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黎明枭歌(出书版)》作者:温雅 内容简介: 原名《楚道石传奇》主角为秘术大师楚道石,描述其如何从一名籍籍无名的死囚犯,成长为一名操纵前后几朝的暗影宗师。本册书集结了楚道石青年时代的几个故事。楚道石拥有能看到未来、操纵规律的“岁正之瞳”,在囚牢中结识了当时被视为最没有野心、只懂得追逐风雅的皇子白征明。他从岁正之瞳中看到了白征明的未来,决心辅佐他成为皇帝,同时白征明的伴当厘于期也是秘术士,却希望不够坚强的白征明能逃开权力仑斗的漩涡,做一个太平王爷。双方从对立而渐渐欣赏,在一些惊险的神秘事件解决中,逐渐相互了解,而消除隔阂。同时,也不得不进入了暗潮汹涌的权力斗争中心。 作者简介 温雅,南开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毕业,2006年从事科技记者工作,学生时代开始写作幻想小说相关,累计发表几十万字, 其他类新闻报道和科技相关报道。在《九州志》连载《楚道石传奇》,广受好评。文笔稳健,结构精密,擅长人物成长的描写。 第一卷 深夜的死亡之罪 第一章   已经是天亮了吗?   地牢上面仅有的一个透气孔,大概只有拳头大小,朝向北方。每天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会从里面透出稀薄的日光,让人意识到,在厚墙的那一边,白天和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着。   在地牢能照到阳光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试图往身上堆更多的稻草。   眼睛在发炎。头发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萎缩,再这样过下去的话,等门打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长久没有人呼唤,年轻人现在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楚道石。   他很漠然地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哪怕是拖去刑场也可以,真想再看一眼太阳。透气孔里的光线,太少了。   他仰起头,有笑容在脸上浮现:师父,真是对不起您,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了,我这样的名字,就该无声无息地倒毙在随便哪个地方。像一块没人要的道边石。   良久,那一缕微弱的光终于消失了,地牢又重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地牢的上方,是繁华到罪恶的天启城。   这里一切富足、宁静、安分守己,甚至都有些乏味。好人们安居乐业,坏人们从不在白天出来,集市热闹,买卖兴隆——可以说是滥俗到极点的太平盛世。时值仲春,万物繁盛,天气明媚,特别是那些贵族们的花园,因为有专人精心维护,此刻正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的好日子。于是在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花园里,有几个一看就是闲得发慌的贵族男女正在聊天。   “对于这种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发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符合她身份的贵族穿着倒是没什么特色,只是在紧束的头发中,有一绺鲜红色的顶发非常的惹眼。眉目说不上惊艳,但也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此刻有一个促狭的坏笑浮在嘴边,显得有些存心不良。   “我完全同意旻旻的看法。”随声附和、跟着女孩子一起恶劣微笑的,是个看上去打扮得有点儿过分的年轻男子,单纯从长相上来看,似乎要年长一些。他头发的颜色比较浅,是发亮的褐色,能看得出来,头发的主人相当爱惜,明显是刻意梳理出来发卷飘在肩上。眉眼细长弯曲,天生的一对笑眼,就算是板着脸不动,也似乎是在发笑。浑身上下各种配饰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花花公子。   “让你这样的头脑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对,是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题的浪费。”   “厘于期,你说,问题如果有知,会不会哭?”   “搞不好还会造成问题们集体自杀,这问题就严重了,以后我们就没得看了。”   “九州将亡了!”   “怎么办?还没有立下遗嘱啊。”   被叫做厘于期的花花公子,和被叫做旻旻的女孩,两个人一唱一和,已经投入地讨论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去了。而他俩针对的对象,就算已经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自己又被嘲笑了。   这个人愤怒地向前迈了好几步,直插到他俩中间,用饱含泪水和委屈的声音大叫:“什么将亡不将亡的?!你们等着瞧!”   说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从背影上看,他是一个比那两人都要高上一截的健壮男子。但是无论从口气还是行动上来看,都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实际上,他却是堂堂的当朝皇子殿下,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征明。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概都很难想象,被这么无情嘲笑的家伙,居然地位如此尊贵。只不过这种存在感实在是太微弱了,特别是在厘于期和甄旻两个人的交叉火力之下,素王殿下通常只有大叫着“我决不承认”落荒而逃的份儿。当然喽,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今天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导致白征明再次遭遇语言暴力的由头,是一套从民间偷偷流传到贵族中间的话本故事集。   字迹很粗糙,封面也非常的低俗,纸张更是糟糕的黄色,但是所有年轻的贵族们都被这本书迷得神魂颠倒。这里面有很多短篇故事,每篇都独立成文,语言当然鄙陋得不堪卒读,可是它的魅力就在于,每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件非常恐怖的凶杀案。   开头一定会有人死,会抓到一个嫌疑犯,然后又是不停地有人死,最后出来一个睿智的官吏,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推测,才抓到真凶,通常来说就是死者亲人们中间的一个。   如果看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故事挺老套的,而且模式也很单一,但是这跟平时必须要读的那些道德文章比起来,根本就是冬天的火锅,夏天的冰山——对,就是偷溜出去,在平民集市上吃到的那种街边摊货——怎一个美味了得!   就在前两天,身为平民文人却在贵族中间极受礼遇的厘于期得到了一本。托他的福,身为当朝大司徒甄承最宝贝小女的甄旻也看到了这本书,平时就喜欢互斗脑筋的两个人,这下可有了开心果。他俩决定请人把书翻录一份,同时阅读,看谁能先猜出真凶,胜利的人就有彩头可得。   这种热火朝天的活动,白征明怎肯放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厘于期和甄旻最好的朋友,再说了,他怎么能放心甄旻一个人跟厘于期在一起玩?好吧,就算厘于期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但是把自己撇在一边就是不对!   当然,对于他的强烈要求,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侦缉凶手这种事情,应该用绝对理智的、毫不怜悯的、完全清醒的态度,才能推算出到底是谁干的。而对白征明有着深刻了解的二人,毫不犹豫地给他画了个红叉。   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猜凶手?我的脑筋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白征明男子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激怒的雾气,一对稍带浅灰、本来十分迷人的瞳孔,现在瞪得跟铜铃般大,跟健壮身材比例有些不搭的秀丽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吓人。宫女们送水果和信件进来,有人被他从身边旋风似的经过,带得差点儿一个趔趄,引得大家低声议论起来:   “素王殿下又被旻郡主和厘公子气着了。” 第二章   “那两个人也真是的,这次不知道要拿殿下打什么赌。”   “殿下脾气太好啦。有时候感觉他就跟个受气小狗狗似的。”   “嘘,这种话太无礼啦。”   “也就是素王殿下吧,别的殿下我可不敢说。从他身上从来就没感觉到那种皇室的严苛呢。”   “要是旻郡主能嫁给他就好了,这样就算是跟过去也不会受欺负吧。”   有年长的宫女撇了撇嘴:“那怎么可能。旻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素王殿下恐怕不行吧。”   “那倒是。”   “而且我听说啊,”年长宫女脸上露出了长舌妇惯有的笑容,俯下身来小声说,“这位小殿下除了对音乐和绘画以及诗词什么的还行之外,其他的……”她摇了摇手,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我听太子殿下那里上茶的宫女说,有一次素王殿下去那边串门,对著作战地图说,北陆人这样进攻是不对的。”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   “哪呀,他紧接着又说:这样行军路线不对称,缺乏美感!”   “噗!”宫女们全都绷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所以,旻郡主是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的。你们就死了享福的心吧。”   “看他每天辛苦地跑来,真是可怜啊。”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摇头叹息,眉宇间就都忧愁起来。   放下她们议论且不提,热爱美学的素王殿下等冲出甄府之外,头脑被凉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不管怎么说,要怎么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出来。去把那些话本都买过来然后全猜出来?太麻烦了,又慢……对了!我要去找一件真正的凶杀案来破给你们看!凶杀案……凶杀案……白征明一拍大腿:对呀!我是皇子呀!去拜托父王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兴冲冲地直奔皇宫而去。   于是,中午的时候,大理寺的大堂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大理卿莫宇焱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一听说有上谕,立刻把所有未决的疑案卷宗统统抱了出来,堆了足有三大桌子。白征明看着这些高度足以埋掉自己的文书,有点儿惊恐地问:“这……这么多?”   莫宇焱回答的声音洪亮干脆:“其实数量不多,只是每个案子都牵涉颇多,每次审理的口供、所有证人的口供、有关案件的背景、所有涉案人员的出身家庭以及履历等,都有详细记录,所以看上去比较多。”   那些话本明明一个故事只有几页而已!跟现实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啊!白征明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但是,从这浩瀚的纸张海洋中,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疑案来审理呢?   他带着绝望把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页纸。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平时用来审理案件的地方,是一个门向南开的大厅,图的是阳光充足。这里不但敞亮而且房顶很高,审案时对外敞开的大门足有两人多高。这种高度,如果没有遮挡,很容易飞进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灰尘啊、昆虫啊,甚至是鸟儿什么的。所以在平时,如果不是特别开放给民众们观看,都会挂上细密的帘子,加上宽大的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惊鸟铃,应该说遮蔽效果还是不错的。在门的外面,则由历年的官吏们手植了很多树,这些树如今长得参天蔽日,有很多鸟类都在其中筑巢,可因为下面人来人往,却也不怎么飞下来扰民,人与鸟平日里相安无事。   就在白征明即将翻开无数卷宗的前夕,这些巢中最大的一只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栖息在巢上的两只黑色乌鸦本来闭目休憩,突然惊恐地振翅飞起,在它们的身后,猛地飞起来一只雪白雪白的鸟。   它从乌鸦巢中飞出,它应该是一只乌鸦,但是在它的身上,却没有一根黑色的翎羽。   白色的乌鸦,不祥中的不祥。   它突破树的枝叶,在白征明伸手的一刹那,猛地冲进了大理寺的审理大厅。惊鸟铃铃声大作,响成一片,用金属片和竹篾穿成的帘子也被冲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厅堂中安静侍立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它直飞上了金碧辉煌的藻顶。   白色乌鸦在一片喧闹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并且渐渐减低高度,逼近了也在好奇注视自己的素王。这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小心!”   但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白乌鸦在转完最后一圈后,镇定地“噗”、“噗”两下,抛下了两泡黑色的半固状的液体。一泡正落在白征明漂亮的绣着花的袍子上,另外一泡则正打在罗列一桌的文书中。   举座大哗。一群小吏们吓得抖衣而战,纷纷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掸子的拿掸子,全跑上来赶鸟。离素王最近的是莫宇焱,他倒是没慌,只是想都没想,自己撩起袍袖,替素王擦肩头上的鸟粪。等他擦完了,才想起来,貌似明天还要穿着这套唯一的朝服上朝。   素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白乌鸦在扫帚群里晃了两晃,似乎还拿白眼瞥了自己一下,才轻松地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了吧!   连大理寺的乌鸦也这么欺负人吗……好吧,那我就真正破一个疑案给你们看!   擦干净衣服上的污迹,再度重整旗鼓的皇子殿下奋勇地继续向卷宗进发。但这次,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份卷宗牺牲在刚才的鸟粪轰炸中,一个巨大的黑点正点在散开的纸张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地把这份卷宗抽了出来,问莫宇焱:“这是什么?”   莫宇焱看了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一年前的巫蛊连环杀人案。”   “哦?巫蛊?”白征明的眼睛一亮,“罪犯在哪里?” 第三章   楚道石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久违的温暖感觉,从僵硬的肌肉表层慢慢一点点渗了进去。那个刺眼的圆球,真的是太阳吗?干净的、铺满了鹅卵石的道路,没有刺鼻气味的清洁空气,人们的面容,生动的表情。这些原本熟悉的东西,刹那间在他黑暗的视野中蜂拥而至,挤得他一时无法呼吸。   在最开始的时候,楚道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两个健壮的狱吏,将他半拖半架地拉到了大堂上。他木然地跪下,继续皱着眉头茫然地望向上方,还没看清楚,就有强硬的手把他的脖子按了下去:   “不得无礼!给素王殿下磕头!”   这个称呼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疲倦地摇头。上面那个金碧辉煌、颜色复杂的奇怪物体是皇族的人吗?   无所谓了。岁正之下,一切皆有定数。我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呢?   白征明在上面伸着脖子看了很久,也没看清楚道石到底长什么样——他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纠结着的头发,还有一些以古怪的方式连接起来的破布片。   他低头再看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顺便用抹布轻轻拭去那坨意外的鸟粪,慢慢地读出了一个名字:“楚……道……石。”   素王诧异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什么意思呢?我是说名字。”   楚道石虽然也有点儿意外,但还是尽可能清晰地回答——嗓音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格外冰冷:“道边的道,石头的石,就是这个意思。”   “路边的……石头?”素王保养良好的手指轻轻划过墨迹,“未免太普通了吧?”   狱吏和负责记录的文书都有点儿发愣,而楚道石的回答却来得异常之快:“好名字也改变不了命运,与普通名字没什么差别。”   狱吏试图给楚道石一记礼仪教育的耳光,被白征明制止了:“我看过你的案子,你是因为行巫蛊而获罪的,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楚道石闭上眼睛,从乱发中抬起头来,他能感觉到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方向吹过来的风,自信、蓬勃,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屈不挠。这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些混乱的日子,自己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态来到了天启城。师父这样告诉他:“你是岁正之术的继承者,未来就在你的眼中,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的,在乡间的时候,他能看到天上的万物,每一朵云,每一滴雨,每一点季节的波动,自然如同在他的耳边低喃,即将发生的事情如长卷般提前向他展开,他是个绝对优秀的风雨秘术师。在师父死后,楚道石深信,这样的本领,足以让他在天启城立足。但是事情并不像他设想得那样顺利,在这样富庶繁华的城市里,天气对人们来说,远远不像在乡下时那样重要。人们选择在晴天出去游玩,看到下雨就躲在家里,他们不需要楚道石。   在饥饿的边缘,楚道石违背了师父的意愿,开放了他的双眼。   任何人,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最难以说出口、同时又是最想知道的东西——命运。没错,岁正秘术就在楚道石的眼中,他只要集中精力,凝视对方,那么这个人的未来便在他的眼底波澜起伏,纤毫毕现——他甚至根本不用知道自己客户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于是无数有着难言之隐的人们踩破了他的门槛,他们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来,抱着更加居心叵测的豁然心情离开。   然而就在这出人意料的成功来临一个月后,灾难接踵而至。   有一名显贵微服前来求解命运,他在看进楚道石的双眼后,踉跄而出,随即倒毙在门口。   如果第一次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话,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呢?在十天之内,楚道石的六名主顾相继暴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一致的就是都登过楚道石的家门。   他们难道看到了死亡?楚道石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第七名死者出现之后,执法者终于按捺不住民众的怒火与恐惧,他们把楚道石投入了大狱。他没有任何证人,更没有打点的金钱,连辩解的措辞都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无法解释自己的罪行,那么只有一条罪名等待着你——巫蛊。   人们向他投掷腐败的蔬菜,还有随手捡起来的石头,曾经从他眼中受益的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没过几天,楚道石就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他把这场横祸完全视同上天的意志,丝毫不准备反抗。但是,他还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施行了巫蛊,他期望主审官能给他编出来,不幸的是对方的想象力还没有丰富到那种地步——特别是莫宇焱,已经正直到没有证据就无法定案的陈腐程度。经过长达数月细致到令所有人厌烦的调查,莫宇焱谨慎地把楚道石丢进了疑案大牢,期待新的进展。   整整一年,楚道石都在黑暗和饥饿中度过。每次沉入昏睡,他都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今天,他被第一缕阳光照耀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改变吗……   命运会改变吗?   楚道石没有任何犹豫地抗声回答:“不会的。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白征明被这突然提高的声音小惊了一下,他看着下面这个几乎已经衰弱和污秽到不堪入目的罪犯,忽然觉得真正的凶手,不应该长成他这样。   能够行巫蛊的人,不应该如此卑贱,又如此绝望。   几乎就是随意的,素王忽然说:“我觉得你不像。”   莫宇焱和他的下属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不像?不像什么?   “我知道了,人不是你杀的。你走吧,当庭释放。”   楚道石以为自己耳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顾光线的刺激,他眯起双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是他说的话吗?   长长的卷曲的头发,傲慢而单纯的神情,没有任何缺憾的穿着和身材。与自己没有任何相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算是怜悯,还是愚蠢呢?楚道石有些厌烦地推断。   不过被震撼到的,可不只是他一个。莫宇焱端正白皙的方脸已经变成了茄子色,眼睛也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他两步走到素王身后,用一种急促而不失客气的语调质问:“素王殿下,您可有证据证明他无罪?”   白征明扭过头来,前所未有认真地说:“莫大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我上金殿折辩。”   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楚道石被人一脚踢出了大理寺门,身上穿着素王特意叮嘱送给他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包烧饼。他回头看了看徐徐关上的大门,彻底陷入迷糊状态。七条人命,关了一年……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放了?   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楚道石一口咬在了拿烧饼的手上:疼!   他再度试图从门的缝隙里看见后续情况,但只能零零散散地听见不停有争论声传来。呃,好像是两个人在没完没了地互相威胁?   恐怕就连写结案文书的时间,都比这次稀里糊涂的审案过程时间长吧。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傻乎乎的皇子?昏庸的特使?脑子缺根弦的笨蛋?楚道石一边努力放慢自己吃烧饼的速度,一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一定,一定要让这小子看一次岁正之术,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命运使然,不可胡来。   万一侥幸能堵到他的话……   不过要是他也暴毙了,那岂不是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吗?楚道石盘算好了,如果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看就死,那么自己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干脆回去坐牢坐到玩完好了,反正放出来也是害人。怀着这样的目的,楚道石吃光了所有烧饼,闭上眼睛休息,等待素王殿下离开大理寺——至于怎么突破人数众多的侍卫墙,到时再想吧。   眼看太阳就要压着火烧云的边缘没下去了。里面争吵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相反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楚道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理寺的大门被人粗暴地一推,猛地弹开半扇,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里面“嗖”地窜了出来!   楚道石力气还没完全恢复,险些被撞倒,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位素王殿下本人!   就见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只有他单枪匹马,跟逃命的兔子似的,三窜两跳,跃上大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莫宇焱和其他官吏,还有皇家侍从们过了一会儿才赶过来,累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个口吐白沫:“殿下!……殿下!”   “您倒是说完了再走啊!”   “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也好跟着您去啊!”   “殿下!”   “殿下!”   但是这个功夫,脚下水准笑傲全体皇族的白征明早就晃进胡同,踪迹不见。有急糊涂了的侍从,抓起在台阶上坐着的楚道石:“喂你!看见殿下往哪个方向跑了?”   楚道石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一群年轻人立刻乱哄哄地追赶下去。莫宇焱和剩下的官吏们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有人吐了两口唾沫,这才回去了。   片刻之间,又只留下楚道石一个人。太阳已经只剩一个红色边缘,一刹那,大理寺外的鸦巢突然爆发出无数刺耳的聒噪,群鸦从树间疯狂掠过,它们在楚道石的头上反复盘旋,黑色的翅膀遮蔽了满天耀眼的霞光。   楚道石在鸦鸣声中微笑了,他顺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拖着衰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这样衰弱的身体,用这种只能扶着墙慢慢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吧。瞅刚才那意思,素王殿下即便是在宫中全民赛跑,估计也不像会输的样子。   楚道石抱着姑妄一试的态度,随随便便地拐过了两条胡同,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前面的白征明,差点儿一口气呛死自己。   不,不会吧!这么简单就……   只见白征明蹲在地上,正在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跟一个小女孩说话。后者的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穿着一身简朴、布满补丁但十分干净的衣服,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正守着个小摊子,那是一个简陋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是一个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个小炭炉,炉上有一个大勺,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地沸腾着,冒着细弱的白烟。在小女孩的手中,捏着几个橘黄色的糖人。楚道石试着蹭到了他们的身侧,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角度,能够很容易地听清他们说什么。   白征明指着糖人说:“就这几个了吗?”   女孩子有点儿胆怯,但还是回答道:“嗯。”   白征明一伸手:“我都要了。”随后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糖人的形象,“怎么没有狐狸和猫呢?”   小女孩一脸歉意:“就剩下人形了,动物的都没有了。”   “那你现做给我吧。我想带回去做礼物。”   “可是爹说,卖完了就回家,不做新的了。”   白征明扶着膝盖站起来,用极端严肃的态度再度恳求:“就做一个,一个好吗?你做一个给我看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做就行。”   小女孩虽然觉得素王穿得像个贵人,应该尊敬,但是听见他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乐了:“您在说笑吧?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糖人呢?要是急用的话,明天我做了给您送过去吧。”   白征明得意地一甩头:“不开玩笑哦,我看看就会了。”   这种口气,已经跟贵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直接切换成了儿童模式,而再怎么说,十来岁的孩子还是有脾气的,“我不信!”   “真的!”   楚道石在旁边听得满脸黑线,这位皇子殿下到底有多大了?十岁?六岁?   开始还诚惶诚恐的女孩,已经被这种低龄级别的挑衅完全激怒了:“要是你看了之后不会怎么办?”   “明天你的全部糖人我都买,做多少买多少。”   “好!”   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白征明看着狐狸成形,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厘于期一模一样!”   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楚道石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   他看向白征明,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白征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楚道石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白征明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地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白征明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   女孩和楚道石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素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   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楚道石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楚道石知道自己必须相信,素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   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   楚道石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   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白征明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   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白征明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   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白征明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素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白征明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   “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   白征明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   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   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   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素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白征明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素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   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白征明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   白征明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   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   素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突地抓住了白征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楚道石的双眼。   刹那间,白征明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有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征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地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   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白征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得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征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   “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征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征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征明?他说他叫白征明?!他说他是皇帝?!   素王白征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   老人白征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得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白征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素王白征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素王白征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征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白征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征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   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征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征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征明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   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在喧嚣中,楚道石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征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征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白征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   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白征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   “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第四章   白征明平时连杀鸡都讨厌看,杀人哪儿摸得到门儿,“我给你钱就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   “一时浮财,终有尽日。”   “我每个月派人接济你!”   “小人居所不定,流寓乡野。”   “那你想怎么样?!”素王的神智,已经被刚才的遭遇冲击得有点儿不清楚了。   楚道石徐徐跪下,双手伏地:“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答报,楚道石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给的,愿以身相报,终生跟随。如殿下不准,楚某唯有血溅城墙!”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素王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楚道石的主意,这双眼睛如此坚定,就好像在说我意已决,死也不会改变。   年的黑暗牢狱都没能让他屈服,自己这种软弱无力的拒绝,难道还能比那个更难应付吗?白征明难过地想着:“今天一定是大凶日。”   让他打扫猪圈好了!可是,府里有猪圈吗……   带着遭受过度冲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悲惨表情,素王白征明示意楚道石跟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急如星火地结案跑掉,是想赶在日落前,与甄旻一起吃晚饭。   显然,不可能赶上。等他带着步行吃力的楚道石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时间了。   门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他很久了,见他回来,立刻有人飞报进去。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厘于期。见到他的第一眼,楚道石悚然一惊,某种奇怪的感觉沿着脊柱爬上,好像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在他耳边低语。但是想了很久,楚道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个结论:确实,这人长得……很像糖狐狸。   厘于期此刻沉着脸,应该是不太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呈现微微的弧度,像是一直含着笑意。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眼睛的笑意完全是假象:“好吃好喝地养着二十五个全副武装的侍从,是用来玩捉迷藏的吗?”   言下之意,是个活人,都要被白征明给气得快炸了。事实上,家里已经急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先回来的侍从们都挨了揍,而厘于期这是马上要前往大理寺,申请全城戒严搜查。这会儿看到白征明跟没事人似的跑回来,能不生气吗?在路上一直沮丧不堪的白征明,听到这句辛辣的评价不但没有倍加消沉,反而精神一振,大步流星地跳上台阶,一把攥住厘于期的手腕:“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是一种豪华蛋炒饭,炒毕后每粒米都完全完整,同时又粒粒分开,而且每粒米都能泡透蛋汁,外面金黄,内里雪白,用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等熬成的百鱼汤浸泡下饭。可谓美味之极。   厘于期一愣,随即帅脸气得扭曲:“原来殿下满城乱跑,是为了腾肚子吃炒饭啊?”   白征明现在饥饿模式全开,对“嘲讽”完全免疫,连理都不理,抬脚就往门里走,把楚道石完全扔在脑后。秘术士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厘于期虽然被白征明气得够呛,但是此人天生心细,还是留意到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他甩开素王,让后者先欢快地跑进去赶炒饭,自己转回头询问:“请问……”   楚道石低着头,避免与对方的眼睛直视,回答说:“素王殿下有恩,楚道石愿投身门下,粉身碎骨相报。”   厘于期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又在路上乱发善心,捡回活物来了吗?不过依照素王的天性,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里,他不觉就是轻轻一笑,对啊,自己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捡回来的么?   念及此,厘于期油然生起同情之心,就引领楚道石进得门来,边走边说:“素王秉性仁厚,你不必拘谨,我也曾是他的食客。他现在饿了,急着吃饭,我去吩咐人照顾你。”   楚道石还是低着头,只是应了一句:“嗯。”   又问了几句,楚道石不是“嗯”,就是“是”,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一次厘于期。后者见他这么冷淡,心里就有点儿不太痛快:对主子的朋友亲切一点儿很困难吗?见他如许狼狈才有心要照顾的,要不是看在素王面上……   想到这里,厘于期的恶劣本质又冒了头。他忽然停下脚步,楚道石差点儿一头栽到他身上。厘于期转回头,盯着楚道石:“你知不知道,在素王府门客有个规定?”   楚道石猝不及防:“啊?是什么?”   “都要扎冲天辫。”   秘术士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种规定好生奇怪。”   “入乡随俗,习惯就好了。正好,我也闲着,帮你吧。”   厘于期纯粹是恶作剧,依照他的计划,就抓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都拉上去,给他扎个红头绳,肯定特好看。正好因为担心白征明走丢,他手下那帮门客和朋友们都在堂上听信,把扎着辫子的楚道石拖过去,一定能笑死全场。他胡扯完毕后,突然动手抓住了楚道石,要强行给他梳头。可是他没有想到,楚道石的头发,因为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已经变得又细又弱,只是随手这么一薅,大把的头发随手掉了下来,楚道石护痛,猛地一扬头,两个人的视线正撞在一起。   厘于期顿时呆在了那里。   楚道石刚才一直不肯抬头,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双眼。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尚能控制。但是在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现在,他的精神力已经无法操纵这双会泄露天机的眼睛。而在厘于期身陷他自己的未来之时,楚道石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像被命运提拉的傀儡,除了说出真相之外一无所能。   厘于期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他张口欲喊,但是却出不了声,汗水从他的头上滚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惊恐、轻蔑、悲伤、绝望各种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就算是死亡将至,也不过如此。   良久,他才松开抓住楚道石的手,踉跄后退。   等他再度积聚起力量重新面对楚道石的时候,从弯曲的眉目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礼节性的冰冷笑容。楚道石被这转换刺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一去不返。刚才的温暖微笑是错觉吗?不,不是。那是发自内心的关怀,是试图帮助自己的纯粹的善意。楚道石不知道厘于期看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敌意——他是在恨我吗?   厘于期客气地对他说:“刚才的规定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随即他把楚道石领到厨房,但是再也不发一言,也没再回头。   等楚道石吃饱穿暖,再度见到素王白征明的时候,已经是三星横空的深夜。厘于期把他带到一间坐满了人的房子里,就安静地退到了一边。茫然无措的楚道石局促地站在那里,在他的眼中,这是一间大到令人恶心的房间。屋顶超乎常识地高,从上面吊下来无数盏设计优美绝伦的烛台,在它们之间,用珍贵的珐琅和玻璃串成的链子彼此复杂地纠结相连,恰到好处的小镜子点缀其中,把灿烂的烛光反射到房间的每个地方,不留下一个黑暗的死角,到处光华闪耀。而分布在宽阔的厅堂中的,则是数不尽连绵不绝的镂空檀木书架,巧妙地利用折叠和屏蔽,营造出错综幽深的效果,累累的书画卷轴堆积在上面,一尘不染,摆放上也颇有匠心地留下了窥视对面的空白。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于一个由文字和绘画构成的梦幻世界,这里只有源源不断喷涌的二维之美,而没有丝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豪华。   这里美得太不现实了。楚道石默默地叹息道。他刚被胡乱塞饱的肠胃不合时宜地抽搐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还不配驻足流连其中。   他闪过最后一道悬满织锦经文的屏障,来到了一群人中间。他们置身于这里时,要比他协调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们就像与所有的书画融为一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宁静温柔,望向楚道石的眼神带着优雅的挑剔。白征明就站在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没意识到楚道石进来,只顾着用苛刻口气指着桌上的大幅丹青大声说道:“墨色淋漓之间,初冬之柔荡然无存,虽气势酣然,但无有冬韵,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难堪悬于厅堂之上,床头小屏也与其不合,贴到暖阁里糊窗户正好!”   所有人顿时喷笑,一时哗然。楚道石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万分。   等笑声稍去,厘于期这才走过来,拉了拉白征明的袖子,示意他楚道石的存在。素王猛一抬头,一脸激扬江山的兴奋还没下去,但还是大声对着周围说:“对了,这是新客名士楚……”   他一时卡壳,还是厘于期平静地提醒:“楚道石。”   “哦,楚道石。日后列位相与,勿过谦。”   程式化的介绍后,白征明继续埋首画册中,顺手把上面的一张卷了卷撇到一边,接着看下一张。   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楚道石。无论是他勉强扎起的发髻,还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双暗淡无光的旧靴子,似乎都在冲人们大嚷大叫,宣称这人跟“名士”二字完全不搭边。被他们注视,楚道石觉得像是被泡在了一锅油腻腻的火锅汤里,周围飘满了浸满辣油的香菇和豆腐。   香菇之一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故作谦和的灰袍,但是腰间却挂着昂贵的玉器配饰:“在下弋轫。今日得见楚兄,三生有幸。素王识人眼光超卓,楚兄必有过人之处,请问阁下独擅何物,有以教我辈?”   挑衅的意思,楚道石不是听不出来。理应还击吧……但是这种风雅尖锐的问答,不是他的长项。他甚至被其他的东西分了神,有点儿迷惘地看着对方。薏仁?煮粥用的么……   他的沉默显然弄恼了其他人,香菇二也踏上前来,用比香菇一明显高一档的音量轰过来:“楚兄莫不是艺不轻讲?我等须还不是浅陋之辈!”   这就像一个信号,不少人纷纷围上来,用更猛烈的火力煎烤楚道石,几乎把他都要逼到书架后面去了。而白征明因为正说在兴头上,画轴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手中飘落,唾沫星飞溅,完全没有留神到这边。   在最窘迫的时候,厘于期从人群后面闪出,他不露痕迹地遮在了楚道石前面,笑着说道:“楚兄精于命数,此技岂可信口而来。”   楚道石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厘于期的脑后。他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难道说,他在我眼中也读到了这个?   刚才看到厘于期时的不协调感再度升起,楚道石被罩在他的背影中,感到浑身不自在——明显的,与其他人甚至包括素王都绝对不同的东西,就好像……非我族类……   被这个念头惊到的楚道石陷入了混乱,这怎么可能呢?   还没等他混乱完,厘于期已经气定神闲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素王那边,过对他来说几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引导着人流不动声色地围在白征明身边,附和后者把所有的画都评完,又说了一会关于时下诗文流弊的话题,等观察着素王快要厌烦了的时候,忽然说到:“最近倒是有一件奇闻,要不要听?”   白征明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回答:“要是不好玩,就罚你去捡地上的画。”   厘于期瞥了一眼扔得满地都是的画,深知素王嗜好的他胸有成竹:“在城外西郊百里的地方,有处泉水。”   白征明插嘴说:“只是好看泉水的话就要去捡画了!”   “以前确实只是好看而已,但是近一个月以来,有人在清晨的时候,看见泉水里有人。”   “只是美女沐浴的话也要捡了!”   “是死掉的男人。”   言既出,全场顿时议论起来。白征明则双眼放光地跳起来:“什么样的死人?是夜遇盗匪吗?”   厘于期笑得有如春回大地:“只是盗匪的话,未免次数太频密了。”   个月以前,清晨进城送柴的农夫发现了第一具尸体。当然,那时是按照盗匪案向官府报备的。而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新的尸体从泉水中浮现。这些尸体多数是壮年男子,偶尔也有妇人,他们身份不同,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状相同:面带喜悦,四肢折断。   官府派人埋伏过,但是一无所获。只要兵卒一撤,第二天必然又出现牺牲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窥视着一切。大理寺也试过填没泉眼,但是蓬勃的水流会选择地面薄弱的地方再度喷涌而出,屡填不止。这件令人胆寒的案子当然也列在莫宇焱的疑案卷宗中,不过白征明显然是没看见。   恐怖的死亡从厘于期的薄唇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乎也变得波澜不惊。白征明则是听得兴致盎然,眼睛越睁越大。周围人不时发出嫌恶的啧啧声,但是素王殿下充耳不闻,直到厘于期一合掌,说,“就是这样,完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赶紧迅速地挥挥手,让听得都不耐烦的人们赶紧散去。等人走得差不多时,他才迫不及待地拉着厘于期,如饥似渴地问道:“我说,有准儿没?”   厘于期也把刚才撑着的礼貌面具拽下来:“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趁旻旻不在才告诉你的。”   “这可是难得的好事!我这次一定要去看!等弄明白后一定去讲给旻旻听!”   厘于期见四下无人,抬起腿来踢了白征明一脚:“你少来!明知道她最害怕鬼故事。”   白征明眉开眼笑,也顾不上疼了:“我说,咱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厘于期沉吟了一下,细长的眼睛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微妙地笑着说:“就我们两个?有点儿没意思。”   白征明有点儿摸不到头脑:“弋轫他们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啊……”   厘于期像是很随便地拿眼睛往周围一打量,一眼看见了目标:“咦,没走的人一定是很感兴趣喽。”   白征明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在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表情严肃,站得笔直。正是楚道石。   开始他也想趁着人流走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夜晚,但是他同样也听到了厘于期的故事。别人可以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当作左耳进右耳出的风,但是秘术师楚道石不能。而且他在下面也看得非常清楚,厘于期不是无缘无故讲这个故事的,他的神色表达得很清楚,他不是单单为了猎奇。   有个声音在楚道石的心底低语,他在诱惑素王。他知道白征明喜欢什么,他故意的。   无名泉水中不断浮现的尸体,成群士兵也看不见的隐秘杀手,这种事情何等危险!楚道石身怀秘术,他明白这其中蕴藏的杀机——这绝不是善类所为,而且如果不是存有强烈的恶意,绝不可能连续犯下这样残酷的罪行。凶手不怕被人注意,也不怕因此被秘术师围剿,他们肆无忌惮,像嘲弄人们一样神出鬼没,他们不针对谁,但是格杀勿论。   白征明是个天才,厘于期是个散发着强烈异样味道的谜样人物,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楚道石的同类。他们面对不怀好意的匪类,很可能软弱一如刚出生的婴儿。   楚道石焦灼地看着还不肯离开的素王,心中不安地重复:“不要去,不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你的未来不在那里,你这是在轻生涉险,你在违背岁正的意愿!”   心中不祥的阴影拖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动弹不得。所以当厘于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他的时候,楚道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他死死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花花公子,脑子里剧烈地闪过无数的念头,他实在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厘于期,你不是素王的朋友吗?为什么要害他涉险?你真的那么无知吗?   必须做点儿什么,应该能做点儿什么……   但是厘于期已经把亲切的目光投了过来:“楚兄吗?你因何还未离开?对这件事可有兴致?”   白征明看到是他,稍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莫名其妙决定跟随他的“巫蛊”怪人,实在有点头痛:“呃……你不会真的想带他去吧……”   楚道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对于素王来说,只是一个捡来的路边弃狗而已。但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决定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   他坦然地抬起头来:“殿下,此等趣事,楚某若能跟随鞍辔,万死而不辞。”   白征明眉头越皱越深:“你怎么还这么客气?”   楚道石毫不含糊:“很好玩,我想去。”   这才缓和了一些素王的脸色,白征明开心地回答说:“好吧,你一定要来的话,那就一起去吧。臭棋,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喊“臭棋”的时候,他把脸转向了厘于期,后者也只好恨恨地应着:“过两天怎么样?”   “过什么两天?你怎么这么磨叽?”   “那你说?”   “就明天了!”   “这么快?你性子倒急。好吧,明天就明天,那说好了,晚上子时在泉水边见。出了西门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看到第一片树林时右转,沿着林道穿过去之后,会见到一所小庙,顺着门后神像的武器尖端指示方向,一直走下去,听见水声左转,就是了。”   “臭棋,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白天去过。”厘于期脸上再一次浮现了暧昧的微笑,“纯属好奇。”   白征明大笑,拍了拍厘于期的肩膀,轻快地一转身,出门而去——他丝毫没有理会楚道石。倒是厘于期,目送素王离开,转回来和气地对楚道石说:“还没有安排住处吧?我带你去。”   路上二人还是沉默无语,等到了住的地方,厘于期拱手即将离去之际,楚道石忽然问了他一句:“能问问你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吗?”   厘于期一笑:“眼珠而已。难道还有别的?眼屎?”   楚道石没有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拱手道了晚安。 第五章   夜已经很深了。甄旻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朝窗户的方向,感受着从虚掩的窗棂里透进来的风。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白征明,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已经让厘于期负责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上次就因为当着素王的面,跟厘于期打赌,说白征明除了喝酒之外对酒一无所知,结果,堂堂素王殿下跑去酿酒作坊,学会了酿酒不说,试喝时还喝得烂醉,开始躺在泥地上不起来,后来又在大街上披发狂草,引得无数人围观,派了十几个人硬架回来的。幸亏他的头发挡住了脸,老百姓没认出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不多隔一个半月发生一次——正好是她实在忍耐不住,恶趣味爆发的一个周期。   每次逗他之后,总会闹出乱子。甄旻总是感到后悔,但是一看到白征明,又实在忍不住捉弄他。似乎看他生气和闹别扭的样子,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的性格原来这么糟糕。甄旻叹口气,她抓着衣服的手指渐渐感到了凉意。   这个傻孩子,怎么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呢。   甄旻低头看着白天太子派人送来的时令水果,她很明白白征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手又无意识地去轻轻抚摸自己头顶上的红发:   母仪天下……的命吗……   父亲是当朝大司徒,甄氏一族势力如参天大树般深厚,圣上早就说过,皇室一定会与甄氏结下姻亲。皇后的宝座对甄氏来说,早就虚位以待。当然,她并非唯一人选,被叫做甄郡主的,算上她一共有三位。可是,比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姐,和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二姐来,甄旻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居然是家里最正常,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人。   身材正常,性格正常(相对),长相正常,不粗野,更不神经质,在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撮鲜明的红发。   据说,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曾经把她抱出来算命,算命先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跪下来磕头,口称罪过。他们所有人,却异口同声地说,红发就是被选中的标志。甄旻十二岁时,背着父母,用剪子剪掉了这撮头发,但是一夜过后,旁边的头发居然自动变成了红色,她气得摔碎了镜子——每个人都拿她当未来皇后看,他们充满敬畏的眼神让甄旻觉得自己像长了八只耳朵。甚至连当今皇后也特意让她进宫觐见,送了她无数礼物,还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们说让她挑。   你喜欢哪个呢?让他做皇上好了。   甄旻哭笑不得地看着几个乳臭未干却硬板着脸的皇子,郁闷地几乎一头撞死。   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决定我嫁给谁,而不是我来决定谁来当皇帝!   皇长子是最高的那个,脸上有打架留下来的两道疤,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大的那个。甄旻进宫前父亲就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出娄子。但是她刚要厌烦地把手指向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时,却发现有个孩子在皇长子背后偷偷地冲她笑。   笑得极端无耻,而且坦白。他扮鬼脸,挤眉弄眼,似乎是在逗她笑。   甄旻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着皇后的面,她绝对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个孩子失望了,他停止了鬼脸,用一张沮丧的脸气鼓鼓地望着甄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哀怨的眼神犹如被骗了的小狗。   甄旻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包括那个扮鬼脸的孩子在内,所有的男孩子都呆住了。皇后惊得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对旁边的甄夫人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旻旻居然这么漂亮呢?”   甄夫人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拜谢。   所有见过甄旻的人,都会说:这只是个平常的郡主,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见过甄旻笑的人,却都会说:这是天下最美的郡主殿下。板起脸来,与常人无异;嫣然一笑,扫荡天下——甄旻也是从那天起,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用自己的哀怨逗甄旻一笑的人,就是白征明。从此以后,甄旻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欢愉,都建立在他的郁闷之上。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甄旻不是木头,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是他们都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彩头,是个悬挂在天空虚无缥缈的奖赏。他们渴望我,更渴望我的父亲,尤其渴望整个甄氏家族。最好能把我跟父亲以及家族打包奉送,捆绑贩卖,一场江山大梦附带一个绝不乱说乱动的老婆,这种买卖任谁也觉得值吧。   从那一次进宫之后,皇子们就开始给她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在两年前开始,送礼的人就只剩下皇长子和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瑾王。礼物五花八门,从鲜花水果到日常用度,从便宜的市井玩物到昂贵的宫中赏赐,从珠宝首饰到飞禽走兽,甄旻根本不用吩咐人去买什么东西,只要到历年堆积下来的礼物中找找就够用了。至于白征明,他几乎从来不送。因为他常年驻扎在甄府里,跟甄旻熟得跟空气似的,万一碰上甄旻过生日,他多数也是过来白吃,还经常对着甄旻新收到的礼物说三道四,特别是书画美食类,好的就一定要替甄旻挂起来,差的立刻要扔掉。当然,他这么干的下场,通常是引得甄旻恶劣本质大爆发,与厘于期合伙把他损上一顿,于是在白征明气鼓鼓的表情中皆大欢喜。   这种开心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甄旻从来不对以后惴惴不安,反正未来注定枯燥无味,所以要趁着现在尽情欢乐,把幸福的美酒痛快地一口饮尽,等到漫长无聊的宫廷生活开始后,她还要靠这些回忆度日,每天只吝啬地啜饮此刻的一个刹那。   就在甄旻闭上眼睛,满怀恶意地幻想着自己三十岁该有多么没劲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她的窗子。这声音非常熟悉,三声急,三声慢。   她霍然起身,用力把窗户拉开,蹲在外面窗台上的,正是厘于期。   甄旻扶住额头哀叹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啊……”   厘于期轻巧地从窗外蹦进来,越过桌子跳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认赌就要服输,去,乖乖地把书拿来。”   听厘于期讲罢白征明一下午的壮烈举动,甄旻一脸悲壮地承认,自己果真打赌输了。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厚线装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按在桌上,咬着牙在笔筒里拔出笔来。就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得清楚,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赌事纪”。厘于期带着笑看甄旻慢吞吞地搬砚台,就自己一把抢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墨饼,兑上水,动作麻利地磨墨。甄旻看他这么积极,嘟囔着问:“可算栽一次,瞧把你美的。好吧,我输了,你说,要我做什么?”   厘于期一脸喜气洋洋:“我早想好了。你帮我办件小事就可以了。”   “皇后的东西我可不偷。”   “没那么难。明天你的十六岁宴席,我希望能开成通宵的。”   “什么?”甄旻有点儿意外,“就这么简单?”   “对。”厘于期把墨磨好,拈过一支笔来,在砚上抹了抹,“特别附加要求:对素王殿下好一点儿,陪他玩到早上。”   “没别的了?”   “没了。事先说好,”厘于期一个鹞子翻身又翻出窗外,“你要是拖不住白征明,赌资翻倍。”   这有何难?甄旻心中想到。她提起笔来,潇洒地刷刷点点,在《赌事纪》上整整齐齐地添了一笔:某年月日,以素王能断案与否设赌,旻赌否,期赌是,赌资:负者许胜者任意一事。旻败,许夜宴素王达旦。   第二天太阳刚刚西斜,楚道石就准备上路了。素王和厘于期应该都是骑马吧,但他只能步行。泉水的位置他虽然只听厘于期说了一遍,但是这种惊悚的传说早已在郊民中传开,一路打听过去也不怎么费事。楚道石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城内外道听途说,他很意外地了解到,这汪泉水,原来是一个喷泉——人力穿凿,精心建造的庭院景观。   不是天然形成的吗?楚道石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迷惑:这说明,泉水的周围,本来应该有一座宅院的。路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洁:早年那里本来是一个大姓贵族的别墅宅邸,后来因为政治变故而没落了,荒废已久,房子早倒了,就剩下了一泓泉水。   秘仪之阵?冤魂凝聚的魅?楚道石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人记得这个家族,他们就像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老迈的看门人,而据住在泉水附近的人家说,这个人也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死时一无所有。   也是一个月?楚道石猜,难道是这个老人身怀血海深仇,要为主人家族复仇?但是事实令他很沮丧,看门老人定居的小村中,人们对老人很好,老爷子甚至还有两个养子,事亲至孝,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复仇的话题。据他们回忆,老人是个哑巴,更不识字,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死前虽然很想竭力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未能发出声音。   不肯对外人说的隐情吗?楚道石望着渐渐沉入山后的夕阳,心中沉重起来。   就要入夜了。   事发之后,原来定居在泉水周围的人们早就纷纷逃逸,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已成无人之境,而之所以离奇事件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泉水正好处在一条隐秘的捷径之上——如果想抄近路赶往天启城的西门,从这里通过最为简便。   死者均为单身旅人,结伴同行就可以免灾。楚道石默念这句话,他在听见水声的最后一个转弯停住了脚步,如果白征明和厘于期能如期赶来,三个人就要安全很多。他充满期望地看着天启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两把临时借来的匕首,和师父遗赠给他的护身宝物——一枚小小的指骨护符,当年他咬在牙齿中间才避开了官府的搜身——屏息凝神地躲在灌木后面,死死盯住在视野里隐约可见的泉水:它就在楚道石的眼界边缘,闪耀着白色的微光,潺潺的流淌声不绝。   野外没有计时的物品,在月亮升上东方的天空时,白征明和厘于期仍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楚道石心中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大,正在他焦灼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嗤地一笑。   阵彻骨的凉意窜上楚道石的后背,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猛然睁大了双眼。 第六章   与此同时,天启城中甄府灯火通明,大排筵宴,所有的权贵年轻人济济一堂。白征明在他们中间,正喝得高兴。他的身边,厘于期在左,甄旻在右,而前后则围满了跟他气味相投的朋友们。训练有素的女孩子们就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四周坐满了一流水准的乐师,美食和熏香的气味四下漫溢,这里是一切华而不实之美的天堂——素王白征明觉得,他应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而不是等到天亮的时候,又回到平淡无味的现实。   甄旻与厘于期会心一笑,随即她伏到白征明耳边,指着下面的乐舞人群,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说:“特意请来的,殿下可别客气。”   白征明微微一偏头,让目光放肆地停留在甄旻垂落下的长发上:“跟你?我就没打算客气过。”   甄旻一招手,在堂下群舞的舞姬们中翩然走出来十六个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身材凹凸有致无可挑剔,一起轻盈地跳上堂来,就在白征明和朋友们的席间,齐齐舞动衣袖,尽情挥洒起来。领头的女孩子岁数看上去比甄旻还小,气质绝佳,而且发育得不错,穿得也相当地节约布料,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哄然叫妙。一曲结束后,在座的文人们纷纷打听她的姓名,要题赠给她。女孩子也乖巧,上来挨个给斟酒,等转到白征明这里,素王却挥挥手,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你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站在第一个的吧。”   女孩子顿时大窘,不知如何应对。   “忘了动作就想蒙混过关?下次还是站到后排做吧。”说完,白征明指着最后面一个长相稍嫌平庸的女孩说:“让她到前面来。”   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当口,早有教习师傅上来磕头,承认说这套舞蹈正是后面的女孩所编,大家这才叹服。白征明对着甄旻一指酒杯:“我都说了,这方面我可从不客气。”   甄旻有点儿不服气地倒酒:“这算什么,有本事你还能挑挑看!”   素王对着她莞尔一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东西犯了错,我可是想杀人的。”   厘于期接过酒壶也给他满上,给甄旻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今天晚上尽善尽美吧。”   甄旻把自己的脸转向白征明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的脑子立刻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嗓子里,顿时,朋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   天启城西郊外,泉水旁。楚道石慢慢地转回头。   只白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光裸的手臂向上望去,是起不到半点遮蔽作用的轻薄衣物,以及毫不吝啬地暴露着的胸脯。被刻意挤压出来的深深乳沟,随着呼吸几乎喷薄欲出的峰峦,晃得楚道石头晕目眩。   胸脯的主人此时正直视着他的双眼,脸上盈满甜蜜的笑意,却一语不发。无法忽视的异性气息凶猛地扑在楚道石脸上,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意乱神迷。但是秘术师心中却镜子一般明亮——她就是泉水中的杀手!   他心中冰凉,四肢僵硬,血液似乎全都挤在了心脏的位置,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女人见他只是观望,却没有反应,笑得更厉害了。她掩住口,明亮的黑眼睛转了转,转到楚道石的正对面,手从男人肩膀上滑下来,沿着手臂轻轻摸到手腕,五根春葱般的手指牢牢地攥住,开始向外拉。她的手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凉得吓人。   她要我离开这个位置。楚道石心下明白,但是怎能听从,他跟截木桩子似的死也不动。   女人拉了两下没拉动,稍微有点儿皱眉头,好奇地又看了楚道石一会儿,看脸上的表情是在犯难。楚道石任由她看自己的眼睛,试图让她被自身的命运和未来迷惑,但是毫无作用。那个女人的眸子如同黑色水银般晶莹剔透,但是却空无一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不是人类。楚道石焦急地推理。而匕首砍在对方身上,就像砍在大理石上铿锵作响,留不下半点痕迹。他试图越过女人肩头向后看,希望素王和厘于期能及时赶到,想着也许这个女人会因为害怕而消失。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天启城的方向一片寂静,既没有清脆的马蹄声,更没有车轮的轱辘声。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扭头看了看,当然也一无所获,她拽不动楚道石,有点儿着急了,小巧的嘴歪了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楚道石刚从监狱出来不过两天,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非人待遇,哪有力气对抗?而且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没有多高,但是力量大得惊人。于是没过多久,楚道石居然被硬拉出了隐蔽处。他踉跄着刚走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那一泓不吉利的泉水,欢快地向着地势低的地方流淌下去。在泉水的周围,还倾覆着很多乱石,像是从倒塌的假山和雕像上破裂下来的,野草就在石头的缝隙中间蓬勃地生长出来,并且意外的高大。本来应该只有齐膝高的植物,一律长到了一人多高,随着风声忽忽作响。   官兵不是填过泉水吗?楚道石在被女人强行拖走的过程中绝望地想着。为什么一点儿人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为什么不砍伐这些怪异的野草?   但是再往前走,就要被拖到泉边。楚道石拼着一口气,在走到一丛特别高大的野草前面时,他突然向前一扑,也不顾被乱石扎得生疼,就这么倒在草后,抓住一束草根,任凭女人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起来。   女人这次是真不高兴了。她见拉不动楚道石,就甩开手,开始向泉水的方向跺脚招手,似乎是在叫什么人过来。楚道石透过野草的间隙,能清晰地看到泉水中就像沸腾了一样翻滚不已。没过一会儿,从水中的气泡中升起了十几位同样年轻窈窕的丽人。她们个个都漂亮得惊人,短长肥瘦各有姿态,但是无一例外皮肤都白嫩光滑,几乎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亮光。就算是在一个日日沉溺声色犬马的贵公子眼中,这也是绝顶的人间美景。他也许会惊叹这个尘世间美女的类型,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吧。可是在出生以来正眼看过的异性不超过十位的楚道石眼中,她们长得都差不多。特别是刚被一个女人活活拖出几十步以后,楚道石压根就不想对女性美做什么鉴赏,他只是悲痛地意识到:   自己被包围了。   女人们在招呼之下,纷纷踏出泉水走上前来。然而她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水迹,就连裙子,也看不出打湿的样子。她们全部赤足,敏捷地穿过乱草丛生和碎石密布的地面,就像踩在厚地毯上般轻巧。有大概十来只骨骼匀停、线条流畅、没有丝毫赘肉的粉足踏在楚道石的面前,后者只好闭上眼睛,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会向上看。女人们开始大笑,很快有人上前放肆地踢楚道石,还把脚踏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碾动。楚道石忍耐住浑身上下的不适,拼命地按捺住心中激突的热血,死死地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终于,女人们失去了耐心。她们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有几只手臂同时伸下来,把楚道石扳住,猛地翻过来。趁她们发力,楚道石忽然腰眼一点地,顺着力量跳起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正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这似乎是从颓败的假山上倒下来的最大块石头,楚道石坐着贴住石壁,手里正举着指骨护符。   护符从怀中拿出来的一瞬间,爆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女人们吃了一惊,刚才下手的几个,被火光一照,吱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退了开来。很快,她们都退到了火光势力范围之外,但是,一个都没离去。   她们集体用疑惑和挑剔的目光看着护符,和已经喘个不停、狼狈不堪的楚道石。   此时此刻甄府中的欢乐气氛已经到达了顶峰,人声鼎沸酒酣耳热之际,甄旻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厘于期:“真要开通宵啊?”   “当然了。”厘于期优美地把一块甜点送进口中,“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也该陪陪他了。”   素王勉强从人堆里探出头来:“臭棋!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你帮我想想?”   厘于期推推甄旻:“你忘了给旻旻买礼物了!”   “好像不是这个啊……”   “什么事也没有,你喝多了!”   甄旻过来拉住白征明:“有比我生日还重要的事儿?”   白征明立刻投降:“怎么可能!” 第七章   郊外,楚道石举着护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脑子急速地转动。办法!应该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我是个秘术师,我应该学过!   师父的脸在记忆里剧烈地闪过,“术是愿望,是想象。”   女人们中的一些开始舒展四肢,跳起妖媚的舞蹈。她们就在护符火光的边缘自如地扭动身体,手指如雨点般指向楚道石的方向,就像在不停地试探护符的力量。楚道石悲怆地发现,护符和他的手臂肌肉一起,在颤抖,在退缩。   “没有一成不变的咒语。”   女人们现在全部加入舞动的行列,她们中间甚至有一些扒下自己仅有的外衣,跳得如痴如醉。楚道石用另一只手撑住原来的手臂,睁大自己的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没有强烈的意念,术就只是幻象。”   火光跳了一下,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女人们愤懑地退了两步,目光中充满怨毒。   “要对自己怀有信心。不要屈服于外物。”   楚道石从喉咙深处咆哮起来,非人的声音响彻荒野。女人们捂住耳朵又再度后退。   我还能撑多久?楚道石的七窍像被灼烧过一样刺痛着,他能听见血液忽忽地从血管中澎湃奔流,夜晚的刺骨寒冷和来自外界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到早晨就会消散吗?……还有多久到早上?   已经有什么液体从鼻孔中流了下来。眼睛也开始发花。   或者谁来也行……有人吗……   谁来帮帮我?!   不是应该有人来吗?!   楚道石透过女人们狂乱舞动的白色肩膀和在风中无情摇曳的野草,绝望地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什么时辰了?”厘于期问负责打扇的侍女。   女孩子抬起通红的双眼,用困得死去活来的口气回答说:“亘时报过好久了。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到岁时吧。”   厘于期体贴地笑道:“等明天早上再好好睡,今晚上值夜的,明天全部有赏。”   他走到窗边,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色,显得前所未有的近。   很适合离开人间。   厘于期微微冷笑了一下,神情自如地回到席间。可是他意外地发现,刚才还热闹地喊着要赏赐那个技巧最出色舞姬的素王殿下,没在。   他问旁边有点儿百无聊赖的甄旻:“他哪儿去了?”   甄旻打了个呵欠:“方便。喝太多酒了。”   厘于期皱了皱眉头,甄旻立刻叫起屈来:“这我管不了吧?难道你要我跟着?”   “不是不是。”厘于期笑道,“还以为你不陪他了,我怕他扫兴嘛。”   甄旻斜着眼睛打量他:“你也太为他着想了。”   厘于期笑而不答,只是坐下来,伸手把甄旻手中的酒杯拿过来:“作为补偿,我替你喝好了。”   “不稀罕!”   等慢慢地喝完第三杯的时候,厘于期觉得有些不对劲:素王方便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厘于期猛地扔下酒杯,一甩袖子直奔方便之所。木门虚掩。厘于期一脚踹开,里面空无一人。他立刻掉头直奔马厩,果然看到一个马夫正从里面出来。厘于期一把抓住他的前胸:“我不是让你们都去喝酒了吗?!”   马夫吓得立刻跪下:“刚……刚才……素……素王殿下拿剑架在小的脖子上……说有要事……”   厘于期气得一跺脚:“你立刻回去再给我备一匹!最好的!就现在!”   被素王骑走的马并不是最好的,白征明虽然对画面上的马很有研究,但是骑术和辨马这种很有战争气息的学问,他是半点也不想碰。最好是他喝醉了糊里糊涂地瞎逛去了……厘于期心中焦躁万分地想。但是很不幸,所有值夜的士兵都发誓说看见有人骑马出了西城门。厘于期半点不敢耽搁,他甚至根本没回去跟甄旻做个交代,只是翻身上马,一抖长鞭,拼命策动马匹笔直地追踪下来。   他一定是去泉水那里了!绝对没错!   厘于期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咬牙切齿:尿遁!居然被这种贱招骗了个结实……甄旻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鬼故事?这家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想到这里厘于期又后悔地想抽自己耳光:他不说,素王当然不知道。老天在上,他只是想悄悄整死那个楚道石就完了,怎么就没想到……   定要在素王赶到之前到达!那泉水太危险……还有,最好楚道石已经死了。厘于期在马上阴沉地皱起了眉头。在被暗红色的月亮照耀下的土地上,他的眼睛闪烁出绿色的光芒,一溜状似狂奔的马蹄印,格外清晰地映在他的视野中。   素王怎么跑得这么快?厘于期惴惴不安地猜度着。   他的身体,在奔马背上,渐渐漂浮了起来,犹如失去了全部重量。   我是在流血吗?   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还有这些黄色的,红色的……   楚道石拼命地摇头,企图晃走在眼前不断飞舞的金星,可是没有效果。他的手臂早就失去了知觉,护符的火光已经变得微弱不堪,他现在只能耗尽全部心力才能保证它不至于熄灭。可事实上,熄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他仿佛已经嗅到那些女人凑近过来的香气。等他一失去斗志,这些女人就会乘虚而入,而第二天,人们就可以在泉水中看到他四肢折断的浮尸。   她们到底是怎么掰断那些人的肢体的?楚道石正在抽筋的脑子勉强想着。先杀再掰吗?还是先掰后杀?是淹死还是疼死?那干吗那些尸体还满脸微笑……   就在一切失守的最后刹那,忽然响起了一个穿透力十足的清朗声音,语气满是惊讶:“咦?你们是谁?”   就在这一声之下,楚道石顿感压力骤减。他努力睁开双眼,发现那些女人们齐刷刷地转过了头,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纷纷连蹦带跳地离开这里,直奔向那个声音。很快,仍然挡在楚道石眼前的,就剩下了两个女人,她们似乎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走,并未向他施压。楚道石顺着女人们奔走的方向看去,差点儿没惨叫出来。   正是素王白征明。   他此刻正欢天喜地地从一匹大汗淋漓的马上跳下来,殷勤地跟围拢过来的女孩子们打着招呼,完全没注意到楚道石的存在。或者说,在他第一眼看到这些女孩子们的同时,他就已经把什么都忘了。   楚道石现在还不敢动,那两个女人仍然逼住了他。秘术师虽然不知道她们有什么能耐,但是通过刚才的较量,他至少需要缓口气休息一下,才能起来对抗。通过人身体的间隙,他看见素王被女人围住,一脸陶醉的笑容。   笑得跟个白痴似的。   楚道石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快跑!跑啊!”   可是任凭他喊破喉咙,素王充耳不闻,他只顾着跟这些女人们套近乎。很快,他赢得了这些女人们的欢心,她们围在他周围,拉着他的袖子和手,示意白征明跟她们一起跳舞。白征明开始摇手说自己不会,但是没人理他,女孩子们有一些已经在积极地示范,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却个个肢体语言丰富。她们拖住素王不放,半强迫地要求他加入舞蹈的行列。终于,白征明不再推脱。他试着开始模仿那些女孩子们的动作,并且努力跟上她们的脚步。   开始很笨拙,手脚都不协调。随即就是对比,修正,模仿,没过多久,就如同镜子一般精准。   女人们都发出了没有词汇的惊呼声,她们把素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脸上写满了艳羡和叹服。随即有人唱起无词歌来,长吟伴着短叹,歌声蜿蜒入云,清越激烈,就像是宣告盛宴正式开始。   跳舞?   楚道石恍然大悟。   死亡之舞!   那些尸体就是这样死去的。女人强迫路人们跳舞,无论是学得快,还是学得慢,他们都会带着对美丽无伦的舞蹈的记忆,幸福地跳到手脚折断,跳到死。   楚道石惊恐地想起他前不久在街头看到的那一幕:白征明在短短的瞬间,学会了一门他压根就一无所知的技术。吹糖人可以的话,跳舞也一样。   不要跳了!不要跳!快点儿住手!   为时已晚,女人们已经将白征明拉入行列中,有四五个人几乎就是手把手的,把身体贴着素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演示,随着素王的舞姿越加熟练,她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超出人类能力的范围,歌声也随之激荡汹涌。到了最后,在外围的女人们已经不再有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区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疯狂地转圈,旋成一个个白色的光环,在泉水周围陀螺般嗖嗖直转,从野草中经过时,草丛应声而断,就像被锋利的剑刃一分为二。   白征明已经完全投入其中,跳得心醉神迷,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   照这样的进度学下去,等到这套舞蹈结束之时,就是素王丧命的关头。   楚道石跪在了地上,几乎急得要发疯。   这样下去,只要素王一进入旋舞阶段,他的手足就会立刻筋脉断裂,那不是人类肌肉骨骼可以承受的动作!绝对不能让他学到最后!可是,我该怎么办?   正在他绝望之际,在外围曼声吟唱的女人们忽然有一些警觉地回过头来,从被血污染了的视野中看过去,一匹无人驾驭的奔马,箭一般猛冲过来,可是还没等它靠近泉水,早有几道旋转着的白色人影,从不同方向横切过来,只听几声惨不忍睹的裂帛之音,马已经变成了血肉横飞的肉块。   在血雨中,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冉冉浮起,他似乎足踏虚空,镇定地站在那里面对群女。   厘于期!   楚道石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意识一时变得清明。   他为何没同素王一同前来?他为何能离开地面?   但是情急之下,他顾不上思考,只是竭尽全力大吼:“快救殿下!”   厘于期在半空中看得清楚,立刻意识到,素王已经失去意志了。必须叫这群疯婆子赶紧停下!可是还没等他试图与这些人沟通,白色的旋舞身影已经腾跃而上,无数的耀眼光芒箭雨般射过来,厘于期猝不及防,被一道光芒从右腿的位置直切进去,他一下子就跪在了空中。但是奇怪的是,从他的身体里没有半点血液流出。女人们的笑声狰狞地回响四野,她们至少有一半人开始旋转,纵身跳起,向跪倒的厘于期刺去。厘于期暗叫不妙,这些东西已经彻底狂暴,根本无法沟通!仓促之间,他只能抬起双手,一层暗蓝色的光圈从他身体内喷涌出来,抵挡白光。白光撞在蓝幕上,发出了金属般刺耳的刮擦声,吱吱地几乎要穿透耳膜。   厘于期就在这蓝幕的背后,一步步向前推进,他每前进一步,距他双脚还有几丈有余的地面就划出深深的沟渠。泥土和石子像被什么巨大力量挤压得吱吱作响。这些声音与金属鸣声混在一起,震得楚道石头昏眼花。他一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抵抗女人的骚扰,一边暗暗祈求:“厘于期,你果然不是凡人,你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女人们中间已经有一半抬起头,盯着厘于期的脚步。在她们中间,忽然跳出一个高个子来,这个女人与其他不同,唯有她没有束发辫,一头黑发散落肩头。然而随着她一甩头,黑发中露出的双眼居然是紫色的。待她出列,又有两个女人似乎是心有灵犀,齐齐转身形成白光,并且停留在地面附近,激得尘土大起。紫眸女子纵身跳起,一脚踩中一个白色光环,抖抖衣袖,一道白线直奔厘于期,等切近之时,女人脱身飞出,合身扑在了厘于期的光幕之上,壁虎般紧紧贴住。厘于期正待前进,被她一扑,心中就是一翻,顿时感到好比泰山压顶,竟然半点也前进不了。   女人在幕外猛地抬头,头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咧开嘴唇,霍然露出了四颗獠牙!而再看她的手指,上面的指甲都弯成钩状,尖锐无比。转眼间,她爪牙其下,竟然是想强行撕裂这层光幕,突入其中。厘于期吃惊归吃惊,但并没露出惧色,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双手一分,像蹬滚轮那样踩了两步,护身光球向前滚翻半圈,突然向地面冲刺。   因为速度太快,距离又短,女人重重地被压在了地面之上,正好隔着光幕踩在厘于期脚下。后者低头看了看,毫无表情地跳起,然后狠狠落下。   第一下,女人的身体发出一声沉闷的裂开音;第二下,就是清脆的粉碎音;第三下,已经是脚踩在碎瓷渣上的声音。在这过程中,女人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就僵硬不动了。但是还没等落在地面上的厘于期二次驱动光球,已经至少有六七个女子如法炮制,将他团团围住,隔着光幕发狂地啃咬起来。厘于期一狠心,硬生生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球开始带着这些女人滚动,碾压之声听得人肝胆俱裂。但是只要有人倒下,就会有其他人随即跳上来补充。楚道石在旁边看得清楚:泉水中还在不停地涌现新的女人!   她们就像出巢的蚂蚁,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而且越到后面,形状越狞厉,有很多根本已经不似人形,只能看到好似四肢的东西挥舞着,凶恶地向厘于期发起猛击。   而此时,包围素王的女人仍然保持着鲜艳明媚,十几个人专心致志地教习舞蹈,白征明也学得忘我,眼看动作渐渐增加难度,估摸着就要到达尾声——但是厘于期已经不能再前进一步,他被无数怪异的女体重重围困,光球几乎变成了人球,刚才激昂的蓝光被掩盖殆尽。看到这幕,楚道石快要绝望了。   她们是什么怪物?!必须要知道才能对抗!   厘于期知道吗?他还活着吗?楚道石闭上眼睛,默念老师当年教给他的话:“用意志与他人沟通,就如同一支尖利的箭矢在深海中穿行,你只能碰运气。”   他已经顾不上一切了,只是胡乱地把自己的想法瞄准厘于期的方向发射了出去。   球体之中,厘于期的视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白色肉体填没,彻底丧失了方向感,正在焦急之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断断续续,却清晰非常,它在呼叫自己的名字:“厘于期!你能听见我吗?”   这是……楚道石的声音?什么?这个时候,女人们的尖叫和长鸣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是如何把声音递过来的?他稍作犹豫,立刻回应:“能!”   楚道石拼命抵抗着女人的侵扰,成功的喜悦让他陡然生出一些希望:“她们的本相是什么?!”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厘于期愣住了: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厘于期皱紧了眉头,一大滴汗水从额头上涔涔而落,心中疑云丛生,他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楚道石等得五内俱焚:“你知不知道?快告诉我!”   还是沉默。   楚道石刚刚涌起的希望烟消云散,几乎被厘于期的反应弄到崩溃。这小子到底在隐瞒什么?他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在千钧一发时,楚道石尽量克制住近于暴走的情绪,停顿了一下,沉稳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素王快不行了。”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厘于期的脑子里,狰狞地穿透血肉钻了进去。厘于期只觉得被什么猛烈拧在心口之上,热血翻涌,刚才的犹疑骤然化作了恐惧。   白征明……要死了?   他仰起头,张开口,发出了人类听不见的悲号。   这号声直接击中了楚道石的意志,好像有无数蝎子同时蜇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上,痛不可当。秘术师只能用一只手抱着头就地翻滚,另一只手还要撑着,不能让护符熄灭。   厘于期的光球炸散开来,蓝光剧烈膨胀,带着无数断肢碎片猛地飞向了四面八方,巨大的冲击波几乎夷平了周围的每一寸土地。仍然在纠缠楚道石的女人们虽然离爆炸较远,但也仍然发出了小小的悲鸣,用衣袖掩面退到一边,抵抗劈头盖脸打过来的飞沙走石。   而等烟尘散去,楚道石头脑中的刺痛也渐渐平息,他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在一片狼藉的废墟瓦砾中,厘于期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发髻散乱,神情憔悴。   刚才的爆炸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现在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然而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在他周围,那些被强行爆破的女子残体,竟然在蠢蠢欲动!   此时,它们根本已经不是血肉残体,早已化身成为坚硬的碎片。但是它们仍然耐心地在地上蠕动着,有一些甚至在摇晃之后,开始慢慢地爬升高度,缓缓地,把尖锐的部分齐刷刷对准了摇摇欲坠的厘于期。而与此同时,厘于期的身体动了起来,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他在飘,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一个方向。   楚道石顺着他的手指看到,那正是始终没有停下舞步的素王白征明。   刚才的破坏性攻击,都被那些女人用身体挡了下来。她们把白征明困在垓心,小心翼翼地保卫着他,她们要齐心协力护送他上路——直到他四肢粉碎。   包围着厘于期的碎片们蓄势待发,它们只酝酿了短短的瞬间,立刻万箭齐射。   它们全都准确地命中了厘于期。楚道石难过地一闭眼。   然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这些碎片虽然全都从厘于期的身上径直穿过去,但后者并没有倒下,就跟刚才一样,没有半点鲜血飞溅出来。等楚道石再度睁开双眼,他只能看到继续顽强向前飘去的厘于期——他仍然活着!而失败的碎片们,在后方女人们的鸣声中,只能刮起一阵强风,死死拦住了厘于期的去路。   他不能再前进了。   厘于期徒劳地动着手脚,但是无能为力。他低下头,似乎是已经绝望。楚道石眼睁睁地看着他,万念俱灰。而始终都在纠缠楚道石的两个女人,见秘术师心神已乱,便魅惑地凑上前来,伸出手要来拉扯;同时,白征明也开始进入了最后的旋舞。   不能让这个人死去。   楚道石听见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发出了咆哮,岁正的意志不可违背,王者的命运不可更改!   来不及思考了。   楚道石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把把护符攥在手里,火光彻底消失。残存的女人立刻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加入舞蹈的行列。楚道石被她们撕扯着拖进舞圈,透过上下翻飞的白色衣裙,他能看见白征明矫健无伦的舞姿。此时素王已经跳得如痴如醉,全然不知死亡将至,他紧闭双眼,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绝伦,流畅无比。   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动起来,像是被木偶牵线拴住,开始不由自主地跳跃。没多久,膝盖处就传来剧痛,小腿也出现了抽筋的前兆。但是他已经就在距离白征明很近的地方了,只要纵身向前一扑,就能将其扑倒在地。可是不行,他的四肢已经渐近失控,特别是腿部,简直变成了女人们任意指挥的机械,正在无视他缺乏锻炼的事实,一刻不停地带着他转圈。   必须要固定双腿!   楚道石没有半点犹豫,在估摸着自己已经接近白征明足够的距离时,他用尚能勉强控制的双手抽出匕首,在一个下蹲的动作中,猛地扎进了自己的双脚。由于用力过猛,匕首深深地没进脚面刺入地面,只留了个把手在外面。剧痛嗥叫着传到了脑子里,楚道石还来不及疼得惨叫,就马上一个前仆,正好抱住了面前的白征明的双腿,随即将素王带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动也不动。   女人们发出了不满的噪声,她们流水般的和声被打断,所有人都很生气。   有无数只手臂伸出来抓住楚道石的头发、衣服、靴子,尖利的指甲刺进他的脸颊,抓挠他的后背,撕扯他的每一块皮肤。而更可怕的是,被他压在身下的白征明,竟然也狂暴地开始反击!他已经被女人们的舞蹈迷住心神,只想永远地跳下去。他一拳接一拳地轰在楚道石的后背上,一下比一下重。   楚道石告诫自己:“我蹲过大牢!她们差远了!”   他顶住一口气,死死护住咽喉等要害处,紧紧抓住素王的双腿,任凭后者怎么殴打他,就是不肯放手。   只要一松手,他的腿就会断。   你想打就打吧!我不欠你的!   脚上的骨头在刀锋的切割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皮肉渐渐被劐开……没有关系,反正我已经跳不起来了,我动不了你也甭想动!能撑到什么时候?   楚道石的后腰又遭到一记来自素王的沉重肘击,痛得他全身发抖。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有本事你就拖着一具尸体起舞吧!楚道石疯狂地笑了起来。声音有如鸦鸣,尖利刺耳。   白征明一拳打中了楚道石的下颌,震得后者一阵头晕,舌头也咬破了,血的铁锈气息在口腔中四散。在最后的关头,楚道石听见厘于期的声音疲倦地传来:“是白银。她们是白银。”   已经被撕扯成一个血人的楚道石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们看我的眼睛一点儿波动也没有。楚道石曾听师傅说过一个传说,白银是一种蕴含裂章之力的金属,所以有些有钱人会请秘术士在银库设下裂章系的秘仪之阵,当银库的主人全部死绝之后,秘仪之阵就会发动,将白银化作人形,攻击一切靠近银库的人。   白银……白银……什么东西能够打退白银?!   “生灭存乎一心,万物随你改变。”   摧毁她们!   楚道石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他抱着白征明的双腿,双膝点地,忍着脚下的剧痛,把腰直了起来,随即就是横着一甩,居然把白征明给活活撇出去几丈远!然后他向着泉水的方向侧过头去,猛力一吸。这个动作让他彻底暴露在白银光芒的攻击之下,登时有三个女人向后退了十几步,化身白色锋刃,排成一排齐刷刷向他切了过来。   就在这紧迫的瞬间,刚才一直不安地翻涌着的泉水,突然平地卷起一股水柱,眨眼间飞入空中,随即被楚道石一口吞了下去。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就在白光欺近的刹那,楚道石一鼓腮帮,把水正喷在白光上。耳边就听见好似水入滚油的“嘶啦”一声,随即女人的凄惨悲鸣骤然响起,几近爆头的尖利音色,就是在空中的厘于期,也被震得头晕眼花——这早就不是正常的人声,而是兽类濒死的嗥叫。被这惨呼所慑,所有的银光登时停止进攻,变回女身,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刚才试图切碎楚道石的三道白光,被楚道石喷出的“水”浇中,全都摔在了地上。   不,溅在她们身上的,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泉水,而是某种特别的东西。被狂风围困的厘于期看到这幕,失口喊道:“水银!”   从楚道石口中喷出的,正是纯粹的水银。这些液体只要是沾到女人身上,登时冒起阵阵白烟,形成了大块大块丑陋狰狞的白斑,离楚道石最近、被喷到最多的银女,因为被兜头浇到,全身上下都变了形,漂亮精致的脸庞上,五官像熔化一样耷拉下来,全部形成水滴状悬挂在她的脖子上,而她早就喊不出声,只是扑倒在地,身体发出阵阵痉挛。其他的两个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有的胸膛被腐蚀出大洞,有的胳膊异样肿大,全都栽落在地,翻滚悲号。而楚道石并没有停止,他再度吐净肺部的空气,对着泉水又是一口,几乎有一半水都被他吸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在刀尖上立起身来,用手按住膨胀的腹部,对着周围所有张牙舞爪的女人们大幅度晃动头部,水银如喷泉般箭射而出!   女人们的哀声四起,她们在水银雨面前四散奔逃,没有一个敢于上前。而就算她们已经逃跑,水银蒸汽也尾随而来,紫色的烟雾恶魔似的缭绕追击,跑得稍微慢一点儿,或者由于慌不择路而跌倒的,全部在毒气中放声哭号,她们的皮肤从肌肉上剥离下来,渗入地面,即便这样她们也挣扎着想要逃开,于是很多人就拽下自己残坏的身体部分,没命地奔散。一片哭声中,虽然看不见血的痕迹,但以楚道石为中心,泉水周围早已是一副地狱变相,惨不忍睹。   厘于期看着这一幕近乎虐杀的场面,再看看只是靠意志力才能保持身体直立的楚道石,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而围困他的尖锐碎片,则同样遭到水银的迎头痛击后悉数跌落,化成了形状丑恶的残渣。   楚道石把腹中的液体全部吐光之后,单手撑地,在一片水银蒸汽中挣扎着爬向素王,后者在被扔出去撞到地面后就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厘于期睁开双眼看到这一幕时,不敢怠慢,赶紧挣扎着掠过地面,抢先赶到白征明身边,用尽最后力量作出隔离气幕,同时刮起强风,把水银蒸汽吹散,免得造成中毒。他冷眼看着楚道石困难地爬行,再瞧一眼虽然大汗淋漓、但是除了头上有个包之外安然无恙的素王,片刻犹豫,还是向前走了两步,抓住楚道石的胳膊,把他拖进了气幕之内,免遭毒害。楚道石几乎就是在被人抓住的同时,就昏了过去。厘于期蹲在他身边,休息了很久,等感到力量再度回到身上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掐在了楚道石的脖子上。   只要现在稍微使些力气,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只要后来告诉素王他死于银女之手就可以了。   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掉这个人,就可以改变你的未来,你可以永远地、幸福快乐地呆在朋友身边,享受着他们无私的友谊,直到他们平安地死去,而你就可以游于大地之上,期待下一次甜蜜的相逢。   你是魅,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是精神的主上,肉体于你皆是浮云。   然而,即便是魅,也有不可逾越的原则。是你把重要的人置身险地,而眼前的这个人却不惜生命挽救了他。他守护了你所珍惜的,保全了你所重视的,如果没有楚道石,你变成为人的意义可能就此中断。而作为人,必须要知道感恩。   楚道石,这次我姑且放过你。毕竟,在你眼中那个最后预言到来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杀你。   在你杀了我之前。   厘于期松开了手指,相反,他把手放到了楚道石胸前,一团黄色的光温暖地扩散开来。没多久,楚道石几声猛烈的呛咳,脱离了昏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厘于期冰冷的脸。   “咳……咳……殿下……怎样了……”   “殿下很好,你放心吧。他只是被迷得很深,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醒过来。”   楚道石费了好大劲才把眼神聚焦,“谢谢。”   “客气。”   不容楚道石发问,厘于期紧接着发话:“这些女人,是过去一个望族的家族财富,二十窖雪花白银,就埋在他们的外邸喷泉之下。失势之时,他们躲在郊外宅邸,企图谋反,被重兵围剿,除了主要人员被抓起来解往宫中审讯处决外,其他人等,主要是女眷,都就地格杀,填在泉水之中,推倒假山和雕像掩埋。只有一个看门人因为有事外出而幸免于难。”   楚道石的眼睛瞪圆了,“你……知道?”   “对。”从厘于期的口气中听不到半点波动,“人死光了,自然谁都不知道银子埋在哪里。最后一个守门人始终保守着秘密,想找到合适的馈赠者,我想代价也就是为死者复仇吧。但是可惜他的养子们都是天启的顺民,他带着秘密进了坟墓。最后的主人去世了,白银成了无主财产,秘仪之阵发动,它们就开始攻击一切靠近它们的人。”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楚道石,我想你没傻到看不出来的地步吧。”   就在楚道石的眼前,厘于期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只剩下清晰的轮廓线,而透过原本是躯体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景物——所有关于厘于期身上不协调的感觉顿时解释得非常清楚,他果然并非人类。楚道石看得张口结舌,只有几个干巴巴的音节冒出来:“你……你是……”   “魅。谢谢。很多年以前,人们称呼我为,怨恨。”   所以他能听见这里游荡着的悲愤之音,看得到这里始终没有消散的痛苦过去。死亡的仇恨和肉体粉碎的折磨,已经凝结成新的灵体,它们就徘徊在这里,久久不去。   楚道石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告诉我是想……”   “我希望由你来向他解释。”   “为什么?”   厘于期忽然笑了,有如春风吹拂大地,“我还不想离开,我欠他的。你不介意保守秘密吧,厉害的秘术士?”   楚道石明白,厘于期在跟他做交易。只要由他来讲出这件事实,那么白征明就一定会视楚道石为珍宝,顺利地把他留在身边。可是,厘于期到底欠了素王什么?他为什么也要留在这里?目前看来,除了接受这项协定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楚道石也有必须要留下来的理由,而且,肯定与厘于期的隐衷完全不同。   不管你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我都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挖掘。毕竟你也从我那里得知了想要的未来,不是吗?   楚道石点点头,“谢谢你替我宣传。”   “伤得怎么样?”   楚道石摸了摸头:“还没死。只是这次又掉了不少。”   在他手中,是细弱的灰黑色发丝。厘于期微微笑着说:“小心很快就要变秃瓢。”   “我会记下谁是罪魁祸首的。而且,”楚道石勉强支起上半身来,“下次禁止你把殿下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你想害死他吗?”   厘于期的微笑变成了大笑:“我只能说,你不了解他。”   很快,楚道石就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在月亮向西滑落、东方微明之际,三个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素王当时骑来的马因为跑进了树林,神奇地在无差别绞杀中幸存下来,身负重伤的楚道石被白征明坚持着丢上了马背,一摇一晃地慢慢前行。白征明是在楚道石醒来后很久才恢复意识的,但是除了浑身酸痛,特别是腿累得几乎要抽筋,以及头上莫名的大包之外,他从这次历险中什么也没得到。他印象中只剩下与一些漂亮的姐姐们欢快地跳舞,其他统统想不起来了——既没有体会到大战幽灵的惊险刺激,也没有领略到生死搏斗的任何乐趣。而在他巡视战场试图回忆什么的时候,除了遍地散乱的银色金属,就只有楚道石一个人的血迹。   “这不公平!臭棋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厘于期的笑容就跟长在脸上似的:“我来时也晚了,是楚兄击退了那帮姐姐,救了你。”   说到这里,白征明担心地看着马背上的楚道石,快走两步跟上,“你没事儿吧?流了很多血啊。”   纯粹的关心而已。楚道石现在连张嘴都感到脸痛,“多谢殿下。”   要开始问到底怎么回事了吗?楚道石看了一眼厘于期,后者居然只是纹丝不动地笑咪咪看着他,一脸无辜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把刚才听到的内容重复了一遍。但是在描述最后一刻时,楚道石忽然话锋一转:“她们围过来的时候,我就冲她们大喊大叫,就都吓跑了……”   “啊?只是喊叫吗?”白征明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色,“那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们指甲很长,抓的。”   “脚呢?”   这个时候厘于期忽然插嘴:“为了保护你,戳的。”   “真的吗?”   白征明快走两步,抓住马的缰绳,郑重其事地对楚道石说到:“谢谢。”   随即,他从袖子里拣出一块小小的白色物体,放到楚道石手里,“就算是你蒙我,也还是要谢谢。”   楚道石吃了一惊,迷惑地看着素王。   “这是白银被水银损坏之后形成的汞齐,你一定是拼了命才变出水银的吧。”   楚道石无言以对。白征明接着说:“金石之辨,还是难不倒我的。只可惜错过了一场遭遇。”   他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在渐渐发白的天空下闪闪发亮:“下次我一定要自己清醒地去体验,等我再找到更惊险的,楚兄,我们还一起去吧!以后还要多指教了。”   什……什么……   厘于期哧哧地笑了出来:“殿下只要有瘾,我们理当奉陪,对不对啊……楚、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楚道石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八章   等楚道石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一张舒适的床上。早晨的阳光从窗缝里射进来,他用手遮住眼,感到有柔软的织物覆盖在身上。旁边有困倦的人声向外含糊地喊:“他醒了!禀报旻郡主殿下!”   旻……郡主……殿下?……   对,没错,他正是在甄府中。在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半夜鸽子之后,甄旻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为此宴席草草结束后,她也不睡觉,围着厚衣服,沏了热茶,搬把椅子就坐在二门里,等着看白征明和厘于期怎么给她个交代。可是等下人们飞报进来,她站在内庭中间,还没等发作,就看见人们从外面把昏迷的楚道石抬进来,同时附送白征明草草写就的纸条一张:救命恩人,你先救治下,回头我领走。   甄旻吃了一惊,她问:“怎么回事?”   有伶俐的宫女,早就打听了一堆流言蜚语过来:“听说昨天晚上素王殿下大战恶鬼,这是替素王殿下挡了致命一剑的门人啦!厘公子交代说,素王要给他特意置办房间迎接,所以先寄存在我们这里……”   呃……恶鬼?……寄存?……   甄旻叹了口气:大概又是喝醉了不知所云吧。但是等看到了楚道石的伤势,甄旻想了想,告诉侍从:“好好照顾他,悄悄从父亲那里拿件旧衣服来。”   照顾楚道石的侍从们都是刚熬了通宵,困得七扭八歪,他们勉强睁着通红的双眼,看楚道石把粥喝下去,咕哝着站起身来准备去睡觉。楚道石把他们叫住:“请问……这里是……”   “甄府。素王殿下把你寄存在旻郡主这里,可能过会儿来领走。对了,这件衣服是郡主赏你的,别弄坏了。”   楚道石低头看看,那是件质地良好的黑色绸衣,正好适合现在这个季节。作为奴才应该怎么做,要摇尾乞怜哭哭啼啼地道谢吗?等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再度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可是,温暖的光线似乎忽然被什么挡住了,他只好再度睁开,这次看见的,是厘于期。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也没有任何脚步声,他没有换衣服,但是却看不出一点激战过后的痕迹。他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心平气和地看着楚道石。   被他看的发毛,后者只好发问:“有事儿?”   厘于期目光闪烁了一下:,“你不是问我,第一次见面时,在你眼里看见了什么吗?”   楚道石心中登时抽紧:“嗯,你看见什么了?”   厘于期仰头轻轻地笑了:“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楚道石半天才困难地开口:“对不起。你要现在干掉我吗?”   “我想昨晚干掉你。”厘于期的口气就好像在说晚饭吃了什么,“很可惜,失算了。”   昨天晚上素王为什么失约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楚道石心中充满悲凉,“谢谢你手下留情。”   厘于期摇摇头:“我没那么好心,不过要谢谢你救了他。”   他起身准备离去,在门边忽然回头:“我不会放弃的,不过有言在先,既然你已经是他的门人,我会事先征求他的同意。”   楚道石冰冷地回答:“我也一样。”   厘于期优美地鞠了一躬,径直从紧闭的门中穿了过去。而楚道石,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再度沉入了昏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白征明活力十足、完全听不出半点疲倦的声音,这才把他吵醒:“谢谢旻旻替我收着!”   门帘一挑,打扮光鲜、容光焕发的素王殿下眨眼间迈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跟着气定神闲的厘于期,和显然还没缓过来的甄旻。   素王没有寒暄,他只是忽然从身后擎出一个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在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三个糖人。   只狐狸,一只猫,一只奇怪的说不出名字来的动物,上半身像狗,但是却有两只翅膀。   他郑重地把狐狸发给厘于期,把猫发给甄旻,然后,把那个怪异的动物发给楚道石。   甄旻实在忍不住,问:“这算什么?”   白征明严肃地回答:“早上特意没睡觉做的,感谢的礼物。”   厘于期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为什么是狐狸?”   “很像嘛!”   “那个奇怪的东西又是什么?”   白征明笑咪咪地看着楚道石手里的糖人:“本来是狗的,但是总感觉楚兄会飞,所以就做了翅膀。”   楚道石看着自己手中这个奇怪的造物——金色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他不出声地笑了。   会飞的狗,终究不也是狗吗?   甄旻实在受不了白征明的语法,噗的一声乐了。素王大喜,他跳起身来,即兴唱起了一支无词歌,同时手舞足蹈,姿势矫健优雅,在狭小的房间中旋舞起来。厘于期和楚道石都看得清楚:那正是昨晚,白征明从白银少女们那里学来的死亡之舞。   然而,在这明朗轩敞的房间中,被他跳起来,却再没有丁点杀气,只有欢愉与喜悦,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就在即将结尾之时,白征明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收住脚步,遗憾地对着朋友们说:“最后一段,我忘记了。”   所有人都微笑起来。 第二卷 破晓的梦魇杀机 第一章   有水滴的声音。   一滴一滴地,打在石板上,散发出好闻的潮湿气息。   爸爸说,每一滴水,就是一个瞬间。等数到七万九千个瞬间的时候,他就会来。   每隔七万九千个瞬间,他都会来。   爸爸会带来好吃的东西。凉凉的是水果,会流到下巴上的叫做茶,带着好闻的香气,吃起来软绵绵的,叫做肉。水果、茶和肉,都有好多种,每次吃起来都不太一样。   水果吃起来感觉最好,特别是一种圆圆的小球,吃起来像一汪甜甜的水泡,咬碎的时候,牙齿和喉咙里都会被这股水流浸透。   嗯,爸爸说它叫什么?   葡萄。   非常圆滑和饱满的音节。嘴唇要噘起来,然后轻轻地吐一口气,似乎是怕甜蜜的味道跑掉。噗——舌头顶住凹下去的门牙——套。   爸爸,你看,我记住这个词儿了,所以,请快来到我的身边吧!   我会数着水滴,永远地等在这儿。 第二章   “楚兄!一会儿见了母后,一定要变昨天那个戏法哦!”   “那不是戏法。”   “一定要变会‘哗’地喷出很多火苗的那个!”   “不变。”   “对了,你就拿厘于期做道具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   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高兴得一个劲儿喋喋不休的年青男子,正是当朝尊贵的五皇子,素王白征明。此刻他正在皇宫金碧辉煌的长廊上连蹦带跳,频频回头,对着随他前来的两位朋友嘱咐个没完,就好像生怕一句话没说到,安排了一个月的节目就要砸锅一样。他这次是要去见一直住在宫中的母后大人,当然要好好地准备。不过变戏法什么的,就完全推给跟在他身后不幸的牺牲品楚道石了。   楚道石看上去比白征明要大两岁,但体格上可差远了,个子虽然不矮,却未免太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觉得有点儿营养不良,又习惯性地有点儿缩肩猫腰,配合上一副忧愁的面容,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是一个月前来到素王府的,目前的身份是食客兼“变戏法的”。一开始,楚道石对待堂堂皇子殿下还抱着尊敬之心,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自己所侍奉的这位主子,一听到楚道石使用敬语就会大叫“快点儿给我说人话”,看见好吃好玩的跑得比谁都快,特别是两条长腿训练有素,跑步虎虎生风,但是对增加威慑力毫无作用——实际上他也用不着,反正只要一被拒绝立刻化身宠物狗狗,水汪汪星星眼杀伤力满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聪明绝顶的二哥曾经开玩笑地跟统率三军的大哥说:   “征服蛮子用军队干吗?那么多开销。还不如把小五派出去,一个眼泪汪汪,就够扫平五万蛮子了。”   这种话虽然听上去刺耳,用意也很微妙,但是对于神经粗糙的白征明来说,只能是表扬而已。   跟随这样的主人,楚道石除了摇头叹息之外,也只有被迫适应了。他学会的最重要一条就是:如果白征明用祈使语气,二话不说,先拒绝。至于是不是合理的要求可以慢慢听他解释,反正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极端不靠谱的要求——作为一名有操守的秘术师,绝对不能屈服于非理性的要求。   “先说好,我可不做道具。”   同样声明誓死不屈的,是同时跟在白征明身边的厘于期。这是个典型的翩翩公子,从头发到衣服到鞋子,全都气派非凡,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那么精神,兼之气质优雅,脸上总是含着笑,分明是个危险的女性杀手。刚才从处处衣香鬓影的宫中穿过,不少低着头急急忙忙跑路的宫女,一跟他擦身而过,立刻都放慢了脚步,眼角还要偷瞄两下,这才红着脸笑着跑开。   厘于期的身份,原本是跟楚道石差不多的食客,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全城的达官贵人都对他赏识有加,各家各户变着法子请他上门帮闲,似乎哪场聚会少了他,品味就会骤降。有流言说他是个想借攀附贵族小姐钻营上层的骗子,他也不在乎,只是一笑了之。比起刚刚开始熟悉的楚道石,对于素王白征明的为人,厘于期可是早就了然于心,因此,针对素王殿下的节目提案,他眼睛都不眨,立刻否决:“你说什么都没用,死了这条心吧。”   白征明眼眉竖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酝酿情绪。楚道石跟厘于期立刻警觉地放慢脚步,知道他可能要施展绝技·星星眼了。可还没等白征明睁开双眼,他一头撞上了一个人,险些把对方撞个跟头。白征明吓了一跳,直到他听见对方悦耳的声音:“喔呀,五殿下,还是这么有精神嘛。”   白征明甚至都不用看,一个箭步跳过去扶住对方:“猴子老爹!你想死我啦!”   楚道石和厘于期同时愣了一下,这才看见素王殿下挽住的是一名老迈的太监。他没有胡须的面部上,到处堆满了橘子皮一样的皱纹,眼睛似乎都已经埋在皱纹中消失不见,但是此时此刻,他仰起头看着白征明,笑得容光焕发:“好久不见,五殿下都这么高了。”   白征明露出了孩子般的喜悦笑容:“猴子老爹,你的猴儿小巧呢?”   “早死啦!还惦记着呢?改天我再驯好玩的给殿下耍吧。”   “好!”   说到这里,白征明忽然想起了什么:“猴子老爹,你不在我母上那里呆着,有事?”   老太监的笑容僵了一下:“我已经不在饮露宫了,另派了差事。”   “是什么?”   老人沉吟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伺候太后用膳。”   白征明歪着头想了一下:“很好啊。不过,母后会想你的,你得经常回来。”   “我这就是刚从那儿过来,那边正想你呢!”   素王大笑:“我这就过去!给她老人家准备了好玩的戏法呢!”   楚道石和厘于期异口同声地插嘴:“都说了不变了!”   不过素王早就昂首阔步地向前开拔,完全无视二人的抗议。猴子老爹见素王离开,也随之转过身来,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是他太老了,等回过头的时候,白征明矫健的脚步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楚道石见此,只好快步跟了上去。倒是厘于期细心地停了下来,问道:   “您有话要跟殿下说?我们可代为传达。”   老人摇了摇头,等厘于期正准备离开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叫住年轻人:“呃……这个是殿下小时候的,您替我还给他吧。”   厘于期接过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钥匙,边缘都已经锈蚀了,看得出来长久没有使用。他有点儿困惑:“就是这个?”   老人点点头:“请务必转交。”随即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离开了。   厘于期疑惑地看了钥匙一眼,揣进衣袖,沿着走廊赶奔素王母后的所在地——饮露宫去了。   素王的母亲,目前的封号是冀妃,是位跟儿子一样活力充沛的中年女性。虽然年事已高风华不再,不过因为平日保养得当,心态又好,从不跟人攀比造成压力,所以睡得足,吃得香,讲话也是一副大嗓门:“你再不来,我要派人去你府里拆大门了!”   白征明此刻完全化身爱心使者,跳过来抱住母亲:“母上要是喜欢拆,我修十二道,随便挑着拆,听响儿。”   “胡说!我看谁敢拆你的门,我先拆他。”   楚道石在帘子背后听得一脸黑线,这娘儿俩凑在一起,对人类的语法逻辑完全是双重打击……   叙了好一会儿,白征明探出头来“楚兄,戏法儿!”   “都说了不变了!”楚道石压着火,低声提醒素王。   白征明跑出来恳求:“我想让母上见识一下嘛!厘于期给你随便用。”   厘于期凑过来,语气凶恶:“你要是敢让他拿我变头上着火那个法术,我就一个月不登你的门!”   这句话真把素王给吓了一跳,只好哀怨地扭着嘴,讪讪地回去了。不过冀妃殿下倒是没太在乎这个,能见到儿子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了,两个人热烈地说了好半天。白征明本来是强迫拉楚道石和厘于期来取悦母亲的,但是因为当事人拒绝当猴耍,只好作罢,不过也正好可以一起吃饭热闹。所以没过多久,冀妃就吩咐下来摆膳。   即便是一名普通王妃的晚餐,至少也有十几道菜。没上几道,每个人的桌上就都摆得满满的,旁边有乖巧的宫女等着伺候,以便及时把吃残了的菜品撤掉换新的。第一道凉菜春笋樱桃还没来得及下筷,外面忽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走廊上由远及近,随后又雨点般跑走,接着又有人折返回来,听上去越来越急。   众人都是一怔。白征明把筷子放下,走进母亲的帘后,商量了一下,这才派了个人出去看个究竟。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宫女出去之后,过了很久,回来了,跪倒禀报说:“说是……有个太监死了。”   冀妃和白征明这才松了口气,问说:“哦,哪个宫的啊?”   小女孩跪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她们说……是猴子老爹。”   帘子后面传来了倒吸冷气的声音。楚道石和厘于期对视了一下,意识到,正是刚才那个老太监——片刻之前还在走廊上亲切招呼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饮露宫的人们都沉默了,空气一下变得浓稠冰冷。   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白征明掀开帘子替母亲嘱咐大家:“都下去吧,回去自己填饱肚子,母上不想吃饭,不用伺候了。不管听见什么,谁问,就说不知道。”   太监和宫女们默默地退下去了,有人在轻轻地擦眼泪。猴子老爹是个很好的人,他们都很喜欢他。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帘后的母子,和楚道石、厘于期时,白征明叫楚道石:“变个戏法吧。”   楚道石困惑地抬头,询问地看着素王。后者低低地回答:“让别人听不见我们的戏法。”   厘于期开口说:“你放心吧。有我们在这儿,没人听得见。”   楚道石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在众人的周围,早已经被一圈淡蓝色的光环笼罩——厘于期的反应,总是比他快一步。   冀妃的抽泣声一下子传了出来,白征明默默地抚着母亲的背,在帘子那边的剪影显得格外沉重。他叹了口气对朋友们说:“当年母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就是猴子老爹陪着她度过的。我在八岁前,也都是猴子老爹跟着。母上,猴子老爹为什么会离开你?他怎么会去太后那里?”   “他太老了,”冀妃的情绪在哭泣声中渐渐平稳了下来,“所以才去。”   白征明如遭雷击:“难道是说……”   “对,他去给太后试膳。”   试膳,替即将用膳的贵族品尝饭菜,纯粹的安全措施。这种工作看上去简单,很适合年老体衰完全没用的太监宫女们从事,平时没事时一切都好,但只要一旦出事,就有生命危险。毒性剧烈的猛药,就算是健壮男子,也是非死即残,像猴子老爹这样衰老的人,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这么说来,”白征明低头思考了一下,“有人想要谋刺太后吗?”   冀妃鼻音浓重地回答:“太后老了,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刺她作甚。”   白征明摇摇头,语气显得很忧愁:“母上,我讨厌这种事情。”   “我比你还讨厌,”冀妃叹了口气,“你认识很多能人吧?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替我们弄清这是怎么回事。猴子老爹跟我这么长时间,我对不起他。”   白征明点点头,正要发话,楚道石忽然抢先开了口:“冀妃殿下,这么做不妥。”   冀妃愣了一下:“为什么?你是谁?”   “在下楚道石,素王殿下座下一介白人。请恕我直言,皇宫定有其他强悍能人巡视,如果贸然行动,有被发现的可能。”   厘于期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还没见阵仗就败了,这倒挺像弱者做的事情。”   楚道石皱了皱眉头:“试膳遭遇不测,也算是替太后尽忠,我们何必为了小不忍触大霉头。”   这话虽然听上去无礼,但是白征明和冀妃都知道,这是目前最为保险的做法:闭目塞听,静观事变。母子俩都低下头沉默了。   厘于期站起身来:“楚兄,你有不想失去的人吗?”   楚道石沉默。厘于期接着说:“我有。两位殿下也有。所以我们最好一起把这件事弄清楚。”   楚道石很不喜欢厘于期这种态度,但是话已至此,他也没做更多反抗,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块香来,问冀妃要了香球,拧开镂空的盖子,把香块搁在炭上,燃着后慢慢转动香球,香气从缝隙中渐渐逸散开来,随着转动形成阵阵缭绕的烟雾。   在烟雾中,隐隐地现出另外的场景来。就像被什么东西引领着,几个人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这里只有一排桌子,猴子老爹和其它年迈的宫女太监跪在前面,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双银筷,表情漠然。有人从外面鱼贯而入,端进来琳琅满目的饭菜,放在他们的面前。每上来一样,就有宫女从中很小心地拣出一丁点来,放在这些人的碗里。猴子老爹面前的是一盘鱼,他小心地拣起来,放在嘴里。   白征明感觉到母亲抓住自己的手陡然一紧。   宫女们看这些人无恙,片刻后就把饭菜端开。但是猴子老爹举起手来,示意宫女们不要端走这盘鱼,他摇着手,似乎说了些什么。宫女听完后,立刻跟旁边站着的主管太监说了两句,后者点点头,奖励地拍了拍猴子老爹,随手把鱼倒进了垃圾桶,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说些什么?!”冀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厘于期伸出一只手,像抓什么东西一样,从那虚无缥缈的场景中穿进去,他的手指触到猴子老爹虚拟的嘴唇,沉吟了一下,机械地张开了自己的嘴,猴子老爹的声音惟妙惟肖地从他口中传出:“这鱼,没剔干净。”   白征明死盯着盘子的眼睛陡然睁圆,他喃喃地说:“西施乳。”   厘于期抬起另一只手,仿佛要安慰素王似地放在后者肩上,摇头叹了口气。   西施乳,河豚腹部,最为膏腴,鲜美无伦。可只要有一根血管没有剔净,残留一颗鱼子,对于气血衰败的猴子老爹来说,就是致命的毒药。没有任何阴谋,也没有任何疑点,只是一盘失败的河豚鱼而已。   烟雾中,老人挣扎着向门口走去,他一直撑到了走廊上。他拽住了路过的小太监,说了最后一句话,厘于期忠实地把它复述出来:“告诉五殿下……”   然后他倒下了。   厘于期默默地掏出猴子老爹托他转交的锈蚀钥匙,递在了白征明手中。后者呆呆地看了一眼,就赶紧将它踹进怀中,再不忍看第二眼。   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沉默,暮色从窗子的缝隙透进来,沉重地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 第三章   楚道石和厘于期等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都靠在栏杆上,懒得跟对方废话。直到白征明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才围拢过来,厘于期问:“怎么样?”   白征明把手指点在嘴唇上:“说是不舒服,没心思吃饭,早歇息了。”   看着两位好友明显不太好看的脸,素王振作精神,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但我们还要吃,对吧。走,我带你们去吃好的。”   楚道石叹了口气:“要是心里不痛快的话,不必勉强,我们回去就是了。”   但是厘于期却过来,积极响应:“对,别太难过了,我们一醉方休。”   这种明显就是唱对台戏的对话,楚道石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几乎是天天领教,所以他只能翻翻白眼,无奈地跟着一拍即合的俩人去了。   除了统一的御厨,各个宫中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特别是素王白征明,因为平素好吃,自己府中的厨子素质极高不说,还特意给饮露宫整治了一个精致的小灶,色色俱全,吃的喝的都与其他不同,整治食物的法子也都是白征明从各地搜集而来,自己吃的好了,才过来教给厨子做给母亲吃。所以他对这里是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厘于期过去没少跟他一起饱口福,也不陌生,只有楚道石,一个月前还在吃牢饭,在这种地方当然是两眼漆黑,看着那些名目繁多的食器就眼晕。   白征明推开厨房门,掌上灯之后,也不叫厨子起来,自己就先走到墙角一溜瓷盆旁边,高举蜡烛仔细打量。楚道石跟在后面看的清楚:盆中水面在烛光照到之时,响起了哗哗的声音,有东西划开水,凑到了光的下面,它长着宽大的背甲硬壳,两只巨大的钳子,八只沙沙作响的小脚,一对黑芝麻般的小眼,等爬到盆边时,向上抬起,露出了白色的腹部。   楚道石吃了一惊:“这是……”   “螃蟹啦。”   楚道石脸上微微一红,幸好厨房里黑,大家都没留意到。他在乡下时不是没见过河蟹,但是它们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块头,确实有点儿超出他的常识了。   厘于期笑了一声,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海蟹,旻郡主家里得了许多。听说素王殿下新跟人学了糖蟹,特意送来给冀妃殿下尝鲜的。”   楚道石在黑暗中又皱起了眉头:“蟹的时令在秋天,现在还是夏季,如何得来?”   白征明降低蜡烛的高度,仔细审视蟹的情况:“这是海虹,夏季蟹,从海边捕来后,雇人昼夜兼程送过来的。虽然做糖蟹不是什么好材料,但是聊胜于无吧,实验好了秋天我再做,还可以赶新年吃。昨晚上已经吐净泥了,今天一整天都在稀糖水里泡着呢。明天拿出来用盐和蓼浆一杀,泥封后腌在缸里就等吃啦。”   看完,他顺手把蜡烛拿开,点着了厨房的其他烛台,海虹没了光,就在盆里翻腾起来,白征明笑着跟朋友们说:“这东西就是喜欢光,捕的时候用一盏灯,要多少有多少。”   随即,他挽起袖子:“看我给你们露两手。”   楚道石又吓一跳:“殿下,怎么能让你给我们……”   厘于期又抢在他前面:“楚兄快去搬柴、打下手,我来烧火。这次可要饱口福了。”   他丢给楚道石的眼色,分明就是“别给脸不要脸”。后者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去搬柴了。   等所有的菜码都做得,已经是三星横空,周围万籁俱静,厘于期毫不留情地把背酒的工作推给瘦弱的楚道石,自己则拿着香气四溢的食桶,和白征明有说有笑地直奔湖心亭。落在后面的楚道石背上沉重,心中恼恨却也无计可施。因为素王平时喝酒有讲究,一场酒喝下来,有引兴酒、平胃酒、度肠酒、品菜酒、销魂酒、终曲酒,每个时段都有不同,酒的种类自然也各别,全都让一个人背起来,背上的不说,手里提着,胳膊上挂着,腰里还得别着,还要防止酒瓶互相撞击破碎,必须小心从事,走起来既笨重又尴尬——楚道石这个时候对“风雅”二字可真是深恶痛绝。他刚走到通往亭子的廊口,迎面看见了两名值夜的宫女,都是年纪轻轻,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两个人一看他这样,“噗”地一声都乐了,其中一个就过来问:“给五殿下送酒的?”   连个称呼也没有,看来是把楚道石当成杂役了。   不过她们心眼还不错,“我们帮你挑灯吧,要是摔倒了磕破一瓶,殿下又该不高兴了。”   一路上,楚道石沉默着跟在后面,倒是两个女孩唧唧喳喳的,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看楚道石不说话,还特意贴近他的身边,与其说是跟他搭讪闲聊,不如说是两个人故意议论给他听:“猴子老爹去的好蹊跷呀?你听说了吗?”   “有呀有呀!好像说他还继续养着奇怪的东西呢?”   “不是让他把所有的猴子都处理了吗?”   “谁知道呀,厨房的小秀说经常看见老爹来呢,每次来都拿东西。”   “真的吗?是不是被上面发现了呢?”   两个女孩一边说,一边夹杂着夸张的叹气声,楚道石只是静静地听着,本能地感觉,自己不应该跟这些事实靠的太近,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也装成没嘴葫芦,没出一声。不过幸亏有她们帮忙引路,楚道石才算勉强安全地走到了亭子里,他转身正欲道谢,白征明正好抬眼看见,说道:“小喜、小悦,越来越大方了啊,连我的手下也会招待了。”   两个女孩子一听,吓得把脖子一缩:“他是五殿下您的人?我们还以为是哪个公公呢!哎呀,真不好意思,讨厌啦。”   说完,就飞红着脸跑开了。这边厘于期和白征明笑得几乎摔到湖里去:“哈哈哈哈……公公啊……”   楚道石板着面孔,一点儿也没笑。楚道石和厘于期等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都靠在栏杆上,懒得跟对方废话。直到白征明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才围拢过来,厘于期问:“怎么样?”   白征明把手指点在嘴唇上:“说是不舒服,没心思吃饭,早歇息了。”   看着两位好友明显不太好看的脸,素王振作精神,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但我们还要吃,对吧。走,我带你们去吃好的。”   楚道石叹了口气:“要是心里不痛快的话,不必勉强,我们回去就是了。”   但是厘于期却过来,积极响应:“对,别太难过了,我们一醉方休。”   这种明显就是唱对台戏的对话,楚道石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几乎是天天领教,所以他只能翻翻白眼,无奈地跟着一拍即合的俩人去了。   除了统一的御厨,各个宫中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特别是素王白征明,因为平素好吃,自己府中的厨子素质极高不说,还特意给饮露宫整治了一个精致的小灶,色色俱全,吃的喝的都与其他不同,整治食物的法子也都是白征明从各地搜集而来,自己吃的好了,才过来教给厨子做给母亲吃。所以他对这里是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厘于期过去没少跟他一起饱口福,也不陌生,只有楚道石,一个月前还在吃牢饭,在这种地方当然是两眼漆黑,看着那些名目繁多的食器就眼晕。   白征明推开厨房门,掌上灯之后,也不叫厨子起来,自己就先走到墙角一溜瓷盆旁边,高举蜡烛仔细打量。楚道石跟在后面看的清楚:盆中水面在烛光照到之时,响起了哗哗的声音,有东西划开水,凑到了光的下面,它长着宽大的背甲硬壳,两只巨大的钳子,八只沙沙作响的小脚,一对黑芝麻般的小眼,等爬到盆边时,向上抬起,露出了白色的腹部。   楚道石吃了一惊:“这是……”   “螃蟹啦。”   楚道石脸上微微一红,幸好厨房里黑,大家都没留意到。他在乡下时不是没见过河蟹,但是它们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块头,确实有点儿超出他的常识了。   厘于期笑了一声,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海蟹,旻郡主家里得了许多。听说素王殿下新跟人学了糖蟹,特意送来给冀妃殿下尝鲜的。”   楚道石在黑暗中又皱起了眉头:“蟹的时令在秋天,现在还是夏季,如何得来?”   白征明降低蜡烛的高度,仔细审视蟹的情况:“这是海虹,夏季蟹,从海边捕来后,雇人昼夜兼程送过来的。虽然做糖蟹不是什么好材料,但是聊胜于无吧,实验好了秋天我再做,还可以赶新年吃。昨晚上已经吐净泥了,今天一整天都在稀糖水里泡着呢。明天拿出来用盐和蓼浆一杀,泥封后腌在缸里就等吃啦。”   看完,他顺手把蜡烛拿开,点着了厨房的其他烛台,海虹没了光,就在盆里翻腾起来,白征明笑着跟朋友们说:“这东西就是喜欢光,捕的时候用一盏灯,要多少有多少。”   随即,他挽起袖子:“看我给你们露两手。”   楚道石又吓一跳:“殿下,怎么能让你给我们……”   厘于期又抢在他前面:“楚兄快去搬柴、打下手,我来烧火。这次可要饱口福了。”   他丢给楚道石的眼色,分明就是“别给脸不要脸”。后者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去搬柴了。   等所有的菜码都做得,已经是三星横空,周围万籁俱静,厘于期毫不留情地把背酒的工作推给瘦弱的楚道石,自己则拿着香气四溢的食桶,和白征明有说有笑地直奔湖心亭。落在后面的楚道石背上沉重,心中恼恨却也无计可施。因为素王平时喝酒有讲究,一场酒喝下来,有引兴酒、平胃酒、度肠酒、品菜酒、销魂酒、终曲酒,每个时段都有不同,酒的种类自然也各别,全都让一个人背起来,背上的不说,手里提着,胳膊上挂着,腰里还得别着,还要防止酒瓶互相撞击破碎,必须小心从事,走起来既笨重又尴尬——楚道石这个时候对“风雅”二字可真是深恶痛绝。他刚走到通往亭子的廊口,迎面看见了两名值夜的宫女,都是年纪轻轻,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两个人一看他这样,“噗”地一声都乐了,其中一个就过来问:“给五殿下送酒的?”   连个称呼也没有,看来是把楚道石当成杂役了。   不过她们心眼还不错,“我们帮你挑灯吧,要是摔倒了磕破一瓶,殿下又该不高兴了。”   一路上,楚道石沉默着跟在后面,倒是两个女孩唧唧喳喳的,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看楚道石不说话,还特意贴近他的身边,与其说是跟他搭讪闲聊,不如说是两个人故意议论给他听:“猴子老爹去的好蹊跷呀?你听说了吗?”   “有呀有呀!好像说他还继续养着奇怪的东西呢?”   “不是让他把所有的猴子都处理了吗?”   “谁知道呀,厨房的小秀说经常看见老爹来呢,每次来都拿东西。”   “真的吗?是不是被上面发现了呢?”   两个女孩一边说,一边夹杂着夸张的叹气声,楚道石只是静静地听着,本能地感觉,自己不应该跟这些事实靠的太近,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也装成没嘴葫芦,没出一声。不过幸亏有她们帮忙引路,楚道石才算勉强安全地走到了亭子里,他转身正欲道谢,白征明正好抬眼看见,说道:“小喜、小悦,越来越大方了啊,连我的手下也会招待了。”   两个女孩子一听,吓得把脖子一缩:“他是五殿下您的人?我们还以为是哪个公公呢!哎呀,真不好意思,讨厌啦。”   说完,就飞红着脸跑开了。这边厘于期和白征明笑得几乎摔到湖里去:“哈哈哈哈……公公啊……”   楚道石板着面孔,一点儿也没笑。 第四章   白征明的做菜水准,果然不是盖的。楚道石猜他一定是天天泡在厨房里看人做饭,不然怎么能修炼到这种恐怖的地步——每道菜都很简单,但是味道却好到让人想吃掉舌头,吃这样的菜,心情不好也难。酒喝到三巡,几人已是微醺,厘于期提出行酒令,不外乎诗词歌赋之类,但是输了的人不仅要喝酒,还要从写满惩罚条例的纸签里抽出被罚的方法。这种事情,对于很习惯应对酬唱的素王和厘于期来说,小菜一碟。但是楚道石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只是默默地听完上家厘于期说完酒令,就自暴自弃地把酒喝下去,闭着眼睛抽签。在他看来,那两个吃喝不愁的人,只不过想继续拿自己取乐罢了,反抗反而趁了他们的心。   果然,白征明皱着眉头说:“你都不挣扎一下吗?好没趣。”   厘于期从楚道石手里把签抽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笑了:“谁说没趣?有趣的在这儿呢。”   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上面的字迹写得清楚:扮成宫女在宫中走一圈,跟见到的每一个人亲切打招呼。   没抽到的两个人笑得打滚,白征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问厘于期:“这谁写的?一定是你。不过大半夜的上哪儿找女人衣服去?”   厘于期笑嘻嘻地回应:“楚兄认赌服输的话,自然是有的,就怕耍赖。”   楚道石冷冷地答到:“妇人衣冠,有何不敢?”   在岁正的照耀之下,一切自有定数,性命都可以忽视的人,脸面又何足挂齿?楚道石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就从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开始舍弃吧。   厘于期俯身向水,轻敲栏杆,念到:“来,来。”   顿时,落满月光的水面波光荡漾,有看不见的手将月影打碎,然后灵巧地编织缝补,说来也怪,虚无缥缈的光芒,在这番动作之下,居然变得柔韧细致,很快变成了一套织工精巧的女装。随即有无形的手臂高举,轻轻地把衣服放在厘于期手中。肉眼看上去,不但与常人穿用的一般不二,而且闪耀着异乎寻常的清辉,正如一泓粼粼的水波。   “不用脱自己的衣服,穿上就可以了,绝对合身,谁看见都说漂亮,啊哈哈哈哈!”厘于期不怀好意地笑着拿过来。   很快,亭子中出现了一名身材高的有点儿过头的“宫女”。白征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居然还赞叹道:“我打赌,你要是不小心碰见了我二哥,估计他一定跟你搭讪。”   确实,眉目端正的楚道石,除了肩膀有些宽之外,被夜色掩盖了大部分缺陷之后,作为一名“宫女”,论长相还真说得过去。剩下的任务,就是出发前往各处去走上一圈了。实际上,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到处都静悄悄的,估计除了零星的上夜宫人,估计也没什么能看见的人了。楚道石硬着头皮,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迈步离开。   白征明在后面喊:“你就去厨房里拿瓶醋回来就好,不用真的转一圈啦。”   楚道石凭着刚才的记忆,转过两个弯角,但是就在他拐下一个弯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有个娇小的人影斜刺里冲了出来,正撞在他的怀里。因为速度太快,再加上没有提防,他几乎被撞倒。   楚道石赶紧将对方推开,这才发现,正是刚才替他挑灯的宫女中的一个。   女孩子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却紧闭着嘴唇。她看见眼前的楚道石,像是受到了什么剧烈的惊吓,头拼命地左右晃动,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楚道石的手腕,力气大的超乎想象。   她叫什么来着?小喜?还是小悦?楚道石心知有变,他赶紧呼唤:“小喜!怎么了?”   女孩子不回答,她的脖子突然向后仰去,纤细的脖子上青筋暴凸,整个人像惊风般抽搐起来。楚道石用力扳住她的肩膀,试图找出她到底哪里有问题,可是无论怎么看,她身上都没有半点流血受伤的痕迹。   已经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楚道石一把把她的手甩开,将她摁倒在地,一只手用手指掐住她的人中,另一只手固定住她不断痉挛的身体,同时催动回复神智的秘术,试图让她镇静。可是无论念什么样的咒语,就像水泼在石头上一样,没有任何回应。楚道石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女孩子在一阵恐怖的挣扎之后,呼吸戛然而止,猛烈踢蹬的双腿也顿时停止,身体渐渐地冷却。   楚道石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放下正在僵硬的尸体,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个!   楚道石猛地起身,沿着女孩跑来的方向,全速飞奔过去。   转过弯就是厨房。楚道石心中有些惊讶,但随后马上不寒而栗。   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的奇异的动静,就像是有无数人拿着坚硬的贝壳在刮擦地面,让人听了之后,从头麻到脚底。   楚道石不敢贸然前进,但是他手里又没有灯,无法察看究竟。他试着叫:“小悦?小喜?”   没有人回答。相反沙沙声反而大作,好像有很多东西向他爬来。   一筹莫展之际,楚道石想起了自己穿的“女装”,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把左边的袖子撕了下来。等拿到手中,才发现那块织物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它只是一团柔和冰凉的光芒。楚道石一口气把袖子全都扯下来,攥在一起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默默催动秘术,光芒陡然大盛,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球,照亮了周围的空间。楚道石这才看清,在他的周围,爬满了海虹。   它们举着巨螯,极其耐心地把楚道石包围起来。   楚道石很快就被逼到了墙角,他试图从这群食物中趟过去,但是刚伸出一条腿,就有四五只海虹同时凶猛敏捷地爬上来,然后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尖利的锯齿一下子就划开了皮肤,引来一阵剧痛。   楚道石疼得一咬牙,赶紧跳开,连踢带打,这才暂时赶开了群蟹——这些动物必定是中了什么邪,有可能是被什么邪恶的咒语驱动,现在早化身成为死亡使者,他区区百十来斤,估计还不够这些家伙们吃一顿的。然而螃蟹素性喜光,虽然暂时后退,但是被光球吸引,仍旧不屈不挠地继续围过来。   秘术师熄灭了光球,螃蟹们失却了目标,却固执地不肯散去,只是在周围窸窸窣窣地来回逡巡。楚道石背靠着栏杆,脑子里剧烈转换着念头:仅仅龟缩在这里,进退两难到天亮吗?不行。一个女孩子已经当场暴毙,另一个女孩子仍然无声无息,她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也成了牺牲者?如果现在在这里施术攻击,必定气息强烈,万一引起皇宫那边的注意怎么办?在绝了施术的念头后,楚道石扯着嗓子大吼,企图能惊动其他的人,但是无论他怎么喊,黑气沉沉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半点回音。   楚道石心下焦躁,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一个人,可是从他心底,是一百二十万分地不情愿向他求救。但是这个人体质特别,施术应该不会被发现。在权衡了一下之后,他仍然只得妥协,把精神集中起来,呼唤道:“厘于期!出事了,快过来!”   在楚道石离开之后,厘于期继续陪素王喝酒,百无聊赖地等着看笑话,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在不耐烦之际,耳际忽然传来了楚道石的呼救声。   厘于期就是一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偏头看白征明,发现后者似乎完全没感觉,立刻反应过来,楚道石又再度使用意念呼叫,说明必有异变。考虑到这里是皇宫内院,又是白征明母亲的寝宫,如果任楚道石触霉头的话,怕是不太好办,于是他马上丢下酒杯,对素王说:“我去看看楚道石怎么还没回来。”   随即,他走出亭子,估摸着素王看不见了,闭目后再猛地睁开,已然是一对闪着幽光的枭眼,清晰地看到了楚道石热气尚未散发完毕的绿色脚印。他提起一口气,轻盈地窜上屋顶,循着这脚印,在黑暗的屋顶上潜行而去。   等他赶到,只看见在一群黑压压的爬行物中间,有一个单薄的人影壁虎样死死贴在柱子后面。厘于期的眼中能清晰地分辨出螃蟹们的张牙舞爪,和那套滑稽女装闪烁出的微光,开始差点儿笑出来,但是很快又绷住了脸,他也发现,包围着楚道石的这群海虹很不寻常。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控,为什么它们的排列如此有序?从厘于期的眼中看去,这些螃蟹正在以楚道石为圆心,有条不紊地做圆周爬行,整整齐齐地排成了数不清的行列——就好像……被什么人指挥着一样……   厘于期被这个想法震动了一下,但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凶心,他倒竖眼眉,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唿哨。一声尖锐的长鸣过后,楚道石身上的“女装”骤然炸裂,无数光芒闪电般激射而出,悉数刺进了海虹群中。在无数坚硬的撞击之声后,烟尘大起,破碎的蟹壳和被炸烂的铺地砖块同时飞溅开来,在场的二人幸好都本能地架起了禁制,这才避免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石块仍然撞在透明的屏障上面,咚咚作响。   等尘土散去,二人同时看向蟹群,地面上除了坑坑洼洼的孔洞之外,就是散落着螃蟹们七零八碎的残骸。楚道石闪身出来,皱着眉头仰头看屋顶上的厘于期:“不太对劲。”   厘于期翻身跃下:“什么意思?”   “没这么少吧。”   言犹未尽,令人胆寒的刮擦之声再起,两人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再度被数量众多的海虹围在了中间——原来虽然有为数不少的海虹死于非命,但是更多的螃蟹居然在光阵袭击的瞬间,躲进了两侧的排水沟!   楚道石与厘于期背靠背站好,后者的口气明显怒气飙升:“这些玩意儿怎么回事?”   秘术师的调门也尖锐起来:“这不会又是你设下的圈套吧?要是的话趁早赶紧交代!”   “扯淡!我没事儿干吗跟螃蟹过不去?明明是你招惹来的!”   “已经死了一个宫女,你别想推卸责任!”   “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信不信我再把你丢在这里不管?”   “随你的便!你自己去跟素王交代!”   厘于期骂了一句脏话,只好打消了溜号的念头。紧要关头,拌嘴只能添乱。没吵两句,螃蟹们已经蜂拥而上,厘于期手中迸发出明亮的火花,围着二人燃烧起一道炽热的火墙。有几只海虹猝不及防,跌入其中,烧得噼啪作响,一股香辣蟹的味道油然飘散。螃蟹们见此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进攻,退散开去。两人正要松一口气,但是很快就觉得动静不对,楚道石抬头观看,惊得就是一声暴叫:螃蟹们用一种人类难以想象的动作,沿着柱子爬上了天花板!   它们用爪子紧紧抠住墙壁的缝隙,等爬到两个人头顶上时,纷纷像炮弹一样掉了下来,一旦抓住什么,就往死里撕扯。   厘于期狼狈不堪地熄灭了火墙,与楚道石再度后退,此时他俩的后背已经是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而且还要提起百倍的警惕防止头上的攻击。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走廊拐弯处足有十几步,中间布满了张牙舞爪的螃蟹。楚道石痛苦地动着脑子,同时向厘于期搜集信息:“殿下到底要了多少螃蟹?”   “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一船而已!”   “……!”   楚道石把外袍扒下来,猛地丢入蟹群中,耳边就听哧啦几声,袍子被撕开,随即无数只大螯从织物的背面透出来,眨眼间把袍子变成了碎布。看到这种情景,两个人同时心就是一凉。厘于期冲楚道石大吼:“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用幻像把它们引开!”   顾不上被谁发现了。两个人各自把双手绞在一起,默念了两句,向外一推,顿时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两个人影漂浮了起来,正是他们俩的精确投影,轻飘飘地散发着黄色的微光。随着他们俩的指挥,幻像开始又蹦又跳,发出种种嘈杂的噪音,试图吸引螃蟹们向它们攻击。   但是令人意外到恐怖的是,这些简直毫无大脑可言的动物对此完全无视!   它们比人类还要敏锐地察觉到真身的位置,并且不屈不挠地继续攻击。   厘于期的精神已经远不如刚才集中,他只能架起禁制,勉强阻挡螃蟹们进攻,而楚道石更是束手无策——鬼才知道一群发狂而弱智的螃蟹有什么狗屁弱点!可是面对一堆盘中餐,用自杀式的爆炸攻击未免也太离谱了……   另外一个叫做小悦的女孩子,一定早就在什么地方断气身亡了吧。这个事实让楚道石心如刀绞,可是望向黑压压的走廊尽头,没有任何可以提示他的线索存在。   就在这个关头,忽然一个惊讶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天!螃蟹怎么跑出来了?”   厘于期心头一亮:白征明!   站在回廊的另外一个方向,有点儿醉得站不稳的,可不是素王殿下!原来白征明久等厘于期不回,自己在亭子上呆了一会儿,喝了阵孤酒,冷风吹得生寒,无趣之下,就沿着楚道石和厘于期离开的道路,一路踉跄着摸了过来。他听得前面有人乱喊乱叫,绕过几根柱子,结果正站在了螃蟹们的后方阵地。   他这一出声可不打紧,海虹们有一部分立刻警觉地掉头,似乎准确地分辨出血肉之躯跟幻像的区别,马上分出一部分大螯来对付皇子殿下。   楚道石和厘于期吓得魂不附体:难道又要重演上次白银泉水的一幕?两个人手忙脚乱,全都开始准备自爆。不过这次还没等他们玩儿命,白征明迅速抛出了一句斩截利落的指示:“糖蟹要用盐杀!”   一句话拨开云雾见月明,厘于期没有丝毫迟疑,向后一靠,全身投入墙壁中消失不见。没过片刻,沉闷的隆隆声贴地而来,一个沉重的大瓮从厨房的方向被推着滚来。一路上螃蟹们敏捷地逃开,免得被这个庞然大物压死。眨眼间,大瓮滚到了螃蟹们的正中间,就像被什么蛮力猛地一拽,嗖的一下跃在空中,轻巧地在空中打转。   楚道石盘算着位置差不多后,觑了个准,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瞄准瓮的方向,挥手一个空斩。厚重的瓮壁顿时无声无息地被切成了无数碎片,装在里面的白色粗盐大雪般轰然洒落,将所及范围给铺了个严实。被洒中的螃蟹壳上盐粒迅速融化,液体就像被抽出来一样,引发了剧烈的脱水,螃蟹只是挣扎了两下,就僵硬在原地死于非命。   盐的肆虐比火更好用,海虹们甚至都来不及躲藏,它们从厨房的水缸里爬出来时,将地面弄得到处都是水迹,盐融化之后,地面已经成了剧咸的苦海,无论爬得多快,只要暴露在外面的关节沾上咸水,体液就会从那个地方汩汩不断地流出来,结局就只有毙命。   但尽管这样,处在外围的螃蟹,还是有逃出生天的,它们再度躲进了排水沟。楚道石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双手再拍,地面上尚未溶解的盐粒和咸水全都冒起了白烟,打着旋儿升上半空,登时就是泼天的浓雾凶猛地四散,钻入所有可能的缝隙,带着致命的咸味搜索残存的螃蟹,一律格杀勿论。   螃蟹遇盐则死,触雾则僵。片刻之间,爪子抓搔地面的声音消失殆尽,周围只余下无边的寂静,只有人类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似乎在三个人的耳边回响。   厘于期把头从墙里探出来,看着螃蟹们横尸遍地,吹了个口哨:“死的真干净。楚兄你手头儿很利落嘛。”   楚道石却是片刻都没有迟疑,他掉头冲进厨房,手一挥点上灯火,果不其然地在空空的缸边地面上,看见了那名可能叫做小悦的宫女。   她躺在那里。双眼紧闭,手脚和脸上都是抓痕,头发几乎被扯掉了三分之一,露出了血淋淋的头皮。   楚道石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他不是没见过死亡,那些注视过他双眼的贵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毙,他虽然意外,却并不难过,因为他知道,他们可能是被自己的秘密和命运压垮;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来到世界上才十几个年头,很可能连一个美梦都没有做,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如水泡般消失了。   更何况,自己明明应该可以挽救她们的,却只能看着她们痉挛着在手臂中变得冰冷。   楚道石伸出手抚摸那些血迹还没有干涸的伤口,心中一阵绞痛。   然而,就在他触及女孩脸部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气流喷在了他的手上。   楚道石大骇跳起,他把耳朵贴在女孩胸部仔细聆听:   还有心跳!呼吸也有!   随后赶来的白征明和厘于期,被楚道石突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她还活着!”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厘于期用了三道僵尸咒,把所有的螃蟹尸体都赶回了厨房,被强力击碎的用扫把扫干净,在盐雾中得了全尸的就顺道回了腌制瓮。而死去的小喜和存活的小悦,则都被抬进了宫女下夜的地方,几个睡眼惺忪的女孩被厘于期叫起来时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等到她们看到尸体,才纷纷惨叫起来。白征明止住她们,吩咐不得告诉冀妃知道,只管悄悄抬出去埋了,要是上面问起,就说小喜已经回了老家。   等到一切妥当,三个人不顾避嫌,全围在小悦身边,想等她醒来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腌在糖水中的螃蟹全都发了疯?还有,为什么小喜死时身上反而没有抓痕?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小悦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在这之间,厘于期和楚道石轮番上阵,使尽了各自的全身解数,企图让她恢复神志,但是全部无用。   “不行,清明咒不管用。”   “水激符也贴过了,真跟水泼在石头上一样。”   厘于期抓起小悦的手腕,眉头紧皱:   “针都下在穴上了,一点反应没有。”   “是不是你下的位置不对?”   “你再下一遍,我们就已经是虐待她了。”   通宵没睡,困得几乎要一头栽倒的白征明可怜巴巴地补充说:“我们拿一盆水浇她一下?”   “试过了。”   “拿火盆烫一下呢?”   “你当这是审皮糙肉厚的犯人呐!”   “我看没准管用。”   “胡说!”   小悦在三个人的争论中,突然呻吟了一声。三人立刻紧张地看着她,但是女孩子并没有睁开双眼,相反,能看出她的眼皮在剧烈跳动,整个脸部呈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手猛然抓住了被单,猛地号叫起来。随着不成语句的悲鸣,她同时在床铺上整个人翻滚,力量之大,几乎要把床帐扯烂。   三个男人全大吃一惊,白征明立刻叫几个女孩上来按住小悦,但是一两个根本不够,最后过来了六七个,才勉强把她惊厥的身体捺住,最后实在没招了,有人撕了一条床单,拧成绳子把小悦捆在了床上。刚一捆好,她又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和心跳,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等她安静下来,三个男人慢慢围拢来,接着下一个刹那,小悦的嘴唇动了。   她说:“猴子。”   这声音不高,但是清晰无比。全屋的人听的一清二楚,所有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三个男人还在纳闷的时候,小悦又张口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明显提高:“猴子!”   梦话吗?楚道石想,她在梦中见到猴子了吗?   还没等他想完,顿时有人惨叫一声,夺门而出。女孩子们恐惧的声音随之大盛,不少人跟着就要跑出房门。厘于期眼明手快,一挥手,门扇应声关上,自动落锁紧闭。逃不出去的女孩子全都瑟缩在离小悦最远的墙角,蒙着眼哀哀地哭着。   白征明叹了口气,把其中看上去胆子还稍微大一点儿的一个女孩拉起来:“小优,怎么回事?”   小优一边在白征明手中挣扎,一边哭着说:“猴子老爹显灵啦!他一定是冤魂不散,回来找我们啊!”   白征明一愣,把手松开:“这不可能。”   小优用袖子抹着脸:“怎么不可能呢?昨天夜里就听见小喜她们说了,说好像看见有活物进了厨房,她们才过去的!”   什么?难道说不是梦见了猴子,而是现实中看见了吗?白征明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厘于期和楚道石:从小喜小悦跟他们分手,到突发变故,不过是两巡酒的功夫。   又有人大着胆子补充说:“小喜的灯花长了,回屋子剪的,我们都听见了。当时还以为是猫啊狗啊什么的。”   一群人纷纷点着头应和:“一定是猴子老爹附在猴子身上了!”   “对对!一定是!”   “呜呜……”   “住口。”白征明的声音不高,但威慑力意外十足,一群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星辰之下,何来冤魂?这些乡野迷信,你们竟敢带进宫中,都不想活了?”   楚道石诧异地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素王,纳闷他这脸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个时候的素王,完全不是与他们平日逗乐的神情,变得严厉地近乎苛刻:“这次我先不追究了。总之,下次再让我听见相关言论,一律送交有司治罪。你们好好看着小悦,不要再胡说了。”   女孩子们啜泣着点头。白征明一甩袖子,厘于期赶过来开了门,几个人离开了。   楚道石跟在白征明身后,心里琢磨不透素王的想法。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白征明忽然停住脚步,似乎是发问,又不太像,声音沉闷:“是她们看错了,对吧?”   楚道石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厘于期应道:“完全是胡乱联想。深夜蒙昧,两盏微光,灯芯晃动,谁知道是什么。小喜与小悦一定是为狂蟹所害。”   白征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楚道石发现他的眼圈是红的。他沉吟了一下,斗争片刻,还是开口道:“不妨查查。闹出口风来也不好。”   白征明眼睛一亮:“就是!”   厘于期意味深长地盯了楚道石两眼,未加多言,只是点头称是。   送素王回冀妃处补眠后,厘于期紧走两步,超过低着头的楚道石,问道:“这次你怎么没拦着?”   楚道石神色凝重:“查不出原因,还会有牺牲。”   厘于期玩味着这话的意思:“楚道石,我还以为,我才是好奇的那个。”   “何必过谦。我跟你比,只不过多了一点儿责任感而已。”   厘于期的眉毛立刻倒竖:“有句话送给你,自以为是必自毙。”   楚道石冷笑一声:“你猜我们俩谁先毙?”   “不出意外的话,”厘于期报以热情洋溢的一笑,“我打赌是你。”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陷入了剑拔弩张的沉默,各自赌气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眼看就要离开饮露宫时,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骚动,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楚道石皱了皱眉头,心说话宫中就是麻烦,不是女人就是太监,都是一群赢弱之辈,任何小事都可能大为骚动,如果真的有剧变,还不知道得变成什么样。   还没等他们走避,已经有人飞奔出来,喊着:“厘公子!”   厘于期刚一回头,就被两个女孩当胸扑住,嘴里没命地喊:“救命呀!”   跟在她们后面的,是几个狼狈不堪的太监,手里拿着扫帚和茶壶等等,一看就是临时抓在手里的家什,胡乱地往身后丢去:“闪开!闪开!”   楚道石本来想看厘于期的笑话,但是随着一个声音的传来,他顿时改了主意,那是一声绵延不绝,扭曲到不堪入听的猫叫。   无论是发春,还是厮打,都不可能发出的极端恐怖的叫声。   他闪过被女孩抓牢的厘于期,箭步穿过太监们,向出事的房间看去,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一道黄色的身影闪电般向他的面门扑来!   楚道石眼疾手快,侧身躲过,等疾风过去,才定睛观看,一头肥壮的虎斑猫。此刻正攀附在走廊的柱子上,瞪着一双碧绿的猫眼,呲着牙低低咆哮。   躲在楚道石身后的太监们战兢兢解释:“大黄平时挺乖的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发狂了……”   厘于期被女孩子摆弄地脱不开身,只好喊:“怎么了,楚道石?出什么事儿了?”   楚道石绕着猫走了几步,猫背后的毛全乍起来,目光警惕而凶狠地跟着他,保持对峙状态。   “不太对劲。”楚道石用中等音量回应。厘于期好奇心大起,但又实在甩不掉身上的俩累赘,只急得冒汗。   楚道石慢慢欺近猫的位置,太监们好心提醒:“大黄可会抓耗子哪!小心它爪子利!”   楚道石继续小心地靠前,猫向他不停地低吼。秘术师始终与它保持正面对视,死死地盯着那双绿睛。一般的动物,在这种程度的对视下,早就扭头避开。然而这只猫,奇异地并没有转开视线,反而更加嚣张地瞪过来。   忽然,一人一猫,犹如两块石头一样静止不动了。   它怎么不怕人?楚道石在视线里加了压力,想迫使猫哀叫着跑开。然而他错了。   在片刻之后,虎斑猫的目光骤然失去了光彩,它直挺挺地从柱子上栽了下去。   一片哗然。楚道石凑过去一摸,发现猫的皮毛和肌肉都早已僵硬,就好像……好像它早就死了?   这时厘于期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赶过来观看,也是悚然一惊。还没等他想完,身后又有女孩扑在后背上,娇滴滴诉苦:“好可怕啊!从今天早上,就变得好奇怪!”   “小捷的鹦鹉也是这么发了一阵疯,就死了呀。”   “我的仓鼠也是!”   “咦?你居然养仓鼠吗?”   “是呀,好可爱的……怎么会这样呀……呜呜呜……”   楚道石还没听完,直起身,问道:“这只猫是用来捕鼠的?”   “对啊……”   “带我去鼠患最厉害的地方。”   虽然大家对楚道石不熟悉,但既然有厘于期这个常见的熟人,一切都好说。有太监引着楚道石和厘于期来到厨房背后的小仓库:“这是给冀妃殿下平时放粮食和干货的地方,常有鼠害。”   仓库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密密麻麻,从地面到屋顶,堆满了大米白面和各种干鲜食材,目力所及的地方十分窄小。楚道石让那些太监们退出去,对着厘于期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后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随便便用手往四周一拔拉。   所有的麻袋和成捆的物品,都轻盈地从地上蹦了起来,随即杂乱无章地飞上了天花板。等它们全部飞离地面之后,出现在楚道石和厘于期眼前的,是一副惊人的景象:近百只老鼠,都横尸于地。黑压压的,几乎布满了所有的角落。   然而一只苍蝇都没有。   楚道石踢了踢距离最近的一只,睁着两只红色眼睛的鼠头,随之从躯体上滚落。   血液早已经凝固了。但是再用脚轻轻地碰一下,老鼠的五脏和四肢,就像破碎的零件一样,全部散了开来。楚道石沉着脸在鼠尸中巡视了一番,不时用脚扒拉,有更多的鼠尸粉身碎骨。   厘于期看得眉头紧锁:“别踢了。太恶心了。”   楚道石回到门口,声音没有半点波动:“放下吧。”   说完扭头就走。厘于期把东西扔下之前,多了个心眼儿,唿哨了一声,老鼠的死尸顿时全部就地分解,烟消云散。他这才尾随楚道石出来,问道:“有想法?”   楚道石一边疾行,一边闷头回答:“赶紧睡觉。晚上去抓那只猴子。可能要出大事。” 第五章   然而当楚道石胡乱睡了两三个时辰起来,再赶到饮露宫时,事情已经变得比他的预期更难以收拾。   白征明两眼血丝地等在中厅,身边的厘于期脸上也没了惯常的轻薄微笑。素王见楚道石进来,劈头就是一句:“为什么不早叫醒我?!”   楚道石颇感意外:“昨天通宵,我也……”   厘于期打断了他的话,口气空前紧迫:“小悦死了。”   继暴毙的小喜之后,挣扎了大半天的小悦,也终究没逃过这劫。楚道石的声音显得动摇不已:“怎么死的?不是有人看着呢吗?”   厘于期回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居然睡了过去,然后等我和殿下一起过去看望的时候,人已经全身都凉了,早断了气。”   “把那几个人叫起来,问问她们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听见和看见了什么没有?”   厘于期沉吟了一下,用眼睛看了看素王,才说:“恐怕……行不通。”   “为什么?”   “因为,她们跟小悦的情况一样,叫不醒了。”   楚道石愣住了。   在事后的查点中,发现不仅仅是死了的小悦身边有人昏睡过去,在其他的房中,也有人陆续睡倒。据目睹的人说,那些人不管在做什么,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就身体一僵,也不管在哪里,就像晕过去一样摔在地上,随后就再也无法叫醒。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有,身体也很柔软,看得出来睡得极沉,紧闭的双眼会快速跳动,表情时不时会发生变化,就仿佛正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然后,无一例外地,他们都会用梦呓一样的口气,清晰地叫着:猴子。   恐怖的气氛在饮露宫骤然扩散,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工作,几个人聚在一起,蹲在走廊上哭泣,极度恐惧不安地等待着昏睡的噩梦降临。   冀妃那边再也瞒不住了,老人家亲自出来,照顾那些睡过去的可怜人,他们虽然不像小悦那样会发狂,但是渐渐微弱下去的生命气息,表示他们可能随时都会像小悦那样,走上黄泉之路。   “她们会死。”厘于期在探查了最先倒下的宫女情况后断言。   “体温在下降,呼吸也微弱到快要感觉不到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身上的肌肉似乎一直在飞快地萎缩。”   他举起其中一个人的手:“你们看。”   近距离观看的话,可以发现原本健康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过分透明,血管异常地变成黑青色。本来应该富于弹性的肌肤,现在呈现出反常的死灰色,有些地方还塌缩进去,显得枯槁不堪。   “血液开始凝固了。过不了一会儿可能连尸斑都得出现,那时可真就死绝了。”   白征明脸上没了血色,焦躁地在屋中踱步。楚道石试探着安慰:“殿下不要担心,我和厘于期一定会设法在入夜后逮住那只传说中的猴子,查明怎么回事。”   “这还用说!”白征明回答,“我也参加,必须赶快查明!再拖下去,就一定要禀报父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饮露宫一定会被封闭,到时出了大乱子,母后要到何处安身?而且,”他顿了一下,“不查出实情,母上也可能一直身处险境,我绝不允许!”   此时,夜幕已经沉重地再度笼罩在饮露宫上。   楚道石望向窗外,眼神游移不定地看着出现在昏蒙天际的第一颗星星。在他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白征明和厘于期,说是武装,不过是穿了身利落的衣服,手里拿着捕兽网和木棒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楚道石的心中始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进入他的意识,在抵抗的同时,自己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去。他慢吞吞地穿衣服,摆弄手中的兽网,非常不情愿出门。   外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这种强烈的感觉演变成了不可忽视的恶心,让人忍不住想冲到什么地方呕吐。   白征明倒显得精神抖擞,他催楚道石:“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再弄不好,我可要替你动手了!”   楚道石忍着不适摇手,只觉得胃部食物上涌。   外面传来声音,有太监在外面高声问:“冀妃殿下来看望五殿下,问里面的人可否方便?”   白征明赶紧挑帘出去:“母上,您怎么跑来了?我不是让您在大堂里歇着吗?”   白征明集中了所有的蜡烛,大堂里灯火通明,同时让厘于期和楚道石写了无数的符,贴了满墙。所有还清醒的人,都等在大堂里,免遭昏睡侵袭。然而,坐不住的冀妃,还是冒险走了出来。   冀妃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个最忠心的胆大太监了。老人家神情悲戚,见到儿子后,一把紧紧抓住:“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事儿我见多了!”白征明眼睛都不眨,撒着让母亲安心的谎。   他把手放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我一定会查出元凶,把大家都救下来的!”   冀妃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如果真是猴子老爹的话,请替我向他说声对不起。”   “母后请不要说这种迷信的话。”   “我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留住他。”   “这不能怪您。”   “我保不住他的猴子们,也保不住他,母亲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这样。”   “圣上不喜欢宫中蓄宠,更讨厌训宠作戏,小巧它们……都是被淹死的……”   白征明虽然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劝母亲说:“圣意如此,违拗不得。溺于水中,总胜过葬人口腹,不是吗?”   冀妃哽噎着点点头,又嘱咐了儿子两句,这才转身离开,然而就在她向门口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走在她前面的两个太监,像是脚下绊了什么东西,踉跄了两步,猝然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冀妃只来得及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仿佛被什么重物敲中了头部,身体突然僵直,随后慢慢软倒。白征明就站在她的后面,他本能地向前一抢,让失去知觉的老人跌落在他的怀里。白征明被冀妃的体重压得向前一栽,在他的臂弯里,刚才还满布温柔和关切的母亲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神采。黑色瞳孔被渐渐沉重的眼皮覆盖。   在场的三个男人,全都像被冻住一样,呆在了原地。   一声悲戚到顶点的痛叫,骤然间穿透了天空。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白征明两眼血红地望着完全漆黑下来的饮露宫,两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嘶哑着声音问厘于期:“什么办法?”   “入梦。”厘于期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所有睡着的人都在做梦,我们早就该用这个办法潜入梦境,看看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不用这个办法?!”   “这种窥视人心的做法,消耗很大,也没有什么把握。同时会有很多人和动物在做梦,很难精确定位到我们需要的梦境。迷了路的话,回来可不容易。”   楚道石在旁边默不吭声,直到厘于期把目光投过来:“我们兵分两路,一个人和殿下在宫里抓猴子,一个人潜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兄,你挑一个吧。”   楚道石抬起头来:“我选入梦。”   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在现实中发生肢体冲突,厘于期无疑是更好的护卫人选。   “但是得有人随时准备叫醒我。”   “当然可以。我们去大厅,那里还有最后一些没有睡着的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更合适的人选就在他们到达大厅时,凑巧地出现了。   甄旻带着两个贴身保镖,和一名侍女,来到了饮露宫。白征明这几天都没有到甄府,开始的时候甄旻还跟下面说,这下可算是耳根清净。但是很快,她就有点儿坐立不安,因为不仅仅是白征明,厘于期也没有前来,从前寂寞的贵族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好事的宫女们传话给她说,他们可能在饮露宫闹了些乱子。无聊混杂着担心,甄旻决定在晚饭时动身来饮露宫,心里想着,至少也能借口蹭饭来见见三人组。但是当她顺利地利用身份来到饮露宫门时,却发现这里门居然是虚掩的,而灯火也明显变得零落。皇宫巡逻的士兵们主要是为了避免外贼的侵入,对宫中的变故一无所知。   抱着好奇的心思,甄旻一行推开宫门,向着唯一有灯火的大厅走去。   她们顶头就遇见了心烦意乱的三人组。在甄旻的眼中,白征明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青筋从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突出地蹦起来。而素王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表情几乎变得崩溃:“你怎么过来了?!立刻出去!”   语气中饱含着怒气。甄旻吓了一跳,她第一次听见白征明这么说话。厘于期抓住素王的胳臂让他冷静下来,跟平时一样展开了温暖的笑容:“旻旻,来了就别走了,帮我们个忙好吗?”   楚道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厘于期巧舌如簧,心头阴云大起。他狐疑地看着甄旻,又看看已经近乎失常的白征明,反复权衡了很久,不得不承认,厘于期现在的做法是正确的,既可以避免甄旻走出大厅遭遇危险,倒在回家的路上,又正好找个人帮自己,避免在入梦的过程中被魇住——毕竟原本那些侍从和侍女们,他们的神经已经快要被吓得崩溃了。   “总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楚道石不对劲的时候把他叫醒就可以了。”   “那么,不对劲,是指什么?”   楚道石接过问题:“我会叫你。”   在用秘术入梦时,楚道石同样可以说话,相应的,如果他在梦境中遭遇不测,受伤或者是被惊吓,也都会忠实地反映在肉体上。他隐瞒了后一点。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我不喊你,就不要叫我。”   甄旻忽然问道:“万一要是叫不醒呢?”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你不用管。”   这些昏睡者的梦境中,可能蕴藏着杀机四伏的危险。如果醒不了,就只有听天由命。这样比起来,他的任务,要比厘于期可怕得多。但是楚道石早已将此置之度外,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万无一失地保护素王。他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牺牲的话,还是可以轻易做到的。   甄旻虽然下意识觉得厘于期没有把真相都告诉她,可看着乱成一片的大厅,惊恐的人群,以及面色凝重的三人组,感到这次行动必然意义非凡。所以她也严肃地板起脸,非常认真地对楚道石说:“有危险,就喊旻旻。别还顾着喊什么一长串敬称。”   楚道石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在厘于期和楚道石把入梦的准备工作做完,点起无数馥郁的熏香后,楚道石躺在了大厅正中的地板上,身下是仓促拼凑起来的毯子,他闭上了双眼。   厘于期和白征明则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再度准备踏出大门。甄旻忽然站起来,先是叫住了厘于期:“我赌你们安然无恙,你可给我记住了。”   厘于期漂亮的脸上笑得暖意盎然:“我一定会故意受点小伤,回来让你输钱请酒。”   甄旻又转向白征明,但过了好久才只说出一句:“你……小心。”   白征明心中五味杂陈,但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夜幕。   楚道石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甄旻的脚步声则是半天后才回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集中精力冥想,让周围的香气发生作用,眼前逐渐变得昏蒙,意识仿佛轻轻地飘了起来。   等他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大地。   他往前走了很久,还是分不清方向,周围似乎看上去都一样,飘着稀薄的,但是足以阻挡视线的白色雾气。他在哪儿?这是谁的梦?他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有无数的梦境穿行在世界之上,它们彼此重叠,却互不干扰,每个梦都是一个短暂的时空。这里充满了夜晚的低语,白日的幻影,到处都是沉重的虚无。   就这么走下去吗?楚道石感到自己的脚上沾满了露水一样的湿气,但是他坚信,这次造成无数人昏睡的罪魁祸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这样乱走的。   他会来找自己。   在楚道石的两旁,渐渐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但是它们却显得异常微弱,转瞬即逝。楚道石在很久以前,跟师傅学习入梦的时候,见到的景象与现在迥然不同,那时无数景象如同大潮一般汹涌,人流一般稠密。   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人们的梦吗?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都像是被冲淡了似的?楚道石正在疑惑间,有一个暗色的影子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个影子沿着雾蒙蒙的大道,敏捷地向前跑去。   楚道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影子渐渐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楚道石还没来得及失望,它又以刚才的速度,再度出现并且迅捷地迎面跑了过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影子是用四肢着地奔跑,快得几乎看不清腿的动作。它眨眼间就跑到了楚道石的眼前,骤然刹住脚步,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后者。   楚道石低头看它:竟然真的是一只猴子!   它有一张窄小的红色脸庞,全身布满淡褐色的毛,屁股上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此刻它的双眼审慎地看着楚道石,没有眼眵,也没有惊恐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它是一只驯化的、专门用来街头作戏的猴子。   果然,猴子只是梦中的幻象吗?但是为什么现实中又有人看见了呢?楚道石心中疑云密布:难道说这猴子就是大昏睡的肇事者?他试着用脚驱赶猴子,后者缩了缩脖子,灵巧地避了过去。同时直起身来,伸出了毛茸茸的小手。   ……这是……要吃的?   楚道石赶紧摇手,那意思是说没有。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猴子猛然跳到他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抓了一下,得手后扭头就跑。   爪子穿透了裤子和皮肤,深深地划破了肌肉,血顿时渗了出来。楚道石痛得叫了一声,再看猴子已经奔出两步,停下回头,那张丑陋的小脸上似乎在得意洋洋地微笑。楚道石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在现实中守候他的甄旻清清楚楚地看见,楚道石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腿有个位置慢慢变得血红。然而他只是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双眼依然紧闭。甄旻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出声喊叫,但是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刚才只是隐约不安的心情,瞬间升级成为惊慌。但是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吩咐手下:“给他包扎。”   白征明和厘于期此时,已经巡逻过了一半的走廊,一无所获。他们一边走一边随时点灯,务求饮露宫到处灯火通明,避免黑暗死角。然而他们所到之处,一样都是鸦雀无声,老鼠和其他动物的尸体,时不时会横亘在脚下,但是却听不见一点苍蝇的动静。不止苍蝇,平日打之不尽的蟑螂,和对尸体闻风而来的蚂蚁,也是看不到半只。一切都安静的几乎像死了一样。   只有白征明粗重的喘息声不断传来。他一定快要爆炸了。厘于期想。在缓慢而警惕的前行途中,白征明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失去母后。”   他没回头,厘于期只能用同样的音量应道:“我知道。”   “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吧,然而只有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他们,应该指的是父亲和兄弟们。厘于期只有继续回答:“我知道。”   “她要是不在了,我该去哪儿呢?”   厘于期被这句话重重砸在心里,一时哽住无言。   素王不是个被父王重视的孩子,排行第五,母亲这边的家人只是很普通的贵族,自己也没有对国计民生用得上的才能,个性又很散漫,比起兄弟们的竞争来,更喜欢在音乐和绘画中消磨人生。这样的人,就算有人喜欢他,也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儿。父亲偶尔召见他,是因为他会讲笑话,以及说些与国家无关的闲谈;兄弟们偶尔接待他,是因为他基本完全无害,倒对房屋的装修很有一套。   他们都是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他,而做正经事的时候,就会把他丢在脑后。他的兄弟们,甚至在为了继位而呕心沥血营结党派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把他忘在了一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征明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真正因为白征明这个人,而打心底需要他的,只有他的母亲冀妃。他厘于期有自己的空间,甄旻平时也很幸福,楚道石……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冀妃,她除了白征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会挂念着自己的儿子,一心一意,没有任何杂念,不求任何回报。在冰冷的王宫中,母亲就像是一个温暖的火把,永远为了素王而点亮。   所以,他不能失去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因为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没有回去的地方了。   所以,饮露宫的灯火,决不能熄灭!   厘于期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发动了碧绿的枭眼——他不会让素王失去这唯一的亲人的,他保证。   厘于期让过素王,转到了他的前面,中间看着后者点点头,顺手掐灭了他们本来手执的灯火。而转过前面的角落,就是厨房了。也正是上次事发的地点。   白征明明显提高了警惕,他抓紧了手中的棍棒和兽网,脚步放得很轻。这里的地面在第二天已经由专人打扫过了,没留下什么激战的痕迹,宠物和老鼠们也没有在这里横尸,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可是因为昏睡的骤然流行,所以并没有点上灯火,一切都漆黑如墨。   然而意外的,当他们转过影壁,却发现本来应该黑暗冷清的厨房,有一星极微弱的光芒在闪动。白征明和厘于期同时看见了光,还没来得及互相通知,光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倏地熄灭了。   里面有人?厘于期甚至都顾不上跟白征明讲话,身体已经没墙而入,用匪夷所思的速度顺着墙壁冲刺过去。   他走的是绝对直线距离,而且悄无声息,用这样的方式,配合上只有魅才能发动的极限速度,即便是再机敏的物种,也不可能轻易逃脱。   厘于期闪现绿芒的双眼,在穿墙之后,果然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全身散发热气的活物。这东西身形不大,大概只有一尺多高,瘦小灵活,四肢几乎一样长,“他”正从灶台上一跃而下,就要夺门而出。随着“他”的动作,有无数硬物纷纷坠地,看上去应该是平时堆积在灶台上的瓜果蔬菜。厘于期毫不迟疑地一脚就踢了过去,正中“他”柔软的腹部,踢得这家伙“吱”的惨叫一声,滚落在地,翻出去很远。   从这声来判断,已经确凿无疑地是“它”了。厘于期不敢怠慢,正要跟上再补一脚,就见对方还没等翻滚之势结束,突然四肢一点地,蹭地窜了起来。   甚至都没有缓冲!它开始以一种空前的敏捷,疯狂地在厨房里狭小的空间中乱窜起来。厘于期猝不及防,不但没能跟上,还被它重重地在脸上划了一道,一只眼睛几乎抓瞎,他捂住脸用力捏了半天,才把差点掉出来的眼球塞回原来的位置,再一转,已经是完好如初。厘于期恶狠狠地开始在房中追这个凶手,如果有人看得见的话,那端的是跑得令人眼花缭乱——双方都飞起一般,在房顶和墙壁上四下纵横,飘忽不定。   最后,还是无名生物占了身材的便宜,它觑了个空,从地上猛地一把捞了样东西,嗖地一下跳出了门。这时,厘于期已经看到了厨房门外的灯光——白征明知道厘于期进去抓捕,但奈何自己视力有限,没奈何只好再度点灯,正堵在门外。   那东西冲出门外的时候,一头栽在白征明的灯笼上,就听“嘶”的一下,灯笼纸被扯了个稀烂,蜡烛正倒在它的头上,“忽”的就是一片火光,似乎是有什么毛发之类的东西烧焦了。它疼的吱吱乱叫,但居然极聪明地在地上就地打了几滚,把火光给压灭了,这才又站起来接着狂奔而去。   整个过程,也就是眨两下眼的功夫,而且这个奇怪的东西,居然也始终没有放下刚才从地上拿起的物品。   厘于期尾随而至,但“它”已经无影无踪。只有白征明惊诧地望着一个黑暗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猴子……”   什么?厘于期心中一震:果然是现实中的猴子吗?这么说那些宫女们没有在说梦话?   “你认得那是什么种的猴子?”   白征明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没有尾巴……是,是小巧吗?是猴子老爹的小巧啊!”   厘于期听得一头雾水,“你认识那只猴子?”   白征明却摇摇头:“不。不认识。它只是像小巧而已,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是猴子老爹的猴儿。”   “为什么这么说?”   “用来戏耍的猴子,都是没有尾巴的。王宫里,只有猴子老爹耍猴,只有他这样做。”   借着厘于期再度点着的烛光,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在地上散落的,果然都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特别是水果,基本上都给扯散了,砸在地上汁水四溅,在被弄脏了的地板上,清晰地印着猴子特有的小脚印,凌乱不堪。白征明顺着脚印往走廊里走了几步,厘于期非常轻快地击打了一下墙壁,附近区域的走廊墙壁上都闪耀出了淡蓝色的微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就在猴子消失的方向,在地上有两粒圆滚滚的东西。厘于期过去捡起来一看,迷惑地把它递给素王,那是两粒葡萄。应该是刚从葡萄串上掉下来的。   看着葡萄,白征明沉默了片刻,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冲着某个未知的敌人怒吼:“想让我相信这是贪吃的猴子作祟,白日做梦!”   厘于期抱着肩膀思考了一下,安抚地拍拍白征明,“我们也只有这个线索了,追下去看看吧。希望楚道石那边进展顺利。” 第六章   楚道石这个时候,也正在追踪一只奇怪的猴子。在梦中,他每次抬腿,都觉得沉重无比,尽管花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像在空中漂浮一样,行进困难不已。眼见着猴子越跑越远,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激劲儿,他撮口一呼,从口中喷出一道白气,周围顿时刮起了力道十足的强风——楚道石暗自有点儿吃惊:原来在梦中,居然能把原有的力量放大这么多?   风幻化成了透明的蛛网,向猴子兜头罩过去。但是还没有靠近猴子,忽然像被人从另一个方向吹了一口气,瘪了下去,顿时消失。猴子欢叫着连蹦带跳,投向了薄雾中一个渐渐出现的人影。楚道石迈着几乎走不动的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跟着飘来。   那个人影,等凑近看,才发现非常瘦小。   纤细的四肢,小小的手脚,与脖子有些不相称的大大头部,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却像青蛙一样在脸上凸出着,小得不成比例的鼻子和嘴。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本来应该很美丽的孩子,五官却有点漂亮过头,反而成了骇人的夸张一样。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刚刚出狱那段日子的自己。是营养不良吗?还是说……   还没等他想完,一个声音从这个人口中传了出来:“你是谁?”   声音出人意料地甜美脆爽,是男童尚未变声时,高亢而清越的嗓音。   是个男孩吗?楚道石挪动到人影的面前,拨开眼前的雾气,低下头审视,那果然是个男孩。虽然身材长得令人扼腕,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有点儿出号的大,而且不停地向四方转动,好像控制不住般集中不了视线。   楚道石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吓了一跳,本能地想:“他会是那个造成昏睡的家伙吗?”   男孩见他不回答,又追问道:“你也不会说话吗?”   也?这里有人是哑巴吗?楚道石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当然会说。你是谁?”   男孩摸摸猴子的头,楚道石看见猴子头上的毛发秃了一块,四周的边缘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刚才被它挠中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是儿子。”   “谁的儿子?”   “爸爸的。”   “爸爸是谁?”   男孩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扭曲:“谁让你问了?!”   声音骤然拔得很高,随着这一声,周围的雾气在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净,像是被无数风扇吞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熊熊焚烧的火苗,楚道石的脚下,就正踩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   灼伤的剧痛片刻间就传到了脚心,楚道石惨叫一声蹦了起来,但只要落下来,就是被高温无情炙烤。楚道石的鞋子很快就烧起了火苗,从脚上开裂,掉落,变成了一堆火星,裹脚布也随之化作飞灰,赤裸的脚上皮肤被烫起了大泡,接着被踩裂,流出脓液,然后就是发黑炭化。看着楚道石犹如被活生生炮烙一般在地面上蹦跳,男孩拍着手笑了:“烧鹅掌!烧鹅掌!”   瞬间就被折磨的快要崩溃的楚道石,脑子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烧鹅掌……这是一道名吃!”   把活生生的肥鹅放在慢慢烧红的铁板上,任它们因为痛苦而走来走去,最后鹅掌被烤熟,鹅也倒毙,这时候再把鹅掌切下来上桌,味道鲜美无比,可是鹅的其他部位,却因为恐惧而变得恶烂不堪,只有扔掉。   十来只鹅……才能凑一盘……楚道石已经快要跪在地面上了,他冲着安然无恙的男孩大叫:“快停下!我不是鹅!我是人!”   男孩听见他的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顿悟般地敲了下头:“人的脚没洗,很脏!不要吃!”   话音还没有落,温度就迅速冷却了下来,刚才还是火热地狱的地方,已经是冰凉彻骨。   楚道石一头栽在地上,捂着脚呻吟翻转。他的双脚,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重伤,痛楚残酷地从脊椎直达脑髓,狠狠地抽打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男孩好奇地看着他打滚,但却还尖着嗓子提问:“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楚道石在尘埃里煎熬的这几秒钟,已经想明,这个男孩,一定是造成昏睡的重要嫌疑。   因为他对梦境的掌握,自如的过分了。楚道石的入梦之技,是一种用自己意识嵌入他人脑海的手段,他人可能会在梦中看见他,但是绝不会影响他,就算他们有意识地想在做梦时做些什么,但是往往因为意念纷乱,无法集中精神,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所以楚道石这样的秘术师,才可以借机自如地在梦中穿梭,用以偷窥做梦者不为人知的心思。但相应的,因为入梦者的意识是清醒的,如果他们在梦境中迷失,又没有人指引他们回来,那么在现实中,他们也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直到全身衰竭而死。   但是这个男孩,一上来就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并且能够精确地、收放自如地折磨他。   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   楚道石只能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必须完全顺从,因为这个孩子随时可以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他从两个世界都抹杀。   而在梦的另一端,甄旻焦急而无助地看到楚道石的两只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扒下靴子之后,脚的大部分皮肤轻易地就随着裹脚布一撕而下。   大厅里的人们都看到了这幅惨象,啜泣声再度充满了空间。甄旻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花了很大力气才不让自己也哭出来,为了平抑心中的恐惧,她用力揪住自己额上的那绺红发,用力之大几乎要生拽下几根来,这才勉强回复了镇定,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跟大家说:“不要慌!这只是假相,他会好起来的!”   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甄旻的侍女也在其中。两位保镖的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他们紧紧地站在甄旻的身边,不敢离远一步。   甄旻很清楚,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克服一切,忍耐着成为主心骨。由于人们不敢上前,她只有自己动手为楚道石处理伤口。甄旻也很害怕,看见血和流脓变黑的皮肤,她也想吐,可是她不能后退,如果她再害怕,这些人就会彻底崩溃。   “素王殿下已经出去查明真相了,这里很安全,有护符和灯光保护我们,大家放心。”   语音还未落,离她最远的一群人,哭声戛然而止。等甄旻听到其他人的惊叫,飞奔过去探看时,那群人已经整齐地在原地沉睡了过去,就这样保留着互相拥抱的姿势,无论如何都无法叫醒。   大厅里的尖叫,此起彼伏。   猴子闪烁着热量痕迹的脚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   紧随其后的厘于期迷惑地停住了脚步,他询问地看着在后面气喘吁吁跑来的素王,那意思是说:“奇怪,脚印怎么突然消失了?”   然而白征明用手中的灯笼在周围照了照之后,脸上现出了惊异的神情:“怎么是这儿?”   “这儿是哪儿?”   白征明把灯笼交给厘于期,开始在地面上寻找。他一边找一边用手不停地这儿敲敲,那儿砸砸,很快,他找到了什么,也不嫌脏,手指嵌在地面上一用力,抠起来一块砖。厘于期看得清楚,在砖下面有一个环状的把手。那把手掩盖在砖块之下,表面却显得光滑,应该是常有人使用。白征明也摸到了把手,表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抬起头对好友说:“这里,是我当年藏猫猫的地方。”   “因为总被太监和宫女们找到,我一赌气,私底下找人挖了个地窖,也就是个能装几个小孩的小地方吧。后来大了不玩了,又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废弃了——难道猴子也知道这里?”   厘于期示意白征明起身站远,他用手在空中虚晃,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自动抓住了把手,猛地一提。一块石板应声而开,现出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厘于期用眼扫了一下:“很深,绝对不止几个小孩的容量。”   “不可能。也就五步见宽而已。”   厘于期把灯笼交还白征明,自己先行步下:“应该有人改造过这里。很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白征明有点儿恼怒:“我又不是泥捏的,至于的嘛。”   厘于期扭脸莞尔一笑:“你眼神不好,迷路了我可不想费劲找你。”   果然如厘于期所说,这里早已不是白征明熟悉的儿时藏身之所。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人进一步往深里挖掘,仅容一人通过、狭窄幽暗的通道,一直弯弯曲曲地通向未知的方向。所幸墙壁上都有设置简陋的油灯,可以一路点燃照明。   泥土腐败的气息和潮湿透骨的阴风,不停渗入人的口鼻和关节,人走在其中,似乎是行进在一张粘稠冰冷的大网之间。白征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焦躁和抑郁在心中翻上滚下地交替出现,感到既讨厌又……悲伤?这种情绪太奇怪了。他只好通过观察其他地方来转移注意力。这里的墙上,除了镶嵌着油灯之外,到处都是粗糙的挖掘痕迹,但是在其中还有很多刮擦的印记,有些则甚至显得平整圆滑,好像被反复加工过,地面上也会规则地出现一些圆坑,还有长长的拖痕。   这里,不应该只是个简陋的小地窖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曲折的地下通道?它到底通向哪儿?这是谁加工改造的?白征明心中充满了谜团,但是又隐约有一种奇怪的下意识,他并不想知道实情。   因为这个小地窖,当年知道的人,貌似只剩下了猴子老爹,甚至连亲爱的母亲也并不知晓。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五岁的自己,孩子气地威逼猴子老爹找人替他挖掘这个秘密藏身地。年幼的素王对老人说:“敢说出去的话就杀你的头!”   老人回答说:“殿下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人的。”   “死了也不说哦!”   “嗯,死了也不说。”   白征明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再也没有松开。   “什么破名字!太奇怪了,不好玩!”   楚道石只觉得口干舌燥,脚底的疼痛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他勉强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每走一步都像踩中了三把尖刀,但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点起精神来回答问题:   “爸妈起的,见笑了。”   可爱到有些畸形的小孩把头歪到另一边,“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母亲,生你养你的人。”   “胡说!生我养我的人只有爸爸!”   眼看周围的温度又要骤增,楚道石赶紧顺坡下驴:“是!只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不是。”   小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你来干什么?”   楚道石深知每一个问题的凶险,正在他打腹稿的时候,小孩又跟着发话:“我刚才叫你,你不来,不叫你,你偏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什么?楚道石一激灵,他忍住一肚子疑问,绰着小孩的口气说:“是,我是来陪你玩的。刚才你叫我,我没听见。”   小孩低下头,猴子敏捷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替他挠了挠头顶。他说:“那些人,我一叫就来了,但是你怎么跟聋了似的?”   楚道石的脑细胞空前激烈地运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我反应迟钝,刚听见……不过,你怎么叫人啊?”   小孩骄傲地一仰脖:“就是这样啊!”   他晃动着细弱的四肢,像没有重量一样跳入了空中,然后开始猛烈地转圈,胳膊和腿像旗帜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在他的身上,一边转嘴里一边喊着:“来玩!来玩!”   猴子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欢愉地蹦跳,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   在它们面前的空气中,显出了模模糊糊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情景,并且越来越清晰,楚道石在底下看得清楚:那正是饮露宫的大厅。他的身体,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大腿和双脚被纱布包扎,而背对着这里的女人,应该就是甄旻,她正在挥动双手,试图让慌乱的人们镇定。她的两个保镖,双腿战抖着贴在她身后。   但是随着孩子的喊声,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   看见此景,楚道石几乎骇死过去:因为在他们转头的同时,似乎又各自有个头从他们的肩膀上长了出来——不,正确地说,他们转过来的头,并非是现实中的那个,而是从中分裂出来一个头的幻影。一刹那间,就好像有两个头一般。   幻影惊诧地看着男孩,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召。随即,他们向前一步,从虚无中走了出来,一下子跌落在了这边的地面上。而那边的大厅里,两个躯体猛然凝滞,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他们落下来的时候,也全都摔得够呛,等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仓皇四顾,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孩拍着手欢叫:“追呀!追呀!打呀!”   两个男人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一般,甚至都没说出一句话,就地厮打了起来,陷入性命相搏,开始了完全用不上任何套路的死斗,他们用腿、用膝盖、用胳膊肘、用手指、用牙齿野蛮地撕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当下就碾成碎渣。   现实情景中的甄旻,无声地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   男孩看了一会儿肉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红润的小嘴唇发出了嘘嘘声:“滚开!滚开!”   猴子马上跳过去,用小爪子随便指了个方向,两个正在决死的男人,立刻一边殴打着,一边按照猴子的指引,追逐着跑向了远方,迅速消失在男孩和楚道石的视野中。   楚道石的心头,寒意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控制着让声音不至于发抖,提问道:“叫谁……谁就会来吗?”   男孩落回地面,口气中透着不满,“也有不行的啦!比如说那个人呐。”   猴子似乎是通灵性似的,伸出爪子指着虚空中一个人影,男孩充满怨气地说:“她头上有什么东西挡着,我叫不应啊!”   楚道石顺着猴爪看去,正是无助的甄旻。在梦中的视野里,她头上那绺红发,闪耀着格外明显的光芒。孩子露出受挫的表情,开始愤怒地呼唤,他的呼声击碎了脆弱的护符,大厅中的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入了这边的世界,被驱赶着奔向了未知的地域。很快,在甄旻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存在。   在另一边,甄旻想站起来,但是却发现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她在地上跪着爬了两步,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哭声和呻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谁……有谁还清醒着吗?……   甄旻用手指颤抖着碰碰自己的保镖,自己的侍女,但是他们毫无反应。   只有楚道石失去知觉的身体,还在从伤口中不断渗出血水。甄旻靠在楚道石的脚边,用手抓住胸前的平安符,深深地,几乎要涨裂肺部一样呼吸。她在彻骨的恐惧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昏过去!要撑到他们回来!” 第七章   此时此刻,白征明和厘于期对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但是他们在地下通道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们无法转圜的狭窄隧道中,从正前方涌出来无数的老鼠。它们如同黑压压的洪水,晃动着波浪一般的尾巴,从地面和墙壁三面快速爬行过来,刺耳的吱吱声在逼仄的通道中激起回音,震得人头晕眼花。   白征明被厘于期挡着,只听声音已经毛骨悚然:“臭棋,前面是什么?!”   厘于期眼睛都没眨,他张开手护住身后的素王,语气中透出凶狠:“你往后站!”   话音未落,冲在最前面的老鼠已经有十几只纵身跳起。厘于期迎着它们的进攻方向,也向前突刺两步,一脚稳稳踩牢,右拳提起,结结实实轰在了地上。   一股无形的震荡波,以他的脚为起始点,狰狞地从鼠群中穿了过去。正对着他的方向冲刺的老鼠,从头到尾,被整齐地剖了开来,鲜血和内脏骤然喷洒在它的同伴身上。所有被震荡波扫及的老鼠,几乎都是在同一时刻,一声没吭地被扯成了碎片,就像下起了一场血雨。   在一瞬间,白征明仿佛看到厘于期的身体变得透明,而对面有无数鲜血正在迎面飞来,但是下一秒钟,厘于期的身体再度变得实在,鲜血只是溅到了他身边的墙壁之上。白征明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顶着血雨,厘于期再度前进,这次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细绳。他随意把一条绳子抽出来,两端一捏,绳子立刻结束成一个圆环。厘于期把这圆环如套圈般平平地扔出去,刚一落入鼠群,圆环顿时消散,化成了剃刀一般锋利的幻影,所过之处如风扫落叶,鼠的碎肢残体齐齐飞上半空。厘于期这次是有备而来,他暗地发狠:上次面对群蟹,仓促之间不敢发动太凌厉的招数,这次不过是区区鼠辈,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敢袭击的话就送你们全部上路!   厘于期见此招奏效,便如法炮制,没等他抛出手中一半的细绳,老鼠们已经是尸横遍地。在遭受重大损失之后,老鼠们好像是听见了厘于期心中的威胁一样,体如潮水般退却了。   白征明在后面,虽然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震荡波所震下来的碎石和浮土,却劈头盖脸地扑了他一身。而随着厘于期的脚步,脚下再不是坎坷的土地,而是粘稠的血肉和细碎的骨头,借着刚才点起的油灯昏光,其状极为可怖。   “臭棋!到底怎么回事?”   厘于期的回答带着金属般冰冷的回音:“恐怕,有东西知道我们来了,它在阻拦我们。”   “是猴子吗?”   “不好说。”   厘于期向困惑着的白征明回过头来,表情却十分平静:“殿下不必担心。有我在,管它什么,也就是一盘菜。”   白征明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刚刚释然的表情突然扭曲,他惊叫了一声。厘于期紧急回头看,他的双眼也骤然睁圆,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距离,一个巨大的,几乎要塞满通道的身影正在粗重地喘息,它把脸凑在灯光之下,露出了两对长长的尖角,以及两只喷着恶臭气体的鼻孔。在丑陋面孔的下面,是一个人形的躯体挤在隧道之中,长满钩状指甲的手爪充满恶意地挥舞。   一只有着四角牦牛头部的怪物。   厘于期后退了一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道石也同样不相信,因为他同样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几乎要冲进明知道咫尺天涯的画面里去,心中好似滚油烹煎。男孩就在他耳边得意地叫嚷:“还有这两个,加上刚才那个就剩这仨人啦!我决定把这两个家伙叫来之后,就去叫那个女的!”   楚道石的牙齿用力咬住嘴唇,控制住颤抖之后,他用尽平生力气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哥哥陪你玩不好吗?为什么找那么多人呀?”   男孩噘起嘴:“我才不是光玩!我是来找爸爸的!”   “你爸爸?他是谁啊?”   男孩突然生气了:“你这个人问题真多!”   他冲着猴子喊:“打他,打他!”   猴子张开嘴叫了。在它的背后,闪过两个人影,楚道石清楚地看见,正是饮露宫中的两位宫女,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叫做小优的,她们在那一边早就已经陷入了沉睡——但是此刻她们都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甚至连轮廓都不甚清晰了。她们朝楚道石走来,每人手里拿着两只螃蟹,等走近之后,就左右开弓用螃蟹用力抽打楚道石。楚道石不敢反击,只能举起胳膊挡住,螃蟹抽在他身上,由于用力过猛,甚至连壳都碎裂飞出,在楚道石的胳膊上留下了无数见血的伤痕。   等打了一会儿,男孩看烦了,这才喊:“去!去!”   女人的身影消散了。男孩跑到猴子跟前,让猴子给他在后背上挠痒:“爸爸每天都来,猴子认识的。”   难道说,你不认识吗?楚道石把这个问题硬咽了下去,他现在不太敢跟这个神经质的小孩提问,因为实在太过凶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翻脸。   可是,究竟应该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楚道石忍着疼痛,大着胆子凑过来,问道:“光这样聊天多没劲,我们玩游戏吧!”   男孩果然眼前一亮:“游戏?学新的词吗?”   楚道石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但是他能猜到的小孩心思也就止于此了,只有继续:“新的词是什么?……反正不能白玩,输的人要听赢的人的。”   “好!”   楚道石缓慢地指着白征明和厘于期对峙地狱牛头的画面说:“你觉得哪边会赢?”   小孩不假思索:“牛会赢!”   楚道石摇摇头:“我觉得那俩大哥哥会赢。”   男孩嗤之以鼻:“才不会呢!”   等他的话音一落,猴子立刻在地上手舞足蹈,同时发出了奇特的有节奏的叫声,长着一颗硕大牛头的怪物仿佛是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奋力抬起脖子,琵琶骨处青筋暴露,犹如无数西瓜在皮肤下滚动的鼓突肌肉膨胀起来,彻底把个隧道填的结结实实。从情形上看,厘于期就连伸展的地方都没有,何谈反击?   楚道石瞪着眼睛看厘于期,心里诅咒:“姓厘的,你要是输了,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厘于期在那一边,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他用肩膀把白征明用力顶出去一段距离,突然两手一撑墙壁,张开嘴,无声地怒吼了一嗓子。白征明满头满脸都是土,视野迷蒙,看不见厘于期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楚道石和男孩在这边却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围困牛头的隧道周围,从墙壁中猛地刺出来无数道尖锐无比的石柱,不,从质地和颜色上来看,它们更像是泥土制品,只不过它们的锋利度足以穿透血肉和骨骼,豁开内脏和筋脉,悄无声息地,痛快地来了个贯通。   再巨大有力的心脏,被这样扎成筛子时,也会干脆地停止跳动。   牛头向厘于期伸出的巨爪,甚至还只是停留在半路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尖利肮脏的指甲从距离厘于期脸上只有毫厘的地方划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先出手,这时的巨爪,可能早就抓烂了厘于期的面部。但厘于期看着它落下,眼睛一眨都不眨,镇定得令人畏惧。   楚道石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厘于期……瞬杀怪牛,你未免强的太过分了……搞不好,我真的会比他先死……”   他正回味着,男孩已经抓狂地叫了起来:“讨厌!讨厌!弄坏了啦!”   他早忘了刚才楚道石跟他打的赌,在平地像跳娃娃一样蹦了起来,猴子如同他的影子,也一起又跳又叫。男孩的声音尖地都变了调:“去去!都去抓他们!”   无数飘飘荡荡的幻影,从远处渺茫的地平线上向这里迅速飘来。楚道石在里面看见了饮露宫的宫女、太监、厨师、侍卫、杂役、大黄猫、鹦鹉、狗……以及数不尽的老鼠和密密麻麻的螃蟹。这些怪异的组合全都挤在一起,人们表情迷惘,动物眼神呆滞,他们蜂拥着围住男孩,就好像他是唯一的意志,和主宰。楚道石看着这幅景象,只觉四肢无力:   他们都是被这个男孩强制地拉进梦中的吗?原本私人的、只做给自己看的秘密梦境,居然被这么轻易地打穿了吗?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说,事发当晚的螃蟹……   看到这些幻影,楚道石心下苦涩地豁然开朗,所有的异像,那些发疯的动物,它们原来也都是在做无穷无尽的噩梦。   被噩梦中的控制者操纵,在现实中玩孩子气的血腥游戏。毫不留情,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里,男孩可以像将军一般命令他们:“抓!抓!”   同时,他做出一个捕捉的动作,那些人和动物就跟着他一起做,越做动作幅度越大,渐渐如同狂舞般挥动着四肢,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楚道石虽然不知道男孩准备做什么,但是他在大厅甄旻那边的画面中,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些本应该已经再不会醒来的人们,如僵尸般爬了起来。甄旻只能龟缩在楚道石身体的后面,目送他们离开。这些人即便站起身来,双眼还是紧闭,他们仍在做梦。   他们在梦境中被男孩控制着,正在向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楚道石顾不上推理结束,已经咆哮着集中精神,冲着厘于期狂吼。这时他也不在乎现实与梦境之间能不能沟通,一门心思想把这个消息传达过去。   厘于期在那边忽然扭过头,双眼再次圆睁,随即拉着白征明就向地洞的深处,飞快地奔跑下去。他听见了吗?他听见我的话了吗?楚道石五内俱焚,他听不到来自厘于期的回应,他只能祈祷后者的行为足够理智。因为那些被噩梦笼罩着的人们,已经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了秘道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掀起盖板,像猴子一样灵巧地攀援而下,像老鼠一样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   但这次,面对这些无辜的肉体,厘于期还能做得到砍瓜切菜风卷残云吗?楚道石想都不敢想这些问题。   男孩等命令完这些人,忽然不悦地转向了楚道石这里:“你,怎么不抓?”   被这么一问,楚道石顿时觉得浑身一凉,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入梦而来,他没有失去控制,男孩会拿他怎么办?   也许是求生的极限反应,楚道石的脑子此时空前运转起来:“我陪你玩,不抓。”   男孩愣了一下,忽然被这句话弄得开心不已,他跳到楚道石身边,小手一伸:“抱。”   楚道石别无选择,他只能也伸出双手,抱住了男孩。等抱在怀中,他才发现,这孩子超乎寻常的轻。虽然是在梦中,但此时真切的手感,让楚道石忍不住联想,大概抱一只六个月的小狗,也会比他重些。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空气?   接触到人的怀抱,男孩刚才的戾气被一扫而空,他抬起长相古怪的面孔,发自内心地问楚道石:“你认识爸爸吗?”   楚道石摇摇头:“我不认识。”   男孩有些失望,但又接着问:“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来吗?”   我不认识你爸爸,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楚道石心烦意乱,但又不敢拂逆他的心意:“爸爸也许是太忙了。”   “不!”男孩激烈地反对,“爸爸每天都会来!他让我数水滴的声音,等到了七万九千滴水,他就会带葡萄来,跟我玩,念新的词给我听……”说到这里,他迷惑地抬头看楚道石的眼睛,“我数到十五万了,他怎么不来了呢?”   楚道石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很不祥的揣测,莫非……   但是他还是把想法压下去,轻轻问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啊?”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说,“他没有说过。”   没说过?楚道石迷惑地看着男孩青灰色的后颈皮肤,难道不应该是看见吗?   “爸爸闻起来很温暖,他的袖子很干燥,手有些刺刺的,他对我很好,他讲很多事情。他跟猴子一样喜欢我,他说我长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我长着比所有人都漂亮,都大的眼睛,比别的孩子都小巧的鼻子和嘴,皮肤也最白,你看,是不是这样的呀?爸爸比猴子聪明,爸爸什么都知道。”   猴子在楚道石的脚下,望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地激动着跳来跳去。   男孩从楚道石的双手中挺起身来,骄傲地大幅度摆动着头,用下巴示意这儿所有的一切:   “这些都是他讲给我的!爸爸讲的东西,这里都会有,猴子啊,人啊,螃蟹啊,猫啊,老鼠啊,还有鸟和狗!”   “怪牛也是爸爸讲的吗?”   “那是我编出来的!”男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人会长牛头,老鼠会认路,狗会飞!”   “那真不错!”楚道石咬着牙称赞道,“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出来找爸爸。”男孩仰起头,拼命把身体探向远方,他的手就像废弃了一样垂在两旁,“我让很多很多人帮我找,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们太笨了!”   “你都让谁找了啊?”   “一开始是让两个姐姐,但是她们太没用,我一喊她们就没气了。”   楚道石的手开始颤抖。小喜、小悦……   “后来我拜托一群螃蟹,但是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见了。”   秘术师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赌气就走的更远,想找爸爸,也想找人陪我玩!”   所以有更多的人永远陷入了昏睡,再也无法叫醒。   男孩把两只青蛙一样的暴突眼睛转向楚道石:“你是第一个不害怕的人,你要陪着我,直到找到爸爸为止!”   楚道石心里默默回答:“我现在害怕了,真的。”   他所怀抱的这个孩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天生具备了恐怖的能力,使得他不但能穿行于所有的梦境,还能自如地把幻想推演成现实,在他的心中,梦境与现实可以轻易地打通,失去了界限的噩梦,正在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土地之上。如果不及时想办法找到他的本体,而让他的意志肆意飘荡,那么不要说区区一个饮露宫,就算是整个天启城,全部陷入梦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楚道石就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裂的过热丹炉,绝望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安抚住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小家伙,而白征明和厘于期能顺利找到这个孩子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挤在那么一个隧道里?那儿是正确的方向吗?   突然,猴子尖利地鸣叫起来,声音几近变调,它伸出小爪子,焦急地想扯小主人的衣角,可是因为男孩在楚道石怀中,它够不着,只好拼命地抓楚道石的裤子。楚道石从男孩的肩头向后看去,才发现在投射着白征明和厘于期的画面上,那两个人来到了一扇粗陋的木门前,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   猴子跟疯了一样试图提醒主人,但是男孩却好像压根听不见,只顾着跟楚道石热烈地说他平时的幻想。楚道石眼珠转了转,在特别大声回应男孩时,忍痛用受伤的脚狠命踢了猴子一脚,直踢得猴子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险些爬不起来。猴子再靠近,楚道石再踢。几脚过后,猴子不敢再靠过来了。它忽然一扭头,悲鸣着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楚道石看着它消失,赶紧把目光掉转回雾气中的影子。   白征明和厘于期在门的面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是只有一瞬间,两个人又一起恍然大悟,白征明从怀中掏出来那把已经生锈的钥匙。   楚道石注视着这一幕,立刻明白那二人果然找对了正确的方向!在他心中,所有纷繁的线索都交织在一处,全部指向了那扇门的后面。   为了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他轻声地问怀中的孩子:“爸爸,是不是有很多猴子?”   “是的!爸爸说他曾经有很多猴子,但是它们都离他而去了,可是,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猴还没有离开他,永远在这里等他。”   楚道石彻底确信,原来这就是猴子老爹最后想告诉素王,然而最终没来得及吐露的遗言——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这个在梦中的男孩。然而他这是在哪里做梦呢?就是那道门的后面吗?   男孩的眼睛变得明亮异常,瞳孔中射出晶莹的光芒,“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我努力地想啊想啊,它终于出现在这里了,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只呀,爸爸说它的名字叫小白。小白,小白呢?”   他开始踢蹬着要从楚道石的怀中挣脱出来,楚道石用眼睛死死盯着白征明笨拙地开锁,厘于期背朝向素王,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符咒架起禁制,用来预防那些顺着隧道赶来抓他们的昏睡者。秘术师紧紧抱着男孩,嘴里喃喃自语:“小白……小白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白不会有事的!小白总会跟我在一起,爸爸说小白最乖了,它从来不会离开!”   楚道石的双臂,此时已经变成了束缚的牢笼,他嘴里也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只盼着白征明赶快打开那扇门。男孩的脸涨的通红,他大喊着:“我要生气了!快放开我!”   梦境中的地面,到处烈焰腾飞,灼热的气体从无数地裂中喷射而出,滚烫的岩浆从四面八方流出,像洪水一样满溢过来,楚道石站着的地方,眨眼间就成了一座只有立锥之地的孤岛。然而秘术师打定主意,哪怕是被烧到灰飞烟灭,也一定不能让男孩脱身。孩子在拉锯式的争斗中,扭动了很久,终于因为力竭而败下阵来,他好像顾及着什么一样,并没有让烈焰彻底吞噬掉抱着他的楚道石。   楚道石抓紧这瞬间的机会,再度向厘于期呼叫:“厘于期,我找到那个造成昏睡的人了,他就在梦中跟我在一起!他身边还有只猴子,可能到你们那边去了,先留着,都别杀他们!别刺激这个孩子!”   他喊了又喊,却像石块沉入了水中。 第八章   此刻,另一边的白征明,终于打开了门。   在门的后面,只有一个小到可悲的房间,也许说是衣橱更加适合。在点起墙壁上仅有的烛台之后,能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床,上面有一床颜色晦败的被褥。被褥的下面,隐隐有鼓起的东西,在摇曳的烛光下面,似乎在轻柔地一起一伏。   从门口到床,只有成年人两步的距离。   白征明犹疑不定地向床的方向走去,就在他即将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从床的下面,猛然窜出来一个灰色的身影。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无与伦比迅疾的速度,向白征明的双眼狠狠地扑来!   白征明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从他的背后,一道寒光如毒蛇般激窜射出。   寒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成了两半,眼前的景象,犹如发生了整齐的位移,有什么东西,沿着寒光的轨迹,错开了原来的位置。又似乎过了很久,才有赤色的液体恍然大悟般喷溅出来,无数道血箭,从光滑的裂口处冲出,开的满室红花。   视野被鲜血骤然污染的白征明,半晌才看清。那只被烛火烧掉了毛的猴子,被厘于期的绳剑,一分为二。   在被切断的躯体上,还有最后的皮毛和肌肤相连,猴子流尽鲜血的身体,就这样在仅有的连缀拖拽下,艰难地爬向那张小床。在它爬行的道路上,留下的不是血线,而是大片大片的血泊,但尽管如此,它最终还是挣扎到了床前,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挪动。   白征明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慑,手脚一时冰凉。厘于期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语气自若地说:“看来,它想竭力保护床上的家伙啊。”   说罢,他一步上前,右手提着绳剑,左手一把把被子掀开。然而被子下面的景象,饶是厘于期心肠如铁一般坚硬,仍然被彻底惊呆了。   白征明艰难地踏过猴子留下的血印,走到切近,低头看去。被子下面的,是一个残缺到不堪入目的孩子:细的像筷子一样的脖颈,顶着一个硕大的头部,发育比例严重失调的四肢,松松地悬挂在一个鼓起来的肚子周围,本来应该是手脚的地方,却只有秃秃的肉团。瘦削到骇人的脸上,两只眼睛里是惨白的虹膜,扁平而宽阔的翻孔鼻子,在下面的人中位置,有一条明显的裂痕,从里面可以看到粉红的上颚,在口唇旁边都是肮脏的口水痕迹。   这孩子是被神所厌弃的造物,是人间最糟糕,最悲惨的作品。无论是多么爱他,期盼他到来的父母,只要看见这样的孩子,第一个念头一定是丢弃。他不能行走,不能看见你的脸,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和欢笑,不能回应你的任何呼唤,甚至终生不能向你表示任何一点感情,他就像一朵刚发芽就枯萎的花,直到你绝望也不可能绽放。   到底需要怎样的决心,怎样无私的爱,才会把这样的孩子捡回来,多少年如一日精心地喂养,从婴儿养育到他慢慢长大,或者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否已经长大,因为他畸形的四肢,永远不可能有丰满的肌肉覆盖其上。   白征明的嗓子,忽然被什么堵住了。   在这个残缺儿的床头,堆积着很多水果,有的已经腐烂干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更多的是新鲜的,似乎就是这两天才刚刚拿来的,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放在那里,丝毫没有食用过的痕迹。在里面有苹果,有梨,有香蕉……但最多的是葡萄,有一捧像是今天刚刚拿来的葡萄,就悬挂在这个残缺儿的嘴边。   但是这个孩子的嘴唇,却枯槁而干裂,因为爆皮而渗出的血丝也早已干涸,他的整个面容和灰败的肤色,都显示出他已经多日没有喝水进食。然而即便这样,他也依然半闭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之中,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残缺和衰弱。   白征明让过厘于期,自己站在这个孩子面前,然后轻轻地跪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可能从来都没有下过床的可怜儿,他无法想象这就是猴子老爹临死前托付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身为一个太监,猴子老爹不可能有任何子嗣,他在宫中多年,与亲人早断绝了所有关系,那么这个孩子,到底是他从哪里得来?又为何作出如此的牺牲,不惜以个人力量偷掘出如许绵长幽深的地下通道,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生存下来?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猴子老爹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事情,就仓促间离开了这个只能依靠他生存的孩子。而如果没有后来的这所有变故,孩子只能静静地瘐死在地底的这个阴暗角落,再没有任何人知晓。   这样的人生,悲惨到没有任何意义。   白征明试着用手去碰触孩子的脸,那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水汽,就像一个行将腐朽的木桩,马上就要被白蚁蛀空吃光。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孩子的皮肤之时,突然之间,那个裂开的嘴唇豁然大张,从中喷出无数的水沫,惨白色的眼珠骤地瞪圆,刚才还是僵尸般的残缺儿,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惊厥起来。   厘于期一把将白征明护住,手中的绳剑寒气四射。他厉声喊道:“他就是噩梦的罪魁祸首,危险!”   然而再厉害的武器,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随着孩子嘶哑惨烈的呻吟,厘于期和白征明眼前所有的景物变得颠倒混乱,脑中如被万千钢针刺穿,头痛欲裂。在他们模糊的视线中,一道灰白色的光从孩子的口中喷出,渐渐扩展成一道界限般的纤细金墙,孩子的声音再度拔高,金墙前后振摇,到最后再也无法忍受噪音的攻击,刹那间四分五裂,化作乌有。   当墙倒塌之后,白征明和厘于期的面前,再也不是逼仄的地下空间,而是一望无际辽阔的旷野,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地面上的衰草在风过处统统燃起了大火,温度不断地上升,放眼望去,视力所及,已经全化作了火海!   在火焰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过了身。   他不是那个丑陋的残缺儿,而是一个五官完整,大眼小口的粉嫩小儿,他有细长完整的四肢,有灵活有力的双脚,他虽然矮小,但是站在那里却威风凛凛,像神一样威严。   在他的下方,是奄奄一息的楚道石。而他的身后,则有无数追逐的恶影,每一个都想置他于死地。   原来,在猴子小白死去的一刹那,在楚道石怀抱中的男孩,猛然间剧烈地颤抖。他张开嘴,仰天向上,凄绝地嗥叫,细弱的脖子上青筋暴突,整个人的体温像燃烧般猛烈地升高,楚道石被这热度所激,再也抱不住他,只能脱手将其放开。   男孩刚一挣脱楚道石的钳制,就尖叫着向厘于期在梦境中的投影扑过去。楚道石眼明手快,拼尽全力丢出一根由符咒结成的长绳,死死拖住了男孩的身体。男孩不能前进,就伸出双手向着小白犹在蠕动的尸身乱抓,但是却只能落空。顿时,从男孩的身体中,爆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夺目光芒,符咒长绳在光芒中寸寸断裂,楚道石被光芒彻底弹开,重重地砸在地上,险些骨断筋折。   男孩在半空中已经不似人声,但是他的意志,在梦中无需借助声音传达,楚道石的脑中,被一句轰鸣着的话几乎震昏:“你害我!你害我!你害我!”   无数人影和动物的影子从旷野上现身,他们全部掩面哭泣,痛不欲生,随着男孩的叫声拔高,影子们纷纷拿起武器,劈头盖脸地向楚道石袭击过来。如果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他们就用手撕,用脚踢,用牙咬,像暴风雨一样把楚道石围在了中间。   他们是那些睡着的人的梦!楚道石不能击溃他们,更不能伤害他们,因为在这样的噩梦中,他们不过是一些意识,在男孩的命令下,他们想拥有什么力量就拥有什么力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秘术师只能且战且退,他举起自己救命的戒指护符,发出了照耀现实与梦幻的双重光芒,算是勉强使得人影们暂时与他保持距离。但是这样绝对撑不了多久,而且更糟糕的是,男孩在暴怒之下,终于彻底击穿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他的眼前,那个本来只是虚拟图案的隧道和小屋,以及安全着的白征明和厘于期,全部都被卷入了这场无穷无尽的噩梦!   他们都将被那些影子所追逐,被那个男孩制造出来的源源不断的幻象所围困。   楚道石跑向厘于期和白征明的时候,心都要急疯了,他发狂地喊:“快跑!快跑啊!”   厘于期让过楚道石,冷静地一口气丢出五根绳剑,剑气如同镰刀收割一般在人群中肆虐,所过之处人们也如麦秆一般扑倒。但最为本质的不同是,当剑气失色之时,人们却能重新站起,继续疯狂地扑了过来!   厘于期一愣,但是他迅速变招,试图震动大地,崩散这些顽固的敌人。但是他刚刚接触到地面,就被一股大力无情弹开。   男孩就站在他眼前,表情冷酷。在梦中,他绝不是那个无力的残缺儿。现实中,他只能默默地走向死亡;然而在这里,他支配一切。   他只用一根手指,就把厘于期彻底击飞出去。在后者还没有落地的时候,男孩在空中再前一步,接着伸出手,像皮球一样把厘于期再次击飞。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如同对待玩具一样,凌虐着厘于期,好像要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怆,都发泄在这场致命的玩耍中。   白征明抓住楚道石:“快点儿救臭棋!他会死的!”   楚道石反手拽住素王:“你别管他,你赶紧躲躲!”   楚道石推着白征明,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恶意幻影,而前面更是一片未知的雾气茫茫。   谁来救他们!现实在哪里?梦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被男孩踢飞在空中的厘于期,意识早就陷入了混乱。他的身体感受不到痛苦,然而他却无法摆脱控制。男孩就像是一座沉重无比的石山,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动弹不得。   厘于期出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当人们因为伤痛和死亡而悲号时,他油然而生。在日后漫长的经历中,他收集了无数的哀伤,在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比星星还多的眼泪与绝望。然而在此时此刻,在一场梦中,他感到,比他更尖锐的悲哀,将他一剑穿心。   一无所有,希望全灭。再没有活着的意义,再没有可以期待的幸福。   当你拥有很多时,你可以不在乎失去一样两样;而当你仅有这一样时,失去它会让你仇恨到无以复加。   男孩的意志笼罩在所有人的梦中:杀了他们,杀了你们,杀了所有做梦的人。因为你们不配做梦。   过于澎湃的痛苦,让厘于期终于感到自己要崩溃了。他无法吸收这么巨大的怨恨,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胀着,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会被活活撑爆,从而灰飞烟灭。   他别无选择。死亡与屈辱之间权衡的结果,让厘于期第一次开始呼叫楚道石:“楚道石,帮我。”   楚道石听得一脸苦笑:“我自顾不暇,旁边还拖着个白征明,怎么帮你?”   但是他必须想出办法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来,否则三个人全都会死在这里,而那些昏睡着的人,包括冀妃在内,大家全都会死在噩梦之中。   办法在哪儿……办法在哪儿?   楚道石觉得自己脑子要跟着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说白征明,开始时他被楚道石拖着跑,但是现在情况已经掉转过来,素王训练有素,体格健康,刚才又没有任何消耗,现在正是竞技状态良好之时,于是变成了他拖着楚道石跑。但是他也发现,楚道石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儿跑也完全不知道。   素王皱了皱眉头,用最简单的直线思维提示楚道石:“旻旻呢?你怎么不让她叫醒你?”   楚道石猛地刹住脚步,白征明险些被他拽个跟头。楚道石心中灵光大现,对啊!甄旻!甄旻的红发!   甄旻额上的那束红发,即便是在梦中,也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光辉。   那就是现实的灯火。只要找到红发在哪里,现实的界限就在那里!   楚道石回应厘于期:“红发!找旻旻的红发!”   厘于期在濒临溃败的边缘,吐尽肺中的空气,趁着男孩攻击他的间隙,从自己的身上扩散出一圈均匀的蓝色光芒。这光芒刺破雾气,照亮了旷野上方的所有天空,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是楚道石还是清晰地发现了在一个方向,有微弱的红光闪动。   他用尽全力冲着那里呼唤:“旻旻!”   白征明跟着他一起喊:“旻旻!”   厘于期在暴风骤雨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同喊:“旻……旻……”   三个男人的声音,从楚道石横卧在现实中的身体里,一起传了出来。   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才不至于昏倒的甄旻,已经看到了窗外正在发白的天光。   马上就要破晓了,饮露宫中,却寂静地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甄旻,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间,极度恐惧地一秒又一秒地挨着时间。   她想过逃跑。只要奔出这个死气沉沉的饮露宫,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安全的家。那里一定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也不会有自动渗血的身体,更不会有让人渐渐衰竭到死,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可是她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唤醒,在外面,有一个人跟她打了安全回来的赌,更有一个,是她真心盼望着能够平安回来的人。   于情于理,甄旻都不想失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这样的责任,还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她头上。仅仅是三个人,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甄旻自嘲地想:“如果将来真的母仪天下,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会每天都想自杀以谢天下。”   她无意识地捻动自己那束红发,排解着深入骨髓的凉意,与恐惧。但还没等她又拽下一根来,忽然从楚道石的口中,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甄旻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她就无比确信,因为这声音,同时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两个人!   她跪爬两步,趴到楚道石身边,用最大的音量回喊:“旻旻在这儿!旻旻在这儿!”   隐隐约约的声音如同蚊鸣般传来:“红发……给我们指路……”   甄旻一把抓住发髻,将整个头发都扯散,把原本结束在其中的其余红发全部抖开。映着窗外微薄的晓色,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中,那绺扎眼的红发闪现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映在梦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半边。   男孩被这奇景吸引,一时停下了手。厘于期就趁这个功夫,连滚带爬地跌下地来,他拼命地收摄心神,把几乎就要散掉的形体重新聚拢,然后足蹑虚空,迅速地与楚道石和白征明汇合在一处。那二人见他脱险,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还没容他们搭上话,男孩的声音就如同滚雷一般动地而来:“把爸爸还给我!把小白还给我!”   红发的光亮近在咫尺,现实的边缘触手可及。   但是楚道石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脚步,猛地回过了头,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声喊道:“小白没有死!”   白征明被楚道石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想拽后者,但是楚道石就好像跟一块石头似得长在了地里,纹丝不动。厘于期刚刚逃出生天,本来也想赶紧奔回现实,正欲发作,忽然间,他明白了楚道石的用意:他们不能任由这个男孩尾随而来,甄旻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现实与梦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轻易将它粉碎。他可以像传播一场瘟疫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梦。所以,必须就在这里,拦住他的脚步。可是楚道石,在这里我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发挥,你怎么才能拦住他?   楚道石貌似对这个问题浑然不觉,无视男孩泼天的怒气,他只是继续说:“爸爸没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   白征明和厘于期都被这怪异的话弄得摸不到头脑。男孩也一样:“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因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爱的小猴!”   这句话对白征明来说,像被一个炸雷劈在头上,他奔过来冲着楚道石吼道:“你说什么?!”   厘于期从后面拽住他,免得他身处险境。就听楚道石继续,“猴子只是你梦见的东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不要让猴子,抢走了属于你的名字!”   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间忽然沉默了。半晌,一个属于孩子的,怯怯的声音响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吗?”   “对!”楚道石忙不迭地回应,“好好想想,爸爸说过你怎么来的吗?”   男孩的声音在空中显得飘忽不定:“爸爸说,他捡了我,因为我回不了家了,本来那边的天下也会有我的一份,可是那边的爸爸不会给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爸喜欢我,爸爸会跟我在一起。”   他终于哭了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呢?这边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见你呀!”   厘于期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刚才白征明听到男孩名字时忽然抓狂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孩子,原来跟白征明一样,也流淌着帝王的血脉。但是像他这样丑陋而怪异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绝对高贵的世家,也一样会遭到遗弃的命运。   没有用处,没有才能,没有未来。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捡来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个五官残废,四肢瘫痪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谁都不会拥有的驭梦天赋。他的肉体无法行走,但是他的梦境却可以纵横天下,他本应该是双料的帝王,现实和梦境两个世界的最高主宰。   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在现实中,只有一个孤独终老,一无所有的老太监,凭着一己之力,耗尽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后微光,为他在地下,营造了仅有的空间。本来,在没有阳光的黑暗地底,潮湿侵蚀的床铺之上,他却可以依然在梦中翱翔,幻想着这个属于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爱的爸爸,有体贴的小猴,只要是爸爸讲过的东西,他在梦中都可以得到。   但终究,爸爸再也不会来了。小猴也被杀死了。他还有什么呢?   他从天上降下来,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伤心地哭起来了。   厘于期拽住楚道石和白征明:“机不可失,我们赶紧离开。在那边我已经看到,他几天水米不沾牙,身体已经完全毁了,过不了多久肉体就会死亡,精神自然也会消亡。只要他现在不动继续侵袭现实的念头,一会儿就会自己烟消云散,我们快走吧!”   楚道石虽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厘于期说的是正确的,这个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杀掉的猴子只会给他偷来水果,却不知道如何喂给他吃。从猴子老爹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终结。   他咬着牙回过头,准备向着红发的方向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白征明没有动。   素王接下来的行动,把楚道石和厘于期的心脏差点儿都吓到停跳,白征明迎着哭泣的男孩走了过去。他在孩子面前跪了下来,伸开双臂把他抱在怀中,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口气轻轻地说:“你的爸爸已经到天上去了,弟弟。”   男孩仰起头:“弟弟?”   “对,你要记住这个词。因为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   “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爸爸。”   “所以,你不是只有爸爸和小猴,还有哥哥。”   “什么是‘哥哥’?”   “‘哥哥’?”白征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拥有同一个爸爸、会像爸爸一样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他在梦中的脸庞,渐渐变得透明,整个身体的轮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白征明的衣襟,充满渴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然后,像雾一样消散了。   梦中的世界,发出了战栗的悲鸣。   一切旋转颠覆。随即归于寂灭。   只有红发的光亮,如灯塔般逼近过来。   当楚道石醒来,而那两个人终于跌落回现实的那一刻,披散着头发的甄旻,尖叫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在事情平息之后的又一个夏日里,楚道石靠在窗边,眯起眼睛让阳光晒在他的脸上。   他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他从今天开始,就能出门行走。快要伤愈的时候皮肤总是特别的痒,他老是忍不住要抓。于是厘于期在前两天出了个坏招,在他的脚上施法长出来一个仙人掌,楚道石几乎被这招折磨到要死,大骂厘于期缺德,这样下去脚伤没好,手倒先烂了。不过倒真是有效,被扎了几下之后,无意识地去抓脚这个习惯,是彻底地改掉了。   厘于期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   每次呼唤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呼唤他的结果,却不总是好结果。楚道石确信当时在梦中,他说的每一句话厘于期都听见了。然而他还是在最后关头,罔顾楚道石的提示,一刀杀了猴子。   仅仅是为了保护素王不受到伤害这种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门外一阵响动,楚道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白征明和厘于期。   果然是这俩人。每次都打着看望楚道石的旗号,实际上是来这里胡搅蛮缠,作弄楚道石,再或者就是讲些贵族们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的谈资,两个人经常笑得震天动地,把楚道石吵得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不过每次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楚道石这个时候才能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说这次,楚道石见他们进来,劈头就问:“都安抚好了吗?”   厘于期回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对上面编好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就使了点小手段,让他们以为是做梦。”   “冀妃那边呢?”   “当做梦了。就说晚上吃饱了睡着之后有点儿撑到,所以做了噩梦。”   “旻郡主那边呢?”   厘于期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照实说了。”   楚道石一皱眉头:“怎么不编瞎话了?”   “反正她也不会往外说,这样可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蹦。”   楚道石脱力地趴在床上:“你们没有人性。”   厘于期笑得春风灿烂:“言重了,我们只是缺乏而已。”   白征明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语不发。楚道石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外面有个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教他进退礼仪。   楚道石问:“怎么了?”   白征明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道:“将来如果我做了父亲,无论什么样的儿子,我也不会丢弃。”   楚道石一愣:“什么?”   白征明没有回头:“无论他们的母亲是谁,多么卑微,他长成什么样,我都会让他们健康地长大。”   楚道石露出了苦笑:“就算他们不喜欢你?”   “是的。”   夏日里温暖的光线,平静地从窗外铺满了整个房间。 第三卷 清晨的甜蜜刀锋 楔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温度。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等待……大家?大家说的是谁?哦对了,说的就是“我们”。   我们在等什么呢?   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呢喃着:   等着,变成“我”。   “我”是什么?“我”与“我们”有什么区别?“我”更重要,更聪明吗?我们迷惑,但是我们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我”。   到了那一天,我们将无所畏惧。 第一章   “这里还有一具!”   “什么情况?”   “也是抢劫。估计是从后面,用布包着石头,干净利落地一下子砸在后脑勺上。”   俯卧在那里的男尸,死因是钝物重击后脑,所以导致头骨被击碎,塌陷下去好大一块。捕快头目宇文晟厌烦地看着地面:   被饥饿的野狗啃食过的尸体,现在看起来还很新鲜。从被撕扯开来的血肉断面上判断,受害者被干掉的时间还不长。鲜血分布得也很规律,应该没怎么搏斗,“砰”的一下,就结束了。衣服和随身物品都被扒得精光,周围散落着一些与血的颜色迥异的汁液,以及高级汤匙和瓷碗的碎片,能看得出来,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高级甜品。   刚刚进入夏天,死者的数目就不断地增加。这完全是因为夜游的节目多了而已,冬天里早早关门的夜市和欢场,现在都开到了深夜。以前有宵禁的时候还好,行人晚归会受到警告,形迹可疑的还会被立刻抓起来,治安说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现在呢?每隔两三天就会发生命案。宇文晟心里暗自比较,感觉自己居然跟个老头子似的,讨厌起现在来了。   既然还有为了钱而行凶作恶的穷人在,就不应该给富人们提供那么多享乐的场所。一味为了满足富人而变着法子让他们花天酒地,只能增添他们被害的危险。宇文晟想到这里,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在远远的地方围观的乞丐和流浪汉们,叹了口气,告诉手下说:“去拿鞭子赶散,碍事。”   随着十几条鞭子带起的凶恶风声和渐渐远去的惨叫声,宇文晟直起身来,他是个三十岁出头,正当年轻力壮的中等身材男人,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因为经年习武,四肢结实有力,拳头攥起来像个铁锤。他干这行有将近十年了,从最低级的菜鸟摸爬滚打升到今天的位置,养成了一双明辨秋毫的鹰眼,和一个随心所欲揍人的强健体魄。宇文晟用布把死者的脸蒙上,本能地扫视周围,在离尸体十几步远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过去,在阴影下仔细打量:   是一条野狗。随处可见的那种,饿得精瘦,身上满是斑秃。此时,这个东西栽落在尘埃无声无息,因为它的脑袋,整齐地从脖子上断了开来。   宇文晟眯起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再三打量,甚至伸手翻了翻之后,他断定,这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条狗,是被什么极端锐利的武器,一击斩断。而且从新鲜度看,死的时刻应该就是和死者遇难在一刻之间。   是抢劫者的刀吗?还是说是受害者的垂死反击?宇文晟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心中掠过不祥的阴影:   能一刀切下狗头,这肯定不是用来削水果的刀子,屠夫们的刀也做不到这么漂亮迅速的一击。   宇文晟清楚地记得整个天启城持有武器用刀的所有平民,他们不会超过一百人。   至于贵族们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宇文晟嫌恶地又瞥了一眼那些洒在地上的甜食,猛地一脚,把野狗连头带身子踢进了排水沟,然后喊道:“收工!”   春天结束的时候,空气里暖洋洋的慵懒气息被炎热一扫而空。集市开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太阳往西一偏,就有人在街上摆出冰山的摊子来——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的雪库,都开了封,每天川流不息地送到各家府上和集市上。熟练的冰师们,把时下新上的草果在冰水里激一激,研成粉末汁水,兑上糖浆调好,往一碗碗的冰雪酪上一浇,立时送到人前。吃的人用汤匙剜一勺送下,多焦躁的情绪,也都平复了下来。在外面摆着卖的,浇头少,但也能摆出十几样来,糖浆多,鲜果少,买的人一多,两个时辰就没了;在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就要好得多,一色都是果泥,掺着冰屑,吃起来还有点儿冻牙。   飞扬着尘土的大街上,到处都有人在买这种降温的佳品。但是每一个付钱的人周围,总有更多的人用羡慕的眼光眼巴巴地看着。吃不起的人们里面,除了衣着褴褛的穷人,也有穿得整整齐齐的斯文人。倒是那些被限制不许穿五色衣服的商贾,买起来毫不手软。于是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因为买了一杯冻雪而横尸地上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除了冰山雪酪,受欢迎的还有红果凝,是用时下的酢果(大红色浆果,外有刺,里柔软多汁)泡在蜂蜜里,再把牛奶、鸡蛋和粉芡大火烧开调成糊状,滴入些酒,然后搅在一起,分开器皿装好,搁在雪窖里冻几个时辰,拿出来便是娇嫩粉红颤巍巍的一块,吃起来爽滑剔透,沁人脾胃。不过红果凝比不得冰山,做的功夫长,配料也贵,每天做出的分量就那么些,所以吃得的人少。   在这些之外,还有很多花样翻新的精致甜品,它们的做法各异,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吃在嘴里,可以让人忘记了现实与梦幻之间区别的美丽食物。而如果在初夏的下午,几个人聚在水面的亭子里面,把这些甜食都装在冰盘里摆在桌上,旁边是一溜飘着冰块的水缸,里面泡着早上的西瓜和其他水果,清风送爽,把扑面的凉气和着花果的香味悠然送至——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惬意到了极限。   此时此刻,有几个人就正在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五皇子素王府的凉亭之上,几名男女或卧或坐,静静地体味着这难得的夏日小憩。   素王白征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手里翻着几页纸的清单。   他是个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健壮的男子,但是看起来对于凸显肌肉没什么兴趣,所以衣服都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只有腰间的装饰玉器垂落下来,偶尔晃动两下。   他敏捷地把清单项目看完,抬眼问面前恭敬站立着的宫女:“给二哥送过去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女孩子歪着头想了想:“二殿下只是点了点头,说费心。”   “大哥那边呢?”   这次女孩子反应很快:“大殿下我没见着,管家说给送进去。”   卧在白征明不远的地方,正在吃红果凝的一个白衣男子忽然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里说了一句:“挺有谱儿的啊。”   白征明没搭话,只是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清单:“没有送漏的吧?”   “没有。送一家我勾一家。”   “好。”白征明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篓,“这是留着,是特意准备赏给你的,拿回去吃吧!”   女孩子欢天喜地地接过来,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谢谢五殿下赏的糖蟹!”   五殿下白征明秘方腌制的糖蟹,还没等在天启望族挨着门送过一遍,称赞的声音就传遍了全城。能够得到和贵族们一样的礼物,也难怪她雀跃。女孩抱着宝贵的竹篓,扭头正要飞奔着冲下凉亭,突然迎面撞上了一股强力,她猝不及防,站立不稳,竟然从亭上直跌了下去!   亭上的人都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白征明惊叫了一声,还没等起身,女孩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栏杆外面。他急得扔下清单,两步跨过去,要去救这个不幸的孩子。   然而,预料中的水声没有响起。同时,白征明还没奔到栏杆边,就被人挡住了。他的身材本来就已经够高,但是拦住他的这个人,居然能把他整个罩在自己的阴影下面。   白征明不耐烦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刚一看见来人的脸,一股反胃的感觉差点儿让他吐出来。这张大脸足有一尺见方,似乎没有任何皮肤覆盖在上面,只有一条条的肌肉痉挛着勾勒出五官的位置,眼珠骇人地从眼眶中凸出,每次转动都好像要掉在地上,鼻子几乎就剩下了两个黑洞,周围粉白的肉随着呼吸不时抽搐,而嘴倒是出乎意料地完整,泛着一层珠光,跟周围结合起来只有一句话:怪异到了极点。   他足足比白征明要高出一个头,脑袋几乎碰到凉亭的柱顶,浑身上下是一色的漆黑,外面巨大的斗篷遮住了绝大部分身体。   白征明看着心里直冒凉气:“快点儿闪开!救人要紧!”   怪人纹丝没动。   然而在亭外,刚才报信的宫女冉冉从栏杆后面升了起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揪着她的衣服领子,把她凭空拎起,“啪”地扔在地上。   女孩子早就吓昏过去,怀里依然死死地抱着竹篓。白征明急忙俯下身探视,发现只是惊吓致昏,这才放下心,把她扶在一边躺下,这才转过身来问:“干什么的?怎么随便就进来了?”口气不像质问不速之客,而是责备下人不小心。   毫无疑问,这是对来者赤裸裸的蔑视。   但是巨脸男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向前迈进一步,闪进凉亭,偌大的躯体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竟然轻得没有一点动静。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空气似乎都颤抖了一下,降低了温度。   在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感到,像有滚雷从地下沉默地经过,震得人心慌意乱。   巨人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涌出来的腹音,言简意赅,但足以强迫听者印象深刻:“五殿下,回礼。”   白征明被这强悍的气场慑得心中一动,顿时无名火起,正要大声将其呵斥下去,忽然听见,下面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仆人们跪在岸边高声回答:“大……大皇子殿下的……”   什么?五皇子哽了一下,气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巨人就在他的正对面,低着头,用那双马上要滴下水来的暴眼,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得白征明一阵恶心。他不自觉地撤后了半步,脑子里激烈地转着回答的言辞,还没来得及整理,刚才那个一直半躺半卧,专心吃红果凝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一脸轻佻的笑容,抢先出了声:“大殿下有谱,连个回礼也搞得这么隆重,不愧是带兵之人哪。喂,我说大个子,你叫什么?”   巨脸男暴突的眼睛危险地转到眼角的位置,但随即沉稳地又前进一步,根本没搭理。   仰面躺在亭上另一角的凉床上,用一块纱巾蒙着脸的女子扑哧笑了,话头直指刚才说话的男人:“厘于期,连我都觉得没必要理你,你谁啊你?”   厘于期把手里的甜品扔下,直起身子来,双眼眯缝成一条线:“确实,我是谁不重要,可我就见不得有人撒野,怎么办呢?”   巨脸男就跟没听懂一样,木然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肌肉纹路,都没有弯折。   厘于期的笑容温度骤降,一抖袖子把桌上剩下的红果凝打翻在地上。   晶莹透明的甜食甫一落地,飞溅开来的汁液顿时染红了地面。然而流淌的液体并没有渗入地面,反而颤抖了一下,像蛇一般窜向了巨脸男的脚下,无数道闪亮的赤浆,眨眼间就要盘绕上巨人的斗篷。   白征明只来得及跺了一下脚,心里叹了口气:   可怜这大个子的斗篷,要被厘于期的恶作剧给泼一身黏液了。   他猜得十分正确,厘于期就是这么打算的。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红果凝靠近,巨脸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整整一圈,两个雪亮的眼珠里,瞳孔骤然膨胀了两倍。   他那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像是忽然被风吹起来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内里探头出来,等厘于期看清的时候,有一道纤细的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都没有带起。   那黑影从厘于期的左边腋下猛地洞穿而过,就听见后面的凉亭水帘“哗啦”大响,整面竹编的帘子被齐齐地断为两截,悉数落水。随着这声音,人们看到,刚才本来是扑奔巨人的红色汁液,早就被什么凌厉的劲风吹散,在中途化成水滴溅到了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沾在巨人的身上。一切攻势完成之后,黑影又缩回了他的斗篷中,悄无声息。   厘于期坐在那儿没动,但是脸色已经变了,原本轻浮的神色一扫而空,两眼射出冰冷的视线。白征明看得清楚,失口喊出来:“臭棋!别动手!”   躺着的女人也翻身坐起,面纱从她的脸上滑落,露出她额上一绺鲜艳的红发——她正是当朝大司徒的女儿甄旻,此时脸上也满是紧张。   亭中一时静到极点。(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白征明率先打破尴尬,居然换出一脸笑容来:“大哥的回礼何在?”   巨人默默地解开斗篷,这时人们才看到,他的身上,本来应该是护身甲的地方,全部缠满了一种暗黑色的金属薄片。这些薄片似乎是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与身体和四肢密切贴合,天衣无缝。厘于期知道,刚才攻击他的,正是这些既像链子又像软剑的家伙。   厘于期恨恨地想:平时用作护身,进攻时就抛出来当作武器吗?大皇子手下的贵族们都是一群疯子。   这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物事,呈给白征明,后者打开一看:   是一把透明的短剑。   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锻造这把剑的金属居然被打磨到能透光的地步,隔着剑刃,能恍惚惚看到后面的景物。剑柄带有一个奇特的环状物,可以让人很舒服地握住,同时不致脱手。但除此之外,连半点装饰也没有,通常贵族们喜欢缀上的剑穗更是欠奉。   巨人的解说仍然吝啬:“将军说,剑不必华,裂骨即可,技不在巧,但求保身,请五殿下笑纳。”   说完,他一躬身,还不等白征明吩咐送客,就自己大踏步走出凉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五皇子皱着眉头看他离开,自己把剑掂量了一下,顺手丢在桌上:“切西瓜吧,看上去挺快的。”   甄旻走过来:“又被教训了哦。”   白征明郁闷地坐下,自己拈起一片切好的西瓜,但只是看,却不吃:“大哥不送回礼就罢了,一送就让人不舒服,每次都是这些词儿,烦不烦啊。”   抱怨完,他想起来什么,扭头看厘于期:“刚才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   厘于期抱着肩膀冷森森地回答:“他还没那个胆儿,从胳膊底下过去而已。”   他躲开甄旻关心的目光,用别的话题把这个事情岔开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道软链到底刺透了什么地方:   从心脏的下方,肺的边上,准确地来了个对穿。   厘于期心中暗自咬牙:刚才只想给我放点血吗?要不是白征明拦着,刚才那些溅在地上的水,足够把这小子扎成个筛子。算了,看在五皇子的份上,更何况自己也及时地把宫女捞了起来,没出事就行了。   由于太生气,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瓜,红色的汁水从嘴里漏了一点儿出来,淌在他的下巴上,但是除此之外,他身上的白衣却是一尘不染,就连刚才被插到透心凉的位置,也依然洁净如初,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   与此同时,在离凉亭步行半个时辰的地方,楚道石抬头看了看匾额,再度确认了没错:   这里就是幽馆。   名字叫幽馆,实际上就是藏书馆,是天启城最负盛名的风雅居所之一,这里只有皇室及贵胄子弟,以及受这些人荫庇的门客们,才有资格在这里阅读心仪的典籍。幽馆本身有着庞大的建筑群,光是连绵起伏的矮层书阁就有十几个,外面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当年也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来设计修缮的,一处失火,其他各处均能迅速隔离封闭,不至于损失大量珍贵书籍。且为了安全起见,也选择了靠近水面的地方,便于随时扑灭火灾,真可谓用尽心思。   楚道石是个身材高大,却出乎意料瘦削的年轻男子,在进入素王府做食客之前,只是个从乡下来的占风雨的秘术士,因为常年贫困缺乏营养,空长了一副骨头架子,没什么肉,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后来在府里,他跟着白征明努力吃了不少好东西,这些日子才把凹陷的两腮稍稍养平了一些。在以前,身为平民的楚道石就算多么想看幽馆里面的书,也是不可能的。而托素王之福,到帝王家书楼看书也变得顺理成章。因为白征明不仅贵为皇子,就连整个幽馆也都是由他负责。   圣上那边的意图非常明确:反正皇子们里最闲的是老五,他又喜好结交文人,精通书理,正好做这个闲差。明眼人其实都看得清楚,皇子做这种闲职,根本就是被抛到了朝政的视野之外。白征明心里也清楚,不过他可是为此深深感激父皇,暗爽不已。于是幽馆一切印刷采办人员之类的事宜,都是由他亲自命人操办,特别是内部摆设,简直就是白征明式趣味的大舞台,到处都是精致繁缛富丽的装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楚道石刚踏进第一道门,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无穷的书海配上无边的墙壁挂画,几乎让人以为这就是幻境而非人间。而他自己,则像个空前的可怜虫,手里提着刚才五皇子赏赐的糖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直到一声巨响,把他震醒了过来。   声音是从书架背后传过来的,楚道石急忙转过去一看,只看见几十本书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明显是刚从上面掉下来。   书堆静止了一秒钟,然后开始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开始蠕动起来。   楚道石吃了一惊:书难道是活的?   哗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有几本从上面稀里哗啦地滚下来,露出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楚道石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个因为太笨而被书压倒在地的活人,还好还好。   被书轰翻的人也看见了楚道石,登时脸涨得通红,他挣扎着往外爬,楚道石也好心地帮他把书搬开,好让他赶紧钻出来。   这是个年轻人,看岁数比楚道石小不少,也就比十五岁的甄旻大两岁,身材不高,站直了的话只到楚道石肩头,娃娃脸,两只眼睛本来就圆,这下连尴尬带被砸,瞪得更是不一般的大,活脱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他一边往外爬,一边不住地打量楚道石,不知为何,楚道石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对焦在自己的脸上,反而总是在自己的双手附近滑来滑去。   终于,他把所有的书都从身上扫开,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见笑。”   楚道石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之后,顺口问道:“阁下可知花鸟之类放在哪里?”   年轻人的脸上有些惊异:“兄台第一次来?”   “正是。”   “敢问您是哪家士子?”   “并非名门,在下楚道石,一介门人。”   年轻人拱手施礼:“既如此,请随我来,在下岳歧锋,幽馆馆吏。”   楚道石不禁失笑: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的书吏?见到他笑了,岳歧锋的脸简直要喷出血来,赶紧弯下腰去捡书遮掩。楚道石也自觉失礼,就弯下腰帮他捡拾,口中道歉说:“岳兄不要见怪,我失仪了。”   岳歧锋把最后一本书捡起来插好后回答:“我习惯了。”   话很简单,但是楚道石总觉得听着不是味儿。但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听着而已。   幽馆不愧是白征明的手笔,所有的书架并非排列成简单的层叠式,而是通过遮挡和设围,形成无数的小厅,只要你走入其中,就感觉到被无数书籍从头到脚地包围起来。楚道石跟着岳歧锋的脚步,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只觉头昏眼花,但看着岳歧锋脚步轻盈,没有丝毫停顿,下意识地问道:“岳兄的辨向之力,令人佩服。”   岳歧锋头都没回:“在这里分辨方向,不要看书,要看画。”   画?楚道石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没有书架的空白处,贴满的那些画,题材都是刻意安排的。岳歧锋随意一指,说道:“标明书的内容和次序的,是画。想知道自己走到哪个区了,只要看一眼墙上的画面就可以知道。等你看到工笔花鸟时,就意味着我们到了。”   “这些画都是特别制作的吗?”   “当然不是。每天都会大批的画像垃圾一样从五皇子府里流出来,用在这里,糊墙都嫌多余,天花板上都能贴满,而且都贴得重重叠叠,每幅画的下面都有七八层。每到过新年的时候,还要专门把一年的陈画全都撕下来,预备明年贴新的。”   楚道石脱口而出:“何以靡费至此?”   岳歧锋的娃娃脸转过来,绷得紧紧的:“五殿下喜欢。”   这家伙的浪费之举,每次听见都有新花样。楚道石心中叹气,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进皇子府,看见的那个场景,大概就是白征明正在画堆里挑选,那些被他扔在地上的画,应该就是送到这里当作墙纸了吧。   说着说着,岳歧锋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盯着墙壁,目光中露出了仓皇的神色。   楚道石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忽然感到眼熟:   那是贴满整整一墙,酣畅淋漓的山水画。绵延的山脉和云气将画面挤得几乎要爆发,浓淡的墨色在纸上肆意翻滚,通篇未用一点其他颜色,但扑面而来的萧索之气,足以把人震慑得心生寒意。   楚道石搜寻着脑子里仅有的绘画记忆,恍然大悟:“凌水阁初冬观雪?”   岳歧锋吃惊地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画超凡脱俗,我记得很清楚。”   岳歧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楚兄此话怎讲?”   楚道石此时只恨自己对丹青所知甚少,只能勉强拼凑自己的一点知识说:“我不太懂,但是这幅画见过之后,不知怎的,就是难忘。尽管画家可能是个少年,但他心中块垒之气,在画中喷薄而出,犹如攀上峭壁,绝顶眺望,生死苦乐,刹那两忘,就像……就像……”楚道石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道,“黎明之时。”   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股火焰,狂喜从岳歧锋的脸上席卷而过,他两只圆圆的,还没褪尽孩子气的双眼,居然变得湿润起来。楚道石发觉他神色有异,疑惑地问道:“我……说错了吗?”   “不。”岳歧锋低下头,忍了一下才说:“那是我的画。”   当初被白征明无情扔在地上的,就是这幅。   楚道石把自己来的目的放在了脑后,与岳歧锋两个人就在墨色山水围绕的小阁中坐下,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岳歧锋的身世很简单:他来自于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庭,父亲是小地方的官吏,母亲出身名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都按照自己的身份婚嫁,他如果循例,此时也应该谋得官职,娶妻生子。   “那为什么来到天启,做了书吏?”   书吏虽然也带一个“吏”字,但是与地方的官职完全不搭边,说白了不过是给皇子的书馆打杂的奴才,如果遇到地位高些的奴才,书吏还要变着法子赔笑。吃住虽然有人照应,但平时可以说得上赤贫——没有家室,没有钱财,更没有地位。   “为画所误而已。”岳歧锋一脸怅然。   他所擅长的,是大山水写意。但是在这个时代,是完全不受欢迎的风格。在天启,真正左右绘画和诗歌潮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五皇子白征明。   “他们都说,五殿下喜欢的类型很多,但是唯独不包括我这种。”   楚道石默然地听着,不置一词。   “我是不是有点儿死心眼?”岳歧锋自嘲地笑起来,“为了能让五殿下看到我的画,我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跑到天启来,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接近五殿下,后来想了无数办法,终于做到了幽馆的馆吏,但也仅限于此,再无可能前进一步。”   “做馆吏,虽然很低贱,至少能把画递进五殿下府里去,可结局呢,你也看见了,都被发下来贴墙,自己精心画出来的画,要自己动手把它们刷上浆糊贴在墙上,真是讽刺。”   “那你何必还要呆下去?”楚道石冲口而出,一种共鸣油然而生,“自甘忍受这种境遇,岂不可悲?”   岳歧锋脸上的苦笑扩大了:“敢问楚兄是哪个府上的门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个时候,受宠的门人都应该陪着主子在闲聊消夏吧?”   话虽然尖刻,但很实在。楚道石无言以对,只得回答:“正是五殿下门下。”   岳歧锋接上了刚才的问题:“就算这样,你想离开吗?”   楚道石无言以对。关于这个问题,任何回答都没有意义,他别无选择。   岳歧锋对此心领神会,于是笑了一下,中止了这个话题,只是把眼睛垂下去,又盯住了楚道石的手中,似乎是终于忍耐不住地发问:   “楚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是五殿下的赏赐。”楚道石这才想起来,他把竹篓放在小桌上,掀开盖子,一股清爽的甜香之气飘散开来,一只螃蟹的背甲露了出来,外面用糯米纸铰成了连绵不断的盘绕牡丹图样,贴在壳的上面,等把壳打开,里面原来是整整齐齐的蟹肉,连腿子都敲裂了摆在里面,一层层点缀着甜草花,中间还塞着蜜饯包,用来提味儿,不喜欢吃太甜的人,可以直接把它拿出来弃掉。楚道石皱着眉头用里面附送的竹筷翻下去,说道:“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做成这么精细的东西。明明不是吃螃蟹的时节,非要一意孤行地弄出来……”楚道石自言自语说了两句,发现没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岳歧锋的异常——看着楚道石随随便便地扒拉这精美无伦的食物,岳歧锋的脸突然一下子又涨得通红,他一改刚才的萧索神色,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嗫嚅着说道:   “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好香……”   年轻人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极端渴望的神情,但是又觉得羞涩,企图转过头去不看这诱人的玩意儿,可又忍不住用余光死死盯住,鼻翼也不住地翕动。   益发像小狗了。楚道石这次憋住笑,把糖蟹往前一推:“给你吧。”   岳歧锋支支吾吾地说:“殿下赏赐,我怎么能要……”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爱吃。我牙齿不好。”这倒是实话,楚道石从小就不喜甜味,上一次吃糖果的经历还要追溯到他三岁的时候了。   在一番推让之后,岳歧锋终于拿起了筷子。   在吃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等抬起头来时,挺大的人已经是双目含泪。   楚道石吓了一跳,以为这螃蟹有问题,毕竟是靠厘于期用法术催熟的:“呃……你没事吧?”   岳歧锋吸了一下鼻子:“楚兄,我要回礼,你一定要接受。”   “岳兄,何必如此?”   年轻的画家低着头轻轻说道:“我……喜欢吃甜的东西,而这是我长到二十五岁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   “吓!二十五?!”这才是把楚道石吓了一跳的事情。   等楚道石提着空空如也的竹篓回到五皇子府时,已经是太阳偏西,暮色渐露的傍晚了。在离府门还有十几步的地方,突然从身后传来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楚道石回头一看,是一部漂亮的轻便马车,两匹身高腿细的骏马并排驱驰,眨眼间就已经到了切近。驾车的人看见他在前面走,丝毫没有减速的想法,只是敏捷地一调马头,擦着楚道石的身边就跑了过去。秘术士被马车的惯性险些带个跟头,心中顿时一阵恼火:心想难道又是厘于期玩的新花样?非收拾他不可。   他正要发作,马车猛地一跳,有人拽住了缰绳,两匹马被带起了半个圈,蹄子一扬停了下来。一个轻快爽朗的声音传了出来:“兄台见谅!在下有使命在身,恕不能全仪赔罪了!”   一头说着,从车上跳下个人来,他一把把缰绳丢给外面的仆人,随即绕到马车另一边去。从外表看,这人虽然有些肥胖,紧束的腰带把肚子的形状暴露无遗,可是入时的穿着和空前矫健的动作,一点也看不出来有笨重之处,而从瞥到的面貌来看,大概有三十左右,一对肉泡眼,鼻子和嘴也都肉乎乎的,显见得发福,满面都是红光,看得出来平日保养有方。他伸手一拉,又拖出一位,后者比他足足小上两圈,不但个子矮上一头,更是瘦得可怜,耸肩哈腰,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被那个胖子半拖半牵着,踉踉跄跄地下了车,直奔府门而去。   拜见白征明的?楚道石对此不甚关心,只是点点头,示意刚才的事情他不介意,就缓步也跟进府门去了。等他来到凉亭时,先来的那二位已经围绕在白征明身边,桌上正放着一个包裹,应该是瘦子刚才抱着的物事。   不用说,正在扯开嗓门欢快地闲聊的,肯定是那个胖子。   “五殿下!二殿下的回礼,您可要当着我的面儿打开尝尝呀。”   白征明的耳朵估计被震得嗡嗡直响:“我知道了。敖之今,就你精神头儿足。”   胖子大大咧咧地赔着笑:“五殿下,您的糖蟹二殿下赞不绝口呢,他说您别的倒罢了,在美食方面那真是万人之上哪!”   这话听得白征明脸色登时就变得铁青,但是五皇子仍然没有发作,只是岔开话题:“旻旻,你打开看看吧。”   “咦?五殿下您不亲自开吗?”   甄旻凑过来:“你回去问问二殿下,他的东西我拆不得吗?”   “哟!旻郡主您这话见外了,我也是奉二殿下的命啊,要是专送给您的,您就地扔了都成,别说拆了。”   厘于期在后面“啪”地摔了今天第二个碗,站起身就要过来,被甄旻挡在身后:“那你回去说吧,就说我非要拆他的东西,让他来找我。”   胖子转了转眼珠,正要再度开口,被身后的瘦子拽住了衣袖。这个场景,白征明等人没有看见,但是站在后面的楚道石看得清楚,瘦子低声哀求道:“哥哥,别说了。”   胖子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嬉皮笑脸地一躬身。   甄旻用手按住桌上的包裹,也不管从哪儿下手,随便找了个地方狠命一撕,把外面漂亮的布封拽下来,顺手就扔亭子外面了,又看到了密密麻麻缠绕着的丝绵,也统统扯烂丢在地上,一边使劲拽甄旻一边还说:“二殿下平时送东西没这么麻烦,肯定是哪个多嘴的畜生出的馊主意,改天我派人送信过去,就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可不能受畜生的气。”   对这种明摆着的讽刺,胖子的脸不红不白,倒是瘦子,本来就发黑的面庞几乎变成了紫红色,低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等包装拆完,才发现,里面是一个描金的瓷匣,原来外面的重重包裹,都是为了保护瓷匣不在运输途中碰碎。揭开上面的滴水满绿翠顶盖子,才发现装着一匣金黄色的晶莹格状膏体。   白征明看了一眼,立刻挑了挑眉:“蜂巢?”   敖之今马上接过:“对!这是春天里新下的桃花蜜,从蜂王的身边取下来的,二殿下说五殿下一定喜欢。”   白征明顿时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笑着说:“谢谢二哥,我收下了。”说完,他心情大好地用下巴示意问道,“你后面这位是谁啊?”   敖之今这次很乖巧地回答道:“在下弱弟,敖之昔。”   瘦弱的敖之昔还是一副瑟缩的样子,似乎连眼神都不敢与白征明相对。   白征明微笑着客套道:“令弟前途无量,今不如昔嘛,呵呵。”   敖之今笑得脸都开花了:“他刚从乡下来,还早得很哪,我正带着他见见世面。”   白征明点点头,示意周围的人送客。敖之今带着弟弟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这才洋洋得意地出了凉亭。楚道石就在他们身后,又与这二人擦肩而过。   敖之今过去时倒没什么,当敖之昔在近距离与他错身离去时,楚道石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狠狠一抽,他吃惊地转过头去,正与敖之昔的视线正正对上。   一直低着头的敖之昔,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也正好猛地抬头。   两个人的眼睛相遇,同时打了个寒战。   敖之昔看着楚道石,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狐疑;而楚道石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人为何感觉不到生气?   他虽然站在那里,能动,能眨眼,可为什么如此死气沉沉?没有热度,没有心跳,甚至连血液的流动都察觉不到?就算是厘于期那样的魅,他也能从其身上体察到鲜活的生命气息,这个人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渊。   敖之昔迅速恢复了常态,他礼貌地向楚道石一拱手,在放下手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一甩胳膊,碰到了楚道石的手。后者清晰地感到:   是热的,没错。   那么说,刚才的感觉错了?绝不可能。   楚道石只能目送这兄弟俩离开凉亭,心事重重地来见白征明。   五皇子此时见没了外人,刹那间乾坤大变身,从桌子上抄起一把勺子,奔着瓷匣里的蜂巢就是一口,结果被甜得直伸脖子:“二哥虽然嘴下从不留德,东西还是顶级的哪!”   甄旻哧哧直笑:“他手底下这个敖之今,我早看不顺眼了,偏偏最趁他的心。”   厘于期半天没说话了,这会儿总算气呼呼地过来泄愤:“一群兔崽子。等我过去他们主子的府上,一个个看不弄死他们!”   白征明舔着勺子,声音含糊不清:“臭棋,你要走吗?”   “我受够你了,天天夹着尾巴。”   白征明哑然失笑:“夹尾巴有好处的,臭棋你还不清楚?”   “你夹你的,我去看看那些翘尾巴的,有几天蹦跶头儿。”   甄旻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待得住,你一不谙习武,二不通经济,去了在那儿耍嘴皮子吗?”   “就我这张嘴,就够他们喝两壶了!”   “确实,在跟人喝醉了耍酒疯上,你是不输人。”   “瞎说!”   几个人你来我往,围着一桌子吃得不亦乐乎。楚道石默默无语地凑过来,也不搭话,只管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喝水,直到白征明注意到了,把蜂巢挖了一块递给他:“你去哪儿了?”   楚道石看着泛着油光的蜂巢,后槽牙直泛酸水:“幽馆。”   “哦。不错吧?我吩咐人弄的。”白征明对自己的品位素来自信。   楚道石忍不住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把那么多好画都贴在墙上?”   “那个吗?”白征明用刀子在瓷匣里把蜂巢分成整齐的四大块,“天启城不需要那么多的垃圾,就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画送出府?你不喜欢,有人喜欢啊。”   “买得起画的,只有贵族吧。外面的愚民,比起山水来,更喜欢便宜的春宫才对。如果让民间来挑选画者,那么最后只能养出一堆迎合低俗的春宫妙手,岂不是更浪费他们的才能?还不如让他们在宫里糊窗户,总强过在外面被糟蹋。”   楚道石被这奇怪的理论弄得头昏:“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   白征明用一个瓷盘把四分之一蜂巢盛出来:“你不晓丹青事,别搅这浑水,其他都好说,在这些上面,我寸步不让——这个给你,拿去吃吧。”   蜂巢在剔透的瓷盘子里呈现半透明的嫩黄色,六角形的格子在其中闪耀着小小的光亮。白征明提醒说:“留神,里面还有点儿蜂蜡,咽不下就吐了。”   楚道石皱着眉头看着,说道:“虽然是小物,但是想来一春辛劳,也就此付诸东流。”   厘于期在旁边听到,嗤笑了一声:“养蜂的人采蜂巢,都是用砂糖来跟蜜蜂换的,真饿死了,下次采谁去。”   白征明叼着勺子,口齿不清地补充:“蜂蚁之类,意志最是坚强,兔鼠之流,要是冬粮被挖,能活活气死在洞中,可是那些虫豸,就算被毁了窝,也能东山再起,重建家园,所以这世上有绝了的畜生,却没有绝了的虫子。”   厘于期翻了翻眼睛:“畜生可是有脑子的?昔年我读《异志远文》,讲有人掘蚁穴,才发现里面蔚然宫殿,深处竟然有大片良田,有蚂蚁在里面种植蘑菇和其他植物,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单论一只可谓是微贱到可怜,但几千几万攒起来,比人都想得长远,比畜生可是强得太多了。”   甄旻听得有趣,也插进来:“这么说,那些蜜蜂、蚂蚁什么的,一大窝聚在那里,也是聪明极了的?”   厘于期接下话茬:“万物有灵,可不是玄乎的说法,只要数量够多,真能拼凑出来个强者也未必不可。”   甄旻用勺子扒拉自己的那块蜂巢:“这样说来,书中生蠹,数量也是极多,要是群聚就能生大智慧的话,它们岂不是最强悍的?——啃书本啃得多,喜欢出来卖弄啊。”   厘于期心知甄旻刻薄他,正要反击回去,没想到白征明却十分正经地回答道:“确实如此。人说蠹食书中神仙字样三次,就会化作脉望,如连绵不断的中空纸环,吃掉它的人可以获得永久的生命和无限的智慧,确实很强啊。”   这个传说,甄旻和厘于期岂能不知?他们纯属斗口,但是素王人老实,居然还以为他们真的是在认真讨论。甄旻憋着笑,顺着话头逗白征明:“真的吗?那我就去养一大堆,把神仙字样全剪碎了喂给它们吃,等养出一筐脉望来,到时候上街一卖,可就发财了呀!”   厘于期接过来:“你就这么卖可不成,品相太差,得让殿下给你切碎下开水淖熟,过一遍冰,拌了浇头,再搁半块卤蛋三片腊肉一朵香菇,估计,能卖个二十文一碗。”   白征明困惑地挠挠头:“怎么觉得……跟凉肉面似的……”   那两个人实在憋不住了,一起拍着桌子狂笑起来,白征明这才知道被作弄了,却不生气,反而也跟着笑了。   倒是楚道石,被刚才这个话题触动,不觉神游天外,直到甄旻笑够了,拍了他一下:“你吃不吃啊?”   秘术士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我带回去吃。” 第二章   敖之今确认自己离开凉亭已经够远的时候,满不在乎的笑容跟变戏法一样消失了,他绷着脸,也不回头,语气硬邦邦的:“追远,不是为兄说你,你瞅你那草鸡样子,你还真把这地方当回事儿了?”   追远是敖之昔的字,他这会儿仍然保持一种僵硬的姿态,丝毫没敢放松:“大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其他的皇子府……”   “所以我才带你到五爷这儿嘛!要带你去大爷那里,还不得吓死你?”   “可是大哥你……”   “哼。”敖之今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擤了擤鼻涕,“五爷就是个摆设,你以后记住了,对他甭太客气,反正今后江山没他的份儿,顶多也就是一装饰品,给咱们天启吟个诗啊,画个画什么的。”   “啊?……”   “二殿下亲口跟我说过的,对待五爷就得跟对待孩子似的,拍一巴掌给个豆儿,别让他太把自己当个人——怎么,你还不信咱们殿下的话吗?”   “怎敢……”   敖之昔正要继续跟大哥讨教,忽然脚下一停,伸手拉住了敖之今的胳膊。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跨出白征明府的府门,看门人在他们的身后闭锁了大门,通往大路的小街上,静悄悄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无数正值繁盛期的树与花。   “怎么啦?”敖之今不耐烦地问道。   “不太对劲。”敖之昔畏怯的表情一扫而空,一张窄瘦的黑脸耷拉下来,两只三角眼神色渐戾,他低了下头,再抬起的时候,瞳孔间放出了黄色的微光,在傍晚的霞光之下闪闪发亮,他大幅度摇头,用眼睛扫射四周,拽着哥哥的手始终没有放松。敖之今也吃了一惊,便默默地站住等待,好半天,弟弟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像雕塑一样站定不动。   突然,敖之昔突然抬头,盯着一个方向,咬着牙说:“在那儿!”   敖之今眼疾手快,一把把弟弟的眼睛蒙上,自己冲着上面喊道:“谁!”   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树悄无声息,只有鸟儿的鸣啭悠闲地回绕。但是敖之今显然十分信任弟弟的判断,继续厉声咆哮:“有种的出来!”   敖之昔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不顾哥哥的钳制,猛地把身子掉转过来,敖之今随着他一转,才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   巨大无比的身材,没有皮肤的脸庞,漆黑的装扮——正是刚才替大皇子送剑的信使。   敖之今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态度很强硬,断喝对方的名字:“渎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比大殿下府前,让你随便砍了人都没事!”   渎貉的回答一贯精炼:“二殿下,什么回礼?”   “你没必要知道。”   “什么回礼。”   “关你屁事!”   渎貉的目光改为注视敖之昔:“弟弟?”   还没等敖之今回答,渎貉的斗篷中伸出的黑剑已经毒蛇般扑了出来,从敖之今的手里把敖之昔一把拽出,配合的台词还是那一句:“二殿下的回礼?”   敖之今的脸都绿了,他不敢靠前,看着渎貉的剑若有所思地在他弟弟的眼睫毛附近徜徉,顿时缴械投降:“是吃的。”   “什么吃的?”   敖之今又犹豫了一下。但是一直没有惊叫出来的敖之昔眼神却变了,眼睛二次再度冒出了异光,而剑锋反应迅速,又向前推进了毫厘,几乎贴在了眼球上。   “蜂巢!是蜂巢!”   黑剑松开了。敖之昔的身体落下来,正摔在土里,瘦弱的年轻人被勒得直咳嗽。敖之今赶上来,先确认了弟弟没事,这才怒目瞪着渎貉:“你小子有种!你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剩下的皮一点点拿铁板烙下来!”   渎貉暴突的双眼漠然地打了个转:“请便。”随即一转身,安静地跳上树消失了。   敖之今心疼地把弟弟扶起来,对于刚才的事情没有评价,只是嘱咐道:“以后不许用你的手段了。”   “可是……”   “这不是好事,以后你会倒霉在这上面的。”   “但是刚才那个家伙……”   “他只是看见而已,估计不知道你的底,你只要以后不再用,不会有人注意的。”   “他是什么人?”   “一条狗呗。”敖之今轻蔑地看了看身后,“当年为了救主子,脸皮都烧没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替主子背了黑锅,就这样还摇尾巴呢,贱命。”   敖之昔的咳嗽停下来了,他看着哥哥:“多谢大哥。不过下次再遇见这样的狗,你不要再拦我了。”   “那可不行。”敖之今笑了起来,“不拦你,多少畜生也不够死的啊,这好歹是皇子府门前,可不能给二殿下添麻烦。”   “嗯,我记住了。”   “你小子要是以后没了大哥我,可咋办啊,哈哈。”   敖之昔的眼神变得有些惭愧,低声回答道:“我会好好保护大哥的。”   楚道石第二天再来到幽馆时,岳歧锋没在一楼,但他刚从楼上的窗子里看见,就一溜烟地跑了下来。等跑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缩着手,不肯接楚道石拿给他的礼物:“我还没洗手呢!”   楚道石有点儿纳闷:“至于这么隆重嘛?”   岳歧锋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还没干哪。”   比常人小一圈的白皙双手上,沾满了墨迹。楚道石也笑了:“快去洗了,又有好吃的。”   岳歧锋把楚道石引到阁子间里:“你先坐下,我的回礼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拿出来见人。”说着,忙不迭地跑去洗了手,又跑回来。楚道石笑着问:“是送给我的画吗?”   “嘿嘿。”岳歧锋搔了搔头,“我只能送这个了。”   “我很喜欢啊,多谢了。”楚道石说罢,把袖子里揣着的白色瓷盒拿出来,“府里赏赐的蜂巢,能把人甜晕过去,我吃不了这个。”   岳歧锋的眼睛瞪得溜圆:“蜂巢?那也能吃?”   “里面还有一些蜂蜡,吃的时候咬不动就吐出来,其他的都没问题。”   二十五岁的甜食爱好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蜂巢送到嘴里,第一口又差点儿掉眼泪,哽噎着说:“太……太好吃了……”   楚道石看着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怎么会!?这个甜度,刚刚好!”   可是吃了一口,岳歧锋就不吃了,他把瓷盒慎重地盖起来,揣在怀里:“楚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要每天沐浴更衣完毕后,才吃一口。”   楚道石真被他逗乐了:“你再给它上炷香好了,全齐。”   “好啊。”岳歧锋笑着答应了,随后问道,“楚兄你今天来是……?”   “上次光顾着聊天,书忘了借。”   “我都给你包好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你。”   “哦?”楚道石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看什么书啊?”   “这太简单了。”岳歧锋摩挲着怀中的“至宝”说道,“我深谙此道,你回去看了,不喜欢的话尽管找我来,我倒立一天给你看。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   “你难道把幽馆这么多书都吃透了?”   岳岐锋听到这句话,笑容僵了一下,但旋即又接着微笑下去:“我倒希望这辈子吃书为生,可惜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蜜饯啊!”   楚道石大笑:“有理!改日你挑些义理之辩的书,在里面抹点儿蜜饯,给蠹虫们改善改善,拜托它们把这些干瘪无味的东西都吃掉吧!”   岳岐锋作出一副苦相:“终日吃糟烂的书页还不够,你还勾引人家吃这些枯燥的东西,人性何在啊!”   “你身为书吏,倒为死敌说话,胆子不小嘛!”   “你去告诉素王好了,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养脉望呢,如果他再不命人筹集樟脑给我们的话。”   “你也知道啊!”   两人笑得声震满室,良久才一揖而别。   楚道石把书拿回去之后,果然,全部命中,都是他最喜好的类型。秘术士赞叹了一声,又打开岳歧锋送给他的画:   是一幅《晨起倚窗望暖阁外静山无音》。   中等大小的画轴,满满地挤满了由墨汁泼洒而成的淋漓山水,画面右下角的小阁子中,怅然远望的人也只得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线水迹忽隐忽现地从压迫性的群山中蜿蜒而出,气韵绵长。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气氛,从画面中像潮水一样喷涌了出来。   甚至连题款都只能缩在最上面的边角中,笔锋枯瘦,笔画之间连接的地方像被人用力地向两面拉扯,写着:楚兄一览。   没有诗,更没有其他,装裱自然也是没有。住在幽馆阴暗的阁楼里面的岳歧锋,就只能为自己的画做到这些了。楚道石很郑重地把画卷起来,决心第二天去找人好好装裱一下。   就悬挂在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楚道石下了决心。 第三章   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楚道石在白征明府里忽然变成了甜食的热烈拥护者,白征明和甄旻以及厘于期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五皇子说,他每次看到楚道石一脸严肃地把五彩缤纷的甜食收好带走,就浑身觉得不自在。甄旻的意见是楚道石终于有了人的气味,而厘于期的评价是:天启要毁灭了吗?不过说归说,既然他喜欢,白征明和甄旻就下意识地支持,虽然厘于期还是风凉话多多,但是那两个人兴致可是无比高涨,难得楚道石终于有了跟他们同调的行为,于是几乎每天都要摆一大桌子放在那里随便吃。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楚道石张嘴,他只是默默地把他的那份统统卷起来带走。这些甜食的流向,毫无疑问,都到了岳歧锋的肚子里。岳歧锋的回礼通常都是自己的画,后来渐渐多了,竟然贴了满墙。楚道石知道自己这方面欣赏水平有限,但是每天早上睁眼,看到气势磅礴的山水充溢目中,也觉得风生两袖,神清气爽。而从此,跟岳歧锋的友谊,也一天天深厚起来。   在楚道石所有的圈子中,岳歧锋既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是跋扈的同僚,更非有求于己的趋炎附势者,他只是在书馆中画画的小吏。他们每天的谈话,只限于花草山水,随时拱手而去,偶尔结伴同游,一方兴尽,另一方也不加挽留。楚道石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只有岳歧锋是自己的朋友,而白征明,则从来不是,至于厘于期,他也许该归入“对头”的范畴。   他猜得不错。这样的轻松日子没过多久,厘于期果然有一天忍不住挖苦道:“这么多甜食,你是不是在外面送小娘儿的啊?”   白征明和甄旻马上凑过来,两眼放光。楚道石露出一丝冷笑,马上反击:“除了小娘儿,你不知道别的了吗?”   厘于期不甘示弱:“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书呆子,也来指责我吗?”   “一堆酒肉朋友,不要也罢。”   “那也总强过孤家寡人!”   “我可没说过要陪着你打光棍,花花公子!”   “对自己的女人缘心虚了?”   “只有你才会为那种无聊的东西天天操心吧!”   ……   ……   白征明困惑地问甄旻:“我说……他们俩在吵什么?”   后者捻着自己的一绺红发,望天说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果然很深奥,女人不懂。”   “我也是男人啊,为什么还是听不懂?”   “你掺和进去的话,那你们中间就一个明白的都没有啦!”   几个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到凉亭外面有一阵骚动。有人在下面用很大的音量喊道:“快去报给五殿下知道!”   “五殿下正在纳凉,这种小事你们处理不就可以了吗?”   “这里面有五殿下的人!”   “旻郡主还在上面,你们不能进去!”   “莫大人随后就到,请让我们上去见五殿下!”   “那等莫大人来了再说!”   “已经到门口了!”   吵嚷声把闲适的气氛破坏殆尽,白征明很不高兴地叫人过来问:“怎么了?”   经过几道传话,一个漂亮的小宫女气呼呼地进来回:“大理寺那帮傻瓜,非要跟您通报什么案件,又不说是怎么回事,连个人话都不会说!”   白征明安抚她说:“好了好了,我去看看,带他们去前厅,这边桌上的吃食全归你们了。”说罢,他向甄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留下来,随即带着厘于期和楚道石直接赶赴前厅。   前厅这个地方,是白征明其他的门客白日里聚集的场所,因为五皇子很不喜欢太空旷的客厅,所以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成了巨大的书房,中间空着的地方可以用来接待客人,要是碰上无聊或者烦人的应酬,也方便他随时神游四方,及时溜号。没有客人的时间,就全供给白征明的门人们闲坐消遣,畅谈诗文书画琴棋花草,总之,除了有用的,什么都聊。而且四时常供美食甘露,不怕你聊不动,就怕你没的聊。如果白征明有心情,就会过来参与,如果感到有些厌倦,他就在后面与至近之人相处。只要不是太重要的客人,白征明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关键时刻还可以让他们陪聊,省掉自己不少力气。   大理寺的人上门,没什么特别的,就让自己手下人把他们打发了吧。白征明这么想着。当他进来的时候,前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向他施礼。   客人的座位空着,但是在前面却站着一个身材结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的人,他没有穿官服,但是白征明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莫大人?”   正是大理寺丞莫宇焱,那位当初很不幸地被白征明胡闹一通,硬生生抢走死囚犯的正直官员。他现在死盯着跟在白征明身后走进来的楚道石,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微微抽搐。楚道石不自觉地低着脑袋,没敢跟对方对眼神。   白征明见是莫宇焱,也有些胆怯,但还是笑着准备客套,但是大理寺丞干脆地阻止了他这一企图:“有件事必须通告五殿下。”   听着这口气,白征明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心虚,口气软了半截:“好说好说。”   “幽馆是您的治下吧?”   “不错。”   “那馆吏也应该受您的节制喽?”   “正是。”   “那就好说。”莫宇焱冷冰冰地转过身来,“请殿下允许我的一个手下进入前厅。”   白征明心中此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快,但他按住性子,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出去将莫宇焱带来的人引进。来人五短身材,长相精悍,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轻便的短打装扮。莫宇焱指着他介绍道:“宇文晟,大理寺的捕快。”宇文晟向上施礼,但也没多说话,只是把身后还牵着的一个人推上前来。   看到这个人的长相时,前厅人们顿时一阵骚动。楚道石出于好奇,也抬头看了一眼,彻底被吓了一跳:   这个人身材不高,非常单薄,孩子气的面孔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还含着眼泪。楚道石几乎喊出声来:岳歧锋?   白征明对岳歧锋倒是没什么印象,他困惑地看着,不知道莫宇焱什么意思。厘于期在后面提醒:“这就是那个喜欢画大幅傻乎乎的山水的。”   “哦!”白征明这才想起来,问莫宇焱,“他怎么了?”   莫宇焱冲宇文晟点点头,后者谦卑地向上施礼,回答说:“小人接到密报,前往荡平黑市时,意外遇到此人,查获一些不堪之物。”   莫宇焱接着话茬往下说:“正要带往大理寺处置时,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幽馆馆吏,是您的人,而且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大理寺不敢轻率,决定还是送回请五殿下您酌情处理吧。”   “什么不堪之物?”   宇文晟恭敬地把身上包着的几卷画轴递了上来,白征明展开一看,脸色马上变成青紫色,猛地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似乎拿到的是炭火。周围离得近的人看得很清楚,在露出来的画面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四肢纠缠在一起,摆出种种欢爱姿势。   莫宇焱见到白征明失色,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本来,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平时抓了,教训两句也就放了。但是五殿下您手下的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怎能与粗鄙村夫相比?”   白征明脸上像打翻了染缸,所有的颜色都出齐了。莫宇焱乘胜追击:“人先交还五殿下,万望以后严加管教。”岳歧锋在下面站着,一条胳膊被宇文晟拉着,只是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下面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用嫌恶的眼神注视他。而楚道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干着急没有办法,只有忍着听白征明如何发落。   莫宇焱估摸着把五皇子也郁闷够了,这才凑过来,低声在白征明耳边说了两句,五皇子的脸色立刻停止了变化,他一甩袖子,冲厘于期和楚道石一点头,直接离开了前厅。那二人不明就里,但是立刻随后跟来,楚道石虽然担心岳歧锋,也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弃他而去。   跟他们同时离开的,还包括从大理寺来的二人。宇文晟刚一放开岳歧锋,后者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抬头望向白征明一行人,正好与楚道石的眼神遇上。   一瞬间,岳歧锋眼睛中闪现的,是彻底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屈辱。   楚道石转回头去,心中唯有叹息。   等来到白征明的私人书房,厘于期把门掩上,确认无人偷听后,莫宇焱单刀直入:“黑市上死了人。”   “详细情况?”   “就是因为这个小子。宇文你来说。”   宇文晟拱手:“二殿下的人查办黑市,羞辱这个姓岳的小子,渎貉忽然冒出……”   “渎貉?”   “大殿下手下那个从不报名,高大壮硕的无脸男。”   厘于期哼了一声:“我有印象。”   “后来?”   “渎貉不知何意,似乎有心庇护,与二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剑伤了其中一人。”   白征明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啊。死了人了是什么意思?”   宇文晟的脸上明显有汗液微微渗出,似乎那一幕依然还在眼前盘旋,他低声说:“围观的两个人,脑袋立刻从身上掉了下来,溅了一地血。”   “什么?!”白征明惊得一抖,“脑袋搬家?那个渎貉当街斩人?”   “怪就怪在这里。”宇文晟说,“包括属下在内,都没看见他用的什么手段。”   厘于期上前问道:“他不是用的软剑吗?动作虽然快,也不至于看不清。”   宇文晟摇摇头:“大概这位公子眼快,在下无能,没有看清。”   莫宇焱瞥了一眼厘于期:“如果连他都看不清的话,恐怕能看清的人也不多了。”后者不屑地一摆头,没回话。白征明用手使劲顶着脑门:“你刚才说他为什么动手?”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宇文晟搔搔头说,“只能感觉,他好像有意打抱不平。”   “不,我看不像。”莫宇焱抱着肩膀,“大殿下手下的人都很谨慎,没有上面授意,他们不会擅自行事。”   白征明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那边有意要找这边的事儿?”   莫宇焱点头:“这就要看您几位的判断,我的话就到这里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   宇文晟继续回答:“二殿下那边是敖氏兄弟和几个官吏,也带了自己的打手,但明显不是渎貉的对手,两方面正要打起来之际,小的觉得再不出面,一定会闹大,所以就带着人从中制止,把那两个死者抬出去埋了,抓了姓岳的小子,把围观的人赶散了。”   莫宇焱接过话头:“我把人给五殿下送过来,也是演戏给人看,主要是过来提醒您一下,大殿下回到天启后,和二殿下最近屡有摩擦,上头不管,估计是想看戏,您千万留神,可别站错了位置。”   白征明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莫大人提醒。”   后者摇摇手:“昔年冀妃殿下一言之恩,臣下至今未忘。”   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搭话,只是彼此一拱手,莫宇焱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五皇子府。   白征明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厘于期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   白征明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   楚道石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   厘于期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楚道石走到白征明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   白征明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楚道石:“楚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   “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楚道石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白征明耳朵里。   厘于期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楚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楚道石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   白征明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厘于期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   “别说了!”白征明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厘于期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   楚道石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白征明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白征明的旧痛,厘于期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   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厘于期,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楚道石在肚子里冷笑:   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   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 第四章   “呃……岳歧锋,不在吗?”   “在。”回答楚道石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   “你就说是我,楚道石。”   “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   “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   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楚道石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   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楚道石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   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   楚道石掩卷长叹:岳歧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道石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   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得挺恶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   楚道石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   “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   什么?!所有的画?楚道石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歧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   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   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弋轫先生和襄谷先生一张张把画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棼偲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的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得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   “够了!”楚道石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   楚道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   “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   秘术士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   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   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白征明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岳歧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字楼的底下,楚道石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得格外凄凉。   楚道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歧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   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   楚道石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甄旻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   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楚道石都觉得自己很滑稽。   白征明似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压根没提要怎么处理岳歧锋,默认让他继续在幽馆供职,既没有将他赶走,也没有任何惩罚措施。楚道石则仍然在每天早上白征明点名之前,按时去幽馆看望岳歧锋,说是看望,不过是在阁楼外面远远地看上几眼——岳歧锋至今仍然拒绝见他,事实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据他的同僚们说,只有每天晚上,他才会出来整理图书,而且也不再与任何人讲话。有人看见,他整理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读书,很久也不翻一页,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近的事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楚道石每天晚上要陪白征明谈到很晚,当他终于解放时,皇子府的大门就已经关了。他想过要不要偷偷潜出去,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伤痕此物,终究是要靠自己治愈。 第五章   敖之昔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一咬牙。   这伤口是在四五天之前,在跟着大哥敖之今查看黑市时,被一把黑剑造成的。他只要闭上双眼,那柄毒蛇一样扑过来的剑,还历历在目。不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挡住大哥不受伤害,那么以后的日子照常过。   同时被深深刻入记忆的,还有那张丑陋不堪,令人反胃的剥皮脸。   不会饶过他!敖之昔下定了决心,一旦自己真正在天启立足,就要杀了这小子,要按照大哥的意思,把他剩下的皮一点点剥下来,然后再涂上辣椒,串在铁钎子上烤得精熟。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着大哥的庇护,忍耐地度过每一天——没有大哥的话,他敖之昔目前什么都不是。   这几天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双方都在假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敖之昔对这些虚伪的贵族很厌烦: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挑明了公开战?手下打成这样,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敖之昔想罢,挣扎着从床上披衣起来。他目前寄住在哥嫂的家中,这处房子就在二皇子白矩的居所外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三进小院,虽然实际居住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巧妙地修了遮挡视线的影壁,所以显得幽深盘绕,颇有气派。他和几名男仆住在最外面的院子,中间是敖之今的书房,而最里面则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因为敖之今至今没有孩子,所以那里只居住着夫妇俩和两名丫鬟。   敖之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天启士人,有读书的习惯,每天绝早起床,也不叫仆从起来,自己踱到书房去看书。等到天光大亮,才会喊人扫院子做饭,安排一天的事务,去二殿下身边帮闲。   前几天还在床上养伤的敖之昔,今天醒得格外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焦躁,特别想跟大哥说两句话。所以,他不顾伤口疼得钻心,自己捂着就一瘸一拐地到书房来。然而,他还没有真正地走进书房,绕过影壁后,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就看见:   敖之今把头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恐惧突然抓住了敖之昔,他放开手,也不知道怎么迈的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撞开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书房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所有的书,都浸在鲜红的液体中。   大哥敖之今,就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和扶手上,然而他的脑袋,却孤零零地枕在书上,与他的脖子,远远地分开了。从颈椎处露出的白色脊髓,和周围正在干涸的血肉,像是在冷笑似的,盯着发抖的敖之昔。   他甚至都没有惨叫,眼前一黑就昏倒了。 第六章   在早饭之前,白征明府里就接到了照会,有仆人来到正在酝酿早膳的白征明面前,报告说二皇子已经知会了大理寺,说是一定要捉拿凶手,严惩不贷。   白征明听到这话,并没有叫身后给自己梳头的女孩子停下来,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等彻底梳完了,他踱出卧室,看见厘于期正坐在那里喝早茶,就问:   “好喝吗?”   “隔夜茶,涮肠子都不要。”厘于期冷冰冰地回答说,“这种破事儿也值得闹,看来是要跟那边对上了。”   白征明没接话茬:“楚道石呢?”   “不知道。”   “一会儿把早上的点心全吃了,不留给他。”   正说着,楚道石一挑帘子进来:“你敢。”   白征明大笑:“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敢!”笑罢,他问道:“我说,你干嘛去了?每天一大早都不见人影。”   楚道石从厘于期那里把茶壶抢过来给自己倒水:“我去幽馆看岳歧锋。”   白征明一皱眉:“那小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儿。”   厘于期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茶壶,忽然问道:“他今天早上在幽馆吗?”   “当然。”楚道石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跟你似的,天天神不知鬼不觉?”   厘于期笑了,带着一脸寒气十足的笑容凑过来,说道:“那你跟他报个喜,就说当时在黑市上欺负他的人,今早脑袋搬家了。”   “什么?”楚道石手一抖,茶水险些没泼出来,“你什么意思?”   白征明有点儿烦躁地解释:“二哥家的那个敖之今,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书房里,被人砍了脑袋。”   “凶手是谁?”   “不知道。”   楚道石把茶杯放下:“这事儿也太……”   厘于期利索地接过来:“太蹊跷,太诡异,太凑巧了。”他看了一眼白征明,后者立刻挥手把周围的仆人遣散,于是他接着说,“事情一闹出来,我就尾随着大理寺的人去看过了。场面非常惨,血溅得到处都是,但是不得不说,活儿还不赖。”   “你什么意思?”楚道石被厘于期这种残酷的口气弄得很不舒服。   “一刀,整齐地把头切了下来。”厘于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似乎是根本没发现凶手靠过来。现场和整个二皇子府乃至于方圆多少里都翻遍了,除了侍卫们身上佩带的,也没找到可以用作凶器的刀剑。从脖子上的切口来看,应该是正面精准的一击,不过有趣的是,正面不应该割喉就够了吗?但是这人还是继续发力,就像是切豆腐一样,从颈骨一刀透骨,把骨头都从中劈为两块。”   楚道石听得脖子直冒凉气:“有必要说这么详细吗?”   厘于期露出了他整齐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我只是想说明,凶手毕竟还是个粗人。”   “怎讲?”   “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刀锋从骨缝里滑过去。以无厚入有间,这才是艺术。”   秘术士厌恶地看着厘于期心醉神迷的眼神:“谁这么变态?”   后者把自己的茶水慢慢地送下去:“比如说,我。”   楚道石陡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你离我远点儿。”   厘于期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多说。两个人的对峙,让屋子里的温度骤降。白征明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被他们这么一搅和,也不像往日那样过来打圆场,只是低头转自己的念头,片刻,忽然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凶手是谁?”他刻意地强调了“觉得”二字。   楚道石摇摇头,他毫无头绪。而厘于期则用轻快的口气应道:“除了那个没脸的家伙,别人都差点儿。”   白征明站起来踱步:“是吗?”   “他跟敖之今有仇,当场还切了两颗过路人的脑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换成那些普通的贵族和侍卫,杀个鸡都困难,哪儿比得上大殿下手底下训练有素的那帮牲口?”   素王的脚步骤然刹住:“大哥不会交人的。”停了一停,他说,“我真希望,凶手另有其人。”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看他们打架。”五皇子落寞地坐下,一脸黯然。 第七章   厘于期从素王府里出来以后,天光已经大亮,街上来往的人渐多。从僻静的小街出来拐两个弯,就是天启的官道,道路两旁已经有专人例行洒扫完毕,浓厚的树荫把早上清新的阳光筛成漂亮的形状打在地上,人走在里面神清气爽。他就沿着路右侧有些漫无目的地走过去,心中想着早上看见的景象。   泡在血泊里的尸体,周遭浸湿的书本,哭嚎着的家人和奴仆,这些惨状自不必提,但是他很在意的是,那个在现场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瘦子。他应该是死者的弟弟吧,上次敖之今带他来送回礼的时候也见过一面,看上去似乎是正在被大哥拼命提携进入官场之中。然而现在大哥就这么突然死了,做弟弟的,就像是被吓傻了一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那种燃烧着烈火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很讨厌。   从此以后,这小子怕是要跟那个没脸的家伙结上梁子了,可是普通人,终究是赢不了怪物的。如果不依靠秘术,就算身经百战的自己,也不敢说就有百分百把握能轻易放倒渎貉。这个看上去可憎的男人,从他沉默而有效的攻击来看,是一个从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回来的幽灵。厘于期清晰地记得,一直在外征战的大皇子麒王白猊,他身边多出这么一个人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一直豢养在外面,终于带回来给人看的野狼吗?厘于期冷笑着想。   除此之外,令他留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捕快头,叫做什么来着?宇文晟的,对莫宇焱私下里讲的一番话。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断头的手段,我前几天见过。”   当时,习惯于通宵不睡整夜在外游荡的厘于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之后,并没有露面,而是隐藏在墙壁之中,从石头的缝隙中窥视。这段对话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你见过?”   “是的,不过不是杀人,而是一条野狗,脑袋也是这样被一刀砍断。”   宇文晟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势比划给上司看:“当时有人在巷子里被人砸闷棍,而旁边的狗却是被刀砍了脑袋,我以为里面会掺杂着那些显贵们的丑闻,所以就没出声。”   莫宇焱没有责怪手下知情不报,他只是摇了摇头,回答说:“是不是巧合,要查查才能知道了。”   练习——厘于期的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了这个词儿,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有强烈的感觉认为:   杀狗正是凶手在练习,才有了今早的实战。   但如果是渎貉的话,何必要练习呢?   厘于期被自己的思路搅得头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路的中央,甚至连身后传来的密集马蹄声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人声在他身后粗暴地大吼,几条皮鞭带着风声兜头抽下来时,他才恍然一惊,轻盈闪身,在毫厘之间避开鞭打。   有人随即喝止:“住手!”   厘于期闪到树荫里,少有的没什么心思挑衅,心想让开就算了,但是车中人似乎对他颇感兴趣,有人从车上跳下来,一脸殷勤地凑上前:“是厘公子吗?刚才奴才们眼瞎了,没看见,对不起。”   “哦。”厘于期心不在焉,但是抬头一看,发现眼前这辆马车装饰得似乎有些夸张。   巨大而华丽的紫色车幔,颜色丰富到恶心的车围,还有造型刻意的车轮,连拉车的马都披着刺满金丝图案的披风,车夫手里拿的马鞭,仿佛都是由昂贵的材料制成的稀罕物品。而负责跟厘于期打招呼的,则是一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武装侍从,腰间悬的宝剑与其说是武器,还不如说是一根缀满了玉器宝石的棍子。   厘于期一拍脑门:这种风格,岂不摆明了是……   “我家翼王殿下让小的问您一声,给您的帖子,您看了吗?”   “哦,我看过了。”厘于期避无可避,只能回答,“殿下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担心我到府上去,会不会影响二殿下。”   声音不高,但是车中人显然是听见了,因为里面有人咳嗽一声,侍从赶紧低头弯腰,听里面发话。说话的人声音不高,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比一般男性声音显得清脆漂浮:“厘公子,我可是诚心。”   厘于期象征性地拱手:“在下明白。”   “你要是来,我这儿正好有空缺,今早刚空出来的。”   掉了脑袋的敖之今吗?厘于期暗自想着。   “我找你,不过是闲谈而已,要是小五不放,我去跟他说。”   厘于期抬起头来,“二殿下不必费心,我一定登门拜访。”   车中人似乎是笑了,随即突然问道:“素王觉得是谁杀了我的人?”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但厘于期很镇定:“五殿下不善断案,猜不出来。”   “哦。要是查起来,小五不会护短吧?”   “想来不会。”   “我觉得也是。”厘于期仿佛能感到车中人的笑容戛然而止,“护短这种事,我最讨厌了,可有些人却偏要做。”   说罢,也不等厘于期回话,在车里的白矩挥了一下手,车夫利索地一带马头,继续前进。 第八章   渎貉没有被带去大理寺问话,莫宇焱也没有硬着头皮去坚持。   从沉默寡言的大皇子麒王白猊那里传来的话简明扼要:“渎貉不会做出此事。”无论怎么解释这件凶杀案的重要性,对方的回答就这么一句,莫宇焱等人能怎么办?这种消息被当成八卦在天启的官场里传播,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缩缩脖子,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麒王和翼王的矛盾,终于要明朗化了吗?两个人都是深得圣上欢心,身为国家肱股的实力人物,本来早就该轰轰烈烈开展的皇子大战,居然拖到现在才浮出水面,也算是奇迹了。   这种复杂的事情,一贯勇于旁观的白征明,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头痛。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嘀咕着“离远一点儿”,“哪边也不要去”,“还是读书比较好”这类话,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甄旻那里,和幽馆之中。   到后来,连甄旻的大姐甄昱都开始有点儿烦他,每次一看见白征明登门就把手中的巨型石头香炉和石锁放下,冲着他喊:“五殿下!今天不要吃烤猪了,天天油水这么大,受不了啦!”   甄旻的二姐甄晏就跟着在旁边说风凉话:“五殿下一来就是吃一看三,每天打包回去的菜攒起来都够吃半年了。”   说归说,素王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他倒是很喜欢甄旻这两个有些奇怪的姐姐,所以尽管自己比她们岁数都大,还是摆出一副小弟的表情来,照蹭饭不误。   通常来说,素王除了早饭在自己家吃之外,基本上都不呆在府里。而他如果去幽馆,楚道石就一定会跟着去。白征明知道,秘术士是在担心自己的朋友,岳歧锋。   自从岳歧锋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后,楚道石并没有执意要去打破这层障壁。但他把弋轫等人凌辱岳歧锋的事情告诉了素王。白征明听了之后叹了口气,也没有责问任何人,意思是把这事儿搁过去就完了。楚道石几次试图向白征明称赞岳歧锋的画,素王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就别瞎掺和。如果你想挂他的画就挂吧,别让我看见就行。”   白征明不喜欢岳歧锋的风格,这一点他从不掩饰,相反的,在各种场合,他都要严厉地批评这种所谓的大写意,认为这种画风不过是试图隐藏自己绘画技巧不足的手段而已,对事物缺乏精细的观察,气韵粗放世俗,没有淡远清逸之风,概不足取。   有的时候,楚道石把素王说得烦了,白征明就吊着眼睛打断他的话:“他这么厉害,幽馆要容不下了!”   楚道石只好闭嘴。特别是后来有一次,白征明私下告诉他:   大理寺也在查岳歧锋。   “我还没想好怎么办。”素王烦恼地把书页翻得哗啦哗啦直响,“莫大人那边给我面子,没有公开,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朋友还是有嫌疑的。”   楚道石心里非常不痛快,但还是压着火说:“他有什么嫌疑?”   “最近跟敖之今结仇的,应该也包括他吧——黑市那件事,不就是因他而起?”   秘术士甚至都懒得去辩护,只是冷冷地丢出两个字来:“就他?”   矮小、懦弱、二十五岁仍然像个孩子的岳歧锋,在楚道石的眼里,就连甄旻都能轻易打倒他。白征明应该也想到了,所以并没有反驳,只是说:“我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废物了……”   楚道石的怒火,瞬间达到了极点:“是啊,在皇子们的眼中,穷人当然是废物了,因为他连一把刀都买不起,怎么杀人呢?托人的福,他所有的画都变成了废纸,恐怕以后也要永远地废物下去了。”   白征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他毕竟是皇子,是楚道石的主人,再容忍也是有限的,听完之后脸立刻沉下来:“难道是我让他变成废物的?才能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就算画一千张,一万张,画一辈子,画到死,也都是废纸!”   楚道石站起身来:“我不舒服,恕告退。”   白征明气得把书一扔:“早退不管饭!”   楚道石连理都没理,转身几大步跨下凉亭,在身后就听见白征明喊:“光说没用,他就是有嫌疑!”   秘术士把头转过来,冲着素王方向咆哮道:“那天早上,我看见他在阁楼里坐着,这总可以了吧!”随即,楚道石迈着僵硬的步子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白征明的视线。   然而,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并不仅仅是因为岳歧锋而争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楚道石在试图推动白征明,向一个方向前进:   更宽容,和更怜悯。   但是白征明却不愿意沿着这个方向前行,他觉得没必要。他已经是个很仁慈的皇子了,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去同情一些弱者,甚至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但楚道石认为这样还不够,他希望素王的同情心,要来自于一种下意识的责任感本能,而并非只是心情好。   要从内心,爱护这些软弱的人,替他们思考,为他们提供保护,和他们一起高兴,与他们一起悲伤,在他们呼救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们绝望时,给予他们希望。   这是一个帝王必须具备的本质。   白征明不想具备这些。他相信自己的两个哥哥,哪个都比他更帝王。为全天下殚精竭虑,每天都过着疲劳到死,被巨大责任感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日子,这种事情绝不能落到他的头上。   谁想同情弱者就去同情吧,我这里只有决不妥协的绘画和残酷到底的诗歌——这就是素王的人生原则。所以从始至终,他对楚道石的这种暗示十分反感。围绕着岳歧锋发生的争吵,更多的潜台词实际上是白征明警告楚道石:   不要试图改变我!   而楚道石则要拼命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走上岁正为你安排的道路?   这种分歧,一时半会是决不出胜负来的。楚道石除了拂袖而去,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双方都不肯低头,彼此保持沉默。厘于期自从上次跟楚道石唇枪舌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似乎在外面不停地奔走,就连素王特意请他,也托辞说有事要办。本来热闹的素王府,竟然一时肃静下来。   率先按捺不住的,是最年轻好动,耐不住寂寞的甄旻。   以前不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活泼的女孩子最近几天,只是在深夜时跟厘于期碰过一次面,把素王和秘术士吵架的事情告诉了他。后者听完后只是微微地一笑,罕见地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好像这是理所应当早就该发生的事情。甄旻见厘于期没放在心上,自己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着急,眼珠一转,她计上心来,跟厘于期说:“你说,他俩谁先投降?”   厘于期剥开一片橙子:“你要赌吗?”   “正是此意。”   男人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把橙子瓣吞下去:“殿下。”   “是吗?”甄旻成竹在胸地回应,“我赌楚道石。”   厘于期伸手把甄旻案头的《赌事纪》拿过来,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潇洒地写了几行字,随后展给甄旻看:“你要赌什么?”   “我要是赢了,一年之内,我要是叫你过来玩,要随叫随到。”   厘于期大笑:“好啊!不过,你要是输了……”   甄旻求赌心切:“说吧,什么都成。”   “你要答应我,无论楚道石说什么,都要当着殿下的面反对。”   郡主困惑地眨眨眼:“这算什么?”   “很简单,就是要殿下听你的,不要听楚道石的。”厘于期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捏着毛笔,用力到连笔杆都要发出碎裂的颤音。   “这有何难。”甄旻笑着点了头。她自信,持续了几天的尴尬僵局,从这个赌开始,就要被她小小的手腕打破了。 第九章   楚道石把手中的甜品放下,正要转身离开幽馆时,忽然听见头上的阁楼门发出了难听的转动声。他惊诧地抬头看,发现有半扇窗从里往外推了开来,有人在里面低声呼唤他的名字:“楚……楚兄……”   岳歧锋憔悴的脸,从上面露了出来。   十几天不见,本来圆圆的孩子气的脸,已经变得形容枯槁,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头发也蓬乱得可以,衣服似乎是没有洗过,领子和袖口的污垢明显可见,身上还飘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可能是熬夜被劣质灯烛熏的,闻起来刺鼻不已。但是年轻书吏两只本来就又大又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漆黑深邃,在那张瘦削的脸上特别突出。   楚道石见他变成这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张着嘴愣在那里。岳歧锋从他的阁楼探身出来,艰难地挪动身体,从生锈的楼梯上爬下来,动作就像木偶一样僵硬,下到中途时还差点儿踩滑。   然而等他站在楚道石面前时,后者才体会到上次事件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彻底:   岳歧锋整个脱了相。从前那种虽然压抑,但仍然鲜明地跳动着的热情消失殆尽,现在的年轻人安静得让人觉得可怕。他抬起眼睛看着楚道石,后者心寒地发现,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没有半点光芒,瞳仁似乎一下子褪了色,疲惫而暗淡。   他对着楚道石说话,眼神却总显得漂浮不定,声音也转为嘶哑,吐字变得不很灵活:“好……好久不见。”   “你受苦了。”楚道石真心实意地回应。   岳歧锋摇摇头,脸上现出了苦笑:“不……我只是运气不好。”   “你送给我的画,我都好好地保存着,他们不敢动的。”   “谢谢。”   思考了一会儿措辞,楚道石小心翼翼地建议道:“素王那边,没有怪罪你,你不用把自己再关起来了。”   “谢谢五殿下。”回答里面没有半点感情的波动。   “还有,”秘术士心中斗争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些安慰的谎言,“我跟素王殿下提了你,他很感兴趣,以后你不用画那些,也会过得不错的。”   “谢谢素王殿下。”岳歧锋的语调,就像被熨平一样,呆板平淡。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良久,岳歧锋忽然问道:“最近是不是有人死了?”   “啊……对,你怎么知道?”   “幽馆里有人在议论。”岳歧锋的态度变得主动起来,“还有人告诉我,有人想问我的话。死的人是谁,跟我有关系吗?”   楚道石语塞,但还是说道:“是那个在黑市上抓到你的人,二殿下翼王的门人。”   “这样啊。”岳歧锋点了点头,“难怪他们想要问我的话了。为什么他们现在还不来问呢?”   “五殿下那边挡住了,我可以给你作证,你与这件事无关。”   岳歧锋呆滞的面孔上总算有了一点儿生气,他微微咧了咧嘴角:“谢谢楚兄。另外,有一件事,我还想请你帮忙。”   “你尽管说吧。”   “这些天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岳歧锋低着头,口气渐渐由犹豫转为坚定,“是在画画。”   楚道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无论如何,我想再试一次。我想让五殿下看看我的画。”   充满了斗志,宛如最后一搏的恳求。   “如果这次再不行,我就死了这条心,回老家去,听从父亲的安排,不在天启这里丢人现眼了。”   楚道石被话里话外的决心震动了,他回答说:“好,我一定会设法让殿下重新评价你的画。”   岳歧锋轻轻地,疲乏地笑了:“谢谢楚兄,在天启,只有你是我真正的朋友。”   楚道石离开幽馆奔赴素王府时,宜人的清晨正好结束,他估摸着,白征明此时此刻应该刚刚吃完早饭,心情正属于不错的时候。虽然目前为止,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素王结束冷战,但是为了帮助境遇悲惨的朋友,就算先低头也没什么,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是一条狗而已,跟主子摇摇尾巴有什么难的。可临到了素王门口,楚道石的脚步还是放慢了:   真的要去跟那个顽固不化的天真家伙道歉吗?我开头该怎么说?“对不起,上次我不该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还是“其实,我最近偏头痛,所以才不想说话。”   想着想着,楚道石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开始抽筋了。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铃响,从小街的另外一个方向,驶来了一辆轻便的马车,装饰风格淡雅秀丽,十分俏皮,地下跑的是两个健步如飞的武装侍女——原来是甄旻的马车。见到楚道石在前面,甄旻老远就把帘子撩开,喊着:“楚道石!你上来我跟你说句话!”   虽然甄旻贵为郡主,可是因为彼此混得很熟,也就不太在乎礼节。楚道石见甄旻叫她,一纵身就登上来,蹲在车门口问:“郡主什么事?”   “那个,你还在跟五殿下僵持吗?”   楚道石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呃……”   甄旻一笑:“他这人是有点儿钻牛角尖了,可能现在正在想着怎么转圜呢。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子,还是你先道歉比较好吧。”   “郡主教训的是。”   “那么,说好了,你一会儿见到他,要抢先赔不是。”   “抢先?”   甄旻自觉失言,急忙改口:“嗯,嗯……就是说,你一定要先给他台阶下。”   楚道石平素为人正直,对甄旻这其中的小九九从来就弄不明白,一头雾水之下,没有立刻答应。甄旻为了能够赌赢厘于期,心中焦急,见楚道石迟疑,以为他看出问题,赶快悬赏:“你要是觉得委屈,日后我会补偿你啦。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尽管包在我身上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秘术士还有什么说的,何况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自然一口应允下来。   “那我走啦!别说我来过。”就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一样,甄旻甚至连素王府的门儿都没进,吩咐车夫掉头就走。摸不到头脑的楚道石只好自己一个人踏进门去,决定就以最普通的“请五殿下恕罪”开始。   他刚穿过两层院子,走到第三层时,从他的身后,冲过来两个惊慌失措的仆人,其中有一个刹不住脚步,正撞在他的肩膀上,把秘术士撞了个踉跄,而这个人也狠狠地一屁股摔在地上,但不知怎的,这个男仆竟然手刨脚蹬,在地上连滚带爬了很久,硬是挣扎不起来,就好像被什么可怖的景象吓到四肢瘫软。   另外一个人已经不管不顾的,直冲进白征明的书房去了。楚道石把摔倒在地的那个拎起来,厉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慌什么?”   后者颤抖了很久,这才带着哭腔说道:“弋……弋轫先生死……死了!”   楚道石手一松,男仆掉在了地上。   弋轫,楚道石第一次跟白征明的门客们见面时,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虽然遭到了他的质问和鄙视,但是后来楚道石才知道,他是整个天启城最好的诗人之一,以吟咏风物而著名,是白征明每次游园,不可或缺的人物。尽管平常两个人经常白眼相向,可同为素王门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算得上熟人。   可是,他死了?   城中士人,一旦被皇子们赏识,只要本人并非贵族,多数会选择直接投奔在皇子门下,一应衣食住行,都可由皇室提供,这种待遇,不仅仅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种卓尔不群的身份。就像敖之今的住处在翼王府的范围之内一样,包括弋轫和楚道石在内的门客,他们的住地都在素王府之中,虽然地处边缘,但还是在高墙之内。   也就是说,素王府中死人了?   楚道石奔到弋轫的房间外面时,只看见厘于期的背影,跟一堵冰冷无情的墙那样,封住了门口。听见背后的动静,厘于期慢慢转回身来,秀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残酷的狞笑:“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然后,他把身体侧开,让楚道石好一目了然地看见房间里的情景:   弋轫破裂的头、上身、和连着两条大腿的骨盆,分别横倒在房间的不同位置上。   所有的伤口断面,都毫无牵连撕拽的迹象,就像用锋利的快刀切夏天的嫩藕,凌厉、轻松,没有任何阻碍。包括骨骼和筋脉在内的难断之处,也都是畅快地一刀到底。   厘于期在楚道石的身后,伸出一只戴着华美戒指的手,行云流水般比划着:“死之前,弋轫应该是坐在书桌前看书,第一刀,没有击中脖颈,而是劈在了鼻梁上,但因为是竖切,硬是从头颅中间破开,把脑袋分成了两半;第二刀,从锁骨穿进,从肩胛骨穿出,把头整个从身体上给掀了起来扔在一边;这个时候,人应该已经被推离桌面,于是刀锋从腹部刺进,把脊椎骨砍断,连带着一部分骨盆,都给剁了下来,可能是用力过猛,所以除了腿倒在椅子下面之外,其他部分都飞了出去,最后这一下,把紫檀木的椅子背都连带砍下来半截,真是粗暴的手段哪。”   楚道石铁青着脸看着淌满鲜血的地面,身体摇摇欲坠。   “另外再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实,如果我的经验没错,这三刀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的,似乎凶手就站在弋轫的书桌上,从容不迫地在极短的一刹那,迎面挥出了三刀——砍骨头都不含糊的利刃,可惜我们又无缘一见了。”   “你今天早上在哪儿?”厘于期冷不丁地问。   “幽馆。”楚道石随即反问,“你今天早上在哪儿?”   厘于期仰天大笑:“麒王府,你信吗?”   白征明的武装侍从,这时已经从外蜂拥而至,负责带队的头目厉声喊道:“殿下有令!请厘公子与楚先生速到书房,此处就地封闭,严禁各类人等出入!” 第十章   “你能先说说,你怎么会在麒王府呢?”   白征明的第一个问题,是问厘于期的,那两个人都能听出来,他正在拼命逃避真正的问题。   厘于期不准备让素王有什么喘息的时间,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我去查那个渎貉。我想知道,杀敖之今的到底是不是他。”   “他是吗?”   “很遗憾。他不是。”厘于期掀起袍子,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敖之今死的那天早上,他就在麒王的身边。”   白征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但是他并不知道,厘于期隐瞒了绝大部分的事实。   这几天,厘于期一直在天启游荡,特别是晚上,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那样,睁开两只绿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四下巡视。他的重点针对目标,就是麒王府和渎貉。   麒王府的修建,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因为麒王白猊在边关作战,大部分时间都只住着一些仆人,负责清扫打理。去年冬天结束的时候,麒王的一次重要作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才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亲兵班师回朝,渎貉就是跟随他回来的贴身侍从之一。因此,麒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豢养斯文门人,却带回来很多沉默寡言的武夫,这些人个个感觉灵敏,一般人想顺利地潜入殊为不易。   但厘于期就相对容易一些,不过他盯了几天,实在看不出来渎貉有什么问题,这个没有脸皮的大个儿,白天像忠犬一样跟白猊左右不离,晚上就拄着地坐在麒王的卧室门口,像只大狗一样闭着眼睛休息。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亲朋好友,似乎他的生命里就只有麒王白猊一个人,除此一无所有。   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质问他,十有八九也会被麒王听见动静,出来为他辩护。厘于期可不想跟当朝的大皇子结下梁子,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然而,就在昨夜,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正在厘于期潜伏到后半夜的时候,渎貉忽然睁开了眼睛,猛然把身体直起。   他骇人的视线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瘦弱的黑影。   厘于期险些叫出声来:他居然没有发现?身为魅的自己,竟然在感觉上输给了人类?   这个黑影跟渎貉相对注视了片刻,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来,厘于期集中了全部精力,才勉强听清。   他说:“你杀了大哥。”   声音非常熟悉,听得厘于期一愣:是敖之昔?   这个人怎么到麒王府来了?厘于期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转,立刻意识到:   他是来寻仇的。看来,他已经把渎貉认定为杀害大哥的凶手,但是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潜入麒王府,这个人绝非外表看上去那么没用。   渎貉硕大的黑色瞳孔,在惨白的眼底上动也不动,他回答道:“不是我。”   在撒谎吗?厘于期紧紧盯着对峙的二人。   敖之昔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全部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声:“我当时就该杀了你。”   渎貉不为所动:“你没有瞄准。怪物。”   “那两条命要算在你头上!”敖之昔从喉咙深处嘶吼着向前走了一大步。渎貉几乎在同一瞬间,手中闪出两道幽暗的光芒,把院子中间作为装饰的石人雕像抓过来挡在自己面前。然而,巨大沉重的雕像跟豆腐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切开成了两半,滚落在地上。   敖之昔:“你躲也没有用,我要把你的皮一点点剥下来!”   渎貉在石像落地的前一刹那,用自己的软剑抓住裂开的巨石,轻轻地搁在地上——他在避免产生任何动静,惊扰麒王的睡眠。然后,用镇静到不像话的口气回应道:“我从不杀人。一个月之内,我只杀过一条狗。”   敖之昔的笑声嘶哑地几乎不出来声音:“鬼才相信!”他再度前进,渎貉再度用一半石像格挡,坚硬的大理石被看不见的锋刃切割到更小。看着眼前的死战,厘于期顿时觉悟:宇文晟在描述黑市遭遇战时,提到过有两个路人的头突然被切了下来,原来是在场的敖之昔所为!而那条死在陋巷的野狗,才是渎貉的手段。   那么,凶手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吗?寻仇的敖之昔,不可能杀死其兄,然而渎貉的凶手嫌疑,已经在他心中开始动摇了。   石像终于变成碎块之后,渎貉突然弯曲双腿,偌大的身体像黑色飞鸟一般,向厘于期的方向直纵上来。厘于期仓促之间,只能向下伏身,把身体整个渗入墙壁之中,注视着外面的异变。敖之昔动作不快,但是他把脸转过来,用目光扫视时,厘于期虽然在墙里,还是突然感觉脑子一阵尖锐的刺痛传出,他急忙用双手捂住耳朵,闭上双眼,用力将这股强力弹开,才堪堪免去疼痛。   在月光下,敖之昔的两只眼睛闪耀着暗金色的光芒,他看到渎貉越墙而去,立刻直奔墙而来,但是他一没跃起,二没攀登,而是静静地用眼直盯着墙壁上的石头。厘于期隐身在其中,顿觉有无数压力从四面八方推挤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这面墙。很快,表面的石头已经发出吱吱的声音裂了开来,如果进一步把整面墙都崩碎,厘于期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受到不轻的伤害,搞不好还会把现有的躯壳击散,即使是他,重新聚拢形体需要花极大的精力和代价。   间不容发之际,厘于期的眉毛竖了起来:他起了杀心。   敖之今死了不假,你复仇也没有错,但是如果你此时此刻威胁到我,那么就要算你小子倒霉了。厘于期甚至还没有等这个念头转完,一张嘴,一道暗红色的光芒直刺向了对方的面门。就像窥伺已久的爬行动物,伸出长舌捕获刚刚展翅的昆虫,这道光芒从敖之昔的左眼贯穿了进去,发出了轻微的“噗”的一声,随即带着一个湿淋淋的圆球,以同样的速度收回。   与此同时,厚重的石墙已经经不住压迫,中间的几块石砖塌下来,露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洞。石头的碎块还没有全掉下去,从墙的另一侧,一道毒蛇般的黑色窄剑,就贴着厘于期的脸颊,带着不善的风声,直刺进了敖之昔的右眼,同样闪电般收回。   来自两个人的突袭,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厘于期感到,在剑回撤之时,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再看敖之昔,他的脸上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两个黑洞。   厘于期把嘴里还在颤动的眼珠,一口吞了进去。   敖之昔捂住双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痉挛地蹦起来,鲜血如泉水般从他的指缝中渗出,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大张着,一头栽倒在地,随即消失不见。从他出现,渎貉逃跑,到他的两个眼珠都被取走,这之间不会超过两秒钟,所有事情,就像是同时发生。   厘于期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清楚地判明:   渎貉不是杀人者。   他看过现场,很熟悉凶手的力量,如果渎貉就是那个人,为了保护白猊,他应该立即将敖之昔的头斩掉,然而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仍然只选择刺瞎对方的一只眼睛。如果没有自己锦上添花,敖之昔不过是一目失明,平心而论,这种伤害在搏命之时算不了什么。   敖之昔该有段时间不会出现了。厘于期微微一笑:他的能力应该就来自于那双眼睛,失明之后就是个废物,报仇这种事情,就交给老天吧。   他甚至有点儿高兴:天启城中的怪异人物,少一个是一个。   在厘于期身后的渎貉,大概只是看到自己剑上的眼珠,和敖之昔捂着流血的双眼逃跑的情景,并没有看见隐于墙中的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心地把血淋淋的眼球取下来,然后蹲下,在墙角处挖了一个深而窄的小坑,把它放进去,妥善地埋掉了。   如此尊重人的身体。厘于期哼了一声:他离一刀断头,血溅三尺的境界差太远了吧。   明确地排除怀疑对象之后,厘于期轻快地离开了麒王府,他现在脑子里就剩下一个想法:以前只想到用刀可以杀人,实在是太浅薄了。   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上的流苏,对自己说:本来这世界上,杀人的方法就有很多种。那么,敖之今到底有多少仇人?里面有多少异人呢?   想着想着,东方已经渐渐地明亮起来,就在他困惑不已地回素王府时,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息直冲进了他的鼻孔。等他赶到时,弋轫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最先发现尸体的宫女昏死在地上,厘于期只好将其摇醒,命令她出去找男仆过来,而又等了很久,楚道石才到。   这下追查凶手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原本只是想借机接近翼王白矩看看而已,现在真要把它当回事了。厘于期一边喝水一边想。   听到厘于期否认了渎貉的可能,白征明忽然抬头看了楚道石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眼神里满是狐疑。楚道石被这眼神扫到,脸色骤然苍白,神色显得极为动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同时有可能憎恨敖之今和弋轫的人,目前他们认识的,只有一个。   楚道石用手按住额头,低声说:“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今早岳歧锋就在幽馆,未曾离开半步。他就算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个来回。”   厘于期心中一动:岳歧锋?那个卖春宫画被扭送回来的小子?他出声问道:“那小子跟弋轫有过节?”   素王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弋轫带人撕了岳歧锋所有的画。”   厘于期一个没忍住,噗地乐了:“就这事儿?你们俩太高看他了吧。”   楚道石应声附和:“他只是个废物书吏,手无缚鸡之力,连画都裱不起,哪有钱买刀?”   白征明听见楚道石又刻意提起“废物”二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有没有问题,交给大理寺一审便知。”   厘于期表示反对:“不妥。重刑之下,他要是招了,我们怎么跟二殿下那边解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现在都不要说出去,我有办法弄清楚。”   楚道石:“他压根儿就是无辜的,你怎么弄清?”   “我当然有办法,你容我想想。”   “弄清楚了你又想怎么办?”   “不是他,我们保持沉默,等真凶出来;万一是的话……”厘于期沉吟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我们悄悄把他处理掉,让这事儿变无头案。”   说完,厘于期把杯子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屋中只剩下白征明和楚道石大眼瞪小眼,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至极。过了很久,白征明像是下定了决心,率先打破沉默说道:“我想见见这个家伙。”   楚道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着恢弘壮丽,摆放有序的书架,白征明的表情有一点厌恶:他很不喜欢这里,差不多所有的书都不爱看。那些讲着如何遵守道德,辩论世间真理的书籍,在他看来都是一些玄之又玄的无聊闲谈——吃饱了没事情做的话,关注一下现实人生如何美妙更重要吧。为什么要去追求什么挂在半空中的空谈呢?   岳歧锋就站在天井的当中,静静地等待着。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眼神游移的脸上,闪耀着干涩的光芒。在他身前身后,十张巨大的山水写意像布帘一样悬挂起来,随着通风孔吹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摇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无数黑色乌云,密布在明亮的空间中。   因为已经事先有人通知,在好心同僚们的安排下,岳歧锋把放在阁楼里,最近新画的所有作品统统拿了出来。仅仅十几天,他就画了这么多,而且基本上没有任何重复,仿佛令人恐怖的创意之泉,正在毫无道理地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白征明站在那里,并没有靠近,他在距离岳歧锋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抬着头,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目光从左边看到右边,随后叹了一口气。楚道石明白:   素王不肯投降。他仍然不能容忍与他不同的人。这最后的努力,还是要以失败告终。   虽然觉得岳歧锋很可怜,但是秘术士告诉自己:尽人事,听天命。丹青是小事,这次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洗清岳歧锋身上的杀人嫌疑。   他抢在白征明开口之前,向前一步,问岳歧锋:“你这两天离开过幽馆吗?”   岳歧锋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对不上焦:“没有。”   “你有证人吗?”   旁边站着的,是那个曾经向楚道石抱怨岳歧锋身受不公待遇的年轻书吏,他一拱手:“恕小人插言,岳歧锋确实不曾离开,小人每日清早负责打扫幽馆君字楼周围庭院,自东方发白至天光大亮,他始终在阁楼之中。”   敖之今和弋轫,在早上进入书房的时间,都是在晨光初现之后,因为现场都没有燃着的灯烛,可知他们是借天明晨读,不会存在后半夜杀人的可能。   楚道石询问地看白征明,但是后者根本没在听,只是出神地死死盯住那些悬挂着的巨幅画面。过了很久,才猛然一惊,冷淡地回答说:“嗯,我知道了。”难道他要改变判断了吗?楚道石疑惑地看着过于聚精会神的素王。   岳歧锋显然也对洗清自己的嫌疑毫无兴趣,他只是嗫嚅地问道:“殿下,这些画……”   白征明低了低头,提高了音量,语气与往日判若两人,冷静地有些过分:“我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你明白,你在丹青之上毫无作为。但是,你似乎一直执迷不悟。”   岳歧锋的面孔变得惨白。   “才能这种东西,不是说靠拼死坚持,和付出无数代价就可以得到的。就像一个天生的哑巴,哪怕练破自己的喉咙,读烂无数的曲谱,也不可能唱出美妙的歌声。勤能补拙这种说法,不过是安慰那些愚者的说辞罢了。没错,你可以变得熟练,变得快速,但是你永远抓不住那种感觉,这就是天才与平庸的区别。人人都可以做到不坏,但是从‘不坏’到‘好’,到‘完美’,还隔着天与地之间一样的距离。”   “我只能说,你不适合现在这个世界。你真的知道人们想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吗?画,是你要展现给人们的一双眼睛,不是一团不明所以的浓雾。”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理解你这种画面,还可能为你如痴如狂,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起码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   岳歧锋脸上的肌肉,像被人撕扯一样抽搐着。   白征明点手叫来随侍在外面的仆人:“你们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还没等在场的其他人明白,仆人们已经迅速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桌子,摆上文房四宝,有人熟稔地把墨研好,白纸铺开。白征明站在桌子前面,提起笔,头也没抬,说道:“岳歧锋,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   在他落笔的一刹那,楚道石闪电般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可以轻松地学习并拥有任意一种才能的白征明,要从岳歧锋这里夺走他仅有的东西了!   一种飓风般的痛苦和恨意攫住了秘术士,他冲上前试图阻止素王,但是后者用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拦住了他:   你没有资格阻止。在这里我是王,而你是条狗!   楚道石刹住了脚步,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从背后沿着脊柱,冰冷地伸展到他的脑子里。   白征明屏息凝神,并没有抬头看任何一幅画,在雪白的纸上走笔如飞,墨汁飞溅着,像细碎的冰雨,喷射到四面八方。不到半个时辰,他骤然停笔,直起身来,把笔一扔,掉头便走。在这之间,岳歧锋就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自己的画中间,没有挪动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着素王旋风般离开了,只有楚道石,痛苦地看着桌上的画,和石雕状的岳歧锋。良久,岳歧锋才像刚刚破除了定身咒一般,困难地牵动着四肢,几乎是一步一拖地走近过来。楚道石伸出手拦住他,试图不让他看素王留下的画,但是他粗暴地把楚道石的手臂推开,像恶狼吞噬羊羔一样扑在桌子上。   淋漓的,丰沛的墨色,沉郁而饱满的沟壑山水,似乎要迎面倒下来的巨大岩石,充满了令人憎恶到骨子里的熟悉。风格一般无二,却绝非临摹的精确仿作。它跟岳歧锋所有的画都不同,但就连作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它并非出于自己之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征明的更好。   被抢走了。像支柱一样支撑着自己生命的重要才能,就这样被抢走了。   素王用这幅画清楚无比地告诉岳歧锋:你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引以为傲的能力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歧锋终于抬起头看着楚道石的时候,秘术士几乎不忍心与他对视。   一个恍恍惚惚的,破碎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边,岳歧锋的脸孔,奇异地变得十分柔和平静,就连原本纠结在一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轻声地向楚道石道谢:“楚兄,承蒙你费心,这次我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楚道石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岳歧锋回身,用挑子一张张把画挑下来,用最慈爱的动作把它们一张张卷好,抱了满怀,走到楚道石面前:“明天我就动身回老家。说起来真是羞愧,最后的最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如果不是五殿下,我大概还在固执地坚持错误的想法,幸好殿下一语点破梦中人,让我认识到丹青并非属于我的道路,这种大恩大德,比拯救性命更为重要。这些画,对我都没有用了,我也不想带回去,可是一想到要被那些愚昧的下人碰这些心血,我就觉得难受得要死,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五殿下亲手代为销毁这些画,无论是糊窗户也好,丢进火盆也好……被五殿下这样真正的名家毁掉,也是这些画的福气。”   “呃……”   “听上去挺可笑的吧?如果为难的话也不必勉强。”   “不。”楚道石起了恻隐之心,“举手之劳而已。”   当楚道石抱着这些纸卷离开幽馆时,他回头观望,君字楼外面那个鸽子笼一样的阁楼里,岳歧锋的背影正在伛偻着忙碌,似乎在收拾行李。   但愿他回家之后人生平淡安稳。楚道石回过了头:就把这不幸的天启之旅,当作一场黎明时缥缈的梦境吧,流着眼泪醒来,总比昏蒙地睡死要强许多倍。   为了妥善地运送这些画,完成岳歧锋的心愿,楚道石来到天启的大道上之后,决定叫一辆马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可以雇佣的车子一辆也没有。秘术士正在心焦时,一眼看到从路的尽头,驶来一辆轻捷漂亮的四轮马车。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甄旻的车。   所有的侍女和马夫们也都认识他,等车临近,有看见他的人通报了甄旻,后者喝令马车停下,隔着帘子问:“楚道石,你抱着什么啊?”   楚道石大致把原委说了两句,甄旻也没听明白,不过倒是知道他想雇车去素王府。郡主小姐大大咧咧地说:“别等了,我把你一块送过去得了,反正我也闲。你上来。”   虽然是还没有结婚的贵族小姐,但是天启的这个时代,意外地比较宽容,兼之甄旻身份特殊,门第显赫,受宫中宠爱,就更加不在乎外人眼光。她把楚道石招呼进车,中间落了道薄帘,一边让下人们改道素王府,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道石比较详细地讲了这些画的来历,当然背后的杀人命案等等,他统统没说。甄旻听得直皱眉头:“这小子又用他那招郁闷别人,真太坏了。”   “五殿下只是直率而已。”   “你甭替他辩护,我明白了,那可怜人就是希望让他给把画处理了对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呃?”   “不过,我才不让他毁掉这些画,我要挂起来,强迫他看,哼哼哼。”   这下楚道石倒真意外了:“那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人家学画画容易吗?他就这么糟践人家,简直没有人性,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这些画回去都挂我屋里,然后我每天请他吃饭,非看傻他不可,哈哈哈。”   楚道石有些踌躇:这么做,虽然跟岳歧锋约定的有所不同,但对这些漂亮的画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归宿。而且,也算是曲线达成了让白征明看到的目的吧。   “不过,”甄旻狡猾地放低声音,“上次说的那件事情,你可要办到哦。”   秘术士恍然大悟:旻旻是要他向白征明主动低头,挂画这件事,只是交换条件罢了。想到这里,他释然一笑:“这太容易了。旻旻你又跟臭棋打赌了吧?放心,这次一定要你赢。”   私下时,楚道石也会称呼甄旻的小名。甄旻在帘子那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似乎是露出了被看穿的尴尬笑容:“嗯,被你发现了。但是,约好了哦!最近输得比较多,这次一定要赢回来。”   “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   于是,等到了素王府,楚道石一个人跳了下来,所有的画,都交给甄旻带回甄府去了。临走时,甄旻叫人进去约请素王晚上一起吃饭。她与楚道石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就轻快地坐车离开。   楚道石跟下帖子的侍女一起进了白征明的书房,后者对郡主的打赌也是心知肚明,笑咪咪地在一旁站着,等看好戏。秘术士十分自然地走到故意装作看书不理他的五皇子面前,咳嗽了一声。白征明也不抬头:“有病喝水,别到这儿来流毒。”   楚道石徐徐跪下,向上拱手:“属下罪过,让殿下生气了。”   白征明没吭气。   “世有黑白,人分高下,人都是有自己的极限的。这个道理,我想通了。”   五皇子这才露出喜色来:“其实,我刚才也有些过了。楚兄起来吧,你跪在那儿我看不习惯。”   二人相视一笑,多日的隔阂,就此冰释。旁边看着的侍女掩着口乐完,也过来施礼:“五殿下,旻郡主请您晚上一叙。”   “哦!”白征明的精神头儿来了,他丢下书,“什么菜码?”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鲥鱼,一路冰着,一点异味没有。”   白征明一听大喜,霍地站起身来,往外便走:“不早说!告诉你们厨子,一律连鳞清蒸,他要是敢往里面兑鸡汤烹煮,我就杀他的头!套车套车!”   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四匹马拉的快车,拉着一个急着吃的素王,一路疾驰而去。   楚道石觉得好笑,看着白征明走远了,摇摇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刚一转身,正对上突然从墙里冒出来的厘于期。后者一脸灰尘,像是从什么土坑里刨出来一样,满面忧色。他见了楚道石,劈头就问:“白征明呢?”连敬称都省略了。   “去旻郡主那里吃饭,怎么了?”   厘于期沉吟了一下:“嗯,那还好,不是去幽馆就行。你坐下,我跟你说件事情。”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来:“你看这是什么?”   里面是两本书。楚道石有点儿迷糊:“书啊。”   “我知道这是书。这是我从岳歧锋屋子里翻出来的。”   楚道石心中不悦:“你擅自翻别人的房间?”   厘于期嗤之以鼻:“我说过我要去查他的,翻他的屋子没什么问题吧。大理寺给素王面子,没搜他,我可没这个忌讳。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岳歧锋为什么要把书带回自己的屋子?”   “他想看呗。”   “他是书吏,想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坐在馆里看?”   “晚上读书,馆中禁灯烛。”   “好吧,就算这样。”厘于期退让了一步,他指着第一本书的名字说,“你是他的朋友,我想问问你,他可能会看这种书吗?”   封面上清晰地写着:《天启济世算笈》。楚道石愣了一下:“这,这是什么?”   “别说你,我,连素王殿下也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厘于期把书翻开,指着里面一行行数字说道,“这是天启城贩夫走卒以及各色商铺的报价罗列,把这个跟天启的税收比对,就会推算出一系列数字,由此可以预测接下来市井光景如何。”   “啊?”楚道石显然一头雾水。   “书的前面写了说明,应该如何与税收结合推算,但是整个天启,最终的税收数字在上达圣听之前,只可能上报一个人。”   “你是说……”   厘于期的眼里闪出光来:“没错,二殿下翼王白矩。”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掠过楚道石的心头:“你的意思是……”   “岳歧锋不应该也不可能会看这个,事实上,可能从幽馆借阅此书的,只有二殿下的人,而且还要是翼王的左右副手肱股之人,才可以替他分忧,及时明了市面上的情况,并且汇报给他知道。”   楚道石像被一闷棍打在头上,愣愣地看著书。厘于期继续跟进:“而且,你知道我在他房间里还看见了什么吗?风物诗集。近十年来,全部的,所有流派的。死了的那个弋轫,没记错的话,就是个风物诗人吧。”   岳歧锋说过的话,清晰地浮现在楚道石脑海里:“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厘于期看着他呆傻的样子,冷笑道:“你也觉出来不对劲了吧。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而且,我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些灰烬,就在桌子上。开始我以为是香屑,但是那穷鬼连个炉子都没有,他拿什么点香?最后确定,那些都是纸灰。当然,量少得很。可是不管怎么说,在桌上烧纸,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想说什么?”   厘于期龇牙一笑:“人就是岳歧锋杀的,但他到底怎么做到隔空杀人,却是个谜。所以我想跟你联手,再现岳歧锋的手段。” 第十一章   白征明刚一进门,就被甄旻拦了下来:“瞧你急的,就知道吃是吧?”   素王赔着笑脸:“不是我着急,鲥鱼离了水便死,一时三刻就馁败了。春末的时候吃‘头膘’,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味儿,后来母上那里出事,三月时就忘了吃,现在虽然已经不是稀罕的东西,但上次那个厨子居然给我刮了鳞,把鱼脂都浪费了,这次可不能再出这种事情。做得不好,就让他们再送一趟,我要亲自下厨。”   “六个羽人架着冰匣,倒班飞过来,中间还摔死了一个,你当是马车呢!”甄旻笑着打断他说,“放心了,我年后就请了一个当地的好厨子,上个月刚到,这次绝对给你吃好的。不过之前你先别忙,到我屋里来一趟。”   “哦?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呀?”   “今天有人送给我很不错的画,我拿来贴在房间里,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是大哥还是二哥?要是大哥送的,肯定是刚烈过剩,要是二哥送的,搞不好就香艳过头啦,哈哈哈。”   “去你的。看了才知道。”   白征明跟甄旻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甄旻的书房,女孩子顺手掩上了门。这是一件带小套间四敞的大屋,里面小屋的最尽头是一张拔步床,平时甄旻看书累了,就会在这里小憩一下。床上铺的是外邦贡来的异样枕席,据说是用一种稀有的玉截成整齐的片,用金线串起来,再在底下用坚韧的竹子打底,虽然沉重,但是睡上去清凉宜人,铺上床单以后,玉又会变得极暖,相当珍贵神异。在这个小屋的外面,就是甄旻读书作画的地方,沉重的巨大沉香木书桌,高耸林立的紫檀书架,各自都是用一整块原木雕刻而成,花纹秀美轻盈,被夕阳从窗中一照,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现在在这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了画卷。白征明一眼看见,脸立刻沉了下来。甄旻知道他看出来了,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不好看吗?”   素王忍了忍,赔笑说:“不是不好看,但是,不觉得太晦暗了吗?”   “不觉得呀。”甄旻存心整他,“这壮阔山水,早上朝阳一出,看上去多气派。”   五皇子烦恼地拍拍头,心想,楚道石这小子,原来道歉是假的,敢情是与旻旻合伙来气我……但是现在不能马上爆发,旻旻会不高兴的:“呃,那个,还是太大了吧,要是外面刮风,会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很吵人的。”   这个借口,完全是信口雌黄,胡诌出来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是,话音刚落,屋子里的画居然真就“刷啦”、“刷啦”地响了起来。   白征明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赶紧跳起来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响吧?”   甄旻瞪大眼睛看着:“可是,窗子都关上了啊,怎么可能有风?”   四周高高悬挂的画,益发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楚道石闭着眼睛,试图做最后的辩护,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那个喜欢吃甜食,从书堆里钻出来的矮小身影,“岳歧锋是书吏,也许他只是想恶作剧,把憎恨者需要的书都统统拿走。而且,你要是觉得把敖之今和弋轫的头斩下来的是秘术,那么可以怀疑的对象有的是。岳歧锋你也看见了,他身上哪有一点会秘术的迹象?他只是个普通人。”   厘于期站起来:“说到底,你还是被朋友这两个字蒙蔽着啊,这样也对,查不出他的手段,我不甘心,你也不服,那么我们来验证一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他把书丢给楚道石一本:“你翻这本,我来看这本,找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幽馆的藏书,都在书的扉页有统一的印章,使用的纸张是最好的等级,拿在手里,没有那些市井流通的劣质纸张的轻飘飘感觉。流畅飘逸的黑色字迹在雪白的纸上整齐地飞舞,翻得快了,就像许多乌鸦的翅膀翩然扇动。楚道石粗略地翻完之后,忍着心中的恶心一页页地检查。   蠕动着的书堆。尴尬的微笑。吃到好吃的甜食时,快要流下眼泪的样子。   “这种没劲的书,看得下去才怪!”厘于期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笑着递过画来作为回礼时的喜悦。打成包递过来的书。像小狗一样容易开心的家伙。   “喂,我说,楚道石,你别愣着啊,快点儿翻。可别又妇人之仁,放过了蛛丝马迹!”   被抓住时泪汪汪的双眼。饱含着期望的信任。枯瘦与飘零的字迹。   “你翻到什么了?不许瞒着我。我这边太厚了,麻烦啊,这得翻到什么时候?”   酣畅淋漓的画面,漆黑如夜晚,而蓬勃如黎明一般的画面。   这一切,都如同褪了色的织物,苍白地瘫软在回忆的深处,再也不动了。   楚道石慢慢地抬起头,低声说:“是这个吗?”   他的手里,拈着一枚透明的书签。残阳的微光从它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射穿到另一面。   “这些画……好像有点不对劲!”   白征明下意识地挡在了甄旻的前面,紧张地看着无风自动的挂画。甄旻也发觉出异常,赶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不见!”   像被什么外力突然猛抻,所有的画陡然笔直地在空中挺成了直线。然后,第一幅画缓慢地挣脱了挂钩的束缚,在空中颤抖着旋转起来。随后,是第二幅画,第三幅画,第四幅画……它们齐刷刷地漂浮于空中,以令人心寒的速度由慢到快,渐渐转成了十个看不清边缘的圆形漩涡!最先转动的画轴率先作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它斜着切向那二人面前的紫檀书桌,像切葱一样把整个书桌破为两半——所有的画,已经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白征明一把抓起甄旻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和自己一起塞进了尽头的小屋,一把把门拍上。在空气中高速旋转,发出蜜蜂般嗡嗡声响的画刃,就像被什么指引,毫不犹豫地悉数直扑门扇。小屋的门是木质饰物架和落地玻璃镜组合而成的回转门,第一把利刃劈过来之时,背后镀银的镜子表面就发出“咔嚓”一声大响,变成了无数碎块,第二把利刃随后跟进,只用了一击,就将饰物架斩开了半边,紧接着,所有的遮挡物都在闪耀着刺眼白光的刀锋中化整为零,十把利刃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毫不迟疑地突进!   白征明和甄旻此刻已经退到了拔步床上,背后就是墙。甄旻在慌乱中灵光闪动,一把抠住床上的席子,叫白征明:“用这个!”白征明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本来需要四个成年男人才能顺利安放的豪华玉席,被他一个人双手抓住,硬生生地给抽了起来,然后高举过头,在顶上画了个半圆,“哐”地栽在了他和甄旻前面,斜着支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   刚刚架好,他们俩就听见外面“叮叮”乱响,就好像有人用无数大锤猛力敲砸,白征明拼死顶着玉席,每响一下,他就觉得两臂发麻,两肋发涨。甄旻尽管力量较小,但是也用肩膀和头死死扛住,同时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尖叫呼救。说来也奇怪,能把所有硬木家具变成木柴的画刃刀锋,对这张玉席,一时竟也奈何不得,但是它们不存在体力问题,只是一味狂乱进攻。   白征明把背转过来顶住席子的中央,手却要紧紧抓住席子的边缘,免得它向后翻覆,不消一会儿,眼前就觉得开始发花。甄旻喊得嗓子都要破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到来,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   “大……大概……都去吃鱼了……等……等鱼吃完了……就来了……”白征明在这个关头,仍然没有忘记替她宽心。   甄旻“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妆……妆要花掉了……”   声音更大了。   “你一哭我就手发软哦!”   声音果然小了点儿。   “乖!快说……你下次生日要什么礼物?”   甄旻带着哭腔回答:“什么都不要!”   “必须要!”   “我不知道!”   “说,你还要一个玉琢的席子!”   “什么?!”   “弄个新的给你!”   甄旻用尽了力气喊道:“我不要那个!”   “那……你要我吗?”   “废话!”   玉石撞击的凄厉声音中,白征明忽然由衷地笑了,他看着哭到浑身颤抖的甄旻,大声说:“别着急,鱼还没熟呢!”   背后坚硬无比的猛击,一下比一下更沉重了。   “书签?”厘于期靠过来疑惑地看着,“这难道是关键?”   楚道石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语气也变得空前冷漠:“你仔细看好,这书签是用什么做的。”   薄而且柔软的透明感,既不是纸,也不是布。,厘于期仔细看了半天,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是……”   “没错,是糯米纸。”   楚道石看著书签的眼神充满痛苦:“包裹在甜食上,增添口感和隔绝灰尘的糯米纸。”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么多琳琅满目,挖空心思才能得到的甜食,楚道石一辈子也不可能注意到这到底是什么。这柔和透亮的精细书签,夹在书页中,如果不特意留神,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厘于期把它拿在手中,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钻入他的脑海深处,他猛地抬头:“你也感觉到了?”   “这上面有东西。”楚道石把手伸过来,轻轻划过书签的边缘,“我们要再现秘术的过程。”他从袖中掏出香球点燃,烟雾缭绕之间,黑色的虚空渐渐弥漫开来,一支蜡烛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火苗摇曳不定。厘于期则把手伸入黑暗与烛光中,从他的口中,忽然传来了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细小,然而嘈杂,仿佛有无数人正在交谈:   “憎恨吗?”   “讨厌他们吗?”   “不要难过了。”   “你还有我们。”   微弱的议论渐渐变成了喧哗:   “我们替你,去杀了他们。”   “让我们去吧!”   “就用那种甜甜的,好吃的东西。”   “啊!好烫!好烫!”   “疼吗?疼就对了!”   “转呀!转呀!”   虚妄的黑色幻境中,一张糯米纸书签被撕开成两半,一半在烛火中被焚成了灰烬,而另一半则疯狂地旋转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嗡声,一下切断了蜡烛。幻境瞬间消失。   厘于期和楚道石同时被弹开,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息。厘于期咬牙切齿地一锤地面:“我明白了!”他扑过去拿起刚才拣出的书签,右手一晃化出火苗,把书签凑上去,糯米纸刹那间被燃着,然而刚一见火,一阵微细的悲鸣骤然响起,从地上摊开的书里,没被翻到的另外一个位置,突然间就冲出了一个旋转着的锐利刀锋!它是由剧烈旋转的糯米纸书签形成,所过之处无坚不摧,连石头都被切成两半。然而它还没有飞起半尺,一股夹杂着汹涌怒气的水流劈头而至,在半空中将其截下,糯米纸见水即化,在空中战栗了一下,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消失不见。   楚道石静静地用袖子擦起下巴上的水痕,苦涩地看着厘于期:“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凶器。”后者把手按在地上灭掉火,冷笑着说:“用完就在死人的血泊里化掉,还真是不留痕迹的风雅方法!我收回当初对他的评价!”   “但是,刚才借你口说话的,到底是什么?”   “只能判断,是寄生在这些糯米纸书签中的一些东西,似乎原本作为一体的话,切断后如果一半被烧,另外一半就会化身利刃旋转。”厘于期若有所思地说道,“岳岐锋身为幽馆书吏,自然能知道什么人借什么书……只要在对方可能借到的书中全部加入事先切割为两半的书签,一旦对方借阅,只要在交割时不露声色地取走另一半书签,趁着晨读之机,烧掉一半,那么另一半就会变成杀人的利器,当场将对方断头碎尸。至于砍几刀,完全是看他夹几个书签而已!”   “所以没有人来得及挣扎。”楚道石的眼神已经转为空洞。“他这种手段,可谓登峰造极。”   厘于期跳起来正色道:“我们要去把幽馆所有的书都翻一遍!他不知道藏了多少在里面。而且搞不好,他不仅藏在了书里,他不是个画画的吗?那些画没准也有问题……”   楚道石浑身一震,一种寒入骨髓的不祥预感从天而降,他嘶哑着说道:“旻……旻郡主……拿走了他所有的画……”   厘于期两只眼睛登时放大了一圈,他一把把楚道石揪着脖领子提起来:“你说什么?!”   楚道石颤抖着声音,把岳岐锋拜托他销毁残画,而甄旻将其拿去,要展示给素王看的事情合盘托出。厘于期还没等楚道石落音,一拳砸在了他的下巴上,把秘术士打了个踉跄,倒退出去七八步。   “先说好,”厘于期的声音如匕首般冰冷,“没事便罢,他俩有任何不测,你都会陪葬。”他凄然地望天一笑,“我也会。” 第十二章   白征明有时候想:甄旻对自己的意义,是什么呢?   独一无二的玩伴?不是,小的时候大家一起玩,而且也不存在什么谁欺负谁,谁照顾谁的情况。大哥和二哥早早就不玩小孩子们的游戏了,他们都变得很正经,很烦人,很罗嗦。三哥和四哥是两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带着自己和甄旻,以及别的其他什么人一起玩。出去胡闹时,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就不用担心被宫里的人说教。那个时候甄旻比自己厉害,打架时一个顶俩,经常把比她大的男孩子揍得哇哇哭。更别提她还有个凶悍无比的大姐,强词夺理到完全不可理喻的二姐,这三个女孩横行天下时,他还只是个除了鬼点子一无所有的小废物。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能保护她了呢?   甄旻在他旁边,用力地顶着席子,哭得乱七八糟,现在与当年的形势,完全颠倒过来。   很想就这样,一直一直保护下去,让她尽情地在自己的臂膀下面,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及什么完美无缺的礼貌。到这时白征明才意识到,每次看到甄旻收大哥和二哥的礼物时,他其实是嫉妒的。   嫉妒到无以复加,嫉妒到想冲破自己的原则,做些什么让她注意到自己的事情。白征明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勇敢,明明天赋异秉,却根本不想争取什么,他总是单纯地觉得麻烦,觉得不适合自己,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逃避了与人竞争的战场。然而有一个声音却反复在提醒他:   你知道吗?旻旻是这场竞争的奖品哦。   天下与美人,买一赠一的绝好买卖,你要不要做?   为了这个人,你可愿背负上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责任?你可愿放弃理想与自由,甘心堕入岁正给你精心织就的陷阱?你可愿日日受苦?你可愿劳碌终生?   你可愿牺牲?   在生与死的这一刹那,白征明的回答是:愿意。   至于以后怎样,那就留在以后再想吧。   在筋疲力尽的最后关头,素王像喊号子一样大吼起来,所有来自于外界的重击都被他有节奏地喊了出来,仿佛是一首致命的旋律,回旋在支离破碎的空间。   “一!”   “二!”   “三!”   “四!”   “五”喊到一半的时候,外面凶狠的“叮叮”之声突然一乱。白征明只觉肩头一轻,他一个踉跄,直直地向墙壁上栽了过去,他一闭眼睛,以为这次一定把鼻子和门牙都撞坏了。   但是没有,他跌入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之中。这触感是如此美妙,白征明几乎有一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刚才已经撞昏了,现在是在做梦?   答案当然不是。是甄旻及时地在他倒下时,挡在前面接住了他。她的胸部此时正在剧烈地起伏,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馥郁气息。   白征明任由席子压在身上,自己又倒在甄旻身上,心想:   牺牲果然是值得的。   幸运的是,承受如此重担的甄旻很快就得到了解放——有人一把抓住席子,像掀布帘一样轻巧地撩了下去,甄旻越过白征明的肩头看到,兴奋地尖叫起来:“厘于期!”   白征明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厘于期赶来及时,还是该抱怨他打搅好事,只能歪扭着五官爬起来,扶着腰转过来:“臭棋!你怎么现在才来?”   厘于期的脸色,完全是极端恐惧的苍白,看到白征明和甄旻安然无恙,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他才低下头,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道:“快点儿出来。”   甄旻把脸上的眼泪胡乱擦掉,跳过来抓住厘于期的胳膊:“吓死了!吓死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面对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声讨,厘于期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他勉强笑出来说:“下次一定早来,一定……”   这时,从外面传来楚道石不满的喊叫:“姓厘的!有话一会儿说!”   厘于期此刻完全复原,用一贯轻佻的口气回应道:“给我忍着!自作自受的家伙!”   白征明和甄旻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背后,楚道石正在与七八道依然飞旋着的利刃对峙,地上是没过脚面的水。厘于期掉头奔回战场,在他的身前身后,燃起了直冲房梁的大火,他的口气既暴躁,又恶毒:“全灭!老子不耐烦了!”   “旻旻,你去吃饭吧,回头我跟你解释。”白征明把甄旻送回前厅的时候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厘于期笑着拦住她的询问:“都说了回来讲了,别忘了,我还得还赌债呢,怎么可能有危险。”   “就是,旻旻你不用担心啦。你就等着听我给你说书吧!”   楚道石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呆滞地看着远方渐渐暗下去的地平线,往日两只眼睛中的神采,被一些黑暗的东西洗劫一空。   水火交加之下,所有利刃化的画轴都被摧毁,有的在火中颤抖地化为了飞灰,有的则被水浸透,成了废纸。不少颜料从纸上溶化出来,流淌在污水中,把地面染得肮脏可怖。据厘于期判断,这些旋转刀锋进攻时形成的强烈气旋,会暂时隔绝外界与屠场的联系,所以外面的仆人们,根本听不见甄旻的尖叫。不过这样也正好避免走漏风声,甄旻把惊魂按定,叫人进来时就说刚才不小心打翻了熏香的炉子,把屋子点着了,想找水自行扑灭没有成功。厘于期则非常配合地一把火烧掉所有斩断的家具和床,几个人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火灾现场,把这场异变的痕迹彻底消灭得干干净净。事罢,被留下来顶缸的甄旻去领受老爹的责备,这几个人则火速离开甄府,也不套车,每个人把车上的马解下来,三溜烟尘,杀奔幽馆。 第十三章   天启的街道上,灯烛高烧,从夜市传来的喧嚷人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被染成明亮紫色的夜空,温柔地覆盖在夜晚欢乐的人群头上。在那里,有美食,有百戏,有彻夜不熄的红灯,有偶然邂逅的士子和富家小姐。人们沉醉在飨足冶艳的生活中不能自拔,这一夜如往常般迷蒙虚幻,置之度外的又岂止生死。   楚道石纵马穿过这些景象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浮现在心头:   往日种种,如朝露般放射着短暂光辉的友谊,在一夜间,都要被真相蒸发而去。   他望望在前面开路的厘于期,又看看身后聚精会神的白征明,一个苦笑油然而生:如果这就是岁正之路——岳岐锋,被踩在脚下的,不是你一个人!   他扬起马鞭,凶狠地喊道:“让开!让开!”   出了夜市,还要驰过几条街道才能到达幽馆。而距离幽馆还有三箭之路时,厘于期咆哮道:“楚道石,有变!下马冲进去!”   两个人同时从马上滚落随即消失,眨眼间,只有白征明一个人策动三匹马直奔幽馆正门。在五皇子的眼中,今夜的幽馆,格外死气沉沉,连一盏灯也没有,到处都漆黑得宛如深渊。   厘于期的身体贴着地面,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蛇形前冲,等马上要撞到幽馆的墙壁时,他毫不减速,只是两手向前一分,整个身子就没了进去。而当再度现身时,厘于期已是浑身上下闪耀着不祥红光的战神姿态。在他的手中,一把镰刀状的光球杀气腾腾贴地平扫,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拖印。   黑暗的幽馆,甚至都没有一个馆吏出现。   楚道石在距离厘于期十几丈的地方出现,赤手空拳,但是在他的周围,亮起一圈幽暗的黄色光芒,他沉声说:“都烧光。”   厘于期长声大笑:“这还用你说?”他把自己的长柄镰刀往地上一栽,火光喷涌而出,照亮了庭院的大部。就见在幽馆宽敞的庭院里,空中密密麻麻地浮满了白色的纸张。从刚才开始,它们就一直安静地呆在黑暗之中,不动,也不发出声音。等被镰刀的光照到,它们才像无数如梦初醒的昆虫般,发出了不安的嗡嗡鸣声。   在楚道石的视野中,后面整齐而灯光全无的藏书楼中,突然亮起了一星火花,在黑暗中极快地一闪。院子中的浮空纸张顿时化身为无数飞旋利刃!   厘于期用余光也瞟见了发出号令的火花,他的火焰几乎在同一瞬间喷薄而出。   所有的纸刃,沾上火都烧了起来,它们像受伤的动物般,嗥叫着四下奔逃,而更多前赴后继的刀锋,如同进攻的蜂群,疯狂地攒向厘于期。与此同时,逃窜的火纸点燃了更多的同类,疾速焚烧的火苗,化作无数道笔直的火线四下蔓延。在极黑的夜里,它们宛如画出了无穷无尽美丽的火之曲线,在天上纵横驱驰,就如同有神一般的画者,用死亡的笔触蘸取烈焰,绘出灭亡的壮阔画面!   楚道石纵身起跳,踏在漫天狂奔的着火纸张上,径直奔向刚才发出信号的地点——君字楼而去。这条路他很熟悉,但是这样行来却是第一次。所有敢于阻拦他的纸刃,遇到他身上的黄光就化作一道青烟。   他身上涌动的不是杀气,而是悲伤。   那是好友离别,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的空虚与失落;那是站在他即将远航的船边,感受着朋友渐渐松开的双手,深知再见无期的绝望。   至少,让我亲自送他上路。楚道石这样安慰自己。   他推开了君字楼的大门。   偌大的藏书楼中,只有从天井上射下的一缕月光,忧郁地照在中间背向楚道石的一个人身上。听见门响,这个人优雅地回过头来,正是岳岐锋。楚道石看着他的脸,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楚道石突然开口道:“你是谁?”   此人隐隐约约地微笑起来,他张嘴的时候,像是有很多人一起说话:“我们就是我们。”   “岳岐锋呢?”   “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你们是谁?”   像是合唱一般,许多声音悦耳地在屋子中回响:“我们生于书中,长于书中;我们彼此相连,有如一人;我们吞食世界,以此为形;我们应声而来,随心所欲。”   楚道石身后的黄光大盛:“你们的世界是什么?!”   一个疲惫而耳熟的声音响起,合唱戛然而止:“就是我。”   属于岳岐锋的眼神,准确地聚焦在楚道石身上。秘术士心头一凉:“你说什么?”   “它们是蠹鱼,蛀食书页的虫子。”   那合唱又婉转响起:“我们生于书中,长于书中。”   “它们是最卑贱的生物,却又是最纯粹的性命,它们从不曾被血肉污染,每一寸身体都被人类的智慧填塞。”   “我们彼此相连,有如一人。”   “当它们吞下三次‘神仙’二字,就会聚集所有单个的形体,化成‘脉望’,像圆环一样,循环往复,变成不再消亡的存在。只要人吃下它,就会彻底摆脱枯燥无望的人生,得到幸福与快乐。”   楚道石打断岳岐锋的话:“你吃下了脉望?”   “不。”岳岐锋隐隐约约地微笑起来,“我就是脉望。”   “我们吞食世界,以此为形。”   “我就是它们的世界。”   楚道石倒退两步,震惊得无以复加:   岳岐锋被蠹虫吞食……不,应该是他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了蠹虫,现在的他,难道已经变成一个虫穴了吗?!他厉声喊道:“我不相信你的话!”   岳岐锋清瘦到可怕的脸上渐渐地发出光来,呈现出了半透明的绿色,他的口气缥缈无力,如同扑火的飞蛾般恍惚不定:“是我需要它们,它们才来,为何又不信呢?”   歌声陡然拔高,在四面的书墙中引起了巨大无比的回响:“我们应声而来,随心所欲!”   “只要他们寄生在纸上,就犹如我的意志!只要一半受苦,另一半就会悲鸣哭号!它们是我!我就是它们!不,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岳岐锋的声音如雷鸣般轰响着,连周围累累的书籍都被震得瑟瑟发抖,不少书从高处的架子上跌落在地,整个摔散,白色的书页如蝴蝶般四下飞扬。   他的吼声,与刚才的合唱,终于凝结为了一体:“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   楚道石一直退到后背贴住门,才停下了脚步,他心痛地望着眼前已经异化的好友,手在背后慢慢攥紧:   岳岐锋,你一直在恨什么?恨这个世界对你的不公?恨那些伤害你,侮辱你,摧毁你的人?你恨他们的方式,就是夺走他们的生命吗?   寄生在你身体中的蠹虫,它们是被你的憎恨而召唤过来的啊!它们不仅吞噬了你的肉体,也吞噬了你的精神,把你灵魂中最后一点宽容也吞噬殆尽。现在的你,不过是被他们所操纵的一具行尸!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楚道石咆哮着,他周围所有的光都缩回了身体。   “到了那一天,我将无所畏惧。”岳岐锋梦呓着这一句话,挥动了他的双手。所有书架上的书,都发出了锐利的啸声,化作剑阵冲向了楚道石。   就在秘术士做出反应的前一瞬间,君字楼的大门轰然洞开,一个炽热的火球如奔雷般重重砸飞了两扇铁门,顺势就冲着岳岐锋的方向直拍下来。然而还没等这个火球前进几丈,剑阵就把它撕成了碎片——环绕在岳岐锋身边的刀锋,居然再不畏惧水火无情!   在粉碎的火球背后,厘于期两只烈火般的双眼露了出来,他把手中的镰刀抬起来向前递去,直指中央的岳岐锋:“王八蛋,除了画春宫,你还会杀人啊。太爷今天送你一程,给我到那个世界画春宫去吧!”   还没等楚道石开口阻止,厘于期的镰刀就跟车轮一样咕噜噜旋转起来,当他挥出的时候,带着火光的刀刃妖异地猛然伸长,带着屠杀的旋风恶狠狠当头劈下。   岳岐锋镇定地看着镰刀砍落,他与厘于期之间的书页自杀一样纷纷扑挡,但全部被砍为两半,眼瞅着刀就要斩入岳岐锋的头顶。厘于期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猎物,手上加力,准备迎接血光四溅骨肉分离的那一刻。   镰刀的刀柄,陡然劈落在岳岐锋的头颅下方,厘于期一个踉跄没站住,向前紧抢了三四步,才算刹住身形。他还有些迷糊时,站在后面的楚道石看得非常清楚:就在刀口堪堪触碰到岳岐锋之时,用火化作的巨型镰刀,被一些无形的力量切掉了刀头,整个镰刀的刀锋被剁成了无数小块,像雨一样飞散了。这些力量,来自于岳岐锋的身体——一些透明的汁液从他的身上飞溅而出,变成了足以切裂秘术的终极锋刃。   岳岐锋的面孔,在火光与月光的双重映衬下,变得修罗般狰狞。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在空中猎猎飞扬,从四周坠落下来的更多书籍,盘绕着他高速翱翔,他就像白色的群鸦之王,杀戮的双翼徐徐展开。突然,他无比轻盈地跃起,伸出一只食指点向厘于期的额头。后者被他用一根手指按住,像是有无数大石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动弹不得。而更可怕的是,从岳岐锋的袖子中涌出了无数白色的颗粒,小如针尖,但多如牛毛,它们汇集成一股白色的洪流沿着手指爬向厘于期的面门,眼看就要沿着他的眼睛和耳朵长驱直入。   在这些白色的东西即将爬下手指的关头,有一把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岳岐锋的食指齐根截断,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小物们发出无数细小的惨叫,化作飞灰飘散。厘于期这才感到浑身一轻,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弹飞,狠狠摔在旁边书架之上,撞下来更多的书,把他彻底埋在了里面。   岳岐锋猛然收回手,冷漠地扭头注视:   楚道石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手里提的是一把几近透明的匕首刀。那根手指就在他的脚下,还在不停地抽动,但是从里面流出的却不是红色鲜血,而是一种难闻的白色液体。   岳岐锋骤然笑了:“楚兄,你也会用刀吗?”   楚道石把匕首刀把抓在手里:“水果刀。平时五殿下用它来切西瓜,很快。”   岳岐锋吸了一口气,从楚道石的身边缓缓走开:“我不会杀你。”   “他人与我何异?小岳,放弃吧!”   “这不是我的愿望。”岳岐锋把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我的愿望,在那儿。”他手指的方向,是君字楼已经被轰飞大门的门口,一头大汗的素王白征明正站在那里,一脸惊慌。   岳岐锋两手大范围挥动,在虚空中盘绕出一个球形,无数的纸刃有如通灵,纷纷默契地投身于这个不存在的球,眨眼间把它填补成为一个全身锋刃的白色球体。岳岐锋两手一抖,球弹跳而出,带着凶恶的风声扑奔白征明。素王再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把眼一闭。   球刚出手,天井中刚才埋住厘于期的书堆发出了巨响,有无数赤色的红线窜出,全部抠在了纸球的上面。厘于期借着球的挣扎,一跃而出,红线狂暴地往四面八方猛烈一撕,硬是把个纸球扯成了碎片。   他站在岳岐锋身后,语气阴沉:“果然还是不能小看你。喂,楚道石,要不要一起?”   这还是厘于期在战斗中,头一次主动要求与楚道石合作。后者未及回答,岳岐锋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如同惊雷一般,震得整个幽馆簌簌摇动。在笑声中,周围本来是钉在墙上的书架也开始崩溃,软梯、木架和雨点一样的书全部栽落在地,偌大君字楼,居然摇摇欲坠了!   混乱的颠覆中,岳岐锋的话语如枭鸟般嘶哑刺耳:“你们,不是我的愿望!”   他执着地走向在大门边,几乎惊呆了的白征明。   楚道石拦在他的眼前,做最后的努力:“小岳,我们是朋友!”   “但他不是!”   厘于期的三道绳剑,从后面命中了岳岐锋的身体。剑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交错着从岳岐锋身上的另一侧,冒出头来。他身体开始有液体像小溪一样,从伤口中流淌出来,无数白色的微粒在这些液体中涌动。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岳岐锋只是一挥手,厘于期的所有武器都变成了碎屑,而厘于期本人身上则像波浪一样,剧烈地闪着微光,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楚道石知道,那是因为有无数看不见的锋刃穿过了魅,如果他只是普通的人类,这个时候早已化为了肉酱。   白征明此时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避,如果不是楚道石以身挡在他的前面,并且设法护住了他的全身,此时空间中的任何一道纸刃,都可能将他切为两半。楚道石攥紧手中的匕首,无数次下定决心,又无数次推翻,他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沉默地被岳岐锋一步步逼退,直到与白征明相隔半尺左右,几乎要紧贴在一起。   岳岐锋几乎恳求似的低声说:“让开。”   楚道石面无血色,他既不知道如何为白征明辩解,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杀死岳岐锋,他只能挡在这里,一步不退。   “楚兄,求求你,让开吧。”怒涛般的语气忽然消失了。一句话听得楚道石猛地抬头:这是真正的岳岐锋的声音!在他眼中,那个孩子气的怯生生的笑容仅仅闪现了几秒钟:“要不然的话,它们就会伤害你了。”   无数白色的飞蛾,突然从岳岐锋的七窍中成群飞出,他们在空中结成了数不清的白色圆环,铺天盖地地把楚道石和白征明罩在了中央。楚道石勉强维持的护卫区域,很快就被压缩到仅容两个人站立的空间。   岳岐锋的声音哭泣着在他耳边响起:“楚兄,不让开的话,就反击吧!”   不,我不会反击的。   “那就让开,让我实现愿望!”   那也不可以。   “你到底想怎样?”   楚道石闭着眼睛,想起了厘于期说过的一个词,于是他极轻地重复了一遍:“陪葬。”   在他说出这个词时,他感到白征明在他身后,剧烈地颤抖起来。楚道石一愣的功夫,被人抓住肩头拽到了后面。   五皇子素王白征明,正面站到了岳岐锋的眼前,最近的利刃,距离他只有三寸光景。他挺直身躯,把所有的要害都暴露在岳岐锋的攻击范围内,大声吼道:“你所谓的愿望,就是有人死吗?”   被钉死在地上的厘于期万念俱灰地把眼一闭,心想:完了。   岳岐锋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死就够了!”   “好!我可以死,没问题!”白征明把脖子向空中利刃的方向凑近了一寸,“但是,回答我的问题:在你心中,何为重要?”   “唯有丹青!”   “胡说!”白征明的怒气,使得他散发出一股令人畏惧的气息,“一个人怎么可以只靠这么浅薄的东西活下去?你给我仔细想想,一定有更重要、更喜欢、更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岳岐锋有一瞬间语塞。   “父母对儿女的慈爱,喜欢的人对自己微笑,忠实的朋友陪伴左右……这些才是值得珍惜,绝对不可以牺牲的事情!真理、正义、才能、面子,这些虚妄的东西,不也是为这些而存在的吗?如果用死来换取,那也是因为想让重要的人来得到幸福和快乐。你抛弃父母,背叛兄弟姐妹,欺骗朋友,杀害本不该死的人们,让更多的人悲痛哭嚎,就是为你那不合时宜的才能复仇?你有什么资格把自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宁可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死在跟前,你这种人才是该死!”白征明的眼睛,像刀一样扎在岳岐锋的脸上,“亏得这个人到了最后还要保护你,那个家伙简直就是最大的傻蛋,死了算了!”   楚道石哭笑不得地拉住白征明,试图重新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但是义愤填膺的素王,却说什么也不肯后退。外围的飞蛾们孳生处更多的同类,它们套成的圆环造成的压力越来越大,楚道石和白征明只能缩在里面,一寸寸下蹲。素王已经无力开口,而楚道石早就自暴自弃,决心替白征明挡开最后一击。   岳岐锋本来淡漠的脸上,此时满是种种复杂的表情:愤怒、悲伤、恐惧,以及绝望到了极点的空虚。在突破最后防线的关头,岳岐锋微弱的声音,哽咽着传入了楚道石的耳中:“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随着这一句话,所有的飞蛾与纸张像被什么力量猛拽,突然拔离了白征明与楚道石的身边。秘术士把素王按倒在地,自己向外看去:岳岐锋正在一步步后退,她的身上,开始不停地闪动各种颜色的光芒,他捂住了口鼻,遮住了眼睛,堵住了产生飞蛾的大部分渠道,可是在他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左奔右突,于是有无数的鼓包,可怖地从他身上隆起来,又瘪下去。此时此刻的岳岐锋早已不成人形,倒像是一个正在渐渐变异,犹如虫蚁巢穴一般的怪物。   厘于期的意识准确无误地突入了楚道石的脑海:“趁现在杀了他!他身体里的那些玩意儿要疯了!”   岳岐锋的意识,也在楚道石的耳朵中不断不断地悲鸣,可是他到底想说什么,已经无法再形成语言。楚道石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却下不了任何决心,厘于期的催促如咒语般反复,可对他就像水泼在了石头之上,没有半点作用。   岳岐锋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半透明的绿色,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道明显的黑气,开始在他的头部聚集。所有的纸张与逸散在空中的飞蛾,都开始狂暴地围绕着他的头部旋转,形成了一股骇人的龙卷。其他的三个人被这种奇象震慑,一时竟然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只是呆呆地看着。   有一个轻柔的,伤感的声音在他们所有人脑海中响了起来:“来不及了。”   在这种天翻地覆的环境中,这句话就像忽然隔离出另外一个时空,霎那间万籁俱静:“有机会的话,想把剩下的蜂巢吃完。   “可惜,来不及了。黑暗脉望就要出现了。说起来可笑,它们本来是最单纯、最淡薄的生物,可是不幸摊上我这么一个阴暗的宿主,所以才变得这么畸形。   “先说好,白征明,我这么做,跟你的话无关。我只是好奇,像楚兄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甘心陪伴像你这么一个自私、自大、毫不宽容的人。你这样的人,究竟要夺走多少人的希望才会罢手?你跟那些其他的皇子们有什么不同?你才是把自己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家伙吧。   “但你有一点说得对。我不能看着唯一的朋友就这样死去,即便他愿意为你陪葬。”   白征明的脸色瞬间苍白。   “楚兄,送我上路吧。”   岳岐锋的笑声,变得清脆而又畅快,不停地、不停地回响在君字楼中。缓缓从天井中透出来的天光,预示着又一个清晨的到来。几天来头一次的无边朝霞,正如巨浪般放射出鲜艳的光芒,这些火焰样的颜色,也随着晨光一同步入,把楼中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异样温暖的红。岳岐锋正在扭曲变形的身体,也因此微微发亮,更加显得刺眼可怖。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控制住情绪后,向前一步,声音颤抖地说道:“一路平安。”   话音落地的一刹那间,一条黑色的巨大圆环,从岳岐锋已经扭曲变形的身体里一跃而出。   从楚道石的手中,无数耀眼的光芒喷薄而出,黑色圆环一时停止了动作,像是被这强光所阻。就在这短短的瞬间,秘术士抽出手来,向厘于期的方向投过去一枚纸人,这小东西在半途中突地燃着,变成一小团熊熊的火焰,径直落在了厘于期的头顶上方。   一直被隐形刀锋钉在地上的厘于期,顿觉全身一轻——所有的攻击者都产生了幻觉,它们把烧着的纸人当作了厘于期,改变了进攻方向。   纸人瞬间被粉碎,但这已经足够了,厘于期早如烟雾般就地消散。等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白征明的身后,一把将素王背起,间不容发之际,从楚道石的护卫中破禁而出,眨眼间逃得不见踪影。   在与楚道石擦身而过时,厘于期什么也没说。然而楚道石已经知道,自己又被理所当然地丢弃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狂暴化的脉望,和濒死的好友。   我已经习惯了。楚道石厌倦地想,以后我会更习惯。   刚才发出的光已经减弱直到熄灭,黑暗脉望重新气势大盛,它开始慢慢地旋转,空间中除了楚道石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在被吸入它的身体之中,它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包括岳岐锋毫无知觉的可怖肉体,也随着飓风飘然而起,就要与脉望同化。   楚道石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既然从外部根本无法克制,那么剩下的只有一条路:   他纵身而起,紧紧追随着好友的遗体,跳进了脉望的身体中。   那是一条黑暗的,循环往复永远不会有尽头的黑色走廊。所有的声音和混乱戛然而止,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切重量似乎都消失了。楚道石挣扎着试图站稳脚跟,却发现自己甚至连上下左右前后都无法分清。他一直追踪过来的那个目标,岳岐锋的身体,就在他面前的一缕微光中慢慢地分崩离析,四肢和躯干都被那些无处不在的黑色墙壁吞没,楚道石用尽全部力量向前猛然跃进,手中只抓到了仅剩的一颗头。楚道石绝望地左奔右突,试图用自己的能力造成破坏,却发现,自己即便是到了脉望的核心,也无法找到一点儿下手的地方:   他抓不住脉望,他身处其中,却没有半点实在感,周围的黑墙,对他来说不过是层层雾气——就算拥有再大的力量,谁能轰散不存在的东西?   他难过地看着怀中,头颅上熟悉的双眼紧闭,这就是小岳存在的最后一点儿痕迹——楚道石抱着好友的遗骸,心如刀绞:   我该如何杀掉这只脉望?!小岳,你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送你上路!   就像听见了他的呼唤一样,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已经死亡的双眸,正对上楚道石圆睁的二目。   像是有无数利爪,直抓进楚道石的灵魂之中,几乎要把他腔子深处的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出来一样,秘术士凄厉地悲嗥起来。   岁正之瞳被强行发动了!   整个黑色的空间都在剧烈地颤抖。楚道石在刹那间意识到:小岳的眼睛就是脉望看清这个世界的通道!脉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它恐惧地动摇挣扎,没有终点的轮回命运宛如巨大的镜子回廊,光线在里面反复折射,直投入最无限的深渊。   就是现在!楚道石把手按在岳岐锋头颅的正中,用力向下猛地一摁,整只手都没入了头颅,他在里面拼命掏挖,直到手里抓住了什么冰凉光滑,还在不停扭曲的东西。   这就是脉望连接宿主的部分。   楚道石积聚起所有剩下的力量,默念着好友的名字,把全部的杀气凝注在这一点上,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远古嘶叫。   头颅应声变成了碎屑。而就从楚道石抓住的那部分脉望开始,犹如被点燃的引信,粉碎像火焰般蔓延开去。仍然被困在自己的末日命运里痉挛不已的脉望,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黑色的内部如熔化的岩石,又好像大漠的碎沙,轰然崩溃。   在外界黎明的光芒终于射进楚道石的眼中之时,他却觉得,自己的黑暗正在来临。   秘术士失去了最后一点儿意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最后看到的,是厘于期意义不明的笑容。 尾声   幽馆的关闭修缮,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据白征明的说法,是突发大火,把君字楼夷为平地。那天晚上值夜的馆吏们全都吓得生了一场大病,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像被魇住了一样,彻底睡死。所幸素王殿下也没怪罪他们,只是自己去跟上面解释了一番,事情就算过去了。   楚道石对外称病,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这次并没有真的倒下。秘术士只是终日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用眼睛盯着墙壁上的画,目光从这一边扫到另一边,再扫回来。   甄旻去看望他的时候,带了很多甜食,但是楚道石却摇摇头,让她都带回去。他说自己牙坏了,不能吃一点儿甜的东西,而且希望最近一段时间也不要看到任何甜食。这让郡主小姐有点奇怪,但是厘于期却说:“爱吃不吃,甭理他。”而厘于期自己新添的毛病则是:只要是糯米纸包裹的,他就不吃。   这些话,都是由白征明和甄旻转述给楚道石的,事发之后,厘于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素王登门。在闲聊解闷的时候,楚道石注意到白征明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神情,不过通常不会持续很久。不管怎么说,现在甄旻可以更经常地跟他单独在一起,而不像以前总是三个人一起互相挖苦嘲笑。   难道说三个人在一起更好吗?楚道石未免有点儿恶意地揣测道——他本人可从来都不是个理想的闲扯对象。他也从没问起厘于期的去向,白征明居然也再不提起,似乎厘于期这个人从此人间蒸发。   直到有一天,甄旻和白征明又一次过来看他,正坐着闲聊的时候,有仆人送进物事来,说是二殿下那边一定要面交旻郡主的礼物。甄旻拿过来一看,眼睛立刻亮了一下,马上打发仆人离开,自己则忙不迭地把包装打开。在场的楚道石和白征明同时看见,里面是一面小小的镜子,背面和边缘都很朴素,像是从民间集市摊上随便买来的,但是在镜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如有召,随到,期。   甄旻欢呼一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终于赢了一回!哈哈哈哈。”   在镜子映出她夺目的笑容之时,墨迹在光滑的镜子上倏地渗入,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楚道石咀嚼着刚才仆人的话:“这是二殿下那边送来的。”   翼王,白炬。   厘于期在他那里了吗?   是暂时客居,还是再不会回来?   白征明跟着甄旻一起畅快欢笑,神色没有半点异常。   楚道石把眼睛闭上,忽然感到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高兴。   有一天,楚道石正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人通报说有个幽馆的馆吏来找他。等他挣扎起来,对方已经进了门,把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他的桌上——正是那个当年向他讲述岳岐锋遭遇的年轻人。   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但是只有三样:笔、墨和纸。年轻人说:“小岳走之前托我转交与您,说抱歉砚台一时不能买到,您也一定不会怪他的。”   楚道石接过来,忽然抬头问道;“你是小岳的朋友?”   对方坦然地回答:“不。我理解不了他。”他拱手出门,忽然又回头说道:“楚先生,有机会的话,请替我在殿下面前美言两句,幽馆太冷清了。在下姓岑名零。”   楚道石点点头,目送他消失在门外,伸手拿起岳岐锋留给他的那只毛笔,高高地举起,忽然向左右一分,模仿着画画的姿势挥舞起来,毛笔柔和的笔端宛如蘸取了剔透的夏日阳光,勾勒出一个虚无的形状。   他就这样一直画一直画,直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