诱惑提醒尔朱歌:“你难道不想你的父母吗?” 尔朱歌失望地坐直身体,离开高欢:“好,我明天就去找爹爹,跟他回秀容。” “我要留在这里学习打铁。”猴子燃起熊熊大火,将铁丝上的鹿肉在火上左右翻弄,望向尔朱歌:“我打听到你爹爹扎营的地点了,他们就在河边那两个狼头蠹后面的山坡上,他们找不到你,打算回去了。” “我们商量一下。”尔朱歌牵着高欢,越穿丛林向湖边走去,吸口空气中的花香:“这里的空气真甜。” 高欢手指高悬空中的明月,吸着从尔朱歌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的味道:“中原的月亮只有烧饼那么大,这里的月亮好像更大一些,是不是比盾牌还大?” 尔朱歌的心仿佛融化在湖中,轻轻说:“我走累了。” 她走出百步就累了?高欢不愿违逆,手指湖边的一棵倒地巨树:“到那里歇歇吧。” 尔朱歌牵着高欢跳过低矮的丛林,坐在树干缩进他怀中,长长睫毛扑闪,望着泛着月光的湖面。高欢解开斗篷将两人裹在一起,左手一揽,尔朱歌身体横在膝盖,怦怦心跳声从她纤细柔软的的躯体上传来,她的双眼勇敢迎面望向高欢,目光几乎可以滴出水来。高欢手掌扶向尔朱歌的秀发,她轻轻摇头拒绝,嘴角微露的笑容却暴露出她的矛盾,高欢压住她的手背,划过她面孔,托住弯弯下巴,顺着秀发向下触到额头。尔朱歌全身轻轻抖动,额头火焰般滚烫,。高欢身体膨胀起来,左手钻进尔朱歌外衣,光滑的脊背簌簌颤抖,放弃抵抗。高欢身体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宽大的树干像大床一样托住两人身体。 尔朱歌忽然手腕横在高欢鼻尖,挡住他的亲吻:“那只蝎子。” 高欢双手在尔朱歌腰间游走,就要向上攻陷她坚挺的胸口,这句话像冷水把他身体中的火焰浇灭:“那只蝎子?” 尔朱歌凝视高欢:“那只钻进我身体里的蝎子。” “怎么?” “它真钻进我的领口了吗?” 高欢怔怔无言,尔朱歌声音冰冷下来,笑容从嘴角收起,腰肢一扭从高欢身下翻起,俯视他目光:“蝎子根本没有钻进我身体,是吗?” 难道她当时装睡?高欢不敢欺瞒,点头承认,随即辩解:“我并非对你轻薄。” “你只是要钩去嘴角的口水,是吗?”尔朱歌鼻头耸起,露出淘气的笑容。 高欢拼命点头,尔朱歌哼一声:“这么可笑的借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高欢百口莫辩,压在身上的尔朱歌露出笑容,嘴巴凑到高欢耳边,一字一句:“我将一切都交给你以后,不许对我耍你们汉人的花招。” 高欢点头答应的时候,尔朱歌已将他耳垂含在口中,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你要轻一点,温柔一点。” 高欢还在琢磨蝎子的时候,一个奇异的想法跃入大脑,尔朱歌既可以返回家乡,又可以一逃避皇宫的唯一办法就是失去处子之身。她明天就要去见尔朱荣,难道为此将身体交给自己?高欢想到这里,全身冰凉。 尔朱歌融化在他僵硬的怀抱中:“笨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做什么?”高欢显得糊里糊涂。 “笨汉。”尔朱歌小腹向下轻轻移动,肩膀一拱,胸前软绵绵两团滑入高欢的双手。 被欲火点燃的高欢明白了她的暗示,疯狂地侵略她每一寸的身体,再次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只手深深攻入尔朱歌致命的要害,头埋进她柔软的胸脯,右手轻轻一拉,她的内衣像一片云彩,遮住月光,滑向湖面。 “烤好了,谁吃香喷喷的烤鹿肉?”小猴子的声音不早不晚,突然出现在丛林边。 尔朱歌听到喊声全身一惊,滑出高欢怀抱,从树干上坐起,抓住斗篷向空中一扬,裹在身上,目光向小猴子的声音方向望去。丛林在月色中摆动,小猴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高欢低头苦笑,整理衣服。 尔朱歌脸颊火热,向小猴子喊道:“你等等,我们马上就去吃。” “呵呵,不用,我把烤肉带来了。”小猴子的声音清晰传到耳中,丛林里面出现一个跃动的黑影,他已经到了几十步外。 尔朱歌俯身手忙脚乱地将褪下的衣物划落在树干下,高欢沉稳移到她身边,像往常一样将她揽在怀中,手掌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目光转向空中明月:“明月有圆有缺,人生有分有合,顺其自然,何须萦怀?” 尔朱歌低头沉思高欢的话,沉重的预感压在心口,让她难以呼吸:“我明天就要去见爹爹,希望皇宫采选已经结束。” 我仅是山中牧马的汉人,她真的愿意与我留在金山银水?她是不是为躲避入宫才与我欢好?这个想法始终困扰高欢,他在怀朔镇长大,草原上胡人率性自由,绝非汉人女子可比。高欢想到这里,右手托着尔朱歌的下巴,迎着她目光仔细看去,要分辨尔朱歌的真实意图。 尔朱歌感到高欢身体僵硬,目光冰冷却不知道原因:“你,目光变了。” 如果直接询问,尔朱歌断然不会实说,高欢侧面刺探:“我们明天不去见你爹爹。” 尔朱歌茫然不解:“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向南去高昌国,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生活下去。”高欢抛出测试题目,等候着她的答案,如果她点头答应,便绝不是利用自己。 高欢望着尔朱歌眼中暴出兴奋的光芒,提醒她:“但是,我们要离开家乡,离开家人,离开过去的一切。” 光芒在尔朱歌眼中消散,她声音冰冷下来:“永远吗?” 高欢点头肯定:“你还可以回去,我却不能。我既然逃离了他们,就等于背叛了他们。” 尔朱歌难以下定决心,脸上笑容压住月光:“我们多虑了,皇宫采选应该早就结束了。” 高欢心中一凉,目光露出不解的神情,惊讶神色尽现尔朱歌眉目间:“你在想什么?”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是在利用我逃开皇宫采纳,高欢差点脱口问出,终于忍住,勉强笑着:“没什么,别多想。” 尔朱歌看出他目光绝不简单,摆脱高欢怀抱要开口询问,小猴子的身影伴随着肉香到达树边:“哈哈,真是个好地方。湖色、月光、巨树、流着口水的烤鹿肉。” 尔朱歌不由得笑出声来:“流着口水的烤鹿肉?应该是流着口水的小猴子。” 小猴子不由分说挤进两人间,将鹿肉递给左侧尔朱歌:“尝尝我的手艺。” 尔朱歌用匕首切下一片鹿肉放在口里轻轻嚼着,仔细分辨味道:“你在鹿肉里面放了什么调料?” “盐。”小猴子故意装糊涂,当地突厥人烤肉的时候都放入一种奇怪调料,小猴子中午偷偷抓了一大把放入口袋。 “还有什么?”高欢用手抓起烤鹿肉放在口中大嚼,满口溢香,尝出不同的香味。 小猴子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深绿色的颗粒:“安息茴香,从西域安息国传来,上面的果实采下来晒干,烤肉的时候细细涂抹可以祛腥解腻。” “中原从来没有这种调料。”高欢摇摇头说道:“安息茴香,这名字叫起来很绕口。” “这个东西在突厥语中发音是孜然,还不如见到点儿,将它叫做孜然。我们把这东西带回中原,肯定大赚一笔。”小猴子脑筋一转,打定主意。 小猴子不知趣地横插在两人中间,尔朱歌还沉浸在刚才的甜蜜中,手臂从斗篷中悄悄伸出,绕开小猴子消瘦的身躯,顺着高欢的胳膊找到他左手,冰冷的纤纤小手滑进他温暖的手掌中,目光越过小猴子的侧脸,向高欢灿然一笑,听着精力充沛的小猴子不停唠叨下去。 第一部分 2.8 难逃宿命 清晨破晓,高欢陪着尔朱歌沿着河水,找到山路间狼头纛,停下脚步:“决定了吗?要回秀容吗? 尔朱歌停下脚步,仰望狼头蠹,这里是她的十字路口,前进通往家乡,回头通往高欢和金山银水。尔朱歌目光幽幽望着高欢,在两个人朝夕相处的半年旅途里,她深深喜欢上这个与众不同的牧马汉人,但是父亲绝不会同意。流落金山银水,亡命天涯是两人在一起的唯一机会。尔朱歌双手攀着高欢的肩膀:“你能放弃你的家人和兄弟吗?” 高欢点头,欲望和情感从腹部升起,在心中急剧爆发。尔朱歌又轻问:“你愿意抛弃你的梦想吗?那个踏星而行的梦想。” 高欢的欲望被这句话猛然浇醒,尔朱歌是喜欢自己的,问题反而在自己这边,他喃喃重复:“我的梦想?” 尔朱歌望着高欢被熄灭的目光:“我们回秀容吧,我要你发誓,无论什么样的磨难,你永远不抛弃我。” 高欢抓起尔朱歌的手掌举向空中,看着她的目光:“我发誓。” 尔朱歌摊开手掌:“我要凭证。” 高欢右手从怀中掏出玉笛,递给尔朱歌:“当你拿出玉笛的时候,我便会来到你身边。” 山坡高处传来马蹄声音,枝叶间露出骑兵的影子,尔朱歌目光一扫,就看出那是来自秀容的骑兵,伸手拉高欢,准备躲藏进路边的树木中。尔朱荣就在其中,这是尔朱歌最后的犹豫机会,高欢脚步纹丝不动,他已经定决心抛弃儿女情长,去寻找踏星而行的梦想,轻轻拍着尔朱歌肩膀:“小歌,那是你爹爹。” 尔朱荣与一个陌生突厥人并骑而行,缓缓地走在数百骑兵队列的最前方。突厥人粗壮的肩膀顶着圆圆的头颅,溜光头顶上只留一束头发,结成发鞭披在脑后。两撇黑胡好像镶嵌在面团般的脸孔上,唇下留着一片月牙形的黑硬胡须,右耳穿孔,佩戴一只金色的耳环。身穿两边开叉的麻布编织,齐至小腿的宽松长袍,腰带挽结垂在身前。中原汉人喜欢把弓箭背在身后,突厥人却把弓箭系在腰带,垂在左腿前面,箭筒横吊在腰背间,簇头斜向右下。 尔朱歌挣扎在逃亡和回家之间,幽怨看一眼高欢,留在道路正中等待父亲。几乎同时,骑兵队伍中一声惊呼,一匹战马超越尔朱荣和突厥人飞奔而至,双手轻按马头,凌空飞越而下,掀开兜鍪露出刀刻般的面孔,拉着尔朱歌的胳膊大声笑道:“好妹妹,终于找到你了。” 他话音未落目光扫到高欢,松开尔朱歌,双手向高欢胸前猛推:“你就是那个拐跑小歌的汉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尔朱兆,是尔朱荣的从子,年龄比尔朱歌略大,是契胡军队中最骁勇善战的将领,每次作战必引三千铁骑作为先锋,屡立奇功。高欢原地未动,双臂一分挡住他的双手,侧身避开他踢倒的右腿。来人手腕一翻,闪亮的匕首已在高欢眼前。 尔朱歌大声呵斥:“吐沫儿,别闹,这与他无关。” 尔朱兆收回匕首,将高欢向外一推,脸上肌肉跳动:“滚开,汉人。” 尔朱歌伸手牵过战马,把缰绳交到高欢手中:“我们一起回去吧。” 高欢点头牵着战马,当尔朱兆不存在,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讲,只是在旁边冷冷旁观,他就是尔朱歌的父亲,肆州刺史尔朱荣,高欢本要投奔的人。尔朱荣头顶兜鍪,一言不发,似乎要搞清楚这个汉人与女儿的关系。片刻之后,他目光转向女儿,下巴明显露出笑容:“小歌,让爹爹看看,有没有少一根头发?” 尔朱歌翻身上马,来到父亲身边:“不但没少,还多了好几万根呢。” 尔朱荣马首一转,将尔朱歌介绍给身边的突厥人:“綦母先生,这是小女尔朱英娥,从小喜欢唱歌,我们都叫做小歌。小歌,突厥锻造的兵器锋利难当,綦母先生是其中佼佼者,这次与我们一起返回秀容草原。” “你来接我,还是来接綦母先生?”尔朱歌扬着下巴向父亲撒娇。 尔朱荣收到刘贵转来的信件,知道女儿去了金山的突厥地区,突厥是柔然锻奴,锻造的兵器举世无双,他便亲自率领两百契胡铁骑赶赴金山。綦母怀文让他如获至宝,深感不虚此行,他见到女儿更加高兴:“别闹了,你别骑马了,去乘追锋车。” “你是贺六浑,刘贵和侯景是你的朋友。”尔朱荣记忆里依稀对高欢有些印象,没等答话继续说:“多谢你一路照顾小歌,上马入队,随我一起回秀容。” 高欢策马入队,尔朱歌踏入追锋车,消失在队列中间。 尔朱荣招手叫来尔朱兆,压低声音:“我们立即出发,直奔秀容,在怀朔镇时兵分两路,你带着小歌,趁夜南下渡过黄河直奔洛阳,将她送入宫中。” 尔朱荣安排妥当,笑着向綦母怀文说:“我们此次离开金山银水,綦母先生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乡,我们下马与金山银水辞行吧。” 小猴子继续留在金山,穿着突厥衣物,说着半生不熟突厥语言,摇身一变,成了地道的突厥人。他用一个月时间当锻工,一个月后成为冶工,他的突厥朋友都觉得他疯了,冶工就是又累又危险的烧铁工,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是根本没人愿意干的苦活。小猴子乐此不疲,突厥人锻造的方法与中原相似,冶炼之法却完全不同,这就是他们炼出锋利兵器的原因。别人吃饭的时候,小猴子在炉边转来转去,敲敲打打,仔细研究。他蹦蹦跳跳,回到湖边的帐篷,盘腿坐下,好像父亲坐在对面,自言自语地向老侯描述冶炼和锻造的每个细节,接着又和虚无的父亲讨论如何在中原仿制,他们想像出中原没有的兵器。日子就这样渡过,他和虚无的老侯一遍遍地讨论冶铁和锻造。 一天接一天,一月接一月,时间流逝。 直到有一天,小猴子突然闭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该说的都说完了,没有什么可以聊的,他和虚无的老侯互相呆呆看着,找不到可说的话题。虚无的老侯突然想到,回到中原后就可以赚钱给儿子娶媳妇了,笑着问:“那个刘离怎么样?” 小猴子被父亲的问题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坞壁的小伙伴的样子漂浮在眼前。他们都叫他小猴子,刘离更小更瘦,更像小猴子,却没人这样叫她。杨忠在做什么呢?每天还在偷吃西瓜和秋薯吧?林林和大苏生出大胖儿子了吧?自从那天晚上老侯在小猴子的梦中提起刘离之后,他就每天在被窝里想起坞壁的伙伴,心中发慌,像有只猴子七上八下在心中跳来跳去,让他坐卧不定。 他终于在梦中问道:“爹爹,我什么时候回家呀?” 梦中的老侯爱怜地看着全身的突厥装扮的儿子:“左人城被攻破了,老坞主也不在了,你找到了那个簇头起源的地方,就该回去了。” 小猴子高兴地从梦中跳起来说:“爹爹,我还想尝尝怀朔镇的烧刀子,见见那个全身黑炭般的昆仑奴。” 帐篷内一片空白,并没有父亲的身影,强烈的思念揪住了小猴子的心肺,他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踏上回家的路途。第二天日出时分,小猴子爬到金山巅峰,俯瞰森林和河流,大声喊道:“我要走了,再见,我的突厥朋友们,祝你们好远。” 此时,突厥人还处在最原始的阶段,在大漠西边的金山银水间逐水草畜牧,最重要的工作只是为统治草原的柔然锻造铁器。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命运,更没有取代匈奴建立起席卷大漠的强大骑兵,他们弱小得不懂得反抗,还不知道富庶的中原城市,突厥铁骑更没有侵入繁华的中原腹地。 小猴子调头转向东南,那是左人城的方向,笑容浮现脸上:“爹爹、刘离、杨忠,你们好吗?我要回家了。 小猴子转向东方,沐浴在金色光辉中:“高大哥和好看的小歌,你们到哪里了?” 此时此刻的洛阳,霞披凤冠的尔朱歌缓慢走下追锋车,踏上皇家步辇,面前是她躲也躲不掉的皇宫高墙,逃也逃不掉的宿命。契胡骑兵队伍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追锋车中横穿草原和戈壁,到达怀朔镇。尔朱歌本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一天深夜,追锋车突然启动,她却无法推车车门,她哭,她喊,她绝食,却没有人搭理。三天之后,追锋车终于停止前进,车门打开,她轻轻叹气一声,抬头望向黑沉天空,高耸的永宁寺塔冰冷地俯视她的面孔,远处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院。尔朱歌只能迫使自己忘记草原上自由的生活,大漠、戈壁、沙兔和那个难以忘记的汉人。步辇移动,她缓慢地被笼罩在宫殿的阴影之内。 第一部分 2.9 喋血皇宫 元诩,我的夫君,他统御天下十三年,却仍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皇帝,他有一副苍白的面孔和英挺的身材。我入宫的时候,他告诉我,根据《周礼》记载,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妃、八十一御妻。孝文帝改定内官,设左右昭仪、三夫人、九嫔、世妃和御女等,嫔分上下,淑妃、淑媛和淑仪为上三嫔,位比三公,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和充华为下三嫔,位比六卿。我为元诩之嫔,处于第四级,比起那些啃树皮求生的流民,我已经十分知足。 当我这样向元诩说的时候,他却误解了我的意思,立即拧起眉头。过了很久,他突然向我保证:“这有什么难的,只要那件事做成了,就封你为淑妃。” 天呢,他近来常来来陪我,竟是为了那件事?我刚入宫时,元诩为我神魂颠倒,可我却没有一丝笑容,更没有心情去博取他的欢心,我不能,也做不到,刚刚脱离贺六浑的怀抱,就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胸膛,我轻轻将他推开。元诩不知道这一切,我和贺六浑在金山银水的故事,他肯定认为,我既然她的嫔妃,他就理所当然的宠幸我,哪怕我左躲右闪,我泪水盈眶,他都以为是情窦未开的女孩子的正常反应。 元诩对我还算温存,只是没有太大的耐心,我既然不给他好的脸色,也不陪他唱歌饮酒作乐,宫中自然有其他的嫔妃愿意千方百计博取他的欢心。于是,在最初的宠爱之后,他离开了我。可是,最近一个月,元诩忽然改变态度,几乎天天向我这里跑。我喜欢声乐,他便陪我听遍宫中所有乐曲,看完所有舞蹈。 终于有一天,我终于知道元诩改变的原因,因为他想让我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我却劝他打消这个主意:“皇帝,太后是你的亲生之母,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你放心吧。” 元诩误解了我,以为我推脱,立即许愿:“如果你还不满意,事成之后,我封你为皇后。” 我目光跃动,直视元诩重复我刚才说过的话:“陛下,你误会了,我只是不相信太后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 “哼,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元诩提起自己的生母,眼中竟冒出怒火:“她身为皇太后,不守妇道,竟将中书舍人郑俨和徐纥引入后宫,轮流侍寝。” 雄才大略的孝文帝元宏病死后,次子元恪继位。皇后不曾生育,元恪便立充华嫔所生的儿子元诩为太子。按照祖制,凡为皇帝生下太子的嫔妃一律处死,以免以皇太后的身份干预朝政,因此后宫的嫔妃只求生公主,而不愿生太子,甚至宁肯终生不育。先帝为感谢胡充华,下令革除杀太子生母的旧制,并且封胡充华为贵嫔。先帝病逝,元诩即位,年仅六岁,尊生母胡贵嫔为皇太后,以元诩年幼为由,胡太后临朝听政。胡太后聪明机智,喜爱读书写作,善射,射箭能射中针孔。朝廷一切政务都亲手批阅处理,她执政不久,她便开始恣意放纵,大肆挥霍,政事松驰,终于激起六镇叛乱。入朝官员,无人敢禀报实情,都异口同声劝慰:那仅是小股盗贼,无需圣虑。对于胡太后的秽乱后宫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我相信真有其事,我不相信的是另外一件事:“陛下,太后或许私事不检,却绝不会谋害自己亲生之子。” 胡太后生下元诩,先帝元恪知道深宫禁忌,担心儿子有事,另择良善之人妥善照看,禁止生母探访。胡太后不能亲自养育元诩。可能是这个原因,母子的关系并不和睦,不过我仍不相信母亲能够谋害其亲生之子。 元诩靠在我的肩膀,面色血红,他平日面色苍白,即便饮酒过量,也不改其色,今天与往日十分不同。他似乎急于得到我的亲笔书信,连忙解释:“胡氏已经动手了,支持我的大臣不是不是赐死,就是罢官,我不能坐以待毙。” “哦,是吗?”也许我深居宫中,不了解宫廷斗争内情,元诩竟然称呼生母为胡氏,显见双方已经水火不容。元诩在朝中势力被母亲连根拔起,唯一可以依靠只有身为肆州刺史,手握重兵的父亲,便天天到我这里来,让我写信给我父亲出兵洛阳:“可是,如果调遣我爹爹入京勤王,会不会彻底把事情做绝,失去挽回的余地?” “哼,胡氏已经把事做绝,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已经下诏到秀容草原,密令你父入京勤王。只要大军攻入洛阳,我就册封你为淑妃。”元诩提起母亲满脸恨色,胡太后自知所作所为不够谨慎,担心左右向元诩汇报,找各种借口除去元诩身边的亲信之人,竭力阻塞视听。元诩得知母后的丑行,决心笼络亲信大臣,迫使胡太后交出大权,亲理国政,从此母子二人的隔阂越来越深。元诩看我脸色不好,随即安慰我:“不过,你别担心,她毕竟是我的生母,年纪也大了,应该在后宫享受清福。我今年十九,正应该挺身而出,担负起天下的重任。” 元诩说话之间,胸口不停起伏,脸色由红转黑,我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陛下,你喝多了吗?为什么脸色如此可怕。” “潘妃产女,今晚满月,胡氏在后宫设宴。我本不想去,却拗不过她。哼,有什么好怕的,我是皇帝,难道她敢谋害我不成?” “你饮酒了吗?”他脸色越来越差,竟然由黑转青。 “我本不想饮,却拗不过她,仅饮一杯。”元诩仍不自知,冷哼之间嘴角已带血丝。 “御医,快,快请御医。”虎毒不食子,在这个可怕的宫廷,人竟不如禽兽,元诩没有猜错,胡氏已经对他下了毒手。 我心脏恐怖跳动的声音,想必元诩也能听见,他紧皱眉头,似乎感受到腹中的疼痛,用手一抹嘴角,黑紫色的血液在他指尖迅即凝固,成为黑痂。 元诩目光慌乱,饱含不解:“我怎么了?我为什么流血?啊!我的肚子!” 元诩惊呼一声,鲜血如同泉涌,从嘴角、眼睛和耳朵中涌出,她趴在我的胸口,喘气声音仿佛雷鸣。宫女们慌作一团,四处奔走,御医噔噔小跑而来,扑通跪倒在元诩面前,急急掰开元诩的嘴角,探入银针,一道黑线顺着雪亮银针向上游走。 银针刚刚出口,元诩睁开右眼,眼中布满血丝:“御医,怎么了?中毒?” 御医勉强挤出笑容,拱手禀报:“无妨,陛下照顾潘妃,劳累过度,休息一阵就好。” 我刚松口气,元诩却劈手抓住御医脖领:“胡说,你为什么骗我。” 御医双手急摆:“不敢,微臣不敢,陛下真的没事,好好休息吧。” 元诩突然厉声大喊:“护卫,拿下此人,严加审问。” 元诩身边只有我的宫女,护卫都在寝宫之外,御医脸色雪白,慌张站起,推开宫女夺路就跑。我急忙传令:“快,快,唤外面的护卫截住……” 元诩突然按住我的嘴巴,阻止我的喊声:“别喊,让宫女跟出去,看他去哪里。” 一名机灵的宫女跑出宫门,向御医出逃的方向眺望,然后大步跑回禀报:“他向北宫宣光殿去了。” 元诩仰天长叹,泪水和着血水从眼角流出:“母亲,我本就是你身体里的一块肉,你竟然下此毒手!” 我已经被吓坏,还没有想明白这是这么回事,元诩咳出口中血块,呼吸稍微畅通:“母亲刚在宣光殿设宴,逼我喝下毒酒,御医必是向他通报去了。” 我还是没有明白:“母亲怎能谋害亲子?会不会是其他人下毒?” 元诩苦笑,无力靠在我的肩膀,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皇宫护卫立即证明元诩判断不错,他们不但没有追赶御医,反而咣当锁死大门。这是策划严密的宫廷密谋,胡氏先期下毒,派遣御医勘察结果,回去禀报,然后关闭皇宫大门,封锁消息。等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元诩头颅无力搭在我的肩膀,鲜血溅满我全身,手脚渐渐冰凉,呼吸声音消失,气息断绝。 我呆呆望着夜空,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动物尚有舔犊之情,胡氏毒杀亲子,岂非禽兽不如?我知道皇宫的黑暗,却从来没有想到竟然黑暗到这个程度。我忽然想起草原,那里有恶狼,它们却不会自相残杀,草原上有狂风,却没有皇宫中这么诡谲,那里还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我曾经热恋的男人。 北魏公元528年二月二十五日,北魏年仅十九岁的皇帝元诩暴亡。二月二十六日,胡太后宣布皇女继承帝位,大赦天下。不久下诏说潘充华所生皇女,不是皇子,临洮王元宝晖的嫡长子元钊,是孝文帝后裔,应该继承大统。文武百官一律晋升二级,宫廷禁卫武士一律晋升三级。二十七日,三岁元钊登基。 三月二十八日,魏帝元诩安葬于定陵,庙号肃宗。 第一部分 2.10 智仙神尼 三月二十六日,沧州城下,攻城号角响彻云霄,遍布城下的尖头栌和轒轀车已经撞毁沧州城一角。一骑斥候急速绕过万重攻城大军,奔至葛荣战旗之下,大声禀报:“陛下,胡太后毒杀亲子,册立三岁幼儿为帝。” 葛荣得到这个消息仰天哈哈大笑,右手止住身后号角:“胡太后毒杀亲子,禽兽不如,岂能坐拥天下?儿郎们,沧州城墙已经打开,我们今日攻陷沧州,明日围攻邺城,后天就打入洛阳,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号角声音再度响起,三座高耸如云的飞楼缓慢启动,楼顶挤满手持楯牌的攻城士卒,跨过填平的护城河,箭雨向城头罩下。飞楼之下,千军万马狂飙猛进,直奔那个被撞开的城墙缺口。 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坐于帅帐,众将大声议论军情,声音几乎冲破帐顶。尔朱荣却以手支腮,面对四份信件,沉思不语。第一份是来自河北的战报,葛荣攻陷沧州,俘获刺史薛庆之,城中居民几被杀光。尔朱荣请旨亲率三千精骑东援,攻击葛荣,这封奏折却被朝廷驳回,复函中声称莫折念生枭戮,萧宝寅就擒,万俟丑奴请降,关陇已经平定,北海王元颢帅众二万镇守相州,抵御葛荣南下,不须再派兵马。这两份往来书信并列一起。第四封却是皇帝元诩的密旨,声称胡太后秽乱宫闱,奸邪充斥朝廷,下一步就将谋害自己,请求尔朱荣入京勤王。 尔朱荣脑中的念头左右翻滚,东出太行山进攻葛荣?难道我竟然不管皇帝密旨?按照皇帝的旨意入京勤王?胡氏是皇帝生母,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情岂用我来掺和? 帐外战马嘶鸣,红旗斥候策马入账,撞翻画屏。斥候骑兵滚鞍落马,急声禀报:“大将军,京城急报,皇帝驾崩,新君即位。” 尔朱荣五内俱焚,双手一拍几案,四封信件在空中飘扬:“什么?你胡说!” 皇帝叠废叠兴,皇宫大喜大悲,近在咫尺的永宁寺却静悄悄无动于衷,她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菩萨显灵了。” 当初,兴建寺庙挖掘地基的时候,得到三十躯金像,胡太后认为神奇,便大兴土木营建,使得永宁寺成为规模首屈一指的皇家寺庙。永宁寺中有九层浮图,举高九十丈,在京师外百里,可以遥遥望见。浮图四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每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镮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於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永宁寺内有僧房楼观一千馀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难得而言。栝柏松椿,扶疏檐霤;藂竹香草,布护阶墀。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功奇巧,冠於当世。 数十天前,一名小尼姑在数十天前在佛殿前打扫,举首之间,忽然发现左侧玉像的神色竟与往日不同。小尼姑放下扫把,盘腿坐地仔细回忆,忽然忆起,这座本来脸色和睦的佛像竟然皱起眉头。这佛像在佛堂中并非显眼,却独得永宁寺主持惠成师太青睐,她每日必双手合十。小尼姑常在旁边清扫,无意中多次听到,师太口中所述竟不是佛经,而是天下大势。 小尼姑惊呼一声,扔下扫把,仓皇逃出,唤来更多比丘沙弥,大家侧头端详,议论纷纷,有人说小尼姑多事,也有人说佛像的神态确实与往日不同。议论许久,众人散去,开始关注这座佛像。第二天,天未放亮,佛像前已经聚集无数尼姑,指指点点,本来合十的双手竟然打开,仿佛要推门而出。那日扫地的小尼忽然跪倒,急急叩首,口中喃喃有词:“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第三日,佛像双臂交叉前伸,两滴清泪挂于脸颊,左脚微微抬起,比丘沙弥渐渐看出端倪,这佛像竟要破坛而出。门外一声佛号,永宁寺主持惠成师太已经进入佛堂,她为孝文帝堂姐,是魏氏宗室中最长的老者,年轻时就有佛缘,步入佛门。孝文帝太和十七年迁都洛阳后,惠成师太奉旨在伊水之畔开凿石窟。永宁寺是皇家寺庙,惠成师太身兼皇家身份,是主持的最佳人选,经胡太后多次相劝,入住永宁寺。她走到佛像之前,佛尘掸去灰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下大乱,智仙神尼,你竟又要出世了吗?” 佛像似乎听到惠成师太所说,左脚再起,几案晃动发出咯吱声音,惠成师太转身吩咐比丘沙弥起身避让,片刻之间,佛堂空空如也。佛像左脚缓慢移动,膝盖微曲,踏于地面,右脚交替,僵硬的佛像竟然如同常人行走,移动到惠成师太对面。佛堂烛火随之跳动,火焰暴涨,佛像右手向上,抹去头顶灰尘,露出绝世容颜。一丝红线从佛像脖颈间悠悠窜起,冰清玉洁的玉雕面孔竟然有了血色,明眸转动如同邻家少女。 “自从你携带佛祖舍利回到中土,屈指算来,时光飞逝三年。”惠成师太双手合十称颂佛号。这雕像并非死物,而是法号为智仙的尼姑,她本为蒲坂刘氏之女,少出家,有戒行,沉静寡言,谈吉凶成败皆验。数年前突然失踪,三年前携佛祖舍利归来中土,交与惠成师太,后一言不发,进入佛堂盘腿静坐,一动不动,修持佛道。惠成师太也不说破,时间久远,永宁寺比丘沙弥都以为这是一座佛像。 “短短三年,众生如坠水火。”佛像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如金石相交。 “葛荣荼毒河北,万俟丑奴祸乱关中,此时此刻,胡氏竟然毒杀亲子,天下黎民更加堕入修罗地狱。”惠成本为宗室,与元诩有血缘至亲,口气露出对胡太后的不满。 智仙神尼的声音渐渐恢复正常女声,随着灰尘落尽,智仙神尼现出原形,竟是二十岁左右容颜无双的年轻女子。她禅坐入定之时,是身披法衣的落发尼姑,这时竟是束发披肩的俗家打扮,惠成师太露出惊愕表情:“你,你,竟然脱离佛门?” 阿奢黎忽然露出少女般微笑:“既入世,则抱入世之心,何须介意装扮。何况,人家年龄本就不大。” 惠成师太难以适应她如此巨大的转变:“可是,到底什么事情让你重新入世?” “自从大汉覆亡,魏蜀吴三国演义,晋室八王之乱,五胡入华,南北对峙,天下坠入三百年漫漫黑暗之中,苍生受难。”智仙神尼走到佛堂门口,眺望笼罩在夜色中的皇宫:“六镇叛乱于前,胡氏毒杀亲子于后,天下乱上加乱,英雄群起逐鹿,以猎天下,却有多少百姓将为沙场枯骨?” “可是,我们是出家人,又有什么办法?”惠成师太露出无奈神情。 阿奢黎推门而出,扶起跪于地面的小尼姑,露出笑容,俯身在她轻轻道谢:“谢谢你每天为我打扫。” 小尼姑跪倒,向智仙神尼的远去的背影口中不停:“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我即已入世,便不需以智仙称呼,你叫人家智仙神尼,好像五六十岁的老尼姑,其实我今年才刚刚二十。”智仙神尼停住脚步,神情仿佛涉世未深的邻家女孩,与惠成师太并肩走向九层浮图。 “善。”惠成师太才想起智仙的穿着打扮完全不似出家人,称呼智仙神尼确实不妥:“那应该如何称呼?” “叫我阿奢黎吧,我本般若寺的阿奢黎。”智仙神尼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 阿奢黎踏上浮图木阶,默然不语,仿佛沉思惠成师太的问题,直到登上浮图顶端,浮云在脚下快速掠过,天下仿佛尽在脚下,回答道:“凶残暴虐帝王猎取天下,绝非苍生之幸,只有仁慈之主一统江山,终结三百年乱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惠成还是想不明白:“那,一统天下帝王将是什么人?是暴虐还是仁慈?” “此次入世,我将搜寻未来一统天下的帝王,亲自把他抚养成人。他将创建一个可与大汉比肩的辉煌灿烂的王朝;他将终结三百年的大黑暗,拯救苍生于水火,让百姓过上和平快乐的生活;他还将重振濒于毁灭的佛法,使得佛光永世照耀,滋养万物。” 第一部分 三、百战校尉之二丈长槊 杨忠斜靠城墙,左手拎着马鞭,嘴里叼着带着泥土香的草根,指挥两队相隔十步的士卒演练:“索虏持槊骑战,不善近身格斗,他们一但落马,我们就像切萝卜一样将他们砍翻。” 左人城被葛荣军队攻破后,老侯将杨忠送到南方加入梁军。在这四年时间里,杨忠多次参与南北大战,从一个瘦高的少年成长为肩宽体阔的游骑校尉。梁军去年攻克涡阳,杨忠趁着没有仗打,带着手下五六十士卒在城北校场练兵。 他的马鞭向空中一挥,啪地挽出鞭花,大声命令:“索虏进攻。” 杨忠右侧的十名梁军士卒模拟魏军,手持一丈二尺长木棍模仿敌军长槊,列陈前行。对面的士卒竖起大盾组成盾墙,半人高盾牌正中镶嵌红铜狮子头,在阳光照耀下熠熠放光。杨忠大声指点左侧士卒:“大家记住与长槊格斗的要诀。先格挡,用盾牌挡开长槊,然后欺身,荡开长槊后顺槊杆向前冲,冲入半步以内,第三步就简单了,切萝卜,手起刀落,切头切腹切屁股随便。” 杨忠话音未落,两队士卒相交,右侧“魏兵”手中的木棍齐刷刷攻来,左侧士卒用大盾罩住全身,看准木棍来势轻松荡开,揉身前行,举起木质大刀翻飞乱砍。一名瘦高精干的士卒突然捂着档部倒地,杨忠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就是这样。大眼,我让你切头切腹切屁股,你怎么切老马的小鸡鸡。” 被杨忠叫做大眼的梁军士卒名叫宋景休,浙中东阳人,双眼大如灯笼,就得了这个绰号,他笑着答道:“老大,我想让索虏断子绝孙。” 杨忠指着地上打滚的被宋景休砍倒的士卒:“好好,你小子好,就让胡人没子没孙。现在自己人练习,你也太狠了,去给他揉揉。” 宋宋景休瞪大眼睛:“揉哪里?” 杨忠呵呵笑着:“砍哪揉哪,揉其他地方管用吗?” 宋景休手中环首刀拄地,大声回答:“拼得今天晚上做噩梦睡不着觉。来,老马,我给你揉揉。” 马佛念和宋景休都是杨忠手下斥侯骑兵头目,三人在几次大战中一起从死人堆里摸爬出来,结成生死之交。马佛念从来不说自己来历,每到危急关头,总能够未卜先知般出谋划策,往往化解战场危局。他从不争功,战后将功劳推给杨忠,因此杨忠升至游骑校尉,他仍是一个普通士卒,让杨忠始终猜不透他参军的动机。 宋景休摸向倒地的马佛念裤档,被一脚踢开。马佛念大喊:“你敢碰我,我剁了你。” 两队士卒笑得东倒西歪,宋景休转向杨忠:“步战当然是刀盾这样的短兵有利,可是魏国骑兵纵马硬冲,我们阵形必乱,步兵就敌不过骑兵了。” 杨忠手下士卒都参与了涡阳大战,尝过骑兵苦头,宋景休问到要害,大伙儿都安静地侧耳细听。杨忠手持马鞭,跳到高处:“大眼说的有理。不过,兵法相生相克,索虏骑兵并非不可克制,我们在涡阳练兵就是要克制魏国骑兵,我们首先要让他们从马上下来。” 马佛念起身,拍掉身上尘土,右手摘掉头顶兜鍪,露出唇上两撇黑亮的胡须:“魏兵又不是咱们的儿子,不听话,偏不下来怎么办?” “挑下来。”杨忠马鞭指向校场武库:“去武库取长槊,试试咱们的新家伙。” 一组士卒跑步去校场武库,转眼间扛出长槊,梁兵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长槊。槊杆长度足有两丈,像小树一般,枪尖硕大和小臂相仿,枪尖下面伸出巨大弯钩,在阳光下银光灿灿。杨忠抓起一只长槊在手中掂量:“我们就用这些长槊将契胡骑兵从马上挑下来。” 宋景休手中长槊远远不及新兵器:“太长了吧?我手里这支长槊高我一头,这新家伙能顶上我两个。” 杨忠左右各持两种长槊:“我们以往所用长槊为丈二,这新家伙是二丈,整整长出一个人的高度。” 马佛念走到杨忠身边:“这新家伙与骑兵搏杀毫不吃亏,可是近战就盘舞不开了。” 杨忠双手将长槊向空中一挺,模拟挑骑兵的姿势:“兵种相生相克,我们先练好新家伙,再练习关中侯设计的阵法,兵器与阵法攻杀配合,就能击败魏军骑兵。天子已经亲临涡阳,犒劳去年涡阳大捷,这几日就要大阅兵马,大家要加紧练习。” 士卒交头接耳议论新的长槊,宋景休抓起一支:“皇上要亲自阅兵吗?” 杨忠将长槊交还身边士卒:“关中侯指定我们,为皇帝演练相生相克阵法,我们这几日好好练习,不许到时出丑。” 队形刚散,校场外传来马鞭声响,战马咆哮声中,一名斥侯骑兵飞奔而入。梁兵知道必有急事,纷纷闪开。马上斥侯骑兵遥遥禀告:“涡阳城下出现数百魏国骑兵,追逐十名骑兵护送的追锋车,正向城门奔驰。” 追锋车必是魏国贵族所乘,杨忠招手唤来一名士卒,命他飞马去城中,通报关中侯陈庆之。杨忠随后跳上战马,将校场内士卒召集在一起,大声命令:“上马,去看看。” 第一部分 3.2 涡阳之战 涡阳处于南北对峙的边界战火频繁,钟楼位于四条大街交汇之处,可以望见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钟楼顶部悬挂一口大铜钟,百姓小民每日按照暮鼓晨钟作息。每逢战事,钟楼便成为主将调兵遣将的场所。今日,钟楼主殿四周挂起红彤彤灯笼,显示贵客临门。钟楼正殿第三层,关中侯陈庆之席地而坐,手持黑子,低头苦思冥想,他对面正是鹤发童颜的梁国天子萧衍。 萧衍棋局领先,面露微笑:“二十几年前,你是我身边伴读书童。我曾问你想学什么,你还记得此事吗?” 陈庆之正在苦思棋局,茫然抬起头来,萧衍抬起目光回忆往事:“你只学围棋和兵法,你如今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这种际遇只有卫青可以相比。” 陈庆之抬头叹气:“哎,陛下让我两子,我却始终未能赢得一盘。” 萧衍举起茶杯,润润嗓子:“可你用兵之法却远远超过我了,我心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你知道吗?” 陈庆之摇头,萧衍继续说下去:“你四十岁时,我才让你带兵打仗,这是我毕生最遗憾的事情。如果让你二十年前投身疆场,天下早已平定了。” 陈庆之恭敬回答:“陛下过奖。” 萧衍将茶杯放在鼻边,闻着淡淡的香味:“这并非言过其实。去年春天,你与领军将军曹仲宗联合进攻涡阳城,我诏令寻阳太守,名将之子韦放领兵与你们会师。你们营垒未立之时,北魏散骑常侍费穆率军突然到达,韦放的两百士卒殊死奋战,击退费穆。北魏孝明帝元诩又派将军元昭率军五万,增援涡阳,前锋抵达距城四十里的驼涧。你意欲前往迎战,韦放认为魏军前锋精锐,战胜不是大功,失利则涣散士气,应该以逸待劳暂缓出击。” 陈庆之望着茶杯中悠悠升起的水汽,回忆那一战情形:“我不同意韦将军的看法,魏军远来疲惫,离涡阳尚远,必然放松警惕,我们应趁他们没有与城中敌兵汇合,出其不意挫其锐气。而且,我军斥侯骑兵侦知魏军在茂盛的林中扎营,夜间不易察觉四周形势,因此我决定冒险一试。” 萧衍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对面白衣白袍的陈庆之,数年战争没有丝毫磨砺掉他身上书卷气,闭目想像涡阳大战情景:“你亲率麾下两百轻骑突袭魏军,击溃敌军前锋,然后挥师涡阳,与韦放和曹仲宗背靠涡阳与魏军对峙。从春至冬交战上百次,将士劳苦不堪,魏军在涡阳城后兴筑十三个城垒,打算截断你们退路。曹仲宗等得到这个消息,唯恐腹背受敌,军心动摇,意欲撤军。你在辕门手持节令诸军的节仗,慷慨陈词:我们围攻涡阳一年,耗费辎重粮草,大家毫无斗志,只知临阵退缩,岂为报国之举?我偏要等魏国大军集结,置之死地而后生,与他们决战。如果有人想跑,我奉密旨,绝不放过。曹仲宗不敢后退,你在夜中出动骑兵,战马衔枚,突击索虏,连克四座城垒。魏军涡阳守将见救援无望,率城中三万多人请降。你把俘虏编成队伍,命他们回营,擂起战鼓,大声呐喊,紧随于后,势如泰山压顶,魏军城垒先后崩溃,被斩杀无数,涡水为之断流。” 陈庆之的思绪被萧衍的叙说带入一年前爆发的南北大战中,胸口起伏不定。萧衍站起身走到书桌之旁深思许久,提起朱毫,奋笔疾书: 本非将种,又非豪家, 觖望风云,以至于此。 深思奇略 善克令终。 开硃门而待宾, 扬声名于竹帛, 岂非大丈夫哉! 陈庆之攻下涡阳后就地练兵,早有北伐中原之意,现在魏国大乱,时机渐渐成熟,只待禀报皇帝,便想直蹈中原。他打算趁梁武帝来涡阳慰劳,请命提兵北伐,此刻被萧衍的文字激得心潮澎湃,立即拱手陈词:“晋室东迁,中原成为胡人牧马之地,汉人流离失所,尸骨相望,黄河两岸炊烟断绝。臣矢志北伐,在涡阳练兵多日,现在魏国大乱,内有契胡酋帅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屠戮魏国精英,外有葛荣、万俟丑奴和邢杲叛乱丛生,北伐中原在此一举。臣愿领麾下精兵驰骋河洛,光复汉人旧地。” 萧衍目中精光一闪,浓密的花白眉毛轻轻皱起,缓缓从书桌上拿起一本经书,喝口茶水,用表字称呼陈庆之:“子云,你跟随我几十年,我们从来没有隔阂。我修习佛法,深觉世事无常,为人应以慈悲为怀,不能执意杀戮,北伐必将涂炭生灵,我于心不忍。你守好边境,不要让百姓丧亡于战火,这就足够了。我这里有一本亲手所抄的《大涅槃经》,你拿去看看吧,可以消除你杀伐之气。” 陈庆之接过经书,无言以对,只好答谢:“谢陛下。” 萧衍坐回棋桌旁,白眉低沉,心静如水,挥手示意继续下棋。陈庆之焦虑不安,手持黑子心乱如麻,北伐中原是他终身梦想,今天却被萧衍当场拒绝,让他不由得失望已极。此时,门外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斥侯骑兵大声禀报:“禀告关中侯,数百魏国骑兵直奔涡阳而来,游骑校尉杨忠带兵迎战。” 陈庆之豁然站起,拱手面向萧衍:“陛下亲临涡阳,非同小可,我登城备战。” 萧衍冷静望向门外的士卒:“那游骑校尉带了多少人马?” “只有五十。” “魏军有多少?” “我们从城上观望骑兵带起的烟尘,至少三百人马。” 萧衍站起身来向陈庆之,白眉迎风摆动:“我和你一起登城,看看魏国兵马。” 第一部分 3.3 却月阵法 杨忠率领骑兵,离开校场,向北飞奔,来到城门外数里的一处高地,隐约看见远方尘土飞扬。七八名骑兵围绕一辆追锋车,向涡阳北门狂奔,他们身后腾起的烟尘渐渐接近,恐怕不到城门就会被追上。 杨忠转身对士卒大喊:“魏兵正好送来给我们练兵,大家听我号令,不得有误。” 马佛念抢在杨忠身边,轻声提醒:“克制骑兵之法,我们还没有演练纯属。” 杨忠微微一笑:“哪里有比战场上更好的练兵场所?” 五六十梁兵都是曾经在涡阳城下鏖战的百战老兵,见到尘土飞扬并不惊慌,自动排成整齐的长蛇阵。杨忠手中环首百炼刀向前一举,大声命令:“兄弟们,冲。” 北海王元颢失去往常气势,披挂骑兵短铠,战马口吐白沫,就要支持不住,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他只好不顾一切逃往被梁军占领的涡阳。突然一队骑兵迎面而来,梁军大旗迎风招展,战马交错的时候,元颢发现对方仅有五十多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是魏国北海王元颢,从洛阳投奔梁国,后面有魏兵追杀。” 杨忠立马高处向远处观看,追兵绕出森林,尚在七八百步外,被追战马已经脱力,肯定无法逃脱魏兵追杀,心一横,大声命令:“下马,结阵。” 梁兵纷纷下马,将战马栓在阵后,排成长蛇阵面对敌兵。元颢策马来到杨忠身边:“将军,后面有三百多追兵,下马做什么?” 杨忠目光向下,扫一眼他身上被灰尘遮挡的名贵短铠,目光转回追兵:“你们的战马跑不动了。” 数百步外追兵兜鍪上跳动的红樱清晰可见,杨忠没时间向元颢详细解释,转身向后排兵布阵:“老马,你换上北海那个什么龙王属下的服装,分成左中右三批,带着这辆追锋车缓慢后退,吸引敌军分兵去追。你们在四周兜大圈,待我们打败敌兵,竖起令旗,再来汇合。” 马佛念答应一声,八九名梁兵脱下铠甲与元颢随从交换铠甲,分成三路匆匆出发。对面魏兵距离只有五百步左右,终于在烟尘下现出身形。杨忠急速下令:“大眼,率领二十人排成三排,携带弓箭,用新家伙列成长阵,务必拦住敌军骑兵,不能让他们冲断阵形。” 宋景休将环首刀系于腰间,率领二十名梁兵向前几步,半跪将巨大长槊向地面放倒,箭囊置于面前,左手翻飞取下背后长弓,长箭搭在弓上,簇头向下,蓄势待发。其余梁兵排列在后,将元颢等人围在中间,刀盾横于地面,长箭指向天空。杨忠布阵已毕,回头看见涡阳城头步辇和伞盖云集,说明皇帝亲自登城观战,大声鼓励士气:“大家回头看看,皇帝陛下亲临城门,为我们助威了。” 萧衍手扶垛口,居高临下,拧起白眉俯瞰城外,梁军将领和大臣环绕身后,他手指城外难以置信:“这游骑校尉胆子不小,对面五六倍敌军,竟敢背城迎战,他叫什么名字?” 陈庆之拱手禀报:“此人名叫杨忠,几年前从北方逃亡军中。在涡阳之战中,我率领他的两百骑兵奔袭驼涧,击破魏军元昭前锋。” 萧衍大声吩咐左右:“将步辇移至城头,我要亲自为这名游骑校尉助威。” 陈庆之遥望烟尘滚滚的敌人骑兵,认出杨忠布阵的架势:“杨忠十分胆大,相生相克之法还没有练好,就要与魏军交兵。” 萧衍坐于步辇,仔细看着杨忠布阵:“相生相克?我早就想看看,今日正好赶上。真刀真枪打一场,远远好过校场上的花架子。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阵法?” 陈庆之研究历代战例,尤其与漠北游牧骑兵之战,总结出一套克制胡人骑兵的相生相克阵法战法:“大汉的霍去病和卫青凭借骑兵马踏匈奴,使漠南不再有匈奴王庭。晋室东迁,国家失去北方牧场,没有战马供我们组建骑兵,因此卫青和霍去病骑兵对骑兵的战法,我们已经不能为用,相生相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克制胡骑的战法。” 萧衍不无遗憾,点头表示明白:“我军只能凭借河流和城池与北兵对峙,守且不足,谈何进攻?” 陈庆之自幼跟随与萧衍,从不避讳:“不然,曾经有一位大英雄凭借以步兵为主的军队,反戈一击,气吞万里如虎,横扫河洛,攻入长安,陛下想必知道此人是谁。” “南宋武帝刘寄奴。”萧衍明白陈庆之所指,目光向城下战场一扫,北魏追兵逼近到梁兵阵前数百步距离,停下战马,观察梁兵布下的奇怪阵势。萧衍目光游离战场,慢慢问陈庆之:“刘裕为何能屡克胡人铁骑,直蹈长安?” 陈庆之站立在萧衍侧面,目光不离杨忠布成的阵形,相生相克战法首次临敌作战,五十对三百,人数相差悬殊,不禁为杨忠暗暗担心。陈庆之压制心中紧张,为萧衍详细描述刘裕北伐的经过:“东晋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发兵五路,准备逆黄河西上攻打后秦,便向魏国请求借路。北魏明元帝拓跋嗣恐刘裕以借道为名,北上攻魏,拒绝谋臣崔浩提出的“假之水道,纵裕西入,然后兴兵塞其东归之路”的策略。遣司徒长孙嵩督山东诸军事,率领步骑十万,屯驻黄河北岸,监视晋军动向。刘裕借路未成,依然按计划行军,初八,水军进入黄河,刘裕亲自率步兵沿河西上。北岸魏军见此情景,以数千骑兵随刘裕水军西行,袭扰迟滞晋军。刘裕派军至北岸攻击,魏军立即退走,晋军退回黄河,魏军复来。为摆脱魏兵侵扰,刘裕派白直队主丁旿,率七百人和战车百乘,抢渡北岸,距黄河百步布下弧形阵形。每辆战车设七名持仗士卒,两头抱河,形似新月,故称却月阵。布置完毕后,丁旿在阵中坚起一根白毦令旗,通知船上晋军。魏军见数百名晋军登上战车,不解其意,没敢冒然进攻。刘裕再派宁朔将军朱超石,率两千兵士携带大弩百张,上岸接应。每辆战车又增设二十名士卒,在车辕张设盾牌,保护战车。魏军见晋军立营已毕,恍然大悟,开始围攻。朱超石先以软弓小箭射向魏军,向其示弱。魏军果然中计,认为晋军众少兵弱,三面而至,魏将长孙嵩率三万骑兵猛攻晋军。朱超石遂令士卒改换大弩猛射,神射手发射集束,大量杀伤魏军。魏军兵源充足,愈战愈多,双方距离缩短,晋军弓弩失去作用。朱超石命将士将所携带的千余张槊,截断为三尺,锤击杀敌,一根断槊便能洞穿三四名魏军。由于弧形狭窄,魏军越向前被杀伤越多,终于抵挡不住,一时奔溃,死者相积,晋军阵斩魏将阿薄干。魏军退还畔城,朱超石和胡籓等率骑兵追击,激战竟日,大破魏军,斩获千计。刘裕又遣振武将军徐猗之率五千多人渡河攻克骑城,途中遭魏军包围,徐猗之用长戟结阵抵抗,朱超石赶来增援,魏军闻风而逃。此战震慑魏军,魏明帝听从谋臣崔浩建议,不再与晋军为敌。刘裕沿黄河顺利西进,于四月下旬到达洛阳,水军进入渭水,一举攻占长安,灭亡后秦。” 萧衍突然打断陈庆之:“刘裕凭借却月阵,竟能以两千七百步兵破魏军三万骑兵,这种阵法为何昙花一现,此后再无人使用,让人疑惑丛生。” 陈庆之对却月阵有研究深入,坦然回答:“使用却月阵要掌握制水权,凭借河水保障阵形后方和侧翼安全,战船可以对阵中将士增援和救援,如果背靠小河,敌军涉水渡河,对却月阵进行合围,因此只有在长江黄河等大河才能使用。” 萧衍立即明白:“却月阵对地形要求太苛刻了。” 陈庆之继续说出阵法缺陷:“却月阵防守时威力巨大,追击时遭遇强敌,就有被歼灭危险。故此却月阵难以移动,只能被动挨打,并且兵器的配置细致入微,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这就是却月阵再也无人能用的原因。” 萧衍的两道白眉纠缠一起:“既如此难用,你为何要提到却月阵?” 陈庆之说到关键处,反而越说越慢:“却月阵暗含兵种相生相克之法,只要能练出这种战法,我们即能战胜胡人骑兵。” 萧衍手指城外杨忠的阵形:“这游骑校尉布出的可是相生相克之阵?” 陈庆之点头应是,萧衍追问:“何为相生?何为相克?” 涡阳城下,马佛念率领三小队士卒向三个方向高速飞奔。魏军将领果然中计,分出三支骑兵从队中弛出,绕开敌阵追踪而去。剩余两百多名骑兵聚拢一起,缓慢向前移动,像一道铁板向梁军阵形压来。 陈庆之俯身为萧衍解释:“陛下请看,强弩克制远奔驰的骑兵,两军相接后,我军二长长槊,将像刀山剑海一般挡住骑兵。敌军骑兵只好下马步战,我军身披重铠步兵的左盾右刀向前,克制手持长槊的步战敌军。退后的长槊兵换成弓箭,乱箭齐发,大量杀伤敌兵。弓箭兵克制骑兵,重铠步兵和克制弓兵,骑兵克制重铠步兵,循环往复,就是兵种相克。” 萧衍曾经战阵,立即明白,继续追问:“何为相生?” 陈庆之手指杨忠阵形说:“陛下,现在敌骑在三百步外,我军士卒弃刀枪用弓箭,射杀敌军骑兵,此为枪兵生弓兵。索虏骑兵接近战阵,我军弃弓箭用长槊和刀盾,弓箭兵生长槊兵和刀盾兵。胡骑被克制,必不肯坐以待毙,骑兵下马步战则生步兵,此为兵种相生。” 第一部分 3.4 箭雨槊林 涡阳城外的梁军布成阵线,前三排士卒半跪躲在半人高的金花狮子盾后,长槊整齐躺在地面指向敌兵,弓箭下垂。后排士卒弓箭虚张,簇头指向天空。杨忠策马入阵,将缰绳交给身边士卒,解下腰间环首刀扔在脚下,低头卸下背后箭囊,左手弯弓,右手紧扣三支长箭,口中大喝:“兄弟们,听我号令,一齐放箭,一箭一个,不许虚发。” 魏国骑兵放缓速度,抵达梁军阵前两百步,领头将领仔细打量这奇怪阵势,按照以往打法,梁国步兵绝不敢硬抗五六倍数量的魏军骑兵,这些梁兵在搞什么玄虚?魏将一声令下,骑兵缓慢压向梁兵。 马蹄震天动地而来,梁军士卒知道骑兵厉害,他们首次在平原地带用步兵硬挡铁骑,不禁胆寒。杨忠看出他们紧张,心中计算清楚弓箭射程,向前几步冲到阵前,面向士卒安排战法:“我们弓箭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这是我们射杀敌兵的最好时机,自己数数,射倒几个记在心里,到时候论功行赏,不许抢别人的。” 宋景休乎乎大叫:“我簇头上刻着一个王字,别跟我抢。” 敌军骑兵并非弱旅,在两百五十步左右开始奋鞭加速加鞭,速度不断提升。烟尘翻滚,马蹄震天,敌兵面目狰狞,槊尖在阳光下熠熠闪耀,风弛电挚般像恶浪般压来。 杨忠转过脸来,笑着对元颢说:“大王,手痒了吧?” 元颢伸手向贴身护卫:“把我的弓箭拿来。” 护卫从马背上解下两头尖尖,样式简陋,却比梁军弓身长出半截的大弓递过来,元颢抽出五支弓箭扣在手中,向杨忠说:“来,比比。” 魏国骑兵到达两百步距离,宋景休着急起来:“两百步了。” “一百八十步。”杨忠等魏兵更加接近,大声命令:“搭箭。” 梁兵长弓半开,长箭向地,留着发力余地,元颢轻轻一笑,暗笑梁军弓小箭软:“哼,进入我反背弓射程了。” “一百六十步,满弓。”杨忠眼睛死盯黑压压的敌兵,报出距离。 梁兵五十多张大弓拉圆斜向天空,蓄势待发,敌军骑兵经过一百步距离加速,进入弓箭射程时,速度提至极限,马蹄就要把大地震裂,梁军阵形就像浪中的小船,左右摇摆。 “放箭。”杨忠话声未落,元颢弓弦已响,随后梁兵弓弦割裂空气的声音怦怦响起,蜂鸣般的嗤嗤长箭破空而去。元颢长箭一路领先,像领头大雁一样,带着数十支长箭在空中划出弧线,向追兵迎面罩去。长箭像生了眼睛一般,寻着路线,直奔魏军将领而去,避开护甲直奔喉咙,一箭贯穿,为首魏将大吼一声栽倒马下。梁兵长箭随之而到,密密麻麻泼在密集骑兵队列中,几乎箭箭都不落空。北魏骑兵纷纷中箭,翻落马下,四十余骑在箭雨中凋零。 杨忠大声为元灏叫好:“大王好箭法,。还有一百八十骑。” 敌军骑兵加快速度,穿越箭雨。梁军不需杨忠命令,连续张弓搭箭,毫不停留向更加接近的魏军骑兵又射出一轮箭雨,这轮弓箭几乎平射,又快又准。 “一百四十骑。”第二轮弓箭又射倒四十多名魏兵,杨忠一边开弓一边报数。 元颢曾为魏国骠骑大将军,率领魏国军队平息各地叛乱,这次射杀昔日同胞,虽然心中却不是滋味,手中毫不停歇,梁兵还在拉弓的时候,他的第三支弓箭孤零零升上天空。 “一百骑。”杨忠转眼射出三箭,魏兵不断掉落马下,距离越来越近。 “八十骑,三十步。”只有少数梁兵射出四箭,几轮箭雨下来,大半魏兵坠于马下,无主战马嘶鸣,从四面绕开梁军阵形,风弛电挚向后冲去。魏军骑兵终于穿过箭雨,向梁军阵前冲来,身后是陆续赶来的落马魏兵。 杨忠头顶兜鍪红樱被骑兵带起的大风扬起,魏兵长槊几乎伸到鼻尖,他厉声命令:“前排弃弓,取槊,持盾,后退三步。” 前排梁兵步被排山倒海的魏军骑兵压的喘不出气来,听到命令抛下弓箭,劈里啪啦竖起盾牌,抓起长槊倒退三步紧靠一起。魏兵看见对方阵形变换,知道必有后招,仓促间来不及应变,反而催马加速向梁军阵形冲来。 魏兵骑兵吐口唾沫都能砸到梁兵,杨忠判断敌军来不及变换方向,断喝:“挺槊。” 梁兵两丈长槊挺起,密密的树林指向天空,小臂长的槊尖寒气逼人,指到敌兵鼻尖。魏兵长槊只有丈二,第一排来不及避开,手中长槊横扫,对方槊尖晃动,仍然指向要害,马上魏兵再也来不及法躲避,终于连人带马撞进阵中,人仰马翻。 “挑人不挑马。”杨忠极爱战马,舍不得伤害。失去主人的战马沿着梁兵间的空隙向后冲去。魏兵后排骑兵猛收缰绳,却无法放缓速度,两三排骑兵转瞬间被挑于马下。 梁军突然变阵,魏军被巨大长槊没头没脑地挑于马下,折损不小。不过,数十名落马的魏兵挺槊赶来,数量仍远超梁兵。他们无法冲破防线,吃了梁军超长兵器的大亏,只好在远处跳下战马横端长槊,列队重新冲上。 杨忠不敢大意,命令前排持槊梁兵后退:“前排退后。” 处于后排的重铠刀盾梁兵暴露出来,左手挽着高达胸口的狮头大盾,紧密相连,宛如一堵小墙挡住步战魏兵。 杨忠仍不忘记提醒:“大家记住口诀,格挡、欺身、切萝卜,跟我冲。” 梁兵提起狮头大盾,右手挺环首刀,呐喊向前猛冲近战,盾牌猛烈撞击魏兵长槊,死死压向地面,他们闷头贴近敌兵身体,按照杨忠所教口诀近身肉搏,刀光闪耀,像切萝卜一般,将手中长槊调转不灵的敌兵砍翻在地。宋景休率领退后的梁兵放弃巨大长槊,重拾弓箭,居于高坡,在间隙中射杀魏兵。 杨忠抽出环首刀,提起盾牌,看一眼元颢:“几个了?” 元颢扔下弓箭,提起长槊:“弓箭射了四个。” “我也是,平手,再比比?” “好,赌一百两黄金。” “老子没钱,输了请客喝酒。” “一言为定。”元颢提长槊上前搏杀,被旁边卫兵拉住:“大王万金之体,不可冒险。” 元颢用力推开卫兵,再向上冲,又被两个亲信卫兵将夹在中间,他摆脱亲卫,冲出内线。迎面一名魏兵手举长槊刺来,元颢手中槊杆挑开,揉身就刺,一支长箭越空而出,贯入魏兵胸口。元颢亲卫怕他受伤,张弓搭箭将敌兵射倒。 杨忠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又倒一个,五个了。” 元颢打赌要输,前跨一步,突出阵线,又有魏兵长槊刺到,他大声叫好,挺槊反攻,他的亲卫涌至面前,抢着将敌兵砍倒,那边杨忠又在大喊:“砍萝卜,倒,六个了。” 杨忠挤到最前方,判断形势不错,高举环首刀:“兄弟们,跟我来,把他们割开。” 宋景休抛下弓箭,提起地面刀盾,率领十几名梁兵挤到杨忠身边,向前砍出血路,将敌兵拦腰分成两段。七八魏兵被切割出来,梁兵四面包围,刀枪齐下,魏兵鲜血四溅,被砍倒在地。杨忠解决这些魏兵,形势更加占优,回头望着被护在当中的元颢大喊:“那个北海龙王,我八个了,你几个?” 元颢的敌兵都被身边卫兵抢走,哭笑不得:“还是四个。” 杨忠奇怪嘟囊:“弓箭不错,槊法太差。” 魏兵从元颢头顶的金色兜鍪认出他的身份,七八魏兵绕开前排梁兵,包抄到侧面,猛然呐喊:“杀,抓住北海王。” 第一部分 3.5 惊世奇缘 元颢和亲信卫兵被七八名魏兵包围,左支右拙,狼狈不堪,左臂已被槊尖划伤,鲜血迸出披膊。杨忠回首与元颢喊话时,发现情况危急,连奔几步去救援。元颢身边一名身材娇小的卫兵被魏兵长槊横扫,撞出几步,跌倒在地,兜鍪甩落一边,乌黑长发飘逸而出,遮住面容,从窈窕身材可以看出是一个年轻女子。一名魏兵大步走到她身边,双手举起长槊,明亮刺眼的槊尖向下刺去。她左手撑地,右手举刀格挡,叮当一声,她胳膊被震得向下一低,弯刀脱手而飞。她就地一滚,被魏兵战靴一脚踩住胸口,全身窒息,大惊失色,失去反抗之力,丝毫不能动弹,一滴眼泪从眼角留下,口中悲痛呼喊:“子攸。” 元颢被几名卫兵纠缠,身边亲卫被砍倒在地,来不及去救,狂吼一声:“明月。” 杨忠听不懂她口中所喊,连冲几步,忽然侧面冷风骤起,寒冷凉气切肤而来,如果回身格挡长槊,便无法救出倒地的这个被叫做明月的女孩儿。他一咬牙关,不顾挡侧面攻击,向前一纵,环首刀没入举槊欲刺的魏兵背后。杨忠同时大腿一凉,长槊刺入,双腿失力,身体没了重心,跌跌撞撞向前扑到,软绵绵地压在明月的身躯上。杨忠低头一看,心神被一剪明眸摄去,淡雅幽香透鼻而入,四面呐喊和砍杀声音忽然远去,杀戮和流血顿时失色,战场消失无踪。 明月被小山一样的身体压下来,她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穿着梁国制式铠甲的健壮英俊梁兵压在身上,正在睁大眼睛,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不知道背后长槊已至。一名魏兵扑身而上,举长槊向发呆的杨忠狠狠刺来,明月急得大喊:“笨蛋,快起来。” 杨忠呆呆的目光看着从下翻上的明月,眼睛、眉毛、嘴唇和瀑布般在空中展开的秀发,动作和表情刻入脑海。明月将杨忠掀翻斜滚出去,长槊扑哧扎在地面,抢过杨忠手中环首刀,斜着一扫,魏兵被砍中小腿,栽倒在地。 明月从地上跳起,飞起一脚,呵呵笑着踢中杨忠屁股:“傻瓜,命都不要了吗?” 宋景休带着一群梁兵汹汹冲来,砍倒敌兵,伸手拉起沾满鲜血的杨忠,惊慌起来:“杨忠,你怎么了?” 杨忠全副身心只有明月的笑容,直到被她一脚踢来,大腿疼痛钻心而来,咬牙忍住,向宋景休摆手表示没事,找到踏燕,翻身上马,察看战场形势。魏兵已经被梁军分割,被成群梁兵围在中间,就要被消灭殆尽,已有魏兵跳上战马夺路而逃。远处诱敌的三小队梁兵合兵一处,带着后面大约百名魏国骑兵在四周兜圈子。杨忠看胜负已分,解下颈间布带包扎大腿伤口,命令身边梁兵高举令旗,蓝边红底的三角令旗在空中迎风招展,金锣声音当当传出。 杨忠还惦记打赌的事情,转身问元颢:“我九个了,你呢?” 元颢被围在中间无法杀敌,抽出弓箭不停射出:“六个。” “哎,北海龙王只会射箭,不会格杀。”杨忠摇头叹息,无法自控地向元颢身边的明月望去,她一双明亮眼眸也正望向自己,心中剧跳,立即慌乱将目光躲开。 诱敌的马佛念看到令旗,转瞬听到收兵锣声,便不再兜圈,聚集梁兵向己方阵形冲回,上百名魏军骑兵如风跟随而至。杨忠不敢怠慢,命令手下梁军停止追赶逃跑敌兵,重新面向敌军结阵。盾墙林立,长槊置于地面,半开弓箭,簇头斜斜向下,只待马佛念等人回阵,就开弓放箭。魏军看出形势不妙,在弓箭射程外拉住缰绳,几个头目模样的骑兵头碰在一起商量对策。 杨忠策马出列,在阵前兜一圈,环首刀向地面上魏兵尸体一指,狂喊:“索虏入侵中原,占据我们汉人世代居住的土地,屠杀我们的父母兄弟,掠走我们的姐妹,把我们赶出家园,还要想斩尽杀绝,。他们说我们胆小,只敢躲在城墙上向他们射箭,就是凭借骑兵。我们今天在涡阳城外,没有逃跑,没有退回城内,五十对三百,和他们真刀真枪硬打一仗。大家看看,他们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 杨忠调转马头,环首刀向空中一举,声音传遍战场:“他们不敢过来,我们就杀过去。” 梁兵士气大振,仰天大吼,杨忠挥手止住士卒狂奔的脚步,维持阵形手持弓箭,结阵缓慢向前,每踏出一步大喝一声,战场上杀声震天。步步惊心的喊杀声音传入魏兵耳中,他们左右张望,眼看就要进入弓箭射程,箭雨即将罩下,终于不敢恋战,掉转马头向后,铩羽狂奔。杨忠看见魏兵已退,手中弓箭扑哧裂空而去,口中大喊:“兄弟们,弓箭。” 魏兵如同雨中浮莲般在箭雨中东倒西歪,七八名魏兵中箭落马。魏兵数量仍然不少,追击敌军必然散乱阵形,容易被敌军反扑。杨忠当机立断,收拢缰绳停住战马,大声命令:“不要追了,让他们把消息带回去吧,只会让索虏闻风丧胆。” 梁兵各举刀枪,扯破嗓门,随着杨忠疯狂大喊,刚才闷声战斗的压抑和恐惧,受伤的疼痛都从喊声中爆发出来。元颢难以置信看着这些曾经是敌人的梁兵,如狼似虎喊声让他冷毛倒竖。他常听说梁兵如何不堪一击,只敢凭城据守。元颢回味刚才短暂的战斗,这群疯狂梁兵居然在平地硬憾五六倍数量的魏国骑兵,这实在超出他的常识。梁兵死伤数目不到十人,大多都是挨了一刀一枪的轻伤,一百多名魏兵被屠戮殆尽,尸体倒成一片。 横尸遍野,断槊横立,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杨忠喊到窒息,腹腔中的闷气都被嘶喊出来,嗓子要冒出烟来,转身从马背上解下牛皮水袋,敞开喉咙不需吞咽,不停气向下灌去,水像小河一样向口中流去,瞬间消失在腹中。梁兵受了感染,纷纷打开水囊牛饮,战场杀气消散。直到梁兵体力恢复,有人骑马,有人柱刀站立,不少人抢着去照顾满身鲜血负伤倒地的同伴。 杨忠小腹涨起,肚子被水灌满,扑通跳下战马,拉开裤子舒舒服服地倾泻。在他闭着眼睛全身舒泰爽的时候,却听到风声突起,额头火热,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跳起来,才发现明月眉立目瞪站在面前。杨忠被突然打晕,更被她绝世的容颜吸走灵魂,呆呆站立不知躲闪。明月右手再迎面击来,杨忠双手去挡,腿部一凉,裤子滑落在地,哗啦啦全被尿水打湿。 杨忠大战后只顾拼命发泄,忽略明月存在,在她面前拉开裤档方便。他终于清醒,慌手慌脚去提裤子,咬牙收紧裤带。他肚子还没有发泄完毕,尿水还是控制不住,在裤管里向下流动,劈里啪啦落在地面。杨忠出了大丑,仍然糊里糊涂:“你都看见了?” 明月被杨忠救下,看着他如狼似虎杀入敌阵,然后跳上战马威风凛凛的大声发令,本来对他心存感激。突然间他下马饮水,在她面前拉开裤档,明月受到极大侮辱,按照往常脾气,早就举刀就剁,出拳已算杨忠福气。 此时,这个银甲白袍的梁军校尉瞪着黑亮的眼睛,问出这样一个挑衅的问题,明月心中火气被再次激起,右手拔出腰刀迎头劈下。杨忠手忙脚乱架住明月胳膊,却不提防她左手一探,掌心亮晃晃的匕首同时袭来。杨忠身经百战,右肘向下一沉,磕开她小臂,顺势一推,明月轻飘飘地飞出几步。杨忠出手如飞,梁军士卒大声叫好。 杨忠双手一挡一推,裤子却唰地滑了下来,他正好听到手下梁兵大声叫好,不知道他们为功夫叫好,低头看看下体,疑惑问道:“好吗?一般吧?” 梁兵左看右看,笑成一团,宋景休大声说:“老大,你伟大,不是一般人。” 杨忠手忙脚乱地系上裤子,看见梁兵笑倒一片,板脸命令:“收拾战场,把受伤兄弟照顾好,把跑散的战马追回来,带入城中。把这些魏兵的尸体也埋了,都是爹妈养的,别让夜里的野狼叼了。” 杨忠上马巡视战场,这场遭遇战只有一顿饭的时间,草地上的受伤士卒发出凄惨的呼喊声音。一名瘦小的梁兵躺在地上,手腕被长槊洞穿,杨忠跳下战马,取出牛皮水袋将伤口清洗干净,解下他颈间的布条包扎起来。 明月自觉吃了大亏,要上前找杨忠缠斗,却被元颢拉住。明月瞪着杨忠气呼呼说:“这家伙非常无理,还嘴里占我便宜。” 元颢俯在她耳边:“别闹,梁国皇帝萧衍就在城墙上,不要因小失大,耽误借兵的事情。” 明月不再坚持,那边战场已经整理完毕,杨忠大声命令:“皇帝陛下就在城楼,咱们打得漂亮,班师也要威武雄壮。重伤不能走的上中间马车,大家跟我上马,鱼丽阵形,入城。” 宋景休扯着马佛念并骑跟在队列后面,咬着马佛念的耳朵说:“咱们五六十人硬抗三百魏兵,杀得他们留下两百尸体落荒而逃,这件事就要传遍全军了。” 马佛念乐得嘴都合不拢:“不过跟老大掉裤子的事情比,这就不值一提,这件事肯定压过咱们大败魏军的风头。” 宋景休嘿嘿附和:“杨忠丑大了,见到美女眼睛不管用,裤子都使劲向下跑。不过,军中的兄弟们肯定要猜破脑袋。” 马佛念的两撮黑胡笑得拧在一起,连连点头:“他们一定猜,什么样的美女能够让老大一而再的掉裤子?” 宋景休呼呼笑着:“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刚才诱敌的时候,我听那些人叫她郡主,郡主是什么来头?” 马佛念抿嘴想着,两撇黑胡左高右低:“皇帝的女儿叫做公主,王爷的女儿叫郡主,她是不是那个北海龙王的女儿?” 宋景休摇头晃脑:“不像,不像,这个北海龙王还没我帅,这么可能生出这么娇滴滴的女儿?而且他年龄和我差不多,我连媳妇都没有,他怎么能生出女儿?” 马佛念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管她是谁?老大刚才失落落魄,肯定被她迷住了,咱们是生死好兄弟,不能袖手旁观。” 宋景休手按刀柄,哈哈大笑:“我回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把这个郡主抢来,晚上直接和老大洞房。” 马佛念摇头劝阻:“不能乱来,这个魏国郡主来头不简单。” 宋景休将双眼瞪亮:“奶奶的,魏国是敌国,不抢白不抢。涡阳是咱们地盘,先下手为强,抢到就是我们的,要是被别人抢了,老大就落空了。” 马佛念知道宋景休鲁莽,换个方式劝说:“如果你真抢了,她做了老大老婆,记起你曾对她动粗,你还想混吗?嗯?” 宋景休吓得翻动巨大的眼皮:“女人都是小心眼,她要成了老大老婆,我就惨了,多亏好兄弟提醒。” 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杨忠转身呵斥:“你们两个嘀咕什么?打起精神,入城了。” 杨忠回头之间,明月的目光像一潭清水向他洒来,心中一跳,躲开她双眸,转身面向雄伟的涡阳城楼,踏上吊桥时,身心中只有她目光中的一汪秋水。 第一部分 3.6 借兵北伐 梁帝萧衍在城墙重奖杨忠和他手下梁兵,然后在城楼密室接见北海王元颢,他跪地泣涕自陈,言辞壮烈。三个月前,北魏胡太后毒杀皇帝元诩,契胡酋帅尔朱荣攻入洛阳,在河阴大肆屠杀,两千多名北魏王公大臣丧命。北海王元颢正在汲郡抵御葛荣,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弃军南逃梁国,图谋借兵北伐,为河阴之变复仇。 萧衍听完,未置可否,不动声色安置元颢休息。他回到行宫,手中拿着元颢的奏折沉默不语,拿不准主意。魏国内外大乱,是千载难逢的北伐时机,招手示意陪在身边的陈庆之过来,手指床榻让他坐下。 “臣不累。”陈庆之卸去铠甲,一幅清士装扮。 萧衍笑着说:“子云,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不同一般武将,不需多礼。” 陈庆之只好坐下,萧衍将手中奏折递给他:“元颢要借兵讨伐尔朱荣,你怎么看?” 陈庆之听说河阴之变的消息,仔细看一遍奏折:“陛下,尔朱荣在河阴屠杀魏国两千王公大臣,元颢与他不共戴天,南奔求兵,实属正常。” 萧衍相信元灏所说,点头同意:“魏国汝南王元悦和临淮王元彧已经投奔建康了,河阴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果如元颢所言吗?” 陈庆之一直关心魏国政局,不时派出斥候骑兵北上打探消息:“尔朱荣的女儿尔朱英娥为北魏元诩的妃子,今年二月,元诩生母胡太后毒杀亲子。尔朱荣号称为先帝复仇,率领七千铁骑攻入洛阳,将胡氏和三岁幼帝沉于黄河,杀死两千王公大臣。这个消息通过很多渠道证实,与元颢所诉大同小异。” 萧衍在建康见过从魏国逃来的汝南王元悦和临淮王元彧,确定魏国果然发生巨大的变故:“尔朱荣仅是契胡酋帅,为什么要贸然发动河阴之变? 河阴之变给北伐创造出绝佳时机,陈庆之深入分析:“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得罪鲜卑贵族,胡人间矛盾越来越大,于是激出河阴之变,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萧衍凝眉沉思:“可是尔朱荣仅有七千骑兵,怎么能攻克座拥八关三川之险,数十万羽林虎贲驻守的洛阳城?” 陈庆之志在北伐,最终目标也是攻克洛阳,立即决定:“陛下,我打算派遣斥侯骑兵深入河洛,仔细查访魏国军情,尤其是尔朱荣的契胡骑兵。” 这是陈庆之份内之事,萧衍并不干预,手指元颢奏折:“元颢借兵北伐,能够成功吗?” 陈庆之刚被萧衍以不想轻起战端拒绝北伐提议,现在元颢借兵,北伐重新露出希望,谨慎说道:“请恕臣下多言。” 萧衍想了解陈庆之想法,点头说:“说吧,言无不尽。” 陈庆之被拒绝一次,不敢直接劝说,便侧面打动礼佛甚恭的萧衍的慈悲之心,停顿沉思片刻继续说道:“大汉当年金戈铁马,霍去病、卫青马踏匈奴。汉元帝时,陈汤以少数汉军,调动西域联军,猎杀北匈奴郅支单于,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归附大汉,横行草原数百年的的匈奴被横扫一空。可是晋室八王之乱,成都王颖引匈奴人刘渊为外援,让其长驱入邺,东瀛公司马腾引乌桓羯人袭击司马颖,胡人乘机入塞。幽州刺史王浚召辽西鲜卑攻邺,鲜卑掳掠数万名汉族少女,他们回师途中大肆奸淫,把这些少女称作双脚羊,充作军粮,宰杀烹食。他们走到易水时,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一时吃不完,又不想放掉,于是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于易水,河水为之断流。陛下能想像当时的惨象吗?” 萧衍的目光黯淡下来,陈庆之继续进谏:“晋武帝司马炎出身于豪门世家,靠父祖之庇荫而夺得天下,奢侈成风。汉魏以降,北方胡人内迁,杂居边地,一些大臣提出徙戎北返的主张,武帝没有采纳,反而接受更多胡人归附,隐忧大增。他册封皇族二十七人为王,许其自选官吏,节制军队。诸侯王趁机网罗党羽,相互倾轧,图谋夺取帝位,爆发八王之乱。胡人趁晋室内乱,纷纷入侵,中原成为胡人牧场。拓跋鲜卑起兵平城,扫平北方,遂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南北互伐各有胜负。宋武帝刘裕率领决胜淝水的北府精兵,趁北方大乱之际收复洛阳和长安,却为加九锡夺晋室帝位,匆匆南归,良将精兵尽陷黄河以北。此后,南朝将领无不视北伐为终生梦想,却屡战屡败,隔江北望,扼腕叹息。如今六镇尽叛,尔朱荣在河阴诛杀王公大臣,魏国内忧外患,此乃天赐北伐良机,让陛下将北方汉人百姓救出水深火热之中。如果不趁此天赐良机恢复中原,魏国平息内乱后,必然南侵,生灵涂炭就在眼前。” 萧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如果轻率开战,必然引起战火,殃及百姓。你只需守好边境,不使魏军入侵境内,使得南方百姓安居乐业。” 陈庆之听出萧衍语气不好,仍然力争:“元颢为魏国太傅,尚且投奔陛下,说明索虏人心散乱,此为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错过。” 萧衍猛然转身,面对陈庆之,雪白胡须和眉毛一起颤动:“一日之内,你两次劝朕发兵北伐。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第一部分 3.7 山中宰相 陈庆之护送萧衍回到建康,带着杨忠策马向东而去,仅半天时间就进入峰峦叠嶂的句曲山地界。山势渐陡,林木葱郁,山峰、洞府和泉水点缀四周,陈庆之请求北伐未成,一路沉默不语,进入山中,心情才随着景色好转,勒住战马缓慢前行。杨忠催马追上陈庆之:“关中侯,魏国北海王借兵北伐,我们为什么不在涡阳准备出兵,却跑到深山中?” 满山郁郁葱葱的景色无法平息陈庆之的郁闷心情:“陛下不同意。” 杨忠沉默无语,陈庆之望着四周山色,心情平复:“我们去拜访通明先生,只有他才能说服皇上。” 杨忠一直在军中,不知道这通明先生有什么神通,陈庆之都不能说服皇帝出兵北伐,这个通明先生能做到吗?他抬头向前面一看,笑了:“哈哈,两头牛。” 山中小径右边是一大片田地,一头黄牛放水草间,自由自在啃着绿草,另一头牛更加奇怪,竟然头戴金笼头,被农夫的皮鞭劈啪抽打着驱赶着耕地。陈庆之拢住缰绳,嘴角难得地露出笑容:“这两头牛就是通明先生的招牌,我们到了。” 小溪顺着田地向山坡下延伸,一袭通天瀑布挂于山间,山洞隐约浮现,洞口孤立一座三层青顶楼阁,左右站立两个青衣道童。杨忠牵着两匹战马缰绳,跟在陈庆之身后,向楼阁走去,回头反复打量那带着金笼耕种的黄牛:“这牛头的笼头金光灿灿,难道真是金质?” 陈庆之反问杨忠:“你知道通明先生吗?” 杨忠一直在边境作战,头一次来到江南,连连摇头。陈庆之穿行在山间绿野,心情渐好,话也多起来:“通明先生姓陶名弘景,生于前齐年间,他四五岁时以芦荻为笔,在灰沙上写字,十岁看葛洪的《神仙传》,深受影响,从此与道家结缘。前齐永明十年,他将朝服挂在神武门,辞去官职,退居句曲山修道。皇帝起兵襄阳,改换天地,屡次聘他入仕,都被拒绝。皇上写信问他,山中到底有什么让你留恋?通明先生写了一首名为《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的小诗。皇上仍然催他出山做官,通明先生便养了这两头牛,你琢磨一下,这两头牛有什么含义?” 杨忠看看两头牛,对照陶弘景的心态,立即明白:“那头悠闲的牛表示无官一身轻,那带金笼头的牛看似高贵,却不得不拼命做事。” “那金笼头寓意名利,世人大都为名利而牺牲悠闲惬意的生活。”陈庆之想起自己,难道我不是带着金笼头的牛吗? 杨忠还惦念那首诗:“关中侯,那小诗写得什么内容?” 陈庆之抬头看着句曲山间的浮云,停下脚步念道: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寄君。 这首诗写得极白,杨忠身处此景,立时顿悟:“通明先生淡泊得如同白云一般,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悠闲的日子?” 陈庆之笑着望向杨忠:“有些事情你能放得下吗?” 杨忠想起父亲的血仇,升起对索虏的愤恨,切齿说道:“绝不。” “你能放下那个好看的魏国郡主吗?”陈庆之看出他神情不好,想起军中流传的杨忠掉裤子的笑话,岔开这件事。杨忠眼前立即出现明月笑如桃花的面孔,一股柔情涌上心田。 “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应该做一翻大事,不能如此消极避世。”陈庆之拍拍杨忠肩膀:“皇上看了通明先生的诗和画,领会他用意,不再强迫他出来做官。但是每逢国家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往咨询,朝中大臣都将通明先生称为山中宰相。王公贵戚纷纷入茅山拜见,通明先生索性在山中建了一幢三层楼阁,自己住在最高层,弟子住中间,宾客住在底层,三方各得其所。” 陈庆之来到这世外仙境般的茅山,心胸豁然开朗,抱着顺其自然,随心所欲的心态,也不催促求见陶弘景。直到傍晚,仙风道骨,眉须皆白的陶弘景才从楼上下来,他与陈庆之素来投缘,寒暄后并肩走出楼阁,缓步走向茅山深处。 杨忠猜到两人必谈大事,停住脚步,又想贴身保护陈庆之,又抬脚想跟随。陶弘景悠然转身,银须随风飘摆:“子云,这是何人?” “游骑校尉,杨忠。” “杨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战场上必然以一当百。既然有缘,何不同行?” 陈庆之笑着答应,杨忠紧走几步,落后陶弘景和陈庆之半步,陪伴在他们侧后。陈庆之此行想请陶弘景帮助说服萧衍出兵北伐,又担心走漏消息,反而让萧衍误解。一时竟然想不起如何开口,便陪着陶弘景游览山色,聊些不相干的话题。天色渐黑,陶弘景猜到陈庆之必有心事,侧面试探:“子云,你看我这茅山怎样?” “人间仙境。” “为何不退出沙场,来此隐居。”陶弘景继续探测陈庆之态度。 “先生跳脱世俗,我却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陈庆之叹气一声。 陶弘景故意给陈庆之一顶高帽:“韦睿去世之后,你就是国家顶梁柱,如果没有你驻守边境,这里早是一片浩劫了。” 韦睿外号韦虎,曾经在钟离大战中击败北魏中山王元英和镇东将军萧宝寅率领的八十万大军。陈庆之隐隐听出陶弘景的讽刺味道:“多谢先生点醒,没有我陈庆之,自然会有其他人抵御胡人入侵。” “既然如此,何不盘桓几日?干脆就此常住下去。”陶弘景想逼出陈庆之此行意图,故意这样说。 萧衍劝陈庆之出家当和尚,陶弘景留他当道士,陈庆之苦笑:“等我心愿一了,就来这里陪先生。” “什么心愿?”陶弘景终于找到追问机会。 既然陶弘景挑出这个话题,陈庆之当即回答:“北伐中原。” “准备好了吗?”两个人终于自然而然谈起时局。 “我攻下涡阳后练兵一年,全部准备就绪。”陈庆之暂时不想说与萧衍的分歧。 “魏国大乱,是千载难逢的北伐良机。”陶弘景号称山中宰相,对时局非常了解:“为何还不出兵?” 既是陶弘景主动问起,陈庆之卸下包袱,说出心里话:“陛下不恩准,反而送我一本《大涅槃经》,让我修习佛法。” “哼,又是佛法。”陶弘景突然停住脚步。 陈庆之听出陶弘景对佛教大为不满:“佛教怎么了?” 陶弘景的不满表露无疑:“皇帝也逼迫我归依佛家。” 陈庆之还不知道此事:“您是道家领袖,谁不知道呢?” 陶弘景与陈庆之私交密切,说话没有顾忌:“佛教本是胡人宗教,在东汉末年渐渐东行,传入中原,五胡乱华后更加兴旺。和尚尼姑身披胡服,满口阿弥陀佛、般若波罗密这样的胡言胡语,国家未亡于胡人刀兵,道教和儒教却要先亡于佛教了。” 陈庆之不信佛教,也不知道事态这么严重,怔然不知如何应答。 陶弘景加重语气暗指沉迷佛教的萧衍:“不仅如此,有人修习佛教到了痴迷的程度,不顾国事了。” 陈庆之叹气一声,无话可说。 落日余晖从树稍透射进林间小径,陶弘景满腹忧虑:“中原沦陷,汉人生存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守住边境,为汉人保留最后一处生存之地,已经不易,北伐谈何容易?” 陈庆之心中一动,反问陶弘景:“先生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出兵北伐吗?” 陶弘景猜到陈庆之心事:“两百年来,北强南弱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现在六镇起兵,魏国暂时无暇南顾,北方一旦重新统一,就是南朝土崩瓦解之时。南朝名师大将陆续凋零,仅你硕果仅存,再也没有其他将领能够抵御胡人入侵了。” 陈庆之正是为此事忧虑,长叹一声:“天下形势确如先生所言,对汉人极其不利,万一胡人渡江,席卷江南,汉人还有生存之地吗?我出生于永明二年,今年四十四岁,我预感时间不多。一旦我撒手而去,谁来抵挡南下胡人?我想趁活着的时候,顷全力北伐,收复故土,至少也要将胡人打得不敢存南下之心。” 陶弘景敬佩陈庆之北伐决心,仍然反问:“即使皇帝恩准,你有把握北伐成功吗?如果失败怎么办?” 陈庆之眼色一黯:“我死不瞑目。” 陶弘景哈哈笑着:“还没有那么悲观,战场并非抵御胡人的唯一防线。” 第一部分 3.8 最后防线 陈庆之琢磨这句话含义:“战场不是抵御胡人的唯一防线?” 陶弘景年过七十,陈庆之正当中年,杨忠只有二十岁左右,老中少三人绕过山腰,景色突变,遮挡四周树木消失在脚下,小径在山腰处转弯,开阔的平原在脚下暴露出来,夕阳映射在蜿蜒的小河之上,闪出灿灿粼光。陶弘景留步,浮云在脚下掠过,俯视山下景色:“魏人是汉人还是胡人?” “当然是胡人。”陈庆之脱口而出。 陶弘景看了眼陈庆之,说出自己想法:“魏国孝文帝拓跋宏酷爱汉文化,亲政以后效法周礼,改定官制和礼仪,迁都洛阳,穿着汉装说汉语,禁止在朝中讲鲜卑话。他甚至改胡姓为汉姓,自称元宏,娶汉女为妃,鼓励胡汉通婚,自诩华夏后裔。你认为他是胡人,他却自认为汉人。” “可是他们却是胡人血脉。”陈庆之反驳道。 “魏国现在的皇帝元子攸是什么血脉?”陶弘景露出笑容。 “当然是胡人血脉。”陈庆之不假思索。 “魏帝元子攸身兼胡汉,胡汉混血。”陶弘景不认可陈庆之的观点:“不能单以血脉论胡汉,血脉可以相混,孝文帝元宏与那汉妃的后代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胡人倾慕汉人文化,移风易俗,成为汉化胡人,进而与汉人融合,再无区别。” 陈庆之还在思索魏帝元子攸的血缘,陶弘景继续说下去:“胡人来自漠北,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绝,连天蔽地入侵中原,必须文武并用,才能彻底铲除来自草原胡人的威胁。” 杨忠联想到战场上,赞同陶弘景的说法:“嗯,战争像我们的环首刀,利于进攻,教化像盾牌易于防守,左盾右刀,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陶弘景哈哈大笑:“哈哈,好,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杨忠自小在武川镇与胡人混杂相处:“胡人这么凶狠,怎样教化他们?” 陈庆之只携带杨忠一人来茅山,足见对此人重视,陶弘景略微打量这个年轻的校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草创魏国,初定中原,北方汉人高门,清河崔氏出了一个叫做崔浩的人,他长相如美貌妇人,心中雄才大略。中原汉人无法击败胡人铁骑,只好不断南迁,崔浩却想出一个办法,默默耕耘,终于成功教化胡人,将胡人带上汉化之路。” 陈庆之知道崔浩此人,皱皱眉头:“崔浩出自汉人高门,侍奉胡人,南人都以他为汉奸。” 杨忠听说过崔浩,却不了解此人作为,陶弘景不与陈庆之争辩,手指山腰处,树下有几块石头:“我们在这里歇息一下吧,饱览山下景色,谈论天下大势,岂非快哉。小兄弟,你了解崔浩吗?” 杨忠轻轻摇头,陶弘景的目光穿越赤红浮云,追述崔浩故事:“崔浩从小博览经史,研精玄象阴阳和百家之言。二十岁时,他突然进入魏国朝廷,担任著作郎,很快脱颖而出,受到北魏道武帝拓跋珪重用。拓跋珪死后,崔浩被明元帝拓跋嗣拜为博士祭酒,为他讲授经书。按照胡人习俗,兄死弟继,崔浩不断劝说拓跋嗣按照汉人习俗,立长子拓跋焘为太子。拓跋嗣三十三岁去世之时,太武帝拓跋焘终于登上帝位。崔浩辅佐他攻破赫连勃勃创建的夏国,征服柔然,平灭北凉沮渠氏。如果没有崔浩,拓跋焘根本不可能登上帝位,更不可能建立赫赫武功。拓跋焘曾经手指着崔浩,对新归降的高车酋长说,此人看似纤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他胸怀却远远胜过百万甲兵。我征战犹豫不决时,是他使我下定决心,大获全胜。” 陈庆之不禁赞叹崔浩的做法:“胡人兄死弟及,可是兄弟之情哪里比得上父子的血缘和养育之恩。崔浩从此入手,拥立册立嫡长子太武帝拓跋焘,确实十分巧妙。” 陶弘景点头赞同:“从此之后,儒士都学会这招,千方百计协助皇子登上帝位,哪个父亲不喜欢儿子?这招往往奏效。这仅是汉化第一步,崔浩接着改造北魏胡人政权,却遇到极大的阻力,他也最终丧生于此。” 陈庆之熟知这段历史,替陶弘景叙说往事:“拓跋焘命崔浩主持修纂国史,并叮嘱他据实编撰。《国史》完成的时候,著作令史闵湛和郗标建议把《国史》刊刻在石上,同时刊刻崔浩所注《五经》,这个建议被崔浩采纳,太子也表示赞赏。于是在魏国京城平城的天坛东三里处,建造方圆一百三十步的《国史》和《五经注》碑林。《国史》无所避讳地尽述拓跋氏历史,包括其先祖早期乱伦劣迹,石碑树立在通衢大路,引起行人议论。胡人贵族无不愤怒地找太武帝告状,指控崔浩有意暴扬国恶。拓跋焘收捕崔浩,亲自审讯,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太武帝下令诛杀崔浩。在送往城南行刑时,刀斧手在他头顶撒尿,崔浩呼声嗷嗷,惨不忍睹。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连坐灭族。” 杨忠听出陈庆之说法与陶弘景稍有不同:“崔浩死于《国史》案,这与汉化有何关系?” 太阳渐渐隐没在山后,天边一片血红,陶弘景仿佛看穿山梁,洞视落日:“这本是我们道家的绝密,事情过去很久,当事人早已不在,说出无妨。在《国史》案中,魏国太子态度反复,其实是害死崔浩的元凶。他先鼓励崔浩如实编撰国史,将《国史》刻成石碑,又率领贵族向太武帝告状,实际上将崔浩引上死路。” “太子为什么处心积虑要害死崔浩?”杨忠仿佛看见一场早有预谋的杀戮。 陶弘景终于说出儒道佛间的血腥历史:“太子信奉佛教,崔浩是太武帝灭佛的主谋。” 这件事距今不久,杨忠早就听说过,却不知道深入的内幕:“崔浩为什么要灭佛?” 陈庆之不了解细节,仔细倾听,陶弘景坐直身体缓慢介绍往事:“崔浩本是大儒,儒家讲究忠孝礼仪,孝避免父子相残,尽忠阻止臣下谋反,礼仪让君臣父子和夫妻各得其所。佛教来自西域,在东汉年间由胡人传入中原,只在下层百姓流传。五胡乱华以来,入侵中原的胡人极力推广佛教抗衡中原的道教和儒教,佛教开始蔓延,儒教受到全面威胁。后赵时,汉人王度向皇帝石虎奏议禁止佛教: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所可宜奉。石虎回答王度,朕生自边壤,忝当期运,君临诸夏,至于飨祀,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所应奉。由此可见,佛教得到胡人大力支持。崔浩想要汉化胡人,必须说服胡人采用儒教礼仪,研习儒家典籍,尊崇孔子为圣人,改服色,易语言,便与佛教水火不容。崔浩联合天师道宗寇谦之,借助太武帝之手灭佛,而太子却是虔诚的佛家信徒,种下崔浩日后身死族灭的惨剧。” 杨忠明白了儒教与佛家的冲突:“灭佛还有道家的参与吗?” 陶弘景是道家领袖,对这段历史非常熟悉:“灭佛是道家和儒家的联合反击,天师道掌教寇谦之也参与其中。他早年修炼汉末张陵、张衡和张鲁所创立的五斗米道,后来入华山和嵩山修炼,自诩太上老君授他天师之位,因此创下天师道。太武帝始光初年,寇谦之从嵩山入平城,结交崔浩,献上道书。崔浩上书劝谏,使太武帝信奉道教,拓跋焘于是在平城东南建立天师道场,兴建静轮天宫,自称太平真君,成为十足道徒,连改年号也为太平真君。从此,太武帝开始弹压佛教,上自王公下至庶人,限期交出私匿沙门,若有隐瞒,则诛灭全门。刚巧,卢水胡人盖吴率领十余万人在杏城起兵,太武帝亲自率兵镇压,在长安一所寺院发现兵器,便怀疑佛门与盖吴通谋,震怒之下,诛杀全寺僧众。此后,拓跋焘进一步推行废佛,诛戮沙门,焚毁经像,举国风声鹤唳。监国秉政的太子拓跋晃笃信佛法,再三上表向太武帝劝阻,都不被采纳,却使得废佛诏书得以缓宣,不少沙门闻讯逃匿,佛像和经论多得密藏,魏国境内的寺院塔庙却无一幸免于难。废佛后不久,寇谦之病死,太子拓跋晃利用《国史》案害死崔浩。废佛后六年,太武帝驾崩,文成帝即位,下诏复兴佛教,佛教重新恢复,反而越来越盛。” 杨忠听完太武帝灭佛的经过,才知道战场之外的惨烈斗争:“儒家和道家为了抵御胡人宗教,竟付出这么大的牺牲,比战场上还要惊心动魄。” 陶弘景摆手,不同意杨忠的说法:“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只是适逢其会,真正持之以恒教化胡人的是那些儒士。寇谦之因杀僧过多,曾苦求崔浩停止灭佛。崔浩死后,儒家实力大损,依然前赴后继地进入宫廷,推行儒教,汉化胡人。” 杨忠十分关心这些儒士的成果:“他们成功了吗?” 陶弘景详细道来:“就在崔浩被杀那年,一个叫做李冲的男孩出生在陇西汉人望族,成为魏国继崔浩之后的第二代儒家的佼佼者。他在孝文帝初年进入朝廷,担任秘书中散,掌宫廷文案。李冲还得到当时北魏文明冯太后青睐,继迁中书令,赐爵陇西公,极受恩宠。北魏太和十年,他建议废止宗主督护制,实行三长制,朝廷直接掌握人口,百姓负担减轻,国家赋税增加,打破豪强贵族对百姓控制。更重要的是,三长制釜底抽薪,切去胡人部族关系,从此,鲜卑胡人与当地汉人逐渐融合,开汉化之先河。” 李冲仅比陈庆之年长二十多岁,去世的时间也不久远。陈庆之对他的事迹知之甚多,听到这里不禁呵呵笑出声来:“李冲是儒家中的另类,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庆之话中之话,陶弘景笑着手抚胡须:“北魏文成帝早亡,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临朝柄政,与李冲情投意合。儒家口口声声君臣父子,忠孝礼仪,李冲却不管这一套,成为冯太后的内宠,国政大事决于香帷肌肤之间,在南朝引为笑谈。” “可是一旦孝文帝登基,他岂不死无葬身之地?”杨忠替李冲捏一把汗。 陶弘景露出向往神情:“李冲了不得,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文明冯太后病死后,孝文帝对他极为敬重,不仅从来不直呼李冲其名,而称中书,还娶李冲之女为妃,作为汉化表率,从此,魏国亲王宗室开始与汉人通婚,血缘混杂,再也分布清胡汉。” 杨忠听得目瞪口呆:“这李冲真不是一般人。” 陈庆之提起李冲也兴致勃勃:“孝文帝迁都洛阳为汉化关键,李冲亲自担任将作大匠主持修建,现在的洛阳城就是他的杰作。孝文帝还让李冲担任少傅教导太子,可惜太子元恂坚决反对汉化,背叛孝文帝被处死。孝文帝于是改立元恪为太子,在清徽堂设宴庆贺。李冲提到废太子时说,我为太子少傅,不能尽心辅导,有愧所托。陛下宽宏大量,让臣参加宴会,我又高兴、又羞愧。孝文帝说,我是父亲,还不能阻止他胡作非为,你作为师傅,哪用得着惭愧道歉?” 陶弘景望着渐黑暮色,一口气说完李冲事迹:“李冲在北魏朝中如鱼得水,完成崔浩心愿,不仅协助孝文帝推行汉化,自己也官至咸阳王。” “儒家既然大获全胜,为何现在佛家声势如此兴旺?”陈庆之对佛教不以为然,现在才渐渐意识到儒佛道三家斗争对天下的影响。 陶弘景面露慎重神态:“儒高一尺,佛高一丈。佛家没有就此认输,孝文帝死后,次子元恪继位,宠用外戚高肇翦除宗室。那时李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佛教势力蠢蠢欲动,魏国河州刺史胡国珍生有一女,这个女孩的姑姑早就踏入佛门,经常去皇宫内院为嫔妃讲经,处心积虑结交皇家。她故意在宫中夸耀侄女美貌,元恪听到风声,将她侄女招入宫中,成为其充华嫔。” 杨忠忽然大悟,这人便是全倾一时的北魏胡太后:“她就是胡充华?在河阴之变中被沉于黄河的胡太后?” 天色全黑,陶弘景依然谈兴不减:“就是她。在胡充华影响下,佛教更加兴盛,魏国境内寺院多达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座。元恪早亡,其幼子元诩当上皇帝,她垂帘听政,佛教彻底压过儒教,在魏国境内香火鼎盛。” 胡太后与目前北方局势紧密相关,陈庆之更有兴趣:“佛教中兴,儒家难道袖手旁观?” 陶弘景虽在山中,消息却灵通:“胡充华当政,儒家就没有机会翻身,谁知道魏国突然爆发河阴之变,尔朱荣扶持长乐王元子攸称帝,胡充华被沉于黄河,佛家势力失去庇护。儒家的佼佼者便潜入魏国宫廷,辅助新帝元子攸,实现他们的理想。” “元子攸,为什么要辅助他?”杨忠隐约觉得元子攸的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李冲将一个女儿嫁给孝文帝,另一个女儿嫁给孝文帝之弟,彭城王元勰,她生下一个儿子,被册封为长乐王,名叫元子攸。”陶弘景缓缓说出答案。 陈庆之突然醒悟:“故此,元子攸的血脉身兼胡汉?” “元子攸竟是李冲外孙?”杨忠顿时明白儒家入宫辅助元子攸的原因。 陶弘景笑着说:“元子攸血缘上身兼胡汉,却从小入太学,完全不会胡语,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人。” “通明先生,教化胡人的第三代儒士是谁?”陈庆之极为关心。 “温子升。”陶弘景说出名字。 陈庆之紧皱眉头,终于想起:“我听说这个名字,陛下提起过。” 这次轮到陶弘景吃惊:“温子升进入魏国朝廷是最近的事情,陛下怎么会提起他?” 陈庆之给萧衍伴读时,偶然间听过温子升的名字:“陛下曾经读到温子升文章,赞叹说,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 陶弘景起身望着北方,仿佛注目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就要上演:“温子升在儒家同僚推荐下步入庙堂,为魏帝元子攸运筹帷幄。儒家治国以人伦为本,教化胡人必从君臣父子和夫妻礼仪开始。等着瞧吧,魏国聘皇后,立太子,正衣冠的后面一定有儒士的影子,这时就说明温子升取得魏国皇帝的信任了。” 陶弘景兴致勃勃,谈了许多,始终没有涉及到北伐的事情,陈庆之就要返回涡阳,不由暗自焦急。杨忠知道陈庆之心事,突然问道:“难道我们就坐等儒士教化胡人,不用北伐吗?” 陈庆之一言不发,静静等待回答。陶弘景示意两人起身,默默向山下走去,直到楼阁门口,他才缓缓开口:“子云,陛下沉迷佛教,心事不在国事,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我也无法劝说他出兵北伐。” 陈庆之失望之极,陶弘景都不能劝说萧衍出兵北伐,难道毕生夙愿无法启程? 第一部分 3.9 神秘关系 杨忠随陈庆之从茅山回到涡阳前线,直接来到老侯的酒馆,躺在长凳上乎乎大睡,冷不防被一脚踢中屁股,从椅子上跳起来。老侯瞪着眼睛说:“小子,现在什么时辰?大中午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吃饭,然后给我滚回军营。” 杨忠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桌子上摆了一盘牛肉和一坛刚开封的千里香。他两腿一盘横坐长凳,左手抓起一大片牛肉向嘴里塞去,右手端起酒坛向嘴里就灌,连声赞叹:“老侯,你酿酒可比你炼的兵器好多了,你不当铁匠算是对了。” 杨祯身披铁铠,仍被宿铁簇头身穿身亡,始终是老侯心中之痛。他将杨忠送到南方,自觉无脸再回北方,发誓不再打铁,在城中开个酒馆,照顾杨忠起居,报答老坞主之恩,唯独儿子小猴子让他日思夜想。 老候被杨忠说到心痛处,恼羞成怒:“你成天白吃白喝,还敢罗嗦,当心我赶你走。” 酒肉在眼前,杨忠无心说话,只顾低头吃喝。忽然木门吱呦响起,宋景休推门而入,向身后的元颢说:“杨忠果然躲在这里喝酒。” 杨忠看一眼元颢,绽开笑容:“北海龙王来请客了,应该弄点好吃的才对。龙王,你箭法不错,近身格杀,嘿嘿,不怎么样。” “老板,来盘鱼。”元颢吩咐老侯加菜,向杨忠说:“要不是我的护卫拦着,你赢不了。” 杨忠头也不抬,嘴里塞满牛肉:“好,天天比,天天赢,天天有牛肉吃。” 元颢笑着说:“你赢不了我,我是拜了名师的,你有师傅吗?” 杨忠抬头注视元颢:“我师傅有好几百个。” 元颢不以为然:“师傅贵精不贵多,几百个烂师傅不如一个好师傅。” 杨忠呵呵偷笑:“我这几百个师傅可不一般。” 元颢到梁国借兵北伐,见杨忠骁勇善战,有心收揽,没有一点儿架子:“呃?你的师傅有什么不一般。” 杨忠猛灌一口:“我的师傅都是死人。” 元灏以为杨忠妄言:“哈哈,死人?难道死人可以传授武功?死人会陪你喂招?” 杨忠狂吃海喝,眼睛都不眨一下:“涡阳大战打了一年多,我从一个小兵打到校尉,每个敌人都是我的师傅,他们从不跟我客气,个个都想要我的命,我要含糊一下,就不能和你在这里喝酒了。最终,他们都被我砍了,我的功夫是从死人堆里学的。你说说,是我的死人师傅厉害,还是你的名师厉害?” “你师傅厉害。”元颢不与杨忠争辩,端起酒杯大口灌下去:“好酒,往口中灌下去,香味一直通到肠子。哎,你怎么不吃鱼肉?” “我是北人,吃不贯米饭和鱼,还是吃牛肉和面饼上阵有劲。”杨忠又抓起一块面饼。 “你家乡在哪里?”元颢趁机探听杨忠情况。 左人城被葛荣叛军攻陷后,老侯和杨忠逃亡梁国,半年后,叔父杨闵差人送信,他们收容逃亡百姓,向南迁徙,到达黄河北岸的汲郡枋头城,建造了一座坞壁。杨忠抬起头答道:“我自幼长在武川镇,后来六镇反叛,我父亲带领流民逃亡河北,筑造左人城自守。葛荣几年前攻破左人城,我绕道山东逃到这里,我的叔父带着百姓到达汲郡,又建起一座坞壁,名叫枋头坞。” 元颢啊了一声:“真巧,我也从汲郡来。” 杨忠嘴里停止咀嚼,着急问道:“枋头坞情形如何?” 元颢本为魏国车骑大将军,正在汲郡防御葛荣南下,得到河阴之变的消息,匆匆南逃梁国,图谋借兵讨伐尔朱荣:“我的封地在山东北海,不是汲郡人,我去年在潼关以西讨伐万俟丑奴,葛荣扫荡河北将要进军洛阳,朝廷调我至汲郡防御。半路上听说河阴之变的消息,便匆匆南投。我在汲郡时间不长,没有去过枋头坞,不过听说坞主姓杨。” 杨忠想起伤重身亡于的父亲,低头停顿很久,才回答:“那是我叔父。” 元颢看出他神情有异,安慰说:“枋头坞不断收揽河北流民,越来越兴旺了。” 杨忠忍住对父亲的思念,想起左人城的幼时伙伴,刘御医为救自己丧生当场,其他人逃到枋头坞了吗?刘离过得好吗?小猴子还在打铁吧? 三个人边吃边聊,门外传来马佛念的声音:“郡主放心,杨忠和宋景休肯定在这里喝酒。” 明月脱下戎装,换上在北方常穿服饰,脚下一双可爱的橙黄色小牛皮长靴,将小酒馆的所有目光都吸引过去。明月冷不防看到这么多目光,笑着向元颢等人点头招呼,却看见杨忠立即将目光躲开。 明月转向元颢:“姐夫,怎么躲到这里来了?人家找你半天。” 宋景休向马佛念眨眨眼睛,这个称呼将两人关系暴露无疑。明月走到元颢身边坐下,取出一封密封的信件交给他,对着桌上的牛肉皱皱眉头。宋景休看出她不喜欢牛肉,连忙叫来老侯,为明月加了几样素菜。 元颢抽出信件仔细观看,皱眉沉思片刻,将信件交还给明月。这封信是写给元灏,明月没有私自打开,此时将丝帛密信展开一角,在桌沿下埋头观看,脸色竟如傍晚的夕阳,浮出一片彩云。明月看完,抬头望着元颢,似乎压制不住心跳,眼中放出七彩光芒。 宋景休冒冒失失问:“什么信,金丝银线,肯定是有钱人。” 元颢沉得住气,向明月微微一笑,回答宋景休:“这是从洛阳来。” 杨忠和马佛念都知道元颢在北魏地位崇高,不再打听,宋景休却不知深浅:“洛阳?那可是魏国的都城。哎,哎,北海龙王,是谁啊?” 这封信件的主人身份贵不可言,元颢欲言又止,杨忠劝说宋景休:“既然是从洛阳来,信件肯定十分机密,这酒馆里人多眼杂,别乱问了。” 马佛念看出这封信中必有名堂,故意用话刺元颢:“大眼并非好奇,而是为大王考虑。” 元颢打定主意,只问不说:“为我考虑?” 马佛念笑呵呵,语中却带威胁:“大王,这是梁国地界,却有一封密信从洛阳送来,难道不让人遐想吗?” 元颢面色丝毫不改,明月却沉不住气:“这只是子攸发来的一封家信,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更无不可告人之处。” 马佛念听出话中有话:“子攸是谁?” 元颢故作轻松:“我的一个兄弟。” 杨忠却听得心惊肉跳,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明月在战场上绝危之时呼喊这个名字,第二次是从茅山陶弘景嘴中说出,当时杨忠便觉得耳熟,现在终于对上,这个叫做子攸的人就是魏国皇帝,身兼胡汉血脉的魏国皇帝元子攸! 宋景休不知道元子攸的来历:“嗯,兄弟,我知道,杨忠和老马就是我兄弟。” 元颢不想说出元子攸身份:“有点儿不一样,我的这个兄弟有点儿不一般。” 宋景休犹自胡闹,瞪着双眼向杨忠做个鬼脸:“不一般?杨忠,你完了。” 明月听出话中有话,瞪一眼宋景休,嗔怒的表情让杨忠神魂颠倒:“你说什么呢?” 宋景休嘿嘿笑着指向杨忠:“没什么,我说他完了。” 明月不舍追问:“他什么完了?” 元颢右手在明月面前挥挥,开玩笑:“喂,你得到子攸的消息无动于衷,怎么心思都在杨忠身上?” 明月气得厥起鼻子,正要反驳,宋景休哈哈打断:“还是龙王高明,一下就看到郡主心里去了。厉害,佩服,不服不行。” 明月气得脸蛋泛红,站起身来手指杨忠:“他这个胆小鬼,怎能比得上子攸?” 马佛念摇头不信;“他是有名的杨大胆,打起仗来使劲向前窜,说他胆小我不信。” 宋景休用同样的姿势和速度,与马佛念一起摇头。明月急起来,瞪着杨忠:“我刚才进来时向他和宋景休打招呼,人家宋景休瞪着眼睛和我点头,这个胆小鬼眼睛刷地躲开,不敢看我,不是胆小鬼吗?” 宋景休、马佛念和元颢的六只眼睛齐刷刷转向杨忠,杨忠不好意思,只好点头承认。宋景休搂着他肩膀嘿嘿笑着:“明月郡主说的没错,你是一个胆小鬼。” “呵呵,你听听,人家大眼都说你胆小。”得到宋景休支持,笑容跳到明月脸上。 元颢替杨忠解围:“明月,你怎么那么在意他的眼神?” 明月狠狠踢一脚元颢:“你气死我了,你不去见梁国皇帝办正事,来酒馆来做什么?” 元颢叹气一声:“早就见了,萧衍要回建康和大臣们商议。” 杨忠好奇问道:“龙王,听说你来借兵?” 元颢露出无奈神情:“是啊,我要借兵讨伐尔朱荣,他发动河阴之变,将洛阳的皇族几乎杀光。” 马佛念举起酒杯劝诫元灏:“龙王,这种大事,我们这几个小兵也帮不上你。不过你既然来到我们的地盘,就算有缘,只能陪你借酒消愁。来,干一杯。” 宋景休憋了很久,终于问出:“龙王,你在魏国是大官,到底有多大?” 元颢苦笑摇头:“大官有什么用?如今有家不能回,有仇不能报,还是举杯痛饮吧。” 宋景休仍不放弃:“您在梁国的官能比得上我们关中侯吗?” 明月哼了一声:“北海王是当朝太傅,三公之一,除了皇帝和太师元继比他大,其他人都比他小,你说有多大?” 宋景休吓了一跳:“龙王,是不是人家把你官给免了,你才跑这里来?” 明月端起酒杯递给宋景休:“我姐夫只要回到洛阳,就仍是太傅,没人敢动他。” 宋景休酒已喝多,不加考虑:“太傅都看不上,是不是想当皇帝啊?” 元颢举酒杯已到嘴边,突然被宋景休说中心事,手中一晃,杯中酒洒出小半,马佛念看在眼中,沉思不语。明月十分生气:“我姐夫想为河阴之变报仇,不是自己想当皇帝。” 马佛念劝说宋景休:“大眼别乱讲,这里是梁国,我们的皇帝就在涡阳。” 马佛念如此一说,大家都闭口不语,只管低头喝酒吃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忠一言不发,明月在战场上危急时刻长呼子攸的情景一闪而过,她与魏国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 元颢看完洛阳密信后似有心事,三两口吃完,向杨忠三人拱手:“多谢三位在战场上相救,我铭记于心。我要去见关中侯,与他去商量这封密信。” 杨忠、马佛念和宋景休一起站起,与元颢告别。明月出了酒馆,杨忠身上压力突然消失,思路活络起来,请老侯又开一坛千里香醉,摸摸肚子:“今天北海龙王请客,他刚才扔了一块金子给老侯,今天得吃够。” 老侯得了金子,乐呵呵:“你小子在我这里吃吃喝喝都两年了,今天这位龙王的金子就把这两年的帐全结了,你们随便吃。这么体面的朋友要多交些,往这里带啊。” 宋景休站起来跳跳,把满腹的食物向下颠:“今天要吃得见到牛就逃,见到酒就吐。” 杨忠蹲在长凳上,向马佛念和宋景休招手,三个头颅聚在一起。宋景休瞪着眼睛:“什么事?在老侯这里还要小心翼翼?” 杨忠压低声音:“你们知道那个子攸是什么人吗?” 宋景休一直琢磨明月郡主的来历,立即不停摇头,马佛念却笑着点头,两撇黑胡向上一挑:“今年四月十一日,魏国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拥立长乐王登基称帝。四月十三日,尔朱荣将胡太后和三岁小皇帝沉于黄河,在河阴发动屠杀,两千名魏国王公大臣丧命。” 宋景休仍在摇头:“这和元子攸有什么关系?” 马佛念黑胡收敛,目光闪烁:“长乐王元子攸!” 杨忠佩服马佛念熟知天下大势,宋景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绕着杨忠和马佛念转了三圈:“元子攸是魏国皇帝?明月郡主是什么人?” 马佛念回味着当时的情形:“明月郡主提起元子攸,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极熟。” 宋景休一拍大腿,痛得呲牙咧嘴,驱走酒意:“搞大了,搞大了,事情搞大了。明月郡主有相好的了,奶奶的,还是魏国皇帝!也对,这天仙一样的女娃娃,除了皇帝谁还能配得上?杨忠,赶紧洗洗睡吧,醒来后就当做了个梦,忘记这个郡主吧。咱们天天和魏军作战,他们的皇帝好惹吗?你偏偏看上人家皇帝的女人,这比登天还难。” 这句话吓了马佛念一跳:“大眼,你怎么知道她是魏国皇帝的女人?” 宋景休嘿嘿笑着:“我和你赌。” 杨忠连连摇头:“北海王元灏南投,岂能将魏国皇帝的女人带在身边?大眼,你别胡思乱想。” 马佛念右手托着下巴,皱眉思索,两撇黑胡纠缠在一起:“明月郡主提起魏国皇帝的口气,说明两人关系绝非普通,她逃离魏国,其中必有极大变故。” 这句话提醒杨忠:“是啊,既然她与魏国皇帝关系非同一般,为什么要逃到梁国?魏军为什么还要沿途截杀?” 宋景休想不清楚,也不管这些:“她在我们地盘上,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强扭的瓜最甜,咱们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擒贼先擒王,今晚就动手,先把这丫头抢来洞房。” “谁是贼?谁是王?”马佛念一推宋景休:“别胡扯,快吃。” 三个人边说边吃,牛肉和千里香流水般向腹中填去。宋景休觉得没有把金子吃回来,向老侯大喊:“老侯,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继续吃晚饭,行吗?” 老侯哈哈笑骂:“撑死你们,你们三个就住在这里吃吧。” 第一部分 3.10 知己知彼 杨忠、马佛念和宋景休酒足饭饱,醉醺醺出酒馆找到战马,软在马腹上爬不上去,干脆将战马寄在酒馆后院,在夜色中东倒西歪地向军营走去。刚出酒馆大门,几名梁兵急匆匆低一脚高一脚跑来,向三人大声叫嚷。 杨忠努力睁开眼睛,认出是自己手下,看见他们嘴巴张合,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与宋景休和马佛念肩搭肩摇晃着继续向前走。梁兵看出他们喝醉,上来搀扶,杨忠身体顺势一倒,加上宋景休和马佛念的重量,将这几名梁兵压倒在地。马佛念稍微清醒,看出来几名梁兵急得抓耳挠腮,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扯着一名士卒耳朵说:“泼,泼水。” 梁兵转身进入酒馆,不一会儿带着三五伙计出来,每人手提一个木桶,先浇到马佛念头顶。马佛念摇摇晃晃,晕乎乎站起来,俯身拍拍宋景休脸蛋,听见他酣声如雷,让梁兵举起木捅向他兜头浇去。宋景休揉揉眼睛,仍然照旧沉睡,杨忠终于稍醒,梁兵拉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关中侯命你立即晋见,快醒醒吧。” 马佛念弯腰提起杨忠后脚跟,向身边士卒说:“来,将他俩拉到河里灌醒。” 梁兵和酒馆伙计七手八脚拽着送景休和杨忠顺着草地拖到河中,入水猛灌,让冰凉河水灌入胸腔,两人呕吐将牛肉和大饼都喂了河里的鱼虾。杨忠大声咳嗽,从河水里爬起,抹去脸上水珠,抹完全清醒过来。 梁兵将铠甲包取来,三个人顶盔贯甲,翻身上马,宋景休还没有清醒:“关中侯找我们什么事?月亮都爬这么高了。” 杨忠催马加速:“到了,就知道了。” 杨忠三人飞马扬鞭,到达涡阳城中钟楼,将战马交给士卒,大步登上钟楼,见大门敞开便通报一声,大步跨入。杨忠居中,马佛念和宋景休在左右,向陈庆之弓身施礼完毕,抬头看见北海王元颢和明月坐在左侧。 陈庆之挥手让他们坐下,杨忠坐在元颢对面,向点头致意,目光在明月身上一扫而过,不敢对视,匆匆移开。宋景休看见明月,用胳膊肘轻桶杨忠,咧嘴坏笑轻声说:“你和这个明月郡主还挺有缘分啊,总能碰上。” 陈庆之目光一闪,看清两人小动作,却当做没有看见:“杨忠,多久没有回家了?” 杨忠站起来拱手答道:“我从军将近四年,一直没有回去。” 杨忠刚来时候还是少年模样,现在成为身经百战的梁军校尉,陈庆之微笑着问道:“最近,有家里消息吗?” 杨忠眼睛亮起来:“葛荣四年前攻破左人城,追随鲜于修礼起兵造反,我叔父掩护百姓撤入山中,继续向南逃亡,到达黄河北岸的汲郡,建造一座名叫枋头坞的坞壁,收纳各地流民,现在已有数千户百姓,在山上开垦田地,更加兴旺了。” 陈庆之饶有兴致地听完杨忠介绍,笑着问道:“想不想去枋头坞看看?” 杨忠痛快回答:“想,天天都想。” 陈庆之北伐之议被萧衍拒绝,心中仍不想放弃,打算派遣小股斥侯游骑去北方侦查魏国军情,尤其是新近崛起的魏国大将军尔朱荣,做到知己知彼。陈庆之忽然取出一片丝帛抓在手中:“我想让你去一趟北边。” 马佛念认出这丝帛正是魏帝元子攸送给元颢的密信,猜到这件差事绝不简单,杨忠在旁边已经拱手答应:“遵命。” 陈庆之将丝帛秘信握于手掌:“你要想方设法掌握魏国军情,尤其洛阳东南的荥阳和虎牢关的城池设施,还有魏军兵力、装备、战法和将领习性等等,顺便回家看看。” 杨忠经常率领斥侯骑兵探听军情,并不觉得这个任务有什么难处,立即回答:“遵命。” 陈庆之继续叮嘱:“你北上之后,尤其要留意魏国大将军尔朱荣,他本是契胡酋帅,你年四月攻入洛阳,发动河阴之变,不是疯子,便是……” 陈庆之突然停住,思索措词。北海王元颢精光闪耀,替他回答:“能够率领七千骑兵攻入洛阳,发动屠杀,如果不是疯子,便是不世的战神。” 杨忠为回家探望兴奋:“遵命,我去抓几个将领回来交给关中侯盘问。” 陈庆之满意点头,看一眼明月,叮嘱杨忠:“刺探敌情和探查地形这些事情,你在行,我不担心,我还有另外一件事给你。” 杨忠毫不犹豫承诺下来:“请关中侯吩咐,我尽力去做。” 陈庆之手指明月:“护送明月郡主进入邺城。” 杨忠意外地看明月一眼,立即答应:“遵令。” 元颢坐直身体,举手示意有话要说,加重语气强调:“葛荣聚众百万,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邺城守将甄密曾是我部将,他倾力防御,邺城仍然随时不保,护送明月这件事十分危险,你要保护她的安全,能做到吗?” 杨忠站起来,向元颢拱手承诺:“大王,只要我命在,明月郡主就不会伤一根头发。” 元颢点头,陈庆之却不满意:“你命不在了,也要保护郡主安全。” “遵令,关中侯。” “还有,一路上你要听从郡主安排。”陈庆之坐直身体,毫不放松。1 “难道行军打仗也要听这个小姑娘命令?”杨忠与陈庆之亲若父子,不懂便问。 “你不想听她的吗?”陈庆之早已看出杨忠进入大帐时表情不对,便严加盘问。 “不是。”杨忠还要辩解。 “不是吗?大眼!”陈庆之大声打断杨忠。 宋景休被烈酒折腾的晕乎乎,压住酒气腾地站起来:“在。” 陈庆之厉声问道:“你进来时看见明月郡主,就碰碰杨忠胳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宋景休脑袋懵了起来,看一眼杨忠,吞吞吐吐:“这个,这个,没说什么。” 陈庆之霍地站起,盯着宋景休一字一句问道:“宋景休,你说什么?” 宋景休吓得眼珠不敢转动,大脑停止思考,立即招认:“关中侯,杨忠喜欢这个好看的郡主。” 宋景休此话一出,明月目光刷地转来,杨忠满脸通红,站起来摆手辩解:“没有,没有,那是他瞎猜的。” 陈庆之目光如炬看着杨忠:“你真的不喜欢?” 杨忠被陈庆之问住,面对明月的目光,心里一横大声说:“喜欢。” 陈庆之坐回座位,向杨忠三人挥手说道:“你们暂且出去吧。” 第一部分 3.11 夺天之恋 杨忠三个人退出钟楼,陈庆之看着明月笑出声来:“明月郡主,怎么办呢?杨忠探查情报,刺杀内应,样样在行,家乡又在邺城附近,熟悉那里地形,是护送你去邺城的最佳人选,现在好像有点儿麻烦。” 元颢将目光转向明月郡主:“明月,你一路上要与他们天天接触,你看他怎么样?” 明月心里对杨忠有气:“他糊里糊涂,毛躁好动,胆小如鼠,能做什么大事?” 陈庆之摇头替爱将说话:“他在军中三四年,小毛病不少,却是打仗和临机应变的好手。” 元颢在战场上见过杨忠本领,故意用话刺激明月:“他做事乖张,明月能够驾驭他吗?” 明月单纯,没有分辨出元颢的激将法:“哼,谅他也不敢乱来。” 陈庆之哈哈大笑:“好,来人,将杨忠三人叫上来。” 明月忽然醒悟,眨眨眼睛,悄悄问元颢:“我是不是又中了你的计谋?” 宋景休出了大帐,又鞠躬又拱手,向杨忠赔礼道歉:“关中侯目光一瞪,我就傻了,不敢瞎编。” 马佛念在旁边煽风点火:“完了,完了,杨忠没戏唱了。” 宋景休的眼睛更大:“怎么就没戏唱了?” 马佛念在帐外吹着冷风,头脑越来越清晰:“男女见面的第一感觉很重要,感觉好,以后见面说话就容易。杨忠第一次见面就露了大丑,现在又被你挑破,更没机会了。” 宋景休后悔不迭:“怪我,但是我不敢骗关中侯啊。” 杨忠恼怒地敲着宋景休的脑袋:“你凭什么说我喜欢那丫头?你瞎说什么?” 马佛念笑呵呵帮着宋景休:“你嘴上没说,你那傻样,谁不明白?是不是?大眼。” 宋景休咧嘴笑着附和:“你自己刚才在关中侯面前都承认了。老马,你比我聪明,你说说,杨忠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吗?” 马佛念手指钟楼上面:“人家是郡主,杨忠就是一个校尉,本来机会就不大。” 在陈庆之和杨忠去建康的时候,马佛念和宋景休便开始打探明月郡主的来历:“你不在的时候,我和老马请北海龙王的卫兵喝酒,打听消息。” 明月的秀丽面容每天都在杨忠脑海中晃动,立即问道:“有什么消息?葛荣在河北起兵造反,邺城遍地战火,明月郡主为什么要冒险进入邺城?” 找卫兵打探消息是马佛念的主意:“我们发现,元灏的所有护卫都警戒在明月郡主驿馆四周,似乎明月郡主比北海王还要重要。我们在战场上救过这些卫兵,便请他们喝酒。上了酒桌,他们痛痛快快,该说的都说。可是一谈到明月郡主,他们就像发了毒誓一般,闭口不语。” 宋景休补充下去:“我那天晚上拼命劝酒,把他们灌得烂醉如泥,想掏出他们心里话。” 马佛念语气中带着遗憾:“只要提到明月郡主,他们就像泼油的兔子一样,机警起来。” 杨忠回想经过,皱眉沉思:“北海王拿着那封来自洛阳的秘信去见关中候,关中候随即命令我们护送她去邺城,明月郡主去邺城显然与这封信有关系。” 马佛念思索的时候,神态与常人皱眉深思不同,两撇黑胡在嘴唇上纠缠:“这封信来自魏帝元子攸,显然是魏国皇帝让她去邺城。” 宋景休瞪着大眼,右手挠头:“奶奶的,越说越玄。” 马佛念还要解释,军中裨将召唤他们重新进入钟楼,三人只好大步进入。陈庆之居中面色严肃:“杨忠,你带领本部人马,马佛念和宋景休为辅,三日内出发,护送明月郡主进入邺城。记住,必须在六月十五日前进入邺城,不得有误。” 宋景休大声领命:“听命。” 杨忠等宋景休应完,继续询问:“关中侯,进入邺城之后怎么办?那里四处都是葛荣叛军,十分危险。” 元颢在旁边详细解释:“护送到邺城,将明月郡主托付给守将甄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 杨忠拱手接令,马佛念更加困惑,河北几乎都被葛荣率领的六镇胡人占据,元颢为什么将明月郡主千里迢迢送到这座危城之中? 陈庆之板起面孔提醒杨忠:“杨忠,你无法无天,却不许打明月郡主的主意,此事关乎我国与魏国的关系,你知道吗?” 杨忠暗中喜欢明月,也知道差距过大,大声保证:“好,不打她的主意。” 陈庆之挥手让他们退下:“时间不等人,二十几天以后就是六月十五日,你们速去准备。” 宋景休下了钟楼,仰天长叹:“杨忠,爱意刚露小芽,就被无情打压,可怜。” 杨忠嘴硬反驳:“谁说被打压下去?” 马佛念翻身上马,探头问道:“你刚才发誓不打人家主意,还有什么希望?” 杨忠策马领头奔在前面,“我不打她主意,也不表示没有希望。” 宋景休糊涂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杨忠一挥马鞭,哈哈大笑:“我可以让她打我的主意。” 宋景休和马佛念狂笑:“杨忠,你别做梦了。” 3 12 独臂坞主 杨闵在城墙上望着城门外的流民涌进枋头坞,心里高兴不起来。老坞主杨祯身受重伤,终于在逃亡途中气绝身亡,杨忠逃亡到梁国。杨闵将躲藏在山中的汉人百姓聚集在一起,向南逃亡,终于在黄河北岸的汲郡找到一座大山,筑造坞壁自守,将杨祯尸身埋葬在后山俯视坞壁的高冈。 坞壁地处枋头城,山顶有数百亩平地可耕,故称为枋头坞,杨闵随即被百姓推为坞主。这几年战乱愈发激烈,葛荣叛军与朝廷军队在黄河以北来回拉锯争夺,兵锋所至,一片狼藉,坞壁收容的百姓越来越多,杨闵干脆组织百姓在后山开垦,粮食更加充裕。多余的粮食用于接济逃命的百姓,流民纷纷被这乱世桃园所吸引,在枋头坞定居下来。 葛荣四年前攻破定州左人城,追随鲜于修礼起兵。随即,将领元洪业杀鲜于修礼,请降于朝廷,葛荣杀元洪业统帅部众。前年九月,葛荣北趋瀛州白牛逻,袭斩魏国章武王元融,大胜后自称天子,此后擒斩魏广阳王、骠骑大将军元深,次年攻陷殷州,杀刺史崔楷,十一月,攻陷冀州俘刺史元孚。十二月,葛荣率十万叛军在阳平东北漳水曲大败魏军,击杀魏国宿将源子邕和裴衍。葛荣连斩名王大将,声势浩大,攻州掠地无数,纵横河北山东。几个月前,葛荣火并另一支叛兵首领吐火洛周,又攻克沧州,擒刺史薛庆之,像蝗虫一样掠过河北,所到之处百姓逃亡,人烟绝迹。葛荣在河北连战皆捷,声称将要渡过黄河进攻洛阳,魏国大将军尔朱荣北捍马邑,东塞井径,封堵了向西越过太行山的路线,葛荣只能选择南下渡过黄河,西进洛阳,枋头坞成为必经之地。战火向南燃烧,越来越多的索虏出现在汲郡,枋头坞已经处于战火边缘,形势危急。 河北魏军被葛荣叛军扫荡一空,只有邺城孤零零地耸立在黄河以北,杨闵派出士卒到邺城求援,行台甄密亲笔回信,那里的情况比枋头坞还要恶劣,坞壁内至少还有足够粮食,邺城内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境地。 杨闵凭借枋头坞地势,居高临下眺望索虏军营,又一次大战近在眼前。索虏准备的时间越长,爆发就更加猛烈,他们将像洪水一样毫不留情地席卷坞壁。杨闵不寒而栗,左人城被攻破的情景历历在目,难道枋头坞将要再次被摧毁?四年前的噩梦将重演? 天色渐黑,城墙上竖起火把。坞壁全部精壮男子已经被集中起来,严加训练,他们轮流观察城外动静,其余士卒集中在校场内随时待命,杨闵仍不放心,亲自登上城墙巡查。这样漆黑的夜晚是最危险时刻,他不会忘记四年前索虏爬上城墙,攻破坞壁的情景,如果早些发现城下的索虏,就不会让他们那么快冲上城墙,百姓便可以逃得更远一些,伤亡也会再减少一些,大哥杨祯也许就不用匆匆拔出弓箭而丧生,杨闵为此深为内疚。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蔽住月光,城墙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城外数丈,远处一切都淹没在夜色中。城墙卫兵只要片刻掉以轻心,敌兵的云梯就可能搭上城墙,蚂蚁般的索虏就将翻墙而入。 寂静黑暗传来轻轻马蹄声,杨闵身体紧蹦,竖起耳朵聆听,马蹄并不杂乱,显示对方数量不多。骑兵无法攻城,应该不是攻城的索虏,杨闵仍不敢怠慢,命令唤醒守城士卒登城待命。传令士卒转身跑下城墙,片刻间瓮城中的灯笼亮起,坞壁士卒列队走出营房在校场集合。 一队骑兵从黑暗中贴近城墙,坞壁士卒暗自张弓搭箭,骑兵只有两三百人,也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为什么要贴近城墙?骑兵停在坞壁大门,点燃火把向城上张望,隐藏在垛口的杨闵没有感到他们的敌意。 一名骑兵越队而出,向城上呼喊:“请城上士卒转告坞主,杨忠回来了。” 杨闵辨别出侄子的声音,站出垛口,向下呼喊:“杨忠,是你吗?” 杨忠在黑暗听出杨闵声音,大声应答:“叔父,是我,我回来了。” 大哥杨祯去世前,叮嘱杨忠逃往梁国,从此失去消息,杨闵真怕大哥唯一的儿子有什么意外。直到老侯托人送来信件,才知道杨忠下落,杨闵才放下心来。今日忽然看见杨忠,杨闵喜不自胜,匆匆跑下城墙,来到瓮城,命令坞壁士卒打开城门,大步向城外冲去。杨忠一挥马鞭,催动战马,踏燕窜到城门,跳下战马,扑通跪倒在杨闵脚下,泪水浸满双眼。 杨闵双手扶起杨忠结实宽广的肩膀,仰头仔细打量,杨忠四年不见,竟高出自己一头有余,身披的白袍内隐约看见银色铠甲,衬托他更加健壮,兜鍪颜不同于一般乌黑铁盔,而是泛着银光,战火洗礼和生死搏杀让杨忠完全脱去少年的稚气,成为一个有沉着冷静目光的百战校尉。 杨闵鼻孔发酸,哽咽不停:“好啊,好啊,你终于长大了。” 杨忠看到叔父鬓角如霜,皱纹像树藤在他脸上爬起,忽然感到他右肩空空无物,双手向下一滑,才发现杨闵右臂齐肩断去。杨忠按住心中悲伤,装作没有发现,泪水却顺着脸庞流淌。杨闵擦去杨忠泪水,拉着他面对他身后的三百梁兵:“他们是?” 杨忠手指部下,向杨闵介绍:“这都是我的好兄弟们,老马、大眼,你们来。” 马佛念和宋景休翻身下马,向杨闵弓身施礼。杨闵高兴地将两人扶起:“你们既然是杨忠的兄弟,咱们就是一家人,大家赶快进城吧。” 梁兵一动不动,直到杨忠挥手示意,才整齐划一翻身下马,手牵缰绳,两人一行,在宋景休和马佛念带领下,从城门列队进入坞壁。杨闵侧身让开城门,左右看看,欣慰不已,仰天默默在心中说道:“大哥,杨忠带着他的兄弟们回来了,你在上苍能看见吗?” 杨忠拉着踏燕穿越城门,进入瓮城,坞壁格局和左人城相似,城墙修筑于山腰,厚度却要薄些,校场的面积也更小。他仿佛回到左人城中,想起父亲中箭身亡的情景,勉强忍住心中悲伤,一语不发。 杨闵从初见的惊喜中平静下来,穿越内门进入校场,高向杨忠介绍:“这几年黄河以北兵荒马乱,各地流民络绎不绝投奔枋头坞,坞壁人口越聚越多。坞壁百姓平常在校场闭门而市,战时用于士卒训练,我们还修建不少房舍和库房,明日天亮,我带你看看。” 梁兵进入坞壁,大门轰然合上,白袍银甲的梁兵整齐静静站立在校场正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露出慑人气势。杨闵走到队前,面对这些全身披挂的梁兵,安排下去:“大家夜间行路辛苦,我立即打扫出房舍,请大家休息,天亮之时再好好聚聚。” 梁兵在马佛念和宋景休带领梁军进入校场旁的房舍,只有身材娇小、面敷黑纱的明月郡主拉着战马原地不动,黑眼珠静静看着杨忠。 杨忠醒悟过来,问杨闵:“这是明月郡主,我此行要护送她进入邺城,大哥能否找个干净的单独房间给她?” 明月拉下蒙面黑纱,向杨闵浅浅施礼。 杨闵惊讶于明月的美丽,笑着点头:“郡主和女眷一起住在后院吧,好吗?” 明月点头答应,却不离开,乌亮眼睛仍然看着杨忠。 杨忠只好小心翼翼说:“快去休息吧。” 明月手提马鞭,轻轻摇头:“人家又不知道怎么走。” 杨忠手指坞壁士卒正要吩咐,杨闵立即说:“杨忠,你带明月郡主去吧。” 杨忠摇头拒绝,缓缓说:“我要先去看看爹爹。” 明月跳起来,眼睛笑得像月牙:“呵呵,我也一起拜见吧。” 杨忠脸色不好,望着明月:“我去给爹爹扫墓。” 明月收敛笑容,乖巧地向坞壁士卒招手:“你快带我走吧,有人就要发脾气了。” 天边露出一线微光,杨忠跪在墓前,双手缓缓将墓基的落叶拿开,再用掌心细细擦去灰尘,直到墓碑被擦得鉴出火把的光芒。杨忠默默回忆往日时光,目光似乎穿透墓穴,父亲的笑容宛若就在眼前。杨闵在旁边,目光越过杨忠肩膀,望着墓碑,轻声说:“我们将大哥葬在这里,他仍可以俯瞰坞壁中的百姓。你也回来了,他在天之灵一定可以得到安慰。” 杨忠回想父亲中箭的情形,咬牙切齿:“爹爹收容流民,只为在乱世中乞求活命,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索虏却突袭左人城,害死爹爹,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杨闵无可奈何,仰天长叹:“葛荣已非当年!报仇更加不易。鲜于修礼死后,他收揽其众,连战连胜,将朝廷大军逐一击败。最近火并吐火洛周,登基称帝,横行河北,将向洛阳。枋头坞背靠黄河渡口,首当其冲,大战近在眼前。” 杨忠从地上站起,轻轻拍落身上尘土,与杨闵并肩向父亲三拜,离开墓地下山,沉默一阵,询问枋头坞防御:“叔父,枋头坞形势怎么样?” 杨闵日夜为此事担忧:“索虏势头远远大过四年前,我们小小坞壁根本抵御不了。可是如果放弃枋头坞,四处兵荒马乱,我们数千户百姓没有遮身蔽体的地方,也没有粮食,怎么活下去呢?” 杨忠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鲁莽少年,冷静说道:“叔叔,我明日让斥侯骑兵去侦查索虏动向,再做决定。” 杨闵欣慰地看着杨忠:“你千里迢迢从梁国赶来,想必有军令吧?” 杨忠要在枋头坞借住一段时间,需要杨闵协助,立即说出此行目的:“我来河北侦查军情,还要保护明月郡主进入邺城。” 杨闵听到邺城皱起眉头,面向北边方向:“邺城是曹魏故都,从枋头坞向北只有只有百多里,城池坚固,是葛荣唯一没有攻破的河北大城。数十万索虏将邺城包围得水泄不通,不分昼夜连续攻城,邺城随时都可能被攻破,危在旦夕。” 杨忠渡过黄河后,才渐渐侦知邺城形势严峻,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向城外望去,月色下索虏军营连绵不绝。 杨闵不愿意杨忠去邺城冒险:“你护送明月郡主进入邺城,只有这三百士卒吗?” 杨忠点头承认,杨闵劝说杨忠:“你们稍等一段时间吧,葛荣就要进军洛阳,那时邺城的包围就会松懈下来。” 杨忠看看天空中,月亮渐渐饱满起来:“我们要在六月十五日前进入邺城。” 杨闵连忙阻止:“今日是初八,七天后就是六月十五。你们三百人马要想进入邺城,除非长了翅膀。” 313淡雅雏菊 杨忠清晨时刻被劈里啪啦的拍门声叫醒,伸个懒腰,跳下床打开房门,热力十足的阳光迎面射入,杨闵站在门外:“杨忠,怎么还睡懒觉?跟我去吃午饭。” 杨忠三两下穿上衣服,跟杨闵来到伙房,木桌上摆着咸菜和麦粥,他深吸一口气,闻着熟悉的桔杆燃烧的炊烟味道:“我带来的士卒们都吃了吗?” 杨闵早就为三百梁兵准备好早餐:“吃完了,和你吃得一样,放心吧。” 杨忠坐下端起土瓷碗又放下:“叔叔,坞壁突然多出三百人吃饭,存粮够吗?” 杨闵笑呵呵说:“坞壁五千多户,两三万人口,供养你们三百人不在话下。我们开垦后山空地,自给自足还有剩余,就储藏起来。夏天的麦黍要熟透了,过半个月就要收割。坞壁百姓知道你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老苏天不亮时一口气杀了五头猪,今晚招待你的兄弟们。” 杨忠昨夜与叔父长叹,得知大苏战死的消息,神情一黯:“老苏他还好吧?” 杨闵轻声叹气:“老苏还有小儿子,可是林林是老林唯一的亲孙女,他受不了打击,私塾不开了,每天坐在房间里发呆。还好,林林虽然没有过门,老苏把老林当做一家人,接在家中细心照料。只有见到小苏的时候,老林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杨忠想起小时候去林林门外偷吃秋薯的情形,心中难过得搅动在一起,沉默一阵,商量帮助杨闵守城的事情:“粮食为守城之本,只要吃饱肚子就心中不慌。叔叔,索虏随时可能围攻坞壁,我们去校场商议守城吧。” 杨闵爱怜地看着侄子,手指咸菜和麦粥:“杨忠,先吃完吧。” 杨忠听话地左手抓起咸菜和面饼,右手端起麦粥狼吞虎咽,片刻功夫,面前的碗盘都被扫荡一空。他放下饭碗,擦擦双手,忽然想起明月:“明月郡主好吗?” 杨闵看出明月来历不简单,将家中最好房舍空出来,打扫干净请她入住,拍着杨忠肩膀说:“明月郡主不能和你们混在一起,她吃的住的都比你们好些。你睡到中午才醒,她和你的士卒们都在校场上。” 杨忠又拿起一块面饼咬一口,边嚼边说:“我这几年在军营中吃倒胃口,还是家里吃的可口。” 杨闵露出欣慰笑容:“你多吃些吧,麦粥、面饼和咸菜随便吃。” 杨忠拍拍肚子:“嗯,饱了。叔叔,我们去校场看看吧。”(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杨闵和杨忠绕出房舍,梁兵聚拢在校场一角,观看坞壁士卒训练。坞壁士卒原先都是耕地的农夫或者城郊的作坊百工,被战火波及,携家带口逃到坞壁,过着平静简单的生活,索虏再次兵临城下,他们不得不拿起刀枪,守卫这最后可以容身的家园。杨忠向梁兵走去,看见晃着马鞭,在路途中与梁兵混熟的明月郡主。杨忠瞟她一眼,却被凶巴巴瞪回来,只好去和梁兵士卒招呼,宋景休走上来笑着说:“老大放心,我们吃得好,睡得香。” 杨忠正要说话,忽然身后起了一阵微风,一个布衣女孩冲到身边,小拳头在他身上连续敲打三十多下,又踢了十几脚,杨忠才认出刘离。他胳膊一拢,将她高高举起:“呵呵,三年不见,变成了大小姐了。” 刘离在空中使劲向杨忠踢出一脚,却像碰到石头一般,踢中他前胸铠甲:“坏杨忠,死杨忠,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去看我?” 杨忠双臂用力将刘离在空中甩了几圈,看到明月皱着鼻头,挥舞马鞭怒视自己,立即放下刘离:“小猴子呢?怎么没有见到?” 刘离被转得头晕目眩,扶着杨忠胸口铠甲:“坞壁被攻破后,很多人都没有回来,小猴子也不知道去哪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你和小猴子都走了,没人陪我玩了。” 老侯在涡阳卖酒,小猴子和高欢去了大漠,时间过去三四年,他怎么还没有回来?杨忠心情阴郁,拉来宋景休和马佛念介绍:“这是刘离,我们自幼一起长大。” 宋景休看着身穿褐色粗布衣服的刘离,如同看见一朵淡雅的清香的菊花,忽然间呼吸紧张,手心冒汗,自我介绍:“我叫宋景休,出生的时候眼睛比鸭蛋都大,我爸爸又姓宋,因此就被叫做宋景休了。” 杨忠哈哈狂笑:“你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口风真紧,今天才说出来。” 刘离离开杨忠,靠在杨闵身边,手指宋景休笑着说:“爹爹,你看他眼睛,真大。” 杨忠听到刘离的称呼,吃惊问道:“你叫我叔父什么?” 杨闵抚摸着刘离的头发,露出欣慰笑容:“刘离爹爹牺牲性命将你救出,我看她孤苦伶仃没有亲人,就把她当做女儿。” 刘离抬头抗议:“什么当成女儿?我就是您女儿。” 人群一分,挽着袖子的屠户老苏从人群中挤出,从更粗更圆的水桶腰伸出双手,搂住杨忠,乐得合不拢嘴:“哈哈,让老苏看看,这么高?都顶到天了,以前才到我这里。” 老苏用手在头顶一划代表杨忠以前的高度:“我昨晚听说你回来,今早杀了五头猪和十只羊,我晚上请客,让你三百个兄弟吃饱。” 坞壁百姓只在年底才杀猪宰羊过节,五头猪和十只羊对任何一家都不是小数字,杨忠心里沉甸甸的:“老苏,见到你就很高兴,何必杀猪宰羊。” 老苏满脸怒气将杨忠的胳膊甩开:“杨忠,你这样说,老苏不高兴了。你爹爹为了左人城中百姓,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见到你就想起他老人家,你再客气,坞壁百姓都不答应。” 314独孤如愿 众人说话间,梁兵猛然哄笑,杨忠向校场中央看去,一名坞壁士卒趴在地上,手中粗铁刀被击出数丈。他对面站立一个身披褐色皮甲,手持铁戈,腰板像弓一样笔直挺拔的英俊小伙子。他将坞壁士卒扶起,不管梁兵哄笑,一板一眼喊着号子,指挥新兵格挡和刺杀。杨忠是练兵行家,每日在军中按照兵种相生相克方法训练士卒,绕有兴致地看着校场,抓起身边粗铁刀和铁戟问杨闵:“叔叔,坞壁还用这些兵器吗?” 杨闵点头,杨忠连连摇头:“这种粗铁的兵器恐怕不能抵御索虏。” 杨闵正要说话,一名坞壁士卒格挡不慎,踉跄向前冲去,扑通摔倒。宋景休看得有趣,扑哧笑出声来。倒地士卒爬起来,瞪他一眼,宋景休却不收敛,向马佛念大声嚷嚷:“这哪是练兵?明明是小孩子打闹。” 坞壁士卒横眉立目瞪向宋景休,指挥练兵的小伙子腾地转身走到他身边:“你说什么?” 杨闵轻轻向杨忠介绍:“这小伙子叫独孤如愿,也来自武川镇。” 独孤是匈奴大姓,杨忠立即打量独孤如愿:“叔叔,他眉深高鼻,肤色洁白,不像汉人。” 武川镇是胡人聚居的地方,杨闵点头承认:“独孤如愿是匈奴人,不想跟随葛荣叛军到处抢掠,便投奔枋头坞。他武艺了得,弓箭可以射穿鹰眼,现在总管坞壁士卒。” 宋景休吃完早饭,闲了半天,手脚发痒,打量独孤如愿:“不服气?比划比划?” 独孤如愿挥手让士卒让开空地,手握铁戈,转身走到正中,食指分点宋景休左右巨大眼睛:“眼睛大,本事不一定大,来吧。” 宋景休怒火冲天,伸手一扯,白袍落地,抓起环首刀就要上前,却被杨忠伸手拉住。宋景休担心杨忠不让他打架:“老大,他找我打架,咱们不能示弱。” 杨忠想让杨闵见识梁兵的兵器和铠甲,低声吩咐宋景休:“别担心,校场就是比武的地方,我怎么能不让你打?我和你说几句话。” 宋景休放心走到杨忠身边,听他说完,转身让独孤如稍等,大步向营房跑去。时间不长,他披挂整齐走出来,胸前盔甲寒气逼人。 杨闵不想伤了梁军和坞壁士卒间的和气,连忙向独孤如愿和宋景休吩咐:“这不是战场上生死搏杀,你们点到即止,不得伤人。” 独孤如愿拱手答应,宋景休提起环首刀,将兜鍪摘下,扬手掷向地面。杨忠担心他没有把杨闵的话放在心上,叮嘱道:“大眼,听到没有,不许伤人。” 杨闵从地面拾起兜鍪,上下翻转仔细打量,定睛去看宋景休身上铠甲:“梁军使用两当铠,为什么他的铠甲样式完全不像?” 梁军普通士卒的铠甲由铁甲片编织而成,前后两片护住前胸和后背,在肩膀处用铁线相连,两面抵挡刀枪,因此叫做两当铠,甲片相叠形似鱼鳞,也叫鱼鳞甲。杨闵见多识广,仔细辨别宋景休身上的铠甲,看出不同:“他身上的铠甲好像是用整块铁板铸成。” 杨忠手指宋景休铠甲:“那不是铁板,叔叔,你看这铠甲是什么颜色?” 杨闵看出铠甲的不同:“嗯,这铠甲银光灿灿,绝非普通黑色粗铁。” 宋景休的铠甲前后各用两块完整的百炼钢板护住前后,刀枪无法贯穿,肩部用铁环结网而成,便于关节活动,铠甲在阳光下熠熠放光,因此为叫做明光铠。这种防护能力极强的铠甲打造起来极为费工,只有陈庆之在涡阳训练的七千精兵配备,其他梁军还在使用普通两挡铠。听杨忠解释完,杨闵还有疑惑:“整块钢板制成的明光铠必然重极,敌兵不和你硬拼,不断变换方位,耗尽你们体力,便处于不败之地。” 杨忠熟知战阵,笑着为叔父解释:“如果是普通江湖格斗,当然不能披挂沉重铠甲,我们斥侯骑兵平常也只穿轻便的犀牛皮甲。但在千军万马杀在一起的战阵中,叔父请想,那时明光铠有用吗?” “我明白了,疆场上两军挤在一起,无法腾挪,铠坚兵锐者极沾便宜。”杨闵恍然大悟,转念一想继续问杨忠:“钢板制成的明光铠,到底有多结实?” 杨忠手指校场中独孤如愿的铁戟:“坞壁中的粗铁兵器不但无法穿透明光铠,也实在难敌索虏,我们四年前吃了大亏,我爹爹所穿铁甲好过皮甲,仍然被簇头洞穿。” 杨忠说中防守枋头坞要害,杨闵低头沉思不语。刘离靠在杨闵身上,挽着杨忠胳膊东张西望,忽然拍手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弯弯的细线:“杨忠,这个人穿成这种奇怪样子,能打过独孤郎吗?他可是坞壁中厉害的高手。” 杨忠扫一眼明月,她的目光也向这边瞥来,目光一碰,杨忠视线迅即移开,轻轻将胳膊从刘离怀抱中抽出。明月仍不罢休,笑呵呵走到杨忠和刘离中间:“你为什么总是不正眼看人家呢?偷偷摸摸的胆小鬼。” 杨忠退后半步,佯装叹气,嘴里反击明月:“北海龙王和马佛念都说你看上我了,我本来不信,你现在老是拿眼睛看我,我就不得不信了。” 明月哼一声,瞪着杨忠:“谁看上你了?你明明就是一个胆小鬼。” 刘离好奇地看着凶巴巴的明月郡主发呆:“这个姐姐好漂亮,骂人的样子也十分好看。” 杨忠捂着肚子,做出呕吐的样子,却根本拿明月没办法。刘离两手穿进杨忠肘间,目光不离开校场上的宋景休和独孤如愿,紧张地抓住杨忠胳膊:“开始打了。” 宋景休走到独孤如愿面前一丈距离,右手持环首刀,左手竖起金花狮头楯,待独孤如愿站稳,左手一提盾牌,右手环首刀向竖起,刀头飘忽,直奔独孤如愿前胸。他故技重施,希望用盾牌挡开铁戟,贴近独孤如愿身体,发挥短兵器的近战优势。独孤如愿不敢怠慢,手中铁戟顺势改刺为拨,去撩楯牌。宋景休身体藏在楯牌后转动,化解铁戟力道,顺势欺身向前,贴近对方,发挥环首刀近战威力。独孤如愿的铁戟利在远攻,不利近身格斗,向后一闪,仍然保持一丈距离,与宋景休相对而立。两人交手一个回合,宋景休便知道遇到劲敌,用盾牌护住全身,步步逼近。 独孤如愿不利近战,小心翼翼与宋景休保持距离,周旋寻找对方破绽。他虚晃铁戟,引宋景休举盾去迎,飞速掉转戟头向他暴露在盾牌外的双脚刺去。宋景休运足力气,右手环首刀向铁戟木杆猛劈。寒光一闪,铁戟长杆被无声无息削断,铁戟头叮当掉在地上,坞壁士卒的惊叹声猛然响起。 独孤如愿转身就退,宋景休并不追赶,笑呵呵等候他从坞壁士卒手中接过一把粗铁刀。独孤如愿自知手中的粗铁刀无法击破对方精良的铠甲和兵器,围绕宋景休不住转动,忽然灵感一闪,找到对方缺陷。宋景休身披重甲,活动极为不便,只要利用速度与他纠缠,耗尽对方体力,取胜不难。独孤如愿手握粗铁刀,心中有底,与宋景休周旋,偶尔攻出一刀,却从不逼近。宋景休只好欺身上前,独孤如愿一挡一格,迅速后退。宋景休久经沙场,立即明白独孤如愿意图,猛然站稳脚步,哈哈一笑,甩手扔掉沉重盾牌。盾牌翻滚到刘离脚下,她伸手去扶,盾牌晃动一下没有离地,用两手才将盾牌缓缓竖起,擦擦额头向杨忠说道:“你这朋友的力气比眼睛还大。” 校场上形势已变,宋景休抛弃盾牌,双手握刀,身体灵活,迅速接近独孤如愿,环首刀向下斜劈。独孤如愿后退,让过刀锋,身体转到宋景休侧面,粗铁刀尖刺出。宋景休看清来势,不避不闪,用胸膛明光铠对准刀尖,挺身向前压去。右手环首刀毫不放松,凌空向独孤如愿劈去。刘离吓得尖叫一声,用手蒙住眼球,杨闵同时大声喝道:“小心。” 独孤如愿来不及收刀,粗铁刀猛烈撞击宋景休明光铠上,手腕骨骼咯吱暴响,刀尖如同捅到墙上,无法洞穿。宋景休眼睛一瞪,不但不退,反而用全身力量向前冲去,手中环首刀在独孤如愿头上轻轻一挥,倏然收回。独孤如愿身体急速后退,脱离接触,右手撤回铁刀,盘旋横砍,宋景休手中没有盾牌,大喝一声,双手握住环首刀迎着粗铁刀砍去,两刀在空中相交。金鸣之声响起,独孤如愿手中粗铁刀啪地断为两截,刀尖跌落在地。独孤如愿出刀同时出腿横扫,宋景休大叫一声被踢倒在地。 坞壁士卒看到宋景休被踢倒,喝彩声响成一片。宋景休一个翻身起来,不服气地向独孤如愿大喊:“竟敢偷袭,再来。” 独孤如愿甩掉铁刀拱手向宋景休拱手:“认输。” 坞壁士卒一片哗然,宋大眼被踢翻在地,胜负明显。独孤如愿大声解释:“这位壮士刀头在我面前一晃,如果在战阵上,我这颗头颅就掉了。” 杨闵跑到宋景休身边,仔细观看他胸前的明光铠,刘离蹦蹦跳跳地凑过去。独孤如愿用手翻开明光铠被铁刀刺中的部位,铠甲遍体通亮,竟然没有一丝刀刺痕迹,他不可置信地低声说:“明光铠居然刀枪不入?!” 杨忠走上去,要过宋景休的环首刀横在杨闵眼前:“叔叔,你再看看我这把环首刀,与坞壁的的粗铁刀有什么不同?” 杨闵已经看出不同:“环首刀通体明亮映出人影,坞壁铁刀浑身乌黑没有光泽。” 独孤如愿刚才对付环首刀,有亲身体会:“环首刀弹性和韧劲十足,我手中铁刀劈在环首刀上,刀身轻轻一颤就化去我的力道。” 杨忠走到旁边的木桩边示意杨闵试试:“叔叔,把坞壁中最好的铠甲拿来。” 坞壁士卒们退后让出空地,转眼功夫,一副铠甲被摞在栓马木桩上,杨忠摇头嫌太少,坞壁士卒又叠摞几副铠甲,杨忠仍然摆手。直到二十副铠甲被摞到半人高,杨忠才将环首刀交给独孤如愿,刀身在阳光下泛出刺眼银光。独孤如愿举起环首刀向下劈落,一道寒光在空中划出弧线,刀锋无声无息没入铠甲,一切到底,顺势锲入木桩。独孤如愿松开刀柄,刀身轻轻嗡嗡颤动,四周空气震动,发出雷鸣般声响。 杨忠将环首刀从木桩拔出:“叔叔,坞壁士卒的铠甲在环首刀下如同虚设。” 杨闵心中存有侥幸:“索虏军中有这么精良的兵器吗?” 马佛念手握环首刀,面向北方:“索虏所用兵器绝不亚于我军。听说极西的草原中,有一个叫做突厥的部落,世代为柔然锻奴,他们会一种灌钢的技术,打造出宿铁兵器。百炼环首刀都难以匹敌,而且这种灌钢之法可以大量制造,不像百炼钢只有名师大将才可以佩戴。” 独孤如愿曾经在武川镇见过宿铁兵器:“宿铁兵器只有在柔然贵族手中才有,应该不会出现在普通的葛荣叛军之中。” 马佛念仅是听说,并没有见过宿铁兵器:“我们这次北上打探军情,我做梦都想见到这种兵器,看看到底锋利到什么程度。” 独孤如愿抚摸环首刀刀背,连声赞叹:“这环首刀不下于宿铁刀,刀锋锐利,铠甲在刀下就像豆腐一样。” 杨忠将刀背一横,将刀柄送到独孤如愿面前,弯腰解下宋景休的刀鞘:“你既然喜欢,就送给吧。” 独孤如愿抓住刀鞘握在手中,伸手将环首刀纳入其中挂在腰间,对杨忠拱手道谢。杨忠打量独孤如愿身材,从旁边拿起一副明光铠交给他:“再送给你一副明光铠,有它护住要害,在战场上等于多了几条性命。” 独孤如愿右手握刀,左手持铠,再次言谢,心中却在琢磨,用环首刀砍明光铠会有什么结果。杨忠拉着杨闵离开人群:“叔叔,枋头坞处于四战之地,又紧邻延津渡口,是葛荣南下渡过黄河的必经之地。我在梁军三四年,发现坞壁以前坐井观天,无论兵器、铠甲和战法都无法克敌制胜,我想趁此机会为坞壁练兵,你看如何?” 杨闵当场痛快答应:“好啊,抓紧时间开始,附近索虏越来越多,随时都会进攻坞壁。” “叔父,坞壁中有多少可练之兵。”杨忠立即开始筹划。 杨闵板着指头计算:“坞壁士卒平时耕田种地,战时披坚执锐,这样亦耕亦战的士卒有一千多人。坞壁中有五千多户人家,每户出一名精壮男丁,还有五千。他们虽是没有打过仗的农夫和百工,为保家园都可以上阵搏杀。” 杨忠不想要乌合之众,摇头拒绝:“士卒贵精不贵多,乌合之众在战场上一哄而散,反而扰乱战阵。练兵首先要选兵,选不好人,练兵是浪费时间。我们先按照身高、体重和力气严格挑选,在训练中淘汰不合格者,绝不能凑合。宋景休是练兵好手,他负责挑选士卒,夜以继日,勤加操练吧。” 杨闵点头答应,突然想起兵器的事情,坞壁士卒手持的铁戟刺不断敌兵铠甲,皮甲又挡不住刀枪,在战场上如同赤手空拳:“兵器怎么办?山中虽有铁矿,坞壁只能炼出粗铁兵器和铠甲。” 梁军兵器所用的百炼钢都在建康东冶的铁炉堡锻造,仓促间根本不及运来。杨忠低头沉思,终于还是摇头:“我暂时也没有办法。叔叔,我们先去城墙上看看吧,老马是守城高手,肯定还有不少事情要准备。” 315层层设防 杨闵登上城墙,好奇地看着马佛念在城墙上跑来跑去,左摸摸,右量量,坐在地上苦思冥想。他不想打扰马佛念,与杨忠并肩向城墙外眺望,河水两岸都是漫山遍野的葛荣叛军,杨闵的心情立即郁闷下来。 马佛念仿佛突然想通,跳起来跑到杨闵身边,呼哧喘气,拉着他走到城墙正中,手指城外葛荣叛军营地:“坞主,你如果攻城,会怎么办?” 杨闵脑中闪现四年前攻破左人城的记忆,:“索虏将趁黑夜,突然接近城墙,用云梯登城而上,夺取城门。” 马佛念想好应对云梯的方法:“这是最通常的攻城办法,坞壁铁戟作战不行,正好用来对付云梯,坞壁士卒躲藏在垛口下,用铁戟将云梯掀开。坞壁有多少士卒可以防御在城墙?” 杨忠手指校场,示意马佛念看,坞壁中的精壮男子已被聚集起来,宋景休用刀在木桩上刻了一条细线,达不到高度的百姓当即被淘汰。校场正中摆开十面梁军的力六石黄桦弓,身高合格者必须拉满大弓,才能通过第二关,然后举起石锁通过最后一关。三关下来,只有一半坞壁男丁留在校场,不合格者都被打发回家。 杨忠估量着说:“看这架势,两个里面能挑出一个,估计大眼能从五六千百姓中挑出三千,加上原有坞壁士卒,总计四千。” 马佛念用目光丈量城墙长度,思考守城士卒的分布:“枋头坞三面环山,这三面仅需警戒不用防御。北面临敌的城墙长度大约六百步。索虏搭云梯攻城时,城墙上必须保证一千两百名手持铁戟的坞壁士卒,他们不需作战,两人一组合力对付云梯。另外一千二百士卒披重铠手持刀盾,刀盾利于近战格杀,抵御攻上城墙的索虏,阻止他们在城墙上集结。索虏连番攻击,士卒必有损伤,我们再调集六百坞壁士卒在瓮城集合,随时替换城墙上伤兵。剩下一千士卒不管黑夜白天,抓紧时间吃饭睡觉,随时准备替换城墙上士卒。我们南边来的兄弟们集结在城门,准备出城反击。” 杨闵不理解马佛念的安排:“我们守都不一定守得住,怎么能出城反击?” “绝不能让索虏无所顾忌地攻城,适时出击,摧毁攻城器械才能反败为胜。”马佛念向杨闵解释后,继续调派人手:“坞主,城墙上防御云梯的一千二百士卒有垛口护身,不需盾牌,但是要善使弓箭和铁戟,射杀敌军。近战格杀的士卒要披重铠,左盾右刀,我们要准备出一千两百支铁戟和二千四百副重铠、三千面大盾和三千柄长刀,能准备出来吗?” 杨闵点头记下,为难起来:“我们只有皮甲和粗铁刀,行吗?” 马佛念看看杨忠,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暂时这样凑合,我们还要准备三千张黄桦弓,每张弓准备三根弓弦和五百支弓箭。” 杨闵心中计算出数字后,立即说出办法:“嗯,总共三千黄桦弓,九千根弓弦,一百五十万支弓箭。弓身和箭杆取材山中桦木,取之不尽,我立即派遣坞壁妇孺入山采集。弓弦为生牛皮所制,一头牛可以制出两千根多弓弦,我即刻让屠户杀五十头牛,拨皮做弦。我们现在有上千铁戟,铁戟已经够用。铁匠全力打造铁刀,盾牌让士卒自己准备,门板、锅盖和铁锅都可以当盾牌用。” 马佛念苦笑摇头:“锅盖?门板?挡得住弓箭挡不住刀枪。” 杨闵也苦笑:“时间仓促,都是权宜之计。我现在就去吩咐下去,抓紧时间准备。” 马佛念还没有说完,叫住杨闵:“坞主,等等。索虏如果搭云梯攻城失利,必然要用冲车撞开城门。” 杨闵并不担心城门:“城门后还有瓮城,瓮城连接内坞城门,索虏即使撞毁城门还要再撞破内门,瓮城上的守兵乱石齐下,堵也堵死了。” 马佛念担心的是城墙:“坞壁城墙用土夯成,厚三步。索虏只要五辆外披铁甲,用水湿透、箭射不透火烧不着的冲车,两天时间就可以撞出缺口,攻入城中。” 四年前的情景在杨闵眼前掠过,索虏如狼似虎般涌入,自己的右臂被砍断,左手紧抱刘离,向后山撤退,弓箭在四周嗤嗤飞射。他抬起头来问马佛念:“应该怎么办?” 马佛念走到城墙内侧:“用巨石加固城墙,将城墙的厚度再扩十步。” “十步?是现在城墙的三倍!”杨闵惊讶用手比划着距离。 马佛念笑着望着城下葛荣叛军的营盘:“索虏哪知道土墙后还有十步厚的石墙?等他们的冲车撞到这里,已经尸横遍野了。” 杨闵点头答应:“好,我立即让坞壁百姓从山上运石垒墙。” 马佛念叫住杨闵:“坞主且慢,我守城最喜欢石头,越多越好。再挑选巨石运至城墙,用来砸烂盾牌和冲车,比弓箭还好用。还有,筑石墙时在两人高处,城门两侧各留两个墙洞。” 杨闵不懂:“在城墙上开洞作什么?” 马佛念耐心解释:“我们的守城士卒藏在洞中,出其不意出城攻击敌军,修筑在二人高度是避免敌军攻城车轳撞到,我们士兵跳跃下去,也不会受伤。” 杨闵对马佛念守城的本领半信半疑:“可是他们怎么回来?” 马佛念神秘笑呵呵说:“我自有安排。” 杨闵点头答应,要下城安排。马佛念还没有讲完,再次叫住杨闵:“索虏除了云梯和撞墙,他们也许此刻正在向坞壁内挖洞,届时一拥而出,里应外合攻破坞壁。坞主,你即刻组织人力,日夜不停在城内三步的距离,顺着城墙修一道深壕,里面注入山中溪水。索虏一旦挖掘到壕沟,水倒灌进去,淹他们魂飞魄散。” 杨闵计算不清:“来得及吗?我们人手不够吧?” 马佛念观察距离,详细计算:“壕沟宽一丈深两丈,长度为六百步,一名坞壁百姓出工一日挖掘三尺,每步需要三天,六百步需要一千八百天。坞主,你调集坞壁中六百男丁,三日之内可以挖出来。” 马佛念回到城墙正面,手指着城墙外围划一个圆圈:“坞主,我还要在城外百步左右,挖出宽三长,深一丈的的深沟,一直到两侧峭壁,引入溪水成为护城河。调集一千五百名百姓在五日内便可以完工。然后在城墙上修筑吊桥,坞壁防御工事就基本完成。城墙上的弓箭手居高临下,护城河内外都在射程范围,使得索虏无法在护城河内屯集兵马,我们可以从城门和墙洞中冲出,中途截杀敌兵,将攻城器械尽毁于护城河内。即使冲车撞毁城墙,护城河迟滞敌兵,我们也有时间从两面用土石堵塞缺口。” 马佛念走到城墙中间,继续安排墙上的防御设施,让杨闵架设木幔防止弓箭,在城墙每隔二十步架设一张三床弓弩,在垛口上悬挂长索,随时援救城下士卒等等。杨闵开始信服马佛念守城本领,来不及提问,记下照办。 马佛念指手画脚不停说完,杨闵终于松口气:“守城的事情都安排完了?” 马佛念点头说道:“完了。” 杨闵转身要下城墙布置,再被马佛念叫住:“坞主且慢。” 杨闵转身,右脚踏在台阶上:“不是都安排完了吗?” 马佛念露出笑容:“防御设施说完了,还要说救援的事情。如果索虏荣久攻不下,守城变成消耗战,我们必须千方百计救护伤者,减少士卒损失,受伤士卒要立即包扎救护,既消除士卒的恐惧,他们伤好还可以重新加入作战。” 杨忠不得不承认马佛念考虑的周全:“好,我立即就安排坞壁百姓准备救治。” 杨闵示意杨闵看梁军士卒脖颈:“坞主,每个士卒都准备一条洁净长巾系于脖颈,一旦受伤立即自行包扎,不致流血过多。” 杨闵早就注意到每名梁兵脖颈上都有一条雪白的布巾,现在明白用途。马佛念连珠炮般继续说下去:“从今日起,所有粮食和兵器都要统一盘点,控制供给,减少损耗。” 杨闵对马佛念越来越好奇,等他告一段落开口问道:“佛念,你这些守城的本领是从哪里学的?” 马佛念翻身坐在垛口间,两脚悬在城墙下,看着照射在河面上如血的夕阳反问杨闵:“坞主知道钟离之战吗?” 杨闵听说过这场有名的南北大战:“那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南北大战吧?” 马佛念提起钟离之战热血沸腾,他曾经亲往钟离研究城防,又向军中老前辈请教,终于在枋头坞派上用场:“二十年多前,我出生那年,梁国代齐草创,北魏宣武帝元恪命中山王元英率八十万兵马攻梁,兵锋直指淮水南岸重镇钟离,规模不亚于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徐州刺史昌义之带领三千精兵进驻钟离防御,魏军在淮水邵阳洲上搭造浮桥,运土镇堑,动用冲车猛撞钟离城墙。在城墙被撞出缺口的危急时刻,昌将军亲自上阵,率领守军拼死搏战,将魏军逐出城外。魏军昼夜不息轮番攻城,终未奏效,梁国豫州刺史韦睿带兵二十万北上增援,在魏军阵前连夜挖掘长堑,插布鹿角截洲筑城,次日黎明,大营竖立在魏军视野之内,敌兵大惊失色。第二日清晨,魏兵万骑来攻,韦睿结成车阵,全军强弩齐发大量射杀魏军。钟离守军闻知援兵已到,出城迎击魏军,与韦睿与里应外合夹击敌军,两军分头进击邵阳洲魏军守卫的南桥与北桥。韦睿利用淮水陡涨之机,将小船装满干草,浇灌膏油,点燃后顺流而下,焚烧魏军浮桥,并派敢死队拔栅砍桥,截断魏军退路。在梁军凌厉攻势面前,魏军争相逃命,被淹死和被杀死的多达二十万人,元英单枪匹马逃往梁城,钟离之围随之而解。” 杨闵看着坞壁外的景色,沉浸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搏杀中,想像着未来决定枋头坞存亡的大战,心中起伏不定。他忽然意识到时间紧迫,站起来与马佛念告辞:“我立即去安排坞壁百姓锻造兵器,筑墙,挖掘壕沟和护城河,老弱妇孺做饭做菜,身体强壮的上山采集制作弓箭的桦木和搬运石头加厚城墙。” 316五兵不入 马佛念从垛口跳下来,拉着杨闵和杨忠进入瓮城,可以望见校场上人声鼎沸,三百梁兵进入坞壁,让这个世外桃源热闹非凡:“坞主,坞壁中有没有懂医之人?” 杨闵看马佛念活蹦乱跳不像生病的样子:“你不舒服吗?” 马佛念摆手,笑着对杨闵说:“坞主,我们还要配些药给坞壁士卒使用。一战下来,士卒伤多亡少,如果紧急救治,轻伤者修整片刻便可重返战场,重伤者也不会身亡,兵力循环使用,生生不息,此事极为关键。” 杨闵想起刘离,浮现出笑容:“刘离爹爹以前是武川镇军医,四年前战死枋头坞,刘离虽然年龄不大,却一直被老刘打下手,学到不少,我让她来帮你。” 三个人说话间进入校场,二十多名梁兵分成几组挑选士卒,个子太矮,体重过轻和气力太小的都被挑出来打发回家,将近三千名名通过筛选的精壮小伙子在校场中排列整齐。刘离和宋景休坐在旁边车驾上聊得兴高采烈。 杨闵走过去爱怜地摸着她的脑袋:“小刘离,想当兵吗?可惜你是小女孩。” 刘离跳下车,靠在杨闵身上笑着说:“爹爹,他们穿上铠甲好帅。” 刘离被杨闵收养后,总是腻在他身边,给杨闵增添很多快乐。杨闵笑着说:“马大哥找你帮忙,你看行不行?” “行啊,当然行。”刘离立即同意。 马佛念俯身问刘离:“你懂得草药吗?” 刘御医在世时,刘离为他在山中采摘草药,使劲向马佛念点头。 马佛念笑着安排:“你们照我的药方去准备草药,我说你记,看你知道不知道药草的形状,坞主会安排坞壁妇女和你一起上山采摘。” 刘离点头表示明白,马佛念大声说道:“药者和草木之性,治人寒、热、燥、湿之病,道达经脉,通理三关、九候、五藏、六府,扶衰补虚。军中人多,厉疫屯久,人气郁蒸,或病瘟疟痢,金疮堕马,随军备用。” 马佛念看一眼刘离,她睁大眼睛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放心报出药方:“第一方,疗发烧方:栀子二十枚、干姜五两、茵蔯三两、升麻五两、大黄五两、芒硝五两,研磨为细末,米汁调服。记下来了吗?” 刘离呵呵笑着说:“不用记,我知道这个方子。米汤效果不好,我喜欢用米酒调服,见效更快。” 刘离确实懂得医药,马佛念加快速度一口气说下去:“第二方,疗赤班子疮:栀子二十枚、茈胡三两、黄芩三两、芒硝五两,研为细末,饭饮调下;第三方,疗天行病方:瓜蒌四十九粒、丁香四十九粒、赤小豆四十九粒,井花水调服。第四方,疗虐疾方:鳖甲三两、常山二两、甘草二两、松罗二两,乌梅煎汤调服。第五方,疗痢病方:黄连和黄芩各五两、黄耆和黄柏各四两、龙骨八两,研磨为细末服用;第六方,疗霍乱方:去壳巴豆一两、乾姜三两、大黄五两,制成梧桐子大小蜜丸服用;第七方,疗脚转筋方:生姜一两拍碎,水煎服之即愈。第八方,疗刀剑伤肌方:黄耆、当归、芎藭、白芷、续断、黄芩、细辛、乾姜、附子、芍药各三两,研磨为粉末,敷于创口;第九方,疗刀枪伤骨方:白硷和半夏各半,研磨为粉末敷于创口;第十方,疗淤血方,将五升生地黄研磨烂,敷于创口;第十一方,疗马坠折及伤手脚骨痛方:榨取大麻子根和叶的汁液服下,疼痛立止。第十二方,辟五兵不伤人方:雄黄一两、白矾二两、鬼箭一柄、羚羊角,灶中土三分,研磨为粉末,以鸡子黄并鸡冠血为杏仁大小,置一丸于囊中,系腰间及膊上,不令离身,亦有辟毒之效。” 杨闵瞪大眼睛,听着马佛念不喘气地报出十二种药方,根本搞不清楚这些药材,对他更加心服口服,听到最后的辟五兵不伤人方,抢着说:“给我一颗辟五兵不入丸,我要带在身上,在沙场上刀枪不入。” 杨忠和马佛念哈哈大笑,原来其他十一种药方都有疗效,唯独最后的辟五兵不伤丸纯属是士卒上阵前的心理安慰。马佛念向杨闵解释清楚,询问刘离是否记住。刘离从小给父亲帮手,粗知药理,开口复述一遍,马佛念核对无误,她转身回家准备。宋景休一直暗自留心刘离,立即跟着跑去,马佛念喊道:“哎,大眼,你去哪里?” 宋景休找借口和刘离混在一起,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也去搞一颗辟五兵不伤丸。” 杨闵笑着说:“呵呵,大眼好像粘上刘离了。” 宋景休和刘离的身影转眼间消失在房舍中,马佛念仍有顾虑:“坞壁百姓士气如何?” 杨闵看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校场:“坞壁是我们最后存身之所,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守住坞壁,在这里活下去。” 马佛念放心下来,便急于开始修筑工事:“坞主,我们今晚就调派人手即刻动工,索虏随时都可能攻城。” 宋景休是挑兵练兵的行家,马佛念将守城的事情安排地滴水不漏,有他们协同调度,杨闵不需独立承担防御坞壁责任,一心一意指挥坞壁百姓备战就可以了,顿时感到轻松。他重新燃起守住坞壁的希望:“佛念,如果准备充分,我们能守住吗?” 马佛念带着杨闵再次登上城墙,零七八落的索虏军营散布城外,连到天边,望不到尽头。马佛念详细回答:“如果一万索虏攻城,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击溃他们。假若四万索虏彻夜连绵不绝进攻坞壁,我们有所牺牲,仍可守住。” 杨闵心中的乐观情绪消失一些,停下脚步:“听说葛荣叛军号称百万。” 马佛念却不大担心:“不需百万,只要十万索虏日夜不息,不计代价,轮番攻城,城防设施虽然固若金汤,守城的四千士卒却会不断消耗,直到损失殆尽。不过坞主无需多虑,葛荣贼兵正与魏国作战,不会调集大量军队攻击小小坞壁,因此枋头坞城池固若金汤。” “你怎么推算出这些数字?” 杨闵不禁好奇。 马佛念当年寻访钟离之战的老兵,研究过攻守双方的数量配比,向杨闵详细解释计算过程:“假若双方兵器、士气和将帅势均力敌,四千坞壁士卒有充足的滚木、弓箭和巨石,凭墙据守,拼着战死一千和受伤一千,可以击退一万敌军的一次全力进攻。如果坞壁士卒有重铠护住要害,战死士卒数目降至两百。如果坞壁准备充足的草药,百姓及时包扎救护,受伤士卒经过休息,八成轻伤者重上战场。三万敌军不惜代价继续攻击,三轮后伤亡惨重无力再攻,坞壁却顶多折损一千多人,仍有再战之力。” 梁军与为魏军在边境交兵多年,按照一比十的比例凭城据守,基本都能守住,马佛念在军中数年,多次与魏军大战,什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们准备充裕,四千坞壁士卒定能抵御住四万索虏。” 杨闵惊讶马佛念居然可以算得如此详尽:“如果索虏人数超过我军十倍呢?” 马佛念嘿嘿笑着说:“那就趁早逃出坞壁,躲入山中吧。” 杨闵建造枋头坞三年,实在舍不得放弃:“我们城墙坚固,粮草弓箭滚木充足,一定要逃吗?” 马佛念再次将计算过程报给杨闵:“如果十万索虏轮流攻城,坞壁第一轮损失三百,第二轮损失五百,第三轮损失八百,索虏一天三轮进攻便让我们损失一千六百士卒。坞壁三天之后就将无兵可守,坞壁必破。但是索虏也要伤亡三五万,他们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攻取枋头坞吗?” 杨闵心存侥幸,听天由命:“葛荣包围邺城,应该不会有十万大军出现在枋头坞下。” 城外的葛荣军营被悬在西边天空的太阳映得通红,马佛念不得不说出最坏情况:“如果索虏过多,还要请坞主立即带着百姓逃离坞壁。” 马佛念猛拍大腿,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手指城墙正中:“我总觉得缺点什么,终于想起来了。坞主,命人在山中砍伐一棵大树,去掉枝叶做成旗杆,绣一面大旗树立于城墙正中。人在旗在,旗在城存,这是守城之魂,激励坞壁百姓士卒的死守决心。” 杨闵明白了大旗的用途:“旗上绣什么字?” 马佛念手扶下巴,自言自语:“我们是梁军,以往都写梁字,有时也绣关中侯的陈字。” 杨忠立即反对:“这是魏国地盘,不能绣梁。” 天色渐黑,坞壁内外忙碌起来,百姓为守住家园,挖壕,运石,筑墙,锻造,干得热火朝天。杨忠大步跑上城墙,正好听见,低头望着城下忙碌场景,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胡人入侵中原,占据汉人家园,我们被迫逃入山林,结坞壁自保。这是我们汉人土地,就应该竖起汉字大旗,挡住胡人的进攻。” 马佛念大声赞同:“好,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杨闵深受鼓舞,吩咐坞壁士卒去山中砍树造旗,杨忠看着数名坞壁士打开城门,砍伐树木,对杨闵和马佛念说道:“还有几天就是六月十五日,老马,你留下来协防坞壁。我明日率领一百兄弟护送明月郡主去邺城,再伺机侦探魏军军情。” 杨闵连忙劝阻:“杨忠,你一百人岂能冲入邺城?” 杨忠不指望能冲入葛荣大军包围的邺城,苦笑着说:“叔父放心,明月郡主身份特殊,我绝不敢冒险。我去邺城附近察看,如果冲不进去,便会另想办法。叔父,我们不熟悉邺城地形,能否调给几个熟悉道路的坞壁士卒?” 杨闵痛快答应:“好,我给你找几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 天色全黑,坞壁内被火把照得通明,杨闵空荡荡的右臂空袖在风中飘舞,杨忠不放心城防,郑重叮嘱:“叔父,我就要北上邺城,不知道何时回来,老马是守城高手,大眼久经战阵,您尽管放手让他们主持战局。您熟悉坞壁情况,总管百姓,不用亲自上阵搏杀。” 杨闵见识过马佛念守城本领和宋景休练兵手段:“带兵打仗就交给他俩,我放心。” 杨忠看着城内忙碌的坞壁百姓,心中却始终压着心事:“练兵和防御都有安排,坞壁士卒却没有称手兵器和铠甲,一旦索虏攻上城墙就难以抵挡。” 杨闵对此无能为力,两人只好暂时放下这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杨忠仰望空中渐满的月亮,城外大地在月色下披上一层银霜。再过几天就是六月十五,明月郡主进入邺城,从此两人天各一方,难以见面。护送明月郡主进入邺城是陈庆之军令,没有回转可能,杨忠心房轻轻悸动,强行压下心中涌起的万般柔情,与杨闵并肩离开城墙,等待天亮出发。 411邺城三台 经过一天行军,杨忠率领梁兵,在黄昏时分护送明月郡主到达邺城西南,前面葛荣叛军的营盘越来越密集,无法穿越。为慎重起见,他将梁兵分成两组,他亲自率领五十名梁兵贴身保护明月,其他士卒分成十几个小组,在两侧延伸数里,隐形护送和侦查,触敌即走,避免冲突,如有敌情逐次向内传递。 邺城附近地势平坦,四周连一个小山包都没有,杨忠找到一处便于观察军情,又利于躲藏的树林停下。明月郡主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树上,放任马匹吃草休息,走到在树林边缘的杨忠身边,与他并肩望向邺城。 一座沐浴金色余晖,由汉丞相曹操主持建造的大城出现在眼前。东汉建安九年,曹操被封魏王,营建邺城为国都,曹丕代汉后移都洛阳,邺城仍为曹魏北都。邺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四周设六门,在西面城寰上筑有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城墙从腰间穿越,将三座高台连接在一起。城墙上另有通道连接,如同空中楼阁,在夕阳下拉出长长影子。 明月笑得眼睛弯弯,手指居中的铜雀台拍手说:“哈哈,中间那个是铜雀台,曹操讨伐东吴,兵败赤壁,就是为了将二乔抢来放在铜雀台上。” 杨忠被明月笑声感染,露出笑容:“那是后人谣传,赤壁之战时铜雀台还没有建造,而且曹操是盖世英雄,岂能为两个女人就轻易开战?” 明月转身侧着笑脸面向杨忠:“这么说来,大英雄只要江山,不要儿女情长?” 杨忠看着明月的如花笑脸,咧嘴说:“我不是大英雄,你要不要小心点儿?” 明月笑容更加绽放:“你不是大英雄,却是胆小鬼,人家才不怕你。” 杨忠拿明月没有办法,手指葛荣军营:“葛荣团团包围邺城,我们一定要筹划周全。” 明月用手搭在额头,仔细观察:“营帐间没有栅栏相连,我们趁着夜色冲进去吧。” 杨忠不敢拿明月性命冒险,摇头拒绝:“不行,护城河上有吊桥,邺城守军不知道我们的来历,肯定不会放下吊桥让我们进去。” 明月没想到这点,无言以对,跟随杨忠返回到密林,听到杨忠说出打算:“我们明天亮绕城一周,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太阳西沉,月影弥空,杨忠叫来几名梁兵:“你们北行三里,在太阳落地月亮升起之时,向空中射出火箭,在地面燃起三堆火焰后即刻撤回。” 这是梁军斥侯的常用联络手法,这几名梁兵立即明白,一声不吭向密林外摸去。明月不解问杨忠:“你们斥侯总是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在这里射箭点火?” 杨忠在明月前笨嘴拙腮,却极为认真:“这处密林是我们汇合地点,如果在这里射出火箭,就可能招来敌兵。我们的人看到火箭,便会向正南三里的树林寻找汇合地点,这是我们斥侯惯用手法。” 两人说话间,北边火箭腾空而起,憧憧黑影晃动,梁兵游骑不断穿越森林聚集过来。杨忠布置游骑在四周侦查,将其余士卒聚集在密林深处,压低声音询问沿途侦探到的消息。梁兵报来的消息大同小异,沿途都是源源不断向邺城调动的葛荣叛军,没有南下枋头坞的迹象。杨忠稍微放心,葛荣看样子暂时不会攻击坞壁,给宋景休练兵和马佛念筑城留下时间。 一名梁兵四周看看,等其他人报完军情,才说道:“我们三人看到一件怪事,却不是军情,不知道要不要禀报。” 杨忠的时间充足,立即答应:“讲。” 这名士卒不再犹豫,将所见全部说出:“有两个人推着车向南边行走,他们不走大路,穿行在树林间,躲避葛荣叛军。其中一人身高丈余,全身乌黑,如同西天罗汉。” 梁兵议论纷纷,有人猜是西域人,那名梁兵的同伴反驳:“不是,我见过白肤金发的西域羯人,绝没有那么黑。” 杨忠心中一动:“另外一人长得什么样子?” 梁兵描述着他的相貌:“那人年纪不大,活蹦乱跳,手舞足蹈,像个猴子一般。” “他们向哪个方向去了?”杨忠立即联想到小猴子,难道他回来了? 那名梁兵抢着说:“他们方向与我们相反,正好是坞壁方向。老大,要不要把他们抓来问问?” 杨忠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低声命令三名梁兵:“你们再带五个兄弟,回去追上,暗中护送他们南下去坞壁,然后协助老马守城,不必再次北上,去吧。” 412宿铁宝刀 杨忠没有猜错,那人正是游历大漠三年的小猴子。 高欢和尔朱歌返回秀容草原,小猴子留在金山银水,潜心钻研各种兵器铸造之法,学成后,踏破漠北,横穿戈壁,回到怀朔镇。六镇叛乱被平息后,朝廷将镇民迁徙河北,怀朔镇人烟凋零,熙熙攘攘的酒馆没有生意可做,小猴子费尽口舌,说动昆仑一起南下。他们从怀朔镇进入中原,来到定州左人城,这里已经残破。当地汉人百姓大都跟随北平主簿邢杲逃亡山东,小猴子一路打听,才知道杨闵率领左人城百姓没有东去,而是选择南下,在黄河北岸筑垒自守,绕个大弯,向南经过邺城,距离枋头坞越来越近。小猴子看着四周陌生景色,心里却更加不安,坞壁被攻破,林林、大苏、小苏、刘离和杨忠,他们还在吗? 梁兵暗中派兵护送,一路无事,小猴子东张西望,向昆仑说:“快到坞壁了,邺城北边到处都是索虏蹿来蹿去,这里却平平安安。” 昆仑在怀朔镇四年,学会说汉话,每次只能说出简单的三个字,瓮声瓮气说:“你来说,枋头坞,大大好,我才来,如不好,我就走。” 小猴子向昆仑招手:“翻越这道山梁就到枋头坞了,我给你搭起一间房子,再给你找一个老婆。” 昆仑听到此话,来了力气,将推车推得飞快,眉开眼笑念叨:“老婆好,好老婆。” 中午时分,烈日炎炎。 宋景休从坞壁百姓中挑选出的三千名精壮男子,加上原有千名士卒,凑足四千整数,集合在坞壁校场中列成方阵。宋景休双手后背,讲授鼓角金锣、旗帜战法和行军进退的方法。忽然间,围观的坞壁百姓像潮水般向城门涌去,宋景休好奇心发作,挥手命令坞壁士卒歇息。 刘离端碗水递给宋景休:“喝口水吧,讲了一个上午啦。” 宋景休坐在树下,端详眉目清秀的刘离,举起水碗一口饮尽,身心舒坦,抹抹嘴:“大伙儿怎么都去城门了?” 刘离咯咯笑起来:“铁匠老侯的儿子小猴子回来啦,还带来一个顶天高的全身黑炭一般的人,我带你去看看。” “在高还能有杨忠高?”宋景休不以为然,认为坞壁百姓少见多怪,何况杨忠身高七尺八,在梁军中可以拔得头筹。 刘离侧头想想杨忠高度:“我也没有看见那人,要不我们去看看?” 宋景休放下兵器,跟着刘离向人群中挤去,远远看见一个黑瘦的年轻人和高出众人半个身子的全身乌黑的昆仑,刘离手掌搭在额头仰望:“那人好高好黑啊,比你还高出一头。” 宋景休果然只到昆仑下巴,学着刘离吐吐舌头:“竟不比杨忠矮!不过,他肯定打不过杨忠。” 人潮汹涌,将刘离和宋景休挤到一边。老侯父子在左人城很久,人缘极好,随同杨闵从左人城逃来的百姓都过来拉小猴子说话。 小猴子顾不上回答,东张西望寻找父亲的影子:“我爹爹呢?” 屠户老苏像水桶转圈一般,从人群中挤出来:“你爹爹送杨忠去梁国,在涡阳开酒馆享福呢。” 小猴子听说父亲身体建康,立即露出笑容,开始寻找杨忠和刘离的身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绰号,回身看见挤来的刘离,拉着昆仑分开众人,来到刘离身边,高兴介绍:“昆仑,这是刘离,我的好朋友。” “嘿刘离,你好啊。”昆仑将弯腰看着刘离,转身问小猴子:“好老婆,是她吗?” 刘离和小猴子同时被昆仑吓了一跳,小猴子手忙脚乱摇头摆手,刘离生气得瞪着小猴子问:“他说什么?” “没有,没有,他是老外,不懂汉话,胡说八道。”小猴子连声解释,注意到旁边的宋景休,连珠般问道:“你是谁?新来的?怎么看不见杨忠?我给你们带礼物了。” 不等宋景休回答,小猴子挤回推车,拿出一双浅黄色皮靴递给刘离:“这是给你的,是我在金山银水用小牦牛皮给你做的,你试试。” 刘离脱掉布鞋穿上牦牛皮靴,蹦跳几下:“合适啦,哈哈,真好。” 小猴子伸手从车上拿出一个罐子,在空中摇晃:“你猜猜,这是什么?” 刘离看着罐子中白色的面球,皱着眉头猜测:“好像是面团吧?” 小猴子从腰间取出酒葫芦放在她鼻子旁边,刘离闻出酒味,皱眉用手拨开塞子。酒香传到宋景休鼻中,他咽咽口水:“呵呵,好酒,我替刘离尝尝。” 这烧刀子是小猴子千辛万苦从怀朔镇带回来,他收回酒葫芦抱在怀中,不满地望着宋景休。刘离摇着小猴子的胳膊替宋景休求情:“好猴子,就给他尝一口啦。” 小猴子不高兴摇头拒绝:“哼,平常叫小猴子,现在有事求我,就叫我好猴子!” 刘离不顾他反对,伸手抢下他夹在肋下的酒葫芦,递给宋景休。宋景休连忙打开,喝了一口,让酒浆一丝丝从舌间涔入喉咙,仔细品尝,连称好酒。小猴子飞快夺回酒葫芦,右眼向葫芦里面看看:“一口就喝了我半葫芦,你嘴巴比眼睛还大?” 小猴子收好酒葫芦,手指面团:“这是酒曲,烧刀子就是从酒曲酿造出来。坞壁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怀朔镇那样的酒馆,我让爹爹开个酒馆。” 宋景休在涡阳时天天和杨忠泡在老侯的酒馆中:“你爹爹在涡阳已经开一个酒馆,他酿的千里香没有这个劲儿大。” “中原的米酒,酒劲不如这酒十分之一。”小猴子得意洋洋说完,忽然大声问:“你从涡阳来?你见过我爹爹?他身体好吗?带我去看他。” 宋景休哈哈大笑:“身体好,健壮地像牛一样,一脚就能把杨忠从板凳踢上城墙,我们骑马都追不上。” 小猴子听出宋景休夸张,却知道父亲身体健壮,心里畅快:“我这就去将爹爹接回枋头坞,我打铁,他酿酒。” 刘离还记得小猴子偷铁刀换秋薯的事情,半信半疑:“你打铁行吗?你只会给你爹爹拉风箱,打下手啦。” 小猴子转身回到推车边,摸索几下,翻出一把匕首,刀刃像月牙一般闪亮,刀背却是赤炭般的颜色:“这是我带给杨忠的礼物,你试试刀锋。” 他将匕首交给刘离,目光扫见宋景休腰中悬挂的环首刀:“小个子,用用你的刀。” 宋景休个头极高,第一次被叫做小个子,一挺胸脯压倒小猴子半头:“我是小个子吗?” 小猴子拉来昆仑,横在两人中间:“小个子,你举起手来,能不能摸到昆仑屁股?” 宋景休瞪着大眼睛仰望昆仑,天空的云朵仿佛飘在他肩膀,后退承认:“和他比,大家都是小个子,只有杨忠比他高。” “杨忠也没有他高。”小猴子神气十足:“来,小个子,把你的刀给我用用。” “那是四年前,现在杨忠长高啦。”刘离始终站在宋景休这边。 宋景休仍然不肯拔刀:“我这百炼环首刀是战场打仗用的,不是小孩子的玩艺儿。” 小猴子抓起酒葫芦在宋景休面前一晃:“我们比比,看看你们战场上杀人的家伙能不能比过我砍材的玩艺儿。如果你赢了,这酒都是你的。” 宋景休咽咽喉咙津液,左手将刀柄向下一压,百炼环首刀从刀鞘中跳出,右手一探,抓住刀柄横在身前:“怎么比?你说。” 坞壁百姓向后让出空地,小猴子就要比试,马佛念在人群中认出他手中匕首,分开人群走出来,左手拉住宋景休的胳膊,右手手掌摊开伸向小猴子。小猴子把匕首向怀里藏起:“奇怪了,坞壁中来了这么多新人,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杨闵跟马佛念从人群走出,小猴子大声招呼:“杨大叔,你好,胳膊怎么断了?” 屠户老苏猛拍小猴子肩膀:“你小子会不会说话?坞主四年前为了保护百姓,一直在最后抵御索虏,胳膊就断了。” 小猴子睁大眼睛:“坞主,老坞主呢?难道真被那弓箭射……?” 他突然闭口不语,转身从推车中取出一副铠甲,双手捧着递给杨闵:“杨大叔,老坞主的铁铠是我爹爹亲手打造,没有挡住索虏簇头。我又重新打制一副铠甲,从今往后,无论刀枪弓箭都不能伤你。” 杨闵不怪小猴子乱说话,抚摸小猴子肩膀:“你爹爹将杨忠送往南方梁国,并留在那里陪伴。他既为老坞主报恩,也为此事愧疚于心。你有机会见到你爹爹时,转告他,他已经为老坞主和杨忠尽全力了,我们都很想念他,让他早点来枋头坞吧。” 马佛念经常与杨忠混在涡阳老侯的酒馆,明白事情原委:“我在老侯酒馆的时候,曾经问他为何不再打铁,他叹气不语,想来还为老坞主念念不忘。” 宋景休喟然长叹:“想不到涡阳一个酒馆的老者竟有如此忠义之心!” 杨闵不想说起悲伤往事,从小猴子手中要过匕首,乌黑的刀脊与坞壁粗铁刀相仿,色泽晶亮的刀刃泛着寒光,很像梁军百炼刀的材质,其余部分也黑漆漆如同粗铁。马佛念接过匕首,举起向空中,逆光仔细察看刀刃,轻轻用指头去弹。 宋景休看不出这匕首有什么稀奇:“你弹它做什么?” 马佛念拔出腰间环首刀与匕首并列,食指轻弹,刀刃颤动:“我们的环首刀由百炼钢锻造而成,刀脊与刀锋同质。这匕首的刀锋像一汪清水,乌黑的刀脊乌黑与刀锋材质完全不同,却契合无间。大眼,你知道这匕首的名字吗?” 宋景休没有看出匕首的神奇:“这匕首黑乎乎,与坞壁粗铁刀差不多。” 马佛念抓起一支坞壁的粗铁刀,匕首轻轻一划,铁刀无声无息断为两截,跌落在地。宋景休呆若木鸡,他当日用尽全力才砍断独孤如愿手中的粗铁刀,绝做不到如此轻松。马佛念比宋景休还要惊讶,两撇黑胡几乎翻上鼻尖:“宿铁刀?传说中的宿铁刀!” 小猴子一把抓过匕首,得意说道:“呵呵,总算有人识货。” 宋景休拉着马佛念问:“宿铁刀是什么刀?很厉害吗?” 马佛念目光不离小猴子手中匕首:“传说在大漠极西的金山银水之地,有一个精于锻造的突厥部落,世代为柔然锻奴。他们烧生铁灌入熟铁,混在一起反复锻造即练出宿铁,刀脊为赤黑生铁,刀锋为银亮熟铁。宿铁刀剑用五牲尿水浸泡,再以五牲之脂淬火,便打造出举世无双的宿铁刀,这种方法叫做灌钢之法。宿铁极为珍贵,与中原的百炼钢完全不同,只有柔然贵族才有,流落到中原更少,我以前只是听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 小猴子夺回匕首,心中惊奇不下于马佛念,瞪大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灌钢之法?” 马佛念笑着打消小猴子的顾虑:“我本来以为是传说,今日才相信真有此事。” 小猴子放心下来,将匕首向马佛念手中一送:“他既然识货,宝剑赠英雄,这把匕首送你了。” 马佛念吓了一跳,这价值连城的匕首拿到京城建康,至少能换回百亩良田,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小猴子将刀柄放入自己手掌中,便好心提醒:“你不知道这匕首价值,它非比寻常,你既有缘得到,千万好好保存。” 小猴子呵呵笑着:“你厚道,人不错,可以交。这匕首名叫千牛刀,杀签牛而不钝,是我亲手打造的极品,本要进攻给柔然可汗,突厥土门可汗玩弄半晌,十分喜爱,让我安装刀柄,嘿嘿,让我留下来了。” 马佛念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虽然刀鞘并不华丽,却神光内敛。他双手一捧,送至小猴子面前:“你既送我宿铁刀,我也有一物回赠。” 小猴子接过马佛念匕首,两手一分拉出寒光闪闪的刀刃,小猴子用指轻弹:“虽是百炼钢,却是极品。” 马佛念手抚匕首,似有万千心事:“这匕首来历非凡,请千万珍重。” “呃,什么来历?”小猴子酷爱兵器,急于打听这匕首来历。 “这本是刘琨之物,名为绕指柔。”刘琨是晋朝大将,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晋室东迁后在北方独自抵御匈奴。 “刘琨,不知道。”小猴子成天陪父亲打铁,并没有听说刘琨。 “那你知道闻鸡起舞的故事吗?”马佛念见小猴子摇头,便详细介绍刘琨故事:“祖逖和刘琨一同担任司州主簿,两人感情深厚,常常同床而卧,同被而眠,立志恢复被胡人占领的汉人故土。一天半夜,祖逖在睡梦中听到鸡鸣,一脚把刘琨踢醒,说,别人都认为半夜鸡叫不吉利,我偏不这样想,咱们干脆以后听见鸡叫就起床练剑如何?刘琨欣然同意,他们每天鸡叫后起床练剑,剑光飞舞,剑声铿锵。春去冬来,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功夫不负有心人,祖逖被封为镇西将军,刘琨兼管并、冀、幽三州军事,在前线与胡人周旋。最终因为寡不敌众,大英雄以身殉国。” 马佛念登上高处,意在鼓舞枋头坞百姓士气,大声吟诵刘琨名诗: 握中有玄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茍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这首诗是刘琨被俘后所做,虽知不久于人世,诗意仍然充满激昂。小猴子知道绕指柔的珍贵,口中念叨:“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好诗,好刀。” 小猴子念完,退到推车旁边,猛掀车上帘布,七八把形式各异的宿铁刀随意放在竹筐中,他手指匕首问马佛念:“猜猜我怎么得到这些宿铁刀?” 马佛念呆若木鸡地与宋景休并肩而立,这些宿铁刀只有普通的木柄,不像柔然贵族镶满珠宝的的华贵佩刀:“不知道。” 小猴子哈哈笑着,手指自己鼻子:“都是我自己打的,呵呵,你用绕指柔换我千牛刀,可是吃大亏了。” 马佛念差点给小猴子跪倒,他生平传奇,见多识广,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宿铁刀,居然出自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孩手中,实在匪夷所思。 小猴子看出马佛念难以置信的表情,手指匕首脊部:“你看,这里有我名字。” 马佛念仔细察看匕首,果然在刀柄下方刻着一个弯弯曲曲的汉字,仔细辨出是一个东倒西歪的“猴”字。他小心翼翼收好匕首,像亲兄弟般搂住小猴子:“你有这手艺,我们就发了。等打完仗,我们去建康开一个刀剑铺,绝对生意兴隆,日进万金。” 小猴子手指昆仑:“等挣了钱,大家得给他找个好看的媳妇,我答应他了。” 马佛念觉得为难,万一没有姑娘愿意,其他人也帮不上忙,他转念一想安慰小猴子:“只要能挣到钱,总能给他找到好媳妇。” 小猴子眉开眼笑:“对呃,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佛念松开小猴子收起千牛刀,心中一动,小猴子是上天突然降下的礼物:“坞壁正需要兵器,你能打造出来吗?” 小猴子一拍胸脯,环顾周围坞壁百姓打保票:“当然能。” 坞壁百姓欢呼起来,小猴子继续说:“打造宿铁刀的方法与以往练铁不同,需要重砌铁炉,而且燃料不能用木材,而要用纯黑焰硝,我明日上山寻找吧。” 马佛念觉得没有把握:“多久能炼出宿铁刀枪?” 小猴子挠头说:“这就不好说了,要看山中有没有硝石。” 马佛念心中被浇了一盆冷水:“那怎么办?” 小猴子反问马佛念:“你们要破对付索虏铠甲吧?那也不一定非要宿铁刀。” 马佛念不敢小看小猴子:“你有什么办法?” 小猴子抓过一柄粗铁刀,手指在刀刃上抚摸,沉思一会儿:“你们去抓几个索虏,把最重的铠甲剥下来,挂在匠房对面的槐树树干上,我明日就能炼出克制重铠的兵器。” 坞壁防御设施进展顺利,唯独缺少近战格杀的兵器和重铠,小猴子有这个本事。马佛念全力支持:“这里遍地都是索虏,比抓只青蛙都容易。” 马佛念大声吩咐斥侯骑兵:“兄弟们,出去抓几只青蛙回来,剥下铠甲挂在树干上。” 413羽林骑兵 梁军斥侯骑兵还没有出发,战马嘶鸣的声音打断马佛念和小猴子的谈话,四名白袍骑兵分两列策马而入,穿越坞壁百姓闪开的通道,奔驰到马佛念面前,为首骑兵大声禀报:“报,魏军一千羽林骑兵,由魏国黄门侍郎祖莹和武卫将军奚毅率领,正在驰援邺城。” 杨闵佩服梁军收集情报的能力,大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 斥侯骑兵看见马佛念点头,才敢回答:“我们在坞壁东北三十里巡逻,发现他们向北进发,趁他们中途休息时,从林中抓来一个自行方便的士卒,在路上盘问出来。” 马佛念仔细询问魏国羽林军方位,将宋景休叫到一边:“这些羽林骑兵十分古怪。” 只要马佛念在,宋景休就懒得思考:“有什么古怪?” 马佛念皱着两撇黑胡,仔细琢磨:“邺城被数十万葛荣叛军包围,如果救援邺城,一千骑兵数量太少,如果是送信,这一千人又太多。” 宋景休知道马佛念心中已有答案,懒得动脑,直接询问答案:“那他们来邺城做什么?” “明月郡主接到魏帝元子攸的秘信,让她六月十五日前进入邺城,现在偏巧不巧,魏国御林军几乎同时到达,他们必是前来搜寻明月郡主。”马佛念立即将几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宋景休使劲琢磨,恍然大悟:“北海王叛离魏国,明月郡主想必是逃犯,因此惹出魏军抓捕。” 马佛念连连摇头:“错,错。羽林军是魏国皇帝的亲兵,抓捕逃犯不需他们出动,而且黄门伺郎和武卫将军都是朝中大官,岂能跑到这里来抓人?况且,明月郡主对魏帝元子攸毫无怀疑,应该不是抓捕。” 宋景休立即赞同:“对,老大说了,明月郡主在最危急的关头,大声呼唤元子攸名字,两人关系绝不简单。” 马佛念也曾听杨忠说过此事,更加肯定猜测:“御林军千里迢迢,渡过黄河北上邺城,这一切都是魏国皇帝的安排。” “你看看,我说明月郡主是魏国皇帝的女人,你们都不信。” 宋大眼纯属胡猜。 马佛念回想明月郡主提及元子攸的神情,不得不承认宋景休的猜测不无道理:“看来你猜的不错,这个明月郡主与魏国皇帝之间绝非普通。” 宋景休得意非凡,开始吹牛:“老马,你在战场上足智多谋,我从来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你看人就不如我了,我就那么一见面,立马猜到明月郡主是魏国皇帝的女人,这眼力,你有吗?而且,我告诉你,明月郡主就是魏国的皇后。” 马佛念又被宋景休吓了一跳:“胡说八道,魏帝元子攸还没有皇后。” “是吗?没有吗?”宋景休睁大眼睛,随即强辩:“那就对了,如果是皇后,北海龙王的护卫就应该叫她明月皇后,不会叫她明月郡主了。告诉你,元子攸这次就是要将明月郡主接回洛阳当皇后的。” 马佛念知道宋景休的性子,跟他辨下去,永远没有结果:“好,就算明月郡主将是魏国皇后,魏国皇帝在洛阳,为什么让明月郡主进入被团团围困的一座孤城呢?” 宋大眼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不管怎么样,我们要通知杨忠和明月郡主,想办法与魏国羽林军汇合,有什么事情说清楚,也许就不用冒险进入邺城了。” 宋大眼主意不错,马佛念立即同意:“好,就是这样。“ 宋景休立即自荐:“坞壁防御不能没有你,你留下来守城,我跑一趟。” 杨忠不断派出斥侯骑兵,寻找入城的机会,最后亲自陪着明月,冒险绕邺城一圈,无机可乘,回到藏身的树林。明月翻身下马,心中郁闷,沉默不语,邺城纵深数里遍布葛荣军营,冲不到护城河就会被拦截下来。即便到达护城河外,守军不放下吊桥,根本无法过河。再过几天就是六月十五日,明月的幽怨目光洒向杨忠。杨忠的心脏融化在她目光中,闪念间觉得牺牲性命都不可惜,走到林边望着邺城绞尽脑汁。如果是平常作战,他肯定毫不犹豫冲入包围,他望着明月纤细的身体,不敢下这个决心。 明月走到杨忠身边安慰说:“你已经尽力,我们不去邺城了。” 杨忠不解:“那怎么办?” 笑容忽然在明月脸上绽放:“我们去洛阳。” 杨忠喜忧参半,既为可以多陪明月几天暗自高兴,又为不能完成护送明月进入邺城的任务,心中隐隐不舒服。杨忠正要召集梁兵返回枋头坞,耳边传来马蹄声音,梁兵跳起来,躲在树后张弓搭箭。四五匹战马越来越近,人影在树林中穿行,压低声音在林中呼喊:“杨忠。” 杨忠听出宋景休的声音,放下弓箭走出来:“大眼,你怎么来邺城了?” 宋景休马不停蹄赶到这里,全身被汗水浸透,来不及喝水,嗓音嘶哑:“我们发现一队魏国羽林军,在黄门侍郎祖莹和武卫将军率领下前往邺城。” 杨忠惊讶望着明月:“羽林军,那是魏国皇帝的亲兵吧?” 明月脸上露出惊喜神情:“我认识祖莹和奚毅,他们是来找我的。” “他们到哪里了?”杨忠更加惊异明月的来历,魏国羽林军竟为她千里搜寻! 宋景休推测羽林军的行军时间:“我们的斥侯游骑在枋头坞北边三十多里处发现他们踪迹,立即返回坞壁通报。一来一回,他们至少在我们前面七十多里,糟糕,他们会不会进入邺城了?” “不会。“杨忠的斥侯骑兵不停在邺城附近侦查,没有发现魏国羽林军踪影:“他们也许他们夜间休息,落在你们后面。” 杨忠向四周招手,让梁兵迅速聚拢过来:“大家三人一组,即刻出发,以邺城为圆心全力侦查魏国羽林军。” 斥侯骑兵上马,无声无息潜出密林。没过多久,一名游骑策马弛入密林,冲到杨忠身边,低声禀报:“发现魏国骑兵,他们正在冲出隐藏的树林,直奔邺城南门。” 杨忠和明月跑出树林,找到地势较高地方向邺城望去,一队魏国骑兵在城墙两里以外,斜刺着向邺城南门奔驰。明月急急拉着杨忠胳膊:“快,我们冲出去截住他们。” 葛荣叛军发现魏军冲营,胡角响彻天空,叛军士卒遍地涌出,各持刀枪列队集合。宋景休遗憾地双手一击:“来不及了,他们要开始冲营了。” 明月与羽林军擦肩而过,心中失望,呆呆望着翻滚的葛荣军营发怔。杨忠望着她阴郁的眼神,决心冒险一试:“还有一个办法,想试试吗?” 明月心中牵挂,坚定点头。杨忠手指冲城的魏军骑兵:“魏国羽林军杀入葛荣军营,贼兵防线不会立即合拢,我们可以随后追进去,与他们会合。不过,那时深入叛军军营,有去无回,凶险万分。” 明月想都不想向战马走去,踩马蹬翻身上马:“走。” 杨忠拉住缰绳:“等等,披重铠。” 明月手指身上铠甲:“喂,我已经穿了,你没看见吗?” 杨忠走到树边拉来踏燕,解开马鞍上的铠甲包,脱掉身上轻甲,露出麻布短衣包裹精壮的上身,从铠甲包取出一件犀牛皮贴身软甲,套在上身,随即双手一抖,一件铁索连环锁甲披在后背,又取出鱼鳞两当甲,两名梁兵帮他前后扣上系紧。 明月侧着头笑呵呵说:“胆小鬼,你比小媳妇穿得都密,太阳这么大,你不热吗?” 杨忠伸手从宋景休的马鞍取下铠甲包递给明月:“穿上。” 明月接过铠甲包向密林钻去,杨忠大声问道:“哎,你去哪里?” 明月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声音飘出来:“我自己来,别想趁机沾便宜。” 杨忠又在鱼鳞甲外套上明光铠,在腰部系紧腰带,抓住清空的包裹向空中一抖,变成白袍形状,轻轻系在颈间。战马奔驰之时,白袍在背后飘摆,正可以拂去弓箭来势。杨忠本就虎臂熊腰,现在更加魁梧结实,他趁着明月没有从林中出来,吩咐宋景休:“你如果半日内等不到我们回来,就即刻返回枋头坞守城。” 宋景休担心杨忠和明月安全:“要不要再多几个兄弟护送?” 杨忠不想让手下士卒冒险,手指密林外的羽林军:“已经有魏国千名骑兵护送了,你们在这里等候吧。” 宋大眼明白杨忠心意,知道冲城危险万分,既然有魏国羽林军护送,多几个梁兵也帮不上大忙。此时,明月从密林跑出,口中叫嚷:“快走吧,他们冲到哪里了?” 杨忠仔细观察明月身上的铠甲,一步冲到她身前,扯下战袍。明月还没有反应时,杨忠解开她的腰带,剥掉外面明光铠。明月全身挣扎,浑身扭动大叫:“胆小鬼杨忠,你干什么?” 杨忠哼一声,不理不睬,继续剥去她甲胄,明月的雪白肌肤隐约暴露在白色丝绵小衣内,宋景休瞪大眼睛,挥手让四周士卒散开,自己调头向外,嘴里念叨:“老大,太猴急了,霸王硬上弓?嘿嘿,要注意影响。” 杨忠不顾明月泪水纵横,双手毫不停留地将她身上铠甲全部除掉,从铠甲包里取出犀牛软甲从明月脖颈间套上,把包裹中铠甲一件一件为她穿好:“我们就要冲入敌阵了,你只穿一层铠甲,不要命了吗?” 明月在林中着急又偷懒,只穿一层明光铠,她此时明白杨忠用意,手脚不再挣扎,破涕为笑:“天那么热,少穿些行不行?” 杨忠手脚灵活,不触动明月身体,给她套上三层锁甲和鱼鳞两当铠,最后扣紧紧明光铠腰带,明月单薄柔弱的肩膀立即宽阔起来。杨忠检查一遍,右手提着腰带,将她甩在马鞍之上。明月心中暖和起来,内心喜欢这样被人照顾的感觉,眼角睫毛擅动,闭上眼睛,刚才哭闹的泪花还挂在嘴角,竟有恋恋不舍的感觉。 杨忠翻身骑上备马,拍拍旁边踏燕:“冲营凶险万分,我们都骑乘备马,踏燕用在关键时候,我们快走吧,魏军就要入营了。” 明月双腿一夹战马,风声迎面而起,不满地向杨忠抗议:“哼,舍得我去冲营,就舍不得你的宝马?” 魏国羽林军选择两座军营中间的薄弱区域,迎面洒出一片箭雨,从军营中仓促跑出的敌兵四散而逃,露出一片空隙。羽林军挂好弓箭,挺起长槊,红樱逆风飘摆,从缺口冲破防线向内杀去。明月快马加鞭瞬间冲出十几步,叮当一声,一支长箭从她背后松松垮垮的箭囊中掉出。杨忠无奈叹气一声,跃上战马,检查一遍兵器,飞马从树林充奔驰而出。 415十面埋伏 魏国羽林军出其不意突入葛荣军营,游走在营盘间避免交战。叛军军营中传出凌乱的出兵号角,突然间转换成一串收兵锣声,葛荣叛军像潮水般向后退去。羽林军中一名花白胡须的老者向身边结实得如同豹子般的将领问道:“奚毅,他们怎么退兵了?” “有埋伏。”武卫将军奚毅在战马上坐直身体,向城墙下张望,敌军迅速后退,在远处重新集结,手持盾牌排成长蛇阵,像一张大网包抄而来来。他手中令旗一挥,羽林军调转马头,在敌军弓箭射程之外贴着葛荣军队的长蛇阵,绕个大弯直奔邺城南门,大约一万葛荣叛军背靠护城河,列成方阵封住吊桥。奚毅猛然勒住战马,催马回到老者身边:“祖大人,我们中计了。葛荣叛军故意放我们进入军营,却派大军集结在吊桥,让我们进退两难。” 这留着长须的老者是魏国黄门伺郎祖莹,受皇命进入邺城完成一项绝密使命,他回头向身后望去,黑压压的数万敌军手举盾牌一步步向前压上,据守吊桥的葛荣叛军手中弓箭斜斜指向天空,就等羽林军冲入射程。 杨忠催马追上明月,明月背后箭囊又有一支弓箭颠簸而出,被杨忠在空中一把揪住,放入自己箭囊。他们趁葛荣防线被冲乱,遥遥跟随羽林军的路线向南门冲去,穿越几道栅栏,营地中号停锣起,杨忠看出形势不妙:“葛荣叛军要两面夹击了。” 明月快马加鞭,笑呵呵说:“这葛荣军营很好冲啊。” 杨忠俯身战马观察葛荣军营,敌军布了一个奇怪的阵营,拒马木栅不向内防御突围的守军,而是朝向城外,难道他们竟然围而不攻?杨忠突然明白葛荣意图,这些防线根本不是用于防御城内守军,而是针对城外的魏国援军,他用围城打援之计,吸引魏军渡过黄河,在邺城之下决战。 明月手中马鞭向前指去:“你看,葛荣贼兵放羽林军进去,正要从后面兜住。” 杨忠彻底想通葛荣的盘算,松松垮垮的外围防线就是要诱敌深入,然后四面合围,全部吃掉。杨忠催动战马追上明月,右手抓住她战马缰绳,双手一起使劲,战马仰天长啸,猛地在原地停住,伸手拦住明月:“形势不好,此处凶险万分,快退出敌营,现在还来得及。” 葛荣叛军让出通道让羽林军进入,排山倒海地重新杀回,营盘就要合拢,将羽林军吞噬进去。明月挥舞马鞭,两腿紧夹马腹,挣脱杨忠向缺口冲去,丢下一串嘻嘻笑声:“胆小鬼杨忠,我们趁他们阵形没有合拢,冲进去。” 明月完全错估形势,敌军虽然相距数百步,弓箭却可以覆盖缺口。杨忠久经沙场,知道厉害,眼看明月冲出十几步,不禁额头迸汗,挥动马鞭全力抽在马股,战马咆哮提速向前追去。明月接近正在封闭的缺口,与羽林军会合。箭雨从四面八方罩下,天空顿时失色,嗤嗤声音在四面响起,仰面看见无数长箭像天空中的星斗一样笼罩四方。明月抽出腰刀,拨打如蝗的长箭,忽然间身下一挫,战马身上插上三四支长箭,鲜血迸射。明月吓得紧闭双眼,只要掉在地上,就要被漫天箭雨穿出无数个窟窿。 明月在落马瞬间,腰间一紧,身体不再下坠,在空中划出弧线,被从后面追上的杨忠抓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重新坐在主马之上。明月浑身被颠得要散架一般,睁开眼睛,自己的副马重重砸入草地,溅起无数草屑。明月连忙双手抱住马脖稳定呼吸,跟随杨忠冲入敌军防线。 杨忠全力抢救明月之时,被一支长箭贯入肩头,明月惊呼一声,杨忠若无其事,右手倒拔长箭,摆在她面前:“看看,没有血迹,知道重铠的作用了?” 羽林军前后被拦截,左右两翼也将被合围。奚毅当机立断,放弃从南门入城的计划,调转马头向羽林军大喊:“南门已经被围,我们去东门。” 奚毅正要催马,身后葛荣长蛇阵即将合拢之际,两人三马跃入重围,高速奔驰而来。身穿披重铠的明月掀开兜鍪,露出娇俏的脸颊:“奚将军。” 奚毅也认出明月,滚鞍落马,全身伏地兴奋叫喊:“明月郡主!拜见明月郡主。” 杨忠被魏军将领的动作吓了一跳,在地面三拜九叩是朝见天子的礼仪,明月仅仅是一个小女孩,何须在战场上如此大礼?明月却泰然接受,挤出笑容:“奚将军,战场上不需多礼,快起来吧。” 奚毅翻身上马,长蛇阵终于彻底合拢,盾牌翻飞,列成阵线步步逼近。祖莹匆匆策马过来,也要翻身下马跪拜,杨忠策马摁住,阻止他下马:“明月郡主危在旦夕,不要多礼。” 祖莹仍要挣扎下马,明月笑呵呵为杨忠说话:“祖大人,不需客气,我们还是先冲入城中吧。“ 祖莹心挂军情,不坚持下马跪拜:“既然找到明月郡主,就不用进城,我们冲出去吧。” 奚毅马鞭指向身后的葛荣叛军:“葛荣贼兵将前后道路封住,我们先从东边冲出包围。” 奚毅一马当先,率领羽林军向东门冲去,前后箭雨越来越密集,羽林骑兵取出兵器拨打弓箭。杨忠紧跟明月身后,抬头向城墙上看去,邺城守军发现这边情况,聚集集在垛口后面向城下指指点点。 明月被羽林军护在中间不再害怕,笑容再现:“胆小鬼杨忠,怎么躲在中间,不去冲杀?” 杨忠不理明月取笑,手中环首刀击飞一支射向明月的雕翎箭,皱眉望着密集的箭雨,紧夹马腹贴近明月身边,左手持盾护住她的后腰。转眼间又有数支弓箭嗤嗤飞射,杨忠刀盾护住明月,长箭丁丁当当贯入盾牌,心中还沉浸在刚才情景:魏国武卫将军为什么要跪拜明月郡主?那是参拜皇帝的大礼! 奚毅率先冲出缺口,发现形势不妙,无边无际的葛荣叛军列队等候多时,敌军合拢完成包围,密密麻麻弓箭和熠熠闪亮的刀枪隐藏在盾墙后,不慌不忙收拢阵形向羽林军围来。奚毅战马盘旋几圈背靠护城河,心中完全明白,葛荣叛军布下天罗地网,故意露出缺口,等候猎物自投罗网。战场上静止一般,奚毅盘算着形势,五六万敌兵结成坚固防线,弓箭手在盾牌后隐约闪现,一千羽林骑兵绝对无法突出重围。 真实的历史 尊重历史是我讲述这段历史的重要原则,本书大量素材都来自于《二十五史》中的《梁书》和《魏书》。《梁书》是姚察及其子姚思廉两代人辛勤撰写完成,姚察,字伯审,南朝吴兴武康(今浙江杭州西北)人,先后在梁、陈、隋三朝做官,参与修史工作。隋文帝开皇九年,他奉诏撰《梁书》。姚察在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去世,临终告诫儿子姚思廉一定要续成其志。姚思廉继承父亲遗志,终于在父亲遗稿基础上,于唐朝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修成《梁书》,并由唐朝名臣魏征作总论。 《魏书》的作者生于公元505年,几乎与杨忠同龄,字伯起,钜鹿下曲阳(河北晋县西)人,历仕北魏、东魏、北齐三朝。他十五岁显露才华,二十六岁迁散骑侍郎,典起居注,并修国史,兼中书侍郎。魏国灭亡后,于北齐天保二年(公元551年),他受命撰魏史。魏收仅用三年多时间,就撰成《魏书》一百三十篇,其中帝纪十四篇,列传九十六篇,志二十篇。 魏收和姚察与小说的主人公生活在一个时代,甚至与他们交往紧密,《魏书》和《梁书》是最佳的历史原料。不过,《魏书》和《梁书》借鉴司马迁为历史人物立传的写法,不容易与小说内容对照。《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在古人历记载基础上,历时十九年编纂出的一部规模空前的编年体通史巨著,考证严密,文笔优美。《资治通鉴》、《魏书》和《梁书》是帮助大家了解这段错综复杂历史的最佳借鉴。 即便如此,三部史书仅能够恢复当时真实的历史的极小部分,那些伟大英雄们的言谈举止、表情、内心活动、情感和爱情都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能依靠小说的虚构。为了帮助大家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哪些是基于历史的合理虚构,我将《资治通鉴》中的相关记载作为附录,结合《魏书》和《梁书》加以点评,便于大家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更希望这种方法不至于误导读者,给予历史所必须的尊重。 初,燕郡太守高湖奔魏,其子谧为侍御史,坐法徙怀朔镇,世居北边,遂习鲜卑之俗。谧孙欢,沉深有大志,家贫,执役在平城,富人娄氏女见而奇之,遂嫁焉。始有马,得给镇为函使,至洛阳,见张彝之死,还家,倾赀以结客。或问其故,欢曰:“宿卫相帅焚大臣之第,朝廷惧其乱而不问,为政如此,事可知矣,财物岂可常守邪!”欢与怀朔省事云中司马子如、秀容刘贵、中山贾显智、户曹史咸阳孙腾、外兵史怀朔侯景、狱掾善无尉景、广宁蔡俊特相友善,并以任侠雄于乡里。 2007年八月,我搭着出租车从内蒙古包头出发,一路打听,在土路上颠簸十几里,才在固阳县北三十五公里,一个叫做春库仑的小村子边找到怀朔镇的遗址。一千五百多年的岁月抹去了古怀朔镇的全部痕迹,只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土坡,遗留在大青山脚下。 怀朔镇遗址白墙下居住着三户村民,带着孩童玩耍的妇女告诉我,他们以前打井时就在这片土地下挖出许多半米高的铜佛像,因此来了很多考古专家,才知道这里曾经是历史上出了两个皇帝的风水宝地。当地人将侯景也当成皇帝,这也没有错,侯景确实称帝了。回包头的路上路过秦长城,这里应该就是蒙恬”却匈奴七百里”的遗迹吧?不得不佩服猛人秦始皇。 魏晋南北朝极重门第,高氏是渤海豪门大族,由于高齐帝室的攀附,渤海高氏的谱系显得疑点颇多。高庆为高欢五世祖,是十六国时期慕容垂后燕司空,其子高泰为吏部尚书,高泰子高湖为燕郡太守,可见高家与慕容氏政权有着密切的关系。高湖自燕郡率三千户降魏之后,子嗣多无默默无闻,高欢托言为高湖之后,让人难以查证。 按照《北齐书》记载,“神武生而皇妣韩氏殂,养于同产姊婿镇狱队尉景家。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高欢生长在鲜卑姐夫尉景家里,又娶鲜卑女娄昭君,即便真是渤海高氏汉人之后,也可以说是彻底鲜卑化了。 魏累世强盛,东夷西域贡献不绝,又立互市以致南货,至是府库盈溢。胡太后尝幸绢藏,命王公嫔主从行者百馀人各自负绢,称力取之,少者不减百馀匹。尚书令、仪同三司李崇,章武王融,负绢过重,颠仆于地,崇伤腰,融损足。太后夺其绢,使空出,时人笑之。融,太洛之子也。侍中崔光止取两匹,太后怪其少;对曰:“臣两手唯堪两匹。”众皆愧之。时宗室外戚权幸之臣,竞为豪侈。高阳王雍,富贵冠一国,宫室园圃,侔于禁苑,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则仪卫塞道路,归则歌吹连日夜,一食直钱数万。李崇富埒于雍,而性俭啬,尝谓人曰:“高阳一食,敌我千日。”河间王琛每欲与雍争富,骏马十馀匹,皆以银为槽,窗户之上玉凤衔铃,金龙吐旆。尝会诸王宴饮,酒器有水精锋,马脑碗,赤玉卮,制作精巧,皆中国所无。又陈女乐、名马及诸奇宝,复引诸王历观府库,金钱、缯布,不可胜计。顾谓章武王融曰:“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融素以富自负,归而惋叹,卧疾三日。京光王继闻而省之,谓曰:“卿之货财计不减于彼,何为愧羡乃尔?”融曰:“始谓富于我者独高阳耳,不意复有河间!”继曰:“卿似袁术在淮南,不知世间复有刘备耳!”融乃笑而起。 这段斗富的故事非常有名,《资治通鉴》解释王公大臣富有的原因是:“魏累世强盛,东夷西域贡献不绝,又立互市以致南货,至是府库盈溢。”,可是,王公大臣不耕不织,也不亲自做生意,哪能库府盈溢?古代帝王将相国库连家门,动不动就食邑几万户,合法腐败,不需贪污受贿,财富便化国为家,合法腐败比非法腐败还可怕。值得一提这些王公大臣的下场,胡灵太后被尔朱荣沉于黄河,高阳王元雍死于河阴之变,章武王元融在讨伐葛荣河北流民起义时战死。他们在大肆挥霍,风光得意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这么快就大祸临头。开国一百多年的北魏帝国将走上绝路。 北魏世系表(截止至公元528年,时间为公元纪年) 庙号 姓名 年号 即位时间 即位 年龄 大事点评 太祖道武皇帝 拓跋圭 登国 皇始 天兴 天赐 386 16 魏先世所建代国为前秦苻坚所灭。拓跋圭于公元386年重建代国,同年改国号为魏,公元398年建都平城,次年称帝。他在参合陂大破后燕,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中,慕容复是燕国后代,使用的武功叫做参和指,就来源于此。在黄易的武侠小说《边荒传说》中,拓跋圭是一个主要的配角,不过故事都是虚构的。 太宗明元皇帝 拓跋嗣 永兴 神瑞 泰常 409 18 道武帝长子,公元409年十月,道武帝为其子拓跋绍所杀,嗣杀绍,即位。 世祖太武皇帝 拓跋焘 始光 延和 太延 太平真君 正平 423 16 明元帝长子,小字佛狸,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道,“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讲述的就是宋文帝刘义隆,好大喜功,仓促北伐,被太武帝击败的故事。拓跋焘善用骑兵,击溃柔然,灭亡赫连夏国、北燕和北凉,西逐吐谷浑,于公元439年统一北方,标志着南北朝时代开始。公元445年,太武帝下令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命令全国各地废佛,在佛教史上被称为“法难”。 南安隐王 拓跋余 承平 452 太武帝少子,公元442年封吴王,后改封南安王。中常侍宗爱杀太武帝,于公元452年三月矫太后令立南安王,同年十月杀之 高宗文成皇帝 拓跋濬 兴安 兴光 太安 和平 452 13 拓跋晃长子,宗爱杀南安王,殿中尚书源贺等拥立皇孙濬即位,杀宗爱。即位后恢复佛教,公元460年,始建云冈石窟。拓跋濬在历史上的名气远不如他的文明冯皇后。她聪明果决﹐长于权术﹐实施一系列改革措施,并抚育孝文帝拓跋宏。 显祖献文皇帝 拓跋弘 天安 皇兴 465 12 文成帝长子,以皇太子嗣位。公元471年传位于太子宏,自为太上皇,后为冯太后鸩杀 高祖孝文皇帝 元宏 延兴 承明 太和 471 5 献文帝长子,以皇太子即位。公元490年,冯太后死,开始亲政。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进程,将鲜卑族拓跋姓氏改为元,禁止使用鲜卑语,禁止鲜卑服饰,颁诏宣布吸收汉族文化,完成民族大融合。 世宗宣武皇帝 元恪 景明 正始 永平 延昌 499 176 孝文帝第二子,以皇太子嗣位,其充华妃胡氏生孝明帝,为历史上有名的胡太后。她迷信佛教,大建佛寺,奢侈浪费,导致公私穷困,民不聊生,六镇起义,给北魏统治以致命打击。 肃宗孝明皇帝 元诩 熙平 神龟 正光 孝昌 武泰 515 6 宣武帝第二子,以皇太子嗣位,年幼冲,娶契胡酋长尔朱荣之女尔朱英娥为嫔,母胡太后临朝秉政。 敬宗孝庄皇帝 元子攸 建义 永安 528 22 彭城王元勰第三子 胡灵太后,宣武帝元恪的充华嫔,在嫔妃中品正第二,孝明帝元诩生母,死后谥号为灵。公元515年正月,北魏宣武帝元恪病逝,他年仅六岁的儿子元诩即位。当年八月,其母胡氏被尊为皇太后,以皇帝年幼为由临朝听政。胡太后聪明机智,喜爱读书写作,是历史上有名的女诗人,还酷爱射箭,能射中针孔。朝廷一切政务都由她亲手批阅处理。胡太后执崇信佛教,大肆营建佛寺和佛像,不惜耗巨资在皇宫旁建造全国最大的佛寺,永宁寺。她恣意放纵,大肆挥霍,消耗尽府库,沉重压迫剥削各族百姓,激起六镇大起义,激起如火如荼的遍地起义风暴。 第一百四十九卷(公元五二三年,梁普通四年,北魏正光四年) 武卫将军于景,忠之弟也,谋废义,义黜为怀荒镇将。及柔然入寇,镇民请粮,景不肯给,镇民不胜忿,遂反,执景,杀之。未几,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聚众反,杀镇将,改元真王,诸镇华、夷之民往往响应。拔陵引兵南侵,遣别帅卫可孤围武川镇,又攻怀朔镇。尖山贺拔度拔及其三子允、胜、岳皆有材勇,怀朔镇将杨钧擢度拔为统军、三子为军主以拒之。 风光无限的繁华景象只是表面现象,危机早已潜伏,一次小小的请粮事件演变成亡国的六镇叛乱,可谓乐极生悲。我们可以从中吸取两条教训,第一,魏国应该建立最低社会保障和危机预警机制,第二,无论预算多么紧张,也不能让军人吃不饱饭。 沃野、怀朔和武川都属于六镇。天兴元年,公元398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建都平城,为了防御北方的游牧民族的侵扰,他在北部边境设置六镇拱卫首都,自西而东为分别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沃野镇始置于汉沃野县故城,今内蒙古临河县西南,后迁至今内蒙古五原县东北。怀朔镇在今内蒙古包头市固阳西北。武川镇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武川县西。抚冥镇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镇,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怀荒镇,今河北张北。 武川,一个值得留在记忆中的地方,北周隋唐三朝祖先都出自武川。北周实际的开国君主宇文泰的父亲宇文肱与贺拔兄弟的父亲贺拨度拔是至交,后来宇文泰投奔贺拨岳,并在贺拨岳被暗杀后取而代之,成就大业。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从武川镇一直跟随贺拨岳,成为北周的八拄国之一,儿子被封为唐国公,才有此后的大唐。 第一百五十卷(公元五二四年,梁普通五年,北魏正光五年) 卫可孤攻怀朔镇经年,外援不至,杨钧使贺拔胜诣临淮王彧告急。胜募敢死少年十馀骑夜伺隙溃围出,贼骑追及之,胜曰:“我贺拔破胡也。”贼不敢逼。胜见彧于云中,说之曰:“怀朔被围,旦夕沦陷,大王今顿兵不进;怀朔若陷,则武川亦危,贼之锐气百倍,虽有良、平,不能为大王计矣。”彧许为出师,胜还,复突围而入。钧复遣胜出觇武川,武川已陷。胜驰还,怀朔亦溃,胜父子俱为可孤所虏。 六镇起兵,镇兵镇将表现各不相同,破六韩拔陵、鲜于修礼和葛荣等人义无反顾造反到底,高欢、侯景和宇文泰等人先叛后降,贺拨胜和贺拨岳兄弟却始终站在朝廷这边镇压叛乱。 广阳王王深上言:“先朝都平城,以北边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非唯不废仕宦,乃更独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太和中,仆射李冲用事,凉州土人悉免厮役;帝乡旧门仍防边戍,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本镇驱使,但为虞候、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同族留京师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即为清途所隔,或多逃逸。乃峻边兵之格,镇人不听浮游在外,于是少年不得从师,长者不得游宦,独为匪人,言之流涕!自定鼎伊洛,边任益轻,唯底滞凡才,乃出为镇将,转相模习,专事聚敛。或诸方奸吏,犯罪配边,为之指踪,政以贿立,边人无不切齿。及阿那瑰背恩纵掠,发奔命追之,十五万众度沙漠,不日而还。边人见此援师,遂自意轻中国。尚书令臣崇求改镇为州,抑亦先觉,朝廷未许。而高阙戍主御下失和,拔陵杀之,遂相帅为乱,攻城掠地,所过夷灭,王师屡北,贼党日盛。此段之举,指望销平;而崔暹只轮不返,臣崇与臣逡巡复路,相与还次云中,将士之情莫不解体。今日所虑,非止西北,将恐诸镇寻亦如此,天下之事,何易可量!” 广阳王元深是前期平灭叛乱的魏军主帅,对叛乱原因分析得十分中肯,特意节选这一段让大家了解六镇叛乱的起因。 东西部敕勒皆叛魏,附于破六韩拔陵,魏主始思李崇及广阳王深之言。丙申,下诏:“诸州镇军贯非有罪配隶者,皆免为民。”改镇为州,以怀朔镇为朔州,更命朔州白云州。遣兼黄门侍郎郦道元为大使,抚慰六镇。时六镇已尽叛,道元不果行。 郦道元的《水经注》鼎鼎大名,作为地理学家流传于世,他参与平息叛乱,死也和六镇叛乱相关。 第一百五十卷(公元五二五年,梁普通六年,北魏孝昌元年) 给事黄门侍郎袁翻、李神轨皆领中书舍人,为太后所信任,时人云神轨亦得幸于太后,众莫能明也。神轨求婚于散骑常侍卢义僖,义僖不许。黄门侍郎王诵谓义僖曰:“昔人不以一女易众男,卿岂易之邪!”义僖曰:“所以不从,正为此耳。从之,恐祸大而速。”诵乃坚握义僖手曰:“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女遂适他族。临婚之夕,太后遣中使宣敕停之,内外惶怖,义僖夷然自若。神轨,崇之子;义僖,度世之孙也。 胡太后徐娘半老,面首不少,她的行事风格很像文明冯太后。冯太后毒杀儿子,胡灵也做了,而且还是亲子;冯太后很多情妇,胡灵也不少;不过,两人下场完全不同,文明冯太后抚育了一代明君孝文帝,留芳千古。大家如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吴倩莲和张铁林主演的《北魏冯太后》,她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女性政治家。 破六韩拔陵围魏广阳王深于五原,军主贺拔胜募二百人开东门出战,斩首百馀级,贼稍退。深拔军向明州,胜常为殿。云州刺史费穆,招抚离散,四面拒敌。时北境州镇皆没,唯云中一城独存。久之,道路阻绝,援军不至,粮仗俱尽,穆弃城南奔尔硃荣于秀容;既而诣阙请罪,诏原之。 费穆落难之际投奔尔朱荣,可见两人交情。尔朱荣后来率军南下讨伐胡氏,胡太后仍命费穆为武卫将军守卫河桥,他将河桥拱手相让,导致河阴之变,胡氏用人不明,可见一斑。 柔然头兵可汗大破破六韩拔陵,斩其将孔雀等。拔陵避柔然南徙渡河。将军李叔仁以拔陵稍逼,求援于广阳王深,深帅众赴之。贼前后降附者二十万人,深与行台元纂表:“乞于恒州北别立郡县,安置降户,随宜赈赉,息其乱心。”魏朝不从,诏黄门侍郎杨昱分处之于冀、定、瀛三州就食。深谓纂曰:“此辈复为乞活矣。” 元深采纳于谨策略,勾结铁勒和柔然击败破六韩拔陵,随后提出在恒州北别立郡县安置降户,随宜赈赉息其乱心。如果朝廷听从这个建议,就不会引出后来的河北大起义,可见动乱后的善后工作十分重要,绝不能忽视,否则会引出更大的麻烦。从元深的几次上奏中可以看出,他是前期朝廷中最有能力平息六镇叛乱的人。 八月,魏柔玄镇民杜洛周聚众反于上谷,改元真王,攻没郡县,高欢、蔡俊、尉景及段荣、安定彭乐皆从之。洛周围魏燕州刺史博陵崔秉,九月,丙辰,魏以幽州刺史常景兼尚书为行台,与幽州都督元谭讨之。景,爽之孙也。自卢龙塞至军都关,皆置兵守险,谭屯居庸关。初,敕勒酋长斛律金事怀朔镇将杨钧为军主,行兵用匈奴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及破六韩拔陵反,金拥众归之,拔陵署金为王。既而知拔陵终无所成,乃诣云州降。仍稍引其众南出黄瓜堆,为杜洛周所破,脱身归尔硃荣,荣以为别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食,就食自己找饭吃的意思,将二十万曾经叛乱的骁勇善战的六镇军民流放在河北却不管饭,不饿死只有抢饭吃了,不造反才怪。斛律金也投奔尔朱荣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民歌就是从他口中流传出来。中学课本上不写斛律金的名字,仅说是敕勒民歌,不厚道。斛律金的儿子斛律明月的箭法极好,一代名将,号称落雕将军。我严重怀疑,金镛先生痴迷这段历史,连笔名都来自金镛城,金镛是洛阳中西北高地,魏明帝筑造城堡守卫洛阳,东西魏后来在金镛城下爆发多次大战,金庸先生写《射雕英雄传》的时候将斛律明月的名头给郭靖用了。 第一百五十一卷(公元五二六年,梁普通七年,北魏孝昌二年)(1) 正月,五原降户鲜于修礼等帅北镇流民反于定州之左城,改元鲁兴,引兵向州城,州兵御之不利。杨津至灵丘,闻定州危迫,引兵救之,入据州城。修礼至,津欲出击之,长史许被不听,津手剑击之,被走得免。津开门出战,斩首数百,贼退,人心少安。诏寻以津为定州刺史兼北道行台。魏以扬州刺史长孙稚为大都督北讨诸军事,与河间王琛共讨修礼。 小说开头讲述公元525年的冬季,葛荣攻破左人城击杀杨忠父亲杨祯,这段历史来自于《周书》的记载:“杨忠,弘农华阴人也,小名奴奴。高祖元寿,魏初为武川镇司马,因家于神武树颓焉。祖烈,龙骧将军、太原郡守。父祯,以军功除建远将军。魏末丧乱,避地中山,结义徒以讨鲜于修礼,遂死之。” 《周书》还记载:“忠美髭髯,身长七尺八寸,状貌瑰伟,武艺绝伦,识量沉深,有将帅之略。年十八,客游泰山。”《周书》中那么多历史人物,唯独记载杨忠身高,古代的尺寸历代不一,在北周和隋朝,一尺合0.2451米,这样算下来,杨忠的身高为1.91米,在战场上一定极为惊人。杨忠出生于北魏正始三年(公元506年),他十八岁时是公元524年,与其父在河北战死的时间接近,推断杨忠是在父亲战死后,经过山东逃到梁国。不过,一些学者质疑隋朝是否真的出身自武川,陈寅恪先生甚至认为杨忠就是山东泰山人,大多数史家还是认同杨忠生于武川,在父亲战死后经过山东逃亡梁国的历史。 小说开头讲述高欢逃亡的故事并非虚构,而是借鉴了《北齐书》中《神武纪》中记载:“孝昌元年,柔玄镇人杜洛周反于上谷,神武乃与同志从之。丑其行事,私与尉景、段荣、蔡俊图之。不果而逃,为其骑所追。文襄及魏永熙后皆幼,武明后于牛上抱负之。文襄屡落牛,神武弯弓将射之以决去。后呼荣求救,赖荣遽下取之以免。遂奔葛荣,又亡归尔朱荣于秀容。” 高欢脚踏群星的故事也受《神武纪》启发:“尝乘驿过建兴,云雾昼晦,雷声随之,半日乃绝,若有神应者。每行道路,往来无风尘之色。又尝梦履众星而行,觉而内喜。” 公元五二七年,梁大通元年,北魏孝昌三年 梁领军曹仲宗、东宫直閤陈庆之攻魏涡阳,诏寻阳太守韦放将兵会之。魏散骑常侍费穆引兵奄至,放营垒未立,麾下止有二百馀人,放免胄下马,据胡床处分,士皆殊死战,莫不一当百,魏兵遂退。放,睿之子也。魏又遣将军元昭等众五万救涡阳,前军至驼涧,去涡阳四十里。陈庆之欲逆战,韦放以魏之前锋必皆轻锐,不如勿击,待其来至。庆之曰;“魏兵远来疲倦,去我既远,必不见疑,及其未集,须挫其气。诸君若疑,庆之请独取之。”于是帅麾下二百骑进击,破之,魏人惊骇。庆之乃还,与诸将连营而进,背涡阳城与魏军相持。自春至冬,数十百战,将士疲弊。闻魏人欲筑垒于军后,曹仲宗等恐腹背受敌,议引军还。庆之杖节军门曰:“共来至此,涉历一岁,糜费极多。今诸君皆无斗心,唯谋退缩,岂是欲立功名,直聚为抄暴耳!吾闻置兵死地,乃可求生;须虏大合,然后与战。审欲班师,庆之别有密敕,今日犯者,当依敕行之!”仲宗等乃止。魏人作十三城,欲以控制梁军。庆之衔枚夜出,陷其四城,涡阳城主王纬乞降。韦放简遣降者三十馀人分报魏诸营,陈庆之陈其俘馘,鼓噪随之,魏九城皆溃,追击之,俘斩略尽,尸咽涡水,所降城中男女三万馀口。 公元420年,东晋大将刘裕废掉东晋皇帝,国号宋。此后,南方先后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历史上总称为南朝。刘宋(公元420-479年)历4代8帝,南齐(公元479-502年)历3代7帝,萧梁(公元502-557年)历3代4帝,其中武帝萧衍个人享国时间最久,几近半个世纪。陈(公元557-589年)历3代5帝,最终丧亡于隋朝。 刘裕出身贫寒,登基后借鉴东晋教训,不再重用名门大族,兵权主要交于皇子,没重蹈东晋发生大族割据的覆辙。公元422年,刘裕卒,宋少帝和文帝相继即位。文帝刘义隆在位的三十年间,是宋朝最繁荣的一段时期。然而,刘义隆好大喜功,贸然北伐,反而让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抓住机会,以重骑兵集团南下,兵抵长江北岸,至此南方的战略优势丧失。公元453年,刘宋文帝被儿子所杀,宋孝武帝和宋明帝先后为帝,两人都是有名的暴君,对诸将疑忌,兄弟间相互残杀,政治极为混乱。南兖州刺史萧道成,趁混乱形成较强的势力,公元470年,萧道成灭宋,建立齐国。 齐高帝萧道成借鉴了宋灭亡的教训,以宽厚为本,提倡节俭。他临死前,要求其子武帝继续统治其方针,不要手足相残。武帝遵其遗嘱,南朝又出现了一段稳定阶段。武帝死后,齐国皇帝又走上了刘宋灭亡的老路,纷纷杀戮兄亲和叔侄。东昏侯疑心过重,几乎将朝内大臣全部处死,齐国江山动摇。公元501年,雍州刺史萧衍起兵攻入建康,结束齐国统治。 梁武帝萧衍在位四十八年,此时北魏衰落,无力对南方形成威胁。公元548年,降梁的东魏大将侯景倒戈,以武帝从子萧正德为内应,次年攻陷台城。公元557年,在讨伐侯景的战争中发展起来的陈霸先灭梁,建立陈。 陈武帝与其继承者文帝、宣帝先后消灭了王僧辩、王僧智等反对势力,又在建康附近打败北齐军,巩固统治。由于国力衰微,陈的统治被局限于长江以南,宜昌以东的地方。公元583年,陈宣帝卒,其子后主陈叔宝即位。此时隋朝已经统一北方,并于公元589年,平灭陈国,结束了中国长达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 白袍陈庆之登场,《梁书》记载:“陈庆之,字子云,义兴国山人也。幼而随从高祖。高祖性好棋,每从夜达旦不辍,等辈皆倦寐,惟庆之不寝,闻呼即至,甚见亲赏。从高祖东下平建鄴,稍为主书,散财聚士,常思效用”。陈庆之先为梁武帝萧衍的棋童,后为幕僚,根本看不出他的军事天赋。直阁将军仅是中级将领,职位不高,不过在南北朝那种极重门第的时代,陈庆之已经是出身寒门中级别最高的将领之一。涡阳之战后,《梁书》记载萧衍手诏陈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硃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可见萧衍对陈庆之评价之高。难怪毛泽东翻阅《南史陈庆之传》时,圈点满幅,批注道:“再读此传,为之神往。” 令毛泽东神往的大英雄淹没在历史之中,现在还有几人知道他创造的奇迹? 时宝寅反状已露,悦乃奏以道元为关右大使。宝寅闻之,谓为取己,甚惧,长安轻薄子弟复劝使举兵。宝寅以问河东柳楷,楷曰:“大王,齐明帝子,天下所属,今日之举,实允人望。且谣言‘鸾生十子九子<卵叚>,一子不<卵叚>关中乱。’乱者治也,大王当治关中,何所疑!”道元至阴盘驿,宝寅遣其将郭子恢攻杀之,收殡其尸,表言白贼所害。又上表自理,称为杨椿父子所谮。甲寅,宝寅自称齐帝,改元隆绪,赦其所部,署百官。都督长史毛遐,鸿宾之兄也,与鸿宾帅氐、羌起兵于马祗栅以拒宝寅;宝寅遣大将军卢祖迁击之,为遐所杀。宝寅方祀南郊,行即位礼未毕,闻败,色变,不暇整部伍,狼狈而归。以姜俭为尚书左丞,委以心腹。文安周惠达为宝寅使,在洛阳,有司欲收之,惠达逃归长安。宝寅以惠达为光禄勋。 六镇起兵之后,叛乱渐渐蔓延,投奔魏国二十多年,迎娶魏国公主的的萧宝寅都起兵造反,由此可以判断,魏国到了崩溃的边缘。魏国待萧宝寅不薄,他却趁魏国内乱占据长安,妄图恢复萧齐,既不自量力也对魏国不义,更不应该害死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不厚道。 葛荣围魏信都,自春及冬,冀州刺史元孚帅励将士,昼夜拒守,粮储既竭,外无救援,己丑,城陷;荣执孚,逐出居民,冻死者什六七。孚兄祐为防城都督,荣大集将士,议其生死。孚兄弟各自引咎,争相为死,都督潘绍等数百人,皆叩头请就法以活使君。荣曰:“此皆魏之忠臣义士。”于是同禁者五百人皆得免。魏以源子邕为冀州刺史,将兵讨荣;裴衍表请同行,诏许之。子邕上言:“衍行,臣请留;臣行,请留衍;若逼使同行,败在旦夕。”不许,十二月,戊申,行至阳平东北漳水曲,荣帅众十万击之,子邕、衍俱败死。相州吏民闻冀州已陷,子邕等败,人不自保。相州刺史恒农李神志气自若,抚勉将士,大小致力,葛荣尽锐攻之,卒不能克。 元孚兄弟各自引咎争相为死,这就是兄弟情义,比《投名状》中的庞青云、赵二虎和姜午阳要义气多了,说明兄弟还是靠得住的。源子邕和裴衍战死之后,魏国在河北的形势急剧恶化。 魏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事尔硃荣过肆州,肆州刺史尉庆宾忌之,据城不出。荣怒,举兵袭肆州,执庆宾还秀容。署其从叔羽生为刺史,魏朝不能制。初,贺拔允及弟胜、岳从元纂在恒州,平城之陷也,允兄弟相失,岳奔尔硃荣,胜奔肆州。荣克肆州。得胜,大喜曰:“得卿兄弟,天下不足平也!”以为别将,军中大事多与之谋。 尔朱荣正式登场,此时谁也没有想到,在他横空出世的四年时间里,做出那么多大事,北魏的几个皇帝都是由尔朱荣和他的族人扶持登基,再加上周魏隋唐四朝皇帝的父祖都是出于他帐下将领,我对这个牛人不得不佩服。 《魏书尔朱荣传》记载:“尔朱荣字天宝,北秀容人也。其先居于尔朱川,因为氏焉。常领部落,世为酋帅。高祖羽健,登国初为领民酋长,率契胡武士千七百人从驾平晋阳,定中山,论功拜散骑常侍。以居秀容川,诏割方三百里封之,长为世业.”尔朱川即现在山西西北的朱家川,流经神池、五寨、保德县汇入黄河,处于山西,陕西和内蒙交界处,位于当时的旧都平城和晋阳之间,是朝廷平息叛乱的必经之地。 《魏书尔朱荣传》还记载:“祖代勤,继为领民酋长。代勤,世祖敬哀皇后之舅。”世祖即赫赫有名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魏第三位皇帝,小字佛狸,他先整顿吏治,国力鼎盛后开始扩张疆土,先后消灭夏國,北燕,北凉,结束五胡十六国,统一北方;又击溃高句丽和柔然,扩地千餘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就是讲述刘宋元嘉北伐被太武帝拓跋焘击败的事情。 《魏书皇后列传》中记载:“太武敬哀皇后贺氏,代人也。初为夫人,生恭宗。”贺贵妃是尔朱荣的姑姑,从这里可以看出尔朱与皇家的亲密关系。 我开始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以为尔朱荣是类似董卓那样的勇猛无知的人,却对他越来越佩服。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让那么多英雄豪杰络绎不绝投奔?贺拨胜和贺拨岳都是当时豪杰,仅是他手下别将,更别提贺拨兄弟手下那些后来赫赫有名的小喽罗,北周的实际创建者宇文泰、李渊的祖父李虎,隋文帝的父亲杨忠等等。他的军事天才也非同小可,我个人认为,他是中国冷兵器史上最伟大的骑兵将领,他从晋阳出发出滏口径挑战葛荣,只有二次大战中德国坦克师绕开马其诺防线,击败法国的战役可以相提并论。尔朱荣还对兵器做了重大的变革,是使用砸击兵器的始祖。我们经常看到好莱坞电影古代战争中铠甲鲜明,往往叹服西方军队阵容整齐,却不知道那是极为落后的战法。自从砸击兵器流行后,重型铠甲失去防护能力,速度终于压倒沉重的防护,隋唐军队仅仅用铠甲护住要害,不再像北魏时期披挂那么沉重的铠甲,北魏末期是中国历史上铠甲最漂亮的时期。 第一百五十二卷(公元五二八年,梁大通二年,北魏武泰元年,建义元年,永安元年) 春,正月,癸亥,魏以北海王颢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 骠骑大将军仅次于大将军的军事职务,高于尔朱荣的车骑将军,元颢还担任相州刺史,处于抵御葛荣的最前线,接替战死的元深成为河北战区司令员,此时他已经是魏国数一数二的将领。 乙丑,魏潘嫔生女,胡太后诈言皇子。丙寅,大赦,改元武泰。 这是北魏王朝大事频发的一年,年号改了好几次。生男生女还是不一样,胡太后胆子太大了,纸里包不住火。 二月,葛荣击杜洛周,杀之,并其众。 葛荣火并杜洛周,如同隋唐之际的李密斩杀翟让,如此不能容人,岂能为人主? 魏灵太后再临朝以来嬖幸用事,政事纵弛,威恩不立,盗贼蜂起,封疆日蹙。魏肃宗年浸长,太后自以所为不谨,恐左右闻之于帝,凡帝所爱信者,太后辄以事去之,务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骑常侍昌黎谷士恢有宠于帝,使领左右;太后屡讽之,欲用为州,士恢怀宠,不愿出外,太后乃诬以罪而杀之。有蜜多道人能胡语,帝常置左右,太后使人杀之于城南,而诈悬赏购贼。由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 魏国内忧外患的事情够多了,胡太后还在添乱,元诩是她亲子,已经长大成人,如果胡太后知所进退,急流勇退,将权利让给亲生儿子,不至于酿出河阴之变,自己也不会葬身于黄河。由此可知,胡灵的恋权类似于以后的武则天和慈禧 荣上书,以“山东群盗方炽,冀、定覆没,官军屡败,请遣精骑三千东援相州。”太后疑之,报以“念生枭戮,宝寅就擒,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又,北海王颢帅众二万出镇相州,不须出兵。”荣复上书,以为:“贼势虽衰,官军屡败,人情危怯,恐实难用。若不更思方略,无以万全。臣愚以为蠕蠕主阿那瑰荷国厚恩,未应忘报,宜遣发兵东趣下口以蹑其背,北海之事严加警备以当其前。臣麾下虽少,辄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虽并洛周,威恩未著,人类差异,形势可分。”遂勒兵,召集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徐纥说太后以铁券间荣左右,荣闻而恨之。 尔朱荣富甲一方,战马用山谷来衡量,颜色来编组,大乱之时散财广召义勇。尔朱荣不愧为军事天才,北捍马邑,东塞井径,做好战争准备,并提出与柔然可汗阿那瑰夹击葛荣的策略。马邑位于现在的山西朔州市,是中原王朝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重要关口,汉武帝曾经用马邑之谋揭开反击匈奴的战争。尔朱荣的提议是平定叛乱的金玉良言,可惜胡太后胡说八道,宝寅就擒,丑奴请降根本是没有的事情。 魏肃宗亦恶俨、纥等,逼于太后,不能去。密诏荣举兵内向,欲以胁太后。荣以高欢为前锋,行至上党,帝复以私诏止之。俨、纥恐祸及己,阴与太后谋鸩帝。癸丑,帝暴殂。甲寅,太后立皇女为帝,大赦。既而下诏称:“潘充华本实生女,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宜膺大宝。百官文武加二阶,宿卫加三阶。”乙卯,钊即位。钊始生三岁,太后欲久专政,故贪其幼而立之。 胡氏毒杀亲子,千古未有,立皇女为帝,随即改立三岁元钊为帝,简直丧心病狂。以下是胡灵发布的《皇子践阼大赦诏》,有兴趣可以看看:“皇家握历受图,年将二百,祖宗累圣,社稷载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经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御,重以宽仁奉养,率由温明恭顺。朕以寡昧,亲临万国,识谢涂山,德惭文母。属妖逆递兴,四郊多故。实望穹灵降佑,麟趾众繁。自潘充华有孕椒宫,冀诞储两,而熊罴无兆,维虺遂彰。于时直以国步未康,假称统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极。何图一旦,弓敛莫追,国道中微,大行绝祀。皇曾孙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天表卓异,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事符当璧。及翊日弗愈,大渐弥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几。暨陈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宝,即日践阼。朕是用惶惧忸怩,心焉靡洎。今丧君有君,宗佑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ト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议禁锢,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儿弟。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魏国大将军尔朱荣率领七千契胡铁骑,备道兼程,穿越太行山,埋伏在葛荣中军背后的密林之中,打算表里合击,偷袭葛荣号称百万的大军。他能否击败葛荣,完成中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骑兵突击? 高欢身上流淌着汉人祖先的高贵血统,幼年丧母,寄居在姐夫鲜卑人尉迟景家中,沾染塞外习俗,自幼舞刀弄棍与胡人没有区别。他在梦中踏星而行,得到上天眷顾,欲成大事,却被尔朱荣弃置在山谷中牧马,他内心却始终挣扎在汉人和胡人之间。高欢如何崛起?能否统帅群胡扫平宇内?汉人和胡人,他将选择哪个身份? 梁国关中侯陈庆之立志北伐,收复汉室江山,他能否冲破层层阻挠,出兵北伐?从涡阳到魏国首都洛阳,途中密布三十二座城池,数十万敌军拦截其间。陈庆之能否率领七千白袍勇士完成这次传奇的北伐? 宇文泰的父兄起兵讨伐叛军时战死沙场,他屡经磨难,少年老成,与高欢都是一时豪杰,任何一人皆可横扫天下,两人却生不逢时地出现在同一个时代,两个不世的英雄被两股巨大的势力推到敌对的位置,谁胜谁负? 明月郡主脚踩七星,将孕育未来天下之主,是佛家千方百计寻找和保护的目标,她与魏国皇帝元子攸到底是什么关系?梁国年轻游骑校尉杨忠对她一见钟情。怎样化解元子攸、明月郡主和杨忠之间错综复杂的爱情纠葛?谁将孕育未来一统天下的一代雄主? 从西域传来的佛教在胡人推动下深入中原腹心,儒道渐渐式微。儒士为了捍卫华夏正统,不畏生死,不懈努力,促使北魏太武帝对佛教痛下杀手,胡人归依儒家,开始汉化进程。但是,儒道佛三教你死我活的斗争才刚刚揭开序幕,年轻的白衣儒士温子升和他的助手不惜性命潜入宫廷深处,他们能否教化凶猛狠辣的胡人?佛家表面不动声色,却派出智仙神尼寻访未来天下共主,奉养于寺庙,以图在浩浩荡荡的灭佛运动后东山再起。儒佛道三教斗法,鹿死谁手? 猎天下2·在精神上压倒对手 作者:付遥【完结】 内容简介 《猎天下2》讲述了:魏国大将军尔朱荣率领七千契胡铁骑,备道兼程,穿越太行山,偷袭葛荣号称百万的大军。他怎样以少胜多,创造骑兵突击的经典战例?高欢志存高远,却被尔朱荣弃置在山谷中牧马。他如何崛起,能否统帅群胡扫平宇内?汉人和胡人,他将选择哪个身份? 宇文泰少年老成,与高欢俱是一时豪杰,皆有荡平四方之志,问鼎天下之心。两个不世的英雄将有怎样的龙争虎斗? 陈庆之立志北伐,收复汉室江山,但从涡阳到魏国首都洛阳,途中密布城池三十二座,驻扎敌军数十万。他如何率领七千白袍勇士完成这次传奇的北伐? 佛教东渐,与儒家缠斗三百年。太武帝灭佛的法难,佛门弟子记忆犹新;阿奢黎遴选天下英雄,使他们后代皈依佛家;白衣儒士温子升潜入宫廷,正衣冠、定礼仪,巩固孝文帝汉化成果。佛儒斗法手段各异,隔空交手,愈演愈烈,双方能否化解恩怨,从对立走向包容? 第1节:序 不是转型   序 不是转型   "你转型写历史小说了?"很多看过《输赢》的朋友都这样问我,有时还加一句:"怎么不写商战了?"   就像《输赢》封面的定位:这是第一本可以用于培训的商战小说,核心价值是将IBM和戴尔这些跨国公司的销售方法,也就是"摧龙六式",放在一个大型的销售案例中,在网络上连载成了一本小说。只有技巧和方法就够了吗?远远不够,因为态度决定一切。   我曾经面临商场和职场的巨大压力,难以入眠,陪伴我的是一杯红酒和一本史书。在现代社会,商场上的输赢无非小小订单,职场上顶多一份工作,偏偏很多人看不开。   有人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甚至失去自信,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连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身体健康都被摧残。   有人为了蝇头小利出卖原则,失去朋友和同事的友情,常常为此悔恨,甚至跨越最基本的底线,受到法律制裁。   有人碌碌于工作,缺乏远大的目标和志向,加班是家常便饭,抽烟饮酒,损害身体也在所不惜,没有时间陪伴子女,无暇照料养育自己的垂垂老矣的父母。   有人天赋异禀,却没有改变的勇气,在职场老路上越奔越吃力,数年甚至十几年原地踏步,无法晋升,如同行将饿死的乞丐,却不知道屁股底下就埋藏着宝藏。   这些道理说出来,谁都知道,却往往做不到,这需要悟。   什么是悟?   悟就是通过一些事情,受到启发,恍然大悟,而不是别人揪着你的耳朵将答案说出来。   通过自己经历的事情来悟,效果是最好的,但是你的人生是不是那么丰富?或者,当你悟明白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头破血流,甚至鲜血淋漓?这种做法,相当于把自己当作试验用的小白鼠,效果当然没得说,但是小白鼠的凄惨命运,你愿意经历吗?   没人愿意做小白鼠,那就从别人经历的事情上悟。   十几年以前,我也是职场菜鸟,上面说的那些问题我都有,而且还很严重。我经历很多挫折,碰得头破血流,才悟出一点点儿道理,但这远远不够。   幸好,我喜欢历史,用历史人物的经历上来悟。   秦汉唐宋元明清这些盛世大朝代的历史有很大相似性,基本可以概括成:一个皇帝,无非明君昏君;几个奸臣或者忠臣,无非谁赢谁输;几个太监,无非干掉别人或者被别人干掉;几个后宫,无非谁得宠谁失宠;几个皇子,无非谁当上皇帝;几次内外叛乱,无非搞大搞小。   你看,中国复杂的历史用这么几句话就概括了。   错了,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跳出了这个框架。魏晋南北朝是我最喜欢的历史,也是最复杂的历史。在二十五史中,《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南史》、《北史》和《隋书》总共十一本是记载这个历史时期的。这三百年大黑暗大分裂的乱世中,充斥金戈铁马的战争,数十万人性命相搏,赢家猎取天下,输者失去一切。   在南北朝末期,梁国将领陈庆之发动的一场北伐战争,七千白袍勇士击败数十万敌军,直蹈河洛,攻取洛阳,并改写了中国的历史。这支军队之中有一名年轻的直阁将军杨忠,他一生南征北战,并生下一个名叫杨坚的儿子。父子两人携手终结了三百年的大黑暗和大分裂时代,辉煌万丈的隋唐盛世即将屹立。   我看得津津有味,深有所悟。商场如战场,职场即政治。这段历史就在你手中的这本书中,希望你能够了解这段历史,悟出精神的力量。 第2节:皇帝密诏(1)   第壹章 反客为主   皇帝密诏   北魏武泰元年二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坐在大帐中央的胡床上,不急不躁展开密旨,右手缓缓举起,握紧旌节,纹丝不动。他的祖父尔朱代勤跟随太武帝征伐,屡建功勋,获封为立义将军,被授以旌节,包括门旗二面、龙虎旌旗一面、豹尾麾枪二支、旌节一支。往常旌节析羽为旌、以竹为■,这柄却截然不同,用金铜叶做成。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尔朱荣让工匠在杖身雕刻纯金蟠龙,从不离手。   尔朱世隆急得冒汗,他是尔朱荣从弟,官居右仆射,久居京城洛阳,此次将皇帝元诩的密旨送到晋阳,听说尔朱荣在牧场挑选战马,准备出征讨伐葛荣,便赶来秀容草原。他在路上已有尿意,忍耐许久,因早已习惯汉人宽大的褒衣博带,临时换上的浑脱帽和左衽胡袄绷紧身体,满不舒服。他胡乱喝几口,肚子越来越胀,只好站起来缓解快胀爆的肚皮:"大哥,皇帝写的什么?"   "我想想。"尔朱荣张嘴又停顿,半天才说出一句,干脆闭上眼睛沉思。   尔朱世隆忍受不住肚胀:"大哥,我先出去……"   尔朱荣手指竖起,示意闭嘴,尔朱世隆被这个手势硬压回座位,胡床被他肥厚的屁股压得咯吱作响,他抓耳挠腮却不敢出声。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尔朱世隆的五脏六腑被紧巴巴的胡袄勒得挤压相叠,隐隐发痛,悄悄站起向外溜去,又听到尔朱荣自言自语:"河北叛军方炽,冀州和定州覆没,官军屡败,我请遣精骑三千东援邺城,陛下回复的圣旨却在说另外一件事情。"   尔朱世隆重新坐下,胡床又不满地咯吱起来:"陛下说什么?"   "皇帝力主出兵,太后却说莫折念生枭戮,萧宝寅就擒,万俟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北海王元颢率众二万出镇邺城,不须我出兵。"尔朱荣苦笑摇头,对胡太后很是无奈,将旌节倒转,专管刑罚的节尖刺破地面:"我再次启奏,萧宝寅投奔万俟丑奴,葛荣火并吐火洛周,叛贼合兵,声势更旺。官军屡败,人情危怯,恐实难用,必须重订方略才可万全。柔然可汗阿那瑰荷国厚恩,未应忘报,宜遣发兵,以蹑其背,北海王元颢严加警备,以当其前。我麾下虽少,辄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虽火并杜洛周,威恩未著,形势可分。"   尔朱世隆赞同这个战法:"三路人马夹击葛荣叛军,确是万全之策。"   尔朱荣满面怒容,拔出旌节,腾地站起:"我召集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身当矢石,不惜性命为朝廷出力平叛。太后不同意我的方略也就罢了,却暗自颁发铁券,离间我的将领。小歌为皇帝之嫔,难道我还能造朝廷的反?"   尔朱世隆被吓了一跳:"太后疯了吗?现在四处叛乱不止,她还有心思对付大哥?"   尔朱荣将圣旨向空中一举:"她还要对付皇帝。元诩危在旦夕,密诏让我进京驰援。"   "皇帝危在旦夕?他在洛阳皇宫,谁敢惹他?"   尔朱荣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太后。"   "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她怎能谋害亲子?" 第3节:皇帝密诏(2)   尔朱荣将圣旨递给尔朱世隆,眼睛要喷出火来:"这份密旨是你从洛阳带来,皇帝亲笔所书,天子岂会拿此事玩笑?胡氏临朝秉政以来,淫荡自恣,佞佛建庙,内宠面首,外侈财物,对百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上恨下怨,民不聊生。皇帝六岁即位,在位十三年,早该亲政。胡氏推三阻四留恋权位,如今竟想加害皇帝,窃取权柄,真是该杀!"   尔朱世隆仍不敢相信,为胡太后辩解:"皇帝年幼,会不会有人从中挑拨,使得皇上误解太后?"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万一胡太后真想谋害亲子,元诩是小歌夫婿,我岂能坐视不理?"尔朱荣惦念三年前嫁入皇宫的女儿,右手轻抚旌节圆柄:"我们家世居秀容草原,爷爷尔朱代勤跟随太武帝外出征伐,屡建功勋,获封为立义将军。父亲世袭酋长,朝廷每有战事,他出人出马,出钱出粮,被拜为光禄大夫右将军。孝文帝迁都洛阳,特准他老人家冬朝京师,夏归部落。每次入京朝会,王公贵族以珍玩相送,父亲也以名马回赠,加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我袭爵时恰值正光年间,胡太后总持朝政,四方兵起,天下大乱。我招合义勇,给其衣马,与柔然可汗阿那瑰作战,战而胜之,千里追至大漠,平息万子乞真叛乱,获封直阁将军,瓜肆的刘阿如和敕勒的北列步若作乱,也被我一一讨平。皇帝以我功高,命我持节、加封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博陵郡公。我们家跟随魏氏先祖愈百年,恩遇非常,父亲力主将小歌嫁入皇宫,与皇家更是同气连枝的一家人。谁知,深宫内帏步步陷阱,处处杀机,防不胜防,凶险远过战场。如今皇帝有难,视我为唯一依靠,手书密诏求救,我怎能坐视不理?"   尔朱世隆走到大帐墙壁前,手指壁挂的巨幅羊皮地图,找出一个理由反对:"我们出兵能攻入洛阳吗?大哥,你看,我们驻军晋阳,先向南经过上党郡和河内郡,渡过水急浪高的黄河。孟津渡的河桥北端筑有城池,京城虎贲和羽林军重兵常年驻守,绝难攻取。即便我们攻下河桥,强渡黄河,还有虎牢关、荥阳关、潼关、伊阙关、孟津关、广成关和■辕关,三十万精兵雄踞八座关口拱卫洛阳。我们只有七千本族亲信骑兵,骑兵便于野战,无法攻破坚固的城池。"   尔朱荣默然不语,凭借本族契胡骑兵强攻洛阳,确实难如登山:"我想声称剿灭葛荣,带兵南下,到达上党郡突然转身偷袭洛阳。"   "朝中王公大臣和各地刺史将领难以相信胡太后谋害亲子,必将与我们为敌,起兵讨伐胡太后名不正言不顺,前途莫测。"尔朱世隆话音未停,又想到第三个不可行的理由,"何况小歌在宫中,我们必有顾忌。"   尔朱荣双手紧按金灿灿的旌杖,锁眉沉思。尔朱世隆不想在这无吃无喝的草原中过夜:"大哥,我们挑完战马,返回晋阳商议吧。"   "侯景、刘贵和司马子如在哪里?"   尔朱世隆出去转了一圈,很快回来:"奇怪,他们三人都是军中大将,却围着一个汉人马夫,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叫大哥。"   刘贵摸摸下巴上钢刺般的络腮胡须,心里不是滋味:"大哥,我推荐你投奔大将军,你却在荒山野岭的山谷中牧马三年,我心中有愧啊。"   高欢挑出千匹最烈的野马,驱赶进栏中,一脚将栅栏踢合:"这里有吃有喝,好过在葛荣手下啃草皮的日子。" 第4节:皇帝密诏(3)   "大哥,别开玩笑了,我们都混上了军职,怎能让你在这里牧马?"刘贵并非汉人,本为独孤氏,祖先为匈奴族,后被并为鲜卑三十六大姓,孝文帝推行汉化,改为刘姓。他家世很不一般,父亲为魏国前将军、肆州刺史。刘贵刚格有气断,多惬性情猛急的尔朱荣之心,深受信遇,威望日重,被加封为抚军将军。   瘦高如竹竿的司马子如在旁边逗弄野马:"大哥,刘贵这小子天天为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奶奶的,我又不是女人,你老惦着我干什么?"高欢用侯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开玩笑。   刘贵像丢了儿子一样哭丧着脸,鼻子、眉毛和眼睛在胡饼形状的圆脸上聚成一团:"大哥,别逗我成吗?我心里难受,把你弄这里来养了三年野马,这算奶奶的怎么回事?"   高欢笑着安慰刘贵:"我说过,我还没有看准尔朱大将军能否成大事,不是他不选我,是我还没有选他。"   刘贵没觉得被安慰:"你挑中了吗?"   高欢收起马鞭靠在栅栏上,望着早春枯黄的草原,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旋:"尔朱大将军广招人才,在山谷中放养战马,请来突厥大师打造兵器,养精蓄锐,胸怀天下,与六镇叛军数战,无一落败,能够平定天下者似乎只有他了。"   "似乎?不对,平定天下的肯定是尔朱大将军。"刘贵对尔朱荣是真心佩服。   高欢牧马三年,每晚眺望星空,总有一个问题浮现脑海:"永嘉之乱后,天下大乱,将近三百年,其间英雄辈出,杀戮却没有停止,这是为什么?"   刘贵回答不出所以然,司马子如被这个问题吸引:"大哥,原因是什么?"   "胡汉对立,谁也不能一下子吃掉对方,所以一直征战不止。"高欢说出想好的答案。   侯景和司马子如沉思不已,刘贵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大笑。   司马子如瞪他一眼:"刘贵,你傻笑什么?"   "贺六浑,你真以为是汉人吗?"刘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捋下巴,装得一本正经:"初,燕郡太守高湖奔魏,子谧为侍御史,坐法徙怀朔镇,世居北边,遂习鲜卑之俗……"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这是高欢幼时他父亲挂在嘴边的一段话,刘贵不应该知道。   "你根本不是汉人。"刘贵笑得眼泪迸出,"你姐夫尉景前几日来晋阳,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高欢对汉人身份从未怀疑。   刘贵面团一般的面孔忽然板起,直接拆穿:"你爹爹一事无成,却心比天高,醉酒后喜欢吹嘘,那全是他酒后胡言。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现在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你也跟你爹爹一样,成天自认为汉人。绵羊般的汉人有什么好?哪比得上我们草原上的英雄?"   "刘贵,你别胡扯了,贺六浑信他爹,还是信你?"侯景嘿嘿笑着,"贺六浑在这里牧马,我给你出个好主意。"   侯景与刘贵都是胡人,其实大不相同。侯景上长下短的矮小身材正适合走马弯弓,额宽颧高,喜欢低头环顾,声音暗沉嘶哑,他的祖先羯胡与尔朱荣契胡同宗,高鼻深目多须,肤色洁白,信奉拜火教,是被匈奴征服的西域羌渠人,故被称为匈奴别部,羌渠之胄。匈奴被汉朝击败之后,羯人被迁徙于上党郡武乡羯室,因此被称为羯胡,为五胡之一。刘贵是典型东胡模样,肤色和五官都与汉人相仿,只是脸庞更圆一些,由于生长在马背上,略微有些罗圈,除此几乎分不出他与汉人的不同。两人性格脾气也大不相同,侯景狡猾多计,刘贵却粗放勇猛,因此总是闹别扭。 第5节:皇帝密诏(4)   "什么好主意?"刘贵不信侯景。   "贺六浑在这里牧马,你就该安排美女和酒肉,定期送来,免得他每天喝西北风。"   "瞎扯,大哥如果要美女,早就和小歌远走天涯,还用我们安排?草原上哪还有超过她的美女?"   "什么小歌,是歌妃!"侯景喜欢逗弄不善言辞的刘贵,转身用马鞭甩向栏中野马。   刘贵转身不依不饶追问高欢:"大哥,大将军以往不肯用你,因为你是汉人。我已经跟大将军说了你的身世,他一会儿肯定会召见你。你刚才说,是你挑大将军,你挑好了吗?"   "大将军让我们来秀容挑马,你们却要挑大将军。"侯景嫌刘贵■嗦,猛然转身:"奶奶的,又不是挑马挑媳妇,大将军能随便挑吗?"   刘贵笨嘴笨舌,脾气却火爆,气得哇哇大叫,举起马鞭冲到侯景身边,猛然一推:"瘸狗子,奶奶的,让不让我说话,我急得都要蹦起来了,你还看我笑话,咱们是不是兄弟?"   侯景幼时在怀朔镇时被称作狗子,现在在军中地位日隆,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叫他。他不提防一个趔趄,瘸腿噔噔退后几步,扑通坐倒在地。侯景恼羞成怒,爬起来低头弯腰亮出摔跤的架势,一瘸一拐地要和刘贵动手。   高欢挡在中间,两手隔开,顺势回答刘贵:"若论军事,大将军实为千载难逢的天才,但若论宫廷谋略,唉,大将军还不够格。"   "大将军谋略不够,你正好补足。"刘贵死缠烂打,劝说高欢,"难道你就一辈子在这里牧马吗?"   高欢取出烙铁,放入熊熊烈火之中:"英雄豪杰在沙场纵横驰骋,猎取天下,谁知沙场亦是英雄冢,多少人丧生沙场?"   侯景被刘贵推倒,余怒难消,低头环顾四周,心生一计,趁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马圈中挑出一匹最烈的战马牵到刘贵身边,左手将匕首藏在腕间,满脸堆笑:"别聊了,大将军让我们挑选战马,剪了鬃毛装上马具,咱们得抓紧时间。这匹马不错,大哥,来烙马印。   高欢取出烧红马印,低头看看:"这群战马烙上尔朱大将军的日月马印,就是战马啦。"   日月马印烙上,滋滋声音响起,战马仰天狂啸,现出日月马印痕迹。侯景把缰绳递给刘贵:"你试试这马。"   刘贵将信将疑地看着满脸堆笑的侯景,口中嘀咕:"你一点儿屁事都能记三年,刚才和我吹鼻子瞪眼,现在就没事了?"   侯景嬉皮笑脸:"奶奶的,要不是大将军催得急,我能饶了你?快上马,别废话。"   刘贵小心翼翼翻身上马,听侯景嘿嘿冷笑传来,知道中计,来不及翻身下马。侯景藏在左手的匕首向前一送,刺进野马屁股。刚烙上马印的野马,狂吼一声,凌空跃起,带着刘贵横冲直撞,猛然一个转身,调头冲向牧场正中的大帐。   "不好,中军大帐!"高欢大喊一声,向前去追,岂能追得上奋蹄狂奔的野马?侯景吓得全身冒出一身冷汗,傻傻地看着战马呼啸,卷入大帐。 第6节:烈马恶人(1)   烈马恶人   帐外传来暴雷般的战马嘶鸣,正在谋划出兵的尔朱荣眉头一拢,右手攥紧金杖。静静坐在一边不敢打扰的尔朱世隆肚腹间胀得要爆炸起来,立即起身,出去察看,趁机方便。他伸手掀开门帘,风声扑面而来,一匹黑色野马旋风般冲入大帐,迎面将他撞出数丈,压在刚才所坐胡床上,咔嚓一声,胡床粉碎。野马双蹄凌空,向空中咆哮,踹翻大帐正中香炉。此时,帐外才出现几张惊慌失措吓得扭成马脸一般的面孔。   尔朱荣停止思考,冷冷看一眼战马,声音如同冰封:"谁的马?"   刘贵满身灰尘冲进大帐,跪倒在地,把罪过都揽来:"大将军,我的马。"   尔朱荣看出破绽,这是没有驯化没有鞍辔的野马,绝非刘贵骑乘战马:"真的吗?"   侯景瘸腿一摇一晃走进大帐,跪倒在地:"大将军,我的马。"   尔朱荣手腕一番,铜金旌杖倒转,节尖熠熠闪耀,口气没有起伏:"闯入大帐何罪?司马子如,念念军法二十一斩。"   司马子如字遵业,少时机警,有口辩,喜欢交游豪杰。他八世祖司马模担任晋室司空,获封南阳王,永嘉之乱时,家族出奔凉州,后来太武帝西征,徙居于云中。六镇起兵,司马子如携家带口南奔肆州,投奔尔朱荣,假以中军,掌管军令和行军礼仪。   司马子如听到尔朱荣命令,躬身诉颂:"一,走漏军事者,斩;二,背军走者,斩;三,不战而降者,斩;四,贻误军机者,斩;五,与敌人私交通者,斩;六,失主将者,斩;七,失旌旗节钺者,斩;八,临难不相救者,斩;九,诳惑讹言妄说阴阳卜筮者,斩;十,无故惊军者,斩;十一,遗弃五兵军装者,斩;十二,自相窃盗者,斩;十三,将吏守职不平,藏情相容者,斩;十四,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十五,营中奔走军马者,斩;十六,破敌先掳掠者,斩;十七,更铺失候,犯夜失号,擅宿他伙者,斩;十八,守围不固者,斩;十九,不服差遣者,斩;二十,侵欺百姓奸居人女,及将妇人入营者,斩;二十一,违将军一时一命者,斩。"   尔朱荣目光抬起射向并肩跪在地面的侯景和刘贵:"你们说说,犯了几条?"   刘贵怒气未平,悄悄嘀咕,低头埋怨侯景:"奶奶的,老子死了做鬼和你算账。"   高欢从众人中站出,弓身拱手:"大将军,那是我饲养在秀容山谷中的野马,与侯景和刘贵无关。"   尔朱荣目光转向高欢,将铜金节杖横抱胸口:"你是谁?"   "一个牧马人。"   "贺六浑,难道我不知道?刘贵、段荣、侯景和司马子如这些人,每天都在我面前推荐你。"尔朱荣放声大笑,有心掂量高欢,手中旌杖立起:"野马冲入中军大帐,死罪。不过,既然野马冲进来,贺六浑,你剪了马鬃,配备骑具,骑着给我看看。"   "我去试试。"刘贵起身,右手去按马头,被野马向前一冲,撞出几步。   高欢伸手止住刘贵,马鞭一举,在空中啪地挽出一个响鞭,将野马轰出大帐,紧跟大步出来,飞身上马,没等野马发飙,马鞭劈头盖脸倾泻下去,左右马刺猛刺马腹。   野马腹部涔出血迹,吃痛狂啸,故伎重施,狂怒扬起前蹄,身体垂直而立,要将高欢掀翻。高欢身体没有凭借,皮鞭绕住马脖斜拉,顺势将野马摔倒在地,挺身而起,全身重量压在马脖,膝盖狠狠顶住野马,左手拧成拳头,照野马鼻梁猛击一拳,右手轮起马鞭,劈里啪啦猛抽,和野马滚作一团,厮打起来。   众人走出大帐,尔朱世隆双手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捧腹大笑:"贺六浑,大将军让你驯马,没让你和马打架。"   高欢从小腿抽出匕首,亮晃晃架在还要挣扎的野马眼前,大喊:"再动,就剐了你。"   被揍得头破血流的野马似被匕首吓破胆子,不再挣扎。 第7节:烈马恶人(2)   高欢将野马揍服,向刘贵要来剪刀,野马鬃毛应声而落,然后轻拍马腹:"起来。"   野马怕了高欢,乖乖起身,高欢将剪刀向地面一扔:"马鞍、马蹬。"   高欢为野马装上鞍蹬,令人眼花缭乱地收服野马,拍拍身上尘土,拱手禀报:"大将军,驯好了,前面纵使是万丈悬崖,只要我一纵缰绳,它也不敢不跳。"   尔朱荣不由得将密旨的事情暂时放下,点头微笑:"贺六浑,不错,好一个牧马人。"   高欢想也不想,大声回答:"驯烈马如同驾驭恶人。"   尔朱荣受这句话启发,猛然想起皇帝密诏的事情,深感高欢人才难得,向侯景和刘贵挥手:"你们在这里等着,贺六浑进来。"   尔朱荣大步返回中军大帐,高欢要抬腿跟进,刘贵揪住他肩膀:"大哥,不要坐失良机。"   "我先回怀朔镇问尉景,我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高欢说完掀帘入帐。   "汉人胡人又能怎样,你还能抛妻弃子跑到南边?"刘贵冲着高欢背影大喊。 第8节:假道伐虢(1)   假道伐虢   尔朱荣不想任用汉人,将高欢放于山谷,使他知难而退,他竟然安心牧马三年。刘贵这两日开始声称高欢并非汉人,尔朱荣将信将疑,有心验证,装作随意问道:"贺六浑,你在哪里长大?"   "我母早亡,父亲潦倒,将我寄宿在怀朔镇姐夫尉景家中。"高欢坦然回答。   "尉景,什么人?"尔朱荣想印证刘贵所说是否属实。   "怀朔镇狱丞。"高欢如实回答。   尔朱荣暗自点头,看来刘贵所说不错:"贺六浑,你在秀容山中牧马,以后有何打算?"   "我打算返回怀朔镇。"高欢要验证刘贵所说,详细询问身世。   "且慢,你先看看这个。"尔朱荣将皇帝密诏递给高欢。   高欢展开密诏细看,心头波澜骤起。他一直为尔朱歌入宫为嫔深深自责,密旨声称胡太后要谋害皇帝元诩,小歌是元诩之妃,她岂能不受牵连?她处境危急,自己能袖手旁观吗?   "怎么?"尔朱荣看出高欢神情有异。   高欢压住波澜起伏的私心,当机立断,返回怀朔镇打听身世不急,先救出小歌再说。尔朱荣到底怎么打算?不能妄自猜测,只有从侧面试探出他的想法,才能应对。   尔朱荣在旁再次催促:"看完了吗?"   "看完了。"   "怎么办?"尔朱荣追问。   高欢以进为退,试探尔朱荣:"大将军,我想问个问题。"   尔朱荣点头。高欢小心翼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大将军在秀容草原的十二个峡谷中放牧养马,按照鬃毛的不同颜色分别成群,打上日月星马印,为何要饲养这么多战马?"   "你别问我,只管说你的想法。"尔朱荣不想多说。   高欢没见到尔朱荣时,以为他是一个腹大如轮,满脸络腮胡子的契胡英雄,见面才发现他面色白皙,容貌俊美,年龄仅比自己大两岁,板起脸孔时,春暖小溪立即冰封肃杀。他坚硬和严肃的面容偶尔也会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冬天的冰雪也会融化,他就是这样一个很矛盾的人。尔朱荣养马募兵,心中必有大志,不会放过这个出兵机会,高欢继续试探:"大将军亲奔赴万里之外的突厥部落,接回綦母怀文主持锻房,打造世上从没有出现过的兵器,为什么要储藏这么多兵器?"   尔朱荣哈哈大笑:"这些事情竟都没有逃出你的眼睛。"   高欢自知判断不错,大胆直陈:"天子年幼,胡太后荒淫无度,弄臣家奴横行霸道,政令不能推行。将军英武,应申明郑俨和徐纥的罪行,肃清朝廷奸佞邪恶之辈,扬鞭间便可以建立不世伟业。"   "我继父亲后统领部族,积蓄实力就等待这一天。"尔朱荣被说中心思,抑制不住心中激动,铜金节杖猛撞地面,"可是,洛阳坐拥八关三水之险,三十万羽林虎贲驻扎其中,我们七千骑兵如何攻入?"   "假道伐虢。"   "假道伐虢?"尔朱荣反复念叨四个字,"何意?"   高欢不想暴露锋芒,也有心看尔朱荣能否琢磨出来:"春秋时期,晋国想吞并虞和虢两个小国。两国关系不错,晋如袭虞,虢会出兵救援,晋若攻虢,虞也会相助。大臣荀息向晋献公献上假道伐虢之计,先不断向虞公送礼,然后在虢境制造事端,找到出兵借口。晋国要求虞国借道,虞公得了好处,只得答应。晋国大军通过虞国,灭亡虢国,班师回国时,将领装病,称不能带兵回国,把部队驻扎在虞国附近,并把劫夺的财产分给虞公,麻痹对方。不久,晋公亲率大军,约虞公出城打猎,途中京城起火,京城已被晋军强占,晋国轻而易举地灭掉虞国。"   假道伐虢竟与尔朱荣的谋划完全一样,尔朱荣不由得抬头注目高欢,对这个牧马人刮目相看:"葛荣在河北连败朝廷大军,我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讨伐葛荣,借道南下,然后出其不意突然调头渡过黄河,出现在洛阳城下,打他措手不及。"   高欢与尔朱荣一拍即合,也觉得投缘:"葛荣横扫河北,自称大齐皇帝,朝廷屡战屡败,人心散乱。大将军严勒部曲,广召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堵塞葛荣西进之路,此时上奏朝廷,请求翻越太行山,进入河北攻击葛荣叛军,朝廷不会怀疑。"   尔朱荣主意已定,提起金杖重重击在地面:"大军到达洛阳城外,公布皇帝密旨,宣布奉旨勤王,胡氏措手不及,来不及调兵遣将,洛阳唾手可得。"   "皇帝还在洛阳城中,难道大将军没有顾忌?"高欢想救出尔朱歌,在尔朱荣一怔的时候,已经说出想法,"我们可在兵临洛阳之前,将皇帝接出来,以免万一。"   "嗯,好,如此便万无一失。"尔朱荣连声称赞。   高欢提醒尔朱荣,却不说透:"这样还有另外一个益处。"   "皇帝如在军营,我们奉天子号令讨伐胡氏,出师有名,羽林虎贲为天子之兵,遵旨投降,我们兵不血刃即可进军洛阳。"尔朱荣一拍大腿,顿时醒悟,仿佛已经看见不费一矢攻入洛阳的情景:"假道伐虢!局面豁然开朗,有你在,猎取天下又有何难?"   高欢拱手欲退,尔朱荣想起野马闯营的事情:"野马擅闯大帐,你打算怎么办?"   高欢只想救出尔朱歌,不愿意擅作主张,躬身请示:"请大将军示下。"   战马闯营,按律当斩,尔朱荣舍不得为此斩杀大将,呵呵一笑,金杖倒转,主管刑杀的节尖收入袖中,把难题交给高欢:"你是牧马人,这里归你管,你来处罚,不必问我。"   尔朱荣挥手让高欢退下,背手去看壁挂地图,通盘考虑行军计划。高欢离开大帐,尔朱世隆捂着暴胀的肚子躲在门口,不声不响跟在身后,侯景和刘贵都是高欢兄弟,他该怎么处罚?他敢违抗二十一斩军令?   高欢拎着马鞭来到侯景和刘贵身边:"这么玩会玩死人的,知道吗?" 第9节:假道伐虢(2) .福哇txt小说.   侯景和刘贵哭丧着脸一言不发,两人都是军中有名的不要命家伙,却对这个草原上牧马的汉人心服口服,尔朱世隆不由得叹服。高欢在数十个看热闹的契胡骑兵簇拥下,拉着驯好的野马远离大帐,大声问侯景和刘贵:"按律当斩,谁先把脑袋伸出来?"   刘贵把头一拧:"我这命就交给你了,大哥,你看着办吧。"   高欢手腕扭动,白光一闪,腰刀出鞘,高高扬起。尔朱世隆正要阻拦,侯景不相信高欢真要杀人,拉住他胳膊,扑通跪下:"大哥,砍我吧,我替他死。"   "为什么砍你?"高欢冷笑。   "我偷偷用刀捅了马屁股一下。"侯景手指野马,果然一缕鲜血顺着马腿盘旋流淌。   "兄弟,我推你在先,你肯替我死,下辈子咱们还做好兄弟。"刘贵搂住侯景,猛拍后背,然后圆滚滚的脑袋向前一挺,引颈受戮,"来,大哥,这和侯景无关,你执行军法,我不怪你,动手吧。"   尔朱世隆和契胡士卒连忙后退,不想溅上鲜血。   "我动手啦。"高欢甩开侯景,刀头划出一道银光,血光四溅,瞬间地面血浆横流。   尔朱世隆目光低垂,不忍去看,脚底沾满鲜血,知道刘贵没命。   侯景闭上眼睛,跪地放声痛哭:"刘贵兄弟,你放心,我会照顾你老婆的。"   四周契胡骑兵哄堂大笑,侯景肩膀一紧被拎起来,被拳头砸在腰间,抬头一看,刘贵挥舞着拳头向他揍来:"奶奶的,我早知道你惦记我老婆。"   侯景破涕为笑:"奶奶的,咱们草原胡人兄死弟及,你要死了,当然由我照顾嫂子。"   尔朱世隆才看清楚,野马头颅在刀锋下滚落地面,刘贵安然无恙。高欢踢翻野马尸体,拭干血迹,腰刀还鞘,向四周契胡骑兵大声宣示:"野马闯入大帐,军法当斩,枭首示众。侯景存心捣乱,惹出事端,重打四十军棍,刘贵未能驾驭战马,二十棍,去吧。"   尔朱世隆佩服高欢处理适当,找到地方狂风暴雨般倾泻,放松后绕回大帐,向面对壁挂地图沉思的尔朱荣摇头叹气:"奇怪,奇怪,可惜,可惜。"   尔朱荣正在聚精会神思考出兵路线,也不看尔朱世隆:"奇怪什么?可惜什么?"   "贺六浑仅是一个牧马汉人,侯景和刘贵都是都督,军中响当当的人物,却围着这个汉人转,口口声声以大哥称呼,对我都没有那么尊敬。"   "可惜什么?"   "大哥,猜猜贺六浑怎么处理侯景和刘贵?"   尔朱荣极爱收揽英雄豪杰,目光移向尔朱世隆:"战马闯入大帐是死罪,我舍不得杀侯景和刘贵,将这棘手的事情交给贺六浑处置。侯景和刘贵是他兄弟,他不能真的杀了,又不能违反军令,他必是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贺六浑杀了冲营野马,既未违反二十一斩,又救下侯景和刘贵。"   "刘贵告诉我,贺六浑并非汉人,他父亲酒后胡言,宣称是渤海高氏之后。"尔朱荣莫名其妙说出一句。   "高欢真的不是汉人?刘贵会不会……"尔朱世隆明白尔朱荣此话表示要任用高欢。   "谅刘贵不敢向我撒谎,你在洛阳不是成天和汉人厮混吗?"尔朱荣皱眉,他很瞧不起尔朱世隆的做派。   "没有,司马子如也是汉人,大哥不是照用?"尔朱世隆不敢直接顶撞,却绕弯攻击尔朱荣也用汉人。   "哈哈,汉人舞文弄墨,也还不错,却不能让他们带兵。"尔朱荣摆摆手,他已经算好出兵路线,猛然转身自问:"我们兵进洛阳,谁为前锋?" 第10节:假道伐虢(3)   "当然是吐沫儿。"尔朱世隆忽然愣在当场,"大哥,你决定出兵洛阳,讨伐胡太后?"   尔朱荣不答反问:"贺六浑说驯烈马如同驾驭恶人,这句话让我有所启发,胡氏和皇帝谁是恶人,谁不得人心?"   "管他谁是善人恶人,只看怎么对我们有利。"   "不错,怎么做才对我们有利?"   尔朱世隆想不清楚:"看不出来,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太后,哪边都差不多。"   "两边是差不多,其他人呢?"   "这是皇家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皇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皇帝和胡太后谁善谁恶?谁声名狼藉,百姓怨声载道,大臣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尔朱世隆终于明白:"胡太后。"   "如果我们帮助皇帝铲除胡氏,天下人会怎么说?"   "天下人将称颂大哥英明果断,铲除奸邪。"   "如果我帮助胡氏呢?"   "天下人必认为你助纣为虐。"   "好,我们按照皇帝密旨出兵洛阳。"尔朱荣做出决定,向帐外大声吩咐:"刘贵!"   尔朱世隆连连摆手,肚子也一起晃动:"刘贵被贺六浑拖出去打屁股去了。"   尔朱荣嗯一声,金杖一点尔朱世隆:"替刘贵传我将令,贺六浑担任前军都督,召集铁骑,出兵讨伐葛荣。"   "讨伐葛荣?我们不是讨伐胡氏吗?"尔朱世隆彻底晕倒。   "朝廷三十万大军尽集洛阳,我们七千骑兵岂能攻入?"尔朱荣将尔朱世隆问得无言以对,笑着说出计谋,"贺六浑帮我出了一计,我们兵不血刃可攻入洛阳。"   "兵不血刃,怎么可能?"   "我们上表讨伐葛荣,大军到达上党郡,出其不意在河内郡渡过黄河,攻到洛阳城下。"   "好办法,贺六浑确是人才。"尔朱世隆拍手称赞,"但是,我们从来都是由吐沫儿充当先锋,他一定大为不满。"   吐沫儿是尔朱荣从子尔朱兆的小名,他年少便十分骁猛,善骑射,矫捷过人,能够手格猛兽。他曾经随同尔朱荣游猎,到达穷岩绝涧,战马踏岩踌躇不前,尔朱兆策马当先带路。尔朱荣从此特加赏爱,任为爪牙,对他驾驭极严。他们曾经送迎朝廷使节,在路边遇见二鹿,尔朱荣欲取鹿为食,命令尔朱兆上前,仅授二箭。停马燃火等待,尔朱兆片刻就擒获其一,得意洋洋。尔朱荣大为不满,责问何不尽取两鹿,杖之五十。尔朱兆对叔父尊崇备至,毫无怨言,甘心受杖。   尔朱荣决心重用高欢:"贺六浑人才难得,不重用就会另投高明。他既然想出假道伐虢之计,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如干脆让他亲自指挥。"   "用贺六浑担任前军都督,吐沫儿会很不痛快。"尔朱世隆再次提醒。   尔朱荣有意培植尔朱兆:"打战不能光靠蛮力,还要动脑子,让吐沫儿去给贺六浑当副手,我要让他明白这一点。"   尔朱世隆体会到他的用意:"大哥,我出去准备,和你一起出兵。"   "你明天返回洛阳,帮我做一件大事。"   尔朱世隆不禁担心自己安全:"大哥,你就要起兵,我还回洛阳做什么?"   尔朱荣又一次反问尔朱世隆:"洛阳坐拥三川八关之险,三十万羽林虎贲驻守,我们七千骑兵如何攻打?"   尔朱世隆不解其意:"不是假道伐虢吗?嘿嘿,大哥,三思而行,能不打就不打。"   尔朱荣皱眉怒道:"世隆,不可优柔寡断。你潜回洛阳,等我们兵临城下,保护皇帝陛下和小歌逃出洛阳,与大军会合。既防止胡氏暗害皇帝和小歌,又可奉天子以令不臣,羽林虎贲岂敢不降?" 第11节:假道伐虢(4)   "好办法,如此兵不血刃即可夺取洛阳。"尔朱世隆由衷赞叹,左右摇摆肚腹大步退出。   他穿过营房,四个彪形大汉手持两头染成红色的刑棍,正在施刑,侯景和刘贵被缚于刑床,咬住牙关一声不吭,高欢手持马鞭在旁边监督。   尔朱世隆走到近旁,向咬牙硬挺的侯景和刘贵说:"好汉子。"   侯景仰头抗议:"仆射大人,我不是汉人,为什么叫我好汉子?"   "他说的是大哥,没说你。嘿,你还有心思想这个?"刘贵挨完二十棍没有大碍,推开搀扶他的士卒,龇牙咧嘴系紧裤子。   "你说贺六浑是胡人,难道是你瞎编的?"侯景抓住刘贵话中漏洞。   "奶奶的,大哥好不容易答应出山,你就别跟我捣乱,行不行?"刘贵连声斥责。   高欢马鞭向刘贵屁股一挥:"奶奶的,原来你说的都是假话,给我打。"   "我哪敢乱讲,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去问尉景。"刘贵抵死不认。   尔朱世隆就要返回洛阳,没功夫闲扯,大声命令高欢:"贺六浑,大将军委任你为前军都督,出兵讨伐葛荣,收拾一下,今晚返回晋阳。"   "前军都督?"刘贵喜出望外,"大哥,你不用在这里喝西北风了,咱们痛快喝一顿。"   高欢鞭梢指指侯景:"揍完他吧。"   刘贵哼了一声:"狗子挨四十军棍,得在床上趴三天,不能喝酒啦。"   侯景趴在受刑的长凳上喘气:"谁说老子不能喝酒,你等我,我今晚非用酒把你灌死。"   "死狗,嘴硬,咱们今晚比酒量,明天真刀真枪比画,还打不过你这羯胡?"刘贵的本宗独孤氏是鲜卑大宗,一直瞧不起杂胡出身的侯景。   侯景还要反驳,被军棍打得吸了口冷气,缓了一会儿:"比就比,你等我。"   没多久,侯景被四十军棍打昏过去,刘贵弯腰抓起他双脚拖上草地:"这小子够狠,我们先把他送回晋阳,再喝酒不迟。"   高欢终于要大展身手,心里又挂念尔朱歌:"没有时间喝酒了,大军就要出征了。" 第12节:长平之役(1)   长平之役   早春三月本该春暖花开,连续几天的北风却将太行山山脊刮得飞沙走石。高欢身披黑色铠甲,坚硬挺拔地骑在战马上,率领前锋骑兵在山谷中行进。经过几天长途奔袭,契胡骑兵从晋阳出发,悄悄出现在上党郡城外。大军拐出山腰,上党郡灰突突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催马登上路边山包,大声传令:"停,扎营休整。"   "贺六浑,我去整顿兵马,准备攻城。"侯景催马上来。   "大将军令我们暂不攻城,等他到达。"高欢勒住战马,道路从此分岔,向东翻越太行山到达葛荣占据的河北,向南渡过黄河,就直捣雄踞三川八关的洛阳城。   烟尘腾起,骑兵队伍簇拥尔朱荣奔驰而来,他率领众将策马登上山包,马鞭遥指前方城池:"前面就是上党郡,东边是太行山,山那边是谁,你们知道吗?"   "葛荣。"一名将领大声回答,正是尔朱荣手下大将贺拔岳。   围绕在尔朱荣身边的将领们既有契胡嫡系,也有他在战乱中收纳的英雄豪杰。贺拔岳胡名叫阿斗泥,出自六镇之一的武川镇,少年时在洛阳上太学,长大后不改鲜卑本色,策马弯弓,箭法惊人。破六韩拔陵起兵时,派遣大将卫可孤围攻武川镇,他父亲贺拔度率领武川镇豪杰,抵抗叛兵。贺拔岳登城防御,见到二百步外的卫可孤,拔箭便射,正中肩膀,敌军大惊暂退。广阳王元深为此上表朝廷,奏请他为强弩将军。他父亲后来战死,他便跟随元深继续与六镇叛军作战,元深败亡后投奔尔朱荣,深受器重。   尔朱荣仿佛对脚下这片土地充满感情:"阿斗泥说得不错,太行山北起拒马河谷,南至黄河北岸,绵延千里,在这道贯通南北的山脉中,有八条东西横贯,相间百里,河流切割而成的峡谷,这就是太行八陉,那边就是葛荣叛军占据的河北。"   讨伐葛荣进军河北,必将经过太行八陉,众将听得极为用心。尔朱荣仔细研究过地形,详细讲述:"轵关陉位于太行山最南端,十六国时,后赵大将石虎由此偷袭前赵。南边第二条峡谷叫太行陉,位于太行山南麓的丹水出口,北有天井关。南边第三峡谷为白陉,位于太行山北折处,春秋时,齐庄公大军西伐晋地,就走白陉孟门关。南边第四陉是滏口陉,因东麓滏水河口得名。南边第五陉,四面高中央低下似井,得名井陉;第六陉位于太行东麓恒山的飞狐陉,是燕赵通往草原要道。第七陉蒲阴陉和第八陉军都陉是太行山中最北面的两条通道。"   贺拔岳策马出列,马首接近尔朱荣马尾,眺望不尽的太行山脉:"我在太学时曾念过汉丞相曹操的一首诗,他讨伐盘踞在邺城的袁绍余部,翻越太行山时所写,让我念给大将军。"   北上太行山,   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   车轮为之摧。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尔朱荣想象着山谷中艰难行军的情景,调头问众将,"太行八陉中爆发无数改朝换代的大战,谁知道我们脚下是什么地方?"   尔朱荣在这小山包上长篇大论,侯景不解:"大将军,兵贵神速,我们不即刻进攻上党郡吗?"   "自然有人在上党郡准备酒肉等我们入城。"   侯景琢磨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提防尔朱荣突然问:"侯景,你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侯景茫然摇头,尔朱荣又问贺拔岳:"阿斗泥,你知道吗?"   "我幼时经此去洛阳求学,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尔朱荣从腰间拔出金灿灿的旌节,指向灰蒙蒙的太行山脉:"葛荣横扫河北,与我们早晚必有一战,战场必在太行八陉中。这几日,你们要亲自去山中探查地形,为将者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众将齐声应诺,尔朱荣目光转向高欢:"贺六浑,你知道吗?"   高欢策马出列,目光试图看透远方,他在怀朔镇担任信函使,往返洛阳,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战国时,秦国多次调集大军进攻赵国都城邯郸,上党郡和滏口陉是秦军的必经之路。秦将白起为控制此地,调集大军攻打,赵国命廉颇为将军,动员四十五万军队赴上党抵抗秦军,双方大军相逢于长平。"   尔朱荣铜金旌节遥指四周山包:"你们看,长平位于乌岭和羊肠坂的天井关交叉点,东西北三面环山,状如箕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利于赵军固守,不利于秦军攻击。赵军以逸待劳,补给源源而至,主将廉颇用持久疲敌之策,与敌军相峙数年,秦军远道而来,粮秣辎重补给困难秦军求战不能,相持无期,无法涉足上党,进逼邯郸。"   "这里是长平?"贺拔岳顿时明白,其他将领纷纷张望这赫赫有名的长平古战场。   尔朱荣旌杖一点高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秦相范睢使出反间计,收买赵国大臣,广布谣言,说廉颇徒有虚名,接连被秦军击败,不敢作战,准备投降,秦国最怕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将才远在其父之上。赵国蔺相如重病在床,听说赵括将取代廉颇,大吃一惊,扶病上朝禀告赵王,赵括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却不懂得灵活运用,就像琴瑟上的弦柱用胶固死,琴弦无法调节变化,琴便徒有琴名,无法演奏。赵王不接受告诫,一意孤行,用赵括代替廉颇。赵括转守为攻,白起能而示之不能,佯败而走。赵括乘胜追击,进入埋伏被秦军包围,前锋受挫。两军激战时,秦军五千骑兵绕到赵军背后,断其后路,粮道断绝,与后方失去联系。秦王又征调全国十五岁以上男子入军,亲率援军到达河内郡,经天井关奔赴长平战场。赵军坚持四十六天,终因断粮,自相残杀,以人肉为军粮,赵括亲率精兵猛烈冲击,中箭身亡。数十万赵军投降,白起为震慑赵国,将伤病残者二百四十人释放归赵,乘其不备全部坑杀,长平之战遂告结束。" 第13节:长平之役(2)   "数十万赵军全部坑杀,白起这样做对吗?"尔朱荣不动声色,目光从众将脸庞扫过。   贺拔岳在太学熟读典故:"白起坑杀赵军数十万降卒,不得善终,被贬职后刚出咸阳西门,秦王使者送来宝剑,责令他自杀。白起仰天长叹: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尔朱荣听出贺拔岳不赞同坑杀降卒,怀抱金杖:"秦国赵国交战数百年,都没有灭掉赵国,白起在长平之役一举坑杀赵军降卒,赵国成年男子几乎绝迹,几乎失去抵抗能力,秦国才能一举平灭赵国。"   贺拔岳坚持己见:"秦国坑杀赵国降卒,坚定了赵人举国同仇,誓死抗秦的决心,又阻绝其他五国降秦之心,从长远来看,未必有利。"   高欢从贺拔岳口中听出与尔朱荣不同的味道。尔朱荣不与贺拔岳争辩,金杖向脚下山包一挥:"就在这里,四十万赵军被生生活埋。"   侯景听得入迷,突然惊起:"就在这里?"   "就在我们脚下的山包。"尔朱荣跳下战马大声命令:"来,搭起祭坛,我们在这里焚香祷告上苍,为这些勇士祈福。"   众将望着野草丛生的山包,耳边仿佛回荡着古战场上鼓角争鸣、戟戈相交的声音,手无寸铁的士卒在坡下哀呼惨呼。祭坛很快搭造起来,上面只有一鼎香炉,一缕白烟向上飘去,寻找那些死去的灵魂,众将在渺渺白烟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第14节:谁主天下(1)   谁主天下   上党郡鼓角骤响,一队骑兵从城门中飞奔而出,在铁灰色的旷野中渐渐接近。尔朱荣催动战马驰下山包,激起一片烟尘,与对面骑兵相距百步,翻身跳下战马,紧走几步,与对面将领拥抱一起。   高欢没有见过此人,压低声音问刘贵:"这人是谁?"   "并州刺史元天穆,是高凉王拓跋狐的六世孙,高凉王是平文帝第四子。"   魏国先祖本姓拓跋,孝文帝汉化,改胡姓为汉姓,皇室宗亲全部改姓为元。侯景前后联系,左右想想,立即明白:"大将军让我们驻军上党郡外,原来是等候元天穆自动献城。"   刘贵面团圆脸绷紧,用手一指:"你们看,大将军神情不对。"   高欢也看出来端倪:"元天穆全身缟素,必有大事。"   "天穆,家里有什么变故吗?"尔朱荣双手搀扶身披重孝的元天穆。   元天穆宽厚脸庞,长须飘摆,美形貌,善骑射,性情和厚。六镇之乱时,尚书令李崇和广阳王元深出兵讨伐,元天穆奉使慰劳诸军,路出秀容,尔朱荣见他法令齐整,有将领气,深相结托,以兄长礼事,对他信任有加。元天穆曾言尔朱世隆过失,尔朱荣毫不怀疑,当场加以刑杖,故此尔朱荣手下将领都畏惮元天穆,俯仰承迎。   元天穆仰头望天:"皇帝驾崩!"   尔朱荣腹中像被灌入一碗沸油,狂叫:"什么?"   元天穆双手按住尔朱荣肩膀,让他平静:"陛下上月二十五日暴毙,次日,胡太后宣布潘嫔所生皇子为皇帝,大赦天下。"   尔朱荣怒火冲天,翻身上马。元天穆拦在马前:"兄弟,你要做什么?"   尔朱荣眼睛喷出火来:"催动兵马南下,为皇帝复仇。"   元天穆拉住尔朱荣缰绳:"皇上暴毙,你找谁报仇?"   尔朱荣停住战马,从怀中抽出密旨递给元天穆:"我上月收到皇帝密旨,说胡氏有害他之心,让我出兵勤王,皇帝此时突然暴毙,必为胡氏所害。"   元天穆左手拉着尔朱荣马缰,细看密旨,大惊失色:"难道皇帝被亲母所害?小歌入宫为嫔,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害了她。"   尔朱荣想起爱如心肝的女儿,心中怦怦直跳,低头沉思片刻,匆匆介绍元天穆与众位将领拱手相识,大声下令:"军队扎营城外,阿斗泥留下约束军马,其他人随我入城议事。"   尔朱荣眉头紧皱,紧闭嘴唇,进入上党郡府衙正堂,与元天穆并排箕坐胡床,招呼众将落座:"天穆是我兄长,大家随便坐。"   刘贵轻推高欢,示意他坐在尔朱荣身边,尔朱兆不满高欢抢走前军都督,抢先落座,幸灾乐祸地望着高欢,却听到尔朱荣的声音:"吐沫儿,起来,贺六浑坐这里,我们有事要谈。"   尔朱兆悻悻起身,这汉人抢去军职,又占据本属自己的座位,他在尔朱荣面前却不敢发作,退后一步落座。元天穆等众将坐下,手捋胡须叹气:"皇上只有十九岁,年轻力壮,岂能突然驾崩?我本来心存疑惑,看了密旨才知道胡氏丧心病狂,害死亲子。"   尔朱兆怒火中烧:"皇帝调我们进京勤王的密旨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尽起大军,攻入洛阳为皇帝复仇。"   元天穆却拿不定主意:"据斥候骑兵侦查,羽林军和虎贲军离开洛阳,开赴河桥,主将是中书舍人李神轨,别将郑季明和郑先护驻守北中城,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孟津渡口,胡氏显然已有防备。天下不知道胡氏杀害皇帝的真相,州镇兵马听命于朝廷,都要竭力抵抗。"   尔朱兆事事模仿尔朱荣,却没有御赐旌节,便常常手握马鞭,他侧头回忆,想起李神轨,马鞭一举:"我见过李神轨,李崇之子,世家子弟,小白脸,传说是胡太后面首,没什么本事,我们渡过黄河,用骑兵一冲,直接把这小子按到黄河里喂王八。"   元天穆正要反对,听到堂外声音嘈杂,一名豹子般结实的劲卒大步闯入,向尔朱荣跪地禀报:"急报。"   尔朱荣极重军情,允许斥候骑兵策马军营:"奚毅稍候,等我议完事情再去处理。"   奚毅是从小被尔朱荣收在帐下的亲兵,双手呈上文书:"我遇到从洛阳向晋阳狂奔的信使,拦下查问,得知这是从洛阳发出的急信,不敢耽搁,送到这里,请大将军过目。"   尔朱荣看出这是宫中诏令,撕开观看,双眉拧在一起,气呼呼将诏令递出。元天穆接来仔细阅读,脸色由红转白:"疯了,疯了。"   元天穆挑重点,向满脸茫然的众将大声读出圣旨:"潘嫔所生本为皇女,临洮王元宝晖的嫡长子元钊是高祖后裔,当继承大统,文武百官晋升二级,宫廷禁卫晋升三级。"   尔朱兆忍耐不住,鞭梢敲打桌面:"胡闹,胡来,胡思乱想,胡七八糟,胡作非为,胡说八道,胡言乱语。上道圣旨册封潘妃之子为帝,现在又说是女孩,再立元钊为帝,哪有这样的事情?"   尔朱荣压住胸中怒火,大声慷慨陈词:"四海之内动荡不定,葛荣、萧宝寅、万俟丑奴、吐火洛周、邢杲各自称帝,南边还有世敌萧梁。先帝今年十九,天下都认为是幼主,胡氏而今竟把刚会说话的娃娃掇弄到天子宝座,怎能治理国家,平息叛乱?我将率领铁甲骑兵,前往皇帝陵寝,致敬哀悼,然后剪除奸邪,另立年长之君。"   元天穆看了这份诏令,更加相信皇帝为胡氏所害,大声应和:"我是皇家至亲宗室,与国家休戚与共。胡氏害死亲子,先立皇女,再立三岁幼儿为帝,丧心病狂。天下大乱,唯有大将军才能担负起内铲奸邪、外诛叛贼的重任,让伊尹和霍光的事业再现今世!" 第15节:谁主天下(2)   伊尹是商汤重用的大臣,助汤灭夏,辅佐幼帝太甲。太甲登基后不遵汤规,横行无道,被伊尹流放于桐宫,悔过自新,三年后被伊尹迎回,重登大位。霍光是西汉名将霍去病同父异母之弟,受命为辅政大臣,执掌权力二十年。汉昭帝死后无嗣,霍光立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是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赴京途中,派人掠取民间女子和财产。霍光感到事态严重,上奏皇太后,列举刘贺种种劣迹,即日废除。搜寻到汉武帝曾孙刘病己,立为皇帝,这就是汉宣帝。元天穆提及伊尹和霍光,显然赞同尔朱荣攻入洛阳,另立新帝的打算。   尔朱荣得到元天穆的支持,一拍几案,怀抱金杖腾身而起:"即刻草拟檄文,说明我们为先帝复仇心意。"   尔朱兆按捺不住跳起来:"我整顿兵马,渡过黄河,踏平虎牢。"   高欢正在担心尔朱歌,元诩被害死,胡太后绝不会再给她生路,立即阻止大步出帐的尔朱兆:"且慢。"   尔朱兆转身揪住高欢胸铠:"狗屁假道伐虢,你的烂计被胡氏识破,抢先谋害皇帝,还有什么话说?皇帝都死了,小歌还能活吗?如果她有意外,我拿你抵命。"   尔朱荣止住尔朱兆:"皇帝被害,朝廷加强戒备,假道伐虢之计难以收效。洛阳据三川八关之险,三十万羽林虎贲精兵驻守,我们骑兵利于野战不便攻城,绝难击败羽林军,攻下洛阳。"   尔朱兆猛地推开高欢,不服气叫嚷:"给我三千铁骑,必破敌军。"   元天穆默然摇头,胡太后先发制人,大军已经不能攻破洛阳:"我军进退失据,形成骑虎难下之势,形势危急,只能火速退兵。"   "小歌怎么办?"高欢出声提醒。   "小歌是你叫的吗?你竟敢惦记小歌,找死吗?"尔朱兆又要发飙。   "元诩被害死,小歌岂能独活?"元天穆思绪转动。   "我们还没有小歌遇难的消息,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不能放过。"高欢冷静下来,担忧毫无裨益,反而影响思路。   尔朱兆冲到尔朱荣身前:"叔父,我们与胡氏势不两立,管他御林军,三川八关,趁他们正在途中,我们先夺取河桥,可进可退。"   高欢质问尔朱兆:"就算你打败羽林和虎贲,渡过黄河,怎么办?"   "攻入洛阳。"   "攻入洛阳以后做什么?"   "诛除奸邪,另立新帝。"   "立谁?"   尔朱兆从没有想这么远:"立谁都行,那是以后的事情。"   "为何不先立?"   元天穆被这个想法击中,手捋胡须,低眉沉思:"先立后立,有何不同?"   尔朱兆右手抓起马鞭,鞭梢直指高欢:"何必如此,谁能挡住我们的铁骑?"   高欢向尔朱兆解释,其实是说给尔朱荣和元天穆听:"我们与羽林虎贲作战,等同反叛朝廷,我们手下的朝廷兵马会不会反戈相向?即便我们击灭驻守黄河的李神轨,长驱直入洛阳,我们还奉三岁小儿元钊为帝吗?如果不是,谁来称帝?如果没有事先谋划,天下不服,必生祸端。"   "他们敢?"尔朱兆大声咆哮,马鞭几乎挥舞到高欢面前。   高欢转身面对皱眉沉思的尔朱荣:"难道大将军不关心女儿生死?"   此话击中尔朱荣要害,他心中一紧:"贺六浑,继续说。"   高欢想起逃亡万里,仍然没有逃脱厄运的尔朱歌,五脏揪在一起:"歌妃身在皇宫,如果大军进攻洛阳,她就性命难保。" 第16节:谁主天下(3)   "贺六浑说得对,我们应该仔细筹划。"元天穆已被说服。   尔朱荣也在寻思办法,强攻不行,后退便前功尽弃:"胡氏杀死亲子,我作为臣子本不相干,奈何小歌为皇帝之嫔,生死未卜。贺六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   "我有一计,仍可兵不血刃攻入洛阳。"高欢冷静下来,思路顿时清晰。   尔朱兆转身,再次劈手抓住高欢前胸:"兵不血刃?这四个字我已经听腻。哪有这种好事?仗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你们汉人都自以为是诸葛亮吗?出个烂计,顶屁用。"   元天穆拉开尔朱兆:"你让贺六浑说。"   "反客为主。"高欢说完沉默,给众人时间琢磨。   "胡扯!"尔朱兆大吼,鞭梢点到高欢突骑帽:"皇帝已经被害死,天下无主。"   "贺六浑是汉人,又不是胡人,不会胡扯。"刘贵不满尔朱兆凶悍,小声嘀咕。   尔朱荣想不通高欢的反客为主:"贺六浑,什么是主?什么是客?"   高欢走到尔朱荣面前:"胡氏坐拥洛阳三十万大军,占据地利,居高临下,为主。我们离开晋阳,仰望坚城,难以攻战,为客。"   "如何反客为主?"   "天子为天下之主,只要皇帝在我们这边,便能反客为主。"   "天子已亡。"   "奉立新帝,奉旨讨伐奸邪,名正言顺,仍可反客为主。"   元天穆惊异地看着高欢:"对,我们先立皇帝,朝廷内部分崩离析,便有可乘之机,否则贸然进攻,就是以一军抗衡天下。"   高欢拱手继续说下去:"三岁元钊为胡氏册立,不能服众,我们在宗室中另选与先帝血缘相近的亲王,奉立为天下之主,便可反客为主。"   尔朱荣手扶铜金旌杖,注视元天穆:"皇家宗亲,眼前便有一位。"   尔朱兆收起马鞭,哈哈大笑:"贺六浑,你早说哇,我何苦拼命反对。元叔叔,你当皇帝最好,先封我当王爷。"   "好办法,要是天穆为帝,我们都心服口服。"侯景高兴赞同,众将也纷纷应和。   元天穆站起,摆手反对:"我与皇帝血脉分支太远,还是立皇室近亲为好。"   尔朱荣目光炯炯:"天穆,你是纯正皇室血脉,我全力支持你当皇帝,不要错失良机。"   元天穆坚决不同意,斩钉截铁反对:"我绝无此意,这件事,以后提都不要提。"   "元叔叔,当皇帝多好,三宫六院美女如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生最高境界。"尔朱兆的嘻嘻笑容被元天穆冰冷的目光凝固在脸上,坐下收起马鞭,"叔父,我为你好,你既不愿意,当我没说。"   元天穆的冰冷目光压下尔朱兆:"当初群臣劝曹操称帝,曹操认为是被架在火上烤,难道你们要如此对我?"   元天穆没有丝毫称帝的意愿,尔朱荣另想主意:"天穆无意皇位,宗室之中还有什么人身孚众望,可以抗衡胡氏?"   元诩是世宗宣武帝元恪二子,其长子早逝,还没有子嗣继承帝位。元天穆低头思索,想到人选:"孝文帝离世时,任命彭城王元勰辅佐宣武帝元恪,他是孝文帝之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却遭到奸臣高肇迫害身亡。那时,儿子元子攸尚在襁褓,满朝上下痛心疾首,对这个孩子十分怜爱。朝廷后来为彭城王昭雪,加封他为长乐王,他与先帝血缘最近,贤明年长,声誉卓著,深得众心。驻守河桥的将领郑先护就是他至交好友,如果立长乐王为帝,我们就能轻易渡过黄河。" 第17节:谁主天下(4)   高欢心中一闪,奉立年长君主祸端无穷,没等他反对,尔朱荣已经摇头:"皇帝为天子,岂是我们可以决定?应该依照古制,烧制金像以通天意。"   元天穆点头同意:"就看天意,我们一起铸像。"   工匠按照元天穆描述,用冷冻结块的牛油铸成献文帝诸孙的头像,挑出细细油膏,在金像耳后贴出主人名字,依次排列在祭堂正中。尔朱荣和元天穆沐浴更衣,烧香拜祭,将精砂敷在头像表面后放入模具,用细沙填实,持小刀开出小孔,把十几尊头像架于火焰。片刻时间,牛油熔化,从小孔中汩汩流出。尔朱荣亲手用火钳夹紧石碗,里面盛满沸腾铜汁,灌入模具。一切做完,尔朱荣和元天穆对着排成一溜的模具三拜,躬身退出,关上房门。   元天穆长出口气:"明日清晨模具冷却,金像即成,便知天意。你从晋阳一路兼程,十分辛苦,时间已近半夜,休息吧。"   尔朱荣就地坐下,双手按住旌节支撑地面,撩起披风盖在身上:"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等。"   "不放心吗?"元天穆笑着坐下,"我们许久未见,正好彻夜长谈。"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后花园,从窗棂射上尔朱荣眼皮。他从地面跳起,叫醒元天穆,从侍从手中接过热巾,擦擦额头,两人并肩进入祭堂。十几具包裹在模具内的金像整齐排列,尔朱荣从左到右依次敲碎砂壳,现出闪闪金像,逐一举起细看,有的耳垂断裂,有的眼珠凹陷,只有一副金像毫无瑕疵,栩栩如生。尔朱荣将头像翻开,低头细看耳后雕刻文字:长乐王元子攸。   元天穆看到满意的结果:"金像是你亲手所铸,天意难违,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受我三拜。"尔朱荣将金像摆在祠堂正中,跪地叩拜,转身离开。门外聚集得到消息的众将,尔朱荣大声吩咐:"奚毅,你身手矫健,忠贞不贰,你潜入洛阳,会同尔朱世隆面见长乐王,具论我心,陈述我奉立他为帝的心愿,然后贴身守护他逃出洛阳。"   尔朱荣继续不停发令:"司马子如,草拟奏折,申述先帝的冤屈,声讨胡氏。"   "我们既立新帝,还上什么奏折?"元天穆不解。   "攻心。"尔朱荣盘算周密,"抄录千份,在洛阳广为散发,分裂胡氏势力。"   元天穆立即赞同:"好主意,一定要将先帝的冤情讲出来。"   司马子如走出半步,从怀中一掏,奏折出现在手中:"大将军,我昨夜连夜写好,请大将军看看是否可用。"   元天穆惊讶地望着司马子如:"你们行事真快。"   "我与贺六浑腹思檄文,一夜草拟完成,请听。"司马子如怀抱檄文,大声朗诵:"先帝背弃万方,突然离世,臣奉讳号踊,五内摧剥,仰寻诏旨,实为惊惋。如今海内草草,异口一言,皆云先帝鸩毒致祸。臣等外听讼言内自追测,去月二十五日圣体康■,至于二十六日奄忽升遐。臣实有所惑,天子寝疾,侍臣不离左右,亲贵名医,瞻仰患状,面奉音旨,亲承顾托。岂容不豫初不召医,崩弃曾无亲奉,欲使天下不为怪愕,四海不为丧气,岂可得乎?复皇后女生,称为储两,疑惑朝野,虚行庆宥。宗庙之灵见欺,兆民之望已失;使七百危于累卵,社稷坠于一朝。方选君婴孩之中,寄治乳抱之日,使奸竖专朝,贼臣乱纪,惟欲指影以行权,假形而弄诏,此则掩眼捕雀,塞耳盗钟。今秦陇尘飞,赵魏雾合,宝夤、丑奴势逼豳雍,葛荣、就德凭陵河海,楚兵吴卒密迩在郊。古人有言:邦之不臧,邻之福也。一旦闻此,谁不窥窬?窃惟大行皇帝,圣德驭宇,继体正君,犹边烽迭举,妖寇不灭,况今从佞臣之计,随亲戚之谈,举潘嫔之女以诳百姓,奉未言之儿而临四海,欲使海内安宁,愚臣所未闻也。伏愿留圣善之慈,回须臾之虑,照臣忠诚,录臣至款,听臣赴阙,预参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旅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召宗亲,推其年德,声副遐迩,改承宝祚,则四海更苏,百姓幸甚。" 第18节:谁主天下(5)   奏折先讲述皇帝暴亡的可疑,又讲述胡氏妄立皇女,以及天下形势的危急,最后要调查皇帝死因,祭拜于皇帝灵前,言辞犀利,理由确凿。   元天穆大声称赞:"此文抵得上十万铁骑,只要传遍洛阳,上至王公大臣下至京城百姓,都会背弃胡氏,即便羽林虎贲也不会与我为敌。"   尔朱荣将奏折递给奚毅:"将奏折抄录千份,片刻不停赶往洛阳,在洛阳城中散发,争取王公大臣和虎贲羽林支持。"   尔朱荣安排完毕,时间已近午间,元天穆等众将散去,手捋长髯长叹:"兄弟,你人才济济,贺六浑一眼看透天下形势,定出反客为主之计,让我们尽收人心,分化瓦解,绝非等闲。吐沫儿勇猛无敌,贺拔岳扬名疆场,其兄镇远将军贺拔胜统领步骑五千镇守井陉,使得葛荣和吐火洛周不敢踏入晋阳一步。司马子如才思敏捷,提笔之间竟能顶上十万铁骑,这些英雄豪杰被你收于帐下,正值天下大乱,恰是你用武之时。"   尔朱荣筹划已定,猛地站起:"好,我们就做番大事,不枉人间一行。" 第19节:河桥天险   河桥天险   尔朱荣和元天穆立马山坡,远眺黄河的孟津渡口,尔朱兆、贺拔岳、高欢和侯景等将领围成半圆列在身后。几场大雨让黄河暴涨,咆哮着向东逝去。黄河对面就是京城洛阳,洛阳地处中条山、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和嵩山之间,黄河、伊河和洛河三条河流环绕,坐拥山河四塞之险。八座名关据守洛阳四周,潼关拒其西,扼崤函之险,虎牢阻其东,扼嵩山北麓与黄河要道,伊阙阻其南,扼守嵩山与熊耳山间的伊河河谷,孟津阻其北,当黄河渡口。另有广成关制汝河,■辕关控颍河,洛阳故此被称为雄踞三川八关之险的天下枢纽。   尔朱兆策马半步,扬鞭指向黄河浮桥北岸的城池:"我们要从这里渡过黄河吗?"   黄河横亘千里,水宽浪急,其间可渡之处约数十处,西有陕津,东有延津,都要依靠舟船。晋武帝司马炎并灭东吴后,下令在孟津建舟桥,称为河阳桥,成为秦晋与洛阳交通要津。欲攻洛阳,无不争此桥控制之权,兵弱者往往毁桥拒敌。三十四年前,孝文帝从平城迁都洛阳,重修此桥,步骑百万仅用两天时间,便渡过黄河抵达洛阳,建立新都。孝文帝下令在黄河北岸筑北中城,城池扼守河桥北岸,背水而立,城池虽然不大,城厚墙高,垛口林立,绝难攻取。孝文帝派遣京城中郎将率京城羽林和虎贲军镇守,成为拱卫洛阳的战略要地。   尔朱荣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城墙:"攻破此城,我们铁骑就能在半天内直捣洛阳。"   元天穆拢齐被风吹散的长髯,向众将介绍军情:"胡氏匆匆害死先帝,派遣别将郑季明和郑先护驻守北中城,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在南岸的孟津渡口,首尾呼应,攻之不易。"   "如果河桥被毁,大军被阻在北岸,便不能速战速决。"尔朱荣望着水猛浪急的黄河,环视众将,"攻城难,阻止毁桥更难,哪位将军愿意带兵攻城?"   高欢为前军都督,抢先请令:"大将军,贺六浑愿往。"   尔朱兆很不痛快,立即与高欢争夺:"侄儿愿往。"   高欢笑着劝尔朱兆:"兆将军,攻城要靠我们步兵。"   尔朱兆本就不爽,手按马鞭,翻脸反驳:"贺六浑,你汉人怎会带兵打仗?"   尔朱荣脸色沉下,呵斥尔朱兆:"贺六浑在怀朔镇长大,并非绵羊般的汉人,你不得以此向他挑衅,明白吗?"   尔朱兆不敢违逆,点头退后。尔朱荣看出他不服,目不转睛看着尔朱兆:"贺六浑比你年长,你应该称为大哥,不要乱叫。"   尔朱兆百般不情愿,无奈向高欢躬身施礼:"大哥。"   尔朱荣侧身命令高欢:"贺六浑,你是前军都督,理当带头攻城。吐沫儿,你率领骑兵接应,确保不损河桥。"   高欢望着山下坚城,纵兵猛攻必然损失惨重:"大将军,奚毅潜往洛阳,说服长乐王登基称帝,一旦长乐王到达军中,我们便可反客为主,不战可得北中城。"   "大军到达黄河岸边,应该出其不意立即攻城,如果被守军发现,加强戒备,我们便更难攻取。"尔朱兆仍不愿意称呼高欢为大哥。   尔朱荣将铜金旌节夹在腋下,微微一笑:"胡氏已经得知我们出兵,早有戒备。我们暂不攻城,等候奚毅的消息,无论他能否办成此事,都会给我一个消息。"   皮鞭抽打战马的声音击破清晨寂静,一名骑兵从西向东沿黄河奔驰而来,沿途警戒的契胡骑兵都不阻拦。战马顺山路蜿蜒而上,转眼间到达山腰,只有数百步距离,战马口鼻中腾起的白气清晰可见。   尔朱兆辨认出来:"奚毅!洛阳有消息了。"   奚毅驰上山坡,远远大声禀报:"大将军,奚毅不辱使命,潜入洛阳,会合仆射大人面见长乐王,具陈大将军心意。长乐王昨日缒城而出,今日从高渚渡过黄河。"   尔朱荣拨转马头,喜出望外:"好,你先休息片刻,然后带我去见长乐王。"   高欢横下心来,劝阻元子攸称帝:"大将军且慢,我昨晚想了一夜,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尔朱荣停住战马:"何须吞吞吐吐?讲!"   "不宜奉立长乐王称帝。"   尔朱荣兜马面对高欢:"贺六浑,你提出反客为主之计,为什么又反对奉立新帝?"   高欢环顾四周,这番话一旦传入元子攸耳中,便会带来大祸:"长乐王年长。"   "天下大乱,正需要年长的君主。"   "罢了,反正攻下洛阳,我就回秀容牧马。"高欢放下担心,直言不讳,"臣属奉立新帝,都选择年龄幼小的储君,伊尹和霍光都是如此,大将军可知缘由?"   元天穆立即想通:"我们外平战乱,内铲奸邪,哪能都遂皇帝之意?一旦失去权位,便岌岌可危。只有襁褓中的年幼帝王才不会与我们产生隔阂,贺六浑说得有道理。"   尔朱荣摆弄铜金旌节,深思许久,脸上阴晴不定:"尔朱家世代为魏国屏障,小歌嫁与先帝,我们更是血脉至亲。如今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胡太后害死先帝,册立三岁小儿为帝,若再选幼冲之君,君少国疑,国家之大祸。"   元天穆帮高欢劝说:"事关重大,不可不察,可在长乐王下辈重铸金像,另选贤君。"   尔朱兆不敢违逆尔朱荣,却仍喊不出大哥两字:"贺六浑说得对,一旦皇帝有异心,我们就要大祸临头。"   尔朱荣望向隐没在黄河南岸的洛阳,断然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高欢继续坚持:"大将军,只要长乐王没有登基,就还来得及。"   "元子攸黄口汉儿,有何惧哉!"尔朱荣策马下山。   高欢默然不语,众将随尔朱荣入城,仅有侯景留下:"贺六浑,怎么啦?"   "奉立年长君主,尔朱大将军今日种下奇祸!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将军不听劝,有什么办法?"   "我救出小歌,返回怀朔镇搞清楚身世,便与大将军毫不相干。" 第20节:新帝登基(1)   新帝登基   北魏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高冠长袖的长乐王元子攸跳下小船,褒衣博带已经松散,在风中更显风神秀慧。他是彭城王元勰的第三子,年少时陪伴肃宗皇帝元恪在禁内读书,曾为城门校尉兼给事黄门侍郎,长期值守禁中。他在府邸接见尔朱世隆和奚毅,答应登基称帝,连夜逃出王府,缒城而下,逃出胡太后控制的洛阳,渡过黄河。他的幼弟元子正跳到水里,溅起一片浪花,兄弟三人结束惊心动魄的逃亡旅程,笑着抱成一团。   元子攸手指元子正:"小霸,你衣服斜了,三梁进贤冠散了一梁,等于自降一级。"   元子正哼一声:"还要降?你们都是王,就封我为公,而且叫霸城公,好像霸着别人的城池,多难听。"   彭城王元劭走在中间,双手架在两个弟弟左右肩膀:"子攸登基称帝,你还能不封王?"   元子正乐呵呵蹦跳起来:"好,我要改个名字。"   大哥元劭使劲搂着两个弟弟:"我也要改,子攸当皇帝,我要当无上王。"   元子正哈哈大笑:"你厉害,无上王也敢叫?比皇帝还牛,我呢?就叫始平王。"   三人走出沙石岸边坐在草地上,载着战马的第二艘小船从黄河过来,靠近岸边。突然,远处山间传来低沉闷响,震得水洼泛起涟漪,大队骑兵奔驰而来。元子攸的视线被山坡和树林遮挡,马蹄声越来越响,震天动地,山包树林中飞鸟惊醒,挥动翅膀向空中窜去。一队骑兵从山包突然绕出,铁蹄击打草地,金属铠甲互相撞击,如同天空闷雷中夹杂的闪电。   元子正要上马躲避,大声向船夫喊:"快,牵马上岸。"   元子攸认出领头之人:"不用担心,奚毅来接我们了。"   奚毅在数十步外收拢缰绳,停住战马,右手向空中一挥,骑兵骤然停止,雷声闪电突然消失,仿佛雨过天晴,天地间只存一片寂静。奚毅跳下战马,前行几步跪倒,身后骑兵哗啦掀动铁衣,浪潮般整齐伏于地面,喊声冲破霄汉:"拜见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崩地裂的呼喊让元子攸心中一跳,他望着黑压压的士卒,深吸口气,胸膛中的血液向四周散去,酥麻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兴奋地紧走几步扶起奚毅:"请起,尔朱大将军在哪里?"   奚毅俯身回答:"大将军在前方筑起高台,恭候陛下,请上车。"   四匹神骏全身雪白,黑首战马驾驭戎车,从骑兵中绕行而出,金鼓、幢翳和弩驾于戎车轼上,车尾竖立朱红旗帜,十二道彩色飘带在空中飘扬。元子攸踏上戎车,奚毅伸手拦下元劭和元子正,手指旁边两马驾驭的追锋车:"戎车是天子驾车,请两位王爷搭乘追锋车。"   元子正极不高兴,故意找茬:"这追锋车是军中将领所乘,岂是王爷驾车?"   奚毅谦恭躬身:"并州刺史元天穆筹备登基大典,连夜打制天子车驾,时间仓促,来不及为两位王爷准备,车骑大将军尔朱荣和元天穆便将所用的追锋车献给王爷。"   元劭拉住元子正劝解:"子攸既为皇帝,我们要按照君臣之礼相待,不能共乘一车,不要胡闹。"   奚毅登上戎车,与驭者并立于前侧踏板,击响金鼓,收拢缰绳,四匹战马昂头挺胸率先行进。骑兵四人一排,分成两队,将戎车和两辆追锋车夹在中间,在鼓声中缓慢前行。队伍绕出山谷,远处高地上伫立一座通天高台,四面围拢士卒。戎车抵达高台,元子攸在奚毅搀扶下踏上地面。 第21节:新帝登基(2)   尔朱荣神色冷峻,元天穆表情肃穆,一起跪倒在地,大声参拜:"臣,车骑将军尔朱荣,臣,并州刺史元天穆,拜见皇帝陛下。"   元子攸扶起尔朱荣和元天穆,就要登上高台,元天穆跪地轻声提醒:"请陛下更衣。"   元子攸面露笑容,进入台下大帐,片刻间焕然一新。他头顶宽七寸、长二尺二寸的前圆后方的黑色通天冠,前垂十二旒以朱组为缨的白玉珠,腰间佩戴珠黄大旒的白玉佩,身披黄赤缥绀四色绶带。衣画裳绣,点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和黻的图像,腰间系四寸宽的朱红里的素色腰带。他逐级登上高台,大地一望无际,遍布山脉和树林,只有黄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江山如此娇美,天下却叛乱四起,看着跪倒眼前的士卒,元子攸升起满腹壮气。忽然间,数万士卒翻江倒海跪倒,山呼万岁,钟鼓响起,景龙飞歌声响彻四野:   景龙飞,御天威。   聪鉴玄察,动与申明协机。   从之者显,逆之者灭夷。   文教敷,武功巍。   普被四海,万邦望风,莫不来绥。   圣德潜断,先天弗远。   弗违祥,享世永长。   猛以致宽,道化光。   赫明明,祚隆无疆。   帝绩惟期,有命既集,崇此洪基。   北魏武泰元年,孝明帝元诩满十九岁,得知生母胡太后丑行,以手握重兵的肆州刺史尔朱荣为靠山,笼络亲信大臣,迫使胡太后交出大权。消息泄露,胡太后毒死亲子,册立元诩潘妃所诞女儿为皇帝,大赦天下庆祝,直到此事无法隐瞒,再立清河王元怿之子元钊为帝。三月二十八日,将元诩安葬于定陵,庙号肃宗。尔朱荣闻讯大怒,宣布追查皇帝死因,首先发难。当年四月十一日,尔朱荣奉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在河阳登基,即敬宗孝庄皇帝,成为北魏王朝的第十一任君主。册封元子攸兄长元劭为无上王,弟弟元子正为始平王。元子攸以尔朱荣为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尚书、领军将军、领左右,太原王。朝廷王公大臣纷纷逃离洛阳,投奔新帝,胡太后的势力土崩瓦解。 第22节:不死之计(1)   第贰章 河阴之变   不死之计   尔朱荣和元天穆在鼓角声中并肩步入大帐,坐于正中,尔朱世隆在左侧首位,向后是尔朱兆等契胡嫡系,贺拔岳、高欢和侯景等六镇将领坐于右侧。尔朱世隆往返洛阳,劝说元子攸登基,在洛阳城内散发声讨胡太后檄文,逃离京城,来到河内郡与大军会合,自认功大,兴高采烈:"大哥,我这几天可累坏了,你看看,我这肚子小了一圈。讨伐胡氏的檄文顶得上十万大军,洛阳城百姓议论纷纷,城内乱作一团。"   尔朱世隆不敢在尔朱荣军营中穿着宽衣博带的汉服,换回胡人短衣窄袖,膨胀的肚子鼓胀得如同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孕妇。尔朱荣瞪着他的肚腹:"你多跑跑,减减肥肉,这样子,以后怎么骑马打仗?"   "叔父,你和那些汉人还有什么区别?"尔朱兆大声奚落。   尔朱世隆对尔朱荣的教训不敢多言,却忍受不住尔朱兆的指责,瞪眼反驳:"我和奚毅在洛阳提着脑袋,劝说长乐王称帝,张贴奏折,洛阳城中王公大臣缒城而出,投奔我军,胡氏拦都拦不住,你还这么说,实在让人寒心。"   尔朱兆还要争辩,尔朱荣摆手打断:"吐沫儿,不得无礼。你叔父这次劳苦功高,立下首功,还不道歉?"   尔朱兆不敢违逆尔朱荣,向尔朱世隆拱拱手,仍不出言道歉。尔朱荣正要发作,元天穆将话题扯开:"投奔的王公大臣不绝于道,连羽林和虎贲将领都纷纷派出信使,称臣于皇帝陛下,都是反客为主的功效。"   贺拔岳补充军情:"士卒义愤填膺,求战心切,朝廷军队议论纷纷,军心动摇。"   尔朱兆盼着能上战场,闷闷不乐:"事情岂会如此简单?北中城还有郑季明和郑先护的数万军队,武卫将军费穆也屯兵在孟津渡口。"   尔朱世隆正在生闷气,反驳尔朱兆:"皇帝与郑先护是至交,草拟圣旨收降,听好消息吧。"   尔朱兆振振有词争辩:"带兵主将是中书舍人李神轨,他是胡氏面首,哪肯投降?郑先护的兄长就是毒杀先帝的郑俨,岂会放我们入城?"   尔朱世隆久在京城,熟知李神轨家世:"李神轨是花花公子,岂会带兵?"   尔朱荣举手制止两人:"你们两人说得都有道理,我们不能大意,无论是战是和,都要做好准备。阿斗泥,贺六浑!"   高欢一言不发,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跷,尔朱荣绝非死忠,为什么要奉立成年的长乐王元子攸?尔朱兆对自己怀恨在心,原因到底在哪里?贺拔岳不冷不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是前军都督,却发现|福@哇$小!說%下&載*站|身后的刀光剑影。他正在沉思,听到尔朱荣声音,站起拱手回答:"在。"   尔朱荣站直身体,横握节杖:"阿斗泥,你率领武川镇步兵,贺六浑,你率领怀朔镇步兵,深夜隐藏在北中城外,听我号令,攻城。"   尔朱兆腾地蹿起:"叔父,我替贺六浑攻城。"   高欢怒火腾起,映红脸色:"兆将军,你攻克此城需要多少人马?"   尔朱兆望望城墙高耸的北中城:"三千即可。"   "能否保证河桥不毁?"   尔朱兆被高欢问住,突然反驳:"那你需要多少可以攻克北中城。"   高欢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还是一千?"   "不用。"   "一百?"   "我孤身一人,便可收服此城。"   尔朱兆瞪大眼睛,呆了半晌:"贺六浑,你一个人攻城?"   尔朱荣金杖轻点高欢:"你想持皇帝旨意劝降,难道你不怕掉脑袋?"   高欢早有筹备:"不怕。"   "我不想拿你性命冒险,退下。"尔朱荣对高欢深为倚重。   "我有不死之计。"   "不死之计?你会仙术,还是三头六臂?"尔朱兆自觉幽默,还想大笑,却看见尔朱荣凝眉瞪着自己,立即坐下,闭口不言。   "说来听听。"尔朱荣收回金杖,坐回座位。   高欢走到众人正中,向尔朱荣拱手:"李神轨没有到达北中城,驻守孟津渡口主持大局的是武卫将军费穆,郑先护和郑季明是他别将。大将军曾对费穆有恩,他看在您面上,绝不会杀我。"   尔朱荣回想当年,点头承认:"破六韩拔陵两年前围攻云中,费穆是云中刺史,他节节败退,南下秀容,投奔于我。我替他召集兵马,供其军械,他对此感恩于心。不过,他虽不会杀我信使,却有可能将你送给胡氏发落。"   高欢早就研究过武卫将军费穆:"费穆字朗兴,代郡人,其父费万曾任梁州镇将。他性情多变,好尚功名,痛恨朝中王公大臣奢侈,与我们心意相通。现在新帝登基,我们大军兵临城下,文武百官纷纷逃离洛阳,他不会在此时愚忠胡氏。"   尔朱荣同意高欢的判断:"两年前,费穆兵败后向我痛诉朝廷官员奢侈无能,他的确不是死保胡氏的人。" 第23节:不死之计(2)   高欢将谋划托盘而出:"还有,他家乡代郡据此不远,刘贵已经去他家中,将费穆老母接至此处,告知皇帝被杀之事,费母痛恨胡太后狠毒,亲笔写信劝降费穆。"   尔朱兆轻轻嘀咕:"汉人如此狡诈,竟用这种办法。"   他声音不大,帐内将领还是听得清楚。尔朱荣大笑:"你竟为此事运筹已久,将费穆老母都拉来当人质。你既有三条不死之计,我就放心让你去,谁替你指挥怀朔镇人马攻城?"   "侯景和刘贵必不辱使命。"   尔朱荣当机立断:"贺六浑,我给你一夜时间,如果天亮前不能劝说敌军投降,便撤出北中城,你握有费穆老母,谅他不会为难。阿斗泥、侯景和刘贵,你们率领步兵连夜潜伏城下,天亮前攻城。"   高欢躺在树林中的草地上,等着天黑进入北中城劝降,拍拍身边的侯景:"我有几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刘贵却抢先问道。   侯景狡诈多计,已经猜到:"你劝大将军不要奉立年长之主,他为什么听不进去?"   "大将军铸像通天意,只有长乐王的金像铸成,你们想太多了。"刘贵听不下去,翻身起来,面团脸上沾满草屑。   "但愿我多想了,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就是你多想了,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想明白?"   "尔朱兆为什么如此敌视我?我也想不明白。"这是困扰高欢的第二个问题。   "这更简单,你抢了他前军都督之职,他很没面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明白?你在草原牧马三年,脑袋生锈了吧。还有第三个问题吗?"   "大将军让你做前军都督,尔朱兆不应该为此处处作对吧?是有蹊跷。"侯景赞同高欢。   "还有,贺拔岳态度不阴不晴,似乎不与我们一路。"   "人家是成名英雄,哪会将咱们放在眼里?"刘贵对高欢的三件事情都不以为然。   "希望如此,走着瞧吧。"高欢仅是猜测,没有多大把握。   "天黑了,是时候了,贺六浑。"侯景手搭在额前,望着夕阳滑落。   "嗯,明天见。"高欢起身换上普通士卒铠甲,策马离开树林,向北中城奔驰而去。   尔朱荣身披铁衣,立马山包,精锐的契胡铁骑隐藏在身后的森林中,一旦城池打开豁口,铁骑将像无可阻挡的洪水涌进北中城,保护浮桥。六镇步兵担任先锋埋伏在城下,侯景和刘贵率领的怀朔镇兵马在左侧,贺拔岳统领的武川镇步兵居于右侧,其后是元天穆统领的与朝廷关系千丝万缕的并肆汾唐恒云的六州军队,担任警戒和后援。   尔朱兆攥紧马鞭,一心想去打仗,嘀咕说:"新帝登基,城中军心已乱,何必多此一举,让贺六浑去劝降敌军?"   尔朱荣轻声呵斥:"能不打的仗就不打,你要学学贺六浑。"   尔朱兆不满高欢被重用,私下提醒尔朱荣:"叔父,你真相信刘贵所说?贺六浑怎么看都是汉人。"   尔朱荣眉头皱起:"刘贵不敢欺骗我。"   "汉人狡诈,刘贵不敢骗,贺六浑却可以串通姐夫骗刘贵。"   阳光没入森林,天色黑沉,战饭香味传来,刘贵从地上爬起,拍拍满身露水,飞起一脚将蒙头大睡的侯景踹了个翻身,见他依然呼呼大睡,俯身拉起侯景衣领,用力摇晃:"死狗,别睡了,快起来,要开战了。"   侯景听见开战两字,兴奋地伸展身体:"好久没打仗,全身难受,今天要杀过瘾。哎,真香,今天吃什么?" 第24节:不死之计(3)   刘贵流着口水,倒翻兜鍪,盛满羊肉汤:"伙兵携带面饼,驱赶羊群随军出征。昨日定下开战时间,伙兵杀羊切片,加上盐和调料,大锅熬煮一夜。羊肉汤加香喷喷的胡饼,神仙都不换。"   侯景学样儿摘下兜鍪,忙不迭地劈啪折下两根树枝当成筷子,捞起一块汁水肥厚的鲜嫩羊肉放入口中,嘴唇贴近碗边,巨筷横扫,小半碗被划进口中,满口溢香,狼吞虎咽喝汤吃肉啃胡饼:"好吃,咱们以前跟着葛荣,空着肚子打仗抢粮,现在吃饱羊肉汤再打仗,感觉就是不一样。"   刘贵顾不上搭理侯景,对着伙兵叫喊:"痛快,再来一碗。"   侯景吃得心中暖洋洋:"咱们以前是一盘散沙,只知道抢粮吃饭,现在得做出点样子来,让尔朱大将军刮目相看。"   "可惜,贺六浑攻下洛阳之后就要返回怀朔镇了。"   "嘿嘿,咱们好兄弟,跟我说说,尉景所说是真是假?贺六浑到底是汉人胡人?"侯景顾不上吃肉喝汤,胳膊搭在刘贵肩膀套近乎。   "你去问尉景,我哪知道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刘贵推开侯景,望一眼高耸在明月之下的北中城,口气露出一丝担忧:"贺六浑孤身去北中城劝降,怎么还不回来?"   侯景大口将羊肉汤吞入腹中,号令士卒集结,跳上战马,俯身拍着面前一个身高体壮士卒的头顶兜鍪:"吃饱了吗?"   "饱了,都督。"   "好吃吗?"   "好吃。"士卒抹抹嘴巴。   "你叫什么名字?"侯景看天色未亮,没话找话。   "我爸妈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就去了,他们都叫我铁慢熊。"这名士卒在人群中又高又壮,确实如同一头巨熊。   "嗯,你这么壮,吃了几碗?"侯景骑在战马上,身高与慢熊相仿。   "嘿嘿,就一碗。"铁慢熊舔舔嘴唇。   "大哥吃了几碗,你知道吗?"侯景四周看看,士卒列好队形,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大哥是谁?"铁慢熊眨眨眼睛,不知道哪里出来一个大哥。   "贺六浑是我大哥,也是刘贵大哥,也是你大哥。"侯景继续问下去,"你猜猜,贺六浑吃了几碗?"   "嘿嘿,他是前军都督,官比我大,至少吃了两碗吧?"铁慢熊摇摇头,极像从林中窜去觅食的黑熊。   侯景摇头:"不对。"   "竟吃了三碗?"铁慢熊双手交替捶向胸口,"奶奶的,当官就是好,可以吃三碗。"   "胡说,贺六浑一口都没吃。"侯景佯装愤怒,提起马鞭指向北中城,"我们在这里吃肉喝汤,他提着脑袋在城里劝降敌军。"   侯景喜欢骑马,在战马上俯视军队,再也不被瘸腿困扰,他越说越兴奋,挥鞭大喊:"我们出自怀朔镇,被大将军收编,这是第一次作战,今天要打出样子来。"   刘贵在旁帮侯景打气:"咱们不像武川镇的贺拔兄弟,人家本来就英名赫赫,独自统军。"   侯景与刘贵一唱一和,马鞭拍拍铁慢熊的兜鍪:"你,多久没打仗了?"   "大半年。"铁慢熊瓮声瓮气回答。   "这么长时间没打仗,吃得白胖,干脆叫白胖熊吧,还会舞刀弄枪,上阵杀敌吗?"   铁慢熊憨厚地笑着说:"放心吧,这羊肉汤不是白吃的。"   侯景板起脸来:"人家武川镇人马说了,咱们身体金贵,旁观就行,打仗还是要靠人家。"   铁慢熊大吼一声,掀起四周树叶:"他妈的,爷爷叫做铁慢熊,打仗从来不落人后,今天爷爷不抢在前面冲上城池,就,就,就……"他一时没有想好,结结巴巴连说三个就字。 第25节:不死之计(4)   刘贵啪地拍在铁慢熊肩膀上:"你小子怎么敢在都督面前自称爷爷?"   侯景一点儿都不生气,马鞭指着铁慢熊:"说得好,我们怀朔军今天在大将军麾下打第一仗,以后在军中当爷爷还是当孙子,就看此战。如果我们先冲上城墙,腰板硬了,就是爷爷,要是被武川镇兵马抢先,见到人家抬不起头,就是孙子。"   身后黑压压军队的低沉呼吸声音清晰可闻,兵器相交的细微碰撞回荡耳边,侯景突然找到感觉,就像从禁锢中解放出来展翅高飞的雄鹰,热血沸腾,渴望尔朱荣一声令下,带领大军攻入城中。可是,时间推移,夜色愈浓,银色月光洒上刘贵和侯景的兜鍪。士卒们在寒夜中失去耐心,连铁慢熊都蜷缩在树边,哼哈酣睡,大军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守城士卒最松懈的深夜时间。   侯景看月亮,摸肚子:"两碗羊肉汤把肚子都撑爆,就等着打仗消化粮食,奶奶的,怎么还不动手?"   刘贵担心高欢安危:"天空就要放亮,贺六浑还没有回来,太危险了。" 第26节:糊涂胡途   糊涂胡途   高欢曾为怀朔镇信使,往返洛阳,多次路过北中城,对城内情况了如指掌。他单人匹马猛砸大门,守兵懒洋洋打开城门,一边带路,一边好奇打探:"贺六浑,你手持令箭,深更半夜来北中城,有什么急事?"   高欢看似漫不经心,打探城内情况:"当然有急事,城内近来可好?"   "屁,好什么好?皇帝出事了,城里议论纷纷,怎么猜的都有。"守城士卒随口而答。   "大家怎么猜?"   "皇帝年轻,怎会突然驾崩?从洛阳传来很多消息,都说是胡太后害死亲子。"   "你信吗?"高欢猜测出来,司马子如的檄文流传到北中城。   "不会吧?毕竟人家是亲母子。"守城士卒皱眉摇头。   "万一是真的呢?"   "太后也不能杀皇帝啊,听说她年近四十,仍然貌美如花,胡思乱想,胡天胡地,胡作非为,胡七八糟,嘿嘿,有很多相好呢。"瓮城内一片漆黑,守兵手举火把在前引路。   军心已经动摇,形势可以利用。高欢登上城墙,三层箭楼耸立正中,俯瞰全城内外,城楼大门敞开,透出热气腾腾。高欢不待通禀,大步而入,目不斜视走到正中,居中将领满身戎装,必是武卫将军费穆,立即拱手施礼:"太原王帐下,前军都督高欢,拜见武卫将军。"   四周声音顿时消失,数十双眼睛投射过来。   "太原王?这契胡小酋何时成了太原王?"一个声音从右侧传出。   高欢猜出众将中有胡氏亲信,拱手向费穆禀报:"长乐王登基称帝,册封尔朱荣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尚书、领军将军、领左右、太原王。"   费穆侦探到尔朱荣兵临北中城下,端坐正中,明知故问:"尔朱大将军现在何处?"   高欢知道他在试探,不说实话只会徒惹猜疑:"就在城外。"   "算你老实,尔朱大将军为何率领军队来到黄河渡口?难道要谋反吗?"   高欢从怀中掏出先帝元诩的密旨,向上传递。费穆低头细看半晌,将密旨传给左侧郑先护,追问高欢:"尔朱大将军奉旨前往洛阳?"   高欢反问费穆:"这是先帝遗留的密旨,在武卫将军眼中,不知还算不算数?"   费穆掂量着高欢话中的分量,如果承认这是圣旨,就必须打开城门让尔朱荣入城,否则就是抗旨不遵。旁边已有人啪地将密旨扔在地上,大声斥责高欢:"胡说。"   正是此人刚才称呼尔朱荣为契胡小酋,高欢循着声音慢慢转身,一名脸细得如同黄瓜一样的将领,坐在费穆不远位置,高欢沉声问道:"请问将军是?"   黄瓜脸将领手按剑柄,站起身来:"我是羽林军李神轨将军……"   高欢猛然哈哈大笑,将他声音打断,一语双关:"李神轨英俊潇洒,身体矫健,否则怎能得到太后垂青?"   众将哄堂大笑,连费穆嘴角都露出笑容。高欢目光一扫,记住露出笑容的将领,他们讥笑李神轨充当胡氏面首,都可利用。黄瓜脸将领气得脸色发绿:"你,你,怎么不让人说完,我是羽林军李神轨将军的副将胡涂,京城已有圣旨,让尔朱荣迅速退军。"   "哪位皇帝的圣旨?是潘妃所生皇女?还是幼帝元钊?三岁幼帝哪会下旨?"高欢大步逼近胡涂,连续质问胡涂,目光一扫,捡起圣旨,仔细思考。别将郑先护刚才面露笑容,显然不齿李神轨行为。高欢走到他身边:"陛下二月二十五日圣体康健,第二日突然升遐,岂不可疑?海内议论纷纷,众口一言,都说皇帝被害致祸。大将军听到传言,猜测内中原因,胡氏从婴孩中择立新主,奸邪专制朝堂,贼臣乱纪,假手三岁小儿,掩盖弑帝之罪,实是塞耳盗钟之举。尔朱大将军世代为国家栋梁,与大行皇帝有翁婿之亲,岂可不奉旨入京查询先帝死因?"   皇帝死因蹊跷,费穆摇摆不定:"你来自晋阳,怎知皇帝死因?"   胡涂从座位上跳起来,不甘示弱,拉出半截配剑:"你胡说八道,太后怎能谋害亲子?"   高欢瞪着手握剑柄的胡涂,步步逼近,刺激对方神经:"你心中最清楚,胡太后不仅亲手刀杀亲子,还欲立自己和临洮王元宝晖的私生子元钊为帝,对不对?"   胡涂刀已出鞘,神情紧张,大声驳斥:"胡说,元钊不是胡太后之子,是临洮王的王妃亲生。"   高欢突然哈哈大笑:"武卫将军请听,他不否认胡太后亲手用刀杀死皇帝。"   "满口胡言,皇帝明明中毒而亡,你偏偏却说死于刀下。"胡涂理直气壮,大声驳斥高欢,还要继续说下去,突然意识到众将一片哗然,发觉失口,脸色变绿,拼命摆手,额头迸出汗滴,不敢再向高欢开口,突然掉转身体向费穆跪倒:"胡涂失言,武卫将军恕罪。"   "武卫将军,胡涂亲口说先帝被毒杀,皇帝陛下的死因清楚了。"高欢说完,向四周众将施礼:"大家刚才看到先帝圣旨,胡氏包藏祸心毒杀先帝,此事传遍洛阳,大家必有耳闻。长乐王为先帝骨肉至亲,理当登基称帝,出城投奔的朝中大臣塞满洛阳城门。讨伐胡氏的大军缟素,大军尽集城下,誓为先帝复仇,大家都是先帝之臣,难道竟要助纣为虐?"   郑季明决心已下,噌地站起:"胡氏毒杀皇帝,罪不可赦,长乐王是献文帝嫡孙,理应登基为帝,我们岂能为胡氏守城?"   费穆与尔朱荣有旧,拿定主意献城投降,目光转向手握重兵的郑先护,他是胡氏面首郑俨亲弟,十分关键。郑先护与元子攸素来交好,郑俨参与毒杀先帝,令他左右为难。   高欢来到他身边,轻声提醒:"如果你反戈一击,凭借你与皇帝私交,还可以保全全家性命,如果执迷不悟,以郑俨毒杀先帝的大罪,不仅你死到临头,你父母妻子还有生路吗?"   郑先护无声坐下,向高欢屈服:"但听武卫将军号令。"   "将胡涂收押,送与尔朱大将军处置。"费穆不再犹豫,起身宣布,"全军缟素,为大行皇帝戴孝,打开城门,迎接尔朱大将军入城。"   高欢走出钟楼,极目远望,天色渐亮,远处的山谷和森林挡住视线,只有一丝阳光从黄河尽头升起,暖洋洋地照射在脸上。   洛阳城,我来了,小歌,你还活着吗? 第27节:沾血花瓣(1)   沾血花瓣   "禀报太后,长乐王元子攸登基称帝,渡过黄河,召集百官,册封尔朱荣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兼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太原王,食邑二万户。"   宫中一片混乱,坏消息接连传来,胡太后仍不相信会被佛祖抛弃。她挥手让宦官退下,尔朱荣口口声声要杀郑俨清君侧,郑俨之弟郑先护守卫河桥,必会拼死抵抗。   "禀告太后,河桥守将郑先护和郑季明、驻守孟津渡口的武卫将军费穆率军投降,尔朱荣契胡大军渡过黄河。"   胡太后听罢身子抽动一下,随后自我安慰,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文臣武将。我儿元诩年纪渐长,在皇位日久,我妇行有亏,害怕左右泄露,想方设法除掉不信任的臣属,满朝文武都是我的亲信,他们应该正在大殿中商量退兵之法吧?李神轨的大军该到达河桥了吧?他那天就在这个玉床上向我夸口,能轻而易举平灭尔朱荣。   "禀告太后,李神轨未与敌军交战,弃军逃跑,尔朱荣的前军攻入闾阖门。"   怒火燃烧胡太后胸膛,李神轨竟然跑了?没有人来保护我了。哼,我已安排好退路。胡太后对着铜镜,看着曾经倾国的容颜,解开高盘的发髻,让秀发像瀑布般倾泻在肩膀,剪刀狠心剪下,屡屡青丝滑落。我怀上元诩的时候,按照祖制将被赐死,佛保佑了我,现在我彻底皈依佛门,佛祖就更不会抛弃我了。   做完这些,一袭红裙的胡太后站起来:"后宫所有嫔妃全都剃发,入永宁寺,出家。"   空空荡荡的宫殿中只有一个叫做小猫的宫女,其他人跑到哪里去了?胡太后不及细想,音调降了下来:"小猫,吩咐大家削发,出宫躲进永宁寺。不要命的乱兵冲进来,看到这些千挑万选的嫔妃,没人能管住他们,下场就不好说了。"   胆小的小猫轻声答应:"我这就告诉她们,小猫也削发吗?"   胡太后端详小猫稚嫩的脸颊:"连小猫的头发也给我剪了吧。"   小猫转身离开,过会儿转回来时,头发消失不见:"歌妃还在寝宫,要不要让她剪呢?"   尔朱歌?如果她死了,尔朱荣岂会与我善罢甘休?胡太后心头浮起一丝慌张,掐起指头却算不清楚:"断食几天了?"   "七天啦。"   "不需要了,断食七天的人还需要落发吗?"胡太后毒杀亲子,封闭尔朱歌宫闱,停止供应膳食。   小猫又胆怯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佛寺呢?"   "你先去吧,我留在这里见见尔朱荣。"胡太后依然保持着雍容的气度,小猫的身影消失于门外。   我,小猫,这是他们对我的称呼,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宫中。有的同伴猜测我是来自南边梁国的俘虏,因为她们就是来自那边。也有姐妹说我是王公大臣之女,父母犯事被没入皇宫,因为她们本就是来自被抄家的高门望族。还有人说我的祖先来自西域,被太武帝平灭后,举族迁往平城,后来跟着孝文帝来到洛阳,因为她们就是这样的来历。她们都逃出皇宫,逃入永宁寺,她们说那里更安全一些。我不能逃,因为今天是我当值的日子,其他当值的同伴早就跑光,我就更要留下来照顾太后。太后虽然很凶,总有对我好的时候,至少供我吃穿,只要有一丝恩情,我都不能抛弃。 第28节:沾血花瓣(2)   听到太后让我离开,我惊恐地按着胸口,退到门外,再看一眼太后,拔腿向皇宫大门跑去,从那里出去只要几百步就到达永宁寺的山门,我去过很多次,肯定不会跑错。我突然扑哧笑出声来,光秃秃的嫔妃夺路而逃,这些仪态万方的妃子们变成这副滑稽模样,我怎能忍住不笑?   我笑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人,歌妃。   太后断食七日,肯定以为歌妃活不下来,我却知道她还活着。我溜进厨房,厨师早就跑光,到处翻着,找到几个雪白香饽,侧头想想,担心不够,又拿几个兜在怀中。我拐出厨房,咚咚地向歌妃寝宫跑去,绕过重重宫殿,穿过花园,靠在树上喘气休息。漂亮的花瓣随着微风滑落,我伸手接住戴在耳边。   我跑到寝宫门口,趴在门缝轻轻喊道:"歌妃,在吗?"   里面传出歌妃轻哼的声音,我的嘴巴贴在门缝间,细声细气说:"歌妃,我是小猫,我们都要去佛寺了,我给你取些香饽,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退后几步坐在地上,退下纱衣,将怀里的饽饽包裹起来,用尽全力扔入宫墙,听到落地的声音,拍拍手转身向宫门跑去。院落中空无一人,只有让人恐怖的寂静,我推开沉重朱红宫门,夕阳下的铜驼街上拥来无数的黑甲士卒。   啊?洛阳城被攻破了吗?我掉头就跑,要逃到歌妃身边,这是她父亲的军队,她一定会保护我平安。只要再转一个弯,就是歌妃寝宫,我却被凌空抓起。身体刚掉落地面,忽然胸口一凉,薄纱被扯掉,纱衣在这些黑甲士卒面前就像朽布般薄弱,我雪白如玉的身体顷刻间裸露出来。   我慌乱地挣扎,仍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剧烈的刺痛从下体传来,痛得尖叫一声,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透过模糊的泪花,我看见无数的士卒像野兽般到处奔腾,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数轮折磨之后我全身青紫,嘴里没了呼吸,我的灵魂渐渐游离身体。忽然,寒光一闪,颈间冰凉,头颅突然离开身体,随着刀光血影弹向空中,不断旋转飞舞,眼中只留一片惨红,我依稀还能看见,沾血的花瓣从我耳边滑落,遗留在这邪恶人间。 第29节:乱世恋歌   乱世恋歌   我,尔朱歌,独坐寝宫,夫君元诩口吐鲜血的画面,时时在眼前晃来晃去。禽兽尚有舐犊之情,世上竟有毒杀亲子的母亲,岂非禽兽不如?胡太后把我隔绝在寝宫,断食致死,她当然做得出来。我再也不能回到秀容草原,那个陪伴我游历大漠的汉人,我初恋的男人,与草原上的小伙子不同,贺六浑体贴的动作、声音和笑容,拨动我的心弦。我坐于驼峰,轻靠在他怀抱中,无数遍哼唱那首《敕勒歌》。我没有逃脱入宫的命运,皇宫的高墙却不能斩断我对他的思念,我强颜欢笑,日夜纵歌,只为帝王起舞,心里却只有贺六浑。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心中没有吐血而亡的皇帝丈夫,只有贺六浑?   贺六浑还在秀容草原牧马吗?我露出笑容,如果他得到我的消息,肯定率领铁骑,一阵风地冲进洛阳。胡太后为权力毒杀唯一的亲子,真是好笑,她想学毒死献文帝的文明冯太后吗?我的父亲会怎样报复?胡太后将被撕成粉末扔进黄河。   我用尽气力将腰背挺得笔直,静坐在寝宫中央。自从元诩身亡,我再也没有出过这扇大门,胡太后赶出宫女,封闭宫门。本来从小孔送入的每日三餐,在七天前中断了。我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那个叫做小猫的宫女。她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从西域进贡来的赤玉卮,浑身发抖躲在角落。我怜惜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将打碎赤玉卮的责任承担下来。此后,小猫见到我都悄悄点头,抿嘴微笑。寝宫被封后,小猫总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悄悄跑到门口,压低声音呼喊我的名字,随后就有几个饽饽扔进来,让我活到现在。   我听见小猫的声音,却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轻哼几声。饽饽落地的声音?我想捡起来塞到嘴中,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我的思路不停跳跃,记忆像碎片一样在脑中旋转,我正在消失的灵魂突然抓住我的身体,悲哀控制全身。贺六浑,我们在驼峰上依偎在一起,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男人,我愿意跟你浪迹天涯,你却把我推入这个深宫。   贺六浑,我爱你,却痛恨你踏星而行、猎取天下的梦想。   灵魂终于游离身体,向空中飘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门外焦急的怒吼,几声巨响,宫门被劈开撕裂。我的灵魂突然向下一沉,用最后的末梢抓住我的身体。我全力扭头看去,模糊的视线中,依稀看见一个手持巨斧,全身乌黑铁衣,铁塔般的武士,在横飞四溅的木屑中大步向我奔来。我的身体如同落花,向下飘去,没有感到撞在地上的疼痛,一双有力的胳膊将我扶起,贺六浑来了!   我,贺六浑,两个月前还是草原上的牧马人,现在率领军队攻入坐拥三川八关之险的京城洛阳。我无心约束士卒的劫杀,只想找到小歌,我用巨斧砸开寝宫大门,小歌像花朵跌入我的怀中。她的身体没有重量,紧闭双眼,嘴角轻轻抽动,面孔失去颜色,听不见我的呼唤。我将小歌横放榻上,耳朵贴在她冰冷嘴边,听到她的呓语:"饿。"   我的心脏在灼烧,怒火在胸腔中爆裂,我却不敢惊扰小歌,吩咐士卒取来米汤,手掌掠过她褪尽血色的脸颊。愧疚缠绕我心间,我为什么不与她一起留在金山银水?我钩开她弯弯的下巴,米汤润入口腔。   小歌恍惚睁开双眼,明眸闪耀我的面孔:"贺六浑,带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我端着木碗的右手僵在半空,我能带她走吗?她是先帝之妃!   小歌的眸中恢复神采:"贺六浑,带我走。"   我带小歌走?带走先帝之妃?王公大臣的口诛笔伐将淹没我们,让我们无处可逃。我没有答案,只好将米粥慢慢送向她的口中:"小歌,喝粥。"   小歌执拗移开嘴唇,停止进食:"贺六浑,要我,还是你的梦想?"   我是胡人,融合胡汉的梦想还有什么意义?我望着她绝世的容颜,决定抛弃一切:"好,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小歌嘴角浮现笑容,轻轻咽下米粥。   我专注地喂着,一口,两口,十口就够了,米汤不要太凉,也不要太稠。   小歌突然推开小勺:"贺六浑,我们现在就走,我担心。"   "担心什么?"   "在这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前逃掉。"   "好,我们先去怀朔镇,有件事情要问清楚。"   "什么事情?贺六浑。"小歌的脸色冰冷。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 第30节:惊天谋划   惊天谋划   尔朱兆晚一步闯入寝宫,正看见高欢将尔朱歌抱在怀中,宛如雕像,仅有小勺在玉碗和她嘴唇间移动。他恨得咬牙切齿,大步冲到高欢背后举起马鞭,冷不丁被揪到一边。尔朱兆正要发作,却看见他腰间铜金旌节,立即闭口。   尔朱荣的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你不想让小歌活吗?"   尔朱兆收起马鞭,恶狠狠瞪着高欢:"这个汉人痴心妄想,竟敢如此!"   尔朱荣不想惊扰女儿,金杖指向门外,尔朱兆不敢反对,悻悻转身出了寝宫大门,马鞭啪地抽向假山,土石灰尘扬起,假山一角已被掀飞。   "叔父,那个汉人竟敢将小歌搂在怀里。"尔朱兆冲出来,转身恶狠狠盯着高欢背影。   "想为小歌复仇吗?"尔朱荣扯过马鞭,扔入假山角落,"跟我来,我们去找要害死小歌的那个人。"   尔朱兆手指寝宫:"那个汉人,不管他吗?"   尔朱荣停住脚步:"跟我来,我们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我们攻下洛阳,大功告成。"   "我们为什么攻入洛阳?"尔朱荣露出一丝心迹。   "不是为救出小歌吗?不是为先帝复仇吗?"尔朱兆从未多想。   "天下大乱,英雄逐鹿,争猎天下,江山岂可拱手让人?"尔朱荣哼哼冷笑,带着发呆的尔朱兆,大步向皇宫正殿走去。   尔朱荣异常冷静,进京勤王是借口,反客为主是手段,奉立元子攸仅是树傀儡,这一切布置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来?我蓄养战马,打造兵器,收揽英雄豪杰,难道是为皇帝复仇?元诩被害身亡仅是一个绝佳的理由,让我兵进洛阳,这一日我蓄谋已久。尔朱荣绕出后宫,直奔太极殿,王公大臣只能匍匐其下,我却要独居其上。   尔朱荣目光直射怀抱幼帝元钊的胡太后,甩开大步踏上丹陛。守在门口的尔朱世隆怕他闯祸,双手一伸,拦在御道:"大哥,不能上去,登上丹陛就是谋反。"   "就是谋反!"尔朱荣逼视尔朱世隆,使他步步倒退,"你明白了?"   尔朱世隆倒吸一口冷气:"大哥,你说什么?难道你要篡位?"   尔朱荣在上一步,金杖横在胸前:"你明白了?"   尔朱世隆倒退一步:"这一切竟是预先谋划,连我都瞒过?"   尔朱荣将尔朱世隆步步逼至丹陛,蟠龙金杖已经竖起:"你明白了?"   尔朱世隆面色苍白,冷汗倒流,清除朝廷奸邪,为先帝复仇,奉立元子攸称帝,这一切都是幌子,登基称帝才是他的盘算。他越想越可怕,鼻尖上方就是尔朱荣手中蟠龙旌节,他双腿发软,跪爬一旁让开道路,让尔朱荣踏上丹陛。   胡太后紧抱元钊,极力压抑住慌张,表面仍然优雅:"大将军为何登上丹陛?"   尔朱荣低头俯视胡太后和她怀中三岁的皇帝:"你为何要杀死皇帝?"   抵赖没有意义,胡太后不掩盖,述说皇帝是多么昏庸和暴虐。这个女人年过四十,仍然美得让人心悸,心为什么比蛇蝎还要狠毒?尔朱荣突然打断她的长篇大论:"你为何把我女儿禁闭寝宫,断食七日?"   胡太后还要张口辩解,已经被尔朱荣推下高高的皇帝宝座,滚落地面。尔朱荣端坐御座,双手按于蟠龙金杖之上,大声命令:"新皇登基,百官出城恭迎,共同祭天,即刻启程。" 第31节:黄河香魂(1)   黄河香魂   我,皇太后胡充华,怀抱三岁元钊,狼狈地爬下安车,失神落魄地摔倒地面,习惯地伸手去整理头发,却摸到光秃秃的脑壳。身侧是滚滚黄河,重重骑兵挡住视野,我仓皇向四周喊道:"不是去祭天吗?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我的声音被战马嘶鸣淹没,除了黄河和湛蓝的天空,我什么都看不见,天空中一只孤零零的燕子在空中划过,传来悲切的啼叫。我的思绪回到过去,我父胡国珍是魏国名臣,世袭武始侯,我出生时赤光照四壁,预示着大吉大贵。父亲请人验算,卜卦者说:"贤女有大贵之表,方为天地母,生天地主。"   我渐渐长大,性聪悟,多才艺,容貌越发出众。姑姑为尼,我幼时便与佛法结缘,略得佛经大义。有一天,她带来四位老僧,与我谈论佛理,大为惊叹,从此对我严加教导,却不让我落发出家,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修行佛法日久,被寺庙僧人称为阿奢黎,这是梵语中佛家弟子对导师的称呼,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明白承担的无上使命。姑姑走动禁中,有意无意间,在后宫称颂我的姿行。   世宗皇帝元恪辗转听说,将我诏为承华世妇,我如愿进入宫中,这是第一步。   计划的第二步是为皇帝生下太子,这看似简单,其实却是自杀。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因巫蛊之事谋反,兵败自杀。汉武帝欲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担心子少母壮,重蹈当年吕后专政覆辙。于是,汉武帝寻隙,令太子之母钩弋夫人用七尺白绫自缢,葬于甘泉宫南。魏国的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为防止外戚专权,学习汉武帝,先逼死母亲贺兰太后,又赐死太子生母刘皇后,子贵母死成为魏国祖制,近百年来从未例外。   我不怕,因我信佛,相信六道轮回。   天道、人道和阿修罗道为三善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为三恶道。人道虽是上乘小善果,仍为凡夫,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苦,爱别离苦,所求不得苦,生死流传,不能出离,如同漫漫的长夜。世间众生皆在轮回,只有守戒、修定和智慧才可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从此解脱,直达极乐世界。我的修行之路与众不同,嫁入皇宫,生出太子,子贵母死。   赐死那天就是我修行结束之时,我将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从此解脱!   宫中佳丽无数,凭借我无敌的美貌和学识,深受皇帝宠爱。我向夫君表白:"天子岂可无子,我何缘畏身死,令皇家不育冢嫡乎?"   元恪深受感动,与我日夜缠绵,旦夕雨露,我终于怀孕在身,嫔妃和宫女们都劝我去掉胎儿,以保性命。我固意确然,在幽夜向佛祖发誓:即便子生母死,所不辞也。   我诞下元诩,进为充华嫔。   元恪频丧皇子,深加慎护,从良家筛选乳母,将元诩养于别宫,严禁我前往抚视。我完成使命,只求一死解脱,我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平静等待死亡的来临,这是我的宿命,我的最后修行,是我跳出苦海解脱之路。命运却与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元恪不想太子失去亲母,践祚前废去子贵母死的祖制。   死亡没有到来,我最后的修行也到此为止。   元诩六岁登基称帝,尊我为皇太后。我帏幔自鄣,临朝听政,观三公行事,亲览万机,手笔断决。初时犹称殿下,后改令称诏,群臣称我为陛下,我自称为朕。我自幼的修行绝非普通,我文能赋诗,诗词足以流传千古。我武能敌十,我曾寻幸阙口温泉,登鸡头山,自射象牙簪,一发中之,敕示文武。我敕造申讼车出云龙门,穿行皇宫西北,再入千秋门,接纳百姓冤讼,我在朝堂亲策州郡计吏,询问百姓实情,魏国终于在我的治理下达到从未有过的顶峰。   我逃过劫难,登临帝国之巅,大治天下。   佛祖如此庇护,我更要弘扬佛法,我用工八十万在洛阳伊阕龙门雕刻石窟,必将流传千古;我修建永宁寺,浮图塔高九十丈,京城百里之外犹能见之;我废诸邪教,使胡天神不在其列。境内寺庙激增至三万余所,僧尼两百万人,洛阳竟有寺院一千三百六十七所。自佛法传入中原,塔庙之盛,未之有也。我将佛教推至从未达到的巅峰,无上使命已经完成,佛祖却将我留在这污浊的人间。   佛说,人生老病死,苦海无边。佛只说对一半,人间何尝没有快乐?我独居无上顶峰,好奇睁大眼睛,沉溺于人间乐事。我极爱饮宴游乐,高兴时便大肆封赏。我为取乐,大开府库,命王公、嫔妃、公主随意攫取。 第32节:黄河香魂(2)   上有好之,下必附焉。   我豪奢无度,达官贵人竞奢夸富,高阳王元雍有男仆六千,伎女五百,一餐饭花费万钱。河间王元琛与元雍比富,用银槽喂马,用西域所产玛瑙碗、水晶盅和赤玉壶宴饮宾客。章武王元融既羡慕又气恼,嫉妒得卧床三百日。   我年仅二十三岁,青春曼妙无可匹敌,容貌俊美的清河王元怿向我禀报朝政之时,表面道貌岸然,离去时偏偏向我浅笑,留下意味深长的眼神?我要搞明白其中原因,将他召入后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脱六道,求解脱,就为抵达极乐世界。我明白了,这就是佛祖赐予我的极乐世界!我可以随心所欲,放纵欲望,坐享极乐!我如鱼得水,朝政却已疏缓,威恩不立,百官贪渎。郑俨污乱宫掖,势倾海内,李神轨和徐纥并见亲侍,位总禁要,手握王爵,轻重在心,宣淫于朝。文武解体,六镇兵变,所在乱逆,土崩鱼烂,由于此矣。   我儿元诩年龄渐长,在皇位日久。我自知行为不修,担心皇帝所嫌,内为朋党,防蔽耳目。想方设法除去元诩亲信,他宠信能胡语的蜜多佛陀,我担心他妖言诱惑,遣人在城南大巷中杀之。我佯作悬赏募贼,又在皇宫禁苑猎杀鸿胪少卿谷会和绍达,只因他们是元诩亲近的大臣。   母子之间,嫌隙屡起。   元诩私密联络车骑将军尔朱荣,诏他入京勤王。郑俨截获这个消息,担心巨祸将至,向我献计,趁潘妃生女,诈以为男,大赦改年,毒杀元诩。   杀死亲子?我不能决断。   元诩被养于禁宫,直到他登基称帝,我才第一次见到他。我们徒有母子之名,却没有哺育之实,哪来母子之情?他对我仅是一个陌生人。   我痛下决心!任别人说我毒杀亲子,蛇蝎心肠!   元诩毕竟是我亲生之子,每每想及于此,心如刀绞,他让我成为太后,让我坐享极乐,也让我走到绝路。我儿突然驾崩,事出仓促,朝野愤叹,洛阳城中议论纷纷。数日之后,我以为人心已安,明言潘嫔本实生女,遂立临洮王年方三岁的幼子元钊为主,天下愕然,群臣崩离。我隐约听说,四位高僧推选出新的阿奢黎,佛祖已经彻底将我抛弃!新的阿奢黎会不会像我当年一样聪慧和美丽?她怎样再度振兴佛法?哎,这些事情已经与我无关。   我儿元诩秘密联络车骑将军尔朱荣,欲置我于死地。前朝的文明冯太后毒杀儿子,另立孝文帝,我为什么不能效仿?幼帝元钊手脚在河中挣扎,让我想起元诩口吐鲜血的样子,心中痛得要命。元诩去世,我失去感情,身体内只剩欲望,每天彻夜狂欢才能逃离毒杀亲子的愧疚。   我挣脱契胡士卒的臂膀,却被一脚踹倒,被拖向黄河。我双手紧紧拉住河边的小草,在水洼中看见被削光秀发的面孔,映出苍老的面孔。我认不出我的模样,这就是那个风华绝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胡充华吗?   骑兵突然闪开一条通道,一名将领披挂乌黑铠甲,身披黑色斗篷,怀抱铜金旌节,头顶兜鍪缓缓走出,我从挺直的腰板和坚毅的下巴认出尔朱荣。我不死心,述说我的身世,辩解我的无奈和锥心之痛,却被那些高高骑在马上的契胡骑兵挡住。我勃然大怒,这些粗俗不堪的契胡士卒只是匈奴后裔,被太武帝击败,被安置在秀容草原,他们的酋帅只能跪在太极殿向我叩头,现在居然胆敢无礼地俯视于我? 第33节:黄河香魂(3)   尔朱荣竖起金杖,闪耀金芒的节尖轻轻向我一点,契胡士卒冲过来,从我怀中夺过三岁幼帝元钊。哇,元钊被凶神恶煞的士卒吓哭,哭声随即闷入在黄河流水中,只有浑圆的胳膊在水面挣扎。   我猛然意识到今天将是生命最后一天,仰头看着天空,悔恨缠绕心头。我明白了,不是佛祖将我抛弃,而是我先抛弃了佛祖。佛祖让我守戒,我却随心所欲;佛祖让我修定,我却大兴土木,日夜笙歌;佛祖让我明慧,我却贪婪纵欲,鬼迷心窍。   难道我无缘解脱,竟要堕入阿鼻地狱?   我脑中又闪过年轻时光,我年纪轻轻便失去夫君,身处权力顶峰。我紧紧抓住权柄,白天御前称制,处理朝政,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晚上孤寂难耐。欲望终于将我捕获,多少年轻俊美的小伙子曾在玉床上陪我彻夜缠绵?   我心底再次浮现我儿吐血身亡的样子,心脏被猛踢一脚,我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我松开小草,半个身体被按入水中,急速流动的黄河水冲打额头,窒息是那么痛苦,士卒的胳膊又是那么有力。我无法忍受缺乏空气的难受,张嘴呼喊,水灌入胸腹,痛苦不是那么尖锐,身体开始麻木,欲望又再次将我抓紧,我想起最喜欢的那个男人,那个最能满足我欲望的男人,那个我一眼看中,强行带入宫中的男人,容貌雄伟的名将之子杨华。我用他全家老幼的性命,威逼他就范。一夜云雨之后,杨华率领部曲投降了南边梁国。我写下小诗,托人带给心上人。在冰冷的黄河中,我闭上双眼失去知觉,在心里默默念着写给心上人的诗句: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第34节:血溅河阴(1)   血溅河阴   我,尔朱荣,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尚书、领军将军、领左右,太原王,这一连串的封号是不是眼花缭乱?我也觉得封号太多太长,我只要一个称呼,足矣。   这个称呼是:皇帝。   尔朱世隆看见小皇帝在河水中手脚抽搐,紧张得抓耳挠腮,来到我身边:"大哥,胡氏毒杀先帝,死有余辜,元钊仅是三岁幼儿,有什么罪过?"   我在层层骑兵之外,冷冷看着胡氏被沉于黄河这一幕,直到小皇帝手脚僵硬。元钊没有罪过,我却不能放过他,因为他曾是皇帝。我不想与糊涂而且胆小的尔朱世隆纠缠,我的想法在他看来仅是疯狂,我一句话便问得他哑口无言:"小歌又有什么罪过?"   我掉转马头,用蟠龙金杖轻拍战马,率领亲信骑兵沿着山坡登上黄河边的邙山,心中浮现脸色苍白的女儿,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女儿从来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们将她幽禁在冷宫,你们怎么对待小歌,我就更残酷地对待你们,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疯狂。怒火突破胸腔,嗤嗤向四肢百骸激射,身体簌簌颤抖,可怕的怒火搜寻爆发的裂缝。战马离开黄河岸边,穿越树林,茂盛的树叶在寒冷杀气下萧萧落下,碧绿树林中留下一条枯黄的小径。   不行杀戮,何以立威?我的疯狂之下隐藏着天大的谋划。   宗室皇亲和文武百官在邙山脚下蜿蜒数里,密密麻麻如同蝼蚁,他们尊贵惯了,坐在车舆辇乘上,仆从围绕四周。孝文帝迁都洛阳三十余年,昔日跃马弯弓的英雄豪杰变成了四肢无力的大腹便便的胖汉。我从山坡上俯视下去,你们改了口音,改变了服饰,连姓氏都改成汉姓,你们已经不是草原上的雄鹰,堕落为娇嫩的汉人。   尔朱世隆匆匆赶来,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图:"大哥,怎么在这里布置这么多人马?"   尔朱兆策马追来,也被我的谋划吓倒,不敢大口出气,压低声音:"武卫将军费穆求见。"   费穆催马上前,在战马之上弓身施礼:"武卫将军费穆拜见大将军。"   费穆是羽林军将领,四处平定叛乱,却被朝廷大臣处处牵制,早就心怀不满,他此刻见我到底为了什么?我收回目光,打算听听费穆说法:"多谢武卫将军打开城门,使我军兵不血刃攻入洛阳。"   费穆嘿嘿一笑,阴冷之气切肤而来:"大将军做了我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我应该感谢大将军。"   我有大事要做,没兴趣听这些恭维的话,目光收回,握紧金杖。   费穆见机不妙,话音一转:"大将军兵马不到万人,长驱直入,没有遇到抵抗,便攻入洛阳,没有胜仗的声威,朝中文武百官谁会服你?"   哼,很简单,我让他们消失。   直脑筋的吐沫儿立即赞同:"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煽风点火,什么坏主意都有。"   费穆取得吐沫儿支持,继续进言:"洛阳人口众多,王公大臣骄横跋扈,结党营私,与各地州镇互为声援,一旦知道你实力薄弱,必将轻视。如果不大肆诛杀,培植朝中势力,恐怕你北返晋阳,还没有穿过太行山,朝廷就会发生巨变。"   我扫视众将,想搞清楚他们的立场。贺六浑献出假道伐虢和反客为主之计,在北中城劝降费穆,率领前军攻入洛阳,居功至高,实是可用之才:"贺六浑,你怎么看?"   贺六浑策马上前:"孝文帝迁都洛阳,沾染骄傲奢侈之风,王公大臣吸干百姓脂膏,逼起六镇反叛,如果不肃清源头,叛乱此起彼伏,难以平息。"   费穆贴近我,刺激我强压的怒火:"胡氏独自一人怎敢毒杀皇帝,还禁闭歌妃?奸臣把持朝廷,与她狼狈为奸,上欺皇帝,下压百姓,才逼得天下大乱。如果不诛杀朝中奸邪,他们继续把持朝廷,后患不已。"   贺六浑和费穆支持我大行诛杀,我还有何顾虑?邪恶火焰腾地燃起,撕裂我的胸口,我手中蟠龙金杖倒转,指向山坡下的黑压压的王公大臣,嘴里吐出一个字:"杀。"   吐沫儿狂笑,抽出腰刀,策马狂奔:"魏国精英尽集于此,杀了他们,叔父你当皇帝。"   道路在黄河岸边和邙山之间渐渐收窄,被一片水洼挡住,唯有长堤筑在水面,王公大臣来到这里,纷纷停下休息。我的骑兵横起长槊,将随从拦下,催促他们继续前进。坐骑和车辇无法通过狭窄的堤道,他们跳下车马,在马鞭下不情愿地踏上长堤。我率领数十名骑兵暴风般从山坡奔驰而下,策马踏上长堤对面高地,蟠龙金杖熠熠放光,铠甲遮挡我的身体,兜鍪罩住我的面容,使他们难以分辨,冷冷看着迎面而来的文武百官。   王公大臣遇阻让出道路,让职位最高的丞相元雍走到队前。我金杖指点,骑兵一拥而上,将元雍围在中间。我收回金杖,轻轻逗弄战马左耳,使马匹爆出一串喷嚏,吓得元雍全身颤抖,伸手抹去面孔上战马吐出的白沫,抬头仰望,却被耀眼的阳光刺得低下头去。我催马贴近,掀开兜鍪露出面孔。   元雍自知今非昔比,勉强向我服软:"尔朱大将军起兵讨伐胡氏,册立新帝,功莫大焉。"   我毫不理睬,轻拍战马回到高地,低声吩咐几句,两名骑兵越众而出,纵马来到元雍面前,掉转马槊向元雍膝盖敲去,他扑通跪在地上。 第35节:血溅河阴(2)   我催马重新回到元雍面前,大声斥责:"胡氏临朝秉政,淫荡自恣,佞佛建庙,内宠面首,外侈财物,对民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致使上恨下怨,民不聊生。六镇反叛,狼烟遍地,单单胡氏一人就可祸乱天下吗?"   元雍结结巴巴开口辩解,我的声音如同霹雳向他劈去:"你们居中辅弼朝廷,不能辅助皇帝,却贪虐无尽,助胡氏为虐,个个该杀!"   文武百官听我如此重言,面面相觑,互相议论。我掉转马头,带领亲兵飞驰而去,鼓角声骤然响起,山谷间尘土飞扬,无数骑兵从半山斜坡上,天崩地动压下来。元雍望着我的背影发呆,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穿透他的前胸,迸出一朵血花,才有人意识到我不是随便说说,拔腿向四周逃散。他们两条腿岂能跑过骑兵?铁骑瞬间将他们分割数段,凄凉鼓角撕人肺腑,乌黑马槊逆风扬起,随即如同黑色闪电,透心而入,血水四溅。   我策马返回高处,尔朱世隆匆匆来劝:"大哥,下面有两千人,不能都杀掉。"   贺六浑策马上前:"大将军,事关重大,要从长计议。"   贺六浑是难得人才,只要将小歌许配给他,何愁不成大事?我收起杀气,面对众将,他们才知道我的计划,显然不知所措:"天下大乱,众位可知缘由?"   贺六浑眉毛一动,显然想过这个问题:"就如大将军所说,胡氏秉持朝政,贪腐无度,六镇百姓无衣无食,不得不揭竿而起。   "可有其二?"我不动声色反问贺六浑。   众将摇头,贺六浑面色迟疑,只有他能猜到我心:"贺六浑,但说无妨。"   "大将军,胡汉相争两百年,杀戮不止,此其二。"贺六浑终于说出心里话。   众将还没有想通,我只好详细解释:"胡汉不两立,如果不化解,天下便难太平。"   众将点头同意。   我抽出金杖,目光扫视杖身浮现的金龙:"怎么化解胡汉之间两百多年的仇杀?"   众将改点头为摇头,我杖指贺六浑:"你说。"   贺六浑茫然摇头:"此事困扰我许久,始终找不到答案。"   我说到痛快处,不禁仰天长笑:"孝文帝不愧千古一帝,想到答案,他推行汉化,胡汉从此一家,难分彼此,胡汉矛盾顿时可消弭。"   吐沫儿策马而出,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叔父,你要推行汉化?你看看,孝文帝汉化三十年,弯弓走马的英雄变成酒囊饭袋,草原的狼群变成这些绵羊。"   我手指山包下的屠戮场面:"孝文帝看出乱源,想出办法,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什么错误?"我激发了贺六浑的思维,他立即追问。   "我与孝文帝有同一梦想,希望胡汉融合,不分彼此,天下从此安宁。"我纵马而出,手指洛阳方向,"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之?"连尔朱世隆都不明白我的心事。   我手舞蟠龙金杖,鞭指向遥远的洛阳城:"孝文帝推行汉化,我便要胡化;孝文帝要汉服汉语,改胡姓为汉姓,我便要天下胡服胡语,改汉姓为胡姓。孝文帝迁都洛阳,我便要推倒城池和房屋,逐水而居,变井田为牧场。孝文帝把昔日草原英雄变成汉人,我便要把酒囊饭袋的汉人变回弯弓走马的胡人,孝文帝把草原上的野狼变成绵羊,我便要把城中的绵羊变回草原上的狼群。从此天下没有汉人,只有胡人,没有胡汉之分,天下便可安宁。"   已经变成汉人的尔朱世隆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向四周看看,胆小地提醒我:"大哥,汉人那么多,他们不肯变成胡人,怎么办?"   我目光如冰横扫尔朱世隆,他便是那不想变回胡人的汉人:"这简单。"   尔朱世隆再次鼓起勇气:"小弟不明白。"   我右手挽起铜金旌节,点向尔朱世隆,使他浑身一抖:"汉人,如果不想成为胡人,那就成为死人。" 第36节:行宫屠戮(1)   行宫屠戮   元子攸站在半山眺望黄河,等候大臣朝拜祭天,被大风扫过,衣袖飘摆,更显得俊朗清秀。他偷看一眼眉目如画的明月郡主,嘴角满是笑意:"猜猜,我回到洛阳太极殿,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皇帝哥哥,你都当皇帝了,应该说朕。"被称作明月郡主的女孩儿姓吕,小名苦桃,父母是山东北海郡平民,她小时双目明亮如月,大家都将她称作明月。她生于北魏永平三年,今年十八岁,年长她十岁的姐姐天生丽质,嫁给宗室北海王元颢为妃。她父母双亡后跟在姐姐身边,北海王元颢东征西讨与叛军作战,姐妹便居于京城府邸。   元子攸与元颢同是献文帝之孙,经常走动北海王府,从小结识明月,两人年龄相仿,青梅竹马。元子攸父亲早逝,便由大哥元劭依据六礼向元颢提亲,婚期定在本月。按照朝廷祖制,元颢奏请胡太后,明月被封为郡主。河阴之变爆发,元子攸逃出洛阳,登基称帝,这件事情便耽搁下来。   "猜猜,朕回洛阳要做什么?"元子攸立即改口。   明月不答反笑:"呵呵,没想到,你变成皇帝了。"   元子攸看着笑靥如花的明月,模仿她的语调:"呵呵,没想到,你要变成皇后了。"   明月嘴角笑意盛开,像空中无瑕弯月:"皇后,我不当,却可以帮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   元子攸故意作弄明月:"说话算数吗?"   明月收敛笑容,就像云朵遮住弯弯月牙:"当然算数,你喜欢什么样的?"   元子攸沉吟一下,列出的条件都指向明月:"首先看家世,皇后身份不同一般,不能随便在民间挑选。"   吕明月浅浅点头:"这当然,皇后只能出自功勋大臣或者皇室贵胄之家。"   "相貌也要过得去。"   元子攸竟然另有心上人?明月好奇起来,睁大眼睛:"一定,一定。"   元子攸仔细看着明月的五官,手指点着她眼睛描述:"眼睛大大的,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明亮,牙齿也要像夜色中的月亮一样洁白,身高最好到我,朕的这里。"   元子攸伸手按住明月的头顶,手掌平行比画到自己眉毛。   明月伸手挡开,已经明白元子攸还是说自己,佯作生气地撅嘴,心里甜蜜蜜:"不理你。"   元子攸笑呵呵,绕到她正面:"朕刚说出条件,你就不帮我啦?"   明月扁扁嘴角:"你的要求大离谱,找不到。"   元子攸拢着明月的肩膀,忘记自称为朕:"没关系,我不挑剔,凑合着过呗。"   "看看你,又忘了,没有皇帝样子,还是我呀我的,皇帝应该自称为朕,明白吗?"明月手指点着元子攸眉心,抬头看看从树枝之间射进的阳光,自言自语:"文武百官携带玉玺,预备法驾来这里祭天,时间已经中午,怎么还没有到呢?"   "朕们去高处看看。"元子攸伸手拉着明月向更高的山坡跑走,她温暖柔软小手从掌中滑开,元子攸不解地看着明月:"怎么啦?" 第37节:行宫屠戮(2)   "我们,不是朕们。"明月停住脚步强调,举手至眉边,"现在不能拉手,要等婚礼之后。"   元子攸沮丧摇头向前走几步,回头招手:"来这里。"   明月追上元子攸向高处跑去,守护在行宫门口的奚毅追上来:"陛下身系国家,请留在行宫警戒之内。"   元子攸笑着看一眼明月,自称为朕:"朕去看看,不需担心。"   尔朱荣下令不许元子攸离开行宫,奚毅猜到将有大事发生。他与尔朱荣亲若父子,从来不违逆他的命令,今日的情况却不同,眼前是皇帝,他怎能抗旨不尊?奚毅点头,让元子攸过去,招手叫来一名卫兵,跟随在元子攸和明月十步以外。   元子攸停下脚步,回头斥责:"朕不可以随便走走吗?"   奚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满脸严肃地停下来:"我们职责所在,不敢大意。"   明月轻轻向奚毅笑笑,劝说元子攸:"奚将军说得对,让他们跟着吧。"   元子攸无奈转身,任由奚毅跟在身后,与明月登上山顶,靠在一棵巨树下,擦去脸上汗珠,向山下俯瞰,惨剧突然浮现视野。山坡和黄河之间,王公大臣狂呼着四处奔逃,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手持长槊,左突右奔,黄河岸边的沙地溅满鲜血。大臣跪在地上求饶,仍然难逃厄运,被契胡骑兵长槊钉在地上。明月意外看到屠戮场面,惊叫一声用双手蒙住眼睛。   山腰上一队骑兵腾起烟尘向行宫飞奔,元子攸意识到情形不好,掉头急返。明月不知所措,心中慌张,双脚发软,被山石绊倒扑倒在地,双手撑地,只能看见元子攸的背影。元子攸向山下狂奔,仍然晚了一步,骑兵旋风般驱马冲入行宫。行宫守卫不但不去阻止,反而抽出腰刀会合骑兵,一起横劈斜砍,行宫内顿时哭喊声响成一片。   元子攸停在半山腰,惨状历历在目。兄长元劭从行宫内仓皇跑出,一名骑兵策马追上,黑色槊杆没入后背,胸口透出沥血的槊尖,他来不及呼叫栽倒地上,鲜血随着长槊拔出喷射出来,双腿徒劳在地面挣扎。元子攸跪倒在地,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从洛阳带出的随从被屠戮殆尽,行宫内哭喊声渐止,鲜红血液溅满庭院。元子攸突然想起明月,爬起来,跌跌撞撞在山路中盘旋几圈,迎面遇到在奚毅的陪伴下气喘吁吁的明月郡主。元子攸抢上几步,拉她离开土路,钻入灌木丛。   守在身边的契胡士卒噌地拔出腰刀,跳下土坎,拦在两人面前:"陛下,去哪里?"   元子攸自知难逃一死,只想助明月逃脱:"明月郡主是我远亲,与今天之事没有关联,我跟你们回去,让她走。"   奚毅点头答应,摆手示意契胡士卒让开。契胡士卒毫不通融,挺直脖子大喊:"尔朱大将军命我们寸步不离,更不能让任何人离开行宫。"   元子攸双手张开,挡住契胡士卒:"明月,跑。"   契胡士卒将刀一横,恶狠狠瞪眼:"皇上,让开。"   明月拉着元子攸衣角,眼泪溅出:"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契胡士卒用刀逼住两人,扯开嗓子向山下求援。元子攸额头冒汗,声音已带哭腔:"明月,快跑吧。"   银光一闪,滴血刀尖从契胡士卒胸前透出,尸体颓然倒地,露出正在收刀的奚毅。他弯腰拉着尸体双脚,压低声音:"皇上,帮忙。"   两人前后拖着尸身来到陡峭的山涧旁边,奚毅将尸体踹入灌木丛生的悬崖,擦干腰刀血迹,还于鞘内,扯出树枝将血迹刮净,扔入山涧。他办完这些事情,走到元子攸身边:"陛下,明月郡主可以走了。" 第38节:行宫屠戮(3)   元子攸身体仍在颤抖,忘记用朕自称:"多谢奚将军,我想和明月说几句。"   "我们一起走。"明月拉着元子攸不放。   奚毅打消明月的想法:"如果皇上走掉,引来全军大搜,你们就都走不成了。"   元子攸右手托起明月脸庞,制止她拼命摇头:"明月别闹,听我说。京城宗室和大臣尽集河阴,可能都被杀光。你不要回洛阳,直接去汲郡寻找你姐夫,北海王元颢。他在那里带兵抵御葛荣,十分安全,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明月脚步不动,呆呆地望着元子攸,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用力摇头。四周传来契胡士卒的呼叫声音,影影绰绰出现在附近。元子攸压低声音命令:"明月,别让我担心,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不要耽搁,快跑。"   搜寻士卒越来越近,奚毅急声催促:"快,要不然就走不成了。"   元子攸狠心推开明月,横眉厉声低喝:"快去汲郡,找北海王。"   明月踉踉跄跄离开道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摸索着在密林中向山下爬去,四周的士卒越来越密,随时都会被发现,只好趴在地上不敢移动,回头无助地望着元子攸摇头。   奚毅暗自着急,低声说道:"糟糕,山中都是搜寻陛下的士卒,明月郡主跑不掉了。"   "跑得掉。"元子攸最后看一眼明月,向奚毅大喊,"哎哟。"   奚毅立即明白,腰刀指向元子攸背后,向与明月相反方向走去,大声呵斥,引来周围的契胡士卒:"陛下,你跑不掉了。"   契胡士兵听到喊声,发现元子攸行踪,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冲下来,将他围在当中,搜寻皇帝的士卒停下脚步,返回行宫。明月捂着嘴巴,眼泪像决堤般涌出,奚毅声音传来:"不要杀,大将军有令,将皇帝带到河桥大帐。"   河滩北面是浪流汹涌的黄河,左右是连绵不尽的岸边沙石,只有南边覆盖着树林。大臣们徒劳地向森林跑去,那是唯一的逃生希望,契胡骑兵纵马追逐。两条腿的漏网之鱼怎能跑过战马?王公大臣还没有从噩梦中惊醒,我们来河阴祭天,然后就可以回家,舒服地听着乐曲,享受美食,看着歌妓伶人轻歌曼舞。直到被乌黑的长槊从背后刺入,带出一蓬血雨,他们的梦才断了。   "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契胡骑兵杀光百官,还不罢休,策马奔驰狂喊。   尔朱荣立马高岗,雄鹰般的目光扫视鲜血浇灌的河滩,冷静地看着杀戮场面,两眼如同烈火燃烧后的灰烬,向后挥手命令:"跟我来。"   尔朱世隆身体一颤:"大哥,去哪里?"   "先料理元子攸,然后尽集大军,血洗洛阳,不留一人一物,一把火给我烧了。"   "这是不是太,太那个了?"尔朱世隆胆战心惊。   尔朱荣毫不理睬,挥动马鞭,率领契胡骑兵暴风般奔下山坡,绕过河洼和山包,向河桥疾驰,穿越过城门,在重重铁骑环卫的大帐前猛然勒住缰绳。战马凄厉嘶鸣,旋风将门帘掀起,隐约露出挺立的背影,年轻的皇帝没有被屠杀吓破胆子。   元子攸撩开帐帘,昂首大步走出,面对尔朱荣傲然而立,逼得战马后退一步,眼中喷出怒火,轻声提醒自己:我身上流淌着魏国祖先英勇的血液,即使死在眼前,也不能愧对祖先的英名。   尔朱荣勒马止住颓势,挺直脊背,冷冷问候:"皇帝可好?"   元子攸毫不退缩,再进一步,逼得尔朱荣战马再退一步:"王公大臣该到河阴了吧?我们现在动身去祭天吗?" 第39节:行宫屠戮(4)   "他们不来了。"   "为何不来?"   "想必皇帝知道今天的事情了?"   元子攸向前再踏出一步,毫不畏缩:"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尔朱荣哼了一声,不想解释,胯下战马一退再退,退入契胡骑兵队列。元子攸缓缓举起右臂,指向尔朱荣,怒火喷薄而出:"自古帝王迭兴,盛衰无常,胡氏执掌天下,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起兵,所向无前,这是天意所至,并非人力可为。朕逃出洛阳,投奔大将军,只为保存性命,岂敢妄想登上皇位!大将军杀死我兄弟,将我逼到如此地步,若天命有归,大将军干脆自上尊号,登基称帝。"   尔朱荣的怒火突然窒息,半晌说不出话来。元子攸再踏一步,逼近尔朱荣战马:"将军如果推让,不居大位,就应该选择亲信和贤良的大臣辅助,事已至此,大将军好自为之!"   尔朱荣被元子攸迫入骑兵队列,厉声怒吼:"他是皇帝,不得身首异处,动手。"   八名契胡士卒跳下战马,挺起长槊,虎狼般叫嚣,将元子攸夹在中间,逼到角落,解下弓弦套在他脖颈上。元子攸不想泪水流淌坠地,仰面朝天,双手后背,毫不挣扎,心中痛苦压过弓弦割入皮肤的疼痛。   战马嘶鸣,奚毅策马入营,看见闭目等死的元子攸,向尔朱荣大喊:"宫中急报。"   尔朱荣的心腾地提了起来,这肯定是女儿的消息:"说。"   奚毅拱手禀报:"歌妃醒了,请大将军即刻入宫。"   "且慢动手,等我回来。"尔朱荣听到好消息,率领亲信骑兵一阵风向洛阳奔去。   奚毅走到元子攸身边,扶他进入大帐,挥手斥退契胡士卒,取回一碗清水,跪倒在地双手呈上:"陛下,喝口水吧。"   元子攸手捂脖颈,大口喘气,咳出血丝,犹凝视疾风而去的尔朱荣的背影,慢慢吐出声音:"奚毅,多谢你放走明月郡主,我是将死之人,无以为报。"   奚毅痛苦低头,无言以对:"陛下,我潜入长乐王府,将您接出洛阳,却将您害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惭愧万分。" 第40节:骑虎难下(1)   骑虎难下   尔朱歌被噩梦惊醒,梦中听到无尽的哀鸣和屡屡不绝的哭泣,让她毛骨悚然。她惊叫着睁开眼睛,小猫的样子浮现在脑中:"小猫呢?"   侍从们没人知道小猫是怎么回事,却齐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尔朱歌不醒,他们只有一条死路。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连声催促:"通知大将军,歌妃醒了。"   尔朱歌嘴角浮出笑容:"贺六浑呢?"   侍从们打开提篮,层层包裹中露出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两个烤得焦黄的面馕:"歌妃请用,这些食材来自草原。您醒来后,厨子立即开火,馕夹在铁板中,架在炭火上熏烤,烙至半熟,还热着呢。"   随从小心翼翼移开食盒,奶香扑鼻而来,露出雪花一样浓厚的洁白奶茶:"小碗是山中二十年的山顶雪桦树皮所制,正好盛放最纯正的奶茶。"   "这是谁带来的?"这些都是往日尔朱歌在草原上爱吃的食物。   "高都督准备的。"   尔朱歌低头轻轻饮一口奶茶,目光茫然,回想起刚才噩梦:"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梦见了可怕的事情。"   尔朱荣冲入洛阳城,穿行大街进入皇宫内城,无心浏览庭院内的奇花异草和飞禽走兽,冲进尔朱歌寝宫,他的笑声在宫殿内回响:"小歌,让爹爹看看你。"   尔朱歌一身白衣靠在床上,脸色冰冷如水:"爹爹辛苦了。"   尔朱荣放低声音,语带关切:"身子还不舒服吗?"   尔朱歌得知了河阴之变,屠杀让她深恶痛绝,望着父亲的笑脸,无话可说,眼泪却顺着脸庞流下来。尔朱荣不知原因,语气慌乱:"小歌,怎么了?"   "爹爹,小猫在哪里?"   "爹爹现在去给你抓只猫。"   尔朱歌拿出一支沾血的簪子,递给父亲:"小猫是宫中侍女,胡太后关闭寝宫,断食七天,小猫每天偷偷给我扔几个香饽才让活下来,这簪子是她唯一的首饰。"   尔朱荣接过簪子,盯着血迹:"她怎么了?"   "被你的军队杀了。"   尔朱荣看着簪子上的斑斑血迹,默不作声。   "听说,去河阴祭天的两千多王公大臣全部遇难,是不是?"   尔朱荣明白了女儿掉泪的原因,踟蹰无语。   "爹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战场之外,不要杀人。"   "小歌,此事非你所知,不许多语。"尔朱荣闷闷不乐步出寝宫,擦干碧绿簪子上的血迹,放入怀中,在花园徘徊片刻,在夜色中跨上战马,在亲信骑兵护卫下,驰出洛阳城,返回中军大帐。他坐定胡床,双手撑在蟠龙金杖深思片刻,大喝:"击鼓,铸像。"   "全,全都杀了?"刘贵舌头顶着上颚,下巴移出圆圆脸颊,眉毛和眼睛绞成一堆,声音连不到一起,手里的烤羊肉也塞进鼻孔。他与侯景、司马子如聚集在高欢帐前,围拢一圈,呆呆看着火焰。   "你一天都是这个表情,累不累啊?"侯景和刘贵不打不相识,反而无话不说。   "胡太后,幼帝元钊,无上王元劭、始平王元子正、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东平王元略、广平王元悌、常山王元邵、北平王元超、任城王元彝、赵郡王元毓、中山王元叔仁、齐郡王元温,两千多人,全都杀光了。"高欢也在回味。   "大将军真要称帝?"侯景想不出其他答案。   "连皇帝的两个亲兄弟都杀了,事情已经做绝,没有挽回余地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要奉立年长之君了。"高欢喟然长叹。   "为什么?"刘贵头脑简单,思路仍绕在一起。   "反正就要杀掉,年长君主更能收揽人心。"   "我们假道伐虢,为先帝复仇,反客为主,奉长乐王为帝,竟然全是假的。"刘贵依然不敢相信,他父祖效力魏国,并没有叛逆之心。   "大将军如此深谋远虑,将我们都瞒过了。"侯景越想越觉得尔朱荣可怕。   "融合胡汉,才能消弭杀戮,大将军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刘贵仍然相信尔朱荣。   "对,孝文帝既然能汉化,大将军为何不能胡化?"侯景也觉得尔朱荣所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司马子如自幼与胡人混在一起,仍为晋室宗室,世代信奉儒家名教,"你们胡人不懂礼仪人伦,上下尊卑,骨肉相残如同家常便饭,哼,天下从此大乱!"   "你一串一串的,我听不懂。"刘贵双手拍着脑袋,"你是汉人,我是胡人,当然争不清楚,这里有一个人没有立场,不偏不袒。"   "对对,贺六浑正好搞不清楚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你说说。"侯景指着高欢。 第41节:骑虎难下(2) |福哇www.fv al.cn小说|   高欢将一块木头丢于火中,火势更旺:"我三年前游历大漠,明白了一个道理,汉人无论地域还是人口,都远不及胡人。早晚有一日,胡人将席卷天下,汉人没有生存之地,剃发胡服保住性命,已算大幸。由此看来,大将军并非胡言乱语,痴人说梦。"   高欢说到一半,营中战鼓响起,他起身说道:"走吧,大将军深夜击鼓,必有大事。"   高欢在尔朱荣中军大帐外跃下战马,附近挤满契胡士卒,兴奋地大呼小叫。瘦高如竹竿的司马子如率先挤入人群,嘿嘿笑着:"还有不少活着呢。"   刘贵粗鲁,人缘却极好,很快打听出来消息:"傻人有傻福,竟然有一百多个王公大臣起晚了,晃晃悠悠到了河阴,逃了一命。里面有个侍御史,名叫赵元则,脑袋机灵,一看形势不对,立即起草禅文,向大将军劝进称帝。"   军营正中的幸存大臣垂头丧气,也有三五个装出眉飞色舞的样子,以免惹祸上身。中军大帐外聚集尔朱荣最亲信的将领,围绕中间高台。   侯景抬头仰望:"这个我认识,长乐王当日登基称帝,就是这样。"   "有点儿不一样,当日长乐王的金像已经铸成,大将军还没有。"司马子如生于世家名门,熟知此事。   "看,大将军出来了。" 第42节:四铸金像(1)   四铸金像   尔朱荣怀抱蟠龙旌节出现在大帐门口,仍不改戎装。尔朱世隆褒衣博带,怀抱侍御史所作禅文,走到居中位置,大声诵读:"自古帝王迭兴,盛衰无常,胡氏执掌天下,四方瓦解……"   "仆射大人说什么呢?"刘贵移到文才出众的司马子如身边。   "皇帝该换了,大将军要亲手铸像,看看天意归属。"   "老天前几天让长乐王当皇帝,还通什么天意啊?"刘贵内心并不赞同尔朱荣称帝,"大半夜的,老天正睡得香,把他弄醒,非跟咱们急不可。"   几个人声音越来越大,高欢摆手止住:"大将军没把老天弄醒,你们先把他吵醒了。"   侯景目光在众将中巡视:"你们看,武川镇那几个好像对着咱们指指点点。"   "贺拔岳他们鬼鬼祟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高欢心里隐隐不安。   "贺拔岳对朝廷忠心耿耿,大将军要代魏自立,听说他暗地里劝阻了好几次。"刘贵又透露出新的消息。   "闭嘴,大将军浇灌金汁,金像就要铸成了。"   "大将军跪下来了。"   "铸成了吗?你们看见了吗?"侯景身体较矮,趴在后面连声催促。   "等等,大将军正在敲开金像。"   "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奶奶的,有能出气的没?"侯景屏气静观,仿佛空中有无形之手抓住众人脖子。   "哎!"轰然的叹气声音传来,语气各自不同,有从内心遗憾的,来自于尔朱的契胡嫡系,也有装出来的叹气声音,心里却是窃喜。   "金像没成,你别乱扒了,反正你也看不见。"刘贵按住急得手舞足蹈的侯景。   尔朱荣双手托着裂眼渺目的金像,抬头望望通天高台,尽头的繁星几可触摸,不铸成金像,就不能登上这帝王的高台。   "再铸。"尔朱荣将金像掷于火中。   "大哥,进大帐休息片刻。"尔朱世隆走到尔朱荣侧面,眼睛游动,免得引人注意。   尔朱荣双目之下无人敢与对视,等他转身进入大帐,大帐之外议论声音顿起。   "我说了吧?铸金像哪里是随便铸的?老天爷烦了!"刘贵身边都是老友,也只敢压低声音说出来。   "又燃火了,看样子,大将军今晚铸不成,绝不罢休。"侯景贴在高欢耳边嘀咕。   "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高欢一直皱着眉头。   "什么事?"   "大将军为什么一定要铸金像才称帝?"   "这有什么奇怪?册立长乐王称帝也铸了金像。"刘贵不以为然。   "道武帝拓跋铸像了吗?汉高祖刘邦呢?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铸出来的。"   "是啊,如果第二次也铸不成,怎么办?"侯景也渐渐觉得不对。   "别说了,大将军出来了。"   尔朱荣步出大帐,看一眼将领和大臣,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金像之侧,左手持像右手缓缓注入金汁,轻轻摇晃,仿佛要让金水浸满。做完这一切,他轻轻放回,轻拍双手,绕着转一圈,仿佛在欣赏。   四周寂静,只有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   尔朱荣估摸金像冷却,缓缓站起,双手托起细沙膜,金汁已经凝固,抬起右手,轻轻敲击砂壳,露出金光灿灿的一角。   "右耳完整无缺。"刘贵眼尖,轻轻叫出。   "双眼无瑕。"司马子如伸长脖子,抢先看见。   "鼻梁高耸。"高欢仍想不明白尔朱荣做法。   "脸颊光滑如镜,双唇也铸成,这次肯定成了。"司马子如不知是该兴奋还是郁闷。   "大将军双手怎么停止不动?难道有瑕疵?"   "奇怪啊,大将军玩真的啊?如果是我,先做个真的,即便是假的,也弄假成真。"侯景也渐渐觉得尔朱荣做法奇怪。   尔朱荣低头仔细审视自己的作品,完美的作品!毫无瑕疵!   上次也是这么完美,尔朱荣轻轻一笑,嘴角泛出笑意,天意在我。他食指慢悠悠伸入砂模中,金像刚成,依旧软绵。尔朱荣又探入拇指,与食指紧夹胡须,用力捏去,使金像胡须刺入脖颈。尔朱世隆紧跟在后,探着脖子,正好看见尔朱荣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大哥,你?"   尔朱荣猛然转身,笑容收回,只有冷冷目光:"退后。"   尔朱世隆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大哥,我看见……"   "退后。"尔朱荣大步向前,逼退尔朱世隆,右手一扬,金像坠入火中。   "再铸。"尔朱荣听到四周一片叹气,返回军帐。   "大哥,为什么?"尔朱世隆推开帐帘,神色诡异。   "我怎么了?"   "金像铸成了?"   "是。"   "大哥故意把金像毁坏?"   "是。"   尔朱兆恰在此时进入帐中,不明所以,困惑地望着两人。   "为什么?"尔朱世隆如坠云雾。   "不但这次铸成,上次的金像也完美无缺。"尔朱荣怀抱金杖,面露笑容。   尔朱兆紧走几步,如坠云雾:"叔父,你做什么呢?这是儿戏吗?"   尔朱荣坐回胡床,右手托起金杖:"我正要说这件事。"   "叔父,我刚才没有听错吧,金像铸成了?"   "嗯,我铸成金像,然后该怎么办?"尔朱荣不答反问。   "登基称帝。"   "北海王元颢在汲郡抵御葛荣,临淮王元■为东道行台,抵御梁国,皆手握重兵,他们将如何?"尔朱荣慢悠悠地饮用着奶茶。   "起兵讨伐。"尔朱世隆想也不用想便知道答案。   "他们也许会投靠梁国,引兵入洛。不说这些元氏宗室,并肆汾唐恒云六州兵马,他们有没有异心?"尔朱荣不断提问。   "他们敢?"   "不但他们敢,连我们自己的人都敢。贺拔岳多次劝我继续奉立魏氏,慕容绍宗阻止在河阴大开杀戒,贺六浑表面不语,内心难测。就是你,尔朱世隆,你何尝赞同我发动河阴之变,登基称帝?" 第43节:四铸金像(2)   尔朱世隆听出他语气不善,倒退一步:"大哥,我是为你考虑,登基称帝绝非小事,弄不好,我们全族都要掉脑袋。"   尔朱兆狂性上来,大声叫嚣:"我们在河阴杀了两千人,与朝廷结下大仇,没有回头路了,北海王元颢和临淮王元■算得了什么?并肆汾唐恒云六州兵马算什么?战场上见!"   "贺拔岳、慕容绍宗和贺六浑呢?我们内部人心不齐。"尔朱世隆仍不赞同称帝。   "杀一儆百,看看谁还敢与我们作对?"尔朱兆极力鼓动。   尔朱荣摆摆手:"我们即便击败朝廷军马,也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天下大乱,葛荣火并吐火洛周,称兵百万,横行河北,正在围攻信都。潼关以西的萧宝寅被朝廷击败,投奔万俟丑奴,叛兵声势更大。南边的梁国虎视眈眈,随时想北伐,收复汉人故土。我若登基称帝,必与朝廷军队反复搏杀,即便取胜,也会成为各方势力的标靶。世隆说得对,我们决不能用区区七千部族人马来抗衡天下,否则全族必死无葬身之地。"   尔朱兆眼角抽搐,仔细思索,仍然固执己见,扁嘴反问:"我们在河阴大肆诛杀,与魏国势成骑虎,叔叔不称帝,难道魏国还能放过我们?"   尔朱世隆嘴里哼哈:"我们可以和元子攸好好商量。"   尔朱兆得理不饶人,目光仿佛要把尔朱世隆吃掉:"异想天开!我们刚杀了元子攸的亲兄弟,他怎会和我们结盟?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决不能耽搁,一旦魏国军队反应过来,我们|福@哇$小!說%下&載*站|势单力孤,后悔莫及。"   "吐沫儿,世隆是你叔父,不得放肆。"   尔朱兆不敢反驳尔朱荣,闭嘴不语。尔朱荣从怀里掏出碧绿簪子,反复打量:"你们知道这个簪子的来历吗?"   尔朱世隆惊异不已,和尔朱兆一起摇头:"看不出来。"   尔朱兆从来将叔父当作天神一般,没想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簪子:"叔父,你怀里怎么还有妇人之物?"   尔朱荣把碧簪举到眼前:"这属于一个叫做小猫的宫女,小歌帮她一个小忙,她救了小歌的性命。"   尔朱兆不明白尔朱荣为什么提起这种小事:"我们把她从宫中赎出来,好好奖赏,找个官宦子弟嫁出去,让她有空去看看小歌,给她做伴儿。"   尔朱荣长吁一声:"她被我们的士卒杀掉了。"   尔朱兆当即大怒,手按刀柄:"谁这么不长眼?把他找出来,砍了。"   尔朱荣摇头,手指额头:"不能怪士卒,刀剑不长眼,要砍就砍下命令的人。"   尔朱世隆听到小猫的事情,有所感悟,叹气不语。尔朱兆见惯生死,不以为意:"我去找到小猫的父母,接到秀容供养。"   "她本姓慕容,后燕慕容垂后人,也是皇室贵胄,父母早没了,自小在宫中为奴。"尔朱荣重点不在小猫,说出自己想法,"我看着这只簪子,心中惭愧,我们在河阴屠杀两千多人,虽有可诛之人,也有不少小猫这样的无辜者。"   无论登基称帝还是继续奉立元子攸,都是风险极大的选择,尔朱兆提醒道:"叔父,我们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应该及早筹划,别为一个死去的宫女挂怀。"   尔朱世隆听出尔朱荣似有退缩之意,立即支持:"是啊,不能再杀人了,不能再失人心了,不能再结怨于天下了。"   尔朱兆跪倒在地,拱手恳求:"叔父,不能半途而废!我们放过朝中大臣,他们会放过我们吗?我们杀了元子攸两个兄弟,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他能忘记此事吗?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还涉及我们全族男女老少数万族人的性命,稍有不慎,全族就将万劫不复。 第44节:四铸金像(3)   尔朱世隆转着眼珠,想出办法,旧事重提:"大哥,你既不想称帝,就只好再请元天穆当皇帝,他与你亲如手足,虽不赞同河阴之事,却不会将我们置于死地。"   尔朱兆素与元天穆相熟,露出笑容,跳起来说:"好,我去找元叔叔来商量。"   尔朱荣轻笑摇头:"这不是把天穆当成挡箭牌吗?"   "是啊,此时风雨飘摇,皇帝不好做。"尔朱世隆低头承认。   "你们不用担心,我发动河阴之变,便有筹划。"尔朱荣甩手站起,"该第三次铸像了。"   "叔父,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你说出来,让我们明白吧。"尔朱兆心急如焚。   "你还不明白吗?"尔朱荣掀开帐帘,出帐再铸金像。   尔朱兆使劲摇头,问尔朱世隆:"叔父是什么意思?"   "笨,大哥不想称帝,故意铸不成金像。"   "那他为什么还要发动河阴之变,诛杀胡太后和幼帝?"   "这个吗,我也没想明白。"   第三次铸金像未成,叹气声轰然传出,王公大臣瞪眼傻看,契胡骑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尔朱荣转身回帐,只留下一句话:"再铸。"   "哎,还没铸成,看样子老天爷被逼疯了。"刘贵长叹。   "胡太后和幼帝被沉于黄河,两千王公大臣被杀光,长乐王的两个兄弟也死了,金像却铸不成,该怎么收拾局面?"司马子如想不到出路。   "大将军昏头了,这不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吗?"侯景摇头。   "不要小瞧大将军,这一切都在他谋划之中。"高欢开始明白尔朱荣用意。   "大将军三铸金像不成,势成骑虎,还有什么谋划?"司马子如也不太相信。   "大将军还有后招。"高欢皱眉深思,却猜不透尔朱荣的下一步。   尔朱世隆心神不定跟着尔朱荣回到帐中:"大哥,你手指这么一捏,金像永远都铸不成啊,我们还要铸到什么时候?"   尔朱荣面露微笑,好似全副心思都在金杖的蟠龙上:"快了,这场戏越来越好玩,有人等不及了,我要看看谁和咱们不是一条心。走,去铸第四次。"   尔朱荣慢悠悠走出大帐,帐外顿时安静,他敲开金像,捅破右眼,仰天长啸:"我四次铸像未成,难道天意不在?"   王公大臣群情汹汹,有人踏出队列:"大将军,既然天意不在,仍请奉长乐王为帝。"   尔朱荣仿佛精神恍惚,不自支持,许久转身,认出这人是都部尚书元谌:"四次铸像不成,我久而方悟,可是,我在河阴大肆诛杀,铸成大错,惟当以死谢朝廷。"   尔朱荣此话一出,王公大臣顿时不语,尔朱兆扑通跪地:"叔父,何出此言?"   司马子如从众将中站出,跪地禀报:"大将军,既然金像未成,请奉长乐王,以安天下。"   武川镇贺拔岳出列,跪向尔朱荣:"我们在河阴屠杀两千多人,如何向天下交代?"   "哦?怎么才能向天下交代?"尔朱荣霍然转身盯着贺拔岳。   "河阴之变并非大将军本意,是有人鼓动大将军出兵,挑拨离间。"贺拔岳语出惊人。   尔朱荣慢慢站起,抬起金杖:"阿斗泥,你说清楚。"   贺拔岳转身面向王公大臣:"尔朱大将军世代为国家屏障,绝无贰心,无奈有人趁大将军接到先帝圣旨犹豫不定,献出假道伐虢和反客为主之计,率领前军攻入洛阳,还劝大将军杀戮立威。"   "这人是谁?"大臣中有人叫嚣。 第45节:四铸金像(4)   "贺六浑。"贺拔岳手指高欢,"大将军受此人迷惑。"   刘贵突然跃起挡在高欢面前:"阿斗泥,你血口喷人。"   贺拔岳大步逼近刘贵:"假道伐虢是不是贺六浑的主意?"   刘贵无言以对,又听到贺拔岳的质问:"谁率先攻入洛阳?谁劝大将军杀戮立威?全是贺六浑,我可有一句说错?"   尔朱兆早对高欢不满,突然转身:"来人,给我抓起来。"   刘贵完全搞不清状况,铸金像怎么会演变成针对高欢的杀局,护住高欢,向尔朱荣求情:"大将军,贺六浑无罪。"   司马子如跪在地面:"大将军,司马子如愿以项上头颅担保,贺六浑绝无贰心。"   尔朱荣注目高欢,让他来充当河阴之变的替罪羊?   马蹄狂飙,红旗斥候踏破辕门:"大将军,六州兵马扣押上党王,据营自守,封锁交通,频频调动军队,将有兵变。"   尔朱兆大喝一声,松开高欢:"他们敢?我去召集铁骑,把他们冲到黄河里喂王八。"   贺拔岳突然跪地:"大将军,贺六浑发动河阴之变,屠杀皇帝之兄,罪在不赦,杀之便可安抚六州之兵。"   侯景拉着高欢跪地:"贺六浑,还不向大将军请罪?"   高欢依言跪下,双手抱拳:"大将军,贺六浑愿求见上党王,化解兵变。"   尔朱荣意外地望着高欢:"此去凶多吉少,你可明白?"   "这里不是也有人要杀我?"高欢看一眼贺拔岳和尔朱兆。   "去吧,如果你平息兵变,便功过相抵,饶你不死。"尔朱荣旌杖一挥。 第46节:联姻之策(1)   联姻之策   元天穆正在指挥并肆汾唐恒云六州军马横渡黄河,得到河阴之变的消息,意识到尔朱荣捅了马蜂窝,立即封闭营寨,整顿兵马,召集众将在大帐中商议对策。一名裨将痛哭流涕,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大帐正中:"大都督,我父去河阴祭天,无端被杀,请大都督为我做主。"   在河阴被杀的王公大臣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不少将领与他们沾亲带故。又有一员将领出列,拱手向上:"尔朱荣在河阴大肆屠杀,难道要造反吗?"   跪在地上的裨将抹去泪水,语气慷慨:"皇帝登基时,大家跪地发誓效忠,今日言犹在耳,皇帝就被囚禁在河桥大帐。大都督,请即刻点齐兵马,抢出皇帝。"   众将群情激昂,众口一词要与契胡军队决一死战,救出元子攸。元天穆与尔朱荣莫逆之交,无法压制六州将领的愤怒,左右为难,心内如焚。正在此时,传令士卒大步冲入军帐,跪倒禀报:"尔朱荣派遣前军都督高欢,请大都督过营议事。"   声音未落,高欢进入大帐,见帐内敌意激荡,弓身向元天穆施礼禀报:"大都督,尔朱大将军请您议事。"   元天穆对尔朱荣存有兄弟之情,吩咐众将:"你们等我,我去听听他怎么说。"   大帐如同炸开一般,那名裨将站起叫嚣:"还有什么好议的?尔朱荣将事情做绝,他要么自缚请罪,要么就战阵上刀枪相见。"   众将手按剑柄,大声呼喊,要与尔朱荣决战,那裨将大步来到高欢身边,提起宝剑架在他脖子上怒吼:"大都督,我们拿贺六浑祭旗,然后去解救皇帝。"   全部将领聚在帐中,向元天穆跪倒:"大都督,下命令吧。"   "大都督,难道你还与尔朱荣顾念兄弟之情吗?"已经有将领怒向元天穆。   元天穆知道众怒难犯,现在稍有不慎,便玉石俱焚。高欢却毫无惧色,哈哈大笑,压住众将呼喊声音。那裨将飞起一脚,将高欢踢倒,手中宝剑向下一按,一溜鲜血顺着高欢脖颈流淌:"你死到临头,还敢笑。"   高欢昂头挺胸,毫不退缩:"哼,我笑有人为了私怨,竟想谋害皇帝。"   众将不知道高欢意图,元天穆突然明白,佯作怒斥高欢:"此话怎讲?"   高欢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有人父兄死于河阴,名义上去营救皇帝,却为私仇欲置皇帝于死地。"   话音一落,大帐中霎时寂静,呼吸可闻。   高欢不顾鲜血迸出脖颈,转头斥责身后裨将:"大将军为先帝复仇,冲天一怒,在河阴铸成大错,深以为悔,请大都督过营商议善后。你如果无端引起战事,皇帝就在尔朱大将军营中,岂能活命?"   裨将吓了一跳,收起宝剑,向元天穆跪倒:"大都督恕罪,我怎敢谋害皇帝?"   元天穆找到喘气之机,猛地抽出宝剑,将眼前木几砍成两段:"大家听好,救出皇帝是眼前头等要事,如果有人为个人私怨,害了皇帝性命,如同此案。"   众将顿时清醒,想起投鼠忌器的道理,纷纷跪地发誓。元天穆佩服高欢应变之能,大声命令:"我去尔朱荣军中,无论如何要把皇帝救出来,看押好贺六浑,如果我有意外,拿他头颅祭旗。"   高欢双唇绽出笑意,元天穆这样说,分明是保护自己。   元天穆带着亲兵飞驰进入北中城,一顶孤零零的帐篷被军队重重包围,孤悬黄河岸边,元子攸被幽禁其中。元天穆叹气一声,举鞭抽打战马,战马向前一蹿,冲上黄河浮桥直奔尔朱荣大帐。   元天穆与尔朱荣相交多年,不用通禀,挑开帐帘大步踏入,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尔朱世隆让出来的胡床,摇头苦笑:"兄弟,你真能折腾,闯下这么大的祸端,胡太后、小皇帝、十几个亲王,京城的王公大臣几乎都被杀光,你是祸比董卓,我来还有什么用?"   尔朱荣沉声表白心迹:"先帝被害,小歌昏厥不醒,生死不知,我控制不住心中怒火,神情恍惚中铸成大错。可是我没有篡位之心,大哥,这你应该明白吧?"   "装,你跟我装,能瞒过我吗?你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元天穆抢过尔朱荣手中奶茶,大口痛饮。   "平定天下。"尔朱荣神情轻松。   "你这样来一下,天下乱上加乱。"元天穆喝干奶茶,空碗扔回尔朱荣。   "你曾经跟随广阳王元深劳军,你说说,元深为什么兵败身亡?"   "广阳王元深击败破六韩拔陵,六镇叛乱本来已经平息,朝廷不听他劝阻,将六镇百姓流放河北就食,又剥夺广阳王兵权,一代名王竟仓皇逃出军营,以至被擒身亡。"元天穆叹息不已。   "如果我出兵讨伐葛荣,朝廷会不会处处掣肘?"尔朱荣追问。   "所以,你在河阴大行诛杀?"   "攘外必先安内,就是这个意思。"   尔朱世隆和尔朱兆才明白尔朱荣想法,一起点头。   元天穆点头承认:"好,就算攘外必先安内,现在骑虎难下,怎样收拾残局?皇帝两个兄弟丧命眼前,他怎能容你?"   帐篷中只有火把劈啪燃烧的声音,尔朱荣想好对策,却没有把握说服元天穆,故意不说出下一步的招数,看元天穆如何应对。   尔朱世隆看不见高欢:"贺六浑呢?也许他有办法。"   "那汉人诡计多端,也许有办法。"尔朱兆挺直身躯,正要说下去,忽然看见尔朱荣目光如狼,立即吞下后话,吞吞吐吐改口:"叔父,要不要将贺六浑请来。"   元天穆着实担忧高欢:"六州兵马要与你决一死战,被贺六浑吓住,他却被扣留在军营中充作人质,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 第47节:联姻之策(2).福哇txt小说.   尔朱兆沉不住气,旧事重提:"元叔叔,你当皇上吧,皆大欢喜!"   元天穆猛然站起,勃然大怒:"贺六浑在上党郡曾提此事,被我一口回绝,你如果再有这种想法,我即刻离开洛阳,返回上党郡,不管你们这些闲事。"   尔朱世隆垂头丧气:"天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难道你就眼看着洛阳血流成河吗?"   "先不说其他的事情,贺六浑怎么办?"元天穆必须救出元子攸,才能换回高欢性命。   "天穆,你说,听你的。"   "你不想大肆杀戮,就必须向长乐王负荆请罪,继续奉他为帝。"   尔朱兆脸色扭曲,大声反对:"元子攸两个兄弟被杀,与我们结下深仇,如果他日后算账,我们便养虎为患,死无葬身之地。"   大帐中再次鸦雀无声,四人绞尽脑汁仔细盘算,冷风急卷元天穆头脑风暴,眼睛倏亮,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办法,却担心尔朱荣拒绝,婉转问道:"小歌身体恢复了吗?"   元天穆把话题扯到女儿,尔朱荣不明所以:"她已经好了,怎么?"   "先帝不在了,你怎么安置小歌?"元天穆自知办法惊人,慢慢说出,让尔朱荣有个转换的时间。   "我打算把她带回秀容。"尔朱荣意外地望着元天穆,似有所悟。   "你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吗?"   "大哥,怎么提起此事?"尔朱荣迷雾散开,看清一丝线索,猜到元天穆想法。   "按照祖制,小歌应该嫁给谁?"元天穆一步一步抛出想法。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兄死从弟,父死从子。"尔朱荣顿时清晰。   "皇帝如何?"元天穆自己都觉得想法荒谬,却可以弥合元子攸与尔朱荣的紧张关系。   尔朱世隆拍案而起,大声赞同:"是个办法,小歌嫁给皇帝,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尔朱荣沉吟:"皇帝能答应吗?"   元天穆拍着尔朱荣的肩膀:"皇帝被囚禁在河桥大帐中,生死不知,能不答应?"   "国家大事不是儿戏,小歌嫁给长乐王,能弥补他兄弟被杀之仇吗?"尔朱荣不完全排斥元天穆的想法。   "聊胜于无。"   尔朱荣苦笑摇头,这个办法虽然与自己谋划不同,却可以并行不悖:"这还真是一个办法。好,就这么办。天穆,我们一起参拜皇帝。"   夜间的冷风从黄河横扫过来,从缝隙钻进来,将牛皮帐篷吹得猎猎作响,蜡烛在风中起舞,身披单衣的元子攸蜷缩在角落中簌簌发抖。他眼泪早已流干,攥起拳头,咬紧牙齿,还没有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满脑都是尸横遍地的景象。两个兄弟是我最亲的骨肉,怎么会突然间就惨死眼前?我的面前虽然只有死路,也决不辱没先祖的英灵,死也要像个君王。冷风狂飙,帐篷被掀开,四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重铠契胡士卒大步进入,将年轻的皇帝夹在中间。   元子攸昂胸走出大帐,跨上一匹被牵来的战马,他不想问去哪里,也不在乎。数百骑兵从黑暗中拥出,紧紧围拢,一行人离开北中城,进入泼墨般的旷野。他鼻头发酸,眼泪无声无息流下,又被风吹干,他心里默默念道,爹,娘,兄弟们,等我。   明月无瑕的面容悄悄浮现,为什么不多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爱尽她的无瑕。   灯光突现,军营乍现眼前,我在这里离开这个世界吗?祖先在马上打下江山,死在军营是不错的终点。城门轰然大开,瓮城射出耀眼灯火,包裹四周的骑兵突然向两边分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雕像般的尔朱荣紧走几步,突然跪倒在地,颤声禀告:"陛下,臣尔朱荣铸成大错,悔之不已,唯求一死。"   北魏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一日,元子攸登基称帝当天的深夜,河桥守将郑季明和郑先护,驻守孟津的武卫将军费穆投降尔朱荣。京城洛阳无险可守,将士四散,胡太后被迫削发为尼。四月十二日,皇室贵族和官僚至河桥迎接新帝。四月十三日,尔朱荣将胡太后和幼帝元钊溺死于河阴,又以祭天为名集合迎驾百官,宣布天下大乱和孝明帝被害,是由于朝臣贪婪残暴、不相辅佐造成,纵兵将王公卿士两千余人全部杀害,史称河阴之变。经过河阴之变,跟随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北魏政权中的王公大臣与汉人大族被消灭殆尽,势力更加强大的尔朱荣控制政局。北魏朝廷,这个曾经强悍的草原游牧民族建立起的帝国,在此起彼伏的叛乱和河阴之变的内外打击下,一步步走向没落。 第48节:难逃宿命(1)   第叁章 反经合义   难逃宿命   清晨的阳光贴着地面向西射去,臣服于雄壮的闾阖门前,蜿蜒数里的骑兵队伍像小蛇一般被挡在护城河下。尔朱兆仰望城墙上的五层门楼,脖子发酸,不得不叹气:"弓箭射到城上失去力度,连布帛都不能穿透了。只要一千精兵携带强弩死守城门,我们就无法攻入。"   尔朱荣手中金杖指向城楼:"这就是洛阳城的闾阖门,如果没有贺六浑的反客为主,我们岂能兵不血刃攻入洛阳?把贺六浑唤来,我有事与他商量。"   "哼,他成天和小歌在一起,两人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事来。"尔朱兆愤愤不平,"小歌嫁给皇帝,能弥补他兄弟被杀眼前之仇吗?"   尔朱荣也不相信:"如果小歌不能抹平仇恨,不仅她一辈子毁了,我们也命有不测。"   "那怎么办?"   "贺六浑能帮我想出办法。"   "贺六浑?"   "贺六浑必须要想出办法。"   "为何?"   "贺六浑喜欢小歌,你看不出来吗?"   "他痴心妄想。"   "如果他想阻止小歌嫁给皇帝,便要找到更好的办法,来化解河阴之变带来的仇恨。"   洛阳城内,皇宫东掖门,新帝即将进入皇宫,宫人到永宁寺暂避,一辆三驾马车随着人流缓缓离开宫门。马车左右■,朱班车轮,倚兽较,伏鹿轼,青色顶盖上镶嵌二十八枚金华蚤,下垂九旒,上画降龙图形,黑文书■,文■,黄金涂五彩,是后妃才能使用的安车。高欢坐于御者位置,右手持鞭,驱车踏上铜驼街。尔朱荣继续奉立元子攸为帝,高欢从军营被释放,总算有惊无险。   尔朱歌双脚轮流踢踏马车,冰冷疲惫的身心渐渐融化。我就要回到草原,拥抱快乐自由的日子。她美滋滋想到这里,撩开一道垂旒:"贺六浑,记得高昌国吗?"   高欢在马上加了一鞭:"沿着突厥人居住的金山银水再向西南,便是沙漠中的绿洲,那就是高昌国。"   尔朱歌嘴角的笑容带着向往:"我在皇宫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回忆金山银水,呵呵,我竟能走出皇宫,走出洛阳。"   高欢从心里为她高兴:"等到夏天马肥羊嫩,我们就再去一次金山银水。"   尔朱歌兴奋轻呼,掀开垂旒,跨到高欢身边,并肩坐下:"小猴子还在金山吗?这家伙虽然有时很讨厌,有时也很有趣。"   高欢知道这样不妥:"歌妃,这里是洛阳,而不是在金山银水,请坐回车中。"   尔朱歌不满高欢称呼,扶他肩膀站起,顺势用嘴唇极快地在他耳边轻轻一点:"叫我小歌,今晚来见我。 第49节:难逃宿命(2)   "啪!"一声响鞭,一队契胡兵拦截于面前,尔朱兆正好看见这一幕,在空中一甩马鞭,冰冷目光从兜鍪中射出:"贺六浑,去哪里?"   尔朱歌撩开安车垂旒:"吐沫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尔朱兆躬身施礼:"小歌,我奉大将军之令,召唤贺六浑。"   "歌妃,我去见大将军。"没等尔朱歌答应,高欢策马进入骑兵队列,向城外奔驰。   尔朱荣执辔缓行,琢磨元天穆的提议。将小歌嫁给皇帝,能抹平河阴之变的仇恨吗?战马到达护城河边,绞盘声音响起,吊桥滑落,啪地搭在河岸,腾起烟尘。高欢从城门中奔驰而出,向尔朱荣拱手施礼。   尔朱荣提马来到吊桥旁边,驱马向前,避开众人:"贺六浑,我们继续奉立长乐王为帝,你看如何?"   高欢从尔朱荣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大将军奉立长乐王,实为明智。"   "为何?"   "如果我们与朝廷为敌,两败俱伤,得利的反是葛荣、万俟丑奴和萧梁。"   "我们杀了元子攸两个兄弟,与皇帝的关系还能弥补吗?"尔朱荣把问题抛给高欢,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难,这不是一般的仇恨。"   "元天穆想出一个办法。"尔朱荣缓缓说出想法,"他劝我与皇帝通婚,弥补过失。"   高欢恍然一惊,脑筋急转,故作不解:"歌妃嫁给先帝元诩,小女嫁给陈留王元宽,大将军还有女儿吗?"   尔朱荣仿佛不知道高欢与女儿关系,神色自如:"小歌还年轻,我想将她再嫁给皇帝。"   高欢如受雷击,慌不择言:"大将军,不妥。"   尔朱荣眯缝双眼,仔细察言观色:"有何不妥?你有什么想法?"   高欢心中惊悚,整理思路,继续劝谏:"即便小歌嫁给皇帝,决不能化解兄弟被杀之仇!"   尔朱荣承认高欢有理,反问:"既然通婚不行,你还有好对策吗?"   河阴屠杀的仇恨岂能轻易化解?高欢无语。骑兵队列没入闾阖门,尔朱荣刺激高欢:"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便托天穆向皇帝求婚。"   高欢呆若木鸡,顷刻之间竟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将军,小歌是你的女儿,几乎丧命皇宫,好不容易逃脱,岂能让她再进入宫廷的黑暗旋涡?"   尔朱荣叹气一声:"我既是她爹爹,也是全族之长,岂能为儿女私心将全族带入祸端?"   高欢奋力阻止:"连女儿都不能保护,如何保护族人?"   尔朱兆催马上前,手按刀柄,呵斥高欢:"贺六浑,岂敢无礼!"   高欢翻身下马,扑通跪倒:"大将军,千万不要将小歌再推入火坑!"   "贺六浑,你痴心妄想,难道我看不出来?"尔朱荣怒视高欢,提起缰绳就要入城。   高欢全身僵硬,五内如焚,大步追上尔朱荣,右掌按住战马额头:"大将军,给我一天时间,我必能想出办法化解河阴之变的僵局。"   尔朱荣未置可否,策马入城,等尔朱兆追上,低声叮嘱:"吐沫儿,小歌三年前曾经出逃,你要严加戒备,看好小歌,防止此事重演,明白吗?"   铜驼街,永宁寺九级浮屠之上,洛阳城灯光点点,尔朱歌久久沉默,靠在高欢坚硬结实的肩膀上,融化在他的怀抱中。   "我们逃吧。"尔朱歌的声音钻入高欢耳鼓。   高欢再次陷入同样的处境。三年前,他与尔朱歌浪迹大漠,面临要不要继续逃亡的难题。现在这个问题又重新回来,逃离洛阳,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我的梦想怎么办?还有我的好兄弟,近万怀朔镇人马,我能抛弃他们吗? 第50节:难逃宿命(3)   "等我先去一次怀朔镇,搞清楚我的身份。"   "如果你是胡人?"   "那我就陪你浪迹天涯。"   "如果你是汉人?"   "那我们就留下来,完成我的梦想。"   "可是,我又要嫁给皇帝。"   "我要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使你不再入皇宫。"高欢绞尽脑汁,"何况嫁入皇宫,只会牺牲你的幸福,决不能化解河阴之变的仇恨。"   尔朱歌幽怨目光扫来,高欢难以对视:"要么,你先逃?"   "我要和你在一起。"   尔朱歌叹气一声,语气幽幽:"你不能为了我,放弃你的梦想?"   "你和我的梦想并不矛盾。"高欢终于敢直视尔朱歌,"我已经想到办法,明天便去找你爹爹,决不让你再入皇宫。" 第51节:迁都之计(1)   迁都之计   闾阖门位于洛阳城西北,是最靠近皇宫的城门,驻扎在此的契胡骑兵片刻间就能席卷皇宫。瓮城正中有一棵巨大槐树,尔朱荣与亲信将领聚集树下,铜金旌节环指四周:"这些都是我们的族人,青壮男子都被我带到这里了,七千多人到了中原,如同小河流入大海,稍有不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尔朱世隆力主和解:"我们七八千人决不能对抗天下,只有通婚才能化解眼前危机。"   尔朱荣得到河北最新的战报:"葛荣横扫河北,随时都会攻克信都。"   "葛荣会不会立即渡过黄河,攻打洛阳?"尔朱世隆并不了解河北军情。   "北海王元颢在潼关以西击败萧宝寅,率军抵达汲郡,总管邺城防御,当可无忧。"尔朱兆打探军情极为细致。   尔朱荣不无忧虑:"北海王元颢之父元祥当年被害,胡氏曾为他昭雪,元颢会不会因为河阴之变生出异心?"   "如果元颢有什么动静,就麻烦了。"尔朱世隆知道元颢在朝廷影响力极大。   尔朱荣终于吐露心声:"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河阴大肆诛杀吗?这是被葛荣逼出来的,我没有时间和那些王公大臣纠缠,只有用雷霆手段肃整朝政,才能火速出兵河北。"   "我们在河阴杀戮极重,恐怕埋藏隐患。"尔朱世隆依然顾虑重重。   "将小歌嫁给皇帝,能弥补祸端吗?我另有一策,因牵扯过大,未敢定夺,因此才将贺六浑找来,看看他有没有其他办法。"   "贺六浑与小歌眉来眼去,千方百计阻拦通婚。小歌真糊涂,放着皇帝不嫁,偏偏要和一个汉人混在一起!"尔朱兆火冒三丈。   "吐沫儿,如果小歌当初不嫁给先帝,你会怎样?"尔朱荣目光闪耀,盯住尔朱兆。   "我,我能怎么样?"尔朱兆被叔父戳中心事,张口结舌。   "如果小歌没有入宫,我定然将她嫁给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好自为之,不许乱想,也不要因此与贺六浑纠缠。"   尔朱世隆如梦初醒:"啊,我明白了,你如此痛恨贺六浑,原来是因为他抢了你心上人。"   "哼,我非将那汉人碎尸万段。"   "不许胡说,是先帝抢了小歌,不要算在贺六浑头上。"尔朱荣无心管这些情感烂账,"吐沫儿,如果小歌再次出逃,你小心屁股开花。"   "小歌身边都是密线,一只苍蝇飞出帐篷,都逃不出我的眼睛。"尔朱兆精心布置,一点儿都不担心。   尔朱世隆还在思索:"大哥,除去通婚,你还有什么办法化解河阴之变?"   "迁都。"尔朱荣挽起金杖,吩咐尔朱兆,"吐沫儿,你去催催贺六浑,我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尔朱兆刚走几步,在城门遇到高欢,嘿嘿笑着:"贺六浑,你们昨夜在永宁寺想到什么好办法?"   高欢赫然一惊,幸亏昨晚没有与尔朱歌出逃,向尔朱兆略微点头,大步走向尔朱荣:"拜见大将军。"   尔朱荣手指树下石墩:"坐。"   高欢坐于树下,举起一杯茶水:"大将军,怎么饮用汉人茶水?"   尔朱荣逼视高欢:"汉人并非一无是处,种茶养桑都很不错。贺六浑,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深思一夜,想出一个办法,来化解河阴之变后的局面。"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你是汉人还是胡人,想清楚了吗?"   "我打算回怀朔镇,亲自问问大姐。"高欢想劝阻尔朱歌嫁给元子攸,没想到尔朱荣却扯出此事。   尔朱荣欲擒故纵:"你走吧,回怀朔镇打听清楚,也想清楚。如果还想当汉人,就去南边的梁国吧,那才是你的国家。"   高欢呆了半晌,不想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小歌如何?"   尔朱荣悠然饮口茶水:"你是汉人,这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来,吐沫儿,高欢此次功劳不小,给他一顶轿子,找两个女人和两个和尚抬他回怀朔镇。"   尔朱兆向外招手,竟有两个穿花衣,头顶灵蛇髻的彪形大汉,脸涂白粉,剃须刮眉,扛着一顶青花小轿,脚踩一条线,晃晃悠悠走到高欢面前。后面抬轿的是两个清秀的小沙弥,光头披着青色袈裟。瓮城中的契胡军队看到奇异,嘻嘻哈哈聚拢过来,刘贵、侯景和司马子如望着高欢,神色紧张,不知道尔朱荣要做什么。   尔朱世隆笑弯了腰,手指抬着轿子的大汉:"你,你们是男是女?"   两名大汉不敢直视,声音尖厉:"奴家是女人,高阳王的内宠。"   尔朱兆连出两脚,踢倒花衣大汉,马鞭如雨倾泻:"刮眉毛,剃胡须,服食五石散,到处乱窜发药,这就是汉人,我倒要看看你是男是女。"   尔朱兆踩住一名大汉,右手抽出匕首,挑开花衣:"呵呵,既然想做女人,我彻底让你变成女人。"   高欢压住从心口涌出的怒火,扶起花衣大汉:"大将军让你们抬我去怀朔镇,我便自作主张,你们走吧,回家去。"   两名剃须刮眉的花衣大汉跪谢不止,痛哭流涕,要起身而去。尔朱兆还不罢休,转到后轿的一胖一矮的小沙弥面前:"你们汉人也会骑马?"   瘦小沙弥连连点头,尔朱兆鞭梢在他面前晃动:"你们汉人喜欢坐轿嘛,要学骑马了?"   一胖一瘦两个小沙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慌张得手足无措。尔朱兆摇摇鞭梢:"我告诉你,马不是那样骑的,你们两个男的抱在一起共乘一马,这样不对,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伤风败俗。"   两个沙弥不住点头,尔朱兆又转身紧走几步,刀光一闪,拦住两名花衣大汉,双手紧攥他们胸口,双臂用力,连扯带拉,将两人相撞。他们站立不住,头破血流,尔朱兆仰天长笑,双手交替撞击,两个花衣大汉头鼻间满是鲜血,终于萎靡于地,血浆四溅。   尔朱荣将蟠龙金杖插入腰间鞘内,一手一个小沙弥,将两人凌空拎起,头颅相对,猛烈撞去,血光四射:"拖出去,埋了,丢人现眼的汉人。"   尔朱兆抹干手中血迹,挑衅般走到高欢面前:"高欢,有什么话说?"   "吐沫儿,贺六浑和我们一起在草原长大,绝非那些绵羊般的汉人。"刘贵冲出,拦在尔朱兆面前。 第52节:迁都之计(2)   "是吗?你是汉人还是胡人?"尔朱兆仍然步步逼近高欢。   高欢摆脱尔朱兆纠缠,面对尔朱荣:"大将军,我本以为你胸怀大志,扫平天下非你莫属,你竟如此让我失望,告辞。"   "你对我失望?说来听听。"尔朱荣擦干手上血迹,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高欢豁出去,大声斥责:"万俟丑奴占据潼关以西,距此不出数百里,骑兵一日可至。葛荣横扫河北,就要进攻洛阳。北平主簿邢杲率领十万河北流民占据山东,揭竿而起,自称汉王。南面便是与朝廷对峙数十年的梁国,虎视眈眈,寻隙而进。大将军在河阴大肆屠杀,洛阳十室九空,王公大臣逃亡于路,如此内外交困,大将军岂不知横祸将至?"   尔朱荣哈哈大笑,挥手斥退众人:"退下,我与贺六浑谈谈。"   契胡士卒将尔朱荣奉若神明,立即散去,唯有尔朱世隆被尔朱荣叫住。尔朱兆也想留下,抬眼偷看尔朱荣,见他没有表示,只好灰溜溜走开。刘贵和侯景也随着人流退开,远远张望,十分不安。   "你说我内外交困,有什么好办法?"尔朱荣身体前倾。   "大将军心中早有对策,何必问我?"高欢揣测出尔朱荣动机,他行事颠三倒四,其实却有深意。   "你说说,我有什么对策?"尔朱荣嘴角带出嘲弄笑意。   "大将军,我有一事不解,想当面请教。"   "问吧。"   "秦王嬴政自称皇帝,他铸金像了吗?"   "没有。"   "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他们称帝前铸金像了吗?"   "没有。"   "道武帝开创魏国,太武帝一统北方,他们称帝的时候,铸金像了吗?"   "也没有。"   "大将军为何一定要铸成金像才要称帝?"   "为何?"尔朱荣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大将军不想称帝。"   "我为何不想称帝?"   "眼下的局面,洛阳据天下之中,谁称帝谁就成为各方势力的标靶,死无葬身之地。"   "贺六浑,知我者贺六浑也。"尔朱荣站起凝视高欢,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尔朱世隆啧啧称奇:"我才恍然大悟,贺六浑,你是人才。"   尔朱荣笑声停歇:"你既知我心事,可知下一步的打算?"   "不难猜测。"   "讲。"   "大将军出兵前已经谋划清楚,局面完全按照大将军的谋划进展,我可猜对?"   "不可能。"尔朱世隆完全不信,"将小歌嫁给皇帝,那是天穆的主意。"   "妇人之见,岂能出自大将军设计?大将军另有谋划,只是担心牵扯多大,不愿意轻易讲出,以免动摇人心。"   "好个另有谋划,你觉得我这个谋划如何?"   "确是一举解决当前局面的最佳办法,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   "是啊,葛荣横扫河北,救兵如救火啊。"   "洛阳数十万人口,路途遥远,绝非一时可及。"   尔朱世隆终于坐不住:"你们打什么哑谜?你们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尔朱荣站起来,高欢所说正是他日夜思考的难题:"贺六浑,你说。"   高欢不慌不忙说起旧事:"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与眼前局面如出一辙。大将军何进为消灭宦官势力,密召董卓入朝。宦官率先动手,杀死何进,袁绍起兵诛杀宦官两千余人。董卓入京勤王,奉立陈留王刘协为帝,控制朝政,放纵士兵大肆剽掠财物,淫掠妇女,虐刑滥罚,人心恐慌,内外官僚朝不保夕,诸侯结成联盟,起兵讨伐董卓。" 第53节:迁都之计(3)   尔朱世隆听得认真:"与眼下形势真像。"   "董卓内外交困,你猜猜他怎么办?"高欢说到关键地方,不禁看一眼尔朱荣。   尔朱荣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迁都。"   "对,董卓为避反董联盟的锋芒,也为控制朝廷,烧毁洛阳宫殿,迁都长安,准备取而代之,改朝换代。"   "迁都?"尔朱世隆联想到眼前的形势,若有所悟。   "董卓被吕布杀死,一些大臣拥汉献帝辗转逃回洛阳。为打击董卓余党,摆脱威胁,汉献帝以虎击狼,招来兵强马壮的曹操。曹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仆射大人,你猜猜,曹操为控制皇帝,第一件事是什么?"   "迁都?"尔朱世隆明白了尔朱荣和高欢的打算。   "对,曹操挟汉献帝迁都许昌,要控制朝政,必然迁都。"   "迁都?"尔朱世隆久居洛阳,并不情愿离开。   "假道伐虢、反客为主、河阴之变、恢复故都,本就是一脉相连的连环之策。"尔朱荣与高欢不谋而合,"两千王公大臣丧生河阴,我们与洛阳结下血海深仇,唯有恢复故都,才能斩断皇帝与这座城市的联系,我们才能化险为夷。如不恢复故都,我们必将养虎为患,贻害无穷。"   "故都平城?"尔朱世隆脑子拼命转动。   高欢要阻止尔朱歌嫁入皇宫,大力游说:"对,平城,魏国都城本在平城而非洛阳。西晋八王之乱中,世居盛乐的拓跋犄卢协助并州刺史刘琨,对抗匈奴刘聪和羯族石勒,被册封为代王。他儿子拓跋什翼健继承王位,不断征战,扩展领土,却被前秦苻坚征服。前秦在淝水之战后分崩瓦解,苻坚败亡,什翼健之孙,太祖道武帝拓跋■重建代国,改国号为魏,都城从盛乐迁至平城。经过道武帝和世祖太武帝拓跋焘四十年的经营,国势强盛,结束割据局面,统一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直到孝文帝迁都洛阳,平城在九十六年中经历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六位皇帝,城墙完好坚固,皇城内的太和殿、安昌殿、坤德六合殿、乾象六合殿等十余座宫殿规模宏大,云冈、方山、鹿野苑石窟为佛家胜地,西起雷公山,东至采凉山的皇家园林景色未必输于洛阳华林园,永固陵和万年堂埋葬着魏国先祖。恢复故都,水到渠成,不用耗费人力物力便轻而易举。"   高欢所说正对尔朱荣胃口,他点头赞同:"孝文帝迁都洛阳,王公大臣沾染汉人习性,英勇强悍草原英雄竟褒衣博带,长袍大袖,扶笛弄萧,不能弯弓骑射,对内尔虞我诈,对外懦弱胆怯,草原上的狼群变成绵羊,失去当年奋勇开国的气象。只有恢复故都,才能恢复胡人本性,永葆国运。"   高欢猛然一惊,如果恢复平城,我岂非汉人的千古罪人?尔朱荣穿过枝叶茂盛的树梢,仰望闾阖门,沉思很久:"平城距离秀容草原极近,四周都是我们的部族,就会切断皇帝与洛阳汉人间的联系,使他不能掀起风浪。"   "皇帝便成笼中之鸟,我们彻底控制朝政。"尔朱世隆舍不得繁华喧嚣的洛阳,却明白这是最佳的办法,"好,我们先说服天穆,恢复故都就好办。"   高欢趁尔朱荣高兴,抓紧机会劝谏:"如果恢复故都,就不需通婚。"   尔朱荣仰天大笑,盯着高欢看了半晌:"我知道,小歌不喜欢皇宫,洛阳的事情了结之后,我就带她回草原,她的事情她自己定吧。" 第54节:迁都之计(4)   高欢单腿跪地,拱手于胸前:"多谢大将军。"   尔朱荣心中轻松,拍着高欢肩膀:"你还要当汉人吗?"   高欢愈加心惊,尔朱荣每个动作看似颠三倒四,其实却有深意:"我去一趟怀朔镇。"   "不用了。"   "为什么?"   "你不是汉人。"   "大将军如何知道?"   "尉景来到军营,刚才与我谈过,刚让他去刘贵营帐。我知你不是汉人,才安排刚才一幕,你不会生气吧?"   "姐夫来了?我去见他。"高欢心中怦怦跳动,尔朱荣果然事事谋划周全,他拱手倒退三步,疾奔尔朱荣营帐。   "贺六浑,等等,不要拱手,我们胡人这样施礼。"尔朱荣右手抚胸,身体轻轻下弯。   "尉景来了?"尔朱世隆恍然大悟。   "我派遣骑兵不分昼夜,将尉景接来洛阳。"   "贺六浑不是汉人?"   "你说呢?"   "哈哈,我明白了,他如是汉人,岂能让尉景见他?"   尔朱荣紧皱眉头,心思已转:"去将天穆唤来,商议恢复故都。" 第55节:身世之谜(1)   身世之谜   军营中有酒禁,尔朱荣执法极严,无人敢违,刘贵和侯景扎下营盘便在密林中燃火烤肉喝酒。高欢满腹狐疑,策马离开闾阖门,不用回营,直奔密林深处,渐渐闻到冲鼻的香味。除了侯景、司马子如、刘贵,还有一人身材魁伟,半裸上身,正在烤肉,拢火,沽酒,热气腾腾。   "尉景,哈哈,你来了?"高欢跳下战马,缰绳系于枯树。   尉景长在定襄郡善无,距离怀朔镇极近,秦汉时设置尉候官,他祖先居此职,以尉为姓氏。尉景世代为狱尉,成日与囚徒为伍,外表颇有侠气,其实性情极为温厚,狱内外都吃得开。高欢大姐嫁给尉景,便被成日醉醺醺的父亲寄养于姐夫家中,破六韩拔陵起兵,席卷六镇,尉景与高欢一起逃亡河北,加入吐火洛周军中,高欢和侯景投奔尔朱荣,尉景又回去当狱尉,分隔数年。   尉景跳起来,抱住高欢:"贺六浑,你发达啦,领军率先攻入洛阳。"   "皇帝登基,羽林虎贲献城投降。"高欢拉着尉景走到火边,"怎么来洛阳了?"   尉景将火把伸入木柴堆中:"来啦,大将军派遣骑兵,将我搜出来,招来洛阳。"   高欢在木柴上支起铁架:"你见到大将军了?"   尉景又吹又扇,只见烟不见火:"见到了,真奇怪,我昼夜不停,换马不换人,两天两夜赶到洛阳,我以为有什么急事,大将军却只和我聊家常。"   高欢用树枝挑起木柴,火苗蹿起:"聊什么了?"   "狗子,火起了,羊肉。"尉景点燃篝火,向拾掇羊肉的侯景大喊。   "等等,我正在涂孜然,喷喷香。"   "孜然,什么东西?"   "贺六浑从金山银水带回来的,尝尝吧,你做梦都舔口水。"   尉景伸手剥掉半截狱尉衣服,袒胸露怀:"大将军就问我家里情况,问得那个细,比媒婆都问得细。"   高欢明白尔朱荣的动机:"有没有问起我父亲?"   "问了,你爹爹是哪里人,平常怎么穿,怎么吃,说胡话还是汉话,打听得真细。"   "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   "爹爹去世得早,我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说我们是渤海高氏后裔,祖父高谧官至侍御史,得罪朝廷权贵被迁居怀朔镇。你想想,你听他说过吗?"   侯景和刘贵听到关键处,放下手中活计,聚拢在火边,竖耳细听。尉景把手中火棍仍向火中,却不回答:"前天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饭都不让吃,被拎上战马奔到洛阳,你和大将军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你怎么说的?"刘贵最早向尔朱荣说起此事。   "贺六浑,你想想,你爹爹每天都干什么?"   "吃饭,干活,睡觉,这还用说?"刘贵不耐烦。   "去,快把酒给我弄下来,别在这里打岔,还有你,狗子,去弄肉。"尉景说完,侯景和刘贵依然一动不动等着他说答案,只好叹气,"贺六浑他爹爹那些事都不做。"   "不吃饭?不睡觉?不干活?"刘贵抹抹胡子,不信。   "他闭着眼睛,打着呼噜,一边睡觉一边喝酒,吓我一跳。我在牢里混,什么人没见过,硬是没见过这么能喝的。我告诉你,他那酒壶每天挂在嘴边。"   "别扯了,贺六浑问你身世,你扯这个干吗?"   "你爹爹醉醺醺,什么话没说过?他还说过自己是太上老君呢。"尉景站起来,自己去抓肉来烤。   "我是渤海高氏后裔,这些都是他酒后胡言乱语?"高欢陷入迷思,他虽生长在胡人聚居的怀朔镇,自认是汉人,并以此为荣,立志扫平天下,使胡人不再歧视汉人,尉景所说几乎摧毁了他梦想的基石。   "我不是汉人?"高欢目光茫然。   "贺六浑,你当然不是汉人,你当上信函使往返洛阳,才学会汉话,你从小到大,穿过汉人的宽衣大袖吗?没有。你吃的是什么?还不是咱们草原上的羊肉和胡饼?贺六浑,你从哪里弄来的调料,奶奶的够味。"尉景第一次吃孜然,油汁横飞。   "你们吃吧,我歇会儿。"高欢顿失希望,向后一仰躺在草地上。   "你还是问问你大姐吧,她最清楚。"尉景不愿意断了高欢希望,大口吞咽羊肉。   "贺六浑,咱们胡人多好!你就留在大将军帐下,咱们一起打天下,吃羊肉。"刘贵安慰一句高欢,侧脸问侯景:"大将军在河阴大行诛杀,四铸金像不成,就不称帝了,颠三倒四,你比我明白,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贺拔岳这小子果然不地道,趁机落井下石,要和咱们怀朔镇的人马过不去,他打的什么算盘?"侯景满口溢香。   刘贵不敢大声,招手让几个人聚在一起:"大将军发动河阴之变,却不登基称帝,会不会有大祸啊?"   "贺六浑,别喝了。"侯景想不明白,伸手去揪高欢。   高欢坐在火旁,左酒右肉,轮流开弓。   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如果按照尉景所言,我便是胡人。我在怀朔镇与胡人和平相处,便认为可以融合胡汉,这成了我的梦想。但是,我从小到大就是胡人,我胡语胡服,周围的朋友也大多是胡人,我的梦想怎么办?我是胡人,就是草原上的恶狼,嗜血好杀就是我的习性。还有什么礼法和规则?因为我是狼!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高欢仰天长啸,卸去汉人胡人的包袱,心思明朗:"别担心,大将军从晋阳出发的时候就算好了每一步,四铸金像本来就是他的障眼法。假道伐虢和反客为主好像出自我的谋划,其实大将军早就想好,只是没有起个名字而已。"   "大将军都算好了,不可能吧?"刘贵不信。   "在这场游戏之中,大家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人。"   "什么人?"   高欢大口咽下烤羊肉,再猛灌一口烈酒:"先帝二月二十六日被害,今天是四月十四日,大将军从晋阳出发,经过上党郡和河内郡,费穆献城投降,奉立新帝,渡过河桥,发动河阴之变,占领洛阳,总共不到二十天,快不快?" 第56节:身世之谜(2)   "快,不是一般地快。"   "为什么这么快?大将军为什么不当皇帝?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   "葛荣。"   "葛荣远在河北,和洛阳的事情有什么瓜葛?"   "葛荣兵锋已过汲郡,就要渡过黄河,大将军必须从洛阳尽快脱身,出兵讨伐葛荣。大将军如果称帝,就不得不以七千人马对抗天下。大将军暂不称帝,奉天子以令不臣,调动朝廷兵马平息叛乱,这是上策。"   "既不想称帝,为什么还要在河阴屠杀王公大臣?"刘贵还是不信。   "笨,不杀那些大臣,怎么奉天子以令不臣?"侯景想明白了。   "你们看着吧,如果大将军匆匆返回晋阳,出兵讨伐葛荣,就证明我猜测不错。"高欢酒足肉饱,躺在草地仰看繁星点点。 第57节:两难抉择   两难抉择   为避免与契胡骑兵冲突,元天穆将军队撤回上党郡,率领少数亲信士卒,在尔朱兆陪伴下,策马进入闾阖门。元天穆笑着向在树下饮茶的尔朱荣寒暄:"兄弟,你人才兴旺啊,尔朱世隆在洛阳人脉鼎盛,吐沫儿和天光勇猛无敌,还有贺六浑和贺拔兄弟这样的猛将,平定葛荣,横扫天下,不足虑也。"   尔朱荣手指在一边侍立的尔朱兆:"天穆,你带兵打仗,尽可让吐沫儿率领三千铁骑作为先锋,不要把他放出百里之外。"   "士卒不过三千?作战不出百里?"   尔朱荣点评尔朱兆毫无顾忌:"吐沫儿鲁莽好斗,作战从不落人后,士卒如他四肢,配合无间,他的三千铁骑作为先锋,在野战中可以穿透任何军队的防御。可是,他没有知人善任的本事,更不能筹划长远,能为将冲锋陷阵,却不可以为帅,统筹众将。"   元天穆从托盘中拿起茶水:"好,有朝一日,我定要用吐沫儿为破敌先锋。"   尔朱荣不想突然提及恢复故都,绕弯问道:"皇帝明天就要上朝,我当如何应对?"元天穆放下茶杯,盯着尔朱荣:"你真心奉立皇帝?"   "我难道还会变卦?"   元天穆手指四周高耸城墙:"军队囤积在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距离皇宫最近的闾阖门,你还是不放心吧?"   "我不得不防啊。"   "你继续奉立皇帝,就得打消他的疑虑,两边都这么互相猜忌,早晚必要出事。"   尔朱世隆真心要化解矛盾:"我们明日上朝请罪,奏请追封河阴遇难的王公大臣,尤其是他的两个兄弟。"   元天穆满意点头:"何不现在起草奏折?"   尔朱荣唤来司马子如,口述奏折,与元天穆反复斟酌推敲,直到满意,才让司马子如下去撰写和装帧。   尔朱荣觉得时机成熟,放下茶水:"大哥,我还有一个想法。"   "讲。"元天穆猜到尔朱荣还有话说。   "恢复魏国故都。"   元天穆迎着尔朱荣目光看去:"你想学董卓和曹操?"   "我们不说董卓和曹操,单说眼下的形势。"   "新帝登基,叛乱不息,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容迁都。"   "可是死了的大臣有两千多人,通婚固然能暂时缓解危机,却不能解决根本,恢复平城故都,才能摆脱这些阴魂不散的死人。"   元天穆低头琢磨半晌:"一旦迁都平城,皇帝落入你手中,成为傀儡,他绝不愿意。"   尔朱荣起身,牵来两匹战马,把缰绳交到元天穆手中:"天穆,和我走一趟。"   元天穆骑上战马,随尔朱荣穿越瓮城进入洛阳城中,此时正值黄昏晚饭时间,昏暗的街边空荡荡,渺无人烟,马蹄击打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尔朱荣手中金杖指向空城:"文武百官死于河阴,百姓听说军队要大肆劫掠,富人抛弃家室,穷人背着儿女纷纷逃命,城中居民不足十之一二,宫廷内院无人值班守卫,府衙也没有官员处理公务。"   黄昏的洛阳城失去人烟,只能听到飞鸟悲鸣,气氛诡谲,元天穆叹气一声:"洛阳虽然是空城,明日颁布大赦令后,人还是会回来的。"   身披铁衣的尔朱荣在成片的房屋中发现一缕炊烟,紧夹马腹向这个方向驰去。这座独门独院的房舍规模不大,显然是洛阳普通百姓的宅院。他拨转马头,轻推虚掩房门,木门吱呀洞开。尔朱荣低头催马,踏入庭院,元天穆策马跟进,一个小女孩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两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个少妇急匆匆从侧室跑出,将女儿搂在怀中,警惕地看着尔朱荣和元天穆,全身颤抖:"求求你们,饶过她吧,她只有四岁。"   尔朱荣掉转马头离开房舍,收拢缰绳等元天穆从身后追上:"洛阳百姓对我们害怕至极,又恨之入骨。如果王公大臣在大赦后回到洛阳,将皇帝包围,能与我们捐弃前嫌吗?天穆,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元天穆靠近尔朱荣:"说。"   "如果不迁到平城,我担心,有朝一日,你我的人头都会掉在洛阳城。"   尔朱荣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元天穆无法反对,轻拍战马,返回闾阖门。天色全黑,明月当空,槐树下架起火把,石桌上摆满酒菜,两人暂时放下心中事,推杯换盏。   元天穆酒足饭饱,拿定立场:"恢复故都的事情,我左右为难。站在朝廷方面,我应该反对,如果论兄弟情意,迁都确实是保你安全的方法,此事我两不相帮。"   尔朱荣不强求元天穆支持:"世隆明日早朝将提议恢复故都,请天穆不要阻拦。"   元天穆缓和口气说道:"明日在太极殿举行朝会大典,天下大赦,不宜谈论迁都。朝会后,皇上在明光殿宴请宗室和亲近大臣,那时再提吧。"   尔朱荣答应元天穆,随即好奇心起:"大哥,通婚之事还要办吗?"   元天穆内心仍想极力促成通婚:"迁都与通婚不能并行吗?"   尔朱荣摇摇头,望着高耸的永宁寺,此刻女儿就在那里:"小歌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如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愿让她再入皇宫。"   元天穆与尔朱荣拥抱告辞,仍不忘提醒:"你看看四周这些族人,他们的命运都在你手中,你岂能因为儿女情长,让他们遭受灭顶之灾?" 第58节:黄门侍郎(1)   黄门侍郎   朕,子攸,仇恨压在胸间,怒火焚烧我心,悲痛搅乱我五脏六腑。   朕是彭城王元勰第三子,幼时陪伴肃宗元恪在禁内读书,皇宫内的情形仍如以往,但人事已非!微风划过蜡烛,御花园中的蛐蛐鸣叫,几天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胡太后毒死先帝元诩时,我心中充满愤恨,尔朱世隆潜入长乐王府,拥立我登基称帝,我便痛快答应,趁夜缒城逃出洛阳。我在景龙飞歌声中登台高称帝,■望脚下的土地和无尽士卒,热血沸腾,立志挽救破裂的江山,恢复祖先的荣耀。噩梦接踵而至,我从巅峰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从小相依为命的兄长元劭和弟弟元子正惨死眼前,自己被幽禁在黄河岸边,夜间听着黄河水悄悄地流过,感到死亡临近的绝望,不得不抛弃梦想,只求活下来。这一切仅仅用了五天时间,我又重新来到皇宫,父亲也来过这里吗?他早早就在宫廷斗争中被害,又一幅沾血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大哥元劭挣扎跑出,被契胡士卒用长槊贯穿,身中数十刀的元子正卧在血泊之中。我心里默默念道,小霸,你将被封为始平王,你高兴一点儿了吧?   奚毅推门进来,跪倒在地:"皇上,回寝宫休息吧。"   我手指茅屋:"起来吧,在这里打个铺位。"   奚毅抬头瞧瞧这座茅草堂:"这里四处漏风,皇帝怎能住在如此简陋的房舍?"   我抚摸草堂的顶梁柱,心中痛苦已达极限,夜间寒风算什么?我缓慢地回答奚毅:"孝文帝迁都洛阳,为不纵奢忘俭,自安忘危,在凝阔堂后特造茅茨堂。外祖父李冲时为侍中,负责营建皇宫,这座茅茨堂便由他亲自督造。朕初登帝位,天下未靖,应该住在这里。"   奚毅会意:"陛下,我即刻吩咐宫人打扫草堂。"   我走到他面前,向他致谢:"奚将军,多谢你解救明月郡主,朕感激不尽。"   奚毅向我跪下,声音颤抖,说出心里话:"尔朱大将军大怒之下铸成大错,追悔万分,我救下明月郡主,希望能为他弥补一点罪过。"   我不愿意听他为尔朱荣辩解,摆手让奚毅退出:"天色已晚,下去休息吧。"   抱着膝盖,圆睁双眼,微风划过蜡烛,听着御花园中蛐蛐鸣叫,一夜无眠。   皇宫位于洛阳城中轴线,自南向北建有太极殿、显阳殿、宣光殿和嘉福殿,由我的祖父李冲和将作大匠王遇规划并监造,在孝文帝景明三年竣工,太极殿规模最为宏大,是皇帝登基和处理国家大政的正殿。   夜色墨黑,夜漏未尽十刻,皇宫端门两厢设太乐鼓吹,侍卫排列在外。没资格去河阴祭天的低级别官员,被契胡军队搜出来,在皇宫门前静静等待。两百多名稍晚到达河阴,躲过屠杀的大臣,站列于中间位置,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和义阳王元略等宗室亲王死于河阴,他们的儿子们顶替了位置,处于队列的最前排。   夜漏五刻,太阳将起,钟鼓齐作,皇宫大门缓缓张开。王公大臣分两列长蛇而入,匍匐在雄伟壮观的太极殿之下。钟鼓声戛然停止,大鸿胪从队列中走出,登上太极殿台阶,扬声向内跪奏:"请朝贺。"   太极殿轰然打开,大臣们屏住呼吸,全身伏地。   掌礼大臣起身到太极殿门口,钟鼓声再起,跪地大声颂曰:"皇帝登殿。"   朕头顶九寸通天冠,身着绛纱袍,佩苍玉,在太常卿引导下登上皇帝宝座。宗室亲王和文武大臣按品级高低,俯身进入太极殿,大礼叩拜。我俯视群臣,找不到发动屠杀的尔朱荣的影子。不与登基大典,心中岂有我这个天子?我正在沉思的时候,太乐令出列,跪请奏雅乐,殿外钟鼓之声渐缓,太极殿黄帐内三十名乐工奏起乐曲,丝竹之声飘然而起,《正旦大会行礼歌》响起:   穆穆天子,光临万国,多士盈朝,莫匪俊德。   流化罔极,王猷允塞,嘉会置酒,嘉宾充庭。   羽旄曜辰极,钟鼓振泰清,百辟朝三朝,■■明仪形。   济济锵锵,金振玉声。   礼乐具,宴嘉宾。   眉寿祚圣皇,景福惟日新。   群后戾止,有来雍雍。   献酬纳贽,崇此礼容。   丰肴万俎,旨酒千钟。   嘉乐尽宴乐,福禄咸攸同。   乐哉!天下安宁。   道化行,风俗清,箫韶作,咏九成。   年丰穰,世泰平,至治哉,乐无穷。   元首聪明,股肱忠。   树丰泽,扬清风。   嘉瑞出,灵应彰,麒麟见,凤皇翔。   醴泉涌,流中唐,嘉禾生,穗盈箱。   降繁祉,祚圣皇, 第59节:黄门侍郎(2)   承天位,统万国。   歌声如此动听,我却觉得如此的可笑。   现在的情形与歌词中的安宁景象恰恰相反,四方叛乱不止,朝廷大臣喋血河阴,哪有什么"乐哉!天下安宁"。太阳升到太极殿之巅,阳光射入殿内,鼓乐停息,群臣倒退出太极殿,我登步辇向东穿过观德殿旁的掖门,直抵明光殿。明光殿修筑精致,内部布置周详,是皇帝与王公近臣行宴的地方,我将在这里朝宴群臣。   明光殿内亲信大臣们俯身向我三拜,为首是京城仅存的三名亲王。居中是白须皓首的太师、江阳王元继,他的儿子元叉曾执掌朝政,为胡太后政敌,接受尔朱荣赠马,交往密切,他因此逃过河阴屠杀。城阳王元徽在右侧向我跪拜,他正妻是外祖李冲的孙女,与我亲上加亲。元徽幼时粗涉书史,颇有吏才,曾为河内太守,清整吏治颇有民誉。后来担任并州刺史时,夏日冰霜,禾稼不熟,民庶逃散,无人安业。元徽打算开仓放赈,文武官员谏止,他说我是皇家亲近,受委大藩,岂能拘泥于法律自保,而不救民困也。济阴王元辉业在元继左侧,他少时险薄,与江湖寇盗交往,年长之后涉子史,亦颇属文,慷慨有志节。他们身后的大臣要么与尔朱荣关系密切,要么就级别太低,无资格去河阴祭天,逃过厄运。   王公大臣起身,各自回位,竟无人敢抬头看我一眼。   我左手最显赫的三个位置空空如也,尔朱世隆和元天穆没有到,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尔朱荣的吗?明光殿外突然喧嚣,我透过殿门望见,黑压压的骑兵风一样飞奔而至,铁甲撩动如闪电,尔朱荣收拢缰绳,战马腾空长啸,就要纵马闯入明光殿。   元天穆从他身后冲出来,扯住缰绳:"下马,跟我进来。"   尔朱荣在殿外跳下战马,缰绳交给身边士卒,配剑向空中一扔,被尔朱兆抢在手中。他举步踏入皇宫正门,手中金杖指点尔朱世隆:"别走,跟我一起拜见皇帝。"   元天穆紧紧拉住尔朱荣,他声音仍可传入我耳中:"兄弟,解下兵器。"   "这是先帝御赐旌节,并非兵器。"尔朱荣执拗地怀抱金杖,就要闯入明光殿。   "正中是皇帝甬道,其他人皆不得入,来,随我拜见皇帝。"元天穆拖着尔朱荣从侧门进入明光殿,契胡士卒散开,将明光殿包围,尔朱兆手按剑柄虎视眈眈立于殿门之外,竖起耳朵将里面情形听得清楚。   尔朱荣步入明光殿,双膝跪倒向上禀报:"臣,尔朱荣参见陛下。"   群臣看见尔朱荣跪地拜见,一起松口气,我也顿时放心:"大将军请起。"   尔朱荣起身,我低头饮酒,大臣们各自垂头,气氛紧张。   尔朱荣稍饮几口,酒杯砸向几案。尔朱世隆立即明白,胡乱吃了几口:"陛下,臣有奏。"   我放下酒杯:"仆射大人,请讲。"   尔朱世隆想必已经打好腹稿,语气平稳:"天下糜烂,邢杲裹挟流民于山东谋反,西有万俟丑奴称帝,南有萧梁虎视眈眈,葛荣横行河北,号称拥兵百万,接连击败朝廷大军,连斩名王,兵锋已到汲郡,将向洛阳,我们应该早作安排。"   天下四分五裂,急需收拾残局,可是我能做什么?我被你们摆布到这个位置,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我无心此事,把问题抛回去:"六镇叛乱绵延不绝,葛荣声势最大,仆射大人有何对策?"   城阳王元徽当日因病未去河阴,躲过一劫,出班启奏:"仆射大人过虑了,北海王车骑将军元颢正在汲郡抵挡葛荣。" 第60节:黄门侍郎(3)   尔朱世隆不动声色:"城阳王,北海王有多少人马?"   大臣们都明白,元颢军队难以防御葛荣,元徽勉强应对:"两万军队总能抵挡一阵。"   尔朱世隆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密函,双手高举过顶,向我禀报:"汲郡的军情急报,北海王元颢擅离职守,抛弃军队,不知所踪,军中大乱。"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击中明光殿群臣,让他们从河阴之变中清醒过来,北海王元颢是抵挡葛荣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他临阵脱逃,葛荣叛军就将攻入洛阳。   尔朱世隆双手摊开,大声追问:"官军在河北几乎全军覆没,仅剩邺城,葛荣叛军渡过黄河便会横扫洛阳,国家覆灭就在眼前。"   群臣束手无策,尔朱世隆是否在故意夸大葛荣威胁?元天穆难以置信,询问尔朱荣:"北海王元颢不知所踪,是真的吗?"   尔朱荣重重点头:"今天凌晨得到情报,我处理此事,才未能早朝。"   我四肢发凉,尔朱荣仍奉我为帝,葛荣号称大齐皇帝,设置百官,要摧毁整个魏国社稷。   太师元继德高望重,颤巍巍向我拱手:"皇上,葛荣叛军作战骁勇,绝非一般流民,我们应早作安排。"   元继德高望重,虽与尔朱荣交往密切,仍不至于出卖社稷。   我倾身询问:"太师,仆射大人,形势如此危急,我们应该怎么抵御葛荣?"   元继无计,尔朱世隆早有预备,侃侃而谈:"洛阳东有葛荣,西有万俟丑奴,南有萧梁,三面临敌,四战之地,绝难防守。"   我麻木的四肢猛然惊醒:"仆射大人有何见解?"   尔朱世隆放下酒杯,郑重陈词:"太祖道武帝在平城称帝,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六位皇帝历经九十六年,奋发图强,奠定国家基业,皆以平城为都。平城城墙完好坚固,皇城宫殿宏伟,永固陵和万年堂埋葬着魏国列祖列宗。平城背靠草原,东有太行阻挡,西面和南面为黄河天险,派遣将领据关守隘,固若金汤,正可抵御四处叛乱,臣奏请陛下恢复故都。"   尔朱世隆话音未落,明光殿议论纷起,平城距晋阳和秀容草原极近,那是尔朱荣的老巢,一旦迁都就落入他的手掌,我就成为笼中之鸟。我不敢直接反对,将希望寄托群臣:"恢复故都关系甚大,各位大臣有何见解?"   孝文帝迁都洛阳三十年,王公大臣在洛阳安家,习惯了中原的繁华热闹,肯定不想回到从前逐草而居的原始生活。他们不情愿迁都,却慑于河阴屠戮,没人出声反对,朝堂上一片寂静。我期待有人反对,便顺势拖延,现在孤立无援,心中急怒,拼命压抑怒火,不让殿中的尔朱荣看出。   "不可。"苍老声音传出,震撼明光殿,一个青衣儒服的老者怒视尔朱世隆,紧走几步来到明光殿正中,"如果京城迁往平城,皇帝岂不成为傀儡,任人摆布?"   尔朱世隆久在京城,认出此人,大声呵斥:"祖莹,黄门侍郎掌管礼仪,恢复故都岂是你能够议论的,何需多嘴?"   都官尚书元谌猛地站起,与祖莹并列,毫不退缩面对尔朱荣:"天下的事情应当与天下人共同讨论,祖大人为何不能议论?"   尔朱荣身体绷直,岿然不动,一言不发。   尔朱世隆勃然大怒,肥胖的肚子上下起伏:"你竟敢如此,可知河阴之事?"   元谌不理尔朱世隆,直视尔朱荣:"我本应死于河阴,因病未去,逃得一命,何必用此事吓我?如果活着对国家没有益处,死了还有什么损失?即令我头颅粉碎、肚肠横流,也毫不畏惧!" 第61节:黄门侍郎(4)|福 哇w ww.fva l.c n小说|   元谌有种!我为之一振。   守在明光殿外的尔朱兆,刷地拔出腰刀,率领契胡士卒拥向门前。尔朱荣举起酒杯,那想必便是暗号,只要他酒杯坠地,祖莹和元谌便被拖出斩杀。   我出声阻止:"且慢。"   尔朱荣目光一扫,根本不听,茶杯啪的落地粉碎,殿门外风声骤起,尔朱兆握刀挑帘而入。元天穆突然起身,挥手止住尔朱兆,转身向祖莹大声呵斥:"元谌!祖莹!皇帝宣布大赦,不再追究河阴之事,你们重提此事,竟敢公然藐视赦令?"   元天穆转身向我禀报:"陛下,祖莹和元谌妄言,请即刻惩处。"   我佩服祖莹和元谌的勇气,不想让他们送命,只好吩咐冲进明光殿的尔朱兆:"将祖莹和元谌拖下去,杖责二十。"   二十杖会不会让祖莹和元谌送命?我没有时间多想。   城阳王元徽终于鼓起勇气,拱手禀报:"陛下,恢复故都是大事,需要时间斟酌,恐非今日就能决定。"   元继站起向尔朱荣施礼:"大将军,葛荣正在攻打邺城,救兵如救火,哪有时间迁都?"   其他大臣纷纷附和,反对之声渐起,尔朱世隆不得不退回榻上。   我趁机宣布:"此事重大,稍后再议。"   登基称帝的第一天就要过去,朕不知道未来将有多大的风暴,但是从祖莹和元谌的身上,我看到一丝希望。 第62节:借兵北伐(1)   借兵北伐   尔朱荣与元天穆步出明光殿,愤愤不平跨上战马:"本来没人反对,却让这不知好歹的祖莹和元谌破坏了。"   "不是没人反对,只是不敢说出来。"元天穆不支持迁都,劝慰尔朱荣,"皇帝今天在太极殿上宣布大赦,不追究河阴之事,也算有收获。修补关系的最佳办法,就是将小歌嫁给皇帝,我去办此事吧。"   尔朱荣不反对通婚:"小歌是先帝之妃,皇帝能答应吗?"   元天穆借机劝谏:"皇帝是你手中傀儡,轮不到他不答应,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尔朱荣停住战马。   "如果皇上立小歌为皇后,你就要放弃迁都。"元天穆停马,对视尔朱荣。   尔朱荣哈哈大笑:"你居然用这种方法劝阻我迁都。好,通婚之后,我和皇帝就是一家人,不必迁都。"   "一言为定。"元天穆等尔朱荣收住笑声,"北海王元颢逃离战场了?"   "对,元颢听说河阴之变的消息,悄悄脱离军队。"尔朱荣面带忧虑,"我必须尽快出兵,绝不能让葛荣攻下邺城。"   元子攸白天处理朝政,夜里在茅茨堂独自用晚膳,心绪越来越乱,不能入睡,干脆身披长袍,推门出来,月亮正圆,就像明月的笑脸,她找到北海王元颢了吗?   脚步声在游廊响起,奚毅弓身禀告:"城阳王元徽求见。"   奚毅在河阴行宫救出明月,却与尔朱荣亲如父子,他值得信赖吗?元子攸想到这里,打消在茅茨堂见元徽的念头,吩咐奚毅:"城阳王是我幼时好友,我们去西林园坐坐,|福@哇$小!說%下&載*站|奚将军早点休息吧。"   元子攸提起灯笼,走出几步,遇到从东掖门进来的元徽,不想引起他人注意,阻止元徽跪拜:"不需惊扰他人。"   元徽接过灯笼悄悄说:"皇帝,我带来几个长乐王府的亲信,都是你熟识的老人。"   元子攸冰冻的心情开始恢复:"太好了,我正缺少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人。"   元徽手指东掖门:"他们都在那里了。"   元子攸关心地询问祖莹和元谌:"多亏祖莹和元谌阻止迁都,他们还好吗?"   "祖莹虽然年龄老,身体和骨气都很硬,挨了二十棍,回家休息去了。"   元子攸心痛不已:"等祖大人身体好了,务必请他入宫见我,我当面言谢。"   两人说话间进入西林园,树枝掩映中有一个隐秘小亭,三面被池水包围。元徽举起灯笼照耀亭上的牌匾,呵呵笑起来:"这个亭子的名字真奇怪,洗月亭,月亮怎么洗?"   元子攸手指旁边池塘:"月影浸在池塘中,不是洗月吗?"   元徽在亭角斜挂灯笼,赞叹:"好,名如其景。"   元子攸抬头凝视空中明月:"今天的月亮又圆又亮。"   元徽故意笑着说:"我看到月亮,就想到一个人。"   元子攸被说穿心中事,担心明月下落,顿时沉默不语。元徽故作神秘:"我入宫见你,就为此人。"   "明月的消息?"   元徽说出此行目的:"明月郡主随北海王潜入京城,让我偷偷转告你。"   元子攸惊喜过后顿觉惊讶:"今日大赦天下,加封北海王为太傅,他应该在汲郡抵御葛荣,何需偷偷潜入京城?难道尔朱世隆说的不假,他竟然逃离军中?"   一队骑兵在夜色中贴着山坡疾驰,月光将身影斜斜地映射到黄河岸边的沙石上,他们策马绕过山冈,被一道大河挡住去路。元颢披挂骑兵短铠俯身马上,没了以往的悠然神气,低沉着嗓音问道:"明月,是这里吗?"   明月郡主倾城容颜被一抹黑纱遮住:"就在这里,胡太后和三岁元钊被契胡士卒沉于河底,尔朱荣诓骗王公大臣去陶渚祭天,走到那个山包的时候,契胡骑兵从山谷中冲出,两千多人,一个都没活出去,丞相元雍以下,二十多名亲王同时遇难。"   元颢翻身下马,跪在河边,望着奔流而去的河水,他父亲元祥与元子攸的父亲彭城王元勰一样,同为献文帝之子,孝文帝之弟。他年少时便慷慨有壮气,先担任徐州刺史,防御梁国,六镇反叛之后,元颢兼左仆射、西道行台,出兵征讨万俟丑奴,频破贼众。葛荣横扫河北,元颢急任相州刺史,骠骑大将军,率兵前往汲郡,防御黄河防线。元颢与元子攸同为献文帝之孙,血脉极近,加上明月即将嫁给元子攸,更是亲上加亲。元子攸心里佩服这个比他大十几岁,手握重兵的堂兄,登基称帝发布大赦,授元颢为太傅,他已是朝廷中地位最崇高的三公之一。   他在洛阳的亲朋好友大多葬身河阴,回想少时嬉笑玩闹的往事,心中悲痛难止,向黄河三拜。   明月拉下黑纱,容颜照亮黑夜:"姐夫,我们去见子攸商讨对策吧。"   元颢抬头看看夜色:"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骑马还要半天。"   元颢向洛阳方向张望:"天色已黑,洛阳城门紧闭,我们先去伊阙龙门。"   明月不解元颢的安排:"姐夫,我们叫开城门吧。"   元颢离开前线,心中隐藏极大图谋:"洛阳城内到处是契胡骑兵,十分危险。我们前往伊阙龙门与子攸会面,商量对付尔朱荣,为胡太后和死于河阴的王公大臣复仇。"   元颢的小队骑兵在洛阳城外兜个大圈,向城南奔驰。平原渐尽,弯月依傍起伏山势,如影随形。山势渐高,香山与龙门山对峙,伊水从山间北流,犹如一座天然门阙,横贯眼前。   "伊阙到了。"元颢驻马远望,喟然长叹,"秦国名将白起曾经在此大破韩魏联军,但愿我能够像白起一样,借兵北伐,击破契胡军队。" 第63节:借兵北伐(2)   "伊阙龙门这么大,我们在哪里和子攸见面?"明月策马沿着伊水向山谷中奔驰,急于见到元子攸。   "跟我来。"元颢加鞭超过明月,顺着伊水向山中奔驰,在一座石窟前停下战马,恭敬叩拜后才大步而入。   洞内正壁造一佛二菩萨,主佛高髻,面相秀丽,身躯瘦削,褒衣博带,施禅定印,结跏趺坐于方座。胁侍的菩萨像头戴宝冠,面容清秀,表情文静端庄,姿态优美。四壁和窟顶雕刻无数佛龛,碑刻和题记不计其数。明月轻轻抚摸精细繁缛的石刻线条,迷失在雕刻的迷宫之中,依稀望见元颢伏于侧面石壁之下,双手合十,发出啜泣之声。   明月目光扫去,在无尽的佛龛之中,一幅题记正处于元颢头顶,碑文落款为北海王元祥的造像,跪伏于地:"这里怎么会有姨夫的造像?"   元颢起身拭去泪水,向明月解释:"祖先信奉佛教,在平城时期便开凿云冈石窟,孝文帝三十多年前迁都洛阳,丘惠成主持主持宗室贵戚在伊阙龙门营建洞窟,这座古阳洞是其中最大者。我父也在此洞题碑供奉佛祖,这便是先父遗迹。"   明月郡主略通书法,手指在碑记的笔画间游走:"碑文上的文字非楷非隶,字形端正大方,气势刚健质朴,结体和用笔却在隶楷间,是什么字体?"   元颢手扶石碑,语气傲然:"魏国祖先兴起于草原,定都于洛阳,精研汉人书法,创出这自成一格的魏碑书法。我父题记更是其中精品,千百年之后,这不世书法将流传千古。"   元颢跪拜完毕,心情渐渐平复,走出古阳洞:"天黑透了,城阳王把消息传到了吗?"   "姐夫,那是永宁寺塔吗?"明月手指洛阳城的方向,月亮钻出云朵,巍峨的洛阳城浮现眼前,百丈高塔露出身形,被月色披上银装。   元颢即将逃亡,对洛阳充满留恋:"永宁寺由胡太后下令建造,寺前御道直通皇宫,寺东有太尉府,寺南有太庙。寺中矗立九十丈高宝塔,京师百里以外遥遥可见。河阴之变,皇宫嫔妃避难于此,听说永宁寺被契胡士卒损毁,寺内荒草满地,残破不堪。有朝一日,我定要将它修缮一新,恢复往昔的气势。"   明月踮着脚尖,张望永宁寺塔:"塔下就是皇宫吧?"   元颢登上高处,眺望洛阳城:"永宁寺塔下的铜驼街连接闾阖门与皇宫,尔朱荣的契胡骑兵就驻扎于闾阖门。与永宁寺隔着铜驼街的是国子堂,我小时候在那里求学,里面还有孔丘像,你见过吗?"   明月凝眉细想:"想起来啦,雕像好像不是一个人呢。"   "孔丘旁边的是颜渊和子路,雕像描述颜渊问政,子路问仁的典故。国子堂向南是太庙,供奉和祭奠祖先的地方,再向南是护军府,是虎贲军调军之所。"   明月扁扁嘴角,两个酒窝浮现脸颊:"厉害,都是不得了的地方。"   "还有更厉害的,御道西边的右卫府隶属羽林军,府南是太尉府,总管天下兵马。太尉府南有将作曹,曹南有九级府,府南有太社,社南有凌阴里,四季藏冰供应宫中使用。"   明月摸摸凉飕飕的耳朵:"四季藏冰?夏日炎炎也有冰吃?"   元颢爱怜地看着明月露出的小孩子表情:"冰不用来吃,宫殿四角有冰龛,一日之内添加八次,即使酷暑难当,殿中也是凉风习习。"   洛阳城死气沉沉,明月感到一丝恐怖:"城中好像一个人都没有,让人觉得怪异。" 第64节:借兵北伐(3)   元颢不知何时能够返回洛阳,脚步流连不舍:"河阴之变后,洛阳十室九空,难见人烟,遥想我大魏崛起漠北,道武帝直至太武帝百年间打下的锦绣江山,现在竟如此荒凉残败。"   "有马蹄声音。"明月竖起耳朵。   "走,我们去古阳洞。"元颢不知不觉与明月攀上半山,望见几匹战马冲入山谷,掉头下山直奔古阳洞。   元子攸带着长乐王府的亲信随从,从南边的开阳门出城,急匆匆穿越伊阙龙门,沿着伊水进入山谷,在古阳洞翻身下马,挥手让随从留在门外,踏入洞中,先看见跪于元祥供像下的元颢,目光一转,找到正在研究佛像的明月:"你们终于来了。"   明月眼睛转动,开玩笑说:"皇帝哥哥来了,应该跪地拜见吧?"   元颢走近,不动声色:"皇上好。"   元子攸沦为傀儡,急需元颢鼎立相助,并不以皇帝身份凌驾元颢之上:"我们是堂兄弟,不要客气。"   元颢无心叙旧,手指永宁寺塔:"永宁寺塔历历在目,可是建造寺庙的人却不在了。"   元子攸深埋的仇恨被这句话勾起:"胡太后和三岁元钊被尔朱荣沉于黄河!"   元颢复仇的怒火剧烈燃烧,语带责备:"洛阳城鸡犬不闻,祖先浴血打下的江山残破成这个样子,你却依然做你的皇帝。"   元子攸听出语气不善,没来得及解释。元颢抢先开口,一针见血说出尔朱荣企图:"尔朱荣攻入洛阳,刀刃加于皇亲,锋镝肆于卿宰,元劭和王元子正是你亲兄弟,高阳王元雍、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仪同三司东平王元略、广平王元悌、常山王元邵、北平王元超、任城王元彝、赵郡王元毓、中山王元叔仁、齐郡王元温都是骨肉至亲,宗室亲王几被屠戮殆尽。尔朱荣这逆贼已有陈恒盗齐之谋,并非没有六卿分晋之计,由于四海不稳,根基未定,暂时将立你为君,使你成为孤家寡人,等他平息外患,你就会被一脚踢开,死无葬身之处。"   元子攸满腔愤恨:"尔朱荣派遣尔朱世隆潜入京城与我联络,欲为先帝复仇,称兵入匡朝廷。我被他欺骗,缒城而下,抵达河桥,被立为皇帝。谁知道,尔朱荣以我为招牌,兵不血刃攻入洛阳,发动河阴屠杀,我眼睁睁看着亲兄弟被杀死在眼前,他们凄惨的哭声每天都出现在梦中。"   元颢猛然转身,双眼通红:"你为什么不阻止?"   元子攸目不转睛地看着元颢:"我没有一兵一卒,凭什么阻止契胡铁骑?"   "可是,你是皇帝。"   "谁当我是皇帝?我是尔朱荣手中的傀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把我从皇帝的位置上一脚踢下来。"   元颢找不到责备元子攸的理由:"你打算怎么办?"   元子攸进入古阳洞深处,侃侃而论:"胡氏临朝专政,帝族王侯和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竞夺。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地,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吏治从此败坏。朝廷对六镇强宗子弟弃之不顾,镇兵被逼,举旗造反。万俟丑奴在洛阳以西,祸乱长安,萧梁窃据江南,据守淮水襄樊一线,正猛攻荆州。葛荣聚众百万,横扫河北,一旦兵锋南向,洛阳岌岌可危。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朝廷精英毁于一旦,现在内忧和外患交织。你在潼关以西与万俟丑奴作战,又在汲郡抵御葛荣,应该知道形势。" 第65节:借兵北伐(4)   元颢从河北前线带来葛荣最新消息:"葛荣火并吐火洛周,自称齐帝,正在调集大军进攻洛阳,以争天下。"   "我虽为一国之君,就像驾驭着大风浪中行驶的破船。"元子攸仰头长叹,转身面对元颢,目光炙热,"但是,天意既让我成为皇帝,就绝不能坐视祖宗的江山凋零。你是我的至亲骨肉,能征善战,手握重兵。我正需要你鼎立相助,携手共度难关,力挽狂澜,恢复大魏天下。"   "怎么对付尔朱荣这个逆贼?"   "你有多少兵马?"   元颢低头默然,元子攸急切追问:"你在汲郡的两万人马呢?"   "我命令相州行台甄密进驻邺城抵御葛荣,仅率领数十亲信骑兵急返洛阳。"   "没有军队怎么对付契胡骑兵?"   "我要去梁国。"   "梁国?那也是我们的敌国。"   "我去梁国借兵,击败尔朱荣。"   "梁军能打败尔朱荣吗?"   "天下大乱,尔朱荣必然分兵平息各路叛乱,我从梁国借来兵马,趁虚而入,夺取洛阳,各州镇刺史都与在河阴被屠杀的两千王公大臣沾亲带故,天下必然响应。"   元子攸怀疑元颢打算:"我们与萧梁交战多年,本是仇敌,你有把握说服萧衍借兵北伐吗?即便他答应出兵,能给你多少兵马?何况南军擅守不擅攻,如何在平原击败尔朱荣的契胡骑兵?"   元颢也知道前途渺茫,转身面对洞口:"你有什么办法?"   元子攸也没有办法,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去吧,我们谋划各异,目标却是一致。"   "对,我们做法各异,却都为中兴大魏。"   元子攸紧握元颢右手,拉着他走到古阳洞正中,并肩跪于佛像面前:"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恢复祖宗江山。"   元颢加入左手,握得更紧,对着古阳洞正中佛像发誓:"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便要为死于河阴的王公大臣复仇。"   元颢缓慢收回手掌,看着远处的明月郡主细弱的背影:"她怎么办?如果不是河阴之变,她已经是长乐王妃了。"   元子攸担心明月安全:"洛阳危机四伏,九死一生,她跟你暂去梁国躲避吧,以后安宁下来,我再派人接她。"   "好,你和明月说几句吧。"元颢转身离开古阳洞。   明月吐出小舌头做个鬼脸:"呵呵,当皇帝的滋味怎么样?"   元子攸看着明月的笑脸,恐惧和惊慌被抛到九霄云外:"很好啊,要不要试试?"   明月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啊,你把皇位让给我吧。"   元子攸随手脱下长袍为明月披上:"嗯好,披上皇袍当皇帝吧。"   明月撅起小嘴:"难看死了,不当了,不当了。"   元子攸压着袍子不让明月脱下:"傍晚风大,不要吹着小月亮。"   明月笑着问元子攸:"你当上皇帝,就要选皇后了吧?"   元子攸身心全部融化在她醉人的笑容里:"哪有那个心思?葛荣就要进攻洛阳了。"   明月暗暗为元子攸处境伤心,轻轻收起笑容。元子攸看出她心情不好,口气轻松:"你不在,我怎么选皇后?"   明月嘴角弯弯调皮地说道:"听说皇宫采选很复杂呢,那些女孩子们都很可爱吧?"   元子攸故意逗明月:"若说可爱,她们相貌未必及得上明月,选皇后要德容才艺兼备,她们就可能比你厉害一些。"   明月不服气地抗议:"你说我是花瓶?" 第66节:借兵北伐(5)   元子攸故意刺激明月:"你能歌善舞,只是小孩子玩法,怎能跟人家千挑万选的相比?"   明月被激起好胜心:"哼,你当裁判,我和她们比一比。"   元子攸绕弯与明月开玩笑:"如果我当裁判,怎么敢判你输?我一句话让你不高兴,你就三个月不理我,害得我赔礼道歉,我不敢得罪你。"   明月眨眼看着子攸笑着说:"呵呵,你变聪明了。"   元子攸继续纠缠皇后的事情:"我说的不算,大家都说好才算好。"   明月被难住,又喜欢争强好胜:"你当真吗?真要我和她们比吗?"   元子攸假装思考:"我有办法了,不如你参加皇宫采选,如果选上,就说明你德容才艺兼备,但是,人家条件那么好,你敢比吗?"   "那有什么不敢?"   "哈哈,好,那就比比,我这去找元颢说。"元子攸满意大笑,转身离开大殿。   明月知道中计,跺脚抗议:"皇帝哥哥,你坏死了,竟然诓骗人家。"   "放心吧,你不回来,皇后这个位置谁都不给。"元子攸陪明月走出古阳洞,叮嘱洞口的元颢:"你们一路小心,尔朱荣得知你们离开汲郡,必然派遣军队沿途截杀。"   元颢在门口停住脚步,叮嘱元子攸:"你也要小心,葛荣叛军声势浩大,就要全力攻取洛阳,你要么赶紧调集军队防守京城,要么离开洛阳避其锋芒。" 第67节:二选其一(1)   二选其一   元子攸告别元颢,在黄昏时分悄悄返回茅茨堂,奚毅焦急万分在门口等候:"陛下,上党王元天穆等候多时。"   "这里并非太极正殿,不需拘礼。"元子攸进入正室,拉起正要下拜的元天穆,他对同为宗室的元天穆抱有期望,笑着与他叙旧:"高凉王拓跋狐是平文帝第四子,你是第几世?"   "我是高凉王的六世孙。"平文帝郁律是北魏道武帝拓拔■曾祖,与元子攸血脉极远。   "高出朕五六辈。"元子攸几句话打破了两人隔阂。   元子攸正要深谈,奚毅在外禀报:"城阳王到。"   竹帘一掀,元徽进入正堂。元子攸将两人拉在一起:"城阳王正妻是朕舅父之女,我们如同兄弟一般。"   元徽也不敢得罪元天穆:"我们都姓元,就是一家人。"   元子攸居中拉着两人双手:"叛乱四起,祖先的江山分崩离析,朕一个人做不了什么,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尤其是元氏宗亲更要精诚一心。"   元天穆肃然起誓:"陛下,元天穆为国家社稷,万死不辞!"   元子攸满意点头,手举茶壶为两人沏满。元徽心中有事,一口喝完:"陛下,决不能迁都,否则你就成了笼中鸟。"   元子攸叹气一声,不答元徽,试探元天穆的态度:"天穆,应该怎么办?"   元天穆漏夜拜见元子攸,就为迁都和通婚两事,婉转说出尔朱荣难处:"陛下可知尔朱大将军为何要迁都?"   "尔朱世隆声称为了躲避葛荣。"元子攸故意装糊涂。   "葛荣仅是乘势作乱的奴才,岂会放在尔朱大将军心中?如果不是胡氏阻拦,他早已扫平河北了。"元天穆对尔朱荣推崇备至。   "他既不是为了躲避葛荣,想必是为了控制朝政!"   "并非如此。"   "既不为逃避葛荣,也不为控制朝政,为什么要迁都?"元子攸不相信元天穆的说法。   "害怕。"   "害怕?"元子攸琢磨这句话的含义。   元天穆尽力替尔朱荣辩解:"洛阳王公大臣都有亲戚朋友死于河阴,尔朱荣害怕淹没在这无尽的怒火之中。"   元子攸低头沉思,终有所悟:"尔朱荣迁都不为控制朝廷,而是惧怕复仇?"   元天穆替尔朱荣打保票:"他没有篡位之谋,只要打消他顾虑,他就会为国家平息外患。"   元徽不相信尔朱荣有这个本事:"葛荣拥兵百万,横扫河北,契胡骑兵不满一万,他凭什么平灭葛荣?"   "我对他有信心。"元天穆简短回答元徽。   元子攸更关心迁都的事情:"如果打消尔朱荣疑虑,他就不坚持迁都吗?"   "正是。"元天穆小心翼翼接近提出通婚。   "怎样打消他的疑虑?"元子攸猜到元天穆必有后招,故意请教。   "联姻。"   "怎么联姻?"元子攸心中一惊,立即想到明月皎洁无双的面容。   "请陛下迎娶尔朱大将军之女。"元天穆说到关键处,注视元子攸。   元子攸万分不情愿与尔朱荣结亲,表面强装镇静:"大将军还有女儿吗?"   元天穆硬着头皮说:"尔朱大将军有两个女儿,其中才艺德容俱佳者,为长女尔朱歌。"   元子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腾地坐起:"她?她不是先帝之嫔吗?"   元天穆心中勉强,口气却更加强硬:"何妨?大将军对她爱如心肝,与皇帝联姻必会打消他的疑虑,迁都之事不但可以不议,他还会尽心尽力平灭叛乱。"   元子攸怒火攻心,一拍几案:"尔朱荣竟想将先帝之嫔许配给朕?"   元徽眼看两人要谈崩,赶紧劝说:"别急,好商量。"   元子攸怒气冲冲,当场拒绝:"有什么好商量?天下大乱,我没有心思选皇后,何况,尔朱大将军之女曾为先帝之嫔,再嫁给我,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元天穆毫不退缩,加重语气,提醒元子攸:"请陛下三思,洛阳在尔朱荣手中,契胡骑兵驻扎闾阖门,片刻时间便可席卷皇宫,重演河阴惨剧。我为阻止尔朱荣迁都,与他周旋几日才有这样的结果。迁都与通婚,两者必选其一。"   元子攸皱起眉头,厌恶元天穆逼迫的口吻。   元徽惧怕迁都,急声劝说:"陛下,形势确实如上党王所说,社稷重于一切!"   元子攸没有选择余地,仍不肯让步:"我再想想。"   "葛荣不等我们,他随时都可能进军洛阳,陛下三思,臣下告退。"元天穆跪地三拜,语气更趋严厉,起身离开。   元子攸等元天穆离开,叹气自语:"内忧外患一起涌来,现在又闹出选皇后的事情。"   元徽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主意了。"   "快说。"   "我的主意和眼前事情有直接关系,却能化解僵局。"元徽有些自鸣得意。   "说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陛下,你觉得祖莹怎么样?"   元子攸感到一丝温暖:"祖大人在太极殿上仗义执言,拼着性命阻止迁都,否则我性命难保,社稷也危在旦夕。"   "祖莹忠心耿耿,足智多谋,不如将他请入宫中,帮我们出谋划策。"元徽说完,靠在壁上看着元子攸反应。   元子攸兴奋起身,在茅茨堂来回走几步:"好,好主意,你这就去将祖大人请来。"   元徽摆手劝阻:"深更半夜,明天还要上朝。"   元子攸心头慌乱得就像长草一般,急需主心骨:"迁都、联姻、葛荣叛乱,这些事情在脑中翻来覆去,不请教祖大人,让朕怎么闭眼入睡?"   "好,等我。"元徽不说二话,出宫去请祖莹。 第68节:二选其一(2)   元子攸躺在床上,情绪波动,思绪乱成一团,幕幕图像在脑中来回切换。尔朱世隆没有说假话,元颢逃离前线,葛荣即将进攻洛阳,这个消息惊醒了元子攸。社稷灰飞烟灭?迁都平城,成为尔朱荣的笼中之鸟?册立尔朱歌为皇后,与敌同眠?这三件事情如同噩梦纠缠他的心间。险恶无比的危局将元子攸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外表依旧,内心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少年心态了。   尔朱歌?元子攸没见过这个曾为先帝元诩的嫔妃,她有好听的名字,可是元诩是我的堂兄元恪之子,我要娶侄媳吗?天下人将会怎么笑话我这大魏帝国的皇帝?他无法入睡,披袍而起,月光将人影映射在窗前,推门出去,将外套轻轻披在奚毅身上。   奚毅惊醒,起身就要跪倒,元子攸拉着他的胳膊,面带笑容:"如果见到朕就拜,你就不用护卫了。"   奚毅大声抱怨:"是啊,每天跪上百次,脑袋都跪晕了,比打仗还辛苦,我正要向大将军辞了这个差事。"   元子攸吓一跳,奚毅不惜杀死契胡亲兵救下明月郡主,平常对自己执礼甚恭。他如果辞去此职,不知道尔朱荣还会派来什么人来,立即劝阻:"有你日夜守护,朕才觉得安全,朕决不许你离开。"   "大将军也不同意,所以我还跟在陛下身边。"   元子攸心中稍安,有心收拢奚毅,想打听他与尔朱荣之间的关系,又担心被察觉,沉思片刻,打听他身世:"奚将军,你是哪里人?"   "我只知道来自草原,从小被尔朱大将军收养为亲卫,其他就不知道了。"   元子攸小心翼翼撕开奚毅与尔朱荣之间的裂痕:"多谢你放了明月郡主,尔朱大将军知道此事吗?"   奚毅向元子攸诉苦:"明月郡主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没多想就放走了。我这几天非常担心,犹豫要不要告诉尔朱大将军。"   "不要讲了,会连累你。"   "是,皇上。"   祖莹就要入宫,时间不多,元子攸吩咐奚毅:"你去歇息吧,朕在花园里走走。" 第69节:反经合义(1)   反经合义   一束光亮从树木掩映间透出,传来轻轻脚步声,黄门侍郎祖莹弯着腰,在元徽引导下来到洗月亭前。元子攸疾步走出,深深鞠躬致意:"祖大人在太极殿仗义执言,不惜冒杀身之祸,朕不胜感激。"   祖莹跪倒,连连咳嗽,才可以开口说话:"尔朱荣在河阴大肆诛杀,就能吓破天下人之胆吗?"   "祖大人,您身体抱恙?"元子攸关心地问道。   "年龄大了,挨了二十棍,就一直咳嗽,这腰也直不起来了。"祖莹手扶后背,又咳嗽几声。   元子攸扶起祖莹,手指石桌上的茶壶:"祖先生喝几口茶歇歇吧,我在宫中翻出不少好东西,这茶叶就是从南方来的极品,赏月,品茶,论天下吧。"   元徽抢来斟满,祖莹品一口,将茶杯放在石桌上:"心不静,是品不出好茶的。"   元子攸干脆放下茶杯:"我现在喝什么茶都与白水一样。"   "葛荣威胁迫在眉睫,尔朱世隆威胁迁都平城,确实要好好筹划。"   "先生有何对策?"   "尔朱世隆在太极殿上,说元颢逃离战场,葛荣将攻洛阳,此事是真是假?"祖莹轻抚胸口,让咳嗽停下。   元子攸刚在伊阙龙门见过元颢,战局确实危在旦夕:"尔朱世隆并非危言耸听,葛荣兵锋到达汲郡,就要渡过黄河攻打洛阳。尔朱世隆拿此事来威胁迁都,这些事情压得朕喘不出气来,才在深夜请先生入宫请教。"   祖莹深思半晌,喃喃自语:"如此说来,尔朱荣根本无需奏请陛下迁都,只要将军队撤走,洛阳门户大开,葛荣长驱直入,社稷倾覆就在眼前,陛下不得不迁都。"   元子攸被说得心惊肉跳:"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只能迁都?"   元徽生在洛阳长在洛阳,极不愿意迁都:"那便只能与尔朱荣通婚了。"   "通婚?"祖莹猜到其中必有周折。   元子攸方寸已乱,和盘托出:"元天穆来当说客,尔朱荣并非惧怕葛荣,而是担心洛阳的百姓和官员日后报复,才提出迁都,只要能够化解仇恨,尔朱荣就愿意出兵讨伐葛荣。"   "怎么化解仇恨?"祖莹听出转机,凝眉细问。   "通婚。"元子攸吐出两字,稍展愁眉,"元天穆说,迁都与通婚,必须二中选一。"   "元天穆?此人到底站在哪边?"祖莹眼前不断出现元天穆宽厚的面孔。   "他是尔朱荣的结义兄弟,今日还在朝堂上害你挨二十棍。"元徽早将元天穆当做敌人。   祖莹摇头微笑,腰弯得更低:"他当面斥责我,我却对他十分感激。"   元子攸在太极殿上看出玄机:"元天穆表面斥责,却保护先生不被尔朱兆扑杀。"   "我明白了,元天穆毕竟还是宗室,不会完全站在尔朱荣那边。"元徽恍然大悟。   "他口气笃定,肯定与尔朱荣商量过了。"元子攸回忆元天穆的口气。   祖莹抬头迎视元子攸:"迁都和通婚,二者选一,陛下怎么选?"   元徽抢着回答:"坚决不迁都,如果二者选一,宁立尔朱荣之女为皇后。"   元子攸放不下明月,反驳元徽:"尔朱歌曾为先帝之嫔,是我侄媳,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祖莹笑呵呵,揭开元子攸心结:"这是反经合义之举,古人早有先例。"   "反经合义?"元子攸首次听说。   "陛下可知秦晋之好的典故?"   元子攸先点头又摇头:"听说过这个词,却不知缘由。"   祖莹用茶水润了嗓子,为元子攸和元徽详细解释:"春秋时,晋国的姬圉和重耳先后流亡于秦国,秦穆公将女儿怀嬴嫁与姬圉。后来姬圉逃回去,继位晋怀公,秦穆公又让怀嬴服侍重耳。重耳是姬圉叔父,怀嬴是重耳侄媳,此事虽违反人伦,却帮助两国结成秦晋之好,重耳欣然接受。重耳在秦国协助下登上大位,成为春秋霸主,人们都说,此事违反人伦却合乎大义,这就是反经合义的意思。"   典故果然与眼前情形相仿,元子攸只好直接说出真正理由:"祖大人有所不知,朕在藩邸之时,兄长已经为我定下婚事。"   元徽哈哈的笑声中掺有一丝担忧:"我就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明月郡主。"   元子攸痴迷明月,干脆把话说绝:"朕与明月郡主情投意合,如果让朕抛弃她,我宁可不当这个皇帝。"   元徽着急起来:"子攸,你担负祖宗社稷,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祖莹力主与尔朱荣通婚:"京城传说尔朱荣将肆兵大掠,人情骇震,京邑百姓十有八九逃亡在外。册立皇后恰逢其时,喜气压过杀戾之气,人心自安。我们尽早操办皇帝大婚,彰显君臣一心,振奋士气,安定人心,集中精力平定各地叛乱,重整河山。"   元子攸依旧执著:"我与明月郡主已行六礼,绝不能再立皇后,此事不可再议。"   祖莹与元徽互视一眼,都没想到元子攸对明月郡主竟然如此痴情,他这么低头思考:"陛下,何不让明月郡主参加采选,把尔朱歌比下去,皇帝便顺理成章册立明月郡主为皇后。" 第70节:反经合义(2).福哇txt小说.   元子攸眼前一亮,自信明月绝对能够超过那个从未谋面的尔朱歌:"尔朱荣不会反对?"   元徽觉得办法不错:"见机行事吧,陛下册立皇后,明月郡主一定要参与进来。"   "好,北海王的封地归属邺城,我即刻去信给明月郡主,北返邺城,参加采选。"元子攸对明月郡主充满信心,立即赞同,他放下这件心事,吩咐祖莹,"您身受棍伤,在皇宫休息吧。葛荣即将率兵南下,我们天亮要在太极殿商议防御洛阳,请先生务必参加。"   祖莹挣扎站起,行礼告辞。元子攸突然拜倒面前:"祖先生冒死阻止迁都平城,又为朕出谋划策,品行智谋足为人师,请先生受朕一拜,日后多加指教。"   祖莹躲开这有拜师含义的一拜:"陛下言重,这都是臣子应尽之责,况以祖莹之才,难堪大任。"   元子攸坚持不起:"如果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向陛下推荐一人,强我十倍,足为帝师。"   "此人是谁?"   "温子升,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辅佐,陛下当能平定天下。"   "竟有如此人物?"元子攸不禁向往。   "温子升,字鹏举,东晋大将军温峤后代,世居江左,祖父温恭之避战乱迁回北魏,居住在济阴冤句,他父温晖,曾任州左将军长史。温子升幼时师从名儒崔灵恩,博览百家,文才卓绝,曾做广阳王元深的门客。孝明帝熙平初年,东平王元匡广招人才,择优充当御史,八百多人前来应选,唯独温子升脱颖而出。他后来又被元深召回任郎中,协助他平灭破六韩拔陵之乱。"   "破六韩拔陵?"元子攸精神一振,破六韩拔陵掀起六镇叛乱,是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   祖莹继续叙说温子升身世:"元深被葛荣击败身亡,温子升迷失于乱军之中,葛荣手下的都督和洛兴是温子升的老朋友,派十名骑兵护送他安全抵达冀州,安顿他在那里生活。自此之后,温子升无心仕途,终日闭门读书自修。"   "他还在冀州?"元子攸急求辅佐之才,听说温子升在千里之外,不由失望坐下。   "陛下,温子升此刻就在我家中。"   "祖先生,明天可否将温子升带入太极殿?"元子攸求贤若渴。   "温子升从葛荣军中逃出,熟知河北军情,请城阳王拜为郎中,带入太极殿吧。"祖莹打算出宫与温子升一起早作筹划,已有告辞之意。   元徽满口答应:"温子升既然曾为广阳王郎中,当然可以入我幕府。"   元子攸满怀期待,吩咐元徽:"温子升暂时留在你那里,待时机成熟,即刻让他在朝中任职,为朕出谋划策。" 第71节:德容才艺(1)   德容才艺   繁星布满天空,时间已近黎明。   祖莹离开皇宫,踏上两马驾驭的轺车,在似亮非亮的街巷中穿行回到府中。府中杂役早起,仆从妇女捣衣的声音入耳,空气中沾满硫黄的味道。祖莹下车,穿越前堂,直奔温子升寄居的房舍,耳边响起诵诗声,祖莹驻足聆听,沉浸在诗的意境当中。一位白衣儒士双手后背,一手握着一卷竹简,仰望月空,缓慢吟诵:   长安城中秋夜长,   佳人锦石捣硫黄。   香杵纹砧知远近,   传声递响何凄凉。   七夕长河烂,   中秋明月光。   ■■塞边逢候雁,   鸳鸯楼上望天狼。   温子升吟完诗句,面对祖莹:"祖大人为何行色匆匆?"   祖莹心入诗境,放下心事,眺望东边渐渐放亮的天空:"好诗,这是你新作吗?"   温子升从乱军中逃亡出来意气消沉,在冀州隐居写出此诗:"广阳王战败身亡前,托我去长安看望他在长安的未亡人,那正是深秋时间,她捣衣的声音,声声入耳,还不时抬头张望星空,期待与广阳王重逢,等到的却是我带来的噩耗。广阳王败亡,我偷生于沙场,不想重入乱世,每日吟诗作赋,便写出此诗。"   祖莹的长袍随风摆动,身体冰凉:"我们能逃出这个乱世吗?"   温子升此次重返洛阳,担负儒家匡扶社稷的至上使命:"我想隐居乡村,娶妻生子,每日耕读,不亦乐乎?可是,我在长安感受那位女子痛失丈夫之痛,便改了主意。六镇胡人烧杀不断,汉人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我何不坦然面对,担负起匡扶天下的使命?即便粉身碎骨,亦不枉此生。"   王公大臣聚集太极殿,元子攸将元颢弃军而逃的军情奏折传示群臣,河北唯一可以抵御葛荣的军队群龙无首,六镇叛军就要横扫洛阳,一场浩劫即将来临,这是王公大臣最大的噩梦。元子攸一再催促,殿上仍然鸦雀无声。   元子攸不得不点名:"太师,葛荣即将进攻洛阳,如何应对?"   太师元继是宗室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见他手捋雪白胡须,慢悠悠回答:"陛下,请尽快调集军队戍卫京城。"   元子攸苦笑,不解追问:"从哪里调集军队?"   洛阳东西南三个方向都在作战,唯独北边的尔朱荣和元天穆可以出兵。元继侧头看看旁边一言不发的尔朱世隆和元天穆,把这个问题抛过去:"上党王,仆射大人,京城空虚,守卫京师为重中之重,应该如何守卫洛阳?"   尔朱世隆打定主意,逼迫元子攸迁都平城,故伎重施:"洛阳三面临敌,无力抵御葛荣,臣请恢复故都,暂避锋芒。"   元子攸拿尔朱世隆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元天穆:"上党王,还有其他办法吗?"   元天穆极力主张联姻,转弯抹角提醒元子攸:"天下大乱,人心散乱,应该先收揽人心再抵御葛荣,否则调来军队也没有用。"   元天穆所说收揽人心是指联姻,元继不明白他话外之音:"如何收揽人心?"   处于朝班末尾的祖莹哈哈笑出声来,弓身出列。尔朱世隆认出前几日阻挠迁都的黄门侍郎祖莹,大声斥责:"祖莹,为何屡次三番阻止大臣议事?"   祖莹先咳嗽几声,再笑呵呵向尔朱世隆拱手:"仆射大人,让我说一句,如果不对,我立即离开太极殿,永远也不让你看见我。"   祖莹话已说绝,尔朱世隆只好答应:"好,就一句。"   祖莹向四面拱手,面对元子攸跪下:"陛下,上党王说得有道理,凝聚人心才能抵御葛荣,我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方法。"   尔朱世隆大声提醒:"已经一句了。"   元天穆打断尔朱世隆,催促祖莹:"祖大人,有何妙计?"   尔朱世隆不能扫元天穆的面子,只好退在一边,让祖莹说下去。   祖莹对眼前形势了然于胸,元子攸不甘心娶尔朱歌,尔朱荣就拒不出兵,反而拿葛荣叛乱逼迫迁都,事情就卡在这里,他干脆将事情挑明:"陛下,最振奋人心的方法莫过于礼聘皇后,皇帝大婚,宣示声势,凸显君臣一心,合力抗敌。"   祖莹说完转向尔朱世隆:"仆射大人,我说完了,你觉得此计如何?" 第72节:德容才艺(2)   祖莹的计谋正中尔朱世隆心窝,尔朱世隆笑得肚子都在颤动:"祖大人高明,非常高明。"   太师元继差点晕倒,须发直立,怒斥祖莹:"你疯了吗?葛荣就要进攻洛阳,你竟然胡说八道,难道册立皇后就能挡住葛荣的百万大军?"   元天穆露出笑容,支持祖莹:"祖大人高瞻远瞩,册立皇后必然军民振奋,洛阳固若金汤,葛荣叛军绝对无法踏入京城半步。"   元继看不出册立皇后与抵御葛荣叛军之间的联系:"葛荣在河北屡次击败朝廷大军,绝非儿戏,上党王,你昏头了吗?"   尔朱世隆颤动肚子跳出来,与祖莹两人一唱一和:"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现在守心为上,守城为下。册立皇后,我军士气振奋,葛荣叛军便不堪一击,灰飞烟灭。如果不能振奋士气,就要赶紧迁都平城。"   元徽参与洗月亭密会,明白迁都、册立皇后和抵御葛荣三件事的关系:"陛下尽早册立皇后吧,葛荣叛军指日就到,不能耽误了。"   太师元继彻底被四个人搞糊涂,孤零零地站在太极殿中央,左看右看,不知如何反驳他们荒谬的说法。元子攸独坐太极殿正中:我心中只有明月郡主,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吗?形势所迫,我不得不与尔朱荣通婚。   元徽发现元子攸走神,向上禀报:"陛下,不要儿女情长了,快下旨吧。"   元子攸紧咬压关,缓缓起身宣布:"好,册立皇后,鼓舞士气,迎战葛荣。"   太师元继气晕,跪倒在太极殿中,眼中含泪拜倒:"列祖列宗,你们看到了吗?叛军近在眼前,他们却要册立皇后。如此异想天开,他们都疯了吗?你们继续议皇后的事情吧,恕不奉陪!"   元继大步走出太极殿,须发皆白,老态龙钟!   元子攸接受与尔朱荣结亲的现实:"既然如此,赶紧礼聘皇后吧。"   元天穆达到目的,松一口气:"自古皇帝册立皇后,先采选,再礼聘。采选,从王公大臣家中选择年龄适当、容貌美丽、资质上乘的非医、非巫、非商贾、非百工的良家女子,优中选优,列名造册备皇帝登御。礼聘在采选之后,皇帝会同臣属严加考查,从中选出德容才艺兼备的女子,册封为皇后,举行大婚。"   元子攸心中发苦,没有兴趣:"仆射大人筹划吧,早日将名录呈上,军情紧急,不要延误。"   元天穆心中高兴,将尔朱歌的名字向上一呈,被钦点为皇后,事情大功告成:"谢陛下恩准,臣尽快将采选名录呈交陛下。"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一个声音从角落传出,震荡太极殿。   尔朱世隆听不明白,侧身问元天穆:"他说什么?我好像不太明白。"   元天穆晃晃头:"我也不全懂,好像是说,册立皇后事关重大,不可轻率。"   "他是谁?"尔朱世隆才看清楚温子升相貌。   元徽走出向大臣们介绍:"此人是温子升,曾为广阳王元深军中郎中,刚从河北战场回来,我将他带入朝中,以备各位咨询河北军情。"   尔朱世隆很不满意温子升打断册立皇后:"既是备询河北军情,为何反对册立皇后?"   元子攸听到温子升的名字,精神一振,见他手持一握卷轴,宽衣大袖如同神仙:"温子升,你刚才所说,何意?" 第73节:德容才艺(3)   温子升走上一步,众人才看清楚他右手握着一卷上古竹简:"采选和礼聘确如大都督所述,不过却不能由仆射大人负责。"   元天穆筹划册立皇后,眼看要大功告成,却突然杀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温子升,指着尔朱世隆问道:"为何不能让仆射大人主持选立皇后?"   温子升面色严肃,一本正经:"大都督刚才说,要礼聘德容才艺俱佳的女子为皇后,请问两位大人,什么是德容才艺?什么是德?什么是容?什么是才?什么是艺?"   尔朱世隆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容当然是漂亮,德,德是,无才便是德。"   群臣忍不住偷笑,温子升打断尔朱世隆:"错。"   尔朱世隆说了一半被憋在口中:"容不是容貌漂亮?"   元子攸本希望温子升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出平天下的策略,万万想不到他为大婚之事挑战尔朱世隆,不知道他动机,向温子升招手:"温先生,请来前面讲清楚。"   温子升从角落出来,在殿前侃侃而谈:"检查容貌要先卸装,去掉花黄胭脂,很多美女就变成丑八怪了。"   元天穆看清楚,温子升是一个面色俊朗的年轻儒士,觉得他纯粹是搅局,极不耐烦:"胡搅蛮缠,胡扯。"   祖莹悄悄嘀咕:"温子升是汉人,岂会胡搅蛮缠。"   温子升语气严肃认真:"除了容貌,还要检查肌肤、毛发、形体和骨骼,一个都不能少,我们总不能选出一个外表漂亮,却皮肤粗黑,满腿汗毛,身材像干柴的皇后吧?"   尔朱世隆猛然笑出声来:"哈,皮肤粗黑、满腿汗毛、干柴身材,那不成妖精了?"   太极殿朝会本来商议抵御葛荣的大事,莫名其妙转到选立皇后的话题,又突然讨论起女子的皮肤、汗毛和身材,王公大臣纷纷侧目。   温子升不慌不忙,握紧古简:"容既然包括相貌、肌肤、毛发、形体和骨骼,就不能由皇帝和大臣来挑选了。"   尔朱世隆越来越糊涂:"为什么?"   "皇后怎么能让两位大人来察看肌肤、毛发、形体和骨骼?"温子升表情十分认真。   尔朱世隆和元天穆相对无语,元徽觉得有趣:"有理,该怎么办呢?"   温子升语气愈加郑重:"按照六礼行事。"   元子攸不知道温子升葫芦里面卖什么药:"六礼?我好像学过,却记不清楚了。"   温子升展开竹简,其中竟有两幅,一部为土黄色,显得极为古朴,另外一部竹简却是碧绿通透。他取出土黄竹简,极为小心地展开:"这竹简名为《礼》,孔子亲笔所书,篆书笔势流畅,工整秀丽,极为珍贵。《仪礼》中详述婚姻聘娶的礼仪,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期初婚六个步骤,故称为六礼。"   元徽不解:"这么复杂?我娶亲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祖莹比元徽年长,不客气说:"你娶亲是父母帮办,你怎能知道?"   温子升备受祖莹推崇,元子攸不敢怠慢:"六礼具体是什么?"   温子升熟知礼仪,双手捧着竹简,侃侃而谈:"纳采,请人到女方说媒,通达欲娶之意,民间通常以活雁作礼,象征忠贞不贰。问名,取得女方的姓名和生辰用于占卜吉凶。纳吉,如果卜得吉兆,便订下婚姻之事。纳征,确定婚姻后,男方送上订婚之礼。请期,男家至女家确定大婚日期。期初婚,即迎娶大礼。这是普通人家的婚礼,皇家还要遵照祖制礼法,更要复杂。" 第74节:德容才艺(4)   元子攸与明月郡主行过六礼,却没有圆房,她算是我的正妻吧?元子攸想问却不好在朝堂上问出来。尔朱世隆只想尽快促成通婚,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婚礼要这么麻烦?"   温子升将大婚礼仪提升到极高层级,丝毫没有搅局的样子:"《礼记》曰,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通典》曰,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则婚姻为王化所先,人伦之本。礼聘皇后是国家大事,马虎不得,国家动乱,不能因陋就简,反要通过皇帝大婚宣示声势,收拢涣散人心。我们应该在洛阳、故都平城、汉朝故都长安、曹魏故都邺城进行采选,各地文武官吏之女都可以参加。采选出四个区域的最佳者十名,护送至洛阳总选,再选出十名佼佼者。"   尔朱世隆大声反对:"为什么要选出十名,难道立十个皇后?"   温子升极有耐心,翻开竹简找到相关记述,缓缓解释:"《礼记·昏仪》曰,皇帝置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贵妃、淑妃、德妃是为三夫人,品正第一。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是为九嫔,品正第二。婕妤十二人,品正第三。美人才人共十五人,品正第四。宝林二十四人,品正第五。御女二十四人,品正第六。采女三十七人,品正第七,总共一百二十四人。"   尔朱世隆咧嘴叫苦,凑在元天穆耳边:"捅马蜂窝了,要替皇帝找一百多个老婆。"   温子升看出他惊异表情:"仆射大人不用多虑,历代君王不会仅采选一次。"   尔朱世隆暗叫糟糕,那我一辈子岂不是就给皇帝选老婆了吗?   元天穆从天下大势思考,赞同元子攸谋划:"我们迁都洛阳,忽略北方故土,惹出六镇叛乱,采选千万不能漏掉邺城、平城和长安。"   尔朱世隆还想出言反对,温子升继续长篇大论,边说边扫视群臣,意有所指:"皇后母仪天下,德容才艺中首选为德,最难观察就是人性,有人表面温良其实狡诈,有人外表谦恭内心狂妄,有人外表勇敢内心胆怯,有人能力卓绝却不忠心。"   元天穆心头一动:"温子升,你这话难道有所指?"   尔朱世隆不管这些,好奇心再起:"《礼仪》有选德的方法吗?"   温子升笑着回答,将《礼》竹简收起,又展开第二副碧绿竹简:"选德的方法有七个:第一,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第二,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第三,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第四,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第五,醉之以酒而观其性;第六,临之以利而观其廉,第七,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元天穆渐渐觉得温子升并非胡言乱语:"有道理,长见识。"   温子升轻轻掸去竹简上的一丝灰尘:"这是三国时诸葛亮《将苑》中知人性篇,本是选将方法,也可用于选皇后。这竹简也是诸葛武侯亲笔,他去世一百九十四年,这竹简仍然保持碧绿颜色,实为珍品。"   元子攸心里琢磨选人之法:"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怎么测试?"   "知兵者为将,知将者为帅,知人者为人主。陛下为人君,首重用人,用人首要识人,臣愿意为陛下详细讲解。"温子升坦然回答,"至于测试方法,精心设计才能奏效。"   "如何设计?"元子攸继续追问。   温子升停顿想想,回答元子攸:"比如,在护送采选佳丽来京的时候,让士卒乔装改扮为劫匪,有人痛哭,有人逃亡,有人求饶,有人抵抗,看她们的反应即可知其勇气。" 第75节:德容才艺(5)   元徽笑起来:"这件事交给我,我当劫匪,把她们吓得花容失色。"   元子攸对识人兴致勃勃:"为什么要挑选才艺?宫中有艺伎舞姬,岂用皇后献艺?"   温子升面色凝重,收起诸葛亮的《将苑》竹简:"雅致皇后,粗俗皇后。雅人嗜好琴棋书画,俗人则好酒色财气。酒能伤身,色则祸乱后宫,财让人贪婪无度,气使人斗狠好杀,雅致的皇后才可以掌管后宫,母仪天下。"   "胡氏便是粗俗之人,贪利而乱政,贪色秽乱后宫,斗气而鸩其亲子,惹得天怒人怨,昔日强盛的大魏变得如此虚弱。"元子攸内心不认同胡太后。   元天穆佩服温子升所说,用请教的语气询问:"谁能做到没有俗气?"   温子升对元天穆执礼甚恭:"酒色财气是人之本性,世上没有不沾人间烟火的女子,善恶雅俗同存人性中,如同光明和黑暗交合。不过却可以培养雅致的兴趣压抑恶俗,用琴棋书画挤占酒色财气的精力和时间。其次是制约,人性既有善恶,恶不可能从心中洗去,只能用宫中制度约束恶习。两种方法并用,光明战胜黑暗,雅致将压倒恶俗。"   尔朱世隆终不耐烦,大声斥责:"酸儒!这儒生言过其实,选立皇后何须如此复杂?"   祖莹笑着反问尔朱世隆:"仆射大人既然觉得复杂,德容才艺是否可以删减?"   尔朱世隆摇摇头:"似乎不能。"   "既然不能删减,您认为应该如何评选德容才艺?"   尔朱世隆无言以对,元天穆劝说尔朱世隆:"儒生办法复杂,却有道理。"   尔朱世隆只求册立尔朱歌为皇后,不在乎采选步骤:"皇帝不反对,我还有什么好说?"   元子攸嘴角浮出笑意,起身宣布:"祖大人熟悉礼仪,你和尔朱大人负责此事。温子升,听说你文章和诗词都很好,留任台阁郎官,为朕书写诏令。"   朝议结束,祖莹离开太极殿,抹抹额头汗水:"鹏举,时局危殆,你居中辅弼,身系儒家兴亡和汉人命运,为何要参与到皇宫采选这样的事情中去?"   "你为何推举我进入宫中?"   "教化胡人,使之不断汉化。"   "如何教化?"   "儒教。"   "何为儒教?"   "君臣父子,尊卑礼仪。"   "我们从册立皇后的礼仪开始,定尊卑,正衣冠,行儒教,教导君臣大义,胡人就会被渐渐驯去狼性,奉行儒教,融入汉人。"   北魏武泰元年(528年)四月十四日,尔朱荣护送元子攸返回洛阳,登太极殿,改年号为建义,大赦天下,宣示新时代的到来。鉴于葛荣迫在眉睫的威胁,尔朱荣上疏求河阴滥杀之罪,请尊元劭为无上皇帝,册封他的儿子元韶继位彭城王,元子正为始平王,其余河阴丧生的亲王追赠仪同三司,三品官员追赠尚书令和仆射,五品官员追赠刺史。   随后,元子攸以诛除胡氏为先帝复仇为由,追随尔朱荣勤王南下的士卒擢升五级,留在京师的文官擢升二级,武官擢升三级,百姓免除田赋差役三年。册封江阳王元继为太师,北海王元颢为太傅,光禄大夫李延■为太保,封濮阳王;并州刺史元天穆为大都督,封上党王,杨椿为司徒;车骑大将军穆绍为尚书令,封顿丘王;雍州刺史长孙稚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冯翊王;殿中尚书元谌为尚书右仆射,封魏郡王;金紫光禄大夫、广陵王元恭加授仪同三司。高欢在这次进军洛阳的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被尔朱荣奏请为铜■伯。   大赦令颁布,暂时缓解了河阴之变造成的紧张局面。但是,仍然有不少魏国亲王大臣不满意尔朱荣在河阴大肆滥杀,汝南王元悦和东道行台、临淮王元■一起投奔梁国。北海王元颢领兵到达汲郡,听说葛荣南侵以及河阴之变的消息,率领左右投奔梁国。此外,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和南荆州刺史李志都举州投降梁国。(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