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的危险性竹马》 第1章 第 1 章 八月盛夏,暑气蒸人,知了都给烤中暑了,恹恹的趴树上不爱叫唤。屋子里空调开到了二十度,冷风嗖嗖地吹,任延盘腿坐在地毯上,听着微信里发小卓望道的语音: “延哥,对方约说下午三点,行吗?” 任延按着游戏手柄,忙里偷闲回:“不行。” 叮咚一声,卓望道:“啊这。” “热。” 因为任延的语气懒散又笃定,卓望道开始不确定:“那个……哥你知道我们是去打架的吧。” 你妈的还有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余地的吗! 任延懒得回他,直到通关成功,他才站起身,回复了一个「嗯」字,然后进浴室冲凉。 卓望道看着这个“嗯”字长长松了口气。他妹妹卓尓婷老被十三中的骚扰,学习生活都遭到了严重影响,期末一考,本就赤贫的分数更是雪上加霜。卓尓婷估计再不搞定这事,她就要被她爸的棍棒搞定了,遂求助她哥。卓望道能有什么战斗力?只能拉任延下水。 任延刚从国外游学回来。说是游学,他散散漫漫的更像是旅游,游学营结束发猪肉奖,任延拿着张人手都有的“优秀学员”回来糊弄他爸。任五桥冷哼一声,把那张薄薄的奖状抖得震天响,“真行啊你任延?”吩咐阿姨把它裱起来挂客厅,以后谁来都得先瞻仰一下,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淋浴头里出来的水完全是凉的,任延一边冲,一边思考着怎么糊弄任五桥。 任五桥在客厅里讲电话,怀里抱着比儿子宝贵的西森猫,一扭头,看到任延正下了楼梯往玄关走。 “干什么去?” 任五桥眯眼打量他,新鲜的白T恤,灰色运动长裤,头发还带着水汽,显然刚洗过澡,“谈恋爱?” 任延面无表情:“借暑假作业。” 任五桥捂住听筒,“你安叔叔……”话讲一半停了,“算了,回来再跟你说。” 网约车进不了小区,在岗亭外等候已久,任延上车后,卓望道很懂事地递给他一瓶能量饮料:“婷婷的终身幸福就靠你了!延延!” 任延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比亚迪电动车往省实验中学旁的那块体育公园驶去。 · 体育公园是个老公园,红砖墙,绿爬藤,老榕树,已有二十几年历史,但政府前些年花了大钱翻修改造,已跟小时候的不一样。 安问刚回宁市不久,故地重游,沿着外围走了一圈,打着手语:“这里以前有个小洞,我可以钻进去。” 管家郑伯跟在身后,虽然突击上着手语课,但十分磕绊,还是一旁的手语老师翻译给他,他才听懂说的什么。 安问虽然不会说话,但听力正常,听到手语老师一字一句的翻译,他忽然意兴阑珊。 “算了,我自己一个人走会儿,你们去车里等吧。” 手语使用熟练的人,说起话来并不会繁琐或令人失去耐心,何况安问小臂修长而十指纤细,做起手语来甚至让人觉得优雅。 “但是安总吩咐过……”手语老师表达担忧。 安问眉心蹙了一下,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看向郑伯。 郑伯点点头,“迷路了就给我发微信。” 安问转身往大门入口方向走,假装没有听到手语老师跟郑伯的对话。 “问问刚回宁市,又不会说话……” · “赵睿有个妹妹,是个哑巴,今天可能也会来。”卓望道紧急科普敌情:“他是个狠角色,他妹也不好惹,整个十三中就是他们兄妹横行霸道。” 任延眉头蹙起,“你的意思是……”他直觉出一点不对劲:“今天是打群架?” “啊?”卓望道手机都吓掉了。 “?” 任延认真盯着卓望道,卓望道缓慢吞咽一口,“你……不……知道……吗?” 网约车缓缓靠边停下,车载广播提醒乘客已到达目的地,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两人一眼。 任延两手搭着膝盖,无语地看着卓望道:“你没说过。” “我不是说赵睿一帮狐朋狗友最喜欢吆三喝四招摇过市吗?我还问你做好准备了吗?” 任延语速缓慢清晰:“我没叫人。” 卓望道要哭了:“那那那那咱打道回府改天再约吧!” 任延打开车门,穿着限量复刻球鞋的长腿迈出,冷冷一声:“别怂。”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卓望道连关门的力道都透着心虚。虽然任延一向很给人安全感,但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卓望道不由得还是深深思考起他以一敌十的可能性。 车内,见两人走远,网约车司机迅速拨打110争当热心市民:“喂派出所吗?体育公园有高中生打群架,……嗯嗯,正门口进去……” “我想过了,要不然让婷婷再忍忍……”卓望道碎碎念。 任延停住脚步,冷冷的目光居高临下:“没你这么当哥的。”一手糊在卓望道的脸上把人无情撇开,“擒贼先擒王,等下看我眼色行事,我会直接去搞定那个赵睿。” 八月是宁市最热的月份,已近五点,暑气稍降,榕树上的知了又欢腾起来,声嘶力竭叫得仿佛战场气氛组。从门口到约定的操场,短短几步道儿任延已经冒了汗,正拎着领口扇风,满脸写着不耐烦。 赵睿从阴凉处跳了下来,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向任延,一边梗着个脖子上下打量:“就他妈你是婷婷男朋友啊?” 任延,十八岁,一米八六的个子还在长,浑身的气质说好听点叫桀骜不驯,说难听点,就是一副阎王死相,但偏偏是长得很好的,属于省实这所重点高中当仁不让的C位,用教导主任的话来说,但凡有个漂亮姑娘寻死觅活,账都得算你任延头上。 按赵睿的江湖经验,任延这样的都是绣花枕头,看着挺行,一打起来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任延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姿散漫,眼眸微垂,将赵睿和身后的跟班儿轻轻扫过。 一对六,也还行。 “两个选择,”他对赵睿轻抬下巴,挺绅士地ji点了一下,不傲慢,但轻慢:“一,离卓尓婷远点,二,打服你为止。” 赵睿愣了一下,被太阳晒红的脸上表情丰富,仰起头来挑衅地贴近任延,拿手指找死地点着他的胸膛:“日你妈,听到了吗。” 打架的经验就是先下手为强,赵睿话音未落就出阴招,拳头挥出,想出其不备打他个人仰马翻。 但他不知道,他的拳速在玩惯了地下搏击的任延眼里,就跟树懒差不多。 “小心!”卓望道心头狂跳,话音刚落,就看到任延略勾了勾唇,慵懒而冷淡地将卓望道一把推出战圈,同时撇身躲过赵睿的拳头,拳风扫过,在众人都没看清的瞬间,场上局势变幻,任延已经一把扣住赵睿手腕,来了个极漂亮的反制。 “卧槽!”卓望道目瞪口呆。 安问刚从小卖部买了瓶冰水,听到动静,先慢悠悠抿了一口,继而眯了眯眼,看着那边的战况。 赵睿被任延反剪手臂,鬓角汗流个不停,被一众小弟看热闹,他臊得浑身火燥,破口骂道:“操愣着干嘛?他妈的给我上啊!” 任延更用力,表情从容得像在做广播体操:“卓尓婷不在这里,求饶认怂不丢人。” “怂你妈!”赵睿给激得气急败坏:“抄家伙给老子弄死他!” 任延没料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手上技巧性用力,众人只听到赵睿一声惨叫,便看到他软着一条脱臼的胳膊,被任延一脚踹了出去。剩余五个人一拥而上,手里的钢筋挥下来时带着破风声—— “干什么干什么!打群架是不是?!都给我蹲下!”远处传来怒吼,两个穿蓝色制服的片儿警抄着警棍正往这边跑。 “谁他妈报的警?!”赵睿脸都绿了,背处分和蹲局子那他妈是两回事! 任延也是脸色一变,分神之际硬生生肩膀上挨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扫了眼还在二十米开外的两个警察,拉起卓望道就是一通跑。 赵睿也跑,带着他的跟班儿四处逃窜,一边跑一边撂垃圾话,“有种给我等着!老子弄不死你!” “草!”卓望道上气不接下气:“丫还挑衅!” 任延的好脾气有限,被赵睿烦得浑身冒火,一眼看到前面那个正在跟保安打手语的短发“姑娘”,目光微眯,沉着脸二话不说就拽住“她”手腕闪进羽毛球馆。 正跟保安问路的安问:“!” 场馆内冷气很足但人满为患,羽毛球嗖嗖的在头顶飞,任延拖着这个传说中十三中横行霸道的哑巴大姐大,匆匆跑过球场和过道,左右无处可躲,他咬了咬牙,猛地撞开一条通道的门—— 失策了,这里是男洗手间连接更衣室的一条近路,因为方便又不怕人看,腰上卷着浴巾敞着膀子的大爷坦然从浴室悠悠趟进了洗手间。 “对不起。” 耳边听到一声道歉,安问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上已经落下一只大手,盖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迟疑地眨了下眼,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又为什么要盖住他眼睛。 睫毛如羽毛般轻扫过任延的掌心。 “你能听到?”任延敏锐地问。他的声音低沉但清朗,一听便知道是男高中生的。 安问点点头,抬手握住任延的手臂,想要将他撇开。对方的肌肤上覆着薄汗,因为看不见,安问的指腹便鲜明地感受到了臂上突起的青色血管。 通道尽头,淋浴声透过墙壁哗啦啦地传到这儿,安问还没怎么,任延的脸先刺挠了起来,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抱歉,不知道这里会看到男更衣室。” 安问:“?” 卓望道想起赵桃儿在学校里踹开男厕门进去提溜人的气势,一时不知道该说任延清纯还是单纯。 任延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顿了一顿:“打电话给你哥赵睿,让他以后不要再骚扰卓尓婷,只要他答应,我就放你走,也不找他麻烦。” 安问按下他的手,正要打手语,余光便瞥见大汗淋漓赤膊上阵的大叔,眼睛又被不由分说盖上了,任延:“女孩子别瞎看。” 虽然这个女孩子有点太高了,而且女生男相,很英气。 安问头顶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不是,等会儿? 安问再度固执地拍开他的手。手掌在眼前滑落下,他看清对方的第一眼,就觉得有点眼熟。 像他小时候很喜欢、很依赖、亦步亦趋跟着的任延哥哥。 心里的波澜只是转瞬之间,安问知道,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而且听说他现在应该还在美国参加研学夏令营,不在国内。 “首先。”安问面无表情,但无论从手语的力度还是气势上看,他的心情都十分复杂且激烈。 “你见过长喉结的妹妹吗?” “其次,哑巴怎么打电话?” “最后,赵睿是他妈谁?” 任延看向卓望道:“我看不懂。” 卓望道:“你别看我啊,我他妈也看不懂!” 安问:“……” 缓缓打完“煞笔”两个字,他抿住唇角,对任延扯出一个完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任延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笼着安问,场面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安问怀疑他看懂了。他知道他在骂他煞笔。 下一秒可能就要揍他。 但任延只是蹙了蹙眉心,在这种认真的打量中,他终于直觉出了点不对劲。 “内、内啥,”卓望道急中生智,把手机递了过去,“打字打字,打字快,看得懂!” 安问接过,把脏话撇去,噼里啪啦极快地打下一行,亮到两人眼前微微一笑—— “我他妈是、男、的。” 第2章 第 2 章 “啊这……”卓望道愣了一下,盯着他的喉结恍然大悟,“原来赵睿的哑巴是弟弟啊?” 任延火躁:“到底弟弟妹妹?” 卓望道斩钉截铁:“男的!弟弟!” 有关赵桃儿一脚踹开男厕门的校园黑恶传说,卓望道都是从他妹嘴巴里听到的,万一……就是说万一,赵桃儿其实确实是个男的呢? 任延一看就看穿了卓望道的不靠谱,把手机从安问手里抽出来,“给尔婷打电话。” 在等待通话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回落在安问身上。确实,他虽然穿着白色的polo领T恤,很纤瘦的样子,皮肤光洁而眉眼精致,但脖子上的喉结骗不了人。 安问似笑非笑的与他对视,虽然口不能言,但表情嘲讽力十足。他推开任延,又被不客气地扣了回去。任延单手压着安问的肩膀,将他压在更衣柜门板上:“等着。” 安问哼笑了一声,与他视线挑衅交汇,继而慢悠悠地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 卓尔婷浑然不知她亲哥为她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问说赵桃儿男的女的,她在那头不耐烦:“女的啊!干什么?你要追她?她能把你揍骨折!” 卓望道:“……” 身边传来一声嗤笑,卓望道可怜兮兮地望过去,觉得任延怎么能跟外人一起嘲笑他呢? “不好意思——” 任延道歉的话还没说完,手就已经被安问不客气地拍走了。安问掸了掸胸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毫无波澜地从卓望道脸上扫过,继而在任延身上罕见地停顿了一瞬,之后便懒洋洋摆了下手,转身往通道门口走去。 “他为什么看你?看你帅吗?”卓望道推了下眼镜。 任延重复了一下安问最后的手语。 “啥意思?” “煞笔。” 卓望道震惊:“你怎么知道?” “不才,”任延欠了欠身,“刚好特意学过这一句。” 一弓背,才惊觉被钢筋打到的地方肌肉撕扯般的痛。卓望道听他嘶了一声,撩开他衣服火速瞄了一眼:“卧槽,肿了啊!” · 给郑伯发了微信后,五分钟内,车子就到了体育公园正门口。 手语老师陪安问坐后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只觉得他刚来时还挺有兴致的,这会儿一坐上车就臭着个脸了,一脸生人勿近的架势。 “怎么不高兴了?”郑伯开车,从后视镜里观察安问的神情。 安问没说话,拇指起开罐装冰可乐猛灌了半瓶,才打手语:“你知道任延吗?” 郑伯并非是他小时候的那一任,安问还不知道他在安家干了多久,对任延熟不熟悉。 “知道啊。”郑伯听完手语老师的翻译,揣摩着他的意思,“问问是想见他?” 安问咬了下唇。小时候他每天都跟在任延身后屁颠屁颠,会口齿不清地叫他哥哥,任延也不嫌他烦,过马路时,会伸出手来给安问紧紧牵着。 “等九月份开学,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你们在一个学校,应该也在同一年级。” “怎么会?”安问懵住。任延比他大两岁呢,现在怎么也该高三了吧? “任延小学和初中都在外国念的,高一才回来,因为怕熟悉不了国内的进度和教材,所以休学补了一年课。”郑伯说着,想起什么,“安总今天还说,你刚回来不熟悉,等到了学校,就让任延多陪你。” 听到这句话,安问刚刚还臭着的脸怔了一下,唇角猝不及防地向上抿起。 “高兴了?”郑伯咳嗽一声,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笑着打趣。 安问摇摇头,打手语:“刚才碰到一个人跟任延有点像,不过他在打架,看着很凶,还拉我一起躲警察。” 迈巴赫就差一脚急停了,郑伯握着方向盘,惊出一身冷汗。 这位安家小少爷是才从乡下福利院接回来的,虽然不会讲话,性格也沉默别扭,但从他爸爸安远成到哥哥安养真都把他当心尖上的宝贝,安家上下都围着他转,要是今天真受了什么伤或是进了局子,郑伯恐怕自己饭碗不保。 “他还把我当成了女孩子。”安问抿着唇,干净的脸上满是不爽。 “什么?”这次郑伯和手语老师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像女孩子吗?”安问拧着眉,手势激烈,“他是不是瞎了?!” 郑伯更是笑得方向盘都快扶不稳:“问问不像女孩子,不过有女孩子那么漂亮,何况头发也长了些,要知道去了学校是不准长过耳朵的。” 安问气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安宅所在的位置坐山望海,是宁市有名的富人区。车子开进庭院,安养真已等在廊檐下。他比安问年长十二岁,安问出生时,他已在国外,安问被送去福利院,安养真也还是在国外,因此直到现在,安养真才真正见到了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今天又去哪里转了?”安养真拍了拍安问的肩膀,打手语的架势十分生疏,可以说是错误百出。 安问指指耳朵,意思是自己听得到。 安养真不觉得糗,坚持手语:“不多练一练,怎么看得懂你讲话?” 安问便一五一十地回:“去了体育公园,小时候在砖头底下埋了一个玻璃瓶。” 安养真更忍不住笑:“早就掘地三尺改头换面了。” 安问也知道找不到,因此也没有真的找。他勾了勾唇,做了个睡觉的手势,意思是困了累了,晚饭前要睡会儿。 他的房间在二楼,贯通东西的一面落地窗正对着南边的庭院,景致和阳光都很好,家具装修当然也是很高档的,只是还很空,要等着安问一点点填进自己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份陈旧的活页笔记本,翻开,里面贴着细碎的简报,和很多很多简笔画。 · 任延瞒着下午打架的事儿,上了饭桌前所未有的安静乖巧,迅速引起了任五桥的怀疑。 “不吭声儿?是不是又犯什么浑了?” 任延:“吭声嫌我话多,不吭声说我心虚,你有事没事?” 父子俩讲话永远夹枪带棒的,任五桥哼了一声:“还有十天开学,作业还不赶紧补补。” “知道知道。” “还有。”任五桥放下碗,“有个挺严肃的事情交代你。” 家里有规矩,谈正事得有个正事的样儿,任延只好也跟着不情不愿地放下碗筷,听任五桥能放出什么狗屁。 “是这样,你还记得你安叔叔的小儿子吗?” “安叔叔一堆儿子呢,你说哪个?”任延吊儿郎当地回。 安远成婚姻成分复杂,先后结过三次婚,还有过好几个情人,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任延都没具体算清楚过他有几个亲儿子,随便回忆回忆就能想起四五个。 任五桥:“……你给我严肃点!” “行了知道,”任延拖腔带调,懒懒支起腮:“安问。” 任五桥还以为他不记得,一堆试图引起他回忆的开场白都晾在了肚里,“啊,记得啊,”他点点头,咂摸回味儿,“那行,他最近回宁市了。” “回来了?”任延心里一动,稍感意外。 没记错的话,安问是五岁时离开的,安家对外的说法是送到国外了,但这么多年一直杳无音信。安家什么儿子啊私生子啊侄子啊外甥啊为了公司那一亩三分地打得不可开交,却从没有人惦记过他。 任延一度缠他爸妈打听安问的下落,但并没有得到过确切的回答。直到八岁时,他自己也出了国。写往安家的信从没有被回复过,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乖乖的发小是真的找不到了。 这些年在国外,任延也经常被迫转学换城市,同学师长一茬茬地换,渐渐养成了个对任何关系都不太在意的性子,唯有跟卓望道的交情还牢固着。 任五桥清清嗓子:“总而言之,他也进了省实,跟你一样高二,安远成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拜托你等开学后多照顾照顾他。” 任延无语:“安叔叔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任延,海归垃圾,驰名学渣,教导主任钦定的害群之马,美利坚基础教育失败的经典样本——让他照顾人?别把人一起照顾到国旗下讲话读检讨了! 任五桥忍住了敲他脑壳的冲动:“那你就给我好好表现,好好带着安问,把误会解除!” “凭什么啊,我又不当他女婿。” 任五桥:“…………” 血管要爆炸了。 任延推开椅子起身,勾着唇懒懒散散道:“行了开玩笑,到时候别怪我把人带坏了就成。” 任五桥反复深呼吸,恶龙咆哮:“加微信!!!” 任延在楼梯上头也不回:“直接推送给我。” 过了会儿,备注名为「地狱五道桥」的微信帐号给他推送了一封名片,「安问」。 好乖巧的微信名,没有表情符号,也没有装酷的不明所以的英文字母英文名,规矩得像是老师的花名册。 任延发送好友申请,对方秒速通过。 · “任延加你好友了?”安养真忍不住凑过去看安问手机屏幕。 安问握着手机点头,眼神很亮,按捺住了立刻点进朋友圈的冲动。 安养真笑了一声:“有这么想他吗?你跟他也就认识三五年吧?他那时候才多大?可能早就不记得你了。” 安问愣了一下,似乎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眼神里透出茫然。 安养真轻轻抽自己一耳光:“对不起,哥哥乱讲的。” 安远成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承诺道:“问问放心,我已经跟你任叔叔说好了,等到了学校,就让任延带你,你们有的是时间相处。” 除了三餐时间,安问一般只在自己房间待着,家里人并不打扰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熟悉这里,如同放养一只到新家的猫。 双腿盘坐窝进沙发里,安问发了五秒钟的呆,看着任延的空白对话框犹豫不定。 他的微信名叫Andrew,安问改换备注:任延哥哥。想了想,改成:任延(哥哥),这样显得没那么怪没那么嗲。 有点紧张。 要主动打招呼吗?还是等他?敲敲打打一行字:「我是安问」,又给删了。 任延没给他太多犹豫的时间,径直发过来问候语:「任延。」 安问:「你好。」 光看对话的话,挺高冷的。 任延会不会嫌他高冷? 任延不知道在忙什么,好一阵子没回,安问抱着手机等睡着了,结果等来嗖嗖嗖一堆链接: 「我校官网」 「我校贴吧」 「我校论坛」 「我校监考严师一览」 「我校校规」 「我校实景VR」 「我校其乐融融文艺活动」 「我校高二理科暑假作业答案」 安问:「……我不需要写作业。」 任延表示羡慕,并给他发了张自己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练习册:「恭喜。」 安问:「我打扰你补作业了,是么?」 他问得这么自觉,任延反倒不好意思。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啪嗒掉在了草稿纸上,他把卷子一盖,给安问发了条语音:“没有,我在打游戏。” 他的声音很耳熟,似乎哪里听过,但因为环境寂静空旷的缘故,带了些失真的回音,安问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任延就该是这样的声音。 好听。 至于安问自己的声音,他并没有听过。也许梦里听过,但一醒来,喉头滚动,却无法出声。 安问由衷地回复:「你声音好听。」 任延问:“你呢?” 安问:「我……」 任延的语气漫不经心:“你不是一直叫我任延哥哥吗?” 安问只能打字:「任延哥哥。」 小时候叫哥哥很顺口,长大了叫,果然很怪。 任延“嗯”一声,安问手机贴面,听到他叫他:“小问号。” 第3章 第 3 章 任延小时候就叫他“小问号”。 在楼下院子里用粉笔画一个鬼画符,指着它说:“这是你。” 安问也没什么意见,以为这是任延哥哥专门为他画的,上幼儿园了才晓得,这她妈的原来是个问号。 任延还说,“我今天跟我爸说,‘问问问我三加二等于几’,我爸让我别结巴。” 安问:“……” 张着嘴捧着小手茫然了好一会儿。 “问问。”任延比他大两岁,长得也高,喜欢弯下腰叫他。 “嗯。” “问问你。” “嗯?” “问问问问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安问学会了,奶声奶气:“你别结巴。” 任延忍不住笑,拿手指在他鼻尖轻轻弹一下,安问便仰起头,“啊”一声,捂住透着粉的鼻尖。其实不疼。 “问问上学了喜欢问问题,老师说问问真不愧是问问真的很会问问题。” 安问头都大了,迷茫掰着手指头捋了会儿,生气地瞪起眼睛:“你欺负我。” “怎么会。” · 安问没想到任延还记得。 他反复点着那一条“小问号”的语音,反复听,反复听。 上帝只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而没有剥夺他听见的能力,这太好了,在此刻显得尤其的好。 任延半天没等来他的回复,料想自己可能突兀了,丢过来一条「我去打游戏」,便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安问只好把「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行字默默删掉。 他点进任延的朋友圈,想要看看他这几年的生活痕迹。 ……失策了,竟然是一条无情的“仅三天可见”。 · 屏幕显示ga over,任延扔下手柄,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虽然无所谓,不过看到安问果然没有再回他,心情还是微妙地不爽。 也是,对于安问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五岁时短暂玩过一会的邻居,别说熟人了,连名字可能都是刚想起来的,至于加微信这种事,也不过是两边家长多管闲事。 任延个性高傲,对谁都做不出这种主动套近乎的掉价儿举动,对安问这样,纯粹是想问问之前写给他的信都收到了吗。 没想到人根本就不在乎。 他回到书桌前坐下,转着笔,给卓望道打电话:“你还记得安问吗?” “哪个?” “算了。” 卓望道小时候跟他们住在一片,那时候省实是宁市最好的公立学校,周围则是老富人区,红砖小洋楼一幢幢。后来政府引了外资,对地块有了新规划,便整体动迁了,安家搬到思源路,任五桥刚好在市中心建一高档楼盘,干脆给自己留了一层,卓望道他爸遇人不淑差点被骗破产,搬离了城市中心,但别墅还是住着,脸面儿没丢。 这三家的三个大人都是从北方辞了公职南下来打拼的,都娶了宁市本地的女孩子,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却也难免在岁月的漫长蹉跎中渐渐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境遇。 卓望道:“别算了啊,给点提示!” “长得很漂亮很可爱的那个。” “哦哦哦,我知道!”卓望道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喜欢扎双马尾的!琪琪!” “他他妈是男的!” “啊这。” 任延:“揍你了啊。” “我错了,我真不记得,不是你一天到晚净他妈琢磨人小男孩长得漂亮可爱是干什么?”卓望道找揍地问。 任延冷笑一声:“我不光琢磨他漂亮,我还知道你丑。” 卓望道:“我挂了。” “明天给我送点云南白药过来。” 家里的医药箱任延根本不敢动,要是被任五桥发现了能直接给他伤情加上一级,外卖跑腿也不行,任五桥宝贝他那只西森猫宝贝成什么样儿了,在办公室有空没空就瞄两眼监控云吸猫,分分钟就能发现猫腻。 前两天挨的那一棍子着实不轻,原以为咬牙硬扛能扛过去,但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任延只能让卓望道假借暑假作业的名义给送过来。 卓望道不愧是个坑货,人来了,药忘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这不是怕被你们家任五桥逮到,一路就在想该怎么编怎么演……” 任延脸色阴沉,双手抱臂搭着二郎腿,嘲弄地冷哼一声。 卓望道:“要不……你看我长得像云南白药不?” 任延起身呼开他的大脸:“滚。” 既然卓望道没拿药,他干脆换了衣服去医院。过玄关,拎过卓望道在摄像头前做出兄友弟恭的假象。卓望道假笑到脸僵:“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扛不住了。” 任延妈妈崔榕是个到处飞的女强人,任延去国外上学,就是因为崔榕调派去了美国好多年。崔榕是放养派,只要别杀人放火嗑药玩弄小姑娘,其他一切好说,之所以那些年要把任延带在身边,实在是任五桥比她更离谱,属于是能把儿子命都给看没了的那种野生爸爸。 离家最近的是一家老牌公立三甲,是全国知名的大医院,任何时间任何日子都人满为患,换平时任延肯定不来,但今天肩膀实在疼得厉害,也就无所谓了。 挂号收费区乌泱泱排着队,卓望道早就在公众号看过,反正线上号是全派完了,不知道线下还有没有。 “这排到了也下班了啊……”卓望道抱怨着,然后就眼看着任延从人群中十分精准地揪出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还有号吗?骨科。” 对方上下打量:“500,副主任医师。” 任延扫码给钱,卓望道目瞪口呆:“我日,还有这操作?” 骨科在三楼的左半边,右边是精神科和脑科。任延进了科室,医生让拍片,看看有无骨裂。等CT报告半小时,他长腿支着,倚着走廊听歌养神,什么人撞到了他,他睁开眼,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那个小哑巴。 不怪任延关注他,而是他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白色的polo T穿得这么好看,在纷杂喧闹麻木的面孔中,只有他干干净净,像抹不应该出现的雪色。 · “你要的这个安眠药,是处方药,我看你身份证上还差一个月才满16周岁,没有家长陪同的话,我是不能开给你的。” 安问一路坐公交过来,额上已经出了汗,眉一蹙,便显得很焦躁。 “你别急啊,让你家大人陪你过来就可以了,这个也是规定。”医生安抚。 安问习惯性打了两句手语,扯过笔和纸,再度很潦草地写起来:“我就是给我爸爸开的,他有事来不了。” 医生笑着摇摇头:“不管你这句话是真还是假,都不行。” 安问放下笔,对他点点头道谢,垂着眸有点难过地离开。 因为突然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闻不到福利院里那些陈旧又安心的味道,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将近半个月。虽然爸爸和安养真都很关心他,但安问并不想透露出自己不习惯这座城市、这个家。那似乎会令他们伤心。 因为不熟悉城市的缘故,只知道最大的公立一定是最好的,所以他提前挂了号、支开了司机,自己坐公交过来——还特么坐过了站。 “你开安眠药干什么?失眠?” 安问止住脚步,抬起头,看到昨天那个长得像竹马哥哥的男生。 任延穿一件宽松黑T,两手揣着裤兜,因为跟他说话的缘故,低着头,高大的身躯微躬,唇角衔着笑意,看着很玩世不恭的模样。 安问没心情打手语,绕过他身侧。任延自讨没趣,用手指蹭了蹭鼻侧,“喂。”他叫住安问。 卓望道仰望着他,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疯。 “你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 卓望道内心:哈? 安问迟疑地回过头,还是觉得怎么看任延怎么不顺眼。 他打架,是混混,装逼,男女不分,嗯。 安问做了个拒绝的手语,漂亮的脸上神情冷淡。 任延的好心到此为止。他本来是想弥补下昨天认错人的失误,既然对方不领情,那就算了。 安问沿着走廊慢吞吞地走向扶梯口,靠边站住了,磨蹭半晌,给任延发微信。 过了会儿,任延手机嗡嗡震动,他掏出来: 小问号:「你知道哪里能开到安眠药吗?」 任延:? 抬头看看安问背影,又低头看看手机,脑子里清晰缓慢的一个字:……草? 这不可能。 安问不是哑巴,小时候口齿挺伶俐的,大人还夸他聪明、学说话快,叫“任延哥哥”时软软糯糯尤为可爱,而且五岁时就能流利背唐诗三百首了。 怎么会是哑巴? 任延:「……你开安眠药干什么?」 发送完,两眼紧紧盯着安问的背影。 安问收到了回复,暂时不走了,返身靠着栏杆,打字速度很快。 小问号:「失眠。」 任延回得更快:「安叔叔知道吗?」 小问号:「还没告诉他。」 任延:「你在哪?」 安问慌了一下,打下“南山医院”四个字后,又逐一删掉,回道:「在家。」 任延:「没骗我?」 小问号发了个乖巧端坐的表情包,问:「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任延深吸一口气,接着猝不及防笑了一声。也是,这没什么好骗的。 卓望道:“你笑什么?” 任延:“高兴。” 小问号不是小哑巴,他确实为他高兴。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几步走向扶梯口。 “我真的可以帮你。”他再度说,语气比刚才更绅士,带着莫名的温和。 安问愣了一下,刚才聊微信时那种愉悦的小表情没有了,他又回到了冷淡面容。 备忘录里打下一行「为什么」,把字亮给任延看。 任延心思敏锐观察入微,只是余光扫过的一眼,他就发现安问把备忘录app的位置放在底端,取代了正常人的通话app。 任延心里更说不清的怜悯,低沉的声线不像之前那么寡淡轻慢了:“我有个弟弟,他跟你差不多大,也问我要安眠药。” 这句话那么没头没尾,安问眼神茫然了会儿。 他很漂亮,否则不会让任延仓促之间误认为是女孩子,不过今天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更多一些类似于少年感的锋利。 任延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久到都不礼貌了,连卓望道都咳嗽了一声,提醒他收一收。 安问被他盯得脸上刺挠,表情变得又冷又倔,转身要走的瞬间,被任延一把拉住手腕:“昨天认错了你,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对不起,帮你就当给你道歉了——真的。” 卓望道半张着嘴,真觉得他脑壳他妈的大概真的是坏掉了。 “不过安眠药不能乱给,我要确认下你的年纪。”任延还算谨慎,“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卓望道:这又是什么新型搭讪方式? 安问持怀疑态度,总觉得任延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可是任延又长得很帅,而且浑身上下闪着养尊处优天之骄子的傲慢,应该不屑于骗人吧。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安问内心警惕线松动,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上面赫然写着:安问,生日9月26号,地址:宁市海朝区思源路。 …………… 任延裂开了。 第4章 第 4 章 “安……问……?哎延——”哥字还没出口,卓望道就被惨无人道地捂住了嘴。 任延:“严什么严?医院严格我能不知道吗?!” 卓望道:“???” 安问从任延手里拿回身份证,目光写满不信任。 这两个人奇奇怪怪的。 “你叫什么?”他在备忘录里打下字。 “卓逸群。” 任延面不改色。 卓望道瞳孔地震,这他妈是他还在襁褓里的三胎弟弟的名字! “你呢?”安问转向他,漂亮的脸上表情清冷。 “我我我我……”卓望道一时大脑宕机,求助地看向任延,喜获恩赐大名:“卓……一个。” 卓望道:你妈。 安问懵住,下意识地歪了下脸,很困惑,似乎是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取名为“一个”。 “现在已经挂不上号了,安眠药我家里有,等下带你去取。”命令卓一个:“陪他在这里坐会儿,我去拿报告。” 卓一个同志含恨点头。 任延尤不放心,勾住他肩,附耳压低声音道:“别让他去骨科那边,免得看到我的名字。” 走到CT室,在自助机上打印出了报告,任延想了想,给安问发微信:「安眠药我有,需要我让人给你送过来吗?」 小问号:「不用了。」 任延勾了勾唇:「是问题解决了吗?」 小问号:「嗯,有个奇怪的人帮了我。」 任延的笑容凝固住:「……奇怪的人?」 妈的,谁是奇怪的人? 走廊玻璃倒映出人影,任延一脸怀疑人生地看过去,明明是肩宽腿长英俊个高怎么看怎么靠谱怎么看怎么充满安全感,怎么会奇怪? “先生您…” 呃。 护士望而却步,吞下让他往旁边让让的后半句——对方拧眉不爽的样子好凶! 小问号一反常态没有秒回任延,因为小问号被卓一个缠住了。 卓望道每多看他一分,就多想起小时候的一点。任延说他漂亮又可爱,也不算夸张,但卓望道对他最深刻的印象还是跟屁虫,整天跟在任延身后跌跌撞撞。 要知道大孩子最烦跟小孩子玩,但任延愿意带他,就连捉迷藏也是,废弃杂物间门一掀开,安问被任延“揣”在怀里,嘴巴也被捂住,只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很乖地圆着。 “你真的不会说话吗?”卓望道自动把自己划到发小那一栏里,一时之间忘了礼貌。 安问冷冷瞥了他一眼,唇紧紧抿着。 “对不起啊,我的意思是你以前……” 安问转过脸,打手语:“以前?” 卓望道紧急改口:“你以前是生过什么病吗?还是天生就哑的?” 安问心里一沉,装作没听到,两手搭在膝盖上,垂眸看着鞋尖。从卓望道的角度看,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警戒线,垂敛的睫毛纤长浓密,掩盖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 医生看了报告开了药,任延便去排队把药给取了。缜密的心思不用在试卷上,全用这儿了,他把药盒上写有姓名的便签撕了个干净,才提着兜回到两人身边。 卓一个同志很有眼力见儿,知道人俩是真竹马重逢,有一肚子衷肠要诉,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一破坏气氛的妖怪,因而刚出医院门就迅速告辞拜拜,临走前还给任延助攻,拍着他肩膀跟安问打包票:“你放心,他一直是个好人!” 任延:“……” 妈的,更奇怪了。 他打了辆网约车,路上拥堵,两人在医院长椅上坐下等。 各自无话。 安问心思不在这儿,只想跟任延报备行程。 就跟小时候小手掩着任延耳边,偷偷告诉他自己待会儿会藏哪里一样。 小问号:「那个人说药在家里,让我跟他去拿,我要去吗?」 微信发出,旁边这个“卓逸群”忽然站起了身。安问仰头看他,听到他不自然地说:“坐累了,站会儿。” 这才刚坐下不是吗? 小问号紧急打字加上一条,以感叹号表示强调:「他言行举止真的很奇怪!」 任延心情复杂但循循善诱:「他长得像坏人吗?」 安问纠结半晌,趁他不注意,举起相机偷偷拍了张照片。 冷不丁在微信里看到了自己的侧脸,任延:“……” 咳嗽两声,他冷着脸回:「挺帅的,不像坏人吧。」 噢。安问晓得了。 抿着上翘的唇角,他心跳莫名快起来,「那你呢?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你。」 这问题任延没法儿回答!幸而网约车终于到了,他大步向前拉开车门,十分自然地命令安问上车。 过了会儿,收到安问发过来的车牌号,说:「任延哥哥,要是我出事了你就找这个车,还有那个人叫卓逸群。」 任延想骂人了。 但任延(哥哥)很温柔:「好的。」 安问往车窗边蹭了一点。 总觉得旁边这个人的气息越来越冰冷不爽了…还透着一丝对他的无可奈何。 任家的保姆阿姨是不住家的,只在准备三餐时过来,任五桥还在办公室焦头烂额,偌大的三层空中别墅空荡寂静。任延给安问取了双厚实的一次性拖鞋,“先进来等一会儿。” 既然是上门来取药,万万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何况刚才一路观察,知道这是个高档小区,不是那种鱼龙混杂的城中村。 安问放下心,懂事礼貌地点点头,换好鞋子。福利院的良好教养陪伴他长大,他蹲下身,把鞋子并拢放好在玄关垫上。 客厅端景柜前的墙上,夏令营优秀学员奖状还挂着,任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把玻璃相框摘下。 安问无声打字:“裸.照?” 任延想撬开他脑壳看看他脑回路了。 安问善解人意:“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我什么都没看到。” 任延把相框收进抽屉里,在偏厅的药箱里翻找一阵。安眠药是大可不必的,失眠的话,吃褪黑素就可以了。他没给多,半瓶里大约是三天的量。 安问看着小药瓶上的“非处方药物”四个字,心情复杂。 这他妈的明明在药店就可以直接买到。 任延看穿了他的不爽,失声笑了一下,“我没说药店不可以买,反正你只是失眠,这个就够了,我每次倒时差都是吃这个。” 安问:“可不可以多给一点?” 任延:“不行,怕你乱吃有危险。”语气温和地补充:“吃完了可以拿着瓶子去药店找。” 白折腾一趟,还倒欠人情,安问气鼓鼓地从沙发上起身,攥着小药瓶走到玄关。 “喂,不说谢谢吗?”任延散漫地叫住他。 安问脚步顿住,转过身打手语,就是看着不太情愿,唇倔强抿着。 “不用谢怎么说?”任延揣着兜,似笑非笑的,隔着玄关走廊与他对望。 安问微怔,神情不自然,但仍乖乖地打了。这一次,他的手语语速显然慢了一些。 任延看一遍就记住了,两手伸了出来,不太熟练地复制了遍他的动作。平常挺盛气凌人的,这会儿透着满满的不确定性:“这样?” 安问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向上抿起,点点头。 他笑起来跟小时候一样,如同DNA,刻在了任延业已淡漠的记忆中。 关门声轻叩,但锁未扣上,任延说了句“没关系”,安问便走向电梯间。 任延肩膀上的痛已经火烧火燎了,刚才着急出来见人,主任医师说要给他推药他都给拒绝了,现在自食其果,他兜头脱下T恤,把刺鼻的药油倒在掌心。 “操——”他紧抿着唇,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漂亮的背部肌群上,受了伤的部位已经肿起,一片红肿中,青紫淤血瞩目。 安问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该退。 对流风吹起了任延的额发,察觉到门开了,他回过头,看到去而复返的安问:“怎么回来了?” 安问指了指伞。他忘记拿伞了,黑色的遮阳伞,就靠在玄关里侧。 任延站起身,挂在沙发上的T恤被他的动作滑落地上,随着走动,他上半身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人鱼线延进灰色运动裤的抽绳束腰中。安问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低着头,等任延把伞交到他手中。 结果掌心里被塞进一瓶药油。 安问:“?” 任延轻轻一撇下巴:“来得正好,帮我上药。” 不是,你怎么这么坦然啊?!安问攥着玻璃瓶,冷冷地瞪着任延,听到任延笑了一声:“干嘛?就当谢谢我,行么?” 确实唐突了些,但伤在肩膀靠里侧,他自己上药确实有点难度,要磨蹭到任五桥回来,他能被打成二级残废。 这个“卓逸群”,果然是个得寸进尺的垃圾。 安问心里吐槽,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能再次脱了鞋,不情不愿地拉开椅子,用眼神命令任延坐好。 在手心倒上药油,搓热了以后,安问把掌心推到任延的背上,力度刚好,动作娴熟。他在福利院生活了十一年,没有人领养他,他成了院里最大的孩子,小朋友有什么跌打碰撞的,都是他帮院长奶奶处理。 午后静谧,只有遥远的蝉声。 任延不自在,手抵着唇低声咳嗽了一下,没话找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安问哆嗦了一下,药油都洒了。 他是不是有毛病?! “我的意思是,”任延无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是个奇怪的人?” 安问又出不了声,默了半晌,指腹在他伤处轻轻游走。任延肌肉紧绷,注意力全绷上面了,最后反应过来——安问是在他背上小小地写了个“是”字, 任延蹭地一下站起身,眉都拧起了:“谁教你的?” 什么谁教你的? 在背上写字这种游戏,还用教吗?福利院的小朋友每天都玩啊。 安问满心满脸全是问号,觉得这个“卓逸群”真是阴晴不定。 任延劈手夺过药油,莫名冷脸:“算了,不用你了。” 真变脸比翻书还快。安问巴不得快点走呢,点点头拿起伞,快走到门口时又被任延扣住了,对方一字一句:“你懂不懂得保持安全距离?不仅是这样,你又不认识我,如果我今天是把你骗到什么小巷子小黑屋里,你连叫人都叫不了,怎么求救?” 安问服了,手机屏幕一字一句:“关你屁事?” “我——” “不想给药直说。” 任延无奈:“想给。” 安问漆黑的瞳眸冷冰冰瞪他:“那我来了你又干什么教育我?” 任延:“……” “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我来?” 安问打完字才觉得这句话意思有点暧昧,很快地删掉了,但任延早就把他的屏幕看得一清二楚,“想你来——我的意思是你要有基本的警惕心——” 安问把手机锁屏,两手在身前交叉,表示自己不想再跟他聊下去。 砰的一声,任延在自己家吃了个闭门羹,浅浅地反思了一下,发现从安问的角度看,……自己确实有点神经。 手机震动,是卓望道终于憋不住他的八卦之魂了。 “怎么样?” “走了。” “你跟他说了吗?”卓望道难掩激动,“有没有互诉衷肠追忆童年?聊了些什么啊?怎么这么快就让他走了?” 任延觉得他比自己更神经:“没有。给了药就走了,没告诉他我是谁。” 卓望道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为啥啊?不是,这有什么好瞒的?” 那其实是任延一瞬间本能的反应。他很难描述自己微妙的心情,细究的话……也许是觉得在医院那种猝不及防的相遇下,彼此相认的话,并不是一件往后想起来会觉得愉快的事。 他还是希望能郑重一点、正式一点、彼此有心里准备一些——比如开学日当天。 “你别说,我刚刚翻了下小时候的相册,一下子就对上号了!他小时候老受大孩子欺负,对吧。”卓望道看着塑封相片,有个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任延身上的小不点,就是安问。 “嗯。” 那一片的家里都不差钱,整天不是保姆跟着就是哥哥罩着,被家里宠得骄横,只有安问不同,他很乖,哥哥在国外,父母在闹离婚,大孩子会看眼色,知道他挨欺负了也不吭声,不是抢他玩具就是骗他出丑。蹲沙地公园里自个儿玩得好好的,冷不丁就有人在他屁股后头踹一脚。膝盖和手掌都被磨破了,安问要愣上一会儿,才晓得哭。 任延帮安问出头,挨个儿揍了一遍后,晚上被任五桥拎着,顶着一脑壳包挨家挨户登门给对方赔礼道歉。 因此安问从小就知道,任延哥哥,舍己为人,感动,要抱。 “我还记得他捉迷藏把自己关环卫站那小黑屋里愣不吱声,让我们一顿好找。”卓望道啧了一口气:“小时候真挺傻乎乎的。” 任延脸色微妙语气不善:“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安问万万没想到自己落了个“傻乎乎”的评价,坐上公交时还为自己搞到了褪黑素而高兴。就是药油气味太大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鼻尖凑掌心闻了一下,眼前不愉悦地浮现那个“卓逸群”的脸。 骗他回家,坑他上药,还莫名其妙教育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郑伯问他快回家了吗。安问回了信息,目光下移,发现任延哥哥还没回他。 是不是刚才问他长什么样儿,冒犯到他了啊。他不高兴了? 安问强行续上话题,「我拿到药出来了。」 任延开了扬声,一边听卓望道回忆童年,一边给安问回复:「还顺利吗?奇怪的人给你的药,你也吃?」 安问这次站到了“奇怪的人”那边:「他应该没这么坏吧。」 任延云淡风轻的两个字:「是么?」 安问:「我想了想,他其实人挺好的,刚才还让我别太轻信他。」 任延勾起唇,咳嗽一声。不错,虽然表面上嘴硬,好歹还听劝。 卓望道敏锐地问:“你咳嗽什么?你是不是在笑?你笑什么?” 任延实力敷衍,声音里的笑意分明藏不住,却糊弄卓望道:“看你好笑。” 安问打字很快,任延尾音里的笑意还没收尽,便看到了紧接而来的后半句: 小问号:「但是我不喜欢他。」 任延:“……” 公交车起起停停晃晃悠悠,安问打开车窗吹风。他觉得这次任延的回复慢了许多。 过了半晌。 任延(哥哥)语气微妙:「……他什么时候惹你了?」 安问装深沉:「没有,我跟他气场不合。」 任延真的想打人了。 第5章 第 5 章 省实从高二开始分文理班,学生们在高一期末就选好了方向,任延是个实打实的学渣,但渣得很不均匀,他英语好得一骑绝尘,语文烂得叹为观止,数学物理马马虎虎,化学生物被任课老师追着打,地理分数还过得去,但历史思政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在这种情况下,他学文,文科班主任劝他学理,他学理,……理科老师建议他再想想。 崔榕不差钱,给他作两手准备,先高考,高考不行,不还能留学么?两条赛道总有一条能走通。 卓望道跟任延则不同,长得就是个学霸模样,不真当个学霸的话,有点对不起自己早衰的发际线和八百度的近视眼镜,因此打小就玩了命地学,成绩始终稳定在第一梯队。 高二理科分班表下来,任延在平行班,卓望道在实验A班。 实验A班的人看平行班的,像看游戏NPC,充其量也就是个高考气氛组,平行班的看实验A班的,像看bug,多多少少都是挂逼。 安问也选了理科,但还没分班,学校的意思是要先摸底考。 省实的学生成分复杂,有学区房顺位进来的,有考进来的,也有择校托关系进来的。安问原本是应该去特殊学校的,但他听力无碍,不妨碍上课听讲,真去了聋哑学校,反而还不利于他的心理发展。安远成有的是办法搞定他的入学名额,但在哪个班读得看他自己发挥。 摸底考定在开学前三天,安养真怕他紧张,提前找了一些市内联考的真题卷子和模拟卷给安问找手感。不过他心里有数,说得难听点,安问毕竟是在乡下福利院念的义务教育,基础弱又学得松散,考完了说不定就只能回去念高一。 “问问,你千万别紧张,就算考得再差,我们也能给你找老师补上去,这几天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明白吗?” 安养真总觉得这个弟弟敏感纤细又脆弱,得跟珍珠玻璃似的好好护着,因此讲话总像对幼儿园小朋友。他的紧张传染给了安问,安问在书桌前端坐点头,捏着笔的手心出汗,默声比划着:“好、好的。” 等安养真出去了,他深吸气,翻开了第一套卷子。 一个半小时后。 一定是哥哥怕伤害他的自尊心,所以才会找这么基础的卷子给他,哥哥真是太贴心了。 安问轻轻搁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里面也有颇难的题,一些解题步骤他也不确定,这么一想,天啊,省实的学生也太可怕了,基础卷里竟然就有这样的难度! 卷子没答案,安问心里没底,思来想去,只能求助任延。因为任延哥哥很聪明,他的成绩一定很好。他是省实的年级第一吧! 安问端端正正地给习题拍了照片,发送给任延。 小问号:「任延哥哥,这道题你会做吗?」 任延点开一看,裂开了。这他妈是高一期中考的物理超纲题,实不相瞒,别说解答,就连老师手把手列在黑板上的解题步骤——那全班都得有一半以上的没看懂。 任延火速求助卓望道,这题让卓望道折戟沉沙过,就算化成灰他都记得,秒速就把三小题的答案发了过去。 任延复制转发,小问号由衷地说:「你果然知道,好厉害。」后面跟着个表达崇拜的超级可爱的表情包。 “咳咳咳……”任延端着水杯的手都咳抖了,手机里打好的那句“其实这道题我也不会”愣是没好意思发出去。 习题卷练完了,安问也忍不住偷懒,趴到这份基础卷上,下巴轻轻搁着,继续给任延发微信: 小问号:「你在干什么呀?」 想了想,把“呀”删掉了,免得任延说他讲话娇气。 在干什么?还能在干什么,当然是在生死时速抄作业!放假前学校硬是按着他们预习了二十天的高二功课,发的练习册也都是高一高二混杂着的,在今天之前,任延都不知道原来被扔了这么暑假作业,以至于一天就写(抄)完了一支中性笔。 任延忙里抽空,怕安问有心理负担,告诉他自己在打游戏。 小问号:「我能跟你聊会天吗?」 任延(哥哥):「聊着呢。」 安问也不知道跟他聊什么,觉得任延讲话言简意赅,总是很酷的模样。任延小时候话也不多,允许他在屁股当跟屁虫,但不允许他啰里八嗦奶声奶气讲很多话,超过五句,就用手捏住他嘴,把安问的两瓣嘴唇捏得像小鸭子。 安问小时候记性就可好了,问他:“那不说话,我给你背诗可以吗?” 任延高冷“嗯”一声,心想诗能有多长。安问绞着手指深吸一大口气,……开始背长恨歌。明晃晃的日头下,背的人和听的人都被晒得昏昏欲睡,小朋友过来喊任延打游戏,任延却没走开,因为他答应了安问要听完整首诗的。不过他并没有发现,安问磕磕绊绊的,把本来就很长的诗乱七八糟地背了两遍,背到第三次时,他“呃”了一声,十分心虚“……这里好像背过了。” 从此痛失在任延面前再次背诗的资格。 安问找不到有意思的话题聊,怕把任延无聊走,只能硬憋着不说话,第一百次点进他的朋友圈,还是一片空白。 反倒是过了五分钟,任延主动给他发了微信:「怎么不说话?」 安问问:「你平常都不发朋友圈吗?」 任延(哥哥):「很少」 小问号:「那你现在还跟小时候长得一样吗?」 任延反问他:「你呢?」 小问号半天没回,因为小问号打开了前置摄像头,看了自己好几眼,顺手拍了一张。他不怎么自拍,因此不会找角度,灯光也不好,照出来不太上相。安问试了几次,都不满意,觉得要是贸然发过去的话,极有可能会打碎任延对自己的美好想象。 小问号:「我比小时候丑,你应该认不出我了。」 确实,不仅认不出,还把他当成了女孩子。 但比小时候丑,任延是不认同的。 任延(哥哥):「不会。」 任延的简短总给人以干脆、笃定、不容置疑无需再议的味道,安问把这段对话反复看上好几遍。洗漱好上床睡觉,发现朋友圈图标上有了个“1”。他点进去,看到一行字:“任延(哥哥)点赞了你的封面”。安问的封面是刚刚新换的,封面是他和福利院的小朋友、以及院长奶奶的合影,不知道是谁拍的,安问抿着唇笑,唇角笑得很高,眼睛亮如晨星,无法形容是漂亮多一些,还是可爱多一些。 果然是大城市的夏天,连打了空调的夜晚也这么热,这就是老师说的热岛效应吗?安问掀开薄薄的空调背,屈膝坐着,用手背贴贴脸降温。 手指下意识地往下划着,看着朋友圈的更新。他朋友不多,以长辈居多,和零星的几个同学,所以一眼就看完了。 任延的动态简单地躺在最底下。 「任延(哥哥):晚安。」 作为一个八百年不发朋友圈的主儿,神经病一样发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晚安」之后,任延的朋友圈果然不负众望,炸了。 「卧槽,什么情况?」 「延哥你抽风了?」 「说啥呢,有没有礼貌,赶紧问嫂子好!」 「延,你有女朋友了吗?你不要人家了吗?」 「讨厌,都说了不要公开,你还是忍不住,哼,让人家被看笑话」 「大家好,这条是我躺在任延怀里发的。」 「晚安哥哥,下次私发我就可以了。」 「楼上全部被老邢关进鸡笼!」 老邢是省实的教导主任,因为老去酒吧或围墙底下蹲守逃课的学生,因此被亲切地称为邢捕头,学生互相约着翻出去上网,就问“今天刑一下吗?”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问了一句:「等下,你分组可见了吗?」 任延回复:「忘了。」 「草(老邢别误会这是一种植物)」 「草(老邢别误会这是一种植物)」 「草(老邢别误会这是一种植物)」 任延把所有回复逐一看了,在乌泱泱上百条点赞里找到了安问存在感极弱的头像。 安问甚至不觉得这条「晚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猜想可能是任延对女朋友或者什么暧昧对象说的。 第二天用早餐时,安远成关心了一下安问的备考情况,顺便跟他介绍了省实的分班机制。 “理科平行班一共十五个,实验两个,平行班每班五十五个人,实验班四十五个。”安远成平时哪有兴致关心这个,都是为了安问破天荒找朋友咨询的。 “任延在什么班?” 这一点安养真比较清楚,“十五班,平行班。” 安问迷糊了一下。最好的尖子生都在实验AB班,这么说,任延不是年级第一了,连年级前九十都没有。但是没事!十五班跟AB班挨着,所以一定是平行班里最好的一个班! 安问瞬间紧张起来,昨晚上那种悠哉悠哉的心情不见了,十五班,他会不会考不进去啊? 从这一天开始,安养真明显发现他弟弟刷题用功了起来,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写卷子,连午休都放弃了。 任五桥也有一个令他吐血的发现,他的好儿子任延放着堆成山的暑假作业不抄,从网上买了一堆手语书和随书光碟。 “你买手语书干什么?我跟你妈谁哑了?” 任延凉凉地回:“我哑了。” 任五桥:“……”他是贵人事多又健忘,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见过安问了?” 任延“嗯”了一声,“还没正式见,他为什么哑了?” 任五桥也并不清楚,上次跟安远成喝酒,安远成含含糊糊,说不了几句就岔开话题,似乎不想多聊。 “他是哑了又不是聋了,你说话他不是听得到吗?学手语干什么?” 任延用他一贯疏冷淡漠的语气回:“嫌他打字慢。” 第一次在羽毛球馆初遇,安问比划了一堆手语,只收获了一句“我看不懂”,那一瞬间的怔愣和一略而过的自嘲,任延看得清清楚楚。他可能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了,兴高采烈的、失落的、愤怒的、想要分享的心情经由手语传递,但因为对方看不懂,所以每一次都如同是在和空气交谈。 但是任延小看了手语的丰富和复杂程度,光是记住那些手势就已经够让他崩溃了,连梦里都是那些,跟道士结印似的,假以时日,估计都能得道飞升。 一转眼距离开学还剩三天,安养真亲自送安问去参加摸底考,临下车再次鼓励他:“别紧张,实在发挥不好,就算回去读高一也没事。” 安问本来是不紧张的,但考虑到自己没见过大城市的世面,而且还想考进十五班跟任延当同学,因此也跟着浑身紧张起来:“好,我努力不交白卷。” 安养真跟他give five。安问下了车走进校门,又一路闷头小跑回来——干,紧张到书包忘拿了。 教导主任老邢被校长关照过,亲自在门口等他,看到一个穿Polo衫的男孩子跑过来,个子高高瘦瘦的,头发略有些长,但眉眼干净天真,让人只第一眼就能轻易对他产生好感。 安问双肩背着书包,因为跑动而气喘吁吁,用手语问候:“邢老师好。” 老邢对他印象分不错,但心里也犯愁,着实不知道拿这么个哑巴学生怎么办,只能假装亲切地问:“准备得怎么样?还有底吗?” 安问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用紧张,你看你,都还没满十六周岁,再回去上高一打基础也行。”以防万一,老邢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上的是正常的课吧?物理、化学、生物,都有的哦?” 安问又点点头。 只要是九年义务教育有的科目,他当然都学过,初中毕业后,一度陷入没学上的危机,后来是在福利院所在的镇上高中旁听的。那边老师管得严格,说他该去聋哑学校,但院长奶奶不舍得,为他据理力争,最后得到个旁听的资格。安问上课都听得懂,但从没参加过正式考试,也没被批改过作业。幸运的是,那所高中有个李老师对他很好,会偷偷拿卷子给他写。他给什么,安问就写什么,后来莫名其妙越给越多,害得安问每个周末都只能闷头写题。 省实面积很大,从门口走到教学楼就走了十分钟,老邢介绍:“考场就放在五楼答疑室,我监考,你别怕,我这个人很温和的。” 安问:“……” “不过这不代表你可以作弊。” 安问攥紧了书包带子,理科可做不了小抄,他总不能在手心抄公式吧! 为了节约时间,语数英物化生都安排在一天了,题量也相应的做了减少。考前五分钟,安问收到了任延的微信,问他心情如何。 任延哥哥就是不一样,别人都只会让他别紧张,只有他关心他真正的心情。 安问眼睫弯了弯,「紧张,我怕我考不进十五班。」 任延(哥哥):「你想跟我一个班?」 小问号:「嗯。」 任延两条长腿支在书桌上没个正形,看到信息,忍不住哼笑了一声,料想安问基础应该很弱,能不能进倒数一百都不一定呢,遂贴心地安抚:「那你加油。」 安问:看吧,十五班果然很难。 老邢咳嗽两声:“手机可以收了啊,原则上我们看到是要没收的。” 虽然只是针对一个人的摸底考,但形式却做得很到位,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倒腾到的密卷,上面还贴着密封保密条,安问拿到后正反粗略看了几眼,跟他刷的那几套都不同。 卷子散发着油墨气息,安问简直用朝圣的心情郑重写下了自己的姓名。这可是他上高中以后的第一场考试。 六门试卷一写就写到了晚上八点,老邢跟高二年级组长孙向前轮流监考,中午交接班,趁安问吃饭,两人交流心情。孙向前问老邢怎么样。老邢从政前是教语文的,只看了语文卷子,还行,古诗词都会背,别的科目他就一个感想:答太快了,笔都不带停的,根本就是瞎写。 孙向前教英语的,监考了一下午,感想跟老邢一致。一个是英语实在是太烂了,基础差的简直比不上初中生,二是现在的学生都太要面子,写不来尬写,那理科又没有卷面分,就算写满了也没用啊对吧。 安问写完了最后一门,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手臂后知后觉地泛起酸。 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幸好学校老师对他也很好,跟哥哥一样用基础卷考他,给这个从小镇出来的小哑巴充分的人文关怀。 安问内心十分感动,人间自有真情在。 考试结束,仍是老邢贴心地送他出校门口,安家的迈巴赫已在外等着。 出教学楼,晚风中带着暑气,头顶星空疏朗。在长长短短的蟋蟀声中,安问做好了心理建设,在备忘录里打下一行字:「邢老师,我可以申请分在十五班吗?」 老邢铁汉柔情,重拳向来只对任延这种目无校规的学渣出击,对安问这种虽渣但努力的乖顺分子还是很宽厚的。他看了安问一眼,被他诚挚天真的目光打动,咳嗽一声:“只要你的成绩可以留在高二,那就没问题。” 安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老邢笑了起来,眼睛比头顶的月亮弯。 太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跟任延当同班同学了! 第二天,六门试卷批改完毕,分数一出,整个高二理科年级组集体傻眼:“卧槽?” 第6章 第 6 章 “按上学期期末联考的总分等比计算,”孙向前按着计算器反复算了三遍,冷静地传述了一个事实,“他只要英语能高二十几分,就可以进年级前三——但是。”孙向前大喘气,无奈地看向老邢。 老邢旋开保温杯,先战术性地喝了一口才说:“一时嘴瓢,答应了他去十五班。” “什么?十五班?”实验A班班主任、著名金牌班主任高雪芬首先表示震惊:“这不可能,这么好的成绩去平行班不是浪费了吗?” “什么叫浪费啊,看你说的。”被安问钦点的十五班班主任钱一番很有意见,“安问这个学生呢,我是做过调查了,他跟我们班任延是发小,他又不会说话,对吧,有个朋友在身边陪着,确实才是对他最好的。” 高雪芬被学生钦赐外号“搞学分”,是个眼里只有成绩和升学率的硬核狠人,班里不出十个清北就算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安问的数理化漂亮均衡得不得了,这么好的苗子,她怎么可能放手? “拉倒吧我说老钱,你提别的也就算了,任延?”高雪芬笑了一下,拿手背拍拍钱一番的肩:“你要真让任延带他,十天,啊,就十天,你就等着去网吧找人吧!” 承诺是教导主任老邢给出去的,高雪芬和钱一番同时看向老邢,要求他做个决断。 “你可得跟学生说话算数啊,老邢。”钱一番恳切。 “你可别犯浑,这种关键性选择,我们当老师的就得主动为学生打算。”高雪芬严谨。 “内什么……”实验B班班主任默默插入,“要不……你俩都各让一步,妥协一下,把安问放我这儿,你们看啊,我B班,刚好在A班和十五班中间,对吧,咱仨教室挨着的啊,这样安问既可以去找任延玩,哎,又能接收到A班的氛围熏陶……”左右手掌啪地交叠一拍:“一举两得嘛!” 高雪芬&钱一番:“滚。” 全办公室都笑起来,老邢也是骑虎难下,心里恨自己嘴快,面上却老神在在,反复摸着发量本已露怯的颅顶:“这样吧,我看我们还是问问家长的意思?向前你说呢?高二理科组,你是领导嘛,表个态。” 现在压力给到了孙向前这边。 孙向前是英语老师,同时带了AB班和十五班,他倒是挺喜欢任延的,因为任延是英语课代表,高一还代表学校参加了个国家级的英语演讲赛,至于安问的英语有多烂,他监考过程里就发现了。 “要是他本人和家长都还是想去十五班,那也行,一来十五班英语是我带的,二来任延可以帮他补补英文,第三啊,我是觉得,先试半学期,看看他成绩是升还是降,还是稳,之后再做打算。” 主意已定,就由孙向前亲自去跟安问家长沟通。 安问自己没太关心成绩,考完试的第二天,他就自己一个人去了市中心。 福利院所在的乡下小镇物资匮乏,在院里长大的小朋友,就连过年吃的水果硬糖都是山寨的,安问回到大城市以后,院长奶奶偷偷拜托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小朋友寄一些好吃的好玩的过来,多拍照多写信,整个福利院的小朋友都想要看看他在外面玩了什么吃了什么呢。 郑伯确实带他吃了很多好吃的,但是那些高楼大厦与昂贵的料理,并不是能让小朋友感到开心的东西。安问决定趁开学前的最后几天空闲,自己去找一找。 他有想过是不是刚好约上任延一起,但是任延应当很忙,而且对这些东西都司空见惯了,多半会觉得无聊。 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安问一步未歇,兢兢业业的像个城市扫描仪。 「奶奶,商场里面也有水族馆,里面有鲸鲨。」 「商场的中庭像游乐场,有蹦床和旋转木马,还有海洋球。」 「这个牛轧糖很好吃,里面有玫瑰花和花生。」 「这个是钵钵糕,看着漂亮,但是我尝过了,不好吃。」 「这里是码头,可以坐船逛西江。」 「这个电视塔有六百米高,我下次再上去拍给你们看。」 手机那头,院长奶奶戴着老花镜眯眯笑着。看着安问发过来的照片:「我们问问比做功课还一丝不苟。」 任延刚跟朋友吃完饭出来,就看到安问坐在下沉广场的环形阶梯上歇脚,旁边放着瓶快见底的矿泉水。 两点多,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整个广场都门可罗雀,也就只有他傻乎乎的不怕晒,可能是以为那些遮阳篷下不消费不给坐。 脚步忠实地往那边挪了一下。 “看什么呢?”朋友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朋友个子高挑穿着火辣,黑色露肩包臀短裙,。她自己已经很亮眼了,但是注意到任延的眼神,心里还是泛起一起警觉,目光在行人寂寥的广场上逡巡着比她更漂亮的可疑人物。 可是没有啊,目之所及,没有人比她更亮眼。 任延收回目光,连同脚步一并止住:“没什么。” 安问应该是跟朋友或者家里人一起,他贸然过去很唐突,而且万一真是安养真陪着,那他就被动掉马了。 “我刚刚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吗?” 任延回过神,“听了。” 朋友抻着挎包的银色链条:“那你答不答应我。” “暂时没兴趣谈恋爱。” 要去到地面打车就得横穿过广场再上扶梯,太阳热烈,任延绅士地为她撑开遮阳伞,但与她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是没兴趣谈恋爱,还是不喜欢我?”朋友依依不饶。 任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看着她不说话,眉眼中倒没有不耐烦,但目光确实很无奈。 如此几秒后,在他英俊深邃的注视中,朋友渐渐泄气。 “我知道了。”她撇了下嘴,脸色一沉,到底挂不住,看着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明天回加州,谢谢你今天出来给我饯行。”她勉强说完这句话,为彼此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任延先给安问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里,之后才点开打车软件,为朋友叫了辆车。 “你那天朋友圈的晚安……”朋友仍然不死心,试探着。 “说给别人的。”任延这次终于无情地说。 “去死。” 任延笑了一声:“真的。” 很快有司机接单,就在街对面,已经打起了双闪。任延拨出电话,让司机调头。挂断电话后,安问也刚好回了信息。 小问号:「迷路了。」 任延蹙了下眉:「怎么迷路?」 但安问却没再回了。 车子在红绿灯口堵着,因为刚刚才表白失败,朋友一时之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尴不尬地与任延并肩站着。轻咬唇,偷偷用余光瞥任延。 “我说……”朋友鼓起勇气,若无其事地开玩笑:“是不是我今天赌错了啊,其实你喜欢乖的。” 早知道穿那个乖乖的裙子出来了。 任延全副心思都在等安问回微信,听到问题,连一秒钟的思考都没有,便非常自然地“嗯”了一声。想了想不放心,他还是决定给安问打一个电话。 语音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原来是手机没电了么? 网约车终于穿过车流缓缓停靠,朋友先行,拉开车门后却不见任延跟过来。回过头去,却看到任延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什么紧急要紧的事情。 “怎么了?哎——” 任延没理她,转过身便往扶梯口冲,等不及履带的缓慢速度,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下去。 偌大的下沉广场行人寥寥,刚才坐着安问的阶梯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任延喘着气很快地环顾了一眼,没有安问的身影。 他手机没电了,要么是找人借手机打电话——不对,他打不了电话,要么是拜托人帮他借充电宝。广场的所有通道都连向不同的商场,里面是数不尽的店铺与人流,任延并不知道安问会往哪个通道走,只能先从沿广场的那些咖啡店找起。 跑到第五家店时,终于从通往商场的玻璃门中,看到了安问的身影。 为什么只是不会讲话而已,别人就以为他是骗子呢?安问想不明白,他只是想借一个手机给郑伯发条短信而已,但是如论如何比划手语,别人都以为他是来募捐骗钱的,都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没有没有!”,难得有一个女孩子想借他,最终也被她男朋友拉走了。 他后来半打手语半比划地,终于在咖啡厅前台找到了一支笔,在方形的餐巾上写下一行字:「请问可以帮我借一个充电宝吗?我开机了就转账给你。」 举着这样的餐巾到处询问别人,得到的反应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大部份人都会摆摆手表示自己在赶路,没时间等他充上电。 记不清是被拒绝第几次的时候,安问垂下手,写着字的纸巾在掌心攥成一团。 嗯,不能怪别人,不会说话的人确实很奇怪,而且又是借手机这样敏感的事。别人可能还怕他拿起充电宝就跑呢,那可要99块钱! 他拧开矿泉水瓶,将最后一口水喝完,心情很平静。 透明塑料瓶在垃圾桶里发出砰的一声,回过头的瞬间,被一只手用力拉向一旁。 任延气喘吁吁,额上布满薄汗,鬓角湿透。 “你?”安问比手语。 “你瞎跑什么?”任延怒气冲冲。 手心一空,是那张纸被任延不问自取抽走了。看清了那行字后,任延静了静,“不用问了,我借你。” 安问张了张唇,似乎是一个“哎”的口型,想要制止,但没成功,那张救命的纸巾被任延随便揉了揉后便果断扔进了垃圾桶。 安问:“……” 鼓起一侧脸,不太高兴地问:“关你什么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任延看懂了,因为他已经上了好几天的线上手语培训课,会做基础的理解和沟通。 他怔住,意外:“你看到我了?” 安问反问:“你能看懂我讲话?” 目光中简直充满了不可思议。发什么了什么?他怎么忽然会手语了? 但任延的那三脚猫功夫也就仅限于此了,他攥着安问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另一边走。手心很热,几乎是烫的,安问被他攥得那么紧,跟着他穿过人流,跌跌撞撞,眼前只有任延高大的背影。 咖啡厅的门不住晃悠,倒映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任延让他先坐,然后去前台点了两杯冷饮,继而扫码借出一台充电宝。 安问看到充电宝的眼神比看到他本人要亮得多,任延心里莫名不爽。搞什么?他的出现还比不上一充电宝? 开机需要些时间,安问比着手语闲聊,发现任延又看不懂了,便拿起笔,抽出桌上的纸巾,一笔一画写:“你不是跟你女朋友在一起吗?” “不是女朋友,好朋友。”任延冷静地纠正。 “噢。”安问在纸上写了个“噢”字。 任延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到我怎么不打招呼?” 手机屏幕亮了,显示开机画面,安问输入屏保密码,任延觉得那六个数字很眼熟。 为什么……好像是他的生日? 安问浑然不觉自己的小秘密已被当事人当场抓获,熟练地点开备忘录打字:“跟你又不熟,为什么要打招呼。” 任延哽住。 “而且你也看到我了,你也没跟我打招呼。”安问脸上小神气,似乎揪住了对方的尾巴,扳回了一局。 “跟你又不熟。”任延回敬他。 安问打下一个“哼”字。 咖啡厅冷气很足,但任延仍不满意,揪着领口透风。服务生送上饮料,他给安问点的是招牌的什么东西,盛在玻璃杯里很漂亮,点缀着柠檬和薄荷叶,自己的就是满冰咸柠七。 安问看着任延一口气灌完半杯,问他:“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任延还能怎么说:“闲的。” 安问打“谢谢”,任延说不用谢,忽然起了坏心,逗他:“笑一个。” 安问拍拍桌子表示抗议,神情愤怒。他不知道,他看着就像只愤怒的小海豹。 故而虽然安问并没有遂他的心意笑一个,但任延还是笑出了声。 话题到这儿似乎就没得聊了。安问不想跟这个奇怪的人多聊一秒,点开微信找任延。 任延又把他的秘密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把任延(哥哥)的对话框置顶了。 “你笑什么?”安问机敏地捕捉到对方的笑意。 任延勾了勾唇,勉力将唇角压平:“没什么。” 与任延的对话框还是原来的样子。安问没回他之后,他也没理自己了。 虽然知道他没有义务,但看到任延似乎不太关心自己,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许难过。他慢吞吞地打字,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 「哈哈,没关系,我找到路了。」 找到了个屁。 任延对自己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无动于衷,看上去也并不没有兴趣看看是谁给他发了微信,径直问安问:“你一个人?” 安问头未抬,只是轻轻点点头。 “是不是迷路了?要去哪里?” 安问抬起眼,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懵懂,他怎么什么都刚好能帮上忙? 他以前没用过iPhone这么高档昂贵的手机,都是用的山寨机,不知道如此贵的东西电量竟能如此拉垮,一路上给院长奶奶拍照录像忘乎所以,等反应过来时就只剩百分之十了。在下沉广场休息时,他就在默记地铁路线和站名,只是还没来得及记清楚,屏幕就灭了。 安问踌躇着。 任延一锤定音:“我送你回去。” 见他起身,安问指指充电宝,意思是还没充够20%呢。任延将他的手机和充电宝一并抄起:“不用还了,就当送你。” 哇,99块钱! “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安问点开打车软件。但他显然没用过,蹦出来的页面竟然是新用户注册。他窘了一下,嗯……因为打车总要跟司机确认目的地,他嫌烦,所以宁愿坐地铁。 “要不然,我陪你坐地铁回去?” 安问茫然地“啊”了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他这么闲的么? “你不是想认路吗?坐一次就会了。” 任延虽然是个学渣,但行动力果断利落,他牵住安问的手腕,调转方向往地铁口走。 安问轻轻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出。任延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他握着对方的样子,……嗯,确实有点不成体统。 他咳了一声,但没松手:“别误会,因为这个站人很多,你又不能出声,我怕你丢了我都不知道。” 他说得好有道理,安问被说服了,心里的不自在如一片灰尘轻轻地回落,最终变得悄无声息。 而且任延也没有骗人,这个站的人流量真的很恐怖,上车需要排队。两人一连等了三趟,才勉强挤了上去。坐是别想坐了,任延护着他往的另一侧车门处挤,硬生生用身体为他格挡出一片清净的三角形。 安问靠着透明的挡板,看到任延抬起手,很轻松地直接握住了吊环的横杆。他有多高呢?不知道任延哥哥有没有他高。 车身启动,提速很快,安问被惯性晃了一下,被任延轻轻扶住:“站好。”他低声说。两人挨得这么近,在车厢的冷气中,安问闻到了任延身上的味道。是少年轻微的汗味和不知名的香水尾调。 炙热又清冷。 左右无事可做,又没法聊天,发了一会儿呆后,安问拿出手机玩小游戏,地铁网络不好,等开局就半天。任延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清了清嗓子,他略俯身低头,用只有安问听得到的音量教他:“你是要去思源路对么?思源路在十四号线望港站,你只要记住这个,迷路了就找能换乘十四号线——” 安问愕住,很快地抬起眼,盯着任延。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思源路?” 任延看着这行字,面无表情的镇定之中,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秒。 ……直接摊牌?总觉得摊牌后就会被安问拉黑。但如果不摊牌的话,都问到这个地步了,还继续隐瞒,那就是刻意欺骗罪加一等。 两相权衡取其轻,任延嘴唇动了动,看向安问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无奈。 “因为我……” 他打算如实交代。 不想安问却已经自顾自找到了答案:“噢,你看过我身份证。” 任延:“……” 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第7章 第 7 章 任延之前没来过的思源路,更别提是坐地铁来了,换乘了之后,直坐到车厢都快空了才到站。抬腕看手表,原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有钱人都爱僻静,何况在这儿出入的,谁家地库里不停个几辆豪车?因此地铁望港站到真正的思源路住宅区也有段距离,得走几百米后,再顺着坡道往山上走。 四点多,太阳正西晒着,还远没到日落。任延陪着安问,顺着老榕树下的庇荫处慢慢地走着。路上经过一家蓝房子的葡式蛋挞店,安问说:“我请你吃蛋挞吧。” 安养真告诉他,这家蛋挞很正宗,是一对外国夫妻开的,而且已经开了三十年了,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安问被任延帮了好几次,不礼尚往来一下说不过去了。 玻璃门推开,廊檐上挂着的风铃被海风吹动,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就连热衷于打卡的网红也懒得过来,因此店里人倒是不多。 任延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安问跑去前台点单。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点一款招牌,比一个四,点一个蓝莓味的,再比一个四,继而在菜单上指了两款饮料,便扫码付钱。 点完单回来时,只是短短几步路,安问便察觉到了任延目光里的情绪。他很敏感,而这样的目光一生中也遇到过了太多次,坐下后,不以为意地打了一句话:“你同情我?” “没有。”任延本能地否认。 “我看见你的眼神了,你觉得我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所以很可怜,对么?” 任延勾了勾唇:“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可怜啊,”安问点了点耳朵,对任延抿开唇:“我还听得到。” 任延点点头,隔着茶几注视着安问:“真的没有同情你。” 无论怎么说,同情和心疼是两件事,他不会搞混,也不应该被混为一谈。 安问鼓了下腮:“噢,你可真无情。” 这行字打出来太好笑了,任延忍不住笑了起来,安问伏在桌子上,也跟着鼻息轻轻地哼笑。 蛋挞送上来,带着刚烘焙出的焦糖香味,浓郁得让人如同置身于化不开的奶油糖果中。安问吃东西像小动物,先捧起来嗅一嗅,再小心翼翼地啃上一点,尝尝味道,觉得好吃了,才嗷呜大口。 “你以前没吃过?”任延也拿了一个,提醒他:“小心烫。” 也太好吃了吧!安问的眼睛都眯起来,舌尖抿着那点甜味,不自觉地轻晃着摇了摇脑袋,看上去像车载娃娃,一出太阳就摇头晃脑的那种。 好吃到这种程度了,他还惦记着给院长奶奶拍照片,举着啃了一半的蛋挞,与之合影了一张自拍。蛋挞黄澄澄金灿灿,铺着焦糖色的酥皮,让任延想到向日葵。他拿起安问的手机:“我帮你拍。” 安问“啊”了一下,长开的唇又很快闭上了,咬着,正襟危坐:“我不会。” 他确实不会摆pose,完全没有刚才自拍的生动活泼,变得如同完成作业般僵硬。任延按下快门,很有自信地展示,安问抢过去了,“噗”的一声笑趴在桌子上,稀里糊涂地打着手语说:“我可不敢发给别人看。” 任延拧眉:“这还拍得不好?” 安问觉得他对拍照一事有什么误解,任延觉得他对自己的长相有什么误解。 过了一会儿,他沉默了一下午的任延哥哥就给他发了微信,问他在干什么。 小问号:「在请别人吃蛋挞。」 任延(哥哥):「好吃吗?」 小问号:「好吃,下次我请你吃。」 任延(哥哥):「我看看。」 安问发了张蛋挞的照片过去,任延哥哥说:「不看蛋挞。」 安问茫然了一会儿,一时吃不准是发自拍的好呢,还是对面那个卓逸群拍的好。又想到这将是任延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他得慎重一点儿,便说:「没了,我没有拍自己。」 对面陷入沉默之中。 任延咳嗽一声,对着微信像解一道数学题。他只是想要那张照片而已!他不得不主动出击:“喂。” 安问:“没礼貌,叫我名字。” 任延只好说:“安问。” 两个字莫名的低沉温柔,话音落下,两个人都莫名地一怔。这是任延第一次当面叫他全名,这也是安问第一次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安问将与他轻触的视线仓促地垂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以把那张照片drop给我么?” 对眼前之人,安问显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偶像包袱,“好啊,怎么做?” 他不太会,任延拿过他手机,搜索到自己的iPhone,将那张照片隔空投送了过来。 又吃了一会儿,毕竟聊不起天,安问想,“卓逸群”应该觉得很无聊,早就想走了吧,遂将剩下的两枚蛋挞打包,说自己该回家吃晚饭了。任延送他止步于坡道口,一路上夕阳的金光斑驳,远处白色的浪花听着模糊而温柔,要分别了,安问认真地问:“充电宝的钱,我怎么转给你?” “不用了,没几个钱。”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安问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倒是没有再坚持。他转身与他拜拜,提着蛋挞兜子的手挥了挥。任延目送着他走了几步,花了十分钟才等到一辆愿意接单的网约车。 司机确认目的地与手机尾号,任延“嗯”一声,注意力全在安问发过来的微信上。 小问号:「要是让你跟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待一下午,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任延(哥哥)的回答不假思索:「不会。」 小问号似乎沮丧:「那你会不会不愿意跟不会说话的人成为朋友?」 因为不想贸贸然告诉任延自己是小哑巴,所以安问总用“不会说话”来指代,意味含糊。 任延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回道:「也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小问号:「我觉得那个姓卓的不想跟我当朋友,虽然我觉得他很奇怪,但看在他给我褪黑素,带我回家的份上,我请他吃蛋挞,他问我要照片,都不说加微信,用drop。」 任延:“……” 任延(哥哥):「他可能没想这么多。」 ……主要是怕掉马。 小问号:「但是我跟他说还他充电宝的钱,他如果同意的话,我们就能加微信了,他又拒绝了。我都暗示这么多次了,他就是不想跟我加微信,不想跟我交朋友。」 “师傅。” “啊?” “调头。” 网约车在路口打起转向灯,调过头后,一脚油门往思源路的山坡上疾驶而去。 安问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给任延发着微信吐槽,越想越气,连带着看蛋挞都不顺眼了!扔掉可惜,他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拆开打包的两枚蛋挞,泄愤似的大口吃起来。一辆电动轿车从他眼前唰地飞过,又怀疑人生地缓缓退了回来。 下一秒,副驾驶的门打开了,任延大步绕过车头,比司机更怀疑人生:“怎么坐这里吃?无家可归了吗?” 安问结结实实地噎住,看到任延的那一秒又一口呛了出来:“咳咳咳……” “加个……q/q行吗?” 安问:“?” 任延认真地看着他:“加个q/q行吗?交个朋友。” 安问不住用掌心抚着心口顺着气,眼睛瞪得很圆地看着任延,因为咳嗽,他下垂的眼尾都沁湿了。他拿乔,磨磨蹭蹭的不掏手机,比划着问他为什么突然想交朋友。 “你可爱。” 神经病!安问站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气势汹汹地返回来,将地上的垃圾捡走。 “真的不加吗?”任延对着他的背影,懒懒散散地喂了一声。 安问停住脚步,默了会儿,第二次折返回来,把手机拍进了任延的手心。任延点开他□□,扫了他的二维码,发送好友申请。 · 安家的宅子不在山高处,只在半山腰,安问回到家时,看到庭院口停了一辆陌生的轿车。到家时才发现,原来是高二理科年级组的孙向前来家访了。 安家上至安远成下至郑伯都很为安问的成绩担忧,孙向前打电话来说要登门家访,弄得整个安家都神经兮兮了起来。 安远成公司不去了,安养真会议推后了,就连安问的小妈林茉莉也取消了美容,三人换上见客的套装,在站口站成一排迎接年级主任孙向前。 孙向前也被这阵仗搞糊涂了,安远成殷切地握住他的手,毫无富商的架子,诚恳地恳求:“孙老师,实在不行,我们问问休学一年补补课也没关系!” 孙向前:“?” 安养真揽过他肩膀近一步说话,小声:“老师,退学的话,恐怕问问的自尊心受不了,他还小……” 孙向前:“不是……” 林茉莉讪笑:“老师,要不您先喝口茶……” 孙向前坐下,端起茶盏,一举一动牵动安家上下的心,众人视线纷纷跟着他的动作齐平移动。孙向前啜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安问的考试成绩啊……” 安养真屏住呼吸,心想幸好安问不在,不需要亲耳听到这么残忍的消息。 接着便听到孙向前说:“除了英语确实很糟糕外,……其他几门都是年级前十。” 全家人:“!” “确实,我没有在开玩笑。”孙向前放下茶盏,肯定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对安问的成绩有什么误解……” 安问,小镇三流高中旁听生,野生做题家,因为哑巴而被人连同智商和学习能力一同怀疑,其实过去一整年练的都是全国高考真题和竞赛卷…… 孙向前将话题带入正轨:“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听说安问主动申请转入十五班,跟任延当同学,但目前看,他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进A班的,你们的意思呢?” 他同时将两种方案的利弊都分析了一遍,包括对安问英语成绩的担忧和规划。 安问回家时,这一场家访已经尘埃落定,安远成亲自送客。他不知道孙向前来的意思,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自己是要被惨遭退学。但落日余晖下,孙向前却充满鼓励性地跟他说:“A班见。” A班?什么A班?他要去十五班! 安远成和安养真以往都以他心意为首的,这次却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晚饭不复轻松,安问看上去吃得很认真,眼睛却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与任何人眼神交流,艰难又礼貌地坚持到了大家都用完餐,他才离席,沉默地回了房间。 安养真敲门进来时,看到他正趴在书桌上翻着从福利院带回来的活页笔记本。 那上面有简报、每一个小朋友给他的离别祝福语,和院长奶奶娟秀的字,以及许许多多安问从小画到大的简笔画。 安养真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了会儿,像认真对待一个小朋友。 “其实在家里不用这么讲礼貌,生我们的气了,也可以不下楼吃饭,不想吃了就直接走,没必要理我们。” 安问沉默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一家人就是这样的,客气了反而不是一家人了。”安养真说道,帮他撩了下垂落挡视线的额发,“所以真心话也要和家里人说。” 安问放下彩色铅笔,转向安养真,打了一句手语。 安养真半猜半懂,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不敢置信。 安问说的是:“任延哥哥是我的锚。” 安养真磕磕绊绊地用糟糕的手语回复他:“什么意思?” “小时候你不在国内,妈妈不管我,爸爸也不管我,只有他保护我。刚到福利院的时候,很多人欺负我,我骗他们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只要谁欺负我,他就会从天而降。” “宁市很大。我从福利院走到小卖部给院长奶奶买糖果,只需要十分钟,这就是我的世界。宁市有一万个我的世界那么大,坐上公交时,我不敢犯困,因为会迷路。” “在宁市,我只熟悉任延,他就像是一个锚,只要想到他在这里,我就知道我也还在我的世界里。” 安问始终平静地打着手语,没有激烈的情绪或说服对方的意思,因为这里面所含的并非是祈祷,而是既定的事实。 安养真的手缓缓放下,“为什么只有任延是你熟悉的?我和爸爸,比不上他么?” 安问无声地笑了笑:“因为他从小就在我心里,就像那个玩具熊,一直陪着我长大。虽然我没跟他见过面,但他对我来说一直都在。” 床边的玩具熊灰扑扑的,已经被洗得发白了,但安问仍要抱着它睡,家政阿姨打扫房间,需要给熊盖上小毯子。 安养真沉默许久,苦笑着摇摇头:“任延知道你心里这么想他吗?” 安问抿了下唇:“这跟他没关系,他不需要知道,他又没有义务。” “那如果我们答应了你去十五班,等你熟悉了宁市,熟悉了现在这个世界,可不可以回到A班上课呢?” “我在镇子上靠自己做题就能拿到这里高中的前十,在十五班也可以。”安问笃定地回。 安养真点点头,失笑了一声:“但是高考是要和全国、全省聪明的、努力的人比赛的,不止是现在的七百个人。” 安问歪过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那我把任延哥哥一起带到A班吧。” 应该也不会很难吧!毕竟任延的成绩应该也不差,安问觉得这句话都算不上什么雄心壮志。 第8章 第 8 章 越是临近开学,各个微信群企鹅群和校园表白墙就越是热闹。 省实的文理分班跟别的学校不同,别的学校为了省事,只把选了文科的从每个班单拎出去另组班级,理科班每班主体不变。但省实是全盘混编,每个人的班级、同学和任课老师都是不同的,能有几个同学分在一个班里就算是运气好了。 当然,在放暑假前,学校也已经让他们以新班级为单位,上了二十天的预习和巩固课,因此大家都已算是半熟。 正式熟起来,还是要靠微信群里互抄作业。有哭着求交换试卷的,有赶不赢了找同伙一起摆烂躺平的,也有上窜下跳搬运小道消息的。 班级群分官方和民间,官方有班主任钱一番坐镇,没人敢造次,除了一连串的收到外,日常便是鸦雀无声。钱一番在暑假补课间搞了个钓鱼执法,说明天大礼堂统一看电影,交办公室!此役一战成名,让钱一番信誉down到谷底,于是民间大群揭竿而起。 民间群是几个活跃分子成立的,拉人过程神秘不亚于地下党接头,正副班长和学习委员到最后才被招安,地位位于食物链底层。 为了打入人民群众其乐融融的八卦氛围,班长沈明辉主动当狗腿子,于开学前日带来了一个新鲜消息。 沈明辉:「重磅!我今天去学校帮老钱打杂,发现我班将会进一名转学生!」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的假的?」 「男的女的?」 「怎么分我们班来了?」 「祈祷是个美女嘶哈」 沈明辉:「男的。」 凑热闹的瞬间作鸟兽散,只有长期潜水从未冒过泡的任延弹出了窗口:「叫什么?」 「我擦」 「瞳孔地震」 「看我刷出了谁」 「延哥你被夺舍了吗?」 「谁在玩我男朋友手机?快给我放下!」 任延:「……转学生叫什么名字?」 沈明辉这次不拿乔了,火速呈报:「叫安问!」 任延:「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十五班裂了,不知道任延嗯个什么劲儿。 任延是省实的风云人物,这是上至高三下至初一都认定的事实。他是高一上学期中途转进来的,刚开始老师给的介绍词是在美国受精英教育长大,可能母语不太好,但国外上流教育绝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无所事事快乐无边”,让班里几个尖子生都做好地位被冲击的准备。摸底考成绩一出来,嗯……属实多虑了哈。 到了开学日,任延穿着省实统一的Polo 领蓝白校服,单手拎着书包走进教室作自我介绍,“任延,英文名Andrew,请多指教。” 老师:“再多说点。” 讲台上的帅哥大约知道学校里有关自己的流言,遂欠了欠身,绅士地说:“美国精英教育的漏网之鱼,中文流利,英文可以,但最好不要找我练口语。” 表白墙当天就出现了有关任延的表白: 「墙墙,他好拽,我好爱,匿一下要脸。」 虽然是老牌公立,但老师家长对早恋都没那么严防死守了,校园恋爱的氛围宽松了很多,对任延表白的层出不穷,但很快,整个省实便发现,这位帅哥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名言是皱着眉说“两个人相处是不是太找罪受了?”,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篮球、游戏和睡觉。 因为技术是从美国变态的中学篮球部里练出来的,第一场班级赛就凭一己之力打爆了对方,冲着这一点,任延在学校里的男生缘着实不坏。 任延会主动关注转校生,十五班的男男女女都觉得蹊跷。 暑期里短暂的同桌林松松@他,「嗯是啥意思?」 任延:「没什么。」 看到林松松的名字,任延想起了同桌这回事,顺便说:「开学了可以让他做我同桌吗?@林松松」 十五班: 「……」 「?我进错群了?」 「…………」 「谁他妈把昵称改成任延了?改回去!」 林松松:「可以可以(这是可以说不的吗?」 学习委员时习之:「@班长你是不是搞错了,咱转学生其实是个大美女?」 沈明辉也陷入了恍惚之中。不能够啊!白纸黑字写着性别男,还贴着照片呢! 安问提前一天就去学校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领了四套校服和学生证、校园卡、全套的教科书以及练习册,又遵守老邢的谆谆教诲,去理发店将头发剪到了校规之下。 明天就要和任延见面了。 安问紧张得睡不好,任延问他分班结果时,他还卖关子:「还不知道。」 他装傻,任延也装傻:「不会被退学吧?」 小问号:「才不会。」 任延(哥哥):「要是你没考进十五班,我怎么照顾你?」 安问心想你还好意思问,我可是为了你委曲求全才没去A班的!趴在床上晃着腿:「我也可以独立自主的。」 任延给他发了一张表情包,让他省省。 小问号:「学校里可以带手机吗?会被没收吗?」 任延(哥哥):「可以带,也会被没收。」 安问乖惯了,福利院有严格的作息活动时间,一切都被规训在院长奶奶的方圆之内,说几点玩滑滑梯,便几点滑滑梯,几点睡觉,便乖乖几点闭眼,虽然后来为了保护更小的小朋友们,他学会了凶乎乎地打架揍人,但总体上还是个听话的小哑巴。 小问号:「那我不带了。」 任延(哥哥):「不带怎么找我?」 他问得好有道理。安问接着想到,老师同学们也都不会手语,要靠手写来交流的话,他岂不是会累死?双拼就是专门为了沟通便捷而学的! 小问号:「那我还是带吧。」 交流完了一切,心里有数了,他最后问:「我们明天几点,在哪里见?」 开学日早上,校门口一定会无比繁忙拥堵,两个人都没见过面,不约个时间对个暗号,岂不是会错过?安问描述着自己的样子:「我一米七五,不戴眼镜,鼻侧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任延(哥哥):「多小?」 小问号:「比笔尖点上去还小。」 任延(哥哥):「你不觉得这要我凑到你面前才能看到么?」 小问号肃然起敬:「你说得对。」 任延怀疑他的智商:「你这么笨,不会真的被退学了吧?」 小问号:「那怎么办?」 任延讲话下着套,到这会儿图穷匕见了,勾了勾唇,手机话筒抵至唇边,说出口的话语懒洋洋:“发张照片给我。” 安问把脸埋进枕头里,让心跳平稳了会儿,终于做足了心里准备,拿起手机自拍了大半张脸。 按下发送时是闭着眼睛的,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任延会不会觉得他变了很多。 任延点击保存,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很正经地说:「收到,晚安,明天校门口见。」 安问也没察觉出这是桩不平等交易,凭什么任延不给他发呢?但他心里七上不上的,陌生的紧张感攫取着他的感官,他有都点呼吸不畅了,点开企鹅,给备注名为卓逸群的号嘀嘀了一下,「你网恋过吗?」 “卓逸群”虽然挂着企鹅,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他:「……?」 安问:「你有没有网恋过?」 卓逸群:「你网恋了?」 安问:「我问你,你别反问我。」 任延觉得他精分,在“任延哥哥”面前乖成什么样儿了,在“卓逸群”这里就发拽。 卓逸群:「没有。」 安问:「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跟他青梅竹马很多年没见过了,他们聊了好几天的微信,今天我那个朋友终于给他青梅竹马发了一张自拍,但是他觉得心跳很快,而且明天他们就要见面了。」 「……你说,这像不像网恋奔现啊?」 任延刷着牙漱着口呢,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呛到连他妈崔榕都被惊动了,倚着门抱臂拿他当场戏看:“我说,大晚上的你脸红什么?” 任延不得不泼自己数把冷水令自己冷静。 安问警觉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笑话我?我告诉你,这是我朋友的事,不是我的事。」 等了许久才等来卓逸群的回信:「你得问问你朋友为什么会心跳加快。」 安问:「因为要见面了。」 卓逸群:「可能他是个丑逼。」 安问:「放屁。」 卓逸群:「那怎么,他帅你朋友就有正当理由心跳加快了?」 安问:「……倒也没有。」 安问又说:「也许这只是我朋友单方面的感觉,因为他朋友比较少,而且到了新地方,只认识他一个人,可能对方并不把他当回事,只是因为家长的命令才勉强理他。」 安问:「这么一说又感觉像相亲联姻,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任延真想掰开他脑壳看一看。 给他褪黑素,送他回家,陪他坐地铁,陪他吃蛋挞,微信上随叫随到陪聊陪晚安,这叫“勉强理他”,这叫“并不把他当回事”。 卓逸群:「我觉得」 他审慎地打下一行字。 「他应该跟你朋友一样,心跳很快。」 第9章 第 9 章 八月二十六,开学日。 安问六点钟就自动醒了,几乎没有经历任何迷蒙的感觉,一溜烟就下了床跑去冲凉洗漱。省实的校服已经洗净烘干,是翻领短袖Polo T,袖口和领口镶淡蓝色窄边,胸口有精致的校徽刺绣。他穿着校服下楼,全家人都已在餐厅等他。 安远成和林茉莉也就算了,安养真可是个天天睡到八点的主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揽过安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眉眼含笑:“问问穿的是校服吗?怎么这么好看啊?” 安问窘了一下,两条瘦而白的胳膊打手语,让安养真不要取笑他。 他脖颈修长白皙,细致的锁骨在翻领下若隐若现,整个人看上去如瓷如玉,干净到透明。 林茉莉拆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阿姨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特意要等今天送你的。” 是一块很酷的电子运动手表,表盘的宽度也正衬,她亲手为安问扣上:“祝问问到了学校,分分秒秒都开开心心的。”她刚怀上自己的第一胎,跟安养真相处很客气,但对安问却是视如己出。 安问吃完炒蛋和吐司,喝了一杯鲜榨橙汁,便背上了书包。郑伯已将迈巴赫停至门口,昨天夜里新洗了车,从轮胎到后视镜都锃光瓦亮。一家人整整齐齐地送安问至门口,挥了挥手,虽然拼命忍住了,但每个人的笑容里都压抑着迷之激动。 安问头皮发麻:拜托,只是上个学而已,被他们搞得像是勇敢问问勇闯天涯! 任延家离学校近,穿过体育公园过去不过十五分钟,高一一年,他都雷打不动地先下楼在小球场打半小时篮球,再回来冲澡吃早饭,继而骑着车以最快速度冲到学校。 照例打完球回来,偌大的空中别墅静悄悄,只有任五桥宝贝的西森猫过来蹭蹭他小腿,嗷呜一声理直气壮要吃的。任延给它倒了冻干,蹲下身勾着手指逗了它一会儿,才去洗澡。 冲完澡,终于见到了活人影,是崔榕裹着睡衣满面倦容地下了楼。崔榕昨晚上忙到后半夜,一大早的哈欠连天:“你早饭吃什么?” 任延擦着头发,十分无语地看着她。 “哦,”崔榕想起来,返身回厨房,很贴心地帮他从冰箱里取出了两片吐司:“少吃点,忆苦思甜,保持身材。” 任延:“……” 三十七度的妈怎么能说出比吐司还冰冷的话。 “我去麦当劳,谢谢。”任延套下校服,随手理了理头发,继而不客气地从崔榕手里拿过吐司叼进嘴里,“see you。” “骑车慢点儿啊。”崔榕倚着玄关柜看他穿鞋。 穿了一半,任延又把鞋脱了,三两步蹿上二楼,找了瓶十分清爽的香水在腕间点了一下。 崔榕鼻子跟狗一样灵:“你干嘛呢?勾引小姑娘是不是?” “没空。”任延蹲下身系鞋带。 “哎我跟你说,你别把安问带坏啊,”崔榕生出些后知后觉的警觉:“这安远成的心肝宝贝,带坏了找你负责的。” “我能怎么负责,”任延穿好了鞋,在地上蹬了蹬,取下啃了一半的吐司,对崔榕吊儿郎当一笑:“以身相许?” “我看你是找打——” “砰!”门摔得整个屋子都抖了一抖。 任延单肩挂着书包,三两口把剩下的吐司啃了,去地下车库取上自行车。自行车是宝马的,旁边停了辆很酷的黑色哑光机车,也是宝马的,他满了十八周岁,正在等摩托驾驶执照下来,今后骑机车上学,早上就能再多打五分钟的球。 晨间的风吹拂起少年短短的额发,任延眯着眼,横穿过体育公园时,心跳在大爷大妈们晨练的鼓点中渐渐失速。 不知道安问见了他会是什么反应。生气当然是会生气的,但任延已经做好了准备,觉得自己应该有把握能哄好他。 离学校正门还剩五百米处就已经拥堵得走不动了,各式各样的轿车汇成红灯长龙,喇叭和交警的口哨声响彻晴空,任延贴着暗红色的行人步道,重心压低拐弯,车子轮胎与水泥地发出很轻的一声“唰”。 “延!延!”卓望道这个二百五从车子后座探出身子,眼放光芒如同呼叫救星:“载我载我!” 公路车没有后座,任延没有降速,连眼神都没给一个,伸出手比了个中指,无情地从卓望道眼前滑过。 “靠!”卓望道愤愤缩回车子里。 学校的自行车棚在校门外,任延锁好车,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一秒,才迈步往正门口走去。 “任延,”有脸熟的女生跟他打招呼,“内个……你早饭吃了吗?我买了麦当劳……” “吃了,谢谢。”任延礼貌点头。 眼前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成群结队半生不熟的面孔,任延在校保安岗亭旁站住,掏出手机给安问发微信:“你到了吗?” · 安问堵在离校门还剩一百米的地方,因为有人不讲素质乱变道,导致出了追尾剐蹭,郑伯也挺着急的。听到安问手机里任延的语音,他心思动了动:“不如让任延来这里接你,你们一起走过去好不好?否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确实有很多学生就地下车了。安问只是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给任延回信息:「我在离大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堵着,你到了吗?」 任延很言简意赅:「我过来找你。」 迈出第一步时,任延心里静了静,想到昨天安问说的“网恋奔现”,忍不住低下头笑了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 卓望道知道他一早要去接安问,掐着点报复性地给他发语音捣乱:“延,你变了,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了,你今天就要离开我远航……” 任延凶他:“闭嘴。” 短短一百米几分钟便到了,任延一边找着安问发过来的车牌号,一边手机抵唇,“我到了。” 他的话语通过手机听筒传递出来,听着气定神闲,而安问手心却潮潮的全是汗。他拎起书包,打开车门。 “等等。”郑伯按下双闪,下车后取过黑伞撑开,绕到安问那边,“小心晒。” 硕大的黑伞撑开,伞下,是一个瘦削而白皙的身影,头发碎碎短短的,只光洁的额前有些微落发,眼睛是微微下垂的,像做了眼睑下至那般,但瞳仁在阳光下晒成琥珀色,看着便更添乖巧。 安问一下车就有人盯着他看,以为是高一新生,惊异于今年新生的颜值质量。 他给任延发回复信息,“我已经下车了。”一行字刚打完发送出去,抬起头时,看到正前方的人。 这不是……卓逸群?树影斑驳落在他肩上,光影间,在这样混乱嘈杂的老街边,他无疑是英俊到瞩目的。 安问歪了下脸,眼里流露出困惑,但随即自己找到了答案,高兴地冲“卓逸群”挥挥手,打着手语:“好巧啊,你也在这里上学?” 任延心里叹了声,脸上收拾好表情,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觉悟走完了最后的几步, “你已经跟任延见过了?”郑伯问。 安问刷的转过脸,先是茫然,继而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郑伯,“你在说什么?” “任延,你不是在跟他打招呼?”郑伯也被他搞得迷糊,笑了一声,“看来你们俩已经很熟悉了。” 安问愕住,傻傻地站着,半晌,比出来的手语近乎一字一句:“你再说一次,谁是任延?” 聪明如郑伯,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安问转过脸,死死地盯着几步之遥的任延,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脸上渐渐冷静了下来,变成面无表情,继而抿咬着唇,脸色止不住地发沉。那并非是单纯的生气,更多的还混杂着委屈和愤怒。 东窗事发,任延自知死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走完剩下几步。 到了安问跟前,站定,喉结心虚地滚了一下,他佯装镇定,高大的上身微躬,揣在校服裤兜里的手懒懒散散地伸出来:“早上好,我是任延。” 安问盯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眨了一下,近乎落泪的瞬间,他负气地狠狠推开任延,一个人埋头往前走。 “哎——”郑伯叫了一声,无奈地跟任延对视一眼,“你骗他了?” 任延抬手蹭了蹭鼻侧,还好意思“嗯”,迈开脚步追上安问。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那天在医院,我问你在哪里,你骗我说在家里,我是真的想给你药,看到你身份证才知道是你——” 安问甩开他手,咄咄逼人:“那你也可以跟我说实话!” “当时确实是脑子一抽,想你既然要瞒我,那我当面拆穿你应该很尴尬。” 安问猛地站住,“那后来呢?我跟你说迷路,你来找我,你也可以说!” “我……”任延词穷,默了半晌,喉结滚了滚:“……我故意的。” “去死!” 安问攥着拳头怒气冲冲往前走。 为什么任延会是这个混蛋?安问匪夷所思,觉得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心心念念的任延,会拉大提琴,学习成绩很好,英俊高大充满正义感,只要念着他的名字,安问就会生出无穷的安全感,而不是现在这个——这个——打架、装逼、男女不分,还眼瞎撒谎的混蛋! 他不要这个任延哥哥!把梦里的那个还给他! 退货! “别生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任延试图去牵他的手。 省实的学生们虽然都形色匆匆踩着预备铃,但不代表瞎了——所有人都看到任延在哄人——还失败了。 日,这诡异的,今天是不是要八月飘雪? “我不想理你,你不是任延。”安问忍住眼泪和委屈,嘴巴瘪着,恐怕一张嘴就会哭出来。 “我确实是。”任延好声好气。 安问扭头就走,怕再多看一眼心态就会彻底崩掉。 偏偏身边有人打招呼:“任延!” 安问捂住耳朵,啊啊啊啊啊不能再听了!任个屁延! 又有篮球队的人搭他背:“任延,这你朋友啊?” 朋个屁友! 任延看着安问的背影,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我发小。” 还笑!笑你个大耳光! “高一新生吗?” 这句话提醒了任延,他闲插着兜:“喂,右转。” 安问埋着头跟头小牛犊似的,直冲冲地往高一部走,听到声音,心里怒冲冲地哼了一声,要你管!一言不发攥着拳,乖乖闷头往高二部走。 “五楼。”任延忍着笑,好心提醒。 身后一声“噗”笑,“你发小好可爱。” 安问绝望地闭了闭眼,觉得天他妈的都黑了。 脚下被台阶一绊,身体往前扑的同时被一只手稳稳捞住:“就这么生气啊?”任延在他耳边低声,深邃的目光无奈温柔:“连路都不会走了。” 安问又想推开他,任延却是顺着手腕往下顺势一牵,将安问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别跑,我带你去新教室。” 一则新闻比他的脚步更快地飞到了十五班。 “我的妈呀快扇我一巴掌快快快!我看到任延牵人手了!” 第10章 第 10 章 上五楼的学生乌泱泱的,都晓得快迟到了,脚步蹬得飞快。安问受不了出这洋相,轻轻甩开任延的手:“别碰我,不熟。” 将一双手都插进校服裤兜里,看着怪拽的。 十五班教室在五楼,跟AB班还有十四班连着,走廊最末一间教室是答疑室,尽头一边是男女洗手间,另一边则是高二年级理科组的大办公室,办公室的斜对面的楼梯拐角下,则是放值周用具的杂物间。 安问保持着这种姿势从十五班前门而入,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上一秒还在谈论被任延公然牵手的那个人是谁,下一秒正主就出现在了眼前,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所有人:哦嚯。 教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任延摸了摸鼻子,眼神越过众人,径直找到了最后一排的前同桌林松松,微微一撇下巴。 延哥的命令根本不需要言语!林松松啪地一下站起来,对安问道:“新同学!嗨这里这里!你的位子在这里!” 安问循声望去。这是靠近窗户的一组,那个跟他打招呼的男生已经麻溜儿从桌面收拾好了书包。安问被全班行注目礼,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还是点点头走了过去。 “谢谢。”他比划着,两手大拇指往下压了压。 “……啊?”林松松傻了。 看来这个班里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哑的。安问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头。 林松松恍然大悟:“……咽喉炎!” 安问还没来得及无语,林松松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任延强势压低他,凑他耳边低声快速:“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林松松双目惶恐:“对不起,我冒昧了,含糊了,轻浮了。” 最后一分钟预备铃打响,班主任钱一番抱着花名册进来,看了眼班里的状况:“都到了?哟,座位都找好了?正好,任延,”钱一番指指讲台旁边的座位:“你坐这儿,安问跟林松松坐。” 任延:“?” 有没有搞错? 讲台边一左一右两张座位,被所有人戏称为VIP雅座,是各科老师重点关照对象。 “看什么?本学期你是重点关照对象,给我老老实实的,观察你个一个月再说。”敲敲讲台,“赶紧。” 任延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当堂骂人的冲动,走到前排,砰的一声把书包一扔,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双手抱臂坐了下去。 “那么是这样子啊,”钱一番讲话口癖贼多又啰嗦,清了清嗓子:“新同学大家也看到了,来,安问,上来跟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安问推开座椅,从教室后走到前排。他不紧张,只是弄不懂该怎么介绍自己,毕竟…… “我叫安问,安心的安,问心无愧的问。” 台下茫然,钱一番咳嗽了一声,也有点尴尬:“老师帮你写黑板上好不好?” 安问点点头,钱一番从粉笔槽里捡起一根新粉笔,“安——” “他说他叫安问,安心的安,问心无愧的问。”身后传来声音,他疑心地转过头,看到任延还是那幅纨绔坐姿,但说出口的话却很笃定。 “你看得懂手语?”钱一番如获救星。 任延自矜,只是稍稍颔首:“略懂。” 安问垂下视线,与任延轻触。 咔的一声,钱一番扔掉粉笔,“那行,那你再帮安问翻译翻译。” 安问只好重新说,只是这一次,他的速度放缓了许多,动作也标准了许多:“我叫安问,听力正常,不会说话,但我打字很快,所以可以和大家用打字交流。我之前没有上过高中,只旁听过,没有擅长的特长,喜欢听音乐,偶尔会打一下排球,拉一下手风琴。” 任延虽然恶补了半个月的线上手语课,但有些手势也是半蒙半猜,所幸安问比的很多手势是汉语的动作意译,他勉强能串联起来。话音落下,安问的双手也跟着一起落下,他抿了抿唇,转向任延对他微微鞠躬表达感谢。 任延对他的感谢很不爽。 安问是不会对“任延哥哥”鞠躬表谢的,也不会对“卓逸群”如此。他忽然微妙地意识到,在安问这里,他现在什么身份也不是了。 莫名其妙的,台下响起鼓掌声,全班对着安问鼓掌,哗啦啦的,仿佛他刚才是做了多了不起的一番演讲。 安问愣了一下,眼睫弯起,两只手举在身前摆了摆。 任延双眼不悦地眯了眯。他的发小有些过于可爱。 钱一番拍拍他肩:“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来了十五班,那就是十五班的家里人,多用功少睡觉,别跟任延学坏——噢对,”钱一番摸摸脑袋,“刚忘了哈,你得跟任延坐一块儿,这样,你坐第一排,任延后面。” 他跟任延个子都高,这一调整,整个班的男生都跟着调,全排两人同一小组去了。 安问的同桌是女生,叫严师雨,个子小小巧巧的,但长得挺漂亮,马尾辫又直又长地在脑后束成高高一束。 “同桌,以后咱们怎么交流呀?”严师雨小声问。 安问对此早有准备。下了第一堂课,他就去办公室找了钱一番,把自己智能手机里的电话卡交了出去:“老师,我不能没有手机。”他极快地打下一行字,眼尾下垂的漂亮眼睛里掩着紧张与拘谨。 钱一番也跟孙向前及老邢讨论过,特事特办,既然学校收了他,那肯定要尽量照顾他的学习生活。他象征性地收下安问的si卡:“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张卡,但你愿意主动跟我商量就是好事,手机你今后就留着,不过上课自习玩游戏让我们看到,那该罚还是要罚。” 安问点点头。他不知道,他来年级组办公室的这十分钟,教室里都炸锅了。 “草,新同学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我可听说了啊,他成绩稳进A班!” “真假的?那怎么来我们班了?” “真的啊,理综能排前三!” “牛逼。” 卓望道也摸了过来,趴在靠走廊的窗台上跟任延隔空闲扯淡:“哎你们班内转校生呢?我们今天可是刚上课就被‘搞学分’一顿叼啊,说一整个A班还不如一外市的转校生。” “搞学分”和外市转校生同时站到了他身后。 任延本来是想勉强理一理卓望道的,但考虑到他每次这倒霉劲儿,还是决定离他远点儿,免得雷打下来顺道劈到自己。 “说话啊延,你今天好矜持。”卓望道像青楼揽客的。 高雪芬拍拍他肩:“卓望道,我看你很喜欢十五班嘛。” 十五班集体拿书做用功状。 “高——”卓望道跟猫受惊似的抖了一抖,狗腿地笑开了:“老师,我就是上厕所经过……经过……” “找转校生啊?哝,要按上期末的成绩,安问排名确实在你前面。”高雪芬挑了挑眉:“上期末倒退了五名,月考我等着啊,再退叫家长。” “卧槽安问?!”卓望道瞳孔地震。 安问把他看作跟任延一伙儿的,冷心冷脸地看着他。 “我去任延还说你可能要被退学……”卓望道语无伦次:“所以你是为了他才来十五班的吗?” 安问比了个“x”,被当众说破的感觉并不好,他脸上刺挠,余光瞥了眼任延,用力抿着唇,将手语比得不容置喙:“当然不是,我又不傻!”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卓望道看懂了他激烈的否认,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甚是宽慰:“要不然你可真是纯纯一个大冤种。” 大冤种走回座位,敦地一下坐下。想生气了! 下一节课是英语,他勉强收拾心情,拿出崭新的英语书,俯首认真预习起来。 太全神贯注了,以至于身边严师雨“嘤”了一声也没听到。 过了会儿,一张小纸条递到了他眼前,「真的是为了任延才放弃了A班么?」 安问接过字条。这严师雨也真是的,好好一漂亮姑娘,字写的这么狂放。 他一笔一画回:「不是。」 纸条又递了回来:「你跟任延什么关系啊?」 安问冷冰冰地回:「不熟。」 「但是任延说你是他弟弟、好朋友、发小,他是骗子吗?」 安问在“弟弟、好朋友、发小”的头衔中恼怒,想发火发不出,心里觉得难受,但难受之外,似乎又有点好受。别扭地回复:「不是骗子。」 这个严师雨写字怎么这么快啊,他刚回过去,那边就又来了。 「那你原谅他吗?」 好越界的问题。 预备铃正巧响起,英语老师孙向前踩着铃声进教室,“作业都收收啊,准备一下随堂测验。” “啊…………”教室里一阵怨声载道。 安问的笔尖停住,抬起脸,先看了眼孙向前,继而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为什么是小小的背影,窄窄的肩膀,长长的马尾辫—— 那么大一个一米八六的任延呢?! 安问猛地扭头,刚刚还在纸条上龙飞凤舞的人此刻正襟危坐,鼻梁上架了一副薄薄的银框眼镜,优越的轮廓从侧面一览无余,偏偏转过来的目光却是那么无辜:“她忘记带眼镜了,我勉为其难跟她换个座。” 安问气得把纸条揉成一团。 严师雨敢怒不敢言,安问是不是大冤种她不知道,但她可真是个纯纯的大冤种! 孙向前按小组分完卷子,瞥了眼两人:“安问跟任延坐啊,挺好,任延,多带带安问,争取帮他英语提上去。” 任延接过卷子往后分发,装得人模狗样挺沉稳地说了声:“好的。” 余光瞥见安问似在打手语。 孙向前果然问:“说啥呢?” 任延按下他手,微笑道:“他说能跟任延当同桌真的太好了。” 安问:“……???” 他生气了!真的要生气了! 任延捏住他手:“嘘,嘘——”凑他耳边哄:“就一节课,就一节课好么?”膝盖轻撞他一下,“你看,我最贵的鞋子,为了见你特意穿的,允许你踩一脚。” 谁稀罕啊! 安问瞪着他,脚尖踩上任延的,由轻及重,最后用尽全力地碾上了一脚。任延倒吸气攥紧了笔,但面不改色,保持微笑挤出三个字:“很荣幸。” 随堂测验三十分钟,后十五分钟由同桌间交换试卷互相批改,孙向前随堂讲解。安问知道自己英语几斤几两,卷子攥在手中,莫名地不想给任延看。内心倔强了两秒,终究松了手。 答案报完,任延满分,安问一片红叉。 其实这张卷子并不难,班里能拿九十以上的比比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安问基础薄弱。孙向前讲得很潦草,只着重讲了两个句型的完形填空,任延听得百无聊赖,眼睛瞥到安问订正改错的侧脸专注无比,但攥着笔的拇指很用力,指节泛白。 不服气。也许还有些羞耻。 可这能怪他吗?一个小哑巴,一个福利院长大、在十八线小镇完成义务教育、在末流县城高中旁听的小哑巴,语感天然地就比别人差,所能浸润到语言环境也天然地就比别人差。他能考到这些分数,已经是很努力的结果。 孙向前不拖堂,下课铃声响起,他的讲解也刚好结束,扔了粉笔收了教案,一秒也没多待。任延一言不发地回到课桌边,从堆成小山的练习册和文件夹里抽出了其中一份。 “问问。” 眼前扔下了一沓什么东西。 安问抬起头来,不太想理他,乌黑的瞳眸冷冰冰的,恹恹地打了句“干什么”。 “可不可以教教我?”任延心虚地抵唇咳嗽了一声,将卷子一张一张摊在安问面前。 嗯……45分……67分……83分……124分……91分……145分——一猜这就是英语的。 安问瞪大眼睛,顾不上自己英语被打败的挫败感,直接就被眼前的分数震撼了。 “你生物都没有及格。” “化学也只是刚过及格线。” “你连论语都不会背?” “物理也就是马马虎虎。” “慢一点。”任延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与安问对视着,英挺的眉眼里压着无奈:“你说得太快,我理解不了。” “你好笨。”安问在纸上写,把姓名栏的“任延”二字划掉涂黑,“不准叫任延。” 任延:“……讲不讲道理?” 安问画了个抿嘴生气的简笔表情包。 “你要我教你?”他不情愿,“为什么不去问老师?” 其实卷子早就在暑假补习时就讲透了。 “丢脸。”任延冷酷要面子地说。 安问抿了抿唇,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脑壳有包。” 这句手语比起来太可爱了,任延真的忍不住笑。他的笑声是气息里哼出来的,介于少年的干净与青年的低沉,纵然严师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透明背景板,也经不住被他笑得红了脸。 “确实,我脑壳有包,那你教么?” 省实高中部的告白墙每天中饭、晚饭间都会清理公布一批当日投稿。 开学第一天午休,有一则是这样写的: 「救命我觉得任延被夺舍了!」 第11章 第 11 章 任延是表白墙的常客。 有关表白墙,省实的学生是这么总结的:我校表白墙内容一览有: 找饭卡、找钥匙、今天在山顶上找到逃课的任延了; 阴阳舍友、阴阳管理、今天体育课围观任延了; 体测加油、体测撒花、今天下自习跟任延同行了; 考试许愿、考试蹭蹭、今天跟任延排一队了。 任延疑似被“夺舍”的内容一发表出来,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一整个暑假没见,我男朋友为我魂不守舍呢。” “是卷子不够吗,整天观察我男朋友,哼!”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现在在陪他午休,会照顾好他的!” 任延没有关注这个帐号,也没时间刷手机,所以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一学年的西洋景,并且还得持续当个两年。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哄安问去吃饭。 省实有四个食堂,两两分布在东西两栋楼里,新生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是会…… 迷路吗? 不,不是,是会走到二食堂,吃到人生中最难吃的一顿饭,并花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来试图遗忘掉这令人神思恍惚的味道。 所有学生都传言,二食堂是教育局领导亲戚承包的,所以才有恃无恐,而因为其他三个都人满为患大排长龙,故而每餐都有赶不及的学生去当一次大冤种。 任延现在就走在去当这个大冤种的路上。 “我都说了我吃泡面就可以。” “你可以我不可以。” “那你也不用把我的泡面扔掉。” 任延为自己的暴力处置找借口:“你爸爸让我照顾好你,不是吃泡面的这种照顾。” 安问“哼”了一声,手机上打字飞快:「我不需要你照顾,而且泡面是福利院的奖励,只有做好事了才能吃的。」 “福利院?”任延脚步猝然停住。 安问表情磕绊了一瞬,轻描淡写挥挥手:“一看你就没做过义工。” 任延想起他朋友圈的那张封面,猜测那应该就是他做义工时拍的。 二食堂果然门可罗雀,每个窗口排的人一只手就可以数尽。任延带安问去充值,手把手教他如何操作机器,接着领他去窗口排队。 “你排我前面。”他一扬下巴,示意安问向前。 “为什么?” “怕你转身跑掉。” “……” 过了会儿,安问头也不回地把手机塞他手里。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照顾到今天结束就可以了吧。」后面跟着俩拧眉发怒的红色eoji小脸。 任延点点他肩膀,把手机递回去,「不行」两个字被他加粗加大字号,怕不够明确,还特意添了下划线。 安问气绝。 轮到他了,面对一众酱油色的热菜,他胃口全无,点了个勉强算有点卖相的凉拌黄瓜,和一个青椒红烧鸡块。走向座位时,发现任延两手空空地跟在身后。他狐疑,放下餐盘后问:“你不吃么?”表情一变,十分护食:“我不会分给你的!” 任延在他对面坐下,嘲弄的表情很坏,但挺英俊。 “放心,不会有人跟你抢。” “那你呢?” 任延微微一笑:“我不饿,忆苦思甜,保持身材。” 妈的早上为了不迟到,真的只啃了崔榕给他的那两片吐司,这会儿连饿一顿,别说忆苦思甜了,都快赶上王宝钏苦守寒窑了。 安问此前没想过人心险恶,更没经历过,不设防地尝了一大口后,他变得既想过、也经历过了。 人心,真的太险恶了! “你报复我?”安问艰难忍住表情,扔下筷子,眉头蹙得痛苦。 “没有,其他三个食堂人太多,排队很久,怕你饿。”任延体贴地说,“而且万一你品味独特,喜欢呢?” 安问做了个警告他的手势,但威慑效果近乎于无,任延反而笑了一声:“你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变得一点都不一样了。”安问很快地反唇相讥,“这样吧,趁午休,不如我们来谈谈。” 任延欠了欠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料想安问要跟他算帐,帐是算不清的,试试看能不能耍赖抵掉。 安问低头打了好长的一段字:「首先,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一个人也可以上下学吃饭上课,其次,我爸爸让你照顾我这件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不必为此有负担,最后,虽然我们小时候相处过几年,但我们真的不熟,可以吗?」 任延接过手机,沉默地逐字看完:“首先,不是我照顾你,只是在跟你以朋友身份相处。其次,你爸爸在我这里谈不上有面子可以卖,更说不上是负担,最后,我们可以重新变熟悉。” “你很缺朋友么?”安问直白地问。 任延怎么会缺朋友?数不清的人想跟他当朋友,他虽然日常只跟卓望道和篮球队的一起,但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呼朋引伴招摇过市。他眯了眯眼,脸色微微下沉,但没生气,只是淡漠地说:“不缺。” “那你不觉得我很麻烦么?” 任延回得很快,但语气依然很淡:“不觉得。” 他拿过安问的手机:“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对你隐瞒身份,但是——” 点进微信,被置顶的微信对话框消失了。 他怔了一怔,往下滑。长长的列表里,并没有一个叫「任延(哥哥)」的帐号,而只有简单的“任延”两个字。 “你……”他不敢置信地抬起脸,原本想说什么都忘了。 安问坦然平静地与他对视。 锁屏,输入他的生日试图解锁。手机嗡地震动,提醒密码错误。 任延放下手机,静了许久,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变成一片淡漠的沉默。 安问做好了他会发火的准备,没想到却只等来他释怀而很轻地笑了一下:“看来我是任延这件事,真的让你很失望。” 他把手机推回给安问这边。 安问眨了下眼,撇下视线:“我本来有卓逸群和任延两个朋友,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明白了。”任延点点头,从椅子上起身:“对你来说,任延有一个套子,你觉得他就应该那样。但是——”他从安问身边擦身而过:“我凭什么要回应你的期望?” 人消失地轻易,整个食堂人都快走光了,只有哐哐的清理不锈钢餐盒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嘈杂地回响。 安问迟迟未有动作,发了会不知道什么内容的呆,反应过来后,再度勉强逼自己吃了几口后,他起身,面无表情地将这些饭菜倒进垃圾桶,绕路去小卖部买泡面。 卓望道来便利店买水,一眼就看到他白白净净又高挑的前发小。 “哟,发小。”他自来熟地勾住安问肩膀,看了眼正在热水机前注水的泡面桶:“怎么吃泡面啊,我延哥呢?他舍得啊?” 安问到现在都没把卓望道跟小时候的哪个对上号,只觉得他讲话奇奇怪怪的没个正经。他嫌弃地从脖子上拿开他手,卓望道没防,手甩下,顷刻间带翻泡面,滚烫的汤哗啦淋下—— “我草!”他骂了一声,蚂蚱似的跳开。 泡面桶倒扣在地上,红汤和卷面一地狼藉。 安问捂着发红的手,因为不声不响的,一时间所有人都无视了他。老板娘从柜台后走出:“小心点啊,我看看,没事儿吧?” 卓望道叫最响,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受害者,拉过他手查看:“还行,没事就好。” 卓望道欲言又止,一眼瞥见人群外的安问安静地转身走开。 “喂……”卓望道追上去,拉住安问胳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看看你手——卧槽。”他震惊地抬起脸:“你这个不行,要去校医院处理的,都起泡了。” 安问轻轻地抽出,不敢用力,主要是疼。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望着卓望道,卓望道试探着:“……我带你去?” 安问点点头。他没得选,因为他不知道校医院在哪里,要怎么看病,需不需要什么班主任的批条,也确实知道这种烫伤必须立刻处理,否则很可能会留疤。 省实很大,校医院是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的,最近的路是爬上后山抄小径。卓望道是个体能废物,蹬两步就喘:“你跟任延闹别扭了啊?” 理所当然地只获得了沉默。 “任延一直记得你呢,不像我,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翻相册都得猜半天才能对上号。” 安问拍拍他手,卓望道不明所以地停下,看到安问冷着脸在自己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闭嘴。”卓望道恍然大悟地晃点着手指,脑门上灯泡啪地亮了:“我懂。” 安问的神情无奈又生气,卓望道“哦哦哦”连声,“我现在就闭嘴,我现在就闭嘴。” 到了校医院,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姐姐在值守。不过也就仅限于“看上去”了,那手法粗暴的,卓望道一围观的都觉得疼了,呲牙咧嘴眉头紧缩的,恨不得能替安问喊疼。 安问皱着眉,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但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什么表情啊,很痛吗?”医生姐姐扔下镊子和棉球,瞥了眼卓望道,“他都没出声,瞧你给吓的。” 卓望道快憋死了,心想你没发现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吭声吗!安问瞥了他一眼,眼神警告,卓望道懂,给自己嘴巴上拉链。 小臂上妥帖地缠了两层透气的纱布,医生又给开了些药油,一边敲键盘,一边叮嘱注意事项和忌口,安问一一记下,她每说一点,他就认真地点一下头。 “听到了吗?怎么半天不吭声呢?”医生不耐烦,“确定知道了?” 安问只好对她比了句“知道了”的手语,继而歉意地笑了笑。 “你……”医生讶然之后哑然,满脸歉疚:“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我以为你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不疼。” 安问抬起双手,迫于受伤的缘故,他只能小幅度地做出“没关系”的手语,又摇了摇头。 医生伸手摸了把他额头。看着无碍,但发缝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疼的。 “你这孩子……”她深吸了口气,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校医院的医药费统一由校园卡结算,卓望道抢着刷了自己的卡,帮安问拎着一小兜子药回教室。 学生们都在午休,少数几个在写作业或小声聊天,安问经过讲台走回座位,将任延的缺席看得一清二楚。他书桌上摊着的那几张卷子还是午饭前的模样,可见他一直没回来过。 钱一番猜得没错,安问果然有两张si卡。他插进备用卡,花了两秒等待信号,但又把卡拔了,从微信里退了出来。 趴下小憩时,心里负气地想,跟他又不熟,管他去哪里。 下午两点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是语文,任延没来。 “任延呢?”语文老师习惯性地折断一截粉笔,写下一行板书。 “呃……上厕所了!”沈明辉帮着遮掩。 “沈明辉,你是班长,老帮任延撒谎可不行。”语文老师似笑非笑,“让他下课后自己去钱老师那儿领罚吧。” 沈明辉不说话了。 任延在第二节生物课时姗姗来迟,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懒散淡漠,两手揣裤兜里,一脸无所谓地等着挨批。 “站窗外听吧。”生物老师曾建之对拉低平均分的人没什么好脾气。 任延果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行啊”,仿佛曾建之是在邀请他,而他勉为其难给面子地同意了。他站到第一个窗台处,背对而立,听着这座回字形教学楼庭院中的蝉声。 “安问。”曾建之点名,“总看任延干什么?” 安问为自己的不专心而羞愧,没听到任延淹没在班里调侃声中的一声轻笑。等他再次忍不住转过头去时,发现任延换了位置,高大的身躯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了,那模样不是罚站,而是在等谁下课。窗户半掩着,安问看不清他的身影,终于安心听讲。 下课后七八分钟,卓望道从A班摸了过来:“安问!安问!噗次噗次!” 安问真搞不懂他一天天的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拟声词可以发出,作为小哑巴……他倒还挺羡慕的。 任延已经回教室趴桌上睡觉了,一手垫底下,一手覆着后脑勺,指骨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但并不大,是一双漂亮干净又充满男人味的手。听到卓望道的声音,他的手指动了一动,似要转醒。 安问推开椅子出去,卓望道来十五班熟得跟回娘家似的,嗓门儿也没收着:“你中午不是不吃饭吗?我跑去给你买了点面包。” “我靠,卓望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刚从洗手间放水回来的林松松起哄。 卓望道笑骂:“管好你自己。” 安问懒得跟他客气,十分自然地接过了面包和牛奶,敷衍地打了个“谢了”的手语,一扭头,发现刚还好好睡着的任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一脸黑沉地盯着安问和他手里的吃的。 安问脚步凝滞,心里莫名狂跳,但漂亮的脸上却冷冷傲傲的,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 哼,想吃面包是吗,饿死你! 第12章 第 12 章 经过过道时,垂在身侧的手被任延一把拉住。安问反应很快地扭过头,瞪着任延,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话。虽然是无声的,但任延还是看懂了。安问说:“不给你吃。” 任延:“……” 安问鼻息轻哼,把手扯了出来,红豆吐司面包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卓望道为什么给你送吃的?”任延盯视,还是卡士的酸奶,一看就是特意挑选过的。 卓望道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什么时候这么热心鞍前马后过?见鬼。等等,凭什么卓望道能给他送吃的?凭什么卓望道知道他饿? 安问不理他,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了回去,把袋子拆开,把嘴塞满,不给自己说话的余地。……噎到了。 任延:“……” 沉默了会儿,动手帮他把矿泉水瓶盖拧开。 要喝他拧开的水吗?他们可是在闹别扭!在冷战!如果喝了任延亲手拧开的水,岂不是像吃了嗟来之食!安问对他怒目而视,任延冷哼一声:“爱喝不喝。” 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安问把瓶盖拧紧,很有仪式感地过了两秒,再亲手拧开,咕咚咕咚灌得大口。任延想拆穿他,又怕把他吓呛到了,忍着没回头。 严师雨全程围观,搞不懂怎么早上还好得要当同桌的俩人,现在就一副老死不相往来了。作为一个女生,她的眼睛显然要比睁眼瞎的任延要敏锐得多。“小同桌,你手怎——” 安问眼疾手快,强势往她嘴里硬怼了片吐司,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讲。 严师雨艰难下咽,期期艾艾:“……你手怎么……这么漂亮。” 安问点点头,眼神很亮地对她比了“ok”的手指,又竖起大拇指,唇形说:“nice。” 严师雨内心负罪感极其强烈。中午午休时她还在闺蜜小群里说安问长得很有少年感,是她的审美狙击,下午就跟安问如此迅速拉近距离,显得她居心叵测似的。 这一节课是自习,下一节则是自由活动课。安问被烫到的是左手,不影响写字,花了半节课时间笔不带停地刷完了刚刚曾建之留下的生物练习卷,把严师雨直接看呆了。 “我能请教你几道题吗?”严师雨小心翼翼地问。 安问点点头,拿过她正在写的数学卷,严师雨赶紧指了指自己不会的那几道小题。但是安问不会说话,怎么教呢?他把每一步步骤都写得很详尽,每写一步,就停下来等严师雨的反应,确定她看懂后,才进行下一步。 “内个……下节课是自由活动课,你……打算干嘛呀?”严师雨一学渣,害羞了就在本子上画圈圈。 小姑娘的声音文文静静的,尾音上扬可爱,由不得任延听不到。原本写得流畅的笔尖停下,耳朵忠实地支起。 支起有个屁用,他又不知道安问说了什么。 省实的自由活动课确实很自由,并不会有老师来占课补习,体育器材只要申请便能借出使用,与此同时,图书馆和室内羽毛球馆也对学生开放。安问在本子上写了一行:「熟悉校园。」 严师雨:“哦……你想逛逛学校呀,也对……”她怪可爱地点点头,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作业本,笔尖继续状似认真地写写停停:“我可以陪你——哦不是,我可以带你逛。” 这真是意外之喜,「不会麻烦你吗?」安问客气地问。 严师雨的语气更甜更乖:“不会,你教我写题,就当我谢谢你啦。” 划算!安问觉得这是桩公平交易,对她伸出小拇指。 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严师雨不敢妄动,直到安问抬了抬眼神,把小拇指更近地凑到她眼前,晃了晃。 严师雨灵魂爆炸七窍升天神思恍惚,小心翼翼地勾住他手指,与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安问是一个有计划性、目标感的人,立刻在便签纸上一条条列下待会儿的熟悉目标: 认路;分清四个食堂;找到文体馆;熟悉体育课所属操场……并不知道他身边看上去静若处子的严师雨,手指和内心都已经动若脱兔: 「dddddd救大命姐妹们!!!!」 「我来了我来了!!!」 「他太犯规了吧!我让他教我写作业,作为交换我带他逛校园,他跟我拉勾!!!!」 「!!!!!」 「拉勾就拉勾,凑我这么近干什么啦!!!d颜值暴击!!!」 「姐子你一下午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 「sos!!」 蹭的一声,椅子腿跟大理石地面发出剧烈刺耳的刮擦声,任延站了起来。 “任延,你干什么?”在讲台上坐镇的纪律委员许晋容叫住他。 “答疑室。” 许晋容:“……” 拜托你好歹手里拿本作业装装样子! 答疑室在走廊最左侧教室,但所有人都对他右转的背影行注目礼。 许晋容含泪记上一笔,因为任延跟别的坏学生不同,他不会找茬跟谁过不去。 · 任延坦坦荡荡地从高二理科年级组的办公室外经过,拐过楼梯上行,一路到了最顶楼的天台。 任何一个以严格、高分著称的名校,都难免会有害群之马,省实也不例外,何况它本来就为权贵和富家子弟开了一道遮遮掩掩的窄门小径。通往天台之处原本是有一道铁门的,但无论上过多少次锁都会被破坏,无论装几个摄像头都会被敲碎,久而久之,这里成了省实游手好闲富贵子弟害群之马们代代相传的阵地。 任延踹开铁门,大步迈了出去。 “哟,开学第一天就逃课啊?”一声懒洋洋的调侃。 天台边坐着三个人,一个高二的,两个高三的,彼此分吸着烟。说话的便是高三的秦穆扬,原本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升学后自动退了,按辈分,任延得叫他一声队长。 “抽么?”他比了比手中的烟,“算了,操,两颗芒果味爆珠,娘了吧唧的。” 任延笑了笑,“谢了,暂时还不会。” 烟草味被风吹过,果然带着甜腻的水果味。 “听周朗说,你有个挺漂亮的发小转学到这儿了?”秦穆扬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裤腿。 “男的。” “操。”几个人都笑,“周朗说漂亮,我还考虑要是你不下手,就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任延回眸瞥他一眼,秦穆扬噤声。他不怂,但也吃不准任延的个性。笑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到底男的女的?” “男的,不会说话,”任延把目光转了回去,看着省实校园外那片绿荫浓密的体育公园,风吹得他眯起眼睛:“路上碰到了别逗他,不经逗。” 自习快结束了,任延揣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他摸出来看了一眼,竟然是任五桥。 “喂。” “上课还接电话?” 任延利索挂了。 又震,任延晾了十秒才接,面无表情:“干什么?” “我看课表,下一节是不是活动课?” 高二年级有家长群,生活老师和各班主任、德育主任、教导主任都在,学生的作息和课表安排都会同步推送给家长。崔榕见天儿地忙,这项众人便委托给了任五桥任总裁。任总裁手机里两百个群,一天群消息能超过两千条,一年以来,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该群。 “怎么?” “带安问出来吃饭。” 任延怀疑地看了眼来电显示,确实是任五桥没错。 “没假条。”不管从语气还是表情看,任延都一副兴致缺缺模样。 “安远成已经安排好了。” 电话那头没吱声儿,任五桥琢磨过味儿来,“不乐意是吧?不乐意那算了,我跟老安说一声,就说你俩忙着写作业呢——” “我有说吗?”任延不耐烦截住他话。 任五桥冷笑一声:“五点正门口,问问那边我就不通知了啊,你记得喊上他。” 秦穆扬几个还算懂礼貌,见任延打电话,一个个都屏着气不吭声,光吞云吐雾了。任延吸了一肚子二手烟,挂完电话,秦穆扬掸了掸烟灰:“好事?” “破事。” 秦穆扬懒得废话,心说看你表情可没觉得是破事。 任延又站着吹了会儿风,踩着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回了教室。 班里早就是欢呼一片,男生们心思野得藏不住:“延哥,打球啊,干死三班方志浩!” 有关打球这种事,整个高二都唯任延马首是瞻,但今天害群之马也忙着呢,冷淡地说:“有事,改天。” 安问假装没听到他们也没看到任延,将桌面收拾整洁,跟严师雨一前一后站起身。 任延两条长腿交叠而立,上半身虚虚抱臂斜倚着门,挺酷一pose,安问装瞎,从他身边经过,无动于衷。 任延扣住他手。 严师雨不明就里:“任延……你找安问有事吗?” 任延也是她的取向狙击——废话,只要是帅的都能狙到女高中生——但任延太酷了,日常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严师雨跟他说话时心里一半心动一半哆嗦。 “有事。”任延言简意赅地回,“很抱歉,你们应该逛不了学校了。” 严师雨:“……” 你这个道歉怎么阴阳怪气的。 她看向安问,安问表情迷茫,任延略略站直身体,双眼不紧不迫地盯视着严师雨:“问问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怎么就成‘问问”了呢? 严师雨:“那问问……”在任延核善的目光中,她自觉改口:“那安问,我们下次再约。” 一转眼的工夫,整个教室就走了个干净,只有两个刻苦的还在奋笔疾书,安问比划着:“你骗我?” “没骗你。”任延掏出假条:“你爸和我爸要我们一起去吃饭。” 目光一顿。 “你手怎么了?” 左手的绷带显眼,但因为安问一直藏着,以至于他竟然现在才看清。 “——别躲。”他牵住安问的手,“让我看看。” 他的手很大,篮球打得好的男生手都大,能单手抓起篮球,掌心宽厚而五指修长,与他的手比起来,安问的便要小很多,任延牵着,像牵女孩子——虽然他还并没有牵过任何女生就是了。 “发生什么事了?”隔着纱布看不出究竟,他抬起眼眸,沉声问安问。 安问躲着他的视线,将手从他炙热的掌心抽走:“没什么。” 任五桥亲自来接两位高中生,岂料被足足放了十分钟的鸽子。等两人出现在校门口时,任五桥刚迁怒骂完一通下属,日头下他眯了眯眼,发现俩臭屁小孩是一前一后分开走的,安问在前,任延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问问!”任五桥对安问招了招手。 这是他第一次见安问,开场白老套得要命:“都长这么高了?走街上叔叔都认不出来了。” 任延克制着好歹没翻一白眼。 两人坐上大G后座,任五桥给他俩关门,眼尖,幸灾乐祸笑一声:“你老婆被人踩了?” 任延:“……” “问问我不是说你。”任五桥说,因为他瞄到安问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 安问爆炸尴尬,脸也红了,反倒是坐在外侧的任延发出了今天下午的第一声笑声。 “他说我鞋,你看你自己干什么?”任延戏谑地问,而且是明知故问。 安问倔强地抿着唇,将脸刷地一下转向另一侧窗户,不理他。这么白的人,太阳晒一晒就要发红的,何况是自个儿红了?任延瞧得分明,低咳嗽了几声,转而去凶任五桥:“几岁了,能不能别乱开玩笑?” 任五桥没想到最终自己成了大冤种。 大G启动,缓过那阵尴尬后,安问捧着手机打字,丢给任延。 「你老婆是你鞋子?」 手机被丢了回来。 「开玩笑的,因为它确实最难抢。」 啪的一下,又给丢回到了任延腿上。 「是你自己让我踩的。」 嗖的一声,又给飞到了安问怀里。 「知道,没怪你。」 任五桥在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跟看道景儿似的。半晌,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俩还没加微信呢?” 任延:“开好你的车。” 任五桥:“揍你啊。” 好一番父慈子孝,安问忍不住轻轻逸出一声笑。 饭店定得离学校不远,开十五分钟就到了,任五桥倒好车,轮胎打到百分百正位,下车后不免自得,举起手机拍了张,发自己的兄弟群里炫耀,配文:「牛逼!」一扭头,俩高中生都不屑与他为伍,率先走了。 安远成把公司扔给安养真,自己带着三婚太太林茉莉来赴宴。崔榕想当然迟到,等上凉菜了才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冲进包厢。 “我先自罚三杯。”崔榕抬手仰脖就是三杯啤酒。 任五桥:“渴了直说。” 崔榕拍了他一下,看到安问,眼睛一亮:“呀,这就是问问吧,好漂亮呀,长得真好,姨姨给你准备了红包。”翻开爱马仕黑金,果然掏出了一个巨厚无比的红包。 安问站起身来,想要推拒,安远成让他接了,不必有心理负担:“大家都是一家人。” “对呀对呀,”崔榕搭着任延的肩膀坐下,眼睛却不舍得从安问脸上移开:“你不知道吧,刚开始你跟我们延延是定了娃娃亲的,谁知道生下来一看,哎呀原来是个男孩子呀。” 任延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耳边的姨姨崔榕和早上的“忆苦思甜保持身材”崔榕交替出现,让他充分感受世态炎凉。 安远成和任五桥都爆发出一阵大笑:“确实有这回事,确实有这回事!” 安问被一连串窘到,他并不擅长交际,只能一个劲地摆手,可是又说不出话,急得眼尾发红。 场面人说起场面话,一时之间失察也是有的,任延转了下圆桌,生硬而没礼貌地打断他们的热聊:“可以上热菜了吗?饿了,赶着回去上自习。” 崔榕怔了极短的半秒,语气和语气都瞬间变得和缓下来,一边吩咐服务员上热菜,一边关心安问:“问问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吧?” 安问比了手语,任延为他翻译:“还可以,同学都很好。” “那任延好吗?” 安问:“……”比了个手势,勉勉强强给他面子,意思是还行吧。 任延:“任延最好。” 安问:“……?” 你又乱来? “手怎么了呢?”问是问安问的,但几双眼睛都齐刷刷看向任延。 安问故意不回答,玩味地一同看向任延。 任延硬着头皮:“被铁皮划了一道。” 林茉莉大惊失色:“生锈了没有?那要赶紧去打破伤风的!” 安问比了个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手语,类似于按下打火机,火苗燃烧,手臂吃痛的语境。任延脸色一变,嘴唇张了张,但崔榕比他更脱口而出:“烫到了?” 他点点头,没有注意到任延脸色难看。 “哎呀,那要不要紧?有没有去医院?涂药了没有?”林茉莉紧追着问,“真是,今天这些酱油菜都不要吃了。”扬声唤屏风后的的服务员:“菜单拿来,再添几个淡的。” 安问听话地点点头,见几个人都表情紧张,便轻触了触包着纱布的小臂,垂下脸对着伤处做出呼呼吹了一下的动作,继而抬起脸,对四位长辈扬起唇笑,意思是现在这里很好,并不痛。 这席上有两个人被他乖得心都要碎了。 一个是林茉莉,她说:“阿姨心疼死了。” 还有一个不能说,只铁青着脸:“是不是卓望道弄的?” 第13章 第 13 章 “这里面还有望望的事呢?”安远成问,“对,今天应该叫上老卓他们一起的。” 任延低着头打字:「是不是卓望道弄伤了你,所以才给你送吃的?」 安问没看手机,被任延在桌子底下撞了下膝盖。 小问号:「嗯。」 任延:「怎么弄伤的?」 小问号:「吃泡面。」 任延安静了。怪不到卓望道头上,是他先带安问去二食堂,又摔脾气而去,否则安问也不会去便利店吃泡面。 林茉莉轻轻拍了下安远成的手臂,嗔怒:“望望在A班,他们班主任管得可严了,哪那么容易出来?” 崔榕取笑起亲儿子来毫不留情:“要我说就该让望望照顾安问,任延不行,回头把孩子带坏了。” 林茉莉调整坐姿,抚了抚连衣裙上的褶皱,十分与有荣焉地宣布:“我们问问摸底考成绩保底全年级前二十呢,正经是A班的学生。” 崔榕大惊失色:“啊?问问成绩这么好呢?” 林茉莉点点头,尾音上扬:“嗯,可不是呢?” 崔榕和任五桥对任延都是放养式教育,顶多就是动动嘴皮子,家庭作业向来不看,月考分数向来不问,家长会逢开必迟到,班主任说啥都是恳切的“嗯嗯嗯”,实际上每个字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崔榕虽然也担心任延的成绩太差上不了好大学,但她懒得拔苗助长,总觉得孩子该成熟时自己就会成熟,不成熟的话,再怎么耳提面命都没用。只要任延不杀人放火嗑药玩女人,品格上端端正正的,那别的发展得慢点儿歪点儿也无妨。 “任延,”她倒不觉得丢脸,玩笑似地提醒他:“你这个当哥哥的反而成吊车尾了?” 林茉莉风趣地调侃:“延延是不是在学校里都忙着谈恋爱了?” 任延扣下手机。他最受不了林茉莉的热心嘴碎,玩世不恭地勾唇回道:“我害群之马,学校里没人看得上我。” 林茉莉“噗”地笑:“不过话说回来,这半个学期还是要辛苦你多照顾问问,等期中考完,要是成绩稳定,问问就还是回A班,到时候他跟卓望道也能一起进步。” 任延第一次听说安问过不了半学期就要回A班。身体的反应是很忠实的,他拧着眉冷声反问:“你要回A班?” 安问心想,要不是怕老邢和孙向前嫌他出尔反尔想起一出是一出,他现在就进A班了,免得天天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彼此心气儿都不顺。 他轻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了林茉莉的说法属实。 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如果说崔榕擅长在职场里跟一堆男的打架,那林茉莉就最擅长默不作声地察言观色,这是她从安远成一堆情人里杀上位的关键。她只是轻轻瞥了眼任延的脸色,便笑道:“延延努努力,也去A班,跟他俩一块儿,免得分开了。” 任延没吭声。 安问以为他又要在手机上质问自己,擎等着他的微信呢。但任延碰也没碰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安问挺想他来质问一问自己的。 安远成对俩高中生之间的暗流一点也没察觉,自顾自安排上了:“我看这可以,任延在生活上照顾弟弟,问问在学习上帮助哥哥。” 两个高中生同时刷地抬头:“不要。” 任延先挨了一下揍,崔榕:“不要什么不要?答应长辈的事都忘脑后了?这半学期你必须好好陪着安问,要是问问再像今天这样受伤,我就找你负责。” 安远成也拆安问的台:“你不是跟真真说,你要把任延哥哥一起带去A班吗?” 安问拿掌心拍了下额头,露出悔不当初的表情。 四个大人都笑疯了,崔榕笑得气喘不匀:“那可真有点难度,这样好了,我给你俩一起下kpi,任延,要是问问成绩下降了或者再出什么意外,你的小金库就上缴充公40%,问问,要是你能让任延成绩提高,那提高百分之几,阿姨就奖励你任延小金库的百分之几。” “操。”任延晴天霹雳,“你怎么这么会呢?” 崔榕欺负高中生:“你有意见?”手掩唇对安问悄声道:“你任延哥哥可有钱了,赚死他。” 离谱。离大谱。任延崩溃到双手搓脸,灯光晃得扎眼,他一颗心比冰柜里的死鱼还冷,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他是崔榕捡来的。 夏天昼长,吃完饭出来刚过六点,天还亮着,西边一片火烧云凤尾似的迤逦拖过,任五桥没喝酒,负责开车将两人送回去。 十五分钟的车程眨眼而至,到校时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不少住校生都选择回寝室洗洗刷刷,几片球场人满为患,整个校园都沁在一股难得的散漫氛围中,只有AB两班稳定发挥卷生卷死。 大G底盘高,安问跳下车,发现任延还在车边站着,不知道是等他还是等着跟任五桥告别。 任五桥降下车窗,叮嘱任延:“好好表现,有点当哥哥的样子,期中只要进步,你妈挪你多少我就补你双倍。” 好家伙,夫妻俩玩风险对冲这是。 安问才不要他当哥,刚想抗议,任延压着他脑袋给任五桥鞠躬,微微一笑前所未有的乖巧:“好的,放心。” 引擎声远,安问拍开他的手:“谁要你当哥哥?” 任延冷声:“你知道现在我的银行卡里攒了多少钱?” “多少?” “刚够我再买一台梦中情车。” 安问指着自行车棚里的捷安特,哼了一声,手语里透着嫌弃:“放过我,我现在就转给你。” 任延把手机屏幕戳他眼前,上面是BMW的中国官网,正中显示一台蓝白涂层酷得不得了的专业赛道机车。 “四缸直列式发动机,M碳纤维车轮,毫秒级换挡,动态减震,四种专业赛道模式。” 点开引擎试听,手机音响里传来的雄浑咆哮,可以让任何一个碳基雄性生物热血沸腾。 安问不屑一顾,眼神偷瞄报价,个、十、百、千、万……二十六万! 任延冷声:“不包括落地个性化改造。” 哪怕就按三十万总价算,那40%是多少?十二万! 任延收起手机,冷笑一声,对他勾勾手指,等人凑近了,他一把勾住他脖子:“乖。”他低沉,气息好闻地交融在安问的呼吸中:“听哥哥的话,哥哥教你--从现在开始的半个学期内,你都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受伤,也不要成绩退步,但是——你也别妄想能教好我,笔在我手上,我完全能交白卷。” 安问勾住他手指,对他扬唇一笑,无声:“我也可以。” 确实。 他也可以故意交白卷,或者随便写错两个填空了,造成成绩下降的客观事实。 那任延的40%小金库就泡汤了! 任延:“干。” “你妈妈不是风险对冲,”安问挑了挑眉:“她是坑定你了。” “你等下,等下,不要乱。”任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捏住安问的手:“是这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别害我,我也不害你,好不好?” 他镇定分析:“你不要受伤、不要退步,这样我的钱不会受损,作为交换,我可以做到没事就不烦你,不必要就绝不打扰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安问不假思索便点了头:“可以,成交。”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 任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安问慢条斯理地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拎起他的手腕,将整条手臂从自己脖子上绕开——撒手,挪开两步远,倒退着一边走一边打手语:“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谢谢。” 任延:“……” 下一秒,眼见着一群不长眼的小畜生们互相推搡着扔着篮球,嘻嘻哈哈地往安问这边撞过来,篮球脱手—— “小心!”不知道是谁的一声惊呼,又是谁的脚步挪动了一下妄图抢救,但暮色中眼前人影一晃,有谁更快地冲了上来,双手将安问护到了怀里。 砰——篮球砸上肩膀,在白色校服上印下一个难看的脏印,继而掉落在了水泥地上,骨碌碌地滚远。 救人的那个半转过脸来,高鼻深目,眉眼间冷若冰霜,压着恐怖的戾气。 完了。 高一小学弟们集体傻掉。别人可能会不认识,但他们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他妈是任延! “对、对不起延哥!”齐刷刷颤声道歉,“你、你没事儿吧?内什么,我就是一时手滑……” 任延没理他们,松了些怀抱,低头看着安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几个男生还在等着任延发落,接着便眼看到从他高大的怀里冒出一个陌生的脑袋,像松鼠出洞,下巴尖尖的,眼尾下垂,细碎的刘海被任延的手臂蹭乱。 所有人:“……” 安问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见那几个高一新生战战兢兢的语气,便轻微地摇了摇头。 任延低咳一声,对待学弟瞬间就是两幅面孔,凶而耐心欠佳地教训:“没事了,以后走路注意点。”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一帮人忙不迭地跑远去捡球了。 安问从他怀里抽身,扯着他的胳膊让他背过身去。任延不明就里,直到安问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细致又自然地帮他掸去上面的灰尘。 “疼么?”拍干净了衣服,安问认真地问。 他在关心自己。 任延扭过头,脸色莫名变得很冷傲。 一个半学期就要搬去A班的人,凭什么关心他。 大可不必。 安问戳戳他肩膀,再次打着手语问了一遍:“疼么?” 砸到的地方正是暑假打架时被敲了一钢筋的部位,原本就还有些淤青痛感,被这么一砸,轻伤也变重伤。 “还可以。”任延硬要装酷,虚握成拳的手抵住唇,敛去了些微上扬的唇角。 “被篮球砸到又不会怎么样,”安问冷着脸嘴硬不领情:“你也不用这么冲动。” 下一秒懂了,恍然大悟:“你怕这一下砸掉你的梦中情车?” 任延简直匪夷所思,“喂,你有没有心啊。” 安问做了个从胸腔里掏出什么的动作,抓起任延的手,把“东西”放到他掌心,继而将他五指收拢,腕心翻转——吧唧,手里的“东西”摔地上。做完了这一切,安问无辜又无奈地瞪着他。 任延看懂了。安问的意思是,他原本把心交给了他,是他不珍惜,捏碎了还给当垃圾扔了。 “你……”任延看着他漂亮却极度天真的脸,在黑沉沉的暮色中低声:“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很暧昧,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 安问眨眨眼,不知道这些话哪里暧昧了,他不是在陈述客观事实么?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安问歪了下脸,等着他的下文。 “你不能跟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看,”他勾起唇:“你离开我的下一秒就会受伤—— “所以,从今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最好寸步不离。” 他抬起手,握住问单薄的肩膀,安问不防,被他单手用力揽过,整个人都失去平衡撞了过去—— 一声细微的“嗯”,不知是谁,这么好听。 安问怒瞪双眼,有没有搞错!这是什么歪屁股睁眼瞎的狗屁结论?却在下一秒怔愣:“……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什么表情?” 任延的表情确实很古怪。 震惊,错愕,继而在安问天真、充满疑惑的注视中,渐渐渐渐地变得不自在。 不自在到脸都觉得刺挠了。 拜托,是晒了一天的水泥地暑气蒸人。 安问推了他一下:“干什么?”用力地打着手语。 任延被他推得清醒过来,没理他,闷头往前走。 “喂。”安问张了张唇。妈的,他又没声音。 神经病啊莫名其妙的。 任延一个人走得飞快,但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转身,攥着拳阔步迈向安问。 安问以为他要来跟自己打架。 但任延扣住了他手腕,拉着他一起往教学楼走。安问被他拉得跌跌撞撞了一会儿,任延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那个……” 任延视线瞥着花坛边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破石头,就是不看他。 “……你可以再‘嗯’一声么?” 第14章 第 14 章 嗯?什么嗯?谁嗯了? 安问轻推任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狗屁。” “你不知道你刚刚‘嗯’了一声么?”任延转回目光,看进安问眼底,声音和眼神都微微晦沉:“……挺好听的。” “神经!”安问瞬间翻脸,冷冷地打着手语问他:“调侃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好玩吗?” 不等任延有所反应,他扭头就走。 他哪有发出什么声音?他没有声音。别的哑巴还会咿咿呀呀,只有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晚自习铃声还未打响,但教室里已经自觉坐满了人,十五班和AB班对比惨烈,AB班一片悄寂,十五班锣鼓喧天,老邢背着手经过:“吵,隔着走廊就听你们班吵!我从高一就听见谁嗓门大——林松松!声音大是吧,明天跑□□来领队,我给你备个大喇叭。” 全班哄笑,林松松涨红了脸:“老师,这还没打铃呢……” 说时迟那时快,第一节铃声追着他的话声儿就响了起来,以铁的事实证明他所言非虚,老邢本来脸上就挂不住,余光一瞥就逮到姗姗来迟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开口便骂:“上学第一天就迟到!成什么纪律了?”脸色一板:“明天跟林松松一起领操!” 任延:“……” 这什么无妄之灾。 安问是好学生,老邢对好学生向来明目张胆地双标,缓声:“你不用,刚来第一天,下不为例。” 杀鸡儆猴了一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扬长而去。 省实的晚自习一共三节半,前三节从七点开始上到九点三十五分,走读生回家,住校生则上完这之后的半节,直到十点。安问有沟通障碍,安远成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学校里住着,便没有为他申请寝室,而是让管家郑伯每天亲自接送。 夏天的夜晚九点半正是凉快的时候,铃声一响,卓望道就抱着书包冲了过来:“延!走啊吃宵夜!” 卓望道是个邋遢鬼,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卷子和错题本,跟他比起来,任延两手空空,像是来省实体验一日游的。 十五班走读生多,嬉闹着呼朋引伴的,一时之间吵得耳朵疼,卓望道掐住大嗓门儿冲到任延课桌边,眼睛却关心安问:“小问号,你手好点了吗?有没有上药啊?” 任延按开他脑袋,将他的视线从安问脸上强行移开:“有你什么事。” 安问将英语课本和练习册一本一本装进书包,听着卓望道跟任延抗议:“我关心下问问怎么了?校医院还是我陪他去的呢,怎么着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任延拎起书包,高冷地哼一声,埋汰他:“你命可真便宜。” “你吃醋是不是啊。”卓望道敏锐无比,鼻翼扇动一副闻到醋味儿的模样:“太酸了这,能蘸饺子。” 安问抬眸瞥了任延一眼,任延不自在,喉结滚动,用冷笑搪塞。 “真没必要吃醋,”卓望道恳切地说,握起他的手:“延,你放宽心,我心里有你,你还是我独一无二的铁瓷。” 任延忍住扇他的冲动,将书包懒散地单肩一挎,简洁地说:“滚。” 安问还在整理笔袋,见任延和卓望道一前一后出教室门了,动作也更慢了一拍下来。 “任延怎么不等你啊?”严师雨咬着棒棒糖。 安问:“不熟。” 转眼间教室空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通往校门口的喧闹声,听着很远,像浮在空中。 教室门被敲响的声音在这样的静里显得十分鲜明。 安问下意识地抬眸。 “怎么这么慢。”走廊灯暖黄,已经走掉的人去而复返,斜倚着门框,随手敲了敲门,不像催人,倒像是专门来接安问放学的。 他腿长手长,站姿总是漫不经心地,但肩膀永远平直,随便一靠就能起范儿。严师雨下午还在为安问小鹿乱撞,这会儿又觉得非任延不可了,捧着脸小声嘤嘤嘤:“我也好想跟任延一起放学啊。” 安问抬眸再度瞥一眼任延。他有什么好的啊,不就是高一点腿长一点肌肉漂亮一点鼻子高一点眉骨深一点吗?他生物都不及格呢。 任延歪了下下巴,环起胸,好整以暇的慵懒语气:“两秒。” 切。安问背上书包,不情不愿地在两秒的时间内走到了他身边。 卓望道家住得远,在学校附近的居民楼里租了个单间,家里安排了一远方亲戚给他烧饭陪读,如此一来也不必受寝室熄灯时间束缚了,爱学到几点学到几点。 “去我那儿吃个宵夜么?”卓望道盛情邀请。 他那远方阿姨从东北远道而来,做饺子很地道,但也只有做饺子和炖菜地道,别的都还在摸索。任延上学年期末考时就泡卓望道那儿,快吃吐,现在听到饺子就想跑。 “免了。” “你不会要这么早回去吧?”卓望道保持怀疑。 “打会儿篮球。” “学渣。” 明明是三人并行,却光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了,安问安安静静地随行,虽然走在两人正中间,但像个透明的。 “你直接回去?”任延碰了碰安问的手背,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克制住了想牵住他的冲动。 是惯性,没错,因为小时候安问总吵着要他牵,走哪儿、干什么都得牵,肉乎乎的小手将任延的一根食指攥得死紧,攥到掌心出汗也不松手。 任延:“你松开。” 安问:“我不要。” 任延:“我不跑。” 安问大约知道大孩子们并不乐意带着他,那些人还会嘲笑任延每次出来都带着个小不点拖油瓶。开什么玩笑,四岁的怎么能跟六七岁的一起玩呢?这是两个世界! 安问觉得一松手任延就会跑。 任延只能拿实话哄人,小小年纪说话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松开,换我牵你。” 安家的车应该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安问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任延,接着便将手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掩了掩。 但他的小动作瞒不了任延。 任延很干脆地走开了一步,跟他隔出距离。 “你每天就这么上下学啊?思源路开车过来得四五十分钟吧。”卓望道震撼,“为什么不去天翼?天翼的校董不就住你们那山顶吗?打个照顾的事情,学校又近又好,而且听说课外活动巨好玩。” 安问沉默住。 安远成最开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安问说,他想去任延哥哥在的学校。任延家离省实多近啊,安问完全没想到通勤这一遭,现在好了,哥哥塌房了,学校也改不了了。 他他妈的真是个冤大头! 这样的理由难以启齿,安问垂下眼眸,卓望道活该是学霸,擅长无师自通:“我知道了,省实有你喜欢的人——啊!□□揍我干嘛!”他抱头,眼泪汪汪地瞪着任延。 任延手还半扬着,只要卓望道再狗屁一个字,还能再挨一下。 “别往心里去,”任延清了清嗓子,“他随口……”他不自然的安慰只说了一半便停了,因为发现安问根本没在听。 校门口的停车场,安家的迈巴赫很好辨认,只是车门边站的不是郑伯,而是安养真。安问眼睛一亮,没跟任延打招呼,便头也不回地跑向安养真。 兄弟两是有相像之处的,但安养真更高,且毕竟已二十八了,气质温润儒雅,很给人安全感。安问是跑着撞到他怀里的,安养真被他撞得闷哼了一下,脸上笑意止不住:“这么高兴?” 安问半推着催他开门,远远地看去,除了兄友弟恭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安问对安养真的依赖和亲密。 “怎么不走了?”卓望道不明所以地问。 身边的任延莫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车边的互动,安养真对两人挥了下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但安问没回头,已经坐进车里边儿了。 “你跟你的舒适圈任延哥哥吵架了?”安养真敏锐得很,“怎么连拜拜都不说?” 安问抿起一侧唇,很快地打着手语:“不知道,想跟他待着,又不想跟他待着,有时候觉得他很好,有时候又想跟他绝交。” 迈巴赫启动,在夜幕中缓缓驶离。 “问问跟他哥关系蛮好的么,”卓望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俩小时候连面都没见过呢,果然亲兄弟就是不一样。” 任延冷笑。小时候见过面又怎么样?还抱过牵过保护过,不是照样说翻脸就翻脸? 心情不爽,在山坡上的小球场一口气打到了快十一点才回去。崔榕也刚下班,在厨房里蒸虾饺当宵夜,听到任延回来的动静,扬声叫他:“延延!过来一下,有事商量。” 任延把篮球一扔,将浸透了汗的校服兜头脱下,腰腹的肌肉随着躬身的动作而贲张。 “说。”他随意地应了一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简洁,一边拿起手机看微信里的未读信息。 没有安问。 小问号的聊天记录还停在早上两人见面时,这之后就是天崩地裂关系直转而下直奔着老死不相往来去了。 任延习惯性地往上翻了翻,安问每天十一点跟他说晚安,很准时。行为学上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任延发现自己的习惯养成得有点快。 “今天吃完饭,安远成跟我们商量了一件事。”崔榕瞥了他一眼。 她已经打了一晚上腹稿了,现在慢悠悠地按拟好的策略说着开场白。 任延一听就知道有关安问,挑了挑眉,抬手搭着冰箱门,等着崔榕的下文。 “他们家不是住的离学校很远吗,问问每天上下学要四十分钟,你想啊,七点二十五分早读,他吃吃早饭洗洗漱漱,路上再不小心堵个车,不得五点多就起床?比住校还辛苦。” 任延恢复到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安远成拜托你——”崔榕战术性地停顿。 任延的心跟着悬了一悬。 “跟安问一起住校。“ 任延:“想都别想。” “怎么了嘛。”崔榕对他的拒绝毫不意外,甚至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代表着她对亲儿子的了如指掌:“过惯了自由的生活,受不了拘束啊?” 任延打开冰箱,起开一听啤酒,在气泡声中反问:“你说呢。” 他确实从未过过集体生活,最接近的恐怕就是每年的这个那个夏令营研学营集训营了,但长时间住校——恐怕能要了他的命。 而且安问并不喜欢他,最起码——连句拜拜都懒得说,他又凭什么要去热脸贴冷屁股?把自己的小金库跟他受没受伤捆绑在一起就已经够离谱了! 任延仰脖灌下了半听,在起泡滋滋的尾声中,他冷静地说:“安问没你们想的那么接纳我,别光问我,去问问安问。”他勾起唇笑地坏且冷淡:“信不信他拒绝得比我还快。” “well……”崔榕关了燃气灶,耸了耸肩:“我不管他,我只负责你。” 任延转身就走:“nope。” 崔榕揭开蒸锅盖子,从里面一颗一颗夹出虾饺,边说:“那既然不肯住校……” 朦朦胧胧的,任延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就让问问暂时住我们家里来好了。” 任延:“………………” “这个总可以吧?”崔榕吹了吹嘴边烫着蒸汽的食物,气定神闲的状态怎么看怎么早有预谋。 任延算是明白了,虽然语文课没学好,但他也大概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是善于折中的……屋子……掀屋顶……开窗……记不清了——总而言之,又被崔榕给下套了。 “让、他、自、己、租、房、子。”任延面色不虞。 “那怎么行呢?问问本来就刚从福利院回来,再让他单独出去租房子住,哪怕派再多的保姆,他心里也会难受的啊——Jes你干什么!”崔榕吓得筷子都掉了,手被任延攥着,一双眼睛眼睑压得很低,盯视得又紧又沉。 “你说谁从福利院回来?” 第15章 第 15 章 啪叽一声,Q弹饱满的虾饺皇掉在了地上,崔榕杵着筷子:“安问啊,你不知道吗?” “安问,为什么会是刚从福利院回来?他不是……”任延艰难地回想:“不是出国了么?” 不,也不对,他之前都没有怀疑过,如果是像他一样从小出国了,那英语怎么会这么差?他只当他是因为哑巴而学不好第二语言,却从未想过,如果有国外那么得天独厚的语言环境,又怎么可能连高中试卷都应付不了。 崔榕讶然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误解?问问没有跟你说过么?他这十几年都是在乡下福利院里长大的,今年年初的时候,安远成才找到他……”崔榕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掉,最后也只能很轻地叹了口气:“不说了,总之你考虑考虑吧。” “什么福利院?为什么会去福利院?安远成这么有钱,安养真在国外烧了多少钱?为什么安问——” 崔榕“嘘”了一声,拍了拍任延的胳膊,打断了他一连串的质问:“这些都不关你的事,而且我也不清楚,安远成那个男女关系……”她对安远成的私德作风很有意见,但成年人的交情,并非仅视私德而定,安远成对于任五桥来说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崔榕每每见了面顶多也只能阴阳几句,总不能让兄弟俩绝交。 原来安问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所以朋友圈的那张封面,不是他去做义工,而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生活的环境,那他今天中午说泡面在福利院可是奖励……任延闭了闭眼,花洒下,冰凉的水流顺着优越的眉眼鼻骨冲洗而下。 他并不知道安问是哪一天消失的,只知道他总也不下来玩,以为是被他妈妈关起来学琴,那么用功。体育公园的大榕树上新发现了一个大鸟窝,他想偷偷带安问去看,但是大人说,安家要搬走了。任延站在安家的别墅下,对着二楼喊安问的名字,只下来安家的保姆:“问问走啦,延延不要来找他玩了喔。” “去哪里?”七岁的任延并不懂“走了”的确切含义,心里咯噔一声:“他生病了?!” 还是……死了?! “就是不住这里了。”保姆阿姨半蹲下身:“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忧伤,但只是转瞬即逝,让小孩子以为是错觉 “那……你有他新的地址吗?” “没有。” “那……他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阿姨顿了一顿:“也没有。” “那……”七岁的任延就已经会拧着眉,做出大人一般烦恼又烦躁的表情了:“他去了新地方,有人保护他吗?” 保姆阿姨被他问愣,怔了数秒后才温柔地笑开:“这个应该是有的吧。” 任延低着头从安家别墅楼下走远,卓望道要请他去玩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啰里八嗦地叫他快点。以往这个时候,安问总会奶声奶气跌跌撞撞地跟着,说“延延哥哥你等等我”,一句话里有三个叠词,有时候,还会是“延延哥哥你等等问问”,四个叠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口吃。但安问很聪明,并不口吃,还会背长恨歌,才五岁不到,字都认不全。 任延擦着头发走出浴室。 福利院里有谁保护他?怎么会有人保护他? 已经是十一点过五分,明天早上英语早读要听写单词,他打开看了眼课后单词列表,简单。合上书找出化学练习册,……太难不看。把每个科目都霍霍了一遍,中性笔咔地一扔,任延烦躁打开微信。 跟小问号的对话框还是毫无动静。 安远成有没有跟他提起住到任家来的意思?谈得怎么样?是拒绝还是反对?是妥协还是正在劝说谈判中? 他没事找事,点开安问的朋友圈,仔仔细细地看他的封面。掉漆的墙,上墙是白色的白色,下墙刷成果绿,风格老土得任延只在乡土电影里看到过,围着安问的小孩儿也通通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衣服很旧,并不合身,也许是别人募捐来的旧衣。 任延退出,深吸了一口气,主动给安问发信息。 任延:「英语单词背好了吗?」 小问号:「?」 任延:「怕你明天听写不出又脸红。」 安问面前就摊着英语课本,练习簿上写满了单词抄写。 小问号:「你才脸红,背单词有什么难的?」 不过是心里默读百遍笔尖写上百遍的事……而已。 任延试探着问:「今天你爸爸有没有找你聊什么事?」 问得这么明显,基本属于野狼悍跳不打自招了。 安远成确实才关门出去。他跟安问聊了半个小时,希望能说服他去任延家里住上半个学期,等熟悉了后再看看是租房还是住校,但安问拒绝得干脆:“四十五分钟的通勤不远,我可以起得来,如果你们嫌接送麻烦,我也可以坐地铁。” 他那句“如果你们嫌麻烦”,几乎成了扎进安远成心里的刀。一家人是没有嫌不嫌麻烦的,只有太懂事的、从心底里把自己当外人的乖小孩,才会怕别人嫌他麻烦。 谈判交涉最终以安远成的全面妥协溃败而告终。 安问转着笔,轻描淡写地回复任延:「你放心,我已经拒绝了,不会住到你家里来的。」 · 跟所有学校一样,省实上午的两节课之后是大课间,周一的大课间是升旗和国旗下讲话——或国旗下检讨,周二至周五的则是跑操。苦了住校生,早上六点多要跑,九点多还得跑。跑操在大田径操场进行,以班为单位,每班有两个领操员,负责带队和喊口号,口号是由班级自己定的。 任延昨天被老邢抓了典型,今天只能站到班级前面。 问题不大,毕竟他是连国旗下检讨这种大风大浪都见识过的人。 “任延,”文体委员陈云歌负责本周值周打分,轻声叫他:“你知道我们班口号吧?” 任延:“嗯。” 陈云歌很放心,因为任延虽然成绩不好,但号召力很足,既然是他领操,那十五班绝对会给出前所未有的整齐和昂扬,没别的,就是给任延面子。 热声音乐一响,队伍以班级为次序浩浩荡荡起跑,陈云歌回到值周小队所在的主席台,手上拿着打分表。过了几分钟,十五班跑过,任延:“今天披星戴月。” 十五班气势十足跟着喊:“今天披星戴月!” 任延:“明天颗粒无收。” 十五班:“明天——” 钱一番背着手在跑道边春风满面地围观,闻言身形一歪。 陈云歌太阳底下无风泪自流。她就知道!不能指望一个能背出“学而时习之不亦君子乎”的垃圾海归! 神他妈明天颗粒无收! 任延跑完圈,被钱一番拎出来单独问了一遍:“你再说一遍?今天披星戴月,明天什么玩意儿?” 任延:“明天颗——”清了清嗓子:“明天硕果丰收。” 钱一番:“给我跑十圈!” 任延懒洋洋出列,钱一番:“谁来帮他数着?” “我我我!”眼前杵出十几只手。 钱一番冷笑:“包庇是吧?监守自盗是吧?一圈当两圈数是吧?” 班里嘻嘻哈哈但没人反驳,钱一番早就知道这帮逼崽子的德性,小眼睛在方队里逡巡一阵,精光一闪就点了安问的名:“安问来。” 队伍前列的严师雨一脸紧张悔不当初:“完了完了,是不是我给他讲坏了?” 已经归队的陈云歌跟她身量相当,排同一行,问:“你跟他讲什么故事了?” “我跟他说陶渊明是个种田废物,晨兴理荒秽,草盛豆苗稀,披星戴月,颗粒无收。”严师雨深吸一口气:“我是不是不能当他女朋友预备役了?啊没关系,我爬墙安问了。” 陈云歌给她鼓鼓掌。 任延跑圈,全年级一大半女生自觉留下围观,围观到第三圈时,太阳骤然毒了起来,再真爱粉的也跑了个精光,只剩下安问帮他数圈。 他才不傻,谁在跑道边谁是傻子。安问两手一撑,轻轻松松跳上主席台,在阴凉处席地盘腿而坐。绿色的遮阳篷影子淡淡地笼罩着他,他一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任延每跑过一圈,他就举起右手比一个数字。 讲道理,老钱为什么要给他这么无聊又愚蠢的差事? 难道就因为他看上去长得乖所以不会帮任延撒谎作弊吗? 九月份的盛夏正上午,任延跑到第五圈时已经大汗淋漓,他体能好得不得了,腿长步幅大,因而喘倒是不怎么喘,从影子里都透着云淡风轻。 还有余裕去看安问。 安问从主席台上跳下,小跑着靠近跑道,刚想跟他说什么,不知道任延起了坏心,脱下半湿透的校服T恤,兜头扔到了他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鼻息间铺天盖地都是任延混着香水和些微汗味的□□味道。 什么人啊,上个学还喷香水! 多嗅了两下。 像海边的松林,……还挺好闻的。 愤然将T恤从脸上扯下,还没来得及发脾气,便听到任延带着笑的一句:“劳驾。” 他都说“劳驾”了,那扔在地上也未免太不礼貌。安问只能警告性地挥了下拳头,气呼呼地在跑道里侧的草坪坐下,用任延的衣服顶在头上遮阳。 远看像朵晒蔫吧了的蘑菇,近看像给任延晒衣服的人行晾衣架。 任延跑到第六圈的时候不干了,跟安问打商量:“能不跑了吗?” 安问冷酷无情:“不行。” 任延喘匀了气,微垂的眉眼里压着莫名的温柔,哄他:“别这么乖。” 安问有点烦别人总说他“乖”,冷着脸打手语:“我不乖。” 任延俯低,动作蓦然带起一阵热风,这真风贴到了安问的耳边:“证明给我看。” 安问抬起眼眸,不爽地朝一侧紧抿着嘴,不服气又懵懂地问:“怎么证明?” 傻死了,真不乖的这么可能问出这种乖问题? 任延想笑,怕安问生气,只好忍着勾了勾唇:“陪我去卓望道家里洗个澡吧。” “哈???”手语非常有气势,昭示着激烈的情绪—— 你他妈真是够离谱! “我说,陪、我、到、卓、一、个、那、里、洗、个、澡。”任延扣着他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头发,错身而过的瞬间低声:“行行好,这样真的很难受的。” 安问还想拒绝,手却被任延拉得趔趄一下,“就不乖一次,好吗?乖。” 第16章 第 16 章 上课铃打响,这是安问上高中第二天的第三节课,安问万万没想到,他原本应该在化学课上学分子式的,结果却是被任延手把手教会怎么翻墙逃课。 这里是监控死角,摄像头方位被人偷偷调整过,而学校安保处本来也没教导处那么热衷抓学生,逃不逃课关他们什么事?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老邢找上门来了,安保负责人才会安排人去查漏补缺一下——但没用,过不了两天,就又被学生打歪了。 省实是座半新半旧的校园,一半校舍是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了,一半则是近十年新建的。围墙也是老围墙,红色的方砖对于游客和正常师生来说是诗意盎然,对于任延来说,只代表了两个字:好翻。 “我先?你先?”他冲安问歪了下脸。 安问轻抬下巴,示意他先打个样儿。 任延这个样儿打得太快了,他本来就高,随便助跑两下,两手一撑便以极利落的姿态翻了过去。 安问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走远些助跑,任延冷不丁说:“小心点。” 过了两秒,一颗小石头翻越而落,咯噔砸在地上。任延轻笑声了一声,明白这是安问跟他说“知道了别啰嗦”。 安问一米七六,这墙对他没难度,他沉了沉心,助跑一段后便蹬了上去,只是翻跳下时出了亿点小岔子——他不知道另一面是个小斜坡,也没注意观察任延在哪儿,落地后没站稳,被坡度和惯性弄得往前一扑—— “我操。”任延被他扑得往后趔了一步,双手下意识紧紧抱住安问。只是草坡太滑,安问冲下来那架势又跟头小野兽似的,电光石火之间,任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撞得连人带怀摔到地上。 “你他妈……”脏话骂了一半,没声儿了,他垂着眼眸,看到安问鸦黑色的睫毛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因为惊慌窘迫,连眨了好几下,跟蝴蝶翅膀似的。 不知道安养真给他挑的什么不三不四的洗发水,闻着又香又舒服得要命。 任延心底冰冷镇定,但少年刚发育饱满的喉结却忠实地滚了滚。 安问撑着他的心口,手忙脚乱地起身,慌乱之中,……似乎摸了好几把他的胸肌。 不是,他会不会觉得他在占他便宜啊?安问抬起眼,耳尖因为难堪而微微发红,但很倔强地假装从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掌心蹭着的灰。 “我不是故意的。”安问认真而别扭地解释,眼睛不看任延。 “不是故意什么?” 安问戳出一根手指,在任延心口点了一下,垂着眼解释:“不是故意摸你的……” 虽然是在道歉,但看上去很气鼓鼓的,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任延更不知道在气什么,只觉得心头一股火蹭得窜起:“……安养真有没有好好教你怎么跟别人相处?” 什么狗屁哥哥?该教的不教,光来接放学有什么用?! “我好相处得很。” “你妈的……”任延暴躁骂出了口:“你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好相处!” 一路彼此生着闷气去了卓望道那儿。 卓望道的出租屋在靠近小区大门口那一栋的五楼。这个小区因为租金便宜、物业到位、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成为了省实的家长们伴读的首选,一大半高三生和AB班的学生、竞赛生都住这儿。大白天的学生们都去上课了,楼里反而显得寂静。 门铃响了两声便开了,卓望道的远房阿姨冒出个头:“任延啊。” 品语气,没什么意外的感觉,似乎任延常干这种事。 “过来洗个澡。”任延对着阿姨脸色稍缓,点了点头,没把自己当外人,“冰箱里有吃的吗?” “昨晚上还剩了一挂阳光玫瑰,可甜了。”阿姨提起买菜的布兜子:“我刚好要去菜市场,钥匙我拿了,到时候你直接锁门就行。” 任延“嗯”了一声,从冰箱里取出玻璃碗,上面覆着保鲜膜,里面的葡萄是新鲜洗好的,怕影响口感,都还没摘藤。任延把冷冰冰的玻璃碗塞进安问怀里:“等我五分钟。” 语气淡漠,面无表情,下一秒,当着安问的面就把衣服剥了,随手扔到沙发上,接着是手表,最后是校服运动裤的抽绳——安问猛地将眼一闭,脸上表情紧张羞耻,眼睑压得很紧,睫毛微微颤动。 失去了视觉,其余感官便被放大。他嗅到任延的气息,在空调的冷风中鲜明地靠近。 “原来你还知道害羞。”压在安问耳边的低沉声音,咬着牙,像是不爽,又像是在提意见。 他到底不爽什么?又有什么意见好提的?安问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摸了两把胸肌吗!至于吗? 卓望道的房子是两居室,主卧是他自己住的,门没关,估计是开着通风,靠门一侧的墙边摆着大书桌,桌上是护眼台灯和各种练习册,墙上贴了一张毛笔字,上面写着:决战清北。他生活习惯毛毛躁躁,阿姨也不敢乱动,因此昨晚上写的卷子就这么大咧咧地摊着,笔帽也没盖,草稿纸上乌漆麻黑跟鬼画符似的。 安问本来只想在门口礼貌地用目光参观一圈,奈何视力太好,把那道数学题看了个清。他瞄了一眼,再瞄一眼。 这数学题勾引他。 玻璃碗搁下,他一边咀嚼着葡萄,一边下意识地抽出椅子坐下。 阳光玫瑰的汁水在舌尖爆开,有着独特的清甜,安问琢磨了一阵,拿起笔。卓望道的解题思路不对,用错了公式,所以才会算了整整一页纸都没下文。 不知什么时候,花洒停了,任延擦着头发走出来,环顾客厅一圈,没见着人——生气走了是么?目光微沉,他冷哼一声,赌气不着急追,进卧室拿衣服。 安问写完最后一道步骤,不像卓望道填的4.7834那么歪瓜裂枣,他的最终数值是完美而漂亮的36.5,一看就长了一副正确答案的模样。他放下笔,深呼吸伸了个懒腰,抬眸的瞬间,看到任延走进卧室。 ——只穿了条内裤。 “卧槽!”任延骂了一句,来不及抖开浴巾,他眼疾手快捂住安问双眼。 “你怎么没声音啊!”他咬牙切齿。 安问:“?” 听听这是该对小哑巴说的人话吗? 他用力掰下任延的手臂,手语:“我自己会闭眼!” “那你还不闭!” 安问被他凶得条件反射闭上眼,下一秒复又睁开了:“凭什么?!就看!” “行,”任延也撤了手掌:“你看,多看几眼,看够!” 哼! 两个人双双把脸一左一右转开。 卧室里空调没开,任延刚洗完就又出了一身薄汗。 球队里根本没这么多讲究。他在美国中学的篮球队打,回到中国高中打,周末在体育馆跟一帮成年人打,篮球队的更衣室文化就是“糙”,哪有那么多讲究?赤条条相见冲澡都是正常的,更何况在对抗和帮忙拉伸时的肢体碰撞? 跟卓望道出去旅游开一间房,卓望道这个二逼还拿个iPhone过来比长短,被他一巴掌呼开。 任延不是大姑娘,没那么多矫情。 但是对象是安问。是小时候紧攥着他手指一直到掌心出汗也不舍得松开的安问。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任延抖开浴巾,在腰上绕了一圈裹住,拉开卓望道的衣柜。学校里定校服是冬天两套夏天四套,他在卓望道这儿放了一套方便换洗。 安问扒拉着的椅子,一边机械泄愤地一颗一颗吮着葡萄,一边凝神听着任延的动静。 任延套上长裤,冷声冷气:“好了。” 安问不服气地抿了下唇,威胁他:“有什么好紧张的,要是我真住进你家里,在一天里就把你看光。” 任延:“……” 安问继续比着手语,摇头晃脑不以为然:“而且你有的我也有,谁喜欢看你?” 任延:“……” 他恼怒,又发不出火,只能深呼吸克制自己,安问一时得意忘形,“而且我们福利院里男生都是一起洗澡的,我还帮别人洗过——” 手势在空中停滞住,他脸色猝然一变垮了下来,愣了极短的一秒后,磕磕绊绊地撒着谎遮掩:“是之前做义工的时候,住过一阵子……” 任延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深沉,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慌乱和暴躁,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如此一直看到安问的眼底,直到他所有试图遮掩的话语都偃旗息鼓。 “你知道了。”安问垂下眼,没事找事地剥着阳光葡萄嫩绿色的薄皮,很专心致志的模样,小心着,努力不让汁水沾上指尖。 任延的话打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昨天晚上刚知道的。” 安问点点头,张开唇,无声地“哦”了一下。 “为什么是去福利院?” 安问摇摇头。 他怎么知道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五岁的所有记忆都淡忘掉了,他也不太记得清自己妈妈的脸了,日头晃动在她纤细窈窕的背影上,安问仰着头,眼睛眯着,她的旗袍花色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后来又烫进梦里。他记得是一条玫瑰色的短旗袍,上面有黄色的大朵玫瑰,玫瑰在眼前晃啊晃,随着妈妈的脚步走远,没入那个午后的日影里。 任延蹲下身,把那颗糟蹋得不得了的葡萄从他指尖拿走,勾住他手指:“看我一眼。” 他很高大,蹲下身时,视线寻找着安问的眼睛。 安问微微转过视线,看着任延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他还长得和小时候一样,五官都几乎未变,而这样的五官,被安问日日夜夜复习。陌生是因为,他十八岁了,远比小时成熟、英俊,介于少年与成年男性之间,荷尔蒙重塑了他。 “我找过你。” 瞳孔随着这四个字微微扩大涣散,又倏然紧缩聚焦,回过神的瞬间,安问笑了一下,鼻子的酸楚控制不住,他分明只是想随便地笑一下的,结果成了破涕而笑。 “找我干什么,没有跟屁虫不习惯吗?”他唇角抿着笑,手语轻轻调侃。 “嗯,不习惯。”任延一个字否认都没有,“走在路上,总是忍不住回头看,看你跟上了没有,怕你跟不上,怕你摔跤,怕你走得跌跌撞撞,以为我不想要你。” “任延。”安问的手势一个一个音节地拼出“任延”的拼音:“你好肉麻啊。” 第17章 第 17 章 开学第二天,省实多了一个怀疑人生的心碎伤心人。 卓望道下了晚自习回家,吃完一盘饺子后,原本是摩拳擦掌着准备再跟那道竞赛模拟题大战三百回合的,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拉开椅子—— 吧唧,葡萄掉了。 咵嚓,人摔了。 阿姨正洗着碗呢,橡胶手套也来不摘,匆匆忙忙地闻声而来,便看到她远房小侄子、卓家智商之光、未来清北预备役、祖坟冒青烟的好大儿——卓望道同学,歪着半边身子摔倒在椅子上。 “咋了这是?中邪了还是搁这儿做戏呢?”阿姨在围裙上擦掉掌心泡沫,把人扶起来。 “见鬼了?”卓望道喃喃自语,“shit,是数学之神显灵了吗?” 不不不,冷静冷静,卓望道两手抓起草稿纸,透着八百度的眼镜以福尔摩斯般的目光看着上面的式列,神应该不需要打草稿吧! “老姨,”卓望道吞咽一口:“我们家遭贼了?!” 数学做得这么好,竟然还要去当贼!可见学数学没有前途!!! 卓望道一瞬间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一屁股沉沉地坐到转椅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分明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嗐,我说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呢,”阿姨赶着去做家务呢,扭头就走:“早上任延来过。” “操。”卓望道一个鲤鱼打挺原地复活,“这不可能,他要能做出这道题我把头给他当球踢!” “他还带了个朋友。”阿姨回过身,“长得干干净净盘靓条顺的,是不是你们同学啊?” 卓望道瞬间破案:“小安问!” “哦那倒不是很小,跟你差不多大吧?” 卓望道:“……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这不重要。”他重新在书桌前端正坐好,在安问的草稿上顺着他思路推演着,越推演,眉头便皱得越深,神情便越是激动,最后一拍桌子,发癫一般大喊一声:“干,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哐当,阿姨手一抖,摔碎俩碗。 · 任延又在后山上练球。 省实的校篮球队实力强劲,向来有在省高中联赛上拿奖的传统,前几届有不少校队主力都特招进了体育大学,或者一些211综合类大学的体育系,是不错的出路。省高中联赛是从市里打上去的,市联赛在十一月正式开始,球队的正式训练通知也会在这几天下发。 任延刚上高一就被校队谭教练亲自找过去面谈,他的身高在宁市很够看,体脂率低而肌肉结实,身体各项素质在对抗时很占优势,速度、敏捷性均衡,技术细腻爆发力也够,总而言之,从美国一路打回来的他,没有短板。 谭教练很诚恳,举了很多特招的例子,任延指尖来回拨弄着篮球,闻言哼笑一声:“我对特招和读体育没有兴趣。” “那……” “我加入,”两指一旋,橘色球体在指尖稳稳地转起,任延漫不经心地看向教练:“只要比赛能让我打个爽。” 对于打球一事,任延没有拖延症,卓望道的电话疯狂响了三次,才等来了他中场休息喝水。 “干什么?”任延按了免提,拧开瓶盖。 “小问号微信给我一下,急急急急!” 任延喘匀了气,喝了半瓶水,才慢悠悠地问:“找他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 卓望道:“……” “不说挂了。” 卓望道把一道数学题的题干念了一遍,“你转达吧。” 轮到任延沉默。 “你他妈的,”卓望道恨铁不成钢,肉麻兮兮地说:“延,我知道你对我占有欲很强,但是我不只属于你一个人——” 任延面无表情挂断。 · 安问刚做完英语的专项完形练习,就发现微信列表里多了一个未命名群。 群成员:任延、不考上清北不改名。系统提醒他和「不考上清北不改名」还不是好友,谨防转账诈骗。 任延:「卓望道。」 安问:「哦。」 卓望道正巧放了一捧烟花,在这俩人的性冷淡回复中,忽然就显得很寂寞寥落。 卓望道:「能热烈点儿吗?」 安问发了三个鼓掌过去,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你是问我要葡萄来的吗?」 葡萄?什么葡萄?卓望道猴精猴精的,瞬间识破了安问内心的小秘密:「我有道题,你要是能帮我解了,我请你吃一个月的阳光玫瑰。」 安问秒回:「来。」 卓望道把题干拍了过去,也是竞赛题,但他没说。安问仔细地读了一遍:「有点难,需要一点时间。」 再次上线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发了答案,拍了清清爽爽的解题步骤,足足一页草稿纸那么长,「你们A班的题还是挺难的。」 《还、是、挺、难、的》 卓望道把推演式誊抄了一遍,忍不住发了语音过去:“操,问问,你来打比赛吧,我明天跟老师推荐你,数学前三都可以保送。” 安问:「我不太喜欢数学。」 《不、太、喜、欢、数、学》 卓望道自闭了。他自闭的时候,安静窥屏了全程的任延冒泡,@安问:「喜欢吃阳光玫瑰?」 安问:「嗯。」 任延:「明天上学带给你。」 安问:「你也要我帮你做题吗?」 任延:「……」 安问:「我知道了,你想抄我作业。」 任延:「……」 安问舔了舔嘴巴,心想,他俩可真逗,抄个作业写个题而已,还拉个群。 可是阳光玫瑰太好吃了,安问又在回味那个味道,最终昧着良心说:「可以是可以,这样吧,明天晚上你找个地方,我把作业给你抄。」 任延对着手机,眉头从紧皱变得舒展,继而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唇。 平心而论,他还从没见过自己把自己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 手机抵唇,他懒洋洋地说:“好的,感谢。” 第二天吃中午饭,卓望道巴巴地跑过来求组队,怀里还揣着个密封玻璃碗,里面是晶莹剔透的冰镇葡萄。 他把葡萄塞进安问怀里:“特意让我老姨送过来的。” 邀功邀了一半,觉得身边气温骤然下降,一扭头,发现任延跟尊阎王似的居高临下用死亡般的目光冷盯着他。 “别吃醋别吃醋,”卓望道承受着这甜蜜的负担,给快炸毛的任延顺着气儿:“一食堂小灶台,算我的。” 一食堂二楼有家叫小灶台的餐厅,可以点炒菜,被学生们当作改善伙食或者约会庆祝的首选。任延跟安问的关系好不容易向良性迈了一小步,今天本就打算去小灶台请安问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卓望道这个二百五捷足先登。 卓望道纳了闷儿了,都请客了破费了雨露均沾了,任延脸色为什么看着更黑了?平时看不出来,他这冷酷冷傲目中无人的发小,怎么醋劲儿这么大啊? 葡萄冰凉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抿开,带着独特的清香回味,安问跟上回吃蛋挞一样,不自觉弯弯地眯起眼,小小地点点头。 任延看,卓望道也看,卓望道看得认真,没发现任延的死亡视线已经转到他身上来了。 “你好可爱啊。”卓望道由衷地说。 任延拽着他的后脖领子,面无表情将人从安问身边拎远两步:“待着,保持距离。” 卓望道揉揉脖子,觉得这甜蜜的负担着实有点太重了,他都快承受不起了:“延哥,虽然我知道咱俩交情独一无二,但你也不能这么霸道……” 安问抱着玻璃碗,低下头偷抿着唇,唇角高高扬起。 · 小灶台人满为患,任延发挥绅士精神去排队,卓望道和安问坐桌边等着。 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落随意地瞥过去,都能发现任延鹤立鸡群般的存在。不断有人跟他招呼,或者拿起手机偷偷拍他,而他安之若素,像是已经习惯如此。 “咱任延在省实就是Top1的大明星,”卓望道冲安问比出大拇指,“C位。” 安问觉得他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很有意思,听到卓望道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你别看他最近表现得阴阳怪气,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吃我的醋,因为我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保持联系的铁瓷,突然看我跟你走得近,他吃醋呢。” 安问点点头,卓望道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了没。 看那样儿像是没信。 他不服气,掌心握住安问搭在桌沿的手臂:“真的,你别看他独成那样,其实心里很看重朋友——尤其是我,你小时候走的那一年,他还在国内……” 安问的睫毛动了动,想抬起眼眸,又怕被卓望道看穿,便仍是克制地垂着视线,但已是一心一意地捕捉着他的句子。 “确实很难过,一直缠着任叔叔和崔阿姨找你。” 安问勾了勾唇,备忘录里打字:「为什么?那时候他也很小,应该很快就不记得我了。」 何况任延有那么多朋友,住在那里的小朋友都想跟他玩儿,都想借他的游戏机,都想去他家吃棒冰。 卓望道被他问愣,挠了挠头:“你这么一说也是哈,那可能是我讲严重了,其实他没这么舍不得你。” 安问:“……” 任延浑然不觉自己风评被害,点完了单回来,跟安问商量晚上抄作业的地方。 晚自习下了都九点半了,正常店都打烊了,任延准备充分,不慌不忙给出选项:“一、最近的麦当劳;二、我小区里有一家会开到十二点的日料店,很安静,可以要一个包厢;三、我家。” “教室里抄得了呗。”卓望道探着脖子:“废这劲儿干嘛?” 任延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卓望道住嘴了,打哈哈:“确实不行哈,你坐得离讲台和门口都太近了,钱一番一逮一个准。” 安问选麦当劳,任延:“条件一般,小孩子多,比较吵。” 安问选日料店,任延:“包厢桌子太矮,不舒服,腰酸。” 安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去我家。”任延图穷匕见。 安问翻了个白眼,沮丧泄气,用两手撑住下巴:“哦。” 任延这会儿装高冷:“不想去也行,不过昨天我妈刚好买了一箱阳光玫瑰……”从玻璃碗里捡了一颗,咀嚼后耸了下肩,轻描淡写地品评道:“欧洲进口确实跟他这个不一样。” 卓望道:“你他妈的,拉踩我干什么?” 安问怕卓望道伤心,在桌子底下撞了下任延膝盖,垂着眼睫无声地说:“去呢。” 高二的作业其实不算多,奈何任延不写,也不好好上晚自习,不是去操场上慢跑,就是趴着睡觉,等想起来拿起笔装装样子时,铃声又响了。总而言之,时间蹉跎起来很快,第二天交作业,每科课代表都得给他记上一笔——包括他这个英语课代表自己。 安问刷起作业来又快又准,只是第三天而已,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就是个无情的写题机器,第三节课下课,他已经写完了当天所有的卷子,外加自己出于兴趣多买的一套题册。虽然化学老师说他买错了,买成了外省的题,大纲范围不一样,但不妨碍安问写了个爽。 严师雨问他借作业:“生物卷子可以借我看看吗?大题不会……” 安问刚想答应,一抬眸,发现任延倚着课桌斜站着,长腿交叠,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二选一。 安问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对严师雨抱歉地摇了摇头。 任延爽了。 可怜安问,原本回家去只需要带一本英语而已,现在为了任延,得把六门功课都塞进去。拎了一下好沉,他把书包递给任延,潜台词不言自明。任延没任何犹豫就接了,挂上自己右肩,低声问:“满意了?” 安问点点头,推他出教室。他的掌心温热,贴上任延腰后,像贴了一剂会发热的膏药,但即使隔着校服,也能感受到他的柔软。任延顿住,安问冷不丁撞了上去,用目光问“怎么了”。 手仍贴着,微微用力,想让他继续往前走。 任延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脊柱那儿也开始怕痒了。 他只觉得浑身都痒。从指尖痒到心里,泛着空。 安问明白过来。他又碰任延,任延要生气了,又该说他没有边界没有分寸。 他把手收了回去:“对不起。” 任延的自行车不能载人,他打了辆网约车,车程比横穿体育公园要远一些。两人并排坐后座,任延摘下一侧蓝牙耳机,塞进了安问耳朵里。 是……英语听力? “刚到美国的那几年,一直在听这个电台节目,发音标准,语速好跟,内容也有趣,听的时候,可以自己跟着听写,长句难句反复听反复练,拆分句型结构,跟你做完形一样。” 安问怔了一怔,轻轻仰起头,任延无奈沉声提醒他:“别看我,好好听。” 十分钟的车程和五分钟的小区小径,便在共同听一段英语电台中度过。 崔榕又去国外出差,这回去的远,直奔肯尼亚去了,任五桥正在撸猫,门开,他还没回头,猫却已经见了生人,嗖的一下屁滚尿流地飞走了,在任五桥手臂上留下两道红印。 “西西,乖乖?快出来,爸爸抱抱你。”任五桥一四十几的大男人捏着嗓子哄猫,察觉到玄关非同寻常的安静,他扭过头去—— 一时间,屋里屋外的都沉默住了。 任延:“…………” 任五桥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非常阳刚、中气十足地说:“问问来了啊。” 安问尴尬得想挖洞,拿手背贴了贴任延,示意他讲话。 任延干脆牵住了,十分坦然地说:“他来我们家写作业。” 任五桥点点头,抬步往楼上走:“我去收拾客房。” 安问:“?” 为什么,写作业,要,收拾,客房……? 任延捏了捏他的手,“嘘”了一声,“他现在很尴尬,你要是提醒他,他会更尴尬的,以后你们见面都会很尴尬。” 安问尬住了,被任延吓到乖乖闭嘴。 “但是他收拾了不也是白收拾吗?”安问抽回手,跟任延打着手语。 任延掌心空了,那种难耐的痒又吸附攀上了他的骨髓。 “你也可以不让他白收拾。” 安问:“?……啊?” 第18章 第 18 章 “逗你的。”任延顺手摸了把安问的头发, “抄完作业就送你回去。” 安问被他摸了一下,神情上显而易见的愣了一愣,有些别扭地把任延的手拍了下来。 任延小时候就这样对他, 不仅如此,还会牵他的手,捏他的脸, 捏他嘴唇, 把他两瓣红润的唇捏扁成小鸭子, 让他不要啰嗦。 玩捉迷藏时, 两人掀开环卫工人罩废品的油布, 里面好挤, 任延把安问揣怀里,两手从背后环着他, 下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轻声说“嘘”。 嗯,那个环卫老爷爷人挺好的呢, 知道他们爱躲这儿, 就把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气味也不难闻,安问鼻尖萦绕的,都是任延呼吸里甜丝丝的味道。 任延体贴地帮安问取了一双干净崭新的拖鞋出来,跟安问介绍:“一共三层,我住二楼, 他们和猫睡三楼, 一楼有健身室和影音室, 上次来的时候没带你参观……算了, 也没什么好参观的。” 安问换好了鞋子, 仍是那么礼貌地将球鞋并拢好放在垫子上。他想“参观”的东西很明确,抬眼即能看到—— 上次被任延藏起的研学营奖状高高挂着,水晶相框,中英文双语的颁奖词,用漂亮的手写花体字写着“任延”。如此正式隆重,目光下移时,看到“优秀学员”四个字时便很滑稽搞笑。 “别笑。”任延拧着眉,有点迁怒任五桥不给他面子。 他越在意,安问便越笑越厉害,捂着肚子双肩发抖,直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延“啧”了一声,使坏,拿大手捂住他口鼻,半真半假地威胁:“生气了啊。” 安问呼吸不过来,掰他手腕,从鼻尖里逸出求饶的“嗯”声。 近十点,城市也已安眠,街面上的车水马龙浮不到如此的高空,在如此的寂静中,任延这次将这一声“嗯”听得清清楚楚。 安问也听到了。 两人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松了力气。安问不掰他了,任延的手也松垂了下来,刚刚还拧着眉的神情一片怔然的空白。 “你……” 安问的脸莫名红了。 任延咳嗽一声:“你脸红什么?” 安问条件反射地用双手捂住脸,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眼睛里气鼓鼓的,似乎是让他不要乱讲。 “刚刚那声……是你‘嗯’的吧。” 安问一字一句比着:“这不可能。”眼睛却撇开,不敢跟任延对视。 “我听到了。”任延认真而肯定。 “你听错了。” “你自己也听到了。” “我也听错了。” 任延:“……” “我是哑巴,不会说话的。”安问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的喉结很漂亮,如此刚发育好的男性第二征器官,任延自己也有,却莫名喜欢看他吞咽喉结的样子,细致而充满少年气。 让他想抬手触摸,让安问的喉结在自己的指腹下滚动,显出难耐的模样。 画面过于不合时宜,任延浑身电流般蹿过一阵激灵,把自己吓了一跳,“操,有病。”他脱口而出。 安问:“?你骂我干什么?” 莫名其妙! · 任五桥在二楼客房打电话。 客房素得很,因为他和崔榕都很忙,平时也没什么时间招待客人,任延又独得很,导致客房长期空白落灰。 任五桥冷静了会儿,问他老婆客房被子和四件套在哪儿,结果只得到崔榕一个无情的不知道,他只能又打给家政阿姨,最终在阿姨的指导下翻箱倒柜一阵,总算找到了与床尺寸正合的四件套与空调被。 “但是毛阿姨啊……”任五桥将手机夹在耳下,抖着被单:“这个怎么套?” 对面的阿姨陷入沉默。 任五桥是个甩手掌柜,她很清楚,但她没想到这天底下竟会有连被套都不会套的男人。 “不然我现在过来帮你吧。”阿姨由衷地建议,这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不不,不要这么麻烦不要这么麻烦。” 任五桥跟崔榕个性是相反的,比较内秀,对熟人放得开,但骨子里是个社恐和“不要麻烦了不要麻烦了”的性格,只不过这一切都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太忙了”的表象下。 “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他诚恳地说,再三强调“你别过来啊”,挂断扔掉手机,在床沿坐下沉思两秒。 这个床垫很重,要把床笠罩进去,就得搬动床垫,但他最近腰疼,不太想多此一举。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人。这是企业级的战略思路,不愧是总裁级的格局。 任五桥施施然下楼时,任延刚骂完“有病”,客厅还在诡异的寂静中,他先叫了声安问,说:“我已经跟你爸爸打过招呼了,说你今晚住这儿不回去,让郑伯不用来接你了。” 安问:“???” 任五桥再对任延说:“那个……刚刚西西在客房尿了尿,问问今晚上就跟你睡。” 任延:“???” 安问觑了一眼,西伯利亚森林猫西西——要尊称一声公主——高贵地坐在地上,灰色的毛长而蓬松,好大一坨,被任五桥养得像只猪。 这只猪……哦不是,这是猫分明一直没挪地儿。 任五桥泰然自若:“中午尿的。”面色一换,十分严厉地捞起西西,恶狠狠地说:“你完了,爸爸现在就要给你关禁闭,饿你肚子!” 安问心里咔嚓一道裂缝:任叔叔……他好像放弃治疗放飞自我了。 · 二楼一整层都是属于任延的,那个被造谣为“一股猫尿味”的客房已经被任五桥锁死钥匙拔走,剩余的则是任延的书房、卧室、洗浴间和衣帽间。 任五桥造完谣捞起猫就钻三楼去了,可能是在小辈面前过于尴尬,过了几分钟,他敲响任延的书房门——西装革履,领带端庄。 任延:“?” 大晚上的又抽什么风? 任五桥严肃地说:“临时有个会,你好好照顾安问,早点睡,早上记得定闹铃。” 安问瞄了眼桌上的电子闹钟,显示10:03。 任五桥拧了拧领带,清了清嗓子,转身的时候以假乱真地暴躁吐槽:“真是的,大晚上还开什么会,神经病……” 火速开车前往五星酒店。 任延实在丢不起这人,冷冷解释:“别看我,我跟他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地方一样。” 安问吃着冰镇的进口青葡萄,在草稿纸上写:「挺可爱的啊。」 任延震撼:“你什么品味?” 安问拿笔敲了下他手背,眼神抬了抬,让他赶紧抄作业,别在这里正大光明地瞎聊天。 但任延怎么抄得进去。 安问就坐在他身边,像同桌一样,稍微写点字,胳膊便要挨着胳膊,肌肤相贴,脊椎蹿起一股奇怪的冷。咫尺的距离,任延可以闻到他用的洗发水香味,过于清爽甜,让人嗅觉轻易沦陷。 下次见了安养真一定要提醒他,不要给安问用这种甜不拉几的洗发水!! ……笔尖一顿,人傻掉。 果然抄串了行。 安问火眼金睛,像个严师般:「你怎么这么不专心?」 任延干脆扔下笔拿起手机:“十点半了,我给你打个车吧,我送你回去。” 安问愣住,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很轻微而迟疑地点了下头,垂下眼,掩去表情里的尴尬。 任延点开约车软件,在里面输入思源路,半夜车少路况畅通,上面显示车程只需要四十分钟,已经算很快的了。 安问自觉站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总有种任延在赶他的意思。一想到这层,他漂亮的脸上便变得面无表情,把作业本塞进书包的动静也大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他要住在这里的,明明是任五桥自作主张,他是看在长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留下,现在任延反而赶他走。 他又不稀罕。 走就走! 任延没察觉出他的动静,只知道自己点击「确定」的手迟迟不舍得按下去。 附近等着接单的空车很多,只要按下,五分钟内他就能送走安问。 安问动作很快,不等任延做好决定,便推他的手臂,示意东西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嘴唇微抿,漂亮的下垂眼也不无辜了,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 任延退出打车软件,跟他爸如出一辙地睁眼说瞎话:“没人接单。” 安问冷冷一撇嘴角,掏出自己的手机,不信邪,要亲自打。只是还没选中地址,屏幕便被任延的手掌不由分说盖住了:“别走,就睡这里。” 到底怎么样? “我错了。”任延低声,认错飞快。 僵持数秒,刚好安养真拨了视频过来,任延立刻帮他接起。 安养真挂念安问习不习惯,一看两人还穿着校服,就知道还没洗漱上床。他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但却是在安问的房间里。 “问问今晚上跟任延一起睡?”他一眼猜透,语气带笑,看向安问的目光有促狭。 安问没回,任延点了下头,一锤定音:“他跟我睡。” 安养真笑了起来:“但是问问怎么好像不开心?” 他很敏锐,但也过于把安问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安问只是稍微的一些小别扭,在他口中就成了“不开心”,事态一下子升级严重化。 安问赶紧摇头摆手,用眼神示意安养真不要乱说,他才没那么矫情。 任延听了安养真的话,便把目光从屏幕前收回,侧过脸去观察着安问的神情。他目光如此专注,安问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忙慌对安养真打手语转移话题:“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安养真把镜头一转,对准身后的床铺:“你白天不是跟我说,打扫房间的李阿姨总是把你的娃娃乱扔吗?我现在给你看一下,免得你挂念。” 安问睡觉时,总要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布偶熊。这只熊显而易见地很旧了,头上的咖啡色卷毛已稀疏,熊眼睛也被磨出了刮痕,变得不再闪亮。但即使如此,安问从福利院被接走时,还是抱上了这只半人高的熊。 除了那只熊,安问还有四只小玩偶,是胡萝卜、小兔子、像招财猫的小老虎,以及一只考拉。这些玩偶也很陈旧,一眼就能看得出过时,但很干净。它们平时是负责待在安问的枕头边陪/睡的。 家里负责搞卫生的阿姨姓李,是老佣工了,她做事麻利,林茉莉是很满意她的,只是安问心里憋着火,因为暑假里,他好几次撞见李阿姨整理床铺时把熊随便扔到飘窗上。至于这些小娃娃,就更没那么上心了,简直像四处颠沛流离的小乞丐,被凌乱地丢在床尾地毯上。 安问第一次看到它们被扔在地上时,瞪着眼睛倒吸了好大一口凉气。 !会着凉的!! 他对着李阿姨一顿疯狂手语输出,李阿姨满头雾水,叫过安养真来听,安养真一边翻译,一边忍不住大笑。 “啊?谁会着凉?”李阿姨活了半辈子,在这一时刻怀疑人生。 安问把玩偶们抱进怀里,并排放到床上,示意给她看——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地给他们盖上毯子,掖好背角。 安问还没演示完呢。他每天起床后,还要挨个摸摸它们的脑袋,与它们说早安和道别。 但他这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并不喜欢李阿姨,所以还是算了吧。 李阿姨:“………………” 从此以后,暑假里的每个早晨,安问总要神出鬼没地去抽查她有没有好好对待他那些哑巴的朋友们。 李阿姨早就过了有童心的年纪了,返老还童是不可能,且她认为,安问作为一个十六岁——即将年满十七的成年人,也该学着长大了。因此,只要安问不注意,他心爱的不会说话的朋友们,还是会惨遭扔地板飘窗上挨冻的命运,亦或者被李阿姨粗暴堆到一旁,折胳膊折腿的丑态毕现。 哼,她是倚老卖老,欺负安问不会说话不会抗议,而且还是家里新来的。 安问上了学,更监督不了李阿姨,每天九点多的大课间,他就偷偷摸摸给安养真发微信,让他拍照来看一下他的朋友们是否安好,或者干脆就拜托他把它们藏进衣柜里,免得李阿姨施展报复。 “你今天晚上不回来,我已经给你的熊盖好被子了,你的小胡萝卜、小兔子、小老虎和小考拉,也已经准备熄灯睡觉了。” 安问:“!!!!” 这种事情不要在视频里说啊!!!! 任延跟着安养真的镜头,把安问床铺上的景象看得明明白白。 大咖啡熊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两只熊爪搭在空调被外,看着很安详。 那四个小的排排躺着,头挨着头,鼻子蹭着鼻子,……看着也很安详。 安养真熄了灯,卧房陷入灰色的夜中,只有走廊上的橘黄色灯光漫入。他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好了,现在你的朋友们都睡觉了,你也该睡觉了。” 安问脸红得要命,都快烧着了。 可恨安养真还在说:“等十一带你去买新的好不好?或者给他们定做几身新睡衣。” 挂断视频,安问不敢抬头,任延倚着桌子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安问拎起书包闷头往外走,可是任延的房间怎么该死的这么大啊,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任延截住:“没有打到车,你怎么回去?”他说着,动作温柔但坚定地将安问的书包摘了下来:“那个熊……” 安问闭上眼睛,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 任延可不可以不要记得这种小事! 千万别记得!! “……是我以前送你的那个吗?” 上天没有眷顾安问,任延不仅记得,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夏天我回北方姥姥家,你在电话里哭,回来时我送了你这只熊。” 安问蹲下身,把脸埋进交叠的臂弯里,一副沮丧到崩溃的模样。 该怎么解释,这个熊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习惯了而已。当初从安家被妈妈带走的时候,妈妈说很快就会回来,不必带什么心仪之物。只是安问认床得厉害,所以他才抱上了那只熊。 坐进小轿车,妈妈嫌弃说这头熊好大、好占地方,安问便把熊紧紧搂坐在怀里,努力降低它的存在感。 到了福利院,那么陌生的小小一道窄床,暗淡的洗得褪色的床单,夜晚走廊上护工大叔巡视的手电筒和咳嗽声,都让安问难以入眠。 他只有这头熊。 熊不会说话,是最擅长保守秘密的,但今天把安问心底的秘密都抖落干净了。 任延也跟着蹲下身,过了须臾,他握住安问细瘦的胳膊。 安问还是埋着头,热度驱散不去,他的耳尖红得要命,被任延看得清清楚楚。 但任延并没有追问,反而好像决定放过他了。 安问听到他起身的动静,脚步声在木地板上走动、远离,声音渐消,似乎下了楼。安问凝神听着,像土拨鼠钻出洞一般,将信将疑地一点一点将头抬起。 书房里确实没人了。 不行,他还是得回去!这么丢脸的秘密被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任延会不会很骄傲?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譬如“没想到表面上你对我爱答不理,实际上这么多年每天都抱着我送你的娃娃睡觉”——一想到任延会出现这样的沾沾自喜,安问就想掘地三尺安详地躺进去——不不不安详不了,是死不瞑目! 手机震动。 任延:「你小时候没有送过我东西,否则今天我一定会拿出来,证明我比你保管得更久更好。」 大脑嗡得一声,安问发着懵,似乎读不懂这句话。 任延:「不过还是存了一些的。书桌最靠墙的抽屉,里面有个长方形的收纳盒。」 任延:「不要趁我不在就打开看,我饿了,去买点宵夜。」 他要出门?安问不敢置信,接着便果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落锁声。 ……偷看一下应该没关系的吧。 安问轻手轻脚地靠近桌子,轻轻拉住把手。 抽屉拉出了一道缝,泄露了里面的一线图景。没什么,似乎都是文具。安问悬崖勒马,把抽屉合了回去。 任延都说了不要看,他要讲礼貌,不能偷偷看。 安问乖巧地坐回到小沙发上,两边塞入耳机,听着刚刚任延drop给他的英语听力素材。 但根本听不进去。 他小时候送过任延什么东西?没有吧。五岁的孩子能送出什么好东西呢?……小浣熊水浒传卡片?……还是一兜子透明弹珠……?火影忍者的贴纸…? 任延在M层露台的花坛边坐着,掐着时间。 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小哑巴是不是该偷看完了? 白天的暑气化为夜露水汽,凝在风里。任延在露台的生态木栈道上来回走了两遍,心里的耐心像沙漏一样漏完了,翻转,尽数化为按捺不住的期待。 他推开玻璃门,大步走向电梯间。 电子门锁开启的机械声很细微,安问戴着蓝牙耳机,什么也没听到,等人走到身边了,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没有改动过陈设,包括桌面上乱七八糟的卷子和没盖帽的中性笔。任延一眼就明白了,安问什么也没偷看。 他摘下安问左耳的耳机:“怎么这么听话啊。” 安问:“?” 任延无奈地歪了下脸:“让你不看,你就真的不看?” 这人真是的,都说了不让偷看,真的尊重他隐私不偷看,他还不高兴起来了。 安问夺回耳塞,余光偷瞄。 任延拉开抽屉,拿出长方形的白色金属收纳盒,揭开盖子,蹲下身,手把手将隐私递到安问眼前。 “这块紫色的鹅卵石是你捡的,你说没见过紫色的石头,所以要捡回家收藏,但又嫌重,我帮你拿了一路,回来后你就忘了。你当时在溪滩上说……像中毒的鸡蛋。” 安问其实不太记得清了,但还是噗的一下,好险没忍住笑。 “这辆奥迪双钻赛车,你跟别的小朋友比赛时一直赢,献宝一样说要借给我暂时保管两天,我帮你保管了十一年——马上十二年了。” 蓝色的涂装,在小朋友间火得不得了。安问记得清楚,他总赢,但那阵热度还没消退,他就搬离了家。 安问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任延,像浸在水里,剔透着,很久才舍得眨一下。 “这是你吃薯片中的奖,你说你运气真好,教我说运气的英文是cky,以后想养一只狗,就叫cky。我在洛杉矶捡到了一只流浪的比格,它是实验犬,被人领养后又弃养了,我从它的铭牌上联系到了实验室,办了领养流程,它的名字就叫cky,每个月要吃一千多块钱的药和营养剂,但还是没有活过十岁。” 唇用力而紧紧地抿着,眼睛每眨一下,睫毛便被濡湿一点。 安问想,他还从没亲手养过狗。福利院里有一只老黄狗看家的,他被安养真的车子接走,老黄狗追了一路,追不动啦,呜呜叫了几声,在路边趴下。 听说比格很可爱,只是不好养。 “这个……”任延平静的叙事停顿了一下,举着一张小卡片,笑了笑:“这算不算你送我唯一的礼物?” 那是一张拼音卡片,是小孩子刚开始学拼音时用的,背面空白,竖着写了歪歪斜斜的两个字:任延。 “任延哥哥,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我名字是四个字?” “明明是两个!哼!” “谁教你的?” “字典。” “你还会查字典?” “没有,我让周老师教我的……” “你现在字比以前好看多了。”任延把明信片收回,把收纳盒盖上盖子,塞进安问怀里:“礼物我留下,剩下的,物归原主。” 眼泪盈满了眼眶,安问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些眼泪便终于积蓄不住,汹涌地落了下来。 任延仍保持着半蹲在他身前的姿势,无声地笑了一次,张开双手,低声说:“任延哥哥抱抱好不好?” 眼泪太多,把睫毛打湿,安问都看不清他了,只知道灯影在眼前晃动,他咬住唇止住哭,猛地扑进任延怀里,两条瘦瘦的胳膊圈住任延的脖子。 预想中的温馨场景并没有出现,任延环住他腰,闷哼一声,带着他一起摔坐在地板上。 “蹲太久,腿麻了。”任延深吸一口气,忍着痛苦:“商量一下,下次抱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用力撞进来?摔两次了。” 安问:“……” 谁要跟你有下次啊! 想挣扎开,任延却不放手,反而低笑着更用力地按着他:“两秒。” 两秒眨眼而至,他松开手,看着安问的眼睛,哑声:“你看,我是不是比你厉害,东西保管得比你新、比你好?” 安问哽住,打着手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这也要赢,你幼不幼稚啊。” · 任五桥走得干脆,安问的洗漱用品、睡衣睡裤都要靠任延找。幸而还有新的内裤没有穿过,又把自己最舒服的旧T恤给他穿着睡。 安问从身高到身材都比任延小一号,从里到外穿起来都松松垮垮的。 震惊。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等任延也洗完澡出来,安问打着手语迷茫地问:“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会长这么大吗?” “噗——”任延一杯水根本拿不稳,呛得惊天动地,“你说什么?” 安问略有些羞赧,但又觉得男子汉不应耻于谈论这些事情,目光意有所指地觑着任延的某些部位,暗示:“这个是不是跟身高一样,等发育起来了就会突然变……很多……我的意思是变大。” 但是,怎么手语表达比讲出来还要羞耻啊?安问看着自己比出来的手势,是食指和大拇指虚虚圈成一个圆。变大,就是从封闭的“ok”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ok”。唔……他看看自己比出来的圆,又看看任延。 任延:“……” 安问迅速躺倒,被子掀过头顶,只露出一个细细的胳膊对任延挥了挥拜拜,意思是他要睡觉了。 任延深吸气,水杯搁在床头柜,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单膝跪在床上,从被窝里像挖土豆一样“挖”出安问的脸。 ……土豆都闷熟了,看这脸红的。 “这种话不可以去问别人,明白吗?” 安问目露疑惑,别人?是指谁? 任延冷冷的、慢条斯理地、针对性很强地点名道姓:“比如卓望道。” 哦……安问心里明白了,点点头,“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小,你问这个伤自尊。”任延眼眸轻阖,看着他漂亮的脸,轻描淡写地说。 他才没空关注他大还是小,此句纯属胡诌,卓望道听到了估计要跟他闹绝交。不过以那二百五拿着iPhone过来跟他比大小的德行可以推断,最起码应该比手机短。嗯。 安问倒吸一口气,眼睛也跟着睁大。 天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钻回被窝,躬着身体飞快地瞄了眼,又飞快地冒出了头:“那我可以跟他比大小吗?” 任延差点疯了:“不、可、以!” · 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这人管得比安养真还宽。 安问安分了,往旁边挪挪位子,给任延留出足够宽敞的地方,两手交叠放在脸颊下,闭上眼——这是世界通用的表达睡觉的手势。 任延被他乖到,笑了笑,关上夜灯。 室内落入黑暗,两人背对背睡着,须臾,安问那边的手机亮起。 “别玩手机。” 安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当作阅读灯,显然惯常如此。过了会儿,任延收到微信。 小问号:「我睡觉很乖的,不会乱动,你呢?」 原来是给他发微信。 任延勾了勾唇,莫名没有出声,也用微信回复:「还可以。」 小问号:「任延哥哥,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任延抚了下额:「别说得这么暧昧。」 小问号:「哦,那我睡了。」 在安问熄灭锁屏前,任延的微信回得很及时:「可以再玩一会儿。」 小问号:「可以给我看看小cky的照片吗?」 任延:「恐怕是老cky。」 小问号:「……」 过了会儿,任延挑选了几张照片和视频,发给了安问。比格犬性格又轴又酸,很有自己的个性。任延跟它玩捡球,它叼了球绕过任延,跑到草坪的上坡松开嘴,网球咕噜噜滚下去,任延骂了句“操”,一阵风似的追着球跑,录像的崔榕笑得快岔气。 洛杉矶的阳光真好,草坪又大又绿,似乎是什么公园,任延穿着短裤戴着棒球帽,整个人看上去桀骜得不得了,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酷且英俊的高中生。 安问看着录像翘起唇角,给任延回:「到底是你遛狗还是狗遛你?」 照片估计也是崔榕拍的,任延抱着cky,与他贴着脸,下一秒,比格犬就酸着脸伸舌头舔他鼻子,任延表情一秒崩了。 任延:“操,发错了。” 想撤回,来不及了,安问点了保存。 任延翻过身,冷不丁抽走他手机:“我帮你删掉。” 安问头皮一紧,不顾一切便要来抢,但他也来不及了,因为任延已经点进了相册,看到了安问偷拍他的一张照片。 那天被钱一番罚跑操的时候。 “你拍我干什么?”两指将之放大,构图、光影、体态都捕捉得很好,长腿迈出好看的姿势,看上去云淡风轻的。这要是出现在什么女高中生的手机里,便是暗恋任延的铁证。 安问把手机劈手夺了回来,「发给班主任作证的,才不是我要拍的。」 任延:“哦。” 哦屁啊。安问恼羞成怒,把被子一裹。 “没有那只熊,会不会睡不着?”任延聊表关心。 安问把床头的抱枕抱进怀里,表示不劳他多心,并用锁屏来表达拒绝多余的交流。 话给聊进死胡同了,任延只好再度检查了遍闹铃,将手机插上充电线。 其实安问说错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那时候三家人一起去香港迪斯尼,安问便吵着要跟任延睡一间屋子,理由是任延那间屋子有唐老鸭,而他只有米奇。 那时候的安问只有四岁,用的婴儿沐浴露,闻着有股奶香。他睡觉乖个屁,不到半夜就整个人都挂到了任延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还以为风水不好被鬼压床。 但安问现在确实睡相很乖了。 他呼吸绵长平稳,一个小时都没动弹过一下。 福利院的床太窄,不知道是滚落了几次、摔了几次床,才学会乖乖地不要翻身。 不知道睡到几点时,风吹动高空窗户,安问被一声“问问”惊醒。 半梦半醒间,以为是妈妈叫他。妈妈叫他干什么? 安问还没有想明白,便在下一秒被猛地强行拥入怀中——任延死死紧紧地抱着他,一直反复叫他问问,声音里的焦灼无法排解,如同在梦中走入了什么死胡同。 安问彻底转醒,不停地推任延,试图“叫”醒他。但没用,任延只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脸贴着,长腿锁着,手掌抚着他的背,不住将他揉进自己滚烫的怀里。 “别跟他走,问问……别跟他走。” 他在说什么?安问瞪着双眼,挣扎不开,发不出声,渐渐地放弃抵抗,默默地在任延的怀抱里松弛下来。 任延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 但是这个噩梦为什么是跟他有关?别跟谁走? “可怕啊,现在人心怎么这么坏?” “就是那个环卫站的老头儿吗?他把老杨家的孩子拐走了?” “对啊!你说这谁能看出来呢?平时对谁都眯眯笑。” “我们家晨晨还吃过他棒棒糖呢!我的天!我这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别说啊,我们家卓望道跟任延不老在那块儿捉迷藏吗,就爱往他内油布 “呸!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那老杨家的茹茹bb……” “听说是被转到不知道外省山里去了,警察已经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这些声音像钉子,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锤一锤、一寸一寸地钉进任延的梦里、钉进任延年幼的血里、肉里。 是吗,那个老头儿是人贩子,虽然每天都对小孩眯着眼睛笑,还会给大家分大白兔奶糖。他把自己的环卫小屋打扫得干净极了,里面没有霉味,也没有酸味,纸板箱都整整齐齐地捆着,用油布一罩防着雨。轮到任延当鬼,他总是直奔那里,掀开油布,便能看到昏暗的光线里,安问抱着膝盖蹲着,一双大眼睛圆圆的,脑袋也圆圆的,像猫一样藏得小心翼翼又探头探脑。 任延总在那里一抓一个准。 这个秘密基地是他带安问发现的,还有一个知道的就只有卓望道。他暑假去外婆家,安问跟他们玩,从四点钟藏到了天黑,都没有等来人。大人到处找他,他以为是更多人加入游戏了,更屏声静气。是有人给任五桥打电话,找到任延,才知道安问就在环卫站藏着。 “别跟他走的,问问,”任延的嗓音很哑,哑而艰涩,不住吞咽着,尾音发着抖,“他是坏人,别去他那里……”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安问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会出现在任延这样的人身上。 只是犹豫了很短的一秒,安问便轻轻抬起手,拥抱住任延宽阔的肩膀,手掌贴上他的脊背。 · 天光微熹。 一声“操”比闹铃还刺激,安问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瞬间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任延英俊的脸在努力远离自己。 见人醒了,任延更崩溃,沉声克制着自己:“撒手!” 安问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他,被他一凶,愣愣地松了手。 任延只花了一秒就完成了从起床到落地的全套动作,一边忙慌倒腾着穿上长裤,一边咄咄质问:“你不是说你睡相很好吗!” 安问:“?” 这架势,搞得好像昨晚把他怎么着了一样。 见安问还发愣,任延咬牙切齿:“不是说有枕头抱就会老老实实不会乱抱别的吗!抱我干什么?!” 安问:“……” 你妈的,这人怎么这么会倒打一耙啊! 任延气急败坏:“以后不准跟别人睡一张床!尤其是卓望道!” “阿嚏——!” 卓望道大清早就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边刷牙一边在小群里兴高采烈地嘀嘀: 「dd」 「咱十一啥安排?」 「咱仨久别重逢,不得联络联络感情?」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9章 第 19 章 卓望道刚开学就惦记着十一, 可见不是一个真正向学的好学生,他平时的一心向学都是封建家长制强权下的伪装。 安问一边倚着厨房门口打字,一边看着任延的背影。 宽敞的厨房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食物香味, 冷锅冷灶对于任延来说陌生得如同高达仪表盘,他唯一会操作的机器只有冰箱和吐司机。他打开冰箱,取出吐司面包、纯牛奶和燕麦奶。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各种各样的燕麦谷物片管够。 “十一你有安排吗?”任延在餐桌边坐下, 在玻璃碗里倒入混合果干燕麦和燕麦奶, 推到安问面前。 安问摇摇头。 “没想过?” 见安问放下刚拿起的勺子比划, 任延截住他:“不急, 吃完饭再说。” 真好意思用“吃饭”俩字呢, 安问长这么大, 即使是在福利院,也从未吃过如此冰冷透心凉的早餐。在他的概念里, 早餐就该是热腾腾的, 是豆浆、油条、稠稠的入口即化的粥、脆萝卜丁小菜,或者包子花卷糯米团。 但安问不挑, 把燕麦一勺一勺嘎嘣嘎嘣地啃完了, 烤出奶香的吐司面包也吃得干净。任延看着他面前干干净净的餐具,忽然福至心灵,支着一边腮懒洋洋地看着他:“问问真棒,今天也给别的小朋友做了榜样。” 安问被奶呛到,咳嗽个不停,脸颊染上粉红。 “猜对了?你们福利院的老师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夸你?” 安问擦擦嘴, 手指比划得慢吞吞的:“拜托, 不浪费食物超酷的。” 任延点点头, 另类解题思路:“那看来二食堂确实很难吃。” 卓望道被他俩集体赛博无视, 在三人小群里上蹿下跳:「咋没人回我呢?都不想出去玩是吧。」 任延大发慈悲理了他一下:「是不想跟你出去玩。」 操。卓望道自闭了。 吃完早饭, 任延带安问下地下车库。机车涂装酷炫,安问一眼就看到了,手语结结巴巴:“你、你想骑这个带我?” 这个一看就很危险!!! 但是好酷,淦,再看一眼。安问鼓足了勇气,含蓄地表达:“也不是步行……”任延斜了他一眼,绕过机车:“想什么呢,驾驶证还没下来,想跟我一起进局子?” 安问:“……你看上去也不是会遵守交通规则的人。” 任延笑了一声:“拜托,”他玩世不恭地回眸,用刚才安问的话回复:“坚持等红灯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情。” 跟着绕过去,安问才发现旁边还停了辆自行车。是山地车,但加了后座,可以载人。平心而论,这台BMW的纯黑碳纤维山地车,不仅酷,还很优雅,但这个额外加上的后座破坏了它的气质和专业性。 “任五桥的。” 安问抬了抬眼神。 任延“啧”了一声,觉得说出口有点羞耻:“他俩约会喜欢骑单车,任五桥载我妈。” 安问:“……” 任叔叔,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无法猜透呢…… 任延蹲下身开了锁:“走吧,今天我载你。” 安问把打车软件展示给他,上面显示已经有师傅接单,离这儿还剩一公里。任延接过手机,点击取消,面不改色大言不惭:“昨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没打球,载你就当锻炼了。” 安问不高兴地抗议:“我又不重。” 任延手指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载了才知道。” 安问还没骑自行车上过学呢。他的小学和初中就在福利院所在的乡里,步行就可以走到,但高中很远。他不是正式入学,不能寄宿,福利院也没有额外的钱给他租房子,所以每天凌晨天蒙蒙亮时,乡里去镇上卖菜的伯伯就用三轮摩托顺路载他。 安问有时候跟芹菜一起去上学,有时候又跟白萝卜西红柿一起去上学,最痛苦的是和香菜一起,即使画了三八线,但香菜的气味还是会侵犯他的领地。 早市多早啊,伯伯到镇子上时,宿舍的起床铃都还没打响呢,安问也不能进教室,便趴在走廊的栏杆上默默背诵古文古诗词。 · 省实外头又堵。 堵是这个时间点的常态,谁让老街没拓宽,走读的学生又多呢? 卓望道走在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啃糯米鸡。车轮划过红色橡胶道时静谧无声,卓望道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掠过,风里面的香水味略有些熟悉,还没寻思过来,头顶便被顺手怼了一把。 “操,谁他妈——任延?!” 卓望道目瞪口呆地看着任延骑着山地车扬长而去,糯米鸡都他妈掉了。 刚刚为非作歹的手已经重新扶稳了把手——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后他妈的为什么会载着人?! 谁啊!卓望道要吃醋了!这个狗逼,开学第一天让他载几步,跟特么死了一样不愿意,现在——哈哈! 他在这边气到面孔扭曲风中凌乱,任延身后的人却坐得安稳,两脚乖乖地搭在轮毂上,两手在前扶着坐垫,像条懵懵懂懂的小狗。晨曦的斑驳光影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小狗扭过头来,额发被风吹乱,对卓望道眨眼扬唇笑,挥了挥手,算是早安。 卓望道哽住。 怎么能是安问。 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老夫老妻惨遭背叛,原本沾沾自喜以为老公心里只有自己,对外面的狐狸精不屑一顾,还故作大度让老公不要对狐狸精凶巴巴,谁知道……老公已经跟狐狸精搞在一起了! 卓望道悲惨地蹲下捡起摔得稀烂的糯米鸡,继而丢进垃圾桶里,好像丢掉他稀碎的心。 等待任延锁车的功夫,安问在朋友圈里刷到卓望道的动态。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分享音乐 【许茹芸独角戏】,配文: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没有姓名。 任延瞥了一眼,揽过安问的肩轻推他向前,声音里轻笑:“别理奇怪的人。” 路上碰到A班的学生,任延叫住他,让他把麦满分咖啡套餐放到卓望道桌子上。A班的应了,对于任延给卓望道顺带捎早餐一事见怪不怪。 安问看了眼手表,离早自习打铃还有足足十分钟。天呐,前几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路上因为堵车而狂奔! 任延仿佛猜得透他在想什么,悠悠地说:“所以你爸爸让你住到我这里来,是有道理的。” 安问心里踌躇,没有立即回答。 任延睨他一眼,“如果任延是任延,你应该第一天就答应了吧。” 虽然还是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倜傥姿态,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淡定淡漠,但话却很微妙。 “你生气?”安问小小地比着手语,有些拿不准任延的态度。 任延真是服了他的钝感力,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生气,生气什么?”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任延回过头去,看到高三的秦穆扬勾着他肩:“今天这么早啊。” “你这个高三的倒是够晚。” “高考倒计时都还没开始,不慌。”秦穆扬说着,目光一转,向安问这边瞥来,勾唇笑了:“你发小?” “嗯,安问。”任延简短地介绍:“秦穆扬,校篮球队的。” 安问半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任延解释:“不爱说话,你别招惹他。” 秦穆扬一连串啧了好几声,从任延身上松开手,转而搭住安问的肩膀:“你有任延这样的发小,这学校里应该没人敢招惹你。” 男生间勾肩搭背再正常不过,何况秦穆扬还是篮球队里浪惯了的,但任延却拍掉了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社恐。” 秦穆扬没甩脸子,目光流露出玩味,“护食啊?”继而懒懒地摆了下手:“回见,小发小。” 安问一下子不知道“护食”该怎么表达了,只能从备忘录里问:「护食是什么意思?」 任延解释原生词义:“狗吃东西不让别人碰,会咬人。” 安问恍然大悟,收了手机:“所以你是狗?” 任延睨他一眼:“那谁是狗粮?” 安问:“……” 不想跟他聊天了。 · 省实的高二一周有两节活动课,最后一节便是在周五下午。因为是开学第一周,所以这节活动课便用来做了社团纳新。 跟一些严校不同,省实的教学活动没那么死板,不仅体育课有篮球、排球、网球、健美操、羽毛球等正儿八经的课类,还有丰富的课外社团,比如舞蹈社、朗诵社、手作社、科学社、辩论队、话剧社、合唱团、校刊编辑部等。 每一年的十二月份,正是宁市天气最舒服的时候,省实会举办三天的校园活动节,以学校里的那条蜿蜒溪流“曲水”为名,命名为“曲水节”。在这三天里,各个社团都会进行一次汇报性的表演,另外还会放映电影、举办一些娱乐性质的比赛等等。 这是省实的老传统,在卷生卷死的今天,校领导层也考虑过将之取缔,毕竟十一月份还有运动会,这样接连停课,实在是太奢侈了。取缔的消息传来,不少校友远程谏言,希望学校慎重考虑。 这里面大部分都已为人父母,有的甚至已经到了白发苍苍耄耋之年,也不乏在文化界、教育界有一定地位的学者名流,他们在公开信里写:一想起我的母校,省实验中学的曲水节,我就觉得回到了青春。我有一把钥匙放在了曲水节,即使已经八十岁,也能在这里打开我装着记忆的铁皮盒。 在如此的声浪下,省实在校内和家长会内举办了公投,以91%赞同的比例保留下了曲水节。 因为下午要纳新,加上又是周五,因此才到了中午就开始人心涣散,老邢巡视都巡视不过来,哪间教室都在讲小话,他咳嗽都快咳出肺结核了也收效甚微。 「问问,你想参加什么?」午休,严师雨跟安问传小纸条。 安问回了个「不知道」。 其实九点多大课间时,已经有一个校内神秘组织的学姐找到了他,表示要把一项重任交到他手上。 他以为是什么,搜到学姐交给他的企鹅号——妈的,原来是表白墙。 他在走廊尽头偷偷摸摸逛了十分钟历史表白墙,出来再见到任延时,目光都不一样了。 你妈的,沾花惹草孔雀开屏的玩意儿! 严师雨以为安问什么功课都没做,便干脆靠近他身边,胳膊肘几乎擦到。 她用气声说着悄悄话,为安问科普:“我高一参加的是话剧社,但一直演配角,汇报表演就上去了一分钟,舞蹈社挺有意思的,不过我想学女团舞,他们一般都练双人交谊舞,辩论队、朗诵社、合唱团你就算了,你文笔好吗?校刊也很有意思的,我们不是很多明星校友吗,你进了校刊就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叮叮,藏在桌肚深处的手机震动。 严师雨以为是闺蜜又找她发爱豆疯,拿起一看,差点昏过去——任延!任延给她发微信! 打开。 任延:「嘘。」 严师雨脸色瞬间爆红。嘘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太暧昧了!他竟然没有直接说闭嘴哎!“嘘”——总感觉很温柔呢! 安问疑惑地蹙了下眉,不知道严师雨为什么忽然如此脸和耳朵都通红,严师雨不矫情,埋头凑过去请安问看,咬着唇,一个劲地冲安问眨眼睛。 安问:“?” 严师雨一笔一画:「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安问:“……” 任延本意是想让严师雨闭嘴放安问去午休,但又不好太不给小女孩面子,只能采用语气最模糊的一个拟声词来表达不满。只是刚趴下安静了几秒,椅子腿便被轻轻踹了一下。 任延以为是严师雨,眉头微蹙凶狠烦躁,安问又轻轻踹了他一脚,抬了抬眼神,不太高兴地瞪着他。 见是他,任延的眉心一秒钟放平了,还没明白过来,安问冲他:“嘘。” 任延无语,有火不发,反而无声地失笑哼了一声,勾着唇复又趴睡了回去,原本罩着后脑的手对他比了个中指。 他冲别人比中指是挑衅,冲安问……冲安问……严师雨看傻了——这一来一回的怎么这么像调情啊? 「sos!」 吃瓜闺蜜小分队的小群又开始嘀嘀。 「姐妹们!我知道报什么社团了!」 「啊?你不是要应聘校拉拉队吗?」 「拉给屁拉」妙龄少女空□□粗,「我决定了!安问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dd姐妹,终于准备出手了是吗!」 「小哑巴真的好涩哦,戳烂我XP!」 「嗯!」严师雨发了个握拳的表情包,激动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我觉得任延也是这么想的!」 第20章 第 20 章 任延, 所有社团理想中的香饽饽,实际上的冷漠无情旁观者。社团们从高一起就对他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妄图通过拉他入伙来一举盘活自己半死不活的人气, 最重要的是——吸收足够多的女孩子! “那是任延啊!你想,你细想,闭上眼想象!想象他穿上我们朗诵社的制服, 打上蝴蝶结, 一米八的个子优雅地打开朗诵本!啊!什么金光闪坏了我的眼睛!哦!原来是任延啊!他轻轻地一颔首, 一时间, 无数高一学妹哭着抢夺我们的报名表!所以!”朗诵社社长、高三学长徐志峰, 斗志昂扬地握紧拳头:“一定要说服他!” 一想到徐社长都已经升入高三了, 却还在为朗诵社的前途奔波操劳,跟在他身边的洪浩便不由得热泪盈眶。 “但是我们要怎么——”两人还没迈上通往五楼的最后一级台阶, 便集体哑声。 楼梯口, 任延两手揣着裤兜,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男生, 看样子是正要下楼。 “首先。”任延开口了, 居高临下眼神淡漠。 首先?什么首先?他听到了!他听到他刚才吹捧他的热情洋溢的朗诵了!那可是他刚刚的即兴发挥!对,这样一来,任延应该就清楚他们朗诵社的实力了!他会心动的吧?! 徐志峰吞咽了一下,任延太高,又面部表情的,压力如有实质压迫而来, 令他头皮发麻。呵, 臭高二的狂什么狂——很想这样说上一句。但, 不行, 因为这个是任延。高二和高三的有壁, 任延和其他人有壁。 洪浩拿胳膊肘撞撞他,暗示他英明的社长可以在这一刻雄起,抓住机会!妹子——全校的妹子能否蜂涌而至,就在此时此刻了! 徐志峰等着他“首先”之后的下文。 “我一米八六,”任延歪了下下巴,“点七。” 徐志峰洪浩包括身边的安问:“…………” 你妈的!一米八六点儿七,了不起吗?!有本事刻进墓志铭好不好?身高一七二但向来自报一七八的徐志峰哽了一下,忍辱负重地纠正:“好好好,一米八六点七的个子,优雅地穿上我们朗诵社的制服……” 他跟洪浩两人跟两尊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堵在楼梯上,任延往旁边稍了捎:“其次,我对诗朗诵不感兴趣,你找别人——麻烦让一下。” 任延不参加社团,一个校篮球队就够他忙的了,但为了陪安问,他还是决定勉为其难地去大操场上逛一逛。两人步速很快地下着楼,安问五指比出数字:“186.7?需要这么精准吗?” “还能长。”任延客观地说。 “没想到你也在乎这么肤浅的东西。”安问啪啪拍着手背,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你多高?”任延想起来问。 安问挺了挺胸,打平原本就已经很平直的肩背:“哼,一七六……” 在任延饶有兴致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补上一句:“……点二。” 正下到第三层楼梯拐角,任延拉住他:“是不是虚报了?” 这么可能!安问的神情里充满抗议。开玩笑,他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别动——”任延不许他抗议,扶住他肩膀,“让我量量。” 量?怎么量?安问的黑眸里染着疑惑,任延却靠他更近,直到两人衣襟相贴,校服的翻领一上一下狎腻地挨着。 任延的气息就在他头顶,安问忍不住小小地吞咽了一下,没躲开。 还能怎么量?当然是用身体量。任延罩住他后脑,将他往自己怀里压了压。 只是十厘米的身高差而已,安问鬼使神差般轻轻仰头,下巴便搁在了任延的肩膀上。 任延会不会把他推开?安问心里默默地想,觉得自己如同在走钢索。经验告诉他,每次他一靠近任延一点点,肢体逾矩一点点,他就会凶狠地警告自己,顺便再上一堂什么边界感的社交礼仪课,最后再拉踩一下亲哥哥安养真的不称职。 但是这一次,罩着他后脑的手停顿了一下,反而莫名微微用力,将安问更紧地贴进怀里,几乎快像是拥抱了。 量了能有三五秒。 午后的安静中,不知道是谁的喉结难耐地上下滚了滚。 直到楼梯上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两人才如梦初醒般推开对方。任延轻咳了一声,安问脸上晕着不显眼的红,在陌生人怪异的目光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 大操场上人满为患,简直像是高校校招现场,一个个社团用课桌拼着摊子,摊位上放着宣传折页,经费充足的还立了易拉宝和彩旗。任延陪安问从第一圈开始逛,刚走了两个社团,安问就被几个学姐叫住了。 “早上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学姐循循善诱,拼命用眼神示意安问。 安问回头看了眼任延。 任延鹤立鸡群,只要长眼睛的都不会忽视他,但这两个高三学姐仿佛已经对任延祛魅,十分直白且不客气地说:“学弟,我们跟问问有点事要商量,你能不能走远一点?” 《学 弟》 《走远 一 点》 平心而论,任延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这种语气这种话,他甚至怔了一怔,蹙眉:“你说什么?” 学姐反客为主,对他假模假式地微微一笑,直接拉着安问走远了。 任延:“……” “请你一定要担任我们表白墙的管理员!”学姐斩钉截铁十分诚恳,活像地下/党接头,充满着随时随地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坚定,就差叫安问一声同志了。 她叫金雨桐,身边的另一个叫邢铭菲,都是省实表白墙的管理员,正在满学校物色下一任的接班人。按照传统,表白墙都是由高二管理的,因为高一的刚进学校,不够“沉稳”,高三的学业太忙,没办法一天看两回手机。 “我们打听过了,你是唯一一个被老邢明确同意为可以携带手机的人,我们表白墙交给你打理,就不用东躲西藏打游击了。”金雨桐说。 “我们还打听过了,你跟任延关系好,但是也没有特别好,入学一周内多次公开跟他甩脸色,well done!”言谈至此,邢铭菲激动万分:“这说明你既不会嫉妒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这一点很重要。” 安问:“?” 他隐约感觉到,两位学姐对任延有很深的意见。 金雨桐痛心疾首:“是这样,一旦你担任表白墙管理员,就会每天收到别人偷拍的任延、偶遇的任延、对任延的彩虹屁、对任延的表白、对任延的一切鸡毛蒜皮!我们已经有五位管理员因为对他暗恋和争风吃醋而无法保持处理投稿时的平静和公正,最终只能被开除卸任——by the way这里面只有三个是女的。” 安问本能地做了一下算术,瞳孔地震。 金雨桐凝重地点点头,表示他理解得没错。 「男的也喜欢他?」安问在备忘录里打下这一串,感受到一场灵魂的洗礼。 “男的也会喜欢他。”邢铭菲肯定了他的疑问,将之变成了一个陈述句。 安问表情呆滞。怎么会?在他过去十六年的人生经历和认知中,从来都不知道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贫瘠偏远的小县城中,大家的感情生活保守又隐秘,压抑却也大胆。初中时情书便满天飞了,谁喜欢谁,谁谁为谁大打出手,都是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进入小镇高中,在家长和老师的高压棍棒恐吓威胁之下,偷摸的早恋也仍是屡禁不止,有的甚至早早地偷尝了一切禁果。 但即使如此,安问也没有听说过哪个男的和哪个男的在一起。 他只记得有一个高中同学,讲话举止略微娘了一些,文弱了一些,又和其中一个体育特招生走得很近,便有人起哄说他们是一对。特招生深深以此为辱,小混混们找上那个文弱男生时,以往会保护他的特招生,这一次选择了目不斜视地走过。 “不帮帮啊。”为首的模仿社会大哥吞云吐雾,对特招生邪笑。 特招生说:“随便。” 这就是安问对“男的喜欢男的”一事,所见过、听过的全部。 “你不是gay吧。” 安问:“!!!” 这是可以说的吗! 金雨桐见他表情难看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懂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恐同。” 安问心想,以任延对他肢体保持距离的警觉度来说,恐同的才不是他,而是任延!第一次在他背上写字,他骂骂咧咧,第二次抱着他醒来,他直接吓到滚下床,自行车载他还不许他扶腰,洗完澡出来不许看腹肌,摔跤不准碰胸肌,碰一下摸一把像要了他命! 恐同! 安问太同情那些暗恋任延的男生们了,他们的男神是个纯粹的异性恋原教旨主义者! 哎,看来以后他确实得离任延远一些,再也不跟他牵手抱抱了。 邢铭菲竖大拇指:“来吧,恐同的宝贝,加入表白墙,为省实的校园精神文明建设发光发热!” ……倒也不必上升到这么高的高度! 安问冷静地拆穿这俩人:「你们选中我,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 邢铭菲脸色紧张。 安问:「因为我是哑巴,善于帮所有人保守秘密。」 被当场戳穿,金雨桐一瞬间尴尬到脸色爆红,刚想解释,但安问却笑得眼睫微弯,又点了点头:「可以,我加入。」 当天加入便当天上岗! 两位学姐的岗前培训可谓十分草率,只花了十分钟时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秃噜了个干净,接着便把账号密码一股脑地塞给安问,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是表白墙皮下,明白吗,小同志?” 安问竖了个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他只是没想到,刚上岗的第一分钟,就收到了一条投稿。 「十五班安问长得挺好看的」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男的」 「我男的」 「匿一下」 后面还发了张安问的侧脸图,偷拍的。 安问:“………………” 你、你妈。 变态! 表白墙皮下,是可以点进投稿人的空间的。安问觉得作为被偷拍的当事人,他应该有权利点进去看一看罪魁祸首。 · 任延原地等了半天不见人,以为他被那两个高三脸臭学姐拐走,四处找着,最后在操场后的草坡上看到了人。屈膝坐着,怀里抱着手机。 任延走近他,想拍他肩膀,却发现安问正在浏览谁的企鹅空间。 有点眼熟。 淦,这不是秦穆扬吗? 画面里是秦穆扬的篮球联赛集锦,他正跳起投篮,姿势标准,很有荷尔蒙冲击力。 任延心里不耐烦啧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戾气强烈而直接。他微眯着眼,一把拎起安问的胳膊,将手机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秦穆扬什么时候加你的好友?你看他空间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安问吓了一跳,看到任延更是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开不了口,他的双颊和眼尾都莫名很红,又尬又慌又急地想从任延手里抢回手机。任延冷笑一声,一手挡着他保持距离,一手在屏幕上左滑退出空间,“拉黑,他抽烟喝酒不是好人。” 下一秒,话语消失,他前队长秦穆扬的匿名表白出现在对话框中。 任延:“。” 安问心想,完了。他是个不称职的管理者,既暴露了自己的表白墙身份,又暴露了本该匿名的投稿人。 还让恐同的任延发现有男的喜欢他,罪加一等。 安问从任延手里拿回手机,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补救。 余光只瞥见任延的脸色掩在树影之下,默了许久。 半晌,他以为任延要跟他绝交了,耳边却听到一声沉沉的冷笑。 “他怎么敢。” 第21章 第 21 章 大操场上人声鼎沸, 篮球碰撞地面的砰砰声不断传来,几片球场人满为患,这是对社团纳新不感兴趣的男生们在打球。看球赛的女同学也有, 但不多,因为球虽然好看,但还是有帅哥更好看, 没帅哥的篮球, 浪费时间, 不看。 场面的变换在于球场边多了一道身影。 “任延, 怎么样, 来么?”正在中场休息的几个男生叫了他一声, 其中一个把篮球扔给了他。 任延稳稳地接着了,两指一旋, 球在指尖转了起来。他的目光不动声色转了一圈, 锁定在篮球架下正大光明玩手机的秦穆扬,将唇勾了勾:“太随便的不打。” “哟哟哟!”三班的方志浩被他打爆过, 不敢跟他当面硬碰硬, 但素来喜欢阴阳一下,当下站起来踢踢腿怪叫道:“话里有话啊这是!怎么,来比一场?” 任延没搭理他,云淡风轻地原地起跳,手臂微绷用力,篮球以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抛出。 空心入篮。 这是三分线外, 并不是禁区内, 而他没有经过任何热身, 在外人看来, 只觉得他指尖拨弄的姿势轻易得不得了。 方志浩脸都绿了, 很难不觉得任延是在对他嘲讽。因为上次他也试过这么耍帅,但校花张幻想就在场外站着,他一个紧张,弄了个三不沾。 三、不、沾,对于打球的男生来说,是跟身高一七五并列、就算是死了、躺了坟墓、化成化肥,也绝不可能忘记的奇耻大辱。 身边队友吹了声口哨,方志浩恼羞成怒地瞪了回去,碍于已经有不少女生因为任延的出现而来围观,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保持着风度,隔场挑衅任延:“看来今天手感不错么,不比一场说不过去了吧?” 方志浩的邀请和挑衅都没有价值,任延将视线投向秦穆扬。下午近五点,太阳光仍刺目着,窄窄重睑下,他目光压得很低,气场莫名地不好惹。 刚才投下的三分球骨碌碌滚到了秦穆扬脚边,似乎是一句无声的挑衅。 安问只想抚额。 再三确认了秦穆扬的表白对他来说是种困扰后,任延就走向了球场。而现在,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场边站满了人,只有他木然着脸,被人群推搡来推搡去时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问问!” 不知道是谁拍了下他的肩膀,安问转过头去,发现是严师雨,手里挽着文艺委员陈云歌的胳膊。 “不要在这里看,这里好挤。”严师雨拎了拎他的袖角:“跟我来。” 严师雨是有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的,人漂亮,放得开,性格活泼开朗,满操场的都是朋友。她一手拽着安问的衣角,一手牵着陈云歌,胳肢窝下夹着两瓶功能饮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最后把安问领到了篮球架下。 打球的男生都在这儿歇着呢,严师雨卖可爱:“姜学长,我闺蜜喜欢任延,好想在这里看球哦……好不好?给,请你喝水!” “闺蜜”陈云歌无语凝噎。 安问也无语凝噎。是的,这里确实视野最好,也许是怵于这些男生的不好惹,女孩子们都不好意思往这儿挤,因此也很宽敞。 但是……你妈的秦穆扬也在这里! 安问整个人神经紧缩脚趾扣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扛上篮球架当场跑路。 秦穆扬收起手机,俯身捡起篮球起身,懒洋洋地说:“刚好也休息够了,距离下课还剩二十分钟,打全场,怎么样?” 虽然问着怎么样,但前校队队长的气场并不弱,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在看到安问的瞬间消失了,秦穆扬愣了一下,篮球从手中滚开,他笑了笑:“小哑巴也看球?” 这一问,任延的目光也跟着过来,看到安问跟秦穆扬站得如此近,刚刚还云淡风轻的模样瞬间被黑色的风暴席卷,他目光发沉,几乎就要大步迈过来。 安问拼命拼命摇头,一边是摇给秦穆扬看,一边是暗示任延不要轻举妄动。不可以让秦穆扬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匿名表白的人——虽然这句话很拗口但实在很要命!他不想刚接手表白墙的第一天就搞砸了那两个地下党同志般学姐的托付! 严师雨嘴快心热:“安问来看任延打球,他跟任延可好了。” 安问:“……” 求求你你少说一句! 秦穆扬一怔,语气沉了沉:“这样。”勾唇歪了下脸,一字一句:“那你今天可要好好看一看。” 就这一阵的功夫,附近几个场上的男生也都聚集了过来,此起彼伏的“加我一个”。 省实校队实力强劲,意味着有大把的好苗子落选,将省实的平均水平直线拉高,球场上混着的,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好手。不出五分钟,场上已经组出了一个不输正式比赛的梦幻阵容。校队的周朗自动退出担任裁判,双方球员由猜丁壳决定。 任延和秦穆扬分开两队,正遂彼此心意。 “别手下留情啊,”秦穆扬活动肩膀,“超、新、星。” 周朗把自己护腕摘下来借给任延,笑着打岔:“搞什么?还没跳球就火药味这么大?” 双方各派一名队员跳球,任延当仁不让,秦穆扬随后出列,两人分站两侧,一眼看去,秦穆扬竟然占优。 “秦穆扬净身高有一米九,”严师雨给安问当热心讲解:“是校队的上任队长,带领队伍卫冕了省联赛冠军,打中锋位,被称为中锋小巨人,在禁区有绝对的掌控力和压迫感。” 安问一边紧盯场上局势,一边很快地用双拼打字:“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那任延呢?” “我本来想应聘校拉拉队的,而且我们校队是全明星队伍,几乎每个球员在学校里都有很多粉丝的,任延刚一进校就被谭教练请进去了,打小前锋,去年联赛他还是新人,平均上场时间二十八分钟,是新人里冷板凳时间最短的,最高单场砍过四十二分,场均二十六分,所以刚才秦穆扬才会叫他超新星。联赛结束就有大学教练来找过他了,但他不在乎,给拒了。” 严师雨语速又快又专业,弄得刚才的姜学长也诧异地回眸看了她一眼,笑着调侃:“把任延的数据记得这么清楚,你暗恋他啊?” 严师雨脸红了一下:“粉丝行为不要上升到恋爱!” 话音刚落,哨声吹响,双方同时跳球,全场的心跟着的那枚橘色篮球一同被高高抛起—— “任延!是任延啊啊啊啊啊啊!” 全场轰然,响起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严师雨攥紧陈云歌的手不住跺脚。 “任延弹跳力太牛逼了!” 球被打向任延这队,队友接应,迅速掀起一轮快攻,但秦穆扬这边响应也极快,篮下迅速防守到位,果然如严师雨所言,一米九的个子加上极宽的臂展,防守空间几乎密不透风。 焦灼只维系了一秒。 “传球!” 执球人背后传来沉稳的一声。 几乎在任延举起手的瞬间,球就被高空抛向了他,他跳起接球,重心压低闪身过人——是假动作——脚步后撤,小腿肌肉和跟腱用力轻松起跳,出手——哐当篮板入篮。 “卧槽!好快?” “啊啊啊啊啊啊你刚看清楚他的动作了吗真的好帅好帅!” “真尼玛变态。” “喔喔喔喔!”在场边歇着的男生们两手拢成喇叭不住怪叫。 “老秦!吁~~~”还有喝倒彩的,不过这当中还是开玩笑的成分比较多。 场上气氛放松,严师雨不知道追着看了任延多少场球,一边抑制住自己的心花怒放,一边却蹙起了眉,有些担心地说:“任延不打正式比赛的时候在场上没这么逼的。” 安问:“?” “装逼。”严师雨咳嗽一声,怕身边埋伏了对家或同担,小声说:“他校内打活动赛都很给别人留面子,技术上没这么细腻华丽,唯一一次认真了的是对三班,当时方志浩挑衅得比较严重,结果被打爆了……八十比三十五,方志浩那场赛后直接请了三天的假……被打自闭了。” 说话间,场上攻防局势瞬间变换,球到了秦穆扬手中,他似乎要刻意在任延身上找回场子,用同样的起跳位置拿回了两分。 篮球在安问眼前落下,秦穆杨对他吹了声口哨。 安问:“……” 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敢看任延的脸色。 比分扳平,秦穆扬一边倒退着跑,一边对任延耸着肩摊了摊手。 起哄怪叫声更强烈,逐渐将赛场两边推上高位,但有更敏锐的已经嗅到了些不对劲。 “不是,我觉得今天这比赛怎么味道有点不对呢?” 球权交换,由任延方发球。任延站好位,对秦穆扬无声冷笑一声,将护腕往上拢了拢。 “才两球而已,气氛就这逼样了。” “秦穆扬最近惹到任延了?不是吧,他们队内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有点刺激。” 与此同时,校队主力在大操场打活动赛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管是在教室里自习的,还是忙于咨询校团纳新的,都闻风赶来。就连一些门可罗雀人气不旺的社团,比如朗诵社,干脆就收了纳新的摊,腋下将易拉宝随便一卷,便跑来围观。 “什么情况了?”朗诵社社长徐志峰捅捅身边人的胳膊。 “二十五比二十,任延二十五,秦穆扬二十。” “卧槽,”徐志峰跟秦穆扬是同班同学,“老秦不要面子的吗?” 旁人斜他一眼:“你看呢。” 徐志峰跟着看过去,不太大的胆儿哆嗦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妈的感觉秦穆扬那眼神要杀人了。 场上,所有人都已经是气喘吁吁,高强度的全场球赛对体力消耗非普通人可以承受,也就只有秦穆扬和任延这两个进行过专业严格体能训练的人还扛得住。 秦穆扬撑住膝,汗从额角疯狂滴下,自下而上的视线看着有些阴测测的:“玩儿真的啊。” 球在任延手上,他攻,秦穆扬防守,任延只手抓着球压低上半身,微微一笑:“我只是很好奇,凭我的实力有没有可能——打废你。” 场边围观之声喧闹,他们或许听不见,但附近站位两两防守的球员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所有人脸色剧变。 方志浩吞咽了一声,目光发狠:“你他妈是真能吹。” 打爆他也就算了,毕竟他不是专业的,秦穆扬,是连续两年校队主力!高一进校时享受的明星待遇根本不亚于他! “卧槽,任延飙了什么垃圾话?”严师雨掐紧了陈云歌的胳膊,“秦穆扬脸都黑了。” 安问想象不出任延飙垃圾话的样子,相遇第一天,他跟三中那个赵睿打架时也挺彬彬有礼的,比如“卓尔婷不在这里,投降求饶不丢人。” ……好吧,虽有礼但欠揍。 秦穆扬紧贴防守,料定了任延要在他手上强行突破,但他误判了——任延虽然看着很独,但其实不独,他跳起投篮,指尖旋转,篮球调转方向传给三分线外防守薄弱处。 “妈的——拦住他!” 秦穆扬咬牙高喊,但眼前余光一闪,任延已经疾风般切入—— “糟了!”内心的一道懊悔声音根本无法控制,秦穆扬再度转身跟上,但球已经被切了回来,任延跳起投篮,稳稳两分入账。 严师雨看了眼手表:“比赛开始才十三分钟,这个强度太高了,秦穆扬是不是太久没练了?怎么觉得他体能已经跟不上了呢?你看刚才的反应,肌肉表达完全是滞后的。” 一旁的姜学长握着饮料瓶,瓶身上全是汗渍。淦,一场非正式活动赛看得他这个业余菜鸡都热血沸腾大气不敢喘。 “秦穆扬一直没停止过训练,他还有校招选拔赛要打,状态是不可能下滑的。”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姜学长微微吞咽:“任延就他妈的是个变态。” 说话间,秦穆扬攻到篮下强行上篮,任延后起阻挡,篮球被打下的瞬间,裁判哨声吹响:“打手犯规!” 高强度的身体碰撞让秦穆扬落地的瞬间失去平衡,他往前扑了几步——原本是可以站稳的,但他看到了瞪大眼睛的安问。 平心而论,安问真的长得很好看,够他一眼就喜欢上。他喘着笑了一声,故意没站稳,双手抱住安问一起跌了几步,继而把他当肉垫一般压着摔到了地上。 “操?” 严师雨看傻了,这什么操作? 秦穆扬的手垫在安问背后,指骨关节被粗砺的水泥地磨出血痕,但脸却与安问的几乎凑在一起。安问惊讶的神情过于漂亮,唇紧紧抿着,下垂无辜的双眼却惊恐瞪大,实在是很可爱。 秦穆扬勾了勾唇,“对不起啊……我不是——” 他想留下一个云淡风轻又足够酷的印象。 只是话还没说完,篮球服背后便被一股大力粗暴扯起,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秦穆扬已经被暴力勒住,脖子上暴起青筋,模样看上去十分难堪。 扯住他后衣领的那只粗暴的手,小臂和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微浮,修长的五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任延。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黑沉铁青的脸色,也听清了他微喘暴戾的命令——“给老子起、来!” “秦穆扬!” 场边惊呼。 秦穆扬,一米九的壮硕篮球中锋,被任延单手揪了出去,如同揪一只小鸡仔。 两边火药味升级,别管平时是不是一块儿混过的球友,都打上头了,双方剑拔弩张,仿佛要把球赛打成群架。周朗拼命吹哨,冲上来隔开众人:“干什么干什么?想让校队禁赛吗?” “老邢来了!”有人通风报信。 “谭教练也来了!” “打!”秦穆扬揉着脖子,眼底血红,“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打!” “干什么啊?打着玩儿而已,老秦,”周朗拦着他,好生好气商量:“给我个面子,任延啊,你跟任延较什么劲?” “one on one。”任延沉静地说,缓缓地将T恤的半袖捋至肩膀,露出形状线条都极其漂亮的手臂肌肉,“各三球,怎么样。” 秦穆扬冷笑一声,梗着脖子拿胸膛挑衅地撞着任延:“好啊,奉陪到底。” 周郎气绝,把口哨捏得死紧:“操,行,老子也奉陪到底。” 三分线内清场,各自队员纷纷坐到了篮下,一边喝水一边猜测着1v1的结果。 与其说这是一场心血来潮气氛到位了不得不出手的1v1,这更像是校队新旧王牌的角逐。 “我赌平手。” “老秦体力有点吃亏。” “但刚刚任延砍分比他多,照道理更虚。” “你在说梦话,你他妈看看任延那逼样,再看老秦,都他妈快喘成牛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赌老秦赢。” 五分钟后。 砰的一声,秦穆扬沉重的身躯因为灌篮被任延强势镇压而倒地。他如山一般健壮,倒下时几乎让人联想到尘土飞扬。 胜负已分。 三次毫无悬念的暴力突破,三次密不透风的防守、抢断和暴力盖帽。任延舍弃了自己细腻的技术长处,只靠身体素质和秦穆杨对抗。 篮球砰砰寂寞地弹跳着,全场鸦雀无声,甚至连惊呼都没有,全都畏惧地看着场中央唯一站立的人。 任延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穆扬,因为逆光,面容隐在强烈的阴影中。 “就你也配。” 第22章 第 22 章 晚饭间。 整个省实都在为刚刚操场上的一幕而躁动不已, 篮球队新王与旧王的王冠之争似乎已尘埃落定,但四个食堂人声鼎沸,窗口前的长队里,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还在津津乐道这这件事。 消息也随着各个微信小群、企鹅群、朋友圈和空间而被反复传播、渲染、惊叹。 “可恶!我为什么要在图书馆!等我到的时候老邢都已经在了!” “任延真打爆了秦穆扬啊?” “比分上没有打爆,1v1血虐, 秦穆扬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是吧不是吧, 秦穆扬比他高比他撞, 被虐成这样, 换我我他妈连夜转学。” “等等, 就没有人好奇一下, 任延干嘛突然挑衅秦穆扬吗?他俩关系挺好的啊,不是经常约球吗? ” 传着传着就渐渐变了味道, 有说两人在队内早就貌合神离积怨已久, 这次不过是爆发,有说任延想确立队内唯一王牌地位, 所以公然挑衅, 也有说两人是看上了同一个人,因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被他俩同时看上的这个人——没错,这个人就是——校花张幻想! “咳咳咳……”任延听着卓望道带过来的小道消息,差点没被米粒呛死。 他不爱出头当西洋景,晚饭是让卓望道打包过来的。平时被悄么儿偷拍也就算了, 今天弄出了这么大阵仗, 真要去食堂的话, 恐怕能被人当猴儿围观。 三人在后山顶的凉亭上吃外卖。这儿僻静, 人迹罕至, 夏日的傍晚,长风吹散暑气,还挺凉快的。卓望道点了炒面,倾情跟安问推荐说这家炒面贼好吃,非要他尝一口,安问无动于衷,卓望道热情过头,亲自夹了一筷子要喂给安问——被任延一筷子敲下了。 “吃你自己的。”任延冷声。 “啧。”卓望道十分气馁,“好好好,我先喂你。” 任延往旁边挪了挪:“你肉不肉麻。” 卓望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没你给张幻想出头肉麻。” 安问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任延一下。 哼,看不出来,有的人一天天看着清心寡欲眼高于顶的,实际上背地里偷偷在追校花。 “你他妈瞎JB说什么。”任延火了。 卓望道飘着呢,浑然不觉他一身戾气纯是看在发小的面子上才压住的,还在添油加醋:“问问,你知道我们学校校花是谁吗?” 安问摇头。 “张幻想,高三九班的,是我们校拉拉队的队长,好像准备考电影学院。”卓望道头头是道。 安问想起来了,之前浏览表白墙的历史消息时,这个名字的出现频率也很高。高个子,腿又长又直,校队的拉拉队服是美少女战士同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s水冰月,看着很亮眼。 “别听他瞎说。”任延压着火,看着安问认真解释:“我跟她不熟,对她也没意思。” 安问点点头,心想,你跟我解释干什么?又不是我在造谣。 “你对她没意思,那你今天整的是哪一出?” “我——”任延刚要出口,膝盖便被安问撞了一下。他咽下后半句,烦的:“我闲得慌!” 卓望道没到现场,但小群一堆,小道消息满天飞,他看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一个学霸的基本修养。他随便点开一个群,噗的一声没了正形:“卧槽问问,她们说秦穆扬今天不小心亲到你了啊?” 唰的一下,剩下两个人齐刷刷抬头,一个看卓望道,一个看安问。 任延的目光好像有实质性的压力和热度,安问被他盯视得耳尖泛红,不敢对视,只是对卓望道打出否认的手语,又一个劲地摇头。 卓望道很敏锐地问:“没亲到你脸红什么?” 安问只手捂住脸。 任延脸色更臭了。他当时是从背后拎起秦穆扬的,只知道他压着安问将人抱在怀里,并看不到嘴巴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延儿,你看到了吗?”卓望道挤眉弄眼,恍悟:“秦穆扬挺帅的,卧槽,他该不会是个gay,喜欢问问吧!” 安问吓了一跳,外卖盒都洒了。任延显然并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也不看安问,扔下还剩一半的外卖起身:“太臭了,去你那儿洗个澡。” 得了,脸色比身上还臭。 这个点儿,阿姨应该在跳广场舞,卓望道把钥匙扔给他,防贼似的叮嘱:“别偷吃我西瓜啊。” “出息。” 顺着坡道走了两步,腰后被人拿手指戳了戳。任延回头,是安问追了过来。 任延:“?” 安问比划着:“我陪你去。” 任延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么,怕我半路被人围殴啊?不会,来十个也打不过我。” 安问扔揪着他的衣角:“别躲我。” 任延刚才还故作轻松的笑意从眼底消失,他静了静,转过身去:“小心点,别摔了。” 翻墙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只不过这次是晚自习前,不止有人翻出去,还有人翻回来,一时之间,小小的一截监控死角竟显得十分拥挤,得排队。 安问是真服这些学渣,脸皮厚,被撞破也不嫌丢人,还旁若无人地在墙根下唠起嗑儿。一见任延,都懒洋洋地笑:“哟,延哥别把小朋友带坏啊。” 任延让安问先出,安问磨蹭半天,回头看他,抿着唇,看上去无辜又为难。 人太多了,他发挥不了,万一再摔个大马趴。 任延没忍住逸出一声轻笑,但在安问凶巴巴质问的目光中收敛了,“麻烦闭个眼。”他跟周围人说,声音无奈,但听得出宠。 一群坏学生都笑得站不住,还有吹口哨的,“别闭眼了,哥哥们干脆转过去总行了吧?” 安问怀疑他们在占他便宜,但没有证据。 四五个坏学生纷纷背过身去,两手闲插着裤兜,还有空打趣说风凉话:“延哥不出一星期就教翻墙逃课了,那下星期教什么?教早恋吗?” 叭唧,安问跳下去的身影崴了一下。 任延随后跳下来,把他扯到怀里,暮色中,在安问耳边低声问:“有没有扭伤?” 安问摇摇头,主动推开任延。 他可不想任延一恐同的捏着鼻子跟他进行身体接触,会逆反恶心的。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比较喜欢看玩笑。” 他护着安问穿过马路,走往居民楼。阿姨果然是去跳广场舞了,安问自动跑到卓望道书桌前找题做,但耳边总听着任延洗澡的花洒声,竟然一时之间难以专心。 啪的一下,跳闸了。 夏天用电需求大,这又是片老小区,跳闸停电是常有的事。从窗口望出去的话,一条马路之隔的省实还是灯火通明的,辉煌的灯海透过深蓝的夜幕漫入房间,将夜涂抹成温柔的紫色。不过好景不长,光线跳了一跳,省实也刹那间停电了,全校迅速爆发出一片轰然,接着便是起哄和怪叫,阵仗大得连这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问安静在桌边等了会儿,任延果然很快便从浴室出来,叫他:“问问。” 安问拿笔敲敲桌子,发出声音,好让任延确认他的方位。 任延略略安下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向卓望道的卧室:“可能是跳闸了。” 夜幕低垂,只剩下最后一丝火烧云在遥远的天边,如凤凰摆尾时洒下的火星,倏尔便散了,天彻底黑了下来。 安问坐在桌边,从任延的视角看,只是一个挺拔纤细的淡淡侧影。他看了会儿,才扔下浴巾,“我带你回学校。” 摸索着找到衣裤,穿起时,黑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 安问没带手机,等着他穿戴好了,安问的掌心贴住任延的手臂,顺着下滑。 任延愣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敢打破,不敢叫醒,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他唯一敢做的,就是滚了滚喉结。 安问勾起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指指向窗外省实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任延便懂了:“原来学校也停电了。” 省实没怎么停过电,不知道学校有没有备用的发电机,但估计绝不可能让学生们放养一晚上。已经打过了晚自习铃,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整个校园都像被沸水顶开了锅,要想恢复秩序,着实得等一阵子。 任延回过神来,安问的手又乱动。 这次不是贴着手臂游走了,而是从他的腰侧下滑,伸进他的校服裤兜里。 “你干什么?”任延喉头艰涩,紧张如临大敌,心里有了奇怪的联想。 裤兜确实会摸到奇怪的地方。 他摸裤兜干什么?少年浑身紧绷,猜不透小发小的意思。是挑逗?还是想摸什么?还是什么新一代亲密接触小把戏?任延捕捉着他手指若有似无的动静,想骂人了,又不舍得,只能死咬着牙。 结果安问从他兜里抽出了手机。 任延:“……” 安问找到备忘录,想打字给他,备忘录的第一条很醒目:「问问生日 9.26」设置了一则时间提醒。 任延欲盖弥彰:“怕忘记。” 安问极快打字:「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就不记得你的。」 任延:“11月1号。” 安问勾了勾唇:「骗你的,我记得呢。」 任延以为他在给自己挽尊,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他不怎么过生日,因此也就不怎么看重这个日子。跟崔榕在美国过得可以说是颠沛流离,一会儿美东一会儿美西,公司指哪崔榕就打哪,任延每次过生日时,差不多都处于一个尚未融入新环境、不尴不尬不生不熟的境地。 崔榕要是刚好记得,就会给他买个小蛋糕表示表示,……然后自己吃掉一大半。 理由很充沛,男孩子吃甜食不酷,不利于脱单。 “延延,你都一米六了,是个男子汉了,妈妈帮你吃哦。” 十一岁的任延:“……” 美高有“酷”病,不酷的男孩子没有女朋友,崔榕能在他十一岁时就考虑到这么长远,着实很未雨绸缪了。 荧荧手机光照亮安问的脸,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时,像扇子。任延等着他打字,像是无聊似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睫毛。 安问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绒绒的睫毛扫过任延指腹,挺痒的。 任延身体哪处连着心里又开始痒了,蹊跷,像烧起一把火。 「你干什么?」安问愕然着。 “摸摸你眼睫毛。”任延回了句废话。 「让我摸回来。」 任延:“……” 小哑巴原来是不甘示弱的脾气性格。 安问抬起手,任延只能认命地闭上眼。他的眼窝很深,鼻骨笔挺,整个脸部轮廓立体得像雕塑。安问只触了一下,便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怎么,能咬你啊?”任延戏谑,“不多摸会儿?” 安问不搭理他这茬,装作没听见,在手机上顾左右而言他,生硬地关心道:「你今天有没有受伤?」 指跟秦穆扬的对抗。 说实话,秦穆扬虽然结实壮硕,但肌肉含量和身体素质还是比任延在国外的队友对手要差一点儿,这种对抗强度,更比不上他在自由搏击俱乐部打比赛的一半。 安问仰着头,等着任延的回答,从任延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下垂的狗狗眼真的很可爱,眼巴巴的,似乎很紧张。 “有。”任延莫名其妙撒了个谎。 他不擅长撒谎,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安问:「啊?伤到肺了?」 任延:“……” 「那你咳嗽干什么呢?」安问狐疑得很,像福尔摩斯。 “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任延糊弄他:“不知道。”希望安问能止步于此,不要再这么好奇了。 安问直接上手摸,「这叫触诊。」 院长奶奶教他的。 他怀着一本正经的心情,可是打出来怪怪的,好像在随便编理由骗人,而且充满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任延信了,或者说假装信了,“……你摸。” 挺直腰背,往安问身边更靠近一步。 安问首先摸他的脖子,这是为了确定颈侧淋巴。 任延免去他打字的麻烦,自觉说:“不痛。” 安问接着碰了碰他的胸肌。 “也不痛。”任延声音淡定,揣裤兜里的手捏紧。 安问勤勤恳恳,手指滑到腰腹两侧。这里装着人的五脏六腑,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腹肌,斜腹肌,鲨鱼线……他像盲人摸象,明明是隔着校服的,但脑子里却出现清晰的画面,跟任延那天洗澡后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图景渐渐重合。 任延蹙眉,嘶一声。 安问一个激灵,立刻抬头看他,寻找他的表情。 任延又咳嗽,视线瞥向别处:“好像有点痛,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安问:“?” 任延喉头咽动:“……不然,你再触诊一次?” 触诊两个字多有字正腔圆,他的心思就有多歪。 安问并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面皮烧得慌。但任延是为他出头的,他总得帮帮他。 他从胸腔下开始重新摸索,这次比上次更细致,手指微微用力,在任延的肌肉上游走着,一寸一寸。 十公分的身高差并不能拉开什么实质性的差距,纵然始终低着头,安问还是听到任延的呼吸声,听到他的吞咽的细微响动,以及呼吸里灼热的甜味。 在这样的安静中,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加快。 “够了。”细细的胳膊被攥住,这场毫不专业的触诊被叫停,安问抬起眼,乖乖地等着任延的下文。 任延嗓音里泛着陌生的哑,像抽了烟,哑了火:“睡一觉就好了。” 安问点点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心里无声地说,好吧。 总觉得还能再帮他“触”一会儿呢。 任延想了想,护食地添一句:“下次不准给别人触诊,直接送医院。” 安问重新拿起手机,「那你下次也不用为我出头,我可以自己解决。」 任延挑了挑眉:“怎么解决?” 「离他远点,要是他来找我玩,我就不跟他玩。」 老天,这都纯成什么样了! 任延气绝,冰冷嘲讽:“下次请还是放着我来,谢谢。” 「只是被喜欢了而已,倒也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安问似乎对他的暴力镇压颇有微词。 “什么叫只是被喜欢了而已?他——”任延的烦躁戛然而止。 确实,秦穆扬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只是在表白墙匿名着说了自己的喜欢,他就挑衅上门把人里子面子都给摔稀碎了。 这不是给安问出头,而像是……任延吞咽了一下。 而像是动物界的雄性在捍卫领地、争夺雌性。 他心乱如麻,一低头,就着窗边模糊的月色,看到安问嫣红丰润的唇瓣,微抿着,很认真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大约是自己不能说话的缘故,安问是谁的话都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 但说话的人心猿意马了,满心满眼只一个念头。 这双唇瓣,看着真的很好亲。 “秦穆扬亲你哪儿了?”任延发神经,抬起手碰了碰安问的唇角,哑声问。 安问拍开他的手,摇头否认。 任延复又触上,这一次,指腹微微用力,压着安问的唇角,看着它在自己指下变形。 “是这里吗?” 安问扭过头,赌气不想搭理这个听不进话的人。 任延的手指下滑,滑直颈侧,顿了一顿,他将安问的颈侧覆住。 他的脖子细长,从校服的翻领里折出一截,正好被任延轻巧地握在掌心。 “不是嘴巴,那是脖子?还是耳朵?”他低声问,没有愤怒的成份,似乎只是好奇,目光冷静而探究。 只是如果再深入一点,便会发现他深邃的眼眸深处,远不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着、游刃有余。 安问只能用力摇头,闭上眼,唇抿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揪着裤腿。 他心里拼命想着,小熊小熊,我害怕。 小熊不能回答他,送他小熊的那个人,正低着头,闻着他的发香。 第23章 第 23 章 “我要换洗发水!” 安养真刚迎来宝贝弟弟放学回家, 就被他噼里啪啦一通手语给打懵了。 “为什么?”他关切地追问。他给安问选的洗发水很好啊,是奢牌旗下洗护,又清爽又好用, 留香也久,很衬安问的气质。 安问憋红了脸, 难以启齿。 任延握着他的颈侧,闻他的发香闻了那么久。 昏暗的室内, 风从窗口平行卷过,任延勾起他的手指,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蹭到了安问的耳廓:“你好香。” 声音沉沉发着哑, 末了,又添一句, 比刚刚的更低沉:“耳朵好烫。” 安问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忘了做。他可以抽出手,但没抽, 他可以推开他,但没推,只是笔直地站着,认命地紧紧闭着眼,在任延的注视下颤抖着睫毛。 心里亦发颤, 一道隐秘的声音软软乖乖:别这样, 我还只有十六岁。 虽然任延最终什么也没对他做, 闻够了就松开了,但安问颈侧的热度却始终不退,直到回了学校、上了晚自习, 也还是灼灼地发着烫。攥着笔, 化学卷上的分子式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安问后知后觉地想,我不为什么不推开他? 什么狗屁的「我还只有十六岁」啊!难道十八岁就可以待在原地等着任延对他做什么吗? 小哑巴平时看着很好说话,发起火来却很较劲,当下就冲进浴室,把架子上的洗发水护发素统统塞进郑伯怀里,表示送给他了,下次任延再想发疯,就对着郑伯发去吧! 又连夜拉着安养真开车出去买新的。都十点半了,哪有超市专柜开着?兜兜转转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在里面做贼似得挨个闻了一圈,把一款艾草味的防脱发洗发水往柜台上嘭的一扔,就它了! “现在有活动,买三套送一套。”收银员滴了一下扫条形码,看着屏幕对他说。 安问扭头回去就又抱了三套。 安养真开盖闻了一下,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差点一跟头撅过去了。“我说……年轻人,还是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安养真欲言又止:“四套,够你用到十八岁的。” 安问的手语斩钉截铁,眉毛拧着唇抿着:“正好!” 第二天是周六,安问答应了卓望道留两个小时陪他切磋数学。两人早就加上好友了,但卓望道非得在三人小群里艾特安问。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啥时候?」 安问:「都行。」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甩过来一地址,「这儿行吗?这儿蛋糕好吃,有阳光玫瑰限定爆浆芝士口味,我特意给你挑的。」 久不冒泡的任延:「?」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没你事儿,学霸高端局。」 过了一会儿,「不考上清北不改名已被群主 Andrew 踢出群」 卓望道直到跟安问见上面儿了还在悲愤控诉任延:“我有说错吗?我们练的是什么卷子?省数学联赛卷!他能凑热闹吗?他连题干都看不懂!他凭什么踢我?暴君!我忍他很久了!” “哦,是吗,”一道声音淡淡地问:“你忍我很久了?” 卓望道一个哆嗦,唰地一下扭过头去,跟见鬼了一样惊恐地瞪大了眼:“延延延延哥?” 任延穿着一身oversize 短袖T,黑色工装及膝短裤,AJ经典红黑色复刻球鞋,单肩挂着书包。因为两首插在裤兜的缘故,白色衣摆松松垮垮地堆着,整个人看上去是跟穿校服截然不同的酷。 因为过于帅,走进这家咖啡店时,整个空间都好像被他点亮了。 这是安问心里的声音。 卓望道没这个闲心关注任延今天帅不帅,都看了十几年了,他颤抖着心哆嗦着手,唯一关注的问题是:“你怎么来了?” “顺路。” “顺……” 你妈的,安问不知道,卓望道却熟得很,这家店跟他的居住活动范围离了十万八千里远,你咋不顺到云南去呢? 任延微微勾唇:“不欢迎?” 卓望道岂敢。 剩安问不吱声儿,任延又问了一遍,用比刚才低沉温柔的语气,挺哄着的:“真的不欢迎啊?那我不打扰你。” 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走,但脚步尚未挪动,便被安问拉了下胳膊。 不愧是卓望道精挑细选的咖啡厅,人少安静,环境优雅,桌子够宽敞,适合趴着解题。三人在柜台前点餐,卓望道倾情推荐当季限定爆款,“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阳光玫瑰爆浆芝士,里面都是果肉,还有冰沙,一点也不腻。” 安问点点头,卓望道又推荐咖啡,“配这个红茶拿铁,半糖,热的。” 安问又点头。 卓望道安利成功心满意足,一抬头,撞上任延冷冷的视线。 咕咚。卓望道咽了口口水,讨好地问:“延延想吃什么?这个啤酒花拿铁挺独特的……” 任延对他要人命的发嗲无动于衷,随便瞄了眼黑板上的花体字:“白醋拿铁。” 卓望道:“……?” 安问垂着眼,好认真地盯着脚下的花砖。 服务员再三确认:“先生,这款是我们的实验新品,还没有正式推出,而且里面是加了真的白醋柠檬汁,口感是偏酸的……” 任延打断他:“我喜欢。” 下单完成,任延刷卡请了。 卓望道心里甜蜜又烦恼,哎,咋整,任延吃醋都吃到明面儿上了。三个人的友情太拥挤,他要做到雨露均沾,着实有点困难! 安问先一步找到了合适的角落卡座,正垂着头从书包里一本一本抽出作业,卓望道原本想挨着他坐,但任延的脚步一站定,他也条件反射地跟着站定,随即自觉后退一步,像个礼宾一样伸出手:“少爷,您先请。” 任延绷着的嘴角露出些微忍不住的笑意,屈起手指在卓望道脑门上叩了一下:“别瞎贫。” 然后卓望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安问身边坐下了。 安问默声,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一挪,与任延拉开差距。任延不为难他,从书包里也捣腾出数学和物理卷子,继而摸索半天,在夹层里逮到了唯一的一支中性笔。 虽然是学渣,但在两个学霸的带动下,他也不敢松懈,安问偷瞄了任延两次,发现这人认真解题的侧颜确实有点蛊。 第三次的时候差点被逮到,安问一个激灵,呲啦一声,笔把草稿纸划破。 心虚地扭头,发现任延果然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他。 卓望道跟安问请教了两道题,接着便把去年省联赛的卷子拿出来,他特意复印了两份,跟安问一起掐表写。刚写了一道题,卓望道发现自取其辱了,安问第二题都写一半了,笔都不带停的。 “不是,你不用……分析分析,打打草稿,代代公式……什么的吗?” 安问:「公式不是很明显吗?」 卓望道:“打扰了。” 一股熟悉的紧张感和挫败感同时击中了他,他脆弱的小身板一紧张就尿频尿急尿不尽,疑似英年早衰。卓望道按下计时的暂停键,“等我,我去放个水洗把脸。” 安问张了张唇,想说“我也去”,但卓望道头也不回地遁了,任延坐在外侧,问:“你也去?” 膝盖侧了侧,似乎要给安问让位置。安问回到刚才端正笔直的坐姿,攥着笔,垂着脸摇了摇头。 任延往他那边坐了一些。 安问往窗户那边退,坐到了西晒的阳光中。 任延又挪。 安问退无可退,紧张地比划着:“你、你别过来了。” 任延静了静:“你怕我?” 安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吓到你了?” 安问不说话,但面颊染上不显眼的红,在午后四点的阳光下,看上去像透明的水面上落下了一瓣粉黛。 “真的吓到了?” 安问轻微地点点头,把一支笔攥得死紧,另一手捏着草稿纸一角,都皱了。 “如果是秦穆扬这么问你,你也这幅样子?” 这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安问愣了一下,觉得有被侮辱到,脸上神情变得气势汹汹起来。 任延勾着唇轻笑了笑:“那会怎么样?” 安问表示会扇到他跪下叫爹。 “那你扇我。” 安问不动,任延抓住他左手,带着他轻轻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好了,你已经教训过这个不讲礼貌的流氓了。” 安问如梦初醒般,猛地抽回手,把脸扭向窗外。但他一紧张耳朵和颈侧连着的那片皮肤就会泛红,藏都藏不住。任延装没看到,挨着他,讲话时的吐息轻轻地拂在安问的耳廓,“你换洗发水了?” 安问闭上眼,喉结紧张地颤动,乖顺地任由他把鼻尖凑到他发梢上。 任延很认真地嗅了嗅:“这个也好闻。” 安问:“……………………” 别逼我用螺狮粉洗头。 鼻尖还在若有似无地蹭着他的发丝往下,最终在脸侧停下了,任延呼吸里的热气与他嗓音的低沉相得益彰,话却是混蛋:“这里也好闻。” 安问根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只好可怜兮兮地瞪着眼睛求饶地望向任延。 任延顿了顿,却是一点距离也没舍得挪开:“怎么这么可怜?” 怎么好意思问的呢? 安问纤细的胳膊打着手语求他:“别闻我了。” “只是闻一闻,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刚好喜欢这种味道。” 安问:“……” 你骗谁啊! “卓望道也喜欢闻我,”任延信口雌黄,“也喜欢摸我肌肉。” 后半句是真的,虽然每次卓望道刚眼馋地伸出手,就会被任延一巴掌呼开。 “变态吗?”安问惊恐不已。 “嗯,他确实有点变态,不过他最近好像更喜欢约你。”任延不动声色地表达了些微不满。 安问瞪大了眼睛:“他是gay?!” 任延:“……” 护食归护食,这点还是要帮好兄弟澄清的:“他不是,他硬盘里有5个G的资源,我看过了,癖好还是比较正常的……我的意思是,兄弟间闻一闻头发,没什么的。” 安问只有一半被说服了,另一半打算把话说透:“我以为你……” “我什么?” 安问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难以启齿,只好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以为你要亲我。」 任延看着这行字,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停顿住,不知道是被点破,还是被戳穿,亦或者是,突然被告知了他自己都未曾深想的一层冲动。 安问迟迟没听到回应,疑惑地抬起头,心想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却在瞬间被任延捂住了眼睛。 “别看。”任延绷着声音。 安问狐疑,慢吞吞地打着手语:“你……脸上沾奶油了?” 任延笑了一声:“嗯,沾奶油了,很丢脸。”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不可思议。他确实丢脸了,丢大脸,丢得一败涂地。他竟然想亲安问。 他明明只是想好好照顾他,尽可能对他好,弥补他过去十年的孤独和无人问津,想在他一个人走在路上上陪他一程,想他在这个初来乍到的城市迷路时,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带他回家。 任延,你他妈怎么变质得这么快啊?! 卓望道回来得恰是时候又很不是时候,下巴上还滴着水呢,便大咧咧地往桌子前一坐:“你俩你画我猜地聊些什么呢?黏黏乎乎的。” 任延松开手,安问也一脸正经地趴回到试卷上。 卓望道扯纸巾擦脸,刚好那个名字很长的爆浆芝士蛋糕也新鲜出炉了,当即殷勤地给安问递了把叉子:“试试。” 两个人都看着安问吃,安问再次不自觉地抿着蛋糕点点头——这是他吃到好东西时的习惯性动作。 卓望道:“你好可爱哦。” 任延忍不了了:“你能别每天像个变态一样吗。” “我说实话啊,怎么变态了。”卓望道叫屈。 就是就是,没你闻头发变态。安问心里默默地想,浅浅地抿起唇,瞪了眼贼喊捉贼的变态本态。 “是不是没见过漂亮的?”任延想让卓望道的视线从安问脸上移开,“没事多看看你的东瀛老师们,别对个同性发痴。” “操。”卓望道头皮一紧,这是可以说的吗! 安问眨眨眼睛:“好看吗。” 卓望道深吸一口气:“这个……”想说好看的,但是在任延警告的目光中,他胆子急剧缩水,违心地说:“不好看,不仅不好看,而且罪恶!是人类公敌!是低贱的生物本能!是原始的动物□□!是引诱人类堕落的万恶之源!是清华北大的绊脚石,是午夜梦回的痛心疾首,是贤者时间的自我唾弃,是下次一定的追悔莫及!” 安问:“………………” 任延:“语文挺好是吗。” 卓望道喝了口冰奶茶,喘了口气诚恳地说:“信我。” 安问:“想看。” 卓望道:“问问说啥?” 任延支着腮,懒洋洋地翻译:“说确实肮脏。” 安问:“?” 又瞎JB翻译是吧。 他用两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将视线延伸到手机上。这是头猪都该看懂了! 任延:“他说你应该自己把眼睛挖出来。” 安问:“?” 卓望道张着唇感慨道:“你好纯哦。” 安问泄气地捂住脸,不想说话了。 任延笑了一下:“知道了,等你再长大点再看,好不好?” 卓望道啪地一下拍了下手,脑门儿上灯泡一亮:“九月二十六!问问的十七岁生日!够大了!多正好的日子!” 任延:“你他妈过生日时看□□啊?” 卓望道矜持扭捏道:“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刺激。” 任延:“……” 交的什么煞笔朋友。 安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生日要陪家里人过,林茉莉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一堆亲戚来见他,也是他回安家后的第一次亮相,要是被人逮到在房间里看片,能直接社死到下辈子。 闲扯淡完,三个人又投入作业中。任延这段段俩小时写的比过去一周的字都多,脖子都酸了,安问却还在跟卓望道讨论最后一道题。安问总是打字,见任延忙完了,尝试着打了几句手语,但太专业了任延无法翻译。手语是有专业的数学表达的,但任延没有学过,而且说实话,安问说的那些公式、方程式、字母、符号,他确实都听不懂。 安问试了几次,也有些沮丧,但还是抿着唇浅笑,继而对任延点了下头。他在表达谢谢和宽慰,似乎在说没关系,正常的。 不知道为什么,任延觉得他的笑和习以为常的失落都很刺目。 幸而卓望道不是笨蛋,不必安问说透,他马上能举一反□□应过来,如此你来我往,效率倒也还好。 刷完了带来的卷子,卓望道已进残血状态,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问问,以你的水平,你真的不考虑下北大数学系吗?” 任延帮安问翻译:“不考虑。” “为什么?” 安问似笑非笑,任延却是顿了一下,才翻译出口:“因为更想考清华。” 卓望道:“……不是,你听我的,是这样,北大数学系每年招大概两百多个人,其中五十几个是从集训队选拔上去的,还有五十几个是高考裸分考上去的,剩下这一百多个都是强基项目破格选拔的,你从现在开始完全有机会。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差?我是去年省联赛二等奖,不是我差,是你太强,明白吗?北大数学系比清华更好,真的,你考虑一下。” 卓望道难得情真意切的,安问不忍心打击他,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想上数学系。” 卓望道痛心疾首,居然有人有如此天赋却不拜倒在数学女神门下!浪费! 他费解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啊?” “还没想到。” “就想去清华呗。” 安问眼睫弯弯:“我以前旁听时,有个李老师一直带着我,他已经六十几岁了,就是清华毕业的。” 卓望道:“……难怪。不是,哪个县里这么卧虎藏龙啊。” 安问笑得很开心。 他都没发现,任延一点都没笑。 “我听高雪芬前两天说,年级组还是希望你在月考后就回A班?” 安问的笑凝固住,下意识地去看任延,却发现任延也在看他,绷着的唇角勾出了些微笑意,但这一丝勉强的笑意并不达眼底。 “班主任说我刚上学一周就逃课。”安问只说了上半句。 “再这么下去,迟早被任延带坏!”钱一番的数落还在耳边,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与其这样,我不如把你送回A班去好好管教!” 任延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钱一番和老邢是怎么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的。确实,他是个只会教安问跷课抄作业的害群之马,只能用出国花大钱读个二流高校来自欺欺人,这一辈子都摸不到清华北大的门槛。 安问摸出手机:「还没定,我还没答应。」 卓望道以为他是打手语打累了,才在群里聊天。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他们让你选吗?」 安问:「我有条件,只要达到了,我就能选。」 他等着任延问他是什么条件,其实也不算难,只要月考总分进了年级前五就行。但任延没问,而是直接说:“你还是回A班吧。” 第24章 第 24 章 省实的第一个月考和安问的生日几乎同时到来。 月考是按上学期末的排名安排座次的, 安问没参加期末考,照道理是在最后一间教室参考。众所周知,因为最后一间教室学渣扎堆,所以监考也并不算严格, 两位监考老师擅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报看股票看板报, 就是不看传纸条打小抄,整个考场上下充满着其乐融融师生一家亲的和谐氛围。 故此, 有安问这么一个A班实力空降而来,不亚于是老天给他们空投了一个外挂。考场座次还没正式出来时,理科吊车尾们就已经开始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做好了薅安问羊毛的准备。 排班表官宣当天, 安问, 理科一班第十四座。 所有人:“……” 你妈, 诡计多端的理科高二年级组! 卓望道跟安问一间教室,但位子在他后面,去到了第二十五。早自习一结束, 他就抱着笔袋蹦跶着来十五班找安问:“问问!收拾好了吗?一块儿走啊!” 第一门考语文, 安问把课本上背得不太熟的古文再度扫了一眼,合上书本,扔到了讲台旁的书堆里。 教室内外到处都是人, 高分贝交谈声层出不穷。 “呜呜呜昨晚上没睡好现在脑子一团浆糊。” “我全没背,准备开天窗了。” “拜拜孔子!” “我妈说这次月考没进步就不让我给T宝打投了, 我完了啊, 我们家T宝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我这次肯定考不好, 已经躺平摆烂了。” “你昨晚上不是在被窝里背到三点吗?” “……” 已经有考生源源不断进来找座位, 看到讲台边的男生, 脚步都是一顿。 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也算是一种天赋。 “任延哦……” “他怎么坐讲台边啊,好可爱。” 讲台边的课桌上空无一物,连本书都没有。任延枕在手臂上,左手手掌罩着后脑,顺便也捂住了耳朵,有效隔绝了不想听的杂音。黑发从修长的指缝中支棱出来。 他的成绩没到最后两间教室那么差,刚好在十五班本班考,因此别人都忙着挪地儿去考场时,只有他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在睡觉。 安问看了他两秒,最终没有叫醒他,在他桌边贴下一张粉色的便签条。 他不知道,任延其实早就醒了,早在卓望道过来叫他的那一刻。 停留在身边的气息和脚步都走远,任延罩着黑发的手指蜷了蜷,隔着窗户听到卓望道絮絮叨叨的嗓门。 “你俩还没和好啊?那考完正好,去了A班也不用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安问顿了一顿,淡淡瞥他一眼。 “激将法,激将法。”卓望道立刻卖怂,“就是希望你们快点好。” 任延从桌前起身,深吸了口气提神醒脑,继而从桌肚里拿出唯一一支黑色中性笔。看到桌沿那张摇摇欲坠的便签纸时,他的目光顿住,将之揭下。在看清字迹的那一秒,原本生人勿近熟人也滚远点儿的脸臭表情,竟然神奇地温和了下来。 「to 延:加油」 加油就加油好了,还弄个“to 延”,恶了吧唧肉麻兮兮的,是被卓望道传染的吗?虽然如此嫌弃,但任延还是捏着这张便签,起身将它收进了写有名字的语文课本中,脸上的表情很柔和。 转身时,看到地上又有一张便签,粉色的。 「敢摆烂就去死」 很显然,上一张的字迹更秀丽,藏着小心翼翼的爱慕,第二张怒气冲冲,充满了恨铁不成钢。 任延:“………………” 面无表情地把刚才夹进书页的便签纸撕下,连同这张一起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 “其实延儿让你去A班是为你好,你在十五班想考清华,估计够呛。再说了,A班和十五班就几步道儿的事情,别整得生离死别似的。”到了一班教室,卓望道还在喋喋不休。 一路顺着楼层和走廊走过来,越往前,教室里就越是安静。学霸们王不见王,都是在年级排名里厮杀惨烈的死对头,心里都绷着一口气儿,不是我砍你一刀就是你杀我几名,因此都不爱闲聊。只有卓望道这个煞笔一路打招呼过去。 “哟,来得这么早呢?” “哎你怎么还在练数学?” “昨晚上背到四五点吧,没事儿,默写能有几分。” “手下留情啊朋友。” 安问忽然很后悔跟卓望道一块儿进教室。 前二十的都对他行注目礼,嘴里一边默背,一边眼睁睁看着他走到第十四位,拉开椅子,坐定。 “问问,加油。”卓望道硬生生越过一列跟他加油打气:“只要进前五就能跟孙向前谈条件了!” 现·年级前五:“…………” 忽然背后一凉。 安问心里尬得很不能把头埋进沙子里,但他长相清冷,且习惯了面无表情,因此越尴尬,脸上就越是绷着,薄唇抿成一条线,就连轻阖的眼睫也透着无言的淡定,更不要说手里平稳转着的中性笔了——虽然是因为焦虑尴尬才转的。 卓望道:“不错,不愧是王者风范。” 安问:“?” 快来个人让他闭嘴! 救世主终于降临,两名监考老师先后走进教室,都是安问不太眼熟的。老生常谈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试卷启封,铃声打响,卷子挨组分发下传。 考试考两天,第一天语文数学,第二天理综英语,跟高考顺序及时间点都是一样的。 省实的教学活动虽然宽严并济,但场场考试的质量都很高,查漏补缺、巩固复盘,知识点的得分结构与高考看齐,卷子在整个宁市都很抢手。 今年第一场月考的数学卷与往常不同。可能是故意要给学生们下马威,杀杀他们吊儿郎当的不正风气,出卷组怎么难怎么刁钻怎么来,结束铃还没打响,但一种焦灼紧迫已经弥漫在了整个考场,安问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到好几个抖腿抖成马达的。 他题已经写完,也检查完了,卷面和草稿纸都整洁清爽,连答案也已经誊抄到了试卷上。 现在放下笔,无疑会给别人造成压力,安问也不想装这个逼,便一直捏着笔,默默地在草稿纸上……画猪。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能画十几种形态各异的卡通简笔猪,用来逗福利院小朋友开心的。 监考的是出题组老师之一,教B班。心里很清楚这张试卷能给这群逼崽子造成何等的心里压迫,他自信满满背着手,以六亲不认的步伐慢悠悠地巡视着考场。 脚步在安问桌边停顿住。 看着五只脑门儿上顶着饭碗的栩栩如生的卡通猪,监考老师嘴角和额角一块儿绷不住了。他叩叩桌子,严肃而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不会答,也不要自暴自弃。” 瞄了眼桌角的名字,安问是吗,有所耳闻是个好苗子,但是,就这? 安问把草稿纸掩到试卷下,点点头,因为被老师批评,脸颊染上绯红。 十分钟后,结束铃声打响,不少学生还在奋笔疾书试图多写两行解答步骤,但考场向来如此残酷,卷子一收,整栋教学楼顿时响彻鬼哭狼嚎。 “操,我完了,最后一题就写了第一小题。” “第一小题答案多少啊?” “……0.3?” “操,我不是。” 卓望道猛扑过来,拉住安问的手就是一顿狂摇:“跟我对答案,快点,right 、now!” B班跟卓望道挺熟的一男生搭住他肩:“别了吧,人都没写完,对答案不是公开处刑吗?” 卓望道:“你懂个屁。” 安问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把自己誊抄了答案的卷子递给他。卓望道两眼放光如获武林秘笈,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卧槽,你写完了啊?卧槽选择题最后一题怎么会是D?卧槽填空最后一题怎么……” 一声惊吼,让陆续出教室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慢下了脚步、支起了耳朵,卓望道抖着试卷悲愤控诉:“你妈的,变态啊你!三大题你全写完了?哦还好还好我也写完了……” 所有人终于忍无可忍:“卓望道!” 卓望道一个哆嗦,把卷子一收:“嘿嘿,一点小小牛皮,没写完没写完,还剩一小题。” 第二天出理综考场时,也是同样的景象。这算是新晋高二生们第二次写理综卷,不少人还没有熟悉这种题量,也没有经验去分配时间,往往写到最后才发现来不及了。 但,时间的不够用,往往只针对普通学霸而言。越是高端的学霸,往往越只用最直观的思路、最捷径的步骤。 安问这次不画猪了,怕老师又公开点名他,于是在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二分钟时,他,轻轻地搁下了笔。 咔哒一声轻响,安问盖上笔帽,揉揉手腕,做手指操。 全教室的笔都不约而同顿住,教室里空气凝滞,后排第十五座的同学惊恐地吞咽了一口。 卧槽,他还有一整道物理大题没写! 跟数学卷的鬼哭狼嚎比起来,理综考后的现场可谓十分安静,安静到死寂一片。卓望道这次也不想跟安问说话了,他自闭得像一朵晚上的向日葵,蔫头耷脑走出教室:“完了,我要被叫家长了。” 安问拍拍他肩膀潦草安慰,继而毫不留情地经过他身边。 他要赶着回去复习英语! 从二楼到五楼分明是逆流而行,动作快的都已经跑去食堂吃中饭了,安问走回教室,人果然所剩寥寥无几。作为一个英语学渣,他没有资格吃饭,当即找出英语错题集复习了起来。 在语言的学习中,发声是必不可少的,安问之所以能学好语文,是因为从小能说话,早早地就打下了语感基础,而英语不同,别人在早自习大声朗诵时,他只能默念默写,在别人去英语角去国外跟外国人大声交流、大胆演讲时,他只能死记硬背,效果可想而知。 温习到第三页时态专项训练时,眼前嘭地扔下了一袋奶撕面包。 教室里不准吃有味道的熟食,面包是最好的充饥选择。 安问默念的嘴唇止住,抬起脸前,心里已经做好了建设,告诉自己,如果是卓望道的话,他不准失望。 但来的人是任延。 任延垂着眼,拧开一瓶酸奶放到他面前,“先吃。” 高大的身体微倚着课桌,神情和姿态都很淡漠。 两天他都是考完即消失,晚自习因为老师要点名讲卷,他才勉为其难待着。但和安问零交流。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个不算太甜,省得你下午犯困。”任延又说。 安问咬住了半边唇,想装高冷,没绷住,只好把脸埋进胳膊里,仿佛被任延看到他嘴角上扬能被判刑。 “不吃饱,下午开考时会低血糖。”任延勾了勾唇,止住了想摸他头发的手痒劲儿。 安问抬起头,额前刘海被他蹭的有些乱,挺呆的,加上手语比划着,更呆了。 “我才没那么虚弱。”说完,警告地撅了下唇。 任延挑了挑眉:“我不想看到谁公主抱你进救护车。” 安问拆开面包包装袋:“关你屁事。” “有本事别吃。” 安问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果然把面包扔下。 任延拉过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把面包袋拆开,撕出一条,亲手喂到安问嘴边:“洗过手了。” 安问双手环住胸,轻慢地瞥开脸。 “别逼我怼你嘴里。张嘴。” 迫于淫威之下,安问乖乖张开一点唇。任延把面包塞他嘴边。 安问吃东西慢,小口小口的,一小条面包要咬三口,第三口时,嘴唇张合间蹭到任延的指背 任延面不改色地喂完,收回手,语气淡淡:“嘴唇怎么这么软。” 这句话很奇怪,搞得好像安问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柔软,而且并非一件好事。安问脑子一抽,愣愣地问:“不好吗?” 任延勾了勾唇,看着他:“当然好。” 教室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安问扇了任延不轻不重地一巴掌。 “打我干什么?”任延拿舌尖顶了顶唇角,被安问的掌尖扫过,倒是怪疼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出一个念头,……这算不算家暴啊? 安问:“你耍流氓。” 任延轻笑一声:“我有吗?不是你问我好不好,我说好,说错了?” 安问被噎到。这人写作文怎么没这么善于诡辩? 任延改变坐姿,两手搭到安问的桌子上,垂下头寻找着安问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问:“还是说,你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所以才觉得我在占你便宜?嗯?小问号。” 安问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任延在酸奶瓶口插进吸管,递给他。再开口时稍微正经了些:“逗你的。” 安问咬着吸管:“我们还在冷战。” 冷战是从那天咖啡蛋糕店写题开始的,一直不冷不热地持续到了今天,作业不抄了,活动课也不一起玩了,饭也分开吃。任延逃了几次晚自习,安问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当然,冷战是安问单方面挑起的,只是任延这次选择了顺着他,没哄他。其实他只要说一句“别这么着急去A班,等我一起”,安问就会转阴为晴,但看任延的懒散劲儿,估计能老老实实坐考场里已经算给学校面子了。 任延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柔软的眼底:“想让你去A班,是因为在那里你才可以去清华。我成绩差,你成绩好,好学生不应该跟坏学生走得近,会被带坏。” “卓望道为什么可以?”安问执拗地打着手语问,认真看着任延,很较真。 任延哼笑了一声:“因为你搞错了,他是首先就很坏,其次才是个成绩好的学生。” “我想让你一起跟我去A班。” 任延更笑:“你饶了我吧,是不是一天不进A班,我就一天没资格叫‘任延’?” 安问愕了一下。他没有这个意思。 任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注视着他、玩世不恭地说:“宝贝,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念书,也不是一定要通过念书才能敲开未来想要的门,我散漫惯了,去了A班,他们班主任会被我气死的。” “宝……”安问的手语只比出了一半。 任延说得这么自然,他却无法打出,手讪讪地放下,心里想,宝贝什么宝贝。但心脏却像是被放在了一辆破车上,破车开在破路,破路上全是破石头,他一颗破心脏咯咯蹦蹦被震得七上八下地又麻又氧。 “随口叫的,”任延温柔地说,又拉卓望道来做旗,“我也这么叫卓望道。” 只是眼睫垂着,可见脸皮厚如他,撒一些谎时,也会有怕被看穿的不从容。 “你看,你已经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了,老师、同学,都已经认识你,也喜欢你,没有我帮你翻译手语,你也可以打在手机里,写在纸上,卓望道对你也很好,他人不坏,而且不是变态,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你去了A班,他也会继续照顾你。当初你来省实,你爸爸让我照顾你,直到你适应了为止,所以,我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了,”任延勾了勾唇,抬手触了下安问的脸,但只是很快地,只是一触即分:“我们问问已经适应得很好、很勇敢了。” 安问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再否认,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任延微笑,用力抿着唇角。 因为任延给他整理拷贝了那些听力资料的缘故,这一场英语月考,并没有安问预想的那么糟糕。他可以跟上听力主播的语速了,大脑可以同步听懂那些成分复杂的长句子了,那些面目可憎的阅读理解,也因为任延推送给他的文章而变得简单起来。 考完最后一场,整栋楼都在狂欢,虽然他们即将迎来的不过是一个短暂又平平无奇的周末。 安问回到十五班时,任延已经先跑了,他的课桌有林松松帮他收拾。钱一番进来随便提点了几句,也没有多废话,让值周生把卫生搞好,其他人可以直接放学。 安养真的车子在校门外等着,明天是安问的十七岁生日宴会,他要带安问去店里试一试新定制好的西服。安问坐上车,把si卡插进去,连上网,没有收到任延的微信,他左右无事,登陆进校园表白墙的帐号。 考试两条的消息尤其多,都是祝朋友闺蜜旗开得胜的,或者许愿自己不要退步。 安问一条一条处理,看到最新一条时,手指迟迟没有动作。 卓逸群: 「希望十五班的安问可以好好学习,开心生活,远离坏学生,天天向上」 「不匿」 第25章 第 25 章 安养真找的定制店, 是宁市有口皆碑的老字号,到现如今老宁市人仍习惯称呼其为“裁缝铺子”,而不叫“西服定制”。铺子打从爷爷辈就开始经营了,爷爷传儿子, 儿子传孙子, 现如今是父子两人一块儿手工经营, 带着老家同姓氏的两位学徒。 安养真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么家店的,藏在小东山的红砖老洋楼里, 凤凰花和老榕树遮着阴,穿过青石板的庭院小径,上二楼, 安问成年后的第一套西服就穿在正中央的模特假人身上。 这套是由老裁缝亲手做的, 配了两件内搭的白衬衣, 款式很年轻, 但不轻浮,安问换上,整个人看着挺拔而端正。 “虽然瘦, 但身材比例实在是漂亮, 还未成年吧?再长几厘米,再长些肉,穿衣服会更好看!”老裁缝为安问拍拍肩膀, 又抚抚衣襟衣摆,金丝眼镜后的面容透着满意的笑意:“很不错!你活动活动, 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改。” 安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觉得有些陌生。 他穿的最多的就是别人捐赠的T恤裤子, 自小穿的就永远比自己大一号, 有时候成人的T恤挂在他的小身板上, 空空荡荡的像个乡里的孤魂野鬼。新年时,会有好心人给福利院捐新衣服,安问也是让小朋友先挑,挑完后他在捡剩下的,好在他生得好,怎么穿都不至于丑。 安问打着手语,从落地穿衣镜前看,穿上西服后,好像就连打手语都变得赏心悦目许多。 “我还没穿过西服呢。”他眼睫弯起,透过镜子与安养真对视。 西服好贵,他本来觉得这一辈子都穿不上这么高级的衣服啦。 安养真扶住他瘦削但平直的双肩,看着镜子里的安问,笑了笑,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安问的生日宴会由林茉莉一手操办,不过她毕竟大着肚子,所以实务还是多由郑伯去操手经办。宴会放在了风景优美的滨海瑞吉酒店,客人多半是安家的亲朋和安远成公司的生意伙伴,安远成有意由这一场生日会宣告安问的回归。 卓望道跟他家里人一块儿过来,尚在婴儿车中的三胎弟弟卓逸群也由保姆带到了现场。安问看到卓逸群就心情复杂,蹲下身用手指戳戳他肉乎乎的脸蛋,……总有种在戳任延的感觉。 昨天那则祝安问天天向上的消息一放出来,人让他不要跟坏学生走得太近。众所周知,跟安问走得近的坏学生只有一个,就是任延。 「管天管地管人交友不慎,再说了,跟任延走得近怎么不行啦?」 「投稿人真无语,阴阳任延你很勇呗」 「任延怎么坏学生了?又不霸凌又不抽烟烫头,翘个课碍着谁啦?」 「老邢,是不是你,你上大号说话!」 「卓逸群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省实有这么一号人?」 任延是专门用卓逸群的马甲小号投稿的,就算是相熟的人,也绝想不到这会是他本尊,于是表白墙下就闹了几百楼“为了给任延找回场子而阴阳了一整晚真·任延”的好戏。 卓望道早就看到了这则表白墙,专门憋着留到今天当面儿吐槽的:“任延这个狗逼,用自己名字会死啊?” 吐槽完,噌地一下扭头疑神疑鬼地巡视了一圈大厅,生怕任延又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揍他。 “噗。”跟在他身边的一个美女一声冷笑,“怂成什么样儿了你,等会儿任延来了,我帮你转告一下。” “卓尔婷,想我死直说。”卓望道木着脸,“你忘了是谁帮你摆平了赵睿的。” “不敢忘,怎么敢忘呢,”卓尔婷甜甜笑着:“当然是校长和派出所啦。” 赵睿刚开学就因为聚众斗殴蹲了局子,因为屡教不改又在校园里横行霸道,已然形成了一股黑恶势力,学校再三考虑,对他作出了退学处理。卓尔婷被骚扰了整整一年,终于得到解脱,感恩地感恩天感恩社会主义哐哐大铁拳。 卓望道不想跟白眼狼说话,还是安养真打圆场,笑着跟安问介绍:“这是尔婷,跟你同岁,不过尔婷小时候在老家长大,所以你们没见过。” 卓望道的亲爸卓立,是个挺重男轻女的,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就送到老家让奶奶照顾,直到初中才回来。这怎么还来得及呢?卓尔婷打小跟别人斗鸡斗狗上树掏鸟窝,考试分数十分震撼,中考想当然什么重点高中的门槛也没摸着。 卓立不差钱,要是卓尔婷撒个娇,他能掏赞助择校费,但卓尔婷叛逆期上头,学籍一卷自己到三中报道去了,从此落入了狗日赵睿的坑里。 安问对卓尔婷点点头,勾了勾唇。 卓尔婷一双杏仁眼又大又漂亮,透着清澈的机灵。见过了安问,她把她哥揪到一旁:“哥,哥,哥。” 卓望道猜到她有幺蛾子,凉凉问:“怎么?”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很想谈恋爱……” 卓望道:“……” “安问哥哥有女朋友吗?” 卓望道拆穿:“他比你小一个月。” “关我什么事?”卓尔婷一身正气,“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朋友比他小,叫声哥哥怎么啦?” 卓望道:“没有女朋友。” 卓尔婷:“你有他微信吗?” 卓望道:“他是哑巴,可能不太适合谈恋爱。” 卓尔婷真服了她哥:“你好没礼貌。” “我只是在说客观条件,沟通都成问题,怎么谈?每天打字谈?”卓望道劝他妹清醒一点。 “没关系啊,喜欢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嗯嗯,手语真简单,一学就会……”卓望道摆烂糊弄,说一半卡壳了。 手语确实不简单,因为他回了家也试图学过,但他的脑子光记方程式分子式就够头秃的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学了几天便放弃作罢。但是有一个人,从考试分数可以证明,智商并不凌驾于他之上,是个实打实的学渣,却莫名其妙学会了手语…… 而且还是认识安问后在半个月里突然学会的! 《喜、欢、他、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卧槽?”卓望道傻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任延是在卓望道呆滞的目光中走进宴会厅的。 崔榕和任五桥在后头还在持续拌嘴,一个说她昨晚上忙太晚所以今天才会起得晚了,一个怪对方沉迷撸猫误了出发时间,只有任延一脸冷淡地走在前面,似乎耻于跟父母为伍。 他今天多少也穿了正经西服,崔榕非要他打领结,被他用生命威胁给拒了,最后系了条不太扎眼的领带。范儿还是足,这么亮的水晶灯都压不了他的气场,一走进来,跟鹤立鸡群似的显眼。 安问站了一上午了,见到他,原本稍稍松懈的站姿又笔直了起来。 “生日快乐,问问。”崔榕代为表达心意,递上一个大红包。 任延忍不住很轻地哼笑了两声,凑安问耳边低声:“怎么过个生日被你后妈弄得像结婚?” 安问能上哪儿说理去,听任延讲话的那半边耳朵热得慌。 好在座次安排得好,让大人跟大人一桌,他们小孩儿跟小孩儿一桌,互不妨碍。安远成站起身叮叮当当敲酒杯,说了两句开场白,大意是安问能回到安家,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与体恤,讲到动情处,说自己过去十年做了多少多少慈善,又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才算得偿所愿。 安问笑得乖巧,叔伯长辈都夸他一点也没长歪,但绝口不问他为什么哑了。 对于安家新回归的小少爷是个哑巴的消息,他们早就在私底下口耳相传过了,到了现场一碰面,只当是看不穿看不出,微微笑着维护体面。林茉莉和安养真一个劲夸他成绩好智商高,生怕旁人对这位被找回来的真少爷有什么怠慢。 只是一些闲言碎语可以不当面说,却防不住不在背后说。 一从洗手间出来,安问便听到走廊上两道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安远成那小儿子是怎么哑的,你知道吗?” “没听说啊,安远成对谁都没说过。” “我小时候还抱过他呢,还给我背唐诗,那时候看着倒很正常。” “谁知道呢,要是没问题,安远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琚琴把他带走?” 另一人一声哼笑,“不缺儿子呗,你看他现在像是珍惜儿子的样子吗?除了安养真和这个安问,外面那些儿子不都被他打成没继承权的私生子了?” “得了,”一阵大笑,“安远成肾好,还能再生几个!” 安问躲闪不及,只能闪身回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装作在洗手的样子。 “问问?”原来是两位生意场上的长辈。 安问点点头,脸上挂上笑。 左右无人,事业有成大腹便便的老男人禁不住嘴碎:“这么多年,你妈妈……” 门上传来一阵不客气的轻叩声,继而是一声旁若无人的“安问”。 三个人同时回头望,任延闲闲地站着,往外一撇下巴:“走么。” 这才像是看到了两个长辈,失笑了一下,刚还落拓微躬的脊背微微站直,“哟,张叔叔,李叔叔,这把年纪了上厕所还结个伴呢?挺有情趣啊。” 安问:“……” 找茬你是真能行。 当长辈的哪有跟小辈计较的?被当面埋汰了一顿,两个老男人也只是讪讪笑了笑,各自进隔间了。 安问走到任延跟前,坏心眼地把湿乎乎的手往他衣袖上擦。 “啧。”任延按住他手,不让他为非作歹。 “昨晚上表白墙你看了吗?”任延装若无其事。 安问摇摇头,“我没上,另一个管理员上的。” “你……” 安问抿着唇笑,故意问:“卓逸群是谁啊。” 任延勾住他手,将人压到走廊墙上,不知道是要打架还是要非礼,沉着声:“刚过十七岁就长进?会撒谎了。” 安问垂下眼,脸红得不是很明显:“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着实言重了。 任延纠正他:“不是好学生就够了,东西还得是好东西。” 两人在走廊上聊天,在旁人眼中看来,如同一场哑剧。卓尔婷震惊一百年:“哥,任延啥时候会手语了?” 卓望道:“他瞎JB翻的!” “他每天都对安问这样吗?” “也……没有吧…”卓望道陷入怀疑。这一定只是巧合。任延的白醋拿铁是为他喝的,醋是为他吃的,占有欲是为他生的,没错。 卓尔婷人美,但路子野,看了半晌,冷不丁说:“我也想对安问这样。” 卓望道:“???” 卓尔婷已经走上去了:“大男人上厕所还结个伴呐,挺有情趣啊。” 安问:“。” 这话挺耳熟。 “安问哥哥,刚才人多,你都没顾上跟我说说话呢。”卓尔婷哼哼唧唧扮娇羞。 任延语气凉得很:“跟你说话你听得懂吗。” 卓尔婷正等着这句呢,“听不懂,但看得懂啊,安问哥哥,我们加个微信好不好?听我哥说你成绩可好了,你知道吗,我怎么学都学不进去,我哥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可不可以多教教我啊,我也好想上大学呢……” 任延:“…………”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他是擅入什么平行次元了吗? 安问早就被卓尔婷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刚一解锁,就被卓尔婷拿走:“我帮你加。” 扫码,发送申请,点通过,安排得明明白白。 “以后周末,我可以来你家写作业吗?”卓尔婷眨眨眼,贴着假睫毛的卡姿兰大眼睛十分闪闪惹人爱。 “不、能。”任延把安问撇到身后,抬了抬眼神,当作警告。 卓尔婷拿到微信就大功告成了,不跟任延纠缠,捏着他的袖口很塑料地撒了娇:“别吃醋嘛,谁让你成绩不好,我也想跟你写作业啊。” 任延深吸气。 我他妈。 安问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隐约get了些什么信息,又捕捉不住。 青梅竹马是很好的,但是青梅竹马一多,似乎就显得贵圈真乱了…… 差不多到了切蛋糕环节,几个人回到宴会厅,林茉莉和安远成亲手推着蛋糕推车出来。 宴会厅的自助餐品台上已经放了一尊一米高的城堡翻糖蛋糕,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王子,精致而栩栩如生,至于新推出来的,则是口感好一些的鲜奶油蛋糕,方形的,外面贴着白巧克力做的玫瑰花瓣,十分漂亮,惹得现场的阿姨们纷纷惊叹拍照。 蛋糕正中写着常规的祝福语:「安问十七岁快乐」 安问被戴上寿星皇冠帽,推到台前。 这帽子谁戴谁傻,但他长得好看,在好看面前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他确实像个优雅的王子了。 林茉莉和安远成带头拍着节奏给他唱生日歌,众人纷纷举起手机拍小视频,把台下的卓望道雷得够呛,因为他妈是这群阿姨里最兴奋、赞叹、跃跃欲试的那个,而他,还未满十八岁。 任延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卓望道咬牙:“有得过总比你没人惦记强。” 这话打击不到任延,他彬彬有礼上身微欠:“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妈推荐生日策划公司,就说你,特别羡慕今天的安问。” 要是场合不对,卓望道就该叭唧给他跪下了。 “得了,”卓尔婷说风凉话,“安问站台上是王子明星,你站台上像长辈过寿,劝你不要自取其辱。” 几个发小互发刀子,安问瞥一眼,记仇地想,任延一句生日歌都没唱。 等众人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歌,安养真让安问许愿。安问只能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在心里默念。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灵验,请允许他重新拥有声音。」 不过,他已经过了相信愿望、流星和童话的年纪了,许愿只是为了让这些大人安心。 或许是他许愿的模样过于好看,玩世不恭了一整场宴会的任延,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偷拍了一张。 宁市过生日都是中午过的,吃完席便散了,下午和晚上留给小孩们自己去玩。 林茉莉刚转达了这层意思,卓望道就欢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没憋好屁。林茉莉笑着点了点他:“别乱来啊,是十七岁,不是十八岁。” “好的阿姨,我知道的,我也十七岁呢。”卓望道装乖。等人扭头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安问:“去我家,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礼物在你家?”任延保持怀疑。 “不方便带出来。”卓望道为难且含蓄地说,转移注意力:“你的呢?你什么礼物啊?” “又不是送你。”任延让他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卓望道的再三力劝之下,任延借了崔榕的奔驰,开车带几个去卓望道家。他刚满十八岁就考了中国驾照,美国的则要更早,因此已经有了两年上路经验,崔榕很放心,只提点了两句别酒驾。 卓望道想坐副驾驶,把后排留给卓尔婷和安问,被任延一屁股踹到后头。安问坐上副驾驶座,任延倾身过来,亲手为他系安全带。 “我会。”安问比划着。 任延笑了一声:“知道你会,只是今天想为你服务。” 卓尔婷:“你俩嘀嘀咕咕说啥呢?安问,你耳朵怎么红了?” 安问想把耳朵割了揣兜里。 任延没拆穿他,反而问:“是不是热?要不要再把空调打低一点?” 安问猛点头。确实,九月末穿西服还是太热了! 车子驶出地库,汇入滨海公路的车流。任延开车果然是熟手,即使是单手扶着方向盘也显得游刃有余。 卓尔婷跟卓望道咬耳朵:“你看他今天像不像孔雀开屏?” 卓望道无言以对,卓尔婷说:“他是不是暗恋我?” 任延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高冷地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卓尔婷觉得不出来,只知道安问像是被任延开车的样子给帅住了,隔一会儿就半侧过脸瞄他一眼。 任延确实帅,但混蛋,卓尔婷刚春心萌动时也被他给唬住过,结果十五岁生日时被他跨洋越海送过来的一套中考真题集给弄破防了,拉黑了一周才加回来。 “咳咳,”卓尔婷清清嗓子,“问问哥哥,单手扶方向盘没什么帅的,我还会单手打碟呢。” 安问给她鼓鼓掌,卓尔婷第一反应是被噎到,第二反应是被萌到,好可爱,即使知道他在糊弄自己,也生气不起来。 卓望道家够远的,几个人都睡了一觉了才到。安问醒来就抬手摸下巴,听到任延一声笑:“没流口水,睡相很乖,除了在床上的时候。” “噗————”卓尔婷和卓望道同时喷了出来。 任延轻啧一声,“逼我洗车是吧。” 卓尔婷差点把矿泉水瓶捏爆,“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任延扶着方向盘右转进别墅区,轻描淡写地说:“我说问问在床上睡相不怎么乖。” 放屁。安问心想,明明是你乱抱。 “不好意思,”卓望道快神思恍惚了,“敢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了?” “是睡一起,不是一起睡。”任延慢悠悠地纠正他。 “你觉得这种措辞有变干净一点吗?” “他那天来我家写作业,太晚了,就睡我床上了。”任延按导航开着,找着卓家的门牌号,“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不过是晚上睡相不好,所以不小心抱着我睡了一晚上而已。” 车子漂亮地泊进车位,任延熄火,从后视镜里看着卓尔婷的眼睛说:“不过他抱着我的时候还是很乖的。” 卓尔婷:“………………” 没完了是吧? 第26章 第 26 章 安问和任延落后两步, 走在卓家姐弟身后。 “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先抱我。”安问打着手语,总算找到机会澄清自己了。 任延:“怎么可能。” 安问:“你做噩梦。” 任延忘了个一干二净,睨他:“你继续编。” 安问哼了一下, 心想, 我不跟你计较, 下次逮你一个现行,看你还敢抵赖。心里倒没意识到, 哪还有下次跟任延同床共枕的机会?总不能让任五桥再诬陷一次他家西西公主乱撒尿,西西公主不要面子的吗? 任延清清嗓子, 俯他耳边:“抱我睡觉又不丢人, 反正熊也是我送的。” 这话暧昧得没法儿听, 也没耳听, 安问推他一把,两人正上台阶,任延两手揣裤兜里, 被他退得趔趄了一下,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 卓望道家四层小别墅, 外加半层露天阳台,鸡蛋花茂盛得都快赶上公园的老树了, 可见照料精心。他家风格和任延家不同,任延家冷锅冷灶,处处透着精英范儿, 第一次登门的往往会以为他一家三口是喝露水存活的, 卓家就比较有生活气息, 满而规整, 拥而不乱, 一眼便能猜到这一家都是日子人。 卓望道知道他爸妈待会儿要带卓逸群和狗去公园放风, 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会儿家里只有一个负责做饭的住家保姆在,见有客人来,忙招呼着给拿零食点心和饮料。 “哟。”保姆一抬眼就见着了安问,眼睛跟脚一样挪不开步,“小望带新朋友来了?” “发小,刚回国。”卓望道随口编。 安问颔颔首,嫌热,西服脱了挽在手里,衬衫解了两粒扣儿,露出半截锁骨,往亮堂堂的门厅一站,挺拔笔直芝兰玉树,刘海被汗微微沁湿,自然地在额前分开,露出的前额眉眼无不干净精致。保姆阿姨笑得嘴合不拢:“长得真好看。” 卓望道心想,可不是吗,要不然第一回见面时被骂了煞笔,第二回在医院里任延还能巴巴儿地凑上去给人搞褪黑素呢?说什么正义好心顺手之举,全都藏不住那底下的见色起意。 任延这么一铁直的直男都扛不住,别说他们家最爱看年轻小伙的这位阿姨了。 “您别忙了,”卓望道打发阿姨回屋,“放我们自己玩。” “好叻。”阿姨返身回保姆房,临了还回头看了眼安问,笑得牙呲起来眼眯起来,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慈爱。 人一走,卓望道一手拉过任延一手拉过安问,“走走走,看礼物去。” 卓尔婷自然而然地跟上,卓望道拦住她,拧着眉铁面无私:“男生局,你别凑热闹。” “……”卓尔婷动了动嘴皮子,显而易见是骂了句脏话:“你不早说?我有这功夫留市区约人打台球了。” 卓望道扶了扶八百度的近视眼镜正气凛然:“让你搭顺风车还不好?回去好好写作业,我晚上检查。” 卓尔婷眼珠子一转,哼笑了一声,“卓望道你个不干净的,我知道你要送什么,也行,本小姐眼不见为净,886.” 任延原本还没听明白,等卓望道把两人揪到活动影音室时,任延也差不多猜到了,但对卓望道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你别告诉我……” 卓望道的笑容,说神秘也行,说贼兮兮也行,但还是说变态最贴切。 任延扭头就要走:“你他妈真的是够无聊。” “别走别走别走,”卓望道拉住他,“你走了剩我跟问问算什么回事?都自己人,别装,好吧。”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只有安问一头雾水。卓望道安抚地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等着,你的礼物马上就要来了。” 然后再按下任延,狂打眼色:“别跟我装清纯。” 最后自己盘腿坐下,按下遥控器,投影仪幕布缓缓从吊顶上降下。 安问温情脉脉地想,是他小时候的影像合集吗?卓望道还挺有心的。 任延屈起一条腿坐着,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深呼吸了一下,拿掌心扶住额。实在是没眼看。 安问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碰了碰他肩膀,偏过脸关切地问:“你累了吗?” 他的目光,单纯清澈天真,永远不对任何人设防,虽然会凶兮兮地骂人傻逼,但效果跟头小奶龙说我要吃了哦~一口啊呜~差不多。任延心里动了动,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想拉走安问了,他挺想……看看安问的反应的。 卓望道那边投影仪开机了,他找到之前已经拷贝进去的文件,清了清嗓子:“这个礼物,虽然只有一分二十秒,但实际耗费了本人无数的日夜和精力,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温柔中的温柔……” 任延:“你闭嘴吧。” 卓望道闭嘴了,然后安问就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二十秒。 这他妈的……是一部混剪短片。 一部,混了卓望道心里认为最漂亮的知名不知名老师柔情媚态的混剪短片。 安问目瞪口呆。 任延面无表情。 卓望道,对两人的不适一无所察觉,像一头安利了自己最喜欢的puppy饼干的小狗,正哈嘴摇尾地等待着别人的喜欢和惊叹。 偌大的影音室悄无声息,只有音响里令人片刻不能分神的动听吟哦。 安问抹了抹脸,最开始二十秒的震惊窘迫劲儿过去,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支起了腮,一脸麻木度过了剩下的两分钟。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礼物。 短片播放结束,片尾亮出「祝安问生日快乐」一行字,安问都觉得自己名字脏了。 “怎么样!”卓望道沾沾自喜,“是不是剪得很好?我还跟音乐卡点了。”继而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盘——上面还系了个蝴蝶结,“所有的正片内容全在这里,我给你做了详细的分类和时间轴编码,你可以从这些片段的时间轴直接找到对应的正片,是吧,不愧是学霸般的工匠精神!” 任延觉得自己确实挺交友不慎,煞笔是其次,主要是太丢脸。 安问木着脸接过他的“生日礼物”,卓望道又“顺手”从沙发旁的角落抽出一筒早就埋伏好的礼花,“嘭”的一声,彩条崩了安问一身,“生日快乐!”他大喊。 任延:“………………” 安问面无表情地把彩条从自己头发上脸上鼻子上抹去,听到卓望道说笑一个。他笑了,被卓望道一手搂进怀里脸碰脸,来了个非常哥俩儿好的自拍。 忙活完了一整套流程,卓望道自我非常满意,同时意有所指地说:“洗手间出门右拐,也可以上三楼,比较安静。” 安问:“?” 听不懂,他又没说想上厕所。 直到这时,卓望道才惊奇地发现,安问和任延,两个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澜。 “不是,”卓望道懵了,“我就算了,毕竟身经百战已经恒定进入贤者模式,你们两个搞什么?” 三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谁都没有起生理反应。 安问反应过来,在影音室昏暗的灯光下,他白皙的脸颊涨红,衬衫被燥热闷得,软塌塌地附在身体上。什么鬼!要是真的起反应也太尴尬了吧! 任延随便找借口:“你品味太差。” 士可杀不可辱!卓望道气抽了:“你他妈别是个不举吧!” 任延睨他一眼:“你可以试试。” 卓望道本能地捂住屁股:“友谊长存友谊长存。” 反倒是安问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尾下垂的双眸中浮现吃惊:“我不会是吧?”他打着手语,懵懵地问任延。 任延低咳一声:“……你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卓望道体贴地拍拍安问的肩膀:“不怕,问儿,往好处想,也许你不是不举,只是是个gay呢?这样一想是不是顿时觉得好受许多?” “gay”是禁词,任延恐同!安问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瞥向任延,却与任延的目光正好交汇。他呼吸一屏,眼神慌乱地移开。 “我才不是。”他用手语说,“宁愿不举也不要是gay。” 这么复杂的句子,卓望道可听不懂,能听懂的只有任延。他就是解释给任延听的。 · 卓望道在朋友圈发了合影,配文:「意义独特的生日」,之后陪着安问和任延一起出了影音室。 任延有多独,卓望道就有多粘人,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能跟谁挨着。他盛情劝说安问留下来共赴数学盛宴,被安问过段拒绝了,退而求其次,又舔着脸问:“那延儿,你给问问准备了什么礼物?需不需要谁——比如我,在场做个见证?” 任延冷酷地说:“不需要。” 卓望道:“那可以剧透一下吗?” 任延起步往门口走:“不可以。” 好无情的兄弟!卓望道含恨送二人出门,木着脸说:“祝99,886.” 任延点点头:“算你今天说了句人话。” 奔驰车在卓望道门厅口转了一圈才走,临走时任延体贴地降下车窗对站桩目送的卓望道说:“下次我生日你别送礼物了,我嫌丢人。” 深色车窗玻璃升起,安问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哼出好听的鼻息。 “别把他送的往心里去,他没那么猥琐,就是脑回路有点异于常人。” 安问点点头。开车需要专注,任延不方便总看他手语打了什么,两人便不再聊,任延选了个安静的轻音乐电台,“要是累了的话,就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安问期待着他的生日礼物,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任延不像是个会花很繁琐的经力去搞浪漫的人,而且对着兄弟搞浪漫的话,总感觉比卓望道送的□□大礼包还惊悚。 想开点,也许任延什么也没准备,是带他去商场买现成的,很符合直男思维。 车内安静,窗外的车水马龙透过隔音良好的玻璃透入,形成模糊的白噪音。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问真的渐渐泛起了困,阖下眼皮。 等在醒来时,眼前的建筑景观却很熟悉。怎么回到了思源路?任延将车开进安家门口,见安问醒了,先拧了一瓶矿泉水给你润润嗓子,继而说:“上去把你的小熊朋友请下来。” 安问愣了一下,紧张地问:“你要把它丢了吗?” 因为小熊毕竟已经十年了,林茉莉和安养真都曾劝过他去买个新的,安养真原本想给他买同系列的替换,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牌子,后来才知道任延是在老家的俄罗斯专营店买的,国内根本找不到。 任延笑了一笑:“问的什么傻话?这是你的朋友,我只是请他陪你一起过生日。” 安问推开车门,慢腾腾地顺着绿坪中间的小径往家门口走,走了两步,仍没清醒似的,疑神疑鬼地扭头看了眼,发现任延不知道何时也下了车,正搭着车门看他。 任延一双长腿交叠站姿懒散,见他回头,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要是不想请它,也行。” 安问这回不再怀疑,小跑起来。穿了西装裤的少年和校服下的截然不同,老裁缝的剪裁手艺当然没得挑,跑起来时,只觉得长腿更长,至于原本就很挺翘的屁股……任延移开目光,仿佛自己光天化日之下犯了桩天大的淫孽之罪。 他以前没注意过安问下半身的身材,见了鬼了。 纤瘦的人影再度出现时,怀里便不合时宜地抱了只大熊。 当初他离开安家时,熊比他高,他得高高抱着才能不让它拖地,现在,已是单臂便可轻松抱着了。 任延接过熊,跟它褪色的黑眼珠对视:“得有十一二年不见了,你好像瘦了么。” 安问扶了下额,面皮微微发烫。 任延勾了勾唇,将小熊朋友好好地安放到后座,并俯身给它系上安全带。搭扣轻响,任延却一时半会没起身,反而摸了摸小熊的头,戏谑而温柔地问:“天天跟谁睡觉,睡一身这么香?” 安问逃也似,砰地一下摔上副驾驶的门。 车内空调开得够低了,他揪着衬衣领口吹风,只觉得浑身燥热。 任延慢悠悠地上了车,“还以为你会换件衣服再出来。” 穿惯了T恤的人很难一时之间接受衬衣的束缚,要不是有损形象,任延早就把衬衫脱了光着了。 安问指指任延的衬衫:“想换的,但是换了的话就剩你一个人穿这么傻了。” 任延感动了一秒,心想自己怕不是在给菩萨过生日。 奔驰车往更僻静的小东山开去。那里是片历史文化街区,一水儿的民国洋楼,木棉花凤凰木老杨桃树目不暇接,曲折的巷子里藏了许多独立书店和艺术家工作室,安问定制西服的裁缝铺子也在那里头。 小东山不好停车,任延转了两圈才找到一个正规的车位,停好后,让安问抱着他的小熊朋友下车。 漂亮的少年抱着破旧的玩偶熊,画面奇特又和谐,散步的行人都朝他行注目礼,扫街的摄影师记录下两人并肩的身影。 走了大约一刻钟,安问自己都记不清拐了几道弯儿了,最终跟着任延在一闪红色宅门前停下。围墙很高,只知道里面的鸡蛋花开得正盛,鹅黄蕊白嫩瓣儿的花落满了墙外青砖。 进去后才知道,里面一间房是一个独立艺术家的工作室。伏在操作台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却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见到任延,愣了一下,想起什么,笑着迎接出来,似乎很激动。 他们用英语交谈,太快了,安问听不明白。 是要给小熊做新衣服吗? 安问不动声色地参观着工作室里的陈设和展览品,不像,最起码展柜里放着的不是背带裤花裙子,而是许多栩栩如生的玩偶。 任延想给他换一个?安问警惕地抱紧了小熊。他不需要。再好的也不需要。 那头两人交流完毕,外国艺术家走近安问身边,微微笑着问他:“Could you show your old fri 第27章 第 27 章 月考过后便是十一, 学校赶在放假前出了分数和排名,公告栏一张贴,人头攒动, 实验AB班比肩接踵去看排名, 目光从第一名下移,纷纷都是卧槽一声。 十五班安问,精准空降高二理科年级第四。 “老婆快出来看上帝……” “救,我听说他英语只有105.” “我要是前三我慌得一比。” “英语提分最不难。” “这几年高考卷理科英语都很简单吧我记得。” “所以……” 所以钱一番快笑死了,试问一人拉动全班平均分是种什么感觉?神仙的快乐钱一番是没机会感受了,但躺赢的快乐, 他已经充分享受了一整个上午。 感到紧张的是教导主任老邢, 当初考前他苦口婆心劝安问回A班, 安问没松口,用了年级前五来谈条件。老邢想, 谈就谈呗,刚入学一个月就干进前五?不可能,我省实不要面子的吗? 人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但老邢会。 他又一次轻视了安问,然后, 省实的面子就裂了。 “你们确定分数没有核错吗?再算算?”老邢拿着计算器, 戴上近视镜眯缝着眼,“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钱一番对着领导也飘得不行, “哎, 你今天就是把计算器按出花来, 我们安问也是年级第四。理综, 总分第一, 数学, 总分第一,语文,总分第九,这就是铁板钉钉的实力嘛。” 老邢:“怎么,你又不想放人了?” “不不,没有没有,”钱一番心里还算有数,“绝对放,绝对放。” 办公室门被叩叩敲响,在一片繁忙之中显得异常清脆。 寻常学生都喊报到,唯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才敲门。老邢一个哆嗦,计算器飞了出去,他扶扶眼镜转过身。 安问逆着光站在门口,钱一番亲切地招揽:“进来进来。” “什么事呀?”钱一番夹着嗓音说话,春风满面。 安问指指老邢。 “哦,找邢主任是吧。”钱一番笑眯眯:“邢主任也正找你呢。” 老邢前脚刚想偷偷溜走,后脚听到这句话,背影一僵,咳嗽一声站定了,先甩了钱一番一眼刀,继而才装模作样严肃对安问道:“你的排名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忙着去高三……” 安问把手机里打好的一行字戳他眼前:「我去A班。」 一个晴天霹雳,钱一番的快乐结束了,老邢的快乐来了。 老邢喜不自胜,躬着倍双手在身前搓了搓:“总算是想好了?跟家里人也沟通好了?” 安问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不是说你有条件吗?你要跟我谈什么条件?”胜利来得太快,老邢心里犯嘀咕。 安问摇头。 “不错!”老邢啪地一下猛力拍住他肩膀,“想通就好,想通就好!那高老师,”他扭头叫了下高雪芬,“节后安问就进A班?” 高雪芬比了个“OK”的手势,从教案成堆的办公桌后抬起头:“放一万个心,同桌都找好了,就让英语课代表跟他坐。” 钱一番还在神思恍惚内心隐隐作痛,安问转过身,对他鞠了一躬,感谢他这一个月来的照顾。从年级办公室回十五班,要经过AB两班的教室,正是下午自习课,又刚放了榜,就连实验班的也都充满着窃窃私语,这些窃窃私语随着安问经过窗口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 人过之后,如涟漪扩大,讨论声瞬间热烈了起来。 “他怎么做到的啊……” “可能这就是神和凡人的区别……” “理综第一次考就279……确实不是人。” 只有卓望道与有荣焉地挺挺胸,“那是,我哥们儿好吧。” 周六生日合影一发后,全世界都知道他跟安问是发小了,但底下没有迎来他想要的「泪目」、「感动」和点赞盛世,而是一溜串的: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送了他一套五三?」 「我和我的冤种发小 」 「《勉强成婚》」 「相亲失败现场」 「倒贴日常」 把卓望道给糟心坏了。 十五班想当然更热闹,安问一进教室就被起哄,坐他身后的林松松像跑堂小二似的躬腰给他扫扫桌椅:“学神回来了!您请上座!” 等安问坐下了,林松松鬼鬼祟祟在裤腿上擦擦手掌,十分羞涩地问:“请问,我可以吗?” 安问:“?” 林松松:“蹭蹭,沾喜气。” 安问:“……” 严师雨:“我也蹭蹭。” 陈云歌:“给我也蹭蹭” 班长:“蹭蹭不犯法。” 体委:“万一呢。” 纪律委员:“蹭蹭蹭蹭!” 学习委员:“我直接蹭脱皮!” 古代学生:挑灯夜读,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 当代学生:学神蹭蹭,蹭过了就算学到了! 任延刚从天台吹完风回来,就看到安问被一堆人围着伸手蹭蹭,场面如同丧尸围城,学神两手捂着脸杵在桌子上,弱小可怜又无助。 任延在门口站了两秒,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够了吗。” 刚刚还一窝蜂的众人做鸟兽散。 安问睁开眼,目视着任延神色如常地坐回位子,转过身跟他笑了一下:“跟老邢他们说好了吗?” 安问点点头,紧盯着任延脸上的神情和眸底的浓淡,试图找到他一丁点别扭、不舍、不爽的证据。 任延却说:“很乖。” · 带着总排名进步十五名的成绩回家,崔榕和任五桥难得都在,正窝沙发上抱成一团看电影,氛围整挺好,老猫怀里抱着,红酒杯里晃着,鲜花瓶里插着——啪的一下,任延打开大灯,两个大人跟被捉奸似的吓得一抖。 任延面无表情,心想是不是打扰他俩生二胎了。 “怎么回来这么早?”任五桥非常不自然地问。 任延摊手蹙眉,“exce?” 崔榕把电影按暂停,“今天不打篮球了吗?” “心情不好。”任延扔下书包,把成绩报给他们:“月考成绩出来了,年级进步十五,班里进步三。” “喜事啊,怎么心情反而不好了?” 任延勾了勾唇,走到两人身边:“猫借我抱一下。” 任五桥呆住,从崔榕怀里拎起西西公主的后劲皮子,任延弯腰接过:“你们看你们的。”往楼上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贴心地说:“加油。” 夫妻俩:“……” 任延:“弟弟妹妹我都不可以。” “没完了是吧。” 任延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楼下俩人的闲情逸致都给打断了,彼此怀疑人生:“他受什么刺激了?竟然主动抱猫?” 西西公主在任五桥这儿是心肝肉,在崔榕这儿是娇娇小宝贝,在任延嘴里是猪。 猫有领地意识,被任五桥宠得无法无天的,把自己当主子,任延刚从国外回来那会儿,它三天两头去任延房间巡视一圈耀武扬威,坐沙发上嘟着个脸进行王之蔑视。任延从不摸它不抱它,日常经过,对它翻肚皮的媚下行为无动于衷,脚步一抬毫不留情地跨过,全当没看到。 大概是还没见过如此高冷的两脚兽,西西公主一边喵呜骂娘,一边开展了长期的打击报复,比如偷偷咬坏他的数据线,偷偷咬他的枕头角,偷偷把他睡衣当窝睡觉,最后,偷偷在他被子上撒尿,然后惊艳所有人。 旷日持久的战斗进行了一年,休战至今,两人王不见王,任延偶尔给它倒点冻干,西西公主一边吃得飞快一边甩尾表示难吃。 被这样的男人抱着,西森猫一脸懵逼,湛蓝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儿。 任延点点它粉粉嫩嫩的小鼻子:“怕我?” 西西公主:“……” 任延rua它肚子:“怎么不踹我?” 西西公主:“?” 任延挠它下巴:“不踹我是不是就是喜欢我?” 西西公主:“变态!” 任延笑了笑,贴着床尾地毯坐下,抱着猫,看着窗外斑斓的灯海夜色。西西公主轻轻叫唤一声,仰头去看,只看到他刀刻般立体英俊的侧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尾轻阖,看着不太高兴。 原来他不高兴时也要抱猫。西西公主第一次知道,可见这个冷酷无情的人类有了软肋。 猪一样的猫柔软且温暖,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压手,抱久了吃力。任延撤了力,猫却不走,赖他怀里贪他空调冷气下的体温温暖灼人。 “下回他来,你还跑次卧尿一个?”任延跟它打商量,“我不揍你,给你开罐头吃。” 他是谁啊?猫舔舔嘴巴。 “要不然,你跟他多撒撒娇,也许他喜欢你,就会常来。” 到底谁啊?! “或者……你会做题吗?你怎么不是叮当猫啊?帮我考进A班好不好?”任延抱起它两腋,跟它对视两秒:“算了,你长得确实不太聪明。” 门外响起脚步声,西西公主踹他一脚,蹭地从他怀里跳走,准备去嗯任五桥告状说他儿子人身攻击。走廊光漏进一线,崔榕拎着两听冰啤酒站在门口:“喝酒吗?” 任延一手搭着床尾支起腮:“不生二胎了?” “别开大人玩笑。”崔榕作势要揍他,在任延身边盘腿而坐,递给他一罐:“怎么了?被篮球队开除了?” 任延单手起开拉环,在气泡声中说:“没怎么。” “还是暗恋哪个女孩子,被拒绝了?” 任延扬起脖子,闻言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灌下一口啤酒。 “不说话就是默认。”崔榕明白了:“聊聊?” “不知道喜不喜欢。” 崔榕听了这句话,反倒沉默。 崔榕再没见过比任延更独立有主见的男孩子。他九岁跟着她一块儿出国,中间转过的学校崔榕连数都数不清了,但无论是九岁还是十岁,任延永远是书包一拎自己一个人去报道。 白人区的小学里东亚面孔稀少,他遭到孤立排挤和霸凌都不说,额角缠着绷带带着浑身伤回来,轻描淡写说自己已经都解决好。 想打篮球,就去跟教练死磕,教练种族歧视,他挨个挑校队成员one on one,从饮水机冷板凳成员到队内王牌的距离,他只用几场正式比赛证明。 崔榕不操心他的成绩,是因为她知道,如果一个人能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并且能够坚定不移、越过高山翻过险阻去争取,就已经是最具备成功素质的人。 她还没见过任延失去主见、说出“不知道”的时候。她在商场上洞悉人心,要看透自己儿子,也并不难。 任延的不确定,并不是真的不确定,而是太认真,所以胆怯,所以迟疑。 “什么样的姑娘啊?”崔榕跟他碰碰啤酒铝罐:“同学?” “成绩很好,长得也好,有点生理上的小缺陷,但不重要,很乖,但有个性。” “评价很高。” “他笑起来很好看,看着你笑的时候,尤其好看。” 崔榕叹了口气笑着:“不得了,一动心就想摘星星?” “我摘不了吗?”任延看着她,目光沉静但笃定。 “你想清楚了,当然就能摘。”崔榕话里有话:“可惜的是你没有想清楚。” 任延点点头:“确实,我也想过,也可能不是喜欢,只是单纯想对他好。” 崔榕拆穿他:“但你不是喜欢照顾人的人,你不是一直说两个人结伴生活很麻烦吗?小望你都老嫌他黏你呢,这个人呢?” “这个人……”任延垂下脸,自嘲地抬起半边唇角:“我希望能二十四小时都看见他,都跟他待在一起。” 安静许久的手机震了震,任延从床尾取过,滑进微信。 崔榕向来知道分寸,只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啤酒,完全没有想偷窥隐私的意思。 安问的对话框被置顶,上面有个红点。 小问号: 「虽然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想有人能看懂我的手语。」 「想跟你一起上自习。」 「想每天上课都能看见你。」 血液的翻涌那么鲜明,任延的呼吸只是很轻地一屏,却觉得整个心都要因为兜不住这些新鲜的、莽撞的、激烈的血液而爆炸开。 筒灯照射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将他的情绪掩在浓影之中。 崔榕迟迟没听到他的动静,撇过脸,却见到任延锁了屏,伏在床尾静了数秒,继而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被他闷在心口,仿佛被人听见会很丢脸。 崔榕一声没吭,在他肩上拍了拍,笑着起身离开。 任延给安问回:「你怎么这么肉麻啊?」 小问号本来就已经够尬了,发了一张自己气势汹汹的表情包过来,图上配文:「你不同意?」,还p了把刀。激将法拙劣:「算了,反正你也考不进A班。」 任延:「我一百万分同意。」 第28章 第 28 章 离十一还剩两天时, 卓望道坐不住了,一下了晚自习就拉着两人在小群里嘀嘀嘀,卓尔婷也想加入, 卓望道寻思着, 不能让三人阳刚小群被他妹卧底,过段重新组了个四人群,命名土了吧唧但精准踩中任延雷区:「友谊地久天长」。 过了会儿,「群名已被 Andrew 修改为节后解散」 又过了会儿,望(十一艳遇版):「你可真能扫兴。」 但最能扫兴的还是安问。 安问:「我十一要去乡下,不能出去玩, 你们去吧」 野心勃勃的艳遇小分队在成立初始便宣告失败。 前几天院长奶奶给他发消息, 问他在城市里过得如何, 到了新家开不开心,说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都很想他。安问原本就打算利用假期回去一趟, 见院长奶奶挂念,更坚定了想法。 安养真和安远成原本是要带他去免签国海岛度假的,机票都买好了, 想着瞒着他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直接泡汤。安问虽然看着安静乖巧, 但内心的主见并不比任延少。安家人说服不了他, 只好让郑伯陪他一起走一趟,又张罗着打包了两个24寸行李箱的衣物和零食, 另外还有一整个大木箱的课外读物, 已经先发了物流。 任延小窗了安问:「票买好了?」 小问号:「嗯。」 任延斟酌了一会儿, 手心泛着痒, 下意识地搓了搓指腹, 含蓄地问:「要我陪你去吗?」 他好能客气。福利院在本省的偏远乡下, 崇山峻岭之中,路途辛苦,并不是他这个留美少爷可以忍受的。 小问号:「不用了,你好好做题吧。」 任延拿他没办法,发了个微笑JPG。 没了重要成员,卓望道顿时没了兴致,本来他捉摸的是,有任延和安问两个颜值扛把子在,末尾再添他一个,怎么着都不过分吧?现在没了安问,就剩他和任延,对比太过强烈,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海岛计划就此泡汤。 安问十一那天清早就出发了,他谢绝了郑伯的陪伴,让他回去陪自己孙子,一人推着两个大行李箱进高铁站。十一的车站人流密集度不比春运好多少,票又买得晚,安问没抢到一等座,在二等座车厢人挤人。行李架需要抢,安问向来不擅长做这件事,最终是把一个行李箱塞进座位缝隙,一个手持着在过道,如此一来没了坐的地方,他只好挨着座位站着。 车程一个半小时,七点多时,收到任延的微信:「出发了吗?」 小问号:「还剩半小时就到了。你打完篮球了?」 任延给他拍了张清早沐浴在晨曦中的篮球架:「刚练完,回去洗澡。」 小问号:「记得刷题。」 估计再提醒几次,任延就该不耐烦了。 任延那边估计在下山的台阶上,不方便打字,发了条语音过来,声音微喘:“好,记得一天提醒我三遍……五遍吧。” 小问号:「?你不嫌烦啊?」 任延在山径上速徒,喘息声干净,里面带着笑:“求之不得。” 安问忘记塞耳机了,任延一把刚运动完的低沉好嗓音,少年的清朗介于男人的磁性中,听着抓耳。这样的声音公放出来,一时间几个人都往他这边看。 安问手忙脚乱地挂上蓝牙耳机,将原本就已经很低的棒球帽压得更低,只露出一个尖巧的下巴,红着脸打字:「你自己不会定闹铃吗。」 这次过了许久才收到回复,许是任延下了山,“我又不能跟闹钟聊天,你说对么,问问。” 安问挂了耳机,他的每一个字便都好像是凑在耳边说的,呼吸如此清晰,几乎能想象出温度。 他自诩硬梆梆地回:「我陪聊要收钱的。」 这算什么硬梆梆?简直是有来有回地调情了! 任延已经返身再次速途到了半山腰,看见字,站停了,气喘吁吁地忍不住笑。小区里晨练的老太太见惯了他,跟他打招呼:“延延是不是谈恋爱了?笑得这么开心。” 任延赤着上身,两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会儿,笑着应声:“还没,快了。” “哦哟!”老太太没眼瞧。 “给你过生日,我梦中情车的老婆本都没了,这个账怎么算?”任延将手机懒洋洋抵至唇角。 安问不理他,慌忙回:「我准备下车了!88!」 小城落客少,设施更是陈旧,站内连扶梯都没有,只能手提肩扛。安问上下两趟,将大行李箱搬了下去,穿过站内通道,又分了两趟爬楼梯,将行李搬运到地面,如此才看到了出站的闸口。 站外到处都是拉客的黑车和摩托车,但穿过路口,便是老旧的县际公交。门口有两台线上自助买票系统,安问刷了身份证,买了最近的一班。过安检进站,气还没喘匀,司机和票务员便在通道口嚷嚷了:“匍甸啦!匍甸的检票啦!匍甸的有没有?” 安问急急忙忙旋上矿泉水瓶盖,马不停蹄地奔过去检票,将箱子塞进车侧的行李架内,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除了第一次,他从未从外乡返回过这个小县城,因为他从未曾出去过。 想来,第一次的奔驰轿车真是神仙般的舒服了,那时他年幼,抱着小熊,从车后玻璃上看到县际公路尘土弥漫,两侧农田远得看不到尽头。 他问妈妈,“怎么还没到呀?” 妈妈抱着他的头,不住抚摸他的脸:“慢一点到才好。” 那时候他不懂这句话,如今懂了,因为一旦抵达,便是分别。 福利院的小朋友都知道他是被妈妈不要的孩子,别的孩子落地就是孤儿,从未在母亲身边感受过什么舐犊情深,安问不同,他是长大了才被妈妈不要的,所以是生物链的最底层。 妈妈为什么不要他呢?福利院的围墙有个小洞,他常常像只小狗一般趴在那个洞口往外望,望啊望,渐渐不再去想妈妈琚琴为什么不要他。梦里常常出现这一句“慢一点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她也是有一丁点不舍的吧。 · 县际大巴的座位永远充满难闻的皮革气味,窗户亦无法打开,安问没怎么坐过。晕车想吐的感觉强烈,车上没有呕吐袋,他匆忙撤出刚在便利店买面包时的袋子,强行忍了几秒,终于在司机又一脚刹车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就没完了,等两个小时后到了匍甸县城,已经只剩苦胆水。 “小伙子去哪里?要不要车?”黑车司机见他孤单年轻一脸天真,团团围了上来。 安问摇摇头,沉默着推着行李箱出站。 “我帮你啊,去哪里?价格好说的嘛,叔叔又不是坏人。” 这句话一出,周围人都笑。都是些卷着衣摆敞着肚皮贪凉快的中年人,实在是没什么素养可言,见安问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意会过来:“是个哑巴。” “哎哟。” 一阵同情的啧啧啧。 安问无动于衷,只想快快到公交车站,他还得在那儿转乘去小镇的乡际公交。 郑伯给他发微信,问他是否一切顺利。他老人家自然是有点私心的,在安家工作多年,把林茉莉和安远成都伺候得很好,人也衷心,但毕竟工资就是那么多,又不是旧时代的主仆关系,不能指望他百分百尽心。 郑伯家里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亲孙子,粉雕玉琢的,他每天只能视频看看,很是想念。安家人都去了国外,既然安问主动让他回家陪孙子,郑伯不能不心动。何况当时去接他时,是安养真和安远成去的,郑伯没跟着,并想象不出这里面的舟车劳顿。 安问不想让他于心不安,简短地回复:「顺利,已经到县城了。」 乡际公交四十五分钟一班,他□□坐在行李箱上,两手撑着拉杆,看着这座没有丝毫变化的小城。这里和宁市纬度相当,一样没有入秋的迹象,但更靠近海边,风里带着凉爽,吹拂起安问汗湿的刘海。 电动车从站前经过,后座的小妹妹拽着气球,瞪着眼睛看他,从呆滞到恍然回神。 “妈妈!好漂亮的哥哥!”童稚之声清脆,响在老榕树的斑驳绿荫下。 安问苍白着脸,对她扬起唇。少年双眸在正午后的光影下明亮。 · 任延以前所未有的自觉主动写了一上午题,奖励自己骚扰安问五分钟。 任延:「到了吗?」 小问号:「还没。」 还没?这是多远?要徒步走到东南亚吗?任延虽然搜过地图,但给出的交通方案太复杂,以至于他认定是人工智障的bug。 任延:「吃中饭了吗?」 安问拍了张自己啃了一半的面包:「在吃呢。」 任延仔细辨认,好家伙,曼可顿成了曼哈顿,一下子给山寨到美利坚心脏去了。 任延含蓄:「你没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吗?」 安问咀嚼缓慢,饱受摧残的胃和被反酸侵蚀的嘴里哪还能吃出什么味道?他刚刚漱了一整瓶水的口,现在舌尖和喉咙都麻得疼。 小问号:「挺好吃的。」 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包装袋,……算了,吃不死。 任延问他:「郑伯怎么不带你去吃顿好的?时间来不及?」 安问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写题了吗?」 任延给他拍了张自己刚写完的生物卷,十分自信,等待夸奖。安问一眼就看到两道错的,「第三题C,第五题A。」 任延:「……」 安问忍不住笑,苍白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热,总算泛起了些微血色。笑过后,他静了静,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酸涩从疲乏的四肢燎原般升起,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突兀地说:「想看看你。」 这样的一行字,躺在彼此手机里是有罪的。安问秒速点了撤回,撤是撤了,但那一行撤回提醒摆在那儿,更陈述着他欲盖弥彰的心虚。 安问锁了屏,将手揣进兜里,假装无事发生。 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公交车来了,他就可以假装上车了,没空理任延。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震得持续,显然不是一条或几条短信。 是视频请求。 安问从行李箱上起身,在狭窄破旧的公交站原地转了一圈,像沙漠里的鸵鸟在给自己找个适合的洞埋了。任延轻易不放过他,手机持续震动,震得安问脉搏也跟着酥麻激烈,几乎快要握不住了。 他站定,在破罐子破摔之前,还是转过脸,试图从站台海报的反光中确认下自己的仪容没毛病。但海报橱窗显然久未被打扫,别说反光了,灰都厚得能盖楼了。 信号不好,接通后,小圆圈转了两圈,彼此的画面才跳了出来。 任延支着腮,垂眸看着视频里的安问,假装没看到那条撤回的信息,主动告解:“我有罪,突然有点想你。” 安问咬住内侧唇,但唇角还是不免向上抬起。 任延的目光认真,从细微处确认他到底顺不顺利、好不好。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他敏锐地问。 其实在阳光底下,安问的气色已经恢复得很好了,白皙的肤色被晒得几近透明,只是唇色浅淡,似乎低血糖,加上起得早,所以显得精神不足。 安问一只手不方便表达,只是对着镜头浅浅地摇头,一个劲地抿着唇笑。 虽然是想让任延安心,但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只会让任延心疼得无以复加。任延不再问他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如同一个也失去了声音的人,深深地注视着屏幕里的安问,跟着他亦勾起唇微笑。 安问眨眨眼,心口泛起酸涩,将摄像头转向灰头土脸的橱窗上,伸出手指,一笔一画地写。 他的字端庄漂亮,写试卷是,写板报是,现在也是。 任延看清了,是「也想你」。但似乎又没看清,因为安问写完后就用手掌擦掉了,快得眨眼之间,也不嫌脏。 “没看清。”任延失声半秒,低声说半个谎言,哄他,“再写一次。” 安问像车载娃娃一样摇摇头,又对他歪过脸露齿笑,摆摆手,露出灰遢遢的手掌,意思是再见,接着便把视频挂了。 脏死了。他赶紧站远处去用矿泉水洗手,淅淅沥沥的水洇进石砖逢里,他洗着洗着,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远在那头的任延推开椅子起了身,用最短的时间收拾了一背包的行李,揣上身份证和充电宝——以及全部的作业,走出了房门。 第29章 第 29 章 任延没走成, 刚下楼出大堂,就跟卓望道打了个照面。卓望道是受了安问嘱托,过来找任延一起写作业的。要按以前, 两人凑一起能干的事只有双排开黑。这头一次一块儿用功, 卓望道还有点羞涩。 任延单肩挎着书包,怀里抱了几本装不下的书,一边匆忙下台阶,一边打电话:“东门口岗亭外,打双闪,我马上就到。” 看来是跟网约车司机通电。 一抬脸, 看见卓望道, 任延眉头一蹙:“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没空。”脚步未停, 经过卓望道身边,带起一阵十月燥热的风。 卓望道情绪激动, 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偷偷背着我出去旅游是不是?!” 变故横生,任延拿他没辙:“我去乡下,滚边儿去。” 卓望道脚步纹丝不动:“乡下?什么乡下?是不是什么度假民宿?你订好房间了?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 手指头晃点出残影:“是不是你跟安问准备的惊喜?怪不得他非让来陪你写作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悟了!”卓望道挤眉弄眼,含羞带怯说:“直男肉麻的小把戏, 不过……我喜欢。” 任延全程面无表情。 这逼的成绩是靠脑补出来的吧? 不怪卓望道心野玩兴打, 实在是平时上学憋坏了,一到假期就成了栓不住的疯狗, 还是到处撺掇人一块儿去疯的那种。嚷嚷了好久的海岛艳遇游被放了鸽子, 卓望道心情已经够丧了, 现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怎么可能给任延撇下他的机会? “你等等你等等, ”卓望道一手死命拉着任延, 一手艰难掏出电话,“我叫下尔婷。” 任延:“?” 妹控也请适可而止好吗? 网约车司机的电话疯狂闪烁,任延刚要接,卓望道体贴地帮他挂了,深情地说:“延,别离开太快,别离我太远。” 任延:“……” 大厅口陪他演戏着实丢脸,任延反手拎起卓望道衣领,拖着人仿佛拖了只不想回笼的小狗:“车上说。” 砰的一声,卓望道像被绑架似的塞进车后座,任延随即挤入,跟司机确认手机尾号:“去高铁站,开快一点。” 车辆启动,任延按断卓望道打给他妹的通讯:“到了站自己打车回去,我去找安问,没什么好玩的。” 卓望道眼巴巴地:“哪儿啊?” 任延话到嘴边忘了,“……什么甸?” “缅甸?”卓望道指着他:“你还说不是旅游!” 任延放弃跟他对话,转而拨给安养真:“是我,任延,……嗯,还行……没事,安问去的那个地方,具体地址你有吗?……好,行,发我微信。” 安养真这会儿正在酒店沙滩上晒太阳,挂完电话抬起墨镜,从收藏里找到之前存的福利院地址,点击转发。任延那边很快回了个「ok」,叮嘱:「先别告诉安问。」 安养真笑了笑,林茉莉在一旁给孕肚上抹油,“任延倒是真的照顾问问,刚开始还怕他嫌麻烦。” 安养真复又把墨镜拉下来:“确实,好着呢。” 任延打开购票软件,输入目的地,显示当日所有票次已售罄。 卓望道失望道:“真不是缅甸啊。” 网约车司机:“缅甸不是还在乱着呢吗?能入境了?” 任延没兴趣介入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顺着软件建议更换的目的地点进去,研究换乘的可能性。但十一高铁票紧凑,那个城市又沿海,是最佳短途游目的地,前三天的票基本都空了。 “你好没有诚意啊延,”卓望道凑他手边落井下石,“哪有当天走当天买票的?这可是十一。” 网约车司机劳心地问:“去哪儿?” 卓望道嘴快,“匍甸,就是……” “我知道,”司机嗐了一声:“就在我老家旁边,我还能听懂他们方言呢。” 任延想了想,打开地图看了眼路线,继而沉吟着,下意识地一下一下转着手机,指腹微微摩挲边角,倏而作出决定,问:“长途单接吗?” 网约车司机和卓望道同时:“啊?” 任延:“我看过了,开车全程高速,差不多是三个小时,从市里到匍甸县一个半小时,之后的路到了再问。交易就按这单走,我会更改目的地,到地方了我额外再补给你一千小费和来回两箱油费,怎么样?” “这不是电的吗……”卓望道想起绿色能源牌照。 司机立刻:“油电混的!油电混的……” 任延笑了笑,无所谓这些小钱:“你考虑考虑。” 司机考虑了也就半秒功夫,“也行,那我打电话跟我老婆说一声。” “哎哎哎,”卓望道掐住任延胳膊两眼放光:“带我带我,再顺路把卓尔婷也接上!” “匍甸是全国贫困县吧,”司机等着老婆接电话,插嘴道:“那里条件挺艰苦的,也没听说有什么风景啊,我们那儿还是海边漂亮,谁往山里钻啊。” 卓望道哪听得了这个,妈的,心血来潮说走一走,一听就很酷啊! “我不管,我要去,一起去,我现在让尔婷收拾行李,到了以后接上她,刚好上高速。” 任延冷面无情:“想多了,下一个路口就下车。” “你不带我是吧,我要闹了啊,我真闹了啊,”卓望道豁出去了,扶了扶眼镜,威胁道:“我前脚下车后脚就告诉安问!” 任延:“……” 交友不慎了。 · 卓尔婷刚睡醒,正翘着腿在床上刷综艺,顺便愁一愁这个长假又要闲得抠脚,便接到了她哥的电话。 那边叨咕半天,卓尔婷:“不去。” 卓望道:“安问也在。” 卓尔婷蹭地一下从床上蹿起:“要带什么?” 兄妹俩加起来收拾了一行李箱。卓望道带了竞赛卷和作业,外加微单相机,镜头,电池,无人机,充电宝和换洗衣物,卓尔婷带了一堆辣妹裙和化妆品,外加墨镜三副草帽两顶,叮叮当当的配饰一堆,作业?作业不会等回来再抄吗? 卓望道估计知道她那德性,又打了个电话叮嘱:“安问喜欢学习好的。” 卓尔婷:“收到!” 火速把高跟鞋墨镜化妆品全部扒拉走,换上纯欲风学院风,外加所有作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摆腰扭胯眨眼睛:“天啊这是谁啊,怎么这么乖怎么甜这么软呢,哦,原来是我寄己啊……” 小视频从卓望道微信里公放出来,把人一百五十斤的司机吓得一哆嗦。 卓望道语音:“可以,我看行。” 行个屁啊!瞎了吗? 任延扶着额,一想到这一辈子都要跟这对兄妹捆绑,不由得便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令他不爽:“卓尔婷什么意思?她喜欢安问?” “不算喜欢吧……”卓望道含蓄地辩白。 任延一口气刚松一半,卓望道:“就是决定追一下。” 任延:“追个屁!” · 从匍甸县城到镇上的公交终于在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匍甸有五个镇,至于镇政府下辖的乡村,那就数不过来了。福利院所在镇子是最偏僻的,掩在山坳中。镇上的生活与匍甸县城相差不多,除了要买特别大件的家电或者牌子好一点的衣服,镇上居民一般都不会来县城,因此,回镇上的公交车也十分空荡。 安问喜欢坐这样的公交,薄薄的铁皮总让人疑心要散架了,两侧窗户拉开,乡野的风清爽灌入,将空气吹得流动起来。 将行李箱躺平横放在上车处的行李架上,再用架上自带的松紧带扎好,安问在车子启动的摇摇晃晃中走向后排落座,将窗户拉至最大。 车上只有三四个人,他面生,穿得好,气质也好,被其他乘客侧目打量。 吐过后的肚子空空如也,被风吹了一阵,脑袋里晕晕的汽车尾气味儿没有了,胃口也跟着上来,安问把剩下的山寨曼哈顿面包就水啃完,从手机里调出英语听力资料,一边听,一边跟着默记翻译。 · 网约车驶上高速时,任延收到了他的查岗微信。 小问号:「作业写到哪儿了?」 任延随便翻开一本册子闭着眼填了几道选择题,拍过去:「正在写。」 安问定睛一看,好家伙,全错。 小问号含蓄地说:「要是你的正确率有投篮命中率那么高,就好了。」 任延轻描淡写:「需要老师教一教。」 小问号:「找卓望道教你。」 任延:「怎么办,更想你教。」 安问锁了屏,面颊微微发烫。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肉麻,酸不拉唧的……他有点招架不住,主要对心脏不好,忽快忽慢像需要做个搭桥手术。 小问号为难得很:「我不会说话,讲得没他清楚。」 过了没两秒,紧跟着发了一条:「那我试试……?」 任延在那头笑:「这几句陪聊收费吗?」 安问:「一块钱一条。」 任延转账三千。 安问:「你数学真好。」 任延:「充值,谢谢。」 · 从县城到镇子,车程四十五分钟,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省道,经过村庄与农田,绵延的甘蔗地和芭蕉林一眼望不到头,基塘沿岸的杂草长得高高的,放假了的小孩儿赤脚趟下去摸泥鳅。 安问查完了岗陪完了聊,将手搭在窗沿,下巴支在臂弯里。运动服宽松的袖子掩住他上翘的唇角。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但总觉得唇角压不下。 院长奶奶刚才一个劲问他到哪了,几时到,问得他眼睫都弯起来,想,老太太该是被那群小屁孩烦问得受不了了。 他专注地刷完剩下的听力,并不觉得时间难熬,等回过神来时,公交已经到了安问熟悉的镇子上。这个镇名字叫招燕镇,谁家老宅屋檐下都有几窝燕子,一到春天,小孩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安问下了车,事情来到最难的环节了。镇上到乡中心是没有公共交通的,只能靠搭便车。村里人赶集有固定搭便车的地方,位于一个村民开的百货商店门口。 找这家商店费了些周折,旧址搬迁,安问寻了两条巷子才看见门头招牌。 “得下午三点,老牛卖完鸡,看看能不能带上你。”老板刚吃完午饭,剔着牙,说完上下打量安问:“好像没见过你,走亲戚啊?怎么就一个人呢?” 安问在手机里打下新的一行字:「去福利院。」 “哦!”老板想起来了,“哑巴!你都长这么大啦?出去上大学了?” 不会说话算不了什么大缺陷,但在乡里却足以靠这个闻名。村民哑巴哑巴地唤着,只是直率,并不算有恶意,就如同腿瘸的张叔外号就是“瘸腿”,歪嘴的李叔代号就是“歪嘴”,右眼总神经性乱眨的周叔外号叫“眨子”,安问很早就学会了对这个代称安之若素。 他需要懂得在这个直观不雅的称谓中找到丁点的坦率,要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被冒犯,那恐怕会活得很不开心。 安问没法陪他闲聊,只是礼貌地抬了抬唇角。老板估计也觉得跟哑巴聊天累得慌,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忙,返身回屋后料理烂水果去了。 等料理了一小框烂李子出来,便见安问好好儿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屁股底下垫了一沓草稿纸,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正解着题。 好学生谁都喜欢,老板凑过来看一眼:“洋文!你还能学洋文?”见安问要掏手机给他打字,赶忙摆摆手:“哦哦,你学你学,我不打扰你!” 姓牛的伯伯在两点多提前卖完了自己散养的走地鸡,来跟老板买了两条烟、两瓶白酒,很粗暴地往腋下一夹,扭头看到安问:“哟!兰老师早上还跟我说估计能遇到你,让我带你回去呢!是不是等很久了?” 兰老师就是院长奶奶,叫兰琴因,但十里八乡都叫她兰老师。 安问点点头,收拾好书包,拍了张车子的照片给兰奶奶报平安。 姓牛的伯伯帮他把箱子放进后面的货厢中,安问坐上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终于踏上了他回乡之旅的最后一程。 牛伯伯大约实在是怕他闷,又不能聊天,讷了半晌,说:“我唱会歌,你不介意吧。” 安问赶紧摇头表示不介意,牛伯伯扶着方向盘,嘴角叼着烟,和着音响大喇叭开始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唱得还不错。 安问很有分享精神,他长按微信语音,录完第一遍完整的副歌,点击发送。 任延在那头觉得见鬼了。 卓望道也觉得见鬼了。 “卧槽,小问号怎么给你发了这么长的语音!”卓望道瞳孔地震,副驾驶的卓尔婷也扭过头来:“什么什么?” “安问,给任延发了条好几十秒的语音。” “哎,等等。”卓尔婷想起什么来,发了个新闻链接给俩人,「社恐女子为逃避跟人交流,竟装哑巴三年」 任延:“………………” “安问哥哥是不是装的啊?”卓尔婷问,卓望道则严肃认真思考是否有这个可能性。 忽然发现以安问的个性,不是没可能。 任延隔着椅背在卓尔婷头上叩了一下,语气很冷:“别乱开玩笑。” 卓尔婷捂住脑袋,不敢公然反抗,只好嘀咕:“怎么越来越死板了啊……” “放一下放一下,让我们也听一听。”卓望道帮任延点下播放键。 三人各怀紧张与鬼胎,任延眉头微蹙,莫名吞咽了一下。 是不是真能开口了?万一是跟他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怎么办?什么想每天看见你,想跟你一起上学写作业……突然有点后悔开了公放,都是被卓望道带傻逼了。 但转念一想,肉麻也行,正好让卓尔婷知道知道谁是爹,减少一些无效竞争。 但安问随便“嗯”两声都这么好听,要是真说话了,让他们两个听到岂不是吃亏? 微信语音沙沙,带着失真的音质,和过路口坑洼时的颤音和走音。 “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歌声很是粗犷豪放……好家伙,还是个烟嗓。 任延石化,卓望道欲言又止:“看不出来,我们问问……挺奔放啊。” 第30章 第 30 章 任延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机锁屏, 明智地掐住了后续歌声。卓望道迷茫道:“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唱这首歌?不是……这是安问的声音吗?” 任延:“管好你自己。” “延。”卓望道微张着唇,觑着他耳朵:“你……耳朵红了……?” 任延心有多热声音就有多冷:“师傅,你车载冷气坏了吗?” 网约车师傅遭受无妄之灾, 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温度继续往下调两度。 任延靠着窗户坐, 把卓望道意图偷窥的目光隔绝在外,再把卓望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听这个?」 一连串的三个问号很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安问没回, 过了几分钟, 又发了条二十秒的语音。 这回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作母亲……」 任延用阅读理解般的耐心听完了全程, 听完脸黑了。 枉他心跳一顿激烈,以为安问以歌寄情云送相思,没想到单纯只是邀请他好歌共赏。 心上人在不在可可托海不知道, 任延只知道他快气死了,腰也要坐断了。 十万出头的网约车哪能指望什么减噪减震座椅包裹性支撑性舒适性?车上也没个什么颈枕腰枕, 下了高速路又是七扭八拐磕磕碰碰的, 动不动还得急刹车给老黄牛让个道儿,任延双手环臂大马金刀一脸不耐烦地坐着,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场耐力修行。 卓望道倒是一觉接着一觉,可见平时缺觉的厉害。 五个小时后, 车子终于抵达匍甸县城, 卓望道连滚带爬,“不行了不行了, 我腿都要找不到了, 让我走走, 跟我腿熟悉熟悉……” 任延和卓尔婷也下了车, 两人一个去买水,一个去买烟。卓尔婷抽的烟这儿没有,只好买了这店里最贵的黄鹤楼。她穿日本学院风的短裙,衬衫领口还打了条小领带,本来是个清纯人设,烟一叼,瞬间成了小太妹。 任延烦躁地对她勾勾手指,卓尔婷意会,抛了根给他,凑上去给他点火。 任延之前完全没抽过烟,吸了一口过肺,呛得扶着树干咳嗽起来。 卓尔婷笑得发抖:“延哥,你好清纯哦。” 她不知道,任延高一刚进篮球队,就知道了上至队长下至替补球员个个都抽烟,比赛打完,最喜欢做的就是脱掉队服找一露天的吸烟区,一块儿抽烟吹水。任延屡次不抽,便显得不合群,秦穆扬咬着烟似笑非笑,教育他:“别清高,别扫兴。” 任延把队服外套甩肩上,勾着唇耸一耸肩,表示对你们的爱莫能助,转身就走绝不商量。 “哎呀,我都忘了安问喜欢清纯的。”卓尔婷呸呸呸吐掉烟草沫,将白灰色的烟雾从眼前挥开,扭头找老板娘要了盒清口糖。 任延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捻灭了,又俯身捡起卓尔婷乱丢掉的半截烟头,稍走了几步,将它们一起扔进垃圾桶。 卓尔婷脸红了一下,忽然反思自己在三中那个烂泥坑里是不是确实堕落太久了。 任延刚扔完垃圾,便接到安问播过来的视频。 安问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手机应当是用支架支起来了,他坐在桌子前,反坐着,两手搭在椅背上,和任延用手语沟通。 “我又来查岗啦。”他摊出一只手:“给我检查作业。” 任延生怕漏了馅,将摄像头靠自己很近,将可疑的县城破败街景挡在身后,“在外面打球。” 安问做了个“哦……”的唇形,两手托住腮。 任延知道他不高兴,忍不住勾起唇哼笑了一声:“我认罚。” 安问眼睛一眨,手语轻快:“还能罚款吗?” “怎么心里就只有钱?”任延拆穿他。 安问迟疑了一下,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任延已经对他很了解,知道这个意思是不想说,便岔开话题:“已经到福利院了?” 安问点点头:“刚分完衣服零食和书。” “你的院长奶奶有没有夸你变好看了?” 安问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谁会见面就夸男的变好看?顶多是长高了。” 他脸上表情不多,难得鲜活,任延心里一动,没多想便张口说:“五个小时没见,你变好看了。” 屏幕两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都陷入了沉默…… 任延咳嗽一声:“别往心里去。” 安问低着脸掩饰住脸红,扒拉着椅背起身,手语慌乱潦草:“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出房间,迎头就撞上兰老师,兰老师虽然老花眼镜的度数一年更比一年高,但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狼狈,稀奇了一声:“咦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过敏了?” 安问气汹汹地想,是是是,是过敏了,对任延这个臭混蛋过敏! · 油电混动的网约车去加了一箱油,再度启程,以翻山越岭的程度而言,着实是承受了一台网约车不该承受之重。 “这个招燕镇……导航路线对吧?”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随着越深入乡野,卓家两兄妹就越是亢奋,弄得仿佛没见过农村风光似的,卓望道拿着单反怼着长焦一顿操作猛如虎,完了发现快门速度忘调了,喜提五十张虚焦鬼影照。卓尔婷说要拍vlog,实则对着前置摄像头反复撅嘴瞪眼自拍。 半个小时后,两人都折腾累了,不约而同地窗户降到底,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上发傻。 “我说……我们到地儿了玩什么啊?”卓尔婷问。 卓望道撞撞任延膝盖。 “不玩什么。” “有什么风景吗?人工湖也行呐。” 任延:“你不是正看着呢吗?” 网约车司机:“人工湖没有,池塘管够。” 卓尔婷仰天哀叹一声:“见过了问问哥哥,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吗?” 这回任延给了她一个痛快:“可以,等下到了目的地,你可以马上打道回府。” 卓尔婷冲后座竖了个中指。 任延笑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谁骗你来的你找谁负责。” “安问付全责!” 安问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兰老师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山里凉,多穿点。” 安问正帮她收被子,山里的确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想下水,晚上却得盖被子。福利院条件有限,分男女两间大通铺,两间宿舍各设舍长一名,由年纪最大的孩子担任。另外便是兰院长和几间护工宿舍了。所谓的护工义工,不过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并不图这一包住条件,宁愿骑车回家去睡。 安问这次回来,小朋友们吵着要他睡宿舍,因为他以前就是资格最久最久的宿舍长,别的大孩子讲恐怖故事时,他们就钻到他怀里找安全感。 眼见着夕阳西下,晚霞拖着残尾向山后的海面坠落,金黄橘色的云影将山体照得迤逦,安问抱着几床被子,一步三回头地,最终忍不住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任延。 “那个什么乡……对,荷花乡!哎哎!”车停在路边,司机打电话给老乡,问着福利院所在的位置:“是顺着溪一直往上开!现在有个分叉路……对对!左手有片荷花塘!” 三个乘客排排蹲在荷花塘沿,看着□□在荷叶上一跳一跳。 “生态真好。”卓望道撑着腮,木然道:“但是我们不能看□□看七天。” “我想起一诗,”卓尔婷难得展现见地:“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跶。” 任延:“你管这叫诗?” “张宗昌写的,你不知道吗?哦,你这个假香蕉人!” 任延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拍张留念,等到地方了后,分享给安问。却在按下快门的同一时刻,收到了安问的信息。 小问号:「太阳落了。」 任延点开图片,光影确实美,令人陶醉——如果不是一左一右戳了俩脑袋的话。 卓望道:“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三人小群里。” 卓尔婷:“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四人小群里——等等,你们还有个群?” 任延在地上盘腿坐下,一字一句回:「我这里太阳也落了。」 抬手,拍了一张沐浴在金色余光中的长草,草上一只蚱蜢刚好蹦跳走。 卓望道:“延,认识十七年,你从没给我分享过日落。” 任延:“别自取其辱。” 卓望道本来也就是起个哄戏个精,听了这句话,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exo ?他刚说什么?他的意思是我跟安问比是在自取其辱吗?” 卓尔婷:“是的。” 那边司机辛苦的问路终于有了眉目:“行行行,我知道了,就是右拐后找一条水泥路,一直顺着往深处开,是吧!” 任延站起身拍拍尘土,“还要多久?” “嗐!”司机挂了电话:“还以为要走多远!再有个十五分钟就到了!” 任延和卓尔婷都是精神一震,只有卓望道还在池塘边自闭。 · 兰老师很擅长教育小孩子,她让小朋友挨个领取绣着自己名字的小被子,然后回宿舍去铺好。安问帮最小的小朋友铺,毯子在垫被上掖好,再将被子叠成豆腐样的小方块。 挨个检查完之后,太阳终于完全落到了山后,淡蓝色的暮光披着山影,四野里响起蟋蟀蛐蛐的吱吱声。 护工许伯在后厨准备吃的,用的是老灶台,大内嵌式铸铁锅,安问去帮忙烧了会灶膛,炊烟透过高高的烟囱飘散在归林倦鸟的脚下。 安问咳嗽得厉害,“是不是呛着了了?”许伯舞着锅铲,低头一看,正碰上安问抬脸,忍不住噗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弄得脸上到处都是了?” 安问茫然地张了张唇,似乎是“啊?”,抬起手背疑神疑鬼地蹭蹭脸。 “快别蹭了,越蹭越脏!去洗洗去!” 从厨房走出,穿过被油布罩着的高高的木柴堆,他走到户外汲水的地方。 说是汲水处,其实是从地底下抽上来的地下水,只分流了一根水管子戳着。安问蹲下身,拧开水龙头,冰冷的地下水掬在手心,他闭上眼睛,泼了泼脸。 水声中,没有听到车子在围墙院外停下的声音,只觉得那句“终于到了,老子腰都要断了”声音隐约耳熟,像卓望道的。但卓望道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幻听了。 后备箱砰的一下,看来确实是有客人,还带了行李。 “辛苦。”这一声低沉清朗,安问没听清。 “没事没事,刚好天还亮,我开到镇子上找个小酒店,没问题!明天顺路回去看看我爸妈!” 任延点点头,扫码输入金额时,多加了一晚住宿和晚餐费用。 “你们是……?”兰琴因奶奶扶了扶老花镜。 “我们——”卓望道的大嗓门被任延无力镇压,他捂住卓望道的嘴,对兰老师微微躬身,笑了笑:“您是兰老师么?” 兰老师拢了拢衣袖,明白过来的同时,神秘地微笑了起来。 “你们来,带你们看一只小花猫。”她对三个高中生招招手,轻巧地“嘘”了一声。 天在暮色中澄亮,这是山里海边独有的天气。安问随便泼了把脸,额发上滴着水,循声往院门口走去,浑然不觉脸上黑乎乎的木炭脏并没有被洗掉。 他图方便,穿着学校秋季运动校服,拉链敞着,里头白T恤在晚风里微微鼓荡。 抬眸的瞬间,与转过院门的四个人不期而遇。 真是只小花猫,鼻尖上一抹,左边脸颊上一抹,眼神还懵懵懂懂的,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神奇的梦境里。 都没说话,卓望道推他妹,卓尔婷见到人后倒知道怂了,反而去推任延,任延被她冷不丁一推——当然还是心里的鬼在作祟,竟然被得趔趄了一步,那么正正好好地站到了安问跟前。 安问仰起脸。 十厘米的身高差,实在是太适合做一些事。 任延心里问自己,从昨天晚上分别开始,已经二十四小时没见了,抱一抱,不过分吧? 不过分。他自问自答,抬起双手,将安问猛地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别问我为什么刚好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迷路了。” 第31章 第 31 章 福利院小朋友不多, 大约有十一二个,本来都在食堂排排坐着等晚饭了,听到外面有陌生客人来访, 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跃跃欲试。 “不去不去,会挨骂的!” “看一看不会挨骂吧?” “我们一起去!兰老师就不知道该骂谁了!” “哦~!” 一阵雀跃欢呼,呼啦啦从长条凳上起身, 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在门口挤作一团, 笑嘻嘻地探头探脑。 “问问哥哥被人抱住啦!”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咦~~羞羞!” 安问身体一僵, 呼吸都乱套了。他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就出了大洋相,想推开任延, 任延却在他耳边说:“再抱会儿, 低血糖了, 头晕。” 安问:“……” 傻子才会信。 兰老师故作严肃板起脸:“谁让你们出来的?” “是、是琪琪让我们出来的!” “是我们一起出来的!” “我、我是被挤出来的!” 十几只小手胡乱揭发检举一通。 童言无忌,稚嫩而活泼, 任延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想到安问过去十年,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山里、水里, 与这样的孩子说话、玩耍, 心里便浸透了柔软。 抱了一阵,虽然远远不够, 但他还是揉了揉安问的头发, 松开手臂。 温情时刻,卓望道跟着张开手:“该我了吧?” 任延把书包怼他怀里:“对, 该你了。” 卓望道冷不丁抱住一兜子书, 吃不住力, 脸上戴上痛苦面具:“凭什么啊。” 安问抿起唇,隔着书包友好地抱了抱卓望道。 怀抱很虚,压根没用力,似乎是一视同仁了,又没完全一视同仁。 卓望道有意见,任延对此也很有意见。 卓望道:“你双标。” 任延冷着脸:“怎么着,重新抱一下?” 卓望道:“不不不,够了够了够了。” 剩下卓尔婷。卓尔婷一个女孩子当然不方便了,虽然以她的作风完全可以主动强抱,但她时刻牢记自己从现在起的乖乖女人设,扭捏了一下,甜甜嗲嗲叫他:“安问哥哥。” 安问打了句手语,千篇一律地夸人:“你今天很漂亮。” 卓尔婷看向任延,一开口就老东北了:“啥?” 任延手插着兜,上身微躬,敷衍地说:“说你头发乱了。” “卧槽。”卓尔婷双手抱头,不可能啊,她刚做了柔顺! 几个年轻人胡闹一阵,安问把他们介绍给院长奶奶:“这是卓尔婷,这是卓望道。” 奶奶逐一点头,“婷婷,望望。” “小望,小望。”卓望道诚恳地纠正自己小名,否则望望望望,听着像狗。 任延等着安问介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熟悉的长辈面前介绍任延,安问心底忽然生出了些许窘迫和赧然。 这点不对劲怎么瞒得过任延,目光从面对长辈的恭敬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在他的注视中,安问硬着头皮:“……这是任延。” “哦……”奶奶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非常熟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再度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遍任延,从头到脚,从眼睛到鼻子到身高,既严苛,又含着慈爱,最终眯眼笑着点点头:“好,真不愧是……” 安问心里一紧,立刻握了下她的手,双眸紧张地盯着兰琴因。 兰奶奶咽下后半句,眨眨眼。 福利院许久没这么热闹了,院里做清洁的瘸腿大叔姓赵,热情地将卓家兄妹的行李箱搬到屋内。从农田晚归的伯伯肩扛锄头经过,扶了扶草帽,对兰院长笑道:“今天有客人啊?哟,是问问回来了?带城里的朋友一起来玩?” 兰奶奶代他回答,上了年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是想吃无花果,回来看看!” 忽然加了三位客人,厨房的许伯也跟着出来:“兰老师,今晚是不是得加菜了?” “对对,啊,”兰老师点点指头,“我知道了,我来跟你说。”从安问身边经过,拍拍他肩膀:“你带你的小同学去看看怎么住?” 安问点点头,在比了个“ok”,推着兰院长让她快快走,省得多说多错,把他秘密抖落个一干二净。 · 福利院除了兰院长自己有单间外,其余护工都住双人间,空房不多,只能腾挪腾挪。安问带三人去后舍:“只能分开住,条件也不好……你们不应该来的。” 一进入室内便觉得暗了,他顺手按下开关,白炽灯跳了一跳,将走廊和两侧门扉照亮。水磨石的地面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温润光滑,一扇扇房门被刷成鹅黄色,上面写着门牌号,首先是小王子(1),与之对应的是小公主(1),之后是田螺123,兰院长的房间和书房连着,在二楼。 安问在田螺2门口停下,掏出钥匙插入,拧开,按亮门边的灯。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两张黑色铁艺单人床,两扇对开门立柜,一张一米二宽的书桌,目之所及干净简朴。 “只有这一间是空的,任延和小望睡这里,尔婷睡女生宿舍,跟小朋友一起睡,好吗?” 任延帮他同声传译,卓尔婷“啊”了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安问摇摇头,解释着:“旁边护工宿舍还有一个床铺,但许伯也睡那儿,你不方便。” 卓尔婷:“好吧……” 为了追人,她可牺牲大发了。 安问又转向任延和卓望道,眨眨眼:“你们呢?行么?” 任延问:“你睡哪儿?” “我睡男生宿舍,我原来就睡那儿。” 似乎没有更好的安排。任延虽然不否认自己心怀鬼胎,但还不至于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同床共枕,便点了点头,警告卓望道:“打呼揍你。” 卓望道又要炸毛起来,安问赶紧带卓尔婷去女生宿舍,卓尔婷抱着自己挂满毛绒玩具的双肩包跟在他身后,心里怦怦乱跳。 公立里都算末流的三中可没安问这么乖的少年,个个都拽五拽六跟个梗着脖子的王八一样,看了让人心烦,她自己纹身抽烟逃学,但看见乖的就走不动道儿。 但是这么乖,会不会不乐意早恋呢?卓尔婷未雨绸缪,十分忧愁。 出乎人意料的是,小公主房竟然不是粉粉的,而是暖融融的鹅黄色,和木门一样。一侧是贯通的大通铺,睡在身下的垫子倒是独立的,披着蓝色的小毯,被子整齐排放,另一侧则是书桌和衣柜。 卓尔婷倒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挑剔,她从小在东北和奶奶一起生活,并不算什么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冬天也陪奶奶一块儿掰玉米,冰天雪地里吃个冻梨也觉得好幸福。她把书包放到安问指给她的床上,见他要走,牵住他手:“问问哥哥。” 安问没和同龄女孩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一时间有些尴尬,又不确定断然推开她会不会很伤人。卓尔婷身量娇小,背着手装可爱凑到安问眼前,“我来找你,你高不高兴啊?” 安问只能礼貌地点点头。 卓尔婷又把手心贴到安问胸口。安问整个人都僵住,如此转瞬即逝的两秒,他脚步后撤,卓尔婷亦嘻嘻笑着撤回手:“你心跳好慢哦,那为什么我心跳这么快?” 安问张口结舌,感谢自己幸好是个哑巴。正好传来许伯喊开晚饭的声音,他如蒙大赦,扭头就往屋外走。卓尔婷看穿他的紧张:“你同手同脚啦!” 安问被唬了一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卓尔婷在身后笑得发抽:“笨蛋,骗你的啦!” 任延从门外经过,一眼就知道卓尔婷又在尬撩,小女生的拙劣手法能骗到谁意乱情迷才怪了,偏偏安问步履匆匆不敢与他对视,一副确实被撩到了的样子。 任延警告性地瞥了眼卓尔婷,跟上安问的脚步。 餐厅是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像食堂一样打饭分餐,小朋友们已经拿着自己的餐盘排起队了,护工和兰院长也吃同样的饭菜,唯独把四个高中生单独领到了屋外头的小木桌上。 花藤架下吊着钨丝灯,灯光橘黄,看着温馨而有田园气息。木桌上支了个罐装燃气灶,灶上的锅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好香,沸起的水将锅盖反复顶开。 “这是问问特别喜欢吃的无花果鸡,乡里乡下的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不知道这个你们吃不吃的惯了。”兰奶奶热情地说,“明天呀,我让老许去镇上赶集,多买点好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问问。” “给您添麻烦了。”任延客气而绅士地说,兰奶奶个子娇小,任延微躬着背垂眸,一种恰到好处的照顾。 “不麻烦。”奶奶拍拍她肩,小声对任延说:“你来,我替他高兴呢。” 任延一怔,不解深意,想问时,兰院长却微微笑着走远了。 鸡是走地鸡,在田里散养的,所以肉质鲜嫩又劲道,无花果也正是当季鲜甜的时候,从树上现摘,洗净了放清水里煮沸,煮出清香后,再把剁好的鸡块扔进去同煮,水开即食。 汤里不加调料,分明如同清汤寡水,但吃着却不乏味,另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青椒圈配生抽香油,用来蘸鸡肉吃。 三个人中午是随便打发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安问帮他们挨个盛汤,任延离他最近,所以是最后一个被照顾的,安问却又不干了,把汤勺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 卓尔婷和卓望道被一碗汤馋得失去理智,喝一口能说三声“妈呀太好喝了”,一时之间没顾上搭理这俩发小。 任延身躯高大,坐在小竹椅上,轻易便凑到了安问耳边:“就我区别对待啊?” 安问装听不懂,摇头晃脑,但唇角笑意出卖心情。 任延拿过他的碗,帮他盛了汤,慢条斯理:“没关系,我伺候你。” 四个高中生战斗力惊人,两只鸡丁点儿不剩,就连炖汤的无花果也被扫净。吃过饭,天彻底黑了下来,四野虫鸣匍匐在草深处。 卓望道吃最多,嚷嚷着要消食。安问陪他们散步,领着在村子四周晃悠。大路宽敞,小路纵横,阡陌连绵间,卓尔婷惊喜地说了声:“有萤火虫!” 照理来说,十月份萤火虫都该绝迹了,但这里倒还有十多只,蜉蝣般点着萤灯,上上下下轻盈地舞在夜空中。 卓望道妹控没救,见她喜欢,亲自跑去帮她抓。 任延懒得等他们两个,搭过安问肩膀的手微抬,将安问回过头去的脸轻轻转了回来:“别理他们。” 如此微小的动作间,安问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 “你抽烟了?” 漆黑的夜里不好辨认手语,任延认真看着,读懂了,免得安问还要辛苦多问几句,便一五一十连带着前因后果都说清楚:“早上走的急,没买到票,所以是包了车过来的,车不好,坐得心烦,到匍甸时休息了会儿,看见卓尔婷抽,就顺便试了一口。” 总想着这样安问这样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没想到安问却愣了一下,轻阖的眼睫盖住里面的星光:“你跟尔婷抽同一根烟?” 任延下意识地想否认,又及时收住口。“不高兴?” 只怪夜色太黑,让他看不清安问的神情。 任延不敢打草惊蛇,不敢再深一步问一问他,究竟是为了谁而不高兴。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不是同一支。” 安问点点头,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过来了?” 任延:“不是说了迷路了吗。” “从宁市迷路到这儿?我想听认真的。” “认真的……”任延收敛了笑意,偏过头去,望了望浓黑夜幕下,安问精致的侧脸剪影:“想见你。” “早上起来就很想见你,写作业时也想,一道题解不出,就想来问你,十道题解不出,只好真的跑来见你。”任延漫不经心地说,带着些微的笑意。 “这么远……” “不远。”任延笃定地说。 安问不再回。 四周都是农田,安静得让讲话像犯罪。 星光下,田埂间的路窄,两人并肩而行,手总碰到,如此碰了几次,任延勾住他的手尖:“我想牵你的手。” 安问瞪大眼睛,心里惊慌得像麻雀惊起,这怎么能是可以说出口的! 而且……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明就已经不问自取地牵住了他的手了。 安问挣了一下,没挣开,任延紧紧攥着他,当作不知道他在挣扎,不知道他在紧张。 不知道是谁的掌心潮得冒汗,被翻山越岭的海风一吹,变成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 安问被他牵着,心思都在两人手掌交扣的地方,一会儿想,任延的手好大,难怪可以单手抓起篮球,一会儿想,十七岁牵牵手不犯法吧,这条路这么窄,不牵着,兴许谁就要摔下去……想着想着,乱七八糟且心不在焉,冷不丁脚下一崴,差点摔进沟里。 任延手掌一紧,将安问用力拉住。又太过用力了,安问近乎是撞到了他怀里。 任延没有拉开距离,反而在漫长的读秒间,将两条胳膊渐渐缓缓地收紧,大手扣上安问的后脑。 他用力、坚定地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体细密地发着抖,在任延怀里抖得厉害。 任延却只当什么不知道。 “是不是又换洗发水了?”他没头没尾地说。 想当然得不到回答。 “让我闻闻。”他声音低沉,语气也认真,高挺的鼻尖抵着安问柔软的黑发,轻轻地、刻意屏着呼吸,像身体里克制着一切不能见光的野兽。 “别再换回去了。”十八岁少年的声音沙哑起来要命,低沉的每一个字里都有颗粒感,像沙砾磨着安问心底的和身体里的柔软。 安问心底发酸,软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软。 站不住了推不开了才知道,原来是腿软手也软。 耳廓被任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时,他受惊地“嗯”了一声,但这个“嗯”分明比任延的嘴唇更令他受惊,他手上终于知道用力,像应激了的猫一样,不顾一切用力地推开任延。 深蓝的夜色中,两道颀长的身影先后失去平衡,互相拉扯着,连滚带摔地滚落进坡底。 安问被滚得七荤八素,幸而有任延死死抱着他,给他当人肉垫背,因此倒是没怎么疼到。两人躺在坡底,一身的草沫。 寂静里,传来稍远处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对话:“什么声音?” “谁嗯了一下?” “任延?” 安问脸热,死死捂住任延的嘴,不许他出声否认。 任延在他手掌底下闷声笑,热气喷薄在安问掌心,让他的爱情线潮湿地发着热。 “好,不告诉他们,就只给我一个人听。”他牵走安问的手,拇指叩着安问的虎口,“第三次了,嗯?” 安问又想逃,挣着试图起身,任延却不让,死死按着他,“嘘——嘘……别动,”声音似乎痛苦,“摔伤了,让我再缓一会。” 安问心底不信,知道是他的把戏,却又信了,僵硬的身体有了理由,很听话地柔软了下来。 “怎么每次我碰你的时候,你都会’嗯‘一声?”任延压低声音,尤嫌不够,怕安问听不到似的,按着他的后脑伏入自己颈窝,“怎么‘嗯’得这么好听?” 问也不是诚心问,安问被他如此抱着扣着禁锢着,哪有余裕跟他打什么手语? 任延抱着他静了静,再开口时,说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话:“卓尔婷喜欢你,你知道吗?” 安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任延求一个答案。 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没有前情,也没有铺垫。 可是,又似乎场合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他铺垫了许久,一定要在这一时刻问出口。 他捧住安问的脸,就着滚烫能灼伤人的月色,目光深深凝视住他。 “你喜不喜欢卓尔婷?”任延又问了一遍。 安问闭上眼,薄薄的眼皮止不住地轻颤,被迫上扬的脖颈上,少年细致的喉结忍不住反复吞咽,暴露他的紧张。 他认命地、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任延的呼吸屏了一屏,将他的脸用力按回颈侧。 “以后呢?以后会喜欢吗?”他问得得寸进尺。 安问更用力地摇头,柔软的发梢蹭着任延的脸。 他心里绝望地想,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喜欢。 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又或许是因为刻意屏住而绵长的呼吸,如此灼热。任延的嘴唇擦着他的发梢:“宝贝,你真不应该告诉我。” 第32章 第 32 章 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头各朝一边喊着,一个喊任延,一个喊安问哥哥,十里八乡的鸡都要被喊起来打鸣了。 卓望道喊累了, 泄气地说:“他俩不会被蛇咬了毒发身亡了吧。” 话音刚落, 不远处草坡就噔噔迈上来两道人影, 一个拉着另一个,被拉着的那个低着头,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卓尔婷面色古怪, 总觉得这俩怎么瞧怎么像偷情。 卓望道“咦”了一声:“你俩没毒发身亡啊?” 任延懒洋洋的:“盼我点儿好。” 夜色下瞧不分明, 卓望道左右观察像审问犯人:“你俩怎么滚底下去了?干什么呢?叫半天了都不吭声。” 任延敷衍:“学你,抓萤火虫去了。” 敷衍也把戏做足了, 他手一伸,手掌摊开,一只原本停于他掌心的萤火虫愣了会儿, 懵懵懂懂地浮了起来, 似从任延手心点起了一盏小灯、升起了一颗小星。 这盏灯、这颗星都为着安问而来,明灭的萤火间, 倏尔点亮他额发下明熠的双眼。 卓尔婷口干舌燥, 猛地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 似乎突然生了谁的气。 回到福利院, 院子里点着钨丝灯,许伯正蹲着身, 在大红脸盆里清洗明早要炒的青菜,空气里飘满了肥皂的香味, 浴室里热闹得夸张, 原来是小朋友们到了洗漱时间。 灯罩下, 晕黄灯光引得飞蛾小虫嗡嗡乱飞,卓尔婷眼尖,发现任延后背全是草沫和滚出来的泥印子,安问却干净。再笨的侦探也能推断出刚刚两人滚下去时是什么姿势了。卓尔婷泄气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任延一眼。 卓望道:“你惹她了?” 任延懒散“嗯”一声,拖腔带调:“惹了。” 卓望道:“哄哄。” 任延看安问一眼:“哄吗?” 卓望道不知道这事儿跟安问有什么关系,不等安问回答,任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哄不了,受着吧。” · 福利院的男女洗浴间是分开的,大公浴,一侧是莲蓬头,一侧是贯通的洗手台,两边各能同时容纳六个小孩洗澡或刷牙,没有隔间。整个浴室贴着白色小方砖,虽然看得出陈旧,但维护得十分整洁。 七岁以上的小朋友会自己洗澡刷牙洗脸,太小还无法生活自理的小孩儿,则由护工照料,因此就寝时间前和起床后,都是福利院最人仰马翻的时候。 安问回来一趟,不能光顾着玩儿而不帮忙干活,他拿了吹风机,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挨个儿帮她们吹头发。 穷乡僻壤里,这些小孩大多营养不良,跟过早抽芽的小苗儿似的,细瘦得被风一吹就直晃悠,头发软软细细地贴着头皮,实在是个挨个的“黄毛丫头”。 一听说是安问哥哥给吹,那些原本不洗头的小女孩也洗了,个个包着头巾拿起爱的号码牌。一会儿说“安问哥哥你再帮我吹吹”,一会儿犯着口吃煞有介事地说“你、你、你比赵伯伯吹得好,他老是刮我头发,可疼了”,那不废话吗,赵叔一双下地干农活的手,新茧摞旧茧的,真丝被他摸一把都得勾丝了。 安问耐心十足,她们说什么,就笑着点点头,指腹轻轻地将她们因为讲话欲爆棚而乱晃的头掰正,拣起一缕长发时,动作十分轻柔。 小女生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直接,绞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大声说:“谢谢安问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来跟你结婚!” 这一下子捅了新娘子窝,七八张嘴叭叭儿地争先恐后地说:“我!我!我也要嫁给你!” 任延半靠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安问。他的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安问却只是低着头,强行假装没看到。 任延不满意他的鸵鸟行径,这满屋子的小情敌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心里都把他当白月光,但凡有一个当真的,那长大了以后都不好收场。任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安问哥哥打算娶哪个?” 安问:“……” 小姑娘唰的齐齐收声,一水儿地仰头看他,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 安问收起吹风筒,无奈地打太极:“干嘛嫁给哑巴?听哥哥的话,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能开口说‘喜欢你’的。” 这些小朋友都会手语,都看得懂他的意思,纷纷不服气:“就要就要!” 安问慢条斯理地卷好线,半垂着脸,低笑着摇了摇头,手语优雅轻盈但笃定:“我谁都不能娶,因为我只想娶我自己喜欢的。” “那你喜欢谁?”忽闪忽闪的乌黑大眼睛仰望着他。 安问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我谁都不喜欢。” 但这句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迟疑,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怀有心虚的味道,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抬头碰一碰门口那道深沉灼热的视线。 “你骗人!哦!你耳朵红了!”小朋友们欢呼雀跃,拍着掌蹦跳着,觉得找到了铁证如山。 谁不知道安问哥哥一撒谎就会红耳朵呢?全福利院都知道,他最不擅长撒谎啦。 安问强自镇定,但所有的防线都在门口那一声轻笑中土崩瓦解。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任延一眼,继而硬着头皮从他身边故作平静地走开。可惜眼尾是红的,眼神是乱的,就连脚步,也是乱的。 “喂,同手同脚了。”任延提醒他,声音里掩不住笑意。 可恶,晚饭前上了卓尔婷一次当,这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 路过走廊口穿衣镜,却还是心虚地瞄了一眼。怒不可遏,果然是耍他! 护工雅仙阿姨过来管纪律,让她们不要大吵大闹,快快上床去看看书说说小话,十点钟就该准时熄灯了。卓尔婷刚洗完澡出来,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与安问迎面时,却前所未有地乖巧,既没有没有作妖,也没有撒娇,看样子是自闭了。 一回宿舍,气氛可谓是愁云惨淡,集体失恋再加卓尔婷一个也不多。她勾起双腿蜷到窄窄的小椅子上,一边吹头发,一边出神。吹完了,刚做过柔顺的黑发瀑布似地披在肩头,她对着镜子发呆。 发呆的内容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任延这个狗逼。 宿舍里难得有这么漂亮又时髦的新舍友,小朋友大起胆子做邀请,拍拍身边的床垫:“姐姐你来,我们说小话。” 卓尔婷看过去,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宿舍长,是个兔唇,因此讲话有些含糊,但眼睛闪亮亮的。卓尔婷收收心坐过去,小女孩围坐过来,羡慕地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滑滑的脸蛋,摸摸她漂亮的涂成红色的手指甲。 “你的睡衣好漂亮呀。” “你的鞋子也漂亮。” “你的书包也漂亮。” 卓尔婷干脆把行李箱支开,一件件一套套地给她们展示,什么BM风的包臀裙啦,JK风的百褶裙啦,BF风的T恤裙啦,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链,每换一套,女生宿舍就爆发出一阵鼓掌声和“哇~~”。 卓尔婷“哼”了一声,把指甲油和口红拿出来分享,一边给最小的小姑娘涂脚指甲,一边问:“你们院长奶奶明天该不会骂死我吧。” “不会不会,我们藏好。”一双双脚都支到卓尔婷跟前,“姐姐我也要。” 在打扮这件事上,卓尔婷耐心十足而心灵手巧,豁祸完了指甲,她开始给她们编辫子。小女生乖巧,任她折腾,怯生生问:“你也喜欢安问哥哥吗?” 卓尔婷心想,丢脸丢大了,怎么连小屁孩都能看穿? “不喜欢了,我失恋了。”她赌气地说。 “你这么漂亮,问问哥哥也不喜欢你吗?” 卓尔婷:“可不是,眼瞎着呢。” 小新娘子窝又被捅炸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笨拙地安慰:“没关系,他也不喜欢我们。” “嗐,臭男人!”卓尔婷麻利地给小辫子扎上蝴蝶结,总结陈词:“姐妹独美!” 豪言壮语刚说完一秒,又沮丧起来,嘟囔着:“凭什么,任延又没有比我乖,成绩也没有比我好……” · 安问催完男生宿舍那帮调皮捣蛋鬼上了床后,才有空去浴室洗澡。他一时忙得没顾上任延和卓望道,见他们房间里的灯亮着,以为两人都已上床,便拿着毛巾和洗护用品,径自推门进了浴室。 宽敞的男浴室里,热气被半开的窗户吹散,露出一览无余的视野。 任延背对墙面向外侧而立,手里拿着莲蓬头,开关被拨弄开,水流冲刷而出同一时刻,从窗户和正门掠过的强烈穿堂风,带起了一阵夏末夜晚的凉意。 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是一怔,任延抬起眼眸,动作顿住,与安问安静地对视。 只是这样的对视未能持续两秒,安问便涨红了脸,猛然转身退出,将门砰地一声用力摔上。他慌张地反身靠上门扉,仰起头紧闭着眼,继而才想起呼吸般,剧烈地深而压抑地呼吸起来。 他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紧张?男生在一起洗澡有什么可脸红害臊的?不是很正常么?男人这种无聊生物,就连站着撒尿时都还在暗戳戳对比尺寸长短,洗澡时互相打量不过是家常便饭,看一眼怎么了?他就应该坦坦荡荡地推门进去,打开淋浴器,跟他一起洗澡,看他个十眼八眼一干二净! ……但安问不敢。 他不仅不敢,他还闷头往回头,脸热得能冒汗,手指用力几乎快把脸盆掰碎。 上次穿任延的内裤时就已经受惊不小,这次直观看到,更是过目难忘。 他是什么、什么变态吗……怎么可以?吃的什么啊…… 卓望道端着脸盆踢踏着夹脚拖出来,一见安问便拉住他:“干嘛去?里面没位子啦?不能吧?刚不是还空了吗?” 安问一个劲摇头,想走,卓望道拽着他胳膊往回扯:“别走别走,一块儿洗,不然等会任延洗完走了,我害怕。”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暴露内心的怂包秘密:“我最怕这种公共浴室公共厕所,一闭眼就都是恐怖游戏副本。” 说话声由远及近,门被卓望道推开时,任延已经转过身去,让自己面对墙壁而立。 安问全程垂着眼,既不看卓望道,也不看任延,走到最里侧,面壁而立脱衣服。 “那里冷。”任延关了水,对安问说:“有风。” 确实有风,正是窗户吹入的角度。安问浅浅地咬着唇,衣服脱了一半,进退两难。 身侧传来响动,任延很快地首先擦完了下半身,一边套着干净的长裤,一边低声说:“我穿好了。” 他分明好像是知道安问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抵触什么。 安问抬起眼,看到他还没来得及擦干的上身。肌肉分明,一线水珠顺着肌理间的曲线下滑,划过腹肌,洇入被淡灰色运动长裤束着的劲瘦腰身。 卓望道摘了他八百度的眼镜,在蒸腾的水雾中,根本就是个瞎子。他一边等着太阳能的热水出来,一边眯缝着眼看着两人的方向:“穿这么快,怕人看啊。” 任延让他闭嘴。 卓望道想起什么,噗嗤乐了一下,“哎问问,我告儿你一件事,你绝对没听过。” 任延听他起了个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啧”了一声,不耐烦:“你要说几遍?” “你别管,反正问问没听过。”卓望道调着水温,“就有一年我们不是回哈市过年吗,两家人一起去香榭丽舍搓澡——就一温泉洗浴中心,你去没去过?” 安问摇头,卓望道看不清,但料想他也是没去过:“总之虽然有隔间,但也没门,就洗呗,完了我们延儿就被盯上了。” 任延抚了下额,想走,又怕走了后卓望道乱JB添油加醋,不走吧,虽然已经听卓望道讲了百八十遍,但心里着实又浮上了阴影。 “洗完去泡露天温泉,延儿去哪个,他就跟着下哪个,后来在更衣室把他堵住了,”卓望道讲到这儿来就开始自顾自笑抽,回回说回回笑抽:“你、你他妈知道那个人干了什么吗?” 安问心想,是不是卖小黄碟的啊,还是卖那种偷来的二手手机二手名表的? 任延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听着卓望道揭晓这个烂谜底:“他二话不说跪下就想给他口。” 安问:“!” 他睁大双眼,因为这当中的画面感太过有冲击力,以至于他的瞳孔都微微扩散。 什么东西?! “干,”任延骂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他是先问我,玩不玩,然后才想蹲下拉我裤子,但是——我他妈把他拉起来了好吗!” “我才干,你还好意思说,”卓望道一边笑抽了一边骂:“我早就看他不对劲,不然我跟你一起进更衣室干嘛?关键是他跟你说玩不玩,你还没反应过来。我跟说你当时就是危险,知道吧,差一点你就贞操不保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纯呢?” “我他妈……”任延拧起眉烦躁道:“行了说完了!下次别说了!” “经典咏流传,我他妈能说到你结婚,知道吧,等你结婚那天,‘有请伴郎团代表发言’,到时候我就给你现场来段单口相声,怎么样?” “你特么找削吧!”任延想揍他,卓望道拿淋浴头防卫,“别过来啊,过来我滋你。” 安问抹了抹脸,看着任延,比划了一下:“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 卓望道仰着脖子:“后来就是延哥说再他妈多看一眼几把剁碎!” 安问猛然想起了在卓望道出租屋那一天,任延洗完澡出来,难怪反应这么大,原来是有心理阴影。可是……他又不怕卓望道看,干嘛单单对他防备?想到这一层,安问忽然悟了,眼睛瞪大不敢置信——难道任延觉得他是变态?!所以要防他?! 谁才是变态啊!他可不会闻别人头发动不动就想牵手,还、还随便叫人宝贝! 任延浑然不觉他想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脊背一凉,扭头过去,看到安问委屈凶狠眼睛瞪瞪像铜铃。 总不能真在这四面漏风的浴室把话给聊透了,任延走过去,无奈地在安问头发上揉了一把,“外面等你。” 关了浴室门,仰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安问还没脱衣服,幸好卓望道是个八百度近视,否则任延不保证自己不会嫉妒发疯到想把他眼睛给挖了。 他没回房间,去院子里透了透气,男女寝室和护工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二楼兰院长的卧室灯还亮着。 寂静之中,阴影之下,这里贫瘠的一切,如同一幅静物油画般一览无余、无处掩藏。 操场是黄泥填的,下了雨,恐怕就泥泞得不能下脚。秋千是用废汽车轮胎做的,单双杠都已经生锈掉漆,围墙脆弱得似乎一推就倒,石砖灰泥的厨房已经可以被判定为危房了却还在使用,墙角堆着高高的木柴,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还有地方别说燃气了,竟然连煤气、煤炭都还未使用上。 与之相比,校舍和宿舍是难得的整洁,可见福利院的所有资金应该都拿来修葺和维护这些了。 安问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无人问津、如同被全世界遗弃,只有一只小熊自始至终,从新鲜抱到破烂。 任延转身向二楼走去。 虽然知道了安问在福利院成长,但来到这里之前,任延的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福利院,有宽敞的绿荫草坪、整洁的白色大楼、定期的慰问娱乐,稳定的慈善捐赠,细致的生活料理,以及周到的人文关怀。 作为安远成儿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跟这里扯上关系,他应该跟卓望道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那么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兰琴因的门关着,任延敲了敲,礼貌地问:“兰老师,您睡了么?” 椅子被推开,过了会儿,兰琴因打开了房门,身上裹着一条起球飞边的薄毯:“我一猜就知道你总要找我。” 她让出身,任延勾了勾唇,说着“打扰了”,走进屋内。 兰琴因拂了拂床尾,请他坐。 “我年轻的时候,从前苏联留学回来,工作、下乡、结婚、离婚,医生说,我生不了孩子,”她在任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戴起老花镜,笑了一笑:“可我喜欢孩子啊,中间又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总而言之,我到了这里,收养了几个被遗弃的孩子,慢慢的,就有了这个既不正规、手续也不齐全的福利院。 “你应该也观察到了,我们很穷,这里有的孩子是有先天性疾病的,比如跛足,比如兔唇,或者六指、口吃、智力障碍,有的呢,很健全,但家里太穷了,父母养活不了,知道我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找地方上学、找体面人领养,于是就把孩子用破布一裹,扔到我门口。 “问问,是唯一的例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小小年纪会背唐诗,穿得也好,教养也好,长得呢,也挑不出错。他来的时候五岁,坐小汽车来的……” 任延忍不住打断她:“送他过来的女人,是不是姓琚名琴?” “我不知道。” 任延愕住:“你不知道?” “他不是被特意送过来的,是经过了这儿,是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托我暂管。” “暂管?” 兰琴因笑了笑,伸出手指:“三天,只托我照顾三天,但我照顾了十年。” · 安问洗完澡,去卓望道他们房间吹头发,任延正坐在桌前写题,但摊开的物理卷子只刚写了第一道解答题。 错了。 安问扔下半湿的毛巾,从任延手里抽走笔,继而趴在他草稿纸上,将原来的步骤划掉,重新代了个公式。 任延坐着,他弯着腰,手臂贴着手臂。解起题时不觉得,一放下笔侧眸看他,只觉得挨得太近,近到他跌进任延的目光中,像跌进暗夜的湖水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轻轻一屏,又是谁的喉结忍不住滚动。 “怎么头发都不知道吹?” 任延的声音很低,讲话时,嘴唇张动,几乎擦到安问的。 黑色发梢的透明水滴滴下,洇进任延深色T恤的领口。 任延吞咽了一下,将目光从安问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嘴唇上移开:“以后别用这种目光看别人。” “为什么?” “我怕他会忍不住亲你。” 安问哑口无言,又蓦地口干舌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任延。 又是卓望道解救了他,一阵拖沓脚步懒懒散散地靠近,门一推开,冷风灌入,安问做贼心虚般从桌前起身。 “你俩干什么呢?”卓望道像熊瞎子戴上眼镜,“怎么成天鬼鬼祟祟的?” 安问无言,自顾自去吹头发,继而将吹风筒收起,准备回男生宿舍睡觉。 “哎问问,你别走。”卓望道拉住他,眉飞色舞:“趁卓尔婷不在,我们来点刺激的。” 安问:“?” 说实话,他现在一听卓望道“刺激”就有点害怕。 他怕卓望道又送他一500G大礼包。 “来个高端学霸局怎么样!” 安问:“……” “掐表!计时!我带了这次最新的题,我跟你说真的老刺激了,你不参加竞赛就是损失,这种刺激你这辈子都错过了!”他从床头翻出题册,拍得啪啪作响:“来吧,能让我无私奉献的也就你了!” 余光一转瞥到任延:“哦我忘了,这还有个跟卓尔婷半斤八两的学渣。” 言重了,任延跟卓尔婷之间,怎么着也隔着宁市十三个公立中学的距离。 安问一整天没写题,确实也有点手痒,他的思维和速度都是大量题海训练出来的,解题对他来说,是一种沉浸式的解压。他活动活动纤长的手指,继而对卓望道招招手:“来。” 任延服了,安问点点他试卷,意思是让他别光看不练,也要卷起来。 饶是卓尔婷想象了一百种可能,在小群里呼唤了一百遍来玩线上剧本杀,她也绝想不到,这三个男的,血气方刚、少年意气、浑身热血,竟然,大半夜的在刷题…… 一个不小心就写到了一点。 基操。 安问放下笔,活动活动肩颈,跟卓望道凑一块儿对答案。是人就有胜负心,说不紧张是假的,何况这五题确实又难又新颖,安问写得很爽,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 “草。”卓望道扔下红笔,“又他妈你赢了。” 安问拍拍他肩,卓望道沉痛:“有人给数学女神当舔狗,有人对她爱答不理,这就是舔狗的世界吗,我悟了。” 万籁寂静,别说狗都睡了,再过几小时,鸡都该起来打鸣了。安问抄起手机,打算回宿舍,卓望道又拉住他:“别啊,你还回宿舍?不怕吵醒你那些小朋友啊?” 安问:“……” 他动作很轻的。 “他们都这么营养不良了,你还是让他们睡个整觉吧。”卓望道又说,看样子是真心实意。 安问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心细,有观察到他们的晚餐其实并不丰盛。他说得有道理,床是大通铺,他睡中间,再怎么轻手轻脚,也会影响到旁边两个最小的五岁男孩。 安问转向任延,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卓望道以为他在问怎么睡,安排:“你睡我这张床,我跟延哥睡。” 任延:“滚蛋。” “怎么了吗,”卓望道开始撒泼,“我睡相不好?” “好,太好了,”任延冷笑,“好到差点把我勒死。” 卓望道:“……” 确实,有这前科…… 安问抹了把脸,很自觉地走向任延的床,但却不敢看任延。 “……打扰了。”他比着手势。 “我把东西收一下。”任延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一个箭步过去,将床上七七八八的换洗衣物、洗护用品和作业本一股脑收到背包里。 动作失去慢条斯理,显出微妙的紧张。 卓望道还在往里添柴:“也对,反正你俩上次都抱一起睡过了,不差这一次。” 啪,任延硬生生把铅笔按断了。 卓望道打了个哈欠,开关在他那边,他掀开被子上床:“那我关灯了啊,晚安。” 没人应他。开关按下,白炽灯开了一晚上,乍一关掉,嗡嗡地响了一下,灯管上晕出迟滞的柔色余光,缓了一缓,屋子里才最终真正落入黑暗。 任延把包扔到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时,被安问在腰上打了一下。 白痴。坐到安问睡的那边了。 “对不起。”任延说,下意识起身要走,却又被安问拽住手腕。 隐约的月色下,他探出被子的那截手腕白如皓月细如嫩竹,在窗棂上描摹出纤细的倒影。 任延被他攥住,继而察觉到安问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他睡过的地方温温热着,有沐浴露和身体的香味。 任延的语文成绩比一些正儿八经的ABC还不如呢,此刻睁着眼,脑子里激烈转着的都是不合时宜的一个词:温香软玉。 草,古人怎么这么黄啊! 床窄,不过一米二,怎么容得下两个成年男性并排平躺?都快肩膀叠着肩膀了。 任延僵了会儿,安问比他更僵,终于受不了地翻身。 他翻身,安问也翻身,两人同时向右侧侧躺。 只是这床架子太过纤细,而所承又太过沉重,稍一翻身,便摇晃着发出铁艺床独有的咯吱声。 任延静了会儿,不敢轻举妄动,等这阵恼人的声响过去后,他的手从安问的腰上横着搭过。不敢用力,怕唐突冒犯了这位温香软玉。 草,古人真是太黄了。 “可以吗?”他如此问,嗓音压得极低,又艰涩。讲话的热气呵在安问耳边,令他的耳廓变得潮而热。 安问每根神经都紧绷到要崩坏的地步,大大地睁着眼睛。可以什么可以?只是借他搭个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又不是抱,只是因为床太窄,无法睡下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二的男性……的权宜之举。 安问点点头,紧闭上眼,在枕头上蹭出动静。 ……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一蹭,便好像是蹭着任延的脸。任延被他发梢弄得痒,忍不住屏住呼吸:“别蹭了,痒。” 卓望道忍无可忍:“我说,我他妈还没睡着呢!” 什么蹭什么痒啊?让你们睡觉你们干啥了?! 任延忍着没打喷嚏,静谧中响起他克制绵长灼热的深呼吸,“我去打地铺?”他彬彬有礼地询问,像是认真地征求意见。 可是声音就在枕着同一枕头的安问的耳边,那么低沉沙哑,带着不可捉摸气声。安问的耳朵滚烫起来,按住他搭在腰间的手,在心底求他别再说话。 任延知道他不让自己走,果然便不再说话,手臂微沉,揽住了安问的腰。“晚安。” 他的腰好细。 因为姿势不得已的缘故,那什么……屁股也翘。 任延快崩溃,十九年的热水难凉,拼命在脑子里想代数想BBC想经济学人想衬衫是九磅十五便士第一道选择题多半选C。 突起的青色血管上,反复被指腹触碰划过,麻麻痒痒的,任延清醒过来,意识到安问是在他手臂上写字。 他凝神感受着他手指的走势,原来写的是「晚安」。 任延哑口无言。 要命,不仅身材好,还可爱。可爱也就算了,还单纯。单纯也就算了,偏偏不设防。不设防也就算了,偏偏真到了他床上,到了他怀里。 任延硬生生把火哑在心口,闭上眼,眉拧着,想到柳下惠。什么坐怀不乱,他心里乱得要命,再乱会儿,不该乱的地方也该乱支起来了。 他静了静,让自己恢复到跟安问同一水准线的纯情上来,嘴唇贴安问耳边,“还有两个字。” 冷静禁欲的语气,却又不说了。 果然是纯情把戏。 这两个字彼此心照不宣,他不说,安问也知道,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 是“宝贝”。 他怎么能知道,任延嘴里说着两个字,心里却有四个字,嘴里说的是宝贝,心里想的却是想干宝贝。 他比古人黄多了! 第33章 第 33 章 任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半时, 又会再次被那个噩梦拖入深渊。 从八岁到十八岁,这个梦境降临他的睡眠,像一个怪异的平行世界的入侵, 神出鬼没, 没有规律可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梦到,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反复说着“问问, 别跟他走”时,那道声音会渗透出梦境,出现在现实的夜里。 十年前, 环卫站的那个中年男人面方口阔,两道眼尾被皱纹带着下垂,像两撇温和的笑,车位紧张时,他会给业主指挥倒车, 很受业主的信任。 有钱人都有被害妄想症, 但对于圈进自己领地里的所谓“普通百姓”, 却渐渐养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信任,像信任家里的一些家禽, 一些宠物puppy。他们信任他,说他把环卫站打扫得干净,人也体面, 穿着闷热的淡绿色制服时, 再热的天也不允许自己裤腿被挽成高一截低一截, “从这个角度讲就是个清爽的好人。” 所以当这个“清爽的好人”被警察带走, 并被确认是某桩拐卖案的主犯之一时, 整个宁市的高档小区都同时被震动, 作为震中心的体育公园片区,每位有钱太太的心都被震碎了,一时间掀开自查自纠,流言蜚语和更多的案件细节充斥在每一次散步的闲谈中。 在补习班上下课的清晨黄昏,任延听见一次又一次,逐渐从这些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小孩所能理解的真相。 他不太熟悉那个被拐卖的小孩儿,只知道安问经常在捉迷藏时躲到环卫工人的油布底下,有时候甚至去他的小屋里玩。那个人还给他们递过糖果。 廉价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时,吃起来咯咯响,像含着透明弹珠。那个时候安问明明不敢接的,是先看了他一眼,看到任延哥哥接了,他才接过来,撕开糖纸。 · 怀抱又紧又热,安问觉得像被一场闷热的大雨拥抱住,他猛地转醒,耳边再度听到任延语无伦次痛苦又焦灼的梦呓。 卓望道睡死了像猪,鼾声比任延的梦话还响。 “别跟他走……他是坏人……问问,问问,问问……”反复喊安问的小名。 安问出不了声,被任延抵死拥抱像被蟒缠住,他用力掰松任延的手臂,艰难地侧翻过身,只是刚一动作,便又被任延死死搂进怀里。 这一次是面对面拥抱了。 月亮东落,或许已经有四点钟,天空变成一种梦幻般如雾般的淡蓝,在这样的光线中,安问睁开眼,眼前只有任延紧绷的下颌,上面有任延十八岁汹涌荷尔蒙催生下的青色胡茬。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着任延的五官,从触觉至想象的连接中,朦胧地辨认着任延紧蹙的眉、紧闭的眼——辨认出他的痛苦。 任延。 任延。 任延。 安问张了张唇。没有声音,他像鱼钻进珊瑚一样地钻进任延的怀抱颈窝,长开嘴,美丽的热带鱼用牙齿用力咬下他的锁骨。 任延很轻地哼了一声,那些凌乱的句子结束了,他的身体抖了一抖,迅猛地转醒,像军人在雨林沼泽的战地中惊醒,但是生理醒了,心理却没醒,因而在看清安问的第一眼,他又猛然地、强势地将他按回怀里,像按回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安问被他抱得,几乎被迫仰起了脖子和上半身,两人交颈而拥,身体同样的黏腻、大汗淋漓,但与他的冷静紧绷相比,任延的躯体不可控地发着抖。隔了一秒,他的手拂开安问的额发,唇带着吻,反复地落在安问的额头、鼻尖、眼睛、脸颊,落满他的颌面。 一边吻,一边说着:“别走,别跟他走,别跟他走……” 安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任延的唇……很柔软。 但再柔软也安抚不了安问身体里的战栗,他发着抖,死命地对任延拳打脚踢。挣扎得狠了,膝盖抬起顶到某处,任延终于吃痛,闷哼一声,像被一根针刺入大脑,整个人在激灵中清醒过来。 安问汗涔涔的脸上粘着黑色潮湿的发梢,脸色比月光白,显得一双微垂的眼眸黑得纯粹,……也生气得纯粹。 “我……”任延动了动唇,观察了一下场面局势。 他抱着人扒着人锁着人,似乎还在他脸上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遭。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任延吞咽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做噩梦了?” 安问点点头,露出被窝的下巴削尖,有矜持、羞耻和赌气的味道,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做噩梦就能又亲又抱了吗?难道今晚换卓望道躺这里也这样? “对不起。”任延低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该松一松胳膊了,便果真卸去了力道。 安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怀间湿热潮气还未冷却、怀抱将离未离之际,任延却出尔反尔,以更重的力道将安问按进了怀里。打篮球的手按着安问的脊心,柔软睡衣描摹出五指形状的褶皱。 “反正都抱了,不如抱到底。”他沙哑着、轻描淡写地说。 安问真怕他下一句是亲都亲了,亲脸亲嘴也一样,不如亲到舌头。那样他会一拳把任延揍翻。 “小问号。”他在他耳边叫。 抱了没过一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任延不得不放了手,下床去屋外头吹风。 · 卓望道鼾声如故,绝想不到他的两个室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相继走出房间。换别的男女身上,也许是相约看日出,但放在他们身上,莫名的就像去偷情,是夜晚野外出着汗,日出人前体面着的那种偷情。 任延脱了上衣搭在肩上,在风口站了会儿,肌肉分明的身体上,热汗渐渐被吹冷。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那个环卫站吗?”他回过脸来问安问,身躯很薄,但大臂肌肉和胸腹肌的曲线又分明是起伏的,肤色在快落山的月光下显出一种健康的性感。 安问的眼神从他身上离开,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两指在耳边打着转圈的手势:“你说什么?” 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任延笑了一下,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走近。 安问听话地走近了,任延仍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背肌微躬,但肩膀仍很平直,看着有了男高中生最想要学、却偏偏学不透的那种坏。 “看我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带着听不出但感觉得到的笑,“看这么认真?” 生意是刚醒来后的涩和哑。 安问收回目光,心想,我不仅看,还想摸,但是不能让你看穿。 两手乖顺地垂在身侧,起了罪孽念头的五指蜷在衣袖中。 任延调侃过,捻了下他的头发,声音复温柔下来:“刚刚问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环卫站的工人吗?” 安问点点头:“他给我们糖吃,让我们藏他屋子里。” 任延轻巧地揭开真相:“他是人贩子。” 安问懵了一下,像被石头迎面击中,随即眼睛被刺中般清醒过来:“人……贩子?” “他拐卖了小区里的一个小孩,比你小,四岁,后来我出国了,他们家也搬走了,我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找到。” “你……” 任延不再出声,抬起两手,面向安问而立。 他用手语表达自己:“你走了以后,我以为你是被你妈妈带走,但你们家的每个人都语焉不详,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我反复地想,每天都在想,你其实是不是被他带走的,是不是其实他做的案子并不止一桩,还有你,还有你被警察漏掉了。我问我妈妈,去找警察,说你也不见了,警察说,没有接到报案,不能为你立案。” 他的手语并不熟练,说半句话便要停下来想一想,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手势,因而这一段话,他说得很慢,因为慢,便有了郑重的味道。 “我每天做梦,后来他们终于告诉我,你出国了,是为了保护你。我很高兴,给你写信,写了很多很多信,直到你们家从体育公园搬走,我们家也搬走。我在国外等你的回信,一封信也没有等到过。” 任延停下手语,手松垂下来,继而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 安问重新听见他的声音。 “我有时候相信你去了国外,只是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交了新的朋友,所以才不回我的信。有时候又清晰地看到我的心底,那里是一个冷静的反问,这是不是他们骗我的一个谎?是不是你真的被拐卖了,被卖去了没有名字的大山,也失去了你自己的名字。”他垂眸看着安问:“你知道’安问‘这两个字有多好?” 安问很轻地眨了下眼,毛茸茸的纤长而密的睫毛下是湿润的眼眶,像被雨水打湿的白鹭的羽毛,哀然地缀着要落不落的水珠。 “这样的审视质疑,总在我想起你的时候一起出现。我控制不了地做梦,梦到你跟那个工人走了,手里拿着那颗你经过我同意才敢去接的水果硬糖。”他静了静,莫名其妙说:“对不起。” 原来他梦里反复说的“不要跟他走”,是不要和那个人贩子走。梦境里刻着的,是任延最深的恐惧,最不敢直视的侥幸。 安问摇了摇头,一眨眼,眼泪终于安静地流了下来,很快地流进他紧抿的唇里。 “我没事啊,”他反复用手语重复着,强调着,脸上微笑着:“我真的没事啊,我还是叫安问,安心的安,绝对没有问题的问。” 任延笑了一声,被他临时组的短语可爱到,内心浸满了酸胀:“真的没事吗?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问得好温柔,并不是戳破了一个安问故作坚强自我粉饰的假象,而是认真地询问,深深地凝视着他。 如果安问内心对此没有意难平,那么,他也会学着不去意难平,即使很难。 安问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八音盒娃娃,停止了纤瘦手臂的舞蹈。双手迟缓地、缓缓的放下,他用力抿着唇,却还是控制不了那里的抽动,眼泪像是决堤。 黎明中的静默,终于化为一场跌撞,他跌着撞着扑进任延的怀里,死咬着的嘴唇张开,是嚎啕大哭了,可却是无声的“嚎啕”。 眼泪一直滴在任延的肩膀上,灼热滚烫。 任延回抱住他,掌心罩着他的后脑。 “怎么连哭起来都没声音啊……”他叹息着,手臂用起力来,给安问以被紧密包裹的安全感。 · 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矩,小朋友们七点钟准时起床洗漱,去餐厅里排排坐吃早餐。 这么多人一起闹腾,卓望道和卓尔婷同时被吵醒了,一个顶着鸟窝,一个披头散发,双方在走廊里相遇,打了个哈欠,彼此半死不活地说了声“早”。 嗯……不对。卓尔婷回过头来:“另外两个呢?” 安问在餐厅帮忙,任延在外面晨练。 太阳初升,晨曦正温柔,小男孩们沿着走廊去餐厅,第一个的脚步停了,接着后面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挨个撞着停了下来。 “哎呀。” “哎呀。” “哎呀。” 个个揉额头扶肩膀。 “你干什么呀?” 齐刷刷转过头,往院子中心看,全部痴傻呆住。 生了锈的那组高低双杠中,最高的那道杠始终没有人上去过——当然,成年了的安问例外,如果谁能上去了,做几个动作,就是被大家顶礼膜拜的英雄。 但现在,有人在英雄的宝座上玩玩具——手腕勾着横杆,双腿交叠曲着,在做引体向上。 不是标准引体向上,而是手腕引体向上,比用手握着要难上十倍。 但做着这个动作的人,显然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看什么热闹呢?——卧槽?”卓望道叼着牙刷晃出来,也跟着傻了。 是这样的,他当然知道任延是什么锻炼强度、什么体能、什么身材,但鲜少看到他的锻炼实况,他第一次知道,任延这么变态。 没有人知道任延之前已经做了多少个了,又做了什么体能热身,只知道他未着上衣的身体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背肌和脊柱滑下,隆起的背肌肌群一看便知坚硬,大臂上的肱二头肌暴起,青色的血管浮在筋骨分明的小臂上。如果有一个人对身体的癖好在于小臂,也许会仅仅只为了这一眼就爱上任延。 卓望道分开小孩儿,走出走廊,维持着嘴里叼牙刷手里拿牙杯的姿势,绕过半拉院子,走到任延的正面。他身后跟着一连串小男孩,像葫芦藤上七个瓜。 任延脸上表情平淡,只有被汗浸湿的额发下的双眼锐利。 在看到卓望道及他身后的一串之后:“……” 卓望道仰望着:“您大清早的,没事儿吧?” 任延挂直了身体,轻巧地从单杠上落了下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你干嘛呢?” “看你帅。”卓望道真心实意地说。要是他死了,他墓志铭上没别的要求,就得铁板钉钉写上两件事:一:老子一米八,二:老子兄弟是任延。 任延扯下T恤甩上肩,半笑着骂他:“神经。” “哎别走啊,”卓望道拉住他,“这就完啦?” “完了。” “不多表演几个?” 任延向来不太搞得懂他的脑回路,拧眉高冷:“你自己表演去。” “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卓望道开始起哄,一边对小朋友使眼色。 葫芦藤上七个娃:“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 任延:“……” 卓望道:“是不是不行啊,延?” 葫芦藤上七个娃叽叽喳喳:“是不是不行啊,延?” 说谁行都不能说任延不行,说任延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他不行。 任延点点头,冷酷地说:“行,要看是吧。” 把衣服扯下,找到他们操场中心的旗杆,握了握,大小正趁手。 “你要干嘛?”卓望道不思其解。 在他由迷惑到震惊的目光中,任延两手上下握住旗杆,核心用力双脚离地,整个人横向悬空了起来。 “卧槽?”卓望道傻了。 他确实看过有人做这个动作——但那是在电视里…… 而且电视里的人双腿是勾着的,任延是平直的,从肩颈到脚面,绷成如同站立的一道直线。 小男孩集体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做到的?!只靠手臂用力吗?这个人会武功!破案了!他一定是会轻功! 在这样高强度的体能锻炼中,如果感到吃力,便会出现肌肉代偿出力的情况,最直观的就是脸部代偿,五官扭曲戴上痛苦面具,但任延云淡风轻,问:“够了吗?” 卓望道:“能走几步吗?就那种……你懂的?”试图比划。 任延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屁事这么多?” 说归说,但在一众呆滞的目光中,他还是平行做了几步漫步。这个动作有点像街舞,做起来赏心悦目。任延一般不这么做,因为人体旗帜和旗帜漫步这套动作确实有点出格,带点表演性质,适合男高中生用来装逼,但在任延的字典里这属于没事找事极其傻逼。 在别人眼里,他今天是装逼了一回,在他自己的定义里,却是被卓望道的低级激将法带到沟里傻逼了一回。 卓望道缓缓蹲下,两手少女般地托住腮,眼里浮现迷茫:“延,你腰真好,娶我。” 任延一秒破功,差点岔气,一边咳嗽一边从旗杆上下来:“你他妈……” 一抬头,看到安问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院内,瞪着眼睛的模样很是吃惊,显然也看光了刚才那一幕。 被他们看的任延很坦然,被安问看的任延却很不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停止了跟卓望道的无效沟通,拎起衣服低着头穿过七个葫芦娃,低声赶人:“都别看了,快去吃饭。” 女孩子们正在排队出走廊,任延赶紧套上T恤,经过安问身边时强装冷酷自然:“别等我,你跟他们先吃,我洗澡。” 安问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宿舍走,打着手语:“刚刚那个叫什么?” 任延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人体旗帜,旗帜漫步。”他拧开水瓶,装作不在意地回答安问:“闹着玩的,卓望道起哄,你……别往心里去。” “好厉害。”安问由衷地说,纤长睫毛下的瞳孔亮如点漆,就连神情都有些激动。 任延呛了口水,拿手背擦擦嘴唇:“……你喜欢?” 安问点点头,又点点头,表示非常崇拜和喜欢。 任延不动声色中藏着一丝费解:“你喜欢这样的?” 安问掏出手机,给他看收藏的一条视频,是一个花式俯卧撑集锦。 任延呛得更厉害,弯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你平时都特么刷些什么?” 安问滑动进度条:“这个会吗?” 是用单手做,另一手背在身后。任延看了一眼,高冷:“简单。” 安问再拉进度条:“这个呢?” 是用两手,但每只手都只用两根手指,任延看了两秒,“基础。” 安问再拉,屏幕花着,任延看到什么,又给拉回来了,指着画面,轻描淡写:“这个也会。” 安问低头一看,……是在人体上做俯卧撑。 安问表情一秒冷却:“88.” 收起手机扭头走了,在任延戏谑的轻笑中面红耳赤。 · 早餐按序取餐,但规矩严明,得要细嚼慢咽,吃之前,小朋友们还要一起朗诵一首简单的唐诗。任延洗完澡出来时,餐厅里还没散,都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小女生们羡慕卓尔婷的漂亮衣服,昨天有幸被她扎辫子的那个则成了众人抚摸羡慕的对象。 兰琴因跟安问和客人聊着天,问昨晚上睡得习不习惯,见任延走近,忙往旁边让了个位子:“大明星来啦。”兰奶奶调笑。 任延一眼就锁定罪魁祸首卓望道,卓望道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看我干嘛,那么多人看到了又不是只有我长嘴。” “所有人都长嘴了,但只有你最无聊。” 兰奶奶笑得前俯后仰:“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我还想看看呢。” 可打住吧。 任延在安问对面坐下,先跟几个护工问好,再跟兰奶奶解释:“参加了校篮球队,十一后就正式开始联赛了,体能训练不能断,早上那个是闹着玩的。” 兰琴因点点头:“我说你怎么天还没亮就出去跑步了。” “上下速徒五公里,基本每天都要做的,锻炼心肺,否则打不了全场。”任延掰开许伯自己和面蒸出的馒头,大口吃起来,并没有嫌弃食物简陋的模样。 “被他们说的,我也很想看看啊。”护工雅仙阿姨也凑热闹。 许伯和赵叔也跟着点头,“你不知道,你没来这会儿,他们把你描述得像什么,哦,金庸书里的武林高手!” 任延噎了一下,想找水的前一秒,手边已经被推过来一杯温水。 安问一手支着腮,给他递了水,却又不看他。 任延自顾自笑了一声,喝完水,在手机上发信息。 任延:「怎么一直在看我?」 小问号:「你少自恋。」 任延拆穿他,不费吹灰之力:「递水比我女朋友还快。」 小问号:「你有个屁的女朋友。」 “哎哎,”卓望道推他胳膊,“聊着天呢,玩什么手机?” 任延道了声抱歉:“跟我妈报平安。你们刚刚说什么?” 许伯卷着袖子:“说咱俩掰手腕谁赢。” 任延笑了起来,给老人家面子,说得含糊:“这个说不好。” 许伯手指隔空点点他:“不谦虚了是不是?来,试试!” 一桌人都起哄,盛情难却,任延放下啃了一半的白面包,调整好姿势,跟他手掌交握。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兰奶奶当裁判倒计时,“一”字刚落下,许伯就被按倒了。 “哇!”整个福利院都惊叹,许伯可是他们这里手臂最粗的人! “重来重来,我这没坐好!”许伯脸上臊红,不服气,连脖子也跟着红。 任延笑了一声:“好。” 许伯挺了挺腰和胸:“再来!” 任延放了水,场面显得有些势均力敌,但他有他的高傲,不愿意真输,尤其是看到安问那么目不转睛神情紧张的模样。 许伯坚持了三秒,被利落按倒。 “还是您厉害,”任延揉了揉手腕,十分给面子:“我胜在了年轻。” “哎,”赵叔拍他肩膀,“那你会做那个吗?” “哪个?” “就是在一个人身上做俯卧撑。”赵叔比划了一下。 任延愣了一下,看到安问沉默的脸上一连串的省略号,忍不住低下头笑出了声。 “不会。”他瞥了安问一眼,总算没吓他,敷衍赵叔说:“没试过,太难了。” “不可能不会!”赵叔撇了下脸,对他的谎言不以为然:“那么难的动作都会,这个怎么能不会?现在就来试试!” 目光环顾一圈,锁定住,蓦然拔高声音:“问问!来来来问问最适合了!身高也好!就让问问躺你 安问闭眼抚了下额,想死。 第34章 第 34 章 起哄声热烈, 不仅大人起哄,小孩儿也跟着哦哦跳着怪叫,似有赶鸭子上架之嫌, 任延看着被包围住不情不愿的安问, 白皙的面皮上染上薄红, 下唇浅浅地被咬着,单薄的身体里似乎都是难堪。 任延收回目光, 玩世不恭地说:“这个今天恐怕不行。” “怎么呢?”忙于张罗安排的赵叔愣了一下。 任延当众下他面子,总得给个过得去的理由。他揉了揉左手手腕,“刚才做人体旗帜有点勉强, 手腕扭伤了。” 不管真假,既然都说了受伤,那万万都不可能再勉强他,何况本来也就是图一娱乐,兰琴因适时出来打圆场:“既然这样, 我房间里刚好有药酒, 问问, ”她唤了唤:“你知道在哪里的,你带任延上去, 给他揉一揉。” 不忘拍拍任延的肩膀:“放心,我们问问的手法可是很专业的。” 任延笑了一声,点点头:“体会过了。” 安问想起刚认识第二天去他家里拿褪黑素, 被他逮住上药, 还在他背上写字, 不由得瞪他一眼, 心底却泛起些后知后觉的难为情。 小朋友们要去晨读, 由宿舍长领着排队出餐厅, 四面漏风的红砖房顿时空了下来,任延在餐桌前坐下,慢慢悠悠地吃他刚吃了一半的面包早饭。 “真扭到了啊?”卓望道心有戚戚,觉得这事儿跟他起哄脱不了干系。 任延斜他一眼:“没你事。” “哥,哥,”卓尔婷不想分丝毫同情给情敌,一个劲儿拉卓望道,“现在光线好,你给我照相呗,你看我化妆了。” “速徒的时候发现出村子景色不错,有个矿石湖。”任延好心地给建议。他巴不得把人支使得越远越好,索性一竿子给支到了三公里外。 卓尔婷单方面跟他生闷气呢,小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安问点点头,证明任延所言非虚。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么?”卓尔婷想拉安问的手,又觉得任延盯着她的那一道目光虎视眈眈很不好惹,犹豫了半天都没敢造次。她哪里知道作为情敌,她的进度早就落后了一大截了。 安问拿不定主意,任延代为回答:“他不去,要给我上药。” “上完药一起走。”卓尔婷跟他杠。 “那你等吧,等一个小时。” 卓尔婷惊愕:“为什么?” 任延混蛋地说:“没为什么,手金贵,得揉一个小时才起效。” 卓尔婷一跺脚,在心底骂骂咧咧地走了,卓望道跟两人打了声招呼,追着他妹出去。 安问:“谁要给你揉一个小时?” 任延撕了片面包递到他嘴边,哄道:“真伤到了,很痛的。” 安问愣了一下,把目光转开,不情不愿地就着他的手咬下了那片松软。许伯做面包不爱放糖,安问比谁都清楚,多放两勺糖能要他命,但今天的面包却经不住咀嚼,一咀嚼便满口生甜。 兰院长在给孩子们的早读课领读,安问带着任延上二楼,从她的书桌二层抽屉找到了红花药油,又命令任延在床尾坐下,自己则拉过椅子坐在了房内唯一的一张办公椅上,看样子是轻车熟路。 “是不是这些孩子有什么跌打损伤,都是你帮他们处理?” 安问点点头。 “那你小时候呢?你受伤了摔跤了,谁帮你上药?” “兰奶奶。”安问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好了不聊了,等上完药再说。” 他只有两只手,怎么忙得过来又上药又推揉又打手语呢? 药油的气味很重,但并不难闻,飘散在空气中,与房内洁净的气息相融,闻着反而令人安心。掌心相抵,红花油被捂热捂柔后,安问牵起任延的左手,一手自虎口捏着他的手掌,一手揉上他的腕处。 抬起的眼神里带着问,似在确认“是这儿么?” 得不到任延的回答,安问一时之间不敢妄动,保持着姿势,眼神懵懂不设防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总是这样不设防,任延心里得了病,忍不住想,要是现在换了秦穆扬在这儿,看到他这幅样子,一定会冷不丁凑上去亲他。岂不是得逞? 但秦穆扬不在这儿,坐这儿的不是秦穆扬,想亲他的也不是秦穆扬。 安问轻轻踢了下他的脚尖,似在让他不要发呆。 任延回过神来,被他捏着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地牵住了安问的,微微用力,便将人轻而易举地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单膝磕着跪着,跌进了他的怀里。 “嗯!” 安问一瞬间懵住,哼了一声,放在床上的药油瓶被他撑落的手碰倒,洒了些出来。空气里的气味如此重,令人不堪忍受,他仰起的巴掌脸轻轻屏住呼吸。 他仰着脸的样子太乖,任延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侧脸,指腹揉着他柔软细腻的眼底。 “没受伤,骗你的。”他哑着声说。 安问愣了一下,表情变幻,意识到自己被他骗,抽着手想走。但任延没让。 他总是这样,抓在手里的便不轻易放手。安问想起两人小时候一起救过的一只流浪猫,三四个月大,通体乳白,将粉色肉垫的爪子乖乖地送到了任延手里。任延揉捏着,厮磨着,让它不舒服了,喵呜哀哀叫唤,想走,但如何逃过?只好柔软在地上,大张着四肢,勾着后腿,亮出柔白色毛发覆盖着的肚皮,任由任延手从腋下抚至那儿,慢条斯理地、意犹未尽地抚弄着。 是它自己不跑的。任延说,你看它很舒服。 安问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只猫眯着眼被他玩着柔软身体的模样。 他无处可逃,只能学那只猫一般闭起眼,浓纤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任延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是低垂下脸凑近他,高挺冷峻山峰一般的鼻尖抵在了安问的脸颊上,抵得那样重,害得他软如奶油的面颊被抵得凹进去一点,如同给他造了一个酒窝。 他闭上眼,一手仍抚着安问的脸,寻常地呼吸,嗅着安问体肤的味道。 “为什么这么香?”他用高高在上的淡漠的语气问,尾音却又蓦地沉下去,像叹息。 安问心里的那只猫柔软地瘫在地上了,亮着可怜的肚皮。很喜欢他的质问和嗅闻。 洞开的窗户灌进风,楼下稚子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声音像坐了旋转木马般摇晃婉转。 多纯洁,如犯罪。 · 水泥楼板上传来脚步声,一轻一重,听着便知道是跛脚。 任延面不改色地与安问回到安全距离,松开手前,指腹在他耳垂上捻了捻。赵叔推门进来时,只看到安问垂着脸,正在给红花药油拧紧瓶盖。 虽然开着窗,但药味仍很重,赵叔是来做基本清洁的,看一眼便知:“油洒了?” 所幸是兰院长平时用来铺床尾请人坐的薄毯,不碍事。赵叔放下清洗后拧干的拖把:“揉好了吗?严重不严重?” 安问迟迟没抬头,脸上红晕散不了,腻在他颊上了。任延笑了笑,“好了,不严重,小伤。” 他站起身,从安问下意识紧攥的手里抠下药瓶,放在了一旁的小边几上,继而自自然然地牵住安问的手:“下楼了,别打扰叔叔做事。” 赵叔拄着拖把长柄,目送着两人出门的背影。 “早上锻炼时,我听村里人说,这里有山顶可以看到海?” 安问脸还热着,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初,点点头,“你想去?我带你去。” 任延勾了勾唇,在他额心点了一下:“去收拾一些吃的。” 托了昨天卓尔婷收拾行李的福,她带了足足一大满袋零食,除了过来的路上吃了一些,此刻还剩许多。任延扒开超市的白色塑料袋,安问弯着腰,一手撑在任延的脊背上,看着他在袋子里翻拣,问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安问只管点头或摇头,挑了几分钟,心满意足,像两个要结伴远足的小朋友。 任延背上书包,用他出门必带的运动水壶接满了凉白开,“走?” 安问眼神很亮地看着他,抿着唇,唇角上扬起来,用力点点头:“我去跟院长打声招呼。” 兰院长刚从教室出来,黑板上写着刚刚那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安问比着手语,从动作可见语速兴奋潦草,兰琴因被他的快乐感染,忍不住抱住安问,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任延在不远处看着,继而看到安问对兰院长挥了挥手,转身跑向自己,头发凌乱着,但被风一吹便又回到了好看的模样。 能看见海的山顶不止一处,自然是越远的山越靠近海。安问随手指了一座,任延极目,忍不住笑:“这么远?” 安问比了个“十”,又比了个“一”,意思是要用十一个小时。 “来回?” 安问点点头,眼睛十分期许地望着任延。似乎比起任延,他才是那个提议要去看海的人。 任延抬腕看了眼蓝宝石面的运动手表,上午八点十分,还行。 “走吧。” 十月二号的天气,晴,气温二十七度,湿度67%,有来自南向的风向北吹拂,风力2米/秒,吹在肌肤上,干爽地带着初升太阳的温度。 走在路上,与去地里送早饭的农妇们不期而遇。 “问问回来了呀?”三三两两地打招呼。 “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几天了?” “早饭吃过了没有?” “要不要吃饼?我早上刚煎的!” 安问冲她们招招手,笑得露出牙齿。 “这你同学吗?噶,这么——高?”妇人驻足,仰头打量任延。 她或许只有一米五不到,看任延得抚着草帽。 一边上手捏他短袖下的胳膊,惊叹:“这么有份量!还这么硬!” 任延:“……” 阿姨你觉不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怪。 他微微躬下背,做自我介绍,“婶婶好,我叫任延。” “哦,任延……”反应过来,“你就是任延?!” 安问头皮一紧,赶紧推着任延往前走,与妇人们挥手道别,满脸的紧张一目了然,婶婶们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什么叫’你就是任延‘?” 分明已经有了猜测,所以才用这样玩味戏谑的语气。 安问伸长手去捂他的唇,不让他多讲。 这个村子是乡所在的中心,所以福利院才会在这里,乡里的小学、中学也在不远处。安问就是在这儿接受义务教育的。 学校没有围栏,只有三座校舍成半开口的“口”字型围着,另一面则是丘峦,丘峦上散着几座土坟。正是假期,学校里没人,但也无人看管,只是每间教室都锁了。安问带着任延走进,猫着腰从窗户里探头看教室。 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的,墙裙刷成绿色,书桌显而易见的破旧,张张红漆剥落,张张边角开裂,桌面上被小刀和铅笔画得斑斑驳驳,几乎每个桌角都刻着好几个“早”字,都“早”成堆了。 “我一年级的教室。”安问做着手语,“坐那儿,第二排,不是最矮的。” 这跟任延在扶贫纪录片里看到的也差不多了,他忍不住扣住安问扒着窗户防盗栏杆的手:“一年级的时候,还会说话吗?” 安问愣了一愣,眉眼低垂下来,摇了摇头。 “为什么?”任延盯着他,虽然内心拼命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却仍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是发烧没有看医生烧坏了,还是……”任延想到他的几声“嗯”,“你声音很好听,声带没有受伤。” 安问甩开他,自顾自往前走。八点的阳光晒着他,在操场的黄泥土上的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任延站了会儿,抹了抹脸,追了上去。 原来村里也是有小卖部商店的,还不少,门口琳琅地挂着粉色文具和奥特曼书包、水枪,任延进去买了两罐啤酒扔进包里,出门时看到泡泡枪,又折返回去扫码付款。 安问在门口的树影下等他,仰着头看樟树上亮晶晶的叶子,一扭头,看到任延手里拿着把粉色泡泡枪。 任延按下开关,枪口吐出一长串的气泡,被阳光晒成彩虹色,慢悠悠地在安问眼前飘散。 “跟你说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小问号弟弟。” 如果时间是一组旋转的转场蒙太奇镜头,自安问的背影转向晴阳下,他们该变回五岁与七岁的模样。 “哼,谁要粉色!粉色是琪琪用的!” “但是粉色是你。否则,你不要的话,就打我一下,可以吗。” 安问脸上浮起傲慢赌气的神情,翻了个白眼,撅着嘴,可爱犯规,过了会儿,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到少年的模样。 小卖部的老板娘倚着柜台磕瓜子,看着两人彼此注视着对方无声地笑。 早就说安问一定是大城市的孩子,只要穿上稍好一些的衣服,就乖得像锦衣玉食、一辈子没遇过风也未遇见浪的小少爷。老板娘心想,从未见人将翻领T恤穿得如此有气质。 安问从任延手里接过粉色泡泡枪,另一手无奈地打着圈圈,嘴角也朝一侧抿起:“好吧,原谅你。” 任延的心落了回去,指腹揉了下他的唇瓣。 不必负重的远足愉快加倍,安问浑身上下最重的就是这支□□了,他握着,蝴蝶飞过,他发射泡泡,似给它舞台造景,秋叶落下,他吐出泡泡,如给它饯行,没有蝴蝶也没有叶,他自己转一圈,冷不丁左脚磕右脚,摔倒的瞬间被任延扶住。 “你幼不幼稚?”他无奈,对上安问浸透着快乐的双眼,一时失语。 “为什么这么开心?”任延改口问。 安问对他鞠躬,一手收在腹前,优雅轻盈的派头,像个西方绅士,“欢迎光临,谢谢你造访我的世界。” 造访这样平庸的风景,造访这样贫瘠的山,造访这里年纪超过十岁的老黄狗,造访池塘里败落的荷花与睡莲,造访这里的风啊水啊草啊,造访过去的安问所拥有的全部。 登山的小径是乡民脚踩出来的野路,两侧野草丛生,结着穗子和蓝色的浆果。山瞧着不高,爬着却吃力,曲曲绕绕,时而在密林间躬身穿着,时而贴着悬崖走着。太阳晒进来总要些时间,真正进来时,却如用林梢造了个丁达尔现象,光柱射入,弥漫着浮沉,看着像时空隧道。 任延微喘,主动把水壶盖子按开,递给安问。两人在巨大的枯木上坐下休息,安问讲话不必动嘴,因而倒是不怎么渴,只是抿了两口润了润唇。 “你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安问点头,把水壶递还给他。想起没擦过,想收回,任延却已经含住喝了。喝水时仰着脖子,饱满的喉结上下滚动,汗顺着滑下。安问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像是替他擦去汗,指腹却停留在他喉结处,感受着任延的吞咽。 任延没有吃惊,但动作显然顿了一顿。他再度喝了一口,单手按下盖子,另一手扣住安问为非作歹的手。 刚刚喝水时静垂的眼睫微掀,眼神似深潭,墨色浓稠,偏偏又似狼似鹰般,有着气定神闲的笃定。 安问被他逮住,像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 “别这样。”任延放开他的手指,“我会忍不住。” 安问知道“别这样”是指哪样,却不知道“会忍不住”的是什么事。他自觉做错了事,两手撑着树干,低头坐着,等着挨批,眼睛瞧着湿润泥土里的青翠苔藓。 要是任延骂他没有边界感,他就反问他为什么老是动不动闻他。 嗯,就这么决定了,这一定能反问倒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没有做俯卧撑?”谁知道任延却问了一个极其不相干的问题。 “为什么?”安问思考着,“因为你不愿意,不喜欢被起哄出风头。” “还有呢?” “还有……”安问的思考慢了下来,怎么像考试啊……“还有……因为知道我不愿意,不想勉强我。” “是不想让你不高兴,不是不想勉强你。” 安问翘起唇角。 “但还是不止。” “还是不止?”安问这次猜不出来了,他抬起眼眸,等着任延的下文。 任延撇了他一眼。 “因为你躺在我R-鸽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35章 第 35 章 “你躺在我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一件会令安问的世界爆炸的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得任延的脸撇向一侧。他眸色一深,用舌尖抵了抵微破的唇角, 一股轻微的刺痛像针扎, 舌尖舔到淡淡的血腥味。 安问不敢置信地站着,如被人骤然扔进了冰冷的深色湖泊中,他不仅不能呼吸, 湖水灌入他的耳朵,令他的鼓膜和太阳穴都嗡嗡鼓噪着,一切都飞速远去, 他的世界浸透了空白的、茫然的噪音。 安问的嘴唇张了张,是“混蛋”两个字。 任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变态, 被安问打了,他不觉得折辱,被安问无声地骂了,也不想为自己申辩, 心里甚至微微觉得遗憾,遗憾安问不能出声, 否则“混蛋”两个字骂出声, 该怎么好听勾人?恨不得他多骂两句。 “好好的, 打我干什么?”任延拿手背蹭了蹭唇角, 果然有血丝,说出口的语气却是如此混不吝。 安问羞得发抖,不知道他哪来的坦然和脸面。他连打手语都觉得羞耻:“你耍流氓。” 说了句毫无杀伤力的话。 “这不是没有吗?”任延短暂地笑了一声:“怕当众对你耍流氓, 所以干脆就没有做, 怎么还打我?” 真是强词夺理!安问瞪大了眼, 手语慌乱磕绊:“你、你的意思是, 难道还要我谢谢你?” 身体的反应却控制不了,他的目光条件反射地往任延的部位看去,又猛地闭上眼睛。 任延将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低了下来:“怎么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还好意思问!安问涨红了脸,又想揍他,这次却不容易得逞,反而被任延扣住了纤细的手腕,禁锢住了,沉声带着哄:“别闹。” 安问蹙着眉,在敞着拉链的书包里找凶器,盼盼法式小面包一颗接一颗扔进任延怀里,焦黄的香蕉也被掷进任延怀里,还有什么?棉花糖劈头盖脸地砸,带着香甜的味道。 任延被他的暴力行径砸得止不住地笑,一边躲,一边却不松手,笑得肩膀都发抖。 再没有趁手的凶器了,安问落了下风,终于被任延将两手都扣住:“出好气了?”他挑眉,玩世不恭。 安问摇头,嫉恶如仇似的瞪着他。幸而他没有真正的仇人,否则瞪得这样子可爱,恐怕无济于事。 “那等我说完,回去再发脾气好不好?” 任延问着,两只手的大拇指温柔但强硬地顶开安问紧攥的拳,捏着、揉着他的手心。 他一时没回答,任延威胁:“不点头的话,就不放手,你想骂也骂不了我了,嗯?” 安问在他昂贵的球鞋上踩了一脚,将手用力抽了出来。 任延又笑,两手抹了下脸,继而将十指插入黑发中,看着AJ上被安问留下的黑乎乎的泥印子:“对不起,其实还没做好准备跟你说的,……我喜欢男的。” 他又撒谎。 他根本不喜欢男的,或者说,还没发现自己喜欢男的。收到的情书和约炮私信都被无视,不是没有好看的男生对他表白,也有像安问这么乖的,打球时给他递水,手指不小心擦到一下都会脸红,但任延的眼神从来都平静淡漠,居高临下时,恍如深潭般没有波澜。 安问懵了,刷地一下抬头:“你不是恐同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恐同了?” “你……校表白墙经常有男的跟你表白,你很厌恶。” 任延好笑地蹙了下眉:“什么?我没关注过表白墙,第一次用小号关注也是因为你。” “那……你不喜欢我碰到你,说我没有边界感,洗完澡不给我看,第一次睡醒我们抱着,你吓到滚下床。” “嗯……”任延回忆着,释然地笑了一下。 确实。原来他从那么早就不自觉地对他有感觉了。因为对他有感觉,才会因为他与人相处时那一份不设防的无边界感而恼火、而烦躁、而紧张,潜意识里抗拒的是,“如果他对别人也这样,怎么办?” 会不爽,会嫉妒,会想要将他藏起来,保护好。 如果他够黑暗,心里有一头野兽自幽暗密林中踏出,这头野兽会想要将安问束之阁楼,会妄图给他扣上贞操锁蒙上面纱,将他高高地关在高塔之上,只有他能造访,能触碰。 任延仰起头看着安问,目光平静但锐利:“因为你让我紧张。” “为什么?” 任延无奈地看着他。 安问懵懵地,光束穿过林间,投射在他脸上,将他的天真照得如此澄澈透明。 但是再圣洁的人,也随即渐渐地明白过来。越明白一分,脸上就越是红上一分,就越是口干舌燥一分。 任延仰着脖子,喉结突出,咽动时微微滚动,图穷匕见:“你太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 安问:“!” 别说了!!! “换卓望道就不会,就算在他身上做两百个俯卧撑,就算洗澡时他过来给我搓背,我也都不会硬。”任延稍稍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嗯,有点恶心,承受不了。 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任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问的神情。 他只能慢慢来,先坦白自己喜欢男的,看他的反应,再一步步往下走。如果安问会被吓到、抗拒,就一步步帮他脱敏,如果还是接受不了,任延想,那就算了……个屁。继续脱敏。 “你讨厌吗?”他冷静地问。 安问先点了下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 安问点点头,手语重复:“不知道。” “觉得我是变态吗?” 安问这次用力点头,神情委屈赌气愤怒兼而有之。 竟敢对着我硬,你不变态谁变态? 任延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那……你会不理我这个变态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安问。 人会本能地远离危险,但如果危险本身就充满了令人不自觉靠近的魅力呢? 他心里的那只小白猫又开始翻肚皮了。想被任延抚摸。 安问用力抿着唇,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做激烈的斗争。 只是他越慢回答一分,任延的心就越是沉一分。 末了,安问脸热着,问了一个特别自恋的问题:“那你的意思,……你喜欢我吗?” 认真地看着任延,仿佛只要任延说一个“喜欢”,他就要在这个林子里把他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任延将他眼神里那头跃跃欲试的小兽看得清楚,失笑了一声,唇角仍上翘着,却狼狈地半垂下脸:“没有吧。” 啊? 安问一下子不自恋了,怒气冲冲地问:“没有那你硬什么硬?” “很正常,你让卓望道对一个漂亮女生这样,他也会有反应,这是身体本能,我控制不了。” 安全。 安问有了判断,一屁股坐回枯树干上,两手搭着膝盖,不知道是泄气还是松口气地比划着:“你吓死我了。” 任延勾着唇,看着他眉心从微蹙到舒展:“你怕我喜欢你?” “要是你喜欢我,我们就不能当朋友了。”安问两手托住下巴,扭头去看任延。 任延竟然喜欢男的。他自己就已经是男生里最好看最英俊最有荷尔蒙的了,竟然还要喜欢男的,还有什么男的值得他喜欢吗? 纤长的手指缓而严肃地叙述着问题:“那你是在谁身上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 任延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一个……不仅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的人,很乖,很单纯……长得很白。” 原来任延这样桀骜的坏学生,也还是喜欢清纯挂的! 不知道为什么,安问莫名地把自己对号入座了一下。 虽然任延说的很笼统,但他这种对号入座也过于自恋,安问心脏都缩了一下,为自己隐秘的想法感到羞耻。 幸好他一点都不乖,他都逃过好几次课了。 但是……如此一来,不就证明…… 安问的手语渐渐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像是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所以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嗯。” “他不喜欢你吗?” 任延看着他:“还不喜欢。” 安问眨了下眼睛,把脸扭回来,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下巴轻轻地搁上,孩子气地看着树林里的蚂蚁走来走去。 竟然还有人不喜欢任延。任延都喜欢他了,他竟然不给他同等的、更多的喜欢,甚至拒绝他。 他可真厉害。 安问乖乖地搭着下巴,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土里无聊地拨弄,心里被一种陌生的酸涩酸楚大雪般覆盖。 · 再度启程,终于从密林中跋涉而出,来到了辽阔明亮的山顶草坡。 任延没想到这座山的山顶会是这样的景致,盘错虬结的树根、泥泞的泥土、密不透风的尖锐树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草,遍野的花和旷野里的风,风里分明有海的干爽和淡淡的咸腥味。 “我周末最喜欢来这里写作业。”安问顺势在草地上坐下,手边顺手揪着草根:“被太阳晒着,但不热,因为有风。” 他像上午出发时一样,如同给客人介绍房子般介绍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花园,但神情里已不复那么单纯的兴高采烈,说的也都是废话。 认真探究的话,可以看出他强颜欢笑、强打精神的痕迹。 任延想,他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从安问打他那一巴掌开始,他就后悔。 安问给草茎打着结,一个接一个,眼睫静垂,安静专注不得了。 一根草茎打完了扯断了,他才复又抬起头,拍拍指尖的草沫,比着干干净净的手语:“你喜欢他,平时怎么不跟他一起玩啊?” 任延的日常生活很简单,除了上课,就是打球、训练,周末跟他和卓望道一起写写作业,偶尔打打游戏,开车兜兜风。安问实在想不到他哪来的时间去追人。 任延在他身边坐下:“一直在跟他一起玩。” 安问愣了一下,一直一起玩……不是卓望道,也不是他,那……只能是篮球队的队员了。 正式训练开始以来,任延每天都要去体育馆打上两小时的球,周末参加跟对手学校的训练赛友谊赛,每天每周都见面的关系,难怪是“一直在一起玩”。 任延跟他打球是不是很开心啊? 安问很轻地抬了下唇:“那你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也许我们能帮你追他。” 他可真虚伪,明明心里难受得要哭起来了,却还在假惺惺的说给他助攻。 任延怔住,心里像被一只手抓了一下,以至于血液都无法通畅。 安问满不在乎地说要帮他追别人。往好处想,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同性恋,往最本质的方面想……是他对“任延喜欢别人”这件事,一点也无所谓。 任延勉强勾了下唇:“不用,你不讨厌这件事就好。” 安问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两边嘴角高高地扬起,眼睫也弯起来,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他还有问题呢,“你喜欢他,为什么要抱我?” 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做噩梦了。” “亲我的脸。” “一样。” 安问怔怔地,只剩最后一件事:“那你也不应该闻我的头发。” 任延无声地笑了笑:“喜欢那股味道。” “你才是没有边界感的人。”安问指责他。 只是随便嗅一嗅的话,当然没关系,但任延每次都揽抱着他的头,将鼻尖紧紧地抵着他。他无处可逃,乖顺地软在他手心和呼吸下。 “对不起。”任延这回笑得有些狼狈,也许是察觉出了安问的不情愿,他的神情温柔下来,哑声说:“下次不了。” 也是,要是那个人知道,也许会生气的,那样任延就更难追到了。 “我可以把洗发水推荐给你喜欢的那个人。”安问大方地说,紧紧揪住身旁的野草。 “不用了。” 安问点点头,但心底里仍然决定换一种香味。不必要是艾草味,但也不应该是任延喜欢上瘾的味道。因为任延不喜欢他,他身上不应该出现任延喜欢的味道。 · 还剩最后一小时的路程,一路都在高山草甸上行走,太阳升至中空,明晃晃地晒人,任延撑开遮阳伞,将安问妥帖地安置在阴影底下。 伞是兰琴因的,伞盖小,两人并肩着,胳膊轻轻擦到胳膊,安问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让出一步的距离。 “你不用这样。”任延把伞塞进他手里:“我不怕晒。” 说完,他就自觉退出了伞盖之下,曝晒到亮至晃眼的烈阳中。 安问独自撑着伞,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应该给“别人”的男朋友撑伞。 但那个人又不喜欢任延,任延应该还不能算是他的吧。 任延怎么忽然变成别人的啦。 他心里踌躇着,乱糟糟地胡思乱想,脚步也走得心不在焉,眼睛看着地面,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冷不丁被草根绊了一跤,脚腕一崴,差点跪摔到地上,好险被任延扶住了。 遮阳伞翻面仰倒在草甸上。 “怎么魂都丢了?”即使心塞得几乎呼吸不畅,但任延还是克制着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这件事有这么吓人吗?” 安问闷声不语,皱着眉就地坐下,揉着脚踝。刚刚扭了一下,似乎伤到了。 “我看看。”任延俯身捡起伞,递回给安问:“撑着,别晒伤了。” 他半蹲半跪,将安问揉着的那只脚轻柔地抬起,放到自己怀里:“扭到了?” 安问点点头,看着任延的动作。 他是专业的篮球队员,自然有基本的处理手法和经验。 “要把鞋和袜子脱了看看。”任延看着他的眼睛:“可以吗?” 问完以后兀自笑了,“怎么好像我忽然成了变态?你怕我吗?” 安问只能摇头,看着任延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鞋带,一截孔一截孔地挑松,直到鞋面完全松开,他才轻手轻脚地将之从安问脚上褪下。 安问穿着白色的球鞋袜,刚一曝出来,就被晒得发热。任延顿了一顿,将他的袜子一点一点卷下,抽走。 安问的脚指甲修剪得短而浑圆,脚趾白皙,趾间皮肤泛着粉。任延不敢看,只将目光专注在脚踝往上,仔细检查,托住他脚底转了转,“这样疼不疼?” 如此反复,最终确认了扭伤的位置。 “我帮你揉一揉,可以缓解,但最好还是不要马上走路。” 他说着,脚被他托在两手中,穴位被轻柔按压,跟腱跟着他手中的方向轻轻活动舒缓。 安问两手在身后撑着,趁任延低着头专注,偷偷地、反复地看任延的脸,从散落额发下的眉,到笔挺笔直的鼻子,再到微抿的薄唇。 真奇怪,居然有人会不喜欢他。 不是没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视线,任延只当不知道。他怕一抬头就看到安问像看怪物的眼神。许久,他做完按揉舒缓,才半抬起眼眸,手中动作却蓦地停住:“……怎么哭了?” 安问脸上挂着眼泪水,不知道默默哭了多久,只知道他削尖的下巴上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砸落,吧嗒吧嗒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有……这么疼么?” 安问的脚踝并没有红肿,无论如何,似乎也不应该伤到这种地步。但任延的声音紧张得不得了,手上不再敢轻举妄动。 安问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试图擦干净眼泪,但擦一次,眼泪就掉一行,像西西弗斯般无济于事,直到把眼底和眼眶都一起擦得通红。 任延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别擦了。” 安问又眨了两下眼,安安静静地将脸扭向一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山顶草原和远处飘渺的云。 “我让你失望了么?”任延忽然懂了。 · 剩下的最后半小时路,是他背着他走的。 安问的两只鞋子干脆都被脱了,用鞋带绑到了任延的书包带上,一边一只,随着任延的脚步而左右晃悠。 经过平静的溪流边,山石奇峻,溪底的石子却如圆润,明镜般的一汪水倒映出安问悬空的纤瘦白净的脚。 任延两手挽着他的腿,负重顺着草坡中一条隐约小径往上走,是很平缓的坡,但毕竟也是上坡,他却喘也不喘,问安问:“怎么这么轻?” 安问不回他,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任延的肩膀上,脸颊与他颈侧的肌肤相贴,装睡着。 “这个时候又不避嫌了?”任延微微侧过脸,沉稳的呼吸中是漫不经心的戏谑。 问也是白问。安问倔强地当自己睡死过去,两人在沉默中走到了山顶崖边,比预计用时慢了一个小时。 果然是能看见海的,深蓝的海面被风卷起浪花,红色烟囱筒的邮轮缓慢地游弋,因为距离太远,参照物又那么宽广,因此看着如同停泊在海面未动。近海处,滩涂的三角小彩旗反射出一片闪烁的波光,从那边上岸便是匍甸县城的另一个乡了。远处连绵山脊上,白色风车如巨人驻守。 光脚踩到草上的触感坚实坚硬,有些扎人,安问落回地面,被任延扶着坐下。 “你看到哪里了吗?”他拍拍任延的肩膀,指向内河的一片港口。 “怎么?” “那里是国境线,从那边坐船靠岸,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安问报了个接壤的东南亚小国。 任延头一次听说,内心一动,站起身眯眼远眺,内心辨认着福利院所在的乡中心位子,以及那个港口。 乡中心是去往港口的路线之一。来的时候依稀听网约车司机介绍,在政府的规划中,荷花乡原本是可以靠着对外贸易来实现富裕的,但一重重的崇山峻岭,开发起来十分困难,反而成了一些犯罪活动的温床。在改开前后的这几十年浪潮中,这个港口给荷花乡留下的只有走私、偷渡这些暗影。在政府的重拳打击下,这些年的走私行为逐渐平息,但穷仍是穷了下去。 任延坐回安问身边,不动声色地问:“你还记得当时是谁带你来的么?” “妈妈。” “还有呢?” “周叔叔。” 任延温柔下来,不太确定地问:“你知道周叔叔跟你妈妈是什么关系么?” 安问默了会儿,点点头。 他是后来才猜到的。是姘头。周叔叔是妈妈的婚外情人,当然安远成也总是出轨,所以他们夫妻两个,实在是各玩各的互不耽误。 琚姓少见,老宁市人或许还记得,曾经有一家老字号的金店姓琚,在时代的浪潮下,琚记金店传到了第三代,在市内有了一家气派的总店和三家分店。那时候的市场鱼龙混杂缺少监管,金店比任何店都要更讲究口碑、信誉、传承,琚记就是金字招牌,老宁市人的婚庆嫁娶、小孩足月周岁、老人祝寿,首选都是琚记。 琚记没有儿子,唯有三个女儿,老琚记的掌门人要在女儿和女婿中找到坚实可靠的一对,来传承家业,发扬光大。 这一对就是小女儿琚琴,和她的丈夫安远成。 老掌门原本打算把财政大权交给小女儿,把经营管理交给女婿,这是他为了保证自己百年之后,琚记还姓“琚”的小小算盘。可惜小女儿总是要受宠些,骄纵些,懒散些,对公司事务没有那么上心,又极度信任拥有极强才干的丈夫。 事情的走向与那个年代所有赘婿翻身的故事一样,琚记确实在安远成的运作下开疆拓土,开往全国、上市、国外买矿,规模远非当初的老掌门所敢想象,但琚记,当然也就不再姓琚了。 安远成有雄才,私生活却风流,当初一起南下的三人,任五桥专一,卓立守诺,只有安远成女人一个接一个,私生子散落遍地,长到成年,到处冒出来认爹要权,琚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走安问的。这之后,原本的长姐二姐两房也一起出来搅局,公司内争权夺利一地鸡毛,残酷可笑得就连远在美国的崔榕和任延都有所耳闻。 事情的尘埃落定,是安养真以“嫡长子”的身份回国。而安远成年过五十,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收收心,跟最为貌美、低调、懂事、不争的林茉莉结婚了。 只有安问和琚琴的下落不明,成为这个家族中没人敢问、没人敢触碰的秘密。 “阿姨把你带到这里,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你还记得么?” 安问在大太阳下眯着眼,望着蔚蓝的海平面。 “她说三天以后回来。” “还有呢?” 安问笑了笑,轻微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想过太多遍,梦过太多遍,所以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是自己编的,还是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一下子记得她穿的是墨绿色的旗袍,一下子是黄色的玫瑰旗袍,记得她跟我说什么,又觉得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她有没有跟那个姓周的在车上聊什么?” “没注意。”安问歉疚地抿抿唇,“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一路上睡了又醒,只觉得很远,只记得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再见。”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任延无法克制,双手捧住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有别人对不起你。” 刚刚才哭过的眼睛似乎又被海风吹红了,安问眨了眨:“我好累,可以靠你身上睡一会么?” 任延往他身边坐了些,双手撑着,将肩膀让给安问。 安问看着船,并没有闭眼睡觉,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语:“我总是跑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船是来找我的,你会不会从船上下来。” 任延静了许久,指尖总觉得空,直到轻轻地揽住安问的肩膀,那股令他感到失落的空才消失了。 “我来了你也认不出我。” 安问笑了笑:“怎么会?我第一天见到你,你就知道你像任延,只是你打架,我觉得任延不会打架。但是……如果任延长成这样也不坏。” “是为了帮卓尔婷,平时不经常打架。”顿了一顿,“偶尔。” 安问没应他,绵长的呼吸落在任延的颈侧,温温热,如清风。 “你心里的任延不会打架,还有呢?是不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我都跟你心里的任延没有关系,除了脸总算没让你失望。” 任延垂眸看他,不敢轻举妄动,身体僵着,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唇,揽着他的那只手从肩膀移开,在安问熟睡的脸上滑了滑。 “如果是那个任延告诉你他喜欢男的,你会不会希望他喜欢的是你?你还会不会怕他?” 第36章 第 36 章 安问睡着了, 并没有听到任延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即使有任延为他撑着伞,苍白的眼皮和双颊也还是被太阳晒得发红, 让人忍不住想触碰。任延如此想,便也如此做了, 曲着手指,用指侧和手背反复地蹭着他脸颊的滚烫和滑腻, 指腹拨弄他茸茸的睫毛。 安问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似乎要转醒。任延停住动作,等着他起来再扇自己一巴掌,但安问没醒, 也许是昨晚休息不够, 竟然又沉睡了过去。 任延揉捻住他小小软软的耳垂, 揉了一会儿,偏垂过脸,对他额发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再睡下去亲你了啊。” 安问一无所察, 只是皱了下眉心, 在任延颈窝里蹭了蹭,靠得更舒服了些。 任延的身体和动作都停顿住, 心里告解,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做坏事了。会不会遭报应? 他低下脸,嘴唇轻轻地在安问鼻尖停留。他的鼻尖挺翘, 有一个上翘的弧度, 看着乖巧而俏皮。 想到还没正式见面前, 安问教他辨认自己, “鼻侧有一颗小小小小的痣”,任延不由得轻声失笑起来。鼻翼左侧那颗小痣被太阳晒得粉红,只有最亲昵的姿势最亲密的距离才能看见。 安问眼皮又颤,小动物般哼哼,叫他:“任延。” 海浪声那样远,在山顶的旷野中,任延以为自己幻听。 这是安问的声音。 沙沙的,带着一点久未开嗓的沙哑,但很甜,甜得撩人。 明明应该立刻喊醒安问问他为什么梦里可以说话,但任延不能,因为他可耻地硬了。少年人的热血总是失控,他的身体不由自己的意志做主,而被安问短短的“任延”两个字牵动。 气血翻涌的感觉并不好受,任延紧闭上眼,调整了下两腿姿势,运动长裤的布料摩擦,带来最直接最微小的刺激。他深深地呼吸,喉结咽动,反应过来时,手几乎像有了自主意识,已经滑向了安问的腰臀。 “草。”任延松开手看着掌心,低骂了一句,像在骂一个不受大脑控制的不争气的零部件,“谁让你乱摸的?” 连番的动静,睡得再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安问迷迷糊糊地想着“谁乱摸了?”,不合时宜地睁开眼睛—— 又刷地闭上了。 救命!他幻觉了?还是他做了什么该死的梦?这种梦是可以大白天做的吗?他有罪,他都没有资格晒太阳了!他怎么能梦到任延……眼皮悄悄地掀开了一道微缝,心里一紧,又赶紧闭上了。确认了,他的确梦到了不该梦到的脏画面! 身体僵硬到了不自然的状态,但任延比他更僵硬,因此一时之间竟然没觉得不对劲。他复又垂眸看向安问,撑在地上的左手五指紧紧蜷着,留下暴露内心煎熬的指印,一息之后,他像是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之后,他抚住安问的侧脸,轻轻地亲了上去。 想着的是一触即分,唇却压着安问的唇瓣停留了两秒,直到那股温热和柔软刻入心底。 ……不是做梦? 安问紧闭的眼不住颤抖,呼吸也暂停住。 任延的气息、体温,扶住他脸的手,肌肤相触的触感,呼吸里的温度和独属于任延的味道,都鲜明得近在咫尺。 任延……亲他? 任延为什么要亲他?而且还是在有生理反应的情况下。 小时候亲过任延。 因为电视里都是那样演的,虽然保姆阿姨不让他看,一演到亲亲,就捂他眼睛,但安问还是无师自通,从阿姨宽大粗糙的指缝中头看了个一干二净。哼,不要以为四岁的小朋友就是小白痴! “你让我亲一下。” “为什么?” “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白痴。” “干嘛骂我白痴?”安问觉得好冤枉。 “那是男的跟女的,你见过男的亲男的吗?”任延用手指戳戳他额头。 “那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倒也不会。”任延磕绊了一下,心想这个小东西思路怎么这么灵活? “那你让我亲一下。” “你去亲琪琪去。” “我知道了,你肯定被别人亲过了。”安问沮丧下来。 “什么?” “电视里都是一个人只跟一个人亲的,被另一个人亲就会死。你被别人亲过了,所以不能让我亲。” “……我确实不该跟四岁的人玩。”任延怀疑人生,决定离开小区的这片儿童乐园,最起码,不应该在这个滑滑梯旁。 蓝色的滑滑梯被太阳照得像波浪,六岁的任延应该去玩游戏机,而不是在这里听四岁的安问胡言乱语。 “我没被别人亲过。”任延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糖,亲手剥好糖纸,“张嘴。”很不温柔地塞进安问嘴里。 “唔……干*&?%嘛?”含着糖,讲话含含糊糊的。 任延把眼睛闭上,不耐烦:“怕你没刷牙!” 叭唧。 嘴唇上被印上一个带有糖果香气甜味的亲亲。 任延涨红了脸,猛地推开安问:“谁让你亲我嘴了?” 他只打算勉为其难地让他沾一下侧脸! 安问被他推得后跌一步,啪嗒一屁股墩摔坐在滑梯沙坑里,糖果往嘴里一骨碌,糯糯的牙齿咬到舌尖—— 傻呆呆地愣了一秒。 “哇唔——”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那一天,任延从傍晚哄到天黑,还没把人哄好。 回忆随着海风柔荡,明明是摔得可疼的记忆,却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午后变得带有糖果香气。 安问心想,那时候亲你你不要,还推我,现在又来偷亲我。 哼。 · 回程的路上怪怪的。 安问脚伤不严重,想自己走,任延不让,一路背着他顺着草坡下山,直到要进入陡峭的林间,他才把人放了下来。 他体力好,背着一个一米七六的少年也不觉得吃力,安问两手勾着他的脖子,侧过脸去,鼻尖抵着任延的脖子。 很痒。 “别闹。”任延命令他,偏了偏头想躲开。 安问一边用鼻尖恶作剧地追着他蹭着他,一边在他眼前打着孩子气地手语:“就许你闻我,不许我闻你?” 任延反复深呼吸,试图跟他讲道理:“睡醒一觉你就不怕我变态了?不是要跟我保持距离吗?” 安问的手语斩钉截铁:“不保持。” 任延站停,“我喜欢男的这件事,不是让你很失望吗?” “你考不进A班更让我失望。” 任延失笑了一声,托着他的屁股将人往上抬了抬:“抱好,别往下滑。” 安问肩上还背着书包呢,觉得真是沉得要死,问:“怎么书包这么沉啊?” 任延想起来:“一把泡泡枪,一把太阳伞,两罐啤酒……忘了喝了。” 安问嫌沉,任延便把他放下,两人就地席地而坐,决定把啤酒喝光。 “你以前喝过酒么?”任延起开拉环,却没有马上递给他。 安问听着气泡泛起的细小声音,闻着啤酒花的香味,舔了舔嘴巴,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到底喝没喝过?” 安问郑重地点头,伸长手去抢:“渴了。” 只是区区一罐啤酒应该没关系吧?没有人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的,只听养真哥哥说思源路上叶家唯一的小少爷酒量差,几乎是沾酒就倒,因此什么宴会都从没人敢给他敬酒。这种一杯倒的人,一条思源路上有一个就够了,他总不能是第二个! 任延看着他捧着啤酒,明明是小心翼翼又生疏的模样,却偏偏要装出老练的样子,仰起头满不在乎地灌了一大口——“噗——咳咳咳!” 呛着了,也难喝到了。 任延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笑着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将啤酒抢回来:“拉倒吧。” “我可以。” “干什么?突然的叛逆?未成年禁止饮酒。” 安问擦擦嘴,若无其事地问:“你喜欢的那个人,也乖到没有喝过啤酒吗?” 任延就着他刚刚喝过的罐口继续喝,唇微张,安问看着他抿住了自己刚刚含过的地方。 又想起唇上的柔软和呼吸里的气息。 如果是完全的接吻,口腔里应该会被任延的气息彻底占据吧。他会把舌头伸进来吗?好喜欢他的味道。 安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眸色是那么深。 任延喝完了那听,将薄薄的铝罐在手里捏扁,“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安问垂下眼眸:“只是好奇。” “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好奇我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任延双眸盯视着他。 “都好奇。”安问潦草地说。 “我说过,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安问抬起脸,被晒得透明的脸上是一股天真的倔强和不服气:“那为什么不直接喜欢我,要喜欢跟我同一个类型的?” 他是认真地发问,眸色里一本正经,像是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 任延被他问愣,倏尔扬唇笑了起来:“对啊,为什么不直接喜欢你,反而绕远路去喜欢一个跟你同类型的?” 安问推了下他的肩膀:“问你呢,干嘛问我?” 任延不知道为什么笑个不停,被安问推了,身形歪了一下,干脆便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抬眼看他:“你说呢?” 他笑得好混蛋,安问蹙了下鼻子,抿着唇,我怎么知道! “那要是我直接喜欢你的话,你允许吗?” 第37章 第 37 章 允许吗? 安问的脑袋里晕晕乎乎地萦绕着这三个字, 下山的时候被任延紧紧牵扶着,手心与手心紧密相贴,但他还是踩得深一脚浅一脚, 仿佛下一步就会踩空滚下山去。 任延被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半笑着问他:“怎么这么迷糊?是被我吓的,还是喝醉了?” 安问迟钝地眨眨眼,在密林的晦暗光线下, 泛着金石色的瞳孔微微涣散聚不了光。 任延笑得差点从坡上滑下去:“我天, 你真的一杯倒啊?” 一边笑, 一边手却更稳地扶住了安问。 “一杯倒……”安问揉揉眼睛, 喃喃自语。 任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安问又说话了, 不是不经意的“嗯”,不是梦里的“任延”, 而是别的词,并不日常的用词,与聊天语境完美契合的词。 倏尔手指不受控制地用力, 他一把攥住了安问单薄的掌心:“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允许吗?”安问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目光看回脚下的路,乖乖软软地说:“下山了, 天黑了。” 头晕眼花中, 他全身心都依赖在任延与他握着的那只手上,见他愣着不走,回头扬起唇:“走啊,延延哥哥。” 延延哥哥。 他的延延哥哥心头直跳, 已经快震惊得一头栽下山了。 半晌, 任延吐息灼热, 先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继而目光古怪地盯着安问,浓黑的眼底翻滚着令人根本看不懂的情绪。 “你…是不是精神分裂。”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太敢置信地问。 “神经。”安问对答如流,声音在安静的树林间流淌,与晚归投林的倦鸟鸣声一起。 任延原地站着,第一反应竟然是:“再叫一声。” “什么啊?”安问歪了歪脸。 任延咳嗽一声,高冷而不自然地说:“哥哥。” 安问喝了酒比不喝酒还听话:“哥哥。” “再叫一声。” “哥哥。” “再叫。”没完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一路从山腰叫到山底,安问嗓子都叫哑了,沙甜得令人心动且怜惜。他觉得嗓子疼,转过身去勾着任延的手指,扬起巴掌脸看他:“我嗓子疼。” 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下山给你买水。” 安问:“给我舔一舔。” “咳咳咳——” 任延剧烈咳嗽起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被背后的香樟树抵住。碎泥块在脚下扑簌簌地落,不比他的心更紊乱。 安问目光里浮现疑惑:“你怎么站都站不稳?”欺身而上,话里有话地暗示:“嗓子疼。” 任延一整天不知道深呼吸了几次,只觉得深呼吸的效用似乎是越来越低了,他眸色一暗,嗓子也跟着哑:“怎么舔。” 安问指指自己漂亮的喉结,将唇凑近任延唇边:“求你了。” 任延艰难保持冷静,试图跟他讲道理:“我舔不到你嗓子——就算接吻也不行——就算可以,也不能帮你止疼。” 我操,他在说什么? 醉酒的人没有常识,安问疑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解决办法明明很直观,为什么会不管用? 任延:“而且……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安问掰着手指头,做一道并不存在的数学题。省联赛压轴大题不在话下的小天才,算了半天没算明白。 任延说出这句话时都有点脸热:“这种药……十八岁才可以。” “啊。”安问泄气,“好吧。”他两手捧起任延的右手,将他的食指分了出来,“那你给我揉一揉。” 揉喉结……? 任延忍耐了一下,装直男装正经装正人君子:“你哪里听来的邪门歪道?走快点,给你买水喝,回去让兰奶奶给你泡点胖大海或者菊花茶。” 安问清冷地依赖地仰视着他,不说话,攥着他手指的掌心温热。 僵持不过数秒,任延的指腹终于揉上少年的喉结。起初那么轻柔,不敢用力,却在他越来越深的眸色下失去力道,变得恶劣起来,充满着凌驾于安问身体的掌控。 安问高高地仰着脖子,他脖子修长白皙,刚发育好的喉结漂亮地缀在上面,阖着的眼眸轻轻颤抖,被林间最后的余光照成淡金色。 这样的姿态未免太像献祭,像羚羊把脖颈献祭给雄狮,而雄狮不吃,只是恶劣地玩弄。 · 回到熟悉的乡里时,已经是日暮时分,道路尽头出现早上买啤酒的便利店,任延牵着安问到柜台前,自然而然地问:“想喝什么?” 安问却没有开口,而是打了句手语:“水。” 任延凑近他,声音低低的:“不想说话?” 安问歪了下脑袋,看着柜台后的女人,张了张唇,但嗓子如同被堵住般,一个字都发不出声。 他的窘迫显而易见,任延捏住了他的手,俯近他耳边一声一声安抚他:“不说了,没关系,不说了。” 女人不知道他们在沟通些什么,眼睛只盯在安问polo翻领下的脖子:“被蚊子咬了?怎么这么红呢?” 安问闻言,下意识地抬起手触了触,耳边听到任延淡漠淡定的一声“嗯”。 什么被蚊子叮了,分明像是被人亲红吮红的。 买了水和喉片,两人出小卖部,任延拧开瓶盖后把水递给安问:“是不想跟别人说话,还是在别人面前没办法说话。” 田埂小径上远远近近的都是农忙而归的村民,扛着锄头吊着水壶,见到安问,客气地寒暄,还是那老三句:“回来啦?出去玩啦?吃晚饭了没?” 安问只管点头摇头,丝毫没有开口的尝试。 他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哑巴的状态。 任延不动声色地判断,却不敢擅自下判断。 到了福利院,厨房里炝炒味浓郁,小朋友都在自由活动,卓望道试图用至高无上的数学征服一根藤上七个娃,正如早上任延用人体旗帜征服他们一般,但葫芦娃们显然不为所动,挨个排队去挑战单杠,誓要练成神功。 任延浅浅礼貌关心情敌的动向:“卓尔婷丢了?” 卓望道:“洗澡呢,回来摘荷花,滚塘里面去了。” 任延笑得幸灾乐祸毫无人性,卓尔婷拧掉淋浴头隔窗骂他:“笑屁啊混蛋!” “你俩去哪儿浪了?”卓望道怀疑地盯着他们,“一整天?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 “我发朋友圈了。”任延懒散地回,“你没看到?” “嗯?”卓望道一边疑问一边打开微信。好家伙,明明就三分钟前发的,还好意思说。 任延:「好天气,谢谢带我来看海」 配图……操,卓望道瞳孔地震,竟然是九宫格? 任延?九宫格?一个连个句号都懒得打的朋友圈年更选手,发了九宫格? 九张风景图中,有一张尤其醒目,是一个地面的影子。卓望道辨认了一下,破案了,是任延背着安问时,安问拍的,两人身影相连,安问探出拍照的胳膊纤细。 「老公你谈恋爱了?」 「老公你说句话呀老公!」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好好的十一才过到第二天,我恨!!!」 「延哥,早知道你这么纯,别说带你看海了,跳海都行呜呜呜!」 「失恋了。」 「eo了。」 「是男的吧?我觉得是男的!」 「男的还是女的给个准话求求你这对我很重要」 「你他妈是真闷骚。」 「我酸了,你有本事就官宣!」 「@老邢,这有个早恋的,快拆散他们!」 任延的微信几乎加了全校人。 没别的,因为有一次他丢了学生卡,托卓望道在表白墙投了次稿,卓望道把他微信挂上去了,「重金悬赏,找到者赠男朋友体验卡一月」 手机瞬间被好友申请搞到闪退死机。 ……后来发现学生卡是被西西公主那欠爪子给扫沙发缝里去了。 任延很少特意给人备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哪些是认识的朋友,哪些是莫名其妙加的,所幸他原本就很少分享私生活,迫于他高冷难惹的形象,那些人加了也不怎么敢戳他聊天,因此也就随他们去了,唯一不方便的是,每天早上都会收到几十条早安短信,跟宫里晨昏定省似的。 评论区像大型团建破防现场,卓望道跟被电线缠住脚的麻雀一样,乐得抽筋得不行:“你怎么不澄清啊?” 任延瞥他一眼:“为什么要澄清?挺好的。” 卓望道退出微信,任延:“点赞。” 卓望道:“?” 任延拧眉,“啧”了一声:“让你点个赞再走。” 卓望道愣了一下,内心十分感动,心想我延即使拥有全世界,心里却还是最爱我。充满温情地回到朋友圈点了个赞,留言:「谢谢大家的祝福,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他一社牛症患者,好歹也加了半校的好友,留完这条言,任延的评论区彻底没眼看了。 安问乖乖听着他们聊了两句天,扒着任延的手,被最后一点落日晒得快睡着了,一个摇晃,被任延险险扶住。 “困了?”他摸摸安问的脸。 安问眼皮睁不开,只是点点头,忍不住想往他颈窝里蹭。 任延的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我扶你去睡觉?” 安问已经偎着他彻底闭上了眼,呼吸里有淡淡的酒味。 任延勾了勾唇,挽住他腿将他轻易地打横抱起,穿过走廊走向卧室。安问连一丝丝抗拒都没有,双手自觉地勾住任延的脖子。 卓望道人都傻了。虽然说是打小的竹马,是失散多年的发小,但公主抱……?他怎么从来没这待遇?! 兰琴因闻讯而来,看到安问在任延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哭笑不得地问:“怎么回事?” 任延负荆请罪:“让他喝了一点啤酒,没想到酒量这么浅。” “这孩子。”兰琴因俯身摸了摸安问的额头:“让他睡吧,晚饭我让老许留一点出来。” 夜里起风,任延临走前,小心地为安问拉上薄被掖好被角,随着兰琴因走出房间。 “我有一点问题想问您。”他简单地说了句开场白,请兰琴因借一步说话。 气势桀骜的人一旦绅士起来,便更令人不好拒绝。兰琴因点点头,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她知道的也有限,在昨天晚上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安问以前喝过酒吗?” “没有。” “也没有喝醉过?” “没地方接触酒,他也没有零花钱,不会自己偷偷去买酒喝。”兰琴因补充说:“他很乖的。” 任延笑了一下:“嗯,小时候也这样。” 脸上浮现的温柔令兰琴因动容了一阵,笑道:“他一直想要你来,你知道吗?每个周末去山上看海,希望能有一艘船靠岸,希望靠岸的船上有你。” 任延静了静:“我以为他早就已经忘记我了。” “怎么会?”兰琴因叹了声气,“刚在我这里的头几个月,他天天哭,天天等妈妈,后来渐渐明白了,妈妈不会回来接他了,就开始不说话,也不跟小朋友玩,一个人自顾自玩那些沙子啊,泥土啊,背唐诗。孩子们也会排外,也会报团欺负人的,问问小,不会打架,被欺负得狠了,就说延延哥哥会来保护他。” 她看了任延一眼,笑意意味深长:“问问嘴里的延延哥哥,小小年纪就很酷,很英俊,会拉大提琴,学习也好,充满正义感,是问问心里的英雄,会从天而降。” 任延谦逊自嘲地勾了下唇:“让您失望了,是不是感觉货不对板?” “怎么会,你没看到问问多开心吗?”兰琴因眨眨眼。 任延半垂下脸笑了笑,在长辈面前有些脸热,静了静心神,才回到正题:“那您的意思是,问问是来了这边以后,自己渐渐地选择不说话的?” 兰琴因愣了一下:“也不是,刚开始一阵子是孤僻不说话,但后来熟悉了习惯了,又渐渐开朗起来了。他性格好,”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庭把他教养得这么好,又要抛弃他。”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蜷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安问小时候的模样,任延也想问,为什么?凭什么? 他定了定神,轻舒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复又沉稳:“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哑的呢?” 兰琴因都没发现,他没有问嗓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坏的。 “是……”兰琴因回忆着:“六岁多的时候,有一天起来,忽然就说不了话了,怎么张口,都发不了声音,急得满头大汗。我以为他病了,带去诊所看,诊所检查他扁桃体和声带,都是好好的,没有发炎,也没有受伤。” “正常的哑巴也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是有声音,只是无法表达。” 兰琴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我们也考虑过,问过医生……”她歉疚地看着任延笑了笑:“我能提供的医疗条件有限,去不起大城市看很贵的专家,安家人来接时,我也把这些情况跟他们说了……” “是不是因为哑,所以问问才一直没有被人领养?” 一般来说,越小的、越健康的孩子越快被领养出去,安问五岁,是很容易被领养的年龄,何况他还这么可爱漂亮、聪明、有气质。 “七岁那年,有一户美国家庭想领养他,不嫌弃他是哑巴。”兰琴因舒了口气:“是我老同学牵的线,对方来看过了,跟他玩了一下午,很喜欢他。他们在美国有很多产业,是有钱人,家里已经领养过三个孩子,都教育得很好,是很成熟的领养人。” “什么?”任延怔住,语气里失去了冷静,追问道:“然后呢?他怎么没走?” “他不愿意走。”兰琴因的每根皱纹都浸透了难以言说的遗憾和怜悯:“他说要等妈妈…… “或者等你。” · 安问终究没醒来吃饭,睡在被窝中脸色潮红,睫毛像是涂了蜜般垂着,呼吸里有浅淡的酒味。醉到这种程度,小朋友们挨个进来围观他取笑他,任延哄不了孩子,通通轰走了事。 虽然睡得很深,但身边躺进人的感觉还是如此鲜明,更不要说纳入他的怀抱是如此炙热。安问迷迷糊糊地有了知觉,不知道是几点。黑暗中,他透过气息意识到是任延,条件反射就想翻身下床,被强行按住了。 “嘘,别动,”任延让他枕自己臂弯上,“吵醒你了?” 太阳穴鼓鼓地跳,安问让自己清醒了一阵子,唇边被递上一杯水。他救命似地喝了,舔舔嘴唇。 “酒醒了吗?还记得多少?”任延半起着身将水杯放上床头柜,似笑非笑地问。 安问心里犯怂,摇了摇头,心虚地打着手语:“都不记得了……” “好,那我一件件说给你听。”任延慢悠悠地说,“首先……”他顿了一顿,“你说话了。” 安问:“!” 什么鬼? “说了很多,嗓子很疼,所以让我帮你揉揉……”意味深长地停顿,好笑地说:“喉结。” 安问:“……” 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了抚,似乎那上面还停留着任延的体温。 任延跟着扣上他的手指,指腹在喉结上轻轻滑过:“有效果么?” 安问口干舌燥,回答不了,在被窝底下踢了任延一脚。 任延气息里失笑,勾了勾唇:“其次,你喝酒前我们聊的天,你还记得么?” 安问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脸上发热。 “你问我,与其喜欢跟你一个类型的,为什么不直接喜欢你。” 安问想去捂他的嘴,心说那时候就醉了,要不然怎么可能有脸说这个! 任延扣住他慌乱的手,语速缓慢清晰:“然后,我问你,要是我直接喜欢你,你允许么。” 安问硬着头皮,手语打得飞快慌乱:“不允许不允许,你还是喜欢别人去……” 任延挑了挑眉,懒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我看不懂手语。” 安问:“……?” 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但我听到你出声说的了,”嘴唇压住安问耳朵,任延潮热的呼吸撩着安问的耳廓,低沉的声音直送入他大脑:“你说允许——就以你亲口说的为准。 ” 第38章 第 38 章 假期的五天在远足、给小朋友授课和写作业中度过。有安问和卓望道两个学霸带着, 卓尔婷想摆烂都不行,何况原本跟她同一阵营的任延也莫名其妙转了性,一天天跟他最垃圾的一门生物死磕, 用功得像是准备考清华。 写完定时定量的作业和额外练习卷,吃完晚饭时,四个人就蹲坐在江边的堤坝上,对着秋日退潮的江面啃西瓜。今年夏天奇怪, 台风一场也没来, 雨也少, 江流浅浅, 露出长满长长青苔的溪石, 即使是水深处,也不过及膝而已, 清澈得可以看见灰色小鱼。 闲来无事,两两打赌, 看谁抓的螃蟹多。卓尔婷石头一掀,被条黄鳝吓得一屁股坐水里,干脆剥了衣服晾石头上晒着,自己下水深处游泳。卓望道难得是个好哥哥,问旁边浣衣妇这片水域安不安全, 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暗流也没有深坑,小孩子也经常去那儿玩的,便放下了心, 也跟着去游。 安问把抓到的螃蟹一个个又给放了回去,看着他们横着钻进柔软的沙子底下, 或者爬进石头缝里, 临行前吐水泡泡, 似乎是抗议。 任延陪他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也不嫌枯燥,扔两罐啤酒在江水里冰着。安问总心痒,酒量越菜越想练,手里冷不丁被任延塞进一罐红色可乐,“未成年只能喝可乐。” 安问单手起开银色铝扣拉环,在气泡声中“嘁”了一声,打着手语:“不喝就不喝,那你那天晚上说的我都不信。” 什么开口说话啦,说什么允许你喜欢我啦,都不过是天方夜谭。他都忘记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了,医生也说是罕见的疑难杂症,怎么可能喝口酒就治愈了? 任延不反驳,如同狮子对待羚羊般耐心十足,只是点点头,笑着说:“好,那就不信。” 几个人如此优哉游哉半玩半学,如同回到了小学时代。五号回宁市,郑伯开了车亲自来接。之前已经听安问提起过三个朋友都在这儿,他特意申请换了公司的商务保姆车,到了地方将就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启程。 任延客气寒暄,问郑伯回去含饴弄孙,这个假期是不是很开心。郑伯多聪明,一听便心里咯噔一声,自知自己失职失责在先,收敛了老人做派,讪笑着感谢安问放他回去,说早知道一路上这么折腾,说什么也要亲自送来的。 心里却腹诽,任延向来大少爷做派,一股子老外的边界感,不怎么管别人的私事闲事,今天怎么手伸得这么长,都管到安家的心腹管家头上了? 任延勾唇一笑,没戳穿他这套说辞的虚假之处,只是淡漠地说:“安问刚回家没多久,不习惯被人伺候,郑叔在这方面还是要多帮他习惯习惯,否则我看林阿姨也会心疼的。” 郑伯是管家,虽说衣食父母是安远成,但显然更衷心于管家的林茉莉,也更看她脸色。他脸色难看,但还是连声说着“是是是”。 安问并不知道任延私底下为他出了头,只觉得郑伯第二天拿行李时对他过分的热心客气,生怕他一根手指头累到。他原本就觉得郑伯挺和善的,并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老油条来说,和善温和与偷奸耍滑之间并不冲突。 保姆车座位宽敞,按理说安问该坐第一排,但卓尔婷吵着说自己晕车,卓望道便陪着她坐到了第一排,把后面位子让给了任延。三人先上车,剩安问还在和福利院的小朋友、护工一一道别。 兰琴因年级大了,其实早就想颐养天年,但这样烂糟糟的福利院又有什么人能来接手?只好忍着心焦和憔悴维系着,再一次送给安问,她忍不住不停地抹着眼泪。 “下次再见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叹了口气,双手捧着,反复摸着安问的脸。 经年的劳作,她的手心布满破碎的厚茧,摸起来如同一张浸水里揉皱了又被晒干了的碎纸,似乎摸一摸,便会扑簌簌地掉下碎末。 安问低下头眨了眨眼,忍着红眼圈对她笑,“等我好好赚钱给你们换校舍,还有,李老师那里也记得帮我带好,就说下次等他在家时再去看他,告诉他我成绩特别好,一定会考上清华跟他做校友的。” 兰琴延忍着泪眼认认真真地读着安问的手语,扑哧一声带泪地笑了:“好,好。”又递给了他一包用蓝色花布包着的东西:“上次走得急,没收拾出来。” 车子已调好了头,安问没来得及看便上了车,扶着车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见兰琴因和赵叔、许伯、雅仙阿姨都站着,身边小朋友乖巧地排着队,挥着手送他。电动车门缓缓合上,在目送中离去,身后传来隐约齐声的背诗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卓尔婷最感性,呜呜呜缩着膝盖哭得跟傻逼一样,让卓望道想哄都不知道怎么哄。 郑伯安慰:“喜欢的话以后就常来玩一玩。” 卓尔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太辛苦了,再也不来了……” 没把几个人笑死。 安问跟任延一起坐在后排,收拾了一下心情,一层一层拆开蓝布。 卓望道往后面探头探脑:“什么啊?好吃的吗?桂花糕吗?还是绿豆糕?还是豌豆黄?” 任延:“……” 蓝色花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任延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安问嗖地一下盖住了,像藏什么一般紧紧捂在了怀里。 “什么?” 安问一个劲地摇头。 任延:“……情书?” 安问:“!” 任延一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纵然克制着,脸色还是难看了下来,偏要装大方,挤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问问:“你写给女孩子的,还是女孩子写给你的?” “肯定是问问写给女孩子的。”卓望道添柴火,“问问你就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卓尔婷也跟着竖起耳朵,话里有话地哼哼两声:“总不能是喜欢男的吧。” 郑伯抬起脸,从后视镜里望了他家小少爷一眼。安问神情紧张,摇了摇头:“喜欢女的。” 在场的只有任延和郑伯会手语,任延没吱声,莫名地拒绝翻译这句话。郑伯只好说:“问问说他喜欢女的。” 卓尔婷噌一下来了精神,扒拉着椅背,整个人半蹲坐到皮椅上,几乎是反着坐了,也不嫌头晕:“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我……”安问的手语慢了下来。 任延从后视镜里与郑伯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平静淡漠,但微压的眼睑下是意味深长的警醒,郑伯立刻反应过来,将视线后视镜里移开,笑了一声自然地说:“我还得开车,延延来翻译吧。” “快说快说啊!”卓尔婷心花怒放,觉得天晴了雨停了她又行了。 任延低笑了一声,支着椅背的手抵着腮,姿态懒散地转向安问:“说啊,喜欢什么样子的?” “喜欢……高的。” 任延翻译:“矮一点的。” 安问:“……不怎么乖的。” 任延笑意更深,懒懒地传达:“乖的。” 卓尔婷:“……” 这就没戏了不是吗? 安问眼睫垂得更低:“比较强势的……” 任延抿了下唇,撇过脸往窗外望了一眼,待压下高扬的唇角,才复转过脸来说:“比较被动害羞的。” 卓尔婷:“?” 行,彻底没戏。 安问怀疑自己脸红了,否则怎么会烫得厉害?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身材好的。” “身材好的。”总算大发慈悲翻译对了一句。 他的目光始终懒洋洋地停在安问脸上,温柔深沉的视线,偏偏灼人,让人不敢抬起脸来对视。 卓尔婷掐指一算,四个条件只符合一条,拉屁倒吧。但是任延这逼的笑怎么越看越混蛋呢?安问又没对他表白,他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干什么?哼,你特么连性别都不对! 胡闹了一阵,车子也终于开出了乡村土路,在平稳的行驶中,几个人陆续睡了过去。 安问在微信里犹豫了半天,给任延发微信。 小问号:「不许对号入座。」 任延:「不敢。」 小问号:「我说的不是你。」 任延:「明白。」 明白,那你笑什么!安问瞪起眼,任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只好把耳机塞到安问耳朵里,垂目低声:“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多想。” 耳机里放着手风琴的悠扬琴声。 长达五个小时的路程,安问终于还是靠在任延的肩上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郑伯先送卓家兄妹回家,想着之后是不是送任延,没想到任延却刚好要去安家。到了思源路,安远成一家也刚好从机场回来,林茉莉亲热地揽过安问的肩:“累吗?回去开不开心?你走了这几天,妹妹一直吵着想你呢。” 她说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找了点关系提前知道了性别,正是她和安远成想要的小女儿。安问被她拉着嘘寒问暖,一边分神找着任延,不知道他过来是干什么,却看到他跟安养真走到花园。 “怎么突然想到去找问问?”安养真吩咐佣人泡茶,请任延在遮阳篷下坐下喝茶。 “没什么,卓望道说想去找他。”任延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这次过去刚好跟院长聊了聊。” “哦,兰院长。”安养真点点头,“她人很好,不过年纪大了,有点力不从心,我在考虑怎么帮帮她那个福利院。” 任延目光停在他脸上,半晌勾了勾唇。他知道安养真在故意东拉西扯。 “兰院长是怎么跟你们说安问的病的?” 他开门见山的程度让安养真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了笑:“这么直接啊。” 都是在美国长大的人,任延很西式地半摊了下手,表示洗耳恭听。 “发烧了,乡下诊所能力不行,延误了时间,所以声带烧坏了。” 佣人送茶上来,安养真抿了口茶,脸上带有遗憾,让人看不穿是真是假。 任延知道他在撒谎,但没有戳穿,而是耐心十足地问:“有带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病得太久,已经没有办法。”安养真笑了一下,“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努力学手语,沟通起来已经很顺畅了,问题不大。”他甚至开玩笑:“怎么,你觉得哑巴是什么了不起的残疾,怕他以后追不到女朋友?” 安问正好跟林茉莉寒暄完,一边跟安远成汇报着自己在福利院干了些什么,一边陪着他往后花园走来。安远成人过中年风度不减,面对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彼此都有些拘谨,但显然都在努力让对方舒适。 安养真看着,站起身相迎:“我听说尔婷也去了,怎么样,觉得尔婷漂亮吗?” 安远成哈哈大笑:“尔婷不错,就是叛逆了些,我们问问恐怕招架不住!”目光转向任延:“延延辛苦了!问问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任延岁数不大,对同龄人有他的桀骜,对长辈却也自有气度,应付起来尊敬又从容。他目光在安问脸上流连一秒,看着安远成抬起唇角:“既然安叔叔放心,刚好有件旧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哦?”安远成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牛饮尽了,“你讲。” “之前不是说上学路太远,所以让问问住我们家么?”任延云淡风轻地询问,“这件事现在还作数吗?” 安远成愣了一下,爽快地笑:“这可不是我说了算,得是你和问问说了算,榕榕不是说你不乐意?” “我乐意。”任延简洁的三个字。 反倒是安远成被噎到,仿佛没料到他这么直接,笑了一声,转向安问:“那问问?” 任延和安养真的目光亦转向安问。 安问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手扶着大理石圆桌沿,掌心潮潮地出着汗。 任延看着他的眼睛,再度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语气礼貌,但莫名地让人觉得他气定神闲,势在必得。这样的势在必得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因为里面没有炫耀、轻浮的成份,反而令人信服,不自觉地便想跟着他的步调走,不自觉地便想顺他的意,让他开心,让他舒服,让他喜欢自己。 安问十七岁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被征服这一件事,也会让人心底泛氧。 他琥珀色的瞳眸转向任延,与他的目光静静地交汇,继而点点头。 “愿意。” 第39章 第 39 章 别人的十一都是放假过节, 崔榕和任五桥倒是忙出了新高度,崔榕因为行业原因三天两头往国外跑带项目,这会儿又被放逐到肯尼亚看大河马龇牙, 任五桥则是因为跟一外市龙头国企联合开发的楼盘出了点岔子, 他已经在外地忙到连胡子都没时间刮了。 任延在家庭群里开了个群聊视频, 简短地通知了安问要过来长住的打算, 崔榕那边太阳高悬, 身上披着跟吉利服似的黄色迷彩, 高倍摄影镜头炮似的扛在肩上:“行啊, 我没问题。” 任五桥干脆就同时还在电脑上开视频会, 在那头点了静音后才跟任延这边说:“你看着办, 我先下了。”说着便退了出去。 任延看着他妈的全副武装,淡淡地问:“你到底是去工作的, 还是去玩儿的?” 崔榕隔着屏幕拿手指头点点他警告:“妈咪的事你少管, 挂了,哎——等我回来再搬,你弄不好。” 任延“嗯”了一声, 挂断视频, 想了想, 给崔榕下最后通牒:「项目忙好了就别在那里贪玩, 三天内回来。」 崔榕:「干嘛?」 任延想了想, 放下身段三个字:「想你了。」 崔榕看着这三个字,咵嚓一下差点把二十几万的镜头给砸了。 崔榕:「我看出来了,你是非常迫切地想我回来帮问问搬家。」 任延挺认真地回:「上学路远,他睡不醒。」 崔榕心里欣慰一下, 心想任延总算开始学会关心人照顾人。 · 节后的早自习注定是属于补作业的, 小组长到处催交作业, 作为学渣班,十五班发挥稳定,果然每张课桌上都在生死时速抄答案,整个教室人仰马翻。 生物课代表周毅然搜罗了一圈放水了一圈,到了任延这儿,自动止住脚步折返了。 众所周知,任延不写作业,尤其不写生物和化学,他可不想自讨没趣吃一嘴闭门羹。 周毅然拉开椅子坐下,在本子上登记没交作业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任延——没办法,都写出惯性了。只是“延”字刚写了一半,桌角被放下一本习题册,跟别人的比起来都要新很多。 一只指骨分明而修长的手,在封面上轻压着点了一下:“交了。” 周毅然笔尖停顿,茫然地抬起头来,哽住。半晌:“啊?” 任延表情很淡:“我说我交了。” 周毅然:“!”诚惶诚恐地翻开封皮看了一眼,真的写着任延的名字!“好的好的好的……”他点点头,赶紧把名单上任延的名字划掉涂黑。 等人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周毅然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受宠若惊。 任延……写生物作业了?不会是演的吧?课代表偷偷翻了翻他的作业本,前面崭新得能挂咸鱼九九成新,翻到十一要写的那几页,“我去,真写了啊……” “死了死了死了,化学来不及了……”严诗雨一边哭一边奋笔疾书:“都忘了抄不到安问的作业了呜……” 她身旁的课桌空着,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像是没人坐过。任延回到座位,在微信里看到安问问他:「作业都交了吗?」 任延回了个「嗯」,安问像夸小朋友,「好棒」。任延忍不住失笑了一声,「别招我」。安问那边偃旗息鼓了,估计在脸红。 早自习快结束,钱一番进来调整座位。任延月考进步,加上安问去了A班,钱一番大发慈悲,让任延回了教室后排。任延抱着书,单独一个人坐,前面是学习委员时习之,人如其名,成绩不算特好,但均衡,尤其学习态度好,每堂课的笔记都抄得整整洁洁的。 离上课还有一阵子,时习之本来在眉飞色舞讲假期在海边玩摩托艇,冷不丁肩膀被任延点了下。 时习之跟他不熟,新同桌林松松是熟的,紧张而狗腿地问:“怎么了延哥?是不是吵你睡觉了?我们轻点儿?” 任延:“你的化学课堂笔记,能借我抄一下吗?” 时习之:“啊……???” 任延:“现在不方便?那等你方便……” “方便方便方便!”时习之点头如捣蒜,从桌肚里扒拉出化学笔记本,哗啦啦翻着页,声音都有点紧张发抖:“那个……我们现在学到……” 任延很浅地勾了下唇:“我知道。” 学习委员没话了,任延戴上度数不高的银框眼镜,低下头去认真抄着笔记,时习之跟林松松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一个:“卧槽?” · 节后假期综合症泛滥,刚到第二节课教室里就已经昏昏欲睡,刚好还是钱一番的数学课。钱一番快把黑板拍烂,也叫不醒台下头一点一点的学渣们。心里不爽就想找人出气,钱一番把粉笔习惯性地一折,在黑板上点了点,习惯性脱口而出道:“任延!上课不好好——” 话说一半,哽住了,发现任延戴着眼镜听得认真,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课本和笔记本,目光清明。在教室后排一众看小说打瞌睡传纸条的男生中,简直清新脱俗鹤立鸡群。 全班同学都看着钱一番,钱一番卡了半天壳:“……这道题你上来写一下!” 按正常规律,任延会连起身都懒得起身,十分理所当然地说:“不会。” 但是今天注定是个诡异的日子,因为任延,起身了…… 从教室第八排到第一排,所有人纷纷张嘴瞪眼行注目礼,眼看着任延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想了想,开始写解题步骤。他数学不差,何况还认真听讲了,解了三分钟得出满分答案,任延把粉笔往黑板槽一扔,转身下台阶,留下钱一番在台上一脸绿。 他身高腿长,换上了秋季校服的衬衣黑裤,胸前斜条纹领带随着脚步而飘了一下,英挺面容上薄唇自然轻抿,配上鼻梁上架着的金框眼镜,帅得像另一个次元的生物。 所以女生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掠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任延认真学习起来……好像帅得要命。 下了课是大课间,刚好是周一,按例是国旗下讲话。从五楼到大操场,窃窃私语不停。 “哎你知道吗任延今天竟然把所有作业都交了。” “哇……延哥是不是跟谁打赌输了啊?” “赌注是假装好学生一天吗笑死。” “可能延哥领了张好学生单日体验卡。” A班的学生习惯了下课先磨磨蹭蹭再写几行算式才去操场,只是今天刚一出教室门,就看到任延斜倚着走廊栏杆——在等人。 “延哥,等卓望道吗?” 任延没做声,轻点下巴,目光已经投向他身后,唇角随着视野里出现的人影而微微勾起。A班学生回头看,目光自觉锁定最出众的那个。 卓望道站在安问身边,几乎成了一道黯淡的灰影,正兴高采烈地问安问还习不习惯,上课进度会不会吃力,冷不丁头上被怼了一下,伴随着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跟你说你听得懂吗?” 卓望道揉了揉头,刚想开口,余光瞥见安问眼睛像如星星被点亮。 “还习惯吗?”任延跟安问并肩,将他护到了人少的那一侧。 安问点点头,终于有人能看懂他的手语,他抿着唇:“你呢?有没有偷偷睡觉?” 任延笑了一下:“怎么敢?” 卓望道张了张唇,得叻,没他事儿,他自觉让开,留两人在这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省篮球联赛正式提上日程,训练也紧锣密鼓。校队在省实地位高,受重视,正式球员都由谭教练安排,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七点半进行统一训练,各班班主任都不能提意见。 安问上完最后一堂自习,戳戳卓望道胳膊,递过去的本子上写着一行字:「体育馆现在可以进去吗?」 卓望道摸不着头脑:“体育馆?现在应该是篮球队的训练时间,进是可以进的……”恍悟过来:“你想去看任延训练?” 安问又写下一行字:「你跟他们熟吗?」 他们?是篮球队队员?卓望道点点头:“还行,都认识,熟么,一起喝过酒算吗?” 安问写字速度很快,但字漂亮,把本子推过去:「最乖的是哪个?」 卓望道给问愣了,哈哈哈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乖?篮球队那帮逼哪有乖的?是指聚众抽烟泡吧逃课的那种乖吗?” 安问:“……” 卓望道是典型的耐不住性子坐不住凳子,但凡有点好看好玩的就能把他魂给勾走,到头来张罗得反而比安问还积极,挑挑眉:“想去啊?我带你去啊。” 趁晚饭有空,推着安问就往体育馆走。 体育馆大门开着,还在馆外便听到砰砰砰的篮球声,听激烈规律程度,应该是在做日常投篮训练。 安问到了门口又不想进去了。为什么要去看看那个跟自己同一个类型的、很乖的队友呢?要是看到任延跟他举止亲密,难道他就心满意足了?任延那天说什么“直接喜欢你”,多半是开玩笑的说法,看他醉了就调侃他打趣他。 喜欢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尤其是对任延这样的人来说。安问料想他的喜欢是很认真的,他只是有很浅的好奇,想看看任延喜欢的人长什么样。 卓望道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怕什么,不吃饭来看打球的多的是,延儿肯定看不到你,再说了,有事儿我帮你顶着。” 进了体育馆,冷气扑面而来,篮球击打地板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更响的是女生们围在二楼栏杆上心花怒放的尖叫声。 正如严诗雨之前说的,省实校队是全明星队伍,每个正式队员都有不少的粉丝基数,但即使如此,任延练习投篮的那边显然更拥挤。 除了常规练习外,谭教练会随意挑选组队,让他们进行对抗赛模拟,这也是最好看的部分。哨声吹响,今天的常规训练结束,谭教练拍了拍掌让队员集合,开始分配对抗队伍。 “任延,张帆,郭沛,楚天辰,袁钊,一队。” “周朗,齐群山,严峰,裴正东,顾凯,二队。” 队员齐声喊“收到”。 这十名都是正式队员,并没有把第二梯队的替补候选算上,其中一队里,任延和楚天辰是首发,二队里则有周朗、齐群山和裴正东三名首发。从阵容上看,一队是要吃亏些的。 一队先解散,谭教练留下了二队,不知道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让几个队员都很惊讶,周朗首先爆发出一声:“什么?” 谭教练人儒雅,但笑起来让人心理压力很大:“你有什么想法?” 周朗噎了一下:“没有。” 任延已经在场内做热身。队内日常训练没那么严,可以穿自己备的运动服,他向来是黑色宽松T恤,跟批发似的,每天都不变样,完全没有偶像包袱。一队套红色马甲,黑红配,倒跟他脚上那双最钟爱的AJ复刻是同一个配色。 胯/下运球转身过人跃起投篮,三分空心入篮,女生们控制不住地尖叫。任延已经习惯了这些分贝,他打起球来很专注,并不会被这些旁骛分神,但今天心里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抬起眼眸,往二楼过道上看了一眼。 安问刚想走人,被任延的目光锁住,身体如被下了咒语般无法动弹。他紧紧扶着栏杆,只觉得丢脸得脸皮发麻。 任延歪了下脸,勾着唇的模样痞气得很,继而吹了声口哨。 “我操……”卓望道耳朵都快被尖叫声震聋了,“他今天发神经啊?’ 那边裁判和记分牌就位,哨声吹响,两队集合握手,各自散开站位,任延和齐群山在跳球线两侧站好。齐群山是秦穆扬中锋位的接班,而且比他还高,有一米九二,是巨无霸。两人指尖同时碰到篮球,但齐群山到底还是有六厘米的身高优势,球往二队传去。 都是专业球员,素质非活动课野球场可比,所有人传动和策应都很快,二队传球,眨眼之间被一队后卫楚天辰抢断,又是眨眼之间,楚天辰假动作传中锋郭沛,指尖手腕一转,实际上却是到了任延手里。 球只是到了任延这儿,体育馆的屋顶就已经快被掀开了。 但很快,尖叫声变成了哗然,看热闹的不乏那些野球场的,三班老仇家方志浩“操”了一声,目瞪口呆:“疯了吧?两个防一个?” 二队首发王牌周朗和裴正东不约而同挡在了任延面前,张开手臂展开防守。 卓望道两手搭着栏杆:“老谭真给延儿面子,两个首发防他一个,”话锋一转,“看来在对手眼里,任延已经是当之无愧的Ace了。” 任延不疾不徐地运着球,让场上节奏慢了下来,哼笑了一声:“怎么,今天这么给我排面,是不是知道我喜欢的人在这里?” 他队内关系不差,周朗和裴正东一听,都愣了一下。喜欢的人?谁啊?操?条件反射往二楼看。 “看球!”二队齐群山骂了一声,但任延已经闪身切入,一个快得看不清的轻巧上篮。 记分牌翻动,一队得两分。 “操。”周朗骂人了,“你他妈能不能玩儿干净点。” 用八卦转移注意力算什么! 球权变换,任延跑动回防,对他勾唇笑了一下:“我认真的。” 重心下压,周朗看着他微沉的眼眸,脊背上忽然窜起一股汗毛倒竖的感觉,让他心里轻轻地打了个冷战。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他彻底领教了任延的“认真”是什么意思。抢断,切入,抢篮板,组织快攻,任延几乎像开了全局视野,控制了全场的节奏。 场上九个人汗如雨下,场下替补心里发毛。都知道任延是体能怪物,好像就没有到达底线筋疲力尽的时候,但大家心里还是有侥幸心理,觉得就算有差距,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但今天场上的情形,直观地诠释了什么叫天真。 任延运着球,一边观察着场上形势,一边举起左手竖了个一,沉稳地说:“不急,二队已经不行了,我们稳扎稳打再进一球。” 二队:“……” 垃圾话又不犯规,何况任延的垃圾话很温和,就是配合事实食用有点戳心。 谭教练抚了抚额,怎么说呢,他今天的训练目的本来并不是体能地狱……算了。 卓望道看热闹看得快笑死:“哎问问,你以前没看过他打球吧,说真的他以前真不这样。” 安问比了个简单的手语:“哪样?” 卓望道:“这么说吧,除非女神亲临,否则他都不可能这么有进攻性。哎我看看,那是不是张幻想?延儿不会真喜欢她吧?不会吧,她都跳了两年啦啦队了,要有事儿那早就出事儿了。” 安问还想说什么,头上被谁揉了一下。这个动作很亲密熟稔,他一时有点懵,扭过头去,更懵了。 ……怎么是秦穆扬? “哟,队长。”卓望道跟他随便地打了个招呼:“不在场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秦穆扬嘴里嚼着口香糖,“刚在 “怎么说?” “周朗跟裴正东都是能攻能防,实力很均衡稳定的,他们两个防任延一个,就是为了消耗他体力。你没看到周朗一直在挑衅他吗,如果任延硬磕,这场球一队稳输。现在你看到了,局面是反的。” 安问认真地听着秦穆扬分析,秦穆扬对他笑了一下,“你也喜欢看球?任延今天打得很聪明,用传球策应调动,四两拨千斤,二队被耍得跟狗一样。我想想啊,他今天得了几分?二十三是不是?远低于他的场均,就是因为他把进攻机会调动给别人了。” 秦穆扬分析完,垂眸盯着安问,越看越觉得好看,忍不住趴在栏杆上支起腮:“你跟任延什么关系?” 安问浑身紧张,秦穆扬眼眸转了转,靠近他,声音放低:“你早就知道了吧,表白墙。” 安问不会撒谎,被他一套路便脸色一变,什么都暴露了个干净。秦穆扬低头更张扬地笑了起来:“难怪任延那天帮你出头。”更近地挨着安问:“好学生,有没有兴趣干点叛逆的?” 场内。 周朗啐了一声,两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觉得胸腔里全是铁锈味,“你他妈,不是老婆在这里吗?今天还没灌篮吧,遛了我们这么久,有种就在老子身上灌进去一个。” 裴正东已经快瘫了,喘得像风箱:“你……你能别招他了吗?” 任延控着球,游刃有余的姿态:“挑衅我没用,今天——” 话音戛然而止,就连运球恒定的节奏也微妙地变了。 周朗和裴正东不明所以,扭头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秦穆扬正跟个很白很挺拔的男生聊天,他估计是说了逗他,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任延深吸了一口气,眯了眯眼,在下一秒将球往身侧拨弄了出去,传给了楚天辰。球的传动带动攻防走动,周朗紧贴跟随,但体能已经跟不上意志,任延蓦然切入禁区,一声沉稳但含着怒气的暴呵:“传球!” 他主动要球,没有不传的道理,但周朗和裴正东显然要跟他死磕到底,犹豫一瞬,球还是扔了出去—— “糟了!”楚天辰内心一沉。 球传高了! 所有人心高悬起,一道身影蓦然跳起—— “任延?!” 裴正东疯狂嘶喊:“拦住他!快他妈的拦住他!” 砰!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篮筐震动不止,体型健硕的周朗在空中碰撞中被弹开,以极其沉重的姿态摔落在地上。 一秒后。 篮球从篮网中掉落,全场寂静,只余篮板连着篮架的嗡嗡震颤之声。 周朗吞咽一下,仰着头,目光胆寒畏惧地看着单手挂在篮上的任延。他并看不清任延的表情,只知道他脸色阴沉,薄唇紧闭,目光隐在浓影之下。 “嘀——”锐利的哨声吹响,裁判比出手势:“挂筐三秒,技术犯规!” “!!!!” 潮水般的轰然现在才延迟性般地炸开。 “挂筐三秒,太挑衅了吧!!!” “不是你看清他的动作了吗?空中接力灌篮?” “操/我校队内对抗也开始这么b了?” “我操帅辣我了……” 任延轻巧跃下落地,揉了揉戴着黑色护腕的右手,举起手响应裁判判罚的同时,抬眸,遥遥地看向二楼过道。 所有人都身体僵硬,不知道他在看谁,是不是在看自己。 不爽。 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写满了不爽。 周朗罚球,篮板下两队队员还未卡好位,便看到任延对谭教练举了下手。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三分钟,双方比分相差二十,在所有人都力竭的情况下已经不可能翻盘,任延摘下护腕:“受伤了,让替补上吧。” 谭教练点点头。他很满意任延今天的表现,拍了拍他浸透了汗的肩膀:“好好休息。” - 安问刚下到一楼,顺着环形走道走了几步,被任延堵了个正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面色黑沉的任延,他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不是害怕,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感到未知的紧张,……又感到期待。 任延一步步走近他,旁边就是更衣室,他拧开门,将安问一步步逼进更衣室内——反锁。 安问打着手语顾左右而言他,脸色很白:“你、你怎么下场了?比赛结束了吗?” “来看我训练,怎么不告诉我?” “只是突然想起……” “找到了吗?” “嗯?” “找到那个很乖的队员了吗?” 安问怔了一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 在任延气定神闲的盯视和逼问下,安问只觉得从脚心升腾起一股无法控制的空,这股空攫取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不自觉手脚发软。 他靠上衣柜侧,喉结滚动着,手语慌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是来看看我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吗?”任延不放过他,用浸了汗的手揉上安问的喉结,“告诉我。” 安问垂着眼睫,内心反复纠结:“……13号?” 13号是一队楚天辰,跟其他人比起来,他是最斯文清秀的一个。 任延沉沉地笑了一声,目光倒是柔和了下来:“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安问睁着眼睛,漂亮的瞳孔里都是茫然。 “他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 安问两手抵住柜门,只觉得退无可退。他想把自己缩成无限小,可也许刚好会被任延轻而易举地揣进怀里,藏起来带走。 “为什么要跟秦穆扬说话?” “是他一个人跟我说……我没有理他……”安问指指耳朵,眼眶委屈地有点红:“我又不是聋的……” “那你喜欢他来找你吗?” 安问摇摇头。 任延的问题仿佛无穷无尽,又问他:“觉得今天我打得好吗?” 安问只能点头:“好多女孩子喜欢你。” “那你呢?” 安问口干舌燥,根本回答不了。 “长得高的,不怎么乖的,身材好的,主动强势的。”任延把他那天在车上说的择偶标准重复了一遍:“我算不算?” 安问闭起眼睛,任延凑近他耳边,一手轻轻扣住安问的脑袋,剧烈运动后的吐息灼热:“我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我喜欢的,跟你一个类型的人。” 安问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心里骂了看比赛的自己一万遍,骂擅自作主跑来跟他瞎聊天的秦穆扬一百万遍。 他想从任延充满压迫性和强势性的怀抱里消失了。 在任延气息的侵袭下,他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空虚了起来,仿佛被他强烈地浸染、被长驱直入地攻略,变得不像自己。 但所有的空虚都在耳廓上的滚烫触感下戛然而止。 一切感觉潮水般退却,安问蓦然睁大了眼睛,觉得身体的某处坏掉了。 任延的嘴唇停留在他的耳廓上,压了压,继而吮吻住他柔软的耳垂。 “我喜欢的人,我刚刚亲过了。” 第40章 第 40 章 崔榕在三天后终于从非洲大陆灰头土脸地赶了回来, 头一天先睡了个昏天暗地,第二天跟林茉莉那儿对接了一下,上午让保姆开荒清扫客卧, 下午便帮安问搬了家。 收拾行李是林茉莉一手操办的, 不提这些衣服鞋子文具, 四件套、被辱和一些安问喜欢的台灯、椅子、咖啡机、盲盒娃娃、照片画框都给装箱了。 十月份秋老虎,天儿热, 崔榕站在走廊底下,一半被客厅冷气沁着, 一半被户外热浪熏着,不住地扇风。林茉莉挺着大肚子看工人搬箱, 温柔笑个不停:“不是刚从非洲回来吗,怎么,宁市比非洲还热么?” 崔榕受不了地摇摇头:“我恨不得回肯尼亚避暑去!” 工人进进出出, 佣人仔细地扶着林茉莉,怕她月份大了站久了累到。两人聊了会儿安胎的事,崔榕说:“我本以为就几个箱子带点衣服书什么的, 你这都快把他整个屋子给搬空了,其实我那儿都有。” 她是宁市人, 按理该是一口粤普, 偏偏被任五桥带的有了北方口音, 听起来生硬又有些可爱。 林茉莉笑起来一颗小小的梨涡,拢了拢头发:“问问好不容易习惯了家里,又要搬走, 想着给他喜欢的、熟悉的、用惯了闻惯了的都带上, 免得他又得从头适应。” 崔榕点点头, 心里对林茉莉多了一丝钦佩。本来么, 林茉莉上位是上位了,但在崔榕这种事业型的女强人眼里,菟丝花金丝雀养在外面和养在家里没什么不同,都是靠取悦男人攀附男人存活的,大家表面上相处起来和和气气,但崔榕心底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但长久下来,看她一直对安问视如己出,崔榕确实有所改观。 “问问的母亲……”林茉莉犹豫了一下,状似闲聊地问:“你是不是见过呀?” “挺熟的。”崔榕笑了笑,“不过也这么多年没联系过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快活。” “琚小姐是很会玩的,我听说。” “她最懂玩,吃喝玩乐,比一些纨绔子弟还精细,你是没见过。” 林茉莉好像对琚琴颇有微词,轻声细语:“玩起来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呢。” 崔榕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家安远成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问问现在还愿意认他,他就烧高香吧!” 林茉莉跟着笑起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话题揭了过去。刚好工人搬运装车结束,林茉莉点点头,最后叮嘱道:“他那些娃娃呀,你可得跟你们家阿姨好好说一说,宝贝得不得了,不能乱扔,不能东一只西一只的,不然谁谁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心里要难受的。” “哎呀。”崔榕拍了下额,“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家延延早就提醒过我一百遍了。” 话音刚落,手机里就弹出待办事项的提示音,嗡嗡震动着两个字:娃娃。 几乎能想象到任延的冷声冷语,太简洁了,以至于像威胁。 林茉莉笑得快站不稳:“延延对问问真上心,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样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榕将手机锁屏,有些神情发愣地说:“我也没见过。” 最起码她从没想过任延有一天会为了谁主动学一门新的语言,还学得这么快,更没想过任延真的会同意跟安问住一起。她的儿子有多独来独往她最清楚,分明是把“麻烦”两字写在脸上。 任延送去修补的小熊还没回来,eBay上的两只新朋友和那些小娃娃一块儿装箱,崔榕重新把它们取了出来,没让坐货车,好好地并排放到奔驰后座上,安抚地揉了揉脑袋。想了想,又给扣上安全带。 仔细安顿完,她拍了张照片给任延。 - 既然是乔迁,崔榕便想给安问一个惊喜,在家里悄悄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席,叮嘱着没让任何人走漏风声,只让任延跟谭教练请半小时假,早点带安问回家。 周五没有晚自习,上完活动课后便放假了,学生自由活动,愿意继续留校的就留校,愿意出去玩儿的也放行,只有A班不同。进了A班就得念A班的经,刚放学就回家?不存在的,A班的字典里只有卷。 安问坐得住,何况老师给实验班下的作业的确量又大又刁钻,一时半会写不完。他在教室里坐得老僧入定般,但下笔却慢,全然没了以往的速度,写两笔便停下来,脑子里回想着任延亲他的耳廓,吮他的耳垂。 刚运动过的嘴唇和口腔内都灼热异常,即使隔了几天想起来,安问也觉得自己要被含化了,舔化了。 任延在走廊外隔着窗户看他,看到安问对着卷子目光空白发痴,两秒后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耳朵红得厉害。又见他扔下笔,两手捏了捏双颊让自己清醒,但估计是无济于事,最后沮丧地趴到臂弯里,不动弹了。 教室里分明开着空调,安问却热得慌。他怎么了?他好奇怪,整天想的是什么龌龊糟粕? 任延懒懒地看了他两秒,笑了笑,从A班教室后门走进去。安问的前桌空着,上洗手间去了,任延拉开椅子,反身坐下,修长双指在桌面轻点两下。 安问自臂弯里抬起头,茫然的眼神在看清任延后,顿时慌乱了起来。 他已经躲了任延三天了,微信不回,下课不见,吃饭掐着点儿错过,放学跑得比任何一个学渣都快。 教室里安静,学霸们刷起题来恨不得当个聋子,任延的声音低得恰到好处:“东西已经帮你搬好了,晚上等我一起走。” 安问才不听他调遣,装作冷淡地说:“我现在就走。” 也不知道胡乱塞了些什么,总之把能想起来的作业和习题册都一股脑地装进书包,最后拉上笔袋。卓望道觑着他的动静,小声问:“这就走了啊?” 安问点点头,卓望道知道他俩之间出了问题正在冷战,不好多说什么,只让安问别忘了周六约好了一起刷题。 安问从前门出去,起身的动静不小,椅子腿在地面发出剧烈的金属刮擦声。 任延的八卦好看,学霸们也忍不住纷纷抬起头,先是看到安问怒气冲冲的背影,继而又看到任延摸了摸鼻子,似乎很无奈地哼笑了一声,出去追人去了。 穿过已经落锁的年级组办公室,刚到楼梯口,安问就被任延追上。旁边的楼梯间是保洁室,平时并不起眼。拉门被打开,安问来不及慌张便被推了进去。 里头没窗,安问被任延强势按到墙上,正压下开关。节能灯哧啦一跳,把安问的脸照得很白。 任延一手支着门,将安问困在自己身体与墙的犄角之间,先看了安问一会儿,才问:“还没躲够?” 安问扭过头:“不想理你。” 任延尊重了,但又没完全尊重:“多久?” 要说的话特别羞耻,安问闭了下眼,破罐子破摔:“等你不喜欢我了为止。” 任延静了静,眸光依旧沉静:“办不到。” 只是三个字,安问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身体某处起了奇怪的反应。 “是你自己要问的,”任延慢条斯理地说,“是你自己要好奇,要来篮球队看我,要看一看我喜欢的人是谁。你这么好奇,我怎么舍得一直骗你?” 什么歪理。 “况且……”任延俯近他,挺拔的鼻尖抵着安问的颌角,嗅闻着他,嗓音暗哑:“我也已经忍不住了。” 忍不住?忍不住什么?安问紧紧抵着墙,书包从他的肩膀滑下,在地面落出不轻不重的声响。贴着墙的手被任延牵进了掌心,安问的面容苍白如同跪乳羔羊。 明明可以推开的,但他好像忘记推开,所有的意识都汇集到了被任延鼻尖抵着的地方,耳垂灼灼地发着热,似乎觉得焦渴。 任延吮上他纤细的耳骨时,这股焦渴如同被水淹没,紧绷的身体可耻地松弛了下来,安问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尾音那么轻,发着颤。腰软着,往人怀里送。 任延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莫名低声哼笑了一声,继而怜悯地放开了他,摸着他的脸:“嗯什么?” 安问脸上冷冷的,但眼眶那么红,分明像是快哭了。 “流氓。”但手语多么吃亏,骂人也没有气势,何况他冷冰冰瞪着人的模样又那么漂亮。 再加上碰上任延这么不要脸的,“听不懂。”他无赖地说。 安问在他昂贵的鞋子上狠狠踩了一脚,任延闷哼了一声,勾了勾唇,一边揉着他耳垂,一边慢慢地温柔地说:“回教室去等我,七点我来接你。” 说完了这句话,没有留给安问辩驳的余地,他推开门,往旁边侧了侧身:“乖,你先出去。” 安问多善良心软,虽然快气死了,但还是狐疑地问:“你不走么?” 任延靠着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寻常而无奈地说:“硬了,见不了人。” 安问心里轰地一下,只觉得浑身都快被烧透了。他低头走得飞快,被走廊的穿堂风一吹,才想起呼吸。 凭什么听任延的话?就要走就要走,立刻回思源路!脚尖一拐就往楼梯下跑,噌噌噌下了一层楼,脚步却又慢了下来,脸还红着,在这里也睹物思人了,想到任延在这里给他量身高,不过几周前的事。 虽然是量身高,但任延抱得他很舒服。 说好了要搬过去住,两家大人也都打好了招呼,他总不能自己一个人甩脾气耍性子……安问慢腾腾地给自己找着理由。对吧,他得讲礼貌的。 咬着唇,看上去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重新往楼上走。 正遇上平息下来准备回体育馆的任延。 任延看上去对他的去而复返一点也不意外,与安问擦肩而过时,笑着勾了下他的手指,说了一声“好乖”。 · 七点钟天已黑透,体育馆里灯火通明,看训练的学生都散了,谭教练正做队内总结训话。任延提前请了假,以最快速度在更衣室里洗完了澡,挎着运动肩包脚步匆匆地小跑出来。 一眼便看到花坛边坐了个人。 路灯离得远,橘色的光晕照亮了些朦朦胧胧的头发虚影,安问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闭着,认真听耳朵里两个美国播音员的叽里呱啦。 任延放慢脚步,靠近他身边时也未被察觉,直到耳机被摘走一只,安问才仰起头,看到任延逆着光居高临下:“怎么先过来等我了?” 安问不想承认看到他的第一眼会心跳加速。 “教室里没人,害怕。”他挺丢脸地解释。都结伴出去吃烧烤吃火锅了,剩他一个人,不仅五楼,就连整个教学楼都安静得吓人。 任延失笑出声:“对不起,没想到,早知道就让你来体育馆等我。” 安问拎起书包,他的头发稍长了些,随着低头的动作而散落。任延伸出手,帮他把头发捋到耳后,手指碰着他敏感的耳朵:“刚才打球,一直忍不住想你。” 有其他人从体育馆出来,任延面色自若地松开手。 两人结伴往校门口走去,十分钟的距离,总得聊点什么。想了想,任延漫不经心地说:“有一部俄罗斯电影……” 安问刚从刚刚的“想你”中冷却下来,一听他说电影,松了口气,不自觉等着他的下文。 “讲的是有个姑娘,工作是电影道具师,有一天,她把道具落在了片场,于是决定回去取,没想到撞破了地下□□的拍摄现场,那种片以虐杀、暴力性虐待为卖点,但姑娘很快发现,她以为的电影,其实并不是演的,而是实拍。” 安问:“!” “她眼睁睁的目睹了一个残忍虐杀现场,立刻报了警。” 安问瞪大了眼睛:“然后呢?” “警察来了,没有采信,现在,地下黑手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决定杀她灭口,电影演了一个小时她的惊悚逃亡,”任延瞥了安问一眼,慢悠悠地说:“而她是个无法求救的哑巴。” 安问:“………………” 你妈。 任延看了眼他,见他欲言又止,想骂人又似乎被代入感吓到,便勾了勾唇,哄他:“挺好看的。今晚上看好不好?” 安问心里怦怦心动,怎么办,真的想看。手语却嫌弃:“你好老土。” “什么?” “追人。” 任延悠然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追你了?” 安问求之不得:“那你有本事别追。” 任延颔了颔首:“没本事,我现在就想亲你。” 到了校门外的自行车棚,一眼便知道他今天是有所预谋,因为他骑的是任五桥那辆加了后座的山地车,可见知道晚上得载人回家。 安问不扶他的腰,扶着车座底下的碳纤维架,反正上次也是这么过来的。但上次上学,任延骑得平稳,今天却很快,下坡拐进体育公园时重心压低速度未减,刹车连捏都没捏一下,安问心脏跟着悬了起来,两旁灯影被风速模糊,他闭上眼屏住呼吸,不得不紧紧地、求助般地抱住了任延的腰。 将脸亦贴了上去。 任延没点破他,也没取笑他,好像刚刚故意吓人的不是他,只是松开了左手,轻轻握了握安问搂在他腰间的手。 安问颤了一下,没抽走。 任延像是只想确认一下,这双贴着他腹肌的手是真实存在的,触摸后,便又重新回去扶住了把手。 十月份的晚风凉爽,体育公园到处都是锻炼散步的老人,还有唱戏的,咿咿呀呀的婉转声调中,安问彻底放弃了挣扎,浑身松弛地贴着任延,靠在了他的背上。 他身上有刚沐浴后的香味,混合着他少年炙热的荷尔蒙体味,安问嗅着,身体里慢慢地觉得舒服,像青苔在细雨中无声滋长。 十分钟后到家,任延在地下车库锁好了车,陪安问上楼:“我爸还在外地,今天只有我妈在,她做饭不太好吃,但没毒,如果吃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要怀疑,不要紧张,不会死人。” 安问:“……” 任延家楼层高,是视野极佳的大空中别墅,电梯运转静谧,一时半会到不了,任延勾住了安问的手,像是问又像是陈述地说:“怎么总想碰你?” 安问触电般,被他一碰,脑袋里晕晕乎乎,腰和脊背抵上被冷气沁得冰冷的轿厢,银色玻璃镜里倒映出两个穿高中制服的身影。 任延把他的耳骨亲湿,湿得彻底,玩了整整三十三层楼。 第41章 第 41 章 叮的一声, 电梯门开了,框出一副没眼看的画面,安问腰抵着轿厢里的残障人士扶手, 迷离的双眼微红, 恢复清明后,不轻不重地扇了任延一巴掌。 耳光声清脆, 回响在走廊里无端惹人猜想,幸而一梯两户, 邻居长年在国外, 不必担心被看了热闹。任延脸上浮出红印,觉得这次耐痛性差了些, 或许是越坚定自己喜欢安问,就越受不住安问打他。舌尖定了定唇角, 任延拉着安问,眼神还是刚刚胡闹玩弄时的晦暗,声音却温和:“这么重的手,真的不怕我疼啊?” 安问眼尾红红的,撇过头不想理他。 任延笑了笑,撕出餐巾纸,慢条斯理地将安问的从耳廓到颈侧、锁骨都擦了一遍, 以免被崔榕这个人精看出些什么不对劲的。 扇了人,却还得回去吃人亲妈做的菜。 崔榕对两人之间的暗流不察,注意力都在任延浮红的脸颊上:“怎么了这是?” 任延扔下书包:“被女孩子打了。” “啊?”崔榕一边摘围裙,一边问细节:“你干嘛了你?耍流氓啊?” 任延反省得深刻,点点头:“确实。” 崔榕白他一眼:“……该的你。” 安问乖乖地站在一旁, 崔榕迎上去接过他的书包, 又弯腰亲自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来, 问问穿这个,阿姨新买的。” 阿姨有点恶趣味,薄薄的棉拖折着兔子的长耳朵,看着很奶。 安问脱了鞋子,不敢有意见,穿进去蹭了蹭,码数正好。 崔榕看了会儿,很满意,推着安问的肩膀引他往里走,边小声问他:“你看到揍延延的女同学了吗?” 安问心情复杂,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漂亮吗?可爱吗?多高啊?怎么打的?延延对她说什么了?” 安问:“……” 怎么办,尴尬到想移民火星。 任延喝着水,声音微微扬起:“我听到了啊。” 崔榕像告密似的,掩安问耳边轻声说:“阿姨偷偷告诉你,那个其实是任延喜欢的人。” 安问:“。” 他呆滞起来面无表情,看上去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崔榕反应过来,拍拍他肩膀:“哎呀我都忘了,你肯定早就知道了!” 躲不过去了,崔榕的好奇心异常旺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问问觉得呢?你觉得好不好?” 任延少爷作派,懒洋洋地把他妈从安问身上撇开:“你问他干嘛,说了你听得懂吗。” “那你告诉我。” 任延答着他妈的话,一边递给安问一杯水,眼神讥诮戏谑地停在安问冷若冰霜的脸上:“漂亮,可爱,176,扇了我一巴掌,因为我亲他耳朵。” 安问接过他的水杯,手指因为过度的羞耻而几乎发颤。喝水好,喝水可以假装没有参与这场对话……他抿住杯口,欲盖弥彰喝得很认真。 崔榕若有所思了半晌,笃定地说:“亲耳朵只扇了你一巴掌?她肯定喜欢你。” 安问:“噗——” - 任五桥人在外地,在开餐前拨了个视频过来,对安问表达了欢迎,同时为自己的缺席致歉和表示遗憾。挂了视频,任总裁在外地项目部简陋的临时办公室里揉了揉领带,长舒了一口气。竟然一回去就要跟不熟的小辈一起生活,一念至此,任五桥顿时觉得前路灰暗无光…… 圆餐桌上摆满了盘,是崔榕和保姆阿姨两个人的成果,哪样是她做的,哪样是保姆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一目了然。崔榕有点自知之明,一边给安问拉开椅子一边说:“问问别怕,今天难得高兴,阿姨不常做饭的,否则任延也长不了这么大。” 安问惊魂未定,心想不长大才好,不长大就永远是他的延延哥哥,就不会在十八岁来迫害自己亲他弄他玩他了。 摆好了餐具,崔榕按着安问坐下,让任延挨着他坐,自己则在两人对面。 红酒早就醒着了,佣人给三人杯里倒好,崔榕端起杯子:“欢迎问问!” 碰杯,安问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未成年不能喝酒,崔榕已经自顾自喝完了一杯。 佣人又给倒上,崔榕再次端起:“谢谢问问愿意搬进来,跟延延一起上学放学,带着延延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一起变更好!” 又碰杯,安问张了张唇,刚想解释,崔榕又再次一饮而尽。 安问:“……” 任延托着腮,一脸淡定。 佣人第三次给倒上,崔榕:“问问要是也想谈恋爱的话,不要怕,我会帮你瞒着安远成跟林阿姨的!年轻人就该谈恋爱嘛!” 清脆的干杯声响起,安问这次不再坐立难安了,跟任延一起镇定地看着崔榕喝完第三杯红酒。 他终于理解了那天两家人一起吃饭,崔榕为什么一进门就说“迟到了迟到了自罚三杯”,任五桥又为什么要说“渴了直说”,……原来是个海量酒鬼。 崔榕说完了三杯祝酒辞,第四次举杯,终于说:“cheers。” 这次她等着两人一起举杯,安问还记得自己那浅得不够养螃蟹的酒量,让任延翻译:“他说他还没满十八岁,不能喝酒。” 崔榕愣了一下:“啊,不是满了吗?” 安问:“?” 任延:“你记错了。” 崔榕:“虚岁满了。” 任延失笑了一下,像是忽然受了点拨,看着安问话里有话地说:“确实,我怎么没想到?” 安问:“…………” 崔榕盛情难却,安问只好坦白:“我酒量很差……” 崔榕哼哼一笑,另有准备,从冰桶里抽出一听白桃味预调鸡尾酒:“那就喝这个,这个一定可以!” 百分之三点几的酒精度数,安问心里拿不准,崔榕:“拜托,周末不喝酒怎么能算周末!” 任延笑出了声:“你算了,别劝他,我陪你喝。”又轻声对安问解释:“别有负担,她是真心觉得喝酒很快乐,所以想和你一起分享,不喝也没关系,别把她当长辈。” 安问还在犹豫,手心里却是一空,那听罐装鸡尾酒被他抽走了,问佣人:“家里还有什么饮料?” 佣人报了番石榴汁和可乐,任延征询安问,问:“番石榴汁好不好?健康一点。” 安问点点头,佣人便去拿了。 崔榕静默无声地观察着,心里掠过的奇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鬼使神差地问:“问问多高啊?” 安问心里一紧,也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178。” 崔榕心里松弛了下来:“多吃点,还能长高。” 平心而论,崔榕做的菜也没那么差劲,也可能安问不挑食,吃着时面不改色,完全没有勉强或难以下咽的意思,有一道东北地三鲜,安问还多吃了几口。崔榕不禁心花怒放:“你知道吗,这个是我为了你任叔叔特意学的一道菜,是我最拿手的。” 任延:“好惨。” 席间尽兴,安远成和林茉莉还打了个视频过来,问安问开不开心。崔榕原本是不接受住家保姆的,她总出差,家里两个大男人搭一阿姨,无论如何都不太方便,但现在安问搬了过来,情况就不同了,任延可以糊弄,崔榕却不舍得、也不好意思让安问受委屈,正琢磨着再物色一个住家保姆,负责两人的三餐起居。 吃完饭,崔榕带安问上二楼去参观房间。 “你跟延延的房间刚好对着,这是卧室,这是衣帽间,这是浴室,书房你就跟延延用同一间,当然,在自己房间里学习也行,省得延延吵你,拖你后腿。” 任延冷冷的:“我最近用功得很。” “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事出反常必有妖?”崔榕敏锐地说:“怎么,你喜欢的女孩子在AB班?” 安问:“……” 求求崔榕别这么聪明,求求任延闭嘴。 任延噎了一下,警告他妈:“别想着打探我隐私,想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崔榕舒了口气,或许是酒喝多了上头,她的话显而易见地多了起来,转而向安问爆料:“你知道吗,他从小到大都没喜欢过谁。追他的女孩子是很多的,篮球在美国又受欢迎,但延延觉得人相处太麻烦了,尤其是还要照顾别人,动不动还得关心对方的想法,惦记对方的喜怒哀乐,记着对方的生日,什么事都要迁就,自己喜欢做的任何事,从此以后都要分出一半时间给对方……很冷酷是不是?这些都是他的原话。” 任延脸色沉了下来:“你喝多了,去泡个澡睡觉吧。” 崔榕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喜欢上人是件好事。” 她一走,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安问看见自己的娃娃在床上并排坐着,胳膊腿儿都摆得很舒服,便生硬地问:“这些娃娃,是你教阿姨这么摆的么?” “嗯,她开车带他们回来的。”任延从微信里找到照片,点开放大给安问看。 安问抿了抿唇角,不知道该跟任延说什么,便主动问:“不是要看电影吗?在哪儿看?” 影音室在一楼,跟健身房挨着,两个人先洗了澡换过了衣服,,任延找到了那部电影的正版片源,封面就挺惊悚的。安问求助地问:“你看过了?” “看过了。” “那你别吓我。” 任延失笑了一声:“不吓人,是惊悚片,没有鬼。要不要吃点什么?薯片?棉花糖?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过了会儿,任延抱着一玻璃碗的薯片进来,手里提着两罐可乐,另外还捏了一袋糖。 “果汁糖,阳光玫瑰。”他扔进安问怀里,关了灯,在安问身边坐下。 沙发宽而深,适合安问将腿盘上去坐,对任延这样腿长的人来说,坐着却又是刚好。只要将手臂搭在沙发上,便会形成一个近似于将安问搂在怀里的姿势,但任延没这么干,跟安问隔了两拳的距离。 安问揪他衣角:“你坐过来点……” 任延简洁地说:“热。” 安问:“?” 任延挑了挑眉:“怕?” 因为近视的缘故,他戴上了眼镜,一身居家T恤柔和了他富有侵略性的长相和眼神,看上去没那么桀骜了,但显得玩世不恭,不像个好人。 安问冷着脸,手语很有胆量:“不怕。” 拆开果汁软糖的袋子,发现是冰镇过的,糖果捏上去软软的,很Q。忍不住捏了两下,像个小孩子。丢进嘴里一口咬下,口感和香味都惊为天人。安问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好吃得都有些怔然发懵,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崔榕找过来时,两个人都挺正经地坐着,安问屈膝盘着腿,任延支着腮,坐得不远不近。崔榕啃着苹果:“看什么呢?” 任延头也不回:“恐怖片。” 崔榕也跟着窝进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拉开旁边的小冰箱,随手就拿出了两听冰啤酒。安问算是明白了,这位阿姨是真把酒当水喝的。 电影是1995年的老电影,但拍得很扎实精巧,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jup scare,也没有滥用血浆,但确实刺激。崔榕喝着酒,惊奇地说:“哎问问,她跟你一样不会说话哎,那怎么求救呢?” 安问:“……” 谢谢,本就已经很强的代入感现在更强了。 女主角一路惊心动魄亡命逃窜,安问坐得离任延越来越近,蹭一点,再蹭一点,左手紧紧揪着什么,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是任延的手。任延的掌心宽厚而大,有薄茧,捏着安问的手时,很有安全感。 但这不够。安问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是在福利院听小屁孩讲鬼故事都会吓到失眠的胆量。可怜兮兮地望了一眼任延,没把任延笑死,似乎快吓哭了,在荧幕光下,一双本就可怜的下垂眼盈着水雾,鼻尖红红的,手心冷冷的。任延本意是陪他看电影,虽然存了些微私心,但没想到真把他给吓成这幅模样。 他微微张开怀抱,用眼神问安问:“要抱?” 崔榕就在旁边,安问岂敢,撇着唇角摇了摇头。 任延顿了一顿,被他可怜得浑身燥热。 惊悚氛围一路上推,突然一声易拉罐掉地上的清脆巨响,让安问整个人都抖了一抖。两人齐齐扭头看,……发现崔榕喝睡着了。 绵长的呼吸,脑子没抽风的正常人都不会摆出的姿势,压到酥麻的姿势,从指尖掉落的啤酒罐,种种迹象表明,她确实睡死了过去。 任延刚刚也被她吓得提了一口气,此刻都演变成了哭笑不得,继而稍稍松弛了下来,只是尚未松弛尽,便因为怀里被占满而微微睁大了眼。 安问不管不顾地抱着他的腰,整个人都恨不得塞进他怀抱中,最好能变小,让任延像小时候一样揣着他。 任延原本一手搭着沙发靠背,一手拎着啤酒,此时此刻,两手和身体都僵着,忽然变得不敢造次。 “有这么害怕?”他轻声。 安问应不了声,只是抱得更紧。 要是吓到神智不清,他才不要抱任延。 任延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轻轻放下啤酒罐,一手搭住他肩,一手环住他腰:“这样好不好?” 安问破罐子破摔,点头允许他。 心上人就在怀里,能看进去就有鬼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安问看电影,任延看他。怀抱不免越来越紧,怀抱渐渐亲密无间,但任延仍觉得不够。 手从安问膝下绕过去时,安问也没有拒绝。 “坐我怀里来。” 剧情难得舒缓了几分钟,安问刚刚落下的心随着这几个字又提了起来。 任延抱他简直是轻而易举,安问被他挽膝抱起,坐到了他腿上,坐进了他怀里。 任延揽着他的背,手摸了摸他未着鞋袜的脚。 沉稳怜悯的声音就贴在安问的耳边:“怎么这么冰?” 安问的脚很漂亮,纤瘦而骨感,足弓深深地弯起,脚趾浑圆整齐,皮肤想当然是很好的,否则不会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也泛着幽幽的润泽。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任延的抚摸,安问的一双脚不自觉地勾着。 “嘘……”任延哄孩子一般,漫不经心地让他别紧张,将掌心垫在安问的脚下,五指轻轻合拢,抱着他的脚尖为他取暖。 安问“唔”了一声,觉得难堪,又觉得任延似乎没做什么,只是好心。 揽着他肩的手揉了揉安问的耳垂,任延慢条斯理地说:“看电影。” 安问看了,又似乎没看。女主角的处境已经不能让他紧张了,他的压力源完全换成了别的,他的注意力也无法再集中在荧幕上了,而在任延的一双手上。 他怎么敢!崔榕还在旁边睡着! 任延用刚刚捏耳朵的手轻轻地按揉他嘴唇,声音很冷静:“宝贝,不喜欢我,是不能跟我做这些的。” 安问的眼神从迷离到清醒,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在干嘛?为什么每次都被任延牵着鼻子走?为什么每次都乖乖被任延玩弄? 任延不动声色,冷静而强硬地只凭一只手便将安问按在怀里,“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喜欢很安全。” 这是一句疑问句,但任延用陈述句的语气讲述,音响里传来尖叫嘶吼和爆炸声,更衬得他高高在上的、主宰般的淡漠。 安问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女主角一样了。都在被追逐,都在被某种危险压迫,都在无路可逃,都无法出声也无法呼救。他闭上眼睛,听到任延在他耳边说:“一点也不安全。想摸你,亲你,想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拉开你的大腿,”顿了一顿,“一直玩你。” 安问连滚带爬地从他怀里、从沙发上滚到地毯上,又推开影音室的门落荒而逃。逃到阳台上惊魂未定,即使被高空的风着,他发烫的双眼也没有降温。 有画面了。 可是他不讨厌,不害怕,甚至……感觉到了一股热流。 澡都白洗了,安问浑身都是无法排解的躁和热。 崔榕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抓了把头发,看到她儿子悠然地笑了一笑,戴着金框眼镜如此笑着,看上去平静斯文。 “怎么了?问问怎么跑得这么急?” 任延起身,将啤酒扔进垃圾桶:“没什么,被电影吓到了。” 崔榕也跟着坐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批评他:“问问第一天来你就让他看恐怖片,也不怕他失眠。” 高大的身影微微侧过脸,任延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门会一直开着。” 第42章 第 42 章 虽然任延的门一晚上都为了安问而虚掩着, 但预想中的爬床行为并没有发生,安问早就把自己的门反锁了个严严实实。 任延听见了他反锁声,无语, 给他发微信:「反锁是什么意思?」 安问一记直球:「怕你把持不住爬我床。」 任延倚坐在床头,金框眼镜一时之间忘记摘, 被床头壁灯的橘色昏芒笼着。他勾了勾唇:「我像是这种人吗?」 安问:「自信点, 把像字去掉。」 任延:「这样。」 过了几分钟,走廊上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少顷, 紧扣的门扉被敲响,安问吓了一跳, 任延沉稳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很正经:“开门。” 安问立刻在手机上回:「我睡了!」 任延似乎猜得到他的一举一动,笑了笑, “别给我发微信, 没带手机。给你热了牛奶。” 安问翻身下床, 居家长裤宽松地盖着脚背, 赤脚去给他开门。任延手里果然端着一杯奶,因为热过的原因, 气味尤其香甜浓郁。 “崔榕让我给你的,怕你长不到180, 不好找对象。”任延把奶递给他:“小心烫。” 安问穿的睡衣也是长袖的,袖长几乎掩住指尖。他隔着袖口接过, 果然很烫。 任延站在门口没动。 安问抬了抬眼神, 问他几个意思。 任延:“等你喝完, 把杯子给我。” 一时半会怎么喝得完?安问还在无措, 任延从他手里提着杯口抽走杯子, 径自走进房间:“慢慢喝。” 崔榕喜欢地毯, 出去旅游,凡是产地毯的地方,她总会买很多,安问的床边被她搭配着铺了好几条,脚感都很舒适,最上面的一条是云朵形的,淡淡的粉紫色,绣着卡通五瓣小花。 任延笑了一声,白天参观房间时不觉得,一到了晚上,便觉得这里像是给公主住的。 他在地毯上坐下,牵过安问的手:“不爬床。” 安问快气死,坐地毯觉得自己很绅士是吗? “怕我?”任延问他,拉他坐下。坐也不让正经坐,两条长腿自然地屈着,让出身前一片空地,让安问坐下。他个子高,手长脚长肩背也宽阔,两手一左一右地圈过安问时,简直是把他圈在了怀里。 “我有这么可怕吗?需要你反锁来防我?”他垂着脸,像哄小孩。 安问跟他以这样不正常的姿势坐着,不自在,却好像又很自在。手语打得恹恹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任延这会儿显得很好说话,“嗯”了一声,“有数,只是看着你忍不住。喜欢你,所以想千方百计靠近你,触碰你。不要怕我,我会尊重你。” 安问指指耳朵,抗议着质疑着:“怎么尊重?总舔我……” 任延很轻地笑了一声:“你不是打回来了么?算扯平好不好?” 什么道理?安问“哼”了一下,拧着眉:“那如果秦穆扬亲我耳朵,我是不是也打一个耳光就扯平了?” 任延的神情冷了下去,默了半晌,平静地说:“最好不要。” 安问怔了一下。 “否则他会被我打成残废。” 安问:“……” 牛奶凉了些,任延从床头柜取下,递到安问嘴边:“喝慢点。” 安问伸手想接,任延温柔但强势地扣住了,杯子抵着安问下唇,语气寻常:“哥哥喂你。” 空气静默,安问的唇抿着不张,任延也没挪开,彼此无声地对峙。半晌,在任延掩在镜片后的目光中,安问终于妥协,顺从地张开了唇。 任延像给小孩子喂药,手很稳,控制着角度,让安问喝得不疾不徐。一杯牛奶见底,恶劣的掌控欲又抬头,手腕一倾,杯口更斜,安问来不及吞咽,呛了一口,所幸也终于喝完了,只是唇角流了些许出来。 乳白的液体挂着,他心里狼狈,想抹去,任延却撇开他的手,转而亲自上手。指腹在唇角轻轻一抹,流连两秒,安问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可耻的念头,想他是不是会自己舔掉?任延却只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将指尖的奶沾去了。 “喝完了,那我走了?”他握着杯子起身。 安问心想你快走。 任延反倒借故磨蹭起来,“真的不怕?” 安问脸色一滞,僵硬倔强地摇头,将门咔哒一声轻轻叩上了。门后的脚步渐渐远去,安问抵着门轻轻仰头呼吸,像鱼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海域,窒息感游离了几秒才从身体里离去。 虽然说了不怕,但关了灯,想象力空前活跃了起来,安问越睡越紧张,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走廊上,西西公主到了跑酷时间,哒哒哒的肉垫声嗖的一下上天,唰的一下飞跃,蹬蹬蹬上墙,噌噌噌磨爪,最后在安问门口坐下,喵呜喵呜骂了两声这个不速之客,最后绿着一双猫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西公主干完坏事还没来得及逃逸,就被人拎起。 “谁让你骂人的?”任延沉声,捏着它后颈皮。 西西公主被拎得全无公主模样,四爪乖乖缩着,怂的像个呆瓜,但脸鼓鼓的,斜眼儿白任延。 “喵呜。”好猫不跟变态斗,它示弱地唤了一声。 “再骂断粮。” 西西公主:“……” 任延在它屁股上揍了一下,冷冰冰居高临下:“应声。” 西西公主张大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直到断气。 应了。 任延:“……” 这猫不能要了。 安问趴在枕头上忍不住笑,过了会儿,手机弹过来一条信息,「是不是睡不着?」 安问:「听你欺负猫。」 任延拨了个电话过来:“知道你怕,开着声音吧,我陪你睡。” 安问切回微信,手指在键盘上游移半晌,说:「谢谢,晚安。」 任延在电话里回:“晚安。” 呼吸声一直伴入安问好梦,睡着前做功课一般,想着每天晚上都要想的问题,任延喜欢他什么呢?今天又多了一个,任延为什么从来不问他喜不喜欢他?是不在乎么?还是其实不想知道? 他不问的话,他怎么有机会拒绝他呢? · 翌日不敢睡懒觉,否则失礼,安问定了七点的闹铃,铃声一响就醒了。第一眼先看电话,打了一个小时,应该是任延确认了他睡着后挂的。点进微信,习惯性地处理未读信息。这么早,只有一条,是任延问候他早安。 他这么早就起了?安问看了眼发送时间,是六点。 整个三层别墅静悄悄的,无法判断崔榕是还在睡懒觉,还是已经出去了。任延的卧室门开着,里面没人,只有猫在他床上作威作福,看见安问,嗖的一下飞到了床底。 安问刷牙洗脸之后例行护肤,他的皮肤敏感,需要抹抗敏的柔肤霜,否则被风一吹就容易起疹子。以前在乡下都是硬扛过去的,幸好没留斑,回了宁市,林茉莉带他去最好的皮肤私人诊所,让医生单独给他配成分。乳霜里有一股很淡的植物香味,抹上去脸是哑光的,很软。 不能让任延知道,否则他又有奇怪的理由将鼻尖抵上,闻到他腿软。 护完肤换完衣服下楼,正看到昨天的保姆阿姨开门进来,见到他笑眼相迎:“问问出去呀?延延这时候肯定在后山上打篮球呢,我给你准备早饭。”放下遮阳伞和钥匙,不见外地问着:“想吃什么呢?” 安问有些尴尬地张了下唇,阿姨反应过来:“啊我想起来了,延延说你喜欢吃甜的,那吃枫糖松饼好不好?” 安问点点头,总算不必写字打字便糊弄了过去。 刚来宁市的时候,因为周围人都看不懂手语,他已经逐渐习惯上靠打字沟通生活,直到任延出现。短短两面的间隔,他就从一窍不通变得半懂,直到开学时彻底能读懂。 安问从来没有回头想过,如果没有任延时时为他翻译,他在学校里要怎么学习交友沟通?自然也是能的,只是恐怕会孤僻许多,无聊许多,尴尬许多。而他对任延的习惯如此顺理成章。 通向后山的小径石阶上,安问慢腾腾地走着,慢吞吞地、迟钝地想着。 风吹过少年心事,只是那么轻柔,既吹不动湖水,也吹不走如雾的纱。 周末的篮球场人要多一些,六个篮球场都有人玩,清晨的喧闹有滤镜,并不让人觉得吵嚷,只觉得想好好生活。要在这样的喧闹中锁定任延,只需要一眼就够了。安问停在山坡的最后一级台阶上,远远地看着任延练球。 先投篮,到篮下接了球,花式运球过人到另一端篮下灌篮,继续接球,继续花式运球过人,三分线跳投,没进,以快攻的速度冲到篮下抢篮板,以不可思议的滞空力在空中翻转手腕,将球拍板投进。 如此循环往复三次,落地时撑着双膝大口大口喘着气,从额上脸上流的汗几乎在地面滴成水洼。 一个人的练习竟然远比那群正儿八经打着球赛的还要精彩,令人目不转睛。 晨练的老人也唠闲嗑:“这球打的,学校里不得被姑娘追着跑?” “哪呀,”老太笑着白一眼,“我上次看到延延跟谁打电话还是语音来着,一看就是谈恋爱了!” “我不信,那天碰到任总,人任总说他们家任延是单身主义者,要一辈子打光棍的。” “嗐你说你这人,还不信。”老太翻白眼,“我这就给你问去。” 说着便从长椅上起身,牵着她的白色小泰迪颠颠儿地就往球场过去了,“延延?延延?” 任延喘匀了气,直起身,拎起T恤领口擦了擦唇上的汗。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上次奶奶这么问你的,你还记得不?” 任延一眼看到老太身后的安问,勾起笑似敷衍似认真:“是谈恋爱了。” “漂亮吧?有没有我孙女漂亮?”老太一直想撮合两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思妙想,她孙女都大学毕业了,看任延像看弟弟。 任延点点头,唇边的笑漫不经心的坏,“漂亮,跟你孙女不好比,跟你身后那个差不多。” 安问僵在当场,被老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似乎是在心里跟孙女做比较,半晌:“嗐呀,男的跟女的怎么比!” 任延又跳起投了个篮,被她这句话弄得笑出了声,手也失去了准头,球砸框落下,顺着水泥地面滚到安问脚边。 “怎么起得这么早?”任延慢悠悠地走向他,弯腰只手捡起球:“回去吃早餐。”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安问忍不住问:“你每天早上都起这么早,训练这么久吗?” “差不多。” “好厉害。”安问由衷地佩服,随即想到:“难怪上课总是睡觉,睡一天。” 任延笑得球都拿不稳:“好,以后早上多睡半小时,一天两杯咖啡,保证做到上课不犯困。” “早恋的人考不进A班。”安问吓唬他。 “那怎么办,”任延悠然地问:“我进A班就是为了早恋。” 话题聊到这儿了,是机会了。 安问反复吞咽,心跳如鼓擂,做了一上午心理建设的勇气冲破藩篱,他终于问:“你怎么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你?” 任延的脚步慢了下来,瞥了他一眼,刚刚还玩世不恭的笑容敛起。 “我不敢。” 安问懵懂地抬起眼,任延却不再说话了。刷卡进一楼大厅,任延指尖旋着篮球,与他一起横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走向电梯间:“最起码,你对我,跟对卓望道是不一样的,对么?” 安问思考了一下:“是一样的。” 篮球的旋转停住了。 “什么?”任延怀疑自己看错了他的手语。 安问又打了一遍:“是一样的。” 任延静了静:“怎么一样?” “当……”安问难以启齿,用力抿着唇,垂眼看脚底下的天然大理石花纹:“好朋友。” 当好朋友。 任延难以置信,但还是冷静地问:“哪种好朋友?是可以随便亲你,摸你的那种好朋友,还是可以抱着你睡觉的好朋友?”他暂停住话语,以充分的镇定命令自己呼吸了一下,克制地问:“如果是卓望道这么对你,你也接受吗?” “他不会这么对我。” 任延一字一顿:“如、果。” “没有如果。” “那为什么不拒绝我?”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相处方式,卓望道喜欢跟我一起做题,你喜欢亲我耳朵抱我闻我,都是一样的,都是朋友。” 任延在他长长的、一鼓作气的手语里怔住,继而不可思议地失笑了一声,是冷笑。 “都是朋友,只是相处方式不同。”他哑口无言,自嘲地勾起唇:“那如果我说,我想干你呢?” 保安在登记柜台后坐着,大厅空荡,璀璨的水晶灯高悬,任延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双眸毫无感情地盯着安问。 安问心里被这个直白的字眼给击穿了,但他仍坚持:“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我不明白。”任延的情绪尽数敛住,冷冷地命令他:“说清楚。” “你想对我干什么,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不想知道。” “你已经知道了,知道我喜欢你,想亲你,想抱你,想跟你做更亲密的事,我也已经对你做了——” “只是亲亲耳朵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安问打断他,抿着唇,眼神紧张地、乞求地看着任延,似乎拜托他不要再追问。 篮球从任延的手里滚落地面:“你什么意思?”他平静地问。 “就到此为止好不好?你想亲我的脸亲我的耳朵,想闻我的味道,想抱我,都可以,朋友做到这样也可以的……”安问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手语也表达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别让我们做不成朋友。” 任延看明白了:“你不想跟我分道扬镳,所以一直宽容我。” 安问的手垂了下去,身体也像静止。 “宽容我对你的非礼。” 安问惊慌地抬起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非礼。” 任延恢复了一点笑意,但那只是很浅的一点:“那你讨厌吗?厌恶吗?” “我……”难受劲儿像浪涌,一潮盖过一潮地没过安问的心口,“我心里不讨厌,但是身体难受……讨厌的,”他又改了口风:“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以后我们长大了怎么办?要分开吗?当朋友不好么?我可以一辈子不换洗发水。” 任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刚僵硬冰冷的身体松动,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安问的脸颊。 明明才运动过的人,手指却那么冰冷。 他触着安问眼底的柔软,“是不是想了一整晚,打了一整个早上的腹稿,才有勇气说出口?” 安问拼命点头,心底的难受反应在眼睛里,兼而有些惊讶。任延怎么知道他犹豫了很久,想了多久,措辞了很久? “怎么能这么迟钝。”任延只手捧起他的脸,虎口卡着他的颌角,迫使安问抬起脸。 “做不成朋友,”他帮助安问清醒,居高临下地、淡漠地说:“一定要和我做朋友的话,就只能做这种关系的朋友。” 安问还懵着,等着他的答案,唇上却被柔软地吮了一下。 心脏骤然停住。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布满了监控的大堂,身后的柜台处,保安分明在和住户说着早上好。 “这种朋友,你考虑一下。” 第43章 第 43 章 崔榕洗漱好下来吃早餐时, 明显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氛围是似要下雨的低气压,弄得保姆阿姨连放餐具的动作也讪讪的,陶瓷与大理石桌面嗑碰的声音也嫌吵耳, 恨不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见女主人下楼,阿姨赶紧求饶般看向她,拼命使眼色, 又皱着眉摇了摇头。 “好香啊,毛阿姨今天做什么啦?”崔榕旁若无人地拉开椅子坐下, 声音透着早起的慵懒。 毛阿姨赶紧回答:“想着问问喜欢吃甜的,就做了松饼, 你要不要?配美式刚刚好的。” 崔榕点点头,两手交叠托住下巴, 目光在两个高中生身上流连几个来回,明知故问:“怎么啦?大早上的都不说话?起床气?” 安问是个哑巴, 因此话只能由任延回答。 “没怎么。”他回了毫无意义的三个字, 明面儿上的敷衍,淡漠的语气,但崔榕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消沉。 安问始终低着头, 早就想快快逃离了, 崔榕来了正好。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将手机给崔榕看, 上面是熟悉的备忘录界面:「我吃好了, 今天和卓望道约好了写题,这就走了。」 任延不知道他跟崔榕说什么, 似乎也不关心的模样, 只一心一意地吃自己盘里的炒蛋。 崔榕愣了一下, 看了眼任延, 叫住安问:“不等延延吗?” 任延手里的叉子顿了一顿,很浅地勾了下唇角。他果然想走,不仅迟钝,还善于逃跑。 如果是以往的任延,在崔榕问出这句话后,他就应该给出台阶,解释自己今天另有安排。但安问和崔榕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任延的反应,他像是完全没听到。安问只好有些尴尬地点了下下巴,很快地打字:「他不去。」 “哦……”崔榕也没话说了,温柔拍拍安问:“那你去吧,注意安全,几点回来呢?” 安问想了想,比了个“六”,不对不对,太早了,改成“八”,也不对……打字:「今天晚上可以回家吗?」 崔榕笑道:“想家啦?当然可以,回去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再跟任延一起去学校。” 虽然不知道安问打了什么字,但从崔榕的回复中就可以知道,安问今天不打算回来。 任延低头抿着冰美式,一直淡漠的神情更冰封起来。攥着杯耳的指骨控制不住地用力。 话都聊干净了,安问踌躇了会儿,见任延一直没有要理他的打算,便对崔榕轻点了点下巴,转身往二楼走去。走至楼梯时,听到身后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大理石地面被摩擦出剧烈的响动,安问顿了一顿,捏紧了拳。 不知道任延是不是来找他说话?连上楼的脚步都慢了一些。 却只听到餐碟被扔进水池的脆响。 崔榕问:“你也吃好了?” 任延淡漠地“嗯”了一声,眼睫垂着:“我今晚上也会比较晚回来。” 崔榕甚少管他,只让他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放点心思在课业上。 安问没再听两人对话,回了房间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心不在,连书包都整理不好,收拾了半天才发现拿错试卷了,笔和稿纸也没带。 刚住进别人家里第一天就闹矛盾冷战,怎么看都是没有教养的一件事,但是错的又不是他……安问抱着熊,在地毯上屈膝坐着,把脸埋在小熊的怀里。 是任延要喜欢他,对他做一些超过边界的、奇怪的事,是任延先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他……那是他的初吻。他不能生气吗?可以做朋友为什么要当情侣?情侣会分手,朋友却很少绝交,结婚了尚且会离婚,离婚了连小孩子都可以不要,朋友却可以当一辈子的。 不要当情侣。 但如果任延坚持要跟他当“那样”的朋友呢?坚持要跟他亲亲抱抱,还……想干他。如果任延坚持只能做这样的“朋友”,那怎么办?要答应吗? 他说“要当也只能当这种朋友,你考虑一下”,意思是不是就是不给他别的选择余地了? 安问把这个问题拿去请教卓望道。 卓望道下巴惊掉,八百度近视镜后的双眼痴呆迷茫:“谁啊?” 安问打字跟他聊天:「一个原来高中的同学。」 卓望道:“俩男的?” 安问犹豫一下点头。只有两个男的之间才能存在这种友谊,如果是男的和女的,那肯定就是互相喜欢了! 卓望道由衷地说:“您们县城好刺激啊。” 安问:“……” 卓望道:“你脸好红哎。” 是吗?安问赶紧喝一口冰奶茶。 “我觉得世界上没有这种朋友吧。”卓望道条分缕析,“你比如说啊,我打个比方,比如我跟延儿吧,要是他有一天跟我说当亲亲抱抱……呕,”说不下去了,卓望道难以启齿,尴尬地说:“就、就那个意思,你懂吧?就不正常,……一般我们称之为‘变态’。” 当事人之一突然出现在话题中,耻度加倍。 “哎但是等等等等,”卓望道看着安问的脸,“但我突然觉得啊,就还打个比方,你看啊……要是延儿跟你说要当这种朋友……” 安问眼神都惊恐起来,漆黑的瞳仁瞪得很大,唇紧紧抿着,一脸“被看穿了!”的惊悚。 卓望道:“看在脸的份上,这种事情发生在你们之间就很合理了。” 安问:“……” 卓望道一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么一想好刺激啊,我脑子里有剧情了。” 安问抄起试卷在他脑袋上揍了一下。 卓望道搓搓脸:“对不起,片看多了。” 安问:「什么片啊?」 卓望道:“我给你的珍藏你都没看吗?这个很经典的剧情啊,比如骨科,比如同学队友,比如les片,‘好奇怪,我们不能做这种事’,‘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好朋友不是吗?喜欢你才会这样做’,‘呀咩爹’,‘代胶布’,‘真的没关系吗?’,”当然,每天都可以做哦‘。” 安问:“……………………………………” 拜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变态好不好! 安问很生气,噼里啪啦澄清道:「没有这么龌龊下流。」 “我觉得这个事情主要还是要看你那个同学的态度。”卓望道推了推眼镜:“毕竟他自己的感受最重要。” 安问缓了缓情绪,试探地问:「也有这样的朋友的吧。」 卓望道:“啊对对对。” 安问撞了下他的胳膊,让他认真点。卓望道一个母胎单身还能怎么认真?所有的两性知识都是靠看片获得的,整天嚷嚷妹子,实际上一遇到妹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脸比猴子屁股还红,指望他能提出一个健康、良好、理性的两性关系建议,基本等于请教老母猪怎么上树。 安问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朋友」二字,给卓望道看朋友的定义。 「指志同道合、情意相投、交情深厚的人。」 安问:「字典里也没说朋友间不能亲亲抱抱。」 卓望道冷然:“对,也没说不能睡觉。” 安问咬了下唇,「我同学说他也喜欢他朋友碰他。」 卓望道:“你这个‘碰’字就很灵魂。” 安问:「你到底是来吐槽还是想办法的?」 卓望道拿笔尖点点本子,崩溃道:“我是来做数学作业的!” 安问偃旗息鼓,放下手机,重新投入到神圣的数学殿堂中。虽然被任延弄得心烦意乱,但数学确实有令他专注的魔力,很快便回到了全神贯注的状态,反而是卓望道写写划划,最后干脆把笔一扔:“不行我受不了,你快点把这个八卦讲完。” 安问:“?” 卓望道:“求你!” 安问成全他:「事情就是这样,我朋友还没有决定好。」 卓望道:“holy shit!竟然还需要‘决定’的吗?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安问:「什么啊?」 卓望道:“他喜欢你朋友,你朋友喜欢他,速速谈恋爱入洞房!” 脸上微妙地泛红,安问把手机推过去:「你不要胡说。」 卓望道全副身心都在八卦上,根本没心思对安问察言观色,笃定地说:“就赌吧,他绝对有一天会爬他朋友床上让他干。” 安问扔下手机,泄气烦躁地长舒一口气。柔软的额发被轻轻吹拂起,他孩子气地两手托住下巴。 卓望道一语道破:“你看你都不反驳。” 安问不是不反驳,只是觉得打字聊天太累了,不想再跟他来来回回掰扯了。他被任延惯坏,只想跟他一个人说话,再由他不厌其烦地翻译转达给全世界。 卓望道还在碎碎念:“如果你那个朋友的朋友有延儿那么帅,那也不是不可以,换我我也可以。” 安问一口气岔到,手抵着唇咳嗽起来,脸上丝丝麻麻的泛着刺和痒,「你怎么这么没原则啊。」 卓望道也觉得有点羞耻,面子上挂不住,采取经典的转移视线战术,“你有原则,你可以吗?要是任延想跟你当这种奇怪朋友。” 安问被他问愣,别别扭扭地回:「可以,但不太想。」 卓望道心里总感觉到一股飘渺不定的诡异感,他们两个直男在这里讨论愿不愿意跟另一个铁直男发小发生关系,总有种变态的觊觎感,要让任延知道了能削死他俩。但话都聊到这儿了,赶鸭子上架破罐子破摔了属于是:“为什么不太想?” 他问完,愣愣地看着安问,安问实在好看,令卓望道觉得,一切诡异的故事或情感在他这张脸上发生,都会变得合理起来。 安问这次打打删删,眉头锁着,很认真的模样,最后给卓望道看:「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关系,虽然还是朋友,但还是有所不同,将来他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会为此觉得尴尬和困扰,也会为此躲避和逃离,再见面和相处也不方便,这样的话,我和他就不能一辈子都关系这么好了。」 郑重而书面的一段话,把卓望道看愣了,他微张着唇,眼里浮现迷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你考虑得好严谨,不愧是数学天……等等——”卓望道猛然清醒,嗖的一下抢过手机:“什么叫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任延这个逼有喜欢的人了?!” 啊。 · 为了保持状态,篮球联赛还没正式开始前,各个学校之间会互相邀请友谊赛来进行切磋。周六下午省实的比赛是跟另一个区的私立、宁区名校天翼中学比,比赛场地放在天翼体育馆。 谭教练治队严格,虽然是市内比,但也要求队员到省实集合后统一坐大巴出发。 任延第一个到,从西西公主的口粮里偷了好些来喂学校的流浪猫。猫是省实的明星,比他名气还大,被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宠的,几乎快比西西公主还娇气。任延经常在周末时骑车过来喂,他特意挑人少的时候,因此从未被人撞见过。 这些猫都被绝育了,只有两只漂亮的免去了宫刑,可见人类多么颜狗。十月份,春夏生的那窝小猫刚好四五个月大,见了吃的,都来蹭任延的手。他的手很大,小白猫把脑袋往他掌心里拱,反反复复地蹭,由往地上一躺,四脚朝天亮出肚子,似一种臣服。 任延喂猫,但绝不是任五桥那种铁血猫奴,他比猫还能高冷,猫跟他一比,粘人得跟狗似的。 小白叫得柔软娇嗲,任延勉为其难地伸出指去,在肚子上挠了两下,面无表情,看上去像施舍怜悯。只是今天意外。他挠了两下,竟然没有抽回手,而是顺着在小白猫的下巴上也蹭了蹭,手指抚着它的额头,自言自语:“他怎么没你这么乖?” 猫哪知道他说谁?任延自嘲而高冷地笑了一声:“跟你说不着,你也快被断情绝欲了。” 喂过了猫,队员也陆陆续续抵达,加上替补有快二十个人,另外还有啦啦队。队长由中锋齐群山顺延接替,他吹哨集合,轻点人数后有序上车。 周朗撞了下任延肩膀:“你老婆今天来不来?” 任延真受不了他一口一个老婆,淡漠地回:“还没谈,别乱叫。” “说真的,谁啊?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裴正东也跟着心痒好奇。 “谁也不是。” “嘁。” 上了车,运动挎包一扔,他坐上靠窗的位子,挂起耳机睡觉。 安问从严诗雨的朋友圈了看到了任延的动态。 严诗雨明显是想发任延,为了能正大光明地发任延,煞费苦心地拍满了九宫格,又是啦啦队合影又是自拍又是篮球队合影的,最后暗戳戳藏了两张任延,一张是站着的侧影,双手插着裤兜,单肩挎着队内统一的运动挎包,看上去高大又懒散,一张是靠窗打盹的偷拍,显然拉了焦距,前景被一张座椅靠背挡了些,任延的唇自然抿着,眉眼很平静,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 所有人都知道严诗雨是篮球队和任延的铁粉,评论区轻车熟路地调侃: 「偷拍罚款!」 「多拍点我爱看!」 「我帮你@任延」 「谢谢你,省实偷拍侠」 「女菩萨听说我谢谢有你」 「还是不够大胆,换我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偷亲,这样帅哥的初吻就是我的了!」 安问懵懵地,点了点卓望道:「任延今天有比赛吗?」 卓望道停下笔:“对啊你不知道吗?他没跟你说啊?今天跟天翼打练习赛。”看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应该快开始了。” 安问愣了一下,「你怎么也没提?」 卓望道懵了:“不是,我以为你不感兴趣呢,不然我约你的时候你不就拒绝我了?没事儿,他又不是第一次打比赛,无所谓的。” 非常记恨任延瞒着他偷偷有了心上人一事,恶声恶气地说:“咱就不去,孤立死他,让他孤家寡人孤军奋战孤寡老人鳏寡孤独!” 安问:“…………” 卓望道:“你甭担心,以我对这逼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在乎球场上有没有亲友团给他加油的人,他只会在乎他喜欢的人有没有到现场。” 卓望道嘴皮子很快地说完这句话,看到安问脸色一变。 安问不是表情生动的人,一瞬间的慌张明显地占据了他所有的五官,卓望道愣住:“怎么了?” 安问没回他,站起身仓促而潦草地整理卷子文具。 任延没告诉他,也许是这场比赛真的不重要,他知道他跟卓望道约了一起写题,所以不想让他分神让他两难。但是,这根本就不是两难的题。因为另一个选项的存在感太微弱,这甚至都无法称之为选择题。安问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看比赛。 也有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本来是想早上再告诉安问的,这样临时地提出,如果安问犹豫、迟疑,那么他就可以故作轻松地说,只是突然想到邀请,不去也没关系。但安问没给他这个机会。 卓望道反应过来:“你想去看比赛啊?天翼离这儿挺远的,就算打车过去也够呛能赶上。” 说归说,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否则你到了找不到地方。” 安问背上书包,迅速点开打车软件,输入目的地,系统询问要不要叫专车会接单更快,安问毫不迟疑点下,打车费一下子飙到了一百八。卓望道瞄了眼,替他肉疼:“没必要,这也快不了几分钟。” 专车果然响应更快,堵了三四分钟的功夫终于到了,安问推着卓望道坐进去,拍着卓望道的肩,卓望道只好说:“手机尾号对对对,天翼高中快快快,挑最快最不堵的!” 司机乐了一声,看了眼地图:“这有点难度,今天周六,快速路下桥那段很难不堵,我尽量吧。” 怕什么来什么,真在快速路下桥处堵住了。堵也不是完全严严实实地堵,慢腾腾以二十码的速度往前蹭着挪着,卓望道计算着时间:“凉了,到了刚好结束。” 又往前挪了一个路口,正巧红灯,安问给卓望道发微信:「跟司机说我们现在下车。」 卓望道:“啊?跑过去吗?” 还有一点五公里,不是不行,就是累,卓望道还是个体育残废,早上跑个操都喘得快死,跑一千五百米要老命了。 他还在迟疑,安问已经打开车门抱着书包冲了下去。 “哎——”卓望道骂了声操,“师傅这儿停就行,你直接点抵达吧,谢谢啊!”扔完这句话,他甩上车门,双眼在街道上捕捉了下安问的方向,也跟着跑了起来。 光追上安问就累够呛:“我说,你又不认识,等等我……喂!” 安问怎么能跑这么快啊? 卓望道着实没想到,安问跑得跟风一样,步伐轻盈,运动服薄外套在风中鼓荡起。 - 球赛在下午三点结束,比分以78:91结束,省实输。双方握手致谢,火药味还浓得没消散。 从家里大老远赶来看比赛的省实学生无法接受:“为什么不让任延上啊?坐了一整场冷板凳是什么意思?” 同样的问题也是天翼校队教练的,他走到省实的教练区,跟谭教练握手,笑着探问:“7号藏着不发,是不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教练区弥漫着低气压,球员们不是毛巾盖脸就是一脸煞气地喝水喘气,任延大马金刀地在板凳上坐着,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谭教练赶人:“先回更衣室集合。” 齐群山应了一声,挨个儿拍屁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别在这里甩脸子。” 任延第一个走了,别人都像水里捞出来,只有他看了四十分钟的饮水机,浑身一滴汗都没流。进了更衣室,周朗的骂街声终于忍不住:“操,打得真他妈窝火!” 楚天辰拍拍他肩膀:“吃了四张牌,老谭又不换你,能不窝火吗?” 今天的这场比赛,省实五个常规首发上了四个,虽然任延没上,但对方的王牌也只打了两节,无论怎么看,这也该是旗鼓相当的一场练习赛,但分差放在这样的老牌强队身上可以说是血虐。 裴正东揉了揉任延的肩膀:“放宽心,老谭应该是觉得你太强了,想试试没有你的阵容。” 任延抹了把脸,不置可否。周朗明确说:“去年半决赛对天翼这场,任延打了两节半,最后是加时赛我们绝杀,我怀疑给老谭弄出阴影了。那个时候有秦穆扬,还有江栈在三分线稳扎稳打,打得还这么辛苦,天翼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也是拿过市联赛冠军的老牌。” 周朗嗤笑一声:“都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候联赛什么强度什么职业性?” 谭教练推门进来,门内顿时噤声,他笑了笑,半退出去:“让你们继续聊?” 周朗:“别别别,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老谭脸上的笑容敛住,环视了一圈:“下半场被压着打,很不爽是不是?周朗,四犯,别人一挑衅就上钩你觉得显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裴正东一犯,齐群山二犯,你是去禁区防守还是打架?郭沛,我让你替任延你上场梦游是不是?楚天辰,你这个控卫我看你干脆别干了,散步吗?!” - 三点多的阳光已经不再晃眼,天翼刚建成投入使用的新体育馆外,观众已经散场得差不多。 安问跑向入口,几个穿着天翼校服的女生正从通道里依依不舍地走出,嘴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赛况:“还以为省实蛮强的,吹得恐怖,其实也就这样。” 安问的脚步缓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声,省实输了?怎么可能? “他们7号任延没上。” “哪个?” “就板凳区你一直说好帅的那个,那个才是省实的王牌,今天没上,估计是受伤了?” “他上了也没用,十三分,对普通队伍也许可以力挽狂澜,但我们不会给他机会。” “对,而且我们郑培也只打了两节。” 女生交流着远去,剩安问站在原地。场馆内,保洁已经在整理场馆,清洁车的拖地声嗡嗡的,观众席冷清而空荡。 “同学,比赛已经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不好意思。” 安问手语打了一半,保安很歉疚地挠挠头:“你不会说话啊?那你听得见吗?我、说、”音量提高了许多,“关、门、了!” 安问垂下手点点头,在手机里打下一行:「可以去更衣室吗?」 “那不行的哦,这个只对有证件的人开放。” 省实的大巴车开进了学校,正在体育馆广场外的路边停着。 卓望道这时候才追着了安问,觉得呼吸道都快破了,龇牙咧嘴嘶哑着说:“操……操……你他妈……”一句话没能耐说完整。 安问转身往回走,怀里仍抱着书包,跟丢了魂似的。 任延的球队输了,他为什么没有上场?是受伤了吗?还是……被他拒绝了心情不好?早知道就不拒绝他了。 卓望道莫名其妙地追着他:“结束了?” 安问点点头。 “赢了?” 安问摇头。 “不是吧!”卓望道不住抚着胸口,试图压下那股火烧火燎的血腥味,“老子跑死炮活,这帮孙子竟然输了?任延呢?你给他发微信没啊?” 安问被提醒,心里一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只要发了微信,就可以当早上的事没有发生过吧?可以心照不宣地揭过这一篇,回到原来的模样。他要亲也可以,安问心里知道,自己喜欢。 “哎等下,那个不是延儿吗?” 卓望道拉了拉他,安问抬起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体育馆两个出入口,卓望道指的是另一个出口的斜前方。 “他跟谁在一起啊?哎?张幻想是不是?她不是退出啦啦队了吗?怎么还来?”卓望道一口气问了四五个问题,眯了眯眼,神情一变:“任延这个狗逼,一边说对校花没兴趣,一边暗恋她?他怎么这么闷骚啊?!延——” “哥”字还没出口,被安问一把捂住嘴巴。 “呜呜呜%?%#……”卓望道拼命拍他手。拜托!他气还没喘匀! - “老严让我问你的,今晚上那个撩他鸽子了,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帮帮忙顶上?”张幻想看了眼手机,“我叫了车,马上到了,要是你有兴趣,我们现在就过去。” “我考虑一下。” “别考虑了啊,你今天都没上场,火也火死了吧,”张幻想顺手当着他的面绑了个高马尾,“刚好去出出气咯。” 任延勾了勾唇:“你缺钱?” “又被你看穿啦。”张幻想耸了耸肩,“我爸又去赌,老严提了我的佣金,但是你人气最高嘛,我不找你找谁?今晚上是小森,上次你输了的,不想找回场子啊?” 车子缓缓停下,司机降下车窗:“是你叫的车吗?” 张幻想点点头:“任延,求你。” 她讲话不嗲,懒洋洋的,虽然语气词很丰富,但莫名的让人觉得她其实没语气。 任延确实觉得血液躁动,一下午在冷板凳上压抑的情绪此刻蠢蠢欲动,急需要一场暴力发泄出来。 何况这件事能让他不再想安问。 “OK。”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车里。 “卧槽?”卓望道傻了,“什么情况?刚打完球就约会吗?” 安问松开手,目光冷冷地收回,像是对这桩八卦不再感兴趣。只是贴着体育馆的外墙往回走着,脚步很慢。 混蛋。 说着喜欢,对他这样那样,背地里跟校花约会。 任延的对话框还开着,安问点开他的头像,想骂他个赛博狗血淋头,一个不小心—— 「安问拍了拍任延的JB说了声好大」 安问:“…………???” 什、什么? 第44章 第 44 章 救!!!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拍一拍啊!!! “怎么了?干嘛干站着发愣呢?”卓望道转过身来, 拍了拍安问呆滞僵硬的脊背,“我说,要不要打辆车跟他们身后看看?” 安问脸红得能滴血,如果能出声的话, 他现在应该在骂人。 “卧槽, 你紫外线过敏啊?”卓望道愣了一下, 顺着安问的视线看向手机屏幕。 安问嗖的一下背过身去, 手忙脚乱地操作着界面, 拉黑和删除好友一起上阵,好消息是,任延很快被移出了好友列表,坏消息是, 对话框还在…… 微信搞什么啊?记得以前拉黑后对话框是会从彼此客户端同时消失的啊!这个功能什么时候取消了?又什么时候出了个拍一拍?!为什么拍一拍不能撤回?! 卓望道早就暗戳戳凑上来偷瞄,噗的一声憋笑:“你可以撤销的啊。” 安问:“?” “两分钟内, ”卓望道好心地帮他看了眼时间:“恭喜你,现在刚好超时。” 安问黑着脸,冷冷地觑着卓望道幸灾乐祸, 卓望道立刻识时务地给嘴巴上了道拉链:“我闭嘴, 我闭嘴。” 网约车已经驶出了天翼高中的校门, 现在是下午四点, 这个时间约会很微妙,卓望道探着手一直目送车子驶出视线, 多嘴地问:“你说他俩约会干嘛呢?” 十月份的黄昏午后是最舒适的, 连光线都透着浪漫,也许是去海边逛一逛, 然后顺理成章吃个饭。安问想起早上任延跟崔榕说他今晚也会晚点回来, 看来是早就跟张幻想约好了么?或许吃完饭后还得看个电影逛个街, 所以才会回得晚。 卓望道脑子里塞满了黄色废料,忽然倒吸一口气抽风道:“他俩不会去开房吧!” 安问怔住,像猝不及防遇见了一场海啸,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空白。浑身的血液像被抽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太阳晒在身上的暖意。真暖和啊。 打着字的手指有些僵硬,安问打打删删,一行字总拼错,总算打完了,面无表情地问卓望道:「你还练卷子吗?还是回家了?」 “练练练!”卓望道点头如捣蒜,生怕安问想回去了,“这样,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先写一张密卷,然后我请你吃晚饭,吃完晚饭我们去电玩城打游戏怎么样?” 安问:「不玩。」 卓望道可怜兮兮:“你怎么就跟任延一块儿玩啊,他都谈女朋友了,以后都没空理我们俩了,还不许我们俩自己玩吗?” 他说得好有道理,每个字都像一枚钉子敲进了安问的心头肉,扎得慌,却又拔不出。 卓望道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见安问点头,握拳“yes!”了一声:“这样这样,晚上我们先吃饭,然后看场脱口秀,之后去电玩城!” 安问没意见,随便他安排。 - 自由搏击是一种刺激、热血、又充满危险的高强度身体对抗,不管是看的人、还是比赛的人,都能在暴力中找到肆意宣泄情绪的窗口。 在拳击比赛越来越职业化、规则化的同时,自由搏击成了豢养城市野兽的新围栏,打着自由搏击的俱乐部和工作室很多,多数是骗骗白领和职业主妇。老严的自由搏击俱乐部手续正规,证件齐全,上头有人——三管齐下,决定了他的俱乐部注定能火。 网约车在俱乐部道边儿停下,霓虹灯招牌还没亮,海报贯穿了二楼,上面是老严俱乐部的金牌教练和明星会员的商业大片,看上去很有气势。 张幻想从车上下来,抬眼看到海报便笑了一声:“老严找你拍广告你怎么不去啊。” “丢不起人。” 张幻想笑点低,被任延冷淡又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逗笑,支着路灯杆子笑了半天。 从一楼的一道窄门进去,折三折拐上楼梯,到了二楼,就是老严的俱乐部。装修气派,走的现代简约风,看上去很正规。虽然还是白天,但训练场已经十有九满。张幻想在车上时就给老严打了电话,老严这会儿亲自出来迎人:“还以为你今后都不玩了。”他握住任延的手,歪过去跟他撞了撞肩膀。很西海岸的作风,在他这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显得挺逗。 “确实没时间了,偶尔来散散心。” “怎么呢?找到更刺激的了?”老严陪着任延往更衣室走。 “收心了。”任延淡漠地说。 老严愣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要回去好好上课天天向上了?” 任延“嗯”了一声,神色不像玩笑。 老严第一次见到任延时,就是在擂台上,不过并不是赛场擂台,而是训练场上学员的个人切磋,他在五分钟内干净利落地KO了三个挑战者,大约是觉得无聊懒得比了,便对裁判懒洋洋举了下手,摘下拳套从擂台上翻身而出。 刚满十八岁的任延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同样的桀骜难驯,同样的有一种年轻雄狮捍卫领地的笃定和锐利。老严去后台查了他的身份登记,不死心,在更衣室拦住他,要查身份证。 任延对待无所谓的事情很好说话,两手夹着身份证递给他,一边默声收拾装备,直到听到对方发出邀请:“你刚刚玩得这么不尽兴,不如晚上打打比赛爽一爽?” 那天晚上,任延确实打了个爽,晃眼的灯光和爆开的彩条下,他摘下拳套,垂眼将染血绷带慢条斯理地展开,年轻的脸上面无表情。 观众扔给他的人民币像下了场红雨,他全顺手塞给了开场举牌和中场热舞的模特,后来在学校里撞到张幻想才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她。 张幻想当模特也当掮客,帮老严带会员和选手,佣金丰厚,加上又在校啦啦队当队长,一来二去,跟任延熟了一些。不过两人在学校里没什么交集,路上碰到只是点个头。 “你这么久不来,我的女会员都很有意见了。”老严跟他开玩笑,“上次钱姐说一个月给你十五万,让你陪她一个月。” 张幻想又笑,任延扫码打开自己的储物柜,眼眸里波澜不惊:“告诉她,这么穷就别出来混了。” 老严碰了灰,摸了摸鼻子,张幻想捋着自己的长马尾:“任延不行我行啊,跟钱姐说说,性别别卡得这么死嘛,实在不行,我可以穿假的,用起来都一样。” 老严:“……” 任延一肘支在储物柜上,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抱歉,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么?” 刚刚还笑谈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老严在他肩上拍了拍:“那行,那你热身,比赛七点开始,没问题的话我就把公告牌挂出去了。” 门被掩上,比赛选手专享的更衣室陷入安静。任延在长条椅上缓缓坐下,十指插入发间,闭着眼深深地呼吸。 安问在干什么?有没有刷朋友圈?有没有从别人那里得知他今天有比赛?得知他输了比赛,会不会安慰他? 已经五点,他跟卓望道应该已经练完卷子了。 任延抹了抹脸,从背包里翻出手机。他在比赛状态下都会设置免打扰,未读消息攒了一堆,很有耐心地逐条翻下,都是安慰他今天比赛失利的。任延的风格就是回不过来干脆就都不回,全部略过,只一心一意找着安问的对话框。 目光一顿,手指也跟着一停。悬停的心脏在看清字的瞬间无语了起来。 「安问拍了拍任延的JB说了声好大」 “……” wtf。 眉心很深地皱起,沉默数秒,任延在过去一周内的记忆中锁定了罪魁祸首。 太尴尬太猥琐了,不解释不行。任延编辑文字: 「为什么要拍一拍我?」不好,有明知故问的轻浮感。 「对不起,刚刚才看到。」为什么要道歉?他又没做错事。 「是卓望道设置的,不关我的事。」听上去有甩锅的嫌疑。 打打删删,最后变成轻描淡写的一句「卓望道干的,找我有事?」 如此一来,既解释了自己的清白,又顺上了话题,还给他递了台阶,应该够了。 以安问的性子,拍一拍后应该惊慌脸红得不得了了。任延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他为什么拍他?是不是想他了?还是想点进朋友圈看他? 无论哪一种潜台词,都让任延很爽。 这种爽在他按下发送键后戛然而止。 「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任延:“……” 任延:「?」 「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安问删他好友?任延点进安问的头像,并没有「加为好友」的按钮,仍是「发消息」。向来众星拱月的人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任延无措了一瞬,紧缩的眉头下竟然出现一丝茫然。 他冷静下来,在百度里搜索问题,「微信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跳出热心网友回答:「你好亲亲,这种情况代表对方把你拉黑了呢。」 任延:“……” 不慌。再输入:「拉黑后怎么加回好友。」 热心网友:「拉黑后是不能加回好友的哦,只能等对方把你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呢。」 任延:“……” 稳住。再输入:「怎么让对方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热心网友:「建议哄一哄或送礼物哦,挑选合适的礼物是很重要的,桃宝网十大热门礼物情人节礼物女生礼物送女朋友热销浪漫爆款网红单品□□推荐:第一名……」 咔。任延面无表情地锁上屏幕。 拉黑是吗?很好。 - 老严在热身区找到任延时,明显能感觉到他今天的不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有无尽的烦躁和愤怒亟待发泄喷薄。这是自由搏击前最好的状态,也是最危险的状态,老严很满意。 助理的脚步匆匆而至,附耳道:“小森来了。” 老严点点头:“会员群消息都广播出去了吗?” “都发了,反应很热烈,四面观众席都开出来了,票已经售罄。” 晚上六点五十,翼装自由搏击俱乐部的第一场比赛正式开始热场。表面看上去,这里的比赛正规又休闲,仅仅是以观赏、切磋、娱乐为目的,并没有设置严格的晋升赛程,并不怕人来查,然而实际上,这里的每一场赛都有地下赌注,每一场的对战双方揭晓那一刻,市面上有关两人的赌金赔率就已经开始较量炒作了。 老严作为庄家,从来是稳赚不赔的。 他喜欢任延,因为任延是天之骄子,年轻气盛,骄傲的脸上写着锐意和对胜利、鲜血、征服的渴望,这样的人不管是征服别人,还是被征服,都足够精彩。在老严的审美维度里,把天之骄子的骄傲折断,把难驯的野兽驯服,把他过刚的硬气打散,才是最好看、最漂亮的。可惜的是,任延确实足够强,所以能让老严热血沸腾的这些美丽戏幕始终未曾上演过。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翼装自由搏击表演赛,今晚七点,我们有请到的,首先是连续守住六十天擂台绝不言败的铁血战士——小森!” 主持人身着条纹西装,打着红色领结,像是赌场荷官。如同洪钟般响亮的声音里含着激动,轻车熟路便将气氛炒热。 作为同一重量级的选手,小森比任延稍矮一些,没到一米八,一眼便知精壮,T恤下的肌肉很鼓,脖子后纹着自己的名字。他因为打假赛而被逐出职业赛场,但在这里倒是如鱼得水,因为每场比赛打到最后都会撕衣服,节目效果拉满,很受台下富婆欢迎。 “以及——好久不见但依然英俊得像是来抢我饭碗的——Andrew!” 台下快笑死,口哨尖叫声不断,还有人脖子前挂着应援灯牌,应援物是一手一把红通通的人民币,应援口号十分闪亮粉嫩:「正面干我!」 这种比赛谈不上什么教练组,死是死不了,有伤轻重自负,任延一个人坐着候场,对台下的狂热充耳不闻,头上盖着宽大的白毛巾,闭着眼,沉稳地深呼吸。 聚光灯不仅晒得眼皮发烫,也晒过皮肤,晒进血管,晒化神经,把血液晒至沸腾。 可以闻到空气里的喧嚣、鼓噪和制冷机下微微沉下的汗味,赛场经久不散的皮革味,台下看客甜腻的爆米花味,一切都交织得刚刚好——刚刚好可以让他兴奋到手指微微发起抖。 甩下毛巾走上擂台时,任延的心里忽然掠过模糊的念头。如果安问知道他的另一面,并不是文质彬彬的大提琴,而是游走在灰色地带、像斗兽一样充满着血腥味的自由搏击,他还会愿意靠近他吗? 愿意站到这个擂台上的,不是穷鬼,就是怪物。 刺眼的灯光下,身着亮片包臀裙的张幻想举牌微笑绕场一圈,铃铛声响—— “roundone——!” - “任延这逼怎么这么忍得住啊,都约会了也不官宣吗?”卓望道第无数次打开朋友圈,发现任延的页面还是无情的一道横线。 两人看完脱口秀出来已经是八点,演员攒了新段子,估计是来试试效果的,挺尬,卓望道骂了十分钟,觉得没给安问安排好,很跌面儿。他决心要在电玩城找回场子,但事实证明,他是游戏黑洞,安问也差不多,打了二十分钟僵尸都惨败后,两人来到老少咸宜的抓娃娃机旁,玩完了剩下的一百枚币。 安问手里抓着唯一的战果长毛兔,心不在焉,撞到人也怔怔的,还是卓望道帮他说对不起。 “问问?”卓望道伸手在安问眼前挥了挥:“你是不是困了?” 安问根本没听进去,说什么就应什么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卓望道挠挠头,“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有心事?” 安问抿了抿唇,摇摇头,「我请你喝饮料吧。」 两人去柜台点了水果茶,看着入口处一男一女俩高中生玩跳舞机。 过了会儿,卓望道手机震动,安问发他微信:「任延找你了吗?」 卓望道:“没呢。” 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除非任延根本没想过找他,否则只要一发消息,就一定会知道他把他拉黑了。为什么不找卓望道问一问缘故呢?也许任延约会太开心了,没顾上看手机,更顾不上想起他,也可能任延找过他了,虽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懒得问也懒得处理。 安全认真思考着、权衡着,不知道前后两种情况,哪一种可以让心里那种透不过气的难过少一些。 卓望道又收到一条:「你知道任延喜欢比较乖的吗。」 卓望道乐了一声,觉得任延的八卦比看人玩跳舞机有意思,“不知道啊,不会吧,你觉得他像是喜欢乖的吗?他自己那样,应该觉得乖的很无聊吧。”啧了一声,琢磨着:“不过也不一定,你看他对尔婷就没兴趣,可能他真喜欢乖的,审美比较反差。” 安问:「你觉得那个幻想是什么类型的?」 卓望道跟校花不熟,因为校花挺高冷的,不怎么跟人来往,身后舔狗一堆愣是鸟都不鸟,“张幻想……乖也谈不上,不过看着挺会玩儿的。” 安问想起来:「她原来是篮球队的啦啦队队长?」 “嗯,”卓望道有问必答,“高□□了,还是学校礼仪队的队长,接待过很多校友明星,挺厉害的。” 安问没问题了。 可能任延既能喜欢男的,也能喜欢女的,因为他很不识趣也不好玩,所以任延短暂的兴趣就转移走了。 拉倒,爱喜欢不喜欢,无聊的不能变成有趣的,男的不能变成女的,乖的也变不了坏的,他就是这样,任延要喜欢别人,就随他好了。 哗啦—— “我操!”卓望道惊呼一声,从椅子上弹起身,“你干嘛呢?” 安问面无表情,水果茶被捏爆,冰块冰水洒了一地,芒果西瓜橙子五颜六色很惨地碎尸万段在塑料杯里。 卓望道裤子都湿了,看着安问很无奈的说:“……我看出来了,你也挺暴力的哈。” 安问冷冷地看他,起身把果茶丢进垃圾桶。 - 俱乐部十点打烊,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下雨,路灯反射在柏油路的积水上,拥有和赛场上同样的纸醉金迷,亦是同样的镜花水月。 任延用医药箱简单处理过伤口,拎起书包出门时,张幻想毫不意外正在等他。 “今天的佣金……谢谢你。”张幻想从倚着走廊的慵懒姿势中起身,高跟鞋和亮片裙都脱了,但妆还没卸,套着校服的模样很违和。 任延点点头,“你自己打车回去,行么。” 虽然是征询意见,但并没有征询意见的口吻和态度,张幻想笑了笑:“你是不是gay啊?” 任延瞥她一眼:“你觉得不喜欢你的都是gay?” “不喜欢正常,无动于衷不正常,你连正眼都不看我。” “我如果喜欢看女人,就会把时间拿去看女人,而不是过来玩自由搏击。” 张幻想又被他淡漠冷静的话戳中笑点,乐不可支起来:“挺好的,要是你对有意思,我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收你的钱了。” 任延很感谢她的坦然:“说实话。” “嗯?” “那些赏金给你,跟我捐山区女童差不多,省了手续了,感谢。” 张幻想翻了个白眼:“拜托我家好歹还有二十平米好不好,不要把我想得这么穷。” 任延勾了勾唇,帮她叫了辆车,在人上车前又忽然叫住:“那个……”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饱满的喉结在夜色下不明显地咽动。 “别磨叽。” “如果一个人生气把你拉黑了,要怎么哄……或者说送什么礼物,才能哄好?” 张幻想:“…………” 任延轻轻咳嗽一声,手抵着受伤了的唇角:“当我没问。” “打电话啊。”张幻想无语,弯腰钻进车里,“打到她接,开口就说老婆我错了我爱你。” “别乱——”话没讲完,被张幻想甩上的车门打断。 网约车一脚油门驶离街口,任延:“操。” 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张口老婆闭口老婆这么顺啊? 还有……谢谢,安问不会讲电话。 - 安问在回市中心的出租车上被手机震回神,任延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 接起时手心微潮。 任延在那头静了片刻,呼吸声克制着,开口时声音低压:“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说想你吧” 安问愣了一下,网约车导航的电子女声响起:“前方路口左转,驶入体育公园路。” 任延听见了,心口柔软得几乎泛疼:“我在家里等你。” 第45章 第 45 章 体育公园路是到任延家的必经之路, 可是体育公园路有六公里长,中间有十三个分叉路口,足够一辆车驶向十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安问在手机屏幕上敲了两声, 示意“拜拜”, 继而挂了电话。车子经过这片灯火通明的高层住宅, 速度未停, 跟着导航轻巧静谧地滑过。 安问把任延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因为同时还删除了好友关系, 他发送了验证申请, 任延应该在微信上等着他, 几乎是秒速通过。 犹豫了会儿, 安问先解释了为什么拉黑:「早上的看到拍一拍, 有点尴尬……」 任延站街上等车,夜深了, 由开始下起濛濛的细雨,路灯钟形的光晕笼着他,他笑了一笑, 一整天的不爽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任延:「我知道, 但拉黑了也还是看得到的。」 安问:「那你假装没看到吧。」 又挺未雨绸缪地问:「为什么设置这种状态啊?如果是长辈和女孩子拍了你怎么办……」 任延又忍不住笑,勾起的唇一直没放下来过:「是卓望道恶作剧,上星期还不是这样的。」 原来是卓望道。安问震惊于他作死和整活儿的尺度:「那你改回来了吗?」 任延:「改回来了。」 长街一眼望到头的空荡, 网约车唰地停下,轮胎上激起水雾。司机等了半晌,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上车的打算,忍不住摇下车窗:“哎, 是你打的车吗?” 任延回过神来, 颔了下首:“抱歉。” 从俱乐部到家有三十分钟路程, 任延估计安问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楼了,跟他交代:「崔榕去看任五桥了,你一个人怕不怕?可以抓西西出来陪你,我还要半小时。」 安问忍了这么久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我回思源路,刚刚是经过。」 任延的表情停顿在脸上。 安问索性一次性说完:「晚上跟卓望道去看了脱口秀,后来说要去电玩城玩,现在已经上高架了,你早点休息。」 屏幕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光标在输入框里进进退退,任延把那句固执的「你有没有想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薄唇紧抿着,最终回了个「ok」。 话到这儿似乎就没什么好聊的了。安问很想问问他下午球赛为什么输了,要不要紧,心里难不难过,教练为什么不让他上场,下一次比赛又是在什么时候,也很想告诉任延他去过了,只是知道得太晚而周六路又堵,所以连个尾巴都没看到。 但安问马上又想到,任延可能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去,有没有出现在观众席,因为任延的喜欢很短暂、很单薄,是多向的,运球的间隙,如果他曾抬起头望向观众席,那也不会是在找他。 过了很久的很久,久到车子都已经驶进思源路了,任延才跟他说:「到家报平安。」 安问很快地回复:「已经到了,你呢?」 任延这次连“OK”都没回,而是发了个ok的手势表情,带着无法言喻、斩钉截铁的结束对话的意思。 任五桥在项目地过的凄惨,崔榕刚好有几天假,去那边陪老公。她讲话向来冠冕堂皇信誓旦旦,“要建设一个健康稳定的家庭结构,首先要做到的第一点就是夫妻关系大于亲子关系。”任延习惯得不能更习惯了,在视频里微讽:“这就是你丢下自己儿子的理由?” 崔榕心虚地转移话题,眯了眯眼,盯着任延战损的脸:“你嘴巴怎么了?额头那里又怎么了?” 任延用手背蹭了蹭:“没什么,一点轻伤。” 崔榕一猜即中,脸色严肃了些:“又去俱乐部了?” “打了一场放松放松。” “放松?你管这种动不动进医院的运动叫放松?” 这是崔榕唯一会管他的地方,也是任延不爱她管的地方,母子俩的矛盾针尖对麦芒刚好汇到一处,任延的神情很混不吝,窄而薄的眼睑压下,形成一个令人感到危险的眼神:“我说过了,我会少去。” 电子门锁识别指纹,任延推门而入,包被就地扔在玄关边,他没开灯,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暗淡的客厅中。 今天的月亮很圆,即使下着雨,月光也穿透薄而飘渺的黑色云雾,将天照成铅灰色的亮。大理石地砖很凉,即使隔着地毯也是如此。任延席地而坐,就着壁灯的光重新处理淋了雨的表面伤。 斗兽场一般疯狂的嘶吼似乎还响彻在耳边,被拳击手套和重拳擦过的眉骨渗着血,腹部斜肋下的伤也隐隐作痛,任延剥了T恤,拧开瓶口,粗暴地将剩下小半瓶的药酒都倒在了伤处。 安问那种在掌心捂热揉化后再上药的方式真的很温柔,这样想的时候,连肋下的伤都变得更难以忍受起来。任延呼吸一紧,自虐般地将伤口的淤血揉开,继而长长地、发着抖地舒了一口气。 猫悄无声息地蹭过来,估计是一整天没见人了,它一改高冷,反复蹭着任延的脚踝、小腿,在他屈起的膝弯下玩爬梯似的钻来钻去。 任延扔掉棉球,垂着眼眸勾了勾唇,伸出手指去挠了挠西西公主的下巴:“怎么又只剩你跟我了?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明明只是有一晚的不同而已,他竟然就已经觉得无法习惯。 - 因为提前说了今晚上会回来,安家人都没睡,安养真坐在檐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看到车子开进来,他放下茶杯迎起身,像个门童一样帮安问打开车门:“怎么弄得这么晚?” 安问用手语解释着:“跟卓望道出去玩。” 安养真点点头,张开双臂抱他:“是不是在任延那里住得不习惯?我们都猜你肯定不舍得回来,没想到你过了一天就回来了。” 安问卖乖:“想你们了。” 林茉莉看穿了他的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轻轻碰了碰安养真的胳膊,又对他使了个眼色,安养真便停住了打听的话,揽着他往屋里走:“林林说你喜欢吃葡萄,这次买了一种你肯定没尝过的,来试试。” 安养真跟林茉莉差不了几岁,叫后妈林林,安问叫不了,乖乖称呼其为阿姨。 进口的葡萄冰镇在玻璃碗里,头是绿的,尾是紫的,中间汇成渐变,长得就很不一样。咬一口,有熟悉的花香,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林茉莉和安养真都眼含期待,安问不确定地问:“怎么有一股茉莉花香?” 林茉莉合掌一赞,眼睛笑得弯起来:“对啦,这个就叫茉莉葡萄,是不是比玫瑰葡萄还甜呢?” 安养真更笑:“我就说了他能尝出来,你输了。” 原来两人还打了这么童稚的赌。林茉莉拍掉安养真的手,挑了一颗最饱满晶莹的递给安问:“喜欢的话,我让人寄一箱到任延家呀?” 安远成从书房打完电话出来,看到灯火下如此其乐融融合家团圆的画面,心里感动,觉得荒唐半辈子能有如此圆满,老天果真待他不薄。 说笑了一阵,都看出来安问的疲惫,林茉莉便吩咐佣人给他放水泡澡,特别叮嘱要用安眠凝神的薰衣草精油。安问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她尖尖的肚子,心里想,她的孩子一定会拥有很多母爱。 林茉莉看着他垂眸无言的模样,也跟着温柔下来:“你不怕给你带去坏运气吗?我老家有一种说法,孕妇的肚子是不能碰的,碰了晦气。” 安问:“上次不是你抓着我的手摸妹妹吗,说她想我。” 林茉莉哈哈笑:“好吧,没吓唬到你。” “什么样的情况,你会不要她呢?我是说她会喊你妈妈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懂、都不记得的时候。” 林茉莉收起笑,伸手摸了摸安问的头发:“永远不会。” “我妈妈会。”安问没什么情绪地说,像接受一加一等于二般自然、笃定。 林茉莉一怔,只觉得眼眶热热的,温声请求他:“你叫我一声妈妈试试。” 安问抬起手,顿了一秒:“你也听不到。” “我看得懂呀。”林茉莉鼓励着他。 用手语说妈妈,远比开口要简单,但安问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叫出口:“不用了,我已经十七岁了,不需要妈妈了。” 林茉莉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安问却已经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泡澡助眠或许对正常人有用,在有心事的人身上却完全失效。在床上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后,安问起身,坐到了铺了软垫的飘窗上,把所有问题一条一条地在心里再度问了一边。 无论如何还是很想知道任延和张幻想约会时都干了些什么。 他是否绅士地护送她回家?到她家楼下,在路灯下依依惜别。 是否会拥抱亲吻,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 校花怕不怕黑?任延是否也带她看吓人的电影,然后在她睡不着时,温柔地打电话直到她睡着。 也不知道任延是在什么情况下约完会回来,还跟他说“想你”。 渣男。 深夜的手机震动吓人,安问爬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心跳一听。是任延。他怎么还没睡?白天陪校花,晚上玩竹马吗?怎么真的这么渣啊! 安问拧开台灯,稳了稳心神,心里哼了一声,倒要看看你能渣出什么新花样。 信号连接成功,摄像头里没出现任延,出现的是俄罗斯熊,端坐在椅子上,两只黑豆眼在台灯下显得炯炯而严肃。 安问:“……” 任延没出现在画面里,很淡定地说:“你的朋友们说很想你,睡不着,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睡着,想不想他…们。” 安问打了句手语,任延礼貌地问:“它说听不懂你的手语,能不能请我翻译。” 安问轻叩两下,代表同意。 熊被从椅子上拎开,任延坐下,将熊抱在身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没有入镜,安问只能看到他自喉结以下。 “我刚才跟你的朋友谈了谈心,它比我更了解你,谈了很久,他告诉我过去几天,都是我在一厢情愿。”任延揉了揉棕色小熊的耳朵,安问看到他的指骨上似乎有伤,但那只是很浅的一点他色,安问不确定是不是伤口的凝血。 “我一直在想今天早上你跟我说的话,其实……虽然没有问过你,但我心里一直觉得你是喜欢我的。”任延笑了笑,安问看不到他的笑容,只听气息的话,这是一个带着自嘲的笑。“很自信是不是。” 安问想说话,但手却像定住了般。有一句话像是要冲破喉咙,冲破那团闷声的堵得死死的棉花——但那句话是什么?安问不知道。 “你说得对,朋友是一辈子的,情侣是一时的,谈过恋爱交往过再分手了,就不好再做朋友了,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任延静了静,安问觉得他的语气很冷静,充满着深思熟虑后的自持。 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安问慌张地扣着手,在床上坐得僵硬得像个小学生。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你,只是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人,所以第一次……可能不是很有处理的经验,冒犯了你。因为你一直没有抗拒……别误会,我不是指你有责任,我是说……”镜头里的喉结滚了滚,要说出口的话似乎很艰难:“我沾沾自喜,以为这是你喜欢我的证明。 “但你的玩偶朋友们告诉我,问问就是这样子的人啊,问问很善良,好心,不会把场面弄得很难堪,是我把你的好心当成了默许,所以一切错都在我。”任延抓住小熊的两只爪子,揉了揉小熊的脸,很温柔地问:“对不对啊?你刚刚是不是这么教我的?” “别说了。”安问仓促地打着手语,咧了咧唇角,扯出一个很生硬的笑。 “我说完了,十八岁说一辈子很轻浮,我的语文不好,记得逍遥游里有一句话,好像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不知道用在这里是不是错了。”任延停顿了片刻,几不可察地呼吸。 安问好想看看他啊,看见他的表情。任延为什么不让他看他的表情呢。 “……如果你想的是跟我当一辈子的朋友,我就不能为了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占有欲、荷尔蒙……总之为了一己之私,骗你说我们如果在一起了就永远不会分手。十八岁看不穿一辈子,有的人看不穿,可以说得很轻易,先说了再做,做不到再说;有的人看不穿,只好站在原地,只能等到看穿了、能说出口的那一天。我是后一种。” “早上你说,不要做情侣,可以用一辈子我喜欢的那款洗发水,”任延终于笑了一笑,“不用,我不喜欢那款洗发水,我只是喜欢你。今后当朋友,你想用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对你那样了。” “好了,”任延捏起小熊的手,在镜头前挥了挥:“睡前闲谈是不是够久了?这次应该可以没有负担地睡着了吧,嗯?” “我今天看到你跟校花了。” 任延怔一下,停住想切断视频的动作:“张幻想吗?” 安问点点头。 “在哪里?” “天翼高中。”安问的手语慢腾腾,正如他绝顶聪明的脑袋此刻也转得慢吞吞。 “你去哪里干什么?” 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任延也不敢往自己身上揽,问:“是卓望道又带你去找什么题做了?” “去看你打球。” 任延沉默了下来,半晌,闷声笑了一声:“我今天没上场,我们队输了,差了十三分,挺丢脸的。你看到我跟张幻想怎么?” “看到你跟她去约会,你们约会干什么呢?吃饭看电影吗?” 任延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嗯,吃饭看电影,拥抱接吻散步,送她回家。” 安问的呼吸止住。 “骗你的。” 安问愣愣的,过了会儿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模样,但眼睛眨得频繁得厉害。 “虽然很想这样刺激你,但是你不喜欢我,说这些对你来说应该也无所谓。手段也有点低级,我不想骗你。”任延漫不经心地说,有他一贯的那种自然而然轻描淡写的高傲,“我跟她没什么关系,顶多算个不熟的朋友,或者……半个同事。” 他舒了口气,转开话题:“你坐在哪?观众席怎么没看到你?” “你找过我。” “嗯,因为没上场,挺闲的。”任延静了一下,不想给他更多困扰和压力,说:“以后不找了。” 安问愣住,从心脏到指尖一瞬间麻痹得厉害。他揉了揉眼睛,灯光暗,任延只觉得他把自己眼睛揉得很红,立刻很识趣地问:“是不是困了?明天再聊。” 安问一边持续地揉着眼睛,一边摇头。 任延便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安问把眼睛揉好。 只是为什么会越揉越红?揉不好了,眼泪揉出来,顺着指缝流淌进掌心,温热蜿蜒而痒。 “任延。”安问放弃揉眼睛,用手语叫着他的名字,眼睛眨了眨,眼眶通红,但脸上表情是微笑的。 “任延。”手语拼拼音多麻烦,安问又笨拙地叫了一次。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汹涌而至,汇在他尖尖的下巴上,不停地往下掉。 “好疼。” 他笑着,但是手足无措地说:“我心里好疼啊。” 第46章 第 46 章 “他会来找你吗?” “他不会, 我们已经玩完say bye-bye。” “鉴定报告出来了,你给他看了吗?” “为什么要给他看?他既然那么肯定,那就让他继续肯定咯。” “小琴……我其实更想跟你两个人……” “s, 阿ken, 收喋啦你。” 与驾驶座开着车的男人比起来, 女的声音始终懒洋洋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和不耐烦。男人噤声了, 从后视镜里看到女人垂下脸去, 摸了摸身边孩子的头。他怀里的熊真大, 几乎和他一般大,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一个无言的依靠。 被乡下泥土路颠簸得睡去又醒来, 眼皮沉重地像在打架, 安问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在五岁小孩的耳朵里, 这样的话像是加了密码的电报,充满了大人的晦暗和轻浮,要到很久很久以后, 安问才明白,那个是妈妈的情人, 他们正在私奔。而他不过是私奔的累赘。 在十七岁的这个夜晚, 他已经懂得了出轨、情人、私奔等一切感情婚姻里不体面的词汇, 即将睡着前,想起五岁那年黄土弥漫的私奔路,反反复复念叨的, 最终却只剩下任延那句“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 要是安远成和琚琴也学过《逍遥游》就好了, 没见过一辈子的人,就不要谈一辈子,这样世界上最起码不会多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 视频挂断,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时半会却没走。 安问对任延有占有欲这件事,从小就很清晰,正如他喜欢紧攥着他手指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一松开,任延就会丢下他跑掉跟别人玩。 如果任延出手帮了别的小姑娘,安问就会走到那人跟前,小脸上皱着眉,很肃穆地考她:“你开始学词语了吗?” 小姑娘茫然,安问便问:“你知道偶尔和永远的区别吗?” 小姑娘摇头,安问奶声奶气地说:“我给你造两个句子,你就知道了,”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延延哥哥偶尔帮了琪琪的忙。延延哥哥永远会帮问问的忙。” 小姑娘沉默了。 任延慢慢地伏到安问的书桌上,额头轻轻贴着温润的胡桃木桌面,怀里上了岁数的小熊被他越抱越紧。 “你怎么不教教你的朋友,占有欲和喜欢的分别?”小熊回答不了,任延勾了勾唇,牵起一个自嘲的微笑:“也可能真正不懂的是我,所以才会搞混。” 身边传来窸窣的响动,听得人牙痒。任延忍了会儿,终于忍无可忍,被迫从矫情的失恋氛围中清醒过来,烦躁且崩溃:“西西!” 西西公主蹲踞在安问的枕头上,正抱着一本笔记啃得不亦乐乎,一边啃一边呸,呸得安问枕头上全是沾着它口水的碎纸屑。 任延:“…………” 被直呼全名的公主大人抖了一下,识趣地松开嘴,缓缓后退。一人一猫对峙数秒——“嗷呜!” 因为肥得像猪而痛失逃跑先机的公主被任延一把薅住,但永不言败的骄傲又让它一脚蹬在了任延脸上,继而飞快逃窜走了。 床上一片狼藉,要是安问明天看到,能怀疑是他出于某种变态心理而在他床上睡了一觉痛哭流涕。 任延面无表情地抖落被子,捡走碎纸屑,抚平枕头。 吧嗒,笔记本倒扣着掉在地上。 这应该是安问平时塞在枕头底下的本子,可能是睡前单词本,或错题集,只是今天被西西刨出来了。任延弯下腰将本子捡起,拇指自然地扣在展开的书脊间。 「9月26日,今天是我的生日,第一想见妈妈,第二想见任延,妈妈和任延都没有。」 稚嫩的、硕大的笔迹,一看就是学前班水平,充满着刚学写字时的那种结构散架,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要离家出走。 因为那么大,由不得任延不看,看了第一眼,便想看第二眼。 虽然是日记,但一页却要写好几天。这是肯定的,因为福利院那么穷,一本普通的笔记本也要好好珍惜,不能浪费。 「9月27日,老师夸我会背的诗歌很多,但我忘记背家庭地址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是宁市、sheng下的忘了。妈妈还没来,任延也还没来。」 「9月28日,周胜扔我娃娃,我打不过他,在这里诅 zhou。你等着,任延才比你高。妈妈还没来,任延也没来。」 「9月29日,周胜shuai池塘里了,难道我是神仙吗?咻咻,妈妈明天就来!」 「9月30日,妈妈没来。」 「10月1日,国庆节,院长奶奶给了我一颗大白兔,牙掉了,我哭了。妈妈没来,任延也没来。」 …… 「11月1日,任延哥哥生日快乐,想吃蛋糕。我的存钱guan里有二百八十块钱,在书架第二排相片的后面,希望妈妈可以帮我给任延。不知道任延会不会想我?他每天都在保护琪琪吗?」 …… 「1月3日,好冷,没有羽rong服,打架了,周胜说没有人保护我,很厉害的哥哥是假的,除非现在就来给他看看。我讨厌他,他以为全天下只有他最聪明、他最dong。因为打架,冻疮破了,好疼,院长奶奶给我呼呼。任延没来,妈妈也没来。」 …… 「2月9日,过年,爸爸发现我不在了吗?有没有看到桌子上少了一个人?是不是我太小了,看见和没看见都是一样的,他一直以为我还在呢。没有烟花,吃了八宝饭,院长奶奶偷偷给我最多豆沙的。任延哥哥新年快乐,妈妈,你快乐吗?」 铅笔的字迹在经年的翻页、衣角手侧的摩擦中变得模糊,一滴眼泪晕在泛黄的纸页上,这样廉价的本子,纸张也是粗糙稀疏的,眼泪很快地晕透了纸面,任延仰起头,喉结吞咽着,他深深地、反复地呼吸,试图让急促的气息缓慢下来,但没有用。 他的一切手段都是徒劳,只能用掌根紧紧地压着眼角。眼泪不停划下,刻意用力紧抿的唇终于不得已张开,在因为过呼吸而急遽流失的氧气中,任延捂着心口,感到一阵茫然的、令他绝望的剧痛。 安问的日记从五岁一直写到了七岁,直到这本本子的每一行每一页都已写满。他会的字越来越多,他的字越来越好,他的字越来越小。 他没有羽绒服,第一件羽绒服是被领养走的大孩子留给他的,他冬天会长冻疮,反复长反复烂,写日记都弯不了指头,他过年玩不了烟花,只能看别人的,压岁钱是五块。五块,安问在家里时,从没见过低于五十的纸币。牙齿掉了要站在床尾默念请老鼠不要偷牙,保佑他牙齿长得整齐漂亮,这是什么可爱的习俗,任延从未听过。福利院有个孩子总欺负他,后来他从安问的日记里消失了,因为已被领走。那样恶劣的小霸王都有人要,只有安问没人要。 任延在床尾坐着,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天一天地看,逐字逐句地看,他每一天的结尾几乎都是「妈妈没来,任延也没来」,直到六岁生日。他大约是懂了,因为妈妈确实不会再来,任延也一样,所以从此不再问。 只是当妈妈从日记里消失时,任延也仍未消失。每一年的11月1日,安问都祝他生日快乐,祝他长高,祝他平安,祝他天天向上。记得比谁都清楚。 再后来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安问不再开口说话了? 「5月15日,院长奶奶问我这几天为什么都不说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觉得我每天都说好多话啊,奶奶问我嗓子疼不疼,是不是生病了,我想说没有,奶奶鼓励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没有声音,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有一团棉花堵住,阻止我说话。」 「5月16日,今天依然没有说话。」 「5月17日,今天依然没有说话。」 「5月18日,院长奶奶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让我“啊”,说没有生病。他问我,你怎么“啊”的声音也没有呢?我也想知道。」 「5月19日,jg察叔叔又来找奶奶了,临走时摸我的头,我知道这就是没有消息。在派出所的档案里,我是被遗弃、走丢的,和拐卖的孩子放在一起,但是没有人找我。我偷偷地想明白了,因为爸爸没有找过我,他不觉得我丢了。所有人都不觉得我丢了。」 …… 「6月1日,儿童节,福利院给村里表演合唱,唱喀秋莎,我不会说话,所以在台下看,听到有个大人说我是哑巴。下次见到任延哥哥,不能叫他了。妈妈是不是知道我会变成哑巴,所以先不要我了?但是村里有一个sha子,他都四十岁了,每天只会玩,还有家人叫他吃晚饭。哑巴比sha子还坏吗?妈妈不喜欢不能说爱她的小孩。」 …… 「7月15日,赵叔叔带我爬山,他好厉害,que着腿还能爬山,我看到海了,有船。海的那头是宁市吗?如果有一天,任延哥哥会坐船来玩就好了,但是我也不能叫他。我在山上做了一个梦。他一定认不出我了,从我前面走过,我叫他,没有声音,他看了我一眼,当作陌生人,玩开心了就走,我叫不住他。梦醒了,我的船也离开了。」 任延的眼泪一直掉在七岁安问的日记本上,狼狈地去擦,把字迹越擦越模糊。想起月考时,安问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全年级传阅,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七岁就这么会写,让他这种明明八岁才出国,却无论如何都学不好语文的人怎么活? 十一去村子里时,兰院长的欲言又止,村民的热络熟稔,护工阿姨的亲昵自来熟,都有了答案。他们早就认识他,早就听安问反反复复地说起他,从有声到无声,从言语到手语,从挺身而出的勇敢到温柔绅士,从捉迷藏到大提琴。安问口中的任延什么都好,只是总也不来,让他望眼欲穿,一个人反反复复、寂寞地往返着那座陡峭的山。 玩偶朋友们那么安静微笑地注视着任延。 恭喜你啊,什么都知道了。 - 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安问房内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拢着,任延头痛欲裂,浑身从骨头到肌肉都痛得快散架 ,原来是在安问的地毯上睡了一宿,闹钟显示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 嗓子哑得难受,呼吸也沉重地发着热,任延勉强翻出额温枪,测了一下,37.9,发烧了。 发烧不是大事,任延翻出半片退烧药吞了,又加了两粒头孢。毛阿姨请假回老家,任延先点了个外卖,多一分钟也坐不住,躺沙发上处理未读消息。 崔榕:「吃点好的,别再吃麦当劳了。」 任延回:「嗯,汉堡王。」 谭教练约他下午到校后面谈,问他几点方便。任延敲了个四点半,等谭教练的回复。 昨天球赛输了,更衣室谈话里他完全没提任延,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战术保密,还是惹到他了所以给他尝尝久违的冷板凳滋味。 裴正东在篮球队首发五人群里安慰他:「哥们儿今天还行吧?」 任延回了个“OK”的手势,「没事。」 最后是卓望道:「出来玩啊?」 余下便没有未读消息了,安问的停留在昨晚一点多的“晚安”上。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任延回卓望道:「作业没写。」 卓望道正抱着手机,一个视频秒拨过来:“这次来真的啊?少装,昨天有空跟张幻想约会,没空写作业?你怎么不让张幻想辅导你功课呢?人好歹也是高三B班的呢。” 任延听他叭叭儿地吵,脑袋都觉得疼,赶紧把音量降低了,“你昨天跟安问一起去天翼了?” “还不是去看你比赛?堵车,到了都结束了,馆儿都没进去,光看见你跟张幻想勾搭了。” 因为没精力,任延讲话更显淡漠:“不信谣不传谣,转发过五百刑拘。” 卓望道:“……” “你昨天跟安问都干什么了?”任延随口问。 “写作业,中午喝了个午茶,下午还写作业,去了趟天翼,后来练完了晚上就吃火锅,请他看了场脱口秀,后来去电玩城抓了个娃娃。” 任延:“……” 这口气要是没匀上来,他能直接给气过去了。 卓望道:“嗯?不说不觉得,怎么一说感觉跟约会似的呢?还挺积极丰富的?” 任延闭了闭眼,算了,他现在也揍不到人。 “别误会啊,我们都很直的,哎昨天问问老有意思了,跟我讲了一八卦,内容不重要啊我就不跟你复述了,但我发现问问真的……老在乎你了。” 任延勉为其难掀开眼皮,眼眸里情绪藏得很好。 “就是说他一朋友被另一个朋友看上了,两人是特好的朋友,那个人就想上他,他朋友就拿不准——哎我这嘴,我怎么又给说了?” 胸口随着深呼吸起伏,任延冷冷地催:“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换位思考了一下,我就问他如果是你想跟他当这种奇怪的朋友,他怎么说。问问说,可以,但不太想。你懂吧,可以,代表他为了你可以没有原则,不太想,我就问他为什么是不太想,他说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迟早会喜欢别人,到时候你跟他会很尴尬,见面相处都不方便,就不能像现在这么好一辈子了。” 视频那头,任延安静了许久。 是吗,为了跟他当一辈子的朋友,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是昨天早上的任延,一定会为了他的回答而沾沾自喜,一厢情愿地认为安问其实就是喜欢他,只不过内心还没有察觉。而他要做的,就是强势又温柔地帮他察觉、认清。 而现在的任延不敢,亦不会了。这种自信多高傲,多粗暴,如果他曾看进过安问的内心,就会知道,对安问来说,一辈子永不分开,和喜欢是两件事。他想要的一辈子,并不代表是喜欢的一辈子。 “你不感动吗?”卓望道愣愣地说。 听到任延一声没有情绪的笑:“还行。” “你对他好点儿啊。” 任延翻了个身,闭上的眼尾处,莫名有一行灼热的眼泪滑过鬓角,洇进沙发。因为眼睛时时处在酸胀和刺痛中,发烧的人不太能控制泪腺。任延心里很平静,语气也很寻常:“知道了,对他好。” “你今天怎么状态这么不对啊?”卓望道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发了一点烧,不聊了,你在A班多陪陪他,”眉心不耐烦地皱起,“手语到底学了没啊?” “学了学了学了,在学在学在学。”卓望道一叠声地应着,“干嘛啊,反正有你呢不是吗。” 任延没应他,径直把视频挂了。 安问回到任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从健身房找到卧室,又从卧室找到书房,都没有看到任延。他平常训练打的几枚篮球都好好地在篮筐里待着,可见也不是出去打球了。 安问发了个微信,问他在哪儿,任延过了半天才回他:「在学校。」 安问追问:「教室吗?我来找你。」 任延说:「我在忙,你自己安排吧。」 安问不是不会看人眼色的小孩,他不再打扰任延。 任延确实在忙,在教练谭岗的办公室里。队内常规训练着,从他的办公室里,可以听到球鞋在拖得锃光的地板上摩擦的刺耳声,让人牙酸。 “知道昨天为什么没让你上吗?” “不想让球队配合我的风格走。” 谭岗点了点桌角:“那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强,我还要冒风险另外再练一套没有你任延的主力?郭沛跟你的实力差多少,有目共睹,说实话,昨天的十三分,在我预料之外,我的准备是二十分。距离联赛开始还有二十天,已经足够了。” 任延被烧得头昏脑胀,怀疑那退烧药早过期了。但从谭教练的角度看,眼前这个强到可以站到全国前列的主力依然高傲、淡漠、不可折辱,没有一点低落或病容。 “所以是为什么?”任延冷静地问。 “翼装搏击俱乐部,你Andrew的名号很响是不是?我听说有会员为你一掷千金,就想看你多打几场。” 任延的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总而言之,”谭岗缓缓站起身,坚实的拳抵住桌面,鹰一般锐利逼视着年轻气盛的对方:“我不可能放一个随时可能受伤、骨折、肌肉拉伤的人,当我的王牌,当我的核心主力!” 任延简直觉得匪夷所思,“就为了这个?比赛期间我根本不去俱乐部。” 谭岗看着他的眉角的创可贴,继而将目光移到他凝血淤青的唇角:“你告诉我,在正式比赛开始前二十天,算不算赛季期间?你身上的新伤又是哪来的?如果你昨天骨折了进医院了,你还能打吗?!” 谭岗很少发火,但骨子里就有很强的压迫感,尤其是在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但任延无动于衷,平板地说:“自由搏击不能使用反关节技,一方倒地后另一方不能继续击打,我受过专业的训练,玩篮球多久,玩自由搏击就有多久,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减少伤害,从玩自由搏击起,我没有因受伤进医院的记录,肌肉拉伤二十天足够养好,实在不行可以打封闭。” “这就是你作为主力的态度。” “是你不信任我。” “从今天前你不用上场了,你如果要写退队声明,我立刻批给你。” 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任延反应了会儿,似乎才意识到谭岗在说什么。看到他要走,他吞咽了一下,下意识沙哑地叫他:“教练。” 谭岗只是脚步微停,眼神很冷:“你自己想清楚。” 办公室门没锁,任延拉过椅子坐下,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白纸,笔帽拔开,他面无表情很快地写: 退队申请: 本人任延,因故无法继续效力校队,特申请…… 退队两个字无论如何也写不下,任延深呼吸了两次,将纸揉成一团,随手而精确地砸进了废纸篓。 - 无论是住校生还是走读生也好,都需要在周日返校上晚自习。但高二十五班的人很快发现,他们刚支棱了一个星期的校草男神,果然又旷课了。这事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在所有人预料之内,有的人——比如任延,就是跟学习八字不合,又不是只能挤高考这独木桥,何必非得受这罪? 安问到学校很早,背着书包先去了体育馆,篮球队在进行分组练习,里面没有任延的身影。周朗闲的,跑过来问:“哟,找秦穆扬还是任延?秦穆扬不在。” 安问没表情,周朗笑:“任延也不在。” 安问弯了弯手指,意思是88。 他回教室自习,天黑下来,但还没到打铃的时候,走廊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趴栏杆上闲聊吹风的,安问第三次去洗手间时,林松松叫住了他:“吃坏肚子了?” 安问每回都是去洗手,被林松松一问,只好点头默认,目光却很明确地从窗户望进教室角落。课桌还是空的,也没放上书包。 林松松挺精的,跟着他扭头看了眼就明白了:“找延哥吗?” 安问又点头。 “他没来,估计又旷了,可能出去打游戏了。”林松松随口一说,“上星期的延哥属于被人附体,这周恢复本性。” 所有人都乐了起来,伏窗台上笑得锤墙:“欠收拾是吧?” 安问没心思跟他们说笑,略颔了颔首,穿过人群回到安静得像一片坟地般的A班。 卓望道坐他斜后方,见他坐下,戳了戳胳膊,小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有胃药。” 安问传纸条,「任延没来。」 卓望道晕:“这有什么,很正常啊,他来了才有鬼吧。” 七点,晚自习铃声准时敲响,钱一番在走廊不知道逮住了谁,问话的声音一走廊四个班全听到了:“哈?”不耐烦像鸭子的一声嘎,“任延又没来?好不了一个星期!” 不是这样的。安问心里默默地反驳钱一番,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写不了两行字便掏出手机,两人的微信对话还是下午五点的,他说「我到学校了」,任延回他「嗯」,后来又添一句:「好好学习,别乱想。」 高雪芬正进来巡教室,一眼便看到安问玩手机,但她对安问很双标,只是咳嗽了两声提醒。 安问抬起眼,看到班主任很茫然,似乎思绪飞得很远。下一秒,他抽出书包,急匆匆地从座位离开,跑出过道时甚至和高雪芬撞了一下。 高雪芬喊他:“你干什么去?!” 安问头也没回。 他后来找到任延时,已经是八点半,在校外网吧。抱着书包一排排不厌其烦地找着时,明显被人当神经病。僵尸游戏副本里,枪战正酣,耳机罩着任延面无表情的侧脸,而他的嘴唇抿成一道冷漠的警戒线。 第47章 第 47 章 安问第一次进网吧。 现在的网吧环境很不错, 没有他想象中那种乌烟瘴气,一排排大屏幕电脑上,游戏激战特效花里胡哨让人看着眼晕。打游戏的都火气大, 一言不合就嘴臭, 安问一排一排地找,领教并学会了二十多种不重样的问候对方爹妈的方式。 大厅没有, 还剩包厢。挨扇门推开, 碰到接吻的情侣,头皮一紧尴尬退出, 碰到看片儿的花臂大哥, 差点把人吓萎, 最终在倒数第二个包厢里看到了任延。屏幕里僵尸血腥逼真, 任延手指按快捷键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第一视角的武器从尖刀飞速变成乌兹,咔嚓上弹夹, 子弹扫射爆出连绵血花,整个阴暗的地下停车场顿时血流成河。 也许是正到了副本的最紧要关头,虽然知道有人推开了门,任延也没有回头,只是在给自己加医疗包的空档中冷冷命令了一声:“滚出去。” 安问愣了一下,握着玻璃门把手, 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他还从没见过任延这么凶……或者说戾气这么大的时候。 大厅的骂娘声此起彼伏, 顺着敞着的门缝溜进来,即使戴着耳罩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任延不耐烦啧了一声, 蹙着眉半半回过头来, 眼神冷得几乎吓人:“你聋了吗?——”要说的什么后半句湮灭在喉咙口, 他刷的一下摘下耳罩, 鼠标扔下椅子推开,任延豁然站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安问一手握着门,一手抱着书包,身后大厅的特效灯光红蓝交替跟鬼一样,更衬得一身校服的他干净纯粹像一只白鹭。 安问懵懵的,余光看到屏幕上打出字样,半张着唇“啊”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提醒任延:“你输了。” 任延回头,“ga over”血淋淋的,僵尸正一团而上狼吞虎咽吃他的脑子。 ……不是,这不是重点。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再度问了一遍,将安问拉进包厢,关门隔绝了外面的噪音。或许是发烧还没好的缘故,他的动作很轻柔。 “找你。”安问哑哑地比划着。 “为什么找我?”任延盯着他,眼神久久地停在安问脸上,不知道是忘了转开,还是是认真地想看出他瘦了没有——即是只是隔了一天没见。 “你没有去上晚自习。” “然后呢?就因为这个?” 安问不知道他是反问还是设问,点了点头,用力反复地抿着唇,看上去很不安,像等着任延的审判。 “那你可以回去了。”任延很快地下逐客令,没有任何不舍和挽留:“晚自习对你很重要,但对我不重要。” “你不考A班了吗?”安问瞪着眼睛,问得很天真。 任延很浅地用气息笑了一下:“考啊,但没说什么时候考,等高三也可以吧。” 安问被他赶得措手不及。他找了一个半小时,跑遍了操场和后山,去了卓望道的出租屋,去了体育公园,辗转问严师雨要了林松松的微信,请他告诉自己任延常去的网吧名字和地址……不是为了过来听他说这些的。 “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安问怔怔地说 任延牵起他的手,拉开门把他往门口轻轻地拉:“我说话算数,只是不是这几天,对不起,我需要一点时间。” 安问用力想扯出自己的手,但任延纹丝不动,像是一心坚决要赶他走,一分钟也不想被他打扰打游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那么难过,也没那么委屈,但一眨眼,眼泪就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大约是觉得丢脸,安问吸着气把脸转开,只留给任延看他红红的眼尾和鼻尖。 任延一瞬间慌了神,“你别哭,你怎么哭了?”万事游刃有余的人也暴露出了少不更事的一面,他连哄人都不会,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进退两难,只有牵着安问的手潮潮地出着汗。 “为什么哭?”任延张了张唇,锁着眉,垂眸试图找到安问的神情:“……是……我让你难过了?” 安问摇摇头,但是眼泪还是流个不停,吧嗒吧嗒滴在他傻傻抱着书包的手背上。 任延手足无措,不是他的原因,那为什么要哭?只好从他怀里扯出书包:“别抱着了,不走了,不走了好不好?” 安问抽了抽鼻子,嘴唇小动物般瘪了瘪,顺从着任延的动作,被他拉着在转椅上坐下。 任延安静等着他哭累,喉咙痒,忍不住用手抵着唇,转过脸去咳嗽了两声。 咳嗽比好听的话更管用,安问的眼泪瞬时止住,脸颊上泪痕还晶莹着,反倒先来关心他。他戳戳任延的手臂,打手语给他看:“你生病了?感冒了?” “没有。” 安问怀疑地看着他,牵起他的手,掰开他微蜷着的手指。他的手好大,安问将他的掌心贴住自己脸,试图确认他的体温。忘了自己眼泪没擦,把人掌心搞的湿漉漉的。可是他的脸那么小,贴在任延的掌中,像一只流着泪的雪白的羔羊。 任延很想拉他坐自己怀里,坐自己腿上,好拥住他,困住他,但他只是简单地说:“别忙了,我真的没事。” 又看了会安问朦胧的泪眼,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腹擦过他茸茸的睫毛:“哭够了就回去上自习,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躲我。” 不知道该说他迟钝还是敏锐。任延不置可否:“别乱想。” “为什么躲我。” 任延既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真的没有躲你,只是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 “我今天去体育馆找你,你不在那里训练。” “出了一点事。”任延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很快会过去的。” “我知道我为什么哭了。” 任延读着他的手语,哭笑不得:“那你可真是聪明。” 安问的脸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怎么,透着粉,让任延想起他生日时临时起意送他的荔枝玫瑰。 “我哭,是因为昨天哭太久了,”安问指了指眼睛:“有惯性。” 任延失笑一声,两手揣在兜里,微躬着身体很温柔地看着他:“昨天晚上说心脏疼,现在好了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一下?” 安问噎住:“不是心脏病。” “那哭了这么久,是眼睛有问题了?”任延更温柔,莫名像对待小孩。 “也不是。” “那是怎么?觉得任延哥哥好可可怜,所以为他哭一哭?”任延脸上挂着淡笑,勾了勾唇,对安问半逗半哄。 “你不理我,我觉得委屈和难过。见不到你,我的脑子里全是你,找不到你,我怕你是躲起来了一个人不开心。” 任延安静着:“问问,有时候,坦然和自然也是很伤人的。” 安问听不懂,但下意识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否则任延怎么会这么说? “这些话,今天的我对你说不出口,因为我做贼心虚,心怀鬼胎,问心有愧,说的每一个字背后都代表喜欢你,所以我不说。你昨天哭得这么可怜,今天就跟我说这些,是真的心里很坦荡,一点犹豫、一点心虚都没有,对不对?你想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恨不得从这一秒就开始重归于好。” 安问张了张唇,好像想反驳什么。任延期待着他的反驳,但安问最终问:“这样不好吗?一定要先冷战,先吵架,才可以重新变好?那不是在浪费时间?” 任延抿着唇,叹息着哼笑,屈起指侧刮了下安问的鼻子:“好,特别好,但我舍不得,做不到,怎么办?我想让你陪我多难过一分钟,多难过一天,你越难过,我心里会越开心。” 安问更深地怔住,末了,皱起眉,认真比划:“你怎么这么坏。” 任延更笑得厉害,厉害中有一种狼狈:“嗯,我好坏。”他勾了勾唇。 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安问拿手背蹭了蹭,犹豫了一会儿,把昨晚上翻来覆去一整夜的问题拿出来:“为什么一定要谈恋爱,谈恋爱比当朋友有意思得多吗?我觉得跟你现在这样就很开心了,你不开心?”如果能有声音,他的声音一定比蚊子还轻。耳廓微微地泛红,发着烫。 真搞不懂,除了接吻上床,谈恋爱做的哪件事他跟任延不能做呢?身份不同,做同一件事难道还会有区别吗?比如看电影,情侣看和朋友看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他和任延挨着坐吗? “不知道,我又没试过。”任延低头看他,挺无奈地问:“要不然,我找个人试试,试完了再回来告诉你?昨天张幻想跟我表白,我没答应,你觉得怎么样?” 一阵惊痛蛮不讲理毫无预兆地略过安问的心脏,像龙卷风袭击了荒野。“不要!”安问本能地说,没有用手语,而是直接说出了口,只是没声音。 这么简单的唇语,任延当然看得懂,他从善如流:“好,不要。” “我们……”安问手语说了一半,难以启齿,到处找手机。 任延把自己的递过去,安问点开备忘录,一行字打完,脸红得不正常,眼一闭牙一咬塞回给任延。 「我们可以试一试。」 任延怀疑人生:“试一试?试什么?” 安问左右手大拇指互对着弯了弯:“试一试谈恋爱有意思还是当朋友有意思。” 任延:“……” “就一天。”安问小心翼翼地竖起一个指头。 “扔床上干一天算吗?” 安问:“……” “开玩笑。”任延敷衍地找借口,神情挺认真,“当然,确实是我内心想法。” 安问拎起书包闷头:“我去上晚自习了……” 交身而过时,想当然被任延一把拉住:“走什么?不是现在开始吗?” 他拉得如此用力,安问往后趔趄了一步,被任延拦腰接住,天旋地转间,安问被任延按到墙上,唇带着他的气息拂面而至—— 安问猛地闭上眼,呼吸屏住睫毛轻颤。 任延的嘴唇在与他若即若离的尺寸处停住。几乎就要贴上,但仍隔着蝉翼那样的薄。 安问的双眼颤颤悠悠地睁开,心提到嗓子眼,被他强行用力吞回去。 “算了,”任延的声音很低,“这是你的初吻,这样随便试掉,我舍不得。” 安问心底悄悄松一口气,眼睫也跟着乖乖地垂下。任延多恶劣,安问只放松警惕了一半,唇上便被重重地亲了一下:“亲一下还是可以的吧。” 安问:“!” 眼睛瞪得应激的猫一般大,任延掐着他下巴,将他脸轻轻抬起:“什么脑回路才会让你提出这种建议?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安问迟钝地转了转眼睛,思考不能,被任延揭晓答案:“叫羊入虎口。” 第48章 第 48 章 谈恋爱首先从约法三章开始。 “不许……干我。” 备忘录上的字体大大的, 宛如给老年人看的超大号黑体,不由得任延装瞎。 任延念出声后,忍不住失笑:“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霸王硬上弓的吧?” 安问嘴唇抿了一下, 没正面回答:“总而言之不可以。” “我教你,把这条改一改。”任延挺认真地建议, “改成‘不许玩弄你的身体’,对你来说会更安全。” 玩弄两个字未免太下流,拥有直白的画面冲击力,安问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改字:「不许玩弄我的身体。」 这行字好奇怪,本来就够奇怪了, 一旦白纸黑字、一本正经地写下, 奇怪翻倍,令安问都不敢多看一遍。他怎么一跟任延相处就降智啊? 作为一个学渣, 任延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学术精神, 严谨地问:“那关于‘玩弄你的身体’, 具体定义是什么?” 安问愣住。 这个问题好难啊,他不仅回答不了什么是玩弄身体,也回答不了什么不算玩弄身体。 校门口暗巷里的网吧谈不上多高档的环境, 一贯封闭的包厢内,还留着经年累月积淤的烟草味,任延将安问困在墙角, 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撑着,像是耍流氓。但行为确实端正正经的, 他与安问对视着, 末了, 抬起右手揉捻他的嘴唇:“这样算不算?” 安问好讲道理, 摇了摇头,表示这种程度算不上是“玩弄”。 任延又捻他的耳垂,用拇指缓慢清晰地亵玩着:“这样呢?” 安问又摇头,腿渐渐地软掉,身体里的力气如沙漏般不知不觉流逝而尽了,挨着墙的身体站不住似的往下滑。任延搂住他的腰,借他力量亦禁锢他。两人身体紧贴,任延的体温灼热,即使是冷气下,安问也热得脊背冒汗,偏偏却又不讨厌这种热度。 虽然很想做一些逾矩的、过分的事情,但任延还是克制住了,宽大的手掌只是绅士地贴着安问的腰:“如果摸你呢?把手伸进你的校服里面,直接贴着你的皮肤,摸你……”尾音无端低了下去,身体部位的学名正经且下流。 安问紧闭着眼,没回答。 任延将唇靠近他耳边:“不算?还是算?你知道我对你想做的不止这些,要是不算,我就真的做了——还会更过分。” 安问报复性地踩他一脚,把人一把推开了,双眼红红:“谁第一天交往就做这些事情啊!” 任延失笑出声,为他不可思议的迟钝感到可爱:“嗯,还是你有经验。” 安问整理着凌乱的校服衬衫和领带,心想,休想占他便宜,这是常识。 发烧感冒带来的咳嗽止不住,任延明显感到自己病况严重了些,但不敢告诉安问,否则他可能会拉着他去诊所挂盐水,岂不是得不偿失?心口泛起抑制不住的痒,任延转过脸去咳嗽了两声,又拧开水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才又转过来面向安问:“不回去上晚自习好不好?” 已经快九点了,回去也做不了几道题,安问大发慈悲地点点头,心里的小人欢呼一声。 任延看穿他那点小雀跃,忍不住勾起唇角:“当坏学生是不是会上瘾?” 牵过安问的手,将他拉至身前。他坐着,安问站着,校服下的膝盖相碰,任延仰着头:“那我们做什么呢?或者说,你想做什么?” 安问被他这样自下而上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奇怪的渴念。听到任延让他坐怀里,那股渴念消失了。很想喝可乐的时候真的喝到了可乐。 任延将安问圈坐在怀里,他一手抱着人,一手若有似无地勾着安问的手指,下巴轻搁在他肩膀上。 安问瘦而薄,他一只手臂便能轻松圈住,还松落落的有着富余。假期在福利院洗澡时,任延就已经看过了,安问并不是那种嶙峋难看、枯柴样的身体,骨骼上覆着薄薄匀称的肌理,有线条,又白,在白炽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让人想上手摸。 任延这会儿抱着人,脑子里不清不楚地想着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幸而发烧硬不起来,否则真成流氓了。 安问乖巧地被他圈着,任延讲话时,气息拂在他的脸颊,有甜丝丝的味道。 “看电影好不好?”有条件的话,当然是去电影院最好,但他现在感觉都快病入膏肓了,实在折腾不动。 安问确实想看电影。五岁前家里有上百万一套的家庭影院,夏天炎热的午后,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边玩乐高一边看迪斯尼,去了福利院以后,这样的午后成了遥远的回忆,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臆想。国家级的贫困乡不仅物资匮乏,精神娱乐活动当然也是贫瘠的,还仰仗于放映队,以及从北方而来的卖艺大卡车,红帕子绿裙子的二人转也很热闹喜庆。 对于这十年间,外面的电影发展得有多好看多精彩,漫威宇宙DC宇宙怎么平分秋色,迪斯尼又做出了什么精细浪漫的动画电影,他通通一无所知,刚回安家时,连苹果手机都用不习惯。 “想看什么?喜剧?剧情?动画?还是惊悚,爱情?”任延滚动着鼠标。 好耐心,但也没有更耐心。任延对他一向如此。安问安静地打着手语:“对男朋友就这样吗?那跟做朋友有什么区别?” 任延勾了勾唇,没正面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区别,跟我谈恋爱挺亏的,还比不上你。” 安问想看恐怖片,真有鬼的那种 ,任延点进界面,让他挑。他自己倒是经典的都看完了,安问点了《死寂》,任延点点头:“这个可以,分挺高的。” “很吓人吗?” “吓人,但是你不用害怕。” “为什么?” “因为那个鬼害不了你。” 包厢里有小沙发和茶几,任延按了服务铃,让网管送了零食和饮料进来,可乐和预调罐装鸡尾酒都有,随安问选。 安问拉开了鸡尾酒罐的拉环,气泡里就透着甜,上次他想喝就没喝着,那么浅的度数,想必没什么关系。 沙发很深,任延的坐姿大马金刀的,安问就坐在他腿间,并不逼仄,被任延从身后严严实实地抱住。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开看十分钟,安问就吓到了好几次。一双冷冰冰的手被任延捂在滚烫火热的掌间,心里分神想,要是只是普通朋友,任延是不是就不能如此抱着他捂着他了? 画面应当颠倒,变成他坐在一侧,任延怀里坐着男朋友或女朋友,两人轻声密语,安问就算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聊什么笑什么。 任延只会给他怀里的人捂手,问TA怕不怕,旁边的人就算冷死了冻死了瑟瑟发抖冻疮复发,或者吓成哑巴了,也不关他的事。 一分神想这些,安问便怔怔的发起呆,瞬间觉得电影不恐怖了。 他要酸死了。 他戳戳任延支着的长腿,想立刻把他揪起来问一问。但任延没反应,扭头一看,呼吸绵长,……竟然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黑色的额发垂落眉间,睡着的任延敛去了那些高傲的锐气和烦躁的不驯,看上去前所未有的乖。 眉心不平,安问伸出手去,轻轻地帮他抚开。 任延的好看是一件不需要用力观察就能发现的事,开学日当天,发现“卓逸群”就是任延的那一刻,除了被戏弄的愤怒,心里有没有一丁点的高兴?为他心目中的任延竟然真的长了这样一张脸。 心跳的加速骗不了人,安问比谁都心知肚明。 如果任延现在是他男朋友的话……偷亲一下应该不犯法吧。 但是为什么要偷亲他?他又不喜欢任延,他是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光明正大的任延的好朋友,绝没有非分之想。即使觉得他如此桀骜冷峻百看不厌,那也纯粹是从审美角度欣赏,绝不存在任何绮念。 那……不亲吗? 又很吃亏。体验是两个人的事情,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如果什么都只让任延体验,他岂不是成了游戏里的NPC? 恐怖电影的音效轰隆隆,男主角从小镇废弃木偶戏剧院中死里逃生,一路惊魂又是闪电又是鬼又是雷,但都赶不上安问心里天人交战的激烈。 没关系的!任延睡着了,亲一下,既切身地体验实践了跟他谈恋爱的感觉,又不会被他发现,所以亲了实际上约等于没亲,不会改变现状! 安问闭了下眼睛,心提到了嗓子,歪过脸,慢慢地垂下。喝了半罐白桃鸡尾酒后的呼吸清甜,轻轻地、克制地拂在任延口鼻间。 喉咙口涌上一阵痒,任延蓦然醒了,偏过脸剧烈咳嗽了起来。 安问:“…………” 任延咳嗽完,人也清醒过来,喝了两口水压了压,头昏脑胀中仍记得道歉:“对不起我……”话止住,他一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安问的脸色很不爽。 心里的内疚更深,更交织着后悔。搞什么?难得有机会亲密,到头来他竟然自顾自睡觉?别说体验式情侣了,就算是真情侣,这波恐怕也是负分。 “……真这么生气啊?”任延试探着,病中的嗓音微哑,喉结滚了滚,心里已经在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哄。 安问把他脸按回自己肩膀上:“睡觉。” 酒是太好用的魔法,他又能发出声音了,两个字冷冷的,含着命令。 任延深刻检讨:“……不敢,不睡了。” 安问按着他脸,喝醉了的话语有种不管不顾的任性憨态:“睡,快点睡,立刻。” 任延:“……” 轻咳一声,“我错了,真的不睡了……快看,后面有反转。” 安问蹙起眉,求他:“你睡一下,让你睡为什么不睡?刚刚不是自己睡着了吗?继续睡。” 任延反复深呼吸,拿他没辙。哪一句都像是死亡反话,怎么办,体验期就这么难哄么? 见他迟迟不睡,安问心口似蚂蚁挠,抿撅着唇,气鼓鼓冷冰冰地瞪着他,声音却小了下去:“我想看你睡。” “好好好睡睡睡。”任延终于举双手投降,“我睡,我睡,你别生气。” 重新枕着安问的肩膀睡,眼睛阖起,呼吸放缓。 安问心里倒数,等着他睡着,似乎有强迫症逼着他,他不做完那件事,就会坐立不安。忍不住催促问:“睡着了吗?” 任延:“……睡着了。” 圈着人的两手更用力,像抱娃娃。 ……拜托,根本没睡意。而且不敢睡。 安问又等了会儿,眼睛盯着电影,转移注意力。小镇的陈年往事被翻开,惊悚加倍,他喝了酒仍很聪明,推导出真相,原来那些人是因为见到鬼尖叫出声了才死的。难怪任延说他不必怕,因为他是哑巴,出不了声,鬼就拿他没办法。 心里安定下来,他更全身心去猜测任延睡了没。 睡了吧睡了吧睡了吧,呼吸都好稳了,睫毛也不颤了,眼皮也没有动,睡了吧睡了吧,肯定睡着了吧。 安问咬了下唇,低下头去,屏住呼吸,在疯狂紊乱的心悸中,他终于在任延唇上轻轻碰了碰、压了压。 心口轻轻地提起,像被一万只蚂蚁抬着,抬进一个雨天。 任延的唇…好软,好烫,跟他个性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 他偷亲任延了! 这样的事也是只有情侣才能做,过了这一天,身为朋友的他们就不能做了。今后任延再睡着,偷亲他的就会是别人。 安问心里又酸了一下,闭上眼睛,更深地贴上他嘴唇,伸出舌尖,描摹着任延的唇形,吮着他的下唇。 他不会。孩子气的吻法,如同过家家。 任延要不要醒呢?安问不知道。 第49章 第 49 章 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鲜明, 任延心里一震,身体僵着,喉结不上不下, 始终未敢吞咽。他由着安问含吮他的下唇,又笨拙地用舌尖描摹唇形, 扫着他的齿关。 简直无师自通了。 电脑外接音箱里传来一声尖锐尖叫,安问原本就做贼心虚,整个都被吓得剧烈抖了一下,唰地一下便将唇移走了。任延掀开眼眸,因为过于震惊而毫无波澜的眸光沉沉地注视着安问。 安问早已规规矩矩地坐好,一手拿薯片, 一手拿罐装鸡尾酒, 似乎正无比专注、投入地看着电影。 颈侧传来茸茸的痒感,是任延的发梢蹭到了皮肤, 安问僵了一下, 稍转过脸, 很意外地抬起眼眸:“你醒了呀。” 任延:“…………” 如果不是脸红得太明显,耳朵烫得太灼人,目光躲闪得太有鬼, 他这一句,演技倒也不算太差。 安问不给任延说话的机会,语速很快地汇报:“我猜到你说的反转是什么了, 就是说他爸爸早就死了其实被做成了人偶然后他的这个后妈其实就是那个傀儡师或者是被鬼附体了,对吧?” 电影还没演到这儿, 他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聪明。任延却没夸他聪明, 视线意味明确地停在他丰润的、带着可疑水光的嘴唇上:“这里怎么湿了?”他伸出手去, 拂了拂他的唇瓣,指腹抹到一丝水痕。 “喝、喝酒喝的……”安问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任延的眸底始终晦浓着,更添着高烧的一丝迷离病色,这让他的眼神危险得难以琢磨。安问被他盯得脚底心发麻,半晌,听到他没头没尾地、低沉地问:“我现在发着烧,不怕被我传染么?嗯?” 安问早就觉得他不对劲,被这样一说穿,才意识到任延果然生着病。他用手背贴了贴任延的额头,如此滚烫:“刚刚问你,怎么不说?” “不想你关心我。” 安问愕了一下:“为什么?关心你不好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那那……”安问急起来好可爱,眉头皱着,像只在晒谷场上没头没脑走来走去的绿色小鸟,“那你吃药了吗?” “吃了,过期了。”任延淡定地说。 安问:“……”抱起任延的胳膊:“那去医院,挂盐水,开药。” “不用,去药房直接买点药就好。”任延把他重新拉回自己怀里:“把电影看完再说。” 还剩十几分钟,安问被他圈坐着,任延下巴仍搁他肩膀上,哼笑了一息:“每次看都很不认真,下次不带你看恐怖片了。” “这个鬼好恐怖,我知道她要出来,都把眼睛捂住了。”安问怪聪明地回,“从眼睛缝里看。” 任延若有所思:“所以你还没看到玛丽肖的真面目。” “我不要看!”安问斩钉截铁。 “后面没她的戏份了。”任延安抚他,“只剩下一个反转。” 电影音效果然趋于静谧,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男主角走上铺有地毯的旋转楼梯,走上他父亲的房间。古堡般的住宅仍然处处透露着阴森诡异,安问一心想知道自己猜的那个结局对不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等着揭秘。 果然——男主爸爸是空心的!已经被做成玩偶了!但是——“现在谁才是木偶?!”年轻漂亮的后妈鬼魅般地问了这一句,面容极速狰狞蜕变——安问张了下唇,心脏像收到剧烈撞击,分明是被吓到了失语,捂着眼睛猛地缩回到任延怀里。 太恐怖了!!!! 任延被他扑地措手不及,半抬着手哭笑不得:“喂,就一秒而已。” 过了会儿,衬衫衣襟出现湿意,任延慢慢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你、……你哭了?” 安问揪着他的校服,打了个哭嗝:“你骗我,你故意的。” 怎么可以让一个听鬼故事都会失眠的小哑巴看这种画面,这是虐待…… “我真不记得了,五六年前看的。”任延拍抚着他躬起的脊背,“都是假的,不怕,嗯?” 因为如此专注,两个人都忽略了大厅的动静。 “卧槽老邢来了快跑快跑!” “干!等等我!” “这里这里这里快快快追过来了!” 老邢眯着眼,一边扶着眼镜 ,一边在大厅通道处小轮发动机般嗖嗖抡着两腿跑了起来:“谁啊?谁跑得那么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不是?给我站住!” 七八个穿着省实校服的刺儿头鸟兽般逃窜,老邢冷笑一声,不追了,背起手慢悠悠跺起步,把偌大一网吧当自家花园遛。以为他前后门没留人吗?naive,今天就把整个月的kpi抓牢!腰间钥匙串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叮当晃悠,现在,就让他来好好瓮中捉鳖——手往包厢门一推:“啀——? 老邢眼前一花,只觉得什么人动作很快地一一闪身背了过去,将怀里人的脸用校服罩住。 “任延?!就知道有你!”老邢鼻子都快气歪了:“逃课是吧?上网是吧?啊?”目光逡巡一圈,“早——恋——是吧?!” 任延咳嗽了一声,挺无辜地说:“真不是。” “那是什么?那你怀里是什么?啊?抱的是个狗吗?来来来,松手松手,我倒要看看是谁睁眼瞎跟你早恋!” 任延把安问紧紧护在怀里,仍保持半转着脸的姿态,身体一半警戒一半松弛,脸上表情却很自在,只是勾了勾唇,客气地说:“没人跟我早恋,但也很难解释,你别过来,我可以不揍你。” 老邢:“……”声音都颤抖了:“你再说一遍?” “我说,”任延眼睑微压眼神微眯,一字一句地说:“你再靠近一点,我不介意帮你人工失忆。” 明明是该紧张得浑身冒汗的,安问却忍笑忍得发抖,不住地咬着嘴唇,防止自己真的笑出声来。 老邢撇了撇嘴,脚步很忠实地停住了:“威胁老师,下星期一国旗下检讨!” 任延:“好的。” 往门外轻抬了下下巴,提醒道:“有人跑了。” 老邢调转脚步就往大厅外追,一声暴喝:“给我站住!” “邢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不知道哪个大冤种抱头蹲地痛哭流涕,熟练得让人心疼。 安问想抬头,被任延按住了:“再等等。” “那怎么出去?” “嗯……我先出去把老邢带走,你等我微信?”任延说完笑了一声:“这次真的当坏学生了,还觉得好玩吗?” 安问脸被闷得潮红,呼吸也短促,腮上眼泪还没干:“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怕鬼。” 任延:“……” 问就是后悔。 “那……” 安问快被闷死了,推开他深深地呼吸:“我们一起从后门偷偷溜出去?” 门外,去而复返蹑手蹑脚的老邢猛地振臂推门:“好哇,总算让我——啀?”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脸色红红的,头发乱乱的,长得好好看的还挂着眼泪的?安问?! 一时间,门里门外的都沉默了。 老邢晃点手指,用一语道破天机的口吻笃定地说:“你欺负他。” 任延:“?” 你瞎了? “说,你是不是逼安问给你抄作业?实施敲诈勒索恐吓,让他帮你代写是不是?难怪不敢让我看见!还把人欺负哭了!你这是校园霸凌!”老邢振振有词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安问!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要你今天说实话,我就——” “老师,我不认识你,你可能认错人了。”安问坐在任延怀里,淡定地说。 老邢:“?你是不是当老师是傻的?” 任延反应过来,也轻描淡写地说:“你确实认错了,安问是哑巴,这个会讲话。” 老邢:“???” 竟也无法反驳? 安问:“老师把我认成我哥哥了。” 任延咳得厉害,一边咳一边忍不住笑,平复了一会儿,对一脸茫然的老邢说:“这个是安……答,问题,答案,哥哥,弟弟,哑巴,正常人,”无奈地勾唇笑着摊了下手:“双胞胎。” 安问:“……” 不愧是能取出“卓一个”名字的人。 证据确凿,老邢被说服了,有伤残认定的哑巴不可能开口说话,这个一定是双胞胎。 任延彬彬有礼:“还有问题吗?” 老邢脸色涨红:“你说呢!跟外校的谈恋爱就不是谈了吗!你、你还跟个、跟个……男的!” 任延真服了他明目张胆的双标,刚刚以为是安问时就是坏学生压迫好学生的校园霸凌戏码,现在不是他心里的宝贝乖学生了,事态瞬间就又回到了早恋范畴。 安问半咬了下唇,心里模糊地想起小镇高中的那一对好朋友。不学无术的体育生和一心向学的学习委员,被人恶意调侃羞辱时,体育生是那么目不斜视地走过,请他们随便欺负,“不好意思,我没这么恶心变态。” 任延呢?他面对的对象更严肃,是教导主任,是一言不合就国旗下检讨、请家长的铁面无私的判官。 包厢内陷入短暂的静默,末了,只听到任延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学校什么时候连性向也要管、也能管了?” 安问内心一震,不可思议地转眸看着任延。不否认吗?明明可以直接否认到底,或者糊弄过去的。 老邢也被他噎住。早知道任延是刺儿头中的刺儿,害群之马中最野的马,但他想着,十八岁的少年,再怎么桀骜难驯,也该有基本廉耻心,也该有些微的、哪怕是一点儿的、因为自己跟周围人不同而生出的自卑、局促或自我怀疑。 但任延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老邢脸色变换一阵,一哼鼻子推门而去:“下星期国旗下讲话,给我好好检讨!” “等等。”任延忽然想起来,叫住他认真地说:“不算早恋,因为他还没有答应我,希望老师你帮我保密。” 老邢嗨呀一声,恨铁不成钢:“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安问!你俩一个发小!一个亲弟弟!啊?!怎么想的呢?算了算了!” 这回是真走了,脸上臊得慌,所以脚步也溜达得快。在外面等着挨批的高中生迎来了他们的魔王,老邢:“早恋是不对的!!!” 成排鸦雀无声式的茫然,老邢:“当然,上网吧也是不对的!!上网吧来早恋!我看见一对拆散一对!!” - 因为烧得厉害,从网吧出来后,安问导航找药房,跟任延步行过去买药。 不过□□百米的距离,时候还早,两人慢悠悠地走着,懒散得像是散步。 手反复碰到,又分开。分着分着,不免又再次越靠越近,手背擦着手背,若有似无的。 安问一心一意盯着脚下的盲道花砖,一块,两块,三块……二十五块,二十六块,任延怎么还不来牵他手? 转弯,盲道突兀地断了,药房的霓虹招牌在昏暗的社区街道上亮着。 “是情侣的话,走路应该可以牵手吧。”任延礼貌地征询意见。 安问反而缩回手,没点头也没摇头。任延便抓住他掩到身后的那只手,坚定但温柔地牵起,火热的掌心罩着他微凉的掌尖。 安问没抽走,半边身子酥麻。 “以后你跟别人交往……” “也会牵。” 安问不说话了,觉得心里像有个沙漏,精确地记着他和任延的二十四小时,而他则像个饱满嘭亮的气球,渐渐渐渐地漏着气瘪了下去。 药房门口有电子机器人,冲两人喊“欢迎光临”,过了十点,只有一个药师在值班,任延简单描述了下自己的症状,不过五分钟便配好了药。 收银台边的架子上放着随手一买的小物件,绿箭、益达、创可贴、……避孕套。 修长的指尖停顿了一下,拿起一盒避孕套。 安问:“???你、你买这个干什么?” 任延:“吹气球。” 医生拿着扫码枪,无语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你们小情侣可真有情趣。 安问脸色煞白,任延笑了一声,把盒子放了回去:“就这些,结账吧。” “你逗我?” 任延哄:“好聪明。” 安问:“……” 顺道买了瓶水,任延走在路上就抠了两粒药出来吞了。等网约车过来,任延轻描淡写地问:“晚上可以一起睡么?” 第50章 第 50 章 深夜车少, 平台从两公里外调网约车,任延刷开手机,撇了眼路线图上的小红点。半天不动,估计是在等红灯。他对这一片很熟, 熟到哪个路口有交通灯都一清二楚, 只要遇上一个红灯那么之后便次次红灯——任延心里找足了借口, 拨出司机电话, 礼貌地说明取消订单。平台扣了跑单费, 任延牵起安问的手:“走吧。” “走……走回去?” “步行距离两点八公里,我们从体育公园穿过去, 大概是两公里不到。”任延拎着水和药兜, 牵着安问往巷子口走去。 两旁的饭店都打烊了,唯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 空气里弥漫着消散不了的烟火气。街角的花店棚下摆着摊,白色的郁金香在灯下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任延挑了几支,店主用报纸包扎成一束, 教安问如何醒花。 “你男朋友啊?”她问任延,似乎与他相熟。 “还不是。” “哦……”小姑娘点点头, 扯断胶带,笑得怪意味深长的:“还不是,所以是正在追。” 任延勾起唇, 似笑非笑地警告:“别乱说。” “之前看你总买花, 还以为有女朋友呢。”店员说着, 操作收银系统, “折后一百八十九。” “顺手。” 郁金香是娇嫩脆弱的植物, 没有枝蔓, 看着干净。安问抱在怀里,也问任延:“你总是在这儿买花么?” “怎么,我买花很奇怪?” 安问赶紧摇头,摇得斩钉截铁。 “我确实喜欢花,逃了课带回去一束,可以免于挨打。” 安问忍不住笑,轻轻嗅一嗅这进口郁金香是什么香味。心里念头来无影去无踪地扫着他的兴。以后就是别人陪任延买花。脸挂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他的阴晴比宁市五月的天还多变,任延却只能怔愣在他的好看里。白色的郁金香并不比他纯净,他色的郁金香也无法比他浓烈,安问抱着郁金香轻轻地不高兴,任延看着抱郁金香的他,无法言说地心动。 安问从花中抬眼,神情还冷着,轻声不情愿:“干吗一直看我。” 任延心底一个声音,愿为你买一辈子花。但一辈子太重,他没有做好准备,便只能克制地说:“花很衬你。” 走出了巷子,街道骤然宽了,路灯将柏油路照得亮堂堂的。任延咳嗽的频率见高,一瓶水很快喝尽,安问不自觉关心:“既然发着烧,为什么还要走回去?” “没这么脆弱。” 安问还是不懂:“早点回家不好吗?” 任延终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喜欢你,所以只是跟你随便走走也很开心,也很舍不得结束。” 安问忽然懂了公园里那些顶着大太阳散步的情侣,他看人家是吃饱了撑的,别人看他是单身狗。任延捏了捏他的手:“要是你很累的话,就打车。” 安问不累,只是觉得喝完酒后有点犯困,上下眼皮子打架,眼神迷离着,只觉得眼前路灯光晕朦胧,照得世界黄澄澄的一片,像被罩在某种糖果玻璃纸中。偶尔一辆车驶过,在静谧的夜里唰的一声,像在砂纸上扬了一笔。 体育公园不锁门,虽然有安保岗亭,但是全天候开放的,夏季时经常有人带小孩来露营看萤火虫。两人从侧门穿进去,经过亮着一盏灯的值班室,保安正在看一本什么翻烂了的陈年旧书,蚊虫不多,只有几只在垂吊而下的莹白灯下飞。 “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在这里?”任延问。 “想来看看跟小时候一不一样。”安问答着:“结果什么都不一样了。想走的时候刚好看到你打架,就看了会……你打架怎么这么厉害?” 任延上次还跟他说只是偶尔打架,今天就换成了“因为喜欢打架,而且经常打”。 安问张了张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任延捏他的掌心:“留下次再跟你说吧。” “你现在是不是不拉大提琴了?” “偶尔,很偶尔的偶尔,五线谱都快不认识了。” 小时候精力旺盛,跟遛不够的狗似的,别人一天野三回就趴窝了,任延能不知疲倦地连轴转十几个小时,打游戏、做机器人、打球,专注力漫长而不知枯竭,偏偏就是一看书就坐不住、静不下心,让任五桥和崔榕都深觉头痛。 老师建议给他发展点安静的兴趣爱好,上琴行挑了一圈,钢琴烂大街,小提琴歪脖子,架子鼓没气质,吉他贝斯也不够古典,最终挑中了大提琴。 任延人长得帅,骨架也好,自小就是如此,凡事不必太认真就能起范儿,别看琴弓琴弦都对不上,但微垂下脸轻锁着眉的沉静模样,还是让前来观摩的家长交口陈称赞、小女孩芳心暗动、小男孩虎躯一震。任延直到昨天看了安问的日记才知道,原来当初“芳心暗动”不止小姑娘,还有个小问号。 “考了级后基本就没练过了,是不是很失望?”任延瞥了眼安问,语气里有淡淡的自嘲:“其实你心里想象的任延,跟我本人应该没什么关系。” 他在日记里那么心心念念,等待的不过是已经流逝的镜花水月。 “你就是你。”安问笃定地说。 “是么?”任延没什么情绪地问:“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今天自始至终不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的眉角和嘴角都有明显的伤口,眉角的伤已经结痂了,他没贴创可贴,一道细细的血痕红得不容人忽视,至于嘴角的青红……安问连偷亲时都知道小心翼翼地避开,又怎么会没看到? “因为你不想听我跟人打架的事,对不对?不爱听,所以干脆不问,逃避过去,否则多听一遍,你心里对我的滤镜就多碎一分。” “我……”似乎是该反驳的,用力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喉结滚了滚,安问意识到,即使他否认了,但他的否认在事实面前也很苍白。 “开学第一天在二食堂,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心里的任延有一个模子,一个套子,但我没有义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长。不管是崔榕还是任五桥,或者这么多学校的这么多老师,都没资格也没办法去教我、命令我、规训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做的决定也都是自己想好的决定,但其实……”任延默了一息,“我有点怕你。” “怕、怕我?” 任延失笑了一下:“不是那种怕,”他顿了一顿才再度开口:“是怕你有一天跟我说,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用那种很失望的眼神看我。我已经长成了这样,没办法再回过头去重新再来,我不能为了把自己放进你喜欢的套子里,像灰姑娘的姐姐一样削足适履,砍掉自己的枝叶。” 看到他怀里的郁金香,“比如一束铃兰,就没办法放进郁金香的套子里。” 静伏的热带灌木丛里,响着蟋蟀的吱吱短促鸣叫,硕大无比的蜗牛在石砖路上粘着,也不怕被人踩碎。安问不合时宜地想,这个蜗牛是从非洲来的,到了宁市没了天敌,所以一到潮湿的夏季就泛滥,而宁市的夏季又那么漫长。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出现了一个跟你理想中的任延一模一样个性的人,你是不是会更喜欢跟他相处?对于你来说,任延长成什么样,应该是最无关紧要的,我只是刚好套对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有时候也会对这个子虚乌有的假想敌单方面厌恶,……或者说,嫉妒。” 没完没了地做着假设做着反问,如果是那个任延的话,安问会不会就答应了?如果是那个任延的话,安问也许就不会犹豫吧。如果是那个任延,安问愿意做一切事情。那个任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任延了,所以安问只能退而求其次,全盘接受他的模样,只不过像打架这样的成分,他不喜欢,便干脆不过问,装看不到。 有时候,这样的纯粹也是很残忍的,任延有杂质,而安问忽略杂质。 任延想的是一个方向,安问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的,任延长成什么样子很重要,安问心里默默地念,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话轻轻地念出了声:“任延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任延长什么样决定了怎么喜欢。” 任延怔了一瞬,没太听清:“什么?” “啊。”安问茫然抬眸。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话了吗?”安问闭上嘴,有些惊讶,有点心虚。 任延无语了一会儿:“找个时间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安问:“……你觉得我是精神病?” 任延实话实说:“我怀疑你精神分裂,尤其是喝了酒以后。” “怎么会,我什么都记得。”安问挺骄傲地说:“你见过谁喝完酒像我一样聪明吗?” “嗯,”任延淡淡瞥他,拆穿:“然后酒醒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 这确实……听着还挺分裂的。安问一时之间反驳不了,任延站住脚步,两人牵了一路的手潮潮的,任延交握着,俯低身子,将脸凑到安问眼前:“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现在对你做任何事,你明天都不会记得,也不会跟我计较?” 他的五官立体,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英俊无端放大十倍。安问招架不住,心从悬崖边高楼上坠了下去,一直坠到他整个人都软绵绵浮了起来,他想吞咽,又怕吞咽便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紧张,喉结便不上不下地凝着,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推开我?”任延哑声问,微微侧过脸,鼻尖与安问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贴着。 安问闭上眼,路灯下,长长茸茸的睫毛上缀着光,颤着。 任延久久地看着他,笑了笑,搂过他的后脑往自己怀里压了压,亲他的柔软的黑发:“真就这么想感冒?你愿意,但我舍不得。” 心里铺天盖地的失落,连蟋蟀虫鸣听着都有了悲切的味道。 安问勉强抬了抬唇角,低声:“谈恋爱也这么客气……”似有意见。 “这不叫客气,叫珍重。” 嘁,反正将来珍重的都是别人。 暗红色的跑道里不知道掺了什么材料,看上去有些细碎的反光,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影子在月光和路灯下交融。 确如任延所说,从体育公园穿过去后,路程便缩短了许多。崔榕和任五桥今晚也都不回来,只有西西在门口蹲着,唤了一声就当迎接过了。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知道安问好欺负,现在看到他都不躲了,往地上一躺,大发慈悲地给安问一个讨好它的机会。 任延目不斜视地从猫身上抬腿跨过,“摸完它记得洗手,它最近喜欢在猫砂盆里打滚。” 呔!简直是血口喷人!每次都一拉完就被毛阿姨铲走了,猫砂盆里只有豆腐砂的奶香,打个滚怎么了?怎么了? “嗷呜!”西森猫小狮子般骂人。 任延:“骂我也没用,今天病了,没空伺候你。” 安问抱起这坨猫,让它舒服地赖在自己臂弯,挠它的下巴。趁任延洗澡,他抱着西西公主进次卧:“你喜欢这里是不是?要不要做个标记?” 西西公主:“???” “像上次一样。” 拜托,上次也是任五桥污蔑造谣! “你看这个床又大又软,快,做个标记,他打你我就帮你拦着。”安问把它放床上,蹲在床边跟它打商量:“你在我床上尿尿,我就可以睡他房间里了。我不喜欢他,就是一个人睡太恐怖了,我不敢。” 西西公主歪了歪脑袋,蓝眼睛溜圆,粉红的猫唇微张。这是陷阱,聪明的猫都不会中计的。哼,胆小又单薄的漂亮少年,在它的故乡俄罗斯是会被西伯利亚的风吹坏的! 安问逗它一会儿,哄它嘘嘘,还没哄出结果,就听到浴室里一声重响。 两人浴室是分开的,安问心里一惊,扔下猫跑过去。洗手套间的门开着,任延只穿着内裤,上身和长腿都光裸在外,身上半干,而浴巾掉落在一侧。 安问进来时,任延正撑着洗手台深呼吸,长长的额发被打湿了些,垂着掩住眼眸。 他的呼吸声沉重,且抬起的眼神也是先迷离后清醒的,安问很快明白过来:“烧得这么严重?有没有摔到哪儿?” 任延自嘲地笑了一下:“太久没生过病了,有点不熟练,我没事,你……” 安问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目光直直地、发愣的、又仿佛带着痛和震惊地看着任延对着他的那一侧身体。 肋下斜腹的淤青……斑驳而深浅不一。 这么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他今天就是又发烧又感冒又忍着这样的伤,陪他在网吧打发时间的吗?一瞬间的痛席从心脏抽至全身,安问痛到失语,任延反而笑了笑,一边从抽屉里拿着剃须刀和泡沫,一边漫不经心地调侃:“怎么了,我身材再好也不至于看这么久。” 电动剃须刀嗡嗡地运作。 过了许久,安问敏锐而固执地盯视着他,轻声问:“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伤?” “等这周末再告诉你。” “去医院了吗?上过药了吗?做过检查拍过片了吗?” 任延从镜子里看了眼自己的伤处,用家常便饭的口吻说:“这点伤不至于。” 当时防守有亏,被小森逮着空档急风骤雨般落着拳,观众席一片揪心惊呼,也正是这样,后面逆风翻盘绝地反击时才够好看,赏金哗啦啦进账,老严笑得连手上佛串都拿不稳。小森现在在医院躺着,估计要休赛一两个月,被担架抬下去时豁了牙的那半边嘴血红一片,而任延站着居高临下,喘息如猎归之兽,在欢呼和金色灯光下,他垂眼看着小森,眼神淡漠。 任延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很喜欢这种全力以赴你死我活的快感。小时候那位老师一点也没说错,他就是骨子里的躁动,骨子里的暴戾,骨子里地追求刺激和肾上腺素。练大提琴是无济于事的,崔榕一直很怕他有一天篮球不打了自由搏击也不玩了,去搞极限运动。 不过身体素质再高的人,在病毒炎症面前也要认栽,这会儿别说打拳了,就只是站着好好地刮完胡子都够他累的。 安问跟着他进房间,心里绵密的疼让他喘不过气。呼吸了,但只能喘上半口,如同一口地下井枯了,怎么摇杆都没法汲到一星半点活水。 任延又吃了两粒药,掀开被子坐进去,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点:“梦游呢?” 安问眨眨眼,眼睛湿湿的。任延叹了声气:“怎么这么爱哭啊?回去洗澡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 明明刚刚路上还玩笑说要一起睡的,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提了。安问很想问问他还作不作数,他脑子里还反复浮着那个玛丽肖的脸,一个人睡会吓死的。但任延不提,他主动说,便显得他很想跟他睡觉……好丢脸。 安问磨蹭着,伸出手去摸他额头:“睡一觉会好吗?” “应该吧,药应该有用。”任延关了四周明亮的灯带,拧开柔和的壁灯,口吻淡淡地说:“我房门不锁,实在怕的话,就过来。” “我不怕。”安问应激地嘴硬。 任延哼笑一息:“好,我们问问最勇敢了。” 安问仍不想走,不想说晚安,搜肠刮肚地,忽然想起来:“那我给你热杯牛奶吧!” 说完这句话,便起身飞快地跑开了,“不用”两个字停在任延舌尖,他无奈地咽了回去。房内陷入安静,他深深吸了口气,用指腹按了按肋下伤处,眉头皱得很深。这次可能真得去医院了,离联赛还有二十天,他不可能真的扔下球队不管。 热牛奶照道理来说不难,但安问没经验,火开到最大,一眨眼的功夫便噗了锅,最底下一层烧出糊味。他手忙脚乱地拧了火,心虚,浅浅抿了抿,像喝煤炭烧灰的水。“呸呸呸。”偷偷倒掉。 小天才热牛奶不允许失败第二次。安问充满成就感地端上二楼,结果发现任延已经睡着了。 发烧的人呼吸声沉重,听着都觉得气息滚烫。任延卷着被子,眉心蹙得很紧,壁灯的光晕笼着他,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洼阴影,看着没那么桀骜了。安问抹了抹脸,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现在看任延像看个成绩好听老师话的乖小孩,还挺脆弱的。 牛奶还烫着,安问席地而坐,不着急叫醒他,两只手臂乖乖地交叠搭着床沿,将下巴贴上去,歪着脸看任延。 明天酒醒了后,什么都会忘干净吗?安问鬼使神差地直起身子,两手支撑着,将头垂近任延脸侧。 反正在网吧里都已经偷亲过一次了,再偷亲一次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任延病得这么重,应该一时半会不会醒的。而且的而且,他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谈恋爱,亲一下天经地义吧。 安问列足了三个充分必要条件,眼一闭,心跳静止,他将唇贴上任延的。 不能怪他,因为没人教他原来接吻是一件这么舒服的事情,一旦偷偷尝试,就会上瘾。 他不知道,凡事不过三,任延大发慈悲地放跑了他一马,不可能再放跑第二马。 被偷亲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开了眼眸,手臂用力,自然而然地揽过安问,让他上半身失控地贴到了床上。 “唔!”安问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只掠过一个念头……他终于醒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理清这句话背后暗含着怎样令他羞愧的潜台词,便感到唇瓣被任延用力吮住厮磨……好舒服。被偷亲的人反客为主,夺去了所有的主动权,要教一教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接吻。 发着烧的人呼吸和唇都烧得滚烫,安问满脸不正常的潮红,口鼻间彻底被任延的气息占满。刚刚换上的家居服被任延的大手揉皱,紧紧地贴在肌肤上,皮肤被他的掌心隔着衣服摩挲。 气喘吁吁间,唇稍稍分开,安问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单膝跪在床上,软着腰,仰着首,猫一般地舒展自己在任延的怀里,衣衫和被褥都被两人滚得凌乱。 眸色从迷离到清醒,安问喘着气,脸色怔怔的,条件反射先扇了任延一个巴掌。 任延被打得侧过脸,指尖擦到嘴角的伤,他用舌尖顶了顶,眸色比窗外夜色还浓:“可以伸舌头吗?” 瞳孔都因为这礼貌的一句问话而微微扩散,还没想好“可以还是不可以”,人便又被折着腰按进怀里,任延的鼻尖抵着他的面颊,深深地嗅着:“宝贝怎么这么香?” 想起插进瓶中的郁金香,夜露勾引出植物深夜的香气。 安问张嘴想骂,只是嘴唇刚一张开,便被任延用唇舌堵住。 又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阵深吻,吻得人呼吸不能,吻得他像被任延的气息淹没溺毙。 沉沦之中,安问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抗拒,两手推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但力气比触电时更酥麻绵软,等到任延的舌尖扫开他的齿缝强势顶入,安问所有的抵抗都随着力气而被抽空了,他顺从地闭上双眼,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的舌尖那么烫,舔着他的上颚,与他渡着津水。 安问下意识地嗯着,像什么小动物被欺负得狠了。但这还不够,任延啄吻他嘴唇,眼神微眯,在他耳边低沉地命令:“宝贝把舌头伸出来。” 再度吻入时,安问张着唇,抬着腰,搂着他的肩膀,乖乖地与他唇舌交缠,不知休止。 吻得昏沉时,冷不丁被出考题。 “一天的体验期,是截止到十二点,还是按二十四小时?” 安问回答不出,觉得自己也被传染得发烧啦,一想到过了零点就不能这样跟他亲亲接吻,心里似猫挠。 “二十四小时好不好?” 第51章 第 51 章 对于一个重病的人来说, 接吻到快两点还舍不得睡,无论怎么看都太不节制了。 对于一个康健的正常人来说, 跟感冒发烧的人接吻到快两点还不情愿入睡, 无论怎么看都太不自爱了。 安问的嘴唇红肿着,在壁灯的昏芒下发着嘭润的水光,任延忍不住又在他的唇上反复啄吻。在相拥的吻中, 薄被分不清卷在谁的腹下,睡衣凌乱地半搭在床沿, 随着安问蹭向任延的动作而掉在了地上。 “好烫。”安问由着他吻,怔怔地说。 即使开着空调,房间里还是热得让人面红耳赤,心跳沉重地激烈,连呼吸也透着潮热。 “对不起。”任延说着, 将身体稍稍分开。因为发烧,他浑身的肌肤都发着烫, 体脂率极低的身体如同一张绷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写着蓄势待发。 “不是说这个。”安问轻瞥开目光。 任延愣了一下,转过脸咳嗽起来,透着他身上不常见的慌乱。 “我想看。” “……”任延真怀疑自己烧出幻觉了,他压低声音,手撑着床, 吞咽了一下:“别招我。” “就看一下。”安问看着他的眼睛,下垂的眼尾一如既往的无辜、天真、纯洁。 谁不想好好呵护纯洁的白色郁金香。谁又不想把纯白如珍珠的郁金香弄脏, 染上自己的颜色。 喉结反复滚着, 任延两手后撑, 长腿曲起, 眸底染上暗色, 没说话。 安问乖巧而小心翼翼地撤了下去,空调被被顶出一个小山丘。静谧之中,只有呼吸声沉重,又不知道为什么猛地一窒。床单被任延的手抓皱,他屏着呼吸,感受着安问指尖和呼吸若有似无地触碰撩拨,几乎快要爆炸。 安问却真的只是看一眼,看过后,便帮他重新整理好,乖乖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好厉害。”他由衷地说,自觉躺回任延怀里:“睡觉了,晚安。” 任延:“……” 虽然极度无语,但还是伸出了一只胳膊让他枕着。安问枕着抱着他的臂弯,睡姿很乖,从任延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像一株休眠等待修剪的植物。任延垂眼看了会儿,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伸手将灯关了。 黑暗中,他抚着安问脊背,声音很低沉地响在安问头顶:“你不会明天起来又什么都忘了吧。” 安问入睡很快,迷迷糊糊地应:“当然不会,我清醒着呢。“ 任延收紧臂弯,将安问收拢在怀里,抱得密不透风。 安问不知道任延又去洗了个澡,又是如何撑着湿漉漉的墙壁呼吸急促头皮发紧喉结紧绷,脖子高高地仰着,单薄的眼皮因为难耐而颤动。 他其实是一个很自律而禁欲的人,像卓望道这样动不动就想着看片的男高中生才是基本盘,而任延,是异类。他不看片,盘里没有存任何资源,也很少会主动想到去满足自己。他所有的精力都由篮球和训练填满,身体达到一定消耗后,自然就不会被荷尔蒙绑架。卓望道常常因为他的格格不入而骂他变态,他也不抽烟,不喝酒,对自己唯一的纵容大概就是打游戏。 因为没怎么干过这种事情,这样瞬间的释放让任延怔愣。心脏几乎紧缩发疼,任延从没想过这件事竟然会这么爽,爽到他眼前被白光占满。 花洒的声音淹没了所有的喘息。任延缓缓掀开眼皮,过深的瞳色过了会儿才恢复清明。他刚刚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想着安问那只纤瘦、白皙、手指修长的手。 发泄过的身体很快入睡,睡得沉了,第二天被身边激烈动静吵醒时,脑袋还疼着,以为是做梦。 阳光晒着眼皮晃悠,任延皱着眉忍了会儿,睁开眼睛时,正看到安问蹑手蹑脚小偷似的到处找衣服。 睡衣是套上了,睡裤也扒拉了出来,安问在地毯上单腿支着,正手忙脚乱地套着裤筒。为什么打结了啊?两道眉毛拧紧,昨天怎么脱的?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好好地抖开、柔顺地在床尾凳上叠好,或者在椅背上搭好?为什么是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看上去很急着脱掉一样? 最要死的是,为什么是跟任延睡一起的啊!而且谁都没穿衣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任延目光静静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习惯性地咳了两声后,他勾了勾唇,问:“你不会真忘了吧。” 安问身体一僵,被裤筒绊倒,表演了十几秒东倒西歪的金鸡独立后,一屁股摔坐在椅子上。他半张着唇,看着任延按开即热饮水机,注水声在清晨的静谧中响起,任延的嗓音透着刚醒的紧绷:“还记得多少。” 语气听着很自然,但黑色额发下的眼眸却掩在暗淡的晨曦中。 迟迟没听到回答,他喝了口温水润过嗓子,问:“怎么不说话?” 转过身去,发现安问已经穿戴整齐,整个人却都浸着委屈,就连手语也软绵绵的失去兴致:“你都不看我,我怎么跟你说话?” 任延怔了一下,敛眉垂目:“对不起,忘了。” “忘了?”安问愣住,想起昨天那瓶白桃气泡鸡尾酒,明白过来:“我又跟你说话了?” “嗯。” “那我……跟你干什么了?”安问手指在太阳穴边转着,表达疑问:“你会不会不习惯看手语了?” 任延自始至终都深沉地注视着他,想要看穿他到底是伪装,还是真的忘得如此自然干净。 “你跟我接吻。”他平静地说。 安问刷地一下从头红到了脚,张口结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偷亲了我两次,网吧看电影一次,我装不知道,回家以后又一次,这一次我没有放过你,你被我抱上床,一直被我抱在怀里接吻,我问你可不可以伸舌头,你说嗯,我说宝贝把舌头伸出来,你就乖乖地听话,把舌头伸给我。所以,这一次是真正的接吻,跟以前嘴巴碰嘴巴不一样,我们一边接吻,一遍互摸,你的衣服是我脱的,一直到凌晨一点四十三分。” 任延握着水杯,很淡定地陈述完了,把温水递给安问:“喝一点。” 安问臊得没命看他。这是他能做出来的吗?他怎么喝完酒酒品这么差啊! 任延淡漠地看他尴尬羞红的脸,蜷坐在椅子上,没进睡衣领口的脖子泛着红,耳朵也很红,侧过去的眼尾也红得厉害。他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 “骗你的。”任延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把水喝了,快点去刷牙洗脸,要迟到了。” 安问捂住额头。他也不是完全不记得,记得他们去买花,记得他们看电影,他被抱坐在任延腿上,记得他们踩着月光一起慢悠悠地走回家。记得任延一切要给恋爱对象的温柔,被他昨天鸠占鹊巢地体验。 但是这样激烈的接吻是真的不记得了,是被某种隐秘的渴望附体了绑架了夺魂了吗? 任延嗓音沙哑得厉害,应该是发炎了,烧到是退了些,简单洗漱后用额温枪测了一下,三十六点九,稍稍有一点高,四舍五入就是痊愈了。任延面无表情地将额温清零,换上校服打上领带,在手机上下了门口麦当劳的早餐订单。 安问也已经背上了书包,打着手语:“怎么去学校?打车吗?” 任延的车昨天没骑回来,但崔榕和任五桥的车都在地库停着,任延在玄关上翻出钥匙,对安问亮了一下:“开车走。” 安问点点头。两个人似乎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但分明又处处透着尴尬。他鼓起勇气,拉了拉任延的袖子:“体验结束了吗?” 连这也忘了。 任延停顿了一下,没马上开口。他懒得说,否则显得自己好像又趁他喝醉占他便宜。“结束了。”他随口说,在穿鞋凳上坐下,系着鞋带。 安问一直在等他抬眼看一看自己,这样他才好跟他说话,跟他说为什么要这么早结束?说好了一天,还没到二十四小时。 但任延今天的球鞋似乎很难穿,他半天才穿好,在地上蹬了蹬后,便抄起钥匙压下门锁:“电梯口等你。” 自始至终都没看安问一眼,仿佛忘了。 安问蹭进帆布鞋,懒得用鞋撑,蹲下身用手指勾起鞋跟,因为太紧了,穿好后手指痛得发麻。十指连心,他的心也跟着发麻地难受。 出门早,远比这楼里不必上班打卡的富贵闲人们更早,因而电梯不必等。任延在电梯里等着,安问锁上门,抬眸看到电梯口空无一人,心里的恐慌像电梯一样带着他往下坠。 下意识地跑了起来,脚步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和空荡而华丽的走廊上回响。 跑到电梯口,电梯刚好因为太久没关而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安问喘着气,看到任延的一刹那愣了一下,继而眉目舒展,扬唇笑了起来。 任延半抬了下唇,将目光从他脸上瞥开:“不用这么急,不会迟到。” 三十三层的高空电梯运转极快,在极速下降中,耳边响起蜂鸣。安问两手攥着书包带子。以往不觉得,因为任延总是跟他说话,所有话题的延续都进行得水到渠成,安问常常忘了自己是个哑巴,他的心情、想要分享的事物、奇怪的想法都有了他能懂,都有了他回应。 他今天才前所未有鲜明深刻地意识到,一个哑巴之所以成为哑巴的时刻,并非是那些无法发声的日常,而是不再被人注视的时候。任延不看他,他的手连抬起都没了必要。 任五桥的大G和崔榕的奔驰轿跑并排停在一起,任延拿了崔榕的那一把钥匙。点火的时候,安问总算找到话题,戳了戳他:“还以为你会开那辆。” “大G?这是我最讨厌的车。” 安问:“……” 任延笑了一下:“你喜欢啊?很正常,喜欢这款车的人很多,只不过不包括我。” 安问赶紧摇头:“没,我只是发现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没关系,我没有什么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喜欢,不重要。”任延勾了勾唇,扶着方向盘,将车顺畅地倒出了车位。 驶出车库,在麦当劳门口停好,任延下车去拿早餐。安问扳下副驾驶座的化妆镜,再度看着自己的嘴唇。确实比平时肿一些。是昨天被任延亲肿的吗?可恶,他竟然一点都想不起跟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任延提着两袋纸兜上了车,“豆浆还是咖啡?” 安问拿过咖啡,把豆浆留给病人。剩余的都是一样的,猪柳蛋麦满分和薯饼,“你先吃,高雪芬好像不喜欢学生在班里吃东西,卓望道被她通报批评过好几次。” 安问想问这样会不会让崔榕不高兴,毕竟是她的车,但任延也没给他机会问,径自将车启动,既已驶出小区汇入车流,自然不能再分神读手语。 安问吃的小心翼翼,生怕漏了什么食物残渣在真皮坐垫上。开车并不会比骑车快,因为要从体育公园外侧绕过去,还会经过十天里能堵八天的改建路段。等到了校门口停稳车,值周小组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抓迟到了。 任延拎着早餐,步子还是懒散,只让安问快点走:“别踩着铃声进去,会写检讨的。” 安问一想起昨晚上逃了晚自习就觉得头大。A班的纪律严得所有人都闻风丧胆,高雪芬写检讨发通报请家长三板斧屡试不爽,安问估计今早上再踩着预备铃进去的话,高雪芬确实不会再放过了他。 任延轻轻推他一把,略抬了下唇角,语气轻柔:“去吧。” 一个人想躲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明显的,安问一连三节课都没见到任延,并不知道他课间去了哪里。吃中饭时,即使已经跑得很快了,到了十五班也还是扑了个空。 “你俩又闹别扭?”卓望道收回探着的脖子:“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安问解锁手机打字,卓望道按着他的手:“跟我说手语。”跃跃欲试的表情:“快,试试看跟我用手语说。” 安问:“你知道任延去哪了吗?” 卓望道一字一字念出:“对了吗对了吗?” 安问点头,目光中流露些困惑和不可思议。 “我特意学的!但是手语真的好难啊,都不知道任延是怎么学的这么快的。” “……任延是新学的……手语么?他不是原来就有基础?” 卓望道如实说:“没看懂。” 安问放下手:「任延可能会去哪里?」 卓望道挠挠头:“这就难说了,后山,体育馆,操场,看台,后门,天台,或者干脆已经翻墙出去了。” 他让安问跟他一块儿去吃饭,安问拒绝了,在十五班门口走廊等了会儿,想了想,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间。 恐怕没有A班学生去过天台,或者说正常学生都不会上去。所有人都默认这栋楼到五楼就是顶层了,再往上的台阶是连值周生都会忘记检查的存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一共两折,每一折十三级台阶,安问一头莽着,冷不丁撞进谁怀里。 “走路也不看啊?”带着笑地调侃说着,将安问扶稳了。 安问抬起头,见秦穆扬还是老样子。 “找任延?” 安问赶紧点头。 “你还真是跟他形影不离哎,他不会烦你吗?我记得他比较喜欢独来独往。” 安问冷下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穆扬半抬双手,笑个不停:“别这么看我,好了好了,我不当坏人,他在上面,但可能不太适合见你。” 安问的手语不用懂也能猜到,他是在问为什么。 秦穆扬耸了下肩:“他在抽烟,可能不太想让你知道。” 安问无语,更气地瞪他。 秦穆扬笑了一声,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压低声音问:“到底是他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他?” 安问浑身一僵,越过他更不顾一切地跑向天台。 铁门的锁开着,他推开门跨过高高的水泥门槛,阴天的风扑面而来,带来淡淡的烟味。急促的目光环顾一圈,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或许是躲在水箱后面吗?安问走向巨大的水箱,阴影遮住本就已经十分暗淡的阳光,但他四周都转了一遍,还是没有。 ……秦穆扬骗他? 想到这一层时,安问一个激灵,猛地回头看去,秦穆扬半倚着墙,手里把玩掐着一根揉皱了的烟。 “干吗一副见鬼了的样子?”秦穆扬挑了挑眉,“我又不对你干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非任延不可。” 安问紧抿着唇,攥着拳闷头往门口走。秦穆扬抬起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他拦下了:“别这么高冷,你越高冷,我就越有兴趣,你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安问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目光里写了震怒。 秦穆扬还是那副懒散模样,拖腔带调地说:“逗你的,不然你连抬头看我都不乐意,我这个坏人不是白当了?” 安问打着手语:“让开。” “看不懂。” “让开。” “真的看不懂。” “让开。”安问固执地用手语重复了第三遍。 “我说了……”秦穆扬蹙着眉,终于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提醒我,你是个哑巴。” “他是在提醒你,他是个哑巴,而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他,却连个手语都懒得学。” 门后,楼梯拐角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安问一愣,神情像一盏灯一般被点亮。秦穆扬此时此刻觉得他的好看是一种残忍的刺目,因为他笑起来、高兴起来、天真起来最好看,但笑、高兴、天真,都只属于任延出现的这一秒。 任延两手插着兜,一眼即知门内场景,声音不自觉温柔下来:“来找我?” 安问拼命点头。 任延无声地勾了勾唇:“我很少来这里,下次别到这里找我了。” 安问一上午没见他,手语打得潦草而急:“那你去哪里了?我给你发微信了,你也没回。” “上课,第一节课去找了化学老师,第二节课大课间去了校医院,第三节课去找了老邢……我没逃课。” 秦穆扬看着安问的手语,想要读懂他的意思,介入他们的对话,但却分明像个睁眼瞎一样,安问说了什么关心什么,他都不懂。他们越是旁若无人,他就越是渐渐感到一种被晾着的耻辱。 “聊够了吗,给个明白话。”他打断两人,认真地盯着安问,“到底行不行,有没有机会?手语我会学,高考完就学。” 任延轻轻地失笑一声,带着病中的些微疲惫:“他就算现在说喜欢你,你也看不懂。” “你喜欢任延吧,是吗。”秦穆扬眯了眯眼,十分不舍得安问这张天真、纯洁、不懂得设防的漂亮的脸,“如果他不喜欢你,欢迎你找我,我不介意。” 任延歪了下下巴,有些无奈地看着安问,轻轻问他:“找吗?” 虽然是十分纨绔且随意的姿态,但安问莫名感到了他的不爽。他顿时摇头,摇得斩钉截铁。 任延满意了舒坦了,心里一直紧绷的警戒线松弛了,耳边尖锐的警报声可以止息了,他对秦穆扬勾起唇:“下次在球场上相遇,我还会打爆你,你最好一丁点都不要停止训练,否则就会输得很难看,只要安问在的场合,你就别想赢,别想出风头,别想拿MVP,每一次站上球场,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安问就在观众席上看着你输,但他不是为你而来,是为我而来。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觉得是你给我造成了危机感。单纯只是因为……” 任延停顿了一瞬,“我太喜欢他,所以任何人、任何目光敢觊觎他,我、都、会、不、爽,明白了吗?” 第52章 第 52 章 秦穆扬正在体育特招的紧要关头, 因此即使被任延如此挑衅,他也只是捏紧了拳阴沉着脸,忍了又忍。且不说跟任延打架能不能打过, 惊动了校方背了处分, 在档案里留下污点, 那他的特招就泡汤了。 铁门猛地被甩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金属嗡鸣,回声在天台和楼梯间久久震荡。不少师生都被惊动,怀疑戒备地等了半天,等来秦穆扬一张活阎王似的脸, 猜想天台上多半就是那些差生起了冲突, 顿时作鸟兽散。 安问还沉浸在任延那句“我太喜欢他”中,脸色红着, 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来应对。反倒是任延很自在地在墙上靠着松弛了下来:“怎么想到来天台找我?” “你呢?又什么刚好来这里?是来抽烟的吗?” “抽烟?”任延失笑,“我什么时候抽烟了?又是秦穆扬跟你说的?别听他乱说。”默了一会, 正色起来:“天台不是你应该来的, 这里不是每个人都很好说话,如果我今天不是刚好过来,你要怎么办?” 安问扬起拳头:“我会打架的,你以为我不会?” 任延勾着唇, 点着头:“那最好不过, 我不会每次都恰好帮到你。” 安问神情闷了下来,恹恹地问:“为什么要跟我讲话这么客气?” “有吗?”任延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的没察觉,“是正常的语气。” 安问鼓足了勇气:“体验真的结束了吗?” 任延的目光很淡地停在他身上,似乎随时都要移开:“不是说好了一天吗?” 安问用力朝一侧抿起唇角, 很孩子气很为难的表情:“现在才过去一夜, 不算一天, 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 任延愣了一下,莫名失笑了起来,气息里哼笑个不停,刚刚还仰着看阴天的脸也笑得半垂了下来。 安问问他“你笑什么”,但任延没看他,安问便推了他一下,有些生气地问:“为什么总不看我?” “谁整天看自己朋友?你看我整天看卓望道吗?他讲话我也屏蔽的。” 安问:“……” “二十四小时?那就是到晚上九点截止,对么?”任延半认真半糊弄地问。 “早上不算。”安问斤斤计较得不得了:“谁一大早甩脸色给男朋友的?” “讲点道理,我哪有对你甩脸色。” 安问作出愤怒的表情,像一只羽毛白色的的愤怒小鸟:“你有,你不看我。” 任延挑了挑眉:“那既然如此,就先存着吧,等改天再说,这几天还是做朋友。” 话都聊到这儿了,安问也不扭捏了,直白地问:“改天是哪天?” 休想蒙混过去! “周末吧,今天周二,周六再说。”任延随口敷衍,原本靠墙随意交叠的长腿站直了:“现在你该回去午睡了,或者还来得及去食堂吃一顿中饭。” 安问愕然:“你赶我?” “嗯,其实比起更人相处,我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任延没有情绪地说,一手搭在安问肩上,将他往门口轻推,“不信你去问卓望道。” 安问还有好多话,一边被他推着一边回头:“那你之前干吗整天找我?” “因为对你有非分之想。” 安问赌气气急,还想“说”,任延按下他左手:“好了,话怎么这么多?手不酸吗?我都看累了。” 安问皱了下鼻子,即使左手被按着,右手也倔强残缺地表达:“你病好点了吗?” 任延实在被他可爱到,一直刻意绷着的表情也破功,抿了抿唇:“好多了,有劳你关心。” 安问:“……” 任延终于把人推出门外,拉上铁门礼貌而毫不留恋地说:“拜拜。” 铁门在安问眼前合上,安问傻傻地站了会儿,才察觉到任延是认真的。他忿忿地往下走,一直下一直下,身体像上了发条似的自动往食堂走,心却遗落在了天台上。 他并不知道,天台上的那个人正倚在栏杆上,手懒洋洋地支着腮。在千篇一律的校服人潮中一眼辨认出他的背影后,原本淡漠的眼神也有了情绪的变化,那么眷恋地目送着他,一直目送他至看不见的地方。 食堂空荡荡的,阿姨已经在收拾餐盘了,安问走到唯一一个还开着的窗口,心里还想着问任延,他想问问昨天体验了一晚感觉怎么样,是觉得好还是不好。不对,这种问题不应该他问任延,而应该是任延问他,毕竟是任延要缠着他谈恋爱的。他的目的是劝退,任延的目的才是说服,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小同学,吃什么?哎?失魂啦?” 铛铛铛,打菜的大铁勺在铁盘上敲了两下,安问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气死了,没胃口了,最终只买了一盒果粒酸奶。安问咬着吸管,一边往教学楼走,一边继续游魂。那如果任延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怎么回答?感觉特别……上瘾?没有吧?绝对没有。而且就算昨晚上真的接吻了,那也是“会说话的安问”,关他这个小哑巴什么事呢? 安问在喝完酸奶、踏进教学楼的瞬间,同时下好了一个决心。砰的一声,空空的酸奶纸盒被扔进垃圾桶,安问冷下脸,他才没有对任延上瘾,对。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在下午的课间,他连经过十五班前往洗手间的路都走得目不斜视,直到第三节课。 第三节是体育课,十五班和A班一起上。体育课是分类选修的,按男女、项目排班,安问比较擅长排球,所以选修了排球,在男子排球班。实际上,除了体测,任何项目的期末考核都很简单,像排球就只考双手垫球,老师也不怎么教,由着学生自己去玩,因此体育课往往成了谈恋爱放风睡觉的时间。 这节体育课还是跟第四节活动课连在一起的,自由度加倍,女生们自己玩够了,都聚过去看任延打球。 安问笃定注意不关注他,刚好几个同学拉他一起打比赛。安问打了好几年的排球,因为乡下的光阴寂寞无聊,一只破了皮的排球,一张漏了洞的网,就是很奢侈的体育设施了,他从小学打到了初中,个子算高的,弹跳力也很好,反应敏捷,一直当主攻手。 篮球场和排球场理所当然挨在一起,但人气却有天壤之别,篮球场边围满了人,动不动便爆发出一阵尖叫和喝彩,安问冷着脸,那边叫一声,他这儿就扣一球。因为任延那儿尖叫声太频繁,以至于他频频扣球得分,对手都有点遭不住了。 “啊……”又是一阵,只不过的,这次声音里的心情有所不同,安问听到一声惋惜嫉妒:“张幻想干嘛啊,干嘛把人拉走了。” 球被二传垫高,遮住了直射而下的阳光,安问仰头眯了眯眼,一跃而起的瞬间抬高手臂—— 已经压低重心随时准备接应的队员蓦然睁大眼睛,身体如被僵住般,恐怖的破风声擦着他的脸颊飞掠而过,砰地一声巨响,排球以雷霆之势扣在了操场外的行道树上。 咔嚓……树,裂了。 众人:“…………” 安问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将护腕拉高,目送着任延和张幻想从操场外走上上坡。 裁判反应过来吹哨:“出界!” 任延扭头看了眼,安问脸上作出不爽的表情,背过身去回到站位。 “我听说你在篮球队的事了,”张幻想解释,“真不是我跟谭岗说的。” 任延收回视线:“没怀疑你。” “那你现在怎么办?退队吗?还是跟老谭服个软,写个保证书?” “再说吧。”任延敷衍地回,态度挺淡漠。 “那你……”张幻想咳嗽了两声,欲言又止着。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那里兼职。” 张幻想摇晃了一下脑袋:“那好吧,先谢谢你。”顺便把手中的水递给了任延,抱了一路,都捂热了,“请你。” 任延:“不渴。” 三两句聊完了事情,他顺着坡道回球场。知道安问在那儿打球,但他并没有分神,而是懒洋洋地与身边经过的人打招呼。又是一击暴扣,对方没救起,奶白色的球体在地上弹起一道高高的折线,越过灌木丛飞到了操场外。 “小心——” 不知道谁惊呼一声,任延回过眼眸,经年累月训练出的运动神经反射着带动身体,他微微侧过身,球擦着鼻尖飞过去,只是眨眼之间,任延抬起手,稳稳用掌心接住了这枚越轨出界的扣球。 跟篮球比起来,排球实在是又细腻,又袖珍得可爱。球在修长的之间来回拨弄了两下,任延眼眸轻转,微微垂首笑了起来。 整个排球场都安静了下来,对他行注目礼,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谁打的,火气这么大?” 明知故问。 七八根手指都无情地指向罪魁祸首,安问翻了个白眼,转过脸。 “排球好玩吗?”任延两指轻巧一旋,球在食指指尖稳稳当当转了起来:“我能不能试试?” “不打篮球了吗?”二传问,跟任延算是认识。 “受伤了,打不尽兴。”任延把排球隔网抛回到了安问那边,礼貌地问身边的己方球员:“可以让我试一局么?” 那哪能说不好?任延只在度假时出于消遣打过一点沙滩排球,他屈膝压低重心,摆出姿势,隔着网与安问对视。从这一分钟开始,安问连续不断地冲他扣球,轮到他发球时也直冲任延而来。任延学起来很快,马上学会了配合拦网,一米八六的身高在这场比赛里未免太犯规,女生根本不可能扣得过任延,一来二去,球更都交到了安问手里。 任延并不擅长,何况安问的球实在是凶,不是接不到,就是接飞了,即使真接起来了,也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偏偏不生气,由着安问针对,一边勾起唇笑,一边无奈,透着网与明晃晃的日头,正大光明地看他,与他视线相接。 安问被他看得面红耳热,下手更重,剩下的队员也不跑了,由积极策应变成了场上遛弯,都叉着腰摸鱼看戏。 打满了一局,腰上的伤实在是受不了了,任延主动举手申请退出,一边喘着气笑一遍说:“对不起,真打不过。” 女生们齐刷刷给面子:“已经很厉害了,问问本来就很强的!” 下课铃声响,约好了先休息,活动课再继续。任延走到安问身边:“谁让我们问问这么生气?” 安问不理他,径自拧开水瓶。他仰起脸喝水,薄汗顺着脸颊滑下,少年气的脸在阳光下透明得像是会发光。 任延靠近他,两人运动过后的潮热交融,他的气息拂着安问耳廓,压低声音说话:“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腰这么好。” “噗——”安问呛了出来,任延拿过他手里剩下的半瓶水,自然而然地喝完了。 安问冷冷地打起手语:“你会喝卓望道喝过的水吗?” 任延面色不改:“会啊,为什么不会。” 安问噎住,瞪着他。 任延把空了的水瓶扔进垃圾桶:“晚上不用等我,你自己先回去,我爸妈还没回来。” “你干什么?” 任延绅士淡漠的语调:“你猜卓望道会不会关心我去哪里。” 安问:“……” 任延约了运动康复科的专家,晚上要去那边做康复理疗。专家是从省队出来的,现在自己带着团队服务一些高端赛事,很难约,任延不敢迟到,也不舍得又旷一节晚自习,耐耐心心地坐到九点半,只早退了十五分钟。还老老实实去跟钱一番请了假。 钱一番听着他一五一十交代,眉头皱得像做梦:“你……要请十五天假?” 任延挑了挑眉:“十五分钟。” 钱一番恍惚:“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任延:“从现在开始。” 一句话又崩回到了原来倨傲纨绔的本性,钱一番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放行。 任延开车过去,怕迟到,一路压着限速开。到了地方,老老实实地接受推拿理疗,困得顺便睡了一觉。发过烧的身体酸沉,被随便按一下便又痛又酸地清醒了过来,老专家慢悠悠地说:“很难受吧?想点好受的。” 任延:“不行,想了就想回去了。” 老专家斜他一眼:“谈恋爱啊?” “不一定。” 老人家不知道想岔到哪儿去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先做后爱了!” 任延差点没被他给刺激死:“您可真懂。” 苍老的手有着千钧力道,在任延的肌肉上推着:“以你现在的情况,需要节制一点,最好别做——别害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是劝你忍一忍,否则又闪了腰,岂不是得不偿失。” 任延紧闭上眼,耳朵破天荒地觉得烫:“想哪去了,我还是……”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从工作室出来已经是十一点,开车经过快打烊的花店,他又进去要了一束欧月,用香槟色的纸包着。在国外时崔榕也经常不着家,他便养成了顺手带一束花回去的习惯,如此,便觉得回家这件事有了些微好心情。 这个时间点,安问应该洗完澡睡觉了,任延打开门,手脚动静很轻,怕吵醒他,索性连大灯也没开,只是刚换完了鞋,怀里就撞进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当然不是西西公主,西西公主就算一天吃十斤罐头也不可能有如此重量和冲击力。 任延拖鞋只穿了一半,被扑得往后仰了一下,没站稳,咚得撞上门背。 “你怎么才回来啊?” 任延眯了下眼,呼吸里嗅到浅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崔阿姨准备了一提鸡尾酒,就在冰箱里,我找东西吃时看到了,觉得有点渴……”声音轻了下去,知道自己有罪。 如此热烈的欢迎仪式只持续了三秒,安问松开手,按下灯,在亮堂堂的灯下久久注视任延。 任延笑不出,也端详他:“你是不是真的精神分裂?” “没有。” “白天发生什么事了?” 安问眼也不眨:“你当着秦穆扬的面说特别喜欢我,说体验卡的剩下时间要留到周六,下午跟我打排球,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任延:“……也没有落花流水吧。” “你看,我都记得。”安问小小地骄傲。 “那白天怎么不记得晚上?” 安问抱着花,认认真真地看着任延:“我不能说话,说话了会出事的。” 任延怔了一下,心间似有白光划过,那只是一闪念的念头,快得他来不及捕捉:“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话会出事?” 安问的牙齿整个咬住下唇,两侧脸颊鼓起,形成一个孩子气的、做错了事亏心的表情,圆圆的黑色瞳孔悠悠地乱转,不再说话。 他小跑着去插花,把报纸和花杆剪得落满了半张餐桌。任延从柜子里挑了一只白色陶瓷花瓶,瓶身很高。从安问手里接过花剪:“不是这样的。” 安问在餐椅上乖乖地坐下,两腿分张,手撑着软软的皮革软垫,看着任延剪枝插花。原来这样的花瓶,欧月得热热闹闹地在瓶口簇拥成一团才好看,有富丽的、热烈的味道。 “有没有别人知道你喝了酒能说话?” 安问摇着头,像拨浪鼓。 “你爸爸和安养真,知道吗?” 安问亦摇头。 “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安问点头,尾音上扬:“嗯。” 任延垂着脸剪花,见状抬眸瞥他一眼,勾起唇:“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脖子不累啊?” “我试过了,我一回家就喝了酒,作业不会写,会变笨,所以我不能喝了酒去上学。” “为什么要喝了酒去上学?” 安问愣住,愣愣地看着任延:“我好想一直跟你讲话啊。” 任延把花处理好,在瓶中一枝一枝慢条斯理地插入,“为什么?” “你今天不看我,我就不能跟你说话,我想说话,你不看我。”果然是喝了酒的人,说话颠三倒四,但虽然是两句一样的话,表达的其实是两种意思,前一句是客观陈述,后一句却带着委屈和难过。 “那白天呢?白天我不看你的时候,有想过哪怕一秒,‘要是我可以开口说话就好了’么?”任延把花瓶推向安问身前,静静地与他对望。 安问逃避地低下头。 “找个时间,跟你爸爸和哥哥聊一聊这件事,好不好?让他们知道其实你可以发出声音。” “不要!” “为什么?”任延平静地反问,视线敏锐而带着压迫感。 “我可以不告诉你吗?”安问心虚地问。 任延眼神怔忪:“是连我也不可以知道的秘密?” “嗯。” “好。”任延应了下来。白天的安问封闭克制压抑自己,晚上的安问坦诚热切直白,他估计自己需要习惯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了。 安问亦步亦趋地跟着任延:“我跟你睡好不好?” 任延止住脚步,似笑非笑的眼神:“怎么?” “……鬼。” “你今天,没觉得头昏脑胀或者扁桃皮发炎么?” 安问清清嗓子:“有一点……” “被我传染了。” “你给我吃点药。” 任延讶异,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即使吃药,也要跟我睡?” 安问又开始急得像晒谷场上走来走去的小鸟:“我真的怕。” 任延已经知道他是真的怕黑怕鬼,洗完澡后,便让出了另半边,邀请他睡进来。关了灯后,安问却不老实,一寸一寸蹭着,得寸进尺着,终于成功蹭进任延怀里。 “你抱一下我。” “朋友之间,恐怕不太合适。”任延无动于衷,高冷得像块石头。 安问不正面回答,窸窸窣窣地,卷着任延的睡衣T恤。任延克制着吸了一口气,声音瞬时沉了下来:“你干什么?” “那个……”安问心里鼓动得厉害,心跳挤压走了他的呼吸,他闭起眼睛破罐子破摔:“你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朋友之间……”任延喉结滚动,安问还等着后半句,却没等,只等到了一个令他窒息的、充满占有欲和情/欲的吻。 他被吻得气喘不上,身上散发着潮热,意乱情迷中,他眼神都微微涣散,直白地说了六个字。 任延近十九年的克制都在这六个字里几近崩落—— 安问叹息着说:“好舒服……好喜欢。” 第53章 第 53 章 因为说了这样天真又不要命的话, 口腔再度被对方的唇舌所占满,这一次,安问的舌头被对方含着缠着吸着, 他只能被迫大张着唇承受,瞳孔亦张得很大, 圆圆地涣散,在月光底下看着, 像是被这样吻坏了。 这样的激烈程度怎么也超过了晚安吻的范畴, 任延自知失控, 气喘着将安问的睡衣拉下抚好。他睡衣上还印着可爱无辜的布朗熊。 安问抬起手背, 蹭了蹭湿漉漉的嘴角,听到任延似在认真教他:“下次不要再这么说了, 是为你好。” “什么啊?” 喉结滚了一下,任延尽量平淡不带语气地复述:“比如好厉害、好舒服、好喜欢……之类的。” 安问脸更烧,声音小了下去, 沙沙地甜:“我只是说实话……睡觉了。”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整张脸埋进被子里, 两手心虚地抓着,假装平躺着睡着了。呼吸装不像, 眼见着越来越沉重短促,过了几秒, 床单被被拉下, 安问乖乖睁开眼, 一张小脸闷得潮红。 任延一肘撑着,逆着月光居高临下地看他, 脸上表情淡淡的, 像是无奈, 过了会儿,他捧住安问的脸,俯下身去轻轻吮了吮他的唇角:“晚安。” 翌日晨曦,又在惊恐中连滚带爬地下床。 任延习惯了,睁开的眼眸平静无波,先用手背探了探自己额头,确认体温完全正常后,掀开被子如常下了床。安问又在颠三倒四地穿睡衣睡裤,任延又去即热饮水机上倒温水,注水声响起时,安问简直怀疑自己是来到了无限循环的土拨鼠之日——这跟昨天早上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这一次不等他问,任延就一边喝着水,一边主动交代:“你说还怕鬼,所以一定要跟我睡,跟我要晚安吻,我说朋友之间这样不好吧,你说朋友之间没什么不好的,所以又接了吻,你很沉迷,说……很喜欢跟我接吻,因为很舒服。” 安问深深长长地倒吸了口气,惨不忍睹地扶住了额。 任延眼底似有笑意,仍把温水杯递给他,歪了下下巴,玩世不恭地问:“你是不是在演我?” 安问推开他,一边摔着睡衣,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为什么?为什么要缠着他接吻?为什么要喝酒?可是酒是他自己主动找来喝的,他心里没有歪念头吗?没有没有,单纯就是觉得酒好喝不行吗?太行了! 刚踏进房门口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安问揉了揉鼻子,觉得头昏脑胀。完了,真被传染了。 任延刚把牙膏挤上牙刷,崔榕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起床了?我跟你爸今晚上回来,要不要叫上问问一起出去吃一顿?” 任延攥着牙刷,在数秒内做了个十分大孝子的决定:“你跟任五桥住酒店吧。” 崔榕:“?” “任五桥不是社恐吗?先在外面住一星期再回来,他应该求之不得吧。” 一旁还在赖床的任五桥含泪疯狂点赞,崔榕叹了声气翻了个白眼:“你干吗?你不会带姑娘回来睡了吧?我等下就问问问问。” 听到任延在电话那头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你问呢。” 崔榕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抓住,便又被任延的话转移走了注意力:“心理医生?” “嗯,”任延言简意赅:“帮我找你们能约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最好是擅长催眠治疗的。” “谁要看心理医生?你?你怎么了?” 任延安抚他妈的警觉,想了想,随口说:“卓望道吧。” 卓望道就卓望道呗,还“吧”,弄得像临时揪了个人一样。 “他上学压力太大了,又不好意思跟他爸妈说,就想去放松放松。” 崔榕还想说话,任延在那头不耐烦:“行了要迟到了,回头再聊。” 刚挂了电话,任五桥已经在在手机上定好了一周的酒店套房,崔榕:“……” 任五桥是深柜型社恐,本身他做到了这样的身家这样的高度,每天都要跟无数下属、官员、友商和供应商打交道,就算是社恐也被逼成社牛了,但任总裁出道二十年归来仍是社恐,平常西装革履装得沉稳,实际上随时随地肌肉紧绷掌心出汗脚趾扣地,行业大会请他演个讲发个言,能提前一周开始失眠,为了应对社交,他养了一整个总裁办公关型人格,简言之——都是任五桥的带薪嘴替。 崔榕愁啊:“别人也就算了,问问你有什么好不自在的?我说……将来延延谈了对象结了婚,你怎么办?” 任五桥瞳孔地震:“我赚这么多钱,还不够让他们小情侣滚出去住吗?!” 崔榕:“……饭要吃吧,平时要走动吧,对方父母要见吧?要是也是本地人的话,得经常走动吧?就算是外地的,平时得聊聊视频微信打打电话吧?微信群得拉一个吧?得问候吧?得关心他们感情好不好吧?要是生了小孩……” 任五桥每听一句,就觉得前方人生又灰暗了一分。不是吧不是吧,他都这么有钱了还得这么活得家长里短吗? “早知道就不生了……”不愧是总裁级格局,直接追本溯源到了源头——不生任延,屁事没有。 崔榕无语凝噎。 “这样,你旁敲侧击一下,让他要么找个够远的,比如父母都在澳大利亚定居,南极也行,人姑娘也铁了心要在太平洋对岸过一辈子的,要不然,就找个最熟的,越熟越好……尔婷怎么样?尔婷最合适……还有谁家女儿?哦,lisa的女儿!就是小了点,才一岁……” 崔榕:“越熟越好……”白眼都翻不过来了,阴阳怪气揶揄道:“那你怎么不让他连卓望道跟问问也一起考虑了呢?扩大点范围性别别卡死啊。” 话音刚落,崔榕自己先愣了一下,不是容貌歧视啊,但就算任延是个弯的,弯了个黄河九曲回肠十八弯,那也弯不到卓望道头上,至于安问……眼前浮现安问的脸,又想起任延说的,176,笑起来很很好看,成绩也好……她不会一语成谶了吧? 得找到任延喜欢的那个姑娘才行。 · 任延换完校服拎着书包下楼,看到安问正鬼祟地在客厅柜子里鼓捣。 “找什么?” 任延一出声,安问跟猫似的抖了一下,额温枪的盖子从他手里啪嗒掉下。任延站楼梯上挑了挑眉:“发烧了?” 安问把头摇成了闹钟,任延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额温枪:“我看看。” 叮的一声,三十六点七,正常温度。任延拿手摸摸他额头:“头晕?嗓子疼?还是鼻塞?” 安问打了个喷嚏,像淋雨的小鸟,可爱死了。任延忍不住笑:“让你缠着我接吻。” 安问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唇,目光也浸满了不可思议。what?什么叫“缠着他”接吻啊?喝醉了的失态也能算吗?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那也可以不讲出来!这种事是能说出口的吗? 安问很恨地一把抄起书包,噼里啪啦打手语:“你不会把喝醉了的事情当真吧?知道什么叫酒后乱性吗?” 任延:“嗯嗯嗯嗯。” 安问眉皱得很深:“再说了!明知道我喝醉了,还跟我接吻,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占我便宜?你不应该推开我吗?” 任延垂眸欣赏他不认账的模样:“为什么要推开?你那种样子,我不满足你显得我很残忍。” 安问唇张得更大,眼睛瞪得更圆。what the f**k?哪种样子?他哪种样子? 任延按下他手:“朋友,别聊了,要迟到了。” 安问被他推着出门,一边蹭着脚步,一边怀疑人生回头看他。朋友?追他的时候一口一个宝贝,现在倒成正儿八经的“朋友”了。 任延仍然开了崔榕的轿跑,麦当劳线上先预订好了,他让安问下车去拿,扶着方向盘懒洋洋地说:“一人一次,公平点。” 安问:“……” 算他还有当朋友的良心,把豆浆留给了安问喝。安问抿上杯口,刚出小区门口,任延一脚刹车,滚烫的液体冲进舌尖,安问:“……” 哈着嘴,晾着水红的舌尖,表情上写满愤怒:“你干什么!” 任延认错:“被那辆车别了,对不起。” 别了他们的丰田轿车扬长而去。 校服衣襟也被打湿了些,安问抽了两张纸巾擦着,冷不丁被任延轻掐着下巴抬起脸。 “被烫到了?”他让安问把舌尖给他看。 在他眼睫轻垂的视线下,安问不自觉地听他的话。唇微张,舌尖吐出一点,莫名地浑身泛起紧张。任延更近地将脸凑近,似要吻住他的唇,亲自为他疏解疼痛。 眼睛都闭上了,但最终却只等到任延的一声轻笑:“还行,不是很厉害,慢点喝。” 安问:“……” 车子重新启动,平稳驶出小区。 “你白天跟晚上还是挺有区别的。”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支在窗沿,“刚刚差点就亲你了。” 安问:“?” 什么意思啊? “如果是晚上的你,我就亲了。”任延淡淡地说,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 安问捏紧了汉堡,反复深呼吸,校服衬衫下的心口起伏不定。气死了!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质问,奈何却出不了声。好不容易忍到了学校,还没等任延停稳车,安问就按开了安全带,车身甫一停稳,他推开门—— 砰! 一声巨响,四周脚步都凝滞。 安问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延书包里还装着感冒药,想了想,给卓望道打电话。卓望道刚巧到校门口,张望了一会儿:“问问呢?不是跟你一块儿来的吗?” “有事先走了。” “啊?他舍得啊?” 任延不冷不淡地瞥他一眼:“这几天少在他面前开我玩笑。” “干嘛?” 任延没搭理他,径自从书包里翻出几盒药,把拆过锡箔的几板抽了出来,只让卓望道拿全新的:“帮我带给安问,下了早自习再给,就说你刚刚看出他生病,特意让阿姨给你送过来的。” 卓望道:“我有这么善良吗?好吧我有,我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善良小王子。” 任延:“别逼我吐。” 卓望道把药塞进书包里,两人结伴往教学楼走去,卓望道问:“你生日快到了,想好怎么办了吗?还是又不办?” “不办。” “万一这回叔叔阿姨碰巧记得呢?” “碰巧”两个字就够讽刺的了,任延勾了勾唇:“放心,他们没这个闲心。” “那我不操心礼物了啊。” 任延总不过生日,也烦收礼物,因为收了就要回礼。送礼物不是件简单的事,投其所好的前提就是得先了解对方,喜欢什么、缺什么、想要什么,越走心就越是费劲,何况年年都得来这么一次?任延独来独往惯了,面冷心更冷,不喜欢被一个破生日束缚,因此既不过,也不请客,也不允许别人为他组局,更谢绝收礼物。 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几个,只在逢五逢十的大生日时才互送礼物。 任延“嗯”一声,卓望道想起问:“哎那你上次到底给安问准备什么礼物了?” 任延:“……” 这不能说,说了友情就得当场破裂,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会就兜了下风吃了顿饭吧。”卓望道幸灾乐祸。 任延糊弄:“总之没送什么。” 卓望道进了教室,不愧是卷王班,目之所至就没人在干闲事的,都在低头奋笔疾书,只有安问对着卷子半天没动一笔,一看就是在思想开小差。 卓望道演技周到:“问问,你脸怎么红了?” 安问正努力回忆昨晚是怎么跟任延接的吻,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又想到任延说的那句“缠着他”要吻,何止脸红了,整颗羞耻心都红透了。 卓望道:“是不是感冒了啊?” 安问点头,欲盖弥彰地喝水。嗓子发炎得难受,心里太委屈,鼻子竟然都是一酸。任延竟连问候都不问候一下,可见这人当朋友是如寒风般冷酷,和之前见色起意时的温柔体贴有天壤之别!重色轻友! 上完早读课,卓望道做戏做全套,出去转了好久一圈,回来时偷偷把药放到了安问抽屉里,要给他惊喜。 安问头重脚轻,从走廊上透气回来,摸数学书时将药盒带了出来。脸上一怔,抿着唇角不让自己高兴得太明显,给任延发微信:「你给我的药么?」 任延:「没有。」 安问:「…^_^」 任延:「谁对你这么好?」 安问:「关你屁事。」 任延无关痛痒地提醒一句:「多喝热水。」 哼。铛的一声,安问把手机扔进桌肚里。卓望道凑上来揭晓谜底:“药我给的,惊喜吧?” 安问木着脸,沉重地叹了声气,由衷地卓望道比划:“谢谢,你才是个好朋友。” - “报道。” 下午四点半,一声报道声,让体育馆里砰砰的训练声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所有队员都往门口看,任延穿着衬衫校服,领带松垮,队内统一定制的运动挎包被他单肩背着,因为逆光的关系,并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身影高大,而这样的身影,对于比赛前夕的篮球队来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自从周一缺席训练后,队内就在暗传他跟谭岗的矛盾不可调和,已经到了要退队的地步,周二继续缺席,事态升级,不仅张幻想这样的前任啦啦队知道,一些关注校队的铁粉也听到了流言,加上上周六跟天翼比赛时,谭岗给他的不可理喻的冷板凳待遇,一时间,所有人都猜任延可能真的要走了。 谭岗正在平板上进行战术推演,听到声音,头也未抬:“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所有人加练跳投一百个。” 任延站在球场外沿:“教练。” “我让你归队了么?” 任延很耐得住性子:“我申请归队。” 平板电脑被锁屏的声音很细微,谭岗终于抬起头:“你想翘训练就翘,想去玩搏击就去玩,想归队就归?任延,你把纪律当什么,把球队当什么,当荣誉当什么?” 任延沉住气,“前两天发烧了,而且是您让我离队的。” 谭岗面无表情:“我不准备把你放进首发阵容,也不准备把你放进战术核心,能接受的话,自行训练。” 两人鹰隼般的视线平静交汇,任延也跟着面无表情:“好,我听从一切安排。” 进了更衣室,熟悉的一切未变,他换好训练服,在镜子里看了眼腰侧的伤,淤青已经淡了很多。踏进球场的一瞬间,队内训练的节奏又慢了下来,任延穿过他们,另找了片空着的场地,开始做热身,之后是慢跑。 这是什么意思?照理来说,赛前时间一天宝贵过一天,正是磨合新战术新配合的紧要关头,老谭为什么要让他单独训练? 周朗是个刺儿头的直性子,抱着球紧皱着眉:“教练?” 谭岗吹哨:“周朗,专注力太差,加罚跳投五百个,其他人还有谁想看戏的?” 场馆里鸦雀无声,继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队长齐群山拍拍手掌:“都不要走神!加紧训练!” 任延单独训练的场面太过刺眼,第四节下课后,晚饭间,整个省实都知道了他被排挤雪藏的命运。 这样的议论也蔓延到了校表白墙。安问处理着投稿,看到最新的一条,咬着筷子愣了下来。 「不知道谭教练为什么要这么针对任延,他的场上数据有目共睹,没了任延的校队虽然也很强,但也就是省内正常的八强豪门实力,小组赛如果死亡一点就很有可能遭遇滑铁卢。但比起校队的前途我还是更担心任延,我不知道以他的傲骨是怎么接受这种雪藏羞辱的。如果谭岗真的这么有信心的话,最好正式赛场上一分都不要借助任延哦。」 这已经是安问今天处理的第七条相关投稿了,用粉圈话术来讲,对方显然是任延毒唯而非团粉——虽然这种表述方式放在篮球队上还挺搞笑的。 安问截了屏,原本都已经准备发出去了,想了想,还是杀回去回对方: 「你有想过这种话发出来对任延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在队内怎么自处,怎么面对教练?」 「如果谭教练看了你这一条,被你激将,真的全程雪藏他呢?真的眼睁睁看着小组赛失败呢?」 「你就觉得爽了觉得校队活该了是吗?你有尊重过任延的想法和荣誉吗?」 对方:「…………?」 救命,表白墙今天吃火药了! 安问退出账号,把手机啪地按下,气了几秒,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跑向体育馆。但受这件事影响,来围观的人络绎不绝,已经对训练产生了严重影响,谭岗不得不派人清赶,并将大门锁了起来。 安问扑了个空,在门外花园石阶上坐下,愣愣地发了会儿呆。任延一个人训练,是怎么个训练法呢?他会觉得自己被孤立吗?流言里说两人矛盾是从周一开始的,难怪那天他旷了晚自习,去网吧打游戏?他还受着伤,他还发着烧,前一天晚上,他还打视频给他,说今后都不会再让他为难…… 因为发呆而放空的眼神像被银针穿透,瞳孔骤缩,安问清醒了过来。他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任延身上发生这么多事,受了这么多打压,没有一件事顺心。 - 只是进行日常训练,都没有进行激烈对抗,老专家还是一眼就看穿了任延的不乖。 “你这样好得慢。” 任延趴着假寐养神:“十一月份前能好就行。” “你是又想养伤,又不想耽误训练,这叫急功近利,两手抓,说不定两手都空。”老专家语速慢吞吞的,试图教会这个不乖的年轻人一些人生道理。 任延淡淡地回:“错了,是只要想抓,就一定抓得住,抓得稳。” 一旁的助理都笑了:“你真的跟我看过的高中生很不一样哎,我弟弟为什么只会问我要钱买装备?” 她觉得眼前这个高中生笃定自信自傲得吓人,明明只是站着不说话的话,给人的感觉是很玩世不恭的,但双眉下的眼神锐利迫人如鹰一般,令人觉得他对什么都势在必得。 任延从理疗床上坐起身,即使松弛的体态下,浑身肌肉也还是绷得漂亮。他慢腾腾地套上校服,落了地,虽然很冒昧,他还是问:“您认识什么靠谱的心理诊所,或者专家么?” 崔榕今天下午已经发了他几个链接,他正在筛选对比。可能因为对象是卓望道,崔榕本能地觉得事情不怎么大条,找的专家都是专科医院排排队就能挂到的,任延不怎么满意。 “有啊,”老专家对助理吩咐道:“你把沈喻的联系方式给他。” 助理翻出了通讯录,任延一字不落地记下了,听对方眨眨眼:“他很厉害哦,是很多明星的私人医生呢,你用方教授的名义预约,排队可以快一点儿。” 任延谢过,出了门,没着急联络,耐着性子在网上找相关的报道,又点进对方诊所的官网看,很简洁。 回了家,原本以为又会被安问扑进怀里,不想却静悄悄的,只是整个三层别墅所有的大灯主灯都被打开了,灯火通明得几乎刺目。任延笑了笑,看来是真的还有恐怖片的心理阴影,那昨天喝酒是为了壮胆么? 心里不是没有期待,总觉得安会带着一股甜腻的酒味上来,软绵绵不管不顾地索吻。 但很快便失望了,安问从楼上下来,步履平稳眼神清明,打着手语:“是篮球队有事耽搁了么?” 任延走过玄关,“你也知道了?” “全校都知道。” “不必担心,我能处理。” 安问无声地“哦”了一下,明明准备了一晚上如何安慰的,怎么到了现场,又这么笨拙了?他搜肠刮肚着该如何说些好听的话,任延却已经略过了他:“作业写完了么?不睡觉?” 安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拉拉他衣角。 任延停了下来,回头看,安问干巴巴地问:“今天没买花么?” 任延看了眼昨天买的欧月,正摆在一楼的大理石餐桌上:“你记得我晚上买了花?” 安问摇头:“猜到的,好漂亮。” “家里花瓶都插满了。”任延回着。 安问想象着昨晚上的自己是如何跟他一起剪枝插花的,又是如何的灯光,光影落在如此重叠到繁复的花瓣间,画面应当是浓墨重彩地漂亮。任延又跟他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对待会说话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耐心一些? 任延转身步上楼梯:“我先去洗澡,你早点休息。” 氛围一冷清下来,别墅都显得空荡了。过了会儿,任延那边的浴室传来花洒声,安问就地在台阶上坐下,两手托起腮,心里默背着腹稿。 你一个人训练还习惯吗?教练为什么要雪藏你呀?继续训练的话,正式比赛会上场吗?不要气馁,只要默默努力,再怎么无人问津的时光,也能扎进土壤盛开出花。不管怎么样,我(和小望)都会一直支持你。括弧里的内容视氛围决定要不要说出口。 算了,任延看上去并不需要。当然,如果他能开口说话的话,不管任延想不想听都由不得他,安问早就一股脑地说完了。 任延擦着头发出来,一眼看到的就是安问一个人坐着的背影。 大理石台阶冰冷,安问穿着柔顺的奶白色睡衣,瘦而单薄,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难道台阶上有蚂蚁搬家吗?还是在突然起了兴致研究起石纹来了。 “怎么坐这里?不冷么?” 安问扭过头,垂贯三楼中空的水晶吊灯照着他,有种华美的苍白,眼圈莫名红红的。 任延顿住,抓着毛巾:“怎么了?” 手语无声:“我昨天回来,你也是这么不理我的么?” 任延想了想:“昨天回来你就过来抱我,一起插了花,聊了会天,我去洗澡,你在我房间里等我,后来就睡觉了。” “你跟我聊什么了?” “随口聊的,没什么实质内容。”任延走到他身边,将他拉起:“别坐了,小心明天真的发烧。” 安问站起了身,怀里抱着罐粉白色罐装的鸡尾酒,不知道从冰箱里拿出来多久了。 任延愣了一下:“晚上别喝这么甜的了。” “我可以喝完酒跟你说话。”安问抬眸,目光很乖,似乎只要任延点头,他就喝,让现在这个哑巴的自己消失。 任延哭笑不得:“不用,你在想什么?” “你回来没看到那个样子的我,是不是很失望?” “没有。”任延脸上表情很淡,添了一句,斩钉截铁:“真的没有。” 温柔但坚定地将酒从安问怀里抽了出来:“别乱想,白天的你跟喝酒的你,都是你,虽然喝了酒的你很坦诚,很可爱,但也都是属于你的可爱,不是别人的。”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安问,安问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他垂下眼眸:“我们性格应该差很多吧。” “确实。”任延笑了笑,似是想到他的索吻情态,眼眸暗了下去。下意识地,他将易拉罐起开,借由喝酒掩饰着被欲望沾染的目光。等那股没来由的□□平息下去了,他才敢注视安问,温和地说:“去睡吧,明天见。” 虽然已经极力不动声色,但安问还是听出了他赶人的意思。点点头,不再多话,与他错身而过。他心里还害怕着玛丽肖,但任延不问,他的恐惧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是无声的。 人的习惯真的很恐怖,只是连续同床共枕睡了两晚而已,任延就觉得今晚上的床大得不得了,他连翻身都碰不到边沿。这种大让他烦躁,为什么一个人要睡两米宽的床?当时怎么挑的?崔榕是打算给他横着睡吗?! 门被无声地推开,安问抱着其中一只熊,影子被月光很淡地描在地板上。 任延翻身下床,看着安问走近房间,走到他床头,拿起那罐只喝了一半的酒,仰头喝了。 “……”想阻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安问大口吞咽着,喝酒像喝水。 酒精没那么快上头,但他把它当灵丹妙药,当开关,当什么胆小鬼的栅栏,里面锁着他最深的胆怯和最难以言说的渴求,一喝完酒,锁就开了。他抱着熊,把头埋进任延怀里,慢慢地揪住他的衣领。 分明还不会说话,肩膀却已细密地发着抖。小熊掉落在脚边,安问在任延后背一字一句写着: 「抱我。」 第54章 第 54 章 “这是现在的你想说的话, 还是喝醉了的你想说的话?” 任延两手垂着,没有像他说的去抱他,也没有开灯的打算。 安问愣了一下, 酒精还没上头,他说不了话, 那么答案便是显而易见。这是他现在想说的话,是现在的清醒的他的请求。 “为什么要我抱你?”任延再度问, 将安问从怀里剥开, 双手握着他的肩膀, “如果是怕的话, 我可以让你跟我一起睡,但不能抱。” 太难堪, 安问的手语很迟疑,细瘦的胳膊像有千钧重:“你对我这样,我心里难受……你不抱就算了, 对不起。” 他后撤一步,对任延生疏地道歉, 甚至鞠躬。 转身想走,被任延攥着胳膊:“我对你什么样, 你心里难受?不抱你?不给你机会安慰我?还是回家来,只是跟你简单聊两句天就要睡觉?” 等不到安问的回答, 任延沉着气, 目光停在他紧张的、在月色下苍白的脸上:“问问, 朋友之间就是这样的,你觉得如果是卓望道住进了这个房子, 我会一回家就跟他拥抱, 告诉他今天我发生了什么, 开不开心难不难过,我会想寻求他的安慰,请求他哄我,会跟他有说不完的话,聊到半夜眼睛都睁不开了也舍不得睡么? 在这个屋子里,确实有两个人是这样相处的,但那两个人不是我和你,而是我妈和我爸。” 月色银霜,安问闭上眼,滚烫的眼泪很快地滑下,像鼓足勇气从深海中翻跃而上的银鱼背,只是倏然一现,便很快地消失了。 他转过脸来,很用力地抿着唇,以此来阻止面部肌肉濒临失控的颤抖。甩开任延的手也很用力,因为他要打手语:“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你原来当我是朋友,也不会这么对我。十一,你……” “我早就喜欢你,远在十一之前。”任延毫不迟疑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远来找你,因为我想见你,想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想听你说你长大的故事。你问问卓望道卓尔婷,我去过他们外婆家奶奶家吗?” 安问狠狠抹去眼泪,平静下来,倔强地问:“好,那九月二十六我生日你送我礼物,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也喜欢你。”任延截住他的话头,“两只小熊,俄罗斯手工艺术家,德国进口纯手工手风琴,哪一件不需要提前去找订?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我没有跟你提过,因为我觉得那些钱,跟我在它们身上付出的时间心思来说不值一提,跟我对你的用心和喜欢来说更不值一提。” 他缓了口气,自嘲地笑着说:“我不在乎生日,我跟卓望道根本就不会互送生日礼物,因为我连收礼物都嫌烦,所以我连送礼物的机会也不给朋友留。” 安问愕住,冥冥中,有什么很关键的答案呼之欲出。有一种本能驱使着他,让他磕磕绊绊地用手语问出口:“那你找那些……那些熊、手风琴……” “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任延垂着眼眸,缓慢而清晰地说:“从九月二十六,往前推半个月,我就喜欢你。” 安问张口结舌口干舌燥,被浸湿的那截子眼尾睫毛湿漉漉毛茸茸。 “你觉得太早,太快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笨,竟然没有早点发现,早点看穿我,早点把我推开,反而给了我一次次可乘之机,一次次追着你,对你好,让你依赖我。” 任延无声地笑了笑:“你还有什么疑问?我一次性都告诉你,趁你现在还清醒——你现在清醒吧?” 安问点点头,眼神清明。 “秦穆扬跟你表白,我跟他发火,在球场one on one; 在卓望道的房间里,停电那次,我闻你,骗你说你的洗发水很好闻,第二天你躲我,我追你到咖啡厅; 想为了你努力去A班,试着不旷课不早退上课认真听讲不睡觉…这些,都是因为喜欢。” 任延停顿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平复着自己呼吸:“但是,这些也都不是最早的,我远比这些之前都更早地喜欢你,想对你好。” 他停住声音,抬起双手,一字一句地作出手势说:“我喜欢你,想你的身边永远有人能看懂你的话,听懂你的意思,知道你的心情,知道你的难过和无助,知道你为什么而高兴,而惊叹,而好奇,当你对这个世界发出疑问时,有人能为你解答,当你对这个世界发脾气时,有人能给你回应。” 眼泪汹涌地落下,安问努力想要记住他的每一道手势。 任延松垂下手,勾了勾唇:“第一次见面,我把你错认成别人,第二次见面,在医院,我知道了你就是安问,第三次,你在中央广场迷了路,我送你回家,那一次我就开始学手语了。 手语真的很难学,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不会报名这堂课,如果只是出于友情,那么我会像卓望道一样,学到浅尝辄止就可以,” 他用气息笑着,低沉着声音说:“你知道吗,为了不浪费,我甚至打算去当聋哑学校的志愿者,跟他们视频面试,他们说我的沟通能力完全是合格的。你看,我的手语和英语一样好,是不是还算有点语言天赋?” 安问跟着笑了一声,是破涕而笑,眼泪被弯起的眼睫眨下。 对啊,手语可难学了,有那么多奇怪复杂的手势,还要将它们串联起来。小的时候,他学手语就好像别的小孩子上钢琴课,都是一边哭一边学,抽抽噎噎的,圆圆腮上挂满眼泪,哭嗝委屈地停不下来。 别的小朋友都是真的天生聋哑,只有他是突然哑了,那些用语习惯、语序、语感,怎么努力都转变不过来。跟口语比起来,手语麻烦又啰嗦,他多烦躁,为此自暴自弃,恨不得把手一起剁了算了。 他一直知道手语难学,却从没想过去问一问任延,为什么能把手语学得这么好。 任延与他对视着笑,抬起手去,摸摸他的头发:“我想对你好,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当一辈子的朋友,就当一辈子的朋友,说要试一试当一天的情侣,那就试一试,你想知道跟我当朋友和情侣的区别,我就明确地让你感觉到。” 他的手停留在安问柔软蓬松的黑发上:“只是我不能让你一直这么懵懵懂懂下去,我想告诉你,你喜欢相处的、依赖的任延,早就是一个喜欢你、为你改变的任延。你觉得退回到十月份之前就好,但是十月份之前的任延,也早就已经把你当第一次喜欢的人来珍重。 如果要退回到好朋友的关系,可以,但要给我降温的时间,”任延停顿了一息,“就好像这两天一样。” 就好像这两天一样。 这两天的任延对他并非不好,并非不闻不问,只是将一切都恪守在朋友的界限内。 如果只是朋友,他的独来独往、他的孤高自傲都会凸显出来,卓望道便很熟悉习惯这样的他,也不嫌他冷淡,因为他知道,任延作为朋友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时时腻在一起嘘寒问暖,是有事遇事,只要找他就不会被推诿被敷衍——哪怕是为了卓尔婷去跟外校混混单枪匹马“谈一谈”这样危险荒唐的事,任延也照上不误。 安问习惯不了,因为他错把高原当平芜,所以才会有一脚落空的无尽落差感。 眼泪都干了,只是眼眶仍有些湿,安问眨了眨,将脸撇进房外走廊的浓黑中:“那晚上呢?既然一直当朋友,晚上又为什么跟我接吻。” “我更想问你。喝了酒的你,为什么那么想跟我接吻?”任延沉静地问:“我想你自己想清楚,告诉我这个答案。我更想要你告诉我,明明知道自己喝了酒会找我接吻,为什么还要一天天纵容自己找借口喝酒?” 安问紧紧抿住唇,任延不再逼问他,只是温柔地低垂着脸,掌着他脸颊的指腹抚了抚他眼底:“昨天晚上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我好笨,既然明知道第二天的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为什么不干脆录像、录音频,设计一些问题问你,让第二天白天的你再也不能翻脸不认。” 安问仰起头,眸光确实是如出一辙的懵懂,可见和喝了酒的那个他一样,也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 任延不免又被他可爱到一次:“因为喝了酒的你,和白天的你不一样,我想听到的,是白天的你的答案,我想有一天,你没有喝酒,也想要我亲你抱你,叫你宝贝,明白坚定地告诉我,你喜欢我。” 一句话几乎就要呼之欲出,安问张了张唇,任延的手指停在他嘴唇上:“不着急,不是还有周六么?等周六约完会,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安问从不知道掐指等某一天的日子竟会是这么漫长、这么难捱。 他已经等过妈妈,知道了等人的滋味,且这种等待是未知而望不到尽头的,像书里写的,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他已经从小就受过、习惯了这样的折磨,磨练了如此的心性,竟然也会觉得区区四天后的周六是这么难等。 那天晚上的酒失去了魔法效应,他后来也没有再刻意找过酒喝,崔榕和任五桥迟迟不回来,安问开始乖巧地恪守游戏规则,跟任延相处得好有距离。 下课间走廊上碰见,点一点头笑一笑,从操场结伴同行回来,自然而然地在班门口分道扬镳。 因为任延开始吃低碳水的营养餐健身餐,不能再吃食堂的高油高盐食物,所以中饭晚饭变成安问和卓望道吃,他越来越多地和A班同学相处,课间课后讨论的也都是题和竞赛,偶尔听他们分享兴趣爱好和最近喜欢的电影,在这样的间隙走神,浅浅地想任延现在在干什么。 周四晚自习前,也曾偷偷地去体育馆看任延训练,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单独练的,对周围异样的目光习以为常,永远有自己的节奏,并不轻易被打破。 晚上总是他先回家,也没刻意等任延。有两晚任延回来都十二点多了,安问早就上了床,听到楼下门开合的动静,像听到夜间的落雨,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松弛地闭上双眼。 任延还是会给他分享适合的英文节目、脱口秀,很简单的方式,在微信里甩一个云盘链接,附言「听听看」。 越是平淡如水、朋友式地相处,安问就越是想要飞到周六。他连那天要穿什么衣服都想过一百八十遍了,可惜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衣服,真到了当天,只好换上生日那天穿的衬衣,戴上了林茉莉送他的表。 下楼吃早饭时氛围就怪怪的。毛阿姨得了崔榕的吩咐,周末怕他们三餐垃圾食品,特意起了个大早来给两人准备早餐,餐厅里甜香浓郁,安问一下楼,毛阿姨就眼前一亮:“呀,问问今天真好看哎!是出去约会吗?” 任延已经在用餐了,闻言停下喝粥的动作,抬眸看着安问自上而下地步下旋转楼梯。 安问立刻便想跑回去换上校服。 任延笑了一声,回答毛阿姨:“他今天跟我约会。” 毛阿姨当他开玩笑,逗趣他:“那你怎么就穿个T恤啊?” “还没换呢。”任延放下勺子:“这就去了。” 两人在楼梯处迎面碰上,任延牵他的手:“叫男朋友。” 安问:“……” 任延挑了挑眉:“不习惯?” 安问蹙紧眉,任延在他腰上揽了一下,能屈能伸地说:“那我叫,早上好,宝贝。” 安问深深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儿,任延轻笑一声,一阵风似的越过他往上跑了。 安问吃早餐吃了一半,任延换完衣服下楼了,黑T恤工装裤,银色吊坠随着下楼的动作轻晃,插在裤兜的手腕露着一截超酷的腕表,脚上已经换完了鞋,是在他衣帽间鞋柜居中摆放的一双,安问从没见他穿过。重新回到餐桌边落座时,带起了一阵清新的香,令人想起雨过天晴的雨林。 就连头发也跟平时不同。 安问瞬间平衡了,他没有太over,最起码跟任延比起来他可太寻常了。 毛阿姨一见面就笑得合不拢嘴:“是不是真的去约会啊,怎么打扮得这么帅?我可好久没见你好好收拾自己了。” 安问被橙汁呛了一口,任延平时还不叫好好收拾自己吗?分明随便一件单品都是被表白墙求同款的那种。 任延在安问对面坐下,看着他吃早餐,边回毛阿姨:“说了约会就是真的约会。” “哪个女同学?从没听你提过呢。”毛阿姨八卦,“榕榕问起我来,我可不知道怎么回啊。” 任延玩世不恭地说:“不是说了么,跟问问,她问你你就如实说好了。” 安问啃着三明治的动作忠实地一顿,被任延一秒不落地收进眼底。 毛阿姨仍在说笑:“我不信,你肯定是拉着问问给你当烟雾弹了,问问这么乖,都要被你带坏了。” “你才知道啊,”任延漫不经心地回:“早就彻底带坏了。” “那完了,”毛阿姨边干着活边搭腔:“到时候养真少爷来找你兴师问罪。” 安问听不下去,三两口解决了剩下的三明治,又一口气喝完橙汁,咚地放下杯子,赶紧跑到玄关处穿鞋。低下头时才敢让脸和耳朵放心地升起温。 “那你们晚饭回来吃吗?”毛阿姨问当天的安排。 “应该会很晚回来,你打扫完卫生就回去吧。” “哎哟……”毛阿姨用围裙擦着手,端详着任延的脸:“真是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安问穿好了鞋子蹬了蹬,抬了抬眼神让任延快走。逃也似地出了门,电梯不巧在一楼。 等电梯的时候就吻上了。 安问刚开始还不察,而任延靠他越来越近,直到将他压到墙上。他在吻他前,先绅士礼貌地确认了一遍:“今天是不同的,对么?今天你是我男朋友。” 安问点下头的瞬间,被任延轻巧地吻住。 他从没这么温柔地吻过安问,用唇轻轻地含吮,舌尖只描摹他的唇内侧。分明晚上怎么充满侵略性的吻都接过了也摸过了,现在却如此小心翼翼而克制,连舌头都不敢伸。 脑子里像有烟花轰然炸裂,安问的身体是那么紧张地绷紧,又那么毫无挂碍地松弛在了任延的吻中。 睫毛抖得厉害,这是他第一次跟任延接吻。晚上的呢?晚上当然不算,因为从不曾记得。他现在不必嫉妒晚上喝过酒的自己了,因为从此以后,他也知道了跟他接吻的感觉。 任延一边吻,一边轻柔地捧着他的脸颊,如珠如宝。 电梯运动动静将至,他将唇分开,若有似无地轻触着,勾起唇哑着声问:“这个才是真正的初吻,是么?” 安问的脸色和眸色都懵着,点了点头,被任延揽着后脑抱进怀里:“这次求求你千万别喝酒了。” 安问枕着他肩,心想,他心跳好快啊。原来任延是会为他心跳加速的,原来这就是喜欢。 第55章 第 55 章 电梯门开, 任延牵起安问的手走进。 “实不相瞒,我现在其实很紧张。”按下一楼,任延将手抵着唇, 欲盖弥彰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昨晚上都没睡好。” 安问讶异地抬了抬眼神,仔细端详任延的脸,会发现他眼底确实有淡淡的乌青。 任延被他看得不自在, 掌心轻落在安问眼上,盖住了他的视线:“别看了,这一个星期都没睡好。” 最开始的两天, 是因为安问喝了酒缠着他接吻,加上又能开口说话,两人每晚聊一会儿天,接一会儿吻,像有说不完的话,厮混消磨到半夜困得不行了才舍得入睡,后来的几天……任延想,今天他们的身份不同, 允许他将任何心底的秘密诉之于口—— “很想你。” 安问猝不及防, 眨了下眼。 “真的,想你想得睡不着,白天经过A班很多次,都忍不住透过窗口找你,想看你一眼。” 安问傻愣愣,心想我怎么不知道。 任延笑了笑, 勾着他将他揽进怀里:“你怎么这么用功啊, 下课也不放松, 每一次都在看书。” 他总去年级组办公室,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去烦钱一番,什么会的题不会的题都去请教答疑,仗着英语课代表的身份将作业搬去给孙向前批改,也要出于私心地分两次,站孙向前身边摸摸鼻子,不太熟练地撒谎,说刚刚落了几份。 是个人都发现任延经过AB班门口的频次直线上升高得吓人,只有安问一心想学,不知道窗外的晚秋起了风。 中午晚餐订的都是专业的健身营养餐,由专业营养师搭配,跟谭岗和钱一番批了条子,因此可以特许送到教室门口。任延从不在教室吃,拎着上天台,趴栏杆上从人群里找安问。可能是卓望道走路姿态太招摇瞩目,也可能是安问太鹤立鸡群,在如此汹涌的人流中,任延总是能一眼锁定他。看几眼看够了,才转身靠着护栏席地而坐,啃自己食之无味的午餐。 仗着比他高几厘米,卓望道走路上总搂安问。任延吃着吃着自嘲笑起来,要是将来真只能当朋友,他连搂他走几步都问心有愧。 “还有呢?”安问简单地打了句手语,如画的眉目怔怔轻望任延。 “还有……”任延抬了下唇:“终于在走廊和楼梯上跟你碰到,心跳会加速。” 安问赶紧低下脸,不敢让任延看穿他的异样,唇角不免上扬起,为了止住,他不得不咬住嘴唇内侧。 想说他也是。 他也是这样,找着借口去洗手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经过十五班班门口,从体育馆外经过,只是听到里面砰砰的篮球声,心跳就能失速。虽然知道他不会来食堂,但仍存了侥幸,觉得会有一场不期而遇。因为如此,他片刻不敢松弛,吃饭也小心,坐姿也文雅,每时每刻都让自己很体面。卓望道说他即使笑着也像有所保留,是分了神出去,是心不在焉,是在和别人的说笑中永永远远地想着任延。 电梯抵达底下停车场,开门即遇熟人,是任五桥公司的高管,喜欢按南方的规矩,开玩笑似的管任延叫“少爷”或“少东家”。 “江叔。”任延颔了颔首,“早。” 安问条件反射地便想把手抽走,被任延不动声色紧扣住。两人并排站着,站得很近,安问侧了侧身,祈祷这个江叔没看清。 步出电梯寒暄两句,各自别过,车位就在电梯对面,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任延也不舍得放手。到了车前,没急着开门,慢条斯理地将安问困在两臂和车身之间:“怕啊?” 安问嘴硬:“又没确认关系,要是被叔叔知道了,我岂不是很亏?” 任延哼笑一声,摸着他的脸,在他唇角亲了亲:“他不会乱说的,说了我也还你清白。” 说着还人清白,手却不客气地掐着人的腰。白衬衫掖得服帖,勾勒出安问窄窄的腰身,很喜欢,今早上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眼眸一暗,此刻有了机会,他隔着衣物摩挲,在接吻时将安问的腰掐得绯红。 亲够了,才大发慈悲开了锁,咔哒一声轻响,他绅士地为安问拉开车门。安问逃也似地坐进去,闭上眼轻舒气,吞咽了一口试图平复心情,不想又被吻住——任延俯下身,一手护在他的头顶,一手撑在椅侧,吮咬他的两瓣唇。 唇分开,安问眼眸被他亲得水润,眸色紧张慌乱,还有隐隐的求饶。任延拉出安全带为他扣上,哄着似的:“不亲了。” 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引擎点燃,空调一并开启,任延征询安问的意见:“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还是随便我安排?” 开了车就不能跟安问聊天,他不得不现在就问透。 安问没想过,“你安排。”他很好糊弄,心想就算任延跟他在大太阳底下走一整天也行,他也要当那种公园里散闲步的傻子了。 任延还真想了很多,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就是在想这些,且越想越清醒。他快把宁市好玩好吃的都找遍了,发起神经,搜那种“情侣约会一定要做的一百件事”、“在宁市和男朋友必做的一百件事”,点进去看了,什么小东山喝咖啡,莲山港拜佛祈福,植物园散步捡落叶,民国老校区拍写真……就离谱。 “那,海洋馆、动物园和游乐园,你想玩哪个?” 如果是跟别人,任延不会这么安排,但安问哪里都没去过,应该会喜欢会惊奇的,好像那种幼儿园小朋友。 安问果然瞪圆了眼睛,用力把上下唇抿进去,脸颊分明还染着潮红,却孩子气地用那么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任延。 任延忍不住笑,捏他的脸:“动物园有长颈鹿、非洲象、狮子老虎大熊猫、考拉、斑马,总而言之你想得到的都有,还可以看刚出生的小老虎和小狮子,但是会比较热。海洋馆的话,有鲸鲨和海豚,一堆乱七八糟的鱼,花里胡哨的水母,企鹅,好处是一直在室内,用空调,不会热,游乐园会比较刺激,现在是万圣节活动,有很多鬼屋。” 安问:“都想去……” “来不及,如果你想去鬼屋,我们可以晚上再入园,有夜场票,白天你再选一个。” 安问闭上眼认真地想了两秒,幻想了一下画面,终于作出决定:“海洋馆。” “好。” 兴奋之中不忘担忧:“现在还来得及买票吗?” 任延无奈地瞥他一眼,不懂他怎么会问这种笨问题:“每个园我都提前买了VIP票,你想去哪个都没关系。” 海洋馆在另一个区,倒不远,任延将奔驰轿跑驶出地下车库,却没急着搜导航,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开。过了二十分钟,到了海边码头,将车停在了一家玻璃房子前。玻璃是高净度超白玻璃,露出房子的银色框架,造型独特让人过目难忘。 一走进里面,店员显然在等他:“迟到了五分钟哦。” “接吻忘时间了。”任延玩世不恭地回。 安问:“……” 喂…… 店员笑得前俯后仰:“别秀我面前来啊。” 这显然是一家潮牌买手店,偌大的空间里很简洁地摆放着单品,有些潮玩玩具已经被山寨得烂大街了,连安问都有所眼熟。两人简单寒暄,店员从衣架上取下两件T恤:“真的、真的很难抢,我们老板特地从米兰蹲回来的,也就是你了,换别人他才懒得帮这个忙。” 任延点了下头:“帮我谢了。” 店员将其中一件在安问身上比划了一下:“好看,我猜你穿起来比任延还好看。” 明目张胆地拉踩自己的客人,客人倒不生气,反而勾着唇笑。 这是两件一模一样的T恤,只有左侧心口纹样有略微区别,简而言之……是情侣装。安问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完全没想到过,看上去这么酷的任延,竟然也会动起穿情侣装的心思。 “之前视频验过货了,也按你说的洗过烫过了,不满意的话也不能退……”店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先自己笑起来:“你好像没退过货,看中的都没看错过。” 任延牵住安问,将他牵至窗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擅自作主了,不喜欢的话就带回去以后穿,当我送你的一份普通礼物。” 安问怔愣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任延脸上,任延低咳一声:“干吗一直看我?有这么奇怪吗?” “穿情侣装很不酷。”安问没头没尾,脸也跟着微微泛红。 任延失笑,不可思议地问:“你在说什么?穿情侣装超酷。” 酷来酷去的像两个小学生拌嘴,任延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交流,径自从店员手里接过,带安问去更衣室。才过九点,店刚刚开张,更衣室更是空无一人,任延推着他进了同一间更衣室。 安问:“你干吗……” 任延非常理所当然地说:“帮你换衣服。” 安问抓着T恤比划,衣服跟着他的手势乱晃:“我自己会换!” 任延一本正经:“这个跟普通衣服不一样。” 安问怎么拗得过他?半情愿半不情愿地迁就了,由着任延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衫上的白贝母衣扣,眼神紧张得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最终落在了任延修长的手指上。 ……可是越是看着他这样的一双十指解着扣子,怎么脸就越是烧得慌? 明明只是在更衣室换衣服而已!!! 衬衣被脱下,冷气里泛起的凉意刺激着皮肤,任延眸色暗下去,忍住了抬手触摸的欲望,只俯安问耳边,亲吻他的耳骨,声音危险地低哑,唤他“问问”。 更衣室传来剧烈的动静,让店员也不禁回头张望。似乎是穿鞋凳不小心被撞翻的动静,他不知道里面的旖旎与惊慌,只扬着声音提醒:“可能地板有点滑,要小心哦。” 安问闭了闭眼,喉结不住吞咽,胳膊被任延攥着,脊背在贴上冰凉镜面之前,便被任延的手掌垫住。 任延与他很近地贴着,衣物与皮肤若有似无地摩挲,他松开了安问,垂眸淡淡地注视他,继而吻了过去。安问的身体像一张因受惊而紧绷的弓,迟迟无法松弛下来。吻着吻着,任延蓦然移走了垫在他后背的手,转而用掌心半抬半托住他的臀。 好冰,脊背贴着镜面,安问剧烈地抖了一下,抖得可怜。身前被任延的怀抱灼热着,后背被镜子冰着,快疯了。 吻充满占有欲,舌直占有着他不舍得抽开,安问被吻得双眼失神涣散,不自觉用双手勾住任延的脖子。白衬衣零落在地面,被碰翻的穿鞋凳迟迟未有人去扶起,四面的镜墙互相反射,将少年人的□□照得玻璃一般澄澈透明。 等清醒过来,才觉得难堪,因为任延是如此穿戴整齐,只有T恤压出的褶皱暗示着刚刚的荒唐,而安问却浑身皮肤都泛起粉,发丝和眼神都凌乱迷离,在四周的镜子下无处掩藏。 任延掐着他的下巴,时不时便吮吻一下,与他鼻尖抵着鼻尖,眸色晦沉似深海:“后悔吗,跟我试一天,什么都可能会被试掉。” 安问这才迷迷糊糊想起,第一天分明是有约法三章的,不准玩……他的身体。都是狗屁,他怎么会觉得任延是一个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再磨蹭下去,海洋馆干脆就别玩了。任延平复心情,帮安问套好T恤。都是一个领口两个袖子,穿法哪有什么不一样?安问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脸上的愤怒很明显,任延肩上搭着他的白衬衣,谎言被拆穿也不脸红:“没什么不一样。”他摊牌了:“就是想亲手帮你穿。” 安问不悦地半抿起唇,任延:“我又没耍流氓。”揽着安问凑他耳边,声音低沉下去:“都是晚上跟你早就干过的事情。” 安问半推开他,凶恶地警告:“从现在开始不准再亲我。” 推开更衣室门,脚步和背影都透着落荒而逃。 任延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追人的脚步也不紧不慢的。这买手店四处都是镜子,安问一错眼,便看到自己跟任延穿上情侣装的模样。很难比较这件衣服更适合谁,谁穿起来更好看,因为两人都是衣架子,而脸和气质又是那么截然不同,因此是穿出了两种味道。 店员忍不住也夸:“我都想给你们拍海报了,放朋友圈宣传一下……算了,宣传了也抢不到了。” - 从码头买手店开车到海洋馆不算太远,四十分钟,抵达时正好十点,是入馆高峰期。因为是周末,所以有很多前来研学秋游的小朋友,正在门口听老师的指挥排队。 VIP票有专人陪玩,一路绿灯不必等队,任延在窗口兑了票,陪玩的讲解员随机分配,穿制服,梳发髻,看着很干练。 “任先生安先生,”她微微鞠了一躬:“欢迎两位参观我们海洋馆,我是你们今天的讲解员江月。” 礼宾部已将电瓶车开至,江月请两位上车落座,一路柔声细语介绍:“我们海洋馆拥有亚洲最大的室内海洋观景玻璃幕墙、最长的海洋观景长廊隧道,以及最多的鲸鲨,拥有一千五百多种海洋生物和超过十五万只奇妙的海洋生物小伙伴,如果你们是第一次来海洋馆,相信是肯定不会失望的。” 安问撇过脸:“你是吗?” 任延当然不是,但这个是第一次:“第一次来这边。” 江月笑道:“是这样,因为我们是由GC集团新建运营的,开张还没两年,开在这样庞大的商业区中,还能拥有这样的体量,确实很难得。” 任延牵住安问的手,低声:“要是觉得无聊的话我们就早点走。” 江月目不斜视,只甜美地笑:“不会,除了好看,我们还很好玩,可以喂魟鱼,可以喂海豚,近距离跟海豚玩耍,也可以下水跟鲨鱼一起共游,我们的鲨鱼馆有一百二十条各种各样的鲨鱼呢。” 任延:“……” 有病,谁要跟一百二十条鲨鱼一起游泳? 冷不丁手被安问用力捏了捏。 任延心里本能地窜起危险的预感。 见鬼了,就没见过他眼睛这么亮的时候。 江月点破:“安先生看上去很感兴趣。” 安问疯狂、拼命点头。 任延在怀疑人生中仍保持冷静,“你再说一遍?” 安问的手语斩钉截铁:“我要玩这个!” 任延:“……” 江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着,脸上挂着微笑,没有问安问是什么意思。任延闭了闭眼,认命了:“他说他想玩。” “与鲨共舞只在上午十一点开放,如果两位确定的话,我现在就给你们预约。” 任延冷冷地:“我不去。” 轮到安问无声地反问他:“exce ?” 江月趁热打铁:“是这样的,到时候我们会有专业的饲养员跟两位一起下水全程伴游,要咬得话我们工作人员也会先伸出胳膊腿的,而且我们鲨鱼其实都喂得很饱啦……” 任延:“…………” 拜托,并没有被安抚到。 江月笑个不停:“那就安先生单独一位?” 礼宾车将他们送至正式的海洋馆门口,三人下车,江月将他们领至VIP休息室,从那边起开始一天的观赏旅程。安问一边走一边拉任延衣角,任延无动于衷:“我会在岸上给你加油的。” 安问对江月眼神示意。这是个聪明姐姐,马上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走开了,还体贴地帮忙掩上了门。 任延猜到他要干什么,但没动弹,也没走开。 安问迟疑了一会儿,两手搂住他腰,仰首看他。 任延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警告道:“别来这套,我真的不去。” 要是能说话就好了,还能哄一哄,缠着他撒撒娇。让一个哑巴撒娇也太强人所难了。安问心里沮丧,两臂收得更紧,把脸贴在任延颈窝。如此抱了会儿,他复又仰首,依赖而可怜地看他。 从任延的角度看,他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更显得小,海洋馆的灯光是莹莹的蓝,衬得他脸珍珠似地白,下巴削尖,而一双眼睛乌黑如曜石。 任延的深呼吸不动声色,不让安问看穿他内心的波澜,仍然强行冷硬地说:“你自己下,让工作人员陪你。” 安问没辙了,这就跟看恐怖片一样,人菜瘾大,越怕越想试,但一个人又怂,两个人刚好。他心里叹了声气。脚踮高,腰伸展,圈住任延的脖子,将唇送至他脸侧,很克制地亲了一下。 不会吧,这也叫撒娇? 一个心里想。 不会吧,这也能撒成功? 另一个当事人更震惊。 任延身体僵了一下,反客为主紧搂住他腰,语气微妙不爽:“谁教你的?” 安问张了张唇:“你。” “很心动,但不够。”任延微眯起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跟鲨鱼一起游泳太酷了,安问为此可以妥协一切。他乖巧地闭上眼,让任延吻他。贵宾室门外响起轻轻的交谈声,是那个江月拦住了同事:“等一等再进去,我有客人在里面。” 分明是随时会有人推门进来的危险,令这个吻更充满了紧迫与刺激。安问浑身都紧绷起来,腰几乎要被任延箍断揉断,吻得深入,他来不及吞咽也忘记呼吸,喉结不住滚着,头皮发麻脉心发酥的极致刺激中,他轻轻泄出一声“嗯”。 是不由自主的,让任延的身体也根本不由自主了。 任延深深地吸气,“宝贝,你怎么这么会折磨我?” 第56章 第 56 章 门扉被轻叩了叩, 江月在门外细声问:“两位先生,商量好了么?” 门内应声,当然是任延的声音,但与刚刚比起来, 显得紧绷艰涩。江月愣了一下, 推门而入, 见两人都站着, 彼此离得很远。她笑了笑:“那需要我帮二位预约么?” 任延点头, 江月确认了一下价格:“一千二一位,如果ok的话, 我就让我同事那边操作。” 任延扫码付款, 心想能想出这种点子的真他妈是个赚钱天才。 安问听到价格都懵了,等任延那边付完钱, 他认真地问:“约会一次成本这么高么?” 任延笑了一声:“怎么, 替我心疼啊?就今天一次,以后想花都没有立场了, 不是么?” 虽然是笑谈, 但他说完,并不敢看安问的反应神情, 仿佛是怕安问点头。正好江月在领路, 任延便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岔开话题:“走吧。” 因为就开在市中心,又有这么多噱头, 这座海洋馆的人流始终很旺。一进馆, 深海般的蓝色光线柔和唯美, 穿过熙熙攘攘的游客和秋游小学生走下坡道, 出现在眼前的, 蓦然就是那面有亚洲之最的海洋观景窗。 “五十米的海景幕墙,在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数的,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大——之一,”江月领着两人走到近前:“这座观景窗的明星是这三条鲸鲨,它的纹路就像星空一样唯美斑斓,是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现在游过来,像蝙蝠一样的,就是魟鱼,又被称为魔鬼鱼,和鳐鱼、蝠鲼是近亲,他们都一起做了微笑唇,拥有天使般的微笑。” 观景窗前有台阶,安问单膝跪了上去,两手轻轻贴住冰凉凉的亚克力幕墙,因为靠得那么近,连鼻尖也抵了上去。 旁边小学生好多,但没有人看得有安问认真。幼儿园小朋友也多,但没有人眼睛像安问那么惊奇,像落进了星星。 江月忍不住笑:“安先生好可爱哦。” 任延陪着安问一起趴了过去,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光在水中穿行,变换间营造出深浅不一的蓝,鱼群徜徉优雅,宛如静谧行歌。 “它在冲我招手吗?”安问点点眼前的这只。 任延也分不清这是魟鱼还是鳐鱼还是蝠鲼,总之这仨长得都那样,其中一只竖了起来,两侧柔软鱼翼如绸缎一般卷舒,看上去就像是在微笑打招呼。 任延本来以为安问会招手回去,安问:“它好像在嘲讽我。” 任延:“……” “魟鱼的种族寿命已经有1.8亿年了,是来自于中生代侏罗纪的生物喔,下午四点,我们可以去体验一下喂魟鱼。”江月对那只魟鱼弯了弯手:“我给你们在这儿合个影吧,好不好?” 话音刚落,两只手机同时递到了眼前。江月笑得不行:“拍完了你们互相drop一下不就好了?” 安问只好默默收回手机,江月很有经验:“咱们就不拍正脸了,逆光的,你们可以继续看鱼,我帮你们找角度。” 她跑得远了些,熟练地找到机位,等待鲸鲨游过。快门将画面定格,梦幻的蓝色中,两个少年并肩而立,柔光将两人的脸点亮,在这样天堂般的丁达尔光影之中,安问看鱼,专注无比,任延却忍不住转过脸去看他。 这样的目光那么近,又那么远,是知道珍宝就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及,是知道此刻拥有,但下一秒就会失去,是温柔,但易碎。江月在任延这样的目光中愣了一下,甚至不忍心按下快门,直到美人鱼出场,人群轰然拥上,淹没了她精心的构图。 美人鱼尾优雅摇曳,泛着粼粼的闪光,虽然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是演员,但安问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任延:“真的。” 安问:“!” 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他转过脸去,跟那群小朋友挤成一团,目不转睛地看着,试图找到坚定真假的蛛丝马迹。 “骗人,我看到她嘴里咬着呼吸阀。”安问收回目光,斩钉截铁地说。 收获任延无情的嘲笑。 任延简直笑得站不稳,将安问整个抱进怀里,脸闷在他颈窝笑得发抖:“你怎么这么好骗啊?是从哪个桃花源村出来的?” 安问脸涨得绯红,确实,连小朋友都知道百分百是假的,他竟然还留了百分之一的侥幸。 不高兴了,脸挂了下来。任延戳他气鼓鼓的脸颊:“干吗?生气了?其实她应该是真的,她本来就是美人鱼,在岸上时有两条腿,一下水就长出了鱼尾,因为不知道怎么在人类世界养活自己,看到海洋馆的招聘启事,就来应聘。鱼当然比人游得漂亮,所以她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但为了不露出马脚,所以才带着呼吸阀,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她在里面的每分每秒都像回了家一样开心。” 安问:“……” 任延搂着他,让他抬起眼看水中的世界:“你看她根本不怕这么大的鱼,这些鱼都有四五米、十几米长,但是她可以跟它们聊天,比如说……”任延想了想:“那只魟鱼在告你状,说刚刚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它,还说它在嘲讽你,鲸鲨说……这个人类真没有礼貌,不过看在他最好看的份上,可以原谅。美人鱼说……他们两个在谈恋爱吧?还挺般配的。” 鱼尾翻转,盛开白色水花与连绵的气泡,银鱼群和热带鱼围在她身边聚散,安问深深地相信了任延的童话。 既然在他的世界里,小熊可以讲话,白萝卜可以感冒,小考拉可以跟他分享心情,那为什么不能有美人鱼的存在?如果安问相信圣诞老人,任延不介意驾着驯鹿马车欢迎他光临。 穿过观景窗往前走,路过的便是鲨鱼馆。 “待会儿我们就是在这里与鲨共游,我们知道的鲨鱼品种基本上都能在这里找到。” 任延:“你确定它们吃饱了吗?” 江月:“确定。” 任延:“我听说鱼是没有饱腹感的,只要想吃、有得吃就会一直吃。” 江月:“……” 鲨鱼皮流光溢彩,像银色战衣,潜水员正在里面做日常清洁,弄得周围小朋友连连惊叹:“哇!他都不怕被吃掉!” 任延大概能想象到等会儿他们下水时被围观的盛况。 从鲨鱼馆穿过海底隧道,便是各种生态馆,有按大洋划分的,比如波斯湾馆、南太平洋馆,也有按品种分,比如热带鱼馆、水母馆、珊瑚馆。 “这条海底隧道也是我们的明星项目。”江月兢兢业业介绍,“前面有个分岔路,一边通往专题生态馆,一边是海底餐厅,正常来说是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的,不过我们是VIP,所以已经帮你们预留好靠窗的位子了。” 安问愕住,连这么难订的餐厅也准备好了?那如果他选择动物园呢? 想什么便问了什么,任延轻描淡写:“动物园有草原餐厅和雨林餐厅,一个是非洲主题,可以看斑马和长颈鹿,一个是南非主题,有你能想到的所有漂亮的鸟,都定了。” 天啊,安问呼吸都暂停了,这也太浪费了吧! “下次我们可以先选好再定,不用这么多选择,去哪个都可以。”他一本正经地商量。 任延似笑非笑,眸光深邃温柔:“会有下次吗?” 安问心跳停摆,唇也抿住,笑容在脸上凝着,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被任延一箭穿了心。身体对疼痛的感知是有滞后性的,过了会儿,那种细密的疼才渐渐地从心底泛起,直至蔓延至四肢百骸。 海底隧道四面环水,鱼群自脚底优游至头顶,又从两侧徜徉,场景浪漫,四周都是惊叹惊呼和快门声,独独两人站着不动,因为人类的悲喜互不相通,所以别人只觉得他们挡了镜头。 任延勾了勾唇:“别往心里去,现在开心一点。” 他揽过安问的肩,轻推他往前,冷不丁自己也被人拍了一下,有人叫他:“任延?” 声音耳熟,任延一僵,还没听出来,便听到姑娘又惊喜地喊了一声:“安问?” 扭过头去,确定了,严师雨。 严师雨穿着白色长裙,看着挺仙女,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身边跟着三两闺蜜,任延并不认识。 “你们……”严师雨咬住唇,但唇角莫名还是抬得很高:“……一起出来玩呀?” 废话。 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她心多细,惯常给偶像磕糖的双眼堪比火眼金睛,假的都能给你磕成真的,何况两人今天真穿了情侣装。 “你们……”严师雨这回不咬嘴巴了,用双手掩住半张脸:“……穿同款啊?” 安问紧张得脸上做不出表情,在蓝色光线下更显苍白,任延点了下头,寒暄道:“这么巧?” 身后闺蜜不停怼她腰,严师雨发挥社交牛逼症,“对啊对啊好巧噢,我们可以一起逛啊!” 任延:“不可以。” 严师雨讪讪哼哼笑了一阵,声音小下去:“我就知道。” 任延不冷不淡,直接说了告辞:“周一见。” 严师雨只好小幅度挥挥手:“周一见……” 等两人顺着人流走远,三个女生立刻抱一起尖叫:“是约会吧是约会吧!海洋馆约会!好会哦!” “啊啊啊啊啊情侣装是情侣装吧!任延好会挑哦怎么能这么有品味啊!” “好养眼不行了我缺氧我缺氧……”严师雨让闺蜜扶了一把:“好香啊呜呜呜,是第一次约会还是已经在一起了,有没有告白是不是要在这里告白啊呜呜呜……” “来人,给她上呼吸阀!” “我早就跟你们说小哑巴肯定戳烂了任延的XP啊啊啊啊他这种控场级S怎么可能顶得住这款!” 闺蜜三人纷纷竖大拇指:“姐姐雷达又精准了一次。” 严师雨口干舌燥狂喝水,闺蜜三人给她拼命扇风:“冷静冷静,姐子冷静。” 一直走出海底隧道了,安问才长长舒了口气。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严师雨。 任延牵住他的手,发现他掌心冰而潮。顿了一顿,他才问:“怎么这么紧张?” “她看出来了吗?” “不会,看出来她也不会乱说的。” “你不怕?” “为什么要怕?让我去国旗下讲话说我喜欢你,我也不怕。” 安问瞬间想起他下周一要国旗下检讨:“你不会真说吧!” 任延失笑,按下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双手:“没那么傻。” 在水母馆驻足了一会儿,江月就提醒该去鲨鱼馆换衣服了,他们提供一客一换的潜水服和氧气瓶,同时配备两名安全员和一名驯养员一同下水。整个鲨鱼馆很大,展现在玻璃幕前的只是一小部分,否则万万容纳不下一百二十条鲨鱼。 “我们的游玩时间是二十分钟至半小时,到了水下一切听我们安排,切记随意触碰或挑逗、挑衅鲨鱼。”安全员清晰讲解规则。 任延:“……挑衅。” “对,挑衅,因为有客人先例。” 任延扶了下额,安问比划:“那他还活着吗?” 任延按下他的手:“别问,别问就还活着。” “两位有潜水经验吗?如果在水下有任何不适,或者呼吸面罩出现问题,都可以用紧急手势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快带你上岸。” 如此郑重以待,安问收拾起轻松的心态,慢吞吞地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安全员忙着整理设备下水,让他们深呼吸调整下心情、平复心率,任延一手抬着潜水镜,在扣上之前,他看着安问的双眼问:“打个赌好不好? “如果在前进方向,我们认出了同一只二次相遇的鲨鱼,你就跟我在一起。”他说完便拉下了护目镜,伸手摸了摸安问的脸。 不知道是空调的原因还是怎么,安问敏锐地察觉到任延的指尖很冰,跟他平时很不同。 可是这个赌也太难了,要被同一只鲨鱼游过两次也就算了,还得认出来。他们怎么可能认得出?所有鱼都长那样,真的近距离接触时,更是只见一斑而窥不见全貌,要如何辨认? 任延在更衣室的长椅上坐下,反复深呼吸,还未下水,心口便像被深水淹没般透不上气。他低垂下头,薄唇紧抿着,十指深深插入发间,闭眼排除掉脑海里的那些画面。 并不知道安问找到了驯养员。 “什么?”驯养员理解不了手语。 安问翻出钥匙手环,开锁,拿手机,不厌其烦,继而输入一行字:「有没有哪只鲨鱼有明显的体征或记忆点?」 驯养员思索了一会儿:“其实对我们来说每一只都不同,不过对你来说确实很难区分,一只的皮色比别的鲨鱼更白更亮……算了,这个也有灯光干扰,啊我知道了,有一只经常跟别的鱼打架,它个子很大,眼角下有一道大约我们成年男性一个手掌那么长的疤痕。” 安问用心记下,默背,驯养员又说:“还有一只尾巴受了伤,断了一角。” 安问点头。 “你想干吗呀?下了水我可以教你。” 安问坚定摇摇头:「我可以自己找,这跟他打赌了。」 驯养员露齿笑开:“好羡慕你们哎,彼此的男朋友都这么好看。” 幸而更衣室灯光暗暗的,才让安问很好地掩盖住了脸色,只拘谨地点了下头,锁上柜门闷头走掉了。 “好我们再做一下热身,刚下水会觉得比较冰冷……”安全员最后做着叮嘱。五分钟后,船到了,五人陆续上船,至水中心,驯养员率先入水。 安问虽然没玩过深潜,但水性很好,并不犯怵,只是要下水前,手又被任延拉了一下。他抬起潜镜,嘴唇在安问耳侧贴了贴。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嘴唇这么冰?这样的念头一掠而过,水花扬起,任延已经咬上呼吸器,从船舷边后仰入水,很专业的姿势,将船只晃动性平衡到最小。安问没学过,老老实实被另一个安全员拎着带下水。 水下世界冰冷,光线却并不暗淡,透过潜镜传来的,是一个静谧而灰色的世界,偶有流彩,竟是鲨鱼皮的反光。 安问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水下大家都是哑巴,都只能靠手势交流,而他如此自在,正像刚刚任延说的那条回到故乡的美人鱼。耳压平衡得很好,心跳与水声鼓荡在耳边,绝对的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一呼一吸的呼吸声。 玻璃幕外,果然瞬间惊起惊叹,游客围了里外三层,小孩们一张张小脸压在玻璃上,都快挤成一张饼了,热气呵着起雾。 驯养员实在胆大,在鲨鱼群中优雅穿梭,还作出花式腾翻动作,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但光看也知道是阵阵“哇——” 安问对这些都视若无睹,只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辨别着从身边游过的鲨鱼们。虽然在岸上时觉得它们不过如此,到了水中,仅仅只是一米多的体型便能给人带来十分强的压迫感,纺锤形的躯体强健,细小眼中反射着无机制的冷光,更不要说嘴里那一口细密的梳状牙齿,只是稍稍露出一点就够让人头皮发麻。 潜水衣下的身体泛起一阵一阵冷热交替的焦灼躁动,任延知道,自己整张脊背都湿了。 一只身长几近两米的六腮鲨悠然游过,安问心思一动,扭过头去,看到它尾部缺失的一角。 心里祈祷能遇到它第二次。 但任延为什么心不在焉的样子?安问游至他身边,熟练地用手语交流:“你怎么不找?” 任延胸闷心短,反应了会儿,才回过神,亦用手语回复:“找什么?” 安问不说话了,转过脸去。原来任延不过是随口开玩笑逗他的,枉他找得这么认真,不敢眨眼,眼眶都瞪得酸涩。 二十分钟转眼即至,深潜十分耗费体力,一般顾客到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安全员用原先约定好的手势询问是否还要再继续,安问还没遇到任何鱼第二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深水之下,任延没有表达意见,只是潜镜之下用力闭了闭眼。 又是十分钟过去,水域之大,一百二十头之眼花缭乱,安问没有再见到那两头有明显体征的鲨鱼,安全员作出停止手势,示意已经游至岸边,必须上岸了。银色扶手阶梯延伸至水下,任延让安问先上,安问再度不死心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终于上了岸。任延紧随其后,安问并没有看到他手软了一下,幸而有安全员在身后托了一把。 岸边的岩石地面湿漉漉,江月和同事早就准备了热姜茶和毛巾,任延摘下潜镜,脱下氧气设备,一边走一边拉下潜水服的拉链。由领口至心口,那种束缚感和压迫感消失了,他终于得以深深喘息。 走到长凳边的几步深觉漫长,坐下时,更有精疲力尽之感。江月把毛巾递给他,任延往肩上随意一披,两手搭在膝盖上,垂着脸静默,湿透了的额发垂下,掩住了他苍白的眉眼。 “任先生,你是否有什么不适?”江月问。 任延不知道是没力气开口,还是懒得开口,只是摆了摆手。 安问把热茶递到任延手边,在他一旁坐下。 任延的体力没这么差,从他的姿势和对待潜泳设备的熟练程度来看,也是经常玩深潜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种状态。想到他最开始眼也不眨的推拒,安问心里终于浮起不安。但他问不了,只能陪任延安静坐着,听着他呼吸的节奏。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在一旁待命医疗急救员问,正要过来,被江月拦住。 过了三分钟,任延终于抹了把脸,喝下了第一口热茶,并对安问勾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好玩吗?开心么?” 安问双手捧着杯子,点头。任延伸出手来,揉了揉安问湿漉漉的黑发:“那就好。” 冲过热水澡、换完衣服出更衣室,灯光变亮,才瞬间有重见天日的感觉。江月看了眼时间:“两位现在刚好可以去海底餐厅用餐,之后下午我们再进行其他的体验活动。” “可以推迟吗?” 任延看了一眼,帮他翻译给江月,同时问:“为什么?还不饿?” 安问胡乱点头:“我想去晒太阳。” “冷啊?”任延有些惊讶,但还是问江月:“哪边可以晒到太阳?” “一直在室内呆着确实想晒晒太阳,”江月会心:“那我跟餐厅那边推迟预约,如果你们还有精力的话,可以去跟海豚玩,或者喂魟鱼,都是露天的。” 安问选了海豚。 海洋馆的海豚并不进行开放表演,但还是会有日常的跳水训练,如同训练狗狗握手躺到一般,这样是为了增进驯养员和他们的感情,保持基本的对人的亲近和信赖。要进入海豚区,需要先过一遍消毒区。 这里也是只对VIP客人才开放的,因此人很少,只有两户亲子家庭,正在驯养员的指导下跟海豚抱抱贴贴,海豚很喜欢小孩,扇着鱼鳍鼓掌,用尾巴在水面甩着水。 安问不玩,两人只在露天的茶几前相对坐着,看别人拿新鲜的鱼喂海豚。 只剩两个人时,安问终于问:“你是不是怕鲨鱼啊?” “被你看穿了。”任延笑了笑,“我表现有这么差劲吗,连你都发现了。” “平常太厉害,所以一脆弱就很明显。” 任延更笑,仰起脸晒着太阳:“其实没什么,前年玩船潜的时候遇上风暴,等待救援的时候,有个人的腿被划伤了,鲨鱼可以闻到千米之外的血腥味,那片海域刚好有,所以……”任延撇过脸,看着身旁巨大玻璃幕后美丽自在的深海景观,静了静才说:“其实那个人还算命大,救援到得很及时,只是被咬断了一条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瞳孔蓦然扩大,安问的脸一瞬间白了下来。 “吓到你了?”任延回过神,在安问脸上轻拧了拧。 “最开始为什么不说?” “这种事拿出来说,有种借别人的苦难夸夸其谈的感觉。”工作人员给他送上纸杯装的港式热奶茶,任延说了声谢,握在手心:“我基本没跟别人说过,小望和尔婷也不知道。再说了,你那么想去,又对我撒娇,我怎么可能忍住不答应你?” “你跟我说了,我就不会再想去了。” “难得的一天,不想让你失望。”任延看着他不安苍白的脸,托住腮,恢复到往常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很内疚啊?内疚的话,就坐到我这边来,让我抱抱。” 他是开玩笑,不想安问却当真,真的跟他坐到了一侧,跟他肩膀挨着肩膀。 任延从背后抱住他,将他整个抱进怀里,手臂渐渐渐渐收紧,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不愿放手的怀抱。 “我男朋友好乖啊。”他低沉而沙哑地说,下巴搁在安问肩膀,很克制地亲了亲安问的耳廓。 海豚腾空跃起,在空中保持队列地落下,水花溅起好高,也溅花了安问的眼,周围阵阵鼓掌惊叹,他听到任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什么。 “以后碰到喜欢的人,会不会也这么对他好?”任延设问,自己给了自己答案:“当然会,我在问什么。” 安问没太听清,只觉得任延将他抱得很紧,似很依赖,似喜欢没有边尽。 - 好好的中餐最终变成了下午茶,晒够了太阳活过了血,已经是下午两点,两人从出口处折返回去,一路逛逛看看,抵达海底餐厅时,已经快四点。 这么昂贵的海底餐厅并不接受点餐,只提供不同价位和食量的多人套餐,上菜速度倒是很快,蒸了条东星斑,鲍鱼椰子鸡,花胶海参,避风塘炒龙虾,再加一道宁市人饭桌上永远不会缺少的白灼菜心。 别的食客都忙着拍照打卡,抢占网红机位,只有他们吃得安静,因为实在是够饿。 餐后甜品端上,五颜六色的意大利式冰淇淋,缀着香草和坚果碎,安问抿了一口,看着悠然游过去的鲸鲨,回过神来时,被任延拍了照。 安问看过任延的手机相册,难以想象的简洁,主题只有两类,花和球鞋,当中夹着两张他那时候吃蛋挞的照片,格格不入中宣示着偏爱。 “四点了。”任延放下手机,“还有四个小时。” 内心忠实地慌了一下,安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鲸鲨又游了一次。他心里告诉自己,假如在十分钟内游过第三次,就要撒谎。第三次眨眼而至,真是老天都知道他一心要骗人,索性成全。安问放下甜品勺:“我刚刚找到第二条游过的鲨鱼了。” 任延静看着他,脸上没有惊喜:“哪条?” “尾巴上缺了一点的。”安问不擅长撒谎,但幸好他不必开口,让人揣摩不了他的情绪,只觉得他镇定。 任延半勾起唇:“它没有,我也一直在找它。” “那……还有一只眼底下有疤的。” “它也没有,游过去以后,就停下来睡觉了。” 安问咬住唇:“你不是没找吗?” “一直在找,只是你问我的时候没反应过来。” “那就是没有经过第二次的了。” “也许有,只是我们区分不出。”任延平静客观地说。 “为什么要出这么难的题。” “只是好玩。” 安问莫名觉得委屈,用眼过度了,他频繁地眨着烟,觉得眼眶又干又痒。 椅子推开时有不小的动静,安问擦过手,扔下湿毛巾,低头转身离开。 凭什么,任延随后一提的赌注,就把两人能不能在一起捆绑了上去,害他拼了命铆足了劲去找。找又没找到,本来就够难过,最终也只得了不痛不痒的一句“好玩”,仿佛在意这个赌注的只有他,而在意这个赌注的他是个傻子。 洗手间藏在通道里侧,安问越走越快,还没进门,便被任延从身后拧住手腕抱进怀里。他的目光深沉却锐利,紧紧地锁着、逼视着安问:“为什么明明没有,却还要撒谎编一个骗我?” 安问用力推他,力气很大,不是装样子,但任延纹丝不动:“我说好玩,是因为这个结果我根本不在乎,无论那一百二十条鲨鱼有没有经过第二次,我都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我还是会争取你、追求你,一年,两年,上了大学,除非有一天你跟我说你已经找到了喜欢的人,真喜欢女孩子也就算了,如果是个男的,你猜我会不会放弃?” 安问的动作都止住,听到任延冷静、如常、字字缓慢清晰地说:“不会。” 洗手台的流水声停住,有人从门口转出,任延把安问的脸按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了对方奇怪打量的眼。安问被他压在墙上,脑袋被任延紧紧扣着,耳边都是他潮热的呼吸:“到时候,你喜欢的人恐怕要嫌我阴魂不散,他会吃醋,但我会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报警吧。” 安问想笑,但这种时候被逗笑是缺德的,缺德只能怪任延,他在他肩上用力咬了一口,任延闷哼一声,怀抱松了,似笑非笑地看他:“这么好哄啊。” 安问抿着嘴,愤怒小鸟的表情,手语拆穿他:“你骗人,你那天晚上还说,你当朋友冷淡得很。” 任延捂住肩膀,一边吃痛,一边笑个不停:“你怎么这么聪明啊,”定了定神,敛起这样的玩世不恭,不知道是哄还是真心:“其实每句话都是我的心里话,因为舍不得放手又偏偏要故作大方,所以每天都在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做着自相矛盾的决定。” 很奇怪,任延的语文不好,却擅长表达自己,而他表达爱意这么多次,都不如这句自相矛盾让安问砰砰心跳。 任延也会为他辗转反侧,反复下着没有意义的、下一秒就会被推翻的决心。 语文试卷不曾教的,安问在任延身上学会了——原来游刃有余的反义词是患得患失。 - 如果数着时间过,又拼命想挽留它,时间便会过得很快,正如考生于考场上的倒计时。两小时嫌多,做数学卷却并不嫌多,四个小时似乎漫长,约起会来却短暂,听说当初爱因斯坦就是如此向前来拜访的妇人解说相对论。 从海洋馆出来,便已是日暮将至,又开车去小东山,走路去敲响俄罗斯艺术家工作室的门,抱回焕新了的小熊,一路缓缓地沿着落满花的红砖坡道回至车里,如此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星星悬在遥远之处,高架桥的风大得让人难以呼吸。 安问怀疑任延是算过的吧,在山上停下时,正好八点。 “本来想骑摩托带你来这里兜风的,或者去鬼屋,或者看……搏击表演,不过都来不及了。”任延甩上车门,拧开没有味道的气泡水,“这里的夜景很不错,也适合飙车,偶尔会来这里骑山地车爬山,练心肺。有一次下山时冲了坡,被迫玩了把山地速降,骨折时差点痛晕过去,猫头鹰都被我给吓走了。” 安问跟着下车,听他的恐怖故事,脚下都被碎石子绊了一下,被任延笑着扶住:“干嘛,你也想滚下去啊?” 安问心乱跳,喜欢任延扶着他的手与体温,喜欢他此刻抬眸的笑。 “八点,结束了对么?”任延扶稳他便松了手,抿了口气泡水,将侧脸撇进山影夜色中,很漫不经心地、带着些微笑意地问:“八点过了,但我还想亲你。” 安问站着没动,任延将半瓶水在车头立住,靠近安问,缓缓地,将他腰压着后折,几乎仰躺在引擎盖上。 “这样也不拒绝?”任延一手垫着他的后脑,一手贴着他的腰。 安问的眼圈被风吹红。 任延吻下来时,他闭上眼,张开唇,邀请他的舌尖与占有。 吻到引擎盖都被捂热。 任延喜欢摸他的脸,摸他柔软细腻的脸颊,像南洋珍珠。 城市平原灯火浩瀚,风卷着山中细碎的回声,连月亮都似晃动。 唇分,任延也直起身,重新回到懒洋洋倚着车身的姿态:“我那天看了你的日记。” 安问刚刚还急促着不稳着的呼吸被山风吹得窒住。 日记……是上次十一时,兰院长特意找出来交给他的,因为年头太久而安家人接他时又太聪明,因此没来得及找到。 “是西西从你床下刨出来的,就那天跟你视频结束。”任延倚着车头,迎着风眯眼看着山脚的城市灯火:“刚开始不是故意的,但后来确实看完了,从五岁都七岁多,每一天。我知道你小时候每一天都在等我,也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期望。”任延笑了笑,低下头:“这个话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但你不记得,因为是在那天你喝醉酒时说的,我说,我不能削足适履,为了你的期待,变成一个你想要的任延,而非现在的我。我还说,有时候会吃你日记本里那个任延的醋,因为他跟我截然不同,我好像在沾他的光。” 安问拼命摇头,拼命作出重复的手语:“不是的。” “不是么?”任延勾唇笑了一下,仿佛没当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就算在这里一个人骨折了,也不会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和恐惧的人,但我怕有一天你发现对我的依赖和信任,都是心里那个幻觉的投影,都是因为那个任延不存在,而不得不的将就。 “我为此觉得委屈,也为此觉得恐惧,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真实,我也会为此痛苦。” 任延转过身,逆着风,T恤被吹得向前鼓荡飘起:“问问,我没有见过一辈子,所以承诺不了你一辈子,但我见过恐惧,也见过最接近生死的时刻,对你有一天会不再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恐惧,超过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死一线的恐惧,对你有一天会从我身边渐渐走远的幻想的痛苦,也超过了我身体能承受过最痛的痛苦,对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还是更喜欢幻想里的我而非真实的我的委屈,也超过了第一次期待生日,但全世界连崔榕和任五桥都一起因为太忙而忘记了的委屈。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 “如果你觉得,这接近了你想要的一辈子——” 任延蓦然住了声,过了许久,才弯起唇,微笑着、眷恋地看着安问:“就请你不再退缩,跟我试一试。这是我每晚祈祷的唯一一件事。” 第57章 第 57 章 要答应吗? 放弃和任延当作好朋友的一辈子, 去试一试能不能走到那个相爱的一辈子。 放弃一眼看得到的、笃定的一辈子,去试一试那个未知的、随时可能夭折、或惨烈地分道扬镳的一辈子。 风从远方席卷而至,吹乱了安问的头发, 也吹迷了他的双眼。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喜欢任延?尤其是被任延喜欢着的时候。 他是胆小鬼, 是因为太喜欢而不敢戳碰不敢冒险、宁愿站得远远的沾着青梅竹马的光享受着光明正大的偏爱、还要骗自己“当这样的朋友就很好”的自私鬼。 不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不是进一步勉强可以试一试当情侣, 而是太害怕当情侣后的分手与失去,所以一直龟缩在朋友的壳子里。 安问想啊想, 戳破自己的胆怯、迟疑,戳破自己因为被任延偏爱着所以有恃无恐的装傻,像一步步拆解数学题的题干。 可能是站得太久了,脸上神情又是那么痛苦、自我厌弃、羞愧和迟疑, 以至于任延完全读错了他的潜台词。 “不行, 是么?”任延深深呼吸,胸膛起伏, 叹息般的声音被风吹散。 “没关系,”他抄起气泡水瓶, 点点头:“今后一定要找一个比今天的我对你更好的人。” 其实他大概明白, 安问并非不喜欢他,他很喜欢他,否则不会在醉酒之后向他索吻, 也不会骗他那条鲨鱼经过了第二次。只是童年被遗弃的经历、那些无人问津又等不到救赎的时光、父母失败的婚姻爱情, 太过于深刻,就好像一道道刀劈斧凿的痕迹刻进了安问的生命里。原即是原, 山便是山, 山无法变成原野, 因为激烈的地壳运动是永恒的创伤。因为他爱的是山, 所以就要一并拥抱他的陡峭难涉。 “看过你日记的那天,我就已经做好现在这样的心理准备了。没有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觉得你对我感情这么深,那追求你肯定是手到擒来,”任延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越是看到你过去对我的等待和期待,越是看到‘任延’这两个字在你心里的分量,我就越是知道自己的胜算很低。所以……真的没关系,我会按你想要的一辈子去做,这个一辈子不难,我决不食言。” 他拉开车门:“上车吧,好不好?该回家了。” 安问摇着头,头发乱乱的,抬起手背蹭蹭眼睛。 “又哭了?”任延挺讶异,笑了一声:“还是被风吹的?” 他确实有在认真践行自己话音刚落的那一句承诺,扮演好一个朋友的角色,连片刻的伤心、委屈和对安问的迁怒都没有。 车前大灯将空中漂浮的尘埃照得像风雪弥漫,安问穿过这样澄亮金黄的风雪,走到了任延身边。 “怎么不问问我试了交往一天以后,心里什么感觉?” 任延动作停顿住,笑容也敛住,静静地凝视安问:“什么感觉?” “我觉得……”胳膊细瘦,发着不明显的细密的抖,但一字一句都如此坚定、有力:“我很喜欢。” 哗啦,结实的塑料水瓶被捏出细碎的动静。任延几乎捏扁了瓶子。 安问浑身都被风吹得冷透,他冻得身体也开始发抖,一阵紧过一阵,呼吸却是灼热的,心口和眼圈也是灼热的,“喜欢你抱我,喜欢你亲我,喜欢你牵我的手,喜欢你。我很贪心,不想再回到之前。你说这一周每晚都失眠,我也是,你说每天白天都想尽办法经过我教室窗前,我也是,你说一直在想象今天会怎么度过,我也是,你说在学校里的不期而遇会心跳加快,我也是。我去体育馆看你训练,望而却步,是近乡情怯,只是听到你的篮球声,就紧张得透不上气。跟你当朋友很好,但跟你相互喜欢更好。” 打这么长的手语,实在是太累。 安问手松垂了下来,停顿片刻,所有想说的话化为最后五个字:“别不喜欢我。” “看不懂。”任延面无表情地说:“太黑了,看不清楚。” 安问愣了一下,并不泄气,也没怀疑有诈,很本能地翻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我喜欢——」 一行字没打完,蓦然双脚离地——是被任延腾空抱起。他抱着他的腰挽着他的膝,手机咚的一下失手摔到了地上,安问屏住呼吸勾住他脖子,被任延压到引擎盖上。 “唔……”被强吻住时,不自觉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呜咽。 安问的眼睛瞪得很圆,像应激的猫,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手机,他的手机……引擎盖因风和夜露而冰凉,他抖得更厉害,下意识迎合着任延,往他怀里贴靠。他很快就没空想他的手机了,因为任延吻得太厉害,厉害得让白天更衣室中的吻都显得绅士。 嘴唇被迫张得很开,跟他的两条长腿一样开,任延的舌占有着他的口腔,舔他敏感的上颚和很深的地方,将安问的舌尖也吮得发麻。渡过来交换的津液像是甜的,安问不自觉地吞咽,喉结绷得很紧,脖子向后折着,两条胳膊用力圈着任延宽阔的肩背。 任延单膝跪在车头,吻从安问的唇中抽走,他着迷地、迷恋地转而亲吻他的额、他的眼睛、他的面颊、他的唇角,带有薄茧的掌心扣着抚着安问的脖子肌肤,将天鹅的颈子揉得绯红,指腹亦一下一下似摩挲似揉着他的喉结。太娴熟而不客气的手法,安问的喉结发着痒,不得不逸出一声喘着气的“嗯”。 任延浑身紧绷如一张蓄满了的弓,听到这一声,他所有的动作都停顿,呼吸也紧住,埋在安问颈侧的头仰起,饱满的喉头反复滚咽着,紧闭的眼睑也轻颤,像是……因为这单纯的一声拟声词,而爽到了极致。 末了,他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盯着安问,眸色晦沉得让人不敢对视。 “如果不是第一次在这里不合适……”声音也这么沉这么哑。 安问懂了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心底轰地一下,热度从里透到了外。 任延压住他的手,强行与他十指交扣,深深地凝视他,另一手拂去他的额发。 灼热的吻印在安问的额心,久久停留,末了,他叫他:“宝贝。” - 回去的路怎么会这么难开。 下了曲折的盘山公路,到了山底,车流稀少,路是好路,灯光也是澄亮的灯光,只是开不了十几分钟,任延便忍不住在一旁停下车,解下安全带,俯过身去吻安问。安问在任延面前本来就乖,从肢体到心底都没有拒绝的意思。任延抚他的脸,眼神直白得都是占有欲,失去了往常看安问的清白清醒。 唇要吻不吻,他尊重问他:“想要吗?” 安问垂下眼睫,微微点头的瞬间便被吻住,而自己也是如此不争气,侧转过身去,单腿折跪在座椅上,深深地迎合。 “坐过来。” 任延低哑地命令,托着安问的胳膊,要他越过中控,跪坐到自己怀里。 安问真的抬起膝盖,一米七六的人真不该有这样长的腿,他坐到任延怀里时,腿自然折着,被任延的手掌或轻或重地抚过。 窗外车子经过,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刷的声音,车灯一扫而过,照出车内两个少年少不经事无法无天的荒唐。 这样下去,开一晚上都别想回家了。安问打开车门逃到后座,任延笑出声:“第一天交往就把我当司机啊?” 安问嘴唇红润微肿,根本都没脸见人了,抱过一旁玩偶埋住脸,又想到这是崔榕心爱的车,而他跟崔阿姨的儿子在驾驶座上胡搞。虽然只是接吻,但任延的反应无处可藏,他也无处可躲——就算想躲开,但只是稍稍挪了一下,便被任延抽着气说:“别摇屁股。” 安问还能怎么办? 希望崔阿姨不要跟他生气,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任延,不能放手。 回家二十公里,任延从后视镜里看他,不知道安问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靠着车窗,眼眸阖得很乖,呼吸绵长。这样一个天赐一般精巧的鼻尖,就连呼吸也比别人看着更乖。 任延甘愿做司机,只求他这个擅长给自己构筑童话的男朋友可以安睡一路,希望他在梦里可以跟他的小熊朋友们说,他今天很开心。 安问一觉睡到了家,驶入地下停车场的坡道和减震带将他晃醒,刚睁开眼的一秒,就和任延自后视镜里抬起的视线交汇。 “醒了?” 安问叠着手臂埋下脸。 “怎么了?”任延好笑地问,“怎么还没脸见我了?” 车子倒进车位,他下了车,为安问打开车门接他下车,一手搭着车顶:“梦到我了?” 安问耻于承认,面无表情,但眼神却热。怎么躲得过任延的?他想从另一边下,果然被拽住胳膊:“跑什么?” 安问只好乖乖下车,被任延单手搂进怀里。车门轻轻合上,任延揉揉他头发:“怎么办,好喜欢你。” 他张口就来,安问惊慌似鹿,任延双手抱他,“从没有回自己家这么高兴过。” 今后不必带花回家便可欣喜。 第58章 第 58 章 俄罗斯小熊被抱回家, 安顿在原本该属于它床头,另外两只则和白萝卜考拉老虎们排排坐在飘窗。 一个多月没见,跟老朋友并没有生疏感, 安问坐在地毯上, 两手握□□叠着, 下巴轻轻搭在上面。 “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跟任延哥哥在一起啦,他特别喜欢我, 我特别特别喜欢他,啊……忘了你今天一直在车上,那你什么都听到看到了。嗯……任延回来了,妈妈也会回来吗?” - 进入十一月, 学校里的节奏骤然忙碌了起来, 却并不是因为学业,而是因为篮球联赛、曲水节和运动会一起来了。 篮球联赛赛程紧凑, 工作日的比赛当然无法观摩,但周末的线上预约却一票难求。赛程出来的当天, 就传遍了整个省实。 死亡分组, 第一场就遇到了宁市去年四强之一、老牌豪门劲旅十二中。 “十二中去年招了好几个特招上来,听说磨合得特别好,高三的两个正选也没退, 绝了。” 一进食堂, 随便挑一队排着便能听到讨论。 “十二中最擅长高压防守,我特别记得去年从第一节开始, 天翼一线外拿球他们就紧贴防守, 巨恶心, 搞得天翼打得特别窝囊。” “我草那场我也看了, 真的两边差点干起来,我还记得天翼大前锋四犯被罚下。” “好消息是去年天翼赢了,坏消息是今年我们练习赛输给了天翼,而且我们跟天翼一样,都是进攻型球队。” “我更担心的是……任延上不上场?” 安问跟卓望道排着队,卓望道压低声音:“到时候你去看吗?” 第一场比赛正好在周末,还没开放预约通道,但排队人数已经爆了。其实这也很正常,东省是诞生过数次全国总冠军队伍的省份,篮球职业联赛的氛围本来就很浓郁,不少好苗子都是从高中联赛就崭露头角的,因此每年的高中联赛不仅很受学生关注,也受职业球探、俱乐部和教练的瞩目。 实力一般的也就算了,种子队伍所在的学校,哪一间不是全校狂热全民追星?毕竟在高中校园,篮球就是王道。 安问心想,男朋友的比赛当然要去看。 “今年这情况,我看拼手速够呛,我认识一个……” 安问比了句手语。 卓望道愣了一下:“哈?你有人送票?谁?秦穆扬吗?” 安问皱了下眉,搞不懂他的脑回路:“当然是任延。” “wtf……”卓望道骂了一声:“每个正选每场比赛只有三个邀请名额,延儿每次都给他外公外婆和崔阿姨的。” 安问眨了下眼,这个他确实是第一次知道,但……反正他是三分之一。也许是崔阿姨没空吧? “你笑得好刺眼啊,”卓望道莫名悲愤:“可恶,为什么?” 安问咬着唇,不回他,但唇角扬得很高。 卓望道还想控诉,眼神一定,看向队伍末尾:“嗯?” 长长的队伍原本就嗡嗡吵着,此刻却更加骚动起来,都纷纷回头看。 安问毫无兴趣,直到在一声声“任延”、“任延哎”中僵住,心高高悬起的同时,肩膀被人点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才敢回过脸去。 任延穿着校服,唇角向一侧扬起:“怎么还没排到。” 其实就剩几个人了,任延陪他站着,安问心里拼命让自己不要脸红不要脸红,偏偏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中,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任延饶有兴致的垂眸看他,轻轻咳嗽一声,半转过脸去笑了一下,才明知故问:“脸怎么这么红啊?过敏?” 安问闭了下眼,装出不冷不热的样子。还好卓望道话多:“你今天怎么来食堂了?” 任延提了提手中的纸袋:“带过来吃。” “你不对劲。”卓望道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你不都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在天台上吃吗?还特意跑来食堂。” 任延懒洋洋地回:“想跟你一起吃,不行么?” 卓望道的嘴巴迟迟合不上,没看到安问连耳朵都红了。 “操。”半晌,卓望道愤愤骂了一句,“你少来,入场券都不送我一张。” “你又不喜欢篮球。” 卓望道莫名激愤:“那问问就喜欢了?!” “他喜欢,尤其喜欢打篮球的人。” 安问:“……” 抬眼瞪他,拼命使眼色,每一道眸光里都是警告,但看在任延眼里,光剩下可爱了。 “那是榕榕不去了吗?”卓望道没听出个中玄机,“她不是最喜欢看你比赛了?” “她忙着呢。” “榕榕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来着。”卓望道想起来说:“问我喜欢的姑娘是哪个。” 任延:“?什么时候的事?” 安问也跟着看向卓望道。 “就前两天吧。”轮到卓望道了,他飞快地指了三个,不当回事地回道:“哎好敏感,待会儿再说。” 毕竟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双耳朵竖着呢。 找了座位,任延一边拆着餐盒和一次性筷子,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她怎么跟你聊的?” “就说知不知道你最近跟谁走得比较近,学校里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儿的。” “你说了吗?” “那哪能啊!”卓望道握拳捶捶胸:“拜托,你跟张幻想一曝光绝对是爆炸性新闻,兄弟我绝对帮你严防死守!” “噗——”安问一口水喷了出来。 “咋的了?”卓望道眉毛拧成虫:“你不是跟我一起亲眼看见的吗?” 任延递给安问纸巾,托着腮,专注地盯着他擦嘴擦手:“呛到了吗?” 安问微摇头,听着卓望道絮叨,在桌子底下轻踢任延一脚,想让他注意分寸。 卓望道:“哎呀!你踢我干啥?” 安问沉沉透一口气,无语地抚住了额,剩任延自顾自笑个不停。 “我跟你讲,你就别想瞒我,直接承认得了,榕榕问我,学校里有哪个姑娘一米七几,成绩很不错,被偷亲了会扇人巴掌,我一想卧槽,这不就是张幻想吗?这么辣,还能是别人?” 任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点个头点出了纡尊降贵的意思,稍欠了欠身:“你说的都对。” 聊着聊着,关心了会儿篮球赛,又顺道转移到了运动会和曲水节身上。 “你们开班会了没啊?” “开了。” “运动会你报名吗?” “报不了,跟比赛撞了一天,钱一番让我领方阵。”任延漫不经心地回,问安问:“你呢?” 安问:“三千。” 任延:“……?” 卓望道痛心疾首:“我拦过了,那是拦都拦不住啊。” 安问:“还比较轻松吧,别的都不擅长。” “救。”卓望道理解不了他的世界:“你的轻松我的轻松好像都不一样。” 任延目光停在安问冷淡漂亮的脸上:“要不要帮你训练?” 问得客气,但目光却是心照不宣地有占有欲。在这样的目光中,安问鬼使神差地应:“好。” 任延漫不经心地深入:“晚自习怎么样?” 十一月的晚自习不同,因为文体活动丰富,可以特事特批,需要训练排练的同学,能特许拿到一节课的请假条。 安问只好又点头,任延勾了下唇:“好乖。” 卓望道:“?”五官都皱得离家出走:“???” 任延恢复纨绔的语气:“你也乖。” “我谢谢你啊。”卓望道摸了摸胳膊:“哎等下,我们班文体委员派我来打探一下啊,曲水节你们班什么节目呢?” “不知道,没关心。” “你不上吧?” 任延无奈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任延不能上曲水节是公认潜规则,因为班级汇演有全校投票环节,任延人气一骑绝尘,哪怕他上台去唱个两只老虎也能让十五班拿第一,所以钱一番只能故作大方,忍痛承诺“我方绝不率先动用任延”。 不过今年有所不同,曲水节的筹备组私底下找了他,希望他能在中间做一场演出,为了效果足够爆炸足够惊喜,一切排练都将秘密进行,谁都不能剧透。 任延提了两个要求,表演形式他定,表演内容他定,筹备组答应了。 边吃边聊了十五分钟,对于A班学生简直奢侈。食堂差不多走尽了,三人绕道去小卖部,卓望道买咖啡像是搞批发进货,抱了十几瓶sta无糖美式在怀里,扔给了任延和安问一人一瓶:“我怎么感觉我们仨好久没一起了?” 任延拧开了咖啡,先递给安问,又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另一瓶,“嗯”一声,“以后又会经常一起了。” “你不搁天台吃饭了啊?” “舍不得。” 卓望道:“……” 是这样的,他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但究竟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怎么总是琢磨不出来呢? 一路走进教学楼,卓望道嘴就没停过,仿佛特别想念任延,有无尽的话要絮叨,全然没发现在他左侧的任延只是偶尔敷衍地应一声,在他右侧的安问更是全程无声。走着走着,也没察觉自己走快了,而那两人却走得慢了,落后了两步,彼此隔着若有似无的一拳距离。 谁都不说话,仅仅只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在一起,安问就觉得透不过气,像溺在水中,而清澈的水波荡漾着日光,氧气渐至稀薄,他无限沉沦。 上了五楼,安问没随卓望道的脚步进教室,拉了下任延的衣角。 卓望道:“你俩有小秘密?” 任延怼了把他脑袋:“滚回去午睡。” 卓望道骂骂咧咧地走了,觉得不对劲,探出半个身子往回看,只见到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 天台的铁门虚掩着,有没有人一目了然,烟味未散,地上散落着烟头,显然刚刚有人在这里聚众吸烟而刚走。任延带上铁门,没离开,脊背抵着,将安问用力拉进怀里。 几乎目光对上的瞬间,就拥吻到了一起。 安问踮起脚,两手将任延抱得很紧,而任延用力扣着他的脑后黑发,揉着他的脊背。 校服衬衫不禁揉,在他指下不堪地凌乱。 “原来你胆子这么大。”任延咬着舔着他的耳朵,轻喘着:“不怕被人撞破么?” 安问将脸埋着他颈侧,任由任延用唇舌戏弄他敏感的耳朵,手贴上任延的心口,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越来越快。 “找个时间告诉小望好不好?” 衬衫衣摆乱了,过了一秒,纯白的布料微微鼓起。 安问心里一颤,身体也跟着一僵,但很快便松弛了下来,只有闭上的眼睛无法控制地颤抖。 两个人的呼吸都屏住。 任延手上不做人,但话语却认真,轻描淡写地如同闲谈:“一直瞒着他,等他自己发现,会生气难过的。” 安问哪还有多余的心思,任延说什么,便是什么。 任延说完了卓望道,又跟他聊文艺汇演:“你有没有节目,嗯?” 语气淡淡的,很日常。 安问咬着唇,一阵一阵发着抖,往他怀里靠。 听到任延一声轻笑:“没有啊?帮你想一个,表演手风琴好不好?” 安问点头又摇头,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躲开,又不想躲开。 他这幅模样乖而可怜,任延垂眸看了会儿,凑下去吻他的唇,撷住下唇慢条斯理地吮。 铁门外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我说,这次老谭不会真让任延一直坐冷板凳吧。” 一听就知道是周朗的声音。 聊的既然是篮球队的事,那么对象肯定也是篮球队的了。 脚步纷至沓来,散漫着,另一人问:“他到底犯什么事了?”似乎是郭沛。 “门怎么关的?”声音就响在门外。 安问浑身紧绷,额上除了汗,虽然生出了想逃离的心思,但早就四肢酸软,连站都站不住。任延仅凭一手便搂着他,禁锢着他,像圈禁一只小鸟。 他的吻也未停,厮磨着,含吮着,舌尖顺着齿缝探入。 安问被迫仰着脖子,果然确如一只折颈的鸟,头发发麻着。 铁门被推了一下,任延仍是懒洋洋地抵着,在安问耳边“嘘”声安抚,眸色比刚才更深,使坏问他:“要开门吗?” 安问心脏都不会跳了。 任延还有脸笑,看着安问难受得泛红的眼圈,将手伸出来,爱怜地在他耳下抚了抚,留下一抹不明显的湿痕。声音在耳边微哑:“真厉害。” 周朗还在骂骂咧咧:“妈的反锁了?喂?谁啊?开门啊!” 篮球队的霸道,在学校里没人敢惹,果然如此。但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任延,而任延正在吻着他的初恋,就算是天皇老子来,这门也绝不会再打开了。烟味顺着门缝飘入天台,踹门声一声响过一声,而一门之隔的晴空下寂静,只有接吻的细微水声。 第59章 第 59 章 篮球队的骂骂咧咧走远, 任延被安问一把推开,还好意思笑。 “不扇我巴掌了?” 既然求着挨扇,岂有不扇之理?安问将手扬起, 反被任延扣住。纤细的手腕捏在掌心跟捏一柄玉似的, 任延用指腹摩挲着他腕心青色的脉跳,挑了挑眉:“真舍得啊?” 没有手还有脚呢, 安问在他小腿处轻轻踢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不疼,但撩人。任延笑了笑, 松开手,帮他将散乱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扣了回去, 又将衣角掖进腰间, 要掖熨帖的话, 可不得把手伸进去?又是慢悠悠地为非作歹一通。 安问腿还抽着软和麻,没什么威慑力地警告:“……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任延抬了抬眼神, 示意他把话讲完整。 安问冷着脸,白皙的脖颈却染着红,添上半句:“……在学校里。” 之所以有这个限定词, 实在是在家里已经动手动脚过了。崔榕和任五桥不在, 只有只猫,猫怎么能守住安问呢?互相表白的第一天晚上, 他就在床边的地毯上被玩得一塌糊涂。 安问没有谈过别的恋爱, 也没跟别人谈过恋爱, 不知道正常的恋爱进程是怎样的, 是不是第一天在一起就会做这些难以说出口的事情。但这个问题对于他们之间是个伪命题, 因为他跟任延, 在没有心意互通之前,就已经夜夜亲亲蹭蹭了。 当然也会有羞赧,推着任延的胸膛想逃离,但任延手长脚长,锁着安问,像锁一具娃娃,想让他敞开腿便敞开腿,想让他张开唇边张开唇,想让他眼神涣散便眼神涣散,想让他汁水淋漓便汁水淋漓。 安问招架不住、无处可逃,被任延如此兴致盎然、孜孜不倦地摆弄。他摆弄他,确如摆弄娃娃,研究它的身体部件,活动它的胳膊腿儿,寻找着身体隐秘处是否存在什么电动开关,只要按下,娃娃便会在他手指的魔法下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 因为玩的太过火,任延连今早上的国旗下检讨都透着懒散,一股子某种欲望满足后的餍足,单手拿着稿纸,嗓音微哑,眸光微垂,越过台下乌泱泱的高中生,精准锁住安问,说:“我诚恳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今以后绝不为非作歹漫无节制,懂得克制,懂得场合,懂得先问一句‘可不可以’,凡事得到批准才进行下一步,争取当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二字咽下,顿了一顿:“……男高中生。” 大太阳底下,老邢面泛绿光,钱一番猛掐人中,全校止不住地轰笑,只有安问被太阳晒得从头红到了脚。 - 午休眼看着只剩二十来分钟,任延不捉弄安问了,帮他将衣服领子抚平,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角:“晚上来看我训练么?” 任延虽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被围观时也会显出隐约的不耐,这是他头一次邀请别人看他训练。 安问算着课业,任延看出他的为难:“忙?” 安问轻摇头:“我可以把作业带过来写。” 任延哼笑一息,在他额头上点了点:“难怪老邢不让早恋。”双臂合拢抱了他一会儿:“你先下去,还能午睡,我等会儿再走。” 安问下了楼,轻手轻脚地走进教室,在两边耳朵里塞上海绵耳塞。满教室的学霸,他肯定最不乖的那个,很好。 下午第四节课拿出来讨论曲水节的班级汇演,高雪芬的铁腕注定了这节班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所有人都不想浪费时间排练,表演形式只求越简单越好,叽叽喳喳讨论半晌,最后定了个最没有个性的班级大合唱。 预料之中,因为高雪芬带的上一届班级也是合唱。曲目也定下来了,大家都投给《喀秋莎》。 “但是没有亮点啊。”文娱委员主持会议,敲着粉笔发愁。 大家又开始集思广益,气氛热烈之中,安问也单手支着腮,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分神想合唱能有什么亮点。有人说全员穿前苏联军装亮相,有人说加上手语,跟感恩的心似的,都挺老土。 实在是没人想到这场合唱中有个人是个哑巴,就连安问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到时候他在台下看就是了。 “问问,”卓望道拿笔戳安问:“你不是会手风琴吗?” 安问还没反应过来,卓望道嗖的就是一个举高手:“报!安问会手风琴!” 全班目光聚拢,尤其是文娱委员,那架势跟饿狼见了羊也没什么区别了,“真的假的?” 安问:“……” 卓望道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比牛顿三定律在地球范围内还真!” 文娱委员猛盯安问:“那你会弹喀秋莎吗?” 安问挺谦虚,卓望道帮他翻译,“他说还行,手生,得练练。” “明天就练!明天能把琴带过来吧?” 高雪芬进来问问商量得怎么样了,文娱委员汇报,台下你一嘴我一嘴地抢着补充。高雪芬讶异:“也就是说,你们打算穿着前苏联的军队制服,由安问在一旁拉手风琴,一起唱《喀秋莎》?” “不不不,最开始是先让安问拉一首《斯拉夫女人的告别》,然后再来一段双人情景舞表达战场送别,最后我们再唱《喀秋莎》!” “《斯拉夫人女人的告别》,是什么?”高雪芬看向安问。 不怪高雪芬,相比起来这首前苏联名曲在中国范围内确实没那么知名,何况她还是个铁血理工女战士。 卓望道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按下播放键,独具风格悠扬旋律响起,卓望道摇头晃脑,诗朗诵般说:“哀而不伤,悲情中渲染着雄壮……” 高雪芬微眯眼:“卓望道,谁让你带的手机?” 全班哄然大笑,卓望道脸色一变滑跪速度很快:“不是老师,是安问的!” “哦……”高雪芬:“那卡是谁的?拿上来,扣一周。” 卓望道偃旗息鼓,拔了si卡乖乖上交。高雪芬捏着那小拇指大小的卡,再度问安问:“你真的都会么?” 其实她的潜台词是“会不会占用很多学习时间”,安问点着头,卓望道磕磕绊绊翻译:“额……会……很多……学过……” 高雪芬挥了挥手:“你歇歇吧,那舞谁跳呢?” 两个女生举手:“我们都学过现代舞,她演男的,我演女的。” 虽然向来是个唯成绩论的铁面班主任,但见这群小孩难得的兴奋热情,超九成以上四百度近视镜后都闪烁着迷之期待目光,高雪芬一时间十分感动:“我想想。” “啊……”台下异口同声:“老师!别想了啊!这个就挺好的!还很红很正能量呢!” “老师,外面已经放出话来了,说AB班根本不足为惧,说我们只会闷头读书考试……”文娱委员委委屈屈祭出激将法。 “嗯。”高雪芬点点头,与有荣焉心情愉悦:“说得不错。” 所有人:“…………” 高雪芬脸色一展,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管你们,就这个吧。排练可以,就晚自习第三节课,多的不行,运动会有项目的也只能在这节课训练,所以身兼两个项目的,就要自己安排好时间,行吗?” “行———!” 搞定了这件事,A班人连出去吃晚饭的脚步都透着轻快。卓望道照例拉安问去吃饭,却被拒绝:“啊?去看任延训练?” 安问已经往书包里装作业了,时间有限,他就带了他觉得比较简单的生物一门,又揣上了装有海绵耳塞的小盒子。 “不是,他就一个人练,有什么好看的?看他扔球你高兴啊?” 卓望道十分费解,安问一点头,他他妈的更费解了。 “我说……”他凑近安问耳边,咬了咬牙才说:“你不是喜欢他了吧?” 安问把书包挎上单肩,歪了下脸,卓望道劝他:“可别,他对同性恋有心理阴影你忘了?而且他现在不是跟张……那个谁打得火热吗?” 安问忍住笑,侧身经过卓望道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嗨呀!卓望道真是痛心疾首,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 安问走进体育馆时,篮球队正结束了一小段训练,正听谭岗训话,任延仍是被冷藏,谭岗没喊他,他自觉站在一边,喝着水的同时顺便听他讲解战术和技术要点。 因为任延每天都在单独训练,千篇一律很枯燥,前来围观的人急剧减少,安问一出现在二楼看台,任延就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任延旁若无人地冲他抬了下手示意,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 训完话短暂解散休息,周朗“哟哟哟”了几声:“小竹马真行,还来看你球。” 他跟秦穆扬私底下关系好,早就知道了秦穆扬对安问的那点心思,不由得对任延挤眉弄眼:“哎,小问号弯的直的?” 本来也就是句玩笑话,谁知道任延瞥他一眼能那么凶——也不能说是凶,就是漫不经心中没有交情,全是警告:“谁是小问号?” 周朗拎着水瓶举双手投降:“我错了,安问,安问。” 心里寻思,秦穆扬喜欢安问这档子事不就是个死局吗?安问是直的,那没他秦穆扬什么事,安问是弯的,那也没他事啊,瞎了啊放着任延不喜欢,去喜欢他? 任延脖子上挂着湿毛巾,从三两步从台阶跑上二楼,在安问身边坐下。 “我帮你定了一份沙拉,按正常人的口味做的,等下就送到了。” 安问一听“按正常人口味做的”就想笑,任延每天吃的确实不是正常人的口吻,简单来说,好健康,好难吃。 四周那么多目光,任延克制住了想抱抱他的冲动,只是用目光深深凝视他:“下午开心吗?” 安问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气短,浅浅点头:“开了班会,定了节目,你说对了,他们真的让我表演手风琴。” “是不是卓望道出卖你的?”任延对两人性格了如指掌,安问是绝不可能毛遂自荐的,只有可能是卓望道这个大嘴巴。语气缓了一缓:“他是怕你合唱的时候格格不入,或者没办法参与进去,所以才这样。他心挺细的。” 安问一想就懂了。确实,免了他上台站桩对口型的痛苦。 任延看着他摊在腿上的生物作业:“我上次在表白墙看到有人表白你了,你一拉手风琴,我情敌是不是又要变多了?” 这次表白的是个姑娘,安问没点进去看看是谁,否则万一是熟人,生活中碰到肯定尴尬。把投稿截图放出来时心里也毫无波澜,反倒是手也好看,适合被领带绑住”之类的,还有叫他“老婆”的,总而言之,非常——变态! 任延果然都看到了,垂下脸勾着唇笑,声音很沉:“我确实买了领带。” 呲啦一声,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安问惊慌得不敢抬眼,呼吸也失去平稳。 “骗你的。”任延收回玩笑,听到场上吹哨,自觉起身:“时间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俯身在安问耳边:“去E通道口等我。” 安问放下笔:“现在?” “嗯。” 任延应完他就转身走了,身影没入就近的通道。安问心照不宣,心砰砰跳得厉害,放下笔记本,等了会儿,从另一边出了观众席,又绕了一程远路,才从外围走廊找至E通道。 这个口转出去就是办公区,对着的门口也是最偏僻的西北门,所以很少有学生会从这里经过。 安问抬眸确认了一眼E,转进入口的瞬间,便被人拉到了怀里。 阴影浓重,一盏冷白的节能灯亮在观众席上,将蓝色的塑料靠背椅照得很鲜艳。 任延一手扣着他的手腕,将它半抬着压在墙上,一手捧住安问的脸。 并没有很急切地吻上去,反而停顿了会儿,只是安静地看着安问,数秒过后,才轻轻地压住他的唇瓣。吻着的时候,五指温柔而强硬地展开了安问压在墙上微蜷的手,与他掌心贴着,手指若有似无地交叠。 球队经理加油打气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带着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走远,“任延怎么不在啊?”从坐席取的通道与他们平行经过。 “晚上练跑步么?” 唇分开,距离却不舍得拉远,讲话的微热气息拂着鼻尖。 “晚上可能要试排练节目,他们先跟艺术团借了一部手风琴给我试试。”安问手语比划不了两下,就不自觉圈住任延的脖子。 任延忍不住笑,“那等你忙好了,晚上一起回家?” 两人半吻半聊着天,不争连这点委屈都熬不住,一边狂吹哨子训话:“别他妈给我散步!跑动起来!球传起来!外线!注意对方外线!” 分明已经说着晚上见的道别了,又吻住,难舍难分之际,气喘得热烈,冷不丁听到一道声音:“——操,我就说——你们他妈的——”卓望道从内心到肢体都很崩溃,心口哽得难受,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像他妈个一米八的孩子。 任延身体一僵,将安问护在怀里,扭过脸去,卓望道镜片后的脸眼泪汹涌,鼻涕都快哭出来了:“我操,我操,我操!” ……语言机能也极速退化成巨婴。 任延深深叹了声气,“啧”了一声,“还是迟了一步。” 卓望道一边打哭嗝,一边泪眼婆娑地把安问从任延怀里一把拉出:“问、(嗝)问问,别跟他玩!屁、(嗝)屁股会烂的!他、他21!——厘米!” 第60章 第 60 章 嚎啕的声音落下, 在空旷的E通道内回荡,余音久久未落。 安问惊呆了,任延惊呆了, 卓望道打了个哭嗝后,也跟着呆了。 二、二十一厘米……? 三个人面面相觑, 只有楼下干保洁的大爷拎着拖把仰头看了一眼:“啊?咩啊?你港咩啊?” 任延扬起手, 卓望道一个条件反射就是缩头捂住嘴巴, 被任延一把勾进了通道内。 “你他妈……”任延咬牙切齿, 想骂又无从下口, 只好用力勒着卓望道的脖子:“就你知道是吧?” 卓望道觉得自己又行了, 梗起脖子从指缝中漏出一声理直气壮的“嗯!”,不然呢?! “我还要训练,闭紧你的嘴巴, 晚上再收拾你。” 卓望道用眼泪涟涟的目光谴责他:“禽兽!变态!你你你——呜呜呜呜——你对得起谁啊你!” 任延:“……” “背着我搞基……背着我谈恋爱……我的兄弟跟我的好朋友……我是大冤种……我是大傻逼……” 一团混乱中,任延只顾得上将安问拉进自己怀里,以为他是被卓望道的突如其来吓坏了, 安抚着:“我先去训练,你不用理他,等我下了训练来处理, 好不好?。” 安问还处在震惊中,眸光震烁,半晌才回过神来,迟疑地点了下头。 二十一厘米…… 虽然每天晚上亲亲时, 任延都会有反应,被怼得慌的感觉也让安问印象深刻, 但他从没敢亲自看一眼, 更别提上手握一握、比一比、量一量了……当然, 上次在福利院的浴室,确实有过那么下意识的一瞥。 但是,洗澡时的生理反应只能说是半硬。……但是的但是,只是那种程度也已经很吓人。 他完全忘了自己喝醉时还亲眼钻到的味道在被窝的潮热中浓郁,安问眸色很深,钻出被子时说“好厉害”。 他完全忘了! 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十八线野生做题家的安问,心里只有一个年头—— 怎么说也不应该是二十一……二十一可以是年纪是价格是腿围是分数就是不能、不应该、也不至于是尺寸! 复杂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让他看上去懵懵呆呆的,任延摸摸他毛茸茸的眼睫:“他不会乱说的,你别紧张。” 安问跟着闭上眼睛,当着卓望道的面,任延在他唇角亲了亲:“我先走了,你让他哭吧,他闹完就没事了。” 卓望道幽幽从墙上抬起脸,地鼠似的从安问背后冒出头来,还搁那汪汪流着眼泪:“二十一!你看他都不否认!” 任延深呼吸,反复告诫自己这件事上是他隐瞒是他有错在先,所以卓望道再欠,他也不能把人就地打死了。 何况再不出现,他就该被谭岗揍死了。 场内,激烈跑动的球鞋在木地板上发出滋滋的刺耳声,任延从二楼小跑过去,神色如常向谭岗报道,挨批的同时,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眸,遥遥往二楼瞥了一眼。安问的书包还在,可见卓望道还没放过他。 卓望道拿校服袖子擦眼泪,他主观意识上是不想哭了,但眼眶热得很,还有那哭嗝,呃地一下呃地又一下,怎么都停不下来。 安问扯扯他衣角,把胳膊递过去。卓望道抓住,怼眼睛上就是一顿猛擦:“呜呜呜好他妈丢人啊……” 他打从十六岁往后就没这么哭过了! 安问一手借他擦眼泪,一手在手机上打字,噼里啪啦一行,「你跟踪我?」 卓望道哭嗝止住了,朦胧泪眼心虚一转:“不行吗?不行我能知道你俩这点肮脏小秘密吗?” 安问冷静着:「本来想找个时间告诉你,你知道得太快了。」 “怪我咯?怪我太聪明太睿智太敏锐看透你们的肮脏小秘密了是吗!” 安问无声叹了下气:「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冷静?任延这个逼,跟我约好了毕业才谈恋爱的!谁先脱单谁是狗!现在他是狗!”卓望道扔下安问胳膊:“还有你!为什么要喜欢任延啊?他哪好了?他是个男的啊,一堆人追着他还不够,你凑什么热闹啊,将来分手了怎么办?他就这么让你喜欢吗?” 安问挺意外:「我以为你会问任延为什么要喜欢我,怎么反过来了?」 卓望道支支吾吾,想到两人刚开学那段时间,任延总找安问总逗安问,思路电光石火间串上:“他早就看上你了!” 虽然一直没敢往那方面深想,但他潜意识里的逃避,其实就是某种自保机制。他早就觉得任延喜欢安问,今天与其说是塌房,不如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被人踹了最后一脚,彻底破了。 卓望道:“你说吧,他是不是勾引你强迫你?我告儿你任延这个东西我最了解他的本性,他就是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声音卡壳了,因为安问的手机上言简意赅写着:「我早就喜欢他。」 卓望道嘴角一憋,眼泪又下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知道同性恋要干嘛吗?你、你屁股开花你!” 安问扶了下额,虽然他一直警惕着周围有没有人经过或偷听,但实在是冒不起这个险也丢不起这个人了。他转身回到看台收拾东西,卓望道亦步亦趋地跟着,好歹知道分寸,没再嚷嚷,就是瘪着嘴掉眼泪。等安问走下楼梯穿出大门了,卓望道才紧步跟上:“我真没骗你——” 安问手语潦草:“我知道!” 卓望道愕然张开唇,原来他知道啊……那没事了……个屁! “知道你还……那个啊……”卓望道痛心疾首。 安问实在是没办法了,破罐子破摔、自杀式袭击般地说:“我是同性恋,我就喜欢这么……大的!” 世界终于清静了,卓望道悟了,脸红了,人生格局打开了,爱情观升华了,向成人世界也更迈进一步了。 一整个晚上,卓望道都恍恍惚惚在“我就喜欢这么大的!”中,题也没写几道,但安问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更恍惚,从塑封笔袋里拿出直尺,试图直观感受下二十一厘米到底是多少—— 妈的,连直尺都只有二十厘米! 安问趴在桌子上不动了,隐约觉得有点胃疼。 反正写不进作业,安问登上表白墙的帐号,看到七点多一条投稿显示: 「救!我好朋友背着我跟另一个好朋友在一起了!!!」 「我该怎么办!绝交吗!」 「我的心情宛如我老婆踹了我跟我的小三一起跑了!我现在头顶绿得发光!」 虽然明显是新申请的小号马甲,但头像上的清华校徽还是出卖了他。 安问心情复杂,往后瞥了一眼,卓望道手机藏在试卷底下。狡兔三窟,下午高雪芬没收了他一张卡,殊不知卓望道还有好几张流量卡。 安问披着表白墙的皮:「你可以敲诈勒索他们,让他们痛彻心扉痛改前非。」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你回我了!」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这不好吧!」 省实表白墙:「那就原谅他们。」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是否太心慈手软!」 安问循循善诱:「那你觉得呢?」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想了半天,「哎算了,不过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决定送我那个朋友一套小工具,希望他可以不要受伤(身心都是)」 安问岔了一口气,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觉得胃更疼了。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他比较单纯,没见过世间的险恶,屁股也是。」 省实表白墙:「……你想得真周到。」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我想通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不然两个基在我身边,万一他们一起看上我怎么办?这才是修罗场!」 安问瞬间不想理他了,「那你投稿还发吗?」 傅立叶变换我的爱:「算球。」 安问清除了漫游聊天记录,还是不想写作业,鬼使神差地点进橙色软件,搜索“小工具”,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搜索引擎就脏了……他只是想见见世面,又有什么错呢?但同性恋的世界太广阔奇妙,就连那些评论也很奇妙。 「晚上回家就给老婆用上了,凉凉热热的,老婆说很喜欢。」 ……等等,不是gay吗,为什么要叫老婆……他骗婚?! 「宝贝超好,把我宝贝也变得超好草,忍不住超市他。」 谐音梗加双关梗,扣两分。 「本来两个人已经到瓶颈平淡期了,用了这个后瞬间回到热恋期,就是一晚上真的吃不消,早上起来又缠着我,夹得我受不了」 「小白兔秒变大骚*」 咔。安问面无表情锁上屏。 什么鬼东西! 任延下了训练洗了澡,又安安分分坐课桌前上了两节晚自习,中间抽空摸鱼问安问:「手风琴练得怎么样?」 文娱委员找艺术团的老师借出了唯一一部手风琴,《喀秋莎》和《斯拉夫女人的告别》安问都很熟,是兰院长手把手教他的,虽然晚上他状态不对,但拉得也不错,班里参加排练的同学都很兴奋,就连来看热闹的高雪芬也觉得很有味道。 “哎对了,卓望道今天怎么不舒服了?”高雪芬顺便问,“不是被我批评了一下,蔫儿了吧?” 卓望道去批假条时确实挺蔫巴的,以至于向来张嘴必埋汰他的高雪芬也长不开口了,假条给得尤其爽快。趁安问被文艺委员拉着商量排练的事,卓望道抱着书包蔫不拉几一声不吭地走了。 安问还能怎么说,只好跟高雪芬搪塞:「他胃疼。」 “哦。”高雪芬点点头。 卓望道胃不胃疼安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有点难受。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节结束,文娱委员还在组织明天的排练事宜,学生们却是一阵骚动。一扭头,见任延懒洋洋地靠着门套,左腿曲着,懒散搭到右边:“还不放人啊。”他歪了歪脸,没有特定的说话对象。 文娱委员是主事人,一打岔,闹了个大红脸:“你干嘛,来打探军情来了?” 任延一抬下巴:“我来接安问。” 队伍就地解散,学生陆续走出空置已久的实验楼教室,安问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任延帮他把书包也收拾好了:“直接回家?” 安问点点头。 不知道是灯太白还是怎么,他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太对劲。长长的楼道上人来人往,任延直接上手摸他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安问打起手语来也没什么精神:“肚子疼。” “肚子疼?怎么疼?”任延本能地就想伸手在他肚脐眼周围按一按,以确定他是哪种疼法,别是什么急性阑尾炎。 安问脸红了起来:“先走吧。” 出了实验楼的门,一条笔直大道通往校门口,任延汇报着:“刚刚跟小望通了个电话,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等周末再说吧。” 这几天上学开的都是崔榕的奔驰轿跑,因为走得晚,此刻在停车场孤零零停着。任延解了锁,俯身过去帮安问扣上安全带,吻他,“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就去急诊看看。还是让我摸一摸?” 说话间,手就按上了安问的肚子:“是这儿疼么?” 安问摇头。 修长有力的手指移向右边:“这儿?” 安问复摇头。 任延又按他小腹:“那这儿呢?” 安问继续摇头,神□□言又止。 任延怔了一怔,不再乱按了,温柔地问:“怎么?” 安问嘴巴一瘪快哭了:“不是这里疼那里疼,是一想到二十一厘米就好疼。” 第61章 第 61 章 任延脸色变换, 想笑,又哭笑不得,很无语, 但安问神情做不得假,连唇色都淡了许多。 “第一, 我不是二十一,是卓望道乱说, 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第二……算了我还是带你去医院吧。” 奔驰轿跑启动,往两人第二次相遇的那家公立医院驶去。急诊楼灯火通明, 才九点多走廊上就已经躺着醉汉了, 还有打架斗殴了来包扎的, 任延帮安问挂了号, 进诊室,年轻的主治医生就诊。 “怎么了?” 任延帮安问回答:“肚子疼。” “怎么个肚子疼呢?” 任延瞥了安问一眼:“因为做梦梦到肚子被什么东西捅了,所以觉得痛……”顿了一顿,纠正:“肠子。” 安问:“……” 医生:“……如果真的是被捅了, 就要说清楚,不要语焉不详……” 安问:“!” 好像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是脸皮厚如任延, 也觉得脸上微微烧了起来,他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没有, 真的是做梦。” 医生狐疑地用目光审讯两人, 半晌, 叹了口气挪了挪椅子:“来坐好, 我按按。” 他触诊的方式跟任延差不多, 但按的更准, 也更有力, 按到某处,安问一个激灵,“嘶”了一声,双眉紧紧锁起。 “晚上吃什么了?” 又是任延回答:“沙拉,里面有生菜、烟熏鸡胸肉、紫甘蓝、虾仁、紫薯泥……” 医生打断他:“怎么总是你答?” 安问用手语再度回复了一遍,医生默了一阵:“还是你来吧。” 任延继续报剩下的菜名,连淋的是油醋汁都说了,医生问:“是不是第一次吃?” 安问点点头。 破案了,沙拉太生冷,吃坏了肚子。 开完单子去药房领完了药,任延去便利店买了一瓶水,怕冷水刺激肠胃,又买了一次性纸杯,在泡泡面的饮水机上兑了点热水,等掌心觉得温度足够舒服,才递给了安问。 安问乖乖就着热水把药吃下了。 “是不是傻,肚子是真疼还是假疼也分辨不出来么?” 安问觉得丢脸,捧着纸杯不搭理人,任延把杯子抽走:“下次觉得难受就不要硬撑着,卓望道还知道请假呢。” 安问的手语里透着心虚:“我又没拉肚子……谁知道。” 任延睨他一会儿,忽然俯身下去,在他耳边漫不经心地问:“二十一,真的这么怕么?” 安问水都吓洒了。 - 回到家已快要十一点。 这几天两人都是在任延床上一起睡的,怕早上毛阿姨来收拾内务时看出端倪,安问早上还得特意过去把被子重新抖一抖。因为吃了药又喝了热水,安问觉得精神了些,洗过了澡后,跟任延在书桌前互相监督功课,他写英语,任延练化学。 都说英语提分快,但安问的基础毕竟弱,脑子里还有手语汉语两套语言体系,再硬塞入一套英语语法,实在是混乱得很。不仅听力差,完形和阅读也是丢分重地。任延亲自帮他挑专项练习卷,亲自帮他批改。 都出这么多力了,当然得要点好处。安问被他抱坐在怀里,眼睁睁看着他给自己朱批打叉。改完了,任延换了一支笔,仍是单手圈着他:“这个句型怎么一直错?” 安问心里想,太难了,这么长的句子,这么复杂的成分,前绕后绕的,大结构里套小结构,those来that去,还有时态。 “把句子成分和断句划给我看。” 安问拿起笔,伏下身划线。他原本就坐任延腿上,一动姿势,着力就变了,任延的腿被他压得痒。 划分完,忐忑地交给老师批阅。任延戴着金色的金属细框眼镜,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放下笔,转而两手都圈住安问:“我帮你读一遍。” 他嗓音清朗,用完美的美式发音将句子按照正确的结构、断句、轻重音读了一遍,虽然是很轻描淡写的语气,但起伏停顿标准,跟安问在脑子里默读的感觉很不一样。 读完正确的,任延又按照安问划分的读了一遍,镜框后的眼眸认真中隐约含笑:“听出区别了么?” 安问点头。 “那这里是选those 还是that?” 答案清晰一目了然,安问瞬间懂了。 “ 安问果然认真订正起来,任延将下巴搁在安问肩上,也跟着看了一会儿,歪过脸亲安问的脖子和耳后肌肤。 睡衣宽松,柔顺地堆在腰间,任延的掌心贴上:“肚子还疼不疼?” 他的掌心永远炙热,安问被他贴得舒服,攥紧了笔,身体紧了一下,摇了摇头。 任延感受得清楚,脸上仍是那种淡淡的表情,嘴里淡漠正经地说着:“真的?再检查一下,好不好?” 问着好不好,手底却没给他“不好”的余地。 安问闭了闭眼,笔尖在试卷上停顿住,留下一个深深的红点,水都出来了。他好想说你检查得不对,疼的明明不是这里……但随即连呼吸都短了去了。何止方位不对?分明部位都不对。 这管中性笔的水很多,笔尖的珠芯圆润顺滑,支在纸面不写,便一直出着水,水透过卷子,将薄薄的卷子都打湿了。 “写啊。”任延好心地提醒他,语气冷静:“怎么停着不写了?” 他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有金色镜框后的眸色冷而深。 安问扔下笔,手语打了一半,任延歪了歪下巴,意味深长地问:“谁让放下笔的?嗯?” 眉心深深蹙起,安问紧绷着身体,但姿态又是软的,难耐地蹭了蹭,躲着他的动作。蹭着时,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都是一僵。 任延将嘴唇贴上他耳廓:“你别乱动,说不定还能软下去。” 安问果然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地僵坐在他怀里,闭上眼,两手无力地抓着他心口的T恤衣襟。却不知道根本是被骗了。动作变本加厉,任延帮他飞快地打,一手穿过他腋下,抱着他单薄的胸膛。 他不让安问乱动,是因为安问这样的重量,坐得他很舒服。 因为跟任延睡的缘故,他的俄罗斯小熊也搬到了任延房里,毛阿姨还以为是安问分享给任延的,每天都将它端端正正地靠在床头。现在,俄罗斯小熊坐得有多端正,它的主人就有多不堪入目。经过修缮,它的双眼漆黑明亮,很天真,但每晚目睹这样的把戏,恐怕早就脏了。 心里也要为主人叹气。心心念念等了十年的哥哥,到头来却最喜欢玩得他门户大开。 气喘吁吁之际,涣散的眼神很久也没恢复清明。书桌上的纸巾盒这些天见底很快,任延擦过了手,抚过安问的脸,与他重重地接吻。掌心的味道在两人潮热的呼吸间弥漫开来漫入口鼻,任延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掐着他的腰,叫他宝贝。 说:“怎么玩不够你?” 房间里主灯没开,只有书桌的灯带和台灯开着,在这样暖色的灯光下,安问眼眶红得厉害,瞳色到现在都还是微微涣散,好像还没从快乐中脱离出来。 小熊的心声传递到了他心里,他咬着唇,用腕心还发着麻的手打起手语:“早知道这样,就不认识你了……” 任延按着他的腰,让他跟自己贴得很紧:“想都别想。”吮吻上安问的下唇,掌心反复抚着安问单薄的脊背,按着他的脊椎骨,按得安问四肢百骸蚀骨地麻。如此吻一阵,眸色深得让安问不忍直视,“你小时候最喜欢牵着我的手了。” 安问当然记得,但不知道他这会儿忽然说这么纯情的话是干什么。 任延勾了勾唇:“你知不知道你牵人手的方式很特别。” 安问跟着他回忆。确实,他喜欢攥着任延的食指,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那么小而软,攥着任延的一根食指,攥到出汗了也不送手。掌心被填满的感觉让安问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任延流连着辗转着若有似无着用唇舌含弄他的耳垂,说话声音低沉:“要不要换个什么握着?” 安问心口如同骤然失重般地一坠,被他话里的暗示弄得面红耳赤惊慌失措,躲着。他打死也不要,缩着手问:“……卓望道怎么知道的?…二十一。” 任延紧抿着薄唇深深地吸气,胸口亦跟着起伏,声音低哑无奈:“一起出去旅游,他粘我,非得跟我睡一间,早上起来……第一次用手机,第二次真带了根软尺。” “碰到了?”安问蓦地瞪大眼睛,眼眶原本湿润着,现在眼泪也吓了回去。直男也这样吗?! 任延无奈叹着气:“没,我自己量给他看了。” 安问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被灯光一照,投下阴影,像正午下的旗杆,旗杆很长,阴影很短,因为实在是立得不能再笔直了。 “卓望道是不是骗你?”任延睁眼说瞎话,“根本就不是二十一。” 安问莫名眼泪掉了下来,也不能算哭,只是很本能的生理反应,觉得委屈,又紧张,害怕、羞涩兼而有之,混成慌乱的、昏沉的一片,让他吧嗒掉着眼泪。 被吻肿的嘴唇紧紧抿着。雪白的皮肤,水红的唇,被眼泪打湿的鸦黑睫毛,还有一眨眼就掉一颗的眼泪、虽然看似抗拒,但分明已经在不自觉地、下意识地蹭着的指腹。 任延头皮发紧,将他赤着双脚放到地上,深深地盯了他一会儿:“是该睡觉了。” 继而将人公主抱式地打横抱起,一边不管不顾用力地吻,一边将人扔到床上,自己随之覆了上去。 毛阿姨做事好认真的,总将床单绷得一丝不苟,却在眨眼间被滚乱。 四条长腿都很难耐,彼此蹭着,分不清谁是谁的。任延一边吻,一边捋起安问的额发,将五指深深地插入他浓密的发间,吻一阵,居高临下地凝视他光洁的脸。 “帮我。” 安问把手藏到身后,被任延捉住,反复地吻着他细密颤抖的腕心,亲他的掌心,含他的指腹,哑声说:“别怕,你会喜欢的。” 安问的手像玩偶的手,像牵线人偶的手,被主人牵引着、带着,以不容分说的意味。 呼吸声很重,直到被楼下一声关门声惊断。西西公主跳了一跳,安问抖了一抖。 任延猝不及防,……也跳了一跳,也抖了一抖。 楼下传来崔榕的声音——她一眼就看到了二楼门缝的灯光:“宝贝们,还没睡啊?” 任延闭上眼,缓过了心脏一阵紧过的一阵。他毫不惊慌,甚至俯下身,镇定地热吻安问,嗓音沙哑带笑:“怎么办?吃干净?” 安问没他这么厚脸皮,慌张失措地踹开他。身后传来轻笑,任延从床上起身,经过时揉了把他的头发:“我下去打声招呼,你继续写你的英语——纸巾收好。” 第62章 第 62 章 崔榕一边往客厅走, 一边喵喵叫着勾引西西公主,蹲下身掐住它腋下将它高抱起:“哎呦乖宝儿小公主,是不是想妈妈了?有没有跟延延打架呀?” 抱着西西公主往楼上走去, 脚步声不轻不重,边扬声喊着话:“人呢?延延?” 刚走了两步,楼梯上响起另一道声音,崔榕抬起头,见任延站在楼梯口, 两手揣裤兜里, 蹙着眉一副纨绔而不爽的表情:“怎么这么晚回来?” “干嘛,不欢迎啊?”崔榕白他一眼,见他好好地穿着白色T恤和浅灰色运动长裤,一副居家打扮,正常得不得了, 但偏偏又觉得哪里不正常。她怔了一下,眯眼将任延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头发怎么这么乱?” 任延咳嗽一声:“洗完澡随便吹了一下。” “问问呢?” 任延歪了下下巴:“写作业。” 安问从任延房里出来,纯棉睡衣压出了褶皱,他心慌,又经历了刚刚那样的事,脚底心都还软着。弯弯掌尖打了声招呼,崔榕抱着猫走到他跟前:“这几天就你跟任延单独呆着,是不是闷坏了?” 安问点点头,任延“啧”一声, 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哪闷到你了?” “啊。”安问无声地张了下唇,两手捂住额头, 脸上是愤怒倔强的小表情。 崔榕笑得不行:“哎哟, 我还能不知道你啊, 早上打篮球,晚上也打篮球,除了打篮球就是睡觉,跟你相处能有什么趣啊?” 眼见着她脚步调转,分明是要往卧室去,任延一个箭步拦住,声音难的有些发紧:“你干什么?” “啊?”崔榕摸着西西公主的长毛,理所应当地问:“去你屋子坐坐聊聊啊,妈妈走了这么多天,想你了呀。” 她完全是补偿心理作祟,因为任延被放养了快十年,生日都没记起过几回,现在眼看着一脚就要踏出青春期了,崔榕迟来的母爱大爆发,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妈咪,试图巩固下原本就很稀薄的亲子关系,否则真毕了业成了年,那就真来不及补了。 任延服了她,屋子里射过两回那味道比点了麝香还浓,这时候进去岂不是当场出柜。他拦在崔榕跟前:“想什么想聊什么聊,明天不上课的吗?十二点了!” 崔榕茫然地眨了眨眼,觉得任延的反应哪里不对,但理由又很充分,“好吧,也对。” 任延一本正经地支安问去睡觉:“等会给你热牛奶。” 但“热牛奶”三个字用来类比于某些东西实在是形神具备色味俱全,刚刚才荒唐过的两人都是一愣,安问红了脸,任延也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脑子抽风了说:“不想喝就算了。” 崔榕看看他,又看看安问。嗯?嗯嗯? 安问慌不择言,手语比划着说:“想喝的。” 说完,两个人都诡异地沉默了…… 安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从楼梯口到他房间入口的通道那么长而一览无余,总觉得聪明敏锐的崔阿姨正用她的火眼金睛扫描着他的背影,他如芒刺在背,走得机械而迷糊,也不知道有没有同手同脚。 人一走,任延把崔榕拉一边,压低声音:“不是说一个星期再回来吗?怎么今天回来了?” 崔榕挑了挑眉,随即不以为意地说:“明天出差,回来收拾点东西。”笑着上下打量任延,问:“干嘛啊,房子里藏女人了?我找找?” 任延:“……”一把拉住他亲妈的胳膊,哄道:“别别别,我帮你收拾行李?” 他自觉卖乖,喉结紧张吞咽,心里悬着一口气。 “得了,你去给问问热牛奶吧。”崔榕心里转过一个念头:“我这次出长差,又要二十天,你爸爸后天回来住,他不会照顾人,问问还是要你照顾,知道吗?当哥哥的要负起点责任。” 负,太负责任了,任延心想,从里到外让他爽透,他这个当哥哥的可负得不能再负了。 西西公主在人怀里待不牢,腻歪不了几分钟就要踹人,崔榕被它踹得歪过下巴,艰难地跟任延说:“那你早点睡觉……西西!别踹了!” 咚的一声,西西公主落地跑了。 任延下楼去热牛奶。他热个屁热,除了第一天,安问哪天还喝过了?安问根本不喜欢喝奶。任延百无聊赖地等了一分钟,浓郁的甜香溢了出来,他熄了火,倒进隔热杯子里,上楼端去给安问。 安问抱着熊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办怎么办,崔榕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好尴尬,他刚刚跟人问好时抬的是那只……那只接了浓白的手,会不会有味道啊?招手时,那个味道会不会散出去? 安问鬼使神差地将手轻轻掩近口鼻,蹙着鼻尖嗅了嗅。 任延拧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安问闻得太投入,一时没察觉到动静,直到任延斜倚着门,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很喜欢吗?” 安问:“!” 小动物般抖了一下,转过脸去,看到任延逆着走廊光懒散站着,一手揣进裤兜,一手端着杯子,剪影利落倜傥。 任延轻笑一声,走进他房间,把杯子塞他手里:“可能还有点烫,喝慢点。” 安问便跟他坐床上聊着天:“阿姨没问你什么吧?” “她问我是不是房间里藏女人了,这么紧张。” 安问:“!!”身体噌地一下坐直了,但还没来得及多问两句,就被任延揽进怀里:“紧张什么,你怕她凶你?” 话都聊到这儿了,安问默了会儿:“你不怕吗?” “你呢?” “我……”安问把手放下,没想好怎么回答。 “我不怕,但会等你也不怕的那天。” 安问从他怀里仰起头:“要是等不到呢?” “等不到……”任延勾了勾唇,“那就等不到,没关系。” 安家的风气和任延家是完全不同的,安远成和任五桥虽然是好兄弟,但两人的人格、作风都天差地别,安远成是大家长式的做派,管家里和管公司一样,不允许大逆不道的忤逆,何况是出柜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安问的身世和突然的哑巴已经令安家在外面沦为谈资,要是再挂个同性恋的名声,安远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任延心里明白,但明白并非代表无动于衷。他眼神里的光彩暗淡下来。 安问点点头,以为任延不在乎,虽然心里略微失落,仍强振精神,天真地说:“也对,可能还没到那天就分手了。” 搂着他的怀抱紧了一紧,迟迟没听到任延的回应,安问抬起眼眸,撞入任延冰冷的视线中。他垂眉敛目,薄薄的眼皮微阖,掩着里面的浓云。 “你想都别想。”他冷冷地睨着安问,居高临下。 安问眨了下眼,任延低下头,亲他的唇角:“下次这种话别再说了,我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你的手语。” 安问神经紧绷起来,浑身燥热,磕磕绊绊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也许……” 解释了,又好像没解释,有效果,但是反面效果。 任延面无表情,脸色更黑了些。 安问停下动作,顿了一顿,圈住他脖子,主动亲上他。 门还虚掩着,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吻了一阵,任延抱着安问,平复喘息,静了一静后,他说:“十八岁的海誓山盟很苍白,但是知道你心里存了一块地方、一个可能,觉得我们不会走到永远,心里还是会难过。 安问这么单薄,抱起来却很舒服,与他的怀抱是契合得这么好。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会有另一个人也如此觉得、也如此抱着安问,心脏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捏紧。那是来自心脏的痉挛。 牛奶放温了,任延松开怀抱,让安问整杯喝下,又将杯子收走。安问送他到门口,亦步亦趋,眼巴巴地,像自觉做错了事,但又一时没想到好的道歉方式。任延笑了笑,单手将他半搂进怀里,“晚上别锁门。” 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安问心里一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顿时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起来。任延年轻的嗓音沉着:“别等我,可能三点才来。” 走回床上的几步也像踩着云,安问钻回被子里,熄了灯,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他的月光的造访。 - 崔榕收拾行李很快,毕竟一年有两百天都在出差,想不熟能生巧都难。任延上三楼时她已经扣上了行李箱,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一份什么造价单,床头柜上果然放了一罐啤酒。 “问问睡啦?”崔榕先关心安问的动静。 “嗯。” “可怜的宝贝。”崔榕放下造价单,叹了口气:“宁愿他当我儿子。” 任延挑了挑眉:“怎么,我让你这么不满意?” “你当哥哥他当弟弟呗。” “不要。” 崔榕喝了口啤酒,目光温柔下来:“他这么乖。” “他这么乖,”任延续道,不动声色:“小时候还是被遗弃。” 崔榕也跟着沉默下来,手里攥着纸:“其实我听过一些说法。” “什么?” “当时外面有传闻说他不是安远成的种,是琚琴跟别人生的。” 任延怔住,连向来都自然抿着的薄唇也微启:“什么?”他简直不敢置信。 安问是琚琴的私生子?这什么扯JB淡的天方夜谭?安问在五岁出走之前,一直是锦衣玉食地长大,虽然父母婚姻不睦,但并没有哪一方冷落他,到五岁忽然爆出是别人的孩子?不会去做亲子鉴定吗? “还是你们五六岁时候的风言风语了,后来问问就走了。”崔榕忆了会儿,也自责:“当时你一直缠着我,不是我不关心,也不是我不找,这种家务事,就算关系再好,让我们怎么开口?而且安远成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被琚琴带去国外了。” “你没告诉我他是离婚后被判给了琚阿姨。” 崔榕抬了抬唇角:“谁知道呢。” “但是问问确实是安远成的亲生子。” “当然,否则,安远成怎么会把他找回来?养真也没那么好修养,能对自己妈妈同母异父的私生子笑脸相迎。” “你喜不喜欢安问?”任延平淡地问,目光锁着崔榕。 “喜欢啊。”崔榕讶异地坐直了些:“不然我让他住我们家里来干什么?我有你一个还不嫌麻烦啊?” “你觉得我对他够好么。” 崔榕愣了一下,这句话怎么怪怪的? “……我怎么知道?你觉得能更好就更好呗,学校里多照顾,别让人欺负。” 任延:“那就更好一点。” 他意味深长话里有话云遮雾绕,崔榕都被他聊糊涂了:“……干嘛,你是不是欺负他了?提前给我打预防针呢?任延告诉你啊——” 任延站起身,挺玩世不恭地回:“没欺负,就是带坏了。” 崔榕:“……” 哈哈还真是毫不意外呢……翻了个白眼。 “你刚刚说的事……安问自己不知道吧?”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提啊?”崔榕警告他:“你也不许提!” 任延“嗯”了一声,想了想:“以后也别聊了。” 崔榕喝完了酒终于犯困,任延帮她将行李箱拎到一楼放好,她就熄了灯。明天还要赶一早的飞机,她戴上眼罩,入睡前习惯性地做复盘和思考。任延难得的有耐心跟安问相处,竟然能跟他过了这么多天的二人世界,还……还一副意犹未尽没过够的模样?崔榕睡不着了。 她辗转反侧到一点,鬼使神差凝神听着二楼的动静,心口怦怦直跳,总觉得会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整个房子静得连鬼飘过都能听见,崔榕强行提神到一点半,终于熬不住也放下心来,睡了过去。 她哪里知道,她是疑神疑鬼的侦探,但任延是耐心十足的猎手,他甚至在书桌前又刷了一套化学专项卷,等到两点时,才放下笔。 目光中不见困意,面容也不见疲惫,走过长长的走廊时,他坦然得不行,完全没有什么心虚或不可见人的自觉。 去找自己喜欢的人睡觉,有什么好丢脸的? 何况他的心上人这么乖,真的没有反锁,甚至没有关门,只虚掩着。 门扉无声推开,安问侧身睡着,微躬的背对着门,呼吸绵长。任延不轻不重地合上门,单膝跪上床,俯身在安问耳边亲了亲:“睡了?” 安问困着,翻了个身,双手圈住任延脖子,往他怀里钻。任延抬起唇,眼底无声的都是笑意。 他躺上床,将安问搂进怀里,腿锁着腿手叠着手地抱着睡了一夜。 崔榕凌晨五点起床,一身精致职业套装,跟晚上一心找酒喝的女人截然不同。但是心里装着事,想了想,把又贵又薄的羊皮底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下到二楼,绕过客厅,走向任延的房间。 临出差了看一眼儿子不犯法吧?就看一眼。 门拧开,崔榕傻了,床上没人。 心跳得崔榕要晕了,低血糖,这一定是低血糖,她不可能这么心慌气短…… 那她宝贝儿子在哪里?她宝贝儿子在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宝贝着另一个宝贝。 第63章 第 63 章 是不是这么早就出去打篮球了?联赛开赛就在眼前, 以任延的个性,肯定会给自己加码,平时五点半出门,现在改成五点, 也很说得通……崔榕扶着楼梯, 轻手轻脚地下楼, “低血糖”让她心口乱跳,不得不反复深深地呼吸吐纳。 到了一楼,如同观察最丝丝入扣的侦探般。 日常训练穿的球鞋还在。 篮球也挂在网兜里。 监测心率的运动手环也扔在玄关, 跟昨天晚上回来时如出一辙。 崔榕一愣, 心跳的失衡在一瞬间到达巅峰,手脚冰冷着, 太阳穴也鼓鼓地跳, 她木着脸返身,仅靠本能驱使往楼上走去。 晨曦微光中,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任延睡衣整齐, 双眼迷蒙,半打着哈欠从安问房里走出。母子俩在楼梯口相遇,任延缓缓由困顿到清醒, 看了眼手机,皱眉问:“你怎么还没出发?” 崔榕吞咽了一下:“哦我……好像忘拿手机了……” 任延挑了挑眉:“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锅盖吗?” 崔榕低头看了眼。 “……” 任延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叫车没?别真误机了。” 崔榕点点头,还站在楼梯口要上不上的, “那个……你怎么从问问房间里出来了?” 任延神情自然一顿, 想起来了:“床单被猫尿了。” 崔榕:“啊?” “它是不是又到发情期了?”任延瞥了眼在走廊上乖巧呆坐的西西公主, 对方眼睛瞪得溜圆, 充满了一百分的困惑和一万分震惊。 “神经, 早就绝育了啊。”崔榕偷偷松了口气,整个人莫名松弛下来,“刚刚在你房间里没怎么闻到啊?” 任延似笑非笑:“那要不然现在再去闻闻?” “不不不……”崔榕一叠声地拒绝。她向来只负责撸猫,什么洗澡喂饭上药梳毛剪指甲,都是由毛阿姨和任五桥操心的,更别提收拾猫尿过的床单了。她也不是没被尿过,味道那叫绕梁三日断情绝欲,因此现在打死也不愿意再进去回味一下。 “问问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它也在客卧尿了,不信你问任五桥。”任延居高临下斜睨西西公主,看上去像个大魔王:“是不是?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承认。” 西西公主悲愤欲绝,这什么父子俩,它又是什么大冤种!欺负它不会说人话吗!!! “嗷呜!”厚厚肉爪爪往前蹭了两步,一个劲冲崔榕叫唤。 榕榕别信这个大骗子!他在小客人的房间里上下其手!为非作歹!白日宣淫!他早就醒了!他还让小客人握他的……嗯!小猫咪都听到了,小猫咪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回事?最近这么不乖哦?”崔榕蹲下身揉揉猫猫头,“是不是猫咪爹地不在家,生气啦?” “没割干净吧。”任延漫不经心地说:“不然再去开一刀?” 西西公主:“!!!” 你没事吧没事吧?是人吗?三十七度的碳基生物是怎么说出这么卑鄙无耻冰冷无情的话的?! 崔榕安抚了会儿,时间紧迫,网约车到了,她匆匆下楼。任延刚面无表情撒了这一通话,现在当二十四孝好儿子,送她到电梯口,听着崔榕絮絮叨叨:“床被尿了你也不好去跟问问睡的。” “怎么?”任延褐色的眸色清冷,哼笑了一声:“十一在乡下,床不够,我一直跟他睡啊,小望睡相太差。” 他好坦然,坦然到崔榕不由得开始深深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太上纲上线,太胡思乱想随意发散。 是,任延是对安问独一份的好,安问确实是独一份的好看,但铅笔成不了蚊香,任延总不能对安问见色起意上头到罔顾性向吧?再说了,男孩子之间,偶尔一起睡一下又怎么了?崔榕坐上网约车,不住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一惊一乍的快神经了。 任延送走难伺候好糊弄的亲妈,转身回房间,路上被西西公主悄无声息地绊了一脚,任延胖揍了它一脑壳,一推开门呆滞住。 屋内酸味弥漫。 任延:“……” 西西公主冷笑:哼,送你美梦成真。 安问还迷迷糊糊睡着,骤然听到外面人猫打架的声音,先是西西公主嗷了一嗓子,继而是任延也怒了一声,什么瓷器碎掉了,西西公主飞檐走壁慌不择路,嗖的一下蹿进虚掩的房门,在安问身上砰砰两脚,在空中飞成了一道肥胖的虚影,继而优雅落在了窗台上。 安问:“…………” 好痛啊! 任延随后而至,一向淡漠桀骜的脸上充满了冰冷狂怒,深呼吸的模样显然是克制已久即将爆发。西西公主气鼓鼓的包子脸白了一眼他,继而高傲地踩进了安问的怀里。 好、好重…… 但是好软……好暖,好好摸…… 安问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是手!是手先动的手!是手自己摸到了它的肚子上! 任延怒气冲冲大步走向床边,咬牙切齿:“谁让你躲他怀里的?给我出来!” 演技和体术一样完美,西西公主的肉爪子搭着安问的心口,闭上眼瑟瑟发抖。安问心里软得像被猫挠了,下意识就将它护在了怀里,掌心盖着它巴掌大的脑袋。 任延:“?” 安问摇摇头,对他抬了抬眼神,像是警告。 任延:“……不是?你护着它干吗?它演的!” 安问把猫抱得很紧,睡衣和薄被凌乱地堆在腰间,晨光透过半开的白色百叶窗,形成入栅栏般的光影,很淡地投在墙和安问的身上。他垂首看着猫,神情专注,浓而纤长的睫毛投下扇形的淡影。 任延浑身的烦躁在这一秒都被抚平,胸口起伏一阵,他缓和了语气:“把它扔了,我不揍它。” 安问迟疑了一下,西西公主喵呜一声央求示弱,可怜兮兮。 “真的?”安问抬起一只手,比划着问,另一只手还盖着西西柔软的心口。 “真的。”任延认真地说:“我想抱你,让我抱抱。” 安问愣了一下,金色晨光中,白皙的脸随着这句话被涂抹上一抹微红。他果然松了手,西西公主跳走,任延单膝跪上床,将安问抱了满怀,像他刚才抱猫。 “本来还能让你再睡一个小时的。”任延亲亲他脸,“还困么?” 他多少年的生物钟固定如此,不需要闹铃就能在五点多准时醒来,醒来后精神地支着,想到昨晚亲密,浑身热流更是止不住,直接把人顶性了。安问觉得自己是被人拿枪威胁,迷迷糊糊地,口鼻间发出含糊而微弱的抗议声。 都不过是助兴,任延直接挽了他一条腿,更亲密无间地从背后贴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而冷静地说:“你睡。” 腿间皮肤柔嫩,何况原本就不是拿来这么用的,有朝一日偏被如此用了,泛起难以承受的红。 安问由困转醒,身体的紧绷与刚刚熟睡时的松弛截然不同,当然瞒不过任延的眼睛。他干脆把人捞起,整个儿锁进怀里,胳膊垫在他颈下,另一手帮他。 安问心里想,别……但身体诚实,蜷紧了浑身上下。 任延带着他的手,让他感受清早的精神与湿润,皆是为他而来。 动静在崔榕试高跟鞋中停住,却在一秒过后,转而成更激烈。西西公主猫在门外听了半天墙角,它一个开了刀的,得当一辈子的小孩儿,怎么能听得了这动静?臊得尾巴不住扫地。 西森猫猫尾硕大,不悦地抽动拍打时,发出啪啪的声音。 崔榕下楼时,如何脱了高跟鞋,如何轻手轻脚,两个暗渡陈仓的少年都听一清二楚。任延热热的口舌弄他耳垂,说着狎腻的话:“抱你出去,让榕榕阿姨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不好?就说……榕榕阿姨,一直住在这里很感激,没什么能报答的,只好这样报答任延哥哥,你不会生气吧……” 崔榕拧开任延房门又关上的动静,也逃不过谁的耳朵。 任延闷在安问脖子里轻笑:“完了。” 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安问头皮发紧,偏偏如此不争气,竟然在这样的羞愧中弓起背,一阵细密的抖。 任延跟他一起。 后来他出门打消崔榕的疑虑,安问在门里困顿地睡起回笼觉,没睡多大会儿,便是刚刚被西西公主两脚踩到断气。 时间还早,安问被任延若有似无地亲着,问:“今天不去打球么?” 任延言语中不见惭愧:“刚刚运动过了。” 安问:“……” 抱着他的胳膊上有一道不明显的血痕,安问一错眼看见了,捉住过来仔细辨认:“是刚刚挠的吗?” 差不多该到了剪指甲的时候,毛阿姨或许是因两位正经主顾不在,一时松懈不察,才让西西公主留了这么久。其实挺疼的,但任延一个骨折了也能自己捂着肋骨去医院的主儿,让他把猫挠当回事,实在是强人所难。 血痕很长,有五六厘米,安问起身去抽屉里翻酒精棉球,还是很久之前买的。动作处理起来轻柔,酒精洇进伤口,泛起刺痛,任延一个痛觉迟钝的人,这会儿却觉得自己敏锐到脆弱。他垂眸看着安问:“怎么你一处理,我反而更疼了?” 安问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一时间收了力,有些不敢的小心模样。任延笑了笑,清晨的嗓音温和微涩:“有一朵花,原本是自己一个人长在墙角的,也没人看得见它,所以它每天都觉得挺好,很开心,后来有个人经过了它,看到了它。他的目光在它身上停了两秒,第二天又来,第三天也来,直到有一天,那朵小花忽然羞愧地低下了头。它开始关注自己今天好不好看,关注自己够不够鲜艳,开始觉得自己丑,也不够好。以前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它灰扑扑的、自娱自乐的世界,因为那个人的造访而变得鲜艳、也变得敏感了起来,风一吹,雨一打,就觉得疼。” 安问眨眨眼。他怎么可能没听懂,他只是不知道,任延说的是他,还是他自己。谁是小花,谁是少年?别人家的少年,一转眼成了他的小花。 任延无声地失笑,指腹在他脸上很温柔地摸了摸:“早安童话,喜欢吗?” 安问半抿着唇点点头,继而将酒精棉球放下,问题直击灵魂:“我不知道你语文为什么这么差。” 不应该啊…… 第64章 第 64 章 因为要排练, 安问背了手风琴去学校。自从任延在生日那天送给他后,这台手风琴就一直好好地收在箱子里,只弹了两次, 但安问爱不释手, 隔三差五就要搬出来用软布擦一擦, 有时候卓望道给了他两道特别难的题,一时半会解不出来, 安问也会抱着琴坐一会儿, 借助擦拭琴键这样小心又机械的活动来思考。 到了学校停好车, 卓望道刚好也一边啃着糯米鸡一边走进校门。他们家远房阿姨每早都给准备营养早餐, 但卓望道最近莫名饿得快,压力大又馋,所以早上偷偷在小摊儿上给自己加餐。 三人在校门口不期而遇, 叭唧, 卓望道的糯米鸡又掉了。 “看看看, 看什么看!”卓望道悲愤地捡起烂荷叶,“没见过人吃早饭吗!” 任延本来还想说什么, 被他疯狗似的一顿输出, 只好彬彬有礼地欠身颔首, “您继续。” 卓望道“哼!”了一声, 瞪他一眼,继而又恨铁不成钢地拿眼神狠狠剜了安问:“你、你不争气你!你等着!” 任延帮安问从后座提起手风琴, 安抚安问:“别理他, 回头让他喝副中药调理一下。” 卓望道忍着眼泪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问于心不忍:“他是不是又哭了?” “他就这样, ”任延提着琴, 跟安问并肩慢慢悠悠地教学楼走, “从小就是个哭包, 十六岁之前还经常哭,大半夜的给我打越洋视频哭半小时,就因为晚上遛狗时,有一大爷跟他说……” “什么?”安问提着心。 “说他狗丑。” “……” “十六岁以后哭得少了,你猜猜理由?” 安问猜不出。 “因为十六岁以后他长到了一米八,有一次一边走一边哭,从玻璃倒影里看到了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安问沉默了会儿:“……好真实的理由。” 任延笑得不行:“所以随他去吧,周末找个时间请他吃个饭就好。” 两人走得慢,并非故意,而是安问腿疼。早上被抬起腿又并紧了干那种事,怎么受得了?虽然后来有了润滑,但还是被摩擦得一片红,结束后才发现有些微破皮了,像一颗最皮薄的水蜜桃被蹭破。任延掰着他腿给他上了药,但秋冬季的校服西裤布料厚,随着走动而摩擦伤处,怎么能好受? 安问只能慢吞吞地走,忍得浑身发热,任延歪过脑袋靠近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中午去天台,我帮你再上一次药。” 安问才不要:“我自己会弄。” “那怎么可以。”任延一本正经:“我做的事,当然要我负责。”顿了一顿:“下次就有经验了。” 安问埋头往前走,连痛都顾不上了。什么下次?这种事不准有下次! 任延把他送到教室门口,将手风琴交给他。A班学风太正,一大早连个闲聊的、偷吃早餐的都没有,但看到安问背了手风琴过来,还是小小地轰动了一阵。等展开箱子,看到手风琴的真容,都震撼了。 “这个琴键好漂亮啊!” 宛如凝成羊脂玉的白,宛如黑曜石般的黑,在七点多初升的太阳下发着厚重却又通透的光,让人连摸一摸都怕唐突了。 “这个是……”安问比划了一阵,故意不用手机打字,而是求助地看向卓望道。 卓望道哼了一声,心里一软,冷冷地帮他翻译:“白珍珠,黑玛瑙,德国货。” 好简洁,像被任延传染。 “我天,我知道这个牌子,我姨父也会弹手风琴,这个巨贵!”有个懂行的小同学眼睛尖,“他要看到肯定馋死了,这得二十万往上吧!” “噗——”不知道是谁喷了出来。 “啊?比我一台三角钢琴都贵?” 安问连连摆手澄清,卓望道读着他的手语,半生不熟地传:“……没那么贵……我也不知道多少。” 确实不知道,任延也没告诉过他。安问大约知道不会便宜,但他不怎么擅长使用那些找货、询价软件,也不知道可以拍了照片请贴吧老哥鉴定,所以也没刻意去找过。 “那也必须得十万往上,没跑儿的,不然我姨夫还用这么馋啊?” 安问还想反驳澄清,却有个同学手快,已经找到了:“十三万九千九!这是指导价,到手不一定呢!” 手机上的图片果然和安问手里的一模一样,一时间全班哗然,文娱委员都紧张了:“那你得好好看好啊,万一被偷了怎么办?!” 卓望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放心吧,不会有人偷的,十三万能入刑了,何况这么大箱子这么醒目,走廊和楼梯口还都有监控,抓到就去局子三年起步呗。” 一句记大过进档案都能让高中生吓死了,更别说蹲局子这种恐怖故事了,众人果然放下心来。快打铃了,安问把琴盒盖上,又将各科作业交给小组长,忙活了一圈,刚坐落时便听到后座同学轻声说:“卓望道,卓望道,你怎么了?你哭了?” 安问扭过头去,见卓望道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把同桌的女同学都吓得六神无主了。 安问心里一咯噔,绕到卓望道那边,蹲下身摇摇他腿。卓望道看不清人,只知道摇他腿的这只手好看,必是安问。他微微转过脸,泪眼朦胧地看着半蹲的安问:“你干吗?” 都带哭腔了,安问也跟着没辙,笨拙地问:“你哭什么?” “我好伤心啊,”在早读的嗡嗡声中,卓望道打着哭嗝抹着眼泪:“任延连礼物都不让我送,送你十几万的手、手风琴……” 双标得厉害!这样的朋友,不、不交也罢!但是一想到要绝交,卓望道哭得更绝望了。他造了什么孽交了这么个发小啊呜呜…… 安问泄了一口气,肩膀也塌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卓望道,回座位上心神不宁地默读了英语,过了半节课,卓望道自个儿把自己哄好了。他想明白了,任延一出手就是十来万的礼物,因为他见色起意觊觎安问的屁股,他该庆幸任延没给他送这么贵的,否则这会儿他该操心自己屁股了。 闹着别扭呢,吃饭当然是没法一起吃了,卓望道跑便利店吃泡面,继而争分夺秒地藏进厕所隔间里,嗖嗖刷着手机。 “润滑……还有发热功能?”卓望道瞳孔地震,“确定不会有副作用吗……” “L,XL,XXL……妈的!连雨衣都要多浪费点布料!” 橙色软件的关键推荐功能强大,卓望道加购加购再加购,味道渐渐就不对劲了起来。……嗯这个塞子,银色的,造型别致,一看就是精工打造……嗯这个粉色小硅胶玩具,完美得仿佛一颗活灵活现的……蛋……嗯这个绳子……编织紧密,还掺入了荧光色细绳,别致,重工……不买不是中…… 咚的一下,手机掉了。 掉进了坑里。 卓望道:“……???” 冷静冷静,找保洁,肯定能拿回来的……他前脚人一走,后脚隔壁班的男生就蹲了进去,卓望道惊恐扑过去:“等——一——下——!!!” 一阵不妙的味道后,响起了冲水声。同学提裤子走人,门一开,心满意足的笑容被卓望道吓了回去。 “你、你干吗对着厕所哭?” 卓望道抬手擦擦眼泪,狼狈地走了。 安问在天台上被任延捉着强行上完了药,跟他一块儿下了楼,正碰上卓望道从年级组办公室蔫蔫地出来。 “他怎么了?”任延拉住A班的英语课代表。 两人一起听完了卓望道一五一十、绘声绘色的倒霉事。 “手机掉厕所里了?”任延皱起眉:“那怎么又去办公室了?” “本来想找保洁看看还能不能救回来,被高老师知道了,说他带手机来学校,就拎进去批评了一顿……” 任延想笑又觉得缺德,强行抿住唇角,问:“那后来呢?手机找到了吗?” “没。”英语课代表摇摇头:“他一早上哭三回了。” 任延道了声谢,放人走了。过了会儿,走廊上传来一阵忍不住了的闷笑声,任延伏在安问肩头,笑得发抖,着实很缺德。正是午饭后,人来人往的都看他们,安问掐他腰,又推他,想让他起来。任延笑够了,又似乎没笑够,闷笑着拿手抹抹脸,勉强正色道:“晚上跟他吃个宵夜吧,好不好?再闹下去出人命了。” 安问点点头,咬了会儿唇,做了一个决定。 回教室时卓望道果然蔫头耷脑地在练卷子。全国数学冬令营已经下了正式的选拔通知,卓望道高一就参加过,但最终成绩不佳,没能过国家集训队的首轮选拔,他最近焦虑压力大,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卓望道之前拿的省赛可以加分是不错,但G省是高考大省,强校云集,偏偏清北名额又少得可怜,所以所有人都他妈在卷,卓望道自己又不是数一数二的成绩,放全市也就勉强前一百,清华确实晃悠。 他想进集训队,进了集训队就能保送了。 安问没惊动他,给安养真发微信,让他帮自己买最近最新上市的手机,晚饭时送到学校来。 安养真当然不会过问这万把块钱的东西,但他自己晚上有应酬,便将这桩事交给秘书去做。吃完晚饭又去看了会儿任延训练,回来时顺路去了趟校门口,秘书果然把全新包装的手机连袋子和□□一起交给了他。 从今天晚上第三节课起,合唱团进入正式排练,跟昨天嘻嘻哈哈不同,今天要正式合曲子,个子高高的体育委员李佩勉强当指挥。指挥指挥,拿着棒子乱挥,李佩个子高手长,乱挥起来也挺好看,他很满意。当然还有一点,他是文娱委员林乐乐的男朋友,林乐乐让他当指挥,也是在众人起哄下半推半就。 李佩指挥着让队伍排好,给安问使了个眼色,手风琴悠扬的旋律响起,伴随着乌七八糟跟鸭子过江似的合唱声。 安问昨天就有怀疑,今天算是确认了,林乐乐和李佩都不会安排合唱团,他们甚至连声部都没分,只分了最传统的男声和女声,以此来笼统地当作低声和高声部。 琴声停了,李佩还沉浸地指挥了两句,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扭头看去,安问正拿着手机打字。 “哎,你怎么玩手机啊?” 李佩长得不错成绩也好,又人高马大,平时也能小小装个逼扮个酷,本来想的是风云省实当尊小神,奈何十五班杵着个任延,女生们都跟瞎了一样看不见他,一时间让李佩生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错觉。本来就不爽任延了,后来还空降了个任延发小,班里女生有意无意都找安问聊天请教卷子,外面甚至流传一种说法,说安问凭一己之力拉高了A班的平均颜值。 你妈。 安问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早就已经招惹了李佩了,这会儿还无知无觉的,摘下琴放好后,他给李佩看他手机备忘录的话:「四十个人的混声合唱团,只分男音女音太笼统了,最起码要区分出男高男低、女高女低,否则到时候排练队形时怎么站位?只有声部排好了,才能在舞台上有最好的混响效果。」 李佩不以为然:“要这么专业吗?不就是一起唱一首喀秋莎么?” 林乐乐也凑过来,听他争辩,又看了安问手机里的话,拉偏架:“哪有这么专业啊,就是随便唱准了、别太丢班级脸就行,你以为高老师还指望我们拿个名次回来呀?” 安问愣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拇指动得很快:「那还配了双人现代舞和手风琴?」 “就是都不专业所以整活儿呀。”林乐乐眨眨眼睛。 “怎么了?”有人问,“有什么问题?” “安问说要重新分声部。”李佩不耐烦回一句。 安问点点头:「要试唱,找到每个人的舒适音域和音色,然后分声部、编队形、分唱段。」 他也不专业,只是以前在福利院时,兰院长最喜欢让孩子们练合唱,大节小节地就带他们去农村汇报演出,有时候是田间地头,有时候又是村委会的大操场上,很受欢迎。安问是哑巴,所以兰院长才让他当助理、学手风琴。 但既然兰院长是这样做的,那安问有样学样,总不会错。 “这样啊……”林乐乐跳健美操的,不懂声乐,听安问这么说,一时之间有些犯难,毕竟安问看样子是比较笃定的。 班里也有些小时候学过特长考过级的,这时候弄清了原委,站出来支持:“确实啊,分了声部唱起来音色才会好,高有高的,低有低的,透亮又有低音托低,听起来完全不一样的,站位好了内外部的混响也不一样,按我们现在的队形,听起来绝对就是嗡嗡一团糟,发闷。” 他说得比安问还不留情面,虽然是好意撑腰,但一下子把安问架上去了。 所有人都站在队形里,只有安问、李佩和林乐乐在阶梯前站着,谁脸色难堪,谁还认真着,一目了然。 林乐乐咬了会儿唇:“那好吧,那不然,就问问你来分……?” “不是,”李佩不耐烦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个哑巴吗,还懂合唱的事儿呢?” 安问愕了一下。在过去十年的沉默时光中,这是他听过最恶意的一句话。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彬彬有礼,脸上笑着,腹非心谤着,听不到看不见的恶意便不算恶意,安问很习惯。 是别人对他礼貌太久了,所以忽然听到这句话,他才像是被初次、被忽然提醒般,怔立在当场。 偌大的多媒体阶梯教室刹那间陷入寂静。 林乐乐在暗处拉了下李佩的校服,李佩清了清嗓子:“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确实想知道,你一个哑巴怎么懂合唱团的事情的啊?要是不懂,那不是浪费我们时间吗?哪个合唱团收的你啊?还是你因为自己不能讲话,所以特别喜欢合唱团,所以自己学了很多?如果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行——” “你他妈闭嘴吧!”队伍中蓦然爆发出一声脏话。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所有人回头看,卓望道骂骂咧咧地从最后一排跳下来:“就你他妈能,就你他妈长嘴,就你他妈能逼逼,显你能出声儿有嘴是不是?叭叭的他妈没一句人话。” 安问:“!!” 所有人:“…………” 卓望道,校服裤子底下两股战战,面对李佩矮了小半个头,但仍挺直腰杆摆出不屑的冷面,气势上很硬地说:“跟他道歉。” 掌心都出汗了,李佩一拳能打他两个! “道什么歉?问一下怎么了?哑巴是国宝啊问一句都不行?”李佩将目光转向安问,一步步靠近他,阴沉着脸故意问:“我刚刚冒犯你了吗?就问你哑巴为什么懂合唱就算冒犯了?” 卓望道一把将安问拉到身后:“问问你别理他——道!歉!” 氛围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燃,A班的学生都醒悟过来,赶紧上前劝架。 劝架劝架,越劝越打架,尤其是李佩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下不来台。卓望道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只会考试的死宅,一个任延的跟屁虫?他今天要真服了卓望道的软,那以后就真别抬脸见人了! “李佩,李佩!”林乐乐不住拉他:“你道歉啊,确实是你说话不对……问问也不会往心里去的,对吧问问?” 安问还没有所反应,李佩便一把甩开了林乐乐的手,梗着脖子:“凭什么啊?哑巴是什么歧视词语吗?不会吧?这就是个中性词吧,是你自己心里自卑,才觉得这个词是我歧视你吧?” 草,安问冷下脸,他不会骂人,所以向来是不废话,忍到极限了就直接动手—— 卓望道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凭一口气在装牛逼装硬气,下一秒便被安问一把撇开:“哎我草——” 安问眯着眼,狠狠就是直冲李佩门面的一拳—— 砰,拳风被什么人硬生生接住。 安问的拳头被用掌心按着,在所有人的惊呼中,他扭过头去,任延站在他身后,脸上笑意懒散,但眼底却冰冷深沉,没有任何笑的意思。 “你们A班,排个合唱也这么热闹?”任延按下安问的手,瞥了他一眼,确认了他的完好无损。 “延哥!”卓望道都快腿软吓尿了,火速站到了任延那边。 “任延……”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五六个班委,这会儿都会说话了:“一点小摩擦一点小摩擦……没事没事没事……” 任延歪了下下巴,眼睛微眯了眯,鹰一般的眼神落在李佩脸上,很平淡,但压迫感却如山一般。李佩刚开始还想硬气来个不落下风势均力敌,却在数秒后渐渐地将眼神低了下去。 任延不置可否,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淡漠的纨绔笑意:“没事么?我好像听谁一直在哑巴长哑巴短的,是谁呢?” 所有人面面相觑,咕咚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吞口水。 任延再度重复了一遍:“是、谁。” “是是是李佩……”林乐乐大义灭亲指认自己男朋友,“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 “道歉吧。”任延轻描淡写地说。 李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是你自己道,还是我教你?”任延勾了勾唇,看上去很好说话。 “道歉啊李佩,你干吗?”周围七嘴八舌起来,舆论风向见风使舵,像疾风下的劲草一般,都知道开口了,刚刚观摩的人也有胆量说话了:“本来就是你不礼貌,你还有道理了吗?你想打架吗?那我们班就别想参加比赛了,这个月红旗也别想有了!” “……对不起。” “听不见。”任延淡漠地说。 李佩闭了闭眼:“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跟谁对不起?”卓望道不依不饶。 任延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李佩狠狠剜卓望道,咬牙切齿:“安问同学,对不起!我不应该调侃你的生理缺陷,我没有礼貌,冒犯了你,冲撞了你,我在此郑重向你道歉!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口不择言。” 第65章 第 65 章 李佩道完了歉, 双拳紧紧攥着,头颅像不堪重负般低垂着,这放在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上, 显得耻辱而搞笑。 “哈, ”卓望道冷笑了一下:“你现在会道歉了,刚刚怎么跟死了一样不会说话?” 无人注意之处,安问轻轻推了下卓望道胳膊, 让他别火上浇油了。 李佩果然脖子上青筋涨起, 眼看又要吵起来, 任延却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径自问安问:“这个道歉怎么样?你原谅他么?” 所有人都知道任延是给安问找场子,因此能不能化解,全看安问脸色。一时间,四十几双目光都停在了他脸上。 可能是任延的压迫感太强, 也可能是失去了群众基础,李佩一路怂到底:“对不起安问,我刚刚真的是一时上头, 是我口不择言没教养。” 一边说, 一边拿眼神觑任延。他真恨啊,要是任延直接动手跟他打一架也就算了,但任延自始至终都那么松弛着、游刃有余着, 仅仅只是这样, 就让他低下了头、狼狈得像狗一样地一遍遍道歉,这比直接打服他更让他丢脸,更让他耻辱。 安问深深吸一口气, 将手从任延的掌中抽出, 眼神冷冷与李佩对视着, 打了句手语。 在场的只有任延能第一时间看懂,他失笑了一声,看向安问的目光含着无奈的清浅笑意。 “安问说……”任延顿了一顿,将目光回到李佩脸上:“他接受你的道歉,但不原谅,你应该为自己今天的每一个字都感到耻辱,如果你不觉得耻辱,那你更要为自己不觉得耻辱而耻辱。” 众人在曲折的字句里绕了会儿,才捋顺了安问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大人有大量才好,还是说他得理不饶人也好,总觉得是被他宽恕了,又好像被他骂了。所有人都默默然,只有任延忍不住笑着,“就这样啊?”他抬了抬眼神:“要打架也可以的,你又不是打不过他。” “别别别别别别……”班委立刻七手八脚上来劝架:“李佩知道错了!绝对是印象深刻的一课!打架性质就变了!” 李佩已经彻底怂了,早就没了打架的氛围,但听到任延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还是热血涨上了脸。只是没等他有所表示,一阵刺耳的下课铃打响,所有人无形中都松了口气:“下课了下课了,都散了散了……” 走廊上传来高雪芬和另一个班主任的交谈声,高跟鞋笃笃靠近了门口,她笑道:“哎呀来晚了,这就结束了?进度怎么样啊今天?” 门内队形散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紧张,但要说有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林乐乐不敢大喘气,哆哆嗦嗦地汇报:“老师,我我们今天重新试了音,准备调整队形,还、还有……”她咬了咬牙:“李佩他退出了。” 李佩难以置信,还没来得及反驳,高雪芬便“哦”了一声,没太关心的语问:“你不是当指挥吗?怎么退出了呢?” “我……”李佩嘴唇动了动。 “哦对!他想全力为运动会做准备!”班长大声说,“他三个项目呢!报满了!” 高雪芬点点头,对这点小变动并不在意:“也是哈,那你好好努力,哎那指挥谁来呢?” “在选呢……”林乐乐硬着头皮。 高雪芬又瞥见了任延,笑道:“你怎么也在这儿?我听艺术团的张老师说你——” 一时间想起来任延表演这事儿得保密,高雪芬的话溜嘴边又咽回去了,转而不痛不痒地调侃说:“别是老钱派你来刺探军情的吧?” 任延半抬起手,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边自觉退出门外,边语调懒散地说:“报告老师,我什么也没听到。” 高雪芬跟班里交代了几句就走了,住校生回去上剩下的半节自习,走读生麻溜儿收拾书包回家。安问慢腾腾收整好琴盒,卓望道在一旁等着他,两人结伴出教室,见任延斜倚着走廊,显然是在等他们。 卓望道又回到了高傲的不自在,“那什么……我先走了,你俩自己待着吧。” “不吃宵夜?”任延问。 卓望道默了会儿,不争气地说:“……吃。” 为了省电,实验楼总是黑灯瞎火的,安全出口的标志绿荧荧地瘆得慌,还未走到楼梯口,听到一间教室里传来哭泣声。 “你就为了这个要跟我分手?” 女生哭得不行:“你太让我丢脸了,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无聊的人。” 三人一碰眼神,都明白过来,是林乐乐和李佩。 “不是,你有毛病吧,你是我女朋友,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你他妈是喜欢任延还是喜欢我?你总不能喜欢安问吧?” “你管我喜欢谁,反正我现在看到你就觉得尴尬!” 脚步声响起,三人都默契地躲进了旁边的另一间教室。虚掩的门缝中,果然看见林乐乐抹着眼泪跑了出去,过了会儿,听到那边惊天动地的一阵桌椅翻倒声,应该是李佩在发泄怒火。 卓望道想笑,捂嘴憋住了,等跑出了实验楼,卓望道才大笑出声:“我草,爽死我了,看不出来林乐乐这么有主意呢?” 安问轻轻撞任延一下,任延知道他什么意思,叮嘱卓望道:“你别跟人乱讲,就当不知道。” 卓望道一下子回想到自己刚刚怼李佩的话,拍了拍自己麻丝丝的脸颊:“那我刚刚好勇。” 任延给他鼓鼓掌,安问也鼓掌,两人站卓望道一左一右,愣是鼓出了夹道欢迎的效果。 卓望道:“……” 安问竖大拇指,手语热烈:“英雄小望!” 任延:“勇者小望。” 卓望道:“滚啊喂!” 任延笑完了,敛了敛神情:“确实很少见你这么敢出头。” 毕竟这是个能把他骗过去打群架结果自己就干站着嗑瓜子的人。 “那我听他那么说问问,当然不能忍,是人说的话吗?欺负问问不能还口是不是?”卓望道挺了挺胸膛,虽然手脚还软着,但豪气顿生。 任延笑了笑:“所以呢,你是怎么骂的?没听到,让我爽一爽。” 卓望道噼里啪啦重复了一顿,又通体舒爽了一遍。接着转念一想:“但你今天也很不一样,我以为你会直接上手揍他。” “是想揍,但他怂得太快,想动手的时候反倒没基础了,显得我欺负人。”任延轻描淡写地回:“想之后私底下解决,又碰到他被分手……” 安问本来以为他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到任延话锋一转:“痛打落水狗也不错,你说呢?” 安问赶紧摆手:“不要,万一你又受伤。” 任延:“看不起谁啊。” “那也不值得,我不想你比赛出问题。”安问认真地比划。 任延笑了笑:“行,那就等比赛完再说。” 安问:“……”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回了教学楼,最后半节自习铃已经打响,安问和卓望道轻手轻脚快速收拾完了书包,从后门溜了出来。任延已经拿着车钥匙等着了:“吃什么?我请。” “海鲜!” 任延笑了笑:“行,非要我放血是吧,那就金明楼吧。” 卓望道已经开始分泌口水了:“卧槽真假的?随便点吗?” “随便点。” 码头那块儿海鲜酒楼林立,到后半夜都热闹非凡,更别说十点多,正是人气最旺的时刻。金明楼不跟码头的挨一块儿,另有一栋楼,夜幕下金字招牌显眼。这里海鲜绝,茶点也绝,除了贵没毛病,卓望道家也就是逢年过节时来吃吃。 奔驰轿跑在夜色下疾驶,二十分钟后到了地方。酒楼经理招呼三人,卓望道真是不心疼钱的,波士顿龙虾看不上,得澳龙,“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法国绿翡翠生蚝,马粪海胆,野生大黄鱼,再搞个蟹。” “我推荐帝王蟹或者日本秋叶蟹。” 三个人都穿校服,但酒楼经理身经百战,愣是从任延的手表和鞋里瞧出了经济实力,微笑道:“当然了,如果你们想尝尝别的,那我推荐可以试试冻花蟹,是我们的国宴名菜。” 卓望道:“就它了。” “那来两斤?” “来两斤。” “那别的小海鲜呢?是否需要?其实我不建议您点这么多,吃不完的。” “吃得完。”卓望道一锤定音斩钉截铁。 点完餐先结账,九千多没了,卓望道:“我还能再添点儿。” 任延:“吃不下塞你嘴里。” 卓望道熄火了。三人在圆桌边坐下,卓望道装模作样:“哼,别以为这样我就气消了。” 剩下两人同时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最后同时抽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安问愣住,看向任延,任延也看他,无奈地笑:“你怎么也买了?” 安问手语都快结巴了:“我让哥哥帮我买的……你呢?” “训练结束跑去买的。” 天呐,他们竟然想一块儿去了! 两台同型号、同颜色、同内存容量的新款手机,同时被推到了卓望道眼前。任延:“因为听说你一上午哭了三回……”愣住:“喂你怎么又哭了……?” 卓望道眼泪止不住,一颗一颗滴到桌子上,一颗一颗洇进桌布里。安问惊呆了,任延生怕他哇的一声就嚎啕出来,手忙脚乱半威吓半安慰:“你别哭啊,掉掉眼泪就算了,别嚎。” 卓望道正想嚎呢,牛叫似的“嗯”一声给憋回去了:“都、(嗝)都给我吗?” “你想得美。”任延敲他一板栗:“拿我的,安问的回头拿去退了。” 安问有意见:“你已经请他吃饭了,手机换我送。” “我钱多,花不完。”任延欠揍地说。 安问推算了一下:“你老婆本早就快花完了吧?” 任延看着他,挑眉:“我都有老婆了,老婆本还留着干吗?” 安问:“……” 卓望道:“呕呕呕!” 死情侣!死情侣!!! “你不是在攒钱要捐给福利院么?”任延把安问的那台手机塞回他书包里:“拿回去退了,可以存进你捐款的那张卡里。” 安远成有钱,不可能在零花钱上克扣安问,刚认养回安家、生日及月考时,都奖励了他十好几万。平时的日子里,林茉莉和安养真还总给安问打钱,让他别省着,加上在任延家住着,吃住生活都是任延家照料的,寻常消费又有任延买单,安问想花钱都找不到地方花,一来二去,每个月都能攒下一万多。他算过了,到了过年的时候,已经足够让福利院上下过个热闹又殷实的好年,开春后,院舍翻新的事情就能提上日程了。 卓望道凑嘴:“那你这笔钱单独捐,写我的名字。” 安问笑着点头:“好吧。” 卓望道麻溜儿拆了任延送的那台手机,感动的眼泪终于流光了,他趴过去,要来个三人合影。任延实在是讨厌合照,但今天卓望道最大,他只好配合。刚好安问坐在一旁,卓望道比耶,按下快门前,任延把安问搂进了怀里。 定格下的画面中,安问猝不及防,表情失控得又懵又可爱,脑袋被任延的大手搂着,似要按进颈窝中。 卓望道冷眼相向:“这就是我以后的日子了是吗,悲惨的吃狗粮当电灯泡的日子。” 任延打开隔空投送:“drop给我。” 卓望道不仅要drop给他,还发朋友圈,以宣誓一下这摇摇欲坠的友情。果然照片一发出, 「磕到了。」 「磕到了,谢谢菩萨。」 「此情此景甚是眼熟。」 「一个沉思,是不是每一次你们仨合影,你都像个多余的?」 「小望啊,听爹一句劝,人丑别掺合。」 卓望道单独拎出那句说他丑的:「放屁。」 过了会儿,朋友圈吴老师留言:「冬令营的事问了没?」 吴老师是省实的数学竞赛队的领队老师,卓望道一个激灵,差点没把新手机给磕了。 “那个……问问……吴居中让我问问你,数学冬令营,你感兴趣吗?” 安问被问得有些茫然,轻微地摇了下头。 “为什么啊?”卓望道百思不得其解:“你做题的时候挺沉浸的啊,我给你题你也不嫌烦,为什么不参加?” 安问:“我怕保送了。” 任延:“他怕保送了。” 卓望道:“…………我可以骂你吗?” 任延凉凉回:“不行。” 安问笑了一下,略微正色道:“我觉得竞赛应该很难,很占时间,如果失败的话,会浪费我其他功课的时间,要是考不上清华得不偿失。” 任延拿过卓望道的手机翻了一下,明了了:“吴居中让你劝他参加冬令营?” “他打这个主意很久了。” 安问困惑了一下:“为什么?” 卓望道:“因为有些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他就问我是谁做的……”缩了下脖子:“真不是故意的,瞒不住啊,再说你月考数学考了满分,他能不注意你吗?” G省是传统竞赛强省,而省实则是传统竞赛强队,几乎每一年都有学生进入五大奥赛集训队,也正因为如此,信息、生物、化学、物理、数学——这五门课的领队老师之间也在暗暗较劲。不巧的是,数学已经连续两年颗粒无收,今年选拔的苗子也很一般,吴居中本来已经放平心态了,偏偏突然天降了个安问,让吴居中垂死病中惊坐起。 “吴老师肯定会来找你的。”绿翡翠生蚝上来了,卓望道吸溜,嘴里含含糊糊道:“你等着吧,他就是让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绿翡翠鲜美异常,有淡淡的海藻香气,他们要了一打,刚好一人两只,卓望道按住任延的手:“你别吃,你吃别的。” 任延:“?” 卓望道瞥了眼安问:“你别让他吃,不然晚上你受罪。” 安问:“???” 任延悟过来了:“你特么脑子里每天都想什么呢?” 卓望道缩回手:“爱信不信。” 任延刚咬了一口,便听卓望道说:“我爸说怀卓逸群那会儿,医生说他那什么活性度不够,他就是直接吃鲜生蚝,也不烤也不蒸,每天晚上一口一个吃半打,晚上就……” 任延呛得脸都红了,真想把手上生蚝壳敲他脑门上。 卓望道敏锐地说:“你脸红了。” “我他妈被呛得!”任延一边说一边咳嗽,“你少跟中年人混啊,听点儿正常的!” 卓望道曲解他原意:“你的意思是你一高中生用不着是吗?” 任延:“……” 安问扶住额,服务员上菜时眼神透满了怀疑,安问都有点不太想跟这俩人一桌了。 一顿宵夜吃到快十二点,卓望道一半吃海鲜,一半吃狗粮,他是不太能搞懂任延吃个蟹也要帮安问剥好是怎么操作,吃东海野生大黄鱼,用公筷给安问剥肉最紧实口感最好最嫩的部位,吃海胆也帮他好好清理,仔细教他怎么吃,安问小勺舀一口,任延眼睛像长在他身上,见他不自觉点点头摇摇头的,脸上浮出控制不住的笑意,笑意淡,眼神浓。 卓望道本来还挺正常,吃着吃着又流眼泪了。 任延一时间怀疑人生:“……又?” 卓望道含着龙虾肉呜咽不已:“好感动……呜呜呜你们给我好一辈子……” 对面两人同步率爆表,都是先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又同时将双手掌心抵住了双眼,任延:“当我求你。” 吃到结束不尽兴,卓望道还想去旁边烧烤摊再搓一顿,被任延一脚踹进车里。送回家时跟他远房阿姨打了个招呼,免得她多想,又跟家长说,平白多挨一顿骂。送完人,再从体育公园外绕回家。 “宵夜好吃吗?”任延扶着方向盘,侧过眼眸去看安问,被安问打了一下。他失笑:“好吧,安心开车。” 说着安心开车,但还是伸出了右手,搭在中控上,要安问把手牵入他掌心。 “单手扶方向盘真的没事。”任延解释给他这个安全意识爆棚的男朋友听。 安问将手搭上,任延五指上合,包住了安问细瘦的手。 如此一路开回了家。 安问总忍不住侧眸看他,看任延那一侧霓虹灯绿,他回正过去时,不知道任延也总忍不住分神看他,在路况清净的时候,看安问那一侧夜色沉醉。 将车停稳,下了车,安问忍不住先笑,任延知道他笑什么,因而没问,只是也跟着笑,将他轻轻抱进怀里,下巴搁他头顶,一手紧箍着他腰:“你不知道我上课的时候有多想你,下了课还不准我多看几眼?” 安问亦双手圈住他,蹭着他颈窝摇了摇头。 另一边。 “张队,所有监控都在这里了,这边是实时监控。”安保负责人指着监控分频:“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是进出地下停车场的必要通道,如果嫌犯还没跑出去的话,这几个监控也许能蹲到。” 深夜出警、身着警服的男人点点头,看向旁边另一个:“任总,辛苦你大晚上还特意赶回来配合我们……任总?” 一旁西装革履的任总石化了。 任延挺后悔今晚上吃海鲜,让他平白失去了一个可以亲吻安问的夜晚。 任五桥则挺后悔今晚上配合警方来查监控的……他妈的还他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啊! 第66章 第 66 章 “任总?任总?”安保总监、派出所的、以及旗下物业公司总经理都一起叫任五桥。 见他丢了魂似的直勾勾盯着某一屏监控, 派出所张队心里一动,“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句话一出,小民警们、保安们、下属们、高管们, 都猛地齐刷刷往那边看。 那还得了!小情侣还在一边走向电梯一边搂搂抱抱!岂不是在党和群众面前公开出柜! “哎呀!”相貌堂堂任总裁急中生智大喝一声,惊诧凝重道:“这辆车怎么这么陌生?小郑, 你以前见过这辆厢式面包车吗?” 这一嗓子果然好使, 一时间众人注意力又转到了这边,小郑:“啊这……任总, 这是我们后勤车……” 所有人:“…………” 物业总经理当然知道任五桥的的性格脾气,跟官方打交道是任五桥雷区中的雷区, 这会儿看样子已经是焦虑得四六不分了,连忙顶上道:“任总, 我看……这边要不您就交给我好了?您那儿不是还有会吗?”一边说,一边狂打眼色。 任五桥“哦”了一下,反应过来:“对对对……” 本来也就是个派出所级别的案件, 只是这片辖区级别高, 他才深夜赶过来。见状, 派出所领导也客气地与任五桥握手道别:“感谢任总的支持和配合, 后续有需要, 我们直接跟苏总这边对接就行。” 任五桥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飞快地走了, 一出监控室, 就狠狠抽下了领带。 妈的, 任延这个狗儿……不对。任总裁及时住口, 刹住了自己主动请缨当狗的凄惨命运。 从监控室乘电梯至M楼换乘, 短短三四分钟, 任五桥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 是不是他看错了?看走眼了?其实只是监控下的角度错位?但错位也不能错一路吧!任延的手停在安问的腰上, 停了一路,是被胶粘了吗?! 那么,是不是两个人在玩什么游戏?比如真心话大冒险?因为败给了卓望道,所以被罚在大庭广众下作出些越界的亲密举措。但任延看着一点都没有不情愿的样子!他情愿得很!巴不得全地下室的监控全对准他给他表演! 那……电梯到了,叮的一声,任五桥“那”不出来了,那个屁,就是在谈恋爱! 任五桥刚迈进电梯,又一个激灵闪身了出来。不能现在上去,万一他们两个刚好进了家门,在玄关热吻怎么办?岂不是很尴尬?他是装没看到,还是装开错了门?或者任延刚把安问高高抱起,他一开门,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那时候他要怎么办?说什么?晚上好,你们继续吗?! 在想好开场白前,任五桥英明地决定缓一缓再上去。 最里间的那部电梯径直上升,最后停留在第三十三层。 早上被猫尿过的床已经被毛阿姨收拾好,西西公主这一报复无意中救了任延,因为崔榕落地后就觉得不对劲,特意打电话问毛阿姨有无这回事,毛阿姨说:“好大一片地图哟!垫被都渗进去了,差一点床垫也得报废!” 任延推开门,先屏了会儿呼吸,才疑神疑鬼地嗅了嗅。新风系统加上高空强劲的对流风,再加上空调、竹炭包,如此散了一天,味道还算正常。毛阿姨调换了瓶小黄瓜的香氛在房间里,给任延闻个新鲜。 虽然到家得晚,但每晚的专项加练题还是得写,为了弥补回校队应征的训练时间,任延把晚上的打球时间都给献祭了。 “你先洗澡,我下去弄个酒。”任延帮安问把书包在椅子上挂好,说句话的功夫也要抱一抱。 吃海鲜时就卓望道一人喝酒,安问不会喝,他则要开车,只能将就喝可乐,越喝越渴。 下楼去给自己调了一杯金汤力,任延喝了一口,斜觑了眼在一旁蹲着的西西公主。心思一动,他蹲下,拿猫薄荷逗它。 没有猫能抗拒猫薄荷的气味,公主也不行,何况西西这个便宜公主。 “不是很有主意吗,有本事就别在我面前打滚啊。”任延轻描淡写地逗着,微睨的眼眸中压着晦沉的光。 西西公主一边克制不住地打滚、翻肚子、四脚朝天、拿毛茸茸的脖子在大理石上蹭,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变、变态! 任延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媚态百出,刚刚才摇过冰块的大手揉上了猫咪的雪白肚皮。 可怜的猫,肚子那么柔软,被如此轻微地冰一下,两腿忍不住蹬了蹬,猫眼瞪着他。任延怔了一下,喉结滚了滚,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有毛病才浪费时间在这里玩猫。 毫不留情地起身走了。 上二楼,推开房门,他体温高,房内温度向来比客厅低两度,冷气给人以一种静谧舒适的味道。喝了一半的金汤力放在桌沿,任延双手交错剥下校服。 浴室内,淅淅沥沥的花洒声停住,安问移开淋浴室的折叠门,湿漉漉的赤脚刚踩上雪白地巾,便被骤然涌入的冷气惊得一激,抬头,任延已近至眼前。 安问吞咽了一下,眼睛不敢乱瞟,正想往旁边侧出半个身位,人却被任延一把腾空托抱起—— 一声无声的惊呼出口,安问微张着嘴唇,在水汽下透着丰润水红。 任延没理他的惊慌和拳打脚踢,迈过滑门门槛,一把将安问抵在雪白的瓷砖墙上。墙是冰的,残留的水是温的,安问的脊背是热的,被任延唇封住的吻是滚烫的。 他喝了那么多酒,金汤力特调,放了黄瓜切片,些微枫糖浆和柠檬,又甜又清爽的酒精味,与安问刚刷过牙的薄荷味痴缠在一起。 安问拍他的肩,要他让自己下来,地砖湿滑,他两腿紧紧地并拢夹着,生怕任延站不稳把他摔了,浑圆的脚趾透着粉。 任延按着他腰,附耳在耳边说了句极认真、极下流的话,说:“坐上来。” 坐?还能坐哪里上来? 安问瞳孔都随着这句话而蓦然扩散。要是能说话就好了,这会儿就能拒绝他——安问这几天不止一次这么想过,但哑巴就是哑巴,急得眼睛红了,又扇任延一巴掌。 他不知道,武器反复用,早就成了玩具。第一巴掌任延心痛,第二巴掌任延失落,第三巴掌任延玩味,第四巴掌,任延更起兴致,鹰隼般的目光微眯着盯视他,仅凭一只手就托稳了安问,另一只手则强势扣住了他纤细的手腕,灼热的吐息和湿润温暖的唇瓣袭上了他。 安问可怜地躬起了身体,两条手臂中的每一道血脉都流窜着电流,让他绵软无力,让他抱住了任延的头,让他躬起身体后又忍不住仰起脖子,喉结不住地吞咽滚动。 花洒复又淋下,将两个人都浇得透湿。 安问落地时差点软倒,被任延牵着胳膊捞起。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从泛红的眼眶里,看起来无辜、焦急又可怜,咬着微撅的唇,粉红的鼻尖也好看地皱着,轻微地恳求地摇头。 任延欣赏了会儿他的求饶和慌张,眼眸自然微阖着,看上去情绪很深,脸上表情也淡,将手指按着安问嫣红的唇瓣,按进唇齿间,拨弄着他水红的舌头。 “下次真的不吃生蚝了。”任延大发慈悲地说,声音暗哑似被什么鬼迷心窍:“宝贝,你好漂亮……” 是生蚝的事吗?安问怀疑他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会长不高的! 安问青春期的前几年过得有多清心寡欲清汤寡水,这几天就过得有多毫无节制。但任延每次只满足他,却从不提自己,理由很充分,因为要为篮球联赛节蓄体能,赛前重欲是大忌。 安问耍赖,抱着他,脸埋在他颈窝里摇头。 任延抚着他脑后湿漉漉的黑发,偏过脸去亲亲他耳朵,像是有商有量。 “你…你要比赛……”安问结结巴巴地打着手语。 “不要紧,我反正会拿冠军。”任延如此言简意赅云淡风轻,不是“一定”,是“反正”,可以说是年轻气盛到不知天高地厚。 安问心里被这句话冲撞,眼神和心神都一并涣散。 任五桥上楼时,只听到花洒声,料想是任延的洗澡,便叫安问,叠字小名叫着:“问问?问问?” 他简直头脑发昏,毕竟西西公主这么大半个月没见了,他都忘了第一时间去抱,反而来关心安问。 脚步声从走廊上远去,显然是找去了安问房间,俄而敲门声响起,任五桥耐心十足又很懂礼貌地站门口敲门。 浴室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愣,安问如梦初醒,火烧着般缩开了手。他在干什么!为了保护他可怜的小哑巴的嗓子而妥协了去帮任延打出来……他脑子有毛病! 任延想笑,没忍住,确实轻笑出了声。 搞什么,昨天是崔榕突然回来,还他猝不及防缴械,今天又是任五桥突袭。但同样的招数第一次忍不住,第二次却只觉得头皮一道过电似的发麻,居然淡定地忍住了。 原本就在深吻着的,他现在重又扣住了安问的后脑,似轻哄似催促:“别停,继续。” “唔……” 声音被水流声盖住,任延吻他吻得不遗余力。 任五桥敲了下门,没人应,琢磨着想必是在书房,便又转道去书房。书房也没人。总控式开关就是这点不好,所有房间灯都亮着,任五桥只能转道找去任延房里。 卧房是套间,任五桥踏进起居室时,花洒已经停了。他走过屏风,穿过玄关,绕过衣帽间,走进卧室——任延坐在床边吹头发,刚按下开关。 见任五桥,他关上风口:“你怎么回来了?” 任五桥本能问:“安问呢?” “洗手间里。” 要按正常,任五桥当然会狐疑一下,为什么要在任延这儿上洗手间,但任五桥现在心里门儿清,“哦”了一声,转身走了,走时经过桌边,觉得口干舌燥心气儿不顺的,拿起金汤力就灌了。 他从来不吃不喝别人嘴巴碰过的东西,任延眯了眯眼,察觉出了任五桥的不对劲。 任五桥去楼下撸猫降血压,一父一子撸猫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公主抱,都是一手揉肚子,一手用掌心轻柔抚蹭着头,西西公主一脚踹他下巴上,怒斥他为何酒驾来迟,回得这么晚,害它在任延这里吃尽了苦头! 任五桥好声好气夹着嗓音叫了几声宝贝公主爹地亲亲之类的鬼话,一抬头,发现安问在楼梯上,一副不知道该上该下的尴尬模样,任延则面无表情,大约觉得丢脸,佯装咳嗽一声:“你是为了猫回来的是吧?” 任五桥蹭地站起:“问问出来了啊?哦……那个……我前两天刚跟安远成见面,他问我你在这里习不习惯,好不好,说你回家时什么都说好,怕你其实有心事,不好意思跟他说……”嘶……他颠七倒八的在说什么? 安问下了楼,在沙发上拘谨坐下,西西公主踩着任五桥的大腿跳到了安问怀里。 任五桥:“……???” 几个意思?儿子没了猫也没了? 安问敷衍地撸了下猫,回答任五桥,任延翻译:“挺好,没什么不习惯,学习上也很适应。” 任五桥:“那你跟延延……相处得怎么样?他没有趁我们不在,欺负你吧?” 安问微张着唇,困惑了一下,摇摇头。 “那你跟延延……是好朋友吧?” 安问对他的问法感到更困惑,迟疑地看了任延一眼,点点头。 任延揣着裤兜坐在安问那边的沙发扶手上,冷眼旁观了两个问答,勾了勾唇,明白了。 “那你……”任五桥没发现自己每句开头都一样,审问犯人似的,“哦,是养真问,你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孩子?” 任延得出结论,要是他爸去玩狼人杀,多半就是第一轮悍跳亮身份然后迅速被票死的那种。 他该感谢他爸的心眼都留在了商场上,在家里跟崔榕两个,夫妻俩合起来还没凑够一个心眼,其中崔榕占九分,任五桥占一分。 安问抱紧了猫,低下头,眼眸亦垂下,摇摇头。 任五桥虽然没长嘴没长心眼,但眼睛不是摆设,一眼就看出安问在这个问题上的心虚。 “好吧。”他点点头,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玄关。 任延:“你上哪去?” 任五桥又走了回来:“忘了,当开会呢。” 任延没眼看下去,推了下安问肩膀:“上楼自己去写会作业去,我跟我爸聊点事情。” 安问心里直觉出不对劲,刚刚浴室里的惊慌也没退去,他现在通体发冷。任延在手上握了一握:“把猫一块儿抱上去,踹你你就揍他。” 西西公主:“?” 安问赶紧揉了揉猫猫头,对任五桥颔了颔首,先行告辞上楼了。 安问一走,任五桥迅速恢复常态,像完成了一次变身,从眼神和气场上都强势了起来,对待亲儿子既没耐心也没好脾气:“什么呀?又闯什么祸了?” 任延紧盯着他双眼,年轻的狮子与领地里的狮王对视,竟没有一丝发怵。 “你知道了。” 任五桥一怔,这一怔出卖了他的下意识,虽然他矢口否认,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任延还是看穿了他。 “怎么知道的?”任延开门见山地问。 任五桥习惯性地想拧拧领带,发现早被抽走了,于是只好转道去摸了杯水:“作业写完了吗?”他拿出针对高中生的杀手锏:“别期中考又退步了。” “我月考进步你不知道么?” 任五桥:“不知道。” “那我要考A班,你知道么?” 任五桥噗一口呛了水:“你还是走个综合大学体育特招直接点,到时候再安排你转专业。” 任延轻描淡写地回:“大不大学无所谓,主要想跟安问一起上学。” 任五桥装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杯子从任延耳边擦过,在大理石地面上应声而碎。 “你!”考虑到安问还在,任五桥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脸上怒容扭曲:“要不要脸你?!” 任延的耳朵发起红,被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烧起来。他仍是散漫的姿态,双手插兜的姿势未变,只是耸了耸肩:“不是你自己问的好朋友么,我想陪好朋友一起上学放学怎么了?你在激动什么?” “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任五桥解着衬衫扣子:“你既然今天有胆量套我话跟我摊牌,就说明你已经做好了准备,你脑子犯浑我懒得理你,我倒要看看安问是不是跟你一样犯浑!” 他说完这句话的两秒后,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因为任延脸色的变化很明显,刚刚有多游刃有余,现在这份游刃有余就崩裂得有多狼狈,露出强撑下少年的底色。 “你怕啊。”任五桥插着腰踱了两步,点了点头:“行,两个人只要有一个清醒就行。” 第67章 第 67 章 安问在楼上写作业, 怀里揣着猫。西西公主原来还跟小客人争风吃醋,但最近却很爱窝他怀里,眼睛懒洋洋地披下来, 肚子里咕噜噜烧着开水开着摩托,像帮助安问沉下心的白噪音。 玻璃声响,人和猫都吓了一跳, 西西公主躬起背, 爪子都亮出来了, 安问安抚着它,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房子隔音好,墙啊门啊,哪哪都隔音,他想偷听也偷听不着, 除非走出房门。但父子俩大动肝火, 他现在出现,只能让任五桥和任延都觉得尴尬。安问想了十几秒,好处坏处都想尽了,发现心还悬着, 很想知道任延此刻好不好, 便还是放下猫,没穿拖鞋,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走廊上。 父子俩的交涉却似已结束了, 戛然而止。安问刚摸到楼梯口,便看到任延三两步跑上楼, 见了人, 神情一怔, 温柔地问:“怎么不穿鞋子?” 十一月的宁市虽说还能穿衬衫,但地板到底凉,何况安问昨晚上还闹肚子。 安问摇摇头,瞪了下眼睛,眼珠子怪可爱地往楼下转了一下,意思是问任五桥怎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他的表情灵动,虽然是关心,但并不是那种沉重的关切,可见在安问的理解里,这场父子间的冲突只是两人日常夹枪带棒的又一次重演。任延勾了勾唇,推着他的双肩往房间里走:“别管他,他中年危机。” 进了房间,安问被任延按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回来住了,以后都不走了,等过段时间,我妈妈也会回来,以后就是跟他们一起住,你会不会不习惯?” 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托人照顾,哪有当客人的先嫌起主人碍事的?安问乖乖地摇头:“叔叔阿姨都不难相处。” “但是他们不会手语。” 安问咬着唇,做了个端碗扒饭的可爱动作:“那我就只顾着吃饭,不说话。” 任延笑了一声,牵着他的手。两人目光对视,都安静下来,未几,任延手臂微微用力:“坐过来,让我抱一会儿。” 安问往门口看了一眼,任延回:“他进来会敲门的。” 坐进任延怀里时,双手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任延圈着他的腰,将脸靠上安问单薄的胸膛,手臂不免越来越用力。 “你这么怕被发现,那要是有一天,真的被发现了,你会怎么办?”讲话的声音嗡嗡地共鸣进安问的心脏深处,“要是他们都很激烈地反对呢?比如……要跟你断绝关系?” 安问怔了一会儿,任延以为他被吓到,心里紧了一下,不再给自己听到安问答案的机会,拍拍他腰:“很晚了,是不是该睡觉了?” 安问从他怀里跳下,任延拉低他,与他安静地接吻,“今天不能陪你睡了,怕的话,就开着灯戴眼罩。” 安问收拾好了书包,回到自己卧室。习惯了被人抱着睡觉,忽然落单,他把大白萝卜玩偶抱进了怀里。睡至半夜,萝卜被抽走,他被人翻了个身,紧捞着贴进怀里。任延闻他的发香和颈侧肌肤的味道、睡衣的味道,如此睡着,又在清晨五点时准时醒来,换上运动服抱上篮球下楼训练去了。 任五桥对这种眼皮子底下的暗渡陈仓毫无察觉,可谓是灯下黑。他早上醒来想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撸猫,而是坏了,今天晚上要跟安远成喝酒,这还让他怎么直面这个好兄弟? 职场人的作息比学生晚,他下楼去吃早餐时,任延和安问已经上学去了。任五桥去冰箱里拿橙汁,一眼看到冰箱上贴着龙飞凤舞一标签:「告诉我妈一切玩完」。 哼。威胁是吗?任五桥揪下便签揉成一团。他确实不准备现在就告诉崔榕,因为事情也许能解决好、扼杀在摇篮里,那就没必要让崔榕多操一道心。崔榕是个劳碌命,在职场上的胜负欲又很强,上半年刚做了胆结石手术,被医生埋汰说是不是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崔榕斩钉截铁地说了个“是”,把人医生噎一白眼。 任五桥疼老婆,也知道她的脾气和风格,一半是怕她急出个好歹来,一半是怕事态到她那儿升级……不行的话,就破罐子破摔,等解决不了再跟她摊牌。 打好领带套上西服的短暂功夫,任五桥盘点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库。 首先,任延油盐不进,这条路堵死。 其次,不能让崔榕知道,所以无法场外求援。 再次,不能让安远成或任何安家人知道,否则场面及可能变得很惨烈。 ……这么一盘点,他他妈的没路走了不是吗? 只能直接去找安问,听听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直接把他劝退。 - 利用晚饭时间,A班在排练教室里重新试了音,给每个人重新划分了声部。这件事是安问和另一个学器乐的主导的,进展很顺利,昨晚上被李佩带来的龃龉摩擦消弭于无形,指挥也让学器乐的同学来担任了,叫苏志闽,是个挺靠谱的学霸。 一切都向正轨步入,安问没来得及吃晚饭,卓望道试完音后就去食堂了,顺道给安问带了面包和酸奶。安问趴栏杆上边吹晚风边啃面包,视线顺着巨大的榕树树冠投下中庭,便看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穿越而过。 西装革履,应该是迷路了,因为安问眼看着他进进出出了三次,把回字形的教学楼每个出入口都给走了一遍,但愣就是不揪个学生问问路。 确认了,绝对是任叔叔。 任五桥八百年没来省实,还以为任延在原来那个教室,一摸过去发现确实是高一七班,哪哪儿都对,唯一不对的是他儿子今年上高二了。左思右想任延在几班,没想起来,问助理,助理调备忘录,确认了在十五班。折腾了一圈,猛然想起来自己要找的是安问。那还费这劲儿干吗,谁不知道安问在A班。 老榕树下的石凳总没人坐,谁坐了谁就得接受来自五层楼走廊的关爱凝视,但任五桥一屁股坐下了,不仅坐下了,还拿双手搓了搓脸,心里打着见安问的腹稿。 刚模拟好开场白功夫,身边传来气喘吁吁。任五桥抬头,看到安问一边喘着气一边笑,一边对他挥手,眼睫弯弯像弦月。 “啊,问问……你怎么来了?”任五桥站起身,拗长辈的姿态,把无所适从的手揣裤兜里。 安问指指楼上,又指指眼睛,意思是从楼上看到他了。 任五桥舒一口气,“那正好……我正要找你。” 安问有备而来,手机上早已打下一行字:「你来见任延吗?他在体育馆训练,我带你去?」 “不,不,我不找他,只找你。” 安问愣了一下,收起手机,有些吃不准任五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任延在学校里乖不乖吗?那他可得好好夸一下,任延现在不旷课不迟到早退,有事会去打报告批请假条,上课也不睡觉——这是安问在十五班的小眼线严师雨告诉他的。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安问点点头,带着任五桥穿过中庭,来到教学楼西侧的小花园中。六点多的光景,天色将暗未暗,任五桥一路随行安问,一路关注迎面而来说笑嬉闹的高中生们,心里不免做着比较。安问身上不冒傻气也不轻浮,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自洽和灵性,这在他这个年纪——尤其是男高中生身上很难得,任五桥和安远成回看自己高中相片时,就经常发出“这个又土又傻的煞笔是谁?”的疑问。 要是任延本来是弯的,那喜欢安问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任五桥坐下,先问安问:“吃过晚饭了么?” 安问面包啃了一半,酸奶倒是喝完了,是半饱着。 “我等会儿就去跟你爸爸喝酒,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么?” 安问抿着唇笑起来,手指比六抵在耳边,眼睛亮亮的,意思是他经常会跟安远成通电话。 任五桥“哦”了一下,又尬聊了两句,关心下学习呀,关心下交友呀,不要在学校里总玩手机呀,长辈对晚辈的老生常谈。安问都一五一十地打了,点头或摇头、正常人也能看懂的手语、或者手机里打字,一点没有不耐烦或臭屁的态度。 任五桥心里有数,每年过年跟晚辈尬聊,问个成绩这天就算是聊崩了,要换任延,问到第二个问题时他就抬屁股说自己要去打球了,可见安问乖且礼貌。任五桥点点头,觉得满意……个屁啊,他又不是来考核的!他是来劝退的! 任总裁清清嗓子,拧着松了松领带结,终于步入正题。 “你现在跟任延关系怎么样?” 安问眨了下眼,困惑且懵懂,这个问题昨天回答过了,干吗又问一遍? 任五桥:“我的意思是……上次来这儿接你们吃饭,你们不是还闹着别扭吵着架吗?” 安问:「早就和好了,而且那也不算吵架,只是一点不愉快。」 任五桥:“什么不愉快呢?” 安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见任延,他在打架,」—— 任五桥就盯着他打字呢,眉头一皱:“他什么时候又打架了?开学前?我怎么不知道?” 安问:“……” 任五桥:“你说你说,你继续。” 安问:「后来他加了我微信,早就知道我是谁,却不告诉我,骗我他叫卓逸群。」 任五桥:“那不是卓望道弟弟吗?他怎么这么坏?” 安问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任五桥:“那你不应该原谅他,怎么这么轻易就原谅他了?” 安问:「他好看,跟我认错,让我踩他球鞋,教我翻墙逃课。」 任五桥哽住。这些理由未免太简单,而且恐怕第一句才是重点。 安问看他的神情想笑,压住上翘的唇角,又打一行:「而且我小时候就喜欢他,去了福利院也天天想念他、等他。」 任五桥显然吃了一惊:“……你说真的?” 安问理所当然地点着头:「我每天的日记里都有他。」 任五桥抚了下额:“他哪里值得你这么惦记。” 安问:「他小时候保护我,我在福利院很害怕,想到任延就可以变勇敢。」 任五桥忽然觉得心情有些许沉重,他都不好意思棒打鸳鸯了。 安问:「任延很好,你见过他打球的样子吗?」 任五桥对篮球这种需要团队协作(社交)的多人运动没有兴趣,因此从没去看过任延打球,每次都是崔榕和外公外婆去加油。 见他摇头,安问遗憾地泄了气,「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买不到票的。”任五桥对联赛的火热程度有所耳闻,饭桌上也听岳父岳母聊起过。 安问晃了下脑袋,很得意地调出微信界面。 “你找黄牛抢票了?” 安问点点头,咬着一侧唇角笑得很灵。 任五桥难以置信:“这么碰巧吗?” 安问:「不是啊,是给叔叔和我抢的,任延的票要留给阿姨和外公外婆不是么?」 任五桥反应不过,面部表情也很迟滞了,安问:「叔叔看么?」 任五桥可耻地妥协了:“也不是不行……看吧,去看。” 安问:「他现在上课也很努力,晚上你来看我们写作业么?你可以偷偷的,不要被他发现。」 任五桥:“我没这个空。” 安问讶异了一下,眼睛都跟着瞪大:「怎么会?」 任五桥鬼使神差地改口:“好吧,也没有这么忙……这个再说。” 安问:「叔叔还想知道什么?」 任五桥张了张嘴:“我……” 他干吗来的来着? 安问瞥了眼时间:「我该回去上晚自习了,我们下次再聊?」 他起身,任五桥也跟着糊里糊涂地起身,安问挥挥手,口型说拜拜,临行前在手机上打一行字:「从这个坡道上去,右转下,走一百米,圆顶的就是体育馆,任延在那里打球。」 任五桥面无表情:“哦。” 安问又笑,倒退着走了几步,用力挥手,转身跑了,发梢和白衬衫的校服衣摆都在晚风中飘扬。 任五桥已经很久没跟人心平静气地聊了这么久的天了。任五桥是个很敏感的人,别人的一点点拘束、紧张、敌意、敷衍,都会像一团荆棘一样刺向他,所以他厌恶跟人聊天,尤其是毫无意义的攀谈或寒暄。但现在他发现,跟安问聊天未免太舒服了些,他没有攻击性,又可爱,又礼貌,又坦诚,像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 任五桥甚至对突如其来的结束感到了一丝怅然,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他还挺意犹未尽的……等等,他是干吗来了?! 第68章 第 68 章 任延不知道他爸来了学校一遭, 还鬼使神差脑子发昏地摸到了体育馆,在二楼某个见不得人的背光角落里看了会儿他练球。雪藏还没结束,但谭岗每天训练战术时,都让任延停练了在一旁看着, 他这个教练眼里看得见什么漏洞什么薄弱处, 任延也一并看到, 但谭岗不啃声, 任延也不啃声。他是全能王, 所有位置的ACE,任何一个人被替换下来,他都能顶替上去——何况现在他站在教练位,对队伍开了全局视野。 任五桥没暴露自己,任延对他的到访浑然不觉,晚上接了安问放学,安问也只字不提。 家长在家,再不好意思一块儿到他卧室里写作业了, 正儿八经地挪到了书房,各自俯首奋笔疾书, 偶尔任延实在写不出来了, 安问便提点他该用公式,剩余的让他自己去捋去套去想清楚。 门是虚掩的, 任五桥将门推开一条缝,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虽然只想偷偷摸摸瞄一眼, 但奈何任延敏锐得不得了,微微偏过脸去, 就给了一记意味深长的警告眼神。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任五桥不跟他这个刺儿头硬刚, 咳嗽一声:“吃水果吗?” 毛阿姨今天去会员超市买了一箱顶级澳芒,就放在一楼的步入式冷藏室中,香得不得了。任五桥平时当然不碰碗筷不动刀,今天或许是被安问影响了,竟然想挽回点当人父的形象。 任延卷他面子:“不吃。” 安问放下笔,吧嗒轻轻的一声。任延立刻问:“你想吃?” 父子俩同步,任五桥也同时问:“问问是不是想吃?” 安问点点头,抬眸看向任五桥。他没想到任五桥竟然真的来看任延写功课了,眼睛高兴得亮晶晶的,像盈了一汪水。狗狗似的下垂眼,偏偏瞳仁又圆又黑又亮,高兴难过生气都很明显,将他的心意心情传达得准确无误。任五桥感觉被狙击了,心甘情愿下去给两人切芒果。 哎呀……这么下去不行呀,他明明是去看两人有没有搂搂抱抱想抓个现行的,怎么反成任劳任怨老父亲了? 趁任五桥下去,安问赶紧说好话:“叔叔还是挺关心你的。” 任延口吻凉凉的:“是指连我在哪个班都不知道的那种关心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问想他得再接再厉,毕竟任叔叔如此不善言辞又笨拙,得他从中多多穿针引线才对。 找了个任延不在的时间,安问加上任五桥微信,润色了一翻汇报道:「叔叔,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今天关心任延哥哥功课,他很高兴!」 任五桥:「他什么德行我心里有数。」 安问:「挺好的德行……」 任五桥有点服了他的滤镜,感觉棒打鸳鸯的大棒子无从下手:「你平时也叫他哥哥吗?」 安问:「没……」 任延倒是想听,但干那种事的时候,安问哪有多余的手打手语呢?他得两只手一起,才能……嗯。 任五桥提醒他:「你别觉得任延是个好东西。」 安问趴在床上,从刚刚乱七八糟的绮念中回过神来,脸红红地回:「好的,可是坏也有坏的魅力。」 任五桥无语:「你还是早点睡吧。」 安问问候了晚安,给手机充上电,把萝卜玩偶又抱进了怀里。到了两点,玩偶又给抽走了,任延让他枕自己胳膊上,亲他的耳朵和脖子,也亲他的脸颊唇角,觉得不够,把人侧身而趟的身体微微掰过来,不管不顾地深吻了会儿,才放他去睡。 这次早上没那么好运,从安问房里出来时,正碰上八百年才早起一回的任五桥。两人在走廊上不期而遇,任延睡衣凌乱睡眼惺忪,看到任五桥后,灵魂静置了三秒。任五桥条件反射就想抄东西砸他,一想起客房里还睡着安问,憋屈地忍住了,压低声音怒呵:“给我滚下来!” 任延换完衣服滚到一楼,任五桥眉毛倒竖:“昨晚上在哪睡的?!” 任延的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声。 任五桥血压瞬间升高,太阳穴都鼓鼓地跳:“你!”太丢人了,压着声音怒不可遏:“你跟问问睡过了?” 虽然“睡”有多重含义,但任延不乐意拿两人的清白来撒谎,坦然承认:“还没有。” 任五桥在客厅里烦躁地转了两圈,指着任延的鼻尖:“你别给我犯浑!” 任延:“知道,这周末打比赛,我心里有数。” 任五桥点点头,上火地“嗯”了一声,气刚消了些,猛然琢磨过来,“我他妈是这个意思吗?!” 任延已经走到了玄关,从网兜里摘出篮球,习惯性地在指尖转了一下,瞥过的眼眸里透着淡漠警告:“你离他远点,别用你的人生经验去欺负他。” “你是不是告诉他,我知道了?” “没有。”任延坐在鞋凳上弯腰换鞋,从眉眼鼻到下巴,刀刻斧凿般的侧脸线条全线透着倨傲:“我不想让他在这里住得不开心,如果你让他不开心了,我会看出的。” “然后呢。”任五桥冷冷地问。 任延微微一笑:“我永远会选择他。” 要搁往常,父子俩的战争断不会如此悄无声息毫无硝烟,但今天因为安问还在睡觉,双方都有所克制。任延连门都没摔,放完如此冰冷的狠话后,反而只是把门轻轻地合上了。 任五桥一边打电话给毛阿姨请教怎么做早餐,一边反复琢磨任延的话。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他让安问不高兴了或者让他受伤了,那他会毫不迟疑毫无悬念地选择站在安问那边么? 任五桥冷笑一声,养了头白眼狼这是。 安问洗漱完后下楼,一看任五桥起得这么早,莫名透着心虚。任五桥神色如常,请他坐下吃早餐,出前一丁汤面配一颗黄澄澄的荷包蛋,虽然一眼就知道煮过了火候,但不算很失败。小西红柿切成两半,和白灼过的菜心一起卧在汤里,还有培根佐餐,橙汁是刚刚鲜榨的。怕安问不想喝这么生冷的,还额外泡了壶伯爵红茶。 安问震惊了,眼神里都写着“好厉害”,任五桥没好意思说这是毛阿姨场外现教的,轻描淡写地清清嗓子:“很久没做了,你先吃,别等任延。” 安问在手机上打字:「叔叔对任延哥哥真好,我就没吃过我爸爸的早餐。」 任五桥莫名被夸到,面容绷不住,抿了下唇角。安问一会儿托着腮,一会儿碰碰滚烫的碗沿,又瞄了眼硕大的欧式古典座钟,「我们等等他吧,他就快回来了!」 任五桥:“你别对他这么好。” 安问睁大眼神,对任五桥所谓的“好”感到困惑,「你不觉得一起吃早饭热闹吗?」 任五桥拿他没辙,怕面坨了,把他面前那碗端过来,用筷子帮他夹起翻了翻,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有没有可能讨厌任延呢?” 安问更困惑,又觉得无所适从。摇头是下意识的动作,但很慢又轻,显出一种无需多想的肯定意味。 任五桥:“他做什么你都不讨厌吗?比如游手好闲,对未来没有规划,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不爱念书,混日子,打架逃课,对周围人冷漠。” 安问张了下唇,这次不是困惑了,是懵了,又似乎有些生气。那也许是很本能的生气,安问自己尚未察觉,但任五桥这么敏感,很快便感觉到了。他看着安问,等着他打好字。 安问很直接:「叔叔,原来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任延。他不游手好闲,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没有混日子,打架也是有原因的,不是随便打,对周围人也不冷漠,只是内敛。这种误解他会难过的,你以后还是别说了。」 任五桥无语凝噎。八百年没被人命令过做什么事了,偏偏被个小朋友给一本正经地命令了。 他起身,在桌边走了两步,回过身来,点点桌沿,冷声问:“那你告诉我,他想干什么?打职业篮球?” 安问打着字,任五桥俯身看着:「当律师。」 任五桥:“就他那语文成绩。” 安问:「当律师又不要语文成绩,他口才和逻辑都很好,跟我表bai……」呃,退回删掉,重打。 任五桥:“……” 安问耳朵都红了,也不敢抬眼看任五桥,故作镇定地在“口才很好”后打了个句号。任五桥也尴尬,假装没看到这行字也没看到安问的红耳朵,杵在他背后假装看花。安问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应,扭过头去,任五桥才演技拙劣地“啊?哦”了两声,“行吧,那祝他能考上五院四系……我看是不太可能。” 任延打完球回来,面果然已经坨了,趁他冲澡的功夫,任五桥把面又回锅热了一次,卖相差了不少。任延挑一筷子:“咸了。” 任五桥刚想发火,任延大口吃了起来,眉也没皱。安问食量小,从碗里挑了三分之一给他,任五桥冷眼旁观,知道任延从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但任延很自然地接受了。 “上午不会饿?”他凑过去小声问,眉眼自然舒展着,带着些微笑意。 安问摇摇头,把西红柿也半粒半粒夹给他,因为西红柿是他毕生之敌。 “你生日快到了是不是?”任五桥想起来问,“跟篮球联赛在同一天?” 任延愣了一下,差点被面噎到。他夹着筷子发愣,拧着眉:“……你怎么知道?”莫名有点凶,且不自在。 那还不是刚刚安问透的题?任五桥咳嗽一声:“我知道不是很正常?” 任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正常,谢谢。” 任五桥面子上挂不住,转移话题道:“生日想怎么过?打完球跟队友一起过?还是回家来过?” “看情况吧,赢的话可能队内聚个餐,输了的话就算了。”任延面无表情,“反正也没怎么过过生日,不用放在心上。” “我那天……” “没空是吧。”任延很快很自然地接过话,继而放下筷子擦擦嘴,抬眸对任五桥勾了下唇:“我知道,你忙你的,我无所谓。” 任五桥又想动气,任延没给他机会,径自站起身:“要迟到了,问问。” 安问跟着他撞开椅子起身,看了任五桥一眼,追上任延的身影。 到了地下车库坐进车里,引擎点着了,但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半天没动静。安问碰碰他胳膊,任延回过神来,隔着中控将他单臂揽进怀里,嗅闻着他的气息,吻轻轻压上他的黑发。 “比赛那天你会跟外公外婆坐在一起,他们周五才回来,来不及让你们提前见一见了,你会不会不自在?” 安问摇头,任延为他着想,半开玩笑地说:“先假装不认识,等我打完了,再把你介绍给他们。” 安问便又静默着点头,蹭着他的颈窝。任延又抱了会儿,很多余地问了一句:“你会来的对吧,那天。” 第69章 第 69 章 省篮球联赛的市内选拔赛由十一月一号上午九点正式拉开帷幕, 以往省联赛的独家冠名都由本省一家龙头药企赞助,这一次有了新的玩家入局, 激烈角逐之后, 由宁市纳税大户GC集团一举夺下。 新金主新气象,不仅启动典礼气势恢弘,正式比赛拉开帷幕前,还由省联赛组委会牵头, 邀请了省内的两支职业劲旅先打了一场观赏性质的表演赛。预约官网上一早写明了表演赛和第一场比赛是连票, 相当于买一赠一, 因此首赛的观赛席位可以说是一票难求,票贩子各展神通,黄牛价水涨船高, 炒出了堪比音乐节的高价, 到了赛程日当天,市体育场篮球馆座无虚席, 红蓝旌旗飘扬,红色手幅高举,上面写满了「必胜!」和「力克!」 观众席按视野分三六九等, 最中间视野最好的一片是市内分管体育的领导、各校校长、联赛领导、主办方及赞助商代表。对面就是官方摄影区, 几十台相机、摄影机和网络转播机高低错落架着, 胸挂工作证的摄影记者们摩肩接踵,快门声此起彼伏。 仅仅只是一场高中赛事, 就弄出了这种场面, 联赛领导很满意, 一边观赛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GC陈董怎么没来?之前听说他要来, 我还特意翻出了他在天翼当主力的那届。” “听说是当年的MVP, 现如今还挂在天翼的校史陈列馆呢。”说着, 回眸再度扫了一眼嘉宾席,并与GC代表含笑点头致意。回过神来,回道:“毕竟坐到了那种位置,没空出席也是正常的,不知道比我们忙多少呢。” 两人寒暄一阵,达成共识,也不再去深究这位年轻的GC掌权人到底有没有来了,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赛场上。 - 前场时不时爆出阵阵欢呼尖叫,更衬得后台更衣室安静非常。 比赛顺序和对手由程序自动抽签形成,第一场比赛上来就是十二中和省实验中学,双方虽然都是宁市强队,但交手次数意外的并不多,因为宁市的学校实在太多,不被分在一组的话,就只有厮杀到四强、半决赛乃至决赛再相遇,但宁市强队也多,因此谁都可能在中途先行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十二中更衣室。 队员还没换上正式球服,只身着训练队服,正坐在长板凳上听队长训话。教练推门而入,是个清瘦的高个,架眼镜,约四十上下,两撇木偶纹足见他平时威严发怒的时刻比较多,嘴角自然微垂挂着,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硕大的眼袋,像金鱼,姓杨名勋,但私底下被人称为杨金鱼。 杨教练脚步踏入更衣室的这一刻,十二中全体队员齐刷刷站起问候:“教练!” “还有一个小时。”杨勋教练目光环视一周,“心情怎么样?” 队员们背着手分腿而立,声音很齐,像回答过了一百遍:“回教练,心情很好!” 杨勋面色缓了缓:“听好,整个宁市三十六所中学,你们是最刻苦的一支队伍,别人过暑假,你们训练,别人周末逛街,你们还在训练,不分酷暑不分严寒,为的,就是剑指省冠军。今天第一场比赛,就让整个宁市好好看看,谁才是冠军头号种子。况且,”杨勋顿了一顿,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别忘了,我们,天然克省实。” 杨勋还得去跟组委会和校领导打招呼,鼓完士气便转身离开。他一走,更衣室氛围松快不少,“老杨看起来还挺紧绷的。”浑不吝说话的是十二中主力之一,打得分后卫,高三,身高186. “第一场么,理解理解,我昨晚上也没睡好。”另一个高个子拉开柜门换衣服,他面向温厚,但肌肉扎实,与省实秦穆扬是同体型身材,打中锋位,高二,身高196. “他们上次训练赛输给天翼十三分,我是没想到的。”已换上四号球服的队长回道,他打大前锋位,高三,身高192. “不是说任延没上么?”问话的正从柜子里拿出球鞋,打控卫,是全队最矮,但也有182. “他上了也未必能力挽狂澜。”最后一个开口的主力始终在凳子上安坐,两手在身前交叠,一腿小腿搭在另一膝上,闭着眼眸,是十二中的王牌ACE,小前锋位,姓魏名星澜,身高189,是杨勋特意从外省挖过来的,这场比赛将是他在宁市的首次亮相。 “我听说他被雪藏了一个月,真的假的?” “无所谓真假,篮球是五个人的游戏,不是一个人的。那场练习赛我在现场看了,天翼防守很好,就算他一个人再强,在顶级强队的交手中,也带不来质的变化。” “哎,”分卫笑道,“他跟秦穆扬1v1过,听说秦穆扬被他打爆了吗?” “那正好。”魏星澜睁开双眼,微微一笑:“他最好能有首发机会。” 体育馆是环形走廊,届时两队将从两边相对的通道入场,因此更衣室也分列在走廊的环线两端。与十二中松快自得的氛围相比,省实的要沉默许多,因为最大的疑问还没有揭晓——任延究竟打不打首发?谭岗究竟让不让他上场? “我操,”周朗抹着脸,“老谭真能沉得住气,他怎么还没来啊?都不来看看我们的吗?” “前场忙着呗。”裴正东按着太阳穴深呼吸,“十二中什么数据来着?” 队长齐群山冷静地说:“最矮的182,最高196,剩下平均身高189.” 省实校队:“…………” 半晌,180的控卫裴正东骂了一句“操”。 “哎,延哥放个水怎么这么久啊?”最近一直接替任延打小前锋的郭沛张望了一眼:“说了半天他人呢?” 任延正搭着栏杆看场内的表演赛。看赛是顺便,主要还是为了等人。山呼海啸的喝彩加油声淹没了身边跑来的一串脚步声,等安问跑到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头来。 是周末,安问换上了私服,是两人试约会那天,任延送他的那件潮牌情侣T,外面套着一件薄外套。 两支职业赛队竞争激烈,但总从人到了的那一秒,任延就无心再看球到了谁的手中。 太吵了,任延用手语跟安问交谈:“跟外公外婆见上了么?” 安问眼神飘了一下,轻点了点头。 任延一早就出发去学校集合,起床时,安问还睡着,他没吵他,只跪在床上吻了他一会儿。赛前心有杂念是大忌,但任延觉得自己也不算有杂念,分明是一心一意只想见安问。 收到他「想见你」的微信时,安问刚跟任五桥找到座位坐下。任五桥开车带他来的,昨晚上还熬夜处理公务,一路上哈欠连天,跟安问独处一车又尴尬得很,浑身每个细胞都紧巴得皱了,电台里讲相声,他俩演默剧。又想到安问在任延面前也是哑巴,不知道两人怎么谈恋爱的。 体育馆里的活人不是在筹备赛事就是沉浸在表演赛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顶层围栏后的走廊。 安问被任延压在墙上,神情显而易见地紧张,总怀疑下一秒就会有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任延笑了一声,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低声说:“专心点。” 吻上安问时,安问身体里的紧张如潮水退却,转而软在他怀里。 吻了一阵,任延把身上披着的队服外套脱给安问,仔仔细细地套在了他身上:“穿着,我还有一件。” 队服带着他的体温,黑和深蓝的配色,显而易见的大了一号,在安问身上松松垮垮的,但提气,更衬得他眉目如画肤白而气质沉静。任延看了又看,像看不够,最后忍不住将人用力抱进怀里:“我的宝贝怎么这么好看?”叹息般地说,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安问脸烧了起来,乖乖地让任延亲他的眼角眉梢。 “今天生日,好想听你说一声加油。”任延用指腹抚着他柔软的皮肤,目光专注地望进他眼底。 真是强人所难了。安问下意识地张了张唇,又被任延封住,这次舌尖也趁势顶了进去。 别人在更衣室紧张兮兮,他在外面用这种歪门邪道“热身”,谭岗两手压着胸,无语地看着阴影处这两道亲密交叠的身影。半晌,他咳嗽两声,面容冷肃。 任延身体一僵,条件反射将安问护进怀里,偏过眼眸望去,是轻慢又锐利的一瞥。见是教练,整个人又没事似的松弛了下来。 谭岗一句废话也不多说,从他身边经过时丢下一句:“三分钟内集合,别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面上装的多正经,心底其实就有多好奇,余光瞥过,瞧见安问的脸,眼熟得很。赫然想起这不是三天两头跑来看任延训练,而每逢出现任延就毕会去见那个学生么?看这轻车熟路的,不知道在省实体育馆里暗渡陈仓了多少回了。 这叫什么?这叫师门不幸门风败坏。 任延勾了勾唇,“别紧张,他不会乱说的。” 谭岗为人刻板正直,不爱碎嘴也没空八卦,任延对他很放心,所以希望安问也能放心。 安问脸色瞧着是比刚刚苍白了些,但目光里没有惊惶,摇摇头。 “要是我赢了,就来更衣室找我,跑着来。”任延揉了揉安问的嘴唇:“穿着这件队服就没人拦你,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安问答应了,任延教他:“顺着这条走廊一直走到尽头,下到二楼,门口贴着‘省实验中学’的,就是我们的更衣室,记住了?” 安问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很简单的路线,他确定记住了,任延又问了一遍他的座位号:“对不对?我会看你。” 安问脸烧了一下,目光躲闪。任延挑了挑眉:“怎么?” 瞒不下去了,安问怕万一上场后任延找不到他,或者看到任五桥在,反而影响了他的心态,便闭了闭眼,将新的片区座位号告诉他,“……我和任叔叔一起来的。” 任延:“……任五桥?” 安问不敢看他表情,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他,两臂勾着他的脖子,是耍赖撒娇的架势。 任延还愣着,过了片刻,才无奈地反抱住他,用力抚着他的背:“幸好你现在告诉我了,否则上场了才知道,就不是惊吓,而是恐怖片。” 谭岗给的三分钟实在太短,赛前主帅严令,即使桀骜难驯如任延,也必须遵从。他最后在安问嘴角亲了亲:“更衣室见。” 两人分道扬镳,任延往右,安问向左。他穿着任延的队服回去,傻子也知道他刚刚消失了那么久是干什么去了。任五桥血压不稳,安问此地无银地解释:「任延让我帮他保管。」 任五桥吐一口气,只是还未吐完,安问又写一行:「我告诉他叔叔你也来了。」 任五桥眉心突突地跳:“然后呢?” 安问违背事实:「他高兴得不得了。」 任五桥哼了一声,高冷地搭起二郎腿,两手也环在胸前:“他最好能赢。” 他俩都不怎么懂球,只会看比分,对两边实力也一无所知,又是一个社恐,一个哑巴,在这人均嘈杂火热的观众席上安静得仿佛异次元。安问低头打字,冷不丁袖子被人扯了扯,扭过头去,一个穿黑色卫衣的高大男人对他笑了一下:“这是省实的队服?你是任延的朋友?” 安问眼神有些懵,对方指指他的袖口:“这里绣着名字。” 「任延」两个字的拼音赫然在列。 安问一直不说话,对方也不觉得尴尬,悠然地说:“我听说任延被教练雪藏了一个月,你觉得他会不会首发?他是去年的新人王,得分、助攻、篮板、抢断,所有数据都很亮眼,但今天这一战,我想他会比较辛苦。” 安问愣了一下,不自觉攥紧手机,任五桥听人说他儿子坏话,社恐一秒治好了,不客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对方一双鹰目目视场下,缓缓地开口:“我就是知道。” - 踩着三分钟的警戒线推开更衣室的门,所有人都回头看他,谭岗果然已经在了,不冷不淡地瞥他一眼:“还不赶紧换衣服。” 任延乖乖的:“是。”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谭岗简短地说:“表演赛马上结束,你们跟十二中的比赛是联赛第一场,输赢无所谓,但就算输,也要给我打出一口气,打出省实的风采,不要让我看到谁在场上游手好闲窝窝囊囊。” 正式队员快二十人,都傻了,周朗理了理发带:“教练,不带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啊。” 谭岗微微一笑:“我是让你们放平心态,论刻苦,你们不是最刻苦的,论外援,我谭岗从不请外援,轮身高,你们平均182,也没什么看头。” 所有队员:“…………” 中年危机还是吃错药了? 谭岗顿了一顿,语速缓慢,脸上挂着淡淡的哂笑,但目光锐利坚定:“你们有什么?你们有的,不过是省实验中学篮球校队十年的光辉与传统,三届省联赛冠军的的荣耀,五届省联赛亚季军的遗憾,和去年止步四强的耻辱!没有一支队伍会是常胜,你们也不能!但风采不会止步,就让他们看一看,省实的风采和传统,到你们手里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差!” “更好!!!” “很好!”谭岗沉声喝彩:“多余的话我不多说,这最后十分钟更衣室时间,我留给你们,赛场上见。” 他人一走,所有人都骂骂咧咧摩拳擦掌起来。“干!”周朗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老谭训话有奇效啊,我现在怎么又紧张又兴奋呢?” “我看你是怕在你女朋友面前丢脸吧。”裴正东笑他。 周朗推了他一把:“你不怕,你不紧张,妈的别说女朋友,外面几百号学妹六成冲延哥,这剩下四成,怎么也得有一半是冲我来的吧?” 所有人都笑起来,周朗上蹿下跳活血热身像个猴儿:“再说了,还有球探和大学教练,我昨晚上做梦还梦到有球探给我递名片呢。” 比起女朋友,这句话的杀伤力显然更强,只要打过首发、有资格打首发的,谁心里没个打职业的梦?要是真像秦穆扬一样提前锁定,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名校,看他高三过得有多爽? 这一次,就连一向老成沉稳的齐群山,关上柜门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兴奋起来了兴奋起来了,”周朗伸出自己胳膊:“看我这鸡皮疙瘩没?要我说,十二中算个球?就他们那大前,哈哈,不是我吹,老子遛弯儿也能遛死他!” 又到了贬低对手飙垃圾话环节,周朗放出豪言:“等着,意思意思立个小目标,砍个小二十,助攻二十,篮板我跟老齐包圆儿了!” 毫无意义纯为宣泄情绪的扯淡中,只有任延始终垂眉敛目,两肘支在膝盖上,十指插入发间。他的眉目隐没在半垂落的额发中,眼睛闭着,只有刻意屏着的呼吸声一声长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渐渐的,整个更衣室都安静了下来,说笑声止住,周朗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延?”他原本想问是不是太久没打正式比赛,紧张了。但看到任延的那一秒,不仅他,所有人心里都是猛地一沉,一阵不自觉的胆寒和臣服从脚底涌上。 任延缓缓抬起头,微眯的双目中浓云黑沉地压在眸底,血脉在腕心突突地跳着,让他十指发麻。这是他猎杀时刻前难以遏制的嗜血本能。 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是黑色的。 - 吹哨声响起,穿过四周山呼的呐喊,表演赛的比分锁定在一分落差,他们贡献了最后一秒绝杀的精彩的时刻,双方队员和粉丝都觉得过瘾。这场比赛结束后,便是第一场正式选拔赛。 两场赛事之间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以供清洁赛场和教练区。 有序散场的观众中,有两道并不显眼的身影隐没在川流的人流中。 “还以为你看完表演赛就要走。”说话的人面容极其干净漂亮,气质沉静矜贵,看模样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着衬衫,黑色口罩堆在下巴上。 “表演赛无聊,正式比赛可以看两眼,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我们就提前走。”答话的这个身量更高,气度不凡而从容。话音落后,他瞥了同行年轻人一眼,伸出手去帮他把口罩拉上去:“过敏了就别乱摘了。” 换季之中偶有皮肤过敏,年轻人用指腹压了压鼻尖上的口罩压条,带笑的声音因为闷在口罩里,所以听着瓮声瓮气的:“你好严哦,陈又涵。” 两人去自动贩卖机上买水,排队的人多,人来人往中,陈又涵眼神微眯,脚步定住了,未语先勾唇笑,熟练的商务神情:“任总。” 任五桥头皮一紧心里一沉。他都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一路“别看到我别看到我别看到我”了,怎么还是看到他了?! 纵然心里已经在脚趾抠地,但到底是场面上应对惯了,任五桥在一声中站住,也熟练地勾唇笑,比对方还商务:“陈总。” 陈又涵身边的年轻人也认出了任五桥身边的安问:“是你?” 安问看着他,有些辨认不出,对方勾下口罩,笑了一下自我介绍:“叶开。你是……安养真的弟弟?我们见过一次。” 安问实在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刚回宁市的那阵子,他到处都陌生,偏偏安家人又带着他见客人见邻居,他便游魂一般,见了谁一概都记不清了。 叶开刚透一口气便又把口罩拉上了,礼貌地致歉:“抱歉,最近脸上过敏。” 任五桥在这边硬着头皮尬聊:“陈总怎么在这儿?哦,差点忘了,GC是今年的冠名商。”心里暗骂,怎么没有一堆领导众星捧月地陪着?这样他也不至于跟他迎面碰上! 陈又涵很散漫地笑了一笑:“随便来看看,任总呢?”目光转向安问,微颔首:“这位是令公子?” “不不不,”任五桥澄清:“是我侄子,我是来看我儿子比赛。” “哪个队?” “省实。” 陈又涵仅凭刚刚听身边女高中生八卦闲聊的有限信息中,便迅速拎出了关键词条:“任延?他很受瞩目,原来是你儿子。” 跟他的游刃有余比起来,任五桥每分每秒都像浸泡在阿鼻地狱受烈火烹油,“陈总谬赞了。”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不自在,想着他也许是有要紧事等着,叶开便主动岔开话题,跟陈又涵说:“我好渴,先去买水好不好?” 陈又涵点点头,还未开口,任五桥赶紧说:“那我也先告辞了,回见。” 四人交错分开,任五桥长长松一口气。只是气还未松尽,便又看到前方迎面走来一对老年夫妻。 任五桥:“……” 岳父岳母…… “哎?五桥?你怎么也在这儿?”外婆招呼他,“延延给你的票?不对呀,延延不是把票给小望了吗?他跟我们坐一块儿呢。” 任五桥面对岳父岳母没那么尴尬了,但也算不上好受,“我想起心血来潮来看看,就自己买了票。” “哦……”外公应声,看向安问:“这是……?” “问问。” “嗯?”外公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婿真是的,直接介绍得了呗,非让他自己问问。转向安问,果真“问问”道:“你是任延的……堂弟?” 任五桥心里唉声叹一口气:“我说,他叫问问,安问!安远成的儿子。” “嗐。”外公不悦瞪他一眼,“问问呀,你也来看延延比赛?” 安问点点头,任五桥适时解释:“问问不会讲话,您别问他太复杂的问题。” 任延的外公外婆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到老的,尤其是外婆,眼神清澈而肤白胜雪。两老人看个球赛也挺有仪式感,特意在胸口别了省实的校徽。外婆瞧着安问亲切,忍不住用粤语赞叹着说:“好靓仔啊。”又问任五桥:“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我们可以坐一块儿啊。” 任五桥心想您可别了,饶了我吧! 唠了一阵,原来两老人是坐久了腰疼,起来绕圈儿散散步的,这会儿该返程了。任五桥送了一段,听岳丈说“别送了”,如蒙大赦,果然从善如流就此止步,挥挥手目送,声音里透着欢送:“您两位慢点啊!” “下次再也不来看比赛了。”任五桥叹了口气,刚刚伪装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双目无光觉得这一天都不会再快乐了。 安问忍不住笑了一下,任五桥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一个人走一走……你别走远,”叮嘱道:“就在我身后两步跟着,别走丢了,啊。” 安问乖巧点头,任五桥觉得很舒服,垂眸温和感激地看了他两眼:“谢谢你,西西……问问。” 安问:“……” 总觉得越了解任叔叔一分,就越觉得离谱一分…… 任五桥打死也没想过,其实他的快乐正在前方等着他,因为前方出现的是身穿粉色运动套装,戴着韩国旅游团大妈必备渔夫帽、半萌着口罩的崔榕。 “榕……榕榕?”任五桥以为自己眼瞎了,为了防止认错,他果然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一开口老找死了:“你今天怎么穿这么丑?” 崔榕刚买水回来,“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从来不看比赛吗?” 任五桥:“你不是出差没回来吗?” 崔榕:“我提前回来了啊。” “为什么?” 崔榕:“我来看看延延女朋友是谁。”还有一层疑虑没说,她总觉得任延对安问不太正常,所以顺便也偷偷观察下,万一呢。 任五桥:“what???” 崔榕:“他绝对谈恋爱了,就是瞒着我们。” 任五桥笑不出来。 安问听他的话落后两步,见他跟一个女的打招呼,以为是朋友,心想任叔叔一终极社恐熟人倒挺多,等了两秒,依稀认出来了那个熟人是崔榕。那他总不能愣着装没看到吧。 上前打招呼。 崔榕也愣了:“问问也来了?” 任五桥心里一咯噔,心想完了,急中生智立刻辩解:“我带他来的!” 崔榕:“你这么大声干吗?” “我想来,问问没兴趣,我就硬把他拖来了。”任五桥严肃转向安问:“是吧?” 安问迟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崔榕眯了下眼,怀疑道:“但我怎么记得延延不是说,把我那张票给你了吗?” 安问打字解释:「我给小望了。」 崔榕点点头,既然安问跟任五桥在一起,那就观察不到了,便拍拍她老公肩膀:“等会儿延延上场,你看好了有没有姑娘跟他打招呼,我怀疑他女朋友是啦啦队的。” 安问:“?” 任五桥:“……” 崔榕:“观众席也要看,看看谁拉的横幅比较有问题,比如比较热烈、大胆……哦对对,还有,”知子莫若母,崔榕冷静道:“注意观察延延打球时往哪边看,以他的个性,他得分后肯定会看自己喜欢的人,也许还会举起手臂。” 安问:“!” 崔榕:“你们坐那儿呢?我看看能不能换个座位。这样我们可以互通有无。” 任五桥脸都僵了。 崔榕沉吟了一会儿,意识过来,跟安问解释:“阿姨不是要拆散他或者阻止他早恋,就是有点不放心,你不要告诉延延哦。” 安问:“…………” 救大命离大谱了! 崔榕目光一转:“哎?你怎么穿着延延的队服啊?你见过他了?” 安问咳嗽咳得耳朵通红,任五桥立刻:“他感冒了,穿太少,冷气太强。” 崔榕想换座位,便和他们一道回座位席。 安问身边那个穿黑色卫衣的莫名坚决不换,幸而任五桥那边的观众好像看完表演赛就走了,崔榕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目光已经开始投入工作逡巡全场。 手机震动,安问从自己原来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是卓望道问他这边情况如何,愉不愉快。 安问:「糟糕透了。」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拍了拍小问号并说了声看烟花」 屏幕上放了两朵烟花,安问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拍一拍是这状态。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嘶,任延是吧,他有毛病吧!」 他好酸啊! 卓望道平复心情,怀着诚挚祝福的心意给任延编辑微信:「兄弟,我给你送了个小小的礼物哈,昨晚上趁你没注意,放你队服口袋里了,祝你快乐!」 任延正要放下手机出更衣室,见了这一条,眉心蹙起。 队服口袋……他摸了摸,没有。那他昨天穿的是安问身上那件? 安问把手机揣进口袋,这回下意识便揣进了任延给他的队服口袋里。 运动服宽松,口袋也做得深,原来里面放了东西,他一直没察觉到。 安问摸到,是……哑光质地,滑滑的,手感不错,不大,……像什么……鸽子蛋? 到底什么玩意儿?怎么还有根线呢? 安问皱着眉,表情懵懂着,将东西掏了出来。 紫色的……充电使用的……蛋? 成长于十八线小镇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哑巴,反应了三秒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任延怎么这样啊……!!! 第70章 第 70 章 因为太过于震惊, 脑子里又疯狂叫嚣着“快塞回去快塞回去!!!”,安问手忙脚乱弄巧成拙——哑光而手感极好的蛋从指尖一划,从座椅缝隙掉了下去。 身边穿黑卫衣的男人听到动静, 眉心动了动, 弯下腰便想帮他捡起来,只是身形刚动, 便被安问一把拦住。 “不捡?” 他还想看,安问脚尖一踢, 将那颗邪恶的紫色的蛋踢下了台阶。 他怀疑对方已经看见了, 因为那人对他挑了挑眉, 目光又意味深长地瞥向安问的袖口——那里绣着「任延」的拼音。 安问脸憋得通红,整个人绷坐得笔直,心跳也跟着停摆。 对方很轻地笑了一声, 莫名其妙地说:“挺有眼光,加一分。” - 距离开赛还剩十五分钟, 市体育馆座无虚席, 一眼扫去,观众面容肉眼可见的青涩,不少都是交战双方学校的学生。十二中和省实这样的老牌强队,比拼的是各方面的, 除了比球队的战绩实力, 也比现场声势、粉丝数、啦啦队、应援物。学生会组织的加油团一左一右隔场相望, 如同两座势不两立的山头。 省实应援色为深蓝色, 旗帜飘扬如海翻滚如浪, 不少球迷额上都束着飘带, 上面用毛笔龙飞凤舞写着“必胜!”, 棋手手臂坚实一马当先, 誓要摇出“旗开得胜”的架势。另外还有各个队员的粉丝小队高举横幅灯牌,简直如同一场明星的小型见面会,「任延」的名字最为频繁瞩目。 十二中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不过他们的明星球员似乎只有一位,就是那个被特意从外省挖过来的魏星澜。 两方校啦啦队在场内轮流跳操热场,音乐激昂,将气氛炒至火热,省实的是经典美少女战士蓝黄白配色,很青春明亮,因为有队员临时受伤,所以已经高三的张幻想再次出来领操,身后跟着严师雨。这是严师雨加入啦啦队后第一次在这么声势浩大的场合表演,腿软眼花,退场时气喘吁吁,与正等候入场的校队成员迎面错身而过。 啦啦队成员与球员挨个儿击掌过去,任延压轴,脸上表情很淡。一溜儿击掌声过去后,今年刚入队的九个女生心花怒放,不住啊啊啊啊压着声尖叫跺脚:“呜呜呜拜托老天保佑跟我击掌的这支队伍是省冠军!” 三分钟后,双方球员在广播台的播报声中有序入场,首先入场的是十二中,五名首发和七名替补的名单已在此之前正式递交给赛方记录员,代表着他们拥有本场比赛的参赛权。 十二中之后是省实,尖叫声显然更上一个台阶,几乎要刺破屋顶。安问余光瞥见他旁边那个男人用手指抵了抵耳朵,笑了一声:“东省蛮有氛围的么,一个小小的高中联赛也能这么热情。” 队员名字依次字正腔圆地被吐出,首先出场的是齐群山,安问等了会儿,紧张地不自觉吞咽,才等待了他想听到的那个名字—— “以及——七号,任延。” 欢呼声如排山倒海,整片看台被淹没在蓝色的浪中。即使现在场上都是一米八几的高个,但任延依然足够突出,他天生地瞩目,冷静到冰冷的表情在抬头看向观众席时有些微松动,继而勾着唇笑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在看谁,但目光所及之处,每个学生都快疯了,任五桥手里举着安问帮他定做的手幅,虽然尴尬得恨不得钻到椅子底下去,但为了任延这若有似无的一笑,他勉勉强强觉得值了吧。 哪知道任延根本没在看他,那短暂的一瞥,每一分一秒都准确地停留在安问身上。安问穿的队服如此显眼,像蓝海中一叶透明的舟,是任延对全世界堂而皇之的暗示。 “知道任延为什么最后才出场么?”那个黑色卫衣问,虽然目光未转,但显然是在跟安问说话。 他声音清亮有辨识度,一旁一问三不住的任五桥也跟着竖起耳朵。 “因为这代表在谭岗教练和全队心目中,他是本支球队的灵魂人物,是战术核心,精神领袖,绝对的帝王统领。” 任五桥吃了一惊,虽然知道任延打球不错,但也就是框限在了普通高中生的范围内,只当他是打着玩儿的。但刚刚这个人的一连串用词,却足以显示任延在高中联赛圈的实力地位。任五桥撞了下一旁崔榕的胳膊:“延延打球到底多厉害?” 崔榕忙着东张西望呢,她可比任五桥有自知之明,绝不认为任延那一眼是为了看任五桥这张英俊过期的脸。但锐利的目光来回扫视他们这一片,崔榕愣着没找到一个合理的怀疑对象。 “你好像不懂球。”那个黑色卫衣又对安问说话。 安问迟疑了一下,觉得他可能是一个人来看球,太孤单无聊了,所以才会一直跟他攀谈,于心不忍之下,便点了点头。 “十二中是长人队伍,整队平均身高比省实高了四厘米,每个位置的球员都比省实的要更高大。当然,篮球是弹跳跑动运动,所以这方面素质也很要紧,但在这群非职业的学生运动员中,很难有谁的素质是脱颖而出的,所以从身体数据上,省实确实要吃亏一些。”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等着安问问“然后呢”,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侧过脸去:“你不感兴趣?” 安问轻抿着唇,摇了摇头,对方敏锐地懂了:“你不会说话。” 交流到这儿就结束了,应该是他觉得跟个哑巴确实也没法儿聊尽兴。安问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场内。 双方教练员握手。 谭岗和杨勋是老相识,双方脸上平静,气场却已经暗流涌动,最后是杨勋按捺不住先开口:“对不住了老谭,”他微笑着说:“今天这个头筹,我十二中必然是要先拿下了。” 谭岗无声勾了下唇,回到教练区时,正在场下做基础热身的队员默契地围了过来。 是到了宣布首发的时刻了。 省实也同样是五名首发七名替补,谭岗神情很淡,他对面的队员,有的淡然,有的平静,有的吞咽,有的则紧张到空白,他缓了缓,开口:“今天这场比赛的首发队员是——” 目光环视,体育馆的闹带不走教练区的静:“齐群山,周朗,楚天辰、裴正东,还有……郭沛。” 所有人神情都是一愕,谭岗面无表情的时候很吓人,他淡淡地问:“有什么意见吗?还不上场热身?” 五名首发这才如梦初醒:“是!” 场上热身时间为三至五分钟,供球员们熟悉场地、找到手感,也因此,首发是谁,从入场热身的动静就能看出端倪。 观众席和十二中教练区果然同步震惊。 任五桥不懂,问崔榕:“你不是说他实力很厉害吗?怎么连个首发都没混上?” 崔榕也很错愕:“他去年就已经打了好几次首发了啊。” “我天谭教练是不是疯了啊,竟然真不让任延上?” “往好处想,是不是老谭觉得十二中挺好搞啊?” “好搞个屁啊……那个九号魏星澜……十二中十万奖学金挖过来的……” “嘶……” 议论哗然如闷雷,一阵又一阵滚在观众席,只有双方加油团更声嘶力竭。 “有意思。”黑色卫衣似乎也懵了会儿,直起身子盯了赛区片刻,又交叠着手懒懒松弛地靠了回去:“谭岗是想试试十二中的防线,还是真的打算雪藏任延到底?哎,”他冲安问抬了下下巴:“你男……你同学怎么惹教练了?” 这是个谜,众说纷纭各种都有,自从联赛公布赛程以来,多少双眼睛都紧盯着省实的动向,想要知道谭岗骨子里卖的什么药。 除了说任延犯了队规而谭岗又是出名的治下从严的,还有一种声音,那就是任延其实已经受伤了。 场上,十二中首发阵容正如所有人预料,正各自进行投篮跑动运球热身。 “姓任的真受伤了?”控卫还是那样混不吝的语气,“否则找不到他不打首发的理由。” “想远点,也许是谭岗看不上我们呢?”大前锋开玩笑,跃起投篮,擦板没进。 “操。”控卫骂了一声,瞥向一旁沉默着运球上篮的魏星澜,哼笑一声:“如果是这样,那就别怪我们打爆他们了。” 赛前三分钟,主裁判员吹哨,球员结束热身回到教练区,等待最终的上场时刻。 这个时候,整个体育馆也安静了下来,躁动被压抑在深呼吸和掌心的潮汗之下,如同一锅即将鼎沸的水。 赛前一分钟,双方队员各自站位摆开架势,跳球手理所当然由两边最高的中锋但任,齐群山192 vs对方196,指尖触到没抢过,球来到十二中这边。 从这一秒开始,省实陷入被动噩梦。 身高带来的压制是很明显的,即使外行如安问也看出来了,正如刚刚黑色卫衣所言,每个位置,十二中都刚好压制省实,到了篮下,对方196的中锋和192的大前太有优势,反观省实,除了齐群山192勉强持平,大前周朗187,纵使弹跳力惊人,也难以弥补这近十厘米的身高差。 又一次篮板失利,全场哗然,一直冷静观战的黑色卫衣开口道:“日本著名球员……”顿了一顿,悠然说:“赤木刚宪曾经说过,控制篮板的男人就能控制全场比赛。” 安问:“……” “啊你看过啊?”见没逗到,对方挠了挠脸。 安问无语,扭过头不理他,将手中省实的加油横幅绷得哗哗响。 “不骗你,”对方正色了一些,“不过幸好省实有一个救命的优点,那就是他们人均投篮命中率都不错,这个时候稳住气,不要急于出手,还是能稳住局面的。” 场下,控卫裴正东一边运着球,一边半举起手,比出一个“1”,“稳扎稳打,不要急!” 但是,如果说十二中的身高只是带来了些许不便的,那么他们从一开始就采用的高压紧贴防守策略,才是真正的棘手。 裴正东话音刚落,对方控卫如影随形紧贴而上:“很有气势嘛。”他嬉笑。 裴正东是省实里脾气相当不错的,这个时候也烦得“啧”了一声,“比苍蝇还烦人。” 球传向内线郭沛,郭沛遭遇的也是同样积极防守,他顶替的是任延的位置,虽然训练了一个月,但显然赛事经验不足,第一节已经过去一半,他作为小前锋还一粒未进—— “省实的14号,是问题关键,如果是我,我会从这里打爆他。”黑色卫衣仍是懒懒架着腿的姿态,“他急于求成,是最好的诱骗对象。” 安问的心跟着他的讲解也一并悬了起来,话音落下,郭沛果然强行跳投—— 哨声吹响,裁判示意郭沛进攻犯规。 “我没有,我……”郭沛想要辩解,但在裁判冷肃的目光中止声,硬着头皮举起了手认罚。 负责封阻他的小前倒在地上,神情无辜。 “啧,”黑色卫衣,“要不要这么按我剧本演?” 或许是仗着过人的篮板能力而有恃无恐,十二中的投篮命中率一般,两枚罚球进一枚,后一枚被周朗卡位抢下篮板,球被扔向外线裴正东时伴随着一句“速攻!”,整支队伍迅速跑动,裴正东助攻,楚天辰策应,拿下上篮两分。 这一球犹如一记强心针,打入了已经原本已经惴惴不安的省实学生的心中。 “省实!” “加油!” “省实!” “加油!” 士气重振,周朗理了理发带,带头用力鼓了鼓掌:“再来一球!” “嗯,这个10号心态倒是不错。”黑色卫衣掀开眼皮睨了周朗一眼,“不过,无济于事。” 安问烦死他一直唱衰省实了,偏偏后面观众还跟他打配合,拍他肩膀问:“为什么啊?你好像很像很懂球啊?” 黑色卫衣哼笑了一声:“不懂,胡说八道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看好省实?它的纸面实力可远远比十二中亮眼啊。” “很简单,十二中的侵略性防守不是那么好破的,你看,动不动摆出2-1-2阵型,对于省实进攻的破坏太强,一旦没办法传出自己线路破不了局,这帮高中生就会急躁,命中率、出错率、犯规率,都会大幅度上升,而一旦对手出错,就是十二中攻防转换的时机,”他语气始终气定神闲,但说的字字见针见血:“遗憾的是,十二中的这套攻防转换也已经很成熟,注意他们的9号,是绝对的进攻尖刀。” 话音刚落,9号已经抢断快攻一条龙——一记扣篮,将赛场气氛推至高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魏星澜魏星澜魏星澜!!!” 安问放下加油横幅,眉心蹙得很紧,在手机上紧急打字:「你别说话了!」加大加粗加黑亮给那人看。 黑色卫衣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又不是我说中的,这个局势很简单,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省实主教练这么耐得住性子。”他沉吟了一会儿:“确实,省实还有个不错的优势,就是13号的三分。” 他说什么,场上便演什么,球通过拆挡到了外线楚天辰手中,只留下了一个呼吸的出手机会,机不可失,他果断跃起投篮,三分命中。 “啊啊啊啊啊楚天辰!加油!楚天辰!加油!”这一波喊出了不比刚才魏星澜灌篮差的气势,双方加油团和观众显然已经势同水火。 球权转换,十二中再次组织进攻,跳投未中,篮板再次由抢占先机的周朗抢下,电子计时牌在此刻发出清零警报声,第一节结束。 教练区瞬时忙碌了起来,递水递毛巾,按肩按腿放松舒缓,两边教练各自训话讲解进攻防守要点。 “谭教练搞什么,都输了五分了怎么还是不慌?”任五桥观察省实教练区,发现主教练脸色淡定得很。转过脸去想跟崔榕交流交流,发现崔榕已经歪倒在椅子上,睡得人事不省。 任五桥:“……” 亲儿子没上场就睡大觉,可以的。 但这实在怪不了崔榕,她为了提前两天回来,每天都加班加点弄到后半夜,又是这么漫长的跨国飞行,她能坚持在球场就不错了。 第二节哨声吹响,省实换下郭沛,由袁钊顶上,双方战火再次升级。楚天辰在外线确实频频出手,但在高压防守下投三分是极耗体力的一种打法,而且他同时还要兼顾防住对方的得分后卫,很快便气喘吁吁呈现出疲态。 而与之相反的是,十二中第二节换了两名内线球员,继续进行紧贴防守,内线固若金汤。 比分差距扩大至11分之差时,观众席蓝方陷入不安的躁动中,就连加油声也不复整齐。 任延始终在替补席首位坐着,虽然没上场,但全身心都关注在场上局势。安问心思一半在球上,一半在他身上,总惦记任延的心情,想他会不会觉得难过或不甘,或者……觉得被侮辱。但任延看上去面无表情,只是双目微沉如鹰。 “任延。” 谭岗声音不大,但整个教练区的助教、记录员、队医、后勤、替补,都是身躯一震。 “赛季还想玩搏击吗?” 别人听不懂他的问题,只知道任延顿了一下,很乖:“……从前不玩,今后也不会玩。” 谭岗交错双臂抱着,目视场上,话却对着任延说:“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耻辱,不甘,焦心,急躁,还是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击的蛰伏?记住这种感觉,去热身吧。” 任延呼吸一窒,听到谭岗缓慢清晰地说:“上去撕碎他们的内防。” “撕碎”。 全场数百名观众和所有球员,都不会觉得十二中的防线是可以用“撕碎”来形容的。 但任延什么也没说。 从冷板凳上站起身的那一刻,披在肩上的毛巾同时被扯下,场上正在激烈攻防,但满场的观众席却莫名躁动,省实蓝方观众海,一直压抑的情绪如油锅中被扔下了一枚火星,瞬间被引爆点燃—— “任延!任延热身了!任延热身了!!!” “我的老天他终于动了!” 哇唔一声,从没受过这种委屈的校队女粉捂嘴的瞬间便已泪涌。 也有不明就里的,“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声音这么大?什么事啊?” “一个替补热身而已,这么激动干什么?” 就连场内激烈的拼抢也有了片刻的走神,裴正东一记偷球,将球轻轻从对方发愣的控卫手里颠了出来,周朗掀起快攻,这一下声浪更响,满场哗然,尖叫声刺耳不绝。 “省实的这个7号,看来是个明星球员。”陈又涵饶有兴致地说。上两节打得沉闷,他本来想离席的,但在这一秒改变了主意。 叶开翻了翻主办方制作的宣传小册子——刚才从走廊上随手抽的,找到省实校队简介,找到7号——“他就是任延。” 陈又涵笑了笑:“再看十分钟,怎么样?” 叶开合上折页:“不如打个赌。” 观众席另一侧,任五桥猛推崔榕,崔榕一个重心不稳,差点从椅子上歪下去。 “怎么了怎么了?延延跟谁公开了?!”她赶紧扶住帽子。 任五桥:“……是他要上场了。” 崔榕抹了抹脸,察觉到了场内的分贝和摇得厉害的蓝色「必胜」旗帜。 安问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停摆,目光穿越万千,只凝视向任延。 舌尖和口腔麻得厉害,是他肾上腺素作祟,是他迫不及待,跟着任延一同紧张、兴奋、亟待爆发。 现场赛况由无数个在场观战的学生从朋友圈传递,所有人都简短地透露着这唯一一句讯息: 「任延!!即将上场!!!」 热身区,任延遥遥对着观众席一侧高举起手,修长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在万众瞩目中,他毫不怯场,薄薄的眼皮微压,锐利的目光如同刺破雨云的天光,是志在必得,更是嗜血的、想要虐杀的锋芒。 第71章 第 71 章 “省实验中学队申请换人!”锐利的哨声吹响, 广播同步播报:“7号任延替换15号袁钊,13号张帆替换8号楚天辰。” 整座体育馆静了一息,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尖叫。 “任延!任延!任延!”省实加油团自发喊起了任延的名字, 一声叠一声, 周围零散的学生和观众也不自觉加入欢呼行列,最终汇为气吞山河的声浪, 一时之间竟然压制住了对面的声势,简直将这个陌生的场地变成了主场。 “终于。”黑色卫衣勾唇一笑, 就连姿势也变了, 从最初架着腿、懒懒靠着椅背的姿势,变成了大马金刀的坐姿, 高大的上半身前倾, 支在膝盖上的左手抵着唇, 目光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目光。 他的存在感太强——或者说因为话实在太多, 安问想忽略他都难。侧眸瞥去, 从坐姿的变化中, 安问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对方的高大。难道……他也是打篮球的? “他这样的号召力,在高中生中间确实很难得,”黑色卫衣微眯了眯眼,目光也莫名变得严苛锐利, “接下来就要看看, 他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 球权在十二中手上, 双方攻防拉开,任延站位内线左翼。球从十二中控卫传向分卫,球员跑动挡拆, 到了大前锋手中—— “十二中的攻防体系是冠军级别的!”安问身后坐着的可能是十二中的家长球迷, 在挡拆时就握拳发出了一记喝彩, 激动地骂道:“给那个替补的瞧瞧!” “补防!别让他出手!”裴正东大喊,锋线上的齐群山和周朗先后起跳封阻,防死大前锋所有投球路线。出手不了,大前锋一记横传——砰的一声,球空接到了魏星澜手中。 张帆心里一沉:“他要空接投篮!防住他!” 魏星澜身高189,弹跳素质和滞空也极其优越,在两节的拼抢中,魏星澜拿下了十二中近七成的得分,第二节一开场,谭岗便让锋线卫对他持球进行包夹策略,但现在周朗和齐群山才刚从上一跳中落地—— “又得手了吗?!”刚刚才下场休息、气都没喘匀的袁钊咬紧了牙关。 红色看台欢呼声已到嘴边,却在一记剧烈的拍球声中猝然变调—— “!!!!!” 盖帽了! 暗红色篮球落地,身穿经典复刻AJ球鞋的身影也同时落地,任延的眼神与魏星澜在一息之间交锋:“天真。” 魏星澜瞳孔微缩,但任延并未在他身上恋战—— “传球!” 抢到球的裴正东愣了一下,在与任延眼锋交错的瞬间,犹如被命令般下意识将球传出! 砰! 球稳稳到了任延手中,一瞬间的,省实教练区所有人全都霍然起身嘶声大喊:“速攻!!!” “快回防!拦住他!”杨勋教练捏拳大喊,“拦住7号!” 十二中的攻防转换体系,是杨勋在过去一年以省冠军为目标、以地狱级强度训练出来的,无球跑动速度无人能比,就算是任延——何况还是持球的任延——杨勋自得的思绪在这一时刻凝滞住,面部表情也僵住,瞳孔却猝然瞪大。 闪过了?! “好漂亮的一步过人!”黑色卫衣忍不住喝彩了一声,捏着拳几乎就要站起身来:“——漂亮!稳了!” 但他的剧本给十二中的是增益buff,给省实的却仿佛是乌鸦嘴debuff,说完“稳了”的那一秒,十二中魏星澜和196的中锋同时起跳封阻—— 硬上是吗?十二中的中锋冷笑一声,就算你是去年的新人王,也不要太目中无人了!何况还有魏星澜! 他身材魁梧,在篮下的压迫力犹如实质,冰冷的顶灯将他跃起展开双臂的阴影投下,有如怪物。 在空中,时间似乎静置,画面定格,四只大手联合盖帽—— “准备接应!” “守好这一球!” 篮下的卡位战已然开始!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球竟然从任延上篮的右手上被不可思议地转换到了左手——球出其不意地从另一侧高抛而起,完美的一记空心入网! 全场寂静,犹如炸/弹被引爆前的那一秒真空般的死寂,接着,在 “拉杆上篮!!!”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上来就是拉杆大换手吗?” “我没看错吧他空中连晃两人???” “你忘了他地上还连过了三人吗?” 一过五。 十二中引以为傲的防线,从外到内,在任延上场的一分钟内被他一人打穿! 安问跟任五桥一样,他们从不看球,并不知还有人能做到在空中换手、进行两次投篮,他甚至不知道任延的左手也训练得如此完美——他根本就不是左撇子。 安问猛然坐直身体,一股电流不可思议地席卷过全身,让他的喉头涌动着莫名的痒,有一声什么呐喊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可他不能,所以他堵着、憋着、绷着,只有一双眼睛瞪着很圆,眸光震颤。 他的身边也安静得不可思议,明明从开赛开始就懒洋洋叨叨逼逼了快二十分钟,却在如此精彩的一记球后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半晌,在滔天鼎沸的尖叫声中,响起黑色卫衣不可遏制的、突兀而清亮的笑声。。 笑声由低到高,他一边笑,一边抹着脸,“你知道你同学有多过分吗?上来就先是给对方王牌一个追身大盖帽,之后一挑五、持球突入,空中强行大拉杆——这得的哪是两分啊,是他妈的扇了两个巴掌。” “他刚刚的拉杆很厉害吗?”坐在身后的路人观众问。 场下拼抢还在继续,安问一边注目着,一边分神等着黑色卫衣的解说。 黑色卫衣抱着胸,手指泛起热血的痒——那是迫切想下场打一场的暴虐。他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高中生可以做到拉杆的不多,被动封阻后的拉杆就更少,因为这考验的是应变力、滞空力、心态和技术、球商、视野,可以说是一瞬间所有素质的综合。”他语气稳稳地说:“很简单,如果十二中的大前锋也能做到,那么刚刚被两人封阻时就不会被迫外传。” 安问很克制地用手指点点黑色卫衣的椅背,手机屏幕上亮着一句话:「请问,滞空力是什么?」 “就是跳跃到空中时手上和身体能做的动作,核心力量越好,滞空就越好,技术越细腻,能做的动作就更游刃有余——”他咳嗽一声:“内什么,你同学是不是在看你?” 安问条件反射回眸场内,见球在任延手下节奏平稳地运着,而任延果然正抬眸瞥着这边。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眼神,但安问莫名觉得……他好像很不爽。 “哎,”黑色卫衣故意往安问这边靠了靠,撞了下他肩膀,将脸歪了过来:“你男朋友好像很不爽啊。” 纵使他压低了声音,但旁边就坐着任五桥,安问还是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的身体不自觉躲着黑色卫衣,但黑色卫衣反而莫名扬唇,面向场内笑得轻佻,营造出与安问相谈甚欢的假象。 任延:“……” 下次比赛得想个办法哄安问蒙上口罩。 “小心偷球!”张帆大喊,手心为任延的走神捏一把汗。 十二中控卫已经鬼魅般伸出了手,眼看即将得手,任延却冷笑了一下,微阖的目光有睥睨之态,冰冷而高高在上。 一瞬间的寒意略过心头,十二中控卫不自觉地怔愣,身体忠实地跟着任延的后撤步和投篮假动作而趔趄,等再抬头时,任延已经手托着球高高举起—— “投篮?传球?”守在内线的魏星澜大手一挥,命令中锋:“他不会中的!抢篮板!” 任延面无表情,唰的一声,一记远投,球再次空心入网。 “操!” “好一个干拔冷射!”观众席再次沸腾,“是巧合吗?是巧合吧!他总不能连三分都这么稳!” 这记三分如此意外,就连谭岗也忍不住喝彩了一声,大力拍手鼓舞球员:“好!保持住!保持住状态!” 运动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时的上下风交错是常事,比的就是谁更稳,“不要大意!”杨勋沉着鼓劲:“稳住!巩固内线!紧贴防守!稳扎稳打给我防死他们!” 球权在十二中控卫手上,全场快攻的节奏再度被拉起,但却又立刻被打断——裴正东发挥稳定,一记闪电偷袭抢断,把球夺了回来。 “省实这个控卫不错,很稳。”黑色卫衣点点头,目光看透场上局势:“不过,关键的还是怎么破内线。” 果然如他所言,十二中负责盯守裴正东的13号迅速紧贴而上,剩余队员则在眨眼之间回防。 “他妈的……”周朗暴脾气,擦着汗骂了一声,“你们他妈的狗皮膏药啊。” 他对面的大前锋不为所动。 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省实的在这十几分钟内已经领略过多次。他们不是持球时间少,抢断、篮板、拼抢,球权来回易主,省实不缺进攻机会,只是每一次的快攻都因为这该死的紧贴防守而切不进去,只能反复拉到外线再重新组织,失误和时机就在这样的被动中消失殆尽。 “哼,”周朗目光发沉笑了一声:“你们以为任延是谁。” 大前锋目光一震,周朗已经假动作虚晃,将球顺利传出。 “又到7号手中了!”观众席瞬间被引爆。 “好快!切进去了!” “这是变相吧!脚步太漂亮了!” 变相误导,大开大合极具冲击性和迷惑性的突入过人身法。 “一个变相就切进去了!” “好强的压迫感!” 十二中分卫在防守间被强势撞倒,内线瞬间陷入混乱。 “魏星澜!” 观众席已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1v1吗?!他能不能盖回去?!” 两具身影几乎同时起跳。 “不是假动作,是真投!” 189和186,之间差了3厘米,魏星澜手已经高高抬起,却在下一秒瞳孔大睁,心里咯噔一声——是后仰跳投?! 极其大尺度的后仰跳投,将球的运动路线完美避过了魏星澜的出手位置。 一声干脆利落的打板入蓝。 “操!”教练区的楚天辰忍不住一把扯下毛巾,“上啊!干死他们!” “只差两分了!加上刚刚十二中扳回的两分,这个7号替补一上场,就拿了11分!” “我怎么觉得这比赛比刚刚职业表演赛还精彩???” 哨声吹响:“十二中请求暂停!” “现在吹暂停是对的。”黑色卫衣沉吟,“他手感太好,必须打破他的节奏,否则会一直被打穿。” 省实教练区。 “这个节奏很对!这个节奏很对!”谭岗鼓掌打气,简明扼要地阐述战术:“把球喂给任延,有多少喂多少!只要把他们内线撕碎,他们就不堪一击!严峰!你替换张帆,把那个魏星澜防死!” 严峰早就做好了热身,他是省实最沉默最擅长防守的球员,不擅长进攻,只擅长防守——能把人活活耗死的那种守法。 “群山周朗!篮板球不要怂,拿出技术注意卡位!” “是!” “任延,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要客气——”谭岗说了一半,打了个响指:“听见了吗?” 任延握着水瓶,肩上盖着毛巾,隔着人海与安问对望了一眼。 任五桥坐他旁边举着横幅,一边觉得自己傻一边不愿放下,手都酸了,崔榕蒙着脸小声问:“咱儿子是看你吗?怎么老看你啊,一得分就看你一得分就看你,就这么喜欢你来看他篮球?”吃醋了! 任五桥咳嗽咳嗽再咳嗽。 “哎,”黑色卫衣又多嘴:“你都不能给他喊加油,他会不会失望啊?” 安问脸色一变,冷着脸瞪他一眼,口型:“关、你、屁、事。” 另一边,十二中场边。 “散步吗?!梦游吗?!调情吗?!”杨勋插着腰来回踱步,“我让你们上场打比赛,不是跟他眉来眼去谈恋爱!” 十二中所有人:“…………” “魏星澜何晨,只要他一拿到球,你们两个就包夹上去,逼他出手!逼他犯错!” 魏星澜坐在场边沉默着喘气,他没应杨勋的安排:“我可以把分追回来。” “什么意思?” “让我跟他单挑,直到这节结束。” 杨勋蓦然一震:“你——” 哨声响:“暂停结束!” 魏星澜调整护腕,目光发沉:“我可以,他会的所有,我都可以。” “有意思。”黑色卫衣看了眼场内:“十二中又换了两个内线球员,不错,板凳深果然可以为所欲为,不过……”他话锋一转,“只是这种程度的球员,是防不了任延的。” “为什么?”身后人又请教。 “因为,”黑色卫衣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跟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等级的球手了。” “你要走啦?”突然没了实时解说,路人观众还挺舍不得。 “买个水,散散心。”黑色卫衣拖着调子:“除非十二中拿出一盯四联,否则是防不了他的。” “一盯……四联?”路人不解其意。 黑色卫衣却懒得解释,两手插在裤兜里,从过道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迈了出去。 “他好高啊……”路人喃喃自语,又或者是跟安问说,“是不是得有一米九多?” 安问哪有空管这个陌生人多高,他只知道,这个人又说对了——没有及时更换战术的十二中内防,在任延手中如探囊取物,而扬言要一牙一眼回敬的魏星澜,在严峰的紧贴防守下根本脱不开身。 如此,任延在锋卫之间摇摆,成了全场最自由最势不可挡的得分手,第二节结束,上场仅7分钟的他,总共狂砍22分。对于一场节奏正常的篮球赛来说,一分钟内足以拉起两次进攻,过去7分钟,全场总共得分30,任延独揽22,省实由最初的落后11分,一举变为反超1分。 上半场以44比43落下的帷幕。 中场休息十分钟,赛场内紧锣密鼓做着清理工作,双方教练排兵布阵,球员凝神以待——只有任延在玩手机。 安问一看到他拿出手机,就也条件反射地去摸手机。刚摸到,果然就嗡地震动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耳朵烧得慌,有种秘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开的羞耻感和……兴奋。 任延质问他,但语气挺温和的:「怎么看比赛这么不认真啊?」 安问稍稍侧了下身子,防着任五桥,边很快地打字回复:「明明很认真。」 任延图穷匕见:「那怎么还有空跟旁边人聊天?」 安问:「是他一直说个不停……我又不能把耳朵割了,那成小聋子了。」 任延忍不住对着手机笑了一下:「那我得了几分?」 安问:「22.」 任延:「真聪明。」 安问抿了下唇,没察觉到崔榕找他,也没发现任五桥赶紧拉住了崔榕,用身躯挡住了崔榕看过来的视线。 任延又哄:「很想你,要是比赛提前结束了,你是不是可以提前来更衣室?」 提前……结束?安问没想到他自负到这种地步。以场上形势看,虽然省实目前很有优秀,但难保十二中还保留了什么实力或战术。 安问:「你别急于求成,怕你犯规。」 任延:「遵命。」 谭岗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任延下半场注意,他们很可能会加大诱导和对抗,稳住心态节奏,不要犯规。” 任延:“哦。” 谭岗:“……你再应一遍?” 任延变乖回去:“……好的教练。” 回过神来,又说了一遍:「要是发现比分超过二十,我从场边走了,那就来更衣室见我,要跑着来,知道吗?」 安问浅浅咬着唇,想起刚刚滚下去的邪恶小玩具,他指尖都泛着红。 但还是回了个「嗯。」 “延延笑什么呢?”崔榕敏锐地问:“这么紧张,他跟谁聊天呢?” 观众席也有成千上百双眼睛盯在任延脸上。 “啊啊啊啊任延笑了!等等他笑什么啊?” “我靠他是不是在聊微信啊?中场休息聊微信?” “他好嚣张我好爱。” 女粉丝蓦然哭了:“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他笑什么啊?他怎么能那样笑啊???” 与省实的激动、兴奋比起来,十二中的氛围显然要高压许多。 “什么?!”魏星澜对着战术板不敢置信:“一盯四联?!” “没错。”杨勋手指点着内线:“只要他一持球进入,你们四个就包夹上去,盯死他。” “四个,防他一个?”队长还是不敢置信,与魏星澜对视一眼。 “你们很强,但还不够,他的实力,已经不仅仅是省级。”杨勋平静地说:“过去一年,他进步了太多,值得我们这么对待。从下半场一开始,我要你们打乱他的节奏,最好逼他发火,必要时……战术犯规挡下也在所不惜!” 最后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是蓦地一震。 观众席外走廊。 红色自动贩卖机掉出可乐,穿黑色卫衣的男人俯身捡起,回首时,与对面之人不期而遇。 “哟,路队长。”他微微一笑,单手起开拉环,仰脖灌了一口:“怎么,你也来抢人?是魏星澜,还是任延?” “池泽洋,”对方亦回以微笑:“CUBA总冠军奖杯,你什么时候才抢回去?我等很久了。” 第72章 第 72 章 再怎么嚣张,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任延也不可能把整个中场休息都拿来玩手机,何况谭岗的脸色也快要吃人了。 他最后给安问留的一句话是:「更衣室见。」 安问放下手机, 目光不舍得从省实教练区离开, 见任延安静听教练训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两手撑在蓝色塑料座椅两侧,脚尖也跟着点着, 像小孩子玩踩水, 是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这种小情侣间的小秘密小互动,任五桥这么敏锐, 想忽视都难。实在是没眼看, 任五桥解决方式很简单——闭上眼。 崔榕到处搜寻不到跟任延发微信的可疑人员, 探着身子隔过任五桥, 问安问:“延延给你发微信了吗?” 她一记直球打得安问措手不及, 都愣了, 脸上表情也来不及收拾,只是微红着脸,本能地摇了下头。任五桥心里叹气,睁开眼:“问问, 能不能帮我去买瓶水?” 崔榕:“你自己没长腿吗, 怎么好意思呢?” 任五桥:“人多。” 安问巴不得, 赶紧站起身,用手语回着说:“我去,很快回来。” 他一路小跑出通道了, 才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七上八下地紊乱着。总觉得榕榕阿姨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待会儿离场了还怎么去捡那颗蛋呢? 最近的自动贩卖机应该就在前面,安问凭记忆找着,冷不丁看到刚刚那个黑色卫衣和另一人不近不远地站着。 “路队长是觉得奖杯拿着烫手么?”池泽洋懒懒地问,将喝完了的可乐罐捏扁,随手但精准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们两个并肩站着,高得像两堵墙,安问瞬间就不想过去了,他只有176,虽然不矮,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踌躇的这会儿功夫,池泽洋的目光已经越过他的毕生之敌、被人把名字放一起都嫌晦气的路西城,看到了安问。 “哟,小不点儿,”池泽洋叫他,语气不正经:“来找我啊?” 安问:“……” 这个人是否有点太自来熟。 安问不理他,他也不尴尬,笑了笑,侧身让过自动贩卖机的电子面板,一边看着他操作,一边问:“哎,第二节结束时,十二中有没有上一盯四联?” 安问眸色很认真地挑着水,边摇了摇头,当作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知道一盯四联是什么意思吗?” 安问又摇了摇头,没有侧目。屏幕跳出付款二维码,他扫码付款。 “那你怎么知道没上?”池泽洋饶有兴致地逗他。 三瓶纯净水哐当两声滚了下来,安问俯身捡起,一瓶挨一瓶在怀里抱着,最后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用坚定明确的唇形说:“走、开。“ 这个池泽洋不仅自来熟,还爱笑,纵使被嫌弃了,也只是笑了下,用手指挠了挠脸:“行啊,那走呗。” 安问的眼睛不可思议睁大,流露出一瞬间的困惑和迷茫。他刚刚说的是“走开”,不是“走吧”……吧? 池泽洋不知道,他逗安问的时候,路西城就沉默地、安静地垂眸看着,虽然面无表情,但目光有不自觉的……羡慕。只是等池泽洋抬起头来时,路西城已经恢复到了人嫌鬼厌的阎王模样。 池泽洋的自来熟到了一定境界,不请自来,走在安问身侧,真要跟他一起进场。经过路西城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路西城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叫池泽洋,泳池的池,沼泽的泽,海洋的洋。”池泽洋两手插着裤兜,跟安问讲话需要低头。 他189——点7,四舍五入就是190,正常人类在他眼底都挺可爱。 安问心想这个人一定五行缺水,缺得厉害,不仅名字里都是水,自我介绍也都是水,每个字每个词每个意象都是水。 “你觉得你男朋友会赢吗?”池泽洋问。这儿没人,他声音也没收着。 安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池泽洋“啧”了一声,“谈恋爱真好。” 回到观众席,场内提醒离第三节开赛还有一分钟。安问把水递给了崔榕和任五桥,见双方球员已经入场。 球权在省实手中,裴正东传给严峰,严峰传任延,任延持球切入对方内线的瞬间,场内跑动路线有了明显的变化,满场哗然—— “这是什么打法?!” “四个人都围上去了?!” “那个9号魏星澜也围上去了?十二中是放弃得分了吗?!” “从没见过这种夸张的战术!” “box-one。”池泽洋两手搭着膝盖,有些看好戏地哼笑了一下:“不错,算那个教练还有些自知之明。” 跟在场所有省实的学生一样,安问的心也揪了起来。之前训练赛时,谭岗也只是让周朗和裴正东两人包夹他,现在看来,不知道该说谭岗太保守,还是杨勋太看得起任延。 崔榕怒容满面:“可恶!这是什么流氓打法?!” 池泽洋挑了挑眉:“box-one,顾名思义就是像盒子一样把对手包起来,是人盯人和区域联防战术的一种结合,你看,省实的外线球员被13号紧贴盯住了,内线里,2-2阵型分别在罚球线两侧和禁区两侧,如果球进入内线,持球的不是任延,就进行正常的协防,但只要持球人是任延,或者说任延即使是无球进入禁区,那么也会被四个人围住,逼他仓促出手,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任五桥和安问心里同时浮现答案——要么投不中,要么被抢走! “这个打法挺小学生的,围殴嘛,职业联赛里不多见,不过这也说明,任延的确把他们逼到了绝境。” 场外看球的人里,只有他如此姿态悠然,省实的人揪着一颗心,十二中的拥趸也目瞪口呆。场内,任延被围死,球高高传出,落到齐群山手上,但负责协防他的十二中中锋很快贴上,并没有给省实留出空挡。 安问紧急打字:「那怎么办???」 池泽洋笑了一声:“凉拌。” 安问愣住,紧紧抓着手机,将目光投向场内。 “破解一盯四联,看的就不是个人单突能力了,而是看全队进攻资源。”池泽洋一双锐目看着场边硕大的省实队徽,“篮球是多人运动,简单来说,省实到底是任延一人球队,还是真正的冠军球队,就看接下来的十分钟。” 场边。 “楚天辰,做好上场准备。”谭岗冷静地吩咐。 “是!” “郭沛,准备接替任延。” “是……”想问什么,但问号还没冒出来,谭岗便睨了他一眼,郭沛一个条件反射立正站好:“是!” 场内,一盯四联带来的混乱余波还未平息,十二中趁乱拿球,魏星澜突入禁区,顺利双手扣篮。 下半场第一球由十二中夺得,如此反超一分,又是在双手扣篮这样最具力量和震慑力的进球方式下,观众席瞬间陷入疯狂,魏星澜的名字余声不绝。 “操!”就连耐心如裴正东也气得得狠狠跺脚,“他妈的!他妈的!” 背上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任延面容淡定:“别乱。”跑过他身边时压低声音:“只要我出现在外线,就把球给我。” 裴正东愣了一下,张帆将球传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果然信任地将球传给任延。 “朋友们,”任延不疾不徐地运着球,微微一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你他妈装逼是最会。”十二中控卫冷冷看着他,准备包盒。 观众席已经开始疯狂唱衰:“没用的,就算是NBA个人能力最突出的球员,也不可能在四人包围圈中出手。” 漫长的数秒运球中,所有人的呼吸都悬至一线,都想看看任延想怎么破解,是硬刚硬莽丢球,还是认怂传球放弃突入?目不转睛中,任延节奏一变—— “他要切入!”十二中控卫大喊的同时跑动,心里却比身体更快地意识到不对劲——是假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任延压低重心极快地将球运了一个来回,继而持球起跳—— “三分?!”全场不约而同不敢置信,“不可能的!” 球在边框转了一圈,十二中球员瞪大眼睛吞咽,篮下已瞬间卡位准备篮板,但球最终顺利向内掉入了篮网。 “进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进了进了进了!” “又反超了两分!!!” 提心吊胆了一路的省实看台区终于活了过来。 裁判席吹哨:“省实验中学队,换人!” 楚天辰换严峰,郭沛换裴正东,四人交错拍掌,不必谭岗吩咐,场上省实队已经默契地改变了站位。 “楚天辰上场,是因为他有远投和三分能力,是省实远投命中率最高的射手,郭沛换裴正东是什么意思?郭沛是小前锋,裴正东是控卫……”崔榕对球队很熟悉,但只是业余水平,一时难解。 话音刚落,场内十二中已经掀起一轮快攻得分,这是双方自第三节开赛以来的第二轮交替得分,一时间有了不分伯仲难分上下的焦灼感。 球到任延手中,就在所有人都怀疑他又要投三分时,球却迅速传入了内区虚晃一圈,有效挡拆之下,楚天辰身前出现空档,他接球起跳远投,空心入网,两分入账。 “这就对了。”池泽洋前倾着身体,微眯着眼:“谭岗这个教练不错,同样的板凳深度,能玩出比十二中更灵活的阵容,任延打控卫,是这个阵容发挥威力的关键,内线有锋线球员进行篮下威胁,外线,有这个13号姓楚的和任延进行远投,如果十二中防区内陷入混乱,那么他也可以看准时机单兵突入——能突能投,能以最好的视野进行进攻端的策划,这是任延担任控卫后最可怕的地方。” 下半场才开始五分钟,他已经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把黑色卫衣的兜帽盖过了头顶:“我睡觉了,剩下你自己看吧。” 安问没应,身后路人挺失落:“哦。” 池泽洋双手抱着胸,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勾唇慢悠悠地说:“省实赢定了,第三节结束时如果双方比分没有超过二十分你再叫我。” 二十分!安问根本不敢想象如何在这种焦灼情况下砍下二十分的分差,毕竟十二中的魏星澜也一直在出手。 “魏星澜,技术和素质都可以,但,体力不行,”仿佛知道安问心里在担忧什么,池泽洋最后补充说:“他快到极限了,任延上场以后对抗强度烈度都指数级变化,攻防都他一人承担,何况刚刚又被省实那个寸头防了一节,撑不到最后的,第三节结束前他必下场。” 安问将注意力转回场内。 奇怪,省实越是像池泽洋讲的那样势如破竹,他的心就跳得越快,脸就越潮红,呼吸也越来越短促沉闷,像是喘不过气。 这是宁市最好的体育馆,冷气给够,通风也好,如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的。终于,在任延又一次助攻得分看向他后,安问的身体倏然坐直,脊背上像有电流蹿过。 第三节结束还剩两分钟,杨勋不得已换下已到极限的魏星澜,换上了另一名锋线球员,但显然,他的经验和球商与魏星澜并不在一个等级,这给了省实可乘之机。 第三节比赛还剩最后二十秒,双方比分相差18,省实遥遥领先,球在任延手中。 第三节结束前最后一秒,任延突入禁区单手劈扣,对方新换上的球员暴起盖帽,场边杨勋不顾形象怒骂“别拦!蠢货!” 高大的身躯在激烈对抗中倒地,球以雷霆之势灌入篮筐,裁判吹哨,“防守犯规!” 时间清零,第三节结束。 摔在地上的十二中新球员,仰视着轻巧落地面无表情的任延,目光空洞地吞咽了一下。 “你……你们看到了吗刚刚?那个球,十二中的明明已经盖住了!是省实7号硬扣进去的!” “太吓人了……跳起来之后还有这种力量!” 观众席震惊声四起。 “2+1?我不敢相信……” “为什么明明是那个人倒了,结果还是他犯规呢?” “防守犯规,没防下,还倒送一分。” “哎听见了吗,刚刚杨教练是不是发火了?他骂的什么呀?” 罚球不算时间,即使赛时已经清零,任延仍罚完了球。 虽然所有人都摆好了抢篮板姿势,但省实队员都知道,任延不可能罚不中。他练投的球次,是百万级的。 第三节最终以21分的分差结束。 “好小子!”周朗跳起来勾住任延脖子:“你他妈的这种2+1都打得出来?” 谭岗鼓鼓掌:“第三节发挥不错,第四节继续保持乘胜追击!” 球赛执行国际篮联规定,每一节中间休息时间都是十分钟,任延坐下喝水,从后勤那儿翻出手机。 比赛经由网络全程直播,弹幕已经炸了一路,休息间隙也刷屏得眼花缭乱: 「7号又谈恋爱了!」 「他谈恋爱比打球好看!」 「笑死。」 「帅哥沉迷爱情的样子好迷人,看他笑得那样儿。」 「但也有可能在刷弹幕,那我先说任延我爱你!!!!!」 「任延牛牛牛牛!!!!」 「任延任延任延任延任延任延!!!!」 「帅哥好强,帅哥好强还恋爱脑,我陷进去了。」 任延一边喝水一边打字:「宝贝,你穿队服好漂亮,刚才在场上一直忍不住看你。」 崔榕敏锐的:“又来了,他肯定又跟女朋友发微信了。” 任五桥:“问问……再去给我买瓶水。” 安问刚起身,手机嗡的一声,任延:「别走,没看够。」 安问只好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任五桥:“……” 安问在备忘录里解释:「叔叔,我……」 没想好怎么编,任五桥:“算了,我又不渴了。”拉起崔榕:“去洗手间。” “别啊,不是,延延是不是又看我们这边呢?”崔榕一边被任五桥拉扯着,一边回头张望,目之所及哪有谁特别出众呢? 唯有一个披着他队服的安问罢了。 第四节多半会拿来练新阵容,任延已经从刚刚紧张的赛事中松弛了下来,想起问安问:「小望说送了个礼物,塞我外套口袋了,你摸到了吗?」 什么?那个邪恶的蛋是卓望到送的?! 崔榕和任五桥都走了,安问脸红得烧着般,也不想撒谎,乖乖地承认:「摸到了。」 任延:「是什么?」 安问:「一颗……蛋,紫色的……」 任延在场边愣了一下,剧烈运动后的肾上腺素还未回落,他思想滑坡陷入危险深渊,就连眸光都是深深地一暗。 安问还在打字谴责卓望道:「这个玩笑太过……」 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便看到任延发过来的: 「塞着来见我,还是我帮你塞进去?」 安问:!!!!!??????? 不是,你不是应该跟我一起强烈地谴责他、唾骂他、嫌弃他、教育他吗?! 任延:「怎么办呢,这个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省实场边,任延站起了身:“教练。” 谭岗正分配内线战术,应了一声:“怎么?” “五分钟内分差超过30,是不是就应该放手练替补了?也让他们上场玩一玩。” 几个替补除了郭沛外上场时间都不长,还有两个完全没上场,听任延这么一说,目光都亮了起来。十二中这样的强队拿来练手,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机会难得。 谭岗沉吟一阵,点头首肯。他没想到,第四节哨声吹响,即使魏星澜再度上场,任延却已经懒得纠缠,连跟他单挑的那点兴趣都烟消云散,他三次线外持球,一次三威胁持球后选择远射,一次假动作后远射,一次楚天辰帮他挡拆后远射——狂风暴雨般的三投三中,九分入账,双方内线球员全部都目瞪口呆。 “他疯了?”谭岗头一次怀疑人生,“这什么疯狗打法?” 任延气喘吁吁,看向观众席某个方向,带着莫名的勾唇的笑。汗瀑布般留下,而他目光锐利发沉,举手握拳——对着安问的方向。 赢,他只要赢,只要快点赢——然后,去拿他的胜利果实,去要他的生日礼物。 十二中分明被他投出了心理阴影,以至于一看到他持球就去外线紧贴扑他,内防自乱阵脚,被齐群山轻松暴扣。 三分二十秒,省实入账11分,场上分差32分。 哨声吹响,省实一次性换下周朗、齐群山和任延,启用第二套阵容,用严峰死守魏星澜,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按训练玩了。 任延换下场时,场内山呼海啸的都是他的名字,省实「必胜」蓝旗在加油团手中猎猎挥舞,像一句势在必得、绝不违诺的誓言。 他以英雄之姿离场,等再度看过去时,那个他熟悉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旁边的黑色卫衣还在睡觉。 虽然下场休息,但比赛未结束,球员正常来说是不会回更衣室的。周朗和裴正东、齐群山击掌,三人已经开始提前庆祝,都没注意到有人偷偷溜了。 从这边跑向更衣室的路可真远真绕啊。 安问只牢牢记着是在二楼,绕远了或抄近了他都通通不管,他只知道走廊是环形的,只要向着一个方向跑,就一定能找到省实的更衣室—— 半开的房门中,一只湿汗淋漓的手将他拉了进去。 安问猝不及防,双眼瞪得很大,脚步也有趔趄,但很快便软在了对方的怀抱里。任延捧着他的脸,只是半息,只是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吻在了一起。 更衣室门被甩上,砰的一声的瞬间,安问单薄的脊背也被任延用力撞着抵了上去,省实队服在他身上如此宽大,是按任延尺寸定制的,宽大得轻松从安问手腕上滑落,露出细瘦的两条胳膊,这两条胳膊忘情地、紧紧地缠着、环抱着任延的脖子。 安问与他交吻,乖乖地把舌头让给他吃,让给他吸,口水渡过泛着甜意,他被吻得头皮发紧,吃痛的闷哼、气喘吁吁的呼吸都尽数被封在吻中,任延吻他,像仍在场上—— 急风骤雨,如狼似虎。 第73章 第 73 章 赛末终哨在两人的接吻声中结束。欢呼声地动山摇, 广播台播报双方比分,任延听着,算了一下, 省实到结束时还保持着十九分的领先优势, 对于替补阵容来说已经算是发挥不错。 安问手指都抬不起来,软软地依偎在任延怀里, 任延勾着他的手,感觉着他一阵紧过一阵细密的抖, 混蛋地问:“爽的, 还是累的?” 安问闭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泪水从眼尾没入鬓角, 任延亲他濡湿的眼睛:“扶你去椅子上一会儿好不好?我要把这些收拾掉。” 灰色的地砖上, 一洼小小的水渍, 淡绿色的门板上, 一抹往下流淌的水痕。 安问没脸闻这些暧昧的味道,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 只要长了个正常鼻子,就能嗅出这里面浓郁得化不开的无耻勾当。他埋进任延怀里,双手搭着他的心口,因为剧烈运动过后尚未平复, 那里的心跳沉稳又激烈, 胸肌上布满了汗。 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 挽着他的腿打横抱起,走了几步,好好地安放到更衣室中间的长条凳上。 衣服裤子落在地上, 都堆皱了, 任延帮他一件一件抖开穿好。安问像个娃娃由他折腾, 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伸腿就伸腿,等穿戴整齐了,任延在他唇角亲了亲:“不想让你这么快就走。” 但安问也留不得,否则等会儿校队的人过来,怎么解释他的出现呢? 任延思索了会儿:“你留在这儿,他们肯定开玩笑,我就说你生病了,所以进来休息,好不好?” 安问心想,校队的人有那么好糊弄吗?但实在没力气打手语,便点了点头。任延半蹲着,捋开他的额发,深深地凝视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好喜欢你。”亲着安问的耳廓:“给任五桥发个信息,告诉他你不跟他一起走了,好吗?” 安问当然不能出去见任五桥夫妇,否则以他如此腿软的模样,怕不是当场就能被崔榕拆穿。 场内。 欢庆正在进行时,省实队员抱成一团跑跳疯闹嘶吼,摄影记者□□短.炮怼着,捕捉着珍贵一刻,蓝色旗帜与炸开的金色礼炮亮片交织在一起,场面盛大如同已捧起联赛总冠军奖杯。 这是第一场比赛,面对的又是十二中如此的强队,确实值得如此庆祝,周朗都有点想哭了。 省实学生自发站了起来唱校歌,崔榕毫无收获,索性也不伪装了,站起身边给父母打电话,边到处找着任延的身影。两位老人看场比赛激动得不行,让崔榕别操心了,他们决定再出去逛一逛约个会。 崔榕收了线,探身越过任五桥,黑色卫衣还在睡着,真行,旁边座位却是空了许久。 “问问怎么一个洗手间去这么久?”崔榕上心:“他不会丢了吧?我去找找去。” 手机里躺着任延刚刚发过来的微信:「安问在我这儿,别等他了,晚上我跟他一起回来。」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直视! 任五桥面无表情冷笑一声,拉住了要去找安问的老婆,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放心,他跟同学玩儿去了。” “啊?”崔榕不明就里:“谁啊?他不找延延吗?” 任五桥高冷地“嗯”一声:“找他干吗,他有什么好找的!” 崔榕:“……” 手机嗡嗡又震动,任五桥点开,看到安问搜肠刮肚地跟他解释:「叔叔,我去找任延庆祝生日了,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你跟榕榕阿姨先回去吧,我会让任延少喝酒、不为非作歹、保持清醒。」 任五桥缓了一缓,安问的乖最起码能世界上一半的战火,他面色稍霁,回复安问:「你别惯着他。」 怎么叫惯呢?在体育馆更衣室里做,……应该不算惯吧。安问攥着手机,脸红红地想。何况任延并没有释放。 心里颤了一下,等等……那是不是意味着,晚上还得来一次??? - 直到该双方队员握手鞠躬致谢,省实的队员们才发现任延消失得彻底。 “延哥呢?”裴正东到处找,“怎么感觉很久没见他了?” “对啊,任延呢?”周朗跳上椅子,跟个猴儿似披着队服到处探:“真不见了?上厕所了吗?” 谭岗命令他下来,脸色莫名绿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比赛结果不满意。 直播一直持续到了双方握手致意,十二中虽然输了,输得还挺难看,但从教练到队员,整个校队上下都很平静,没有多少不甘。弹幕里都刷着“虽败犹荣”,感谢他们与省实一起奉献了一场高水平的竞赛。 “十二中在这次联赛会走得很远。”回往更衣室的通道上,谭岗淡淡地分析,“他们的攻防体系成熟,又有魏星澜这样的明星球员,对手想突破或者想防住他们都会很有难度,是有冠军相的。” “难怪杨指导看上去也不怎么难过。”裴正东若有所思,琢磨过味儿来:“他们是不是拿我们当试验品了?” “能把你们逼到这种程度,杨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天这场比赛后,恐怕所有队伍都会紧急加练外线远投。” 到了更衣室,却见门开着,周朗嘴快:“谁他妈忘记关门了?”脸色一变,压低声音从:“不会是什么记者或粉丝吧?” 一抬头,一行人都愣住,更衣室里的情形一目了然——任延上衣脱了,正半蹲着跟谁说话。 他面对着的人则披着校队队服,半倚着墙,微垂着眼眸,从坐姿上看着就乖,两只过长的袖口遮住了他的十指,只露出来一点儿指尖,任延就握着这些细葱似的指尖,见人来了也不松开。 “我草,找了你半天,原来你早回更衣室了啊?”齐群山骂了一句,“干吗跑这么快,庆功都抓不到人。” 周朗最先认出来:“安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多看了两眼,总觉得安问脸色奇怪,很苍白,水一样的透明白,但又莫名觉得红润,有气色,是从气血里泛出来的血色。这种模样他们都不陌生,是剧烈运动后才有的状态。 而且还披着任延的校服……妈的这也太让人浮想联翩了,好欲。 周朗莫名收回了眼神,不敢再看了,一扭头,跟谭岗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嘶,怎么谭指导也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任延站起了身:“他不舒服,所以过来坐一会儿。” 还真这么编了啊……安问单薄的脸皮上泛起红,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站起身跟谭岗鞠躬,两条腿还泛着软,身形便很丢脸地晃了一下,被任延眼疾手快扶住。 谭岗惨不忍睹地扶住额。 执教鞭二十多年,带出了几届明星球员和省冠军,其中不乏如今在职业联盟里大放异彩的,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刺儿头没收拾过? 赛后更衣室乱搞的这种场面他真没见过也没收拾过! 师门败坏,向来儒雅淡定的谭指导咬牙切齿——这队伍风气,算是脏了…… 按理来说现在这会儿正是狂妄的更衣室谈话时刻,吹吹牛扯扯淡放放狠话再商业互吹一下,但安问在这儿,谭岗觉得自己一四十几的老头几显得多余,不耐烦挥挥手:“散了散了。” “哎教练,”周朗拉着:“不一起吃个饭啊?今天任延生日!” 篮球队都是熟人,早知道了那天是任延生日,也知道他的德行,就打了赌,赢了就一块儿聚一聚,输了就拉倒。今天赢得这么漂亮,那不得吃饭酒吧一条龙走起? 谭岗还一堆事儿要忙,何况亲眼见着任延跟个漂亮男的搞一起,他实在需要点时间来做做心理建设,抬步就跑:“你们聚,喝酒注意点,别寻衅闹事。” 任延送他出门,默了一路,送至通道出口,谭岗让他止步:“外面应该很多人围着想见你,你回去吧,把人照顾好。” “好,谢谢教练。” 谭岗在他肩上拍了拍,多的也不必说了。他继续往前,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场馆此刻人已散尽,保洁正在拖地,谭岗走了两步,被一道墙一般搞的身影堵住。他怎么说个子也有一米八,却要仰视对方。 “你是……?” 路西城微微鞠躬:“谭指导,你好,我是路西城,现任清华大学校篮球队队长。” 谭岗结结实实地愣住。 路西城这个名字,他当然不陌生。两年前,他的得意门生、有G省第一高中生之称的张哲远,遗憾错失了当年的清华高水平运动员单招,原因就是路西城。当年的清华把唯一的单招名额给了路西城,而只给了张哲远二本线65%的让步。张哲远一心扑在篮球上,并不擅长文化课,即使是二本线65%,那也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走了另一所理工大学的单招。 “你……”谭岗眯了眯眼,“是为任延来的?” 路西城点点头:“受韦指导所托,如果谭指导方便,还请帮我引荐一二。” “任延这个学生,并没想过走职业。”谭岗缓了缓内心的震颤,语气平稳,听上去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感。 “效力校队,并不代表要走职业,我想您比我清楚,每年从cuba走向cba选秀的,其实比例并不高。” 谭岗抬动脚步,“这个我当然理解,不过你们清华,手握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又有的是钱,又蝉联了两届cuba冠军——像你们这样的豪门,能从全国里面挑选高中生,任延,会是你们的第一选择吗?” “谭指导还在为张哲远遗憾。” “我不是遗憾,我是愤怒!”谭岗明显动了气,但很快克制下来,“任延的意愿,要看他自己,你跟我说没用。” “但是您是他的教练。”路西城淡然地说,“之后韦指导也会找您了解他在队上的情况。” “条件呢?” “什么?” “联赛才开始第一场,你们就迫不及待过来要人,要是任延中途战绩滑坡,你们恐怕又有别的解释了。” 路西城笑了笑:“只要省实能打进省联赛四强,这个条件我想应该不难。” 谭岗静了静,“我会帮你转告给他。” “多谢。” 另一边,刚走出观众席的任五桥和崔榕,也被人拦住了去路。 池泽洋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好险,睡得这么死,差点放跑了天降的近水楼台。 任五桥观赛时被这个黑色卫衣叨叨得耳朵起茧子,只觉得这个人半瓶水晃荡,稍微懂那么一点就迫不及待卖弄自己,这也就算了,小年轻么难免喜欢半懂不懂装专家,但可恶的是,他竟然是跟安问如此卖弄。要知道再精彩再厉害都是任延打出来的,安问该把宝贵的注意力都放在任延身上,怎么能被一个场外解说吸引了目光? 崔榕已经摘下了口罩,不解地问任五桥:“你认识?” “不认识。” 池泽洋抹了抹脸,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继而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什么证件。任五桥和崔榕一起眯眼看的同时,听到对方自我介绍:“任先生、任太太,打扰了,我是北京大学现任校篮球队队长,池泽洋。” 崔榕:“!!!” 任五桥:“……” 这小子原来还真懂啊。 “我是为任延来的。”池泽洋开门见山地说,“受我们卢指导所托,提前来跟你们聊一聊。” 崔榕懵了:“聊……什么?” 不怪崔榕,她对中国高等教育选拔制度的了解仅限于高考,她甚至都不知道安问和任延是G省最后一届文理分科,也没有关心过会考、加分、竞赛,因为打了让任延出国念书的念头,她对SAT、托福雅思、A-Lever的了解可能都比高考来得多。以任延的成绩,崔榕实在不知道北大的人来找自己聊什么。 “聊一聊北大明年的高水平篮球运动员招生,也就是单招。” “什么意思?” “我们每年都会有一到两名的篮球单招名额,给到全国范围内最好的高中篮球运动员,单招的文化分,说简单点,”池泽洋停顿,“就是狗都能进。” 任五桥:“……” “卢指导很看重任延,他是我们从去年全国各省联赛里看好的头号种子,今天的表现也不负众望,我想卢指导应该也已经从直播上看到了他的实力和进步。”池泽洋虽然人看着不太稳妥,说话却跟解说一样,莫名的有条理,也莫名的让人信服。 崔榕只是激动了很短的一秒,就提出了问题:“但是据我了解,任延他其实并没有走职业篮球的意愿。” 池泽洋一笑:“这很正常,我们北大也没有体育专业啊,他还是会在正常的专业里就读的,他想学什么?” 任五桥难得记得:“法律。” 池泽洋打了个响指:“那更是正好。” 任五桥神思恍惚,他前两天才嘲讽说任延最好能考上五院四系,一场赛事后,这四系里最好的一所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单招有自己的考核坐标和指数,之后卢指导会来亲自和你们交流的,当然,你们可以把我的电话给任延,我一定知无不言。”池泽洋高大的身躯稍欠了欠,快临走时,忽然想到什么:“之后可能还会有个奇怪的人来找你们,他是清华的,但学法律一定要选北大,记住了?” 等人走远,崔榕掐着任五桥的胳膊:“我没做梦吧?” 任五桥绷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冷静还是麻木,言简意赅地说:“没。” “他不会是骗子吧?”崔榕忧心忡忡。 “有可能,但没有动机。”任五桥想了想:“除非他后来说要想报名需要先交五万十万的报名费。” 崔榕:“那我也交。” 任五桥想劝她冷静些,但崔榕目光震惊闪烁,已经不太清醒了,喃喃地说:“延延要当我校友了?” 任五桥斜了他老婆一眼:“也有可能是我的校友。” 他的校友路西城果然来了。路西城一看他们的反应和脸色,就知道池泽洋果然已经先跟他们聊过。 “两位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我就长话短说。”路西城凝练成三个字:“选清华。” 崔榕一时震惊地走不动道儿,扶着蓝色座椅扶手,目光发直地坐下,半晌,呜呜地掉眼泪。任五桥以为她是高兴激动的,谁知道崔榕拍了下椅背:“一个清华一个北大的,生了一个要靠打篮球才能上大学的!呜呜呜呜呜!” 好他妈丢脸啊!完全高兴不起来好吗! 场内还零零散散的剩最后一些观众,卓望道伸了个懒腰,等着卓尔婷从那头找过来。 这票实在难买,卓尔婷拜托他问任延要,任延手上就三张,卓望道吹了牛,只好背地里找黄牛买了一张,谁知道后来安问又把自己的票让了出来,黄牛那儿不能退,一来二去,卓望道被迫坐场内听任延外公外婆尖叫了四十分钟,二位老人被外孙刺激得眼泪鼻涕一把流,卓望道还得给递纸递湿巾,活活当了把孝子贤孙。 卓尔婷上个洗手间慢得要命,卓望道横穿过座椅前的空道,走着走着,余光瞄到一紫色的物件。 嗯? 紫色的,邪恶的,蛋。 卓望道越看越眼熟,直到俯身捡起:“卧槽?” 紫色多么高级,哑光质地多么舒适,做工精致,底部镌刻凹印logo,低调奢华而不浮夸,一看就是一颗精挑细选、充满人文关怀、彰显着人体工学设计的蛋。 但现在,为什么会孤零零躺在地上? 卓望道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一颗在任延队服口袋里的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五六层的观众席上。 他拿着默默地看,直到身后传来卓尔婷的尖叫:“我操卓望道你个变态!我要告诉爸妈去!” 第74章 第 74 章 卓望道一个激灵, 把蛋紧紧攥着背到身后:“什、什么啊,什么告诉爸妈?卓尔婷,饭能乱吃但话不能乱讲!” “那你说!你手上这个是什么!”卓尔婷气势汹汹。 卓望道装傻充愣:“什么?” “跳!——”卓尔婷压低了声音, “蛋!” 卓望道立刻扭转战局:“你怎么知道你这是跳!……蛋!?我都不知道, 你瞄一眼就知道了?你怎么这么懂?我要告诉爸妈去!” 卓尔婷:“……我,”少女脸色涨红:“我看漫画知道的!怎么样?我只是知道,你可是结结实实握在手里呢!”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卓望道, 你是gay?” “what?”卓望道一时之间跟不上他妹的脑回路。 “你买来自己用的!”卓尔婷信誓旦旦, 继而嫌弃地“咦”了一长声:“还没高三呢你就这么变态了,都告诉你离奥数远点了!” “我他妈……”卓望道凑过去, 咬牙切齿:“这送任延的生日礼物。” 卓尔婷:“?” “你想啊,他过完生日就19周岁了是吧, ”卓望道勾住她脖子:“所以我就送点成年人的礼物, 先帮他未雨绸缪一下。” “对哦, 今天是任延生日哦,我说他干吗请吃饭。”卓尔婷想起来了, “那怎么办,我都忘记准备礼物了。” “没事,他又不缺礼物。” “那我跟你凑个整吧。” “?” “我给他买盒那什么……” “什么?”卓望道意会不了。 “万艾可。” “那是什么?”卓望道懵了。 “啊, 壮阳药啊。” “?” 卓尔婷下一秒就惨被揪住耳朵, 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卓望道拎着他妹耳朵:“你从哪里懂这么多?每天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乱七八糟的!马上就期中考试了!” 卓尔婷捂着耳朵委屈:“我同桌家里开药房的啊她每天跟我讲这个药一上货就秒空, 我就是知道了怎么样吗!” 卓望道松了手, 拿出做哥哥的严厉:“少听这些!” “废话, 我又不找吃万艾可的男人!”卓尔婷揉揉耳朵:“快点打车啦, 我找我同学要一盒, 很难买的!” “我觉得他可能不太需要吧。”卓望道冷静客观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不知道健身多秒男吗?有的男的就是中看不中用, 万一呢?”卓尔婷楚楚可怜像只流泪猫猫:“这世界上只有我们兄妹俩这么关心他了, 好可怜的。” 卓望道:“……” 确实,万一呢,有点道理啊。 他陪着他妹妹去拿药,顺便在群里说了声会晚点到。又暗戳戳点开任延对话框:「兄弟,我送你的礼物怎么跑观众席去了?」 任延没回,因为在洗澡。 更衣室内水雾弥漫,空气被热水氤氲得潮热,安问坐在靠墙边的长凳上,双手捧着手机,看上去乖兮兮的。他想出去的,但任延不让,似乎荷尔蒙过去冷静下来了,他才迟钝地开始担心安问是不是会受伤、会身体难受,又怕把他一个人放外面,他会失落会胡思乱想,所以便让他在更衣室待着,待在随时看得见的地方。 篮球队的都是什么人?赤身裸.体见面都是司空见惯,每场训练、比赛前在更衣室一块儿换衣服,赛后在更衣室一块儿冲澡,露个鸟儿走来走去当大马路逛。忽然多了个安问,虽然有点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反正大家都是男的,平时放个水都会见着鸟儿,实在没必要矫情。 周朗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刚一脱裤子,就被任延一毛巾盖过来:“进去再脱!” “我操,”周朗被他抽得一激灵,条件反射躲了一下:“怎么了吗!让安问一起来洗!” 安问:“……” 得了,他还是出去吧。 任延送他出门,走廊里没有坐得地方,一直走在外面了,才在露天找到一张长椅。十一月的上午正是和风暖煦,人被太阳一照暖融融的,任延按着他坐下,牵着他的手:“五分钟,五分钟我就出来陪你。” 安问有些讶异他的小心翼翼,笑了一下,拢在袖口的手指比着手语:“你怎么了?我一个人待着没事。” “怕你难受。” 安问摇摇头,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垂着眼睫像是羞耻:“你不用这样……我已经好了。” 任延递给他水,是一瓶运动功能饮料:“我喝过一口,不嫌弃的话……补充下电解质。” 安问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 任延忍不住笑,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假装在他耳边说话一样,很快很轻地亲了一口:“等我。” 任延小跑着回到体育馆内,安问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反应过来,这小心得像是照顾怀了的……脸好烫。 没了“外人”,篮球队的又开始放飞自我,任延回去时一堆人在那聊黄天,一边搓澡一边说周末跟女朋友要如何开房如何骗父母,让队友互相打配合,齐群山说找周朗玩,周朗说跟裴正东在一块儿,裴正东说跟楚天辰练球呢,最后绕一圈,终结在任延这儿,因为任延是独逼,他爸妈也独,根本没加入校篮球队的家长群。 “哎,我刚刚突然觉得安问真挺好看的。”周朗想起来说,“就刚推门进来那会儿,脸是白的嘴是红的,眼睛里水汪汪的。”边打泡沫边又回忆了会儿,“啧。” “你啧屁啊。”裴正东斜他一眼,又瞄任延:“不知道是秦穆扬喜欢的人吗?” “我又不弯,再说了,秦穆扬又没追着,我要是安问,我肯定喜欢我们延延啊。” “我操,你别恶心我。”几个人都被他恶心得一激灵,“好好说话,别叠词词,恶心心。” 冲完了澡,一行人打车去酒店,是任延提前订好的,朋友和队友都混一起了,拉拉杂杂有快二十号人。除了卓望道和卓尔婷,多数是篮球队的,有些替补实在是不熟,主动识趣说去不了,任延也随他们便。 十几个人打了六七台车,任延和安问、裴正东坐一块儿,裴正东本来想把副驾驶让给任延坐,因为他最高大,坐前排腿才伸得直,但任延没给他机会,径自和安问坐上了后排。 “二十分钟,要不要睡一会儿?”任延上车就问安问,音量收着。 裴正东从后视镜里默默地看。 安问摇头。 “不累?”任延嗓音沙哑,听着很暧昧,让人动心。 安问往窗边靠了靠,任延蹙眉:“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不行,安问一离他超过二十厘米远,他就觉得空落落的。 安问冷着脸,掏出手机:「裴正东看着呢,你离我远点。」 任延:「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安问:「……」 任延:「他有女朋友,很直。」 安问:「我不是很关心这个。」 任延:「不然我们找个理由停车,换一台车。」 安问:「?」 任延:「这样我可以抱你。」 说干就干。 任延:“师傅,停车。” 城市道路倒还好停靠,师傅一边缓缓踩下刹车靠边,一边听裴正东问后排:“怎么了?” 任延面色淡淡地说:“有东西落更衣室了,我回去找一下,你先过去。” 安问:“…………” 裴正东很好糊弄,就是有点儿热心:“不然我陪你们一起回去找?或者我下车另外打台车。” 任延已经推开车门,长腿迈出,他简洁地说:“不用。” “那安问不是不舒服么?让他先跟我去酒店好了。” 安问一只手已经被任延拉上了,任延面无表情瞥了眼过度好心的裴正东,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刚刚说安问好看受欢迎的人群里有没有他,接着说:“没关系,他只喜欢跟我待在一起。” 裴正东:“……” 他还想说什么,门砰的一声甩上,师傅毫不留恋一脚油门踩远了。 等这辆车驶过前方绿灯,任延重新叫了辆专车。安问实在搞不懂,这车来车往的不都是出租吗?刚想抬手拦车,被任延按了下来:“脏。”他一本正经地说。 专车到了,果然干净整洁,就连香氛味都透着舒心,司机彬彬有礼,确认目的地的功夫,一抬眼,发现后排已经抱上了。 司机:“……” 任延两手都抱着安问,一手在他颈后枕着,一手揽着他,将他圈进怀里,脑袋搭在安问肩膀上。 安问沉沉哼了口气,翻了个白眼,手语都透着心虚:“你干吗……” 任延紧了紧手臂,闻着他颈侧肌肤的味道:“等下吃饭你记得坐我身边。” 虽然非礼勿视,但安问明显感受到前排司机师傅的心猿意马,一边双手扶着方向盘,一边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安问推着任延,脸都红了,任延不为所动,脱下队服罩他头上。队服宽大,有他的体温和香水味,安问闻到的瞬间心就空了一下,眼前光线昏暗下来,任延只手掰过他的下巴,很用力地吮了一下,继而将队服扯下了。 前后不过两秒的功夫,看在司机眼里像是恶作剧,但安问呆了,脑袋都热热沉沉的不清醒。队服下滑,刚好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 过了会儿,耳边传来沉稳绵长的呼吸声,任延竟然睡着了。安问侧过脸去垂眸看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很淡。这么桀骜的人睡起来却是乖的,他睡得松弛,安问却是僵着一动也不敢动,怕自己的轻举妄动将他吵醒。 卓望道迟迟没等到任延的回信,问安问是不是跟他待在一块儿,安问举起手机,偷拍了张他睡着的侧颜,给卓望道发过去了。 卓望道愤懑地说:「干!」 照片太好,安问点了保存,怕之后照片太多被淹了,又点了 快到酒店时任延自觉醒了,他像是那种不需要闹钟的人,即使睡着,身体里也走着钟表。醒来时还有点懵,没那么快清醒,嗅到安问的呼吸,先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怎么不推开我?” 安问被他枕了一路,手臂都麻了,但由于前排司机目光太过震惊,……他现在整个人都麻了。 麻麻愣愣地下了车,任延还牵着他的手,一扭头,发现篮球队几个首发都在酒店大门外的吸烟区聚众吸烟。他们个个身披队服人高马大,瞧着就凶神恶煞不好惹,只不过,两拨人一碰面,等看到他们心目中的灵魂人物牵着安问的手,这凶神恶煞的五个人也麻了,烟也掉了。 七个人面面相觑,麻到了一块儿。 “我操?” 两人条件反射地一松手,任延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 周朗反应很快:“哦,感冒了是吧,太虚弱得牵着手走,理解理解。” 裴正东:“带病打比赛,感动感动。” 齐群山:“再牵会儿,宝贝宝贝。” 郭沛:“多牵牵好得快,合理合理。” 楚天辰:“真行。” 任延重又牵住安问的手,不论他怎么想挣脱,他都按得很紧,勾着唇玩世不恭地警告:“别说出去。” 五个人都望天望地,掸掸烟灰。 周朗想起来,咳嗽一声:“我说那天训练赛跟疯了似的呢,原来是孔雀开屏。” 裴正东也想起来:“我说比赛时一个劲往哪看呢,原来是看老婆。” 齐群山很冷静地说:“此时此刻我想起某位冤种。” 周朗:“好巧,我也想起来了,哎呀在全校面前被打爆是吧……”摇了摇头:“一个字,惨。” 都不是什么善茬,好不容易抓着个辫子,不得可劲儿埋汰?只有楚天辰隔着距离和大太阳端详了会儿安问的脸色,总算说了句人话:“没关系的,以后他要是欺负你,我们帮你揍他。” 任延:“说够了没有?” 五个人齐刷刷弯腰鞠躬:“嫂子好。” 安问:“…………” 不然把他从地球扔出去吧。 第75章 第 75 章 队友十几个, 除了抽烟的,剩下的都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任延跟首发们一起走进酒店旋转门,礼宾在门边迎着, 任延让他领周朗裴正东他们先去包厢。 “你干吗?” 任延不避讳:“开两间房。” 几个人都默了一下, 继而爆发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任延斜了裴正东一眼:“你脸红什么?” “干,”裴正东闭起眼睛:“老子替你脸红!” “喝起来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吗?”任延面无表情。 “好好好,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周朗鼓鼓掌:“去吧去吧去吧, 多开几间,啊。” 等他们人都走远了, 安问脸上的红都还没消退。好丢脸,他根本没做好出柜的准备, 没想到却直接被这么多人当场撞破。 酒店大堂人来人往, 保不齐就有什么迟一步的队友路过, 任延也不敢明目张胆牵安问的手,只跟他走得很近, 垂眸端详他的脸色:“是不是不高兴了?” 安问摇摇头:“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们不会乱说的。” “他们不会排挤你吗?” 任延读懂他的手语,愣了一下,见安问神色认真, 才知道他真的如此想。 “不会。”任延揉了揉他的头发, “担心我?” 开房需要身份证和人脸识别, 任延抽出身份证, 想了想, 又要了安问的身份证, 让前台给开两间。等操作的功夫, 他回眸安抚安问:“虽然接受度没那么高, 但也没有那么夸张, 可能刚开始在更衣室会有些尴尬,时间久了就好了。” 安问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真的这么怕?”任延观察他的神色,想看到他心里最幽微的不安,“怎么弄得像以前被歧视过?” 安问便说了小镇高中那一对好朋友的故事。他说得简短而隐晦,任延没发表评论,只是笑了笑:“你是我好不容易才追到的,我有病才会放着你被别人欺负。” 没有什么郑重的海誓山盟赌咒发誓,只是如此寻常直白的语句,但却说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只要喜欢,就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出现。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那么对你,那就证明我不够喜欢你,你应该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如果反过来呢?” “二位请来这边做一下公安的人脸录入。”前台适时打断他们,看了眼身份证:“任先生,您先来。” 依次做了录入,任延这边刷了房费,交代道:“每间房都多开一张房卡。” 前台那边操作很快,任延收了四张房卡,漫不经心地对安问说:“走吧,小望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安问牵牵他袖子:“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我。” 任延无奈地勾了下唇,抬起手来,指腹在他脸上很轻地擦了一下:“我想装没听到,你都不给我机会啊?” 安问看着他,唇微微抿着,以至于脸颊看着有些鼓。乌黑的眼珠很圆,纵使没有表情,也让人觉得他像是撒娇。 “虽然反过来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如果有一天你那么对我,就证明你不够喜欢我,我也应该头也不回地走,但……”任延把身份证和房卡在薄薄的卡包里塞好,垂着眼睫,淡漠而散漫地说:“我应该做不到,所以就不提了,到时候在说吧。” 安问怔住,还没有想明白,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地一把抱住任延。 酒店大厅人来人往,喝咖啡的客人坐了一半的卡座,他几乎是扑进任延的怀里,细瘦的两条手臂很用力地搂住了任延的腰,头埋靠进他的胸膛。 任延哭笑不得,手臂半抬着,不知道是要推开他,还是回抱他。 “怎么了?”他最终轻轻搂了下安问的肩膀,揉了揉他脑后柔软蓬松的黑发。 大庭广众堂而皇之,看样子是不想要守住这个秘密了。 “哦shit!”卓尔婷目瞪口呆。 卓望道一手捂他妹眼睛,一手捂自己眼睛,双标得很,捂自己的那只手偷偷张开指缝。 安问仰起脸,下巴很尖,碎发凌乱在额头上,玉一般的面庞上,他乌黑眸底的固执很清澈,能够一眼看穿:“没有‘到时候’。”他一边打着手语,一边摇头,“没有那种时候。” 任延凝视他眼中数秒,勾唇笑了。 卓尔婷掰下她哥手掌,痴呆般地叫了一声:“问问哥哥?” 安问一僵,看到卓家兄妹两个站在不远处。卓尔婷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了:“你这么快就被任延追走了啊,你怎么不多看看别的好男人呢呜呜呜。” 任延:“……” 进了包厢,刚刚还在热闹吹水的队友陆续站了起来,问候着“延哥好”、”延哥生日快乐”。篮球队是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任延打球太猛,在队内威信和威严都更胜队长齐群山一筹,加上他平时少言寡语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冷样,弄得几个高一替补都有些拘束。 满屋子篮球高中生,平均身高一米八几,个个都穿着省实的蓝黑配色队服,叫上瞪着篮球鞋,看着清爽又结实,荷尔蒙满的能让人呼吸不畅。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女生,卓尔婷瞬间不哭了,心情也不down了,刚流过眼泪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闪烁着将硕大的包厢从东看到西。这就是天堂吗?妙龄少女内心疯狂尖叫,哦上帝! 任延介绍一圈:“都是我发小,卓望道,卓尔婷,安问。” 说到安问时,周朗带头,几个首发都此起彼伏咳嗽起来:“发小好发小好。”周朗热烈欢迎:“问问发小刚刚见过了,问问发小真漂亮,哎问问发小身上的队服好眼熟哦。” “我送他的。”任延一句话堵死他。 周朗咳嗽一声:“我女朋友都不穿我队服。” “那是你臭。” “干。” 任延抽开椅子,先让安问坐下,继而自己才坐了:“卓望道和安问都是A班的,尔婷在十三中。” 卓尔婷轻轻踢他小腿骨一脚,任延给安问斟茶,被逼无奈添上一句:“卓望道和尔婷都是单身。” “哎呦,那不巧了。”周朗自来熟地叫一声妹妹,“这儿单身的还真不多,哥哥给你指几个?”他挨个问了一边,跟带头大哥打听户口似的,高一的学弟个个很乖,一串藤上揪出七个单身狗,周朗:“妹妹,够挑吗?” 饶是卓尔婷这样“清醒自然不做作”的女子,也闹了个大红脸。她把脸埋进臂弯,害羞起来很可爱,只有任延和卓望道知道,这女人的嘴角估计早已经咧到耳根了。 “安问学长不是单身吗?”有个学弟冷不丁问。 任延把茶壶轻轻放下,抬眸看对方:“怎么?” 学弟:“……” 好吓人! “干嘛啊,”裴正东似笑非笑,“你想追?” “不是不是不是,”学弟哪有命开这玩笑,连连摆手:“是我一个女同学……” “巧了不是,我也有。”另一个替补学弟也开口,“安问学长是高一男神。” “安问不是单身。”任延冷着脸,“他有交往对象。”顿了一顿,很没有必要地补充说明:“永远不会跟他分手的那种。” 啪。 屋子里一个两个三个……七个知情人都不约而同地拿手拍了下额头。 安问肘立在桌沿,无语地将脸埋了进去。 满屋子的不忍直视,只有任延一个面不改色。 聊了一阵,冷盘热菜陆续上了。酒店服务到位,任延当时定了桌后就有包厢经理加他微信,把电子菜牌发给他,提前都订完了。选拔赛除了第一场是十二中比较难打,后面都没什么难度,所以这帮人禁碳水禁酒也就禁到今天这场比赛为止,任延知道他们憋得慌,特意让酒店这边搭配得比较开胃重口。 事先也没想过能在更衣室里做那种事,现在任延反应过来了,这满桌子都是安问下了筷子明天就得受罪的菜。 “服务员。”任延叫过等候在屏风外的服务生,“餐牌再给我看一下。” 酒店餐不少都是清淡料理,任延把餐牌拿给安问一起看,小声问他这个可不可以,那个想不想吃。安问被一屋子人注视,闭着眼胡乱点了几个。 酒水也上来了,先来两箱啤酒意思意思。服务生问:“开几瓶呢?还是都开?” 齐群山:“都开。” 四十八瓶啤酒转眼之间被认领完毕,各自杯里都先倒了一满杯,作为队长,齐群山首先带头站起身:“第一杯先敬任延,祝延哥生日快乐。” 此起彼伏的“生日快乐”,到周朗这儿变味道了:“白头到老。” 裴正东:“百年好合。” 齐群山:“喜结连理。” 郭沛:“早生贵子。” 楚天辰:“你们有没有文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叻!”十几个大男孩齐声贺,“祝延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安问不能喝酒,捧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周朗:“嫂——”被任延一记眼刀警告,他摸着额头:“扫码加个微信啊你们这些单身的!”糊弄过去了,长舒了一口气才说:“问问怎么不喝?留着养鱼呢?” “他不能喝。” “那怎么行。”几个人都起哄,“生日啊,怎么能不喝?感情不深!” “我喝。”任延拿过安问的杯子,倒进自己杯里,继而面不改色地喝完了:“可以了吧?” 酒精上头起起哄来的高中生跟哈士奇差不多,一个叫个个叫,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劲儿,总之叫就对了,一瞬间屋子里跟满屋子人猿泰山似的。周朗又站起来说第二轮祝酒辞:“这一杯还是敬延哥啊,感谢他带领我们打赢这艰苦一仗!感谢延哥!” 此起彼伏的“感谢延哥”,到裴正东这儿变味了:“感谢问问来看比赛!” 齐群山:“感谢问问来加油!” 郭沛:“感谢问问莅临打鸡血!” 楚天辰:“又来?感谢问问,问问是胜利之神,希望问问同学可以每场都到,每场都在我们——延哥看得见的地方!” 不喝不行,都架到这儿了,安问又是浅抿一口,任延又帮他喝完了剩下的。连续四满杯,虽然酒量很好,但喝得这么急,任延也有点头晕了。 裴正东想站起来说第三轮祝酒辞,任延撑着额头:“你歇歇吧!” 歇也歇不了多久,撞见了这么大一秘密,比赛的热血又还没冷静下来,正是兴奋上头想搞事的时候,这帮高中生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任延和安问?被起哄起了一整场,任延一人喝双份的,到最后,晕到两手挂在安问身上,脸也枕上他肩,闭着眼睛不清不楚。 一看他这样,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反而开始打掩护了。 周朗:“延哥延哥,别乱靠啊。” 裴正东:“发小之间,靠一下怎么了。” 周朗“啧”一声:“我是说别把我们问问累到了!” 打掩护的默契跟球场上一脉相承。 卓望道:“问问,把他拨我这儿,我给他靠。” 任延闭着眼:“滚。” 安问笔直坐着,一动也不敢乱动,心悬着,生怕任延说出一句什么“好喜欢你”。 任延:“宝贝,好喜欢你。” 安问&所有人:“…………………………” 饭局一时间陷入沉默。 卓尔婷反应很快,哇的一下就哭了,一边抽泣着,一边抹她并不存在的眼泪:“呜呜呜延延哥哥又在想他前女友了……” 不明就里的学弟们大惊失色:“什么?延哥谈过恋爱啊?” 卓望道沉痛地说:“那还是他在国外念书的时候,特漂亮,特高,特辣,谈了两年,因为异地恋分了。” 学弟们:“天啊,好惨。” 任延听着卓望道放狗屁,眉心皱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有前女友?” 卓尔婷哭得更惨了:“延延哥哥,你果然还没有走出来,提一提你都会心痛。” 卓望道继续沉痛地拍拍任延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五个首发相继懵了,我操这对兄妹什么情况?到底演的还是真的?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啊? 周朗立刻打圆场:“内个,再怎么喜欢也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才是最好的,可千万别吃过去时的醋啊。” 裴正东:“对对,我们跟延哥熟,延哥平时什么为人做派我们都清楚,真的很少见他把谁放在心上。” 楚天辰瞥着安问苍白的脸色:“喝了酒忽然失态也是正常的,不代表没放下,清醒了就知道谁是最喜欢的了。” 卓望道和卓尔婷也懵了。我操他们在说什么啊?在对谁递话?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任延和安问的关系了?! 任延越听,眉越皱得深,将安问越抱得紧:“宝贝别听他们乱说。” “认错人了!”齐群山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一跳。 “你看看你看看,醉成这样!”周朗赶紧起来,想把任延从安问身上撇走:“这是安问,不是你前女友,你一口一个宝贝冲谁喊呢?” 任延趴到桌子上,抹了把脸,意识稍微有些回炉。安静了会儿,他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对安问说:“对不起。” 安问摆手,淡定冷然地表示没关系。 任延觉得怀里很空,空落落的不习惯,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起两人在更衣室的胡作非为,手上更痒了,将安问抱进怀里:“借我抱一下……反正是发小……”越讲声音越低下去,低低呢喃着说:“抱一下也是抱……” 安问被他搂的一趔趄,几乎摔在他怀里,卓尔婷哨子精似的一声呜咽,埋下脸:“前女友……前女友跟问问哥哥一样高,一样瘦,一样白!” 卓望道:“一样不会讲话!” 篮球队首发们:“啊?” 天啊,看不出来,任延这逼还找替身呢?! 屏风后的服务员都听不下去了,绕出来训练有素地问:“要不要给几位准备些醒酒汤?” 卓望道确实快撑不下去了,大手一挥:“好好好!快快快!” 桌上还剩着些酒,篮球队的开始敲七拼酒,安问在任延耳朵边轻轻说:“扶你去透透气好不好?” 除了任延,没人知道他喝了酒就会说话,他的音量也控制得很轻,从旁人眼里看去,安问只是凑他耳朵很近。任延紧闭的眼皮动了动,继而转醒,有些困惑地看着安问:“酒都我喝了。” 安问勾了勾唇,难得看他这样,还挺可爱的。 “我也抿了几口。”他说着,呼吸潮热地拂在任延耳朵上。 卓望道瞧见他们这边动静,忙问怎么了,安问扶着任延起身,用手语回他:“我扶他出去透透气。” “用不用我们帮忙?”裴正东问,立时被周朗踩了一脚。 任延自己能走,默了会儿,又抹了抹脸,脑袋清醒了些后,便扶着桌沿起身:“我出去会儿。” 他走路的背影看不出来醉,只是偶尔的摇晃出卖了他。 包厢里其实就有洗手间,安问牵着他的手,刷卡上行政走廊。那里只对高级客房以上客人开放,在五十二楼,拥有绝顶城市景观。任延在电梯里就迫不及待捧着他脸吻住了他,安问亦踮脚回应。 叮的一声,门开了,客房客人震惊万分,脚步都止住。任延停下吻,瞥对方一眼,英挺冷峻的脸上,气息很热,眼神很冷,硬生生把人家的脏话给吓退到了嗓子里。 门关上,任延再次刷了下卡,按下新的楼层,一双鹰目没了刚刚的晕眩,变得清醒而充满侵略性。 那是他刚刚开的两间房的楼层。 电子门锁被启动,屋内窗帘开着,明晃晃的日头照得屋子大亮。安问被抵在门背上与他接吻,吻了十分钟仍觉得渴。 第76章 第 76 章 夜幕降下, 华灯初升时,安问终于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偌大的客房内, 所有东西都原封未动,只有宽大的双人床上下一片狼籍。 任延为他盖好被子, 调好空调温度,留了一杯水在床头, 找到他的手机,将它跟水杯放在一起,继而重新套上衣服下楼。 穿的还是队服,堆皱了些, 但幸好不显眼。ktv就在楼下,推开包厢门进去时, 酒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一起飘了出来, 视线随便一扫, 便能看见炸鸡、小龙虾、烤肉、海鲜烧烤……总而言之,怎么不健康怎么高碳水高钠怎么来。 卓望道一下午电话打得勤快,现在正跟周朗两人抱着同一个麦抢唱陈奕迅《你的背包》, 说实在,两人音准都不怎么样,愣是唱出了撕心裂肺鬼哭狼嚎的味道。剩下的人东倒西歪,不是在睡觉, 就是喝懵了,只有一个小学弟在非常□□地陪卓尔婷玩五十十五, 他输了他喝, 卓尔婷输了还是他喝。 任延走进去四五秒, 半躺在沙发上眯眼打游戏的裴正东才惊觉他的出现:“我操, 您终于回来了?”一个“您”字让人明确听出怨气。 任延干了快一下午,别的乱七八糟的“水”确实喝了很多,正经能拿来解渴的水只匆匆喝了两口。他现在渴得要命,坐下先自顾自起开了一瓶啤酒。 “酒醒了?”裴正东挨着他身边坐下,长腿膝盖撞撞他:“哎你什么破酒量?” “本来也没多少醉。”任延不承认:“喝得稍微急了点而已。 “笑死,”裴正东夹起嗓音:“宝贝我好喜欢你~” 任延手上动作一顿,勾了勾唇,半抬起眸玩世不恭地回:“现在也可以当所有人面说,又不是醉了才说得出口。” “别别别,”裴正东怕了他,“咦”了一声,“你嘴巴怎么看上去有点肿啊?” 任延无奈地瞥他一眼,手腕一抬,将啤酒就着杯里的冰块一起灌进嘴里。 裴正东缓慢反应过来:“操,我他妈真觉得以前白认识你了!” 任延嚼着冰块儿降火,闻言没吭声,只是微垂下脸笑了笑。 卓望道一曲完毕,也跟如隔三秋似地抱了过来:“我的延延,你总算来看你爹了!”任延敏捷地躲开了,让卓望道扑了个空。卓望道推着眼镜找安问:“问问呢?为父的问问呢?” “对啊,安问呢?”裴正东夜问。 “先送他回家了。” “啊?”卓望道十分迷茫:“搞了半天,你陪他回家了啊?干吗这么早回去?晚上不还有节目呢吗?” 他们已经决定等会儿九点多找个酒吧继续喝,喝累了再去找个宵夜摊撸串儿,撸完串儿五六点了,早餐店也该出摊儿了,那就顺便喝个粥养养胃,完了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任延没闲心奉陪,坐着陪他们喝了几瓶酒,便起身要走。起身前,将开好的另一张房卡留下了:“太累了就上去睡会儿,开了个套房,能将就四五个人。” 卓望道送他到门口,压低声音问:“真送问问回去了?还是约会去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任延挑了挑眉。 卓望道瞬间意识到自己就是多管闲事多余一问,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那个……生日礼物还要吗?” 任延想起那茬,往走廊挪了两步,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平:“要。” 卓望道瞪着眼睛。 “到底送不送?” “送送送。”卓望道回过神儿来,在兜里摸了半天:“你跟问问不会……注意点身体啊。” 任延一心都在卓望道递过来的那颗蛋上。他不想玩,收了纯粹是不让卓望道伤心,但东西忽然乍一出现,捏在手里还小小巧巧的,手感很不错,他忽然就走了神,指腹摩挲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又道:“不该你操心的事能别操心吗?” “我怕你把他弄伤啊,”卓望道拧着个眉:“□□是不懂你们gay哈,但我最近浅浅研究了几十个G吧,……确实有点伤身体。要用那个,完了要清理,不然会发烧。” 任延:“………………” 卓望道一本正经地推了推眼镜,脸上的表情非常高中生。 任延反思了下自己,“知道了。” “哦还有个,尔婷给你的。”他从另一边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 包着礼品纸,系着蝴蝶结,看着还挺精致。任延拿起这小巧又轻的盒子,“什么?”晃了晃,好像有点声响。 卓望道心虚得腿软,支吾:“我怎么知道,她送的,你回自己房间再拆吧,别当人面拆。” 任延提出很符合卓尔婷人设及两人友情的猜想:“不会是一盒蟑螂吧?” 卓望道:“…………” “真的?那我扔了啊。”任延诈他。 “别啊,”卓望道按住他手:“一个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万一呢。” 任延怀疑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两秒:“行了,收下了,帮我谢谢尔婷,”他抬起懒洋洋的步伐,挥了挥拿着盒子的手:“顺便告诉她,跟她玩游戏的那个学弟在学校里挺高冷的。” 卓望道愣了一下,脑子里刷过一排“yooooooooooo~!” 去前台结了账又刷了笔新的预授,任延左手拿着蛋,右手拿着药进了电梯。 蛋,确实是低调奢华凸显人体工学设计的蛋,比任延想象中的要高级一些,可见卓望道用心至深可感天地。充电型的,按钮手感舒适,让人很想摁一下。电梯里没人,任延面无表情地按下,东西在他掌心嗡嗡震了起来。 他料想这个东西应该跟电动牙刷差不多,同一个键位按钮可以开关并换挡。又按了一下,果然换了种震动频率,似乎很强了。任延用掌心包住,震了会儿,觉得手腕发麻,便又换了一档。这次是新的花样,间歇性无规律震动,可能是为了给对方更出乎意料的刺激。 二十层楼的功夫,任延把这个玩意儿研究透彻,觉得甚至可以去写一篇产品评测——只是尚欠缺真人试用。 刷卡进房门前,他长按按钮,等手中嗡嗡的动静止息后,才推门入内。 安问是被摇晃醒的,摇晃得激烈,先是身体被摇醒了,继而才是意识昏昏沉沉地醒来。房内冷气调得很低,只有一盏昏暗的床头壁灯开着。窗帘未拢,倒映着脚下浩瀚的城市灯火,只是这灯火在他眼前是迷朦的、晃动着的、幻影的。 任延从身后圈住他肩膀:“醒了?” 安问抬起手,胳膊绵软无力,连手指都溢满疲乏:“在哪儿?” 任延笑了一声,动作轻柔缓慢下来:“酒醒了?” 安问翻了个身,任延的动作彻底停下,让他枕在自己胳膊上。安问回忆着,手语随着思索而显得慢腾腾:“不是在给你过生日么?我好像喝了一点酒,以为没关系。” “有关系,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任延的唇停在他柔软滚烫的脸颊上:“那怎么行?” 安问心里有了不妙的直觉,刚想跑,被任延拦腰禁锢住。 “跑什么?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全部重新再来一次。” 安问吓得半张着嘴,眼泪都流下来,心里想完了,他要命丧在男朋友的床上了,衣衫不整,身体绯红,凌乱不堪。 任延笑得不行,断了一切绮念,帮他擦着湿漉漉的眼眶和睫毛:“你喝了酒,我也喝了酒,你想带我出来透气,所以我们就单独出来了。在电梯里接吻,被两个陌生人看到,进房间时是下午一点十七分,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中间七个小时,……就跟你心里想的那样。” 其实并非是不间断,而是醒了睡睡了醒,做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继续。 安问下意识扶住腰,好痛,感觉要断了…… 任延一手支着腮,漫不经心看他悔不当初的神情:“关心过了,你说喜欢,还要。” 安问伸出双手,手腕上显而易见有掐痕,或者是什么东西束缚后留下的痕迹,他恼羞成怒地瞪向任延,任延勾了勾唇:“这个不赖账,确实是我干的,帮你吹吹?” 安问赶紧藏好手,眉拧得很深,被吮得嫣红微肿的唇,此刻被他自己咬着。 任延看他倔强恼怒可爱,忍不住亲他的唇角:“怎么办,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我觉得好亏。要是有一天你跟我翻脸不认,我岂不是被你又骗身又骗心。” 安问不想告诉他自己其实模模糊糊记得点,免得他得寸进尺。他并非完全不清不楚,何况身体深处的记忆骗不了人。他习惯了接纳和快乐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遗忘,会反复提醒他记起、忆起。 运动了一下午的躯体饥肠辘辘,安问揉着肚子,任延接管过来,帮他揉着,边说:“我叫了酒店餐,应该很快会送到。” 等餐的间隙起床洗漱。 虽然被仔细地擦拭过,但安问浑身上下还是狼狈得厉害,房内那种气息浓重,他洗完澡出来,做贼心虚般地去开窗。腿太软了,赤脚也能在地毯上绊了一跤,脚趾头撞到凳脚,他坐在床尾凳上一边委屈呼呼一边眼泪汪汪。 茶几上散乱着什么粉色的丝带和包装纸。 是什么小女生送他的生日礼物吗?安问一愣。不是七个小时都在房间里……?为什么还有空跑下楼去,收别的女孩子给他的生日礼物?心情一难过起来,他呼吸发紧,走向茶几的几步都忘了脚趾的疼了,心跳如鼓擂。 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见不了光的礼物吗?这算不算窥探隐私?只是看一眼东西,应该不算吧,如果有贺卡的话,他保证不乱看。 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纸盒,在灯光下略有些反光。安问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万……艾……可?” 是什么?药?任延生病了?安问心里一凛,是打篮球受伤了吗! 盒子显然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安问抽出,蓝色的药片,锡箔已经破了,里面空了一颗。他抽出说明书,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研读起来。 ……妈的,壮阳药! 任延冲完澡出来,就看到安问怒气冲冲地一手攥着药板儿,一手捏着说明书。 任延:“……不是,你听我解释。” 看到他慌,愤怒如潮水般消退了,安问鼻尖红红,抽了下气止住想哭的冲动,可怜巴巴地做着手语:“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身体?就算你不行,也不用吃药伪装,我又不会嘲笑你。” 任延:“?” wtf??? 一想到下午那七个小时是任延用药换来的,安问不禁悲从中来,伏在桌子上难受得心脏快爆炸。天啊,那都是任延为数不多、强行催动的生命力! 任延无语地扶了下额头:“你听好,这是卓尔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包得很好,我不知道是什么,拆开后才知道是这个药。” 安问抬起头,像非洲大草原上狐獴出洞,泪眼朦胧神情懵懂:“你骗我,你明明已经吃了一颗了。” “干。”任延大步走向他:“我那是好奇,所以就拆了一颗出来看看,不是放桌子上了——卧槽?哪去了?!” 大理石茶几上只有粉色包装带,哪有蓝色药丸? 安问清冷的面容上眼眶绯红,冷冷地看着任延演。 “□□真放这儿了,就随手一放。”任延翻着桌上的东西,无语,“是不是掉了?肯定是掉下去了。”他弯下腰,在茶几附近的地毯地板上仔细看着。 服务铃响,安问过去开门,任延坚持翻找。 安问等他吃饭,任延让他先吃,誓要证明自己清白。 安问吃海南鸡饭,咬着筷子,任延还在找。 安问吃完饭,喝完汤,收拾好餐盘,任延还在找还在找。 安问剥好橘子吃了两瓣,任延开始尝试掀开床底,但这是张温莎床,简言之,很重。 安问坐在沙发上开始犯困打盹儿,头一点一点的时候,任延倔强把床移开。 安问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又醒来时,任延搬走了床头柜。 安问揉着脸让自己保持清醒时,任延掀开了地毯。 安问最终搭着二郎腿,两条手臂交叠在身前,也不哭了,也不困了,眉心跳了跳:“其实也没那么丢人。” 任延找不到蓝色药丸,把他打横抱起丢到床上,冷笑:“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安问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明白,随随便便怀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这代价太过沉重,他第二天睡到下午都还醒不过来。只不过,前一晚被折腾得天翻地覆之时,他意识里迷迷糊糊浮浮沉沉,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 凌晨两点,任宅。 崔榕:“任延怎么还没回来啊?” 任五桥:“再等等,再等等,跟同学玩太晚了。” 崔榕:“那我这头套能摘了吗?” 任五桥:“不行啊,万一他突然回来了,你不就来不及戴了吗?” 崔榕:“………” 餐边凳上,一雌一雄两只布朗熊支着腮翘着二郎腿,眼睛困成等号。 - 糟了! 安问从床上一跃而起,任叔叔说过今、……昨晚上要给任延惊喜的!!!!! 第77章 第 77 章 一推开家门, 偌大的三层别墅怨气冲天。 崔榕坐沙发上跟合作部门开电话会议,对方做事推三阻四但抢功最快甩锅技巧一流,她中英文夹杂句句夹枪带棒机关枪似的连续输出三分钟, 喝了一口水后继续不带脏话地阴阳怪气,直把对面怼得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喘,下属切小窗聊天:“Fiona今天疯了?” 任五桥在那儿戳气球。 满屋子的气球怎么吹起来的就怎么拿针扎破,是他傻是他痴是他naive,为表父慈子孝竟然真的自己吹了几十个气球, 现在好了, 他拿毛阿姨给西西公主缝围裙的针一个接一个扎漏气,咻的一声是气球飞上天的声音吗?不是, 是他没关好的怨气上街溜达去了。他面无表情动作熟练手起针落, 眼神比容嬷嬷扎紫薇那天还冷。 任延推开门,一颗气球爆破在眼前, 吓得他“卧槽”了一声, 眼睛条件反射地一眨,再一睁眸, 跟任五桥及崔榕冰冷目光不期而遇。 “……” “……” “……” 空气在一秒钟凝固,任延一边脑袋上冒出问号,一边本能地护着安问退了一步。 这退一步的动作是认真的, 任五桥的怒气怨气也是认真的, 他放下针,脸色怒涨凶神恶煞地朝任延大步逼近。满地都是气球残骸,滑不溜秋的——任五桥冷不丁拖鞋尖一滑,朝任延单膝跪了下去。 “我操?”任延敏捷地往后一跳, 安问闪电般地上前一步, 在最后关头一把扶住了任五桥, 堪堪挽救了他的膝下黄金。 两个知情人彼此对视一眼,安问无奈心虚,任五桥委屈坏了。 一场兵荒马乱,让毛阿姨和西西公主也跑出来围观,崔榕挂了电话,满面倦容冷笑着说:“唷,大明星回来了啊。” 是个人都能发现问题了。任延眉心一皱,果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一开口便问:“你怎么了?凭空老了十岁?”转向任五桥,认真端详,“你也是?” 安问闭上眼,无语地拍了下额头。 崔榕更冷笑,动作优雅地抱起双臂:“我怎么?我能怎么?我能不老十岁吗?一转眼你都十九了,大少爷了哈,成人了哈,妈妈何止老十岁,妈妈是老了十九岁!不生孩子妈妈会老得这么快吗?你厉害,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可以彻夜不归了哈,在外面玩,也不打电话通知一声了哈,我怎么我,”崔榕嘴角一瘪表情崩裂:“我工作去了我!” 一转身,抹着眼泪趿拉着拖鞋走了。 任延:“?” 任五桥不搭理他也不谴责他,冷暴力,拿他当空气,只把安问拉到一边,严肃而咬牙切齿地问:“昨晚上怎么没回来?说好的呢?” 安问做了个喝东西的手势,任五桥眉心一松:“喝醉了?” 安问点点头。 “然后呢?喝醉了回家啊,在外面谁照顾你们?总不能你照顾他吧?” 安问抿了下唇,咳嗽声闷在嗓子眼儿,眼神乱瞟。 任延拯救了他,懒洋洋地出声解释道:“昨天跟队友聚餐,喝了一晚上,小望和尔婷也在,不信你随便找谁问问。” 任五桥哼了一声,目光在安问苍白的脸上略一凝滞。总觉得今天的安问特别虚弱、特别苍白,感觉跟张纸片儿似的。任延护他也像护张纸片儿,轻轻拉住安问胳膊:“去坐会儿?给你倒杯热水好不好?” 毛阿姨马上取了杯子放到即热饮水机下,嗡嗡的机器运作声中,任五桥在一旁站着忍耐了五秒,终于忍不住开口:“下次不回家记得打个电话通知一声。” 任延把热水递给安问,轻描淡写地回:“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回不回家了?一年里最起码有两百天不是你不在,就是她不在,我回不回家你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通知的?” “你……”任五桥攥紧了拳头,忍了。 “再说了,每年生日不都是我自己找人过的吗?莫名其妙。” 任五桥深呼吸,发现反驳不出,又憋又恨地走了。 离去学校还有个把小时,任延蹲下身,先摸了把安问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的迹象后,把热水从他手里拿走:“上去再睡会儿?” 安问确实还困着,迟疑的档口,任延已经将他打横抱起。家里没装电梯,对于现在的安问来说,两层楼二十多级台阶相当于是受罪。他惊了一下,抱住任延脖子,一时的腾空让他头晕目眩,等这阵晕眩过去,他看到毛阿姨杯子都要吓掉了。 任延面色如常:“他不舒服,爬不了楼梯。” “哦哦哦……”毛阿姨回过神来,不尴不尬地关心着:“那,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任延想了想:“给他炖点补气血的甜汤吧。” 安问轻轻踢任延,双眉锁着,眼神受惊,似乎在说“你疯了!”任延装没看到,径直抱他上二楼,将他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交代?” 被看穿了。 安问缩进被子里,任延坐在床边地毯上,看着他慢慢打着手语:“本来任叔叔说要给过生日,准备了生日礼物,后来看比赛时,碰到阿姨,才知道她也提前回来了。”安问心虚地瑟缩了一下:“昨天忘了……我答应了要把你带回去的……” 任延哭笑不得:“不怪你。”摸了摸他温热的脸颊:“是我让你忘了。” 安问脸红得要命,用力抿着唇,眼尾下至的大眼睛不住眨着,“那你去哄一哄他们?” “不哄。” “……” “你知道吗,我八岁出国,到现在为止一共只过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十岁,一次是十八岁,十岁那年还记错了日子。这么多年,他们不是忘了,就是记错了,就算记得,也基本没空,任五桥从没有在我生日时飞到美国来看我,我妈她自己也忙,有时候顺手买个cupcake,插支蜡烛就把我打发了。” 安问向他那边蹭着靠了一点,“我记得,十一月一号,我每年都祝你生日快乐。”一行一行写在日记本中,字迹从稚嫩到端庄,坐在书桌后执笔的那个人也从幼小变为了少年。 任延笑了一下:“你看,他们不如你。” 安问并不是这个意思,组织了一下语言,发现想说的话很多,打手语的话会累死,最后只说了最本质的一句话:“他们也爱你。” “我知道,但这么多年的缺席,让我觉得这个日子其实也无所谓,就算现在他们忽然想给我过生日了,我也很难重视。不是他们想过,我就要配合他们过,他们想跟我亲密,我就要乖乖回家。” 安问愣了半天,傻愣愣地,半晌:“……你好酷哦。” 让他觉得任延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将就,也不虚与委蛇,也不配合演戏。 让他觉得有安全感,因为任延的好恶,永远是明确的百分之百。 任延笑着揉揉他脸:“睡吧,到时间我叫你。” 他掩了房门上三楼,在楼梯拐角处发现了那两只布朗熊的头套和衣服,软塌塌地堆在一起,很喜剧。任延脚步稍顿,过了会儿,正在书房里拉Excel的崔榕,看到了一只明显过于高大的熊。 崔榕:“……任五桥你别烦我。” 任延抱了她一下,摘下头套,完成任务似的道:“就这样得了。” 崔榕无语,唇角勾了一下,又强行绷住了:“请问你这一秒有什么意义吗?” 任延拉着玩偶服的拉链,看样子是嫌弃得一下都不愿意多穿:“你觉得有意义就有意义,你觉得没意义就没意义。” 崔榕抱膝坐在办公椅上,自闭了:“昨天跟你爸等你到三点,想难得的给你一个惊喜。” “礼物呢?” “放你床头了。” “夫妻两个人,就送一个啊?寒不寒碜?” 崔榕:“……” “要个心愿,不过分吧。”任延把玩偶服丢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问,像是临时起意。 崔榕意识到他是跟自己来谈条件来的了,“是你生日没回来,怎么反倒弄得像我们错了……”她嘟囔。 任延散漫地站着,闻言单手转过另一张扶手椅,搭着二郎腿坐下了,双眸锐利深沉地对望着崔榕:“难道不是吗?想过就过,不想过就忘记?我确实不在乎,不过你跟任五桥要真良心发现想补偿我,就拿出点诚意。” 崔榕哑口无言,发现她刚满十九周岁的儿子是有备而来。 “什么心愿?”她无奈地问。 “我喜欢上一个人,想把他介绍给你,心愿就是希望你也能喜欢。” 崔榕眉心一跳,听到任延平淡地续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是谁吗?不然干什么提前结束出差回来,在体育馆穿成那样?” “你看出我了啊……” “你装得很好,任五桥不好,他这么关心身边的女人,那那个女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任延嘲弄地说。 千策万算,疏于一漏。崔榕没想到坑出在任五桥那儿了,她扶了下额,试探地问:“是哪个女孩子?是家里有问题,还是自己不太好,或者不够优秀,所以你才担心——” 话语戛然而止,在任延平静、澄澈、又坚定的注视中,崔榕蓦然噤声,继而心头狂跳起来。 “是男孩子。” 第78章 第 78 章 “男……男孩子?”崔榕眼睛瞪很很大, 舌尖磕绊了一下,一个名字立刻就到了嘴边——“是不是——” 任延打断她,以气定神闲的姿态主宰了这场谈话的节奏:“你觉得我喜欢男孩子怎么样?心里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崔榕的心跳很快, 也许是昨晚上熬了夜的缘故, 她连呼吸都觉得不畅, 心口冰凉像压了一块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冰块, 让她进出的呼吸只有冷气儿没有热气儿。 花了数秒,瞳孔里的光才勉强找回了焦距。 “什么感觉……”崔榕深呼吸了两次, 让自己冷静下来:“害怕的感觉,恐惧的感觉。” “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恐惧?” “因为陌生,因为虽然有想过担忧过,但总有一种侥幸, 觉得你身上没有同性恋的特质,也看不出你对男的感兴趣。你今天突然这么告诉我……”崔榕抬起手, 压了压灼热的眼眶, 深深地倒吸气, 将自己的狼狈和慌乱压得很好,“这个时代虽然已经很开放, 我们也没有歧视, 但放在我儿子身上,我依然会担心他过不好这一生。这就是我的恐惧。” 任延勾了勾唇:“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喜欢男的就会过不好这一生。为什么?” “获得的祝福少,在一份感情里拥有的坦然少, 获得的质疑和窥探多,在一段关系里拥有的不安全感不确定感多。一段可以稳定经营的、亲密的两性关系, 它不会是你人生所有的底气, 也不会是你所有幸福感的来源, 也绝不能决定你的成功、你的生命质量,但是……” 崔榕深深地望着任延十九岁的年轻的面容:“它可以给你很多快乐,很多幸福感,很多迈向成功的动力,或者很多接受失败的坦然、底气。我是你妈妈,只想你快乐、幸福,只想你选择最轻易就能幸福的道路,而不要去经历那些不体面的、鸡飞狗跳的、让你内耗的、精疲力竭的东西。” 任延静静耐心地听完了每个字,没有急于反驳,给崔榕抽了张纸巾。 纸巾压向眼底,很快便被濡湿。崔榕捏着纸团,“谢谢。” “我的看法跟你一致。” 听到任延如此意外的一句,崔榕猛地抬起脸:“那你……” “我也觉得一段稳定的感情,或者说婚姻很重要,这是我从你和任五桥身上学到和看到的。虽然你们两个对亲生儿子不怎么样,对对方倒是矢志不渝。我想,如果不是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安全感和信任,你也做不到独自带我在美国生活十年,任五桥也受不了你一年两百天的出差。你们让我知道,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共度一生,是一件很幸运很美好的事,会让你更自由地去成全自己,也去成全对方。” 被孩子点评爱情,就算是崔榕这样强硬又直爽的女人,心里也生出了一些赧然。 “我也会觉得一些女孩子很漂亮,或者谁的身材很好,谁的气质很可爱,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心动,更绝谈不上喜欢。我被迫从小就学会了独立,学校换来换去,身边的同学朋友换来换去,没有哪一段关系是长久的,所以当‘长久’这个词,和某一个人固定在一起时,我知道我喜欢他。我不希望看不见他,不希望和他的关系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不希望和他变成那种微信里十年也不会打一声招呼的熟人。因为他,我第一次想要抓住一段关系。” 任延静静地陈述,“所以,我理解你对同性恋的担忧,但我认为,一段关系是不是会走向好的结局,更在于两个人的品格、灵魂、个性……所有令他成为他的东西,而不在于性别。我喜欢上这样的人,他拥有好的品格、好的灵魂,即使将来,我们真的无能为力走到了分开,那这段关系也绝不是糟糕的关系。” “但是同性恋……别人看你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会是你们的压力源,会ph你,让你们觉得不舒服。” “也许外界的压力源会很强大,目光会很明显,但在一段关系里拥有的坦然、安全感,应该来自于自身和对方,而不是取决于外面。”任延很轻描淡写地说着,在崔榕耳朵里显得天真。 任延看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聪明地请她换位思考:“我觉得你应该有感同身受吧,说你和任五桥是opeionship,说你们各玩各的,在外面各自包养男大学生女大学生,说你们貌合神离,只是离婚不好分割才坚持到了现在。” 崔榕:“……生气了啊。” 任延轻微咳嗽了一声:“所以。”他耸了耸肩。 崔榕总觉得任延在诡辩,有什么她担忧的东西,被任延聪明地偷梁换柱偷换概念了,但聪明机敏如她,一时之间竟然也没有分辨出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被说服。 “再说了,我一向只看得见自己在乎的人的目光,当然,如果他的目光让我不舒服,那就再考虑把他踢出我在乎的人行列。” 崔榕:“……” “所以我今天跟你讨一个你也能喜欢他的心愿。”任延勾起半边唇角:“你不要觉得这是征求你的首肯和同意,只是给你个机会。” 本来挺走心的,崔榕眼泪都流出来了,就差决堤了,被任延一戏谑,眼泪尽数倒逼回去。 “好了,”任延手指点点桌面,总结陈词:“对于我喜欢男生的这件事,你唯一的接受不良就是怕我会过得辛苦,其他没有,对么?” “其他……”崔榕揉揉太阳穴:“我说了你也不听啊。” “当然,如果是你对此有偏见和歧视,那是你的问题,应该解决问题的是你自身,而不是我,凭什么有偏见的人要让被偏见的人改变自己?”任延沉吟一会儿,散漫地说:“至于别的,比如丢脸,比如让你们在社交场上抬不起头,那是你社交场的风气和认知出了问题,跟我也没关系。” 崔榕翻了个白眼。 “还有什么?……传宗接代?”任延似笑非笑:“你最近一直在调理身体,我的弟弟妹妹提上日程了吗?未来就辛苦他一下。” 一声无语的叹息声递出,崔榕扶住额开始摆烂:“行行行,好好好,你说了算,你说的都对。” 任延摊了摊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么,同性恋不是问题,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我喜欢的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题崔榕会抢答,不耐烦道:“你干脆报安问身份证得了!” 任延很浅地翘了下唇角,抿住了,一脸认真地说:“不是啊,球队里的。” “???”崔榕噗的一声,本来想压压惊顺顺气的水一口全喷了出来,她霍然起身:“谁啊?他们不都有女朋友吗?楚天辰?!” 估计楚天辰是那帮体育生里长得最柔和的,名字起的也像是从玛丽苏言情小说里走出来的,所以崔榕和当初的安问都首先怀疑他。任延不置可否:“你觉得怎么样?” “我跟他不熟啊,”崔榕懵了:“我记得他成绩比你还差吧?他是不是抽烟啊?他长得一般吧?是不是太……健硕了一点?” 任延:“……” “对吧?”崔榕好激动:“不行啊,我想象不出你跟他在一起的画面!” “我们同性恋的品味,当然跟你不一样。”任延遗憾地说。 崔榕眼泪花又给惊吓出来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双手捂脸呜了一声:“怎么会这样,我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 “你原来觉得是安问?”任延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闲聊问。 “你对问问这么好,”崔榕崩溃:“吃住都在一起,从小就认识……而且问问多好,多好看,多乖,又善良,个性也好,成绩也好,家里人也熟……”崔榕抽泣起来,越说越觉得心梗,跟开水壶似的尖锐一声:“呜呜呜……楚天辰哪比得上他啊!” 任延诱哄,神情云淡风轻:“真的有这么好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再好你也来不及了……”崔榕收拾好自己的震惊和难受:“得了爱谁谁吧,我都管不了你,还操心什么你喜欢谁啊……” “这么说,如果是问问的话,你一定百分百喜欢了。” 崔榕的抽泣声止住,脸从湿漉漉的掌心抬起,“?” “我说,”任延一字一句地重复:“如果我喜欢的那个人是安问的话,你一定百分百喜欢、百分百认同了?” 崔榕终于冷静了五秒,将从任延摘下玩偶服那一刻到现在的所有字句对话都捋了一遍,发现自己被亲生儿子耍得团团转,节奏被带得飞起。 “任延!”崔女士暴呵一声,抄起手边妙控键盘就往任延身上揍去。 任延敏捷地躲开了,退出三步远的同时丢下一句重磅炸.弹:“顺便——任五桥早就知道了!”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闪得连影子都摸不着了。 崔榕呆了一呆,怒火瞬间一百八十度调转方向:“任五桥——!!!!” · 回了二楼房间关上门,任五桥的大声叫屈狡辩被阻隔在门外。任延在床边席地而坐,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新物件——一台机车模型。 的」,任五桥写:「看的变跑的」。 是任延看了很久的那台BMW,之前钱差不多存够了,但给安问过生日用了一半,这个口子一开,便是花钱如流水,请卓望道吃饭买手机、买潮牌情侣T、过生日,余额掉得比跳楼还快。 任延本来想,买这台机车怎么也得再存个一年半赞了,没想到崔榕他们心里知道,还真送了。可能也未必是知道,也许是任五桥请教了安问,是安问告诉他们的。 全进口的机车需要等上一两个月才能提车,任延翻来覆去拆折着这台复刻模型的零部件,像个小学生。良久,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为机车,还是为刚刚和崔榕的那场对峙。 过了半小时,三楼打架结束,毛阿姨也说晚饭准备好了,任延穿过走廊,推开安问卧室的门。 睡得好熟,嫣红的嘴唇微张,吐出灼热的气息,光闻着就觉得甜,是那种软烂到深处的果实甜,浓烈,馥郁。任延时刻谨记卓望道教诲,将手搭上额头停了会儿,判断安问有无发烧迹象——这样的动作他一天做了能有八百回。 他不舍得叫醒安问,安问却被他触醒了,紧闭的眼睫毛动了动,眉心轻蹙了一下,又随着睁开眼眸的动作而舒展开。 “痛。”他撅起了些唇,从被窝里伸出光洁的小臂,懵懵地用手语表达。 任延抬手握住,滚烫的:“怎么痛?要不要……去买点药?还是说,”饶是他自己也有点难以启齿:“撑裂了,所以发炎了?” 安问揉揉眼睛,两颊白里透粉,“不是那里,是……”他像小孩看病,张开唇,无声地“啊”,手指指指嗓子了,继而闭上嘴,很依赖也很为难地瞪着任延,眼珠子圆滚滚的乌黑着。 任延懂了,后面没受伤,前面受伤了。两处都是一直吃,卖力认真难舍,但下场不同,可见喉咙确实更脆弱,更容纳不了。……废话。 安问撑着被子坐起身,眼睛低垂看被单上的花纹,“……下次不那么努力了。” 简直像没考好似的沮丧。 任延笑出声来,“宝贝。”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他,低沉而温柔。 安问也回他“宝贝”两个字,手指却愣在半空中。 “不能叫你这些好听的,不能为你加油。”他的手复又动了起来,双眸一瞬不错地凝着任延,想要看清他的心底是否有同样的失落:“你会难过吗?” “会有一点。”任延如实说,“不多,但确实会有。” “能说话就好了。”安问抿起唇笑,两边唇角都向上翘起,眼神亮晶晶,清冷的面容浸在乖巧而单纯的讨好中。 他想让任延高兴,也听到别人能听到的“宝贝”呀,“男朋友”呀,听到他说“我喜欢你”,听到“爱”。因为做不到,就好像小孩考不到好的期末成绩,所以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笑容来让对方开心。 崔榕和任五桥已经先下楼,一楼餐厅传来他们和毛阿姨交谈的声音,听到崔榕让她醒一瓶红酒。 安问眼睛更亮,是被心里古怪的念头点起:“不然,我就一直喝酒好了。” “那现在的你就消失了。” “我又不是精神分裂……”安问掀开被子,很认真地将脚尖蹭进拖鞋里,不太敢看任延。 他确实不是精神分裂双重人格,但一想到酒醒后的他怎么也不记得,任延就有种把他遗落在了什么地方的感觉。一想到安问也许被孤零零地遗落在了什么地方,任延的心底便缓慢而迟滞地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你想会说话吗?” 这是什么问题!安问抬起脸,点着头:“我每年生日都许这个愿。” 任延牵起他的手:“我选好了心理医生,如果你愿意,那我就跟他预约一个时间,带你去看看。” 他考察过、挑选过、对比过,打电话、预约去现场、线上沟通,一项项细致咨询,最后从一堆知名的心理医生、心理诊所里,挑选了当初那位老专家推荐的沈喻医生。对方档期很满,但对安问的病例感兴趣,所以让助理安排插队。 “心理医生?”安问歪了下脑袋:“为什么看心理医生?” “因为你的嗓子没有问题,所以就去试试看。你喝醉后我跟你聊过,你不说,但喝醉酒的你,是知道原因的——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但你不知道自己知道,这层原因被你刻意盖上了,沈喻医生说,你好像在沙漠里埋了一个瓶子,但后来你又给自己变了座更大的沙漠出来,连你自己也忘记瓶子在哪里。” 安问愣愣的:“为什么爸爸和哥哥都没有想过呢?” 这是他本能的问题,为什么任延都知道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们却想不到呢? 安养真和安远成对安问并没有不好,住在任家这段时间,他们经常主动开车过来探望,而不是让安问在周末两头奔波。物质上就更不会短缺了,就连林茉莉也是三天两头送礼物过来,安问的衣柜都快装不下了,而他又不怎么穿私服。 事关血缘关系,任延不敢乱定言,只是斟酌着审慎地说:“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喝了酒其实会说话,所以深信不疑是一种生理上的疑难杂症,而不是心理上精神上的问题。”他捏了捏安问冰凉凉的手掌:“他们也不是医生,你说呢?” 安问点点头:“我喝完酒只跟你说话。” “嗯。”任延眼底有清浅的笑意,“除了上次骗老邢,你不记得了,老邢把我们堵在网吧,你跟他说话,骗他说你是安问的弟弟。” 安问:“……” 天啊,他可真有当坏学生的潜质! “还有第二件事,也一起跟你说了。” 毛阿姨在 安问开始换校服衣裤,边听着任延说:“我爸妈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第79章 第 79 章 安问衬衫套了一半, 目光比西西公主应激时还圆。 他不敢置信,胡乱将衬衫穿好,领带都不会打也没空打了, 手上手语激动激烈不可思议:“你有没有受伤?!” 他睡得这么死, 都不知道任延在父母面前出了柜!按任叔叔的暴脾气,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安问捧住任延的脸,又细细地往下找寻, 试探着他是否有哪里受伤。手上动作小心翼翼,目光更紧张, 不敢从任延脸上移开,怕错过他忍痛的微小蹙眉。 从肩膀摸索至双臂,延展着往下,直至胸口处被任延扣住:“我没事, 没吵架, 也没有人打我。” 安问怔忪, 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我们……”手语表达不出语气,他指尖发着凉, 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温热:“要分手吗?” 任延歪了下脸,挑了挑眉:“为什么?” “他们不反对么?” “不反对,他们都很喜欢你。”任延笑了一声, “任五桥早就知道了,崔榕是我刚刚通知的。” “知道了?!任叔叔早就知道了?”安问的惊吓接二连三, 让任延想到捧着脸惊呆的猫猫eoji。 “任叔叔还加了我微信!”安问到处找手机,想给任延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是为了劝退你。”任延将他扶正, 不让他乱动, 继而扯过他的黑色长领带, 帮他用校方规定的红领巾式系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动作娴熟,他垂着眼眸,不自觉勾着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作,他本来是决定跟你严肃认真好好聊一聊,再吓一吓你。” “他来找过我。”安问拍了下额头:“有一天晚自习,我以为他是来看你关心你,又不好意思,所以跟他聊了好久,我还……我还教他怎么跟你相处……” 任延极度无语,“不愧是你。” 安问沮丧到无地自容:“我可能是傻子……” 任五桥把獠牙和爪子都亮出来了,他还在问叔叔我们一起给去看任延打球好不好,任五桥都要跟他血溅三尺了,他还在说叔叔我们一起给任延过生日吧……见鬼! 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回路,才会觉得任五桥找他是为了缓和跟任延的亲子关系! “任叔叔一定觉得我是傻子。”安问把“可能”去了,很有自知之明地换上“一定”。任五桥肯定觉得他智商有问题脑袋有毛病。 “不会。”领带打好了,任延凑安问唇边亲了一下,忍着笑:“你只是太可爱,所以他被你降伏了。” 安问自闭了:“我、我可以不吃晚饭吗……” “恐怕不行。”任延摸摸他眼睛:“你没听见酒都开好了吗?” “说我病了。”安问苍白着脸色,想把自己缩到无限小,再顺着门缝溜出去。 “说你屁股疼?”任延好整以暇。 “……” 下楼时屁股真疼呢,一步一步缓慢地下着,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听到动静,一屋子人都在一楼客厅楼梯口看着。盘旋的扶手楼梯视野宽阔,将安问的为难难堪暴露得一览无余。 这样怪异地下楼,会被看穿的……他心里做贼心虚地想,脸红起来。心里一股委屈和耻感蓦然涌上,他摆烂了,不想走了,一屁股在楼梯上坐下。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见他两手圈着膝盖,脸埋进去不知道做什么。 过了会儿,见他肩膀抖得厉害,才知道是哭了,只是哭起来没有声音。 先是任延脸色一变,继而任五桥和崔榕、毛阿姨,一个挨一个跟被传染似的,都相继变了脸。 任五桥和崔榕三两步跑了上来。 “哎呀,怎么哭了?哭什么呢?”崔榕要去拉安问,人没拉起来,但胳膊拉开了,安问不得不抬起头,露出潮红的、挂满剔透眼泪的脸。 任五桥一下子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哭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天爷!任延可从没哭过,还哭得这么可怜,鼻子眼睛脸颊都红到一块儿了! 安问不可遏制地抽噎着,真好,眼泪把他的视线都模糊了,让他看不清任叔叔崔阿姨的表情…… 崔榕一颗金刚心四分五裂,忙伸手为他抹眼泪:“是不是任延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好不好?” 安问眨着眼,哭得很孩子气,一声倒抽一声,上气不接下气下气。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滑过他嫣红的、自然上翘的唇瓣,吧嗒掉下来。 任延拉开碍事的爸妈,当着三人的面,挽住他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地上凉,要哭上沙发上哭。” 抱安问这样的身材根本是轻而易举,任延一步一步下得沉稳,安问将脸埋他心口,将他的校服衬衫都哭湿了。 崔榕和任五桥亦步亦趋跟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像彼此怀里捧了个什么绝世珍宝花瓶,怕轻易给摔碎了。 任延把安问在沙发上放下,有商有量地:“不哭了?晚自习要迟到了。” 不知道谁给他递纸巾,安问接过,压住眼睛。哭得好丢脸,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大概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哭,但一哭,又更丢脸了…… 哭起来的身体不受控制,他打着哭嗝,又不小心咬到舌尖,好痛啊…… 毛阿姨不掺合家事,默默地走远了,剩任家一家三口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围着默默哭着的安问,像围着一团小篝火。 不知多久,哭泣才止息,安问下巴上挂着晶莹的泪,鼻尖通红,泪眼朦胧地跟两位长辈道歉。 打嗝打得手语都磕绊了,任延帮他翻译:“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别笑话他——后面半句是我加的。” 安问泛红的眼睛瞪他,怪可爱的,要不是家长在场,任延就把他按怀里狠狠亲了。 崔榕捏捏安问的手:“哭好了?没关系,我也经常在办公室里偷偷哭呢,而且是边喝酒边哭,哭完是不是就舒服了?” 安问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睫毛挂着眼泪。 崔榕笑了笑,“要是哭好了呢,那就听阿姨说。” 任延警告地瞪她一眼,崔榕吩咐他:“你坐过去,也一起听,这话是对你们两个一起讲的。” 任延与安问并肩而坐,安问懵懂圆睁着眼睛,像上课听讲般认真。刚哭过的瞳眸覆着水雾,看上去让人不忍心。 不忍心也得说。 崔榕咬咬牙:“同性恋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是任延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接受了这件事,但只能代表我们的态度,而不是代替问问你家里的态度。” 任延脸色一变,张唇似要说话,任五桥按住他。 “听我说完。”崔榕把目光转向安问:“问问,你住在我们家,和延延的感情都是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本来,你住过来,我们就有照顾、监护的责任,这件事如果我们不知道,你们就算有一天建立了身体关系,那也都没事,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于情于理,都很难装作视而不见。” 安问抿着唇,已经猜到了崔榕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还是需要找个时机,跟你爸爸哥哥谈一谈。因为你是喜欢上了任延,或者被任延一时哄骗、蒙蔽,而我们是任延的监护人。”崔榕想了想,整理措辞:“这么说,如果今天你是个女孩子,跟延延谈恋爱,我也是要这么做的。但毕竟性向这件事,又是很重要的隐私,你有自己愿不愿意坦白的权利。” 崔榕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像是也很为难:“阿姨问你一句话,是认真喜欢任延吗?如果是认真的,那么将来你们总要走到父母面前,我可以帮你们;如果不是认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试一试、玩一玩,处处看,也不准备一直喜欢男人,那我们就不告诉你父母。” 怕崔榕和任五桥看不懂,留下什么误解的余地,安问在手机里一字一句编辑:「认真的。」 “你爸爸……可不是一个开明的性格哦。”崔榕含蓄地说:“他比较大男子主义,看重面子,观念也陈旧,讲究的是传宗接代那套思想。也许你会遇到很强烈的反对。” “你别吓他。”任延蓦然出声,嗓音发紧。 崔榕瞥他一眼:“我不吓谁,也不哄谁,baby talk没有意义,你今天跟我出柜不是很勇敢很步步为营么?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任延攥紧了拳,“你没有资格代替他出柜。”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榕目光转了一个来回,已经明白了任延心里的退路。 “你的意思是,如果问问不想跟家里人坦白,那你就陪着他一辈子这样?” 任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已经十八岁,不管是法律上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拥有自主意志的成年人,你有什么资格代替他做决定?” 崔榕点点头,冷静认真下来的她,目光充满洞悉一切的压迫感:“所以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如果问问不坦白,你就这样陪他一辈子。” “我坦白。”安问打了句手语。 任延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任五桥和崔榕却都很懵。安问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坦白。” “问问说什么?” “他说……”任延吞咽着,喉结上下滚了数番,蓦然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唇角朝一侧很高的扬起,以至于他刚刚紧张到苍白的脸都被点亮。 “他说他会坦白。” 安问已经在手机上打好了一行字:「我会跟家里坦白,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最好等这学期结束。」 崔榕已经考虑到很远:“我要提醒你的是,以我对安远成的了解,他甚至可能偷偷给你办理转学手续,把你送到另一所学校、乃至另一个城市。” 说完这句话瞬间觉得味道不太对。 怎么像是给他俩出谋划策似的?真成同谋了! 任五桥无奈地看她一眼。刚刚在三楼吵架时就说过,安问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总让人不自觉想顺着他的心意走,想让他高兴,不自觉地就想主动帮他摆平困难。崔榕前脚刚骂他是在狡辩,后脚就夸嚓一脚也踩了进去。 安问点点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为什么?” 安问歪了下脸,有些困惑崔榕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只是换个地方念书而已,又不是死了,这也算难题吗?」 崔榕:“…………” 安问抿了抿唇,扬起一个很浅淡而乖巧的笑意。 第80章 第 80 章 星期天的黄昏浸润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 任延一进学校就收到了明星般的待遇, 不停地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来要和他合影。这种阵仗在高一联赛时也遇到过,他一般都是“谢谢,不必”、“赶时间”、“我拒绝”, 但今年的小球迷们显然也涨经验了,压根没跟他拒绝的机会—— 几个人将任延前路侧路彻底堵死, 一人负责按快门,剩余人流水线般在他身边站定、微笑、比耶、比大拇指、比心。 ……成团伙作案了。 安问被他们挤到边缘, 任延只能无奈站定,右肩上松垮挂着书包, 礼貌看向镜头。 表情是没表情的,脸上的情绪很淡, 但脸色不臭。拍完一个换一个, 愣没给他留出拒绝的余地, 直到校门口执勤的老师下了岗。 每周天老邢都会亲自来校门口巡逻一圈, 任延看到他标志性的步伐,头一次感恩他的出现。清了清嗓子提醒:“邢老师来了,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老邢咳嗽两声, 挂在腰间的钥匙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干嘛呢?预备铃听不到是不是?” “老师好……”一阵扫兴的有气无力的问候声。 老邢瞄了眼任延,清清嗓子:“那个……给我也拍一个。” 任延:“?” 老邢在他身边站好,两手在身前交叠,满面挂上春风微笑。暮色下闪光灯闪了一闪, 任延在最后一秒皮笑肉不笑。老邢检查一番, 颇为满意, 拍拍任延肩膀,继而轰道:“散了散了啊, 就第一场比赛, 有什么好拍的?记住, 球场如考场,切记中途就开香槟庆祝!回去上课去!” 众人:“……”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有本事把照片删了啊! 等人散尽,老邢颇有谈兴地陪任延和安问走了一段,眼睛瞥了瞥安问,咳嗽一声:“你弟弟最近挺好啊?” 安问:“……” 子虚乌有的、会说话的、跟任延在网吧里接吻的弟弟。 老邢竖起根手指教育:“你不要跟他们两个逃课去网吧的学坏,要保持距离,听到吗?” 安问压住想上翘的唇角,点了下头。 “至于你,”他又转向任延,“虽然打赢了第一场攻坚仗,但也不要翘尾巴,否则清华北大都是有可能泡汤的。” 身边的两个学生同时站住,脑袋上冒出一圈问号。 “清、”任延顿了一下:“……清北?” “啊?”老邢张着唇发出短促的疑问语气:“你不知道啊?谭教练没跟你说吗?”在两人震惊到空白的脸色中,他打了下嘴:“哎唷坏了!” “邢老师?” 老邢脚步抡得飞快,钥匙乱撞:“那什么我想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回头再跟你细聊啊……快跑两步!晚自习迟到了!” 他溜得仿佛夜幕下一阵车尾气,留下两个人在风中凌乱。 安问眨眨眼,打着手语:“他刚刚是说了清华北大吗?” 没人比此时此刻的任延思绪更混乱,他点了下头,又摇头:“是说了,但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不是他们觉得你好厉害,决定降分招你?”安问眼睛亮起来,一下子恍惚像做梦。 “别想这么多。”任延推了下他肩:“快去上课。” 安问还舍不得分开,脚步慢慢,回眸好认真地问:“那选清华还是北大?” “我靠。”任延莫名骂了一句,继而笑了起来,“拜托,这个问题我只在小学三年级前想过。” 两人在楼梯口分道扬镳,过了十几分钟,任延把卓望道叫了出来,两人在教学楼外侧见面,避着人。 “这什么?” “你瞎了?”任延把坐垫塞他手里,“拿回去,跟问问说,你阿姨硬塞给你的,你嫌热,放着碍事,问他要不要。” “那他要是不要呢?”卓望道懵懵的。 “你就求他帮忙,说扔了可惜。” 卓望道接过了,脑子里电光石火地过着任延诡异绕圈子的举动,脑袋顶上的小灯泡啪地亮了:“畜生。” 任延不自然清清嗓子:“别让他看出来。” 手机里收到安问问他在哪儿的微信,任延一边回他,一边领卓望道往回走。 “那个紫色……用了吗?好玩吗?” 任延心里还琢磨着清北的事,心不在焉地回:“好玩。” 开到最大时,能感到安问身体的不由自主和灵魂飞走。 一扭头,夜色中卓望道的脸涨成了红薯。 任延“啧”一声,“不是你选你送的吗?你脸红什么?” 卓望道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俩不是一个次元的了,觉得中间夸嚓裂出鸿沟了。就算他再看5个T的资源,在他们这种有了实战经验的面前也还是抬不起头。他悲愤欲绝:“让我下车,我要回幼儿园。” 任延:“你要实在好奇,也可以给自己试试。” “草,是人吗?你怎么不给你自己试试?” 两人分开两头走,任延先上了五楼,离上课还剩三四分钟,好学的都已经回教室坐定了,走廊上只剩下些十四十五班的男生在聊闲天。安问伏在栏杆上吹风,任延跟着在他身边伏下。 夜晚风大,像把月亮吹动。 安问回过眼眸来,对着任延抿起唇笑,眉眼被月光和走廊灯照得清浅如水。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任延也没有起话题,周围的喧闹一直未停,对面三层楼有人在起哄,衬得此处安静,教室里的嗡嗡声如海浪。 如此呆了会儿,直到预备铃响起。 分别时,错身而过,手指轻轻触碰。 进了教室,安问看到卓望道正往他凳子上放一张崭新的软垫。 其实……课桌凳确实坐得很疼,很受罪,他一整节课如坐针毡,但又不敢表现得明显,跟女生痛经似的,校服罩着的脊背冒出细汗。但他不愿意说,更不愿意找什么东西垫一垫,所谓做贼心虚不过如此。回学校前,任延倒是提过给他拿张垫子,被安问死活拒绝了。 他都已经做好忍三五天的准备。 卓望道被人赃并获,熟练地表演:“你帮我用一下呗,我妈非让我阿姨塞给我,我说热,她非觉得我坐一整天受罪。” 安问果然拒绝,让卓望道拿走,他也嫌热,离宁市入冬还远着十万八千里呢。 卓望道装可怜:“别吧,你先帮我坐着,下次开家长会再还给我,不然我妈非得揍我。” 安问犹豫一秒,卓望道已经闪身回了自己座位。 就当帮忙。安问坐下,被舒服得浑身的劲儿都泄了一半,偷偷给任延发微信:「小望给了我一张不要的垫子。」 任延装不知情:「旧垫子给你坐啊?真抠。」 安问:「新的,他阿姨给他的。」 任延:「吃醋了啊,我给你你不要。」 安问:「不要,你是罪魁祸首,我不收罪魁祸首的垫子。」 他还想找个什么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并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表情包就已经够可爱。 任延失笑一声,高大优越的身躯伏在桌子上,脸上似乎有些升温。见鬼了! 安问还没找到满意的表情包,便收到任延没头没尾的一句「想你」。明明两分钟前刚见过…… 纪律委员咳嗽一声,高雪芬的身影在窗外一闪,安问匆匆把手机塞进桌肚里,认真写起题来。教科书已经上完了,各科已经在做专项复习和练习,进度比普通班要快,而安问写卷子的速度和成绩稳得像一条居高不下的直线。因此一有多余的时间,他就拿来练英语。 阅读理解刚练了两篇,门口陌生男人叫他:“安问同学在吗?” 所有人都抬起头,在纸面游走的笔尖同时停住,目光不约而同出现愕然。 这张面孔如果出现在普通班,那么大部分人都不会认识他,但对于A班的学生来说,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曾经组织了AB两班的数学选拔赛,亲自组的题,亲自监的考,脚步所到之处,尽是紧锁的眉头和微妙的叹息,选拔赛结束,也是他亲口说的,这届没有一个真正的好苗子。 ——省实验中学奥赛数学领队、带出过十三届国家数学奥赛金牌得主的王牌竞赛讲师,吴居中。 所有人中,只有安问非常茫然。 这谁啊…… 卓望道下意识地喃喃叫了句:“吴老师……” 是的,他跟本班及B班另一名同学,就是准备冲击奥赛冬令营、省实本届竞赛队硕果仅存的三棵苗子,用吴居中的话来说,就是将吧能用,勉强凑合。总而言之,虽然选上了,但心里并开心不起来呢…… 吴居中又叫了一声,目光已经锁住安问,对他掌心向下招了下手:“你来。” 安问懵懵懂懂地放下笔起身,走之前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眼卓望道,卓望道冲他点点头,两人信息交流完毕。 吴居中似乎不怕冷,十一月的晚上,穿的还是一件暗红色Polo领短袖,袖口圈着白色窄边,老派英伦风格。年过五十的脸上被风霜刻过版,两道法令纹和木偶纹极深,目光像化学试剂里密度更深的那层液体,自然地下沉,让他不怒自威,但又不是凶相。 大概是一种权威长相。 两人身高相仿,安问目光稍抬起,脸上浮现礼貌的疑惑。 对方终于正式自我介绍:“吴居中,奥赛数学班领队,我猜,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安问点点头,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吴居中看着他走回教室,从课桌下拿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打字。走至教室外走廊上,刚好字打完了,他把手机递给他,上面写着:「吴老师好,但是我的意思之前已经托小望转达过,我暂时不打算参加竞赛。」 吴居中只是扫了一眼,提取了关键词,“没有暂时不暂时,这是你最后参加竞赛的关口,当然,也是我最后争取你的机会。我今天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参加竞赛?” 安问想了想:「首先,我觉得我不够聪明,只是练的题够多,而目前写过的题刚好在我的经验范围内,所以」…… 他没打完,屏幕就被吴居中的手掌盖住:“我看过你解的一些题,你可以用已知的基础公式算法去推导答案,但事实上,真正的解法更便捷的,只是你没有学过,所以你不会用,但你依然可以解,卓望道做不到。” 安问可不想听他捧一踩一,浅咬着唇不悦,「他比我更喜欢数学。」 吴居中脸上表情松动:“你不喜欢?” 安问点头又摇头,「还可以,心烦的时候喜欢,高兴的时候就不太想碰。」 吴居中愣了下,大笑起来,A班学生彻底没了心思,都扭头望窗外 ,纪律委员嗓子咳废。 “你说得很对,我也是心烦的时候更喜欢做数学,高兴的时候,那当然就做高兴的事情了!”他收住笑,但脸上神情已经比刚刚松弛很多:“这就是喜欢,最起码,它可以给你带去宁静。” 安问如画的面容浸润在月光中,若有所思。 吴居中咳嗽一声,“还有别的理由么?” 安问点头:「我不想学数学系。」 “入选了国家集训队,就获得了保送清北的资格,你想学什么专业,都能跟学校谈,不是只能限定在一个专业。” 安问:「我成绩不是最好的,为什么觉得我可以?」 吴居中微微一笑:“奥赛思维和考纲内的应试是两回事,很多学生,考试成绩很好,能在高考考场上考进清华,但并不适合竞赛。小望看来没告诉你,你后来练的一些题,都是我有意让他带给你,特意考你的,我很喜欢看你的解题思路步骤,干净清爽,干脆利落,公式是颜料的话,你就是最好的画家。” 安问没想到他的考察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卓望道原来是个叛徒,看来他对数学女神也不是那么诚心。 吴居中缓了缓,最后争取道:“其实你不用想很多,从冬令营,进国家集训队,一轮二轮选拔,拿国家金牌,入选真正的国家队,为国争光,这条路很远也很难,我带出过十三个国家金牌得主,但就算是拿了金牌,也未必就能站上最终的国际奥赛会场。而你只要做到了集训队第一步,你就能保送清北,你不心动?” 心脏砰砰跳得激烈,深琥珀色的瞳孔边缘也因为一瞬间肾上腺素的刺激而缓缓扩大。 保送清北!怎么能不心动?他拼命练英语,就是怕考场上失误,让他跟自己梦想中的学校失之交臂。 吴居中察言观色,免去了他打字的麻烦:“心动的话,明天上午我会找你考试,你做好准备,睡个好觉,吃饱早饭。” 第81章 第 81 章 吴居中讲话有言简意赅的范儿, 安问跟他聊了没五分钟,迷迷糊糊地回教室,坐下时脸上表情还很茫然。 卓望道死命戳他, 前后左右桌的同学也都按捺不住:“他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参加联赛啊?” “我靠吴居中亲自来提人!” “高雪芬没来啊?是不是在办公室里咬牙气死了?” 参加竞赛的同学,虽然行政上还归班级管理,但事实上的课表已经不同,一天到晚有大半时间都在忙竞赛,而且要是出成果了,那跟班主任也没啥关系,功劳全归竞赛队了。 安问上次月考空降年级第四, 对于高雪芬来说, 就跟天降状元差不多,结果半路突然杀出个吴居中,偏偏在权限上, 竞赛班还高于实验班, 高雪芬拒绝不了, 只能忍气吞声含恨捶胸。 七嘴八舌的, 也没给安问留出回答的机会, 纪律委员已经放弃治疗, 在记名簿上狠狠写了半个班的名字。 这股风波一直持续到了第二节下课。按惯例,第三节是合唱排练和运动会训练时间, 一整班的人浩浩泱泱往实验楼走, 还在讨论竞赛之事。所有人都对吴居中有心理阴影,纷纷拍他肩膀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卓望道终于逮着机会问他:“你答应啦?你真答应啦?你之前不是说对数学没兴趣吗?” 上回吃海鲜时聊过一嘴, 当时安问说竞赛太废时间, 而他自己偏科严重, 怕把时间都耗竞赛上后又不是那块料, 反而耽误了高考。 安问点点头,卓望道的手语学成个半吊子,磕磕绊绊半蒙半猜:“你想明天先考了试试?要是不行,吴居中应该也会劝退你?” 安问复又点头。 卓望道是有竞赛经验的,默了会儿像是回忆,“根据我对你实力的了解,他明天应该不会劝退你……会立刻绑架你。” 安问:“……” 合唱排练日入正轨,已开始进行人声和手风琴声的合拍训练。手风琴太重,板凳又硬,安问坐坐站站,琴拉得不好,脊背倒湿了,等练完了一整节课,他弓腰把琴放进箱子里,莫名觉得腿软。 早知道不当同性恋了,屁股好疼啊…… 提上琴箱,又看到任延倚在门对面的走廊墙上,A班的调侃:“延哥好像来接小朋友下兴趣班的家长。” 任延笑了笑,略走两步,接过安问的琴盒:“累么?” 安问撒气到他身上,苍白的脸上没点好脸色,唇微微撅着,上唇显得丰润。 “谁欺负你了,这么不情不愿的样子?” 安问绷着全身力气才让自己走得正常些,好不容易出了实验楼,等坐进车里了,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他默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脸始终低垂着,长睫毛上缀着眼泪珠子。如此默默垂泪,也不能说是哭了,毕竟他呼吸平稳得不得了。 任延自觉知罪,把手垫他屁股底下:“我错了,给你垫着坐。” 安问把手机扔他怀里,任延拿起一看,写着大写加粗加下划线的黑体字:「买药去!!!」 任延忍住了笑,唇角向下压了压:“好的,遵命。” 绕到了一家离学校稍远的药房,两人进去,值班配药师问:“找什么?” 不行,这他真受不了。安问木着脸窘着,扭头又出去了。 任延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才说:“外涂的消炎药?类似于红霉素软膏之类的?” “涂哪儿?” “……屁股。” “痔疮?”配药师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 这年头同性恋满大街走,到底见多识广,配药师心里有了数,去货架上俯身找了会儿:“这两个都能用,效果都挺好,有裂开外伤吗?还是单纯发热发炎呢?” 任延脑子里不正经地回忆,下午从酒店出来前他仔细帮安问检查过,手指舌头全用了,嗯,挺正常。 “应该没有。” “那就用这个。”配药师把蓝色的药盒塞他手里,“好得快。” 任延很细心:“药味大吗?是软膏还是啫喱凝胶?会化开么?” 配药师盯着他校服外套上的刺绣校徽,脑子里已经匹配好他们日常的上药场景了,于是便又换了一盒:“这个没有味道,白色膏体,不会化水,你可以放心。” 结帐时又叮嘱了几句上药用法,配药师捏着扫码枪,回头透过玻璃门看了眼安问的背影,“真这么细心的话,就尽量别让人受伤。” 任延手抵着唇咳嗽一声,没嫌这位阿姨多管闲事,反而挺乖地应了声“好的”。 出了药房,安问在车边等着,脸上热度未散,总觉得自己的难堪已经被陌生人看穿。 “现在上?还是回家上?” 当然回家上了,否则澡一洗不是白擦了?安问瞪他一眼,把药夺进手里。任延帮他拉开车门,安问坐进去时,任延一手拄着椅背,一手扶着安问的腰,伏下身去吻他。 夜幕下的街区停车场并无行人,路灯很暗,安问的身体从紧绷到松弛,红润的唇被任延反复吮吻。 亲完了,像解了一场馋。任延抚他脸颊:“一上学就加倍想你。” 回了家,任五桥和崔榕正窝影音室里看电影,毛阿姨从今以后开始当住家保姆,给两人准备热甜汤当宵夜。安问喝了半碗,急着去洗澡好上药。 他的客卧也是套间,步入式衣帽间四面都是玻璃柜,穿衣镜镶在墙上,正对面一张长形黑色小羊皮软凳。 对镜涂药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他眼睛都不敢抬,但不抬的话又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正羞耻,任延进来了,安问受惊似的眼睛一眨,将药管捏扁,过长的白色药膏啪嗒掉在他大腿上。 “我帮你。” 安问紧紧闭上眼睛,感到任延在他身前蹲下,呼吸拂在肌肤上,由温热变滚烫。 他歹心起得明显,安问手指发抖请求他:“你别……” 任延指尖温柔,语气却混不吝:“我有这么畜生吗?” 腿长久折着并不舒服,他让安问将脚踩在他肩膀上。 安问的脚跟脸一样漂亮,白皙,瘦而窄,足弓高高的,脚底弧度像月牙,踩在任延的肩膀上,不知道该说纯情还是勾引。 “实在疼的话,明天就请半天假,或者合唱训练先不要去了。” 安问站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边跟任延说实话:“明天上午有考试,那个吴老师让我参加竞赛。” “吴居中?” 安问点头。 “怎么又想去了?” “不是想去,只是测一下水平,也许我不适合呢?”安问想得很开,“我跟哥哥也说一下。” 视频拨通,安养真身边坐着林茉莉。她肚子已经很大了,安家上下对她都很小心,盼星星盼月亮希望是个小公主。安问愣了一下,打着手语:“林阿姨也在。” 林茉莉好像在吃什么奶油蛋糕,对安问笑着弯起眼睛:“你看我是不是胖了很多?” 安问不会客套,仔细看了好几眼,点点头:“有一点。” 电话那段两人一个忙着笑一个忙着揍,安养真躲着林茉莉的摧残,笑得拿不稳手机:“不是,你天天蛋糕奶油冰淇淋,只胖一点属于老天偏爱了好么?” 安问也跟着莞尔,直到安养真站起身求饶。大约是闹了一阵,林茉莉累了,安养真换了个僻静点的地方,声音和语气都更温柔下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安问将竞赛的事情简单说了说,安养真为他高兴:“有机会就把握住,不用怕,能不能行试了就知道,不用担心会影响高考。” 安问还有迟疑,安养真语气轻描淡写,但也似认真:“ 问问,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允许你犯很多很多错误,你人生的容错率,比普通人高千倍百倍,所以想玩的就去玩,想试的就去试,没有什么退路会被堵死,你就算倒着走,也走不出罗马。” 安问一时怔住,总觉得说着这番话的安养真十分陌生,但安养真很快回复到了寻常的模样,面容温和,眼底永远有笑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平添一丝书卷气。 “林阿姨是不是快生了?”安问关心了一句。 “还早,还有两个月。”安养真勾了下唇,“爸爸有没有让你取名字?林林说想让你给孩子取名。” 安问瞬间紧张起来,做出翻书的动作:“那我多翻翻字典。” 挂完电话,他也没想再练些什么卷子,想着吴居中让他早点睡觉、吃饱早饭,便乖乖地关灯睡了。房门虚掩着,一点钟时西西公主悄无声息摸进,在安问胸口贴着睡了,两点钟时,被睡进被窝里的任延挤成了一张饼。 西西公主:“……” 拜托,烫知识,小猫咪也是会窒息的! 喵呜声透着强烈的不满,它当胸一脚把任延踹开,跳上窗台,冷眼看着他把小客人搂进怀里,一如往常每个夜晚。 不知廉耻! - 第二天一早,安问吃了个大饱——比平时更饱的那种,都快打嗝了。 毛阿姨问他是不是早上要体测跑八百,安问摇摇头,说考试。 毛阿姨大惊失色:“啊?考试呀?考试怎么能吃这么饱呢!那血液不都往肚子里运动了吗?会犯困的!” 安问:“……” 好像确实…… 奔驰轿跑被崔榕回收了,任延骑任五桥那辆加了后座的山地自行车带他。早上风冷,安问袖筒遮着手,将任延抱得很紧。 任延的声音顺着风递到他耳朵里,带着笑意:“不怕被别人误会啊?” 讲话时,腰腹微微紧绷共鸣。 安问想通了,因为他发现学校里的直男们都玩得很开,也不避讳被开玩笑。表白墙磕他俩的投稿一周就能接到三两回,安问已经从脸红心跳变成现在的面无表情。 上周还发过一张同人图,他被任延压在墙角壁咚,眼尾红红,左右脸颊上有红晕,还画了两个“w”,怪可爱的。旁边海报花体字写着:「亲我一下,命都给你。」 任延先是骂,什么JB台词。后来给他堵墙角,说,演一下?被安问在鞋上踩了一脚。 进了教学楼,吴居中来得真早,已经在走廊上等着他。 A班的人一边交作业一边往这边窥着,任延对吴居中一点头,越过他往十五班走,听到身后吴居中问安问:“早饭吃了吗?” 安问点点头,吴居中便让他去把书包放下,带上笔和足够的草稿纸。 安问跟在他身后走,穿过回字形的中庭走廊,来到数学组办公区。这一片人迹罕至,因为各科老师要么在年级组待着,要么在答疑室值班,很少会来专科办公室。 一推开门,偌大的地方隔开十几个办公桌,都是空的,吴居中让他随便坐。 安问在最靠里的地方坐了,过了会儿,吴居中先是给他递了杯水,继而摊下一张试卷。 “八十分钟,八道填空题,三道解答题,满分一百二十,”抬腕看了眼表:“开始吧。” 安问还懵着,心想,还真是完全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 他不知道吴居中给他的是两千年前后的全国数学联赛的一试真题。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安问单手扣开中性笔笔帽,开始解题。 在刚才的半分钟里,他已经扫过了卷面上十一道试题的题干和图,暂时没觉得有什么好慌的。 吴居中把他扔那儿写题,并不怎么认真监考,一会儿玩电脑系统自带的扑克接龙,一会儿看股票,一会儿批改试卷,只偶尔看一眼安问。 好困……安问眼皮有些阖了下来,攥着笔的劲儿也松了。 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早餐了。原本以为吴居中的意思是要做好久的题,可能来不及吃中饭,所以才要吃得够饱,没想到考试时间才八十分钟,连第一节课都还没结束呢。 因为犯困,他解题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草稿纸依然清爽整洁,笔尖移动不停,有一种安然自得的节奏。 吴居中监考时擅长给人压迫感,是他特意给到的压力测试。他站安问身边,看着他答最后一道大题,眉头紧锁,呼吸里透露出一点不慎满意的意味。 两千年前后的高中数学考纲,和现在的这版已经更新换代十几版,有太多不同。老教材的考纲通常来说都更难、更深、更杂,安问解起来确实觉得有些费功夫,但也只是有些而已,他很能厘清思路,在已知的公式武器里组合成新的解题方法。何况,超纲的部份他其实也接触过——在小镇李老师给他的乱七八糟的试卷中。 吴居中拳抵下巴,沉吟不语。 安问放下笔的二十分钟后,闹铃响起,考试结束。 “早上吃了多少?” 安问打字:「一碗面条、一个鸡蛋、两个奇异果、一杯豆浆、两个小笼包。吃多了,想睡觉。」 吴居中这么刻板漠然的人又忍不住在他面前笑起来,“确实够多的。” 安问大逆不道目无师长,说:「老师你是故意的吗?他们说考试应该少吃点,否则大脑血液不够用。」 吴居中:“想什么呢?我让你吃饱,没让你吃撑。” 安问:“……” 不认账,好吧。 他先对答案,一目了然,满分。脸上皱纹松弛,接着才慢慢看他的解析步骤,连草稿纸也一并看过去。很漂亮,可以用“步步为营”这四个字。 “这些题,以前做过吗?” 吴居中问着,起身把椅子让出来,“别这么麻烦,你在电脑上打字给我看就行。” 安问两手敲击键盘。跟手机比起来,他对键盘打字可真是太不熟了,手速感人,有身残志坚的励志感。 吴居中:“算了你还是用手机吧。” 安问窘了一下,唇形说“哦”,掏出手机,果然是手指翻飞:「没做过,超纲了,这就是竞赛的水平吗?」 吴居中笑了一声:“你现在什么感觉?” 安问琢磨一会儿:「没感觉。」 吴居中把试卷和草稿纸放下,收敛了些笑意,对他说:“全国数学联赛,正常来说是在九月下旬举行,在十一后出成绩出名次,之后的冬令营,是在十一月份举办。” 安问愣了一下。但现在已经十一月份了,为什么还让他参加选拔?不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么? “但今年,是个例外。”吴居中漫不经心地,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只说:“因为各种原因,今年的数学联赛推迟到十一月月底举行,冬令营则在一月末,也就是春节前。说实话,我觉得这是老天特意留给你的窗口。” 他笑了笑,续道:“当然,如果今年没有这个巧合,明年我也还是会来找你,还是会坚持让你参加联赛。言归正传,你刚刚做的,是全国联赛一试,还有二试,考试时间是一百七十分钟,也就是三个小时不到,你是想现在做,还是下午做?” 安问已经从他的办公椅上起身。吴居中挪开身,看到安问坐回了刚刚的位子上,拿起了笔,目光澄澈坦然,好像在说“快点一起上我还赶时间”。 吴居中转开插着钥匙的抽屉,另拿出了一套卷子:“一百七十分钟,四道解答题,满分一百八十分。” 安问点点头:「稍等。」 接着打开任延的微信,跟他说不必等他吃中饭,考完试再联系他。 他没避讳,吴居中看得清清楚楚,等他把手机收了,才开始掐表计时。 跟一试相比,二试的题量虽然看上去减少了,但四道解答题的复杂性却一跃而升。这次吴居中没给他压力,甚至将门掩上,去走廊尽头抽烟去了。 安问从第二节课开始做,外面的嘈杂周而复始,周一大课间的升国旗出操,学生们的领读与朗诵,操场外草坪嗡嗡的除草声,世界都在他的耳底,又像在光年之外。 直到三个小时后,他放下笔,才深觉掌心热得发烫,手腕的酸一直蔓延了整条手臂,贴着笔的手指内侧薄茧都隐隐作痛。 教学楼静得不可思议,原来是学生们都已去吃午饭。 吴居中不看卷子,先问他感觉怎么样。 安问不装逼,如实说:「一些题在盲区内,试着解了,确实不会。」 吴居中:“但是你还是写了三个小时。” 安问面色平静:「有时间就尽量试,试不出不丢人。」 吴居中看他的草稿纸,确实,他写了将近十张草稿,满满当当。从这些半途推翻的草稿中,他可以清晰解读出安问推敲的思路,很灵活,不气馁,但他面对的是考纲的天堑,许多内容,不会就是不会。 “你不会写这些,很正常,因为二试用的是竞赛考纲,像这个切比雪夫不等式,斐蜀定理,都是你平时再怎么刷题也不会遇到的,还有一些,我猜应该是你跟卓望道切磋时,他讲给你听得?” 安问点点头,一边记下了他刚刚说的两个东西。 吴居中说完,揭开了安问的答卷,红笔批改,叉打得毫不留情,脸上神情却柔和,“实话说,我很满意。” 安问看了下自己的分数,一百五,确定吗……满分可有一百八呢。 “现在距离全国联考还有二十五天的时间,怎么样,你愿不愿意赌一把?今年的CMO(奥赛数学冬令营),理工是承办方,G省有名额优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就算没进集训队,联赛只是拿了省奖,高考也还有5-20的加分,你英语差,这二十分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吧?” 安问:“……” 别说出来…… 脸色好笑,吴居中果然笑出声:“卓望道都能拿省二等奖,你怕什么?” 卓望道如果在场,一定会惊异于吴居中的平易近人、爱笑和耐心温和。因为面对竞赛班时,吴居中基本是面无表情大魔王。 安问抿了下唇,脸上浮现出倔强神色:「二十四五天,可以学完考纲里的扩展考点吗?」 “学可以,在一个月内学完的同时灵活运用,天才可以,极度聪明人需要努力一把,普通聪明人很难。”吴居中双眸锐利:“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安问的唇朝一侧紧紧抿起,微撅,是极其倔强不服输的表情。他还从没考过这么差的分数,毕竟进入省实以来,所有的卷子在他眼里都是“基础卷”。 「我不是天才,但我可以一试。」 - 吴居中邀请他一起吃午饭,在教师专享小食堂,这个点儿过去应该已经不用排队了。安问还没这个胆量和不礼貌去拒绝老师,便给任延发微信。 任延一直留在教室里复习功课,想等安问一起吃饭。 手机在桌肚里震动,他拿出来,看到安问问他:「吴老师请我吃饭,你吃了吗?」 任延放下笔,忍饥挨饿的一句也没提,回他:「吃了,早上怎么样?」 安问:「不太好,竞赛好难。」 任延对着屏幕笑了一声:「那怎么,吴居中请你吃散伙饭?」 安问:「……不是,他让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冲一把竞赛。」 任延呼吸停了一下。虽然卓望道一直半玩半闹地拉着安问切磋交流,虽然安问的成绩空降年级前四数学满分理综年级第三——在笔误点错小数点的情况下,虽然吴居中也早就抛过一次橄榄枝,但他仍然没有想过,安问竟然真的可以踏上竞赛之路。 安问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任延的回信:「宝贝,你真不该现在告诉我。」 正在下楼梯,吴居中跟他介绍着竞赛的基本情况,安问看到这句话,一步行差踏错,脚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被吴居中及时扶住。 安问没顾得上窘,迫不及待地问任延:「为什么?」 他不会不高兴吧?刚才吴老师介绍说,竞赛班的课表和普通学生不一样,也更紧凑更忙碌,周末还要加训。任延跟卓望道关系这么好,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是不是不高兴自己参加竞赛?安问有点犯难,不知道怎么哄他。可是为了他不参加竞赛,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正如任延不可能为了他不参加篮球联赛一样。 一时的失落在所难免,安问舒了一口气,想着如何哄任延。当他的面玩小玩具吗?不不不,这个牺牲未免太大…… 一阵胡思乱想之际,台阶已走尽,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厅,走入十一月带有凉爽秋风的日光中。 手机震得及时。 安问做足心理准备,打开看,上面写着:「很不爽,下次好消息记得当面说,方便我亲你。」 第82章 第 82 章 吴居中是个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人, 擅长乘胜追击一鼓作气,不给人迟疑反复的余地。安问中午吃饭时刚决定加入竞赛队,下午就被通知今后就跟着竞赛队上课。 卓望道抱着书带他去教室时还在恍惚。 “问, 你好牛啊。”卓望道半张着唇呢喃。 “对、对, 你好、好牛啊……”另一个A班的竞赛同学也跟着感慨。他有些口吃, 叫程让,听着像“承让”了, 名字很不客气, 但人很客气, 寻常坐在班级角落里时,安安静静的像个电线坏了的热水壶。 安问屈起指尖蹭了蹭脸侧。 “哎对了,他是不是也给你做一试二试的题啊?” 见安问点头,卓望道问:“那你考几分啊?” 安问一五一十地比划手指:“一试, 一百二,二试, 一百五。” 卓望道眼神都直了,嘴巴傻子似地张着, 程让也站住脚步,两人一起愣愣地看他。 安问歪了下头, 表达困惑。 “你、你这可可可可以拿省三、三等奖了!”程让涨红了脸, 看样子很想骂娘,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全国联赛的省一等奖由各省评定后送到数学协会统一复审, 但二三等奖由省内自行按比例自行选定,通常来说,三等奖的学生在高考时能享受5分加分。 原来如此, 怪不得吴居中说很满意……安问抬了下眼神, 但吴居中没跟他说这些, 是不是怕他翘尾巴啊? 竞赛教室在另一栋楼的顶楼,僻静得鬼都不来。卓望道和程让在前面领着路,两人显然自闭了。过了半晌,卓望道眼泪掉了下来:“再见,CMO,今夜我就要远航。” 吴居中对本届数学竞赛苗子的不满意有目共睹,卓望道是里面成绩最好的,吴居中没别的宝压,有空没空尽来鞭策他了,这让卓望道既骄傲又惶恐,每天晚上头悬梁锥刺股,本已退耕还林的发际线更是骤缩。安问一空降,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卓望道觉得自己像只小鸡仔那样渺小。 安问口不能言,只能握着卓望道的肩膀。 卓望道狠抽了下鼻子:“没事,进CMO的名额全省只有五个,我本来也够呛,就是奔着20分加分来的。” 竞赛班向来是一边上着课一边淘汰着人,到现如今,数学竞赛班已经只剩下四个人,加上安问五个,由吴居中和另一名数学老师带着。 从今天开始直到十一月末,安问都将使用竞赛班的课表,通常来说,上午的课归学科,下午科归竞赛,晚自习正常上,但练的肯定是竞赛题,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拖欠任何科目作业。至于周末,则每天上半天的课。 但卓望道他们毕竟从高一就接触竞赛了,对于考纲里的知识点早就学过,而安问是要从头再来,因此吴居中征询他意见,是否可以每周末都上一天半的课,只休息半天。 生产队的驴还能歇一天赶个集呢,安问满脸写着不情愿。 吴居中:“怎么,你周末很忙?谈恋爱?” 送命题。安问把头摇成拨浪鼓。 “你每天的晚自习第三节要参加合唱排练,运动会是不是也报名了?” 安问点点头,伸出指头比了个三。 “三千米?”吴居中上下打量他单薄纤长的身板,“曲水节在最后一周,运动会在倒数第三周,也就是说,你每天的晚自习第三节都没空。” 安问小小地抗议:「小望也是的……」 吴居中口吻严厉:“他的目标是一等奖,你的目标是CMO,他学了两年,你学了一天,你跟他比什么?” 安问满脸写着敢怒不敢言。 吴居中缓了缓声:“实在不情愿,那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 安问抬起眼睛,不知道吴居中能跟他做什么鬼交易。吴居中脸上表情古板:“我看了下篮球队后面的比赛,好像在工作日比较多吧,你要是每周末能来上一天半的课,我可以帮你打掩护,让你出校追比赛。” 安问笔都吓掉了,不知道吴居中单纯是好心呢,还是看出了点什么。 吴居中弯腰帮他把笔捡起来,塞进他指间,面无表情地问:“成交吗?” 安问见好就收,可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点头。 任延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拿笔轻轻敲他额头:“是不是傻?这个月剩下的三场比赛我都不用出场。” 安问 :“?” “因为闭着眼都能赢,所以拿来给替补练手了。”任延忍不住笑,故意问:“你去看谁比赛?看张帆他们么?吃醋了啊。” 安问两手捂住脸,只从指缝中露出一双眼尾下垂的深色瞳眸,写满了沮丧、懊恼和无辜。 可恶,被吴居中套路了! 任延把他抱进自己怀里,让他坐腿上:“下午上了课,感觉怎么样?跟得上么?” 安问点点头,打着手语的两手像两只嗡嗡乱飞的小蜜蜂,透露着他此刻高兴的心情:“很好玩,比普通数学课好玩,就是有点累。” “那以后是不是不能来看我训练了?” 安问总在活动课时或者晚饭间来找他,看他训练,跟他聊天,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 第一场比赛后,任延和谭岗之间的隔阂算是消弭了,谭岗对他的冷藏压力测试也宣告结束,训练时,又恢复到了对抗赛练习赛形式中,来围观的学生骤然增多。安问抢不到好位子,随遇而安,能站哪儿站哪儿,偏偏任延和队友眼睛都尖,一眼便将他从乌泱泱的人群中区分开来。 任延进球时,那帮队友要对着这个方向怪叫,任延难得被谁抢断或盖帽,那更是叫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跟进了花果山似的。 安问实在丢不起这个人,最近都蒙口罩来,这样最起码他脸红时不会被看穿。 他看不了全场,看一半就得走,任延去送他,拉下他的口罩把人堵墙角热吻,抓着安问的手探到球衣下摸他腹肌,摸出一掌湿滑的汗。谭岗对他消失的这三四分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小跑归队,知情的队友此即彼伏咳嗽,“哟哟哟!”被任延一颗篮球砸过来:“闭嘴。” 既然已经决定要参加竞赛,那每天晚饭前后的这点时间自然也没这么悠闲了,安问点点头:“以后就不来了。”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相处的机会就只剩下星期天上午,剩余的,便只有吃饭和睡觉前的碎片时间了。 拥抱和亲吻都成了见缝插针,每天回家,在电梯里便默契而迫不及待地吻到一起。三十三楼,任延前所未有地满意这个楼层,而不嫌太高。 月中又胜了一场篮球赛后,离校运动会便只剩下一周了。班里合唱排练暂时让位给运动会的项目训练,安问报了三千米,晚自习第三节课,任延帮他掐表测试。 “谁骗你报的这个项目?” 安问正在做基础热身,任延教了他几个更专业的动作,一边帮他抬着胳膊纠正姿势,一边问他。 三千米是绝对的怨种项目,吃力不讨好,也没观赏性,在哪个班都得硬性摊派。任延想起上次那个找他茬的李佩,好像就是A班的体育委员,不由得怀疑是他对安问连吓带骗。 等安问热完身,测完一轮,任延没话讲了。 ……前三吧,给两个高二长跑体育生一点面子。 安问在终点线处,两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等喘匀了气,他才直起身对着任延笑,比天上月亮好看。 任延面无表情,再次确认了眼手机计时器上的数字:“你……”他压低声音,凑他耳边:“每次说不行了是不是装的?” 安问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思路,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任延扣住了他的手,星夜月光下,深邃的眉眼极富侵略性,“以后不会再信了。” 安问与他对视,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操场上分明没路灯,彼此眼里涌动的晦暗浓云却如此清晰。 头顶上那片云遮住月亮时,安问吞咽了一下,定定看着任延的眼睛,打了句手语:“信的时候也没见你放过我……” 任延饱满的喉结滚动,下一秒,欺身用力吻了上去。 操场上谈恋爱的可太多了,都借着什么狗屁训练的名头来谈情说爱,探照灯一打能照出十对难舍难分的小情侣。安问的身体只是紧绷了瞬间,便在任延怀里松弛下来,两手紧紧抓着他校服的衣襟。吻得深入,他几乎要晕倒。 运动过后,什么多巴胺荷尔蒙费洛蒙肾上腺素都居高不下,他现在非常理解了那天球赛后,任延在更衣室里的失控。 因为他现在也要失控了。 回家了,任延用筋膜枪给他按摩。他用的是专业的,跟普通家用型相比,不管是震动频率还是力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安问被他按着放松,明明痛苦酸爽得想惊声尖叫,偏偏一声也哼不出,急得眼睛发红,两手将身底下的地毯都抓皱了,倒跟他在床上是一脉相承的可怜。 放松完肌肉,任延放下筋膜枪,看着他眸底:“还有别的要按摩么?” 确实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更深入的按摩,安问点头的同时,跪在地上,纤薄的腰身猫一般舒展,将脸乖巧地凑了过去。灯光下,他的脸白得像一汪冰雪化开的湖水,更衬得眼眸漆黑。 他将脸贴上任延自然垂搭的手掌中,仰起脸轻轻摩挲,乖的程度已不能正常形容。 那是一种能勾起任延躁动、暴戾和一切嗜血性的乖巧,让人想把他弄坏,弄烂。 任五桥和崔榕不是加班就是应酬,毛阿姨克制地敲了两下门,在走廊上轻声问:“两位少爷,要不要吃点什么宵夜呢?前些天我老家人灌了些肉肠过来,要不要烟熏了配点牛奶?” 任延额上忍出薄汗,两手拄着床沿,看着安问微微抬起的下巴和吃得很认真的侧脸。 毛阿姨听到她少爷的回答:“不用,不饿。” 很镇定,但有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 “好的。”毛阿姨退下了,脚步声踢踏渐远。 确实,两位少爷的确不用她准备宵夜,毕竟她说的这些,他跟安问很快就互相喂着吃了。 喂了个饱。 安问洗澡时腿软得要命,指尖酥麻,连淋浴头都拿不稳。一个澡洗了十五分钟,很细致,从里到外的干净。出来时,听到楼底下隐约交谈声。 原来是任五桥回来了,但是还有另一道男声。安问本不在意,但声音如此耳熟,他认真辨认了会儿,瞪大眼睛——是爸爸! 套上睡衣就跑下了楼。他可是忍着不适跑得这么快,安远成永远猜不到他小儿子见他心切牺牲颇大。 “跑得这么快,小心摔了。”安远成从沙发上站起身。 怕什么来什么,安问果然腿软了一下,很丢脸地被任延抚住。安远成也吓了一跳,上前一步,见他无恙,才笑着说:“怎么一副腿软的样子?” “晚上跑了三千米。”任延代他回答,“又刚洗了澡。” 只是深邃眼眸看向安问时,分明带着暧昧的戏谑。 “爸爸怎么来了?”安问稳了稳心神,打着手语,赌气不理任延。 小儿子没在眼前生活,安远成学手语也没荒废,每天有点碎片时间就学,因此安问每次见他时,都会发现他手语又进步了一点点。手语老师每天给他上一个半小时的课,课时费给得高,所以随叫随到。 安远成的身后跟着站起了一个女人,很眼生,安远成对他的目光明察秋毫,介绍道:“原来的李老师下乡去支援聋哑学校了,这位是葛老师。” 安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换了个手语老师,原来是男的,现在是女的,不过姿容普通,岁数也像是三十好几了,与林茉莉的娇美完全不能比。 葛老师比李老师手语更利落,举手投足像是那种新闻主播,她微笑点头,用手语自我介绍:“我叫葛越。” 安远成显然喝了酒,呼吸间有淡淡的酒味,任五桥对安问解释:“刚应酬完,忽然心血来潮,说什么也要来看看你。” 安远成纠正他措辞:“什么心血来潮,别听他胡说!” 三兄弟中,安远成是最忙的,安问一周只能见他一两回,还是在视频里。安远成这次不赶时间,仔细将安问看个够:“我刚刚听任延说,你考进竞赛班了?是奥数竞赛?是真的吗?” 安问点头,“这个月底就考,成绩过关了才能继续考奥数。” 安远成喜不自胜,揉他头发,又把人箍进怀里,好用力,安问差点没被勒死,听到安远成胸口嗡嗡着笑:“当初还说延延照顾你会把你带坏,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话一出,场面上剩下的三个男人集体心虚。 任五桥心里的愧疚感都够他剖腹自尽了,心里一紧调转脚步,没事找事去问毛阿姨茶怎么还没泡好,剩任延被安远成猛拍了好几下:“不错!不错!干得好!以后更要照顾好问问!” 任延勾起唇看着安问笑,心想行啊,再深入照顾都该怀了。 闲聊间又得知了任延这个月初生日,安远成一高兴,说什么也要给他发红包,估计是真喝大了,又确实想感谢他,一发发了个十万的红包。任延没客气,抿了下唇说谢谢叔叔,继而点击收款,附安问耳边低声:“这算不算嫁妆?” 在爸爸面前被暗渡陈仓地轻薄,安问耳廓绯红。 安远成难得能跟安问聊天,深夜下谈兴酒兴都正浓,便又多聊了会儿,问他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安问摇头,眼睛不敢抬,安远成怕他是因为哑巴自卑,拉着他手鼓励:“不会说话又怎么了?用手语说我爱你,也很动人。” 说着,果然用手语打了个“我爱你”,末了有些不确定,扭头问身后的手语老师:“我有没有弄错?” 安问蓦然抬起头。他的错愕转瞬即逝,随即看到安远成身后的中年女人微笑着点了下头,从容地纠正了他的手势。 安远成又比划了一遍,“不错,手语确实挺有意思,爸爸进步是不是很快?” 安问点点头,从刚才下意识的不舒服中恢复过来。 聊了半小时,喝了两盏清茶醒酒,安远成才告辞回家。安问送他出门到楼梯口,听到他跟葛越客气地说辛苦了麻烦了之类的。司机就在楼下大厅等着,电梯镜门合上前,他对安远成挥了挥手,道晚安。 他突然想起来,想问问他去看心理医生的事,但电梯已经往下坠,他没来得及。 这并不是一件要紧的、一定要征询安远成的事,不然就看了之后再告诉他也不迟。回房时任五桥已经上三楼泡澡去了,任延使坏,慢条斯理地将他压在玄关处,“岳父大人好大方。”他揉着安问的耳垂,“要不要上交充公?” 毛阿姨自屏风后路过,目不斜视心里告诉自己是个透明人。 安问被任延抱坐在了玄关端景柜上,手语不客气:“你是不是觉得爸爸是傻子,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任延失笑一声:“以前就算我当着他的面跟你用手语表白,他也看不出,现在他连’我爱你‘都学了,是挺不好糊弄的。” 安问蓦然抱住他,两手紧紧圈住他脖子,脸贴着他颈窝。 “怎么了?”任延被他弄得不知所措,抚着他的背,声音温柔下来:“累了?” 安问胡乱点头,心里乱七八糟地跳着,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任延将他打横抱起,“累了就回去睡觉。” 将人放进毛阿姨铺得松软整洁的被褥中,他在安问唇角亲了亲:“我约了沈医生周六下午三点,你记得明天跟吴居中请假。” 安问张了张唇,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安。 “怕?” 安问点点头,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光洁的面容上是人在少年时期才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纯粹。 任延勾了勾唇,帮他关上灯。 ……顺便捞起钉子户西西公主。 人也喜欢他,猫也喜欢他,任延确实有点不放心大学跟他异地恋了。 安问身上像有什么吸引力法则,老邢能对他和颜悦色,高雪芬能对他轻声细语,就连吴居中也对他格外耐心,走在学校路上,就连最高冷的小野猫也要来他腿边碰瓷,肚皮一翻四肢一躺,一副生是安问的猫死是安问的猫妖的架势。 任延还没怎么见过不喜欢安问的生物。 不免又想到第一场比赛时,坐在安问身边、跟他聊了一整场球的天的那个黑色卫衣。 安问虽然看着乖,讨人喜欢,但并非很好接触。他的礼貌在温和中带点疏离,加上不会说话,天生一副沉默寡言的清冷模样,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他并非对谁都笑,对谁都搭理,最起码在刚认识安问时,任延自己也碰了不少灰。 但他上次搭理那个黑色卫衣了,对他笑了,也允许他靠近了,连肩膀都被他碰了一下。两人亲密挨着,像早就认识。 刚认识不超过半小时的人,有什么话需要在耳边说?! ——篮球在篮筐上砰的一声,砸歪了,被齐群山抢下篮板。 任延不爽地拉了拉护腕,听到场边响起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一扭头,刚才还在回忆里让他分外不爽的黑色卫衣,此刻就站在场边,两手揣在运动裤口袋里,旁边陪着谭岗。 虽然隔了半个月,且对方换了件宽松的孔雀蓝卫衣,但任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实在是太拥有令人不爽的能力。 第83章 第 83 章 有外人在, 谭岗干脆吹响了哨,鼓了鼓掌吩咐道:“休息十分钟!”又叫了声任延的名字。 在任延跑到场边的短短几秒,池泽洋忽然改变了主意。 “教练。”任延在谭岗面前站定, 穿着T恤和短裤的他看着像个乖小孩,但脸上面无表情。目光认真地停在谭岗脸上, 连多余一秒都没有分给旁边这个孔雀开屏一般的男人。 谭岗点点头:“这个是——” ”one on one吧, 怎么样?”池泽洋突如其来的开口, 打断了谭岗的介绍词。 谭岗捏着口哨,狐疑看他, 池泽洋不为所动, 只对任延勾起半边唇笑:“还是算了?被打爆的话,好像不太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任延:“……” 谭岗一时有点怀疑北大的挑人眼光和准则,毕竟这个北大校队队长,看上去要比清华的那个路西城不正经不严肃一百倍。“任延, 赛季期间——”他试图提醒他冷静。 一声冷而戏谑的哼声。 谭岗的话半截子止住,看到任延缓缓地将白色T恤的半袖捋至肩膀, 大臂上的肱二头肌在自然状态中也呈现出漂亮结实的线条。 “你好像很自信。”任延若有似无地抬了下唇角, 形成一个冰冷至极的讥笑。 池泽洋遗憾地对谭岗欠了欠身, 仿佛在说你看, 是你的球员先受不住挑衅。 高手之间的气场碰撞犹如实质, 早在任延和池泽洋面对面站到一块儿时,场边休息喝水的队员就已明里暗里地将目光锁定这里, 见谭岗叉腰无奈,好奇心更起。 “哎,那个孔雀绿是谁啊?”周朗撞撞裴正东胳膊。 “挺高的, 打篮球的吧?”裴正东咬着运动水壶的吸管, 被周朗怼了一胳膊:“说多少回了, 你他妈喝个水怎么娘们兮兮的。” “唷?怎么聊好好的脱衣服了?”郭沛探出半个身子。 他一说,所有人都往那边看,看到穿孔雀绿卫衣的男人反手兜头扯下卫衣,露出里面的纯白色短袖T恤和一枚银色素戒吊坠,继而很随便地将T恤扔到了一旁的靠背椅上。 能怎么办呢,人家是来挑人的,卢指导就在来的路上,还不允许队长亲自试试水?谭岗克制着不耐烦,吹了声哨,冲旁小替补招招手,让对方把篮球扔过来。 小替补愣了一下,赶紧扔了一颗过去。谭岗稳稳接了:“攻防互换三轮,没意见吧?” 池泽洋抻抻胳膊压压腿:“当然是您说了算。” “给你五分钟热身时间,够吗?”谭岗问。 “两分钟。”池泽洋深呼吸,很熟练地做了几个高抬腿和原地跑,将腿部肌肉和神经活动开来。 体育馆里充满了窃窃私语。 “是不是要单挑啊?” “这人谁啊,上来就单挑任延?” “看着好老哦,肯定不是高中生吧?” 池泽洋眉心一跳,忍住了骂娘的冲动。他妈的无法无天没见识没礼貌的高中生,怎么老了?大三怎么就老了?芳龄二十一好吗?生日还没过呢顶多也就算二十周岁!怎么就“看着好老”了?! “额……”小女生吓得往后躲了一下,“他刚刚是不是瞪我啊?他是不是听见我说他老了?” 跟围观群众不同,省实篮球校队的球员们,都已经相继默契地站了起来,在场边一字形排开。虽然手里不是拿着毛巾就是抱着水,但既没人擦汗,也没人喝东西,都不错眼地盯着场内。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在外线内外站好。 “你先,我先?”池泽洋问着,将球抛给了任延,“尊老爱幼,你先。” 话音落下,他已经在三分线内拉开防守架势。 “他手好长。”楚天辰凝眉,自然地问身边的齐群山:“你高还是他高?” “我高。”齐群山目测,“但他臂展很长,防守范围更广。” 在1v1时,这样的身材体型显然占据了先天的优势。 球在篮球馆内砰砰弹跳,节奏被任延控得很稳。他微眯着眼,并没有发现场内已经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女生们更是双手紧紧抓住二楼栏杆的,内心为任延祈祷。 寻常的挑战自然是不需要祈祷的,但莫名的,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身体优越的陌生人很强。 只是一息之间,场内急变,池泽洋重心压低积极缠绕,但任延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持球突入——急停——穿裆——变相——远投! 场内惊呼声四起,只是喝彩尚未落地,便在中途转为猝然变调的哗然—— “天真!” 砰!的一声,球被狠狠拍下——以正常人完全不可思议的角度。 “我操!”周朗差点被水呛死,“他刚那是什么啊?身体落后球一步还他妈起跳?还他妈真能补扣?这什么滞空力?” 裴正东吸管也忘记咬了。 耍帅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的动作,落地时全身的重心都已变形,池泽洋趔趄两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也不觉得丢脸,反而两手撑着地板笑了一声。 “这一局我赢了。”他耸了下肩。 任延没理他,扭头退回三分线,“给球。” 声音镇定但冷,推着球筐的学弟心里哆嗦了一下,“哦、哦!”手忙脚乱地将球扔给任延。 没人拉,池泽洋不以为意地起身,拍了拍掌心并不存在的灰,开始第二轮的防守。 谭岗吹哨,第二轮进攻开始,任延一路运球强势突入篮下,□□运球稳住节奏,一记急转回身甩过池泽洋,在眨眼之间果断出手! “漂亮!”郭沛喝彩了一声,球空心入网! “卧槽。”裴正东吸管又从嘴里掉了出来,目瞪口呆:“是人吗?任延这逼每天训练是不是觉得上幼儿园啊?” 叫好声几乎掀翻屋顶,高分贝的尖叫刺耳,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激动到互相抓着手不住蹦跳:“进了进了进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池泽洋喘着气,输了一局后心态良好,勾了勾唇后鼓鼓掌,“再来!” 他很自信,举手投足都旁若无人,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或者拉起全队气势。 第三局开局,他微微收敛了笑意,认真起来目光发沉。偌大的篮球馆鸦雀无声,空气沉滞沉闷像是停止了流动,观赛的、比赛的,都在这十一月中旬的黄昏滴下汗。 任延持球,默了三秒。 “三威胁。”楚天辰目光锁着场内,“他想投三分?” 三威胁是篮球赛中的经典持球姿势,意味着在这种持球姿势中,持球人既可以突入,也可以传球,也可以投三分,给防守队员以三重威胁,让对方防不胜防。 “哎,”周朗挠了挠头,“on one on三分球算吗?” 楚天辰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以他丰富的外线经验判断:“以那个人的防守看,任延可能找不到三分的出手时机。” 任延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眼前这个人,确实比他所经历过的任何对手都更难缠、更强,是从身体到技术、再到耐心和经验的全方位高维,压迫性如有实质。但那又如何?他要赢。 “出手了!”裴正东握拳咬牙喝了一声,“突入吗?上篮?” “不行,防得太死了。”擅长防守的严峰吐出字句,视线紧紧跟着池泽洋。他知道,以对方身上强烈至此气势和侵略性,他绝不会是一个什么3D球员或防守专家,但他的防守脚步,却比任何人都更流畅丝滑、密不透风。 “拉回!漂亮!”周朗忍不住上前一步,“——拜佛!——有了!不对——” 场内所有观众的瞳孔都猝然扩大—— 极限拜佛分明为任延挪出了硬生生的零点数秒的出手时间,他也是如此跳起的,但池泽洋的难缠程度显然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两具高大的身影在空中激烈碰撞,池泽洋一掌扣住了任延灌向篮网的球—— “休想!” 场边的每一道呼吸都同时屏住,心跳随着任延强行将球灌进去的画面而骤停。 一记剧烈的灌篮声之后,是更响的两声落地声。 “操?”省实队员集体掉下巴。 任延和池泽洋双双摔倒了在地面。 “任延摔了?他竟然摔了?”周朗吞咽了一口,“干?” “对面是谁啊?”裴正东彻底遗忘了他的吸管,喃喃地说:“我延可是连秦穆扬都能撞飞的人。” 稍声吹响,谭岗判罚:“防守犯规,加罚一球!” “2+1,你还真是擅长啊。”池泽洋从地上起身,晃了晃脑袋。摔得太狠,他脑袋里都觉得嗡嗡的,浑身上下跟被擀面杖碾了一样疼。 “你故意的。” “我后来看回放,第三节结束,你给十二中制造的那个2+1,我很感兴趣。”池泽洋揉了揉手腕,慢悠悠地说:“只是忽然想试一试,以我的身体,能不能拦住你这一次。” 任延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强行灌篮的手隐隐做痛,每一根神经都震颤得发麻。这还是他篮球生涯的头一次。 哨声再次作响,谭岗做手势:“攻防互换。” “啊?还要换攻防?那刚刚算是任延赢了吗?2:1 ,是他赢了吧?”围观学生不明就里。 没有人发现场馆门口又步入了另一个陌生人。逆光中,只知道他也很高大,但岁数已至中年,西服西裤穿得板正,发型也一丝不苟。 任延已经在三分线内侧拉开防守,却听有人叫了一声:“池泽洋。” “额。”球从池泽洋手心掉落,他僵了一下,脸上出现大难临头的表情。 不大不响的一声,却令所有人都回头看。省实队员齐刷刷回头看,啪嗒,周朗手里半空的塑料水瓶垂直掉了下去。 “卢、”他嘴瓢得像一辆车打不着火,嘴唇反复动了几次,才把对方的称谓给念全乎了,“……卢指导?!” 卢正,北京大学校篮球队主教练。 这张面孔,是任何一个看过CUBA比赛的人都不会陌生的。当然,因为连续两届在总决赛败给清华大学校队,卢指导满脸怒火的阎王模样也永久留在了高清4K影响中,其凶神恶煞,足以令小儿止哭。 但是,北京大学的主教练,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踏入宁市这样一所区区高中的校体育馆? 池泽洋……又是谁? 池泽洋……周朗的目光蓦然扩大,猛地扭头看向场内这个穿白T的气喘吁吁的男人。 怪不得他刚刚就觉得他眼熟,却死活都想不起来。因为看惯了的,是对方穿着北大队服在场上突破灌篮的面孔,而不是这样穿着卫衣T恤懒懒散散的模样。 “卢指导是谁?”裴正东和其他队友都不怎么看CUBA。他胳膊怼怼周朗,但周朗已经失去正常的语言组织能力了。 卢正轻抬眼眸扫向场内,只一眼便知道,他的队长池泽洋,又把事情搞砸了。 卢正的诉求:低调现身,不被任何人发现,找到任延,在谭岗的在场下,双方愉快地达成初步入队意愿,一切在秘密中进行,绝不走漏任何一点风声给五道口友校。 卢正看到的实际:全场瞩目,小道消息在手机里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知道他来找任延,而他最得意的球员还在场内跟人one on one,一抬眼,发现五道口友校队长路西城,正一手扶着栏杆,跟他礼貌颔了颔首。 卢正:“……” 第84章 第 84 章 没有一个球员敢在主教练面前造次, 任延不敢,池泽洋也不敢。他乖乖埋头走向场边,因为自知做错了事, 所以一边走一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近190的高大个子, 浑身气势软下来时, 倒挺可爱。路西城在二楼凭栏垂眼而望,近乎于无地微抬了下唇,转身离开。 池泽洋弯腰捡起孔雀蓝卫衣, 一边气喘吁吁胡乱套上, 一边跟卢正“请安”。 “你在场上干什么?”卢正明知故问。 “……试试水。” 卢正挑了挑眉:“然后呢?” “输了。” 卢正一口血哽到心口, 听到池泽洋小声续道:“我放水了。” 任延正用毛巾擦着头发, 闻言动作停顿了下来,抬眸瞥向池泽洋。 玩不起是吧? 与此同时。 这场1v1的战况以图文并茂和小视频的方式传遍了黄昏饭后的校园, 随便刷一刷朋友圈或者贴吧都能看到消息。这么精彩的事, 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很快,事情便传成了敌方球员公然踢馆挑衅,任延挺身而出捍卫省实校队尊严的可歌可泣版本,离谱虽然离谱了点, 但好像诡异地接近事实。 篮球队就是省实的宝,是所有省实人集体荣誉感的强烈归宿,一时之间, 整个学校都充满了同仇敌忾之情, 纷纷呼朋引伴要来体育馆呐喊助威。 吵闹声越演越烈, 谭岗头痛地扶了下额, 对助教和球队经理使了个眼神, 两人明白过来, 在体育馆门口拉起一米警戒线,上面写着“禁止入内”四字,随后将内门关了起来,其余通道也同时派人去封锁。 气氛一之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凝重,弄得原本逗留在场馆内吃瓜的学生也有点犯怵。谭岗不怒自威的目光将场边环视一圈,一瞬间,所有看热闹的队员全部都跟蹲局子一样低下了头。 “哎,这人谁啊?不是老谭在哪儿挖的外援吧?”郭沛垂着头撞了下裴正东,给他递小话:“那咱们队岂不是双王牌配置?” 裴正东接着撞周朗胳膊:“问你话呢,你刚喊谁什么指导?你认识啊?谁啊?” 周朗还在魂游,双眼发直,沉浸在任延跟北大队长单挑2:1还硬造了个2+1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下意识地怼了下齐群山。 齐群山:“……真是外援?外省的吧,办转学吗?看着不太像高中生啊,是不是留级生?” 楚天辰听不下去了:“能别瞎JB猜吗?那他妈的是不是也留了太多级了?怎么也得过20了吧?” 谭岗吹了集合哨子,一帮平均个头超一米八的男高中生纷纷小跑过去列队站好,“接下去自主训练,群山,你跟周朗组织一下,任延,你跟我过来。” 安问写完了吴居中留给他的最后一道题,才准备去食堂吃晚饭。这个时候,故事版本已经成了“校篮球队跟人在馆内聚众斗殴,校领导和家长都来了千真万确!110和120都是我旁边人打的!任延都□□趴下了流了一地的血现在警察正在里面善后呢!” 安问听到后半句话,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他的瞳孔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人却已经扭头往体育馆的方向狂奔起来。 跑着跑着,从空洞回神的眼眸里,才染上后知后觉的不安和恐惧。 确实,这个时间点本该大部分人都已经在教室里里,但通往体育馆的路却一反常态的热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口吻一半兴奋一半遗憾。 “好可惜啊,为什么要关门啊?” “是不是真闹得那么大?” “但我看小视频里不是打球来着吗?” “谁知道,踢馆不成就变脸了呗?篮球队那帮人哪个像不会还手的?” 声音被风带得模糊,尚未听清就被安问甩在身后。他跑得那样快,呼吸都像要烧起来,晚风将他碎发向后拂起,最后的一点黄昏余光勾勒在他鼻尖。 体育馆绿色的大门果然是关着的。 安问气喘吁吁,从食堂到这里□□百米,他是一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的,现在胸口气管疼得像要被撕裂一般。 没关系,还有别的门,别的入口……安问吞咽了一口,深呼吸,再度不顾一切地跑向另一个方向。 路灯早已亮起,暮色下的人影不是很好辨认,路西城远远看到有人迎面而来,心里并未起波澜,就连淡漠的眸子也未掀,直到人从身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长期打球练就的反射神经已经强悍如本能,他伸出手,在安问与他交身而错的瞬间,像抢断一颗球一搬握住了他的胳膊。 奔跑的惯性剧烈,被人如此猛然打断,安问一个趔趄,闷哼一声,觉得胳膊都要断了。 他的表情吃痛又困惑,兼而一股烦躁的戾气,看上去还挺凶的,但因为长得太好,所以凶神恶煞程度打了个打折扣。 路西城松开手,退了一步:“抱歉。” 安问揉了下肩膀,仰头看他。是他?他认出来了,是那天比赛时,和黑色卫衣池……池什么一起的人。 这么高的人,安问想忘记都难。 路西城垂眸辨认着他脸上的神色,知道安问对他有印象,便再度开口:“你是池泽洋的朋友,还是任延的朋友?” 安问:“……” 路西城193,习惯了看人时微微低头并躬一点身,看安问的时候,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想,这就是池泽洋看他的视角。确实可爱,跟他这这个193的不同。 他喘得厉害,应该是想找池泽洋。或许是路上听了那些学生添油加醋的说法,所以心里担心?跑得这么急,看来是很关心。 深蓝色的暮色下,路西城的表情很淡,但看向安问的目光莫名变得柔和:“体育馆所有门都关了,你找池泽洋,可以试试打他电话。” 安问懵着,慢慢将他口中的“池泽洋”和黑色卫衣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为什么要找黑色卫衣? 见安问迟迟没有动作,也不说话,路西城脸上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没事,只是为了装逼放水,所以输了。” 池泽洋输了?那就是任延赢了?等等。安问意识到他是目击者,连忙摸出手机给他打字:「受伤了吗???」 “你……”路西城怔了一下,,没问出口,而是毫无反应地接受了安问不会说话的这个事实,“没受伤,摔了两次,但对于打篮球来说很正常。” 安问显而易见地长松了口气,一直砰砰乱跳的心跳从高位落回到实处。他点头致意表示感谢,越过路西城继续往体育馆的另一道门走。就算知道了是关的,也要去碰碰运气,万一呢? 察觉到他要走的迹象,路西城莫名拉住了他的胳膊:“池泽洋……”后面却无话。 安问满脸都是困惑,唇微微抿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要拉着他一个劲地聊池泽洋,这么喜欢聊直接找他本人聊好了,又不是不认识…… 或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太过直接,路西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微微颔首说了声“抱歉”,“请便。” 体格如此高大,相貌气质如此冷峻,讲起话来倒还挺有礼貌的。安问也对他点点头,在手机里打下一行字:「我不认识池泽洋,你可能搞错了。」 暗淡的光线中,手机屏幕光刺眼。路西城果然被刺得眯了眯眼,意识到什么,“……你是任延的朋友?” 男朋友? 所以那天在体育馆看比赛,池泽洋才会缠着他,后来难得同路,又跟他高深莫测地说什么他已经掌握了关键人物,近水楼台先得月……怔色在路西城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不管心里如何哭笑不得,他的神情也未表现出分毫,仍是冷冷淡淡的,从善如流道:“那更好,我跟你聊聊任延……的择校问题。” 安问怔怔地抬着眼,抬起手来,很本能地揉了揉脖子。 老仰着头,脖子好累…… 旁边没地方坐,路西城在圆形花坛的水泥沿上半倚半坐,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交叠支着,如此一来,与安问视线齐平。他开口问:“你成绩怎么样?” 话题转好快。 但安问觉得他不是坏人,也不像有什么不良企图,抿唇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很好?” 安问打字:「在参加奥数班。」 “准备冲刺国家集训队么?” 他还挺懂。安问目光打量路西城,路西城很淡地勾了下唇,“清华还是北大?” 两人的交流可以称得上是沉默,一个话不多,一个干脆不会说话,沟通起来直奔着怎么省事、怎么惜字如金来了,问候语、寒暄、无意义的衔接、兜圈子都直接省了,连主语也一并省略。 安问歪了下下巴,脸上出现少年人的意气。 “清华。”路西城点明答案。 安问点头。 路西城这次唇角勾起的弧度变深了些,“希望你坚持选择。” 安问当他祝福了,眼睫微弯。 “那你觉得异地恋怎么样?” 像HR面试……但他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领袖气质,与任延的侵略性、池泽洋的意气风发都不同,很沉稳,令人不自觉信服。安问没觉得他多管闲事,而是真的思考了一下。 “如果能在一所学校,肯定不要异地恋。”路西城不知道是说穿还是引导,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垂下:“否则想见的人见不到,感觉并不好。” 安问一怔,脸微微红,心想他说得不错,但对于他和任延来说,这恐怕有点难…… 聊了这么久,他心里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不会这么巧,有一个陌生人忽然来找他聊清北,聊择校,还知道任延……联想到几周前的赛后,邢老师说漏嘴了的“清华北大”……安问蓦然睁大眼睛,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是清华招生办的老师?!」 路西城:“……” 无限接近答案,但错得离谱。 被安问认真地瞪着,饶是不动如山如路西城,也不得不低头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不是,但可以暂时是。”他从花坛边站起身,又恢复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带有难以言喻压迫感的姿态:“我们今天的对话,希望你能对外保密,但可以跟任延商量。” 自始至终都抄在裤兜里的右手伸了出来,五指微拢形成一个利落的握手邀请:“很高兴认识你。” 安问与他掌尖轻轻捏了捏,目送他在浓郁夜色中离去。 晚自习铃叮铃响起,由广播传向整个校园,安问拍了下额头,回过神来——糟了!被一打岔,根本没见到任延…… 他不抱希望地给任延发了条微信: 「你在哪?」 「出事了,还是打架了?」 「有没有受伤?」 末了,说:「我在体育馆外面。」 馆内情况未明,他其实没期待任延能及时回他消息。 篮球队教练办公室。 队内训练没那么拘束,加上训练时间长,队员都会将手机带在身边,放在队服外套里扔在场边。 队服松垮,手机震感不明显,任延果然没察觉到。 卢正和池泽洋在黑色牛皮沙发上并肩而坐,因为沙发是常规双人位,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一坐,视觉上都显得拥挤。至于任延……他站着。 这种坐法会令视线聚焦中心的人压力倍增,从而在心理上和气势上被压倒、矮化。任延站在中间,果然像挨训的小学生,但他没有什么心虚怯场,只莫名觉得不爽。 谁啊?别真他妈是什么外援吧。 谭岗清清嗓子,接好了水泡好了茶,将一次性纸杯放在卢正和池泽洋跟前,继而直起身,递给任延一瓶纯净水。 任延拧开喝着,余光瞥见谭岗神情肃穆,心里有了奇怪的预感,接着便听到谭岗缓缓介绍道:“这位是北京大学校队卢指导,卢正。” “噗——咳咳咳!”任延一口水呛了出来。 他拿手背蹭了蹭唇上的水痕,接着听到谭岗说出后半句:“旁边这位是北大现任队长,池泽洋。” 任延:“我选清华。” 池泽洋:“……” 谭岗训了一句:“胡闹!”转向卢正解释:“他个性脾气就是这样,但在训练和比赛上是很配合服从的,也很有团队精神。” 卢正笑了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让谭岗不要紧张。 他抬眸看向任延:“你去年所有比赛,以及今年跟十二中的比赛,我都已经看过回放。北大挑人,向来是在全国范围内慎重挑选,不是尖之又尖的球员,是绝对走不到我们视线里的,这一点就决定了,你就算脾气再傲、再有棱角,都没关系,因为在我眼里,你有这个资本。”他笑了笑:“再说了,听说你刚刚还2:1战胜了我的队长。” 池泽洋:“……” 他妈的,一次放水终身后悔。 “至于你刚刚说你选清华,这一句,我可以当作没听到。清华赢了两次北大,没错,但清华这支球队,包括韦指导的战术风格,其实都不适合你。”卢正对他压了压手,转向谭岗:“谭指导,这么站着聊也不是事,你看……” 谭岗点点头,让任延坐他办公椅,“我队内训练抽不开手,还是得去看看,你们聊,恕我失陪。” 任延拉过谭岗那张沉重的黑色办公转椅,不懒散但也不算端正地坐了上去,很有教养但又自然的姿态。 谭岗带上门,卢正缓了缓:“你平时看不看CUBA?” 任延坦诚:“没怎么看。” “这就对了,你可以回去找一找清华的几场关键胜利,跟矿大的、理工的、还有跟华侨的,当然,也包括跟我们北大的。以你的经验,应该很能看穿韦指导的带队风格。” 任延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有限性好奇。 “简单来说,清华一支队伍,最起码能组合出三套主力首发配置,韦指导看重的,不是球员个人的发挥和风格,而是整支队伍的平衡和配合。所以,池泽洋是CUBA最有商业价值、最有人气的明星球员,但路西城不是——即使他已经捧起了两次CUBA总冠军奖杯。” 任延的目光,微微起着波澜。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野心的球员,敢抢敢拼敢碰撞敢对抗,很强,但中国每年几千万高考生,几千名高中篮球手,总能挑出顶尖的,就算你今年是我心里全国第一的锋线高中生,去了清华,拼每场比赛不超过十五分钟的上场时间,值得么?” 任延微微一笑,说出口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如果我对总冠军更感兴趣呢?” “我们都对总冠军感兴趣。”卢正摊了摊手:“所以,我邀请你,来和我们一起把它捧起来。” 池泽洋观察着任延的神色,附耳到卢正耳边,对他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卢正默着听完了,严厉的人眼底浮现出笑意,再度转向任延:“我听泽洋说,你想学法律?” 任延:“?”他完全没想过池泽洋已经接触过他父母,只轻蹙了眉问:“安问告诉你的?” 吃醋了啊,怎么跟陌生人聊这么深入私人的话题? 池泽洋听他提安问,眼前便浮现出他的脸,低头笑了一下的,心想差点把这张牌给忘了。隧附耳卢正,又添了一句。 卢正点点头,神情凝重了些,有短暂的迟疑,但很快消弭无痕。 “你知道我们清北对于想要的人才都是势在必得的,你如果想学法学,那北大是你第一选择,如果你想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进北大,”卢正沉吟了一会儿,“也不是不可能。” 池泽洋料想这一定是杀手锏,毕竟小哑巴看着一副成绩不太好的样子。只是他还没完全高兴起来,便看到任延挑了挑眉:“他其实……只想上清华。” - 一场招生谈话聊了近一个小时,卢正确实看重他,事无巨细耐心十足。他给出的条件并不难,只要省实打进今年的G省高中篮球联赛四强,就可以,而按照市场上私底下的赔率来看,何止四强,省实分明是今年夺冠的最大热门。 只是一直到双方告辞,任延也没有松口,究竟是不是一定会去北大。 “清华会找他吗?其实我觉得韦指导未必会喜欢他的风格。”池泽洋与卢正并肩而走,准备出校门打车。 卢正冷冷的:“路西城在二楼,你一直都没发现?” 池泽洋:“……” 妈的,怎么阴魂不散啊? “韦皓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卢正摸了摸下巴,“不知道他意愿有多强烈,最好跟你和路西城当年一样,我看重你,他看重路西城,皆大欢喜。” “那你觉得他会选我们,还是选对面?” 任延在竞赛班的教室接到安问时,后者正慢吞吞收拾作业。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安问的眉宇间确实心不在焉,他都烦恼了一晚上该选清华还是北大了! “告诉你一件事。”安问打着手语。 在见到任延的这一秒,一切问题和迟疑都有了答案。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安问愣了一下,“那我们一起说?” “用手语说么?” 安问翘起唇角,展颜笑开。 两人同时打出一句手语。 “我决定去北大了!” “我决定去清华了。” 两人:“…………???” 第85章 第 85 章 吴居中懒洋洋靠着办公桌, 看着两人表情由迷茫到震惊又到裂开。 他又读不懂手语,只觉得看他们像在看两只小蜜蜂。 有老师在,聊什么都不方便, 任延拉过安问, 对吴居中点点头告辞。等走至楼梯口, 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你怎么又想上北大了?你不是想跟那个李老师当校友吗?” 安问还想问他呢,打手语时手掌相碰,发出有力的声响, 足以彰显他此刻的激动:“那你怎么又想上清华了?学法当然要去北大!” “任五桥其实一直想让我学经济金融, 我可以修经济和法学双学位, 或则本科学经济, 硕士再学法。”任延平淡地说,“今天北大的人来找我了。” 虽然很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分享给安问, 但安问参加竞赛以来, 注意力都扑在上面,而他下了训练后,也很认真地上晚自习,以至于这么惊喜的事情,到现在才当面说出了口。 安问瞪大眼睛, 毛茸茸的睫毛忽闪忽闪眨了好几下。任延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干吗,什么破表情?” “那清华的那个找你了吗?”安问连额头都顾不上揉,迫不及待地问。 “哪个?” “就是那个高高的, 叫路西城, 他还问我喜欢清华还是北大。” 虽然没有直接跟路西城接触过, 但任延晚上从卢正嘴里听到了好几次, 心里已经记住。 他怔了一下, 弯了弯唇:“他是清华校队队长, 你怎么回答他的?” 安问手语软了下去:“我说清华来着……” 任延垂下眼眸,好笑地看着他:“那刚刚怎么变成北大了?” 安问亦抬眸迎向他的视线,目光澄澈:“那你怎么又从北大变成清华了?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去清华,所以你也来清华?不可以这么随便。” 任延张了张唇,最终漫不经心哼笑一声:“你不随便?你不也一样随便。” “我不一样,我还没想好念什么专业,这两个学校对我来说没差,”安问嘴硬,“只是因为李老师是清华的,所以对清华更有好感一点。” “你确定?”任延懒懒地问他,眸光瞥向他,含着洞悉的戏谑。 安问低下头,咬了下唇,手语里都透着自暴自弃:“好吧清华更接近梦想。” “梦想要是能随意替代,那就不是梦想了。” 最后半节自习课已经开始,幽暗的走廊上并无行人,任延自然而然地牵起安问的手:“不管是保送,还是高考,只要能去清华,你就一定要去清华。” 九点多时下了点小雨,现在也未停尽,空气中飘着细细的雨丝,地面湿漉漉的。风一吹,给人带来降温的凉意。任延在教学楼大厅停下脚步,帮安问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好。 这么点雨,如果是任延自己,就直接顶着雨骑车回家了,但现在还带着安问,他只能点开打车软件。 安问按下他的手。 “怕你感冒。”任延摸了下他的头发。从教学楼走到正门口的短短一百米,安问的头发就已经蒙上了细小的雨珠,“车放在这儿,没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安问今天晚上特别想跟他一块儿待着。无视了任延的担忧,他径自走向自行车棚,站在他那辆山地车一旁。 任延很难拒绝他的任何意愿,想了想,只能无奈地摘下书包,继而脱下队服外套扔给安问:“罩上。” 外套宽松温暖,带着任延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安问抱了满怀,低头嗅了嗅。小动作没躲过任延的眼睛,自行车棚灯光昏暗,任延将人压至浓黑处,虎口扣着安问的下颌角,迫使他仰起头来,继而吻了上去。口鼻间铺天盖地都是任延的气息,确实比衣服上残留的那点儿更令他上瘾。 安问有时候会想,不知道是他更迷恋任延一点,还是任延更迷恋他一点。这种迷恋甚至不需要添加什么爱情成分来宣示纯洁,单纯就是对身体、气息、温度的喜欢,是最本能的“想要”。 吻了一会儿,任延帮他把队服抖落来,让他好好罩过头顶:“不要淋雨。” 安问果然乖乖蒙着,两手抓着衣襟,像什么阿拉伯妇女,露出一张干净如郁金香般的脸,用唇形问:“你呢?” 任延只穿白色T恤,头脸和胳膊都曝露在风雨中。 “前段时间刚感冒过,不会再感冒了。” 不知道是什么歪理……安问默默地想着,分开双腿跨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抱住任延的腰。车子刚骑进体育公园,雨势便骤然加大,噼里啪啦地,将檐廊、屋顶和树叶打得哗啦作响,黑夜中天地被雨声混沌成一片。 任延莫名笑了起来,加快速度,安问也跟着笑,抱着他的腰笑得肩膀发抖。逃难似的拐进地下车库,巨大的掩体隔绝了雨声,塑胶地面被车轮滚得湿漉漉的。任延停了车,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边回头去看安问。安问脸色苍白,布满雨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正心虚地抿起一侧唇,但眼里哪有什么反省惭愧?都是好玩似的狡黠。 任延把他托抱到一旁停着的机车坐上,扶着他的腰仰首吻他。 安问抱着他的脑袋,湿透了的衣服与任延的肌肤相贴,渐至滚烫。 进了家门,可把毛阿姨下了一大跳:“怎么还骑车回来了?都湿成这样了!打个车呀!” 任延捋了把湿透了的头发:“我没事,你给他煮点姜丝可乐吧。” “好好好,”毛阿姨赶着帮安问摘下书包,“你也别嘴硬,赶紧上去冲个热水澡,回头感冒了有你们受的!” 书包也湿了,安问扔在玄关,把里面的卷子捧出来,毛阿姨看着粘在一块儿的纸:“你别急,我给你烘一下。” 安问点着头,打了一个小狗似的喷嚏。写完澡下来时,崔榕也到家了,一进门就说雨好大,看见玄关地毯上的水渍,便问:“谁淋雨了?” “两位大少爷呗,”毛阿姨嗔怪了一声,“不打车,硬是骑车回来的,成落汤鸡了!” 任延正撕开一袋感冒冲剂,颗粒撒入杯底,按下热水,甜丝丝的药味和姜汁可乐的味道混在一起。 “这么大雨,想什么呢?”崔榕批评他。 安问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乖乖挨训,任延把冲剂递给他时,他小心翼翼吹了吹凉,一口一口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崔榕察觉出一点微妙的氛围,“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看着两人,感觉这俩既高兴又不高兴的,明明待在一块儿,却一副明天就要分开的架势。 任延没回她,转而问:“你跟任五桥在大学怎么认识的啊?” “他来我们学校听讲座,走廊里绕了半圈也没找到演讲厅。”崔榕想起来都想笑,“也不找人问,第三次碰到时我就过去问他到底找谁,去哪儿,然后就干脆带他一起过去呗。” 安问竖起两手大拇指,崔榕捋了捋头发,竟然有些不自在:“他年轻时还是挺帅的,不过太社恐,所以女孩子追他,他第一反应都是藏起来。有一次我去清华找我朋友,正巧碰到他,他应该早就看到我了,为了不跟我碰面,就……” “就?” “……躲到了树后面。” 任延:“……” 安问抱着抱枕,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然后我就绕到树后面,问他在干吗,他很认真地说在看蚂蚁上树。”崔榕扶了下额,“说实话,确实是有点鬼迷心窍以貌取人了,否则怎么也不能觉得他可爱。” “两个学校谈恋爱,不会不方便么?”任延握着水杯,像是不经意地问。 “还行吧,”崔榕不太在意地耸耸肩:“就算在一个学校也不见得方便啊,反正都是要坐车的距离,啊男生还是要好一点的,”崔榕打了个响指:“说不定就在一栋寝室楼里。” 安问眼神微抬。 崔榕脸上出现了然而意味深长的笑意:“哦……我猜猜,北大还是清华找你了,但是你们两个,一个想去清华,一个想去北大。” 被洞悉得彻底,任延手抵唇咳嗽了一声,又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清北的都找过我们啊,我们想八字还没一撇了,就没往心里去。” 没……往……心……里……去…… 安问微微张着唇,觉得崔榕这股子宠辱不惊的心态好酷。 “你们也不用往心里去啊,问问竞赛,你比赛,都还有最后的门槛呢,别让这些过早出现的胜利果实分散了注意力,”崔榕温柔一笑:“要是真能实现,你呢,想学法,当然要去北大,除非你觉得在清华打球会更愉快;问问呢,一直把清华当梦想,自然也是要实现的。爱情可以排第十五,也可以排第二,但不建议排第一哦。” 安问忍不住给她鼓掌,他怀里抱着抱枕盘腿而坐,圆圆的眼睛黑亮,像只眼里写满了崇拜的小海豹。 崔榕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一扭头,任延的眼神截然不同,冷静中带着嘲弄,一副“又让你装到了是吧”。 崔榕哼了一声,不理他,捂着心口无限怜爱地看着安问:“要是问问能开口叫我妈妈就好了。” 安问被她冷不丁调侃,窘了一下,脸也微微泛红。小时候一直叫她榕榕阿姨,现在在手语里也是如此称呼的,万万没想到崔榕竟然想当他妈。额这么说有点怪……榕榕阿姨应该看不上安远成! 晚上睡觉时,任延难得没有过来陪他一起睡。 受了卢正的暗示,他果然一连找了好几场清华的比赛回放。一看便没收住,直到凌晨四点,任延才摘下了防蓝光近视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推进安问卧室时,只觉得满室温暖,西西公主贴着他腿熟睡。任延轻手轻脚地上床,撩他宽大的睡衣衣摆,掌心贴腹,呼吸拂在安问的耳廓边。 清华的韦指导和路西城果然在第二天造访,韦皓跟卢正从穿衣到讲话风格都截然不同,卢正西装革履神情威肃,实际上却很有个性,否则也容不下池泽洋这样特质鲜明的队长,韦皓穿一身运动休闲,面容平和,但其实骨子里四平八稳,跟在身边的路西城也是沉默不语。 给人的感觉是,北大队伍张扬如水,清华沉稳如山。 任延看完了清华的比赛,又利用课间和午饭时间做了队内主力球员的功课,包括擅长位置、打法风格、场均数据和上场时间,他都粗略了解。 卢正昨天说得没错,作为CUBA的国内顶尖豪门球队,清华每年都吸纳着最顶级的高中生,配置满得溢出来,每个主力上场遛一圈都能把赛时遛满。北大虽然是同等级的,但在顶尖高手拥有二选一权利的情况下,似乎总冠军的名号还是更有吸引力。 韦皓对清华和自己都很自信,说的话言简意赅,只说任延明年入学的话,可以成为他最好的锋线。 “我听西城说,你以后并没有走职业的打算。”韦皓吹了吹纸杯的茶叶浮末。 “确实。” “那就更适合来清华了,在非职业联赛里,CUBA是你能捧起的最高规格的奖杯。” 是一种狂妄的轻描淡写,但任延并不喜欢。 他想起从美国回来那一年,任五桥有能力给他送进宁市所有高中,即使是那些全国知名的顶级附中。他选了省实,纯粹是因为无意中看了省实篮球队的一场比赛。进了学校,谭岗主动找他,他那时候就对谭岗所谓的“保送进211”、“高水平单招”等承诺无动于衷,唯一要求就是,能让他上场打个爽。 “但是,”任延面无表情地一哂:“如果是唾手可得的奖杯,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谭岗靠在门外听了半晌,听到这一句,笑了笑,将烟从唇角衔走,掸着烟灰走远了。 臭屁的高中生。 办公室内,韦皓面容微变,双眸在一瞬间射出惊人的充满压迫感的打量。那是久居上位者对于胆敢挑战权威的、无知无畏之人的不悦。他掌管惯了对于球员的生杀大权,骤然被任延挑战权威,握着纸杯的手也不由得用力。 路西城瞥见主教练手背青筋,淡然开口:“距离明年夏天还有时间,你不必急于做决定。” 韦皓瞥他一眼,放下茶杯起身,一言不发。路西城对任延伸出手:“期待再会。” 任延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不那么正式,但也不算无礼。要是能选队长的话,他恐怕还是更想选眼前这个当他未来的队长。 - “阿嚏!” 一天下来不知道打了几个喷嚏,安问只觉得头都被震懵了,清水般的鼻涕流下来,他赶紧扯了张纸。 “感冒了?”吴居中停下讲课。 安问摇摇头。 他一边鼻子堵了,以前兰院长就教过他,如果鼻塞的话,就用纸把那边鼻子堵住,反而会没有鼻塞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是一边鼻子里塞了一团纸、另一边流着清鼻涕的形象。 吴居中下了课先走,安问留着写了会儿作业,觉得头昏脑胀的,便趴下小睡。任延踩着点儿来接人,见办公室暗了一半的灯,安问伏在书桌上,黑色的中性笔掉落在桌脚边,头上黑发凌乱。 任延敲门也没将人吵醒,走进去,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安问眉心蹙了蹙,转醒后十分茫然,鼻子里还塞着纸,眼睛红热,脸上压出两道试卷的印子。 任延:“……” 安问鼻梁高而鼻尖翘,鼻头小巧,就连鼻孔也是小小的精致,此刻塞了一卷纸,显得异常为难,似乎是承受了不该承受之物。 任延抬了抬眼神,眸光戏谑,安问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纸给抽了下来。 果然,那边鼻孔微微泛红。 安问用力抽气,显而易见的鼻塞。任延先摸他脸上那道压痕,“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接着去抚他额头:“感冒了,怎么不跟我说?还好没有发烧。” 安问又打了个喷嚏,一行清水鼻涕似乎要流出来,他赶紧在任延注意到之前用手一把掩住。 桌上没纸了…… 任延慢条斯理地在对面的办公转椅坐下,搭着二郎腿双手环胸:“求我。” 可恶! 安问用手指捏住鼻翼,顶着一脑袋乱毛、两道褶子红印以及病态泛红的眼圈,狠狠瞪了任延一眼。 任延笑得没人性,从吴居中桌子上找到抽纸,抽了两张大发慈悲递给了他。 感冒了的身体软绵绵的,安问站起来就晕乎,任延半蹲下身将他背起。长长的走廊灯光泛着暖意,任延将他背得很稳,嘴里取笑:“现在还觉得淋雨好玩吗?” 路上碰到巡逻完毕准备下班的老邢,任延神色坦然,安问勾着他的脖子,将心虚的脸往后掩。 老邢推推眼镜:“腿怎么了?” 任延代为回答:“扭了。” 老邢清清嗓子,不自然问:“不会说话,这个是哥哥吧?” 任延忍住笑,只是略抬了下唇角:“是的,您火眼金睛,慧眼识人。” 夸了,但感觉怪怪的。老邢严声警告:“你可别把弟弟带到学校里乱来啊,我告诉你,在学校里要注意影响,尤其是安问的影响。” 待走得够远了,安问才伏在任延肩膀笑。任延也笑,几乎脱力,哄着安问让他别乱动。 都感冒了,当然不能吹风。任延叫了车,安问让他先去花店一趟:「我定了一束花。」 “送给我的?”任延想了半天,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到了地方,花束早已包扎好,深玫粉色的欧月层层叠叠,花的直径很大,花型如碗,浓烈但不俗。任延指尖抽出里面香槟金卡片,鼻尖萦绕进香水,上面写着:「熔熔」。 任延:“……” 得,弄半天送他妈的。 “熔熔玫瑰很少见人买,我也是特意去花市给你找的。”熟识的店员姑娘微微笑,“还满意吗?” 安问点着头。 “笑起来真好看,少十块。”小姑娘笑嘻嘻地说。 任延也不知道该说安问的笑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回到车上,生了不知道哪门子气,抱着花心里醋意翻涌,脸黑得像是哄不好。安问拿过他手机,给自己发了个一百块钱红包,让他指纹支付一下。 任延支付了,安问那边响起金币进袋的音效,继而两手按在车座上,对任延笑了起来。两边唇角上翘,眼睫也弯着,笑出了远超十块的好看。任延按着他的后脑,拥吻上去。 司机看热闹,只不过后视镜里,只有热烈的熔熔盛放。 崔榕今天到家比他俩早,正盘腿在客厅玩西西公主的肚皮,见安问抱着花进来。省实校服被他穿得干干净净的,一股子少年气,花又如此出众,与他画般的眉目交相衬着,崔榕一时间怔到失语,连西西公主踹了她一脚都没反应。 安问把花递到她手里,崔榕迟疑又惊喜,试探着问:“是送我的?” 安问点着头,任延在一旁两手揣着兜,一脸醋意的凉薄,语气也凉:“特意订的,花名字在卡片上。” 崔榕抽出贺卡,纤长的两指将其展开,「熔熔」二字是斜着的花体字,形体浪漫,但这二字却又浓烈而有力量,恰如花,正如人。 崔榕尖叫一声,抱着花瞥过脸,过了会儿,用指腹在眼上抹了一抹。 任延仰头扶额,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原来看安问被所有人都喜欢的心情:欣慰,为他高兴。 现在:这人怎么乱释放善意啊?怎么对谁都这么好?作为男朋友除了能亲他抱他干他,就没别的特殊性了是吗? 又一想到安问这会儿还不会说话,要是能说话了,还能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放在清华吗? 虽然这么想着,但周末送他去沈喻的心理诊室时,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 助理接待他们,给两人倒上茶:“上一位客人耽误了会儿,请稍候。” 三间诊室有单独的候诊区,用玻璃和百叶帘隔开,私密性做到完美。安问捧着纸杯,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温热,紧张的情绪也渐渐升温。 杯子被轻轻放下时,没有任何声响。他蓦然站起身,打着手语:“不然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任延拦住他:“你不想说话?” 安问点头又摇头,从咳嗽声中能听出嗓音微哑,扁桃体发炎了。他这一周感冒都办好不坏地拖着,也许是竞赛训练的强度太大,脑袋也始终昏沉浑噩。 任延牵住他的手,让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继而蹲下声,微微仰起脸,深邃的眼眸里视线认真:“其实昨天晚上我失眠了。” 安问懵懂地睁了下眼,病着时他老是犯困,薄薄的眼睑止不住地披下来,现在是强打精神。 “我想的是,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的见过你会说话的样子,听过你的声音,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今天从这里走出去以后,或者一段疗程后的某一天,我陪你走出这扇门,走到午后的太阳下,你就会说话了,那个只属于我的会说话的安问,就变成了所有人的安问。想到这一点,我睁着眼到天亮。”任延勾了勾唇,“我是不是很自私?” 安问亦跟着抬了下唇,轻轻地摇头,轻轻地眨眼。 “但是,日出后听到鸟声,我忽然想,我宁愿你是所有人的会说话的安问,也不愿意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小哑巴。” 第86章 第 86 章 沈喻医生的心理诊所静谧得像一座午后的教堂, 一切声音都被暖调纯白的墙壁吸收,而一间一间分隔开的诊室, 就像是教堂的告解室, 沈医生坐在小小的窗口后,听着每一个病人小心翼翼地告解着心底的罪恶、惶恐、谎言与懦弱。 安问心里捧着茶杯时,心里就想着这些电影般的画面,直到沈喻的助理再次来请, 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安先生, 沈医生已经准备好了, 请跟我来。”助理是女性, 讲话声音语调温柔而专业,像是专业训练过。随后转向任延:“任先生可以在这边休息, 有消息我会随时通知您。” 就诊登记和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安问放下茶杯, 显而易见地深呼吸,惹得助理对他微笑,“不用怕。” 任延起身, 两人在助理的注视下抱了一下。 - 沈医生戴眼镜, 很年轻,镜片后的双眼平静温和, 但令安问想到手术刀。听闻许多明星也在他这里做心理建设和疏导, 但出于隐私保密, 人们并不知道有谁,八卦里流传得最多的, 就是从花瓶走向影帝的柯屿。 有一天深夜, 安问和任延在影音室里看了他的代表作《偏门》, 见到沈喻的第一眼, 心里略过念头,觉得沈喻是被柯屿这样一位演员所信任的,所以当然也值得他和任延信任。 “请坐。” 沈喻请他坐,继而起身给他倒温水,坐下时,两腿闲适搭着,双手交握在膝前,姿态如同闲聊。 “是从几岁开始不会说话的?” 安问比了个“七”的手势。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让你觉得印象深刻,或者某一个深刻,某一个画面,它出现在了你脑海中,停留在了你记忆里。” 安问思考着,神情染上歉意地摇摇头,随即给他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拍摄的日记。 “你的院长奶奶问你,为什么最近话这么少,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你想回答,却忽然开不了口,”沈喻垂眸看着日记里的字句,复述出来:“所以并不是忽然说不出话,而是渐渐地有了迹象,只是你自己并没发现,直到这件事被旁观的人戳破,至此,你才真正、彻底地在主观上无法开口。” 沈喻打了个响指,屋子里声控的一盏吊灯倏然灭了,又一个响指响起,灯亮起,“潜意识与主观意识,有一道开关的桥梁,就像这个响指之于这盏灯。” 安问微张着唇,有点懵。 沈喻笑了一下,把手机递还给他:“你玩过推理游戏么?或剧本杀,也许答案就存在在这些细碎的线索里,也有可能这些线索追溯到头后,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们就当玩游戏,所以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安问点点头,等着沈喻询问下一步。 “不说话的开头那几天,你感冒了,是哪种程度的感冒?” 安问打字给他:「发烧,在乡中心卫生院住了两天院,不记得什么了。」 “那么,7岁以前在福利院的生活,你觉得过得如何呢?有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变故?” 安问怔愣住,看来任延没有跟他交代什么多余的背景。沈喻洞悉人心,微微笑:“你朋友只负责考察我,并没有透露你的秘密。” 安问在手机上一字一句打着自己的身世:「五岁前在宁市生活,五岁那年夏天被妈妈带到乡下,妈妈忘了来接我,我被福利院收养,直到今年夏天。」 沈喻注意到,他没有用“遗弃”这个词,而是温和中性的“忘了来接”。 “那么你父亲,还健在吗?” 安问点头:「家里人一切安好。」 这样的身世,显而易见有着蹊跷。作为心理医生,沈喻听过了太多的豪门秘辛,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晗了颔首:“任先生来咨询的时候,提到你在某些情况下会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 安问:「喝酒的时候。」 “你酒量怎么样?是醉到失态后会说话,还是微醺?清醒以后,你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么?” 安问举起倒满温水的纸杯。 “一杯就醉?” 安问:「我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但任延告诉我,喝醉后的我很清醒,记得所有事情,也有理智,并不会胡言乱语。」 他一边打字叙述,沈喻一边在病历本上写写停停。笔尖刷刷的声音轻柔而稳定,仿佛是在画一卷没有尽头的曲线。 那些声音恒定摩挲着安问的大脑,与身边座钟的嘀嗒声交织。 脑海里出现了一根电话线般的黑线,一直反复,又像一团毛线,线头不停被扯出,他像西西公主一样蹲在线团旁,身体忽大忽小,小着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放大了,冲他压迫而来。 好困。 安问眨了眨眼,四肢乏力起来,感冒对他的影响如此之深,似乎连眼睛睁不开了。 “只是醒来后的你,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像在一个挂着水幕的洞穴里,你坐在里面,看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有一个你在走着,闻得到花香,也吹得到清风。现在你也想走过去。” 手机从手里滑下。 “嗯……” 安问半倚着沙发软榻,脸柔软安适地歪向一侧,身体松弛,哼出一声带有鼻塞鼻音的回应。 “喝醉了之后,为什么也只跟任延一个人说话?即使周围有别人在场。” “因为不能说话。” “但是任延可以。” “……本来就在等他。” “等到了他,所以跟他说话?” “嗯……” “跟我说一说你妈妈离开时的画面,还记得吗?” “黄色玫瑰,旗袍,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车,不许我跟别人道别,坐在福利院的门口,看着车子开走……”安问蹙了下眉,声音里染上不安,“我追了上去,她很着急,对我挥手说,回去等着,不要摔跤。妈妈着急起来就会凶,我被她一凶,就不敢再追。车子在门口调了个头,叔叔开的车,妈妈坐上了副驾驶。她扶着窗口,探出了半个身体,头发卷卷的,被风从后面吹着,像一团黑色的泡沫,淹没了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眼神很焦急,好像哭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一直等,她总是不来,但是她让我回去等着。我猜,她可能是想来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搁了,耽搁久了,一百天,两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后忽然想起来,就觉得算了……我们经常这样的,有什么事,总也不做,就当作忘了,等记起来时,就说反正也迟了,干脆就不做了。” 沈喻弯了弯唇角,看了眼催眠中的安问,见他眉目舒展,讲起妈妈的遗忘,并没有尖刻的怨怼之气,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宽容。 他给妈妈找的借口也是这样孩子气,是小孩望向成人世界的一种嘟嘟囔囔的解读。 被妈妈遗弃的小孩真“不该”长成这样。 “那么,你现在还在等么?” - 安问进诊室半个小时后,助理前来提醒任延,恐怕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建议他可以出去转一转,放松一下心情,否则别把自己紧张成病人了。 任延没走,掏出手机挂上蓝牙,看今天的高中联赛直播。理工附中对天翼,没什么悬念,天翼从第二节开始就接管了比赛。 任延眼睛停在比赛场上,但基本没怎么看双方队员是怎么打的,又是如何配合的,是谁进了球,谁犯了规。蓝牙耳机里传来篮球鞋与地板摩擦而发出的剧烈而尖锐的嚓声,他放下手机,十指深深地插入发间,低垂的脸上眼眸紧闭。 他太想安问能发出声音,又太怕沈喻告诉他,这种心理疾病他也无能为力,安问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赛末的持球绝杀,球投出,砸上篮筐,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飞走,从此以后每个夜晚,他心里都会想,“原本是可以的”,但球赛可以重来,这个联赛输了,还有那个联赛能胜利,人生却不能。 一个半小时后,沈喻出来,吩咐助理在十分钟后唤醒安问。 任延瞬时而起,双目紧紧锁着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他不出声,等着沈喻的宣判。 沈喻对他颔首:“我们有个户外小花园,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晒晒太阳。”他礼貌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因为现在刚好到我每天晒太阳的时间了。” 任延跟着他的脚步,推开玻璃门时,深秋的阳光洒下,令人身体涌上暖意。 “他很坦诚,过程很顺利,或者说,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保护的秘密。”沈喻摸出打火机和烟盒:“介意么?” “请便。” 沈喻点点头,用黄铜针破开烟管,继而在里面塞入沉香条,“我之前担忧过的童年创伤,惊吓,比如性.侵扰、绑架、目睹什么恐怖的事件而被威胁,这些都不存在。他在福利院的生活虽然孤单贫穷,但并非痛苦,也不是说不快乐,我想这点你跟他相处时也能感觉到的,真正的童年不快乐的人,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正常,或者说……健全。” 沈喻顿了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童年始终有两件事在支撑他,这两件事,他没有把他们当作磨难,或者不幸,而是一种考验,所以他沉默地、坚韧地守着。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当然就不同。你觉得老天刁难你,你就会怨老天,你要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就会有……有……” 沈喻挠了挠脸,一时词穷:“对,盼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用脑过度。” “哪两件事?” “你应该能猜到。” 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说出口:“等我,和等他妈妈?” “是。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 任延没说话,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惊讶?一个五岁的小孩,把等待邻居家的哥哥当成执念。” “已经惊讶过了。”任延平静地说,“我看过他的日记。” 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逻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的逻辑是一种规训,教育我们不再天真,或者放弃侥幸,美其名曰长大懂事,其实挺无聊的。他觉得要等你和妈妈,所以对自己生活条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宽容地置之不理,但……” 沈喻停顿,任延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等待他“但是”后面的转折。 “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 任延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两年的等待没有结果,潜意识的焦虑蔓延,他心里渐渐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一个赌,后来变成一个条件、一捆绳索,把他捆住了,这个条件是——” 沈喻深深地看着他:“——’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和任延就会回来找我‘。” “只要我不说话……”任延下意识地重复,蓦然抬眼看他。 “我高中数学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个叫什么充分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说话,妈妈就不来找我了,妈妈来找我了,我才能说话。” 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下意识抬了下唇角,目光里写满了听天方夜谭般的荒诞,说:“怎么可能?” 沈喻弯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的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 “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拥有逻辑,这是你成长为一个社会个体的代价,但其实在人的精神、意志里,事件与事件之间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跳跃的开关,jup——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略过的是上亿的神经元,比一个大海拥有的水珠更多。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问走在路上,听到有个人跪在地上烧香拜佛,说,请菩萨保佑什么什么,信女愿意吃素十年。那么在七岁的他的意识里,就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么。” 任延静了静,反问:“如果按你的说法,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那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因为人的记忆会骗人,人的一种精神,也会欺骗另一种精神,我们常说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时常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设置了这个条件,成了思维里的一种思想钢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约定,所以就把这个钢印埋了起来,沙子填平,”沈喻摇了摇头,摊了下夹着烟的手:“终于成了一个自我并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任延的脸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掸了掸烟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证据呢?其实也不算证据,但可以推敲对应,他第一次喝醉酒说话,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时候?他喝醉酒后,是不是只和你说话?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阻止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当然,告诉我这个心理医生,不算犯规。” “他的日记里,从他开始不说话,到被院长发现,只经过了几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快?” “嗯,”沈喻点点头,沉吟着:“他当时感冒了,我猜测,这场感冒是一个契机,还有就是,在潜意识里,这个念头可能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所以从诞生、套上钢印、抹平痕迹,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欺瞒,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 “对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断他,被阳光晒着的躯体也泛起冷意。 沈喻递他一支烟,又单手打开沉香盒:“试试?” 任延接了,但没点燃,指尖掐着烟管半晌:“如果是这样,可以治疗么?或者说开导?” “我不建议用药物治疗,你可以每半个月带他来跟我聊一次,但未必会有效果,因为他对这点的执念很深,今天这么顺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较弱的缘故。” 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快到了,他得回去见见催眠醒后的安问,否则不利于双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 “不是有句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么?试试看找到他的妈妈?” 任延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荒诞。沈喻从背后听到他的一声哂笑:“找他妈妈?十几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经再婚、移民,或者说黑在国外,改名换姓……如果已经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彻底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任延猛地住口,反复吞咽了两次,才深深地屏着呼吸,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口吻问: “你觉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样,他还会想开口吗?” 第87章 第 87 章 从催眠中醒来的感觉很奇妙。安问一直以为自己在一张草坪上晒太阳, 四周鸟语花香,梦中的花是白色的郁金香, 被阳光晒成了珠光的璀璨。有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他扭过头去,睁开双眼,从催眠的绿草地回到了现实的软沙发。 沈喻递给他一杯水:“睡得好吗?” 安问捂住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像是没睡够。沈喻了然, 笑了笑:“记得去看感冒, 不过刚才那场催眠, 也会有助于你精神力的恢复。” 助理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继而递给安问。安问慢吞吞地披上, 眸间倦倦似乎还在游离,沈喻目视了他一会儿, 确定他的状态正常问:“有关你催眠治疗的过程,音频稍后我会让tracy发到你的邮箱,接下来我们换到办公室, 来具体聊聊你变成的哑巴的心因性——” 安问按下他翻阅病例的手, 幅度很小地摇晃脑袋。 “怎么?” 安问到处找手机,最终在沙发缝隙里摸了出来, 轻快地打字:「你告诉任延就可以了, 我头有点胀, 他会转述给我的。」 沈喻像手术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秒,继而移开了:“他是你的家属和陪同人, 我当然也会跟他说, 不过……你是不想听, 还是害怕听?” 眸间的微光果然有心虚的闪动, 安问撇过脸,只留给沈喻一个匆匆勾起唇角的侧脸。 一推开诊室门,便看到任延倚墙而立,后脑勺贴着雪白的墙壁,脸上仰着,扬起的修长脖颈上喉结突出。说不清是在闭目养神,抑或是沉浸在某种痛苦中。 听到动静,任延掀开眼眸,对安问笑了一下,上前去拥抱。 他借了崔榕的车过来的,返程时,单手扶着方向盘,修长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这样的驾驶状态显然有危险,任延按下双闪,缓缓驶入一片老街区,在道路边缓缓停下,继而解了安全带。 安问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听到他交代了一句:“待在车上别动。” 匆匆的背影走进对面门可罗雀的小饭馆,与老板聊了两句,对方摸出打火机递给他。 原来是……去借打火机了?安问怔怔地看着,见任延将一支不知道哪来的烟从口袋里掏出,咬进嘴里,继而偏过头去点燃了。他又不会抽烟,第一口呛了起来,眯着眼挥了挥烟雾,惹得饭馆老板笑他。 回来时,周身带着淡淡的烟味,以及午后太阳曝晒的味道。 安问蹙着眉,神情困惑担忧且不悦。 “比赛压力太大了。”任延随便找了个借口,“要保送就要打进省四强,不提时觉得简单,一提了,就怕落空。” 安问解开安全带,垂着眼眸,将按扣抓在指尖把,黑色的带子被他翻来覆去地扯进扯出。虽然任延说得很真,但他知道是假的,任延不会为这种事情患得患失。 “不喜欢的话,我下去抽了再上来。” 作势要走,但被安问按住手臂。车外又晒又热,虽然有老榕树遮荫,但毕竟不如车里空调舒服。 任延将车窗降下一半,夹着烟的手搭了出去。 “沈喻跟你说了么?”他问。 安问摇头,安全带从他手里松开,缩了回去,他双手比划:“我让他跟你说。” 任延弯了弯唇角:“你回来以后,有没有问过你哥哥或爸爸,妈妈在哪里。” 在安问怔愣的神色中,任延简洁地说:“这件事跟她有关。” 是问过的。 接回来的一段时间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坐在安养真的房间里,偷他的相册看。相册里的琚琴年轻貌美,眉眼间都是大小姐的盛气与明媚。是安养真的相册,当然以他和琚琴的合影为主。他们的合影真多,一年四季都有影像留存,直到安养真去了国外。 直到有一次被下班回家的安养真逮了个正着,兄弟两个才小心翼翼开启有关母亲的话题。 安养真说,琚琴过得很好,但上一次回信给他,已经是七年前,她说自己已经过上了新生活,已经决意要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 安问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安养真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也就是说,我和爸爸,都和你一样,都已经被她不要了。” 安问也问过安远成。虽然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但提起这位前妻,即使是面对两人共同孕育的亲儿子,安远成的脸色也不算好。他的说法和安养真一样,琚琴早就没了音信,也许正在哪个国外跟姘头乐不思蜀,让安问不要再惦记这个心里没有家的女人。 “我不是要你恨她,”安远成和缓语气,但脸色仍然铁青,一副高血压要犯了的样子:“但也别再想她,不值得。” 安问心里默默地想,可是小时候,明明是他在外面乱来比较多,每天都能听到他们当着他的面吵架、摔盘子、摔花瓶,保姆阿姨抱着他缩在沙发一角,听妈妈质问这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又为什么问他要十万块,还要金店的分红。客厅一地狼藉,正如他们婚姻的某种具象象征。 他很难觉得妈妈多么坏,最起码,安远成并没有比她好。只不过十几年后,安远成拥有补过的机会,而妈妈没有。有时候安问心里也赌气,想要是妈妈来找到了他接走了他,也许做得会比安远成还好。 “所以,”任延支在车窗边的手抵了抵太阳穴,“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安问点了下头。 “有没有可能……”任延停顿了一下,“他们刻意瞒着你?比如琚阿姨可能现在过得不是很好,或者说,不是很体面,他们不想让你知道?” 安问圆睁的眼睛里很懵懂,不知道任延是什么意思。 “应该也不会。”任延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琚阿姨从小就是大小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何况你爸爸和哥哥也没有骗你的理由。” 也许是觉得手语太繁琐了,安问回到了打字沟通的方式,屏幕上直愣愣地问:「我不会说话,和妈妈有什么关系?」 “你潜意识在等妈妈,如果她不回来,你就不说话。” 安问捏紧了手机,无声地、紧绷着表情而圆瞪着眼眸说:“放屁!” 与其说是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紧张。 “真的,”任延抬了下唇角,“是你催眠时亲口说的。因为见到了我,所以可以和我说话,但依然不能对别人说话,潜意识里认为,一旦跟别人说了话,或者被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会失效,你妈妈就不会回来了。” 「这个医生不靠谱,他一定诱导我了,我就是小时候被吓到了,所以才不会说话,他骗你,我们下次不去了。」 打着字的手莫名发抖。 “好,那么是小时候被什么事吓到了?”任延认真地、但语气轻描淡写地问,像在敷衍一个孩子的玩闹。 安问蓦地住声,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投下,连同着老街的树影,像花一般倒影在他苍白的脸上。 “如果你妈妈真的已经隐姓埋名,换了名字,去国外冠了夫姓,或者,在什么欧洲小国当了黑户,你怎么办?一直等吗?她一辈子不出现,你就当一辈子哑巴?” “我说了……”手语的力量,即使是配上安问苍白、冰冷、面无表情的面容,也无法传递出他内心愤怒和恐惧的分毫。他张开唇:“和妈妈没有关系!” 没有声音,只有嘴唇张合,斩钉截铁。 “没有任何一个聋哑人是像你这样的,他们会笑,或哭,会用嗓子发出动静,即使难听,即使不能成句,但他们拥有声音,你呢?你笑、哭,甚至恨不得连咳嗽不要惊动你的嗓子。”任延伸出手,指腹贴在安问的喉结上,“对我说话,试一试。” 车内分明开着冷气,但汗顺着安问的鬓角滑了下来。他的脸色由苍白至煞白,像漆了一层死白的漆,嘴唇用力抿着,但依然控制不了抖动。 任延直视他的双眼:“说话。” 嘴唇抖得更厉害,失控时,安问彻底抿住唇,眼泪从眼眶毫无预兆地滑下。 “哭没有用。”任延的手腕很细微地颤,但安问并没有发现,只觉得他脸上是令他陌生的冰冷无情。 “要是你能哭出声音,也可以。” 指腹比刚才更用力,压着安问因为哭和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如果妈妈不出现,就永远不说话了,是么?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让自己一辈子都当哑巴。” 他的指尖更用力时,安问近乎于有种被掐着的压迫感。 他好想咳嗽,是一切这种情境下正常人的本能生理反应。 但他咳嗽不出。 眼泪汹涌而无声地流,将安问墨黑的睫毛濡湿成绺。他不弱势,脸上也没有示弱的、哀求的表情,而是渐渐演变为某种坚硬的冰冷。 任延被他如此看着,像被他推开了十丈远——他被安问用一种看陌生人、看仇人般的目光冷冷地瞪着。 那是一种,谁打扰了他做梦、谁拆穿了他的侥幸、谁说出了他的心愿以至于神佛不再保佑的敌意和仇。 手上的劲蓦然松了,一股难遏的心痛从心脏处惊掠至四肢百骸,以至于任延连烟都夹不稳。烟灰扑簌簌落了满怀。 安问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而易举地打掉了他的手,继而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开。 身后没有人追来,也没有车门甩上的声音,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 只有突兀响起的、刺耳的喇叭声。 奔驰轿跑的喇叭明亮浑厚,固执地响着,穿透行人寥寥的老街。 老榕树下闲聊的人停了下来,狐疑地回头看。 没有堵塞没有事故亦没有人违反交通规则恶意抢道别车,人们只看到一个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视身后那台轿车的尖锐鸣笛为无物。 手机震动,上面闪烁任延的名字,安问没有接。 他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一眼屏幕。 任延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通话未接通自动挂断,他扔下手机,手也从方向盘的喇叭上移开。 喇叭声一消,衬得周围死寂般的沉默,倏尔,轰鸣的引擎声响起,似是咆哮。安问抖了一下,听出这道声音的越来越远。 任延调转车头,向着反方向踩下油门。 第88章 第 88 章 身后再也听不到车子引擎声了, 安问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去,因为那台车消失的缘故, 狭窄清洁的老街在安问眼里甚至显得空荡。榕树下传来搓麻将洗牌的声音, 他在这里格格不入,像迷路于此。 虽然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出来看病,但吴居中很严,请了多久, 晚上就要补上多久。安问点开打车软件, 师傅接单很快, 电话拨得更快。人在出神之时原来会做这么多愚蠢的举动, 安问按了接听。对面传来声音,问他是在木棉小区的东一门还是东二门, 说地图定位不准,问他哪个门更近。 手机贴面, 安问沉默着,司机疑声,“喂喂?听得到吗?东一门还是东二门呐?” 听筒的声音嘈杂, 安问被质问了两声, 醒过神来,挂断电话, 给司机编辑后台短信。抱歉的话还没有发出去, 系统显示对方取消了接单。 其实这些“不方便”, 他在生活中已经很熟悉了。小时候时智能手机还不够普及,他带着厚重的山寨机, 走到哪儿, 按键就敲到哪儿, 再不济还有纸笔。 记得第一次去镇里高中报道, 迷了路,在纸上写上高中名字,到处问人怎么走,被人当成要饭诈骗的小乞丐,手挥一挥,说一句“没空没空”。 也记得到了学校,只有旁听资格,但主任也许是忘了和班主任说了,班主任怀疑地问他学籍在这儿么,交学费了吗,怎么这么晚才来报道,书呢,空手来上课的吗,为什么不说话?走廊窗边挤满了脸,好奇的探究中其实并没有恶意,但依然尖锐。众目睽睽之下,他指了指自己嗓子,摇了摇头。 班主任问,嗓子不舒服?恍然大悟,哦,哑巴。 如果可以说话,谁不想说话,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声音?沉默着过了十一年的人是他,任延凭什么逼他? “对我说话”。 他以为他这么命令了,他就可以照做、就可以做得到么? 走至小区门口,抬首看了眼灰色而年代久远的水泥牌坊,毛笔字牌匾「东一门」已经褪色。走到这儿再打车,地图定位终于准确。坐上车时,脸上眼泪已经被抹干,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只觉得乘客沉默得像穿了一件盔甲。真是奇怪,明明长得是很让人疼的好模样。 目的地在省实,跨了一个区,三十几公里的路程,安问靠着窗,快睡着时,给卓望道发了一条微信:「给任延打个电话。」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怎么了?」 安问:「没怎么,你打吧,随便聊,别聊我,让他开车注意安全。」 奇奇怪怪的要求,卓望道依言做了,任延接得很快,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来,不爽中是刻意绷着的冷:“干吗?要我回去接你吗?” “嗯?”卓望道发出一个单音节,听到手机那边沉默数秒,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倦怠:“是你啊。” 卓望道听出来了,“你没事儿吧?怎么听着像虚了啊。” 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闻言,竟然没有骂回去,只是若有似无地气息一哂:“昨晚上没睡好。” “那好吧,”卓望道生硬地调转话题,完成安问交代给他的任务:“那你开车小心点。” 电话那段又是数秒的沉默:“安问让你打的电话?” “啊?没有啊,干嘛突然这么问?”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 卓望道慌了一下,嘴硬道:“傻啊,回声这么重听不出来?” 任延没有多说什么,像是信了,沉沉地吁一口气:“知道了,挂了。” 卓望道像个传声筒,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安问,安问回他一个「好的」,接着便扔下了手机。 “哎这奔驰!”司机一个短促的急刹,骂道:“哪有这么并道的啊!” 安问愣了一下,已经阖上的眼眸掀开,看到一辆黑色奔驰SUV连并了两条道,停在了左转路上。 在它前面的,是安问眼熟的铅灰色奔驰轿跑。 安问不自觉地坐直身子,试图从后座看清前面那辆车里的景况。 “嘿开奔驰的都有毛病哈,”司机转过脸去瞄了一眼,乐了一下:“还有等红灯睡觉的。” 当然是睡觉,否则,这辆车驾驶座上的人为什么将脸半伏在方向盘上,连红灯结束了都不知道。 绿灯通行,铅灰色奔驰左转,电动网约车笔直前行,两辆车在往来的车流中分道扬镳。 在车上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刚好到了省实。 来得早了些,但吴居中不愧是竞赛班的金牌教师,内卷惯了的,早就在办公室里整理新卷子了。 “吃饭了吗?”吴居中看了眼表,差不多快到五点。见安问摇头,便从抽屉里摸出饭卡:“走吧,我请你去食堂吃。” 食堂人少,只开了两个窗口,给周末也不回家的住校生服务。吴居中让他不要客气,安问便如常点了三样,又要了一份酸奶。 安问不说话,吴居中也不是话多的,也没问他下午去什么医院,哪里不舒服。用餐在沉默中进行,吃到一半,吴居中抿入嘴中的箸尖停顿中,有些迟疑地抬起眼,看到安问左手里握着酸奶瓶子,脸埋在右手臂弯,肩膀抖动着发出一声短促过一声的抽泣声。 “怎么哭了?” 指望安问回答是不可能的,吴居中陪这位学生安静哭了会儿,去窗口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回了办公室后,冷面无情地把新的专项练习卷给他:“学进去就不会伤心了。” 安问拔开中性笔,新印刷出来的卷子透着油墨味,数学的古希腊字母在他沾着眼泪的目光中晕成小黑点。 “等下,你不会是觉得……太难了所以才哭的吧?”吴居中问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关键的问题。 安问摇摇头的同时吸气,哭了一通,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反而通了呢。 “那就好。”吴居中点点头,见安问深呼吸平复心情,忍不住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虽然不经常哭,但精神上很衰弱,或者说孱弱,觉得很难跟这个世界相处。你是不会说话,我是空长了一张嘴,不爱说话。后来我发现,数学这个东西真不错,因为做数学时,是最不需要开口的时候,一做做几个小时,也没人打扰我,我觉得太好了,大学念了数学系,更可以三五天、一星期都不说话。” 安问攥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你当了老师。」 吴居中愣了一下,笑起来:“确实,本来想搞研究的,但是天赋不够,只能回到高中当老师,一年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 安问礼貌地勾了勾唇,吴居中向门口走去,掩上门前说:“希望这张卷子可以让你暂时不伤心。” 卓望道也在他面前哭过,因为做题做崩了。吴居中也给他来这一套鸡汤,结果是卓望道被伤到嚎啕大哭,颇浪费了吴居中的一翻苦心。安问不同,吴居中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翻动草稿和笔尖刷刷的声音。 原来不会说话,还能跟数学过一辈子,安问觉得挺好的。 做完题又讲解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吴居中等安问收拾书包,边掏出了钥匙准备锁门,边问:“任延……” 安问停住动作抬起头,目光透过吴居中与门之间的狭小缝隙,试图看清楚走廊上的那道影子,是不是任延。 “今天没来接你?”吴居中说完了后半句。 刚刚被点亮的意气瞬时熄灭了下去,安问点点头。 “有没有别的家人来接?” 安问愣住,动作也慢了下来。没有别的家人来接,因为家人都默认他周末也住在任延家。但是吵架吵成这样,还要回到对方家里住……吗? 手机里未读微信有很多,安养真问他周末有没有出去玩,林茉莉跟他分享今天又吃了什么蛋糕,一些同学跟他请教题,唯有置顶对话框沉默安静,没有任何新消息。 跟吴老师在校门口道别,安问脚步调转,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继而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小区。 像这种一大半都租给了高三学生的小区,一到周末就冷清得吓人,不过十点而已,路上就已不见什么人。安保岗亭形同虚设,对进出人口并不查问,安问走进去,凭记忆找到卓望道的屋子,敲响了门。 阿姨对他感到脸熟,想了半天,从他的沉默中联想到哑巴,继而记起他:“问问?这么晚了,怎么了过来了?” 安问手机里早就打好了字:「卓望道在吗?我来这里住一晚。」 为了准备竞赛,卓望道最近也很拼,周末也不回家了,都在这边住着,方便随时去学校自习。 阿姨睁了下眼,似乎是感到突兀和为难:“小望这周末刚好回家了,你不知道吗?怎么忽然要在这里住一晚呢?任延家不是也很近吗?”说着笑了一下:“进来坐,我给你切水果。” 见安问站着不动,她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招了下手:“进来呀,先坐会儿。” 卓望道的这个远方阿姨心热且不拘小节,安问做了一晚上题,脑袋觉得木木的,顺从地走了进去,换了鞋,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也不知道进来干吗,又不能留宿。 “吃柚子吗?这个柚子特别甜,我给你杀一只。” 红瓤的柚子,清香在室内溢开,过了会儿,手里被塞进两瓣。安问书包也没摘,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剥开柚子皮。 因为不说话,阿姨也很难跟他展开什么交流,更难以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的不开心当然能一眼看穿,但阿姨觉得,高中生的不开心,大概未必欢迎她这样的去关怀试探。 何况,安问的脸上还是有那种浅淡的、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要说不对劲,顶多也就是看着累了些,有些心不在焉。 “不然我给小望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 安问被这句话提醒,打字撒了个谎:「我跟他说过了,他让我睡他房间里。」 这本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任延之前逃课时还总来午睡呢,阿姨没有多心,也不求证,索性说:“那我给你换个床单。” 房子小,两居室的,主卧门敞着,传来阿姨换床单时絮絮叨叨的闲聊:“好久没见你和任延一起过来玩了,延延以前白天总逃课过来,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很奇怪,她主动提到任延时,任延不在身边的这件事,才更鲜明地出现到了安问此刻的意识中。 之前被刻意地忘掉了。 任延在干什么?打篮球吗?还是打游戏?还是看电影? 反正不像他一样寄人篱下又无家可归,吵了架后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像条小狗。 任延敲响门时,没料想里面能看到小狗般的安问,手里握着瓣红瓤的柚子,一开门,神情恹恹的,像欠了八十万网贷还不上了,正考虑是用绳子自尽好还是跳楼好。 老校区不好停车,他是停在了别栋楼下,一口气跑过来的,门开了,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张嘴就是:“许姨——” 见了安问,声蓦然止住,因为剧烈跑动而喘着的气也匀了匀,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到安问的神色,又止住了。 完全没有什么激动、意外、或者惊喜的情绪波澜,也不生气,也不黑脸。 就像是没看见任延,或者来的是个什么陌生人。 安问让开身,目光平淡地回到沙发上坐下,神情还是厌世。 吵了架不找他,大晚上跑来见许姨。干什么,想吃她做的饺子? 许姨从卧室闻声出来:“谁找我?” 任延瞄了安问一眼,见他全须全尾,除了脸有点臭,别的都还健全。一晚上悬着的心沉了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回复了礼貌沉稳的模样:“是我。” “嗯?”许姨走到小客厅,发出疑问,手里还抱着旧床单:“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来这里睡?” 安问双手捧着一瓣柚子,闻言半抬起眼,看到任延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说:“对。” 第89章 第 89 章 许姨把脏床单扔进墙边的脏衣篓中, 回过头来笑:“怎么突然想到住这儿来了?” 任延随口胡诌:“明天学校里有个活动,一早集合,住这里能多睡十五分钟。” “什么活动哦?”许姨顺着他的话闲聊, 一扭头, 发现安问仍是两手捧着柚子瓣的姿势,黑而圆的眼眸一瞬不错地仰视着任延,瞧着冷冷的, 带点讥讽。 “……看日出。”任延实在编不出来,扯了个很离谱的理由:“摄影社要给篮球队拍照,想在日出时拍,表现我们的训练辛苦和朝气蓬勃。” 安问当真了。 难怪会这么晚过来,原来不是为了吃许姨的饺子,而是为了多睡。 一想到他一边难过一边写奥数的同时,任延在跟队友讨论明天怎么拍照、几点集合、早饭怎么办,心里厌世的情绪像海浪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服输。 凭什么? 可他就是如此不争气,而任延就是如此争气, 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更面无表情而更若无其事, 假装自己亦不在乎这一场争吵, 也不在乎两人之间忽然裂出的龃龉。 “那我一早叫你。”许姨跟任延要熟一些,返身回到卧室继续换床单, 边问:“最近日出挺晚吧?四点半叫你来不来得及?” 安问吃柚子, 像玩儿似的,两指只捻起透明的一丝果肉, 继而抿进唇里。如此一丝一丝地吃柚子, 像仓鼠一粒一粒啃玉米。 两眼还是看着任延, 没有探究,像在旁观谁在开会。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任延转过脸去,想与他眼神交流,但安问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任延只能无奈地对许姨说:“不用,我自己定闹铃就好。”剧烈跑动后的嗓音低哑,气息不稳,他说完话后咳了咳,继而走向沙发。 客厅小,沙发是标准的三人位沙发,只有两米一的宽度。安问原本坐在靠门这侧的,察觉到任延想要挨着他坐下,便很自然地起了身,坐到了另一旁。 两人中间空出身位,肩碰不到肩,腿也碰不到腿,坐得比等公交的陌生人还远。 任延最喜欢抱他在自己腿上坐着,像宠小孩,看电影时,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中,安问被他从身后搂着,碰到恐怖桥段,任延的大手自然地为他遮住眼眸,手臂搂更紧,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为他提供安全感。 他从体育公园一直找到省实,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一遍,又打电话给安养真确认安问没有提过要回家,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卓望道这儿碰碰运气——跑了五六公里,不是为了被安问这样陌生人般对待。 预想中的开场白,应该是从一个用力的拥抱开始的。 “别坐那么远。”任延声音很低地说,没有低声下气,只是很平静。 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安问撕着柚子的动作停顿下来,抿着唇的样子更用力,眼睛一眨,险些落下泪来。 凭什么。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尤其不能因为他简单一句“别坐那么远”而哭,他又不是真的小狗,好赖不分冲谁都摇尾巴。 许姨还在絮絮叨叨地坚持要亲自在四点半时叫醒他们,床单已经铺好,两只枕头被她并排放着,一边走出卧室,一边问:“你们睡一块儿,没关系吧?” 眼前一花,见安问站起了身,未解其意,先笑着调侃:“怎么书包还没摘呢?这么舍不得呀?” 安问的书包一直没摘,装着沉沉的卷子和笔袋,站起来后,随着她的话勾了勾肩带,背得更稳了些,随即绕过茶几,在任延抬眸的注视中,给许姨打了一行字。 许姨视力老花,眯着眼一字一句喃喃念出内容,继而意外地“啊”了一声,“我这床单刚铺好,怎么又不住啦?” 安问点点头,对她勾勾唇,歉意地微笑。 “哎呀……”许姨也有些意外,但没怎么挽留,“本来还想说给你和任延做宵夜吃来着。” 老一辈的待客之道是一定要把客人送到门边的,许姨为他拉开防盗门,打开玄关处的灯:“那你回去小心点啊,到了报声平安。” 安问再度颔首,迈步跨出低矮的门槛。他是有迟疑的,只是这迟疑如此短暂,被巨大的、因为想哭而带来的无所适从所淹没,因此谁都没有看出来。 最起码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很丢脸,代表输。 身后听到许姨回首对屋内问:“延延,你不送一下问问到门口么?” 听不清任延的回答。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回答。 小区还是楼梯房,楼道灯是声控的,在经年的使用中,犹如一只半聋的耳朵,变得时灵时不灵。安问的脚步和他人一样静默,不被任何人、任何灯听到。他在黑暗中下着台阶,垂着眼眸,不疾不徐,离背后的那道窄门中的光越来越远,而离黑暗越来越近。 不知道下到第几层时,转角处,胳膊被人从身后拧住。 掌心的灼热是他所熟悉的,不必回头也不必等灯亮起,就知道是谁。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还不肯理我?” 安问眼泪乱流。 是真的乱,因为忍得太久,骤然崩落,简直是不讲道理的一行接着一行。又不敢抽泣,否则灯被他惊扰,那么亮堂堂的世界,任延会将他的难过和弱势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这样默默垂泪,也不回头,胳膊被任延拧着,亦不挣扎,整个人保持着在台阶上一上一下的怪异姿势。 任延不再多话,手臂用力,将安问拉扯进怀里。 老楼的楼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甚至不嫌脏,白色T恤就这么靠上墙壁,将安问很紧地收在怀抱里,手臂用力了仍觉不够,更用力,更更用力,一阵紧过一阵,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背,直至贴得严丝合缝。 安问有种错觉,流浪了一晚上,原来最后是被任延的怀抱收留。 拥抱无声,灯未亮,任延亲着他耳朵,不敢造次,只觉得安问的身体传递出脾气心情的倔强,僵硬着侧着脸,不肯伏他颈窝。 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真的就这么生气?”声音比吻更轻,与吻一起停在耳边。 安问抿着唇,眼泪渗入,温热的。 刚到福利院时总哭,小朋友们说他是城里来的娇气包,一岁一岁长大,从院里要被特殊对待的小小孩,变成自觉去照顾别的小孩的少年,日子经年累月没有起伏,摔了也好孤单也好,贫穷也好在手风琴里想家也好,诸事不必再哭。 很久没有过哭时被人反复耐心哄着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被哄好似乎丢脸,硬绷着似乎蛮横,怕任延哄一哄便没耐心,又不肯轻易服输。既软弱又坚硬,又委屈又倔强,软肚皮上长出豪猪的刺,玫瑰花缠上荆棘。 “下午是我不对,我不该突然逼你。”任延的呼吸潮热地拢着安问的耳廓,上半句衷心地自省,下半句开始就事论事:“但你也不应该下车就走,晚上更不应该不回家。” 这么哄好像不对,但他捉襟见肘,想不起任何花招。甚至想,要是之前谈过恋爱就好了,这样就会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哄人,能最快地让安问不再难过。 安问想,那你也没有来找我。如果不是要来卓望道这里留宿,恐怕也碰不上。想到这一层,便发现任延能在这里哄他,也不过是凑巧顺便。 安问转了下脸,是更不想面对任延的姿态,映在墙上的暗淡剪影上,薄唇抿着,侧脸的曲线真是倔强得可爱。 差不多楼下传来人声,脚步在单元门前停住,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两圈,脚下的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如雾漫上,点亮了安问挂在脸颊上的眼泪。 任延的呼吸蓦然停住,安问睫毛濡湿,昏芒下,像缀着摔碎的星星。 “怎么哭了?”他顿时慌了手脚,指腹往他脸上抹去,又被安问负气地打掉。 打了一下,是从手上打到了心里。任延只觉得心脏都跟着骤然紧缩,陌生的痛在眨眼之间蔓延开来,似乎这一下,是安问在告诉他,他不需要他。 安静数秒,他声音更低,沙了哑了,气息里染上焦躁:“我找了你半个小时,从体育公园到教学楼,跑遍了操场,好不容易有运气在这里找到你,不是为了看你哭的。” 什么话,是威胁吗?安问转过脸,冷冰冰地瞪他,将手从任延怀里抽出:“你的意思是,我不知好歹?” 任延愣了一下,不知道安问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我的意思是……” 一急声便重了,头顶的灯倏然响应,将两人的面孔照得雪亮。 一个满脸挂满眼泪,一个因为剧烈跑动后而苍白。 “我的意思是,”喉结上下滚动,任延好半天才重新组织语言:“比起你哭,更希望能看到你笑。” 安问皱了下鼻子,黑亮的眼眸认真瞪他:“凭什么?你想看就看?” “我……”任延没声儿了,看着安问泛红的眼圈鼻尖以及红润的唇,莫名抬了抬半侧唇角,目光在橘黄光色下显得深邃温暖:“那……想哭就哭个够,哭起来也好看。” 安问:“…………” 第90章 第 90 章 “又不满意?”任延观察他的神色, 抬了抬眼神:“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怎么办?” 安问踩他一脚, 想推开他的瞬间反被按住。任延两手紧抱着他,宽厚的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 唇不由分说覆了上去。 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接吻好了。 刚才还无所适从说一句错一句的人, 接起吻来却回到了强势, 安问被他吮着,唇瓣交融间尝到了眼泪的咸, 心里略过的念头奇怪, 想, 不好,接吻不应该让任延尝到这种滋味。手上推拒,唇稍分, 以为任延要放过他,就着楼道半坏的灯光,却在任延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中怔住。 “嘴唇张开, 别咬着牙齿。”任延低声,似哄似命令, 指腹若有似无地揉着他眼底柔软的肌肤和泪痕。 安问闭上眼, 再度被吻上时, 顺从地张开了唇,让他舌头钻了进来, 与他唇舌缠绵。 吻了一阵, 灯熄灭, 狭窄老旧的楼道落入黑暗中,夜静谧,谁家电视机在放生活剧,掩去了两人深吻吮咂的细微水声。直到再度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任延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他。 “不哭了,嗯?”尾音轻微上扬,哄的感觉很温柔。 安问撇过脸,没有作答,像是还在气头上,但被吮肿的嘴唇却缺乏底气。 下楼时被任延牵住手,楼道上的人声听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打电话。一上一下迎面碰上了,看到对方身上披着的省实校服外套,任延最快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开手。 李佩拿着手机的手回落,眉宇间不自在,强逞出烦躁的神色,不冷不热问候了一句:“这么巧。” 因为月考成绩下滑太多,家长作主让他在附近走读,可以多些课后补习的时间。他上个月搬过来,还没跟卓望道打过照面,不想却跟两人对上了。 任延转向安问:“你认识?” 一时间,楼梯上下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李佩:“……” 虽然他刚剪了头发,但脸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需要自我介绍时,就代表他输得彻底。 眼看着他额角抽搐,安问好心地用手语比出一个名字。任延蹙眉搜寻半天,终于想起来,公式化地略抬了下唇角:“是你啊。”继而跟李佩礼貌说了声“借过”,便与他错身而过。 李佩回首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眼前朦胧有既视感——刚刚,是不是看到任延牵着安问手来着?是他的错觉? - 任延的车停在校门口停车场,两人一路走过去,各自无话。出小区时碰见不少省实学生,任延不敢乱来,忍耐着跟安问保持一拳的距离。 车身解锁的灯光闪了两下,安问拉开后门,矮身坐了进去。门要关上的瞬间被任延握住,桀骜英挺的面容一旦染上黑沉,便显得加倍不悦:“什么意思?坐后面,把我当司机?” 安问撇过脸,不理他,漂亮的脸色神情冷冰冰,一只手机在掌心握得快发烫。 任延看了他两秒,等不来他的软心软意,砰地甩上车门。 绕过车门坐上驾驶座时也一言不发,只了无痕迹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安问一眼。车子启动,驶离校园停车场,拐上空旷马路。十分钟后,安问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任延家的路,与体育公园分明是两个方向。 内心充满怀疑,却无法出声问一问,安问只能拍了拍座椅靠背,来引起任延的注意。 “怎么?”任延抬眼一瞥,因为开车,视线很快便回落,专注到眼前的道路上。 安问的手语只比划了一半便收住了,因为任延没时间看。 手机震动了会儿,任延从蓝牙耳机里接起,是崔榕问他怎么还没回家,找没找到安问。任延听她焦急问完,沉稳地说:“找到了,现在送他回思源路。” 黑亮的瞳孔因为过度的疑问和震惊而扩大,安问懵住,身体不自觉绷得笔直——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思源路了? “啊?”崔榕在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这么晚回去啊?是跟家里说过了吗?” “嗯,”任延语气很淡地应了一声:“放心吧,我送完他就回来。” 挂完电话,也并没有要跟安问解释一句的意思,只沉默地等着红灯,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节奏地点着,不知道是在等红灯,还是在等着别的什么。 安问始终没问他,也没有拍他椅背,像是很顺从地默认了任延的安排,像是送他回思源路是再好不过,是正中下怀。 十几秒的红灯足够安问想了很多事情。本来也不是非要住到任延家的,嫌走读太远的话,他也可以在校外租一个房子,像卓望道一样,林阿姨会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保姆负责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他还能跟卓望道当邻居,一起练竞赛题。 再也不要跟任延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一搬走,他跟任延在学校里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碰到,反正分手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去看任延的球赛,任延也不会再来竞赛教室等他下课,除非卓望道非拉着他俩一起。但是卓望道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知道两人交往后,就一直努力让自己别当电灯泡。 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安问已经脑补到了两人分手好多年后,在路上不期然相遇,两人各自点点头,一别两宽;或者收到了任延结婚的请帖,他坐在宾客席中,浑身焦灼想着要不要大喊一声这个人骗婚让新娘快跑……哦他不会说话,不能大喊…… 车子在一栋建筑物前缓缓停下,似乎有穿西装的人前来开门。 安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任延倚在车门旁,手指敲敲窗门,戏谑地问:“聋了?” 穿西服的酒店礼宾躬身站在一旁。 安问:“……” 抬起的脸上交织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悲伤和疑惑,不是回思源路吗? 任延把钥匙交给礼宾去泊车,自己则俯身从后座拎起安问的书包,自顾自走向旋转门。安问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任延停住,回眸等他:“不走?真要回思源路?” 安问半咬着唇,表情倔强,脚步倒乖。 两人一前一后,连旋转门都隔了一扇。进大堂,远得仿佛两个陌生人。任延询问有无空房时,安问就在一旁面无表情。 “还有最后一间,”前台回复,眼神瞥了眼安问,莫名翘了下唇,出于职业操守又清了清嗓子,似在忍笑。 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赌气,但冷面的模样没有杀伤力,反而可爱。前台偷笑完,努力一本正经但充满暗示地问:“您是一个人入住,还是有同伴呢?” 任延不问自取,在安问书包里翻了一阵,精准找到身份证,与自己的那张叠着,一起推给她做登记。 “请这边做一下公安人脸验证。” 任延先做,安问随后——是被他推过去的。 “哇哦,”前台终于忍不住逗他:“弟弟好冷酷哦。” 耳朵立刻染上红晕,任延搂住他脑袋,大手将他的耳廓、侧脸和眼睛都一同捂住,笑了一声:“我的错。” 房间楼层高,电卡插上,落地窗前的电动窗帘自动徐徐拉开,倒映出平原城市的浩瀚灯火。这样好的景致,安问没有时间欣赏,因为他一进门就被任延压在了玄关柜上亲吻。 吻比楼道里更强势,充满不言自明的侵略性。安问抵抗不了也回应不了,只能张着唇被迫承受,舌尖舌根都被吮得发麻,下颌被任延虎口卡着,脖子高高地仰至后折,喉结被任延的拇指指腹反复摩挲逗弄。 这样的姿势,他像极了一只濒死引颈的天鹅。没有吞咽的余地,津液顺着嘴角滑下。 从这个吻里,安问大概明白了任延生气的程度。他确实忍了他一路——可能不止,是忍了一下午、一晚上,从两人分道扬镳时就忍着,在楼道里的哄不过是他的委曲求全,现在二次爆发,要把这么七八个小时的担心、自省、惊怒,都加倍百倍地用吻报复回去。 用吻报复怎么够? 嘭的一声,床垫显而易见地震弹。 安问被扔上床,捂住额角无声地呼痛,眼前金星乱闪,心想还不如送他回思源路呢。 没有工具,只在洗手台上找到酒店特供的爱马仕润肤霜,香味奇奇怪怪,延展滋润性也不是很好,安问着实受了苦,一边抓着床单一边哭,渐渐的一头哭成了两头都哭,任延问他,眼睛哭是难受的话,那那里哭是什么意思? 人在生理上不能口是心非两道意思,他吻着安问的耳朵,低声问他:“宝贝不是很生气吗?爽成这样,好丢脸是不是?” 安问想踹他,岂不知脚踝反被握住,只更方便了任延为非作歹。 到了后半夜,安问终于任性不起来,两人一起坐在面对落地窗而摆的环形沙发上,他被任延从身后抱坐在身上,腿无力地分开悬空,从小腿到脚趾都难耐紧绷,而任延的手和两膝都强硬地阻着他,让他躲不掉,也逃不了。 落地窗外灯火不熄,纵使窗外并没有楼,安问也还是羞耻地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延逼问他下午有没有想他。 打手语好艰难,安问两根手腕都绵软发抖,赌气说没有,做题做得好愉快,又被惩罚到了,猝然从喉间逸出一声变调。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任延吻他颈侧肌肤,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安问的情态被映在黑夜与灯火之上。 安问举起手,还想说什么,被任延按住,交叠着抱在身前。他偏过脸去,找任延的唇,闭起眼与他热吻,渴求他更贴合更熟练更快地占有自己。 洗过澡后在床上共同等待入梦。 任延的话忽然变多,拥着他,声音抵在耳侧:“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同学生日,在她家别墅开party,关系最好的几个人一起留宿,一人一间房,有一对情侣就睡在我隔壁。不知道为什么,同学家的墙很薄,隔音不好,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那天晚上,我被迫听了他们一整晚的□□。” 虽然是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从口吻里,安问猜想他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些。 “大概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我以为可以睡觉,但闭上眼,耳边一直听到他们聊天,一会一个sweet,一会一个baby,一会一个“I love you”,“I love you too”,问对方记不记得上一次圣诞节看的电影,前两天在花店里买的花,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到了天亮。那个男生我比较熟,其实平时话一点都不多,后来他女朋友快睡着了,他们也安静了很久,我起床喝水,听到那个男同学忽然又说了一句baby,I love you so uch,她女朋友半梦半醒地回复他,跟他说goodnight。” 安问原本已经闭上了眼,听了任延的故事,双眼迷蒙地睁开,想开玩笑取笑一句他,说“任延你好纯啊”,但圆而黑的瞳孔里却泛起一丝痛,迫使他不得不又紧紧闭上了眼。 “宝贝,我也想随时都可以听到你说你也爱我。” 安问装睡,呼吸绵长平稳,只在末尾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任延没有拆穿他,握着他的手,拥他入眠,在耳边轻说晚安。 他当然得不到回应。 这样的和好,双方都知道只是表面而暂时的,真正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这只是一种默契的“揭过不谈”,是逃避的“以后再说”。 再度爆发时,安问喝了酒。 “对,你觉得不能听到我爱你是你的遗憾,所以你就可以逼我说话,带我看医生,把我的秘密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喝过了酒,拥有了语言,语言流畅锋利如刀,说出这一个星期以来深埋在心里的真实想法:“你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我不开口,就真的能等回我妈妈,你不信,也不在乎,你只想听到我亲口说喜欢你。” 第91章 第 91 章 是在卓尔婷的生日趴上。 卓尔婷的生日宴会还算热闹, 吃过了饭,组局包了KTV里最大的包厢,卓望道自掏腰包请了所有消费。卓尔婷把要好的朋友和同学都一块儿叫上了,她社交牛逼症, 笼笼总总二十来个, 快赶上一个精英小班那么多,又顺便喊了上次跟她玩骰子的任延队友。 安问原本不喝酒, 卓尔婷跟他玩了八把骰子, 心想还能玩不过一哑巴了, 没想到安问虽然不能叫数, 但光靠比手势也轻松秒杀了她。连喝八杯洋酒后姑娘不干了,非要安问陪一杯。 “问问哥哥,你总不能让我哭着到十二点吧。”卓尔婷穿着小吊带, 眼泪汪汪, “你让我赢一把呗,不然生日输精光, 好晦气哦。” 都上纲上线到这地步了,安问哪有拒绝的道理。两人象征性地又玩了一把,安问放水放成太平洋,卓尔婷终于赢了,喜滋滋给他倒了一满杯黑方,又殷勤地给夹了两块冰。 安问喝了一口, 剩下的任延帮他代劳了,卓尔婷本来就喝多了,手拢成喇叭一顿乱叫, 还是卓望道给打了掩护, 两人才得以从起哄中脱围。 KTV在商场二楼, 出了包厢,安问勾着任延的手,四目对视,在消防通道安静吻了会儿。从楼梯下了楼,外面广场上都是饭后散步和跳广场舞的,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叽里哇啦唱着什么儿歌,卖花姑娘蹲在街角耍手机,气氛说不上哪里不好,因此也没人能料想到会吵起来。 任延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你觉得我带你去看医生,想让你开口,只是为了听你一句‘我喜欢你’?” “不是吗?你是觉得当一个哑巴,生活很辛苦吗?我不觉得,我已经这么生活了十一年,不需要你来替我觉得辛苦。”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今年的生日愿望依然是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如果你觉得当哑巴很好,为什么还会想开口?” “因为写日记的安问什么都不懂,被你带去看医生的安问也什么不懂,做完催眠的那天下午,不是吵架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变成哑巴是自己的选择,不说话才能带回妈妈,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赌,不需要你来揭穿。” “所以你觉得,”任延停顿了一下,缓慢说出后半句:“我带你去看医生,是阻碍你用那种方式、那种赌注等回你妈妈。” 安问看着他不说话。 虽然他喝了酒,但眼神清明,让任延无法欺骗自己,说这是一个与白天的安问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沈喻已经明确说过,安问没有任何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迹象。 现在的他,和没喝酒的他,就是同一个人。他现在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着安问内心的声音。这么一星期以来都不说,不过是靠对任延的一丁点爱而勉强克制,至于现在,只不过是坦诚地说出了口。 “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荒唐么?” 任延也说出了心底的声音。 有时候,人与人可以赤身以对肆意相拥,却未必能坦诚相见。因为身体与身体的对白无声而充满爱意,内心与内心的对白却往往刀光剑影字字锋利。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都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比如旋转木马不再旋转亦不再唱歌,卖花的姑娘也不再对着手机直播,广场舞的随身音箱哑了火,就连广场上一道道暗淡的身影也不再走动。 什么东西——包括氧气与流动的风,都凝固成了僵硬。 过了许久,安问很难看地勾了下唇:“你凭什么觉得荒唐?” “你不说话,就可以等回你妈妈,是谁给你的旨意?上帝吗?还是佛祖菩萨神仙观音?她走了就是走了,你爸爸你哥哥都找不到他,她凭什么回来找你?突然的良心发现吗?她如果可以良心发现,就不会让你在福利院待十三年。”任延平静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安问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漆黑而空洞,“被丢在福利院不闻不问的不是你,所以你觉得我荒唐。但是万一呢?”他一字一句地问:“我问你,如果,万一呢?这就是有用,这就是一种交换,也许十二年,十三年,或者十五年,二十年,只要我不说话,就可以让她回来。” 任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陌生。那是一种如箭镞一般冰冷的目光,与当初在车上的如出一辙,都是如同看陌生人、如同看仇人。 当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安问不会、至少不舍得用这种目光看他。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并非错觉,安问确实觉得,他自以为是地带他去看医生,是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梦,是阻止他妈妈回来的最恶劣的敌人。 “所以你就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辈子都不说话,直到你死?” “你怎么知道是一辈子?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先知,凭什么告诉我这没有用?如果其实有用呢,你能为你现在的话负责吗?”安问甚至笑了一下,勾起唇,脸上浮现冰冷的讥讽和被刺痛的怒意:“你,凭什么负责?就凭你喜欢我?任延,别太自以为是了。” 任延的脸色在刹那间一变,但很快地控制好。从他的语气里,甚至都听不出任何的失控或怒意,他还是冷静地问:“那如果,你妈妈已经死了呢?” 安问没发现他始终笔直站着,笔直得都近乎僵硬了。 “你他妈放屁!” “如果她已经死了,”任延无视安问的苍白和摇晃,字字清晰地问:“如果她早就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见你,你说话吗?” “她不会死。” “她也许已经死了。” “她不会死。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很短,抬起的唇角弧度浅而易逝,“问问,别咒我。”他平淡地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哑。 安问眨了下眼,抬起手背很孩子气地胡乱擦了下眼睛:“你也别逼我。” 话聊到这儿似乎尽了,彼此间默了许久,都无法再开口,直到安问最终说:“我有当哑巴的自由,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可以分手。” “你觉得,”任延抿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他讲话呵出的气都是冰凉的,“我带你去看医生,告诉你我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你‘,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你哑巴。” “难道不是吗?” 任延无话,末了,只点点头,说:“好,原来你是这么觉得。” 安问的瞳孔很圆,像应激的猫,空洞而无法聚焦,听到任延这么说,他的眸光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也看不到任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像是痛得展不开。也看不到任延自始至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僵硬得像骨头生锈。也看不到即使是在夜色路灯的晕染下,任延的脸上也仍然渐渐苍白。 不知道是谁先走的,大约是不约而同地转了身,一个往前,一个往后。 顺着广场往外走,就是滨江的观光路,桥的栏杆上镶嵌了灯带,让人夜晚也能看到彩虹。安问在桥上走啊停啊,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跟。不知道任延转身走了几步后,就回过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 桥上都是小孩,有卖花的,也有卖卡通气球的。安问给自己买了一个卡通气球,是米奇造型,很大,让小朋友羡慕。小朋友拖着调子说,妈妈,这个哥哥一个人还玩气球。 安问置若罔闻,把气球的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一圈,打了个结,走路时,气球便跟着上下晃悠。 一座桥从头走到尾,简直走出了认真的感觉。到了桥尾,安问走不动了,在长椅上坐下,垂着头。 卓望道到处找人找不见,接到任延电话,上来就是一句:“你跟安问又他妈上哪鬼混去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声儿,直到任延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去接一下安问吧,他喝多了我不放心。” “你们没在一块儿?” “嗯,他在滨江路的那个桥头,长椅上,手上拿了个米奇气球。” 卓望道骂了一句:“你还真他妈能放下心啊,我现在就过去。” 从KTV跑到这儿不算远,奈何卓望道体力废物,找到人时光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喘了好半天才说:“回家吗?那边散了。” 安问反应很迟钝,卓望道以为他是醉得透透儿的了。将他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继而将人扶起:“气球是不是任延给你买的啊?怕找不到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安问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下人潮川流,与桥下的江水一般不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挂上气球了,不怕任延找不到他,只怕任延不找他。 卓望道跟卓尔婷分批善后,他叫了车,负责把安问安全送到家。导航地址显示在任延那儿,安问上了车就闭上眼,沉默异常。卓望道还在絮絮叨叨:“你这酒品真够好的,不吵也不闹。” 司机一听说喝醉了就担心,从后视镜斜一眼:“不会吐吧?” “不会不会。”卓望道忙打包票,“就喝了一个杯底,吐啥?就是酒量浅。” 过了会儿,安问似乎真的睡着了,司机也连带着放下心来。 KTV跟任延家是两个区,卓望道也跟着打了个盹儿,还是司机把两人叫醒。双闪打着,卓望道辨认了会儿,就在任延小区门口。他推醒安问:“要我送你上楼吗?” 安问怀里抱着气球,睁开眼的数秒内都是懵的。 “酒醒了没啊?”卓望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算了我还是送你上去吧。” 车门推开,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安问打着手语:“不用,我没事。”又问:“任延呢?” “他好像有事,”卓望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不记得了?” 安问摇摇头,跟卓望道挥手拜拜。目送车子汇入车流,他才转身往小区里走,边走边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气球绳子,困惑了会儿,自顾自找到答案——肯定是任延给他系的,怕他走丢了。 上了楼,只有毛阿姨在,任五桥和崔榕约会去了。为了方便交流,任五桥给安问弄了块黑板,方便安问在上面写字。安问换了拖鞋,气球不舍得摘,用无尘粉笔写着:「任延到家了吗?」 毛阿姨笑着应:“没呢,不是跟你在外面玩吗?” 安问写:「好吧。」 毛阿姨看他心不在焉,问:“今天玩得开心吗?要不要先去洗澡?” 安问摇头,一笔一画:「先不洗,我去M层等他。」 小情侣腻歪,毛阿姨虽然刚开始有点接受不良,这么半个月下来也看开了,给安问拿了件任延挂在玄关柜里的队服外套:“披着点,晚上凉。” 安问仍没摘气球,只把衣服在肩上披着,重新换上室外的鞋子,下到M层。 死活想不起来任延到底干什么去了,隧发微信:「你去哪了?回家了吗?」 等了会儿,任延没回,他又发:「我到家啦。」 超过十分钟没等到回信,安问起身走了一圈,把气球从手腕上摘了,松开绳子,等气球快直直飞上天花板时又拉住,如此反复,仰着脸时眼睛很亮,比小孩更小孩。 这样玩了十个来回,才等来了任延的回复:「早点休息。」 安问直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任延说没有。 安问在椅子上坐好:「我在M层等你,你快到家了么?」 任延又没回。 外面露台有人抽烟,红星一直燃着。安问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想吸二手烟,但从M层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大堂的进出口,如果任延回家,他可以在这里第一时间看到。 隧推门出去。 像毛阿姨说的,夜露浓重而夜风冰凉。安问在阳台的栏杆上趴了会儿,不知道旁边那个抽烟的人一直看着他,夹着烟的手起先很僵,过了会儿,渐渐松弛下来,但也没说话,亦无动静,只是隔着距离,不远不近不打扰地看他。 如果安问不走的话,他大约也能如此看一晚上。 太晚了,安问等了半天,大堂进出不过寥寥。他趴着栏杆问任延:「我等得月亮都要落了。」 手机在长椅上嗡声,动静不轻,亮起的屏幕刺眼。安问下意识地往另一边回头,气球撞得琴叶榕的叶面摇晃,滴下露水。 任延一手夹着烟,正俯身过去捡起手机。被安问撞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勾了勾唇。 安问完全懵了,想打手语质问,气球从眼前飞走。 他也顾不上气球不气球的了,认认真真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这儿?” 任延掸掉烟灰:“打算抽完这支烟就上去的。” “为什么抽烟?”安问目光怪异地盯着他手里的烟。任延很自律,赛季期间连高碳水都不碰,更不要说烟了。何况他根本就不抽烟,并没有烟瘾。 任延手里的烟还剩半截,他在白色小石砾的烟灰缸里捻灭:“不抽了,只是刚好无聊。” 安问敏锐地察觉到那层让他难受的地方。任延很低沉,低沉到消极,像黑夜看的一抹影子。 “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手语小心翼翼地打出如此的话。 任延笑了笑,很快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 安问踌躇着:“我刚刚喝酒了,是不是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喜欢我。” 安问微微瞪大眼睛。 “真的,说你喜欢我,后来是追尔婷的那个学弟让我帮忙,所以我先走了。”任延走近他,垂下眼眸,声音莫名的很哑。他问:“会不会怪我?” 安问摇着头,被任延单手压着搂进怀里。 夜晚湿气重,更显得任延的怀抱炙热。讲话时,胸膛的共鸣低沉好听。他莫名地问:“你知道我喜欢你,并不在乎你会不会说话吧。” 安问点头表示知道,蹭得任延觉得颈窝痒。 他又问了一遍:“你知道就算你一辈子不说话,我也喜欢你。” 安问双指在他肩膀点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代表“嗯”。 头顶传来任延若有似无的轻笑,“是真的从心底里相信吗?” 好烦啊,不知道任延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不自信,又这么在意。仿佛如果不是从心底里相信,那么便是否定了他整个的爱意。 但是他怎么可能不是从心底里相信呢?安问圈住他腰,仰起头,让他看自己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任延可以从这里看进他的心底。他相信他爱他,像相信勾股定理,派的无穷尽,绝无任何迟疑。 第92章 第 92 章 沾着一身的夜露回到家, 安问先去洗澡。洗澡时心不在焉,套上睡衣之后就跑到任延的房间。 虽然有了北大清华两所高校的单招意向,他也没有放任自己。书桌上正摊着生物作业,任延高挺的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 执笔的模样淡漠而专注。 听到动静, 他转过脸,勾了勾唇:“洗好了?” 安问在他床位凳上坐下, 两腿分开, 双手撑在腿间, 看上去欲言又止。 任延笑出若有似无的声音:“干什么?” 身体里的酒精被洗澡的热水一熏, 让安问晕晕的。他简单比划:“看看你,你写你的。” 任延便由着他,目光再度回到书桌前, 果然心无旁骛地继续写作业。将老师留的几道题写完了,他才放下笔:“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 安问半张着唇,目光随着任延起身的动作而抬起, 带着怔然:“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吵架”二字在手语中表达起来很可爱,冲淡了不愉快感。 “为什么这么问?”任延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继而否认:“没有,没有吵架。” “但我觉得很难过。”安问纤薄的手掌盖住心口,眉间神色依然怔怔的。 任延愣了一下, 嗓音不自觉地紧了些:“你觉得难过?……怎么难过?” “洗澡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心里空空的,总而言之, 就是很难过, 看到你就想跟你说对不起。” 任延一时没说话, 心跳温温和和地、非常自然地漏了一拍。半晌,他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缺氧,下次洗澡别太久。” 安问:“……” 还想再分辩什么,却被任延抱了起来:“去睡觉。” 躺在床上时,安问还在努力回想喝醉后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只是当他再拒绝去沈喻那儿做心理开导时,任延没有再反对。 “你会觉得我那些想法很奇怪吗?”事情忽然顺利,安问反而迟疑,“觉得我一直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这种想法是病吧?” “不奇怪,”任延回他,“也许七岁的时候,有一颗流星把这个秘密带给了你,只是你忘记了。其实真的有用。” “你不觉得荒唐?” “不觉得。” “那如果要花很久很久才能等到她回来呢?”他手指认真比划,“可能八十岁。” “那你妈妈就是全世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任延别出心裁地回。 安问愣了一下,无语地噗了一声,笑了起来。 “你上个星期还在逼我说话。”他翻旧帐。 “那时候是我自以为是,也自私。”任延微抬唇角,“没关系,我可以陪你等。” - 安养真虽然在公司安稳当太子爷,但过的并非是富贵闲人的清闲日子,周末也去公司加班。 他倒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下班路上被任延堵在办公室里。 休息日没有前台,还是秘书来通报,说门外有个高中年纪的男孩子在等。他第一反应是安问,见了人,脸上的笑容霎那间变卦,从明亮温柔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任延失笑一声:“要不要这么明显?” 他跟安养真不算很熟,但也不是不熟。两人都是打小就去美国求学,虽然差了几岁,但好歹也见过几面,玩过一阵。回了国后,有一阵子安养真很喜欢找任五桥和崔榕,聊天喝茶吃饭,忆忆旧。在待人接物的舒服程度上,他比安问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熟络,但不殷勤,不给人压力。 任五桥常开玩笑说,要是安远成不给他在集团挂职,就来他这里当助理总裁。之后,安养真就顺顺当当地清理了门户,确立了自己继承人、少东家的身份。 安养真翘腿坐回办公椅,“怎么不带安问一起来?” “他上竞赛班。” “啊对,”安养真回想起来,十指交叠:“那你找我?” “谈私事,”任延淡淡地说,轻抬的眼眸里有不动声色的审视,“你看你是想在这里聊,还是换个地方?” 安养真勾起唇,与任延对视一阵,推开办公椅起身,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那正好,约了个下午茶被人放鸽子了,不如你陪我。” 与秘书交代了几件事情,他拎起西装外套:“你开车还是打车过来的?” “打车。” “那就坐我车走吧。”手里把玩着车钥匙,等电梯时笑谈:“都十九了,任叔叔还没给你买车啊?” 任延回道:“买了台新的机车,还在等海关。” “带安问玩过吗?”安养真回过眸,神色似笑非笑。 “还没有。” “小心点,他不像你有胆量玩得起。” 任延瞥过视线,静静看了安养真两秒。电梯到了,安养真若无其事地掩住门,绅士地对任延做了个“请”的动作。 喝下午茶的酒店离公司不远,应该是跟女生喝的,定在环景半空,每一扇玻璃幕前都有人在拗造型拍照。 茶点也是提前预订的套餐,钟型甜品碟上全是马卡龙,没等任延吐槽,安养真先摸了摸鼻子:“追一网红,你将就一下。” 任延只喝红茶,不加奶,克制地挑了挑眉:“看来是被网红放鸽子。” “追着玩儿。”安养真也不觉得丢脸,指间旋转玩着手机,啧了一声:“不过可惜了,欲擒故纵这套,我不太吃。” 安养真哄女生得心应手,早在美国时就是华人圈子里有名的玩咖,偏偏生了好皮囊,讲话温和而举止绅士,浪荡轻浮下有一层温情与钟情托着,让人恨不起来,反觉得自己是被好运挑中的灰姑娘。 任延对他的私生活没兴趣,啜饮了一口红茶,单刀直入地问:“如果我说,我想帮安问找妈妈,你会帮我吗?” “找不到。”安养真公式化地一笑,眼神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没有找过?我也很想问问她,当年到底抽什么风发什么癫。你如果想用这个哄安问,我劝你停手,因为真相不会好看。” “她走后,你为什么没有找过安问?” “我在国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安养真答得流畅:“我被告知的事实,一直都是安问被送到了国外。” “那安叔叔?” “他当然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后来为什么又去找安问了?” 安养真笑了笑:“你是以什么立场,来打听我们家的私事?” 任延对他的逼视无动于衷:“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安养真点点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因为安问是以私生子的身份被带走的,他走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我妈在外面乱搞的野种,所以他走了,没有人去找过他,没有人真正想知道他的下落,我说得难听点,以安远成的大男子主义,他没有让人掐死安问,已经是他仁慈。” 安养真平静讲述完真相,微微笑:“现在,你敢告诉安问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任延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神色。他的这套说词,无疑和当时崔榕透露给他的对上了。安问五岁时,琚琴多年前的一段露水情缘被翻了出来,有关他是私生子的传言层出不穷,琚琴和安远成早就是各过各的关系,但对于安远成这种男人来说,所谓“绿帽”这种事,按在水下和浮出水面是两种性质,两人交涉破裂,琚琴带着安问离开。 “所以后来你们开始找他,”任延捏紧了茶杯耳柄,“是因为知道他其实是亲生的。” 安养真点头,一直如假面半温和轻浮的笑容,有了难得的认真和自嘲:“如果不是这样,安远成不会去找他的。他这个人,只要身体里有他一半基因,他就会不远万里去给人当爹。” 任延对安养真话里的讽刺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地回:“他对安问还可以。” “一种痛恨的补偿性心理。何况问问确实很让人喜欢。” 任延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安问的哑上:“既然补偿,那他回来后,你们应该带他去治疗过?” “上次不是回过你了,”安养真蹙眉,“十一,你跟安问从福利院回来,那时候你就问过我,我说了,医生说小时候发烧把嗓子烧坏了。” 这个人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痕迹,以至于任延有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茶杯与底碟发出细微的轻磕声,任延放下红茶杯,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像是给安养真纠错的时间。 有限的耐心一过,他直接了当地拆穿:“安问的嗓子没问题,我想这点,不仅兰院长跟你说过,医院的片子也会告诉你。” 安养真被拆穿了也不难堪:“你上次没说破,我还以为你对安问的关心就仅限于这个地步。” 任延不吃他这套:“不要把你的隐瞒说成是对我的考验。” 安养真点点头,被任延套话到这种地步,即使多了几年社会经验的他也觉得有些吃力:“你今天来,其实不是为了我妈,而是为了这个。”前面绕了那么多圈八卦,其实都不过是他的障眼法。 “医生怎么说?”任延脸色无辜而镇定,胡诌道:“兰院长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问我安问的治疗有没有进展。” “单纯就是治不好。” “如果只是治不好,上次问你,你没有必要撒谎,何况还是那么随便就能戳穿的谎。”任延将视线从室外高空的景致中收回:“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是需要你隐瞒的?” 他停顿了片刻,有条不紊而循序渐进:“或者说,是什么事情,值得你们放弃带安问治疗,而宁愿让他哑一辈子?” 他的心里已经浮现一种推断,那就是安养真也知道安问不能说话的原因,但琚琴的离开一事,笼罩着太多的丑态和难堪,是安远成严令禁止再提的丑闻,何况“野种”风波对安问也是一种伤害,所以宁愿安问永远哑下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当年真相。 “他的哑是心因性的,我只能告诉你到这里,你不必再追问,因为我什么也不会说。”安养真起身,做出准备离开的架势:“如果你真的为安问好,也劝你再追查,结果你未必受得了。” “我已经知道了。”任延的声音冷淡响起。他没起身,甚至还悠然喝了口茶。 安养真的脚步迟疑住,系着西服扣子的手也停顿,末了,他半转过身:“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what?”安养真皱起眉心,左右四顾,伏下身一手撑在大理石圆几上,“你他妈知道个屁!你还跟谁说过了?跟问问说了吗?” 任延:“?” “别告诉他,别让他想起来,不对——”安养真眉皱得更深:“你怎么知道的?你也去调查过了?” 画风秒变,任延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打了个响指后一指座椅:“sit down。” 安养真只能重新坐下,声音始终压着:“你搞清楚,比起不能说话,让他想起那种经历才是真正的痛苦。” 虽然觉得微妙的牛头不对马嘴,但任延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不觉得,比起那种痛苦,说话才是实际。人总要面对痛苦才能成长。” “放你妈的屁。”安养真怒火中烧:“你说得轻巧!既然调查过,你就应该知道,换你小时候被变态猥亵过,是你他妈说克服就能克服的?” “噗——”任延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安养真表情崩坏:“你不知道?” “不是,”任延用餐巾擦掉身上的茶水渍,“你等下,等下,”他缓了缓心神,捋了一下:“你觉得,问问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小时候被……猥亵过?” “任延。”安养真神情冷肃地叫了他一声。 “你搞错了。” “我亲自调查的结果。” “你亲自调查个屁。”任延冰冷地一锤定音,继而冷笑一声:“你他妈是真行啊,调查了一个离谱到十万八千里的版本不知道求证就自说自话要堵安问一辈子的嘴。” 两人一下午不知道互飙了多少句脏话,安养真不耐烦地拧了拧领带:“我带他去看的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他说声带没有任何问题,只能是心因性的,建议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你没带。”任延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安养真愣了一下,“我确实没带,因为心因性的病因,往往代表着很深的心理创伤,我不想冒险,所以就先派了人,花了些时间,把那段时间那个地方发生的事调查了一遍。” “然后?” “那个乡中心小学,有个校职工老头……”安养真不再说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学校和政府对受害人名单是完全保密的,猥亵的程度够不上性侵,那个老头没有坐牢,但从派出所出来后很快就死了。死无对证,但是那个时候,问问刚好在学校里读一年级。” 任延懂了。 “时间过去太久,确实追溯不了。一年级,七岁的年纪,时间年龄地点都对得上。如果问问真的在那种环境里,遭遇了这种事,被威胁、恐吓,形成心理阴影,打个比方,比如那个老瘪三一边……他,一边用刀子威胁他说只要敢出声就杀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种画面,安养真就会冒出一身烦躁的冷汗。他脱了西服,不能抽烟,只能大口吃甜腻到齁的马卡龙,以此来转移心口的恶心和后怕感。 任延静等他吃着,提起陶瓷茶壶,给他倒了一满杯红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安养真被噎了一下,喝了口茶才说:“好的。” “好消息是,以上猜测纯属放屁,我没有听他提过,在他的日记里也完全没见过,他那个时候应该完全被隔绝在了这件事之外。” 安养真古怪地吃醋:“他还给你分享日记?” 任延勾了勾唇,“坏消息,听么?” “听。” “坏消息是,他不讲话的原因跟你下落不明的亲妈有关,他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赌,只要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已经坚持了十一年,还打算继续坚持下去。如果你还跟我一样,没有放弃让他说话,”任延举起茶杯,跟安养真的轻轻碰了碰:“那就帮我一起找到他妈妈。” 安养真搓了搓脸,不知道是在嘲自己还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当时不是不自聪明自作主张,早一点真的带他去看医生,他其实有可能……早就好了。” 任延绷直身体,几乎失手打碎茶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安养真目光定定地像要望穿任延:“我大概知道我妈妈在哪里。” 第93章 第 93 章 “什么叫大概?”任延无法理解他的用词:“到底知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去确定。我妈妈确实从消失的那年就没有联系过我了, 但是之前,我接到过她姘头……男朋友的电话。”安养真还是说不出“姘头”这两个听感怪异的字,“他说我妈妈很想我, 每天睡不着觉,问我跟不跟她走,by the way,他们当时在闹离婚。” 任延其实不想听这些家庭秘辛, 但既然事关安问,他只能问:“如果是争夺抚养权,也应该是她亲自来问你,怎么会让人传话?” 安养真耸了下肩:“因为她跟我说的是,我要留在安家,她不接受公司产业被那些野鸡……咳,私生子继承。” 任延默然。 一个母亲, 既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又不忍心自己组上的产业彻底流落他手, 所以每天晚上想念异国的长子默默垂泪,又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他胆敢离开安家, 她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安养真显然也回忆起了那段时候的琚琴:“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其实很不好,我想回国看她,她说如果我回来,她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公证的那种。那个时候, 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实话实说, 如果他们问我, 我会选我妈妈, 不过她说她不想要我去打扰她的新生活。” “是气话。” “也许吧,但听在那个时候的我的心里,就是明明白白的她不要我。”安养真习惯性地摸摸鼻侧,这是他觉得心虚和不自在时的下意识动作:“我当时迁怒过问问,因为我觉得我妈会带他走,就因为他比我小,他是我弟弟。后来听到他是我妈私生子的传闻,也恨过他。” 任延静了静:“可以理解,但不要告诉他,他很依赖你,也喜欢你。” 安养真点点头,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得去医院陪我小妈,就跟你回去见问问了。” “林阿姨去医院了?”任延也跟着起身。 侍应生送客,送上账单让安养真签名挂账。安养真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边回任延:“正常产检,要是问问有时间,你让他回来看看林林,她很喜欢他。” 按理是产检这种事,应该是安远成去陪,安远成没空,那安家还有那么多管家保姆佣人,也用不上安养真亲自去。但任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点点头。反倒是安养真笑了下解释:“孕妇很敏感的,我爸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三天两头不回家,我不出现一下,她心里恐怕胡思乱想。” “林阿姨人不错。” 安养真笑着点头:“确实,还比较单纯。”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任延叫了车,安养真没陪他等,径自开着跑车走了。到了昂贵的私人生产医院,林茉莉已经在专属的室内等候,扶着大肚子坐立难安深呼吸,看到安养真出现的那一秒,脸上笑颜展开:“你还真来了?” “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安养真调侃她,“上次检查不是说一切指标都很好吗?” “不是啊,我感觉它最近好不安分哦,一直在闹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林茉莉摸摸肚子。 一旁穿粉色护士服的似乎是新面孔,寒暄道:“先生好年轻哦,看来是新手爸爸妈妈么?” 安远成原本在助理的陪伴下匆匆赶来,听到声音,挺拔的身影在门外一顿。助理似要为他引路,安远成抬起手止住了他,继而眯了眯眼。 论面孔,他是任五桥、卓立三兄弟里最接近传统审美的,年轻时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剑眉星目,戴个古风头套就能去TVB演金庸男主角,现在人过中年,经年耽于声色又忙于应酬,发福和浮肿都是难免,身形都胖了一圈。林茉莉却娇美,有时候跟他出去,挽着他手,旁人目光一半羡煞一半猜测,以为她是他哪里包养的女大学生。 安远成看着安养真的模样,虽然公司员工总是开玩笑说他是最帅董事长,但显然跟年轻人已不在一条跑道上。 安养真笑了一声:“你新来的啊?”懒洋洋拖着腔调:“这是我小妈。” 护士犯了错出了糗,又被他这样的公子哥调侃,脸色涨红。 林茉莉认真解释:“我老公比他帅呢。” “我靠。”安养真服了,带笑轻轻吐槽一声。 门外传来一阵大笑,安远成阔步走入:“我老了!哪能跟年轻人比!”带笑的眉眼微眯着打量一眼安养真:“不过年轻时候嘛,养真还是比我差一点的。” 安远成的声音一插入,安养真的脸色便从刚才的纨绔中收敛了些,变得温文尔雅而带着些恭敬:“爸爸来了。” 安远成点点头,很自然地揽住林茉莉的肩膀:“我不来,林林回头又骂我。”又点点林茉莉的鼻尖:“我没空,你就使唤养真啊?他公司的事忙得很,以为都跟你一样每天只顾着玩?” 林茉莉心思细腻婉转,对安养真道歉:“哎呀,你早说嘛,我给你添麻烦了。” 听着,多了很多分客气和疏远。 一家人的心眼比窗外树上的叶子都多,安养真立刻开玩笑似的说:“我这不是怕你心情不好找爸爸麻烦,那爸爸回头肯定又找我麻烦,到头来不还是我吃亏?” 安远成果然大笑,助理和护士也跟着笑,安养真一派倜傥地拎着西服在肩上:“好了,既然爸爸来了,那我也要约会去了。” 安远成派助理送他出门,出了走廊,助理道:“安董站门外有一会儿了。” 安养真笑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今天那个手语老师没跟着?” “上午上过了课,刚刚才派人送回去。” 安养真挑挑眉:“我怎么老是不记得她叫什么?” “葛越。” 安养真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手语也学了快有一个多月了,爸爸的水平有长进么?” “葛老师上课很认真,从不迟到,安董忙,所以经常是见缝插针地学。” 安养真点点头,止住脚步:“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 助理不再说其他,转身回病房。 上了车,安养真扶住方向盘,沉沉地舒了口气。 他答应了任延要找到琚琴,就真的派人去找。但线索不多,因为从“琚琴”二字切入,不管是社会关系、还是公安户籍、出入境管理方面,安远成其实都早已拜托人查过——虽然他查的原因是为了找安问。安养真现在手上能利用的,只有那个姘头给他打电话时留下的手机号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出于什么卑微的心态,才会鬼使神差留下了妈妈的“野男人”的电话?这一点,连安养真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追查琚琴下落的时候,省实一连迎来了运动会和曲水节。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体能损耗和意外,校篮球队的成员都不参加运动会,转而帮各个项目当裁判掐表。开幕式当天,任延被钱一番抓去举牌子走方阵。怕他又说出什么“今年披星戴月明年颗粒无收”之类的狗屁,这次钱一番干脆剥夺了他的说话权,让文艺积极份子严师雨穿得跟个二次元ser似的跟他并肩走。 等方阵入场着实难熬,毕竟高一就有十八个班,高二前头还有十四个班要走。喇叭里持续不断地播报着各班级方针的通讯稿,校广播站的声音都快念劈叉了。 偏偏是个深秋的大热天,大太阳底下站了快一个小时,任延找到A班时,觉得安问套在白色班服里,像支快被融化的雪糕。A班的班服没什么好看的,普普通通的日式制服衬衫,谈不上剪裁,一眼望去,只有安问挺拔,别人像小布丁,他像钟薛高,眉眼里就透着贵。 什么破类比。任延还没走到他身边,便自顾自笑出了声,抿抿唇,心想语文作文二十五分倒也不冤。 实验班的都好学,虽然等着走方阵,但手上都拿着英语或语文书在那儿背课文,一片嗡嗡的低低诵读声中,任延反倒不好开口了,显得格格不入。 他用手语问安问:“热么?” 安问亦用手语回复他:“还好,有点闷。” 读手语是一回事,比划又是另一回事。任延思索了会儿,才生疏地比着:“是不是走完开幕式,就要回去上课?” 谁家校运会都是拿来谈情说爱的,露天观众席上披着校服一坐,共同分享同一根耳机线,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单身的也不妨碍满操场乱逛晒太阳,只有竞赛班的惨。 吴居中早就知道安问只报了三千米,又知道三千米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开赛,便只准了那天下午的假,其余时间都拿来上课刷题。 安问脸色微垮:“你中午早点来找我吃饭。” 可怜的样子像坐牢,任延抬了下唇角,鼻音“嗯”一声,手语问:“多早?早半个小时?” 别的学生在每天的集合解散时需要点名,但他兼任裁判,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安问想了想吴居中最近对他的宽严程度,觉得早退半小时应该不算什么。 两人全程静默,A班的齐刷刷放下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卓望道问:“这什么新型加密通话?” 另一个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学会了手语就可以当着高雪芬的面秀恩爱?” “格局打开。” “你不仅可以当高雪芬的面秀恩爱,甚至也可以对全校师生骑脸输出。” 体育委员李佩站在队伍末尾,越是琢磨得认真,越是觉得两人之间似有猫腻。楼梯上偶遇的一幕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那时候任延究竟是不是牵着安问的手?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探究,被任延看穿。他走了两步,李佩浑身都不自然地绷直,脑子里过了一百遍要怎么占上风,不想任延却在卓望道身边停下了,散漫地聊了两句,目光却轻瞥向李佩。那是根本不凶的一眼,若有似无的。甚至含着说不好的笑意,但李佩捏紧了拳,一股被惹怒却又不敢顶撞的暴躁混着懦弱袭上大脑。 “那天在卓望道家附近,碰到的是你?” 李佩愣了一下,卓望道忙问:“啊?哪天?就你跟安问过去的那天吗?” 李佩硬着头皮应声。A班的都知道两人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毛病,李佩还人身攻击过安问,见任延竟然主动跟他说话,都心想他大人有大量。 安问不知道他干吗要特意跟李佩聊那两句,中午见到任延时便问出口。 “他那天应该看到什么了。”任延漫不经心地回,把碗里的清炒胡萝卜分了一半到安问盘子里,“今天的任务,必须吃完。” 安问挑食得严重,不是挑口味,而是挑东西,胡萝卜菠菜这些他碰都不碰,对于任延的安排,他鼓着脸,一副敢怒不敢言。 “那天不是牵手了吗,接吻应该没看到,但是牵手可能注意到了。”任延分完了胡萝卜,奖励他一盒酸奶,帮他拆开吸管。 “你警告他?”安问馋馋地咬住吸管,因为注意力都在酸奶上,手语打得很糊弄。他吃到喜欢的东西时总会不自觉眯起眼,眸底的清澈也会便暗,与任延在学校里喂养的那些流浪猫如出一辙。 “不算警告,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一声,显得比较……坦然?”任延低笑了一声:“再说了,他好像很怕我,可能以为我在威胁他。” 吃完饭回班级午休,之后又是各自忙碌。晚自习时,照例是合唱排练。A班的合唱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与现代双人舞和手风琴配合起来,瞬间把节目从老年活动中心拔高到了少年宫高度。 实验科技楼每一层都有班级在排练,一过了九点,黑灯瞎火的废弃教室点起灯光,每条走廊都响着鬼哭狼嚎。临近比赛日,各个班的探子也开始踊跃走动,纷纷想要探探竞争对手的底。A班文娱委员林乐乐绕了一圈,回来时的目光显然兴奋异常:“我刚刚看到任延跟那个谁单独在教室里!” 其他人不明所以:“谁啊?” “那个谁!艺术团的张伊橙!” “我操?” 正是休息时间,学霸也是需要八卦投喂的,这个名字一出,立刻点燃了所有人的呼吸。“倒追成功了?”有人问。 安问抱着手风琴,对张伊橙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毋庸置疑,她是学校明星,像张幻想那样,但两人风格不同,张幻想很高冷,平时也神出鬼没的,张伊橙就比较平易近人,是文艺女神,是学器乐和声乐的,带她的老师是现如今娱乐圈一位歌星的声乐导师,因此她也被很多人默认为将来要出道。 安问听到关于她的两件事,也是学校里津津乐道的两件,一个是校报记者采访她清唱的短视频点赞超过三百万,一个是她有次值周校广播站时,唱了首歌,正是晚饭时期,走在路上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这个版本流传至今已经变成了万人空巷的水准。 师生们都公认,省实的校园明星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成为真正明星的。 “她去年公开表白,不是被拒了吗?还来啊?” 卓望道小步蹭到安问身边,碰碰他胳膊。安问听故事正出神,抬起眼眸流露困惑。卓望道摇摇头,小声嘘道“八百年老黄历了。” “可能从来没被拒绝过,不甘心呗。” “哎之前不是说任延跟张幻想谈着呢吗?她是不是觉得低张幻想一头啊?” “那我本来就觉得她比张幻想好看,张幻想多高冷啊,实话实话哈,我们男的还是更喜欢张伊橙这种类型的,又甜又清纯。” “醒醒,还挑上了,并没有人care你们男的更喜欢哪种哈。” 打从人类还在洞里住着时,八卦就是社交第一原动力,学校里八校园明星,就如路人谈论娱乐圈八卦一样,都不过是谈资,只不过因为人物离自己更近,八起来更刺激、更肆无忌惮。 “你看到他俩在教室里干吗呢?”终于有人问林乐乐。 “我靠这我哪能知道,”林乐乐:“我也是不小心看到的啊,那边很偏,要不是看到灯,我压根不敢去。但是如果他们一直在那个教室见面的话,之前一直都没发现哎……哦!我知道了!”倏然转向安问:“我说之前怎么每次他都在这儿找你放学,原来是顺便啊!天啊问问,他把你当烟雾弹!削他!” 忽然成了众人目光聚焦处,安问脸上表情僵硬,刚才那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微妙地消失了。 “哎,你跟任延关系最好,透露下呗,是不是真跟张伊橙谈着呢啊?”林乐乐圆瞪着眼睛,兴味盎然地问。 安问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只好先笑了笑,但弧度僵硬。卓望道嚷嚷道:“放屁,任延单身好吧,一天天的有个屁空谈恋爱啊!” “那他在这种废弃教室里见张伊橙干吗啊?”林乐乐呛他:“就算是排练也没道理就孤男寡女两个人吧?就算谈不成,一个月下来也该谈成了!” 卓望道气得七窍生烟,烦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任延眼光不那样!” 他现在悲愤和寡不敌众的程度就跟孔乙己在小酒馆里差不多,叨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实际上压根没人听进去,一时间到处都充满着快活的八卦空气。 下课铃声打响,任延把古典木吉他收进琴盒里,对着眼前的长发女生说:“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啊,几个指法的小错误而已,”张伊橙笑了笑:“而且是张老师让我来的嘛,他说难得说动你表演,还是秘密节目,不能出岔子。” 任延半抬了下唇角:“那之后正式彩排见。” 将琴盒放进教室的文件柜中,上了锁,听到张伊橙问:“你之前学过器乐么?不然一个月的时间练成这样,很厉害哎,谱子也是你自己扒的?” “网上找的,学过一段时间大提琴。” “哇哦。”张伊橙感慨了一声,等他锁上了柜门,问:“那这首歌也是你自己挑的?” “嗯。” “唱给谁的啊?”张伊橙的好奇有些俏皮和小心翼翼,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任延,神情和眼神都是显而易见的小女生见男神的模样。 她就是很喜欢他,高一时觉得十拿九稳,想任延再怎么眼高于顶,也总该愿意跟他试一试,却没想到他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表白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她公开表白惨被拒。之后虽然交集近乎于无,但她也没有停止过好感。这次艺术团出面请任延秘密表演一事,她早就近水楼台发展下关系,但却也就见过一两次,且聊的都是公事。 今天是唯一一次她能跟他单独共处一室,机缘巧合天时地利,她不想这么短暂地结束。 任延捞起书包,“爸妈?” 好糊弄…… 张伊橙随着他往教室门口走:“唱得好好哦,怎么都没有报名十佳歌手大赛?” 任延向来对出风头装逼一事兴致缺缺,怎么可能主动报名参加唱歌比赛?他能在台上表演站桩五分钟。 教室灯光暗下的时候,张伊橙的心也紊乱地跳了一下,任延的手从开关上移开,将门扇拉上,语气平板无波地问:“你不走?” “啊我……” 任延俯身给门上锁:“我还要去找朋友,回见。” “呃这里很黑……” “你手机没有手电筒吗?”锁芯扣上,任延直起身,有些费解地问。 张伊橙:“……” 没关系……直男就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下头…… 任延勉为其难:“送你到三楼吧,现在应该很多学生。” 暗恋中的女孩子容易满足,张伊橙的心又开始跳了,头上晕晕乎乎的感觉又秒速找回来了。 只是长长的两百米,短短的四十五级台阶,任延竟然一声都没吭。到了地方,灯光明亮,人声远远地热闹,任延微微点了下头:“拜拜,今天谢谢你。” 身影重新没入昏暗的走廊,看了眼时间,已经下课五分钟,想到安问已经等了五分钟,脚步不由得加快。 哪里想到在A班排练室没见到小问号,只见到一个晒干沉默的省略号。 任延:“……” 莫名的低气压让他都不忍心踏入了。 “被欺负了?”他迟疑了一下,宽大的手掌贴上安问的脸,细微的摸索中带给他热度。 谁知道安问撇了下头,躲开了他的手,架势仿佛西西公主般顽固且不情愿。 任延二话不说摘下书包,蹲下身,诚恳地说:“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改。” 安问恹恹打手语:“约会好玩吗?” “我跟谁约会天打雷劈。” 安问浅浅翻了个白眼,仍然没精打采地比着:“都被人看到了。” “张伊橙吗?她……”任延说一半,止住了。艺术团的再三叮嘱他保密,他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安问不算别人,告诉他他也不会乱说。他不想说,是因为那首歌是唱给安问的,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能答应艺术团的请求,破天荒地单人贡献一个文艺表演,每天第三节晚自习一个人偷偷在废弃教室从无到有练习吉他指法,都只不过是想给安问一个惊喜。现在透露了,惊喜就消失了。 安问不爽地瞪着他:“你编不出来了。” 任延失笑出声:“今天确实跟她在一起,但是因为正经事,别生气。” 安问把林乐乐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你每天都刚好来接我,是因为第三节课都在这里跟别人约会。” 任延扶了下额头,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他一声:“宝贝。” 安问几乎差点也忍不住翘起唇角,但忍住了,咬着唇无理取闹:“哄我。” “你是在无理取闹吗?”任延歪了下脸,半蹲着,模样看上去玩世不恭。 安问理直气壮:“我是在无理取闹。” 任延点点头,站起身。安问以为他懒得搭理他,要走,目送着他的背影至门口,抬起手的错落瞬间,他的眼前一黑,灯灭了,只有路灯橘黄色的光晕漫进窗口,像一团画在纸上的橘子汽水。 任延把他打横抱起,放在一旁斑驳的课桌上,两手撑住桌沿。眼底眸光勾勒得一半晦暗一半明亮,玩味而充满侵略性。 “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没幻想过这种场景。”他慢条斯理地说。 安问心头一慌脸色一变,心里骂他变态,着急忙慌地就想跳下逃跑,被任延轻易按了回去,圈进怀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边笑边亲吻他的唇角:“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只是要过几天才能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不喜欢。”安问赌气抢答。 任延忍笑,勾了勾唇:“好,不喜欢就不喜欢,只要你能看到就好。” 第94章 第 94 章 从没见过比任延还会保守秘密的人, 安问嘴角都撑得磨破了,也没“套”出来这个礼物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起来,镜子里的面孔打碎了他一晚上的侥幸, 右边唇角红红的, 结着细微的痂,看着就疼。刷牙时纵然已经万般小心, 但是还是撕裂了伤口。“嘶”的一声,手指小心翼翼沾了沾, 淡红色的血珠。 任延刚练完球回来洗澡,正套着校服,被安问一脚破门而入。 他提着穿了一半的裤筒, 迟疑地说:“……早上好?” 安问愤怒地指指自己嘴角,用目光无声控诉。任延没看明白, 眯了眯眼,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离谱和畜生, 没同情,反而混蛋地笑出了声。把人抱进怀里, 小心又小心地亲了亲:“没关系, 反正你也不用开口说话。” 安问:“…………” 下楼吃早餐, 任五桥和崔榕没起, 但毛阿姨火眼金睛,戴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 “呀!怎么嘴巴破了呢!” 安问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任延胡诌得很, 面不改色说:“昨晚上吃东西吃着急了, 吃不下非要吃。” 我晕!安问差点昏过去, 当毛阿姨是傻子吗?! 毛阿姨果然是傻子, 关切又嗔怪地说:“吃东西要慢慢吃的呀,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安问红着脸闷头吃面,脸都快埋到碗里了,总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能似是而非地对应到画面。 吃过饭,毛阿姨取过一个小小的创可贴,“上次拿错了,拿成了给小孩子用的了,你贴嘴巴边刚好。” 防水创可贴,透明粉,上面印着小爱心。安问只手捂着眼睛,看模样很绝望。毛阿姨亲手帮他撕开:“你别难为情,这有什么的!听阿姨的话,就贴一天,等结了痂就好了。”贴好了,站远了看一眼:“多可爱!” 安问拎起书包,逃也来不及。 去竞赛班时也被狠狠围观,他只好推脱是被牙刷怼到了。为着这个原因,他一整天都没搭理任延,连午饭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下午到了体育场,跟他熟的人都关切问:“打架了?”直到卓望道默默递给他一个口罩。 安问:“……” 他怎么没想到? 灰黑色口罩是小卖部里的畅销款,机场照里明星人手一个,安问拆开挂上,用救命恩人般的眼神仰望卓望道。 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道:“任延家暴你的话告诉我。” 正疑心他是否打得过任延时,卓望道暖心地说:“我可以帮你打小报告。” 三千米比赛在下午四点进行,大约是怕学生中暑,所以刚好差不多是开始日落的时候。安问三点半时就从看台上下去操场热身了,一走带起呼啦一串小尾巴。 林乐乐主动说:“我们接力陪你跑。” 高雪芬对于班级成员间的友爱十分感动,温馨提醒道:“要是你半路晕倒了,他们会把你抬进医务室的,别紧张。” 安问摆摆手。 “不紧张啊?”高雪芬有点意外,但也没怎么当真,点点头道,“挺好,心态不错,班里剩下同学都给你写通讯稿呢,保证给你写得可歌可泣。” 班长给他捏左手胳膊:“跑最后也没关系,能跑完就很优秀了,没什么好丢脸的。” 副班长给他捏右手胳膊:“对,咱就慢慢跑,哪怕走到终点呢!” 安问没想到一个三千米热身给热出了上战场的热血感,这一个个饯行的,仿佛生怕他一不小心回不来。他脱下外套,从林乐乐手里接过号码簿,撇过脸垂首在短袖上随便别了别,让卓望道翻译道:“回去吧,用不着加油,能跑完。”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嘴硬,死要面子,毕竟三千米么,说短不短,但要说很难完成,倒也不至于,男孩子要真跑不下来也挺丢脸的。但安问瘦啊,套在松垮垮的校服里,像一棵正青葱的白杨树,何况天天跟任延这种全校人心中的顶A站在一起,更衬得好欺负。 一群人依依不舍的,安问烦了,勾勾手指,等众人目光聚集过来时,他微微揭起运动T恤的衣摆。 虽然只是很转瞬即逝的一秒,但大家还是看清了。 妈的竟然有腹肌。不是块垒分明的那种,而是网上那种最受欢迎最少年的薄肌感,薄薄的一层,很匀称地覆着骨骼。 衣摆落得很快,林乐乐:“没看清,菩萨快让我再看两眼。” 安问无语,窘了一下,强行高冷,冷着脸往起跑线走。 一抬眼,任延在不远处冷脸站着,两手揣在宽松的运动裤兜里,黑色T恤上银白色口哨挂得显眼,整个人难上去难惹得不得了。 完了。 安问头皮一紧,被看到了。 哪怕他是跟别的女生说笑也好,偏偏是给人亮腹肌。四舍五入,就是给人看腰。任延喜欢他的小腹与腰,有时候会故意把套摘了,弄他纤薄柔韧的腹上。低级的占有欲常常在气喘之时冒头,在他耳边恶狠狠而呼吸急促沉重地说真想把他关起来,或者像小时候那样揣在怀里。让人看脸已经很不情愿,何况是腰腹? 安问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晚上免不了挨一顿急风骤雨,但还想挣扎一下,扭头便往反方向走。身后A班众人热心:“反了反了!” 安问:“……” 得,真成送行了,会死人的那种。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向任延。任延微微一歪下巴,懒洋洋问:“这么多人,送刑场呢?” “怕他跑不完,鼓励一下。”林乐乐眨眨眼,“热了的话就脱啊,我帮你接着衣服,别不好意思。” 安问心里一沉,口罩下深深倒吸气——听我说谢谢你,火上浇油温暖了四季…… 任延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人我接管了,终点线等着吧。” 卓望道咳嗽一声,张开手默契地拦:“哎水呢?怎么没人带水啊?”成功转移注意力。 安问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任延身边,每个毛孔都透着不情愿。 任延吹了半天哨码了半天表,当中还强行镇压了两次架,此刻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好惹的散漫感,也不靠近他,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不理我,倒是舍得给人看腹肌?” 安问本来可以解释的,看他这么凶,偏不解释,冷着脸闷声在口罩下。谁没口袋似的。他两手也抄进口袋里,回到了任延第一次见他的那种拽样。 “谁给你的口罩?” 不吭声。 “待会儿就这么跑啊?” 还不吭声。 眼前伸过一只手,还没反应过来,口罩便被拉至下巴,任延抬了抬眼神,“亲你了啊。” 安问瞪他一眼,把口罩重新拉起,严严实实地在鼻子上压平:“今天不想跟你说话。”他半吊子打着手语。 任延真觉得没天理,“喂,你吃醋我哄你,我吃醋你就不理我?” 安问蒙在口罩下的唇翘了翘,琥珀似清澈的眼眸故意冷着,越过他径自去跑道上热身。那边主裁判吹哨,已经开始做报到登记。任延经过安问走向起跑线,手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恰好在穴位上,无端让安问软了半边。 - “三千米起跑区好像在那边。”助理遥指了一下,安远成在伞下眯眼望了望,续着脚步往那边走。 近四点,正是西晒之时,助理为他打着黑伞,虽然满操场乱走的学生和家长,但两人依然显眼。安远成抬手阻道:“把伞收了吧,别这么高调。” “好的。” 走至一半,安远成一拍脑袋,笑着说:“我怎么往起跑区走了?不应该在终点线等着么?” 助理忙说是,陪着他横穿过操场间的草坪。这回走了一半,又改变主意了:“问问还不知道我来看他,要是忽然看到我,是不是该吓一跳,影响他发挥了?” 助理斟酌着:“可能会太高兴了,紧张。” “那不好。”安远成摆摆手:“要是再摔一个绊一跤,我不是让他出丑了?” “那……”助理说不好,不敢贸然开口。 安远成主意盛,人至中年更顽固,助理只是行政生活助理,负责打点他的差旅和生活琐事,虽然跟随已久,但没有那么多说话的余地。等了片刻,安远成果然自己拿定了主意:“我们就在操场上看,等他快跑完时,再去终点线迎接他。” 既然如此,助理就陪他在草坪上坐下。安远成挺怀念:“多少年没这么在草坪上坐一坐了?还是当学生好啊。” 周围谈恋爱的太多,连空气里似乎都冒着泡泡,安远成似有所感,连三千米开跑的鸣枪声都没发现,对着手机饶有兴致地打字,脸上不自觉挂着重返初恋的笑,虽然五官是英俊的,但显然在中年男人脸上有些维和。 助理目不斜视,知道他又是在给谁发微信。 聊了会儿,安远成在周围“安问!安问!”的加油声中醒过来:“已经开始了?” 助理点点头:“快的已经到第二圈了。” 安远成下意识从末尾开始找,十几个学生跑动,还有一群陪跑的同学,他一路寻着,最后在领跑的第一梯队里找到了安问的身影。 “这么快?”他讶异得不得了。 安问时而第三时而第四,两人咬得很紧,但他节奏稳,步幅大而轻盈,跑起来的姿态虽然不如前两个长跑特招生专业,但也漂亮得不得了。 看台上A班的学生都疯了:“我曹我曹我曹!超了超了超了!” 就连对这种班级荣誉兴致缺缺的高雪芬也不自觉关注起来,脸上惊喜连连:“可以啊安问! 这么厉害!” 安远成也忍不住站起身,边举起手机录小视频,边笑:“这么还戴着口罩呢?” 安问也要面子,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可能贴着粉色爱心创可贴跑完全程?反正他也不用嘴呼吸,便将口罩拉至鼻子底下。别班的姑娘同仇敌忾了:“好装逼哦……”“但是好帅……” 任延站在终点线旁,耐着性子听女生们尖叫,一手拿着秒表,另一手的小拇指懒洋洋地抵了抵耳朵,轻轻“啧”了一声。 真行,愣是把最没观赏性的三千米跑成了全场焦点。 别的同时举办的项目都没人气了,红色跑道边挤满了人,尤其是终点附近,简直可以说是夹道欢迎。主裁判不得不拼命吹哨赶人,任延瞥了眼秒表上的时间。之前他帮安问掐过表,知道他的一千米、两千米和三千米的用时和速度。 显然,安问还有余力,而原本与他紧咬的第四名已经落后得连车尾气都吃不到了。 进入冲刺阶段,三个人都开始发力,看台和操场的哗然尖叫已经连成一片,到处都是喊着名字的加油。A班的人从未如此有团魂过,个个都站起身喊得声嘶力竭,眼看着安问逐渐靠近第二名,尖叫得就差抱成一团跳舞了。 “冲冲冲冲啊!!!!” 任延再度看表,脸色已经从刚才的云淡风轻收敛,速度已经远远快过之前练习时的记录,可见冲刺多么激烈。 安问只觉得小腿肚止不住地泛酸泛软,气管和胸口要烧着般,整个呼吸道灼烧成一片,口腔里满是铁锈血腥味,就连腮帮子都觉得酸。跑过终点线时眼里看不见别的,除了那道鲜明的白线,便是一旁按下秒表的任延。 直到被人前赴后继地抱住围住跳上来勾住脖子,他才从尖锐蜂鸣的耳鸣中听清成绩:“天啊天啊天啊问问!第二名!你跑了第二名!你超了张涛啊啊啊啊啊啊!!!!” 任延跟主裁判对记录的同时登记,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 当裁判的体育老师也讶异:“破校运会记录了?” 前三名全破了,两个特长生不稀奇,稀奇的是夹在中间的安问。 “我操操操操,破纪录再积八分!”A班的人欢呼雀跃抱着跳成一团,“牌面!” 卓望道拼命扒拉才把安问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安问一边深呼吸调整节奏,一边摆着手,让他们别特么再跳上来抱他了。长跑完的气管脆弱,他咳嗽得厉害,接过卓望道递给他的水。 最熟的几个人陪他慢走调整心率,直走了操场大半圈,才放心他一个人。 身上的汗半干,心率和呼吸都平稳下来时,他被人从身后勾住脖子。 任延玩世不恭的模样,哨子随着动作轻晃了一下,他在他耳边轻笑:“好厉害,都比我快了,以后岂不是追不上你?” 安问撩起T恤擦汗,口罩和创可贴都不翼而飞了,他现在脸色苍白,偏偏嘴唇红润,唇角还破着,黑色额发湿着凌乱,跟在床上没什么两样。 三千米是任延今天最后一个值勤的项目,他呼吸不妙地微滞,眼眸暗了下来,虽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嗓音却沉:“找个地方好不好?” 众目睽睽之下,安问很轻地点了下头,与任延并肩穿过操场。广播里还播着他的名字,宣读着A班给他写的通讯稿,气势澎湃而煽情,哪里知道他一心只想跟他男朋友接吻。 下了操场的半山坡,便是男生寝室楼后门,但这道门常年锁着,因而并没有人往这边过。 四处没人,安问被任延压在墙上深吻时,并没想过会被他爸爸安远成看到。 第95章 第 95 章 安问冲过终点线时, 安远成是想立刻上去为他庆祝的,但一瞬间围上去的学生太多,何况还有选手陆续冲线, 现场乱成一团,他不急于一时, 也并不想跟一群小孩儿乱挤,便站在草坪上等了一会儿。 手机里微信震动不停, 安远成将注意力从小儿子身上转移回来, 看了眼对方发过来的文字和爱心表情,忍不住又回复起来。正如他在酒席应酬局上跟别人吹嘘的那样, 初恋的感觉让人返老还童重返十八岁。别人都吹捧说安董精力无限宝刀未老,哪像他们力不从心汇源肾宝。 暧昧时不觉时间飞逝,直到助理提醒, 他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五六分钟, 围观的学生都散了, 而目之所及处也没了安问的身影。 “问问呢?” 助理一直帮他关注着,指了指操场远处的两道身影:“在那边。” 安远成辨认着与安问勾肩搭背的人:“那是延延吗?” “是的。” 安远成点点头:“走,去追追他们。” 作为靠岳父家起手的董事长,安远成比别人更讲究派头与面子,任何场合总是气宇轩昂, 步履不疾不徐,绝不允许自己出现急躁的失态。虽然要追安问,但也没有小跑一阵的意思,视线跟着安问的背影,悠然地与助理笑谈:“以前学校里的事情都是养真在操心, 你说他看到我, 会不会很惊喜?” “肯定的。”助理会说话, “何况问问少爷离开家这么久,更需要您的关注和父爱,一定会很感动和惊喜的。” 安远成颇感欣慰地点点头。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听到公司里同样是省实家长的下属聊起,说运动会第二天刚好是家长开放日,又刚好有空,便来看看。 他关爱安问,身边人谁看了不说一句父爱细腻伟大,说他是个好父亲好爸爸?安远成也常常被自己感动,譬如吃到饱满虾仁,就睹物思人,惦记着说问问小时候最爱吃虾饺了,见到林茉莉买的木马摇摇乐,就感慨说安问小时候都没玩过。 有付出就想有同等的回应,安远成自己都感动非常了,要是安问也同样感动,那也不算他白疼一场。 “我还怕他恨我。”安远成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品性真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眼看着安问和任延下了操场台阶,沿着一片草坡越走越偏,稀奇一声问:“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助理对省实也不熟,猜道:“可能是抄了什么近路。” 草坡起伏,冷不丁听到有人聊闲天。 “任延真没跟张伊橙谈,他他妈是gay!”男生说。 “怎么可能,他要是gay的话早被传出来了,陈千予他都没看上,还能看上谁啊?”女生表示不信。 安远成停住脚步,助理也默契地一同停下。 “我说真的,我亲眼看见,我还录视频了。你知道我特么烦他了,不是为了你的话,我操这闲心干嘛啊?不就是想拍了给你看看吗,你别不理我。” 林乐乐撅着个嘴:“我没想跟你复合,你别老来烦我。”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高兴。”李佩拿出手机:“真的,就我知道这件事,这个视频你第一个看。” 林乐乐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机,点进相册:“哪个呀?” 李佩滑了一屏,找到视频,点了进去,解释道:“他关灯了,拍不清楚,你就听个声音好了,我也不敢站太近。” 视频开头便是任延的声音,叫谁“宝贝”,带着无可奈何的低笑,接着便解释自己跟张伊橙的关系。他这么桀骜的人哄起人来如此耐心,已经让林乐乐大跌眼镜,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另一个谁啊?怎么不说话?” 李佩抬眸看她一眼,两人眼神对上,林乐乐捂住唇,猛然瞪大了眼睛。 这之后灯光便黑了,过了会儿,任延的声音变低,说什么“这样的场景也不是没幻想过”,音量调大,听到细微的水声。林乐乐脸红透了,啃着手指。视频画面很歪,只有一双垂下的小腿,和任延的腿很近地贴着、摩挲着。吻得深入,呼吸声、叹息声和衣物摩擦声,都让人浮想联翩。 “我去……”林乐乐眸光兴奋湿润,“你怎么不多拍会儿啊。” 李佩:“……”低声问:“真的就你一个人知道,你敢告诉别人吗?” 话音落下,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人,两个高中生都吓了一跳,林乐乐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 并不知道是谁,但看气势,也许是老师吧,毕竟省实初高中部那么多教职工呢。 “老、老师好……”林乐乐声音细小地问好,心里打鼓,猜是不是要被训话了。 安远成果然问:“哪个班的?” “高、高二A班……” 安远成点点头:“手机给我。” 李佩心疼地看着手机被林乐乐递出去,懊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平心而论,安远成从没想过另一个一直不出声的人,会是安问。他没有想过那人不出声不是因为声音小没录进去,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他是哑巴,只能用手语交流。他管这趟闲事,是因为任延是任五桥的儿子,无论如何,这样的不雅视频留在别人手机里,都是祸害。 安远成并没有点开视频再看一遍,径自点击删除,画面从屏幕上消失了,却烙印在了他视网膜上。 那双鞋子,那只撑在身侧的手上戴着的腕表,都让他觉得可怕地熟悉。 “最近删除里可以复原。”助理提醒。 安远成定了定神,手指微微抖着点进【最近删除】,将文件彻底抹去痕迹。 他删除了两次,也就是看了视频封面两次,看了两次那支手表、那双鞋。 如果只是其中一种撞了,他都不至于如此心悸如盗汗般,偏偏是撞了两款穿戴单品,又是一个不出声的人。对任延百依百顺,不出声,被任延如此玩偶般、重欲地、完全充满侵略性地亲吻的人。 林乐乐和李佩先后反应过来不对劲:“您、您有什么权利删我们视频啊?” 安远成不开口,面色灰冷,助理代为回答:“我们是当事人的监护人,私自拍摄、传播视频涉及侵犯隐私权和名誉权,如果两位将视频公开传播,我们会聘请律师提起诉讼。” 他一通吓唬完,接过安远成递给他的手机,再转交给林乐乐:“好自为之。” 待两人走远,林乐乐尴尬又恼怒:“你有没有开iCloud啊?” “早就满了。” “那就是没了呗。”林乐乐赌气把手机扔回到李佩怀里:“怎么每次跟你都这么丢人啊,你别来烦我了。” 小情侣的嘟囔声越来越远,安远成额上的汗越冒越多,似是走在烈阳底下,经不住曝晒。 助理并不知道视频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是安问,只当安远成是太为任延震惊,便用事不关己的语气宽慰道:“现在年轻人都很开放,喜欢男的是时髦——” 尾音蓦地噤声,连带着心也突地一下没了跳动。 安远成用前所未有的冰冷、高高在上的的眼神盯着他,那种眼神超过了威严、严厉或凶狠,而是一种黑色漩涡般的恐怖。 助理垂下脸,一个音节也无法发出,心里想的是,幸好马上就能见到安问,董事长总不至于迁怒到问问少爷身上。但他没想到的是,转过坡底,映入两人视线的,竟然是安问被人压在墙上纠缠着亲吻的画面。 安问闭着眼,从神情上来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不情愿、或被胁迫的迹象。 他是愉悦的、投入的、沉浸的,甘之若饴,回应热烈,两条胳膊忘情地勾住压住他之人的脖子,腰落于人手,被用力抚摸。 助理震惊到呆滞,反应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另一个人是任延。也就是说……他不敢再想,机械地将脖子扭向安远成。 安远成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病态的黑气,每条皱纹每道肌肉都在下坠。他捏紧了拳,就在助理以为他要冲上去打人时,他却转身走了。 - 跑了三千米第二名,破了校运会记录,就连吴居中都知道了,晚自习时奖励给他一枚小提拉米苏。安问课间时一口一口吃得开心,幸福感一直延续到下了晚自习,从排练教室出来。曲水节近在眼前,只剩下最后三天排练时间了,A班的人自信心爆棚,觉得高低得捞个二等奖吧。 互相道别时,安问才发现林乐乐看他的表情奇奇怪怪,透着欲言又止。 她是后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白天那个人的面孔五官上,能依稀看到安问的影子。也就是,那个人不是任延的监护人,而是安问的。 要不要提醒他,他爸爸已经知道了呢?林乐乐犹豫了一下,很快便放弃了。看今天那人的表现,似乎并不排斥孩子搞同性恋,何况谁不知道他们和卓望道是打从父辈起的交情,用得着她一个外人操心死活?说不定双方家长早就知道了呢。 安问心情好,见到任延时,人也沉浸在快乐的气泡中,连嘴角的伤都不跟他计较了。任延最近都骑着单车载他上下学,但进入十二月后,纵使是宁市也会觉得冷风扑面,他自己一个人当然无所谓,现在带着安问,便考虑是不是先买一台车。 崔榕原本的打算是等他上大学后再买,届时想开去学校也随他心愿,任延看中的是全进口奔驰AMG GT,现在定的话,等到了时恐怕宁市那么点缝隙长的冬天都过了,毕竟他的那台宝马机车都还在延期清关呢。 “先随便买台代步车,等上了大学以后再买AMG。”他说完自己的打算,补充一句:“崔榕和任五桥都没什么意见。” 安问呆滞掉:“好浪费。” 任延斜眸瞥他:“怕你冷。” 但宁市顶多就冷一周,冷两周都算气候异常了。安问觉得任延小题大做,但这种被人偏爱的感觉又着实很不错。他唇角乱翘,就这样灿烂着表情到了校门口,看在安远成的眼睛里,却很刺目。 郑伯下车迎他,笑着说:“两位少爷走得这么慢。” 两人双双愣住。 安问自然而然地打起手语:“你怎么来了?” 郑伯不知详情,只悄悄指了指后排严丝合缝的车窗:“董事长亲自来接你呢。” “爸爸也来了?”安问眼神一亮,奔向车子,以为安远成是像上次那样,心血来潮绕路来见一见他。 车窗降下,后排却没有手语老师,安远成脸上带着些微笑意,但神情却说不出的古怪。他对安问轻轻一撇头:“上车。” 安问回头看任延,似有踌躇。 安远成一眼都不想多看任延,如果车里有高尔夫杆,他甚至会控制不住挥杆敲碎他的颅骨。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能牵扯起一个笑:“怎么,回家还要跟任延告别?” 任延也已走至车边,对安远成礼貌地颔首:“安叔叔好,今天要接安问回去么?” 安远成点点头,也没多解释,只说:“很晚了,快上车吧。” 任延便把书包递给安问,跟他自然地道别:“明天见。” 安问抱着书包,上前一步,像要跟他抱一抱。这只是他下意识地举动,但很快清醒地止住了自己,对任延比划着:“那你路上小心,别睡着。” 任延轻轻笑了一声:“好的,知道了,晚安。” 郑伯早已将另一侧车门拉开,安问矮身坐进去。车子启动时,他还忍不住从后窗看任延,见他站在原地,仿佛能感知到他的目光似的,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直到郑伯将车子开上主路,安问才乖乖地坐定。侧目望安远成,与他分享喜讯:“我今天比赛拿了第二名,还破了校运会项目记录。” 安远成眼眸微掀,“嗯”一声。自从“认祖归宗”以来,他还没对安问如此冷淡过。但安问只是稍稍疑惑了一下,便自顾自找到答案。一定是他太累了,所以现在很困,没有精力搭理他。 他很懂事,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便抱着书包坐端正,将蓝牙耳机挂上。过了会儿,任延的语音请求带着手机震动,他接起,从耳机里听到他那边骑车的风声。 任延没说话,安问听着风声,默着他经过什么路口,转过什么路牌,似在同路,昏黄的路灯在眼前流连成橘色的幻影,空气中总有香味。 一个小时后到家,安养真和林茉莉都深觉讶异:“怎么突然回来了?明天放假吗?” 安问摇着头,发现林茉莉肚子又大了,人也圆润了不少,白色的皮肤透着粉,整个人一股珠圆玉润的感觉,随手用鲨鱼夹夹起的发髻凌乱,倒是一如既往的妩媚。 安远成没头没尾地通知:“以后在家里多住住,就先不要在任延家住了。” 安问愣在当场,吃了一半的葡萄不上不下地裹在嘴里。 “出什么事了么?”安养真率先问,毕竟他前几天才跟任延通过气。 “没有,”安远成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敷衍地摸了下安问的头发:“爸爸最近总是梦到你,回来看不到你,心里不安。” 林茉莉打趣:“什么呀,想问问了就直说好了,这么含蓄,难为情吗?” 安远成不置可否,只吩咐佣人:“把房间收拾好,就按他原来喜欢的样子。” 佣人领命下去了,安问天真地问:“那要住多久?” 安远成的目光却尖锐,带着莫名的审视和严苛:“怎么,连一晚上都还没住,就想走了?你说,你想住多久。” 他都这么说了,安问怎么可能有别的答案:“爸爸想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安远成看着他手语一字一句,又看他沐浴在灯光下漂亮、天真、乖巧的神情,那种想把任延颅骨敲碎的愤怒又出现在手掌间。 安家怎么能出一个同性恋?大逆不道,败坏纲纪,污染基因,不仅是丢脸,更是不幸,是被任延诱惑、哄骗、诱捕的不幸。 “但是,”安问踌躇着,“我在备考,马上就要联赛了,能不能进冬令营,就看剩下来的一周,家里比较远……” “让郑伯开稳一点,车上也不妨碍你看书。”安远成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去洗漱睡吧。” 安问只能乖乖去洗澡,又陪林茉莉聊了会儿天。林茉莉手语学得最好,说:“后来换的葛老师讲课真有意思,她还想让她女儿学特殊教育呢,好有大爱的一个人。” 安问比了个“我爱你”给她肚子里尚未谋面的妹妹,林茉莉“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我怎么没学过?” 安问懵懂地看着她,牵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写到第二个字时她就猜出来了:“是‘我爱你’?哇,我都没学过,你再教我一遍?” 安问心慌了一下,手语也有些乱:“葛老师没有教你吗?” “没有呀。”林茉莉笑得开怀:“这个很不常用哎!根本没想过特意学一下。” 安问点点头,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或许只是巧合,毕竟那个葛越都有女儿了,那肯定是已婚,怎么可能……何况左看右看,林茉莉都比她好看许多、出众许多。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葛越若无其事地教安远成这句手语,看着他的眼睛念出“我爱你”三个字,又柔柔地一笑,而安远成又是小儿学语般认真学了。 安问还年轻,并不知道对于成年人来说,许多若有似无才是致命上瘾的东西。 任延准备入睡时接到安问视频,额发柔软地垂着,睡衣陌生,脸上表情无精打采。 “怎么了?回家被批评了?” 安问缓慢地摇着头,唇朝一侧用力抿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 “你不用买代步车了。” “坏消息。” “我接下来应该都要在家里住了。” 任延果然怔住,但并没有很在意,“接下来,是多久?” 安问还很天真:“一个星期?半个月?总而言之,应该不久吧。” 而且每天都还能在学校里见到的。 第96章 第 96 章 因为住回了家, 安问第二天只能早起。头天晚上失眠得厉害,说不清是认床还是不习惯没任延抱他,辗转反侧到三点才阖眼。早上起来哈欠连天,打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 全家都取笑他, 吃个早饭都像是要拿着汤匙睡着了。 上了车后便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 利用通勤时间温习功课的愿景完全泡汤。郑伯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他, 下了车不无忧心:“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一点没睡够?” 安问摇摇头, 将书包挂上肩膀,郑伯与他道别:“晚上还是老时间来接你。” 安问挥手道别,手机里躺着任延出门前给他发的微信, 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在校门口入口处等了会儿,果然见到任延的单车滑过绿茵下的人行道。他单手扶把, 因为有行人,因而速度不是很快, 未扶车把的另一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停好车, 他把麦当劳递给安问:“怕你来不及吃早饭,里面有咖啡。” 安问把他当救命恩人,连糖也不加,直接喝了半杯醇黑现磨,苦得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你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什么烦心事了?”任延想起来问:“昨天崔榕和任五桥都不知道你要回去住, 按理说,他怎么也该跟我爸打声招呼的。” 安问咬着半空的咖啡纸杯口, 腾出两手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是挺奇怪的。”犹豫了一下, 没把手语老师葛越的事说出口, 毕竟事关两个大人的声誉,他又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 任延耸了下肩:“那可能确实是最近比较累,所以想看到你待在身边。” 安问点点头,三两口把咖啡喝完了,捏扁了扔进教学楼大厅的垃圾桶里。 “你呢?你怎么想?”任延问。 安问不知道。安远成说想他,他没有理由赖在任延家里不走。但安远成这样的兴致想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以安远成这样的“严父”,并没有能力长期维持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何况是安问这样半道认回家、半生不熟不尴不尬的孩子。 严父与亲密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两道轨道,安远成的大家长父权制权威刻入骨髓,安养真在他面前向来只有点到为止的松弛,一旦过了,安远成便会提点他勿要太过轻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 安远成出身于北方的双职工家庭,与琚家这样的南方老乡绅宗族有本质不同,本应是时代浪潮下最自由敢拼的那一代,却偏偏将琚家的族规族训奉为圭臬,言必称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不仅帮琚家大修族谱翻修老家祠堂,也花很大力气去追溯安家的来源,千方百计要与历史上的这个谁、那个谁扯上关系,以把他的“安”改头换面成自古以来的名流绅贾大族。 一直以来,与安远成的亲密关系,更多是安问刻意维系的结果。他知道,安远成对他的关爱,本质是出自愧疚与补偿心态,深夜来访,也不过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从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安问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在安远成面前表现出乖巧与依赖,仰起的脸像羊羔跪乳,会令任何一个家长因满足而喟叹。 “应该不会很久吧。”在班级门口分别,安问匆匆地说,展颜一笑:“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觉得我烦啦。” 他天真,任延也跟着他一起天真,每天只在中午晚上时一起吃饭,课间在走廊上吹风聊天,渴得极了在天台私会接吻,有时候篮球队周朗他们上来抽烟,撞上了,一个个脸憋得青绿站门外给他们当门神。 安问也没有发现高雪芬看他的表情总是欲言又止,偶尔碰到老邢,老邢也一脸憋了屎的模样。 直到两天后,吴居中问他,为什么退学的事要瞒着他。 “我想知道是你家长单方面的主意,还是你也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批评你,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联赛只剩一星期,你现在跟我说退学?” 安问刚这几天都在吴居中的办公室里上晚自习,他刚收了卷子,正准备去实验楼做最后一次排练。书包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便被吴居中一连串问懵。 办公室门被推得洞开,十一月末的晚风从走廊对流吹进办公室,将蓝色的窗帘吹得鼓动,带着哗哗的声响。 吴居中很难有如此语速快的时候,他的严苛带着冰冷,因而这么连珠炮似的追问质疑,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失态了。 安问有点不明所以,抄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问号。 啪。吴居中把手机扔回给他,因为用力,在桌面上滑了一段,安问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不知道你要退学?” 虽然一直怀着侥幸心理,但安问这次结结实实地听清了。他猛然抬头,那种天真的懵懂退去,变为一脸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吴居中冷声的同时定了定神,舒缓了情绪:“怎么回事?你家里前天就来办理退学手续了。” 这怎么可能?安问没有当真,反而从刚才的不敢置信中松弛了下来,很快地打完一行字,神情天真而不设防:「是不是搞错了?」 吴居中无情地说:“没有。” 安问愣了一下,那种天真不尴不尬地凝在唇角。指尖莫名发着抖,但心里还是充满侥幸。一行短短的字打错了好几遍,安问迫不及待地将屏幕亮给吴居中:「我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办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第一天是你父亲派人来办的,学校以需要监护人亲自出面为由,暂时搁置了,高老师也不敢相信,想来劝你挽留你,校方也一直在做你爸爸的工作,但他说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你,说你……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能受刺激。” 安问皱了下眉,本能而无声地说了个“what?”他精神方面有问题?什么问题? 吴居中观察他,斟酌着问:“是不是我,或者竞赛给你压力太大,所以你觉得承受不了?” 这个问题是扯淡,吴居中很清楚,自从加入竞赛班以来,安问的学习训练强度是别人双倍,但他没有一天是不开心或者自暴自弃的,他很擅长数学,也喜欢数学,沉浸在解题时间中的他,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如同进入心流状态。 安问摇头摇得斩钉截铁,但很快脸色一变。安远成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指不能说话那件事吗?那件事,只有心理医生和任延知道。是从心理医生那里拿到了档案吗? 那……安远成又是怎么知道他去看了心理医生的呢? 办公椅的一只腿掉了橡胶扣,久未去修,在安问猛然推开的动静下,银色铝质椅腿与粗砺的大理石发出一道长长的、刺耳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不知道你跟你家长方面出了什么误会,但是,我不接受现在退出,学校方面的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尽可能地挽留你,但是如果你爸爸一心要带你转学,那我们也无能为力。”吴居中曲起指节叩叩桌子:“这件事是我主动跟你提的,跟高老师那边没有关系,希望你爸爸不要迁怒到别人。” 安问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全部,匆匆点点头,执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斩钉截铁的四个字:「我不退学」下划两道下划线,是他表示强调的习惯性标注。 一边跑,一边忙乱地将书包挂到背上背好,也没想起跟任延打声招呼。脑子里想着去找高雪芬再多了解些确切情况,刚跑过两座楼之间的连结长廊,便看到高雪芬陪着安远成向这边走来。 安问跑动的脚步刹住,又往前小小而迟疑地走了一步,接着便不走了。 气喘吁吁地,眼睛睁得很大,在班主任和安远成共同的注视下,细微地吞咽了一口。 小孩子如何骗人?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了,高雪芬尴尬了一下,冲安问招招手:“安问,你爸爸来接你。” 安问下意识地找理由:“还要排练……” 高雪芬看不懂手语,扭头请教安远成,安远成回答他:“排练的事情不重要,先回家再说。” 高雪芬也笑:“对啊,昨天我也看了,已经很好了,今天最后一天,我去帮你请假。” 一听高雪芬的用词,安问心里浮现起侥幸,脸上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说的是“请假”,如果真的要转学,那就不是请假,而是表演都无法出席了,不是么? 他怀着这样的侥幸走到安远成身边,心口激烈跳着,不敢抬眼看他。 高雪芬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流露出寻常严厉之中不常有的温柔:“去吧。” 安问随着安远成走,在楼梯口看到两张陌生的脸孔,身型很高大。显然是安远成的人,见人来了,点点头,也不多话,一个扭头先下楼,为开路,另一个等安远成和安问走了,才跟在末尾,为保护。原来是两个保镖,或许是公司的安保,被安远成深夜叫了过来。 安问心里别扭,不知道安远成为什么要防他到这种地步。难道如果他抗拒回家,他还要让两个保镖硬把他打昏了扛走不成? “我听老师说……”安问碰碰安远成的胳膊,让他看自己的手语,“你要帮我退学?为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安远成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轻描淡写而语焉不详地说。 “什么事?” 安远成不再看他。 安问跑到他前面,堵住他路,固执要让他看到自己:“为什么跟学校说我精神有问题?” 他双眸里都是初生牛犊的锐气,如果安远成敢提一句妈妈的事情,他就索性趁机质问他、问个干脆到底。 安远成脸色黑沉,看清安问的疑问,一股怒气更是克制不住地翻涌,让他额上青筋直跳。 “你精神没问题?”他冷冷地问:“你应该送去精神病院!” 没有一个父亲会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亲生儿子说话,安问愣了一下,像被扔进了冰窖。五岁时的记忆并非模糊不清,他们以为他没听清、不懂、抑或遗忘,实际上他总会在相似月色的夜晚想起。 “你别妄想让一个你跟野男人的杂种姓安!” 那种时候,安远成也是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琚琴说话的,保姆抱着安问缩在客厅一角,很努力地用手捂住他幼小的双耳。只是指缝难掩,恶意还是透了风。 安问垂下手,脸也默默地垂下,大厅的灯光真暗,他背对着,觉得天花板无限高,而反复被父亲认定是“野种”的他无限矮。他的面容不被灯光眷顾而明亮,而是深深地隐没在阴影中。 安远成甚至都没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会把妈妈的回来与否寄托在自己永世不说话之上,也没有问他如果妈妈不回来怎么办。 他不说话,安远成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脚步也绕过了他,继续往前走。 迈巴赫停在教学楼前,原来安远成连车子都开进了学校,仿佛是觉得走向门口的短短三百米路太长,长到了“夜长梦多”的地步。 助理站立在车前。 “送少爷上车。” 两个保镖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围住,助理早已拉开了车门,伸手道:“请。” 安问没动,安远成问:“没长手吗?” “得罪了,二少爷。”为首的保镖低声,紧接着,安问倔犟着的头颅便被大手强势而用力地扣下,膝盖也因为对方故意的顶撞而向前倾倒——他就这样被半推半跪地塞进了车里。 门砰地甩上,很快,座位另一侧坐进保镖,副驾驶亦如是。助理没上车,安远成一键锁住全车,继而引擎点燃,他竟然是亲自开车。 “少爷,请把书包给我。”坐于身侧的保镖如是说,虽然客气,但漠然,且未请示,这代表着这是安远成早就命令他们做的事。 心里的恐慌终于后知后觉地强烈起来,以燎原之势烧着了他所有的理智——安问紧紧抱住书包,脊背抵着车门,已是躲得无处再躲。 安远成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保镖懂了,不再忌惮安问少爷的身份,一根一根掰开安问的手指,接着是手腕。书包从怀里抢走,安问试图再抢,但眨眼之间,书包便落在了副驾驶的保镖手上。 车内的氛围安静而诡异,安远成缓了缓神,沉着声,缓慢而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永远只会为你好。” 第97章 第 97 章 明天曲水节就将正式开幕, 今晚是最后一个排练日,各班都没有放松,从科技实验楼到操场上, 到处都飘着旋律。任延照常在走廊上等A班结束, 人潮断续,没有人多嘴, 直到卓望道奇怪了一声:“你怎么还来?问问不是请假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 “就晚上啊,高雪芬说的。”卓望道莫名其妙:“他没跟你说啊?” 任延再度看了眼手机, 他跟安问的对话还停留在晚饭前, 这之后安问既没有发微信,也没有发朋友圈。 “他没跟我说。”任延一边回着,一边拨出视频。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昨天不是被安叔叔接回去了吗?” 任延点点头:“我问问。” 但是视频请求嘟了很久也没被接起,直到屏幕显示“当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卓望道也一直盯着他屏幕, 废话地问了句:“没接啊?是不是手机没在身边?他这会儿估计还在刷题呢。” 数学联赛日子越来越近, 安问也几乎学到了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这一点任延比谁都清楚。他挂断电话:“嗯,晚点我再联系他。” “反正是被安叔叔接走的, 人肯定是没事,估计是家里面。”卓望道宽慰道。 两人自校门口分手,任延骑车回家, 心里走神得厉害, 拐进体育公园时, 差点跟巡逻保安的电动车相撞, 好在及时刹住了。保安被他吓得不轻, 任延双手捏着车把, 长腿点在绿色的塑胶地面上:“抱歉, 你没事吧?” “我没事, 要是撞了有事的是你!”保安晃晃手电筒,一边骑上电动车一边骂骂咧咧:“骑车怎么还做梦呢!” 任延颔首致歉,等对方骑走了,他摸出手机,再度看了眼微信。其实距离上次看也才过去了五分钟,安问还是没回消息。他再度编辑:「忙完了记得回我。」 回到家,崔榕正窝在沙发上,一边喝酒看英剧,一边敷面膜。听到动静扭头,见任延孤身一人,笑容挂了下来:“问问还没回来啊?” “不是说了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吗?” “但是他一走,家里好冷清。” 任延冷睨她:“你听听你自己话有道理吗?” 崔榕抱紧了酒瓶,支着腮:“不然我明天去看看林茉莉,顺便看看安问。” 任延放下书包,脱下外套,走入客厅时不动声色地问:“安问家最近没什么新闻吧?” “没有啊。” 没有新闻就代表没出什么事。任延心稍定,上楼洗澡前,再度尝试给安问拨了一通电话,依然没人接。 手机持续震动,将玻璃茶几上的果盘都震出了动静,安远成冷眼看着任延的名字亮起又熄灭,自动挂断后,他解锁了安问的手机。安问的屏保密码不是秘密,全家从上到下都知道——是他妈妈琚琴的六位出生年月日。 屏保画面一闪,进入微信,安问和任延的所有秘密都呈现在了安远成的眼前。 但他没有任何窥探的兴趣,他不看,亦不好奇,不在乎安问和任延聊了什么,也不费心从中寻找是合谋、还是诱骗,是情投意合,还是彼此玩玩的证据。他不想知道在任延面前的安问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点进去,发了一句话,退出,左滑,删除——从此删去了安问和任延从相识到现在的所有痕迹。 安远成发的那句话很简单,是「分手」两个字。没有语气词,也没有主语,如果任延当成是安问亲手发的,那也只能说是他的默认太错误。 做完了这一切,安远成来到安问的房间。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安远成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开的瞬间,门内黑影不顾一切往外冲刺,被安远成强壮的臂膀拦住,继而用力一掀——安问被掼到床上,床垫角几乎将他腰撞断。 安远成锁上门,就站在门边:“想出去可以,但要先把你的神经病治好。” 后腰疼得窒息,但安问不愿示弱,连捂也未捂一下,冷冰冰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安远成环视房间一周:“如果你能早点认错,我可以不送你去医院。” “凭什么是我认错?我不想讲话,你就当我是神经病?” 安远成一时没有说话,眯眼看着安问。 安问以为他终于肯听自己解释,深呼吸:“妈妈不回来,我就不说话,我不觉得这是神经病。你不问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也不打算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哪里,就只是想把我关起来?我还要上学。” 安远成站在桌边,随着思索和推敲,指节习惯性地叩了叩桌面。 他是知道安问的发声系统没有任何问题的,有关“心因性”一词,安养真也曾试探提过,只是没有细说,后面也没了下文。安远成不介意养一个哑巴儿子,平时公务繁忙,更没空亲自去带着安问寻医问药,一来二去,哑巴一事被他搁置下来。 他没想到,真相会到来得如此轻易,如此轻而易举地递到他嘴边。 他对琚琴这个名字所剩的所有感情只有冷漠:“你最好当你妈妈死了。” 安问愣了一下,打着手语的手带着不可遏制的轻颤:“我不信。” “你最好信,信不信都无所谓,不过信了对你好。” “你骗我。”安问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眼,下眼睑红得厉害:“任延愿意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关起来,然后告诉我一句妈妈死了。” “那你觉得,他告诉我是为什么?”安远成顺着他的话说。 安问用力抿着唇,嘴角无法控制地抽动,那是因为忍住哭的生理反应。终于,他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能力,倔强撇过脸的同时,眼泪滑了下来。 “他告诉我,估计也是觉得你病得不轻,又没有立场送你进医院,所以才让我出面。”安远成很轻描淡写,“他才几岁,你这种病对他来说太沉重。” 太简单了,要拿捏一个小小的高中生,从有限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出真实的信息,洞悉对方内心真正所想、所恐惧的东西,对于安远成来说,比吃饭还简单,比拿筷子还自然。 安问泪眼朦胧,但神情越发冷,眼神越发犟:“你撒谎,任延不会觉得病得不轻。” “凭什么呢?”安远成好声好气地问,“连我都觉得你有病,任延凭什么不会?他跟你有什么特殊关系么?” 安问蓦然住声。任延跟他吵过架,任延也逼过他,任延看向他的眼神,也曾诉说过荒唐。 安远成将他面部的每一条细微变化都收进眼底,因为大获全胜,他刚刚还如虎伺般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去,缓缓说:“我说了,爸爸不会害你。” “别叫得这么亲热。”安问用手背抹掉眼泪,“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就不会把我扔在福利院十三年。每一年,警察都会告诉我,没有我这个名字的失踪人口登记,你从来没有报过警。” “所以呢,你觉得你在乡下十三年,罪魁祸首是我,而不是你妈妈?安问,我一直觉得你继承了我的优点,很聪明,现在看来,你更继承了你妈的愚蠢,狗都比你能分清好赖。” 砰!床头柜上的彩绘琉璃台灯被扔了出来,在安远成的耳边应声而碎。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手语不够,不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表达安问的愤怒。 有什么话要冲破喉咙,但意识里的钢印那么顽强,即使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的声音也还是突破不了牢笼。 安远成懒得看他复杂愤懑而无声的手语,径自不带感情地说:“不错,在外面十几年,你确实比你哥没有教养多了。” 顿了一顿,他平静反问:“我凭什么不可以说她?当年她带走你,是因为我怀疑你是别人的儿子,她不澄清,不证明你的清白,反而不辞而别带走你。你知道她之前跟我说什么?说既然我认定你不是我的儿子,那她就带你走,让你烂在臭泥塘里,让你当颗泥地里的烂土豆,过最廉价最吃苦操劳的一辈子。她是疯女人,你觉得说出这种话的人,配当你妈妈?不管你是不是我亲生你,你总归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她在乎你吗?” 安远成面无表情地说:“她这样的女人,你等她?等到到吗?她就是故意丢弃你、抛弃你,故意带你去最苦的山里。你为了等她,好好的正常人不当,要去当哑巴,你觉得是疯还是蠢?” 门再度锁上,屋内外都陷入寂静。 安问莫名冷得发抖,肩膀哆嗦得厉害,走向门口的短短几步,竟然是踉跄的。 他抬起手,像敲鼓一样地拍门。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不急,不快,但声声沉重,不多时,手掌便彻底绯红。 他的房间是套间,衣帽间、书房和洗浴都连着,坐落在别墅二楼,临着正门的庭院。门外曲折的走廊连接的是几间功能房和三间保姆房,安养真和安远成、林茉莉都睡在三楼。或许是安远成下了命令,因此安问拍了一个小时的门,拍到坐门边快睡着了,也没等到谁来问一问他怎么了。 林茉莉很少见安远成发这么重的火。 她跟了安远成五年。从国外念书回来后,她在模特公司登记了模卡,兼职参加一些走秀和商业站台来挣外快。那一次为安家新开业的珠宝店站台,身为董事长的安远成亲自莅临剪彩,临走时,问林茉莉叫什么。他风流,下属也识趣,很快把林茉莉的身份资料都递给他,如选妃。 林茉莉后来进了公司,当安远成的秘书。她有高学历,有见识,但并没有一展拳脚的意志。安远成的糖衣炮弹那么厉害,又是单身,虽是四十好几的年纪,但气宇轩昂的,很有风度。林茉莉跟了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后来知道他有很多个女人,闹过哭过也躲过,身边人劝她不要太天真,好好抓住什么实际的,才是最要紧的。这是林茉莉人生中的重要一课,她学会乖顺、听话、懂事,话不多,识大体,懂情趣,渐渐成了安远成最喜欢的情人。 要想当浪子,钱是一方面,性格也不能太糟糕。安远成不怎么跟心爱的女人发火,大男子主义演变成一种疼爱和宠溺,林茉莉很少被安远成凶过,所以突然见到安远成如此反常,她吓到胎动。 “问问……是做错什么事了吗?”林茉莉问,一手扶着肚子。音量不敢太重,听着像雨丝飘。 “他生病了,也做错事了。”安远成似乎不想深聊:“你别去找他,他情绪不稳定,小心发起疯来伤到你肚子。” “怎……”林茉莉蹙了下眉:“怎么会?问问不会的。” 安远成拿起手机,瞥了林茉莉一眼:“你该睡觉了,太晚睡对宝宝不好。” 他最近在家里也拿着手机不松手,林茉莉虽然好奇,但不会问,也不会查。电梯在二楼停下,她迟疑了一下。安远成的话确实起了作用,没有一个母亲不想保护孩子,她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 - 任延洗完澡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屏幕感应亮起,显示有一条微信。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滑开,安问干干净净的「分手」两个字,在界面上显得突兀。 任延怔了一下,一瞬间的冲击自然是有的,但他没有当真。给他一万条理由,也没有一条能对应到安问跟他分手。 沉沉地舒了口气,任延皱着眉在床边坐下,将毛巾丢一边。手机抵唇,他勾起唇,似笑非笑地问:“你搞什么” 别告诉他是在玩什么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复,再度拨打电话时,被挂断。 安远成眸色晦沉地看着手机。任延的语音,他一个字也不想听,因此只是长按转了文字。 要拆散一对年轻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拆散他们和矫正安问的性向,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何况安问拥有这么好的基因,怎么会是变态?那么多半是受了任延的蛊惑,因为他在美国长大,骨子里的叛逆,已经无可救药。 对于他来说,只要拆散开两人,那么也许安问就连矫正都不用矫正了。 在安远成的做事词典里,省时省力是排在第一行的。他拿起手机,再度编辑了一条信息。 过了数秒,任延在不设防的轻笑中收到安问的微信:「你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让我觉得恶心。」 第98章 第 98 章 “恶心”这个词太重, 任延根本就难以想象对面的安问,会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来打下这行字。 再度拨打视频时,仍然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任延抹了抹脸,被擦得半干的头发凌乱着, 他先问:「宝贝, 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不知道, “宝贝”这两个字让对面的安远成血压高升额角青筋直跳。 安远成当然不可能回他。 任延想了想,编辑:「我给你发语音,你方便听吗?」 没发过去,屏幕出现红色小圈,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酒吧光线昏暗,彩灯跟着舞池中心DJ的节奏而变幻,安养真怀里坐了个漂亮妩媚的姑娘,是主动投怀送抱的, 但他并没有拒绝, 两人亲昵地耳语。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 双方都笑了起来,姑娘锤他肩膀,他揉她腰,浪荡的模样跟平时有很大不同。 酒吧上下都知道安少爷在哪边卡座,任延找过去时,安养真吓了一跳, 坐腿上的姑娘都被掀了下来。 “我操?”安养真活像见了鬼, “你怎么在这儿?” 任延无语, 俯身一把扣住他手腕:“跟我出去说。” 卡座上坐了一圈朋友, 安养真仰脖喝了杯威士忌压压惊, 继而跟几个人打招呼。前后不过耽误几秒功夫,但任延脸上表现出了极其不耐烦的感觉,眉头紧锁脸色黑沉的模样把周围姑娘都吓没声儿了,安养真怕了他,半举起手投降:“好了好了我真好了,现在就走。” 越过酒吧镶着几何形冰蓝色光线的宅门,外面冷风骤然扑面,几个穿着包臀裙的女生一边抽烟一边等人,见安养真出来,显然是认识的,笑着过来递烟:“搭我一程咯,安少?” 安养真叼了烟,看了眼任延的脸色,识相地对姑娘浪荡笑着赔罪:“不巧,今儿他是我债主。” 跑车就停在一旁,随着车主的靠近而自动亮灯解锁,安养真亲自为任延拉开驾驶座的门,“我喝酒了,你开?” 任延没坐进去,一手搭着车门,单刀直入地问:“你告诉安问了?” “什么?” “我找过你,跟你说了他心因性的事。” “没有啊。”安养真咬着烟,讲话有些含糊,但眉眼间神色是认真的:“你不是让我别跟他说吗?” 任延的目光淡淡停留在他脸上数秒,确认他没有说谎。 “那这是怎么回事?” 安养真又问了遍“什么”,接着接过任延递过来的手机,看到“分手”与“恶心”,安养真:“我操?” 任延眉刚蹙起,便觉得劲风扑面,安养真的拳头瞬间挥至眼前。他愣了一下,上半身微微一撇,倒是很轻易地用一手阻住了安养真的攻击,“啧”了一声:“你搞什么?” 安养真拳头被他控制住,想抽抽不动,想揍又揍不了,只好冷着脸命令他:“松手。” 任延挑了挑眉,要他承诺:“确定不发疯?” 安养真一肚子火气:“你他妈的才发疯!安问才几岁,懂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对他下手?!你好意思吗他这么喜欢你——” 任延很细微地歪了下下巴,眼神亦玩味,仿佛是让安养真整理好逻辑再说话。 安养真拧拧领带。确实。安问他吗的早就这么喜欢任延,那搞到一起去不是理所当然有朝一日总有一天早晚的事吗? 一想到此,安少爷窝火加倍,一脚踹了下道旁的警戒雪糕筒:“操。” “原来你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说我知道了?” “上次喝茶,你的表现让我觉得你对我们的关系心知肚明一清二楚,并且,”任延停顿,耸了下肩:“接受良好。” “我那是以为——”安养真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现在说这些有屁用。你他妈的……”他用力地、匪夷所思地将任延从头打量到尾:“怎么能是个gay呢!” 不知道是太过震惊还是酒喝多了又骤然遭受冲击,安养真骂完便跌撞两步,扶着行道树呕地一声,冲树根底下吐了起来。 任延:“……” 他这一晚上忙上忙下的是干吗来了? 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任延认命地拉开跑车门,拿出纸巾和瓶装水,继而砰地一声甩上门。安养真吐着吐着心疼他那门:“轻点……!” 雪白的纸巾被任延面无表情递出:“你再仔细想想,确定没有告诉过第三个人那些事?” 安养真头也不回地摆手。 “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调查过程中,跟另一个人提起,然后他泄漏了?” 安养真接过他递过来的水,仰脖灌了半瓶漱嘴,“没可能,因为我压根就不需要跟别人说这个,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梦话里说漏嘴?巧了,我最近吃素,都是一个人睡。” 任延刚开始还想吃素和一个人睡有什么关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吃素是什么。他有种错觉,自从上次聊了他妈和安问的事情后,安养真在他面前便卸掉了伪装,变得随意了起来。 “那……”任延拧着眉,想不到第三种可能。 “手机再给我看看。”安养真勾勾手指。 任延把手机递给他,光这两句能看出什么狗屁?往上滑了两屏,两人都聊得很正常,丝毫看不出有崩盘的迹象。 “是不是他就是想跟你分手,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啊?”安养真幸灾乐祸,琢磨过味儿来了:“不是,你被分手大半夜的干嘛怪到我身上?就不能是安问真的厌倦了你想甩了你吗?” 任延抿着唇,舌头舔了舔后槽牙,继而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息,目光却迫人而笃定:“你说对了,绝不可能。” 安养真在任延的目光中怔了怔,竟觉得心神被任延的气场所左右,生出了虚弱胆寒的味道。任延的眼神那么深沉瘆人,给安养真一种错觉——并不是安问一定不会厌倦任延,而是任延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结局,所以连被旁人拿出来讲一讲、开一句玩笑都不行。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那……” “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你爸为什么突然让安问回家住?” “说是想——”安养真恍然大悟:“你怀疑是我爸搞的鬼?他知道了?” 任延与他对视:“有这个可能吗?” 安养真沉吟:“那是不是也有可能,我爸确实知道了这件事,也拿去质问了问问,所以他觉得你背叛了他,于是跟你提了分手?”他提出另一套思路。 任延噎住。 “对吧,这比你的思路更合理,安远成……”安养真直呼大名,一字一句拖着腔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如果真的知道了你们的关系,那问问的腿可能已经被打断了。他不太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搞你心态的,“耸了耸肩:“说实话有点恶心,所以应该不至于。” “他今天请了最后一节晚自习,是你爸带走了。”任延说出最后一条线索。 安养真再度喝了口水,沉思了会儿:“这样,你送我回去,刚好也顺便当面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把钥匙抛给任延,笑道:“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你这一顿折腾,估计到家得一点多了,明天上课没事?” 任延点点头,矮身坐进底盘极低的法拉利,双手扶上方向盘后,花了几秒熟悉操作系统,继而问:“你现在状态怎么样?吐干净了吗?” 安养真直觉不妙,眼神一变惊恐地问:“你干什么?你冷静点——” 跑车一声咆哮,安养真整个人被惯性压得像张饼一样贴在法拉利包裹性极强的座椅上,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被无情地拉成了一声怪叫。他拉住侧边拉环,捂着心口骂:“操!” 虽然是半夜,但落州本来就是过夜生活的,这会儿正是车多的时候,任延一路穿插并道超车甩尾,安养真宛如置身赛车游戏第一视角,心脏都要从嗓子口飞出来。原本三十分钟的路程,愣是被任延压缩了快十分钟。下车时安养真头晕眼花,绵软着脚步有气无力地说:“车送你了,我配不上它……” 任延把钥匙抛还给他:“我不进去了,你帮我问问他,如果他没事,就让他到阳台上站一会儿,我会看见。” 两个人都没看见三楼书房露台上,有一星红色星火明灭,是安远成在那里抽烟。 安养真缓了缓心跳才进屋。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只有一个佣人在等他。安养真把西服仍给她,吩咐给弄点什么甜汤喝喝。绕过玄关和屏风,进了客厅,意外地看到安远成坐在沙发上喝茶。 安养真心莫名突地一跳,刚才还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模样瞬间收敛:“爸爸这么晚还没睡?” 安远成“嗯”一声,估计是抽烟抽的,听得出烟嗓的哑。 安养真慢腾腾地解开领带,微笑温声:“是公司里有烦心事?” “公司里有你在,我能有什么烦心的?”安远成一个劲地往盖碗里添茶叶,直到压得严严实实的,远超过了茶的适口度。 “别喝这么浓,对心脏不好。”安养真上前一步,但到底也没阻止。 “你知道问问的事了?” “我……” 饶是安养真聪明绝顶,在这一瞬间,他也吃不准安远成指的究竟是哪一件。是心因性哑巴?还是跟任延的关系?他不敢贸然回答,因为任何一件,都会让安远成极其不悦,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没有做好面对安远成问责、干涉的完全准备。 他跟安远成就像是一场囚徒困境,因为不知道对方手里的底牌而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是安养真单方面的“以为”,因为对于安远成来说,从看到任延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一秒,他就基本上是在玩明牌了。 安远成提起水壶,在盖碗里注入滚烫热水:“有时间劝劝问问,他这样,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精神状态……安养真绞尽脑汁,推测这四个字是否是某种暗示。 “我晚上去学校接他,他精神很不好,很不稳定,请了一节课的假,回来就哭,把自己关房间里一晚上。” 安远成语气始终很淡,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安养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眸底的晦沉甚至无法被灯光照穿。分明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乃至毛孔都如此无所遁形,但安养真愣是没看穿他的情绪。 “那……我去劝劝他?”安养真试探地问。 “你去吧。”安远成撇了下脸:“让他早点休息,想通了就把门打开。” 安养真求之不得,得了令,三两步跨上台阶,通道的感应灯一路亮起,尾随他站到了安问的房门前。 “问问?”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继而拧了下门把手,果然无法拧开。 安问拍了一晚上的门,手掌都被拍肿了,人也坐在门边累得睡着。听到安养真的声音,眼神骤然被点亮,拼命而急促地回应着拍着门。 深夜多寂静,这几声拍门声就有多惊悚。安养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吃了一惊,再度问:“问问?” 安问拍门应他。 “你要是愿意的话,把门打开,我进来陪陪你。” 怎么开?门是从外面反锁的。人在极度激动中并没有那么多急智,安问用力转了转门把手,继而猛地一脚踹上门板。 快发现啊!快发现他的意思是门他打不开!门把手他拧不了! 安养真更吓一跳,不知道安问为什么这么有攻击性。 “任延在楼下。”他压低声音很清晰地说。 门里的动静一瞬间都消失了,像是安问的屏息将空间里的声音都一同按了暂停。 “他说太晚了,要是你愿意见他的话,就去阳台上站一会儿,他看见了就会放心。” 安问连跌带跑地奔向阳台。他的阳台是和书房连着的,地板滑,他赤脚滑了一脚,膝盖摔上。咚的一声如此明显,安养真竖起耳朵,敏锐地问:“问问?你怎么了问问?” 安问撑起身,奔向阳台。那道门早就被安远成锁了,他怕安问从二楼跳下去,安问对此一清二楚——因为能跳的话,他早就已经跳下去了。他抄起椅子,一边跑一边狠狠地掼向玻璃。 更重的“咚”声响起,这一次,不仅安养真,就连楼下的安远成也听得一清二楚。 空间太空旷,回音重而沉闷,将声音里的细节模糊,安养真实在猜不透安问在干吗。 “问问?你到底在干什么?问问?!”安养真再度拧了拧门把手,“你别激动!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我就不提,你别伤害自己!” 但这些话并没有送进安问耳中。 他目光发狠,眼底血红,只一心一意要砸开门。 椅子被掼了四下,八厘米厚的双层静音断桥铝玻璃门纹丝不动。第五下,椅子被愤怒而发泄般地砸出,撞摔在玻璃上。出了闹出了更大的动静,玻璃上并没有任何裂缝。 眼泪滴答掉在地板上时,安问才知道自己哭了。奇怪,他都根本没有感觉,也无知觉,意识到自己哭了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的滚烫。 一种巨大的无力笼罩了他。 安养真等不到回应,脑子又疼得快裂开,只好先走,走之前让安问好好休息,不要太激动,联赛在即,他需要养精蓄锐安心养神。 任延始终等在楼下。庭院四周寂静,快十二月了,竟还能听到虫子的鸣叫。他就站在安养真的跑车旁,因为这样才够显眼,以确保安问能第一时间看见他。但他等啊等,只等来一百二十四声的虫鸣,和几声不确切的咚咚声如重物坠地。 手机震动时,他有过微小侥幸希冀,幻想是安问。 安养真的声音响起:“话我带到了,你看到他了吗?” 胸腔里的那颗心落了下去,任延语气平静像上了法场死到临头所以不必战栗,“没有。” “那他可能……”安养真顿了顿,“确实暂时不想见你。” 任延“嗯”了一声,像是自嘲地笑了笑:“还有别的要说么?” 安养真强忍着晕眩和醉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在醉意之下专递的一些话、描述的一些事情,只是因为细节和用词上的差之毫厘,便会导向一个致命的、错误的后果。 “我刚跟我爸聊了几句,他确实看上去很犯愁,说问问今天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很不稳定,把自己锁起来不想见人,让我劝问问想开点。”安养真头痛欲裂,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额头:“我发誓我真没跟我爸说,可能是派出去调查的人走漏了风声。” 既然他这样说,便是做实了确实有第三个人知道真相,并且对安问采取了一些操之过急的行动。 任延想起安问在卓尔婷生日宴会后跟他的争吵。那是安问最真实的声音,他深信不疑自己不讲话会换回妈妈,任何人胆敢泄漏、破坏他跟上天的这一场交易,就会是他无可置疑的敌人。 现在,这个敌人是任延。 任延那边迟迟没吭声,安养真安抚:“你明天找个机会当面跟问问解释清楚吧,你是为了他好,他应该能理解的,闹脾气也闹不了几天。” 任延只能说“好”。 不知道是不是安养真的错觉,他总觉得任延的声音听上去变了,似乎……哑了许多。 “我把钥匙给你,你开车走吧。”安养真追了一句:“这里不好打车。” 肯定不能开跑车走,动静太大分秒钟在安远成面前露馅。他扔了个电动跑车的钥匙下去,“开这辆,你找一下。” 如果是平时的任延,一定不会听他安排,但现在的他莫名乖而安静,寡言少语,只“嗯”了一声,安养真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坐进车里了,安养真最后说:“你开车清醒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要记得这一句,真的没什么的,明白吗?” 他再三叮嘱,任延扶着方向盘,无声而自嘲地勾了勾唇。 车内嘀嘀警报声始终未停,车子滑出安家的庭院大门,一直到滑下思源路的山路坡道了,任延才反应过来,是他的安全带忘记系了。 思源路回家的路线不是很熟,导航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家小区叫什么,语音说了声“回家”,人工智能自动调出他预设好的地址。 上高架时候,崔榕的电话拨了过来。 “喂,妈妈。” “怎么还没回来呢?” “快了。”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声音怪怪的?” “没有。” “你那里怎么这么安静?” “在车里。” “在回来的路上了是吗?那你注意安全。” “嗯。” 崔榕挂了电话,似乎觉得哪里有怪怪的,又说不出明确的所以然。大约是太乖了,她不习惯。 挂了好一会儿,手机黑屏,一切都落入安静后,任延才意识到这通电话已经结束了。他放下手机,前方路灯高悬明亮,黄澄澄的,照着笔直通畅的柏油马路,像下了一场雨,一场雪。偶尔有车子经过,彼此速度都很快,发出短促的“唰”的一声。 任延莫名想起跟安问尝试约会的那一天,从他玩机车的山路下来,路也是如此宽,夜也是如此静,灯也是如此明,一切相似,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虽然安问不能说话,但他的喜欢比谁都明亮。 电动跑车缓缓在路边滑停,车里的人慢慢地下身,将脸埋在了圈着方向盘的臂弯里。 - 虽然到家很晚,行尸走肉般倒头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但第二天仍旧很早就醒了。 做功课般将安问的电话、短信和微信都拨了一遍,确认拉黑没有解除。 微信里的“分手”和“恶心”那两条,他昨晚看了很久,直到每个字每道笔画都开始不认识了,他终于面无表情而眼神古怪地将它们从手机里删除。 如此,两人的聊天界面才干净得多了,像以前那样。 不知道是熬夜还是如何,心脏像是饱受折磨,沉滞得像无法跳动,任延因而没有练球,到学校前所未有地早,住校生连早饭都还没吃回来。是个雾蒙蒙的早晨,早读下课时从卓望道嘴里确认了安问今天没有来上学。 “他好像又请了一天假,吴居中刚刚还问我呢。”卓望道挠挠头:“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啊?没听我爸说啊,你问过你爸妈了吗?” 任延点点头,没有表示。 “哎,问问自己怎么说啊?” 卓望道承认,在他问出这句话后,从任延脸上浮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从未想象过的眼神。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神情会在任延脸上出现。 不妙的直觉十分强烈,卓望道放低声音,试探地问:“……你、你们两个,不会分……” 任延淡淡瞥他一眼,卓望道两手捂住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呸呸呸,我不说了。” “今天下午曲水节彩排,他缺席么?” “我操真的,都在愁呢。” 看来是真的不出现。任延再度问:“那明天比赛,怎么说?他来么?” “我不确定,林乐乐他们也在打听。” “有消息告诉我。” 预备铃响了,任延转身,听到卓望道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哎,延!” 任延回头,看到卓望道刻意扬起笑:“你别自己想东想西的,问问不会的。” 任延很轻地点了下头,走进十五班的教室。 艺术团的张老师给他发微信,跟他确认伴奏带。音频上写着「better 」,是任延要在曲水节唱给他听的。 第99章 第 99 章 因为喝大了, 安养真一宿都没睡安稳,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会儿想,操, 安问居然喜欢男的, 一会儿想,干, 任延把他弟弟拐了,最后,又都落到安问房间里的砰砰声和咚咚声中。 安养真觉得自己看了一晚上鬼片, 那些砰砰声和咚咚声, 像极了恐怖片里音效。有谁被夺去了声音, 满腔委屈与愤怒都无法诉之于口,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门,数着数。门背后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门背后的求助无人知晓, 人们说门背后住了一个疯子, 别进去,是他自己不想见人。 安养真在梦里帮疯子数着数, 也许是数到了第几十次, 他蓦地睁开了眼, 从梦里清醒了过来。 “不对劲……”他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酒和昏都散了, 他额上生汗,像被真相刺到。 只是清晨五点,刚日出, 晨曦微光弥漫在漫天大雾中。别墅内安静, 只有一楼厨房有动静, 安养真走了两步,把拖鞋脱了,赤脚下了楼,走到安问门前。 手习惯性地拧了拧,门依然是上锁的。不能敲门,安养真咽了咽,正想叫他,门里却传来窸窣动静。 “问问?”安养真的声音透过门缝。 安问的指尖在地板上轻轻点了两下。 安养真精神一振,“我昨晚喝大了糊涂了,是不是爸爸把你锁起来的?” 安问再度点了两下。 “那你今天去上学么?”安养真想了想,“去就点两下,不去就点一下。” 门里半天没动静,安养真问:“不知道?” 两下拇指轻点,肯定了他的猜测。 “哎不对,你干吗不给我发微信呢?” 安问:“……” 安养真拍了下额头:“对不起,是不是手机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传来两声轻叩。 “那昨天跟任延分手的微信,是你发的吗?” 安问惊呆了。什么东西? 纵使是沉默,也传递出巨大的震惊,安养真接收到了,默了会儿:“他昨天挺难过的,看上去一直在强行说服自己。等等,这么说……”安养真终于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我昨天给他说的话,都是在误导他?” 安问蹭地一下从倚门歪着的姿势中坐直了,心底用力呐喊,你他妈跟他说什么了?! 一着急就忘了要收声儿,门板被拍得砰砰响,三楼走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能听得出是安远成的步调。安养真一个激灵,咬牙飞快说了一句:“你别急,任延那里我会处理,你今天不要硬来,服个软争取先让爸爸同意你去上学,我走了,他过来了。” 安远成转过楼梯拐角时,安养真已经闪身躲了起来。 拍门声清晰深刻,在大清早听着让人心烦意乱,安远成将钥匙插进锁孔时,抬眸往三楼瞥了一眼,似乎防着谁窥探。进了房间,床单整洁,正如佣人晚上整理好的模样,可见安问一晚上没睡。 安问牢记安养真刚刚给他的叮嘱。 要示弱。 他没有站起,保持着靠墙坐着的姿势,双腿屈着,两手环着膝盖,自下而上仰望着安远成,黑色的眼眸睁得很圆。 从安远成居高临下角度看,他的眼尾下垂,眼神中虽然还残留着丝毫倔强,但更多是臣服。 “想清楚了?”安远成淡淡问。 安问脸色苍白,手语也有了虚弱、怯生生的味道:“我想去上学。” “我已经在帮你走退学手续了,你需要接受治疗,治疗完成后再回去上学。” 安问眨了下眼,没有问他治疗什么,而是恳求:“明天就是文艺比赛了,我要拉手风琴的。” “这种小孩子的的比赛,不重要。” 安问努力压下一瞬间翻涌的愤怒,“我们排练了一个月,大家都很努力,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他最后试探地打出手语,目光充满请求与希望:“求你,就一天。” 安远成不废话,面孔冷硬,转身时,被安问一把抓住了手。 跟他的宽而厚的中年男人的手比起来,安问的手显得薄而纤细,两只手如幼童般紧紧抓住了安远成的一只,手指微凉,带着他过低的体温。 安问回家数月,除了最开始的一次双方都很生疏的拥抱,他还没有如此亲昵地孺慕过他的父亲。 安远成垂下脸,看到坐在地上仰着脸的安问,自眼眶里滑下一行透明的眼泪。 也许是这一眼打动了他,七点多郑伯把早饭送进来时,说安董同意他明天去学校了,但只能参加表演,表演完就得走,而且全程会有专人陪护着他。 安问低头喝粥,不住地点着头,眼泪掉进碗里。 郑伯不知道真相,以为父子间闹了什么大矛盾,只能叹气说:“有什么错,服个软就过去了,别硬犟。” 等安问用完了早餐,郑伯收拾餐盘出去,将安问的状况上三楼汇报给了林茉莉,之后才告诉安远成。安养真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问安远成:“今天能不能蹭爸爸的车去公司?昨晚上喝太多了,不想开车。” “我今天不去公司。” 果然没出安养真所料,安远成要亲自守着安问。对于他来说,不管是安问的哑巴原因,还是他跟任延的感情,都是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连郑伯都没有告诉,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贴身助理。 林茉莉乘电梯下来,试探地央求安远成:“我进去陪陪问问好不好?他还小,我怕他想不开。” 安远成抬眸看她,不轻不重的一眼,林茉莉噤声了。显而易见地看到了她的胆怯后,安远成缓声:“这几天谁都不能接触他,让他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安心养胎。” 林茉莉还想说什么,接触到安养真的目光后,心里一定,在安远成面前柔顺地低下了头。 安养真蹭不上顺风车,又不敢使唤安远成的司机,只能自己开车出门。路上顺便给任延打了个电话。 他一个社会人士,早就把学校里的课表忘干净了,也没考虑任延是在上课还是做操。讲台上,钱一番刚开始讲昨晚上出错率最高的一道题,任延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动静比他讲课的声音还响。 全教室都回头看,钱一番不讲了,慢条斯理地双手环住胸,盯着任延不说话。 有眼力见儿就该自觉把手机上缴了,何况任延近期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好学生状态。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便径自起身,“抱歉。”他低声颔首,拿着手机走向后门。 咔的一声,钱一番指间的粉笔捏断了。 “任延,你当你在上大学呢是不是?”钱一番冷声:“出去了就别进来了,检讨书放学送我办公室。” 任延脚步停顿了片刻,微侧过脸轻点头,钱一番看到他眸光沉静但消沉,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一时没了声音,眼睁睁目送着任延走出后门。 “喂。” 安养真的跑车打双闪停在路边,咬着烟含糊不清而简短有力地说:“事情被我爸知道了,是他搞的鬼,问问手机在他那儿,他什么都不知道,被我爸锁起来了。” 安养真不知道,他的四个短句将任延从地狱拯救,又推他到了火山边:“你见到了他?他怎么样?” “见不到,我爸防着所有人,连公司都不去了,我没机会跟问问多说什么,等半夜再试试。”安养真描述事态:“对了,他明天会来学校,有文艺汇演是吗?” “晚上七点半开始。” “我爸应该会派人盯着他,到时候见机行事吧,见得上当然好,见不上你也别冲动。”安养真支着脑袋:“这件事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 安养真耸了下肩:“果然是他俩能干出来的,就暂时别告诉他们了,否则他们介入,事情性质就不同了,何况你爸跟我爸关系那么好,知情不报伤感情。” 这一点不必安养真说,任延原本就是打算这么处理的。 “还有什么……”安养真动着脑子。 “稍等我五分钟,之后给你回电。” “哎——”没叫住,任延把电话挂了。 上课时间,连接两侧教学楼的连廊上空无一人,绿色花岗岩上白色的碎点子叫人眼花,一双红黑配色的AJ步幅很快地跑过,穿堂风将任延的校服吹得向后鼓荡。 门被拍开时,吴居中刚给学生发完了模拟卷。厚重的实木门在墙上砰的一下又反弹回来,任延支起胳膊按着门,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气喘吁吁地与吴居中对视。 吴居中不慌不忙地按下计时器:“先开始。” 继而掩门走出。 门和窗隔绝了小小的交谈声,卓望道努力支起耳朵,只听到任延低沉紧绷的嗓音,字句模糊着。 “所以,你希望我可以给安问做家访。” “他不会放弃联赛的。” “你知道他家长在给他办理退学么?” 任延愣了一下,一股惊痛还没来得及蔓延,他已经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只要在退学前参加联赛,他就一定能近冬令营,进集训队。” ——从而在高二时期就完成保送。 吴居中似笑非笑:“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任延直视着他的双眼:“请你给他机会。” 吴居中转过身,双手撑着走廊尽头的一面窄窗。他沉吟的数秒,是任延失去呼吸的数秒。他不敢打破吴居中的思量,只盼望他能珍惜安问的天赋和努力。 只是两口烟的功夫,吴居中便做好了决断:“把他家地址给我。” 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口气,吴居中加了他微信,等着他发送地址,漫不经心问:“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到吗?” 任延被他一问,指尖的动作停顿。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吴居中吁了口烟:“他每次一见你来接他下课,就恨不得挂你身上,早恋么,又不犯法。” “就说……”任延定了定神:“不要放弃。” “就这样?”吴居中有些意外。 “我可以录视频吗?你到时候给他看。” 都帮到这地步了,也无所谓什么形式了。吴居中爽快地点头,“你录好后发给我邮箱,你记一下。” - 吴居中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思源路上一座座的独栋别墅看着如此煊赫,网约车在门口停下时,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想起安问平时的衣食用度,并不见豪奢之气,但一想起他干净透明的气质,又觉得他理当如此住在这样的地方。 倒是没想过,安问其实从小是在乡野间长大的,那股透彻的生命力与坚韧,其实来自河流与田野,而非圈禁人的别墅。 安家的管家客气接待了他,听闻他的来意,面露难色:“稍等,我需要请示一下。” 郑伯走开,首先找到安远成的贴身助理,将学校老师的造访说明,由他转达。 安远成正在线上处理公务,助理敲门打断,耳语几句,安远成挂断连线。他并非是要给对方什么机会,只是出于礼貌去亲自拒绝。 “安先生,”吴居中身体稍欠了欠:“我是省实验中学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队的负责老师,吴居中,也是这段时间安问的任课老师。” “你好,”安远成没有请他坐下喝茶的意思:“我已经在着手帮他办理退学了。” “我明白,”吴居中在对方的威严下不卑不亢,有点油盐不进的意思,“但是全国联赛马上开始,就在下周一,如果安问考得好的话,可以进入冬令营,由此,他就有机会向国家集训队发起冲刺。” 安远成蹙起眉心,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吴居中不疾不徐:“这样,他就可以保送清北。”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已经决定——” “这是不以学校、学籍为转移的,拿到名次以后,你可以再试他的情况而决定。想转学,或留籍推迟入学,都可以谈。” 吴居中心里记着任延跟他描述的话:眼前的男人,好大喜功、大男子主义、以光宗耀祖为己任。 “安问很喜欢数学,也一直为此努力,他经常跟我说,能有这个机会保送,一定会让他的父亲觉得很光荣。他想把这份荣耀带给他的父亲,希望他能以他为荣。”吴居中目视着安远成,颔了颔首,努力在平时严霜般的脸上展露出下位者的些许讨好性笑意。 郑伯和助理在一旁都听了半晌,不知何时,林茉莉也站到了一旁,轻轻挽住安远成的胳膊,抬起美目看他:“问问好孝顺,他一定很想证明自己不愧是你的儿子。” - 吴居中是喝了三盏茶、跟安远成事无巨细地阐述了自己的上门一对一教学计划、展示了安问在竞赛班以来的模拟成绩后,才终于获得了走进安问房间的资格。 他带着教案和试卷,一部手机。 安远成亲自开锁,门口留守的保安让开,门缝推开,露出昏暗的室内。 窗帘拢着,卧室不见人,两人绕过走廊窄门,看到安问坐在书桌前,正在做眼保健操,黑胡桃木桌面上摊着卷面,但上面已经写满红色批注了,因而显然是他无事可做下的复习。 吴居中抬腕看了眼表:“不错,比课表还准时。” 安问吓了一跳,蹭地一下从桌边站起,圆睁着眼睛来回看吴居中和安远成,虽然懵着,但脸上巨大的惊喜作不了假。因为那么单纯,以至于都有些刺目。 安远成不想看他孩子气又很天真的表情,转开眼,咳嗽了一声,“吴老师来给你上课。” 原来不是放他出去。安问脸上的欣喜停滞住,像一炉香灰,缓缓地灰败地沉了下去,继而轻轻对吴居中抿唇笑了笑,很歉意。 安远成转身离开,走之前对他说:“把握好机会,好好考。”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仅安养真要帮安问,林茉莉要帮安问,郑伯向着安问,就连学校里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师,也会专程来帮他,来帮他和任延。 吴居中从双肩书包里一一取出教案、试卷、草稿纸和笔,一台小小的计时器,最后,是一台ipad。 他把ipad点亮解锁,慢慢地、平和地说:“老师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安问手里捏着笔,目光怔愣着从吴居中的脸上移到ipad上,目不转睛的。虽然答案没有形状,但他的心已经莫名急促地跳起。 吴居中点进邮箱,点开一早下载好的视频,任延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是在教室里录的吧,趁活动课没有人的时候吗?背后露出一段黑板报,侧边窗户,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照亮了任延的半个侧面。安问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眼睛睁得很大,双手撑在椅面,像在等待一场魔法。 吴居中原本想着该避险,站得远了几步,假装未注意。但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声音。他以为文件出了问题,转身上前几步,脚步蓦然顿住了——他看到屏幕里的任延没有说话,而是打着手语。 他看不懂,只知道安问用力抿着唇,两侧唇角很用力、灿烂地高高扬起。脸上的笑已然如此明媚,却不妨碍一眨眼,眼泪一行一行地落。 他叫他宝贝与问问,跟他说因为接电话被罚了三千字,昨晚上他就站在楼下,陪他看了同一会儿月光,卓望道很关心他,崔榕想念他和他送的熔熔……还有什么? “不要放弃,不必害怕,我一直在。” 最后收尾的手语陌生但熟悉,手语老师教给安远成时,充满着成年人的不忠与龌龊,但在任延修长的指下,干净而斩钉截铁。 吴居中被安问的反应吓到,不解风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安问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画下爱心,眼泪滴在中间晕开,正巧填满。 第100章 第 100 章 太阳西晒, 从落地窗洒入金色,在电动百叶的折页下映入栅栏般的影子。 差不多快下课时,安远成敲门进来。 他的礼貌让人发笑, 明明进与出的绝对权力都维系在他手中的那枚钥匙上, 却偏要惺惺作态。但安问的心情太好了,看到安远成时, 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并不计较他父亲的专断与虚伪。 吴居中收拾好教案,将卷子留给安问, 当着安远成的面说:“今晚上写好, 明天我一早来给你讲。” 安问乖巧点头,送吴居中到门口, 目光亮晶晶地碰着他,那里面的希望安远成根本读不懂。他以为有关数学, 其实全部都是任延。 吴居中不免发笑, 想自己当了这么快二十年的竞赛班教师,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开始帮学生递恋爱纸条。怕安远成看出究竟, 吴居中板了板面孔, 教训人:“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在家, 也不能松懈掉以轻心,知道吗?” 安远成送他下楼,佣人泡茶奉上, 两人在一楼寒暄几句,安远成要派司机送吴居中回学校, 却被回绝。 “已经叫了网约车了。”吴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 拎起书包, “就在外面等我, 您止步。“ 安问站在窗边,目送老师走出漫长的绿茵前庭,上了停在大门外的一台网约车上。他并不知道后座就坐着他朝思暮想相见的人。 吴居中上了车便很冷肃:“没人能管你了是吗?” 虽然他管不到任延,但任延还是语气尊敬地解释:“是训练时间,已经跟谭教练请过假了。” 吴居中把ipad从书包里掏出来,解锁后递给他,边问:“你的手语学了多久?是为了安问特意学的?” “半个月。” “半个月?”吴居中讶然:“有这么简单?” 任延点开ipad的相册,头不舍得抬起,视线也未挪动,很快地回答说:“不简单,但不希望他的话没人懂。” 相册最新一条是视频,自动生成的封面上,安问一手托着腮,一手抬起,像是在按录制键。 画面流动,是安问的右手伸出去,接着便没了。 任延:“……” 电动汽车的轿厢里静谧无声,吴居中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直到任延问他:“安问……什么也没说吗?” “说了,”吴居中回:“说了十分钟。” 十分认真,十分动情,又哭又笑。 “这里只有一……”任延再度确认时长,“一点零三秒。” 吴居中:“?”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冒起声音:这个傻子,把结束录制当成了开始录制…… 任延面无表情地把ipad递回给老师,不死心地问:“那他那十分钟,到底说了什么?” 吴居中也面无表情:“你看我是教手语的吗?” 任延闭嘴了,仰躺到座椅靠背上,双手捂着脸,半晌,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白痴”。 - 运动会后紧接着曲水节开幕,整个省实校园都浸在秋意的懒散中。 白天,有露天舞台给各个社团进行汇报性展演,还有以班级为单位组织的摊位,摊位上贩卖鲜花和各种手工艺品,以及一些目无法纪被抓到后会被老邢吊起来打的服务,比如……代写检讨、代写情书…… 任延拉开椅子坐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代写检讨。 “情书。” 正在一旁用钢笔奋笔疾书的人抬起脸,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 朗诵社社长、高三学长、现情书枪手徐志峰,看着任延,缓缓掉下下巴。 任延:“……” 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儿写了。 “别走!八折!免费!” “……” “写给谁?” 任延看他一眼,徐志峰缝上嘴巴:“我不问,不问。那个……你要什么风格?笔者擅长抒情的、诗性的,也可以澎湃的、直抒胸臆的,也可以是清新的、日系的,也可以是直白的、火热的!” 任延扶住额,从来不开口求人的人,开口求了人:“……你轻点。” “好好好。”学长点头如捣蒜,攥紧了钢笔低声:“你想要哪种?” “你最擅长的。”想了想,添道:“诗歌吧。” 徐志峰刚写了两行,就听到望风的人一路报:“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一通风卷残云,所有挂着“代写检讨、情书”小立牌都烟消云散,徐志峰的作案工具——钢笔和格子纸都卷了个干净。老邢一路背着手视察,眯着眼不住点头,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这份好心情在看到任延时凝固住了,把人拉到一边唉声叹气:“问问家里是怎么回事呢?你、……”老邢难以启齿,臊着脸问:“你男朋友知不知道?” 任延:“……” “亲弟弟,难道不知道哥哥的情况?” “没什么情况。”任延简短地回:“他晚上会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老邢拍拍他肩:“让你男朋友劝劝他哥,别退学,得在我们省实上清北啊!” 任延失笑了一声,唇角上翘着:“嗯,好。” 到下午时,各班级参加汇演比赛的学生就开始化妆了,有些妆造复杂的还需要去校外专门的工作室或理发店。张伊橙找过来讲明来意,任延一口回绝:“不化。” “不行啊,舞台灯一打下来,不带妆反而很怪的,信我。” 任延蹙眉,耐着性子:“真的不想画。” “不行,除非你对化妆品过敏。”张伊橙对这件事很执着,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男人也毫不退让。 任延干脆地说:“好,我过敏。” 张伊橙:“……” 最后是艺术团的带队老师张老师出马,亲自把他绑架到了艺术团的专属化妆间里,又亲手把他按坐在了镜子前。 “伊橙,你给他画。” “啊……”张伊橙为难了一下,脸色飞快飘红,偷偷瞥任延。 化妆是很近距离的事,她又不是专业的化妆师,越生疏便越添暧昧。 “不用,”任延客气而淡漠地说:“我已经找了别人过来。” “谁啊?”张老师问。她对两人之间的八卦有所耳闻,领会到任延要避嫌的意思,心里替自己学生叹息一声。 任延只能在有限的女生名录里寻找受害人,找了半天:“张幻想。” “也行。”张老师倒是很爽快:“那你让她快来吧。” 张伊橙要上台主持,因此就留在了化妆间里给自己上妆。张幻想赶来救场时,一推门,先“哟哟哟”了三声,阴阳怪气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看热闹的黑孔雀,张伊橙攥着化妆刷柄,从镜子里幽怨地瞪张幻想。 张幻想上妆当然是专业的,在啦啦队和俱乐部时,每个姑娘都宁愿排队也要请她画。不成想刚一伸手,就被任延挡住了—— 任延伸出两指,挡住了张幻想的手腕,怠慢中透着深刻的怀疑和嫌弃,“你知道什么叫别太浓、点到为止吧?” “嘁。”张幻想一把按下他手,粉扑二话不说就怼到了任延脸上。 他在张幻想手底下遭受非人折磨时,安问上完了今天的数学课,跟吴居中一起出门。 安远成派了助理和保镖随行,手机并没有还给安问。问及如何跟两个不会手语的人沟通,安远成思索数秒,转头叮嘱助理:“他要讲话时,你就把你自己手机给他打字。” 助理点头。 “看好二少爷,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聊的天也别聊,表演完就送回来。” “好的,明白。” 合唱团早就投票选好了表演服,男生统一白衬衣黑西裤,女生的下装则换成黑色短款百褶裙,指挥和弹手风琴的安问则都加了一道蝴蝶领结。 表演服是今天吴居中带来给他的,洗了后烘干,正好穿上。安问虽然清瘦,但肩膀宽而直,正是穿衬衫西服的好架子,脖子修长,戴领结更添优雅贵气。出门前,他回眸望,问安远成:“爸爸不来看表演么?” 安远成这些天脸色都黑沉着,像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读懂安问的手语,他眼神微微闪动,那一刹那的动容不过是从香炉里扬起的灰,很快便沉了下去。喜欢女人的儿子,才是好儿子。 他没回答安问,直接无视了他的邀请,高大浮肿的身躯没入玄关柜下的阴影。 安问心里没来得及失望,因为一想到立刻马上便能见到任延,他那颗掌心大的心脏就已经被雀跃填满。吴居中看在眼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原本担心安问会失落,但安远成的冷漠无情,并没有伤到安问分毫,仿佛他是个好爸爸,抑或是坏爸爸,对安问来说其实根本就无所谓。 到了学校,吴居中陪着安问去了文体馆的后台。一整道走廊都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皆是化了妆而新奇拍照的男男女女们,A班所属的门前贴了张写有班名的白纸,随着推门的风而飘起。 “!!!啊啊啊啊啊!安问!!!!” 不大的屋子立刻闹腾开来,所有人争相围上来:“你病好啦?还要紧吗?手风琴帮你带过来啦!” 看来高雪芬对外的说辞是他病了,虽然不新鲜,但合理。吴居中看了短暂的三秒热闹,放下心来,跟助理和保镖点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演出在即,化妆工作紧张忙碌,由班费统一采买了盒饭,分批次用餐。轮到安问画好妆时,天已黑了。给他上妆的是林乐乐,也是位得心应手的熟手,加上安问本来就长得好,给他化妆,便像是瓷胚上描金画彩,是锦上添花的好活儿。 嘈杂中,林乐乐小声问:“你爸爸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安问抬眸,听到她道歉:“对不起啊,你爸爸是从李佩手机里看到你跟……那个谁的。当时想告诉你,但是他看上去很平静,所以我想……” 林乐乐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心里沮丧,愧疚感并没有减轻,直到安问轻微地用指尖抬起她的刷子,浅淡地勾起唇摇了摇头。 离演出开始前半个小时,所有准备工作都终于告一段落,校领导老师陆续在观众席上就坐。各班上场顺序是第一次走台排练前抓阄出的,各班所有学生都需在划分的区域内静坐观赛,快轮到己方上场时,才可以离场,如此规划管理,偌大的文体馆乱中有序。 候场时,学生们无事可做,交头接耳着竞相研究上场顺序,圈点可疑竞争对手。 “我们是中场休息前最后一个!还可以还可以,收尾比中间好。” “中间怎么还有个保密节目啊?” “对啊,以前都没有的。” 安问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离席。只是刚走上通道,便被保镖拦住。助理低声劝:“别为难我们,更别为难他,否则他会直接强制你离开。” 安问只能又坐了回去。 明明座位是按照班级依序划分的,明明十五班就在B班旁边,隔着短短十米距离而已,偏偏他听不到任何任延的声音。 任延被张幻想祸害了一次,取了化妆棉压下卸妆水,擦得十分残酷:“重化。” “你他妈……”张幻想把脏话咽下,忍气吞声:“好呢少爷,遵命少爷。” 张伊橙忍不住说:“你别用欧美妆手法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表演舞台妆。” 张幻想“啧”了一声,一想确实,下手有点重。 好不容易折腾好,临出门时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口罩蒙上了。张伊橙叫住他,从镜子里望他:“你跟张幻想……” “不是。” 张伊橙松了口气:“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任延虽然冷漠,但并非分辨不了对方的喜欢是真心还是顺便。张伊橙还要主持,任延咽下“我有喜欢的人”,自门口回过眼眸,一手拧着门把手,平静地说:“你今天会知道的。” 第101章 第 101 章 全场灯光熄灭下来, 距离开场还剩五分钟时,任延终于回到了十五班的座位区。 虽然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其实有上妆, 但他反常地蒙了口罩, 十五班的林松松坐他身边怪叫:“延哥,今晚是不是要整什么保留节目?” 任延蒙在口罩下的唇角平直:“没有。” 他刚刚才跟徐志峰接头, 抄在口袋的手里捏着徐志峰递给他的情诗。 “十四行诗, 懂吗?高级,抒情, cssical。”徐志峰很有信心。 任延两纸展开信封看了一眼。 宝贝。亲爱的。吾爱。炽热。月光。身体。曼妙。潮湿。幽暗。起伏。心跳。伟岸。臂膀。白鸽。呼吸芬芳。 任延面无表情, 徐志峰诚恳地说:“绝对是满分情诗,你信我!” “你不觉得太……肉麻了吗?”任延怀疑人生。 “不啊, 情诗!就是要热情如火!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你的热情和爱!”徐志峰推推眼镜,心想任延果然是个搞体育的, 还是个海归, 没有接受过一点文字美育,“你别光看, 你念念, 念出声, 朗诵,是不是抑扬顿挫,激情澎湃, 韵律优美?” 任延:“……” 徐志峰:“你是不是浪漫过敏?你说!” 现在,这份抑扬顿挫、韵律优美、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诗就躺在浪漫过敏的任延的校服裤口袋里。 “A班坐在哪里?”他问林松松。 “就那儿啊, 按顺序排的。”林松松指了个方向, “哎你先别动, 老钱来点名了。” 钱一番来巡场打气, 任延按耐着性子等他放完狗屁,猫着身子蹿到最后一排,在穹顶的阴影下走向A班。 关注A班的不止他,还有许多双眼睛与许多窃窃私语,因为安远成派过来的保镖和助理西装革履,两人耳朵上还别着耳麦,弄得跟拍电影似的,不少人猜测说A班节目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安问就坐在最后一排,白衬衣上系着红色蝴蝶领结,头发抓过,昏暗的光线下纹理漂亮。他看上去很安静,抿着唇的侧脸线条立体纤细,尖尖的下巴处,温润的弧线经过喉结没入衬衣领口。眼眸时而微阖,时而抬起飘向右侧,一看便是心不在焉坐立难安的模样。 任延被助理拦住时,就这样光明正大看了安问很久。 助理声音轻,没打搅到别人,只说:“安董吩咐,你不能靠近他。” 任延没听进去,目光在安问脸上停留,一心一意地想辨认他这短短两天是不是就瘦了。待回过神来时,才瞥了眼助理:“戴着口罩也能认出来啊?” 助理点点头:“犯了错我是要丢饭碗的。” 任延无所谓地歪了下下巴,“我找卓望道。” “这……”助理愣了一下的功夫,任延已经侧身越过了他。 卓望道就坐在安问身边,冲任延招手,故意大声说:“我靠,大晚上的你干吗戴口罩啊?怕别人认不出你啊?” 任延闻言,口罩下传来轻微闷笑,声音低沉中带有金石质感:“过敏了。” 听到他的声音,安问蹭地一下转过脸,眼睛从刚才心不在焉意兴阑珊中睁大,很专注的、连眨一下也不舍得地看着任延,看到他身上的校服松垮,两手抄在裤兜里,昏芒中,眉眼似乎比平时更深邃,抬眸看向他时眸光流转,明显压着深重的情绪。 保镖似是要上前,助理按住他,附耳到安问耳边:“二少爷,别让我们难做,如果你跟他聊天的话,今天的表演你也就不能参加了。” 任延在卓望道的椅子后慵懒站着,陪卓望道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保镖鹰目紧盯,在这样的监视下,安问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僵硬着身体,脊背紧绷笔直如一条直线。 任延将一只手扶上安问那张椅背时,双方的心脏都为此停止跳动两秒。 就连开场的倒计时音效也一并从耳边消退,偌大的体育馆空荡、寂静、黢黑,只剩下这张深蓝色的椅背,和椅背上漫不经心扶着的这一只手。 卓望道故意跟安问说话:“你紧张吗?我赶紧要紧张吐了。”冲他眨着眼。 安问愣了一下,抬起手,回答卓望道,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我这两天很好,只是被关在房间里,三餐都很正常,也有好好睡觉。分手短信不是我发的,这你也信,是不是太笨了啊。” 任延口罩下的嘴唇抬了抬,很轻微地“嗯”了一声,保镖和助理都没听到。 卓望道“哦哦”两声,附和:“手风琴是吧?在后台道具区呢,有人看着,不用担心,不会丢的。” 安问点点头,眼神越来越亮,纤长的手指莫名冰冷而发着抖:“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卓望道也看得懂这句,不觉得尴尬,帮任延脱口而出:“废话啊,当然了!” 任延一怔,忍不住哼笑出声,听到卓望道信誓旦旦地说:“茶饭不思,如隔三秋,眼里都没光了好吗!” 嗓门这么大,引得助理和保镖一同侧目。 任延微微侧着垂下脸,曲起的指节隔着口罩蹭了蹭鼻尖,轻轻咳嗽一声,竟然是不好意思的。 安问还是好学生式地坐着,克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看任延的本能冲动,唇角浅笑着抿起。 舞台后传来最后男主持人的报幕,提醒开场还剩不到一分钟,让大家尽快回到座位就坐。任延在卓望道身上拍了一下,声音不轻不重,恰够两人听到:“走了。演出服很适合你,好看。” 卓望道的脸一看就是上帝弃儿,白长了一八几的个儿,穿什么都实在谈不上“好看”二字。安问心里微动,低下头,细白修长的手指很认真将蝴蝶结扯了扯,扯得更舒展、更板正,暗影处,低垂着的脸上,嘴唇用力抿着。 卓望道碰碰他胳膊,见他抬起脸冲他微笑时,明亮的眼睛湿润,蓄满了水样的璀璨星光。 开场表演由艺术团学民乐乐器的学生们呈现,之后便是各班按抽签顺序上台。表演一旦开始,刚维持了几分钟的纪律就分崩离析了,虽然校方明确看台区的纪律纳入本周先进班级考核,但各班候场的候场,加油的加油,进进出出一刻不停,班主任们根本管不过来,很快就开始闭眼摆烂。 任延在卓望道身边空位坐下时,安问还毫无察觉。过了几分钟,卓望道捂着肚子起身,浮夸地说肚子好痛,得去趟厕所。他起身走开后,安问才看到任延不知何时已坐在一旁,与他就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他一腿曲着,搭在另一腿膝盖处,两臂交叠抱着,目光沉沉微垂,即使蒙着口罩,这人也还时透着一股淡漠和倨傲。 保镖显然无法对这种红线行为视而不见,正要上前时,被助理拦住。 “算了,他也是跟小望在一起,只要他们不聊天,就别管了。” 只是小望上一趟厕所未免太久,演完了歌舞演小品,演完小品演情景剧,演完情景剧又跳舞,观众笑过哭过鼓掌过起哄过,他都没回来。安问跟着鼓掌跟着笑,像与任延一同看了一场热闹的电影。 他们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也一眼都没有望过彼此。 - A班的表演顺序是上半场最后一个,去后台候场时,林乐乐一直透过幕布观察评委神态,不住转圈念叨着“糟了糟了困了困了都困了”,把合唱团弄的都挺紧张。 站上台时也出了点小岔子,队形排了好几秒才整齐下来,观众席一阵骚乱,直到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响起。 在安问即兴的序曲旋律中,队伍终于排好,两名舞蹈演员也已就位,灯光暗下,只投向安问和两位舞者。《喀秋莎》的手风琴声响起时,低低的“哇……”连绵不不绝如涟漪扩散,就连刚刚昏昏欲睡的评委领导们也张开了眼睛,来了兴趣。 舞台灯将安问苍白的脸晒热晒红,已是演奏过千遍的旋律,琴键的按动如同肌肉记忆,从台下的千双目光看去,他的姿态优雅松弛,有一种惬意在,让人想到秋天金灿灿的白桦林下,风穿过林稍,红白格纹的野餐布铺好,他们一同载酒秋游。 “好厉害……”不知道谁感叹。 《斯拉夫女人的告别》响起时,反响不似刚刚热烈,因为这首曲子对于年轻人来说要陌生许多。但苍郁激情的俄罗斯乐曲在手风琴和男女合唱的演绎下,迸发出令人动容的故事性。 因为演奏不必全神贯注,多余的心神,便都拿来寻找任延。 但是任延不在台下,也不在两侧看台区,也不在正对面二楼的走廊处。 弹错了一个音也没关系,不是很熟悉这首歌的人,根本听不出来。安问收回目光,将错了的曲子不动声色地继续,但脸和目光都不再抬起了。 任延没有节目,那会去哪里?是有事出去了?还是临时被别人叫走了?表演结束时,安问抱起琴起身,脸色和目光都有些茫然。台下掌声如潮,他跟着众人鞠躬,眼里焦距迷失又回焦,像一支定焦系统坏了的镜头。 总而言之,这千道目光都与他无关。 按规划,A班从舞台右侧下台,主持人和下一支表演的队伍则从左侧上台。虽然接下来是半场休息,但后台依然是闹哄哄乱糟糟,安问穿过,眼前人影绰绰,到尽头时,助理和保镖竟然已站在放置琴盒处候着他,仿佛等候犯人。 出乎助理意料的是,安问没有生气,也没有发飙,也没有参与班级的欢呼庆祝,他安静得如同一束暗光,只是沉默地把琴放好,背上肩膀,继而对助理抿了抿唇并点头。 反正也见过了,还一起看了半场晚会,已经很满足,并没有遗憾。 主持人报完上一轮节目打分,男女两人一唱一和,颇为神秘地说,这次有一个秘密节目要在中场呈现给大家,让大家尽情猜测嘉宾是谁。 台下一顿乱猜,有猜副校长的,有猜高二年级组的,有猜班主任大联合的,还有猜老邢上来唱二人转的,气氛烘托到高潮时,安问已经在保镖的强制陪同下走出后台,走到一楼。 一楼的班级都自带凳子,一晚上下来队形七零八落,安问从最边缘走,天花板投下的阴影浓重,世界仿佛只有舞台是亮的。他走时,表演还没开始,只是灯黑了,幕布也已拉上。等走至正门口,夜风裹着虫鸣,他一脚踏出文体馆时,背后蓦然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尖叫和呼喊,如同爆炸。 是什么明星?——脚步蓦然顿住,安问猛地扭头,看向舞台中央唯一的灯光、灯光下唯一的那个人。 任延还是一身校服,口罩摘了,隔着远远的距离和浓烈的灯影,他抱着吉他的侧脸眉目深邃且有难言的温柔。 个子高,又是独唱,舞台形式便很简单,只是一张高脚凳前支着话筒架。 “我去老天开眼了竟然让我有生之年看到任延唱歌!” “哇靠他是不是被绑架了?他不是最讨厌文艺表演了吗?” “别说话!别打扰我听歌!” “少爷?”保镖出声,往台上瞄了一眼,催促道:“表演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安问抓着玻璃门的银色把手,对助理求助般地摇着头。 一串拨弦声后,垫底的伴奏随之响起。安问没有听过,不知道是谁的歌,亦不知道原本是女声的歌,只觉得被任延唱得低沉温柔。 想起任延一个月来每个晚自习都恰好地出现在实验楼接他排练放学。 想起林乐乐说在废弃教室里看到他和张伊橙,不知道在忙什么。 想起他吃醋,月光下空无一人的教室,他抱着他亲吻,告诉他有一件礼物要送予他。 这就是他的礼物。 对助理打起手语时,助理的神情意外又茫然,还带着些受宠若惊。他看不懂,不知道安问如此热烈地、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要与他分享的是:“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是唱给我的,你知道吗?” 大合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 Coz I s/ile a little ore Sg a little ore Feel a little ore 全因为你 说好了要为幸福一天天地练习” 会唱的那么多,但并没有盖过任延的声音。 “就是那么神奇 从前的错都有意义 教我抛开所有猜疑 也许我也美丽,值得一个奇迹。” “少爷,我们真的该走了。”助理让他听完半首,“安董那边已经在追问,我需要拍行车照片给他,请不要让我难做。” 在全场大合唱中,安问离开文体馆的大门,走之前,他最后遥望了任延一眼。 任延好厉害啊,在台上时,似乎都没有想要找过他,眼神沉浸温柔,仿佛笃定他就在台下。 其实他不知道,任延也是有弹错音的,并非是因为不熟练,而是因为想找到他。 氛围太好,这是之前任何一个表演都没有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台下掌声经久不息,篮球队的那帮刺儿头视纪律为无物,嗷嗷带头怪叫,将刚才抒情的气氛破坏殆尽,周朗干脆就爬到了凳子上,口哨不要命的吹,两手喇叭似拢嘴边喊:“任延!我要嫁给你!!!” 班主任丢不起这人,一把把他给按下了,惹得整个文体馆轰然大笑。 场馆离校门口不远,安问脚步很慢地走着,听着身后的热闹闷在罩子里,仰头看星星。星星和热闹离他都很远。 张伊橙在后台等他下场,但任延坐在高脚凳上,调整了下话筒支架。 “喂喂,test,”传来任延客气淡定的讲话声:“麻烦音响老师帮我把话筒音量调高一点。” 男主持怀疑人生地翻节目单:“啊?他准备了两个节目吗?没有啊。” 张伊橙也发愣:“他事先没提过啊,张老师呢?问问张老师?” 台下观众和老师都不明就里,以为这也是秘密节目之一。 任延随手拨了一串和弦后,将吉他摘下,“第二个节目是,诗朗诵。” 即使暗恋了他两年的张伊橙也疯了:“诗朗诵?张老师呢?!” “哎等下,九班候场出了点问题,”男主持拉住他:“时间来得及,刚好救场了。” 众目睽睽下,任延从口袋里摸出信纸,对着灯光,修长两指将其轻巧展开。 抑扬顿挫、韵律优美、意象直白热烈的情诗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两秒后,任延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地又将它合上了。 不行,太丢脸了,是念出来会社死的地步。 他捂住话筒,撇过脸让自己安静了两秒。 这两秒,也是全场静谧的两秒。台下整个高二年级,迫不及待的有,好奇的有,茫然的也有,校领导也仍然是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等着任延的下一步动作。 后台,张伊橙内心一慌,想起任延在化妆室与她分别时的那句话,“你今晚会知道的”。 “他要表白?!” 话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不小心推上了开关,绿灯闪烁,张伊橙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音响传至整个文体馆。 全场轰然,潮水一般几乎把整个屋顶掀翻,钱一番脸都绿了,六神无主之际,听到任延轻笑一声。 他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开口的。 在混乱和不敢置信的尖叫中,任延两指在话筒上轻敲了两下,肯定了张伊橙的话:“是的,我要表白。” 所有学生:“!!!!????” 全体老师:“……………………” 篮球队声嘶力竭:“牛逼!!!!” “我想表白高二A班的安问同学。” “卧槽?” “他刚说什么?谁?他妈的谁?” 这次不是震惊,而是集体呆滞。 任延的目光看着文体馆的门口,外面夜色深沉,他知道他喜欢的人刚刚才走出去,还来得及听到他的话。 “我非常、特别喜欢他,刚才better 也是唱给他,因为他,我才想要变成更好的自己。动听的话私底下已经说过千遍,今天只想让全世界知道。我对浪漫和煽情过敏,”他勾了勾唇,语气停顿,,“但面对喜欢,我们都可以变勇敢。最后谢谢音响老师没有把我掐掉。” 音响老师吃瓜微笑的脸色凝固住,对啊! 下一秒,话筒音响切断,在轰然席卷一切的嗡嗡声浪中,台上这一隅反而安静。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任延的嘴唇轻轻张合。 是无声的——“我爱你。” 第102章 第 102 章 现场一度混乱到无法再继续进行表演, 在后台候场的班级人都傻了,争先恐后挤到幕布旁看热闹,脑袋一个叠一个。 “我去, 真是他啊, 我还以为冒牌的呢……” 台下的校领导神情异彩纷呈,副校长离席,年级主任孙向前忙着让各班主任安抚本班纪律,钱一番猛掐人中, 一旁的高雪芬呼吸不畅眼看就要晕倒了, 教导主任老邢一屁股崴在座椅上, 心里反复呢喃一个念头:他妈的到底是安问,还是安问的弟弟呢?这任延怎么还享齐人之福啊! 省实的所有贴吧、论坛、空间、聊天群组、朋友圈,都在激情传播这件事,很快, 并没有出席高二汇演、留在教学楼上晚自习的高一和高三也同时爆发出骚动和惊呼, 书桌下,所有人都两眼放光,手指飞快打字: 「sos!!!任延出柜了!!!」 「任延跟A班安问!!!」 「任延玩好大啊!!!!!」 「草我男神……我不行,我接受不了呜呜呜」 「这什么校园小说剧情啊当全校面表白出柜,是没有在乎的人了吗呜呜呜」 「我男神居然喜欢一个哑巴……他真的, 我哭死」 「我开始怀疑他喜欢安问是不是就因为安问不会吵他……」 「说好的谈恋爱是受罪两人生活麻烦得一批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新中国呢??」 「自闭了, 草。」 「家人们我不一样, 只有我好难过安问也是gay吗?」 「他可能本来不是, 但在任延面前也很难不是(拍拍(叹气」 「我磕到了!(尖叫)(阴暗)(扭曲地爬行)我磕到真的了!(尖叫)(阴暗)(扭曲地爬行)我早就磕他俩了,扶我起来继续磕!」 坐班的老师和班委都快把桌子拍烂了, 也没有阻止这股全民吃瓜的热潮, 加上老师群里其实也在八, 说什么副校长被气脑溢血了,什么艺术团可能要背处分,一时间各吃各的瓜各磕各的糖,这个晚上——总而言之,废了。 文体馆的骚乱在周朗掏出一面金灿灿的锣后到达了巅峰。 黄铜大锣配红缠头棒槌,周朗一锤子下去,整个场馆安静三秒后彻底沸腾,裴正东平时看着是个挺正经的,这会儿抢了周朗的棒槌,一脚踩凳子上敲得比他还积极,篮球队的都疯了,带头手拢喇叭喊:“任延!牛逼!百年!好合!” 学生们都笑疯了,纷纷当着老师面掏手机录像,场馆内到处都是班主任气昏头了的呵斥声,直到舞台上再度传来一声带着叹息的轻笑—— 任延提起吉他,对着众人微微一鞠躬,继而两指相并,从额角致意似的飞了一下,玩世不恭道:“谢了。” 他退场,其他人纷纷都找另一位当事人: “安问呢?安问怎么还没出现啊?” “不是没听到吧?” “是不是躲起来了?” 安问站在文体馆通往校门的正路上。 这条路灯火通明,因为是进入校门后最宽的一条大道,它的每一盏路灯都如此高大而明亮,将安问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照耀得毫无阴影。 助理和保镖的脚步都停下来了,看着安问最初的震惊怔愣到最后都变为笑,唇角扬起那么高,眼泪剔透滑下,最后笑意终于抿不住,两瓣唇展开,露出整齐的、贝壳珍珠一般的牙齿。 他都听到了,音响师把话筒音量调得那么高,他听得一清二楚,字字不落,字字清晰。 “少爷。”助理唤醒他,上前一步,“您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安问目光聚焦到他脸上,还是笑着,眼眸里的光细碎闪动。他抬起长腿,迈出步子,轻盈而宽阔,仿佛不是在走向父亲的□□和牢笼,而是走向什么美丽的地方。 - “什么?”安养真捏着手机揉着眉心:“任延当着全校面表白了?!” “是的,少爷,现在全校都知道了。” “爸爸知道了吗?” 助理回头望了一眼:“还没有,但也瞒不住。” 安养真踱了两圈步子,把烟蒂扔脚下踩灭:“行,你去吧,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一点。” 挂了电话,他甩上车门,再度上路。前路颠簸黢黑,只有被车前灯照出的银灰色植被和碎石土,随行的保镖捏着方向盘,几乎快把青筋捏出来:“少爷,这路太难走了。” “还有多久?” “如果没走错,那就差不多还剩二十公里。” 安养真面无表情:“继续走。” 破路颠得他太阳穴嗡嗡疼,给任延发微信时噼里啪啦的也染上了火气:「哥哥,我叫您哥行吗?你大晚上搞哪一出?给我一个理由!」 任延正在年级组办公室接受批评,正确来说,是崔榕在接受批评。 老邢快气绝身亡了,任延站在办公桌边,两手背在身后,标准的篮球队挨训姿势。只是他那么高,老邢得仰着看他,气势上就不像那么回事。 “在舞台上表白是我自己一个人策划和行动的,跟艺术团张老师无关,他也是受害者,这件事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也跟审核失察扯不上关系。”任延面无表情,实事求是地说。 “你还很骄傲!” “没有。” “你还顶嘴!” “报告,真没有。” 老邢抄起一本子,“你!你搞完了弟弟搞哥哥!早恋也就算了!公开出柜!给你弄个国旗下讲话得了呗!” 崔榕在一边听傻了:“什么哥哥?什么弟弟?” 老邢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他!任延!能耐了!先跟弟弟搞,现在跟安问搞!安问是我的好学生,你、你追人追得这么大张旗鼓,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的形象?!” 崔榕风中凌乱了。 弟弟?谁?卓望道吗?!不能吧! 任延咳嗽两声,附他妈耳边道:“回去再跟你解释。” “崔女士!”老邢忍住了拍桌子的冲动,“我大半夜把你们家长叫过来,是希望你能正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明白。”崔榕二话不说点头,“但是,据我所知,现在学校里好像不怎么管早恋了吧?校园恋爱,已经不算违规了?” 老邢:“……那也不能……” “对,对对,公开表白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年轻人嘛,人不冲动枉少年,对不对?”崔榕诚恳地说:“虽然是有些出格,但也挺浪漫。” 老邢:“但是他们两个男的……” “对,对对,没错,是两个男的,”崔榕笑容满面,“那您的意思是说,相同一件事,一男一女就可以,两个男的那就该被学校区别对待,严肃处理了,是么?” 老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那要不然我给他送那什么电击治疗学校吧。”崔榕摆出冥顽不灵的架势。 老邢严肃起来:“崔女士,教育学也是一门科学,跟歪门邪道是有区别的,再说了……同性恋确实不是问题。” 崔榕点点头:“我也觉得不是问题,我早就知道他们在相处交往,实不相瞒,我还想等他们都足够成熟了,就陪他们去国外公证呢。” 老邢无语凝噎:“那……写个检讨吧!违反校纪,扰乱校园秩序!” 任延眸光动了动,体贴地问:“又是国旗下检讨么?” 老邢心都塞了:“你快拉倒吧!我求你赶紧保送!赶紧毕业!” 从教导处办公室出来,崔榕总算舒了口气:“等你毕业了,得好好谢谢邢老师,明白吗?” 任延“嗯”一声。 “出这么大事,问问呢?他那边怎么样?也叫家长了么?”崔榕敏锐地问,“一般不都是两方家长一起挨批么?这会儿还隔离开了?” “问问他……可能要退学。” “啊?”崔榕愕然,“不至于吧?犯错的不是你吗?你都没事,他为什么要退学?” “是安叔叔想让他退学,他早就知道了,已经在办手续,被学校用什么理由一直拖着。”任延停顿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是,竞赛班的吴老师争取到了上门家教,让安问正常参加联赛,顺利的话,进入集训队就可以保送清北,到时候安叔叔也许会放他上学——” 他的话音还未落,崔榕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可能。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之前让安问回家住,就已经知道了?”见任延点头,她续道:“安问既然被他关起来,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和你爸,这就说明,这个坎在他那里过不去,他不接受。” “那他——” 崔榕抬头与任延对视,一字一句地说:“他是真的会送人去那种学校的。” - 安远成确实在找行为矫正方面的机构,不管是打着心理治疗的幌子也好,还是教育的幌子也好,市面上有名的、在上流家长圈里有口碑的,都被他咨询了个遍。 “我听说,有一种电击疗法。” 手语老师葛越,总是面容沉静,讲话时慢条斯理但不古板,有种独特的韵味在。又或许是没有韵味的,这一切不过是爱情给人的障眼法。 安远成这辈子各种各样的女人都“玩”过,漂亮的,温柔的,娇气的,任性的,大部份都很快便厌倦。他当然有他的审美在,要漂亮丰腴柔媚,葛越三样都不沾,且是个离了婚的单亲妈妈,所以林茉莉一开始就没有防过她。 “电击?我听说,这会对人的大脑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那是落后的,过去式的,现在在国外的理论和方法都已经更新了,国内也有一些医院在做,不过费用高昂,所以没有在市面上推广开来。”葛越温柔一笑:“是淇淇告诉我的,她不是在国外,将来大学想学特殊教育么?上学期就刚好做了这方面的课题。” 安远成沉吟着:“我不想伤害到他的身体。” “当父母的,谁会想伤害自己的孩子?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吗?”葛越望进安远成眼中,眼神里的温柔深沉似海,有股安抚人心的能量。“孩子现在未必能理解,但长大了,也就理解了。父母若是一味的只为了讨孩子的欢心,随这随那,才是真正的自私,你想呢?” 见安远成不答话,葛越也不尴尬,更不追着说服,而是随他去了,突然想起来似的另起了一个话题:“对了,淇淇上次参观大学,在校友馆里发现了一张有意思的照片呢。” 她等着安远成问出“什么”后,才点开手机相册,递过去:“就是你看啊,这是不是养真的照片?” 安远成接过看,是多人合影,耳边听葛越还是语速和缓地道:“养真在里面真是鹤立鸡群,淇淇说他在华人留学圈可有名了,谁都认识他呢。” 安远成不辨喜怒地一笑:“他玩得比谁都花,哪叫有名?那叫作风不正,恶名远——” 话到这儿就停了,因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长发遮面,眉目纤细上挑而含情,与现在比起来要年轻许多,气质也有所不同,所以除了最熟悉的人,旁人恐怕辨认不出——那是他的新婚妻子林茉莉。 林茉莉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美国的大学那么多,华人留学生何止上万?安远成当初也只是过了一耳,并不当回事,只当她是去国外混了一圈镀了个硕士金,连在哪所大学、哪个专业都记不清。 安远成把手机还给葛越。 他亲眼看着安问被送回家、安顿到房间里,又出来私会情人。原本要在酒店留宿的,却去而复返,在深夜风尘仆仆地回了家。 林茉莉已经睡了,被他惊动醒,嗅了嗅,没闻到酒味,但仍强撑着睡意问:“要不要给你煮点什么喝一喝?” 安远成开了主灯,卧室里一瞬间便很亮堂,林茉莉觉得刺眼,从手背挡了一下,困倦中带着鼻音,听着很娇憨地问:“怎么了?” 安远成在床边坐下,居高临下,目光莫名地黑沉无光:“你在美国,是不是交了很多朋友?” 林茉莉不知道他搞哪出,笑了一下,艰难地撑着身子起身:“怎么突然问这个?还好,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国后就没怎么联络了。” “那你跟养真,是什么关系?” 林茉莉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安远成继续语气寻常地问:“是只是圈子里听过对方名字,还是点头之交,还是说,”他的目光回到林茉莉孕后期略为浮肿的脸上:“他玩过你?” - 不知名的山村路终于颠簸到了尽头,跨过江便是另一个国家了,跨越国界的峡谷中,溪流声隆隆响彻。 安养真叩响其中一扇门扉。 深夜来访,叩门声让人心惊,门里传来一道中年男声:“谁啊?” “安养真,琚琴的儿子。” 门内沉默好一阵,过了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如果再年轻十岁,他应该是那个年代最受欢迎的粉面小生脸,是那种TVB所谓的师奶杀手。 三分钟后,安养真终于确认,他和安问的妈妈琚琴,确实早就已经死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车停在野路边, 安养真蹲在一旁呕吐不止。他早上原本就没吃饭,再吐也不过就是些酸水。吐完了也没有吃什么喝什么的打算,而是对下属勾勾两指, 让他给他递烟。 下属面露难色:“少爷, 烟已经抽完了。” 他从昨晚上见了那个姓张的男人后就开始抽,抽了一夜,在车上将就睡了几个小时后,醒来回程, 空腹又开始抽。从不晕车的人一路吐得厉害, 脸上已经没点人色。随行而来的亲信都不敢说话, 也不敢劝,眼睁睁看着他瞎折腾自己。 安养真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清瘦的身体就剩最后一口气似地坐上车, 闭起眼让他们继续上路。 刚进了宁市便听人汇报说林茉莉昨夜里忽然受了惊吓, 现在人已经在医院躺着了,便吩咐人调了头,先往医院去一趟。 林茉莉安胎的那家私人医院,安养真去过几次,连护士都对他眼熟了。打听出病房号, 过去时却被人在门口拦住。 “怎么?”安养真愣了一下, 没休息好的脑袋有点不清醒, 脸色一变问:“流产了?” 安保低声:“太太在里面休息, 安董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打扰, 尤其是……少爷您。” 安养真锁着眉心:“那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做过检查了, 没有大碍。” 安养真转身走了两步, 想起来又回头问:“我爸没有陪她吗?” “昨晚上送到医院时陪了,今早又回家了。” “回家?没有去公司?”安养真意外地再度确认了一遍。 安保肯定了他的问题:“是的,是回家了。” 安养真几乎立刻可以断定,林茉莉和安远成一定是闹了不和,否则安远成是不可能不来医院陪护的。 他刚回国那阵,公司里到处都是安远成的私生子搞裙带关系,收拾他们,就要连带他们心比天高做梦扶正的妈一块儿收拾。安养真把安远成的情人刨了个遍,刨到个熟人,这个熟人就是林茉莉。 华人留学生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脸书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群组,开party的也就是那些人,总能遇上,一来二去便眼熟,成了半生不熟的朋友。林茉莉在外国的那阵子挺小家子气的,举止谈吐和眼力见儿都能看出来这姑娘出身普通,偏偏长得漂亮。这样的配置在异国他乡最招人欺负,安养真便出手帮过她几次。 对于异国故友成了父亲情人这件事,安养真除了可惜了一阵,倒是接受良好,也没特意跟安远成说。安远成是多疑的性子,如果知道了林茉莉跟自己的“嫡长子”是旧识,指不定能脑补出什么联手逼宫夺权的戏码。如此一来,安养真跟林茉莉便默契地装是初识。 林茉莉能脱颖而出扶正,虽然有安养真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但主要还是安远成有意选择她,因为她年轻、高学历、高挑貌美——是安远成眼里的优秀基因。他这种人,是把女人当作生育资源的,外面情妇生一个儿子便奖励五百万,若是成长过程中表现优秀,便“母凭子贵”。 安养真把自己亲爹看得很透,他最爱、最宠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因此他把林茉莉单独扔医院这件事,是极其反常的。 回思源路的车上,安养真拨通了助理电话。 “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助理不知实情,只能把看到的通报给他:“晚上见了安问少爷,把门锁了后,就出去见了手语老师,原本是要在酒店留宿的,半夜一点又回来了,之后半个小时,太太就出事了,流了血,一直说肚子很痛,是安董亲自送人去医院的,陪到早上七点回家,一直到现在。” 安养真思忖着:“太太知道了他跟手语老师的事情?” “这个还不清楚。”助理保守谨慎地说。 挂了电话,助理一步也不敢耽搁地守回了安远成的身边。安远成在书房的办公椅上小憩,头歪在一旁。他一般不允许自己这样不雅地休息,要睡也是去办公室后的隔间睡,忽然这样,倒流露出了平时难见的疲态。男人上了年纪,一旦盔甲和刀剑卸下,表现出沧桑的一面,便看着加倍的力不从心。 助理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安远成睁开眼睛,扶着转椅扶手起身,松开手时,太阳穴嗡的一下,似有血突涌,眼前也黑了一黑。 “董事长。”助理眼疾手快地上前搭了一把。 安远成摇晃脑袋:“二少爷在上课了吗?” “在上了,吴老师一个小时前来的,您在开会,就没打扰您。”助理汇报。 喝了盏茶润喉醒神,安养真的车子便到了。 忽然见到父亲,安养真竟然一时无话。他吐了一路,胃里还在习惯性的泛酸,灼烧感强烈,让他整个人都发着烫。 “听说你从外地回来,先去了医院。” “是,听说林林状态不对,就先去探望了一下。” “你倒是关心她,产检陪着,肚子有问题了,也第一个去探望,怪不得医院里的护士会以为你才是孩子爸爸。” 安养真愣了一下,熬了夜的心脏每一下都跳动很沉,但依然随着安远成的话里有话而突突激烈地跳了起来。 安远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跟她在国外是什么关系?” “什么?” “我问你,你跟林茉莉两个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在国外玩了那么多女人,有没有林茉莉?” 他问得直白,助理也跟着懵了,不安地看了眼安远成,被他挥手斥退。 偌大的别墅一片死寂,佣人从昨晚起就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吭,像嗅到了风雨气息的动物,已提前害怕退缩起来。 安养真短促地笑了一下,表情浸满不可思议:“爸爸,你不觉得你问的这个问题,很过分吗?” “是吗?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脸面?倒是跟林茉莉昨晚的话如出一辙,她也问我,这种话问出口是不是不尊重她。你们有默契,比跟我有默契,”安远成点点头,呷了口茶,但宽厚的手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这种默契倒让我当起来很多。当初你对我外面的所有女人都痛下狠手——” “这是您默许的。”安养真抿了会儿唇,脸上浮现出在安远成面前不常出现的倔强和阴鸷:“是你想收拾她们甩开她们,所以我才动手!” “但你对林茉莉,倒是很赞赏。说她单纯,懂事,不惹事生非。” “她确实如此。” 安远成不置可否,深沉而不带语气地说:“你对她了解得很深入。” 安养真呼吸了两口,忍气吞声:“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不告诉你,是没有必要,也很尴尬。不然我怎么说呢,说我未来小妈是我校友同学?你不觉得离谱吗!” 安远成从沙发站起,“离谱?什么叫离谱?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熟,那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产检陪了三次,晚上她嘴馋想吃蛋糕,你让郑伯开车绕半个城区去买,郑伯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挑母婴用品,你陪她一起看,帮她看材料,看成分,还有什么?林茉莉一天到晚见到你时最开心,你晚上陪她看综艺,陪她散步锻炼,送她去做瑜伽普拉提。”安远成勾起唇冷冷一笑:“安养真,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你小妈,比对你亲妈还孝顺!” 安养真身躯一震,捏紧了拳:“你别提她。” “我怎么不能提她?”安远成高高在上而轻蔑地冷哼:“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告诉她她亲儿子对一个后妈比对她这个亲妈还上心!上心到床上!上心到肚子里!你敢说林茉莉肚子里的不是你的野种!” 没有人知道安问溜了出来。 是安远成头昏脑胀忘了上锁,才给他静悄悄偷跑出来的机会。吴居中阅卷仔细,以为安问是上洗手间,不知道他已经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楼梯口。听到父亲和哥哥荒唐的争吵,安问赤足的脚步顿住。 “她死了,”安养真麻木着脸,被胃酸灼烧的声音嘶哑,“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调查的?” 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内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妻!是我和安问的妈妈!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 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 “我一清二楚?安养真,我看你是犯了糊涂。你好好去殡仪馆看一看,那罐骨灰的名字,到底是叫琚琴还是张雅琪!你既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那你有没有调查到,她把安问的DNA鉴定报告藏了起来,又做了一份假的给我?你说我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去哪里接?她死的时候身边谁都没有!姘头卷了她的钱跑了!我上哪里去找问问?啊?难道不是她姘头带着亲生儿子跑了?我让野种跟他爸走,我有错吗?你要恨,安问要恨,就去恨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留一份假的证书给我!” 安养真简直不敢相信安远成的强词夺理:“就因为当时你认为问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丢弃他吗?他好歹在你眼前养了五年!是叫了你五年爸爸的!” “那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你妈妈说,要把安问带到穷乡僻壤没名没姓地过一辈子,你觉得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吗?一个正常的母亲,会说出这种疯子一样的话吗?” “那只是她的气话!” “那我信了,成全她,有错吗?” 安养真哑口无言,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什么巨大而荒诞的语境中无法自救。他的母亲,一贯的嘴硬、骄纵、任性,又在爱侣的反复背叛折磨中变得偏执轻浮。他跟她儿子、姐姐、身边所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个疯子,是个不可理喻毫无贞洁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他的妻子在别人眼中,就真的成了这样的女人。 安养真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永远会记得昨天那个男人说的话:“她改名叫张雅琪,因为我姓张,所以……本来也要给安问做假身份的,但是时间不够,等到了国外,我们就开始重新生活。房子,车子,一切产业都在过去一年置办好了,她想逃,早就想逃,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们先送孩子到港口,再回去碰头拿假身份。没有想过会出车祸,那种地方车很少的,偏偏是一辆酒驾的货车……对不起,我本来想过带安问走,但是安问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的。孩子留在父亲身边,一定比跟着我好。” 在那个没有监控的乡间野路,在那种混乱的边陲,撞死了人的司机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起撞死再逃逸。他躲了起来,躲了两天,登上了原定的去国外的船,用假的名字开始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回国,才换回了真实姓名。 “如果不是你一直怀疑问问是别人的种,她会受刺激,故意留一份假的鉴定报告给你吗?她没有遗弃问问,遗弃他、不要他们母子的,是你。”安养真木然地说:“给她收尸的是你,送她去火化的是你,你明知道她真名叫琚琴,你却将错就错,用张雅琪的假身份给她登记死亡信息,你连给她下葬都不乐意,骨灰就放在县城殡仪馆里,十三年。” 安养真念经似的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已经没有焦距,也没有了光。 “我懒得跟你说!”安远成不愿意看他流泪的脸,不耐烦地一挥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荒唐淫.荡的女人!” 砰! 安养真一拳揍在了安远成的脸上:“把话收回去!把话收回去!”他挥出去的拳头发抖,眼睛红得厉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到处养情妇的是你,滥生私生子的也是你!别忘了,你连玩女人养情妇的本钱,都是外公留给妈妈的产业!” 被亲生儿子一拳揍翻,安远成肿着颧骨暴怒:“来了!大少爷疯了!把他按住!” “我疯了……你才疯了!你老婆在怀着孕,你在外面玩手语老师!你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什么父亲!放开我!” 待命在外的安保破门而入,死死压制住安养真。他们从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他一直是很温文尔雅的,充满风度的,从没见过他如此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模样,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套西服像烂咸菜,而挥舞出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咯咯作响,关节白得恐怖。 他们当然也没有见过董事长如此可怖的模样,额上青筋抽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几乎脱离了正常暴怒的范畴,而嘴唇却又是那么发着黑,发着抖。 “大少爷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把他关回房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安远成一字一句、句句咬牙地说。 保安押送他上楼时,二楼悄寂,哪有谁的踪影? 吴居中放下笔,在安问晕倒前扶住了他:“你——” 他问不出“你怎么了”,因为安问的“怎么”是如此显而易见。 脸色惨白,身体筛糠似的发着抖,眼泪流了满面,而眼睛睁得很圆,瞳孔漆黑,几乎像不会眨眼。 “安问?安问?”吴居中伸手摸他额头,探他体温:“你怎么了?说话,跟老师说话!” 怪他情急,他都忘了安问根本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求求你带我出去。 安问张了张唇,喉结滚动厉害,但嗓子还是那样像被棉絮堵着。 他看着吴居中,不停地、无声地重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去见任延。我要见任延,要告诉他,妈妈没有遗弃我,我不是被妈妈遗弃的小孩……要告诉他,他不必再等妈妈来接他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来。求求你带我出去,现在,他想见任延,他只能见任延了—— “求求你,老师……” “安问?你说什么?老师听不清。”吴居中顾不上震惊,把耳朵凑他唇边。 他发出声音了,像别的哑巴一样,含糊的,咿呀的,干涩的,像从没有用过的剑在经历漫长又粗砺的开刃。 安问用力眨着眼,眼泪流进嘴巴里,喉结一阵滚动——他一把推开吴居中,跌跌撞撞几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104章 第 104 章 睡着时, 梦忽然多了起来。 梦到那条长长的乡下野路,尘土飞扬在轿车尾,他抱着熊, 总是扒拉着车座回头望, 所以这么多年来,梦里便总是尘土弥漫的,却忘了往前看时,其实是山清水秀, 云影投在山间。那个会开荷花的池塘十几年都没变, 那一年午后经过, 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下摇曳,妈妈下车给他折了一柄。 妈妈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几步,娉娉婷婷, 步下婀娜似会生莲。 早就淡忘掉的妈妈的脸在梦里也清晰了, 她当了一辈子受宠的小女儿、骄纵的大小姐,虽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时候她又重新找回了爱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连发丝都透着愉悦与风情。 更多的细节在梦里浮现。 安问不知道这是一种追忆, 还是一种编造。梦里他被放下在福利院, 透过破败的泥墙的豁口, 看到妈妈远去的身影, 他追出去,跌了一步, 是妈妈回头把他拉起, 拍走他膝盖上的泥土, 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么狠,浅浅的伤口一道道,但妈妈给他吹气,那一口清浅的风温柔、温暖而带着香气,吹走了安问小小掌心深深的痛。 真是奇怪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妈妈来接他时,把妈妈的脸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偶尔不耐烦火躁的数落。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被遗弃,便连妈妈最后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说过:“问问,回去,妈妈很快来接你。” 车子调转,离福利院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摔了个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飞了,妈妈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风顺着吹,将她的卷发吹得凌乱,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妈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风吹远。 远到十三年后安问的梦里,才听清是:“宝贝,不要哭,妈妈很快回来。” 枕头如何被眼泪浸湿,当事人并不知道。安问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醒来又睡去,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翻个身,眼泪又滑过鼻尖,流入紧抿的唇缝中。 说不清他是清醒还是沉睡的,梦里的画面声音都历历在目,比回忆、比日记都清晰。 妈妈没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并不算久,也从来不傻。 - 再睁开眼时,是被楼下的交谈声吵醒。 吴居中没走,安安静静地一旁写教案,应当是分神着的,否则不会那么快察觉到安问的清醒。 落地窗外,黄昏涂满玻璃。 安问撑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吴居中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擦。” 安问抬起手,指腹压上眼底,触手一片湿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梦里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晕过去了,还是哭累了睡过去了,本来想喊人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刚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求我。”吴居中说明前因后果,抬腕看表:“一共睡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已经过了我们的授课时间,但没有人来催,我估计……”他停顿,委婉地说:“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顾不上。” 他并非有意留下来介入学生的家务事,毕竟这么大的阵仗,他就算没听清,也能察觉到。聪明的成年人早就识趣告辞了,但吴居中实在没办法把那种状态下的安问留在家里,带又带不走,只能留下等他醒来。 安问掀开薄被下床,对吴居中点点头,脸色苍白,但情绪已比之前平静许多。 吴居中观察他的神色:“你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你,跟我开口说话了,但很含糊,你现在能开口吗?” 安问张了下唇,怔然了短暂的两秒,又闭上了。 吴居中没有勉强他,递给他一杯水。安问接了,拉开椅子坐下,在草稿纸上信笔写:「我要出去,门没锁,但到了楼下一定有人阻止我,老师可以帮我吗?」 吴居中冷静而默契地说:“我今天开了车来的。” 安问放下笔,对吴居中扬唇笑了一下。 与下午那种近乎崩溃的脆弱比起来,现在的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吴居中觉得,只是才十八岁的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任何安排的准备。 他就这样拉开门,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两手空空的,像个客人一样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赤脚走上被擦地锃亮的实木地板,昂着首,笔直着脊背。 却不想一下楼就听到安远成的声音。 “你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小辈上门来,又是任五桥的儿子,所以打定了算盘,认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么?” 因为哭了很久而微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安问的脚步顿住,停留在楼梯口。 是任延?任延来了吗?刚刚一直在跟安远成说话的,是任延?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安问心里略过日期数字——分明是他打比赛的日子! 他扭头望,吴居中拍了下额头,低声:“我给他发的消息。” 任延里面穿着篮球服和运动短裤,黑色护腕还束在小臂上,篮球鞋也是他最近打比赛穿惯了的,外面草草罩着省实蓝黑配色的队服。一看他的样子,就是从赛场上匆匆请假跑出来,甚至连条长裤都来不及套。宁市最近正遭遇这个冬天来的第一波寒流,市民都盼望着能借此入冬,任延裸露在外的小腿冻得冰冷,而他本人一无所觉。 他无法回忆在赛前看到吴居中那条消息时的心情。他说安问哭了,想说话但说不出。 任延也想不出在等了两分钟都没有叫到附近网约车时,他是如何疯狂跑了两公里,才打到了第一辆的士。 “我想带安问走,希望您能成全。”任延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膝上,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交扣,保持着一个小辈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在全校面前公开表白了。” “是。” “任五桥这么内敛的人,是怎么教出你这么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儿子的?” 安远成老神在在地坐着,虽然看到任延的第一眼,他仍然想敲碎他的颅骨,但表面上,他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董事长。他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的情绪被任延这么一个区区的高中生掌握。 “这件事跟我爸没关系,他不知情。” “是吗?”安远成无声一哂:“崔榕和任五桥,应该早就知道你跟安问的关系了。一直瞒着我,怎么,是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见不得光,没有正经人可以勾搭了,所以才合伙诱骗我儿子吗?” 任延的喉结滚动,吞咽下心口压抑的努力和烦躁,但语气分明已经沉了下去:“安叔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跟我父母没有关系,还有,同性恋不是病,希望你可以正视安问的天性,尊重他的选择。” “他有什么选择?他又有什么天性?同性恋需要尊重吗?如果精神疾病只要尊重就好,那精神病院是拿来干什么的?把人送进去,然后说我尊重你,就能皆大欢喜了?” 任延轻轻蹙了下眉,深吸一口气保持克制。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安问的爸爸,跟他起冲突只会让安问难堪,只会让事态更糟糕”——如此三遍后,他才再度开口:“同性恋不是精神疾病,不需要医治。” “你作为一个同性恋,当然会这么说,没有一个精神病会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我已经找好了医生,他会治好安问的。”安远成轻蔑地垂下眼,不想再看任延:“你回去吧,我没兴趣替别人管教儿子,但你也别想祸害我儿子。” “你找了什么医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任延打断他,深吸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你找了什、么、医、生?” 安远成愣了一下,一股被挑衅的怒气蹿上头,他不受控制攥紧手中杯盏—— 茶汤扬出,滚烫地淋在任延的额发和脸上。 “!” 安问瞪大了眼,再也听不下去,冲动地便要从二楼赤脚跑下—— 肩上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他满脸焦躁地回眸,瞳孔甚至因为过度惊痛而失焦。 任延。任延什么时候遭受这种极具侮辱性的待遇?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受罪受侮辱? 过了几秒,瞳孔渐渐回焦,安问才看清是吴居中对他摇了摇头。 “别冲动。”吴居中低声,示意他从楼梯的窗口往外看。 大门外,四个黑衣保镖错身而立,昨天跟了安问一路的那个也在。如果现在冒然冲出去,只会被安远成分别扣留住,继而拆散开。 安问深深地呼吸,意识到吴居中让他暂且忍耐是对的。刚刚探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他攥紧的拳心一片潮湿,目光近乎贪婪地、不舍得眨眼地看着任延。 昨天的晚会灯光太黑了,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任延。安问一直觉得自己是耐心很好的,他多擅长等待啊,所以即使安远成要强制他退学、让他跟任延分隔两地,他也并不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考验。 现在他知道了,是考验——是最深的考验,是他不能承受的考验。过去他可以等任延十三年,现在却不能跟他分开超过三天。 他眼前的任延还是高大英俊一如往昔。 茶汤淅淅沥沥地从发梢滴在深色地板上,任延很随意地抹了把脸,不为刚才的折辱所动,而只是很沉静地盯着安远成,陈述:“安叔叔,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尊重安问。请你想一想他这十三年的生活和经历,想一想你作为父亲应该给他弥补的是什么,他想从你这里获得的是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独断专行,替他做人生决定。” “你放屁!”安远成震怒,脸上肉都跟着声音颤抖:“你懂什么?谁给你的脸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我说的是实话,安问一直很尊重你,住在我家里这段时间也总是想你。他的生活很简单,不在乎的人,就从来不多看一眼,但越是在乎的人,就越是能轻而易举地伤害他。你□□他、侮辱他、把他看作一个病人,只会伤害他。安叔叔,我相信你是想要他好,而不是受折磨。” 安远成冷笑一声:“你确实比任五桥厉害,竟敢站在这里教我怎么当爹。你有什么立场资格?” “我爱他,他也爱我的资格和立场。” “别让我恶心!” 一股血直冲颅顶,安远成闭了下眼,忍过了眼前的那阵黑气,喘气沉沉地骂道:“他爱你?他一个小孩,懂什么是爱?你说他爱你,他亲口跟你说的?他会亲口跟你说吗?你连听都没听过,把小孩子玩游戏过家家的情感当真,跑到父母面前来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安问一定会被治好,他现在也已经不在哭着闹着了,再多关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你的人,对你的感情一淡,也就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他不会,我也不会。” 安远成不由得眯起眼注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他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目光狼崽子似的发沉迫人,把游戏和青春期的荷尔蒙当真爱,莫名其妙的笃定、信任对方,泼冷水、冷嘲热讽、精神打压、否定羞辱都无动于衷,简直是—— 矢志不渝。 安远成不懂“矢志不渝”这四个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跟这四个字打过交道。 安远成怒极反笑,起了额外的、恶劣的耐心和兴趣。 “你好像很爱安问。” “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 旋转楼梯拐角处,单身了一辈子的吴居中不自然地手握拳抵唇,想咳嗽又不能。安问反复抿着唇,眼睛眨了一眨,漂亮的脸上忍着泪,也一并忍着笑。 “你这么爱他,应该知道家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这么跟我说话,是求我的态度吗?” 任延怔了极短的一秒:“对不起,是一时情急。” “跪下说吧。”安远成冷冷地说。 任延以为自己听错了,安问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下说,让我看到你对安问的诚意。” 任延没动,拳却捏紧。 安远成的目光和神情一直掩饰得很好,只在任延没注意的时刻,才流露出真正的厌恶。从知道任延是带坏他儿子的同性恋那一刻起,他对这个小辈,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关爱和旧情。昔日抱膝头逗乐玩扑克数独,逢年过节红包向来最厚,次次相见不吝欣赏,现在都只剩下冰冷的嫌恶。 “你连跪一跪你心上人的父亲都做不到,谈什么很爱?”安远成饶有兴致地打量任延:“你应该知道,我们家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将来成亲,是要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 任延单膝跪下去的时候,安问再次被吴居中死死按住:“别冲动!跪一跪死不了人!” 双膝缓慢而无声地跪地,任延上身挺得笔直,两手垂在身侧捏得死紧。 “请安叔叔,”他胸口深深地起伏,直待输出一口气后,才保持沉稳地说:“——成全我们,不要为难安问。” 如果安问在身边的话,便会看到紧紧咬住的后槽牙,和如石刻般僵硬的侧脸线条。 跪一跪安远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这辈子不求神拜佛,不跪上帝,亦没有跪过先祖与父母。擂台上没跪过,打架斗殴骨头节都断了两根了也没跪过,此刻在安远成面前跪了,任延心里很平静,像海一样平静。 无所谓暗涌,只要死死地压住那些暗涌,保持海面上的平静,就可以了。 “你刚刚问我请了什么医生,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联系了国外的一家机构,结合中医的针灸、西医西药和电击疗法,很先进,一定能治好安问,说不定等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仅痊愈了,还顺便把你忘了。” 在安远成充满画面感的描述中,任延猛地抬起脸,声音像咬着牙挤出,尾音却早就失控颤栗—— “别伤害他!” 安远成居高临下瞥他:“不然你求我。” 任延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无法想像安远成的恨和怒,也无法理解他这种刻薄的、扭曲的作弄,究竟会有什么快感。 “你是不是觉得,很想不通,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安远成脸色还是不似常人的黑沉灰败:“任延,如果不是杀人犯法,你早就已经死了,我会用棒球棍亲自敲碎你的脑袋。你希望我不送安问去治疗,可以,这辈子你都远离他,别招惹他,也别想见他。如果你可以办到,如果可以亲口跟安问说,你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说你根本不是同性恋,只是新鲜玩一玩他,现在玩厌了,准备找个女人谈恋爱——如果你可以跟他说这些,我就不送他去治疗,我就让他好好地念大学。” 任延跪着,自下而上地死死盯着安远成,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绝不可能。” “那就去医院。”安远成冷漠地说,背过身去,显示他无意多谈的送客令。 “你疯了!”任延豁然起身,捏成拳的手上青筋叠起:“他是你儿子!是你流落在外面十三年,吃了十三年苦的儿子!你因为怀疑他是私生子,就十三年不去找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就因为他喜欢男人,你就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凭你一个又一个的私生子?睁开眼看看!安远成!你外面的私生子,哪一个不比他过得好,不比他过得荒唐潇洒?他成为你的儿子,是来受罪的来还债的吗?你凭什么当他父亲?你他妈根本就不配有他这样的儿子!” 砰! 安远成反手,茶壶连着里面的滚烫开水一起飞了出来—— 细腻陶瓷应声而碎。 “任延!” 安问心里呐喊一声,再也顾不上忍耐,奋力挣脱开吴居中的禁锢—— 一连串的脚步声凌乱匆忙,任延顾不上脱下被烫湿的外套,下意识地抬眸看—— 他的安问一阵风似的穿过中堂,不顾一切地双手合腰抱住了他。 他跑得太急了,不管不顾的,简直像头小兽,一头栽进了任延的怀里。他的衣服、胸膛都湿透了,沸水滚烫,几乎也烫到了安问贴上去的侧脸。 口鼻呼吸间铺天盖地的都是任延的气息。他的队服,他的篮球衣,他身体的气息,运动过的荷尔蒙和淡淡的香水味。 任延一时怔愣,半抬着手,或许是觉得做梦。 他其实没想过今天能见到安问的,毕竟以吴居中转达的情况来看,安问被锁得很严。只是接到吴居中的微信,他怎么能不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近上一米、近上一寸地亲自确认安问的安危。 美梦成真得太快太突然,被陶瓷茶壶砸到的额角滴答流着血。 偏偏是这么狼狈的时候。 任延从短暂的微怔中清醒过来,很低地,似自嘲似释然地哼笑了一声,才把手轻轻贴上安问肩膀,又轻至重,由虚转实—— 他现在是切实地抱着他了,隔了如梦似的近一周。 当着安远成的面,他将唇轻轻贴近安问耳边:“还好吗?” 分明只是很寻常的三个字,却让安问有放声大哭的冲动。 安远成惊怒交加:“谁放他出来的?!”无人应声,他更怒吼:“来人!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去!” 也许是门外的保镖没听到,只有家里的两个佣人阿姨战战兢兢地出来,想伸手拉,但任延已经一把将安问护到了身后,目光孤狼般危险而孤注一掷。阿姨哪见过这阵仗,只想着任延少爷之前上门来时,虽然高冷但还是能相处的,怎么会像现在一样,似乎谁要敢靠近他、抢他怀里的东西,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撕碎。 “别过来!”任延阴鸷发沉、毫不退让地盯着安远成:“我今天必须要带他走。” “你有什么权利带他走?我才是他的监护人!”安远成死死盯着安问:“过来。” 安问却根本不看他,也不听他,仰着脸,双手从任延的脸颊一路细细摸索仔细检查至双肩、双臂、双手。 你流血了。他的唇动了动,目光里只能看到从任延额角留下的鲜红血液,被那团无形的棉絮堵了十年的喉结焦躁地滚动着。 任延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染红,刺痛从伤口传来。他的眉连皱也没皱,目光已与一角无声的吴居中交换过。他俯身扣着安问的后脑,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的气息滚烫:“我带你走。” “想都别想!”安远成再度暴呵一声让人把他们拦住,继而对安问说:“你是个哑巴,他怎么会爱你一辈子?你连说一句爱他都不行,你觉得他会对你一辈子吗?!被男人玩了又抛弃,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脸,安家的脸?!有没有想过你妈妈?!” 他好可笑啊。安问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人? 任延宽大的掌心护住他一侧脸,让他不要看安远成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跟我走。” 安问用力点头,眨眼的一瞬,他刚放下的心在倏然间随着直觉再度悬起,鸡皮疙瘩蹿了一身——身后一阵阴冷劲风,安问本能地往后看—— 安远成不知何时抄起椅子,脸上的肉因为愤怒而发黑地颤抖着,将手中凶器高高地、以近乎恐怖的力道奋力砸下—— 破风声伴随着与□□骨骼碰撞的声音一同响起。 好痛啊。 安问被砸地扑倒在任延怀里。实木椅子裂了,他的肩胛骨,好像也裂了。 “问问?!安问!” 不知道是谁叫他,肝胆俱裂。 身形摇晃了,安问用力抓着任延的胳膊,指骨泛白的力道。他站稳了,看到任延额上的汗和眼底的惊痛,看到他嘴唇哆嗦着,像是失去了语言。 安问对他扬起一个虚弱苍白的笑。 任延被爸爸侮辱了这么久,他作为男朋友,竟然不能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为他、为他们的爱情说一句话。 尘土飞扬的来路已经消失,他该看到眼前的山青水秀的去路。那些棉絮融化在水里,融化在开满荷花的池水里。 安问注视着任延:“任延……” 粗砺的、沙哑的、生疏的、叹息般的。 “任延……” 沙哑的,不够熟练的,含糊的。 “任延。” 清朗如玉石的,熟练的,字字清晰的。 郑重的。 颤抖的呼吸一瞬间被屏住了,任延忘了眨眼,不敢回应。 怕是梦。 “我下午做了一个梦。”安问口齿清晰、语速平稳、感情停顿得当地说,像一个向来都会说话的常人。 所有人都陷入震惊的寂静中。 “我梦到五岁那年,妈妈送我到乡下,告诉我她很快会来接我。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最多三天就来接我的,所以她只要跟我分别三天,但是她还是哭了。我在福利院等她的这十三年,我想,她知道的话,是不是一直看着我哭呢?她应该每天都想来接我,只是不能。所以我等她的四千七百多天,并不是白等。” “你……”任延喉结滚动许久,才找到声音。 “在放下我的那天,那条路上,妈妈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早上我听到的。” 心口忍着一股甜腥的血腥气,安问勉强自己站直,转过头,以依偎着任延的姿势看安远成: “你说错了,任延不会一辈子都听不到我说我爱他,我现在就听到了,我爱他。就算我今天仍然没有说话,我也会用手语说我爱他,用心说我爱他,说一千遍。你从手语老师那里学来的我爱你,根本就不正宗,因为你们很脏。林阿姨怀着你的孩子,你出轨,当初是不是也是这么对妈妈的呢?你还怀疑哥哥和林阿姨,觉得她怀的孩子是哥哥的,你真的不懂爱,也不懂尊重。爸爸,我为我有你的基因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要你这样的父亲。同性恋不是病,你才是病。在我的生命里,你永远比不上任延。” 痛深入骨髓,让他一阵一阵地发抖,他停顿了一会儿,续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永远以喜欢任延、被任延喜欢而骄傲,安问这两个字,从此以后都跟你没关系,安问,安心的安,喜欢任延——问心无愧的问。” 他们走出去时,安远成仍想拦,却听到了谁哭。 是女人的哭声。 林茉莉与安问彼此轻轻注视着,错身而过时,林茉莉捂着嘴的指缝中逸出呜咽。她是先笑再哭,连哭带笑。 “好孩子,宝贝。”她叫安问,一手抚着肚子里的孩子,不舍地、轻声地说:“去吧,勇敢地去。” 第105章 第 105 章 三天后, 安问从任五桥的口中得知了安远成住院的消息。 内情如何,任五桥不方便说,便由安养真转告:“林林一意孤行拿掉了孩子, 跟他提了离婚。” 安问自己也还在住院, 安远成那一椅子是实打实的全砸在了他背上,当天上了吴居中的车后就吐了血。 是接吻时吐的。 吴居中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当一个敬业的司机,只是偶尔难免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路况, 便看到两人拥着接吻。他原本以为任延会是比较主动强势的一个, 没想到现场是安问缠着他, 两手揪着他的队服外套,吻得背过了身子,将任延压上了椅背。尤嫌不够,一腿跨坐了任延身上, 纤细的腰线被任延的大手揉着。 本田车内不大, 被两人接吻的气息淹没。 吴居中认真考虑将来写回忆录是否要把这一段写进去时,被任延的声音打断思绪。 接吻不应该是这种充满甜腥的味道,傻子也察觉到不对了,他推开安问,目光紧锁着。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安问嘴角又逸出一丝血。 任延的声音都变了, 安问还笑, 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揩掉。揩掉了又流, 被他手背糊满唇瓣嘴角,像女孩子没涂好的口红。 “哪里疼?告诉我, 是哪里觉得疼?”任延的手在他身前失了章法, 想为他确认伤处, 又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浑身都疼。”安问说,一张嘴便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在任延的队服前。里头那件篮球服被浸透了,7号成了染血的。 吴居中根本不敢再耽误,限速也顾不了了,快马加鞭赶向医院。 安问还在车后面胡言乱语,且句句犯忌讳:“要是我不替你挡一下,你要被我爸砸死了。” “别说话了。” 安问坐在任延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不砸死也会破相毁容,留一道疤,我会嫌你丑。” 任延更用力搂紧他,说话时,急促的热气散在他耳廓。他沙哑着颤抖着求他别再说话。 安问嘟嘟囔囔的,声音轻了下去:“你不知道吧,要是你长得难看点,你只能当我哥哥,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有下文,否则,我也不用吃这种苦了……” 任延不停地抚他的侧脸,摸他唇角,确认他有没有继续吐血。安问嘴唇失了血色,被凝结的鲜血点染后,更显苍白。 眼睛垂阖下时,觉得眼眶热热的,但神奇的没有哭。安问阖了会儿,听着吴居中的喇叭一直响,很不符合他平时的人设。想到这点,隧勾了唇,又想到更要紧的事,撑起点精神,两手攀着任延的肩膀,将脸贴上,“再低一点。” 任延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眼泪不受控制地洇进安问乖乖的Polo领。 安问笑出了气息声,但让人听着就觉得疼。他其实也觉得疼,牵着五脏六腑不知哪一处,但哪里都比不上心疼。 “你弄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说着时,忍住了又一口想吐血的生理反应,“我不会死的,但我还是要现在先说……” 这句话以前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 “任延哥哥,问问爱你。”安问童稚的语气说,被纸白脸色衬得墨黑的眼睫微弯,继而下巴与任延的轻轻相蹭,,认真地说:“我爱你。” 感谢天地感谢对于思源路这样历史悠久的老牌富人区来说,医院就在不远处。吴居中一个甩尾将车漂进停车场,车刚停稳,后座门便咔嗒推开,任延挽着安问的膝弯,一阵风似地跑过吴居中、跑进急诊大楼。 先对吐血状态做了基础的检查,心电图和血压都正常,人上了担架床,挂上这个那个药水,接着便被命令去做全身检查。挂号窗口协理帮办病例建档,问姓名和身份证,任延一丝磕绊也没有地背出。推安问进出电梯、奔波在各栋医院大楼间时,也极度小心谨慎,生怕滑轮磕到个小石子而让安问遭受不必要的轻震。 吴居中学校里还有会要开,等崔榕赶到时,两个大人便做了交接。 吴居中赶着去开会,崔榕则是从会上直接撂挑子跑出来的,小羊皮高跟鞋在私立医院的花岗岩长廊上笃笃一阵疾跑,猛地推开门时,看到俩小孩儿在接吻。 确切地说,是安问勾着任延的手与脖子,邀请他弯下腰来亲吻他。 任延根本不敢用力,也不敢深吻,打从交往起舌头就没这么安分过,怕把安问吻得丢了一口气。 崔榕嗯嗯咳嗽一声,任延摸摸安问的脸,与他唇舌分开。他是不慌不忙的,安问脸却微微红了,叫她:“榕榕阿姨。” 吧嗒,崔榕手里的珍稀皮爱马仕径直掉在了地上。 安问轻抬眼神,眉峰也跟着微挑。 他会开口说话,拥有了声音,整个人也像是以旧换新,焕发出了不一样的鲜活与生动。崔榕坐在走廊上哭了一场,再度回去时眼妆都花了。这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她儿子的额头上包了纱布,下颌连着颈部的肌肤红了一片,袖子挽起后露出的右臂肌肤也是红的,显然,是被沸水一路烫成了这样。 “你们……”崔榕有了不好的怀疑。 “在安叔叔面前出柜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说起来很简单,任延略去了安远成逼他下跪一事,至于安问哑病的突然痊愈,则被轻描淡写地说成了是下午做了个梦,被妈妈托梦啦。 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震伤了内脏,肩骨骨裂。医生以为安问打架弄的,严词警告说如果伤到了脊柱,那就不是吐血的问题,而可能是瘫痪、不良于行的问题了。没吓到安问,倒让任延往后一个月夜夜不停地做噩梦。 为了方便照顾,崔榕给办了转院,将安问安置在了离家近的另一所医院里。安问住了三天院,在手机追篮球联赛直播,省实用连胜提前锁定了省赛的席位,全校都在欢庆,而任延从体育馆赶回,把他抱坐在病房窗台上,额贴着额,鼻尖触着鼻尖,轻轻地吻。 这三天里,除了任延和崔榕来探望以外,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直到任五桥和安养真先后带来消息。 安养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很疲惫:“哥哥暂时走不开,大概晚上七点能来看你,好不好?” “嗯,没时间也没关系,我没事。” 安养真听到他声音还觉得像做梦,很难习惯。把手机递给林茉莉,林茉莉声音虚弱得不得了,跟安问轻声细语:“听说你一路吐血去了医院,要不要紧?” “不要紧。”安问如此回,犹豫了一瞬:“阿姨,如果我那天不说那些话,或者没有被你听到……” 你还会选择拿掉孩子吗? 月份已经很大,只能做引产,危险性极高,对身体的后续伤害更难以预估。安远成是不同意的,他不能理解林茉莉的“任性”。一向很乖很听话的女人忽然“任性”起来,代价是安远成不能承受之重。引产需要父母双方签字同意,林茉莉找了关系,安远成找到医院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一份DNA鉴定书,一份律师草拟的离婚协议被递到他面前。 “孩子是你的,不是养真的。”林茉莉肤色如雪,随时会融化的那样。黑色发丝贴着脸皮,整个人的虚弱触目惊心。 “你觉得我跟养真有不正当关系,怀疑我跟他有旧情,我都可以告诉自己不在乎,但你怀疑我一直与他不轨,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让我寒心。”林茉莉用十分陈述句的措辞和语调:“她不被她的父亲承认,就没有必要带着怀疑来到世上,否则将来她问我,妈咪,当时是为什么生下我呢,我怎么回答?别的小朋友都是因为爱,只有她是因为怀疑,生出来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证明是你的种吗?没有必要。” 安远成静静地听她讲,知道孩子果然是个女生,是他期盼了半生的小公主,血脉从指尖连到太阳穴,汩汩地跳,像一脉随时要爆发的滚烫的泉。 时间仿佛重复在了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怀疑安问的出生正当性,琚琴留给了他一份假的报告。半辈子下来,安远成始终觉得自己是懂女人的,玩弄于股掌,当指尖玩偶,却接连在两个女人身上遭遇了“宁可不要”。 “宁可不要”四个字,和“矢志不渝”一样,是安远成无法理解的四个字。 琚琴太娇纵,骄纵得他后怕胆寒,所以他喜欢林茉莉,因为她温柔听话,从未有一秒忤逆他。老夫少妻的搭配在圈子里不少见,但别人的再婚看着都掺了铜臭,让人不忍细看细想,唯有他和林茉莉算是神仙眷侣,挽着手出入宴席,让人称羡。 一个男人到了中年还能收获如此娇美真心爱情,是这个男人至高无上的勋章,是这个男人最好的饰物。 现在这枚勋章被林茉莉摘下,要扔到垃圾桶里。 安远成扬起的巴掌没有扇下,因为他发现林茉莉根本不害怕,也不躲避。 “我以前觉得,能当你女朋友很幸福,后来成了那么多情人里的一个,我也说服过自己,钱比爱情更值得我去把握。我嫁给你,成为你的夫人,以为是钱和爱情都成全了我。婚礼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接亲的酒店套房里,我想,能成为你夫人,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定会比当情人、当女朋友都更为幸福的。”林茉莉撇过脸,发丝半掩面容,眼泪滴进枕头里。 她不愿安远成看到她的眼泪。 过了数秒,她不再说幸不幸福这件事,不告诉安远成“后来,她到底有没有觉得幸福”,而只是说:“你把离婚协议签了吧。” 安远成暴怒不了,也质问不了,临了,他竟然是沙哑地、毫无气势地说:“如果不是你跟养真平时……” 绞尽脑汁的,想说如果不是她平时和安养真相处得那么好、那么真,他也不会由一张照片牵连着怀疑了这么多,越疑越深。 林茉莉细长清澈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笑了一笑,最后一次乖顺地顺他的意,轻声细语地、好商好量地说:“好呀,就当我也有错吧。” 安远成走出病房门时才懂,她是不在乎在他面前自证了,就当这桩失败的婚姻彼此都有错,好成全他不敢担当的懦弱。 “拿掉孩子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林茉莉在电话里安慰安问:“我要给宝宝最好,只是宝宝准备好了,我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宝宝就先回去咯。”她用轻快的、温柔的语气说,不让安问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再等等,等我也准备好了,她还会再回来的,妈妈和孩子总是互相等着彼此的。” 手机又还给了安养真,安养真走出病房,去走廊上跟安问细说安远成的情况。 没有人知道安远成是怎么在当晚的睡梦中突发脑溢血的,从床上滚下来,声响惊动佣人。 安养真周全照顾了一切,要关照林茉莉,又要关照安远成,顺便处理了那个颇有手段的手语老师。她还想来照顾安远成,效仿港澳富豪之家的那些个三房四房姨太们,落一个病榻窗前无微不至的美名,也好让安远成漏漏指缝,照拂照拂她和她女儿。岂知安养真收拾了父亲那么多情人,又怎么会对一个连私生子都没来得及怀上的她手下留情? “他现在已经醒了,但不太能自理生活,出行也要轮椅,医生说恐怕要做很久的复健,能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八成,还要看他的意志和运气。” 安问在电话那端静默,安养真知道他心情复杂,也说不出让他不要怨恨安远成的话,索性岔开话题:“对了,我联系了殡仪馆,把妈妈骨灰下葬,墓地也选好了,等你考完数学联赛,我们一起去把妈妈接回来好不好?” 安问说“好”,安养真笑了一笑,焦头烂额中只有跟安问闲聊才觉得松弛片刻,问:“怎么感觉你声音沙沙的?是本来就这个音色,还是嗓子不舒服?” 安问又默,实在难以启齿。他终于有了开口说话、发出声音的机会,夜晚任延陪床留宿时,干了点坏事,纵使被他捂着嘴,也还是被折腾得一声接一声。干完坏事,又聊了一整晚的天,聊到彼此睡着,像任延曾经幻想过的普通情侣那样。 能说话固然是很好,但千好万好,有一点却很糟糕——以往在床上时躲着说的某些话,真是再也没有理由躲掉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出院第二天即是全国数学联赛。 举办场地在宁市理工大学, 安问连考场都没机会看,还是卓望道头一天去边给他直播边带他参观介绍的。考场时间很早,一试从八点便开考了, 考到九点二十, 休息二十分钟后,进行二试,一直考到十二点三十,是一场有关脑力和算力的长途拉锯战。 怕出岔子, 又体谅安养真那儿事情太多分身乏术, 崔榕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安问去考场。房子离理工不远, 但安问还是六点多便起了,坐下来吃早饭时,任延刚练完球冲完澡。 毛阿姨迷信,给煎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不知从哪儿得知两门考试加起来总分是三百分, 便一早起来揉面蒸面点,蒸笼一揭开,一个“3”形的红糖馒头散发着甜滋滋的热气。 “我家小孩每次考学,我都给这么弄的。”她盛情邀请,安问推辞不了, 乖乖把蛋和馒头都吃了, 剩余的打死也不张口。 “会困。”他喝着豆浆, 两手拍拍脸:“吃多了想睡觉, 上次模拟考就差点睡了。” 一说话,一桌子人都看着他, 神情微笑又像做梦, 含着迷一样的欣慰。 安问一时吃不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崔榕目光荡漾爱意:“会说话真好, 对吧?” 安问怔了怔,不自然地“嗯”一声。别说别人不习惯,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声音一惊。他像是刚发现了自己长鼻子的小象,不知道自己原来拥有还拥有这么个东西,彼此都不熟,相处起来乱七八糟,不是把长鼻子在泥浆里乱甩成螺旋桨,便是走着走着踩一脚。 安问也还没习惯跟自己的声音相处,一开口,自己吓一跳,好怪,怎么是这个音色?跟脸不配的感觉。 但任延说他声音好听,每天都说。昨晚上出院回家住,他像以前一样,在三更半夜轻车熟路地从背后拥住他。 安问迷迷糊糊地半转过身,更依赖地钻进他怀里,气息和咬字模糊:“你来了。” 带着鼻音的感觉娇而嗲,任延静了片刻,双臂交错将他瘦薄的脊背拥紧:“叫我什么?” 安问清醒了些,踢任延的小腿骨,惹来一声闷笑。 “不然叫个哥哥也行。”任延在安问耳边轻声哄。 谁能想到睡得好好的大半夜竟会脸红,安问吞咽数次,喉结被任延修长的手指触着,相当于把他的羞赧捉了个正着。“哥哥”两声小如蚊蚋,尾音带着嘟囔,一听便知不情愿。 任延却很满足,扶着他的腰线若有似无地啄吻着,低沉温柔叹息似地说:“宝贝声音真好听。” 起床喝了几口温水,相拥着一起入睡。或许是做梦,听到任延说:“之前每晚过来,知道你其实是醒了的,一直等着你能回头应我一声。” 因为不能说话,夜又黑,看不清手语,于是被心爱之人从背后拥抱时,明明醒了,却要装作不醒,以免去无法开口的尴尬,以免去无法对任延所说之话做出反应的扫兴。 安问的心口随着任延的这句话发紧,听出任延的委屈与庆幸,梦里跟妈妈说:妈妈,能说话真好。 - 吃完早餐,再度检查了一遍各式证件和文具,安问背上书包出发。任延送他到电梯口,使坏问:“紧张吗?” 安问原本想答不紧张的,感受了两秒,心竟然真的跳得厉害了些。老老实实地回:“本来不紧张,被你问紧张了。” “考砸了也没关系。” “你才考砸。” 任延轻挑眉峰,歪了下下巴,挺玩世不恭地回:“不得了,会吵架了。” 崔榕当自己是透明的。 安问忍笑装高冷。他做这样的表情很可爱,明明是笑的,但嘴角却往下抿,有种言不由衷的俏皮,哪里高冷,分明是甜度加倍。 任延被他甜得脑子一抽,维持着两手插兜的姿势,将上身俯近安问:“心里没底的话,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任延说了句,安问瞳孔微微圆睁,十分吃惊。 “你好坏,邢老师会杀了我的。”他一脸认真地说,为老邢的生命健康赶到担忧。 “那你就努努力考进。” 电梯到了,崔榕先行一步进去,按下楼层。安问转身进电梯,强迫症犯了,又转了回去,一言不发地抱了下任延。任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梯门缓缓并拢前,安问用手语跟他说:“下午见,哥哥”。 成情趣了。 任延被他在心里挠了一爪子,一上午都泛着雨后青苔的痒。 - 到达理工时才七点半,吴居中带队在校门口等学生集合。卓望道到得比安问还早,安问为了不干扰他考试心态,决定先不要跟他讲话,体贴地仍用手语和打字沟通。 吴居中能猜到他的心思,等两人单独时,才问:“你伤痊愈了?感觉怎么样?” “还有点咳嗽,问题不大。” “别有心里负担,考不进CMO也没关系,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他是难得安慰人的,对安问是例外,毕竟他家庭和个人都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又刚从医院出来,无论是从考前备考的紧张度饱满度,还是他个人心理状态的调整上,都不是最佳状态。如果落选,虽然可惜,但吴居中却不会意外。 安问不知道吴居中这些考量,点点头,语气里是一股很想当然的天真:“但我每次模拟都是满分,应该不会考不进吧。” 吴居中:“……” “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发现你其实是很骄傲的。” 安问窘了一下,不服气地小声强调:“但我说的是实话。” 吴居中笑了一下:“行,那就期待你能考出满分。” 竞赛班的其他几个学生也陆续到了,小小的队伍向教学楼考场移动,安问跟卓望道一起走,其余几个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与他保持着距离。 “你这几天不在学校,学校里天天在聊你。”卓望道压低声音。 安问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地说:“有空自己逛逛贴吧。” 安问从不上贴吧,表白墙最近也都是另一个管理员在打理,因此并不知道网上在聊着什么。但任延当着全校师生面表白,这样爆炸性的同性出柜,又是任延这样的众星捧月的明星,安问大约能猜到一些不好听的言语。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有很当一回事,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考试当中。 考场全程静默,听不到人叹气,也没人东张西望,因为走到了这一步的,没有谁是随便来试试看、碰碰运气的,多半是全力以赴,对于攀登数学之路的艰难与美妙,小小的年纪也已做出了献祭一切的觉悟。 考完第一试,考场里也依然没谁说话,充饥的充饥,温习的温习,解手的解手,甚至看不出谁有想对答案的蠢蠢欲动。安问的书包里被崔榕塞了面包坚果和巧克力,他趴走廊上吃了一些,思维还沉浸在最后一题中,周围人流经过,他浑然不觉,待铃声打响,他也依然没有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但身体本能地带他回到了座位,拿起了笔 。 头脑清醒活跃得不像话,像有一股泉流,从涓细到奔涌。 当事人无法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心流状态。 二试试卷下发,安问信笔,浑然忘我。 监考老师来自理工数院,棕色软皮鞋停在安问身后。看这个学生解题,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赏心悦目。 十二点四十,考试结束铃响起前,安问已经放下了笔。他抬起眼时,正与讲台之上的监考官对上。他是真的昏了头,才会愉快地对老师微笑,莫名其妙且大逆不道,不想监考官竟也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一秒的神交,如同旧识。 答题卷一收,教室如同被扒了软塞的热水瓶,人气儿活了过来,丝丝往外挤,最后爆发成热烈的蒸腾。都是小孩儿,刚刚还屏着一口气,考完了包袱也就没了,卓望道第一个冲上来跟安问对答案:“我先说,我完了,数论越写越不对,你别告诉我答案。” 安问:“那你问我干什么?” 啪嗒,卓望道手里的2B铅笔硬生生给折断了。 安问旋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报了一遍数。 卓望道的嘴巴成了“O”形,直愣愣地说:“你这样弄得我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自己伤心还是为你震惊。” 安问拍拍他肩膀:“不伤心就好。” “靠。”卓望道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你会讲话了,也欠揍了。” 安问失笑一声,胳膊下夹着文具袋,回眸瞥卓望道:“对不起,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怕影响你考试发挥。” 卓望道看愣了。怎么说呢……会说话的安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二次元纸片人突然到了三次元,笑、语气、神情,都配合着让他整个人更为鲜活、个性。 笑当然还是一样的笑,表情也是一样的表情,但有了声音里的语气,情绪便有了清晰的落脚点,旁观者感知到的“安问”,是比以往加倍的。 加倍迷人,加倍蛊人。 卓望道鬼迷心窍地拍拍脸,鬼迷心窍地张嘴:“问问,你、你……”给迷结巴了,声音也低了:“……好好看。” 安问懵了一下,耳朵染红,转过身去咬牙低声:“闭嘴。” 卓望道默念罪过罪过,心里一个哆嗦,怕任延把他宰了。 吴居中请考生吃饭,已先去饭店点菜,在群里发了定位。安问不想自己病愈一事抢了大家聊考试的兴致,便又当回了哑巴,别人聊得热烈时,他拿着手机上网。 贴吧和校内论坛关了一圈,五分钟后,咔嗒一声,他面无表情地锁了手机。 预想中的骂他同性恋死变态勾引任延狐狸精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一言以蔽之,在热烈的跟帖和同人文中,他已经赛博怀孕、赛博生子、赛博ABO了。 「哑巴好戳XP哦,早就戳烂任延了吧,本畜生口水直流」 安问深受震撼,以至于他后来在清华直博、当上最年轻的研究员、继而是最年轻的助教、副教授、教授、研究这个那个猜想时,也依然没有忘记这条留言。 第107章 第 107 章 吃过了午饭回学校已是两点多,卓望道先回教室上课,安问则被老邢叫到了办公室。 老邢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装高深,弄得安问心里惴惴,心想是不是要跟他算任延公开表白的账了?治他一个扰乱校园秩序的罪。但一个被表白的一块儿担责,怎么算都有点亏。安问脑子里一瞬间飘过“红颜祸水”一词,魔怔了,连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都没察觉。 老邢把手机扔办公桌上,问他:“想什么呢?” 安问张嘴:“红颜祸水。” 老邢:“……” 要死,说话了! 很难形容老邢此刻的眼神,如同用了毕生的学术治学精神,去做一道极难的“请找出两张图片的不同之处”。他就这样盯着安问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末了,吧唧撇撇嘴,胸有成竹地说:“弟弟是吧?冒名顶替是吧?你哥呢?” “我……”安问噎住了。 老邢低下脸,视线从两片眼镜后自下而上地钻出:“你哪个学校的?跑省实来干什么?找任延?” 他懂了,三角恋闹到学校里来了,这是来找茬砸场子的。老邢不是个颜控,是成绩控,谁成绩好他护谁。这弟弟年纪小小就知道逃课跟任延在网吧激吻,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学生,跟安问不能比。虽然任延这逼扭头就把安问也泡了,老邢心里也呕血,但不管怎么说,省实教导主任应该当好安问娘家人—— “我警告你啊,”老邢大棒挥下:“省实跟别的学校不同,我们管得很严的,你要是在这里乱来的话,我是会亲自去找你们教导主任的。” 安问捂了下额头。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毕竟长着这么一张好学生的脸,老邢爱屋及乌,见他有点吓到的样子,缓了缓语气,以过来人的语气劝道:“我知道,任延这个人呢,在你们这个年纪是很受欢迎的,但既然他已经移情别恋,那你就应该放下往前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再想些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想啊,你哥哥成绩可比你好呢……” 安问终于忍不住了:“老师,我没有弟弟,你上次在网吧看到的就是我。” 老邢手指压着桌沿,整个人晃了一下,神思恍惚眼神飘忽地停在安问脸上:“……你装哑巴?” 安问哭笑不得:“不是,我的哑巴是心理原因,喝了酒后会……嗯,喝了酒,又想跟任延讲话,就会开口。所以那天在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总而言之,真的很对不起,任延没有移情别恋,一直是我。而且老师你看,我成绩也没有退步。” 老邢惨不忍睹地拍了下额头。 “老师?”安问关切地问:“老师,你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等下再过来?” 老邢完全忘了把安问叫过来是干什么了了,见人要走,冷着脸很突如其来地说:“没什么,写三千字检讨。” 安问:“……” 无妄之灾了属于是。 领了检讨回去,下课铃正巧打响。他从曲水节后就请假,又背上了同性恋的身份,本来以为多少会收到疏远的,不想刚一进去,就被卓望道这个二逼按在了座位上。 安问不明就里,卓望道清清嗓子,十分二逼地且深情并茂地说:“接下来,请欣赏表演,双簧。表演者,卓望道,安问。” 卓望道一鞠躬:“问问。” 安问:“嗯。” 全班人:O 卓望道彬彬有礼:“我叫卓望道。” 安问:“我叫安问。” 全班人:O.O 卓望道:“我们是——” “是是是,是你个头!”不知道谁揍了卓望道一下,只听到他挠着头“哎呀”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挤到外围了。 安问被全班人团团围住,而他正襟危坐在课桌凳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拷问。 “天啊问问,你怎么会说话了?” “你是不是装变声器了啊?” “现在不仅有义肢还有义嗓了吗?” “装哪儿了?让我摸摸,是不是装喉结上了?” “我靠人造喉结!好酷!” 说着说着就上手摸,只是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安问喉结,便有谁捷足先登先行一步,将手捂住了安问的脖子。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如玉骨,轻易地便贴裹住了安问纤细的脖颈,虎口正巧卡着安问的下颌。安问被迫微微抬起下巴,没回头便知道是任延。 任延的气息鲜明而好辨认,声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看归看,摸不行。” “咳咳咳咳咳……”教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安问脸色泛红,手指勾下任延的手,仰过头问:“你怎么来了?” 任延用非常正常的、闲谈般的语气说:“想你了,考得怎么样?” “我靠。”A班此起彼伏的骂。 “您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那不然我们走?”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安问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脸低着,声音也低着:“出去说。” 聊了一阵,把老邢刚刚让他写检讨的事也一并说了,怪任延头上:“你帮我写。” 任延挑眉:“拜托,网吧里你自己开口骗他的。” 安问开始不讲理:“你写检讨比较擅长。” “三千字,”任延掂量掂量劳务费:“怎么报答我?” 安问想着正经的报酬,任延讲话的热气在他耳廓散开,声音低沉中透着漫不经心的坏:“不然你坐我怀里,我一字一句教你。” 上课铃响了,安问头也不回十分决绝地逃回班里,听到任延在背后得逞的失笑,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 还没到晚饭时间,整个学校便都知道了安问的哑病痊愈了,表达流畅、口齿清晰、发音标准,声音还那么清亮好听,充满少年感,与他本人的脸和长相都严丝合缝地贴合。 对于这件医学奇迹,省实贴吧吧友们纷纷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就是意见不太统一: 「肯定是被草好的。」 「是任延表白治好的,爱情的力量家人们一同见证!」 「惊!多年哑巴一夜治好,原来竟是因为这?背后原因令人暖心!」 「改字,背后原因令人屁股疼。」 「不能是被任延手把手教好的嘛?听说他们天天住在一起哎,回去后加课补习!哥哥把手指伸进弟弟嘴里摸他舌头什么的XD」「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是吧,搞错了,那应该是弟弟把手指伸进去摸哥哥舌头,感受哥哥舌头的律动。」 「律动这词多少有点过分了。」 「笑容逐渐变态。」 「不装了摊牌了,我还是投草好的一票。」 卓望道一边吃饭,一边刷得津津乐道,不忘对两人说:“感谢你们贡献出的日活,直接盘活了已经入土的我校贴吧。” 安问丢不起这人,“别看了。” 卓望道痛心疾首:“我觉得当代女学生的思想实在是有点滑坡,不谈恋爱,光想着看两个男的谈恋爱,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话锋一转,又振作起来:“但我发现这事儿竟然还是有好处的,你们知道吗,最近,鄙人,微信被加爆了。” 安问:“?” “都是为了打听八卦的,什么你俩在一起多久了,到哪一步了,睡觉什么姿势……哎你们说要是我每天录一段你俩小视频卖钱,毕业前能不能攒出一台宝马?” 任延把手机屏幕戳卓望道眼前,面无表情冷冷地问:“这你发的吗?” 标题赫然写着:「20厘米,懂的都懂!」 卓望道一口汤喷了出来:“不是我,真不是我啊,我肯定写22啊,精确到小数点行吗?” 拦谁也拦不住吃瓜的,三人吃顿饭的功夫,被全校学生当大熊猫参观,一食堂都被挤爆了,窗口阿姨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工作量,掂勺掂得怀疑人生。 卓望道也受不了陪他俩一块儿当西洋景,追着A班同学先跑了。安问慢悠悠喝着餐后雷打不动的一罐酸奶时,篮球队的结伴过来。周朗跨开腿,大剌剌在安问面前一坐:“我来感受医学奇迹了。” 安问吐出吸管:“好久不见。” 周朗嗷嗷一顿怪叫,跟身后的裴正东激动得像两只窜天猴:“我靠我靠是真的!” 任延无语,收了两人的餐盘走,留安问一个人跟他们聊天。周朗两手托下巴:“你叫我声哥呗。” 安问完全没拒绝:“哥。” “我靠,”裴正东在周朗身边坐下:“我也要。” 安问目光转向他:“裴……哥?” “正东哥哥。”裴正东一本正经。 安问稍微迟疑了一下:“……正东哥哥。” “干,”齐群山挨着裴正东坐:“小心任延回来抽你们。” 任延清理了两张餐盘,将之摞到了餐具回收区,正挤了免洗洗手液洗手。 “你别担心,我跟他们不一样。”齐群山比较冷面周正,瞧着就一脸靠谱。靠谱了没两秒,崩人设地说:“但你要叫我一声,我也不介意。” 反正都叫了两个了,也不差这一个,安问吸了口酸奶:“群山哥哥。” 楚天辰向来话少,懒洋洋地站在一边,一脸懒得与他们为伍的样子。等安问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他说:“不然你唱首歌吧。” 安问:“……这个不会。” 他还没唱过歌,从不知道唱歌是什么感觉,洗澡时,似有熟悉旋律涌到嘴边,却也耻于开口。很怪,他怕听到自己五音不全。 长条凳就能坐两个人,刚刚被挤出去的周朗又硬生生挤了回来:“你别理他,你再叫我声周朗哥哥呗,不能就我单一个‘哥’字啊。” 安问张了张唇,刚想叫,却被周朗几人疯狂使眼色。他没明白,歪下了下巴:“周朗哥……” 另一个“哥”字没机会出声,对面几人齐刷刷拍额头,在一片惊恐的寂静中,安问肩膀被搭上一只手——任延似笑非笑,按着他的肩,垂眸盯着周朗:“叫你什么?” “我错了!”周朗认怂认得浑然天成:“啧,别盯我啊,哥几个都让他叫一圈了,楚天辰还让他唱歌呢。”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作业,走了走了……”裴正东低着头起身,齐群山佯装吹口哨,楚天辰四处看风景,几人识趣得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就彼此推搡着溜远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任延掐了掐安问的脸。他站得巧妙,挡住了路人窥探的视线,懒散地倚着食堂不锈钢色的桌面:“谁让你叫哥都叫啊?” “这很要紧吗?” “要紧。”任延帮他划定范围:“确切地说,只能叫我。” “那养真哥……” 另一个“哥”字又没出口,被任延捏住嘴。 安问:“%&#@” 任延抬了抬眼神:“叫他大哥。” 安问:“……” - 反正已经全校皆知,两人在学校里相处便也没避着。确实也出现过进了洗手间后,被别人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时候,安问无动于衷,唯有一次糟糕,是上体育课时,在露天看台后的厕所。那里一般很少人去,因为还有一座离操场更近独立的洗手台,男生们打完球跑完步,更喜欢去那边冲水,要是想解手,去教学楼一楼也更近。 进去后,里面还是空无一人的,只有一扇隔门不知道是虚掩还是关闭。觉得不对劲时,已经被人靠得很近,后背感受到男生运动过后的热气。不是任延,因为安问鼻尖明显嗅到了些汗臭味,透过材质不太好的棉T闷了出来。 “喂,舔一下?”他一手搭住了安问的腰,语气恶劣:“你应该天天都很馋这根吧?” 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安问冷静地、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拉链,转过身时,一手扣住他不怀好意的手,另一手抬起——电光石火间,人已经被反剪了左手。 “你他妈……” 骂人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下巴便被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肘击。因为正在讲话,牙齿便狠狠咬到了舌尖。 血溢满了口腔,捂嘴的时候,腹部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这一次直接被踹翻了,仰面倒地时,脖子被安问掐住。 “别、叫。”他蹲下身,捂住对方溢血的嘴,眉眼微挑含笑,但语气冰冷。 直到现在才看清对方,有些眼熟,是同年级的,但想不起几班了。 是几班的其实并不重要,安问一手拉下他裤子,让他下身暴露在了空气中,继而遗憾地挑挑眉:“就这么点?我很欣赏你的自信。” 走出门洗手时,刚好碰到任延过来找他。 “怎么这么久?” 手沾上了对方的血,在清泠泠的水中化开冲走,任延没注意到。安问挤了洗手液,洗得认真,岔开话题问:“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有事。” 任延倚着洗手台,身上T恤湿了一片。安问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凑近了些,鼻尖萦绕他的气息,果然跟别人不同,是很好闻的。午后阳光将樟树的叶片晒得发亮,风一吹,地上焦黄落叶哗啦啦地响。 他知道任延的潜台词,偏僻、出柜、体育课,三个关键词一串连,很容易便想到校园歧视和霸凌。 叶片晃动的阳光下,安问仰起脸时扬唇一笑,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不会。” 大约也知道丢脸,里面的那位像蟑螂一样,自始至终没敢吭一声,连忍痛的哼声都闷住了。安问走远时,觉得好笑,便笑了一声。看来对方不傻,知道惹了他受伤,惹了任延没命。 “你笑什么?” “你在队里有受到排挤吗?” “他们不敢。” “那……” 任延瞥他:“担心我?排挤不会,不过更衣室里确实有点尴尬。”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同性恋这样的事,篮球队比任何地方都更排挤。安问听着他的轻描淡写,终于问出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公开表白?” “本来是只打算唱那首歌给你的,后来找人代写了一封情书——” 安问猛地扭头:“啊?” 任延不自然咳嗽一声:“别问我,太羞耻了,已经扔了。” “……” “找人写情书是心血来潮,那天曲水节,很热闹,想到你不在,就想留下些什么,回头见了你的时候分享给你。晚上在文体馆见了你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很不开心。” 安问弯了弯唇角:“怎么会,明明很开心。” 只是开心是表征的,为见了他而开心,难过是海面下的,为不能更正大光明地看他而难过。 “所以……”任延停顿片刻,“只是想让你开心。” 安问怔了一下:“就为了那一瞬间让我开心,就出了柜?要是我转学走了,你呢?”他呼吸发紧,“还留在这里被他们指指点点,将来上了大学,进了校队,打了CUBA,因为同性恋被拒赛或冷藏,因为同性恋失去商业价值,被队友排挤……你想过吗?” “打篮球只是因为能让我开心,”任延淡漠地说:“如果有一天打篮球不能让我开心,那就不打。” “所以……”安问仰面望他:“我一时片刻的开心,比你的篮球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108章 第 108 章 数学联赛结束五天后,作为重点高校的带队教练,吴居中便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试卷已经批改完了,一等奖候选名单上有你。”吴居中在电话里通知安问:“具体的,还要等十二月中下旬,把试卷和名单寄给全国组委会复审后,再另行通知。” 安问没有花很多时间去了解联赛和奥赛的运行机制,听吴居中一说一等奖候选,便以为没戏了。自己消化了数秒,倒不算很气馁,反过来宽慰吴居中:“对不起老师,明年我会更努力的。” 吴居中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我刚才话里的意思是,你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一月末的全国数学冬令营了。” “啊?” “决赛。” 安问还拿着手机发愣,吴居中一字一句说:“只要不出意外,你就是我们省进入决赛的人选之一。” 安问迫不及待地问:“那卓望道呢?” 吴居中笑了一下:“不错,还知道关心战友。他超常发挥了,可以跟你一起去冬令营。你们是这一届省实唯二的两棵苗子。” 安问挂了电话,果然看到卓望道已在三人小群里疯狂刷屏: 「我草我草我草!」 「决赛!一等奖!干!!!小爷我支棱起来了!」 「夸我夸我夸我!!」 「哎,也还好,平平无奇数学小天才罢辽」 「进入贤者时间」 「出来聚一聚聚一聚聚一聚!」 「…………我来到了无人区?」 「草,人呢?」 刷了两三页屏,愣是没人出来搭理他。 安问推门回去,看见任延还在敲电脑。手机被他设置了免打扰倒扣在桌面,显然一直没有碰过。 电脑的蓝光反射在任延薄薄的眼镜片上,薄唇自然抿着,说不出的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比赛征文。 Word文档里光标后移:「……对于我和任延早恋一事,感到深切的自责和内疚。早恋不仅没有让我成绩退步,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同学们做出了恶劣的示范……」 安问:“……” “打完电话了?”任延头也没回,敲击键盘的手指从容不迫——无他,唯手熟尔…… 安问无语:“你真的很熟练。” 任延玩世不恭一耸肩:“多谢夸奖。” 手指离开键盘,将安问拉到怀里坐着,圈着小孩似的圈住他:“谁找你啊?” “吴老师。” 任延抬了抬眼神:“让我猜猜。” “嗯。” “猜中了亲我一口。” “……” “进决赛了。” “……” 任延勾起唇:“现在兑现,还是晚上兑现?我不介意。” 安问只好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角轻轻沾了一下:“好了。” 撩得人心痒。 任延眉目深邃,静望他时分明有好整以暇的味道,过了两秒,他左手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的同时,右手已经覆住安问后脑,深深地吻了上去。 可怜卓望道在群里的姿态由欢庆呐喊到蹲墙角弱小可怜又无助,安问拿这当理由,推开任延时气喘吁吁:“望、小望……他在群里……” 任延发神经:“宝贝学狗叫也这么好听啊。” 安问:“……” 撩起来的火想熄灭不容易,他想跑,被任延牢牢按坐在怀里:“你回他。” 安问艰难拿着手机,打字的手指都不稳。 【安问:恭喜!好厉害!(大拇指)(大拇指)】 任延看着他热烈浮夸的语气,笑了一声,冲他耳朵吹气,低沉的声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我呢,我厉害吗?” 手机被任延从掌心抽走,轻轻扣在了桌子上。虽然是周末,但崔榕和任五桥去医院探望安远成去了,毛阿姨被放了假,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两人。在上午的寂静中,安问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喉结滚动的模样紧张,却充满禁欲感。 “你……你还要写检讨呢。”安问眼神乱瞟,“养真哥哥……大哥等下就到了,你快点写……” “好,我快点写。” “不是这样写……!” 任延面露无辜,“那是怎么?说了是我一字一句教你写,快,转过去。” “我……” 安问被迫着背对他而坐,两手放在了键盘上,顺着任延刚刚打完的那行字继续。 任延教他:“跟任延同学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精疲力尽,睡觉时也深受其害,我以切身体会告诉大家,早恋有害健康……宝贝怎么不打了,嗯?”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安问的指尖搭在键帽上,咬着牙迟迟不落下去。神经啊!这什么十八禁检讨书?! “是不是要把做错的事描述一遍,检讨一遍?”任延的吻若有似无地在他颈侧流连,一边瞥着屏幕继续说:“被邢老师在网吧包厢抓到时,我被吻得晕头转向,衣服凌乱。我对不起邢老师对我的信任,竟然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因为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继续被任延亲吻。” 安问扭捏乱蹭,想跑的意图明显。任延扣着他,语气变换,稍稍正经的声音里充满暧昧的明知故问:“昨天去复查,医生是不是说没事了?” 他问得话里有话云遮雾罩,安问心里一抖,想到在病房的那夜。医生三令五申要安静修养,不能有任何剧烈运动,要像玻璃陶瓷一样轻拿轻放。是安问夜半缠着他吻,少年气血擦枪走火,却又克制着没进行到最后一步。饶是如此,安问也还是嗓子哑了,幸而私立医院病房独立且隔音良好。 没等到安问应声,任延拨开了他。 键盘被一双手难耐地按下,电脑屏幕一堆字母乱码,安问眼前发着黑,深深地吸气。他撑着键盘逃,被任延不客气地按了回去。 “别跑。”嗓音沉着有颗粒感。 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拢着窗帘的房间里响起动静。 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手指揉按捣弄什么水灵灵的果肉,粘连而黏腻,让人脸红。 任延还是不敢太过分,技巧性地伺候他,安养真按响门铃时,他没有留恋,笔直地鸣金收官。 安养真等了半晌,没人应,便给安问拨电话。安问哪有精力应他,喘着湿热的气,双目还失神着。任延帮他接了,叫安养真“哥”,嗓音沙哑干涩,便吞咽了一口。“怎么是你接电话?”安养真也没太较真,“开门,我到门口了。” “来了。” 任延挂了电话,俯身抱安问:“去洗个澡?自己行吗?” 是去县城殡仪馆接母亲的大事,自然是要洗干净的。任延抱他去浴室,想到什么,莫名笑了一声:“要是就这么过去了,岳母晚上是不是要站我床头?以后都不保佑我了。” 下了楼见到安养真,一点没心虚,解释说:“他在洗澡,再等几分钟。” 安养真搭着二郎腿,将任延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不洗?” 任延:“……” 早该知道的,安养真一个风月场里玩大的浪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刚刚他们发生了什么? 任延清清嗓子,略颔首,神色自如地说:“自便。” 接着便也上楼冲澡去了。 安养真让随从开了两辆车来,他跟安问、任延一辆,另一辆坐保镖和助理。助理是安问面熟的,赫然是之前安远成的生活助理。 有些事不必问出口,看一眼就了然了。安问跟那助理点头,微笑了一下。识时务,当然该他在总裁办升职。 殡仪馆并不是匍甸县城的,而是旁边的另一个,路程要远上一百公里。路途遥远,上了车,安养真让安问闭目养会神,安问却没有心思睡觉,望着车外风景从城市进入高速。 两旁建筑渐渐稀疏,大片芭蕉林与稻田绵延,令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趟。 “想什么呢?” “想小时候。”安问回过眸,“你小时候都不怎么回国理我。” 安养真支着脑袋:“刚开始呢,你就是个小不点,我跟你理什么?你连哥哥都不会叫,后来呢,是我回国后你对我爱答不理,整天追着任延跑,叫他哥哥。” 听着有些吃醋。 安养身“哎”了一声,戏谑地问:“你是不是小时候就喜欢他啊?” 任延一肘搭着窗沿,原本闭目养神的人,听到这句话后掀开了眼皮。 “嗯,小时候就喜欢。” “小时候的喜欢不算数的。”安养真拱火。 “一时半会的喜欢不作数,但是从小时候喜欢到大就作数了。” 任延复又闭上眼,唇角微微勾了勾,听到安养身“啧”了一声,“到头来给任家养童养媳了啊。” 但安问又没有在安家长大。 两人都想到这点,默契地沉默了下来。安养真手指蹭蹭鼻尖,转移话题:“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爸爸?” “我怕把他气死。” 安养真觉得不无道理,从善如流道:“那你别去了。” 车子在下午四点多抵达了那个偏远的、位于国境线上的县城,殡仪馆的人已经提前得了通知在等着了。 安问和任延都是第一次走入这样的地方。所有人都穿了黑色西服,白衬衫领上打着黑领带,正式而肃穆。安问穿的那套是十八岁生日宴会的。 黄昏的余晖还没消散,天却下起了濛濛细雨。工作人员与殡仪馆的接待一同随行左右,撑起了黑伞。 “所有事情都已经按照您交代的办好了。”一早过来处理事宜的亲信介绍道:“今天太晚,瞻仰吊唁之后,明天一早再接去墓园。” 安养真点点头,拍了拍安问的肩膀。 安问一手被任延牵着。他自己没有知觉,只有任延知道他的手有多么冰冷。 殡仪馆内还接待着其他家属,一路听到鞭炮声和哭天抢地的声音,转过林茵道,却又见到家属忙完了在谈天,小孩在玩闹,生与死在这里交织成了奇妙的场,送走与离别仿佛是一件可以被平静相处的日常。 琚琴的骨灰盒是最普通的那种,安远成甚至没有多选什么贵的、高档的、豪气的。安问见到时已被擦拭洁净,安置在柔软的短毛皮革软垫上。 这里放置的都是无人认领的骨灰盒,无法入土为安,像孤魂野鬼。 可是她的孩子明明等她那么久。 安问站得稍几步远,脸上甚至做不出表情,直到被任延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他如梦初醒,三鞠躬,继而走上前去,如梦似幻地摸了摸黑色盒子的顶。 小时候要摸摸妈妈的头发安慰她,尚需要垫脚,而今他长得这么高,轻轻地抬手,便能触到。 “妈妈,”安问叫她的语气还是如同小时候那样,微微一笑时,还是很乖的模样,眼泪却盈出:“你迟到好久。”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109章 第 109 章 安放骨灰盒的小室安静,只传来走廊外工作人员与其他家属的低低交谈声。空气里燃起淡淡的线香味,是随从点燃了祭拜的檀香。一人分了三支,依次上了香,插进了黄铜色的香炉中。 如此忙完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恰好回来,提醒说今天的接待时间马上就结束了。 任延和随从先出去,留下安养真和安问兄弟两人。 “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到初夏,妈妈就喜欢吃一种很小的桂圆。”安养真撞了下安问的胳膊,起的话题没头没尾:“脆脆的,很甜,她有没有喂过你?” “那不是桂圆。”安问纠正他。 “是龙眼?龙眼跟桂圆不是一个东西吗?” “是石硖,妈妈教我的。” 安养真“啧”一声:“你不懂,这个是品种名,就是龙眼,个子小,壳很硬,肉很脆是不是?” “嗯。” 安养真笑开来,两手插进西裤兜里,在母亲的骨灰盒前与弟弟闲聊:“她以前不是很爱穿旗袍吗,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看家庭影院,一边剥这个吃,脚翘着二郎腿,那个皮鞋就勾在她的脚趾上,要掉不掉的晃。”说完低下头闲笑了一声:“跟你说不着,那时候你八字还没一撇呢。” 安远成扔了有关琚琴的所有相册,包括两人的结婚照,因此安问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模样了。童年的那些合影,抱着的,蹲下身扶着的,也都已经泛黄,蒙上了一层年岁的柔光。安养真这么说着,安问心里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画面,黄色的大花旗袍,刺绣的鞋面,闲散无忧的大小姐作派。 “她给我做过龙眼冰。”安问认真地说,要在他哥哥面前扳回一局。 “这么小就给你吃冰啊。”安养真笑着埋怨了一句。 小室的门一直敞着,任延靠在青石砖砌的长廊下,望着从檐下飞过的鸽子。 工作人员再度敲门出声:“二位。” 时间到了。安养真扬了下下巴:“走吧。” 两人转身,室外亮堂,还剩最后一丝黄昏余光投上走廊。安养真脸上挂着笑,走动时与安问肩擦着肩。两人细声,还在闲聊着琚琴,快走出时,安问回头望了一眼。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眼,却望尽了他的十三年。 余晖在对面廊檐的兽脊上闪了一闪,太阳彻底落下山去。 “这儿是张……琚女士的随身遗物。”工作人员随行几步,送至门口时,递出一枚信封,“因为时间已经太久,当时处理这件事的人已经离职退休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留了下来,但我想,这应该是她贴身带的,我们一直保留,对你们家属来说也是个惦念。” 安问接过,拆开这个只印有logo的、充满公务气息的崭新信封。 里面是一张相片。 只是一眼,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塑封了的相片,像素与现在的高清单反相机不能比,当是用卡片机随手一拍的,画面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小小的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或毛衣,扶着婴儿床的围栏而坐。 嘴唇裂开笑的弧度,十八年来从未变过。 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手腕轻轻转过,背后圆珠笔的蓝色字迹被塑胶封存:2002.9.26,宝贝周岁,摄于家中。 安问捏着照片,蹲下身,终至放声大哭。 - 这座县城比匍甸富有,几个人不至于到住小旅馆或快捷连锁的地步,先行的随从早就实地挑选过,选出了最干净舒适的一家。办理入住后便该吃晚饭,安养真知道安问情绪低落,便心血来潮叫他们去路边喝啤酒撸串儿,又点了一份大盘鸡,底下烩着手工宽面。 西装一眼便知挺括名贵,三人坐在街边小摊上西装革履的,偏偏眼前是小矮桌小马扎,长腿都伸不直,弄得路人纷纷回头看,就连骑电动车载人的也回头行注目礼。 烧烤摊是夫妻经营的,做的是半夜深夜,这会儿虽是饭点,反倒冷清。夫妻俩手艺不差,味道可圈可点,只是没什么好的啤酒,只有淡得能当水的雪花,喝起来没什么感觉。 安问不知不觉喝了两杯,心里沉着事,喝水也能醉。 这里是深山,比宁市气温要低一些,夜幕降下,真正能感受到凉意。任延脱了西服给他:“披上。” 他比安问大一个size,披在肩上,像多套了件大衣。安问一手抓着衣襟,看着任延回落坐小马扎上。里面的白衬衣剪裁合身,领带早已被扯走,领扣解开两颗,露出脖颈曲线,饱满的喉结随着他与安养真的对话而滚着。视线再往下,衬衣下鼓起肌肉线条,不管是胸肌还是大臂肌群都紧实有力,交织起矛盾的禁欲与侵略性。。 这样的身材穿正装衬衫,实在是拥有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看惯了任延穿校服和宽松的篮球衣、队服、潮牌,两人交往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延穿这样。 大约是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看他扶着玻璃瓶口半天没动,安养真和任延同时停下聊下,任延似笑非笑:“醉了?” 安问反应迟钝,只觉得脑袋飘忽,点了下头。 “酒量这么差?”安养真诧异:“这是雪花。” “百威他一口就醉。” 安养真没话说了,安问抱着绿色啤酒瓶,对任延笑。 “坐过来?”任延问他。 安问点点头,搬着自己的小马扎,挪到任延身边,怀里还是揣着酒瓶,都捂热了,脸微微扬起,在夜色里被路灯照得明亮。 周围人不少,任延抱了他一下,借位在他唇边沾了沾,拇指摸摸他脸:“怎么不说话?”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从殡仪馆出来后话就少,他目光垂下,十分温柔地看着安问。 安养真看傻了,他不是没谈过恋爱,但真没谈成过这样的。怎么说呢,他在现场都觉得热,都觉得想躲,都觉得多余。 安问拢了拢衣服,趴任延耳边说:“冷。” 任延会意,伸开臂膀将他有力地揽进怀里,又将酒瓶从安问怀里抽走:“别喝了,不然又开始玩失忆。” 安问便伏任延胸前睡觉,脑袋半枕着他的肩膀,呼吸都撩在任延的颈窝里。阖着眼眸的模样安静而乖巧,耳朵听着安养真与任延的谈天。 “你应该提醒我的,就不让他喝了。” “没关系,今天喝醉了,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安养真知道他什么意思,目光投向安问脸上:“你知道吗,他刚回宁市时,跟我们都不太熟,很礼貌,也很客气,有什么事都自己处理,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摆手摇头,意思是不用麻烦了、谢谢不用、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摸底考后,老师来家访,想劝他去A班,但他一意孤行要去十五班。我手语学得最好,就负责去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十五班,就这么喜欢你吗。” “他说什么?” “他说,宁市很大,新的世界很大,他在那个小小的福利院,小小的旧世界里,是靠你锚定了自己的坐标的,所以到了新的地方,他也只想跟你靠得很近,因为你就是他的锚定。” 任延提着透明玻璃杯口,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吃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通,也有点吃醋。后来我开始想他小时候的生活,爸爸妈妈每天吵架,我在国外对他爱答不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跟玩具玩。离开宁市前,他生活里最喜欢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所以被遗弃在那样陌生偏僻的地方,他一心一意想等的假面超人,就只有你。” 任延垂下眼眸,看安问在他心口呼吸绵长,喝了酒的脸被风一吹,泛着稚气的红。 “虽然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依赖会变质成这种性质,但……”安养真举杯,自顾自跟任延的碰了一声脆响:“我很高兴你给了他反馈,同等的、同样的珍重、唯一的。” 又小酌了会儿,起了风,大盘鸡都被吹凉了,便打算走。安养真去前台结账,安问被任延叫醒。 “回去了。还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 安问的双眼从迷蒙到一秒的迷茫,继而又迷梦了下去,带着困顿。 任延失笑,刮了下他鼻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打了车,他抱着安问把他塞到后座。烧烤摊到酒店也就五分钟路程,安问连这五分钟都睡过去了。酒店是安养真派人订的,一人一间,任延送安问到他房间,给他擦了身体又擦了脸,怕他口渴,烧了热水掺凉成温水,把他叫醒喝了。 安问枕他怀里,只起身了一半,就着他的手喝,喝得急了,果然把自己呛到,可怜兮兮眼眶红红地咳嗽起来,水从唇角流下,洇进睡衣T恤。 任延真服了,忙着抽纸给他擦嘴,不忘调侃揶揄:“之前喝醉了不是很厉害吗,既知道骗老邢,又知道到我房间里耍赖,口齿思路都清楚得很,今天怎么趴了?之前都在演我啊?” 安问回答不上来,勾住他脖子往后倒:“睡觉了。” 任延一个措手不及,好险才没把杯子里的水扬出来。 “我没洗澡。” “白天洗过了。”安问嗡声,长腿搭到任延身上锁住他:“你穿衬衫好看,以后学一个穿衬衫的专业好不好?” “你生日那天不也穿着吗?陪你在外面那么久,你都没注意?” “注意了,好看,不敢多看。”安问吞咽了一下:“看了觉得心虚,怕你发现。” 任延笑了笑,拢了拢他的头发,将他圈进怀里:“这么喜欢我啊?那叫我什么?” “任延。” “不是这个。” “延延。” “让我想起卓望道了。” “……延延哥哥。” “平时可以,床上会让我觉得像恋童变态。” 真难伺候。 安问闭着眼,瞥了下嘴:“……哥哥。” “叫过篮球队了,脏了。” 安问:“……” 任延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耳垂:“那两个字烫嘴?” 安问蹭了蹭,躲着他的手指:“我还小……” 什么老公不老公的,若非□□得双目失神身体痉挛大脑也跟着糊涂,否则怎么可能叫出口? 任延低声哼笑一声,伸出胳膊,让安问枕他胳膊上:“今天见了妈妈,开心吗?” “嗯。” “明天带她回家。”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本来应该她带我回家的。” “那时候是你小,所以她带你回家,现在你长大了,所以是你带她回家。”任延搂着他,讲话时胸腔低沉地共鸣:“总而言之,是回家。” 分明字字都很平实,安问却觉得眼眶灼热。半晌,他说:“长大真好。” 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任延抽走了胳膊,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回了自己那间。 醒来时是被梦惊醒的,身体猛地一抽,似乎在梦里一脚踏下了悬崖,强烈的恐慌心悸伴随着真实的失重坠落感袭来,让安问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后,一阵锥心的疼痛,迟钝地、缓慢地从心底泛起。那种痛却并非因自己而起。 酒还没有彻底醒,他是凭着本能的驱使,凭着身体的下意识下了床,走出房门,走到任延的那一间。 但是敲错门了…… 那边客人骂骂咧咧地开门,看到安问一脸懵懂而认真地问:“任延在吗?” “……”客人没脾气了,“草,谁家小孩儿?!找错人了!” 任延刚睡了没半个小时,听到声音,直觉是安问,猛地跳下床开门。 “对不起,”他从来没道歉得这么真心实意又流畅过:“是我朋友……问问,过来,我在这里,你记错门了。” 安问转过脸,见到任延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跑着撞进他怀里。 任延一手拧着门把手,一手沉稳地抱住他,对门客人的怒气和打量都被他屏蔽,他牵着安问进门,手抹上他眼睛:“怎么又哭了?” 安问在这一秒彻底清醒过来,哭止住了,在未开灯的房间里望任延:“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任延料想他是又做了有关小时候的噩梦,刚想开口宽慰他,便听安问说:“我梦到上一次我喝多了酒,跟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说你多管闲事,说你自私,说你只想听到我说喜欢你,却不在意我能不能等回妈妈,说就算你死了,妈妈都不会——” 安问蓦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口悬着后怕。 他好害怕“一语成谶”这四个字,即使从现在看,他的这句赌气的诅咒已经不可能再应验发生。 任延也静了下来,抹他眼泪的手亦停顿在安问脸侧。末了,他极细微地勾了勾唇:“不会,你已经等到她了。” “我说的是你。我诅咒你,我说,你凭什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劝我开口说话,我说,就凭你喜欢我?说你别太自以为是。” “问问。”任延叫他,止住他的话。 两人就站在门口,灯始终没开,纱帘外月色暗淡,安问要很用力,才能看清任延脸上的神情,和他眸底的内容。 但任延的神情和眼神都了无痕迹。 安问吞咽了一下,目光里有本能而深刻的后怕:“不是梦是吗?都是真的。” “是梦。”任延简短地、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还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哑巴,可以立刻跟我分手。” ‘分手’两个字刺痛了任延,就连这句话里的因果逻辑关系,在今天也能轻易地刺伤任延。一想到安问曾有过一秒是如此看待他的喜欢、如此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就心痛难遏。 “你当时喝醉了酒,而且我也有责任,我也说了很多赌气的、伤害你的话,吵架的内容没有必要当真,”任延很自然地撒了个小谎:“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 “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让卓望道送我回来,自己在M层抽烟,不接我电话,告诉我还在路上。” 他回忆得未免太清晰,串联得又如此严丝合缝,任延反驳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当时难过,但没有放在心上。” “对不起,”安问迫不及待地说,双眸紧张地仰望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是吗。”任延笑了笑,改口:“不对,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安问用力点头:“你不会死,你长命百岁。” 任延这次真的笑出了声:“好,那你陪我。”又轻哄:“怎么突然想起来?”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安问眨眨眼睛,明亮如星:“想到第一次在山上喝了酒,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喜欢我,第一次开口说了话,一直叫你哥哥,嗓子疼,让你揉我喉结。 “想起第二次喝酒,在网吧,骗邢老师我是弟弟,我喝了酒,一直一直想吻你,和你从体育公园回去,你带我去买郁金香,白色的。晚上在你房间,你吻我,很过分,超过了普通朋友的尺度,还说这就是‘试一试’该做的。我被你亲上瘾,根本不想从你房间里离开。 “想起之后的每一次喝酒和接吻,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说……看一眼你的……”安问咬了下唇,那个词难以启齿便略过了:“说好厉害。” 任延仰面,掌根抵住额头,深深的、克制住的呼吸中传来一声自嘲的轻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 “不要。”安问言简意赅地拒绝,克制着心跳呼吸了一口,一字一句而坚定地说:“不要想不起来。我都想起来了,我们的初吻,超过界限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句—— “‘我喜欢你’,‘我深深地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永远会喜欢你’”。 那时未说出口、却早就已经深刻写在那些非法违规的接吻里。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110章 第 110 章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车子便已驶离殡仪馆,向着宁市的方向回程。 从殡仪馆到车上的短短几步路,是安问抱着骨灰盒走的,安养真为他撑伞。安问黑色西服的胸口攒着白花,双手抱着黑色盒子,盒子上椭圆的框内镶嵌着他母亲的黑白相片,在熹微的晨光中,这一幕显得十分宁静。 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 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 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 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 “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 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 “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 “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 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 “爸爸。” 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 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 “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 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 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 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 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 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 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 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 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 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 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 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 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 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 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 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 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 “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 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 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 “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 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 “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 “我还是很幸运,最起码你后来知道了不对劲,知道去追查真的基因报告,把我找回来。回来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对你也是。你怕我不习惯,所以对我好,我怕你以为我心里有芥蒂,所以对你总是表现得很亲密。我很想做一个乖巧、懂事、让你骄傲、至少不会添乱的儿子,但既然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任延,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但不准备改。 “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 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 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 “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 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 “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 “问问……”安远成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名,一双被连番打击后疲惫的双目,更苍老松垂了下来,半边脸部肌肉也剧烈地抖动着:“你……你要跟我当仇人吗?” 安问怔了一下,安远成的目光因为藏着过于殷切的渴盼而显得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他转过脸,不愿与安远成对视。 “你妈妈的事,是我对不起她,”讲话太吃力了,安远成脖子粗红地涨着,“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她骗我在、在先……否则,你会跟养……养真一样……长大。” 一句话说完,安远成努力梗着的脖子落了回去,重重地跌回了枕头上,气息一声比一声急。 安问耐心地听完,自嘲地勾起唇:“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恨你,也没有恨过妈妈。”顿了顿,他再度重申:“我只要你给任延道歉。” 安远成的视线跟着他的声音,转到了任延身上。 任延走至身边,握着安问的胳膊俯身低语:“别生气了,没有必要,我没事。” 但安远成的目光如炬,灼热得让人忽视不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任延想了想,安养真临走前还特意拜托过他,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安问气死安远成,便对安远成略颔首了一下,道: “安叔叔,自从知道你住了院后,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但怕你见了我们闹心,才迟迟没有来探望。我敬你还是安问的父亲,又是从小关照过我的长辈,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无所谓,至于我给你下的跪,”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就当是我提前跪岳丈的改口礼,将来等你好了出了院,我跟安问再补上那一盏改口茶,希望你到时候可以祝我们百年好合。” “你……”安远成费力嗫嚅着。 “这些事我都没有跟我父母提过,你可以放心。” 安远成一愕,难堪地转过脸去,任五桥上回来送的花还盛放着,插在花瓶里,很热烈,让人看了心情就好。 “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跟你说了很多他们的想法,”任延停顿片刻,语气收敛了散漫:“如果你是觉得把安问交给我不放心,那么交给他们,你总能放心;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安问,那么来日方长,我很有信心。” 安问走时,那枚被削好的苹果被静静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安远成鼻尖萦绕着苹果的清香,闭上双眼,慢慢再度回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寂静中。 出了医院大楼,冬日的晚霞铺满了天空。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任延瞥了他一眼:“什么?” 以为安问心情沉重,不想他却舒展着双臂,沉沉松了口气后,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爸是怎么跟任叔叔成为好兄弟的呢?我感觉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太一样。” “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方面的安叔叔,可能他在家庭和感情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是一个好人,或者还过得去的人?”任延唇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听上去像是在安抚安问:“比如,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对下属也不错,平时做公益慈善,捐款很大方,还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对兄弟也是两肋插刀,年轻时救过任五桥的命。” “……啊?” “算了,我随口说的,”任延失笑一声,“不然回去问问任五桥?” “其实我觉得任叔叔和崔阿姨肯定也发现了什么,以我爸的性子,他们第一次去探望时,可能连果篮和人都被轰出来过。这也是这几天他们都没在我们面前主动提过他的缘故。”安问猜测着,翻旧帐地说:“我爸爸说要用棒球棍敲碎你的头。” 任延耸了下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一,他百分百打不过我,第二,不然以后去拜访岳丈大人,我先戴个防暴头盔?” “岳丈。”安问端正地念了遍这两个字,神色不自然地嘟囔:“我又不是女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任延从身后抱住安问,说话的热气氲着安问的耳廓:“昨晚上叫老公的录音还在,现在放你听?” 一想到昨天后半夜发生的一切都被录了音,安问就觉得一股温度陡然升高。没有录像的音频似乎更让人脸红心跳,手机倒扣在桌面,画面只有黑色模糊的噪点,声音却声声清晰,喘息地吟着,带有哭腔的求饶声,“不要”混杂着“好舒服”,一声声的“老公”,到最后沙哑甜腻的尖叫,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他的嗓音与身体一起绷紧一起到达极限后的痉挛抽搐。 这不是任延第一次录音,上一次时,安问还哑着,半哄半骗着说总有一天哑病会好,将来再想听到他这样都做不到了,当然要录一回留念。那时候的安问确实无助,明明快死了,却除了嗯嗯唔唔之外,便什么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怜得要命。大约是为了一次录个尽兴,任延什么花样都来了一遍,延迟着,控制着,好整以暇地停留着,又蓦然冲刺到底。 暮色下,任延的眼眸也一并晦暗下来:“回去两段都放给你听听好不好?听听你多会叫。”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安问尽力保持着镇定脸色,身体深处却回想起了食后知味入骨入髓的味道,连指尖也跟着发麻。 安远成最起码有一点没说错,任延哥哥,好像不怎么是个好东西…… - 宁市今年的冬天一如往常不负众望,冷空气屡次来,屡次入冬失败,总是冷个一两天,大衣外套刚翻出来,便又得塞回去。 学校倒是有规定,进入十二月后,就得统一换冬季校服。冬季校服洋派,英伦范儿,里头一件长袖白衬衫,佩深蓝色斜条纹领带,还有个金色的校徽别针扣,外面套一件同色翻领西服外套,胸口是校徽刺绣。省实的学生喜欢十二月,因为校服够好看,谁穿上颜值都能家三分。 全国数学联赛的一等奖经组委会核实下发后,安问就是穿着这样一套校服去国旗下讲话的。 他以一试二试全满分的成绩,位列全省并列第一。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冠军是高三,今年是他第二年参加高中奥赛,而且他从小学起就培养了丰富的竞赛经历,而安问的竞赛经验,只有短短一个月,许多知识他都是现学的。 对于今年萎靡的省实竞赛队来说,安问无疑是天降紫微星,既然哑巴好了,那正好上台去搞个演讲。 演讲稿是安问自己写的,给老邢逐字逐句地审阅了一遍,老邢表示很满意,在台下听得与有荣焉,颇以伯乐之姿自得,直到安问讲完后折了稿纸,对着话筒停顿三秒。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老邢被折磨出ptsd了,心头迅速流窜起一股危机感。 安问垂眼越过人群,在高二十五班的队列中找到最后排站得很闲适的任延,回赠了一句:“最后感谢老师和校方对我的信任,也感谢高二十五班任延同学对我的支持和谅解,better,我收到了。” 咔嚓一声,是老邢人裂开了。 整个升国旗广场全是此起彼伏的“卧槽”,整个A班B班和十五班全回头找任延。饶是当惯了校园明星冷脸惯了的人,此刻也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任延手抵唇,低声咳嗽一声,接着便把手放下了,唇角玩世不恭地勾着,大方接受所有人的围观。 目光却玩味地与安问的在空中交汇。 是考试当天在电梯口下的赌,任延赌他能进决赛,赢了的话安问就当众表白他一次。 安问将稿纸折了两折,抿着唇角笑意,对台边集体呆滞的老邢、年纪主任、分管副校长一一颔首,姿态从容地下了主席台。 总感觉走过去时,踩到了邢老师的灵魂碎片…… 老邢确实碎了,碎得真真儿的、碎碎儿的,每一片碎片都伤心地写着:草你俩赶紧他妈毕业吧!不仅他想任延和安问赶紧毕业,两位当事人也是如此努力的。 冬令营在二月初开展,届时是全国两百多名优胜者去角逐六十个国家集训队席位,这两百人都是各省的竞赛尖子生,拥有强劲的实力和丰富的经验,对于安问和卓望道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我就想拿个二等奖就行了,”卓望道有自知之明,“这样刚好能报强基计划,你呢?” 安问看他一眼,卓望道了然:“肯定是集训队,对吧。”说罢拍了下额头,恍然想起来:“草,这样你不就提前毕业了?” “嗯。” 卓望道思维开阔,立刻联想:“任延省赛打进八强后,是不是也直接提前毕业了啊?” “是的。” “干,”卓望道呼吸不能:“那不就我一个人上高三?” 安问安抚他:“不一定,往坏处想,也许我没有考进集训队,任延也没有打进八强呢?” “不可能。”卓望道呸呸呸几声,“你别咒自己,你也呸。” 在卓望道的强烈要求下,安问“呸”了一声,卓望道:“呸三声。” 安问乖乖的:“呸、呸、呸。” 卓望道:“呸得跟个豌豆射手似的。” 安问:“……” - 任延进八强的消息注定要比安问进集训队的要早,毕竟冬令营还未开始,省篮球联赛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了。 省实用两场中场就拉开两位数分差的绝对胜利,提前锁定了八强席位。从省实的历史成绩来看,八强不过是探囊取物,要是八强都进不去,是谭岗得离职谢罪的程度。 清北两校队能把这个条件作为对任延单招的前提,足见他们对任延的势在必得,所谓八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任延在两场省赛的表现也不负众望,每一场结束时,他披着省实蓝色队旗起身,迎来的是全场对他名字的山呼海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虽然比赛才开始一半,但今年的MVP,非他莫属。 他喜欢安问的事情早已在整个宁市高中圈流传开,打球碰撞时,难免听到下流肮脏的垃圾话,但在绝对的身体优势面前,对手只能得到一个被任延生造犯规后被担架抬下场的狼狈下场,两场比赛他煞气全开神佛俱杀—— 后来,别说垃圾话,就连对上他后,张一张嘴挑衅的勇气都快没了。 高中篮球圈也有拥趸,也有评论员球迷看客津津乐道做实力排名,做评价体系,做战力分析和对比,那一年的高中篮球圈吵到最后,最终只形成了一个公认的事实:这个时代的全国第一高中生,名字叫任延。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111章 第 111 章 十二月下旬, 各自进入到赛事的节奏后,安问跟任延过上了形同异地恋的生活。 准备CMO决赛的过程紧张又枯燥,每天大量的模拟训练, 做不完的题动不完的脑筋, 连卓望道这种极其热爱数学的人也发出了哀嚎。 另一边, 为了确保省赛的决赛席位, 谭岗利用赛程的空档,安排了与外省高校强队的切磋集训, 整个篮球队一消失就是一星期,集训期间管理形同军训, 只有晚上回宿舍休息时, 才能玩一玩手机跟外界沟通。 偏偏任延拿到手机的时段, 安问又还没下课。 篮球集训的强度非正常训练日可比,任延发完微信,是想等到安问回信的, 但力不从心,往往安问回他信息时,他已经抱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了。 安问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心里有了数,问他: 「睡着了么?」 「这么累?」 再等十分钟没音信,他体贴地回:「晚安。」 任延第二天早上五点准时被谭岗的口哨声吹醒集合, 全队进行五公里慢跑热身。他只能在叼着牙刷的间隙给安问回复: 「昨晚上睡着了。」 「集训确实有点累。」 「早安宝贝。」 手机不能带出宿舍, 被谭岗发现的话冷板凳没商量。如此一来,两人中间硬生生隔上个十几小时的时差, 联系全靠错位留言, 早上问一句早饭吃什么, 回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宵夜了。 不止任延, 整个篮球队在这种高强度高压集训下都怨声载道,周朗在第三天时就已经对着电话抱头哀嚎:“卧槽宝贝,别分手啊,真不是我不理你,白天是真的没空摸手机!” 全宿舍憋笑憋得辛苦,“哎哎,”裴正东扯扯他T恤:“公放,哥们儿帮你出出主意。” 周朗按下公放,传来女朋友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少来,你比国家总理还忙!你要是真爱我的话,就算杀人也能抽三秒回我微信,你有多日理万机啊周朗,回个信息能要了你的命是吗?不爱就不是不爱,累了,拉倒吧。” “卧槽,”周朗急到转圈:“你能别听那些感情鸡汤吗?我连手机都不准带好不好?” “哈。”女朋友冷笑一声:“你是去集训不是去当兵,拜托,我表哥上国防大学还能摸会儿手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研究导弹了哦。” 周朗:“……” “噗。”裴正东噗的一声,笑歪在楚天辰身上。 “你就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女朋友一锤定音:“别给我看照片也别给我看小视频,你们篮球队都是崽种,没一个好货!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篮球队全体:“……” 周朗扶着额头一脸焦头烂额,只能无力申辩:“宝贝我错了,但我我真的没有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喂?喂喂?” 一直忍笑的篮球队终于抱着肚子集体笑崩:“弟妹好有逻辑!牛逼!” “你妈的。”周朗一把拍开裴正东的手:“什么弟妹?叫嫂子!” “哎,你让延哥给你作证呗。”郭沛出主意,“延哥口碑好啊,他说话嫂子肯定能信。” “对啊延——哥?”周朗满宿舍找人,痴呆住:“……睡着了?这也能睡着?” 任延睡在上铺,耳朵里塞着隔音耳塞。 周朗连脚都不用踮,鬼鬼祟祟地抽走任延耳朵里的海绵耳塞,小声:“延……哥……救——” 任延眼睛都懒得睁,“啧”了一声:“你女朋友又不认识我,让裴正东去。” “靠,这逼上次一口气养三条鱼,早他妈信誉破产了。” 裴正东从下铺站起身来,边剥了根香蕉边溜达过来问:“哎延哥,问问没跟你闹吗?他不生气啊?” 上铺上的人静数秒,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他比我忙,是我找不到他,不是他找不到我。” 全体沉默。 怎么听着有点哀怨…… “忘了,问问在备考那个什么……什么M什么O?” “全国奥数冬令营决赛。” “好高级。”裴正东由衷感慨了一句:“所以他是根本没空理你吗?” 诛心了,微信里只接收到了安问大早上的一句「早安,训练加油」。 任延懒懒掀开眼皮,倔强地回:“有空,就是比较晚。“ “那……” 上铺传来他语气平板的字句:“定了闹铃,先睡会儿,等他下课再找他。” 全寝室迷一般的静默,半晌后,周朗骂了一声“靠”。 “觉悟不同。”裴正东拍拍周朗肩膀。 周朗沉痛:“觉悟确实不同。” “你反思一下。”楚天辰发出一张反思券。 周朗深刻反思,讪讪地把耳塞塞回给任延:“那您睡,你继续睡……” 任延把耳塞重新塞严实,无情拉下眼罩:“除非地震别叫我。” 篮球队的集训生活从早上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因为宿舍楼和体育馆有段距离,因此午休就是在馆里打地铺,过得比当兵还不如,一整天下来要经历跑步热身、体能训练、运球传球投篮上篮远距离跳投跳跃滞空等等专项练习,除此之外还要模拟对抗和战术练习。 跟他们打练习赛的是CUBA的新锐强队,初次遭遇战,空气里都是火星子,省实小输,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底下都知道输麻了,毕竟就连体能怪物任延都狂睡不起。 现在是集训第三天,大部份人还没从筋疲力竭中回魂,又拉拉杂杂地小聊了会儿,宿舍里便按纪律熄了灯。过了会儿,不到十点,整个八人间宿舍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任延的闹铃在十点四十五准时响起,他条件反射地一震,摸着将铃声按掉,迷迷糊糊了十秒后,才痛苦地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 在交响乐般立体环绕的鼾声中,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任延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用力搓了搓,才翻身下床。 安问和卓望道刚从教学楼出来,还在跟吴居中讨论着今天的课题。微信里是任延九点多发他的消息,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因为之前两天回复时,任延都睡着了,安问料想今天也是如此,便没着急回信。 “我听说篮球队去外地集训去了。”吴居中结束了数学讨论,闲问道。 “嗯,”安问应声,“好像今年有几队实力都有所提升,所以谭教练安排了突击集训。” “拿不拿省冠军,应该也不影响他入学吧?他选了北大还是清华?” “还没定,还在选。”安问抱着书,“他既然在队里,当然是想拿冠军的,跟他个人的入学没关系。” 吴居中点点头:“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要因为两个人异地恋,就打电话到很晚,你现在就要根据考试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作息,让大脑的运作跟着考试节奏走,明白?” “嗯,明白的。” 吴居中跟两人道别,目送安问和卓望道沿着围墙下的人行步道走远。 卓望道家比任延家近,虽然只是十五分钟和五分钟的区别,但对于深夜下课急需睡觉的人来说,十分钟也很弥足珍贵,加上任延去外地集训,安问总不能深夜让崔榕来接,便到卓望道这儿借宿。 “任延这两天也消失了啊。”卓望道打开微信,三人小群毫无动静。 “谭教练白天不让碰手机,晚上又太累了。” “累到手机都玩不动?” “差不多。” 安问一手捧着书,一手点开微信,给任延留言:「刚下课,准备回家。」 做好了不会有回音的准备,不想任延竟然回拨了电话。 “喂?” 深夜车子从柏油马路上刷过,声音鲜明地被任延捕捉,“还在路上?是刚出校门么?” 他的声音很低,紧绷而干涩,便压着音量清了清嗓子。穿过睡成死猪般的队友,任延拉开阳台门。邻省比宁市能冷上十度,他被风冻得一激灵,回去摸了齐群山一根烟,又顺走了打火机。 烟确实是个好东西,解乏解困还扛冻。任延眯眼吁了一口,垂首掸了掸烟灰。 安问听出了动静:“你在抽烟?” “没,”任延条件反射否认,接着笑了一声:“就几口,不抽完。” 安问也笑了一下,对卓望道使使眼色,落后了两步,续道:“今天怎么没睡着啊?” 任延抹了把脸,声音听着比刚刚振作:“今天训练不累,还没困。”他一直留意听着安问那边的动静,车子划过的动静不绝,还有人声,“他们今天没来接你?还是没打到车?” “我……”安问迟疑一下,老实交代:“我这几天都睡小望这里。” 任延:“……” “我十点半才下课,让阿姨来接我太晚了,自己打车回去,你们又不放心,跟小望一起可以结伴走,而且通勤时间短。” 任延烟都忘抽了,红星在他指尖明灭着,他含蓄地问:“卓望道那里两个卧室都有人住,你睡哪儿?沙发?” 安问舔了下嘴唇,声音里莫名心虚:“我跟小望睡。” 卓望道的床有一米八宽,他们两个体型都瘦,躺下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 “我记得,”任延漫不经心地提问,“卓望道睡相好像不太好,是吗。” 确实不太好,睡着睡着就卷被子四仰八叉,或者把腿和手架到安问身上,被安问死命推开。 “还好。”安问撒了个小谎:“挺老实的……” “那跟我睡的时候,怎么总抱我?” 安问“啊?”了一声,“他……比较喜欢你?” 嘟。 任延面无表情,把电话挂了。 本来就打算抽几口的烟也不丢了,恶狠狠地抽完,他在弥漫的白色烟雾中跟安问发微信:「自己想好怎么哄我。」 安问脸色不妙,卓望道问:“干嘛?吵架了?” “嗯,他知道我跟你睡,有点——” 话没说完,卓望道就卧槽了一声,惊恐道:“你没跟他商量吗?” “没……这种小事,不用吧。” 卓望道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火速在三人小群里给任延发微信:「延!!!!想想我5个T的资源冷静一下!!」 任延:「抱了砍手,蹭了跺脚。」 卓望道:「我最近压力大得了梦游症所以其实晚上都不在床上……信我^_^」 安问小窗私信任延,毫无章法地撒娇:「我今天很想你,你想我吗?」 任延:「不想。」 安问:…… 实在搞不懂卓望道的醋有什么好吃的,男的同床共枕不是很正常吗? 安问:「你之前不是也跟小望睡过……还让他量你尺寸,我都没生气。」 任延十分冷酷地提醒:「你这样是哄不好人的。」 安问哪懂哄人,他只懂哄福利院的小朋友,顺便佐以一堆幼儿园级别的鸡汤道理。沮丧地沉了口气,他可怜巴巴地回:「那你不想我就不想我好了,我又不能强迫你。」 任延简直气笑了。 训练三天体力耗尽沾着枕头就能睡的地步还特意定闹铃给他打电话,这叫不想。 他扔掉烟蒂踩灭,舌尖舔着后槽牙,冷冷地回:「行。」 安问看着屏幕上的字发愣,脚下一不留神,被楼道口不起眼的门槛绊了一脚。 卓望道对他的魂不守舍深表同情:“任延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哄他啊。”卓望道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安问身上,殷切地问:“他应该很好哄吧?” 安问:“哄过了。” “然后呢?” “没哄好。” 卓望道倒吸一口气:“那那那那你不继续吗?发个视频!他一看你脸,绝对立刻原谅!” 安问锁了屏,倔强而用力地抿了一下唇:“不要,凭什么,我又没做错。” 任延在阳台上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安问一句示好,身体都冻僵了。回了宿舍窄小的床上,翻一个身便想卓望道这会儿是不是又瞎抱上了。他不针对卓望道,换了安养真也一样,确切的说,就算现在床上是条狗,他也得吃三分醋。 第二天又有练习赛,高校换了套首发阵容跟他们打,封死了任延的内线突围优势,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状态明显不一样。 周朗在坐冷板凳,捏着一水瓶子噼里啪啦,都忘记喝了:“我感觉今天任延的风格……操,怎么说呢?” “弄死你。”候补学弟形容精准地说。 第三节,任延五犯离场,走之前还极限一换一带走了对方同样充满火药味的大前锋,不仅对面教练脸都绿了,谭岗也忍得额角直跳:“让你上场突围,不是让你上去打架!” 任延白毛巾一披,在板凳上一屁股坐下的同时架起了腿,布满汗的脸色阴沉。 谭岗:“你很拽啊?给我出去跑十公里!” 任延没动弹,谭岗狮子怒吼:“现在!” 任延:“………” 随机一个小学弟被指派出去监督数圈儿,任延在操场上跑,他蹲主席台上兢兢业业地数着,场景莫名串联到了刚开学那阵,他被钱一番罚跑,安问也是这么百无聊赖敢怒不敢言地数着,最后被他拐到卓望道家洗澡。 妈的,卓望道家居然是他自己带的路! 任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不爽,又加倍地思念安问,甚至想迫不及待就回宿舍去看一看,安问是否良心发现,主动给他发了示好微信。 晚上的接球投篮专项训练也被谭岗针对,多加了三百次。谭岗亲自给他传球,哨子吹得震天响,球扔得又快又狠,任延被数天折磨下来,身体的肌肉反应已跟不上神经,不是手一滑就是砸篮板。 犯一次错就是一声口哨,谭岗怒骂:“你觉得你体能很好是不是?看看你动作变形成什么样了!才这种程度就已经失去了控制力,你狂什么?真正的篮球手,是累到手指都不会动了,但是传球!接球!转身跳篮!都刻进了本能!记住了吗!” 任延深呼吸,接住篮球,转身跳投,球空心入网落地。汗如雨下,他红着眼底,双手撑住膝盖:“记住了。” 篮球队全体噤声瑟瑟发抖,训练结束,简直是合力把任延扛回去的。 累到洗澡都巴不得能坐着洗。 冲完澡出来,周朗又在哄女朋友:“不是啊宝贝,我们今天真的加训了,加了半个小时,我真的、真的没骗你啊!” 赌咒发誓后又求她:“你学学安问好不好,他都从来不跟任延无理取闹!……不是,我不是说你在无理取闹……啊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任延肩上搭着毛巾,从客厅的立式冰柜里取了一听气泡水出来,单手扣开了拉环。 周朗哄完女朋友,被裴正东一阵埋汰:“我看你就吃这套,她越作你越上头。” 周朗:“你不懂。” 裴正东:“我确实不懂,我还是喜欢通情达理一点的,是吧延哥?”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任延一反常态,冷淡地说:“有时候无理取闹也挺好的。” 总比安问一整天了连个留言、甚至表情包都没有的好。 俩乐子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周朗清清嗓子:“有情况啊看样子是。” “吵架了?” “他跟别人睡一张床上,没提前告诉我。” “噗——”篮球队全体喷了出来。 任延提着气泡水的罐口:“卓望道。” “你妈倒是直接说清楚啊!”此起彼伏一阵怒骂。 “想什么?”任延的眼神冷冷睨过:“他不是那种人,卓望道房子离学校近,方便他备赛。” “延哥,这醋你也吃啊?你说弄个老秦在那阴魂不散追他也就算了,卓望道——不是冒犯你兄弟的意思啊——这性吸引力跟你根本就是两个次元吧?”周朗费解得很。 任延眉峰压了下来,眼睑微眯的模样给人感觉很危险:“秦穆扬对他阴魂不散?” “没有没有没有,”周朗舌头快打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好歹得他那个级别的,你才有吃醋的意义吧?” 任延淡淡的:“你觉得在安问眼里,我跟秦穆扬是一个级别的?” 周朗:“…………我闭麦,裴,你上。” 裴正东:“他跟你冷战啊?” “嗯。” “那你破冰呗。” “凭什么?”任延冷酷:“不是应该他哄我。”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寝室此起彼伏一阵怪叫,“我们哄你我们哄你,问问不哄我们哄!” 任延落地有声:“滚蛋。” 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得厉害,一会儿出主意让任延给安问唱首歌,一会儿让他拍个网红款男友背小视频,一会儿说自拍一个露露身材,任延面无表情:“我搞不懂你们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油腻。” 篮球队:好心没好报了属于是。 安问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插入。 “whoops,”周朗阴阳怪气一声:“今天小问号这么早啊?” “别是看我们延延生气了,特地请假打的电话吧。”裴正东在一旁起哄助攻。 任延咳嗽两声,将自己的紧张欲盖弥彰。心跳快得厉害,他视线扫了一圈,众人乖乖闭嘴后,他接起电话。 “喂。” 一本正经的冷淡。 安问确实是掐着点跟吴居中要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喂……”他一下子被任延的冷淡打击到,呆滞了一秒才续上:“你回寝室啦?” “嗯。”任延闭着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多高冷有多高冷。 “你……还在生气吗?”安问打直球。 “没有。” 安问舔了下唇:“你别生气了,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搂就融化了。” 周朗就凑任延听筒边窃听呢,瞬间就一副被击中的浮夸表情。一旁的其他主力都在“什么什么什么?”,周朗捂心口:“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搂就融化了。” “!!!!” 所有直男纷纷遭受暴击,碍于任延在场不能鬼叫,只能一个个双手握拳做仰天咆哮状,又是跺脚又是鼓掌,上蹿下跳弄得跟水帘洞一样。 任延眼刀扫过,转身进小客厅时,唇角却忍不住上勾起。 “你觉得我是那个意思吗。”他抿了口气泡水,绷着姿态。 “你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啊。” 他不说任延还不觉得,此刻一说,倒还真有点那个味道。 “我不想有任何人触碰你。”这句话难得的带了些情绪。 “你就当小望是——” 任延:“狗也不行。” “——萝卜。” 任延:“……” 安问:“……” “你回去上课吧,”任延冷着声说:“比赛要紧,我不重要。” 安问思索了数秒,总觉得任延说反话的模样十分熟悉,但是不是倒错了性别……他浅浅的呼吸透过话筒传递到任延耳边,让他听了心软。 安问沉默一会,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轻轻地问:“那我叫你一声老公,你可以不生气了吗?” 任延一口气窒住。 “可以吗?”安问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你可以试试。”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听上去兴趣不大。 安问:“……老……” 好难启齿。 床上的称谓怎么能带到床下来,他才十八呢。 任延静等着,知道他脸皮薄,这会儿也觉得勉强他没意思:“算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上课吧,我也睡了。” “老公。”安问拢着手机话筒,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走廊上的风呜呜吹,四周鬼都没有。 任延在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着,瞬时觉得更渴了。 “没听清,太轻了。”他得寸进尺。 纵使四周没人,安问脸和耳朵还是发烫得厉害,他靠上走廊墙壁,自暴自弃地叫:“老公,任延哥哥,任延老公。” 一本正经的、逐字逐句的语气,像在念学术名词。 末了,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任延在电话那端的声音还是冷若冰霜,但另有一层沙哑紧绷覆于其上,他眯了眯眼,说:“你把我叫硬了。” 第112章 第 112 章 谭岗的集训在一周后准时结束——他的准时结束, 是提前一个小时也不行,说好了每天练到九点,那最后一天也得老老实实练到九点。 九点后, 大巴开进高校体育馆, 接走了省实这次参加集训的二十名幸运受害人。随行的运动包将行李架塞得鼓鼓囊囊, 放完了包, 所有人都倒头就睡,没多时, 大巴车厢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任延耳朵里挂着耳机,两手环抱胸前, 睡得极其不耐烦。别说声音, 气味就让人受不了, 他第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刚运动完不洗澡的体育生就是生化武器,能把人捂晕的那种。没办法, 只好一脚踹醒周朗。 周朗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嘴张得能塞下一只□□,冷不丁被任延踹了一脚后, 鼻子里的鼾声堵出了猪叫。 任延:“…… ” 周朗迷迷糊糊:“干嘛呢?到休息区了吗?” “香水给我下。” 出门集训没什么场合喷香水,任延便没带,全队只有周朗烧得每天喷香水上球场。 周朗抹抹脸, 起身从行李架上翻出香水, 递给任延:“干嘛啊?”问完后嗅了嗅,脸色微妙:“……给我也来点。” 任延在队服外套上喷了两下, 把瓶子丢回给周朗:“自己来。” 外套被抖开蒙到头上, 过了两秒, 又被气急败坏地一把掀下, 露出任延咬牙切齿的一张脸:“靠,怎么这么冲?你特么什么品味?” 周朗彻底清醒过来,拍了下头:“拿错了,这瓶女香,我女朋友的。” 任延:“……” “干嘛,”周朗半臊半理直气壮:“会想她的啊,这她特意给我带的。” 任延没地方骂人,只能在通风口抖了半天队服。三个小时的车程,他就是在鼾声、汗臭味和比汗臭味还呛人的香水中半睡半醒地度过。 十点半后安问下课,看到任延告诉他已经登车了的消息,发了个「一路平安」。 “任延又没回你啊?”卓望道探他屏幕前看。 “可能睡着了。” “我感觉谭教练越来越变态了。”卓望道咋舌,“没见过训练到九点返程的,这到家都得十二点了吧?” “嗯,顺利的话十一点四十左右。” “那你不回家吗?” 问是这么问,但两人分明已经沿着暗红色红砖围墙走了一阵,都快过马路进小区了。 “今天先不回去,”安问回复着,有他自己的考虑:“太晚了,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 卓望道十分了然,用台湾偶像剧强很机车地重复一遍:“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为什么会休息不好呢?” 安问斜他一眼:“不然我告诉他你昨晚上把腿搭我身上了吧。” 卓望道立刻惊恐道:“不要吧!就一秒的事就不要这么大动干戈了吧!” 自从那天晚上被任延以“抱了砍手蹭了剁脚”地亲切慰问后,卓望道就连续几晚都没睡好,睡梦里也敲着警钟,时刻告诫自己要跟安问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昨晚上腿刚搭上去一秒,卓望道就秒速惊醒一个鹞子翻身——咕咚滚下了床。 安问忍不住笑:“他没这么小气,”自信满满地说:“而且我已经哄好他了。” 一天几声老公不是白叫的! 两人回了房子,许姨已经给煮好了鲜虾云吞面。她一个北方人,这一手完完全全是为两人现学的,尤其是安问,因为卓望道还贪恋着北方风味,但安问却是彻彻底底的南方口味。上回心血来潮做了一次,安问吃得干净,许姨便记在了心里。 “妈呀,”卓望道扔下书包坐下,“天天晚上加这么一餐,等冬令营开始,得胖多少圈啊?” 许姨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就你话多,吃多了怎么了?” 安问向来不拂长辈意,许姨给盛多少,他就吃多少,吃完了偷偷跑到阳台上灌凉水顺着气儿,把食物塞下去。消化了一阵,想了会儿题,便去洗澡。出来时,手机里仍没音信。 大巴车的前灯破开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偶尔与对面大货汇车,远光灯从车窗倏然射过,也没刺醒任何人。 不怪任延太好睡,实在是呼噜声立体沉浸式环绕,睡眠气氛十分浓厚,多清醒两秒都属于是不尊重。一旦进入深睡,这一周非人般痛苦的训练便从肌肉记忆里涌了出来,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难得的放松。 车子下了高速,在城区道路弯弯绕绕走走停停时,一车人才陆续醒来,喝水的喝水,谈天的谈天。任延被别人的手机屏幕光刺醒,摘下耳机时看了眼手上的运动手表,显示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周朗打着哈欠:“下个路口就到了。” 车里聊天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少都在跟父母打电话,毕竟大晚上的放心不下,家长们都开车来学校接了。任延点开微信,崔榕又在肯尼亚,问他平安落地没。离谱,竟然以为他是坐飞机回学校的。任五桥发挥平稳——指一如既往没有上线。 没关系,反正这两人也就是群演电灯泡工具人,不在家正好,不在家更方便他跟安问—— 妈的。 任延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唇角的笑凝固住。 整个三层空中别墅空荡荡静悄悄黑黢黢,连个鬼都没有。 很好。 任延心里一连说了两声很好,扔下运动挎包,转身砰地摔上门。 - 卓望道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呲呲,你睡了吗?” 安问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应他一声:“嗯。” “我眼皮一直跳来着,左眼跳财还是灾?是不是跳灾?” 安问出于人道主义安慰:“财。” “那完了,我右眼跳个不停,我是不是大难临头了啊?” 安问:“……” 他头昏脑胀迷糊得要死,眼皮子还是懒得掀:“我只知道你再不睡觉,明天早上犯困会真的大难临头。” “但是明天是星期天。” 安问默了一瞬:“是……吗?” 卓望道蹭地一下转过身:“你不知道?” 安问:“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关注星期几了。” “难怪你说见了面休息不好时,我还觉得奇怪。”卓望道说到此处,迷一般地沉默了下来:“……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眼皮一直在跳了…… ” 怕什么便来什么,敲门声在深夜催命般响起。 卓望道吞咽了一口:“……我靠。” 台灯拧亮,两人在床上坐起身,互相望着。 安问冷静道:“别紧张,也许不是任延,他还没回我微信。” 卓望道掀开被子,瘦条条的四肢显得无处安放:“不然我我我躲柜子里吧……你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两声,很克制,拍惊醒四邻,但克制中分明也能感受到流逝将尽的耐心。 安问充满耐心循循善诱:“这是你家,应该你去开。”鼓励卓望道:“振作一点,你这样搞得好像我们被捉奸。” 老天给机会不中用,两人还在磨磨蹭蹭的当口,许姨已经披着外套懵懵地去开了门:“谁啊?” 防盗链还锁着,她困倦的眼神缓缓睁大:“任延?” 锁链解下,她侧过身,将人迎进屋子:“怎么这么晚——” 任延颔首,脚步片刻未停:“深夜打扰了。” 许姨眯了眯眼,发现这人里面是篮球服,外面是队服,脚上那双专业篮球鞋显然不是日常休闲穿的。“哎——”她老人家温柔的提醒声还未响起,任延已经拧开门把手—— 屋内情况一目了然,卓望道光胳膊光腿,呆滞在了任延的目光中。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干!” 安问:“……” 拜托…… 任延微微一撇下巴:“出去。” “好的!”卓望道像被戳了的□□般,嗖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边下床往外走,一边胡乱套着外套,“我这就走这就走……” 许姨刚想上前探个究竟,被卓望道掺着胳膊拉开:“许姨我肚疼……哎呀!哎呀哎呀!好疼啊!我要去急诊!” 许姨:“啊?” 卓望道一溜烟儿地捡起外套、包包、钥匙,一股脑地塞进许姨怀里:“我得去医院,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任延刚想出声,门已经砰的一下被甩上了。卓望道一边下楼梯一边认真地对许姨说:“许姨我请你住五星级酒店吧。” 许姨又“啊”:“你刚不是还肚子疼吗?” “你是不是还没住过五星酒店呢?享受一回,任延请的。”卓望道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快走快走,住他个三千块!” “别吧……”虽然有点云里雾里,但许姨已经喜上眉梢了起来,喜滋滋地说:“那多不好!任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住!住他娘的!”卓望道恶狠狠地说。 许姨:“那能有个带浴缸的吗?” 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远去。 安问被逼在床上:“那个……”他指着门口的方向:“你……” “我刚刚是让你出去跟我走,”任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解释:“你的床伴没有给我讲话的机会。” 床……伴。 安问吞咽一口,在昏黄的床头氛围灯下,他曲线细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你少血口喷人……”尾音弱了下去。 任延挑了挑眉,把外套剥掉,单膝跪到了床上,欺近安问:“我血口喷人?你穿着睡衣跟别的男人同床共枕七天,连你老公回来都舍不得回去。” “我怕打扰你休息。” “明天是星期天。” 安问更紧张地吞咽:“我忘了。” 任延一手伸过去,单手拧开他睡衣的纽扣,语气低沉危险:“这么说,你在这里睡得乐不思蜀,不知今夕是何年?” 安稳:“……” 让你好好背古文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 “到这个点没睡,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平安到家,甚至连一条微信都不发?”任延跟他翻旧帐翻到底。 “我……”安问深刻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还不如干脆是个哑巴呢,好歹哑巴还能正大光明地不说不问不答。他仰着脸,昏芒中,眉眼无辜而可怜:“我解释不了。” 任延一声冷哼,俯身将他压在床头,抚着他的脸静静凝望数秒,眼神由思念着迷转为危险。末了,他盯着安问的唇,微微侧过脸,将吻未吻时沙哑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大手滑下,那些小小的贝母扣像害怕他,一连串顺畅地解开。安问心头剧烈地跳着,眼睛闭上时,感到任延带有薄茧的掌心贴上他的心口。 等等…… 他被任延吻得意乱情迷,尤分出了些理智嗅到了些不对劲。鼻尖更用力地翕张,安问睁开双眼,刚刚还暗色的眸色已经冰冷了下去:“……你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啊,谁的?” 任延:“……” 安问唇角勾起的弧度很不妙:“这么重,抱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半小时?” 任延:“…………” “很想我,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想我啊?”安问无声一哂,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不是,”轮到任延浑身长嘴,“这是周朗的。” “他品味这么独特?” “他女朋友的。” “哦……”安问恍然大悟,点点头后冷冰冰地问:“所以你们队里关系,这么乱?” 手机乱震动,是卓望道发短信来求爷爷告奶奶让他们别把他心爱小床的排骨架给整塌了,哪里知道任延整个人都他妈快塌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这真的是周朗女朋友的香水, 大巴车里味道太臭,所以借他香水盖盖味道。”任延一本认真地解释着,将里面的T恤也兜头剥了下来, 肌肉起伏的曲线在昏黄台灯下半明半暗。他扣住安问的后脑, 将他的脸按向胸口:“身上没有, 不信你闻。” 他的动作温柔但强势, 不容人躲避。安问的鼻尖贴着他的锁骨,呼吸间满是任延身体肌肤的味道, 交织着些微烟草味。 “你抽烟了。”他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这几天真的太累,”任延解释着, “而且很想你, 有时候控制不住。” “嗯?”安问短促地蹙眉, 眼眸中流露天真的困惑,“控制不住什么?” 任延无奈:“一边抽烟,一边听你的录音, 时间有限,所以这样最快。” 安问:“……” 任延复又欺近他,语气无端促狭:“耳机里听更好听, 你要不要自己听一听?” 安问面红耳赤,一双耳朵烧得厉害,任延轻声哼笑着, 手指若有似无揉弄他耳廓得软骨:“再闻一闻好不好?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的味道。” 安问将他推开些距离, 神色仍冷着:“你身上当然不会有,否则……” 不爽地闭上嘴, 不乐意讲了。 “否则什么?”任延眯了眯眼, 好整以暇地将上半身坐了回去, “否则我跟别人上床了?” 看出来了, 安问是在很认真在怀疑、吃醋。 他这样超凡的体能理应配上最好的身材,每一寸骨骼都被形状标准的肌肉完美地包覆着,否则每次打野球时满坑满谷的假球迷都在期望着什么?不就是期望他能脱一脱衣服吗?坐着时,姿态分明是松弛的,背随着垂眸看人的动作而微躬,但给人感觉却又很自然地舒展。 安问的目光停留在他腹肌上一会儿,又很清醒努力地挪开了。 任延将他的视线看得一清二楚,却不动声色,只将一手缓缓地撑上床头,垂眸盯视着安问:“你真觉得我跟别人有什么?” 安问转过脸,没吭声。侧脸被单侧的台灯光照亮,从额头至鼻尖、唇瓣的曲线看着精致而倔强。 下巴被任延单手扶住。他用了些力,捏着安问的下颌骨,迫使他仰起脸的同时嘴唇微张:“宝贝,你要还我清白。” 安问皱了下鼻尖,刚想抗议,声音便被任延用吻封住。他吻得不留余地,卷着安问的舌尖,带着他的舌探入自己唇中。安问不得不大张着嘴,舌根被这样吸得发痛发麻,他用力推着任延的肩膀胸口,呜呜哼着表示抗议,不成想反被一左一右扣了手腕,被钉在床头。 吻了五分钟,什么抗议都没了,什么姿态都软了,安问偃旗息鼓,眼眶红着,湿润得厉害,听到任延在他耳边轻笑,问:“我嘴里有别人的味道吗?检查仔细了?” “不查了,”安问负气转过脸,声音染上浓重鼻音,“打个电话给周朗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看来是还在怀疑,既不想让任延占了便宜,又不想就此拉倒。 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想生气,但更多是觉得无奈。 “也许他睡了,或者他跟我串通口供,”他曲起的指侧蹭蹭安问软软的脸颊:“作为一个学霸,怎么能这么轻信?我看还是你自己从里到外都检查一遍更好。” 什么叫从里到外…… 安问心慌了起来,挣脱开,手脚并用地想从任延的圈禁下逃走:“不要不要,这是小望的床……” 纤细的脚踝被任延扣住。 “他早就说这个床垫不舒服,你没觉得吗?我们一起帮他换一张。”任延缓慢而坚定地将他拉回自己身前,一手捞住安问劲瘦柔韧的腰腹,声音不悦而低沉地响在安问耳边:“还是说,你一定只想让这张床只保留你和他一起睡过的记忆?” 安问闭了闭眼,用力吞咽着,语气十分恐慌:“这里没有工具……已经一个星期了……” 他说得好含蓄,含蓄得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用,”他从背后覆上安问的脊背,让他贴合进自己怀里,“你的身体比你的数学更有天赋。” 老小区的隔音能有多好?墙壁薄得能隔墙斗地主。纵使嘴被任延捂着,但铁艺床的摇晃和弹簧床垫的咯吱还是在深夜听得人脸红心跳。安问总疑心被人听去了,身体一阵一阵瑟缩地发紧。第一次“检查”完,还有第二次,因为上一次是他检查任延,第二回该任延检查他有没有被人非法进入。 安问抗议不了,他食髓知味的身体沦陷得很快,两个膝盖跪得发红,主动用手撑住床头,好让它不要乱撞乱叫。撑了会儿,手被任延拨了下来,反剪拉高到身后,剪影落在墙上,如一张优美纤细的弓。 “吵……”安问话都讲不清楚,“同学……” “同学当然都在听你叫。”任延根本不安抚他,反而更刺激他说:“心里想看不出来,问问平时看着正经又清冷,实际上被任延欺负成这样。” 嗓音深沉,充满着高高在上的、冷酷捉弄的冷感。 剧烈的动静中,任延怀疑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直到咚的一声,床垫塌陷,底下的排骨架短成两半。 那一下坠落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猛,安问只觉得心脏都被戳烂,他没了声响,脖颈天鹅般绷直仰着,却发不出声音。 身前一塌糊涂。 任延重喘着气,亦觉得心脏阵阵发紧,他笑了一声,脑子里才想到卓望道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排骨加有一根裂了,千万不要剧烈运动”。 要命的喘息中,安问耳边的声音漫不经心,沙哑中含着促狭的轻笑,热气散在耳廓:“宝贝,怎么这么厉害,把小望的床都弄塌了?” 此刻作弄的乐都成了之后的苦果——安问羞愤难当,惩罚着禁了任延一个的欲。 - 一月份,省篮球联赛总冠军的奖杯再次被省实捧起,任延举起MVP奖牌的影像也永远留在了省实的校史陈列馆的墙上。他是省实建校以来第一个在高二就被TOP高校单招走的学生,选择北大的消息几乎和总冠军的喜讯一同传遍了整个东省的高中篮球圈,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本地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教练谭岗,“可以聊聊任延这个学生给你的感觉吗?” 谭岗儒雅但不苟言笑:“难管,但也不需要管,他在篮球上的自律和刻苦是我见过最难忘的,比他的天赋更难得。” “是不是他从入学起,就以这样的单招为目标了呢?” “不管是单招还是高水平,一直都是我们校队的传统,但他入队不是为了这些,单纯只是为了打个爽,应该说现在的结果是无心插柳吧。”谭岗淡淡地说,“他也对打职业没兴趣,篮球对他来说不是工具,也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快乐。” 记者麻了:“有没有什么比较激励人的小故事可以分享呢?”他拼命暗示。 “没有。”谭岗干脆利落地说:“他有钱,长得帅,智商正常,身体优越,头脑清醒,想要什么就努力去得到什么,没有什么激励人的空间。” 记者:“……” 扭头去采访任延:“篮球是你的梦想吗?” “不是。” 记者:“……” 拜托,是个人都多多少少会说一句我很喜欢篮球希望能打一辈子篮球…… 记者高举着话筒仰着头,觉得脖子和手都有点酸:“……那可以谈一谈你的梦想吗?” “我没有梦想,”任延淡漠而认真地说:“只有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想做的事,想做就去努力,实现了就进入下一个阶段。” 记者深吸了一口气,采访提纲全乱了,晕晕乎乎顺着任延的节奏走:“那你现在这个阶段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任延在镜头前想也没想:“结束采访,回去约会——他就在旁边,对就是那个最好看,不是,是男的那个。” 记者顺着他的话语转过视线,又随着他的提醒将目光从一群光鲜亮丽的女高中生中转向最好看的男生。 安问正站在花坛边,等着任延的采访结束。墨蓝色西装款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条纹领带上金色校徽别针精致,这一套没人比他穿得更端庄清爽,少年感十足。 记者缠绕话筒线,人麻了:“……这段掐掉。” 任延颔首:“明智之举。”继而礼貌地问:“这样就结束是吗?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配合么?” 记者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我们自己会剪的,嗯……” 任延再度点点头,大约知道自己平板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性,便对记者说了声:“辛苦。” “哎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哎。”记者终于忍不住,“我年年采访特长单招啊,省状元呐,他们都还是挺激动的,是性格原因吗?” “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已经有定论很久了,激动的时间已经过去,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很开心。”任延认真地回答她。 “原来你会讲自己的情绪哦,”记者小小地发了下牢骚:“上北大还不开心啊?” “因为我情感上很想上清华,但理智上只能去北大。” “啊?”记者傻眼:“为什么?” “因为那边那个,”任延勾了下唇,示意安问的方向:“你将来应该也会采访他,他更想上清华,所以我情感上想跟他在一所学校,但理想的专业在北大。” “所以你在爱情和理想中间,选了理想,牺牲了爱情。” “当然不是,是我们共同觉得,在人生的课题里首先选择理想,才能更好地成全爱情。如果一份感情需要当中一个人牺牲一件同等重要性的东西才能维系,那这份爱情就会很危险。” 记者眨眨眼:“刚刚在镜头前要是也这么健谈就好了。” 任延挑了下眉,无声失笑了一下:“说了你也播不了。” “但为什么我将来会采访他呢?他是谁?” “他叫安问,是今年全国数学联赛的省冠军,二月份一定会入选国家奥赛集训队的预备役?” “哇哦。”记者赞叹。 任延笑了一声:“谢谢你夸我男朋友。” 等记者和摄影转身走了,任延才走向安问:“跟吴老师请好假了?” “嗯,说你家里要庆祝。” 正是周五,其实正常学生也都放假回家了,唯有高三和安问这样的奥赛竞赛生还留着苦学。请假的理由很合情理,吴居中大发慈悲地准了假,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批,直接给了一整晚。 “饿了吗?先吃饭好不好?”任延接过安问的书包,“我定了餐厅。” “嗯。”安问点点头,“榕榕阿姨和任叔叔已经到了吗?” “他们不来,就我们两个。” 任延定的是他们之前常去的一家茶餐厅,因为安问很喜欢他们这儿的普洱茶和一道豆腐做的甜品。两个穿校服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但茶餐厅吃的就是一份自在,倒不怎么有人乱瞟。茶过三盏,任延把控着时间:“我这里有两张票,是自由搏击比赛的,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自由搏击?”安问愣了下:“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 “张幻想给我的。”任延随口扯了个谎,“她跟老板认识,送了一堆票,她没人送,就给我了。” 安问点点头,当然不会拒绝,但也有一些迟疑:“我没看过,会不会看不懂?” “不会,现场有讲解员,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安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很熟?是经常去吗?” “以前经常去,后来跟你在一起了,就没去过了。” 安问不知想到了哪里去。任延在学校里交好相熟的女生不多,张幻想算一个,还总传绯闻。现在看,任延常去看搏击比赛,是不是也有张幻想的缘故? 眼见着他情绪down了下来,任延也没有着急解释澄清,拉着他兴致不佳的男朋友上了出租车。 搏击馆外的海报已经过了一轮,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看上去强势又复有商业性,是被打扮过的观赏性野兽。之前被任延ko过的小森还在打,站C位。 “中间那个叫小森,是从职业赛上退下来,今天是他的擂台。” 安问顺着他的介绍抬眸看了一眼,这个人看着很嗜血,不大的眼睛里闪着戾气:“他是最厉害的吗?” 任延笑了一声:“是最厉害的,但也输过。” “输给谁了?” “输给一个退圈了不玩了的人。” 安问懵懂地瞪了下眼,很朴素直观地判断:“那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任延莫名很受用他的这句话,唇角的笑勾起了便不舍得放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了安问的手,附他耳边“嗯”了一声。 这儿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不认识他的,但今天却把他当陌生人,对他久违的到访视而不见。 “先生请出示一下门票。”检票的黑衣安保公事公办。 任延从手机里给他验电子门票。过了闸口,在专人的引领下走向今天比赛的场馆。安问一路没说话,很克制但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场所。 入口通道是下沉式的斜坡,铺成了红色的橡胶跑道。一进赛馆内,人群的热浪和声浪都轰然而来,灯亮得像探照灯,闪得像迪厅,将气氛烘托得热烈。正中擂台已经被清理干净,今天打擂的两位选手各自在休息区就位,正做最后的热身。 擂台是红色的,周围观众区却是绿色的,但这样的色彩并不能让人降温,安问落座时能感觉到,在主持人洪亮的介绍声中,这些看客已经提前进入到了狂热状态。 “手心怎么这么多汗?”任延捏捏他的手掌,“热的?还是难受?” “有点紧张……” “不必紧张。” 安问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干净得与这儿像两个次元。 “没有护具吗?” “没有,只有手套。” “这是……”安问放低了音量,凑任延耳边,用气声怪小心可爱地问:“是非法的还是正规的?” 任延迟疑了一下:“很难界定,灰色的?明面上是正规的,但是私底下有……”他也学着安问的小心,唇边却含笑:“有下注,那个是非法的。” 安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你玩过?” 任延被他的反应乖到心融化,搂着他的脑袋按怀里:“别问这么多。” 安问头发都被他弄乱了,拨了拨,将吸管插入港式淡奶茶的杯口:“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什么?” “我梦到你在这样的地方打比赛,我在台下看你,然后你受伤了,脸上都是血,也快输了,周围所有人都在为另一个人加油,你被他打得摔倒在护栏上,我就站在一边,想跟你说加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你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的加油,说,‘问问,我想听你加油’。” 安问玩着纸杯的隔热杯垫,“我说不出口,急醒了。” 任延很久没说话,安问抬起脸,眼睛很乖地眨着:“很扫兴是不是?” “不是。”任延亲了亲他的头发,“如果我在台上,不管你能不能为我大声喊加油,我都会最拼命。” “这个梦还有续集。” 任延怔住,好笑道:“什么续集?” “后来好像打到了什么奖,你因为太厉害,挡了别人的路,所以有一天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被人堵在巷子口。那个人找了朋友,要打断你的手。六对一,你受了很重的伤,倒在血泊里。我……” 安问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能继续说:“我掏出手机,手一直在发抖,120问我什么事,什么情况,什么地址,我什么都不说出口。你意识已经很不清醒了,我努力地张嘴,想发出声音,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声音,但梦醒了。” 他说完便抬起脸,清澈黑亮的双眸紧张而一瞬不错地望着任延:“不会了,我现在会说话的,可以打120。”又谨慎而迷信地反驳自己:“呸呸呸……还是不要有打120的机会。” 任延做不出表情,不知道该笑还是怎么。半晌,在周围躁动的欢呼声中,他牵紧了安问的手:“不会的。” “嗯?” “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答应你。”任延字句清晰地说。 热场舞后,比赛终于开始。安问在那些穿亮片紧身裙的姑娘里辨认出了张幻想的身影,她似乎也在找两人,目光直接地往这儿看,找到人,俏皮地微笑了一下。 坐在台下看,和在场上比赛,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每一次出拳的快准狠,每一次要致对方于死地般的狠戾与暴虐,每一次缠斗和挑衅,在台下看都成了双倍的刺激血腥,犹如困兽之斗。 看到后程,安问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一个劲地抓紧任延的手。他不为任何人加油,不似周围人狂热,时不时便爆发出一声欢呼或喝倒彩,让小森“弄死他!”,骂另一个选手“吃他妈软饭的吗!” 今挑擂的选手实力不济,小森很快看准时机,用一记干脆利落的KO了解了比赛。 胜利姿态的他被裁判高举起手,拳击手套上沾了血,但被金色的灯光一照、又被爆开落下的金色亮片覆盖,从台下便看不出任何血色了。无数疯狂的观众冲上去,红色的钞票漫天飞扬,都成为他脚下纸醉金迷的尘土。 这样的比赛不像电影,意犹未尽的总有人留下来等个片尾曲——这里不会,比赛一结束便清场,观众退得毫无眷恋,有人喜笑颜开,有人骂骂咧咧,如果被揍进医院,也不会获得超过三句的关怀。 任延没走,安问便也坐着。他只觉得血液里脉搏汩汩地突跳得厉害,不由得闭上眼,深深地调整好呼吸。 等再睁开眼时,周围已经走了个干净,但保洁却没进来打扫卫生。 “不走吗?”安问四处望了一下。 “不走,”任延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还有一场比赛。” “还有?”安问两手托住下巴,沮丧地说:“这个比赛比电视上看的要血腥很多。” 任延张开手臂,哄他:“来抱一下?” 安问投入他怀抱,头枕着他一侧的肩膀。大约是怕任延扫兴,他还是很客观地说:“看还是好看的,很刺激,可能我是因为第一次来。” 任延静了静,终于问出口:“那如果是我在台上呢?” 安问的呼吸停滞住,身体也僵了些。他的反应如此明显,任延更紧了些怀抱,声音低沉在耳畔:“第二场比赛开始了。” 舞台尽头不知何时降下一块投影幕布,全场的灯光都暗了,幕布上的画面便显得清晰鲜明。 是任延在这里的比赛集锦。 安问看到他流血,看到他被别人的侧钩拳打在颧骨上、腰腹部,看到他并起双臂抵挡进攻,看到他锁喉、反剪、KO,拳拳到肉,每一声血肉骨骼碰撞的声音都好似响在耳边碎在眼前。有很轻易的胜利,也有来之不易的、狼狈的鼻青脸肿的胜利,当然——也有失败。 安问看得如此认真,一只手撑在膝上,掌心抵着下巴,眼泪从指缝中渗透掌间的纹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是心惊胆战地掉着眼泪,心脏紊乱而一口气滞着无法呼吸,仿佛不是在看历史影像,而是此时此刻发生的残忍。 难怪任延打架这么厉害,第一次见面,在体育公园,他一对几也仍然游刃有余,十三中的混混被三两下制服。 难怪那一天他腰上会出现那么大片而瘆人的淤青,体能这么好的人也感冒请假翘了训练,根本就是因为受了很重的内伤。 也难怪他从来没提谭教练为什么会狠心雪藏他这么久,是因为那一次负伤出现在赛季期,被教练认定为是他不负责任难担大任的表现。 安问最后想问,崔榕和任五桥知道吗,外公外婆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过他?或者命令过他? 但他知道,任延不能被阻止,也不能命令。任延随心所欲,只坚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欢迎任何以爱为名的规训。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这里打了将近一年的比赛,被别人打断过肋骨,也打断过别人的肋骨,腿骨,和手。” 任延看着荧幕,淡淡地说:“还记得表白的那一天,我带你去的那座山吗?我在那座山上玩机车,也玩丛林速降,受过很重的伤。在这个擂台上也是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乐趣和瘾,比那座山给我的更大。 崔榕一直知道,也担心,也劝阻过,她问我,你玩这些,如果有一天你死在外面,是要我过几天才去警察局辨认你吗?还是觉得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在这么激烈的对抗中,被打坏了,打残了,都无所谓。” 心随着这样的假设而提到了心口,堵住了嗓子眼。安问苍白的脸上眼睛瞪得很大,比他看任何恐怖电影时都更大、更恐惧地空洞着。 “其实我们家一直做好了一个准备,”任延瞥过眼神,看着安问:“就是有一天,我会突然死于——” “别说了!”安问蓦然出声,很大声,每一个字每一道音节都颤抖着:“别说了……别说那四个字。” “好。”任延温和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接下去的话。 他打了许久腹稿的话。 “因为很不放心,所以还在美国的时候,崔榕就带我去看过医生,但这个不是病,有的人天生就是如此,精力无限,追逐刺激,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对痛苦和快乐的阈值都很高,所以要比别人更危险地去追求这些,同时上瘾。我喜欢身体对抗的感觉,喜欢被逼到极限后的爆发和征服,喜欢——”任延顿了顿,用了离正常人很远的两个词:“血腥和暴虐。” “你打篮球…… ” “我打篮球也比别人更有侵犯性,但它有技巧,有成熟的规范,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磨练技术,这是我感兴趣和乐此不疲的地方。” 屏幕上的影像还在流淌,没完没了,安问数不清任延究竟打了几场比赛。 他不愿意再看,抱着奶茶纸杯,把头埋进圈着膝盖的臂弯中,讲话声瓮瓮的,带着哭腔和鼻音:“我需要时间消化。” “消化什么?” 安问抬起脸,苍白清瘦的脸上布满眼泪,鼻尖很红,“你带我来,告诉我这些,我需要消化我今后每一天都要活在提心吊胆里……” 忍不住了,肩膀抖着,真的哭出了声,“好疼啊……”他孩子般哭疼,仿佛任延过去受的那些伤都落在了他身上。 张幻想躲角落里看得直跺脚,哎呀能不能行了,怎么还哭上了呢! 任延也被他哭得心慌,手忙脚乱地把人搂进怀里,一边亲吻他头发,一边将手臂紧了又紧:“别哭了宝贝,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他哭笑不得,心里又软又酸涩,“我不是要你接受这样的我,我是想告诉你,”任延停顿着,手心用力覆着安问的后脑,吻深深地印在他的额上:“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后都不会了。” “不会去那座山做丛林速降,也不会来这里,或任何搏击俱乐部比赛,不会再去找以生命和健康为赌注的刺激。” 安问的眼泪洇进任延的校服衬衫中,小小地打了个哭膈后,他迟疑地问:“为什么?” 任延的眼眸深邃,垂眼看他时,令人感到一股被注视的专注与温柔。 “因为在喜欢你以前,我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很微弱,并不是崔榕和任五桥不够爱我或者关心我,也许是我们三个人彼此的人格都太过独立,我不被任何人依赖,或者期待,我也不依赖或期待任何人。久而久之——当然,是有很多人喜欢过我,或追求过我——但比起回应别人对我的喜欢,我更习惯了自由自在、只对自己负责,所以我会说,谈恋爱很麻烦。” 任延捧起安问的脸,手指拨开他汗湿的额发,注视着他的双眼:“喜欢你以后,那份因为不被依赖所以无牵无挂的感觉消失了,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没有意外,没有戛然而止,好好的、安全的、稳定的……直到永远。” “你变胆小了。”安问怔怔地说。 任延失笑出声,点点头:“对,我变胆小了。” 安问抿了抿唇,湿润的眼里小鹿般小心翼翼的期待,“是因为我吗?” 任延:“你可以大胆一点,比如,把那个‘吗’字去掉。” 安问:“……” 任延一字一句地说:“我变得不想受伤,因为知道你会担心,会觉得疼,我变得出门想要跟你报备,因为比起自由,我更喜欢有人等我回家的感觉,我变得想长命百岁,因为想跟你看很多风景,想跟你—— “天长地久。” 安问懵懵懂懂的:“今天又表白一次?” “又表白一次。” “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看到全部的我,看过了全部的我,我才敢跟你说一辈子。” 安问眨了下眼:“你说的,一辈子很远,不能保证。” “从今天起保证,给个机会。”任延无奈地垂眸。 一辈子被他们的十八岁分成了两道河流。 站在少年往回看,他们错过的十三年,那道河流奔逝已远,是遥遥相望又无望,是原地等待又不得不渐行渐远。但写在日记里的遗憾,说给小熊听的思念,终于有一天也还是被全部知晓。 站在少年往前望,他们还有许多许多年,是细水长流,是肩并着肩,花簇着花,连光落下都没有缝隙。 在一辈子一万种不被定义的、充满分岔的未来里,或许只有一件事永不会改变—— “宝贝,”任延珍重地唤他,“我们永远在一起。” 安问忍不住笑了一声,眼泪从腮上掉了下来,他语调轻扬地说:“好吧。” 又问: “这个不会算求婚吧。” 任延冷酷地说:“没那么简陋。” “但是你还串通了张幻想和这里的老板,还要了录像剪了视频。”安问拆穿他。 任延倔强:“卓望道剪的。” “我就知道……” 散漫闲聊的声音渐远渐淡,终至听不见。 张幻想倚着墙,微微笑地看着他们从那道小小而狭窄的通道走远,没入转角的阴影之下。 她知道,从那浓重的暗影走出后,眼前会豁然开朗,大厅玻璃穹顶的夜空倒悬而下,少年并肩,披落满身星光。 ——f—— 第114章 番外一if线/1 开放、包容的社交论坛给身披马甲昵称的每一个人提供了畅所欲言的空间, 也容纳了故事讲述或烦恼倾诉的空间。 安问在同班同学的强烈安利下,注册了这个号称非常好玩、自由的网站,取名字时犯了难。他思考时有个小动作,就是习惯性地揉一揉右耳耳垂。现在是十一, 不必管学校的风纪礼仪, 因此他的右耳垂上镶了一个小小的、形状精致的耳钉。 这是任延九月份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为了这个,他还迫不得已去打了个耳洞。 手指触摸到这枚铂金耳钉时,安问决定把这个耳钉作为自己的昵称,在光标闪动中打下一行【斯堪的纳维亚的冬树枝】。 注册成功,他点进这个日活度极高的论坛,花了三分钟熟悉了版规和首页画风, 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帖子: 【我觉得,我的发小好像喜欢我】 【主楼】:我是男的, 他也是男的。 写下这样的帖子, 以安问的性子还是觉得有点羞耻,便拧开一旁的可乐,借喝水来分散注意力。深呼吸一下后, 他开始敲击键盘,写下新的内容: 【1楼】:会有这种自恋的感觉,我也觉得很羞耻,但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停不住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叫他Y好了, 他比我大一岁, 小时候住在一个小区里, 后来八岁时他跟他妈妈去了美国, 去年回国念高中, 跟我同级。 【2楼】:占座。 【3楼】:哇哦,gkd! 【4楼】:这算不上竹马发小吧?中间分开好久哦(没有抬杠的意思 【楼主】:他虽然在美国待了九年,但那边暑假时间跟我们差不多,所以每年夏天都是他回国来一起过的。国内课业比较卷,我上补习班时,他就也跟着报名(然后在课上睡觉。 请来补课的老师很有名,一堂课收八百,而且还不是一对一。班上有五个学生一起学,任延就坐在补习班最后一排,头伏进臂弯,打惯了篮球的手罩在后脑上,黑发从指缝中支棱出来,睡得旁若无人。老教师有助教,负责记录缺勤和纪律,帮忙联系家长。 助教刚开始还很负责任地通报给崔榕,在小群里@,崔榕诚恳地问:是不是他打呼噜,吵到课堂纪律? 助教:……倒也没有,他睡相还是挺乖的……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是他不听讲。 崔榕:那就好那就好。 助教:…… 任延的身体有生物钟,精准得不可思议,往往会在下课前十五分钟醒来,戴上眼镜,装模作样地拿起笔抄两行笔记。一本正经地熬到下课后,礼貌地站起身,对六十几岁的老教师一鞠躬,说“老师再见”。他个子高,还没到十六岁就一米八了,鞠躬颔首时,越恭敬越显欠揍,衬得老师像一把直立行走的梅干菜。 安问看过他的笔记本,没头没尾到离谱。 【25楼】:所以他留级了。 【楼主】:也不算吧……我们高中是省重点,入学资格比较严,他摸底考没发挥好,所以学校让他再打打基础。其实也情有可原,毕竟美国初中教的比较简单,他还是会默写出“学而时习之不亦君子乎”的那种语文底子。 【26楼】:发现楼主已经不自觉在为发小说话了…… 【楼主】:当然,无论他喜不喜欢我,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anyway,这不重要。言归正传,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他喜欢我的直觉(或错觉),是因为去年暑假时一起出去溯溪露营。当时一起出发的除了我们,还有另一个发小和他妹妹,就叫W和W妹妹吧,W妹妹又叫了两个闺蜜,所以是三男三女。我们租了两顶大帐篷,和一个十米长的天幕。下午烧烤后坐溪滩上打麻将。 溯溪有野趣,浔着溪流慢慢开上山,到了上游,溪滩便浅了,露出棱角尖锐的、裹着青苔的岩石。将桌子在溪流中间支起,摆起一圈折叠椅,人坐其上,脚背连同脚踝一起没入溪中,溪水如此冰凉地趟过,很消暑。 麻将这种国粹,当然不能指望一个连论语都背不好的半吊子海归。但卓尔婷的其中一个闺蜜以及安问都不玩儿,四个搭子缺一不可。任延转眼之间输了上千,安问终于看不过。 “我教你。” “你不是不会吗?” 安问瞥他:“你不会觉得你这种也算’会‘吧。” 任延:“……” 【楼主】:我数学比较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副牌打了什么,还剩下什么,谁要什么牌,一般都能算清楚。多余的折叠椅放在了岸上,要去拿的话还挺烦的,所以我就跟Y坐同一把椅子。 【78楼】:这怎么坐? 【楼主】:我坐前,他分/开/腿坐我后面。 【79楼】:……楼下来。 【80楼】:楼主你不觉得这姿势有什么问题吗? 【楼主】:他腿很长,这个姿势没什么问题。 【81楼】: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比划着试图解释…… 【楼主】:那是什么意思? 【82楼】: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正常同性之间或异性,都不会这么坐呢?这种坐姿只有情侣会用啊喂! 【楼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在美国长大,比较不拘小节。 【83楼】:所以你也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ok的对吧? 【楼主】:不觉得,我们经常这样,也会睡一张床。晚上的气垫床就是我跟他一起睡的,W睡另一张单人气垫。 【90楼】:那你到底是怎么觉得他喜欢你的!这种程度你都没觉得不对劲,分明已经迟钝成单细胞生物了吧!竟然还能察觉到他对你的喜欢!aazg! 【楼主】:怎么可能,我同时上生物、信息、数学三门奥数,一点也不迟钝。 【98楼】:好可爱。 【99楼】:好可爱。 【100楼】:好好好,你好厉害,rua一下快讲 【楼主】:用这样的姿势打了几圈以后,我也觉得这样子有点像Y在抱我,刚好W妹妹开玩笑说,看上去我像坐在Y怀里。这个时候我已经帮Y做了三次清一色两次七对子了,就想走,但是Y一下子把我按了回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单手把我抱进了怀里。是真的抱,手臂收的很紧,胸口就贴着我的后背。另一手盖住了我扶着牌的手。 【121楼】:!!!! 【122楼】:好直接的男高!! 【123楼】:三次清一色两次七对子……楼主别搞奥数了,代表中国麻将队出去为国争光好吗!! 【124楼】:谁在乎麻将啊!告诉我,然!后!呢!!! 【楼主】:然后他说,这种程度才是抱吧。说完就把下巴搁在了我的肩膀上,问我,接下来打哪张牌。我当时心里真的有点慌了,因为他讲话的气息离我很近。我假装很镇定,反问他想打哪张,他就从侧面看着我,很自然地哼笑了一声,说听我的。他眉骨很深,所以眼神看着深邃,但他本人的气质又是很酷很桀骜的那种,就很反差。 【157楼】:我帮楼主把话补完:很反差,所以被他这么看着时心跳乱七八糟XD 【158楼】:我觉得我的竹马好像喜欢我,叉。《我觉得我好像喜欢我竹马》、《论我对竹马心动的几个瞬间》,勾。 【159楼】:从lz的描述里,莫名觉得竹马应该很帅。 【楼主】:不知道算不算帅。Y从小就是比较酷的那种气质,但意外的不装逼,长大了以后五官很立体。小时候我们那边的阿姨就热衷于给他定亲,从初中开始就被女生追着跑,W妹妹经常开玩笑说,亚裔和欧美白人在对Y的审美上达成了统一阵线。他现在差不多186的样子,健康偏白的肤色,很会穿。 【210楼】:《不知道算不算帅,但夸了一百字》 【楼主】:…… 【227楼】:想知道lz长得怎么样。 【228楼】:能被这么帅的竹马喜欢,怎么也不会差吧。 【229楼】:等等,为什么楼上已经默认竹马真的喜欢lz了? 【230楼】:不喜欢我直播倒立吃屎。 【231楼】:看热闹不嫌事大,@楼主赶紧去问!确认他的心意! 【楼主】:不要。 【257楼】:楼主拒绝人也简简单单透着可爱耶。 【258楼】:再讲些细节,让我们帮你研判研判! 【楼主】:那天晚上因为W没拉好帐篷,游进来一条蛇,是Y帮我挡了一口。 悬吊在帐篷顶上的马灯,因为卓望道惊慌失措的乱撞而晃个不停,最终啪地一下,掉在了气垫上。 “把灯捡起来,蛇被我按住了。”黑暗中传来任延冷静忍痛的声音:“小望,你现在出去找尔婷,让她那个学姐开车。问问,把刀给我,把酒精炉点开。” 卓望道摸索着捡灯,被蛇尾缠过时,忍不住浑身蹿起一股濒死般冰冷的激灵。他按开开关,帐篷内亮了,任延单手捏着蛇头,小腿上被咬破的两个牙洞流着血。他们都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什么蛇,有没有毒,因为靠尖和圆头来区分并不可靠。 蛇尾缠上任延的小臂时,被任延另一手扯开,下一秒,安问和卓望道都听到了蛇颈骨被拧断的咔嚓声。 酒精灯的火苗在安问手中窜起,他惊慌到失态,用吼的命令卓望道快去把车子点火。 任延把蛇丢在一旁,满头冷汗中犹轻笑了一声:“好凶啊。” 说着话时,处理的动作并未停。T恤被脱下撕成布条,在小腿处缠紧打死结,之后,任延将水果刀在酒精灯火苗上灼烧消毒。安问连眼睛都不敢眨,外头车子点火的引擎声,盖过了任延的倒吸气声—— 刀在伤口成十字形深深划开。 血被挤出来时,颜色很深。 “好了,”任延的声音有些哑,但还是很镇静,手把手教安问:“现在把蛇带上,扶我出去——捏蛇头,它有可能还会再咬。” 蛇很长,超过一米,花纹惊悚,扭曲冰凉地躺在一边。 任延深深地看安问一眼,勾了下唇:“怕吗?” 话音还未落,安问已经闪电般坚定而快速的捡起了蛇——按任延教的那样。 【楼主】:其实我真的很怕蛇,小时候我妈妈带我去安吉那边看竹林,有条竹叶青掉在了前面的游客身上,我做了一星期的恶梦。一切软体动物我都怕,毛毛虫、蚕、蚯蚓,我都不敢碰。Y也很清楚。 其实当时他可以自己把蛇捡起来的,这样我会更有力气和余裕去扶他,但他命令我做。也许这么说很怪,我有一种直觉,他想看看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想知道我可以为他做到哪种地步。Y就是这样的人,天然的善于掌控别人。 【307楼】:惊呆了。 【308楼】:掌控是什么涩词……难以置信lz用得如此自然,你不反感吗? 【楼主】:不反感。他命令我做什么事情时,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会迫使我不自觉地顺从他。我会看着他的眼睛,按他说的那样去做。 【323楼】:Y:命令你现在开始喜欢我。 【324楼】:我想知道后来呢…… 【325楼】:对不起我比较想知道为什么要把蛇带上……鞭尸报复吗…… 【326楼】:可能是带回去煲汤(不是。 【楼主】:……是为了给医生看,判断该用哪种血清,以后如果你们在野外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最好要拍照或者把蛇带走。 【331楼】:我不要碰到!!!!!!! 【楼主】:好吧。后来是W妹妹的学姐开车带我们去了附近的医院。忘记那个蛇的学名了,总而言之确实有毒。医生说他的处理是教科书级别的,不过打了血清后,Y还是高烧了好几天。他很少生病,所以一病起来,看着就很脆弱。 【340楼】:然后楼主就心软了。 【楼主】:他让我陪床,因为是暑假,刚好觉得补习班那边也有点厌烦,我妈妈又出去旅游了,然后Y的父母是比较放养的那种,W呢也不太靠谱,Y的外公外婆也在国外度假,所以我就在医院陪了他三天。 【389楼】:倒也不必找六个理由…… 【390楼】:lz找补的样子有点可爱。 【391楼】:对对对,其实人家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在医院里陪床什么的,才不要呢,但是这个那个什么的,总而言之,我心里没有沦陷! 【楼主】:Y家里有钱,住单人病房,第一天高烧时,因为中毒,他说了一阵胡话。说问问为什么不来美国一起念书,是不想跟我一起上学吗。很幼,怀疑是梦回八岁那年跟他妈妈死缠烂打时的话……ps问问是我小名。 【401楼】:好可爱的小名!!!!! 【402楼】:lz你第一次玩论坛?信息透露这么多,完全不怕掉马的吗? 【403楼】:看来Y对于你没去美国一起念书怨念很大。 【楼主】:我也没想到,但确实我们从小就很要好。刚开始是我单方面缠他,同龄小朋友欺负我,他也会勉为其难帮我出头。后来我爸妈离婚,我妈带我搬去了另一个区。我以为他会觉得刚好摆脱了我,再也不会理我了,心里还很难过。没想到第一个周末,他就不远万里来找我,还告诉我是顺路…… 【451楼】:什么极品傲娇。 【452楼】:脑补了下画面被萌到了。 【楼主】:第二次来时带了一盒乐高,我邀请他跟我一起拼,拼了一个下午拼好了。第三次来时,Y带了一盒巨大无比有他人两倍高的。第一天拼的很上头,回过神来时已经天黑了,他就淡淡地说,这么晚回去很不方便(对他从小就会淡淡地说了… 我本来就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就求我妈让他跟我一起睡。后来顺理成章的,他每周末都住在我这里,直到半年后把那盒乐高拼好……等等,我现在有点反应过来了,他是不是故意的? 【501楼】:《我修了生物、信息、数学三项奥数,一点也不迟钝。》 【502楼】:我发现我们楼翻得越来越快了…… 【503楼】:Y好心机哦! 【504楼】:追老婆的事,怎么能叫心机! 【505楼】:小小的儿童床躺两个小朋友,咦惹~~~~~ 【楼主】:没有,我的床一直一米八。但Y的睡相有点差,总而言之我躲到哪里,他就抱到哪里,我怀疑他把我当公仔娃娃了。长大后去泡温泉酒店,我们也是睡一起的。W也在,三个人一起睡。说到这个,W脑回路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莫名就很想摸Y的腹肌。Y每次都强烈拒绝,但是上次遇蛇出院后,十一,我们去泡温泉,W又想摸,Y竟然同意了。W摸了两把,就让我一起摸。 【520楼】:520楼合影! 【521楼】:Y绝逼故意的! 【522楼】:lz这你都不摸,说不过去吧! 【楼主】:W让我摸时,Y就坐在温泉泳池的岸边,两手在后面撑着,微微垂着脸,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还嫌弃地啧了一下,说W gay里gay气。但是我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我说我不摸,W发出了很扫兴的语气,Y也好像松弛了下来,然后就突然说他游累了,捡起浴巾一言不发地走了。 【561楼】:Y失落了吧。 【562楼】:Y绝逼伤心了。 【563楼】:我推测一下,Y应该是住院那三天,确定了自己对lz的喜欢,所以之后在温泉酒店,一反常态愿意让W摸腹肌,其实主要是想跟lz亲近,哪知道lz是草履虫反射弧。 【楼主】:平心而论,Y的身材是个男的就梦寐以求,所以晚上W先去洗澡时,剩我们两个在泳池岸边,我主动问Y,白天的权限有没有过期。他问我什么权限,我说摸一摸腹肌的权限。Y那一瞬间就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半天后他冷冷地说,摸个屁。 【601楼】:我不信Y身材真的这么好,除非给我康康! 【602楼】:康康!让我来审判审判! 【603楼】:图呢?朕的图呢? 【楼主】:「图.jpg」 【640楼】:!!!!! 【641楼】:操……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642楼】:lz你到底喜不喜欢你竹马?你不要我要了! 【643楼】:楼,骤然快了起来…… 【楼主】:看完图了可以接下来说了。W的脑回路异于常人,第二天一早,他忽然萌生了想量一下Y尺寸的念头,并付诸了实践。 【678楼】:尺寸?什么尺寸?是我想的那个尺寸吗? 【679楼】:W是直的,鉴定完毕,直男真会这样。 【680楼】:你们男的真会玩,所以量成功了吗,确定没有被Y一脚踹开? 【楼主】:Y确实浑身上下透着拒绝,W就说他有三十厘米,是变态。干,谁会有三十厘米啊?W就说,不给量就当默认。于是Y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变态,就勉为其难让W找个参照物比划一下。W按住Y,让我来量。我他妈…… 【700楼】:量!!!!!量他妈的!!!!! 【701楼】:告诉我你量了,求你!一定要量啊! 【楼主】:我量了,拿手机比划了一下,明显能感觉到Y身体震了一下。W说我敷衍,说要压下,从底下开始量。这个真的有点超出我接受范围了。W就说我磨磨叽叽是不是暗恋Y,不然有什么好怂的,谁小时候没互相玩过鸟(我和Y绝对没有。 【720楼】:你就说你用手按了没! 【楼主】:按了,隔着裤子,用手比了一下。 【722楼】:多少多少多少? 【楼主】:不小。 【732楼】:他妈的能用30来激将的当然不会小! 【734楼】:我不信,除非给我看图! 【735楼】:都说到这个份上了,lz就别把我们当外人了吧。 【736楼】:楼上这个恐怕真不能看图,看了帖子就无了。 【楼主】:这是我跟Y这么多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Y当时脸色就变了,很震惊地看着我。房间里只剩下W喋喋不休的声音,我跟Y彼此对视,好像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移开目光。我能感觉到,Y更硬了。别问我为什么,我是男的,有最直接的判断。Y又开始吞咽,然后把目光瞥开,咬牙切齿让W从他身上起开。 【810楼】:好甜。 【8111楼】:我以为Y直接泄了,还好还好(我在想什么 【812楼】:小脸通黄。 【813楼】:赌一毛钱,Y回去肯定想着lz手冲了! 【楼主】:被你们打岔,才发现医院的事没讲完。虽然是陪床,但Y请了护工,根本不需要我干什么。我问Y,为什么要替我挡那条蛇。其实当时Y先过激在先,那条蛇冲我嘶气,如果我们都能保持克制的话,它未必会攻击人。但是Y那一瞬间是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把我护进了怀里。Y是我见过最冷静的人,他的不冷静让我记忆深刻。 Y问我,如果反过来,我会不会为他挡这一下。我说会,他说希望我永远不要有这样的机会。我问他,如果这个蛇很毒很毒,如果游进来是一条银环呢?他说,那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就会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他,是什么问题。Y笑了笑,说既然命还在,那就不着急问了。 【835楼】:如果命悬一线,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如同我爱你。 【836楼】:楼上我的互联网嘴替。 【837楼】:虽然素未谋面,但被Y打动到了。 【838楼】:lz你的觉得没有错,我单方面宣布Y爱你爱得要死! 【楼主】:Y还问我,为什么看到他被蛇咬,会那么惊慌,竟然对W那么凶。我脾气还算好,只对Y有点任性,很少甩脸色。我说因为看到W在发愣,心里很急,已经跟W道过歉了。Y躺在病床上,手搭着额头,一个劲地笑,问我是不是很关心他。我说废话,他说你不能失去我,是吗。 【850楼】:笑死,Y好会得寸进尺。 【851楼】:结论合理,没毛病,急成那样不就是在乎?在乎不就是不能失去? 【852楼】:楼主怎么回答的?我猜你让他滚。 【楼主】:我说是,我不能失去你。Y反倒不笑了,侧过脸来看我。那天月光很亮,我看清Y的眼神、睫毛和皮肤。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是梦里还是真实的,似乎听到Y说了一句,我也是。 【楼主】:今年十八岁生日,请了很多同学,有些Y认识,有些他也不熟。生日之后去KTV,出去透气时,有个女生跟我表白。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喜欢我,是初中同学,后来高中去了别的学校,因此Y不怎么见过。她很漂亮,吃饭时,我可以感觉到Y总有意无意地看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把她介绍给你?没等Y回答,我马上说算了,不可以,刚是开玩笑。Y反问,不舍得? 他平时讲话反正总是懒洋洋的,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我没吭声,因为我不可能说其实她喜欢我,不太尊重女生。Y看我没说话,当我默认,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消失了,脸色也挂了下来。 【楼主】:KTV时,那个女生跟我表白。她说她喜欢我从来不是秘密,一直在等我主动。因为如果我也喜欢她,一定不会让她久等。但两年没等到,她有点害怕了,所以来问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喜欢的人,如果是别的男的,很可能就试一试了,但我竟然开不了口。她问我,有喜欢的人吗,我说没有,她就笑。笑着笑着,把头埋上我肩膀,跟我说,不如试一试。就是这个时候,像电视里小说里那样,Y刚好推门出来,在走廊上撞见这一幕。 【楼主】:我知道Y肯定是误会了,先是以为我不舍得把这个女生介绍给他,后来又看到我们这样,他以为我喜欢她。那天Y没有玩到最后,很早就走了。 【905楼】:离谱,追个帖子被虐到了…… 【906楼】:怎么有刀啊喂! 【907楼】:楼主求你去解释清楚!!!! 【楼主】:没,我那天被灌了很多酒,酒量本身也很糟糕,所以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921楼】:大虐!!!! 【922楼】:代入下Y我心碎了。 【923楼】:lz看来是真的不在乎Y,所以明知道他被伤到了也还是不紧不慢的。 【楼主】:在乎,只是不觉得他被伤到了,毕竟我要不要谈恋爱,关他什么事?刚才给你们描述的那么多片段,都是我的后知后觉。Y非常、非常耀眼,耀眼到我根本不敢想象他会喜欢一个男的,或者说喜欢我。第二天醒来后,我想看看Y有没有找我,结果是没有。我发微信问他,昨天怎么走这么早,他说身体不太舒服,轻描淡写祝我脱单快乐。 【955楼】:lz,快停止你的虐心行为…… 【956楼】:我就不该进这个楼…… 【957楼】:谁懂,大晚上美美冲浪,结果现在心脏抽痛! 【楼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脱单快乐」四个字,莫名觉得很生气,所以就没解释。他在那边输入很久,反反复复,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但明天周末,我们两家人还要一起去野餐(我爸和他爸是好兄弟,虽然我父母离婚了,但这种两家人的聚会,我爸都一定会叫上我。以前我们都会换到一辆车上,但这次他没有,我也没有。到了地方,他也话很少,自己在湖边钓鱼。 【楼主】:所以我就带着他送我的生日礼物去见他。 【楼主】: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枚耳钉,离谱。我想不通他怎么会送我,一个男生,一个完全不在乎穿搭的男高中生,一枚耳钉。说他敷衍吧,那个耳钉又很精致。所以拆开礼物后,我一度怀疑他是把送女生的东西扔给我了。但是昨天在微信上不欢而散后,我脑子抽风,竟然真去打了个耳洞。你们能想象我走进美容店时接收到的目光洗礼吗? 【998楼】:笑死。 【999楼】:很痛的! 【楼主】:真的很痛,眼泪差点痛出来。其实只是想他开心。当然,如果真的是拿错了,其实是送给女生的,我会揍死他。 【1007楼】:然后呢然后呢!!!Y开心了吗? 【楼主】:我戴着那枚耳钉见他,他愣了一下,勾唇很淡地笑。看不出高兴,反而有些自嘲。我问他,这个耳钉是送错人了吗?他说没有,就是送给我的。我说很别致,他说嗯,有名字,名字叫斯堪的纳维亚的树枝。 【1013楼】:什么? 【1014楼】:这不就是lz头顶的昵称? 【1015楼】:感觉确实挺别致的,有什么典故吗? 【楼主】:Y说,斯堪的纳维亚的树枝,是斯堪的纳维亚人送给自己好朋友的成人礼,寓意朋友往后的人生会像树枝一样枝繁叶茂,成果丰硕。说完,他笑了一下,看着我的耳垂说,肿了。又说,你还真去打耳洞了?开学等着被老邢骂死(我们教导主任。他笑得很若无其事,像是被今天的阳光一照,那些阴霾、失落、难过,就通通烟消云散了。 【楼主】:那个瞬间,我觉得为了他的难过、为了让他开心就去打耳洞的我,有点蠢。 【1026楼】:不蠢啊楼主!!!!!想看他笑,为此做出不符合自己个性的事、别扭的事,怎么能是蠢???宝贝,这就是喜欢,明白吗? 【1027楼】:赞楼上。 【1028楼】:lz快看清自己内心!! 【1033楼】:爬了这么久的楼和楼中楼,终于看完所有回复了!但是楼主,你确定不是把萨尔茨堡的树枝,打成了斯堪的纳维亚吗(虽然差了十万八千里。 【1034楼】:萨尔茨堡的树枝又是什么? 【1035楼】:怎么有这么多的树枝…… 【1036楼】:朕的文渊阁大学士呢? 【楼主】:是斯堪的纳维亚的树枝,是Y亲口说的,而且是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1040楼】:萨尔茨堡的盐树枝,出自司汤达的作品《论爱情》。萨尔茨堡盛产盐矿,每年冬天时,盐矿工人会把掉落地上的枯枝放进盐矿里,三个月后拿出来,那些平凡的枯树枝上,因为缀满了盐的结晶而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夜晚,则像镶满了钻石,缀上了银河。司汤达用这个过程来譬喻人缀入爱河的过程,也许我们每一个都是如此平凡的个体,但因为爱,而在对方眼中闪着光。萨尔茨堡的盐树枝,代表着你在我眼中是最美。 【1050楼】:想到刚刚lz说,Y是一个非常、非常耀眼的人,或许lz有没有想过,Y的耀眼,是出自你爱他。而在他爱你的那双眼中,你也是如此、如此的耀眼。 入了秋,天色总是暗得很快,从日落到彻底天黑,也就是一个呼吸的距离。 安问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打下一个字。 帖子一刷新,便有几十条充满惊叹的回复。他们说天啊,说浪漫,说Y如此深情而克制。 在搜索框中输入斯堪的纳维亚的树枝,什么也没有。 在搜索框中输入萨尔茨堡的树枝,出现了长长的告白,每一条都条分缕析地说着爱。 他是如此信任任延,也如此信了他临时编的那一套鬼话,因此才查都不查一下。 【1080楼】:其实,Y是想在你生日时向你告白的吧。如果没有那个女生,也许在聚会散了后,包厢里只有你们两人,你当着他的面拆开礼物,看到是枚耳钉,笑着说,见鬼,你不会以为我会为了你去打耳洞吧。Y也许会说,不一定要戴,只是想送。你会问他,这个形状好别致,为什么是树枝?为什么是铂金色?为什么如此闪闪发光。于是他便会告诉你这个典故,与你讲述司汤达。你听着萨尔茨堡的盐树枝,终于明白了他的喜欢。 【1085楼】:只是可惜他还是误会了你和那个女生,所以他退一步,微笑而得体地说,这是斯堪的纳维亚的树枝,送给朋友,祝他往后年年都好。 【1086楼】:楼主人呢?楼主人呢? 【1087楼】:楼主快出来!!!快点看到Y的心声!!!! 【1088楼】:楼主不会没看到这段吧????那我会哭的!!!! 【1089楼】:楼主,你的标题可以改了,不用「我觉得我的发小好像喜欢我」,而是「我的发小喜欢我,我要喜欢他吗?」 【1090楼】:求你回头看一看Y!! 电脑桌前早已空无一人,旋转椅还在转着,一圈一圈,终于逐渐缓慢地停下。 苹果一体机没有得到待机指令,因而巨大的宽屏上,「萨尔茨堡的树枝」几个字还在明亮地躺着,含蓄地说尽爱。 第115章 番外一 if线/2 一直没更新的帖子在半个小时后出现了楼主的新回复: 【楼主】:我去找Y了! 【楼主】:现在在地铁上。 【楼主】:从我家去他家太远了, 地铁人很多,之后再repo,拜。 - 安问自从父母离婚后,便跟他妈妈琚琴换了一个区住, 任延记得很清楚, 地铁转公交需要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那时候宁市的地铁线才开通了两条, 公交线路错综复杂,他连站牌上的字都认不全,靠问路顺利到了安问的新家,见了面就说:“刚好在附近,记得你好像住在这边,就顺路来看看。” 安问身后的琚琴阿姨斜倚在墙上, 纤细双臂环抱,如花的面容上匀出一抹忍俊不禁的轻笑, 笑得任延恼怒。 他是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台词, 那时候不懂得,这根本不适合七岁多的小孩说。 “延延在附近干吗呢?”琚琴蹲下身,两手撑在膝盖上, 逗小孩的语气问。 “我……”任延更恼怒,想到附近好像是植物科学院,便说:“去植物园参观。” “哦。”琚琴挑挑眉:“那好吧,你有跟你老师请假吗?还是我打个电话跟你妈妈说说?” “别。”任延拿出不符合七岁小孩的镇定:“到时间了我会自己回去,阿姨不用操心。” 琚琴不再逗他, 回去给俩小孩做龙眼冰。厨房里刨冰机吵得厉害, 在漫溢的龙眼罐头香气中, 安问超小声地问:“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任延:“……” 明明说了是顺路了! 安问的眼珠子很黑, 像两颗玻璃石头, 溜圆的,正是六岁,因此内眼角也圆圆的,还没长开,眼尾一点点下垂。他的眼睛问人话时不懂得眨眼,看上去兀自有一股憧憬。 任延没办法让这样一双眼睛失望,只好说:“嗯,一点特意。” 安问用力抿住唇笑。他的笑也独特,嘴角居然是向下撇的,似乎是在忍笑,又有种“看吧我就知道”的神气。 “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玩。”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被别人欺负。” 虽然只相差一岁,但两人身量却像是差三岁,安问长得就一副招人欺负的模样,莫名的吸引坏孩子。坏孩子把他欺负哭,任延把坏孩子教训哭,崔榕和任五桥把任延揍哭,形成一条食物链。 安问才搬来新家一周,拿着玩具去楼下滑梯公园边玩过两次,离奇的交到了些新朋友,没人欺负他。 “这里没人欺负我,你不用保护我了。”安问雀跃地说。 任延:“……” 虽然莫名有些不爽和失落,但数秒过后,任延还是为安问高兴起来。 更大的烦恼过了一夜后滋生出来。安问搬了家,连学校也转了,也就是说会交到很多很多新朋友,但他脑袋就那么点大,还会有地方记得以前的朋友吗? 为此,任延第二个周末又来了,这次用的理由是琚琴阿姨做的龙眼冰真好吃,以及这盒乐高似乎有点难,他需要安问跟他一起动脑筋。 两个小孩趴在客厅里拼乐高时,琚琴就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翘着腿,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里播的《廊桥遗梦》。托了崔榕偷偷介绍给她的靠谱律师的忙,她的离婚官司打得非常不错,可以供她继续潇洒地过完后半生。现如今这座花园洋房,就是她在离婚那段时间看中的。因为涉及到公司股份和众多海内外资产,官司很激烈,那段时间,琚琴每周都会独自一人来这儿,推开二楼的黑色老钢窗,望一望绣球花簇拥下的绿意。 一个生活区里住久了,邻里熟络,自然形成一个小圈子。任延经常听大人说起过琚琴的事,十几年前,男人出轨养情人是天经地义,女性要是敢有什么不忠举动,却是要经历一轮又一轮的荡.妇羞辱的,但琚琴阿姨偏偏很高调,她的异性朋友和她的旗袍一样多,未必都有私情,但个个都有腔调。如此,“不知检点”的琚琴阿姨成了一些大人嘴里浮滑的、不负责任的大人。 任延却不怕她。他第三周带了一盒硕大无比的乐高来,拼到了天黑,安问央求她留任延过夜,她竟也答应了,亲力亲为地为两人换了床单,给任延拿出一套新睡衣,完全没觉得羞愧地说:“上次给给问问买新衣服,一下子忘记他的身高体重,买大了好多呢。” 安问坐在床边整理玩偶,嘟囔着说:“妈妈只会记得打麻将。” 九点多,洗完澡,琚琴又准备了三碗消暑的龙眼冰,放在黑胡桃木的小茶几上。小茶几立在阳台,底下是绿色菱格小花砖,老钢窗开了一扇,夜晚的凉风吹进来,低低垂下的小盏水晶灯下,三碗龙眼冰晶莹剔透,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安安静静地吃着,嘴里冰块咯吱作响。 解了暑热,琚琴安排两人去睡,四周麻织蚊帐垂下时,飘下奇特而好闻的香气。安问还小,要抱着妈妈才好入睡。琚琴让他躺进怀里,柔白的胳膊搂着他,嘴里低低地讲着童话故事。 任延从没听过童话故事,崔榕只会跟他说在非洲大草原上Safari时,看到一头狮子是怎么吃掉角马的…… 安问睡着时,琚琴将胳膊轻轻地抽走,又在他软软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走后,安问梦呓了几句,磨着细小的牙,滚到了任延身边。任延学着琚琴的方式抱他,第二天手臂酸疼。 乐高拼好后不久,崔榕工作调动的正式公文也下来了,她要去美国,也许十数年。 那段时间,任延记得很清楚,家里总笼罩着阴霾,外公外婆来得勤快了许多,就连远在北方的爷爷奶奶,也想过来。任五桥的书房里总是弥漫着烟味,但任延从未听过两人吵架。他父母与安问父母不同,后者动辄天崩地裂,他父母却比较擅长摆事实讲道理,做SWOT分析,开家庭会议时,各自演说五分钟ppt,把老人小孩都听愣。 家人一致同意任延跟崔榕一起去美国,接下来的半年,他们就要为去美国久居而着手准备。 “去美国呀……”琚琴抱着安问坐在膝头:“这个不行哦,阿姨不喜欢那里。你知道中央公园一到晚上就总有杀人案,有一次,斜对面的七十二街,光天化日持刀抢劫,把我吓也吓死了。我记得那一年的圣诞,雪下得很厚,看到安远成搂着他的秘书从梵克雅宝店里出来,说是做市调……”她低下头抿嘴笑了一笑:“曼哈顿是我的伤心地。” 到了美国,友情一下子跨了大洲跨了大洋还跨了时差,像蜘蛛网一样摇摇欲坠了。 最初的时候,在两家大人的帮助下,他们还经常掐着时间通电话,在MSN上留“ssage”,但随着相继入学,作息不再随心所欲,联络不可避免地单薄了下来。可以分享的东西照样还很多,但往往鸡同鸭讲,安问说他学拼音多辛苦,任延说他学音节有多难熬,国内的周末打羽毛球乒乓球上特长班,任延上橄榄球场,被撞了个眼冒金星。 “啊。”安问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延不服气:“这里的人体格都很高大,我太轻了。” 崔榕是去美国开疆拓土的,头几年忙得焦头烂额,暑假也没空陪任延回国,家里老人也心疼他小小年纪就动辄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便飞到美国去陪他。 那五年,任延没有回国。 初一时,卓望道吵着要去美国找他玩,把安问一起叫上。三人在企鹅群里开越洋会议,数卓望道最兴奋,问这问那,做足了功课,说要将美西好好游历一圈。直到口都说干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另外两人话少得异乎寻常。 “人呢?怎么都不说话?延儿?” 那段麦克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任延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手抵住了唇,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想玩什么吃什么都安排好就是了。” “问问?”卓望道又点名。 任延跟他一起等着安问的声音。安问随口应了两句,卓望道逮他个正形状:“你干吗呢?是不是又在写竞赛?” 五花八门的竞赛,省级的国家级的权威的新创的,一只手都数不出来,教师领了kpi,最后都来薅安问羊毛,因为知道他一定能拿奖,连个征文比赛还能拿个全国二等奖呢。 “你不行,你这没有参与感。”卓望道下命令:“开视频,谁干别的事谁是小狗。” 语音会议成了视频会,三人实况动态成“品”字形,占据了电脑屏幕。卓望道没什么好看的,但任延的目光还是先若无其事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会儿,听他说了两句废话,才转向安问的那一屏。 安问穿着翻领的睡衣,奶白色,上面有一只只泰迪熊规则分布,头发也许是洗过了刚吹干,柔顺地垂着。他两手托在腮边,食指和中指分开形成一个“v”字,两根食指抵着颊骨,中间的手指则收拢在鼻子两侧。 这样的姿势将他的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跟小时候一样黑一样大的眼睛。 任延第一感觉便是,他是从小时候等比放大了吧? 这五年里联系得少了许多,他一直没回国,跟安问就此断了见面的机会,只从sn聊到了企鹅,又加了微信,但生活环境的迥异,注定了双方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任延在美国独来独往惯了,一想到安问在国内认识了新同学交了新朋友,更不爱往上凑。 他有时候想过,以安问人见人爱的性格,除非长残成了个丑八怪,否则很难形单影只。他估计每天光应付朋友就该累死了。 任延不知道,安问有时候吃着龙眼冰时会想起他,然后跟琚琴说一句:“任延越来越酷。” “啊?” 安问捏着银匙抬起脸:“他都不理人。” “你理他呗。”琚琴最近迷上了做衣服,正拿了匹新纹样的绿色锦缎在阳光下比来比去地看。 “不知道说什么,他又不理我。”安问把匙子一扔,冰也不吃了,“显得我像傻子。” 琚琴扑哧一声笑出来。 从视频里确定了安问并没有长残,任延更确认了安问不缺朋友这一事实。再想起以前转两班公交去找他拼积木,恍如隔世。 青春期的人擅长否定童年,因为童年总透着无忧的傻气和幼稚,这在青春期眼里是大罪。任延挂了视频,因为否定了童年而不悦。 崔榕捧着笔记本电脑进来,挨着他在床上坐下:“干吗呢挂着个脸,都老成二十的了。” “没什么,想起以前去找安问,路上够费劲的。” “然后呢?” “没然后。” 崔榕明白过来。想起前些年她回父母住的老房子里,听他们说隔壁珍珍嫁了个香港富商,不承想却是个二房,她应了一句:“我还记得小时候她给我扎过头发呢。” “你才几岁。”她敲了一下任延的头,“见了面玩一玩就又熟回去了。” 都没料到安问最后没来美国,因为被竞赛老师抓去补习了。卓望道落地时高兴得像个二傻子,任延却面沉如水,因为他怀抱的侥幸并没有实现,安问果然是没来。 再见面时,是初三夏天了,确切地说,安问准备升初三,而任延已中学毕业。 任延落地时就被宁市独有的湿热空气给弄得一身烦躁,回家躺了好几天才倒回了时差睡走了坏脾气。国内没什么朋友,卓望道在北方老家消暑,他日日去体育公园打球。 离家近,骑车去的,车把上挂着白色网兜,篮球在网兜里晃晃悠悠,到了地方,随便找一个缺人的场子加入进去。没打几天就出名了,都知道有个美国念书回来的准高中生,对抗又强侵入又狠,强得不像街球水准。 直到那天,三分线起跳时,在对面篮球架下,一眼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很短暂的一眼,人头攒动中,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惊喜、惊诧与兴奋,浸着汗,中年人的疲惫。唯有他相中的那张脸白皙沉静,带一点疑问的探究,仿佛是误入。 球想当然地投歪了,现场立刻齐声一阵喝倒采的糗声。队友抢了篮板,把球传回了外线,任延回敬了一记,这次是空心入网,姿势漂亮得不像话。 得了分,他举起右手,示意换人。 一边拧开水瓶一边走下场时,心里略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是不是太上赶着?也许该等打完这半场,才慢慢悠悠地去见他。 但显然理智来得很慢,而情感来得很快。他就想立刻下场,跟他说上话。 “任延?”安问发出疑问句,像在对接头暗号。 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清越,与人相衬。任延视线微微往下,鬼使神差往他喉结处看了一眼。 “安问。”他用陈述句,平淡的语调,仿佛对这场偶遇全然没有任何惊喜。谁知道他掌心潮湿,把矿泉水都要捂热。 “真的是你?”安问这次惊喜了些,惊喜过后或许是觉得自己不沉稳,便稍稍收敛了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你呢?” “我去省实补课,刚好从这边走近路……”安问认真地说:“以前都不看打球的,只有今天看了,还刚好看了你的那个球场。” 任延脸色莫名难看了下去:“你天天来补课?” “嗯。” “你知道我家住附近吗?” “嗯。” “你知道我回国了吗?” “……” 完蛋啦,一时得意忘形,竟然把自己出卖了个一干二净。 任延脸臭,安问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也没找我。”他嘀咕了一句。 “我那是……”任延动了气,声也急,半句过后又冷下来了:“倒时差。” 安问回嘴很快:“那我是补习很忙。” 任延没话了,原本该转身就走,但又显得没礼貌。两人面对面默声站了许久,衬得旁边球场热闹非凡。带有热度的晚风将暑气从水泥地面吹拂起,从两人之间温温热热地吹过。安问先开口:“你在国外也没怎么理我。” “不是你先不找我的吗?” “我找你你有时候都不回。” “回了你,等你看到都下周末了,有意义吗?” “反正你对我爱答不理。” “是你在国内交了新朋友。” “我没有。”安问断然否认:“你别诬陷我。” “哦。” 安问抬起脸,瞪着他:“你送我的乐高都落灰了,我都懒得擦。” “随便。” 气死啦。 安问冷冷沉沉地哼了一声:“我回家了。” 扭头要走的瞬间,被任延拉住了手腕:“去我家吃饭。” 安问咬着唇,两撇唇角往下,是他的招牌忍笑表情。他没回头,任延手上微微用力,迫使他不得不转过身来。瞧见他脸上表情,唇角勾了一勾:“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车子停在公园外的车棚里,两人先走过去取车。一路上又没了话,气氛不尴不尬的,任延把球留在场上了,安问怀里抱一堆书,他礼貌地问:“要我帮你吗?” 安问很不礼貌地把书堆到他怀里。 ……是否太重了点。 “你才刚初三,就学这么多?” “我在参加奥林匹克,对了,你知道去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奖的是美国队吗?” “不知道。” “但是他们队里全是华裔。” 任延深有体会:“我们老师也一厢情愿觉得我数学很好。小学那会儿学乘法,用九九乘法表,他们觉得中国人真是太aazg了。” “现在呢?” 任延不说话了,抿着唇咳嗽了一声。 “但是你篮球打得好。”安问挺会找补。 任延冷冷睨他:“你挺擅长发现人的优点。” 就是嘴甜,又是那样的脸那样的双眼,说什么鬼话别人都觉得他是发自肺腑,不招人喜欢都不行。 “任延哥哥。”安问叫他一声,自己浑身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都在用力。 任延脚步顿住。 “我小时候是这样叫你的吧。” “……”任延非常努力克制自己,但失败了,他说:“现在也可以。” 安问:“不要。” 任延:“……行,我也没弟弟。” 取了车,结果是辆没后座的公路车,两人只好一路推行回去,幸而不远。这次安问话多了些。 “你在美国还好吗?” “可以。” “怎么打篮球了?我记得你之前明明说是橄榄球。” “谢谢,只在小学前两年打过。” 他真觉得安问很笨,分明想跟他套近乎,但字字句句都在出卖他的不上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把对方当最好的、唯一的、第一位的朋友,但他在对方那里,却是第三、第四、诸多朋友中的一个。 安问很少见任五桥,因为任延也不在,安远成跟他聚会,就没怎么叫上安问过。吃了饭,任五桥亲自开车送他回家,安问说:“任叔叔,任延好酷啊。” 任五桥回了家,转达给任延:“他说你好酷。” 任延仔细琢磨,实在揣摩不透,这到底是一句无意义的赞叹、还是一句颇有暗示的抱怨。 安问回了家,跟琚琴汇报今天奇遇,琚琴问:“这么久没见,你也能认出来?” “有一回榕榕阿姨给你传了一张公园合影,就存在电脑里。” 琚琴接过话:“你就天天看呐?” 安问抿了下唇,不肯定也不否认。 “任延是挺帅的,”琚琴晒完衣服,瞥了安问一眼:“但是我们问问也不差。” “我不跟他比。” “难说,要是你们一起喜欢上什么人呢?” 安问受不了了,立刻划清界线:“我才不早恋。” “哎,”琚琴擦擦手上湿意,轻笑:“你们上过生理课了吧?” 安问赶紧埋着头走了。 第二次见面,是任延单独约安问。他那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廓形,潮牌,很酷,脚上蹬AJ,红白配色,经典。安问一眼相中:“你鞋子好好看。” “Air Jordan。” “乔丹啊。”安问露出了然的神情:“这个牌子步行街上也有,但是我们同学都不穿,他们更喜欢耐克阿迪。” 任延一口血要吐出来。 那天干了些什么,任延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日头很晒,喝了一杯很好喝的果汁冰水,在奶茶店门口消磨的那无所事事的一个小时,他想起琚琴阿姨的龙眼冰,以及跟安问一起吃冰的每一个“九点钟”。 目光越过小小的茶几看向安问时,任延会觉得时光如初,一切都没变,包括安问咀嚼冰片时认真而松弛的神情。 “我八月初回美国。”他没头没尾地宣告。 安问停止嚼冰块,过了两秒,他问:“来我家住吗?” 任延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而且这就是他想要的。 第116章 番外一 if线/3 任五桥正愁照顾不了任延, 听说琚琴愿意收留,举双手双脚赞同。他开车把人送到琚琴的南洋风花园小洋楼下,叮嘱任延要有礼貌,别动辄装酷。 多年未见, 琚琴还是喜欢穿旗袍, 年纪见长, 身材却不见走形,裹在旗袍里腰是腰腿是腿的,见了任延第一眼,轻笑且直白地说:“延延可比照片里还好看。” 任延还没怎么有反应,安问倒先不自然起来。任延看穿了,问琚琴:“什么照片?” “就是一张随手拍的相片, 你妈妈在电脑上发送给我的。” 任延挑了挑眉,看着安问:“你也看到了?” 琚琴用不来dows的电脑, 用一用就载满了垃圾和病毒, 又不会清理,什么东西都往C盘存,这两年买了傻瓜式的苹果电脑, 才用得舒服了些。老电脑给安问查资料和上远程网课,安问格式化垃圾桶前,看到了任延那张照片,特意拖了出来保存好。 安问瞥过眼神:“看看你有没有长残。” 任五桥推着他的行李箱入内,和琚琴非常生硬地寒暄, 剩两个初中生在身后。任延问:“那长残了吗?” 安问难以察觉地抿了下唇, 懊恼自己多话, 现在反倒掉坑里了。 “长残了。”他罔顾事实, 违心地说:“还是小时候好看点。” 任延不计前嫌, 客观道:“你没有,你是小时候等比放大。” 安问小时候的漂亮可爱有口皆碑,小脸蛋粉雕玉琢,大眼睛透着乖巧,被保姆阿姨带出去在临江西路遛一圈,能从路口被摸到路尾。 任延说完,就长腿大步一迈,慢悠悠地追上了前面两个大人,把安问兀自留在后面升温发热。 任五桥公司里有事,便没留下吃晚饭。琚琴跟保姆两人把餐桌搬到了一楼花园里,又搬了两扇立式风扇出来,牵了长长的线,对着吹。晚饭做了本地菜,炖了花胶鲍鱼鸡,那是任延在美国遍寻不到的地道口味。 琚琴的花园种满了绣球,浅淡不一的蓝白,花团锦簇的很热闹,铁艺路灯高高耸着,一旁长条案上放着锃亮的冰桶,桶里清泠泠冰镇过的水中浸着西瓜与黄色的水蜜桃,说是这样比在冰箱里直接冰镇滋味更好。 这样讲究的画面绝不会出现在崔榕提供的生活画面里,再一想到安问被养得这样好,任延觉得这似乎是天经地义了。 “你知道这个花叫什么?”还未开席,安问陪任延看那些绣球。 “什么?” “无尽夏。”安问公布答案,回眸看着任延勾起唇角:“是不是很好听?” “但是夏天会结束。”任延两手揣在兜里,一张嘴就老煞风景。 “……”安问果然怒容,缓了一下,自认为懂了,酸不拉唧地说:“我知道了,你想夏天快点结束,好赶快回到美国。” “你错了,我不想回到美国,所以不想夏天结束。” 安问愣住,别扭了一下,装作去摘绣球花得模样:“我以为你不喜欢国内,住不惯,所以一直都不回来。” 任延看着安问伸出的那只手,“我在哪里都住得惯,只有喜不喜欢。” “那你喜欢住哪里?” “你这里。” 安问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花丛里,脸被花粉扑了满面。他撑着红砖围墙狼狈起身,任延看不过去,勉为其难伸出一只手,搀了他一把。 “这么紧张干什么。” 顺便伸出手去,在安问沾了花粉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你脸花了。” 琚琴正端了一盘腰果出来,几步道走得风姿绰约的,跟急冲冲的安问擦身而过:“干吗去?” 安问一抬脸,打了个喷嚏,脸颊绯红气急败坏。 琚琴噗的一笑,捏他鼻子:“又让任延给欺负了。” 花园小洋楼三层,照道理来说多的是客房,但琚琴不爱折腾,让他们跟小时候一样睡一张床。 “刚好你们培养培养感情。”她说得很有道理,又笑着警告道:“别闹太晚。” 即使换了干净床单,但睡上去后,还是鲜明的安问气息。两人并排仰躺,谁都没睡着,谁也都没吱声儿,看着天花上的吊灯灯盏,在暗影中仿佛一树白玉兰。 过了半晌,安问先开口了,话题直奔刺激:“你在美国交女朋友了吗?我看那个什么,新成长烦恼,你们初高中就挺开放的。” “没有。”任延微微转过脸:“你谈了?” “也没有。”安问语速畅快起来:“那有人喜欢你吗?” “有吧,”任延漫不经心地回:“没怎么注意。” 安问忍不住问:“你对别人也这么酷吗?” “怎么酷?” “就是……话很少,惜字如金,省略主谓宾。” 任延闭着眼睛: “你可以当作是我语文不好。” 安问真服了,如果是别人这么对他,他早就也回敬以爱答不理了。但看到任延,总想起小时候那短短的七年。三四岁前能懂个什么事?所以细数起来,他跟任延的共同记忆满打满算也就是个四年——去了美国在sn上的记忆不算。 安问翻了个身,面对任延:“我们也算不上是朋友吧,只是小时候玩过一阵。你是不是觉得跟我玩很没意思?你朋友都是什么样的?跟你一样很酷吗?” 任延终于淡淡掀开眼皮,字句缓慢地问:“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他好像生气了。安问也不知道他突然生什么气,冷冷淡淡忽冷忽热的是他,从重逢至今,安问自己可够友善了。他可以理解任延忽然被扔回国过暑假,十分烦闷无聊,诸事不顺,所以脾气坏。而且美国的中学生在电视剧里演起来可有意思了,既不用升国旗,也不用做早操,还不用老在一个教室里待着,都是抱着书走读的,十分时髦,还能开趴体谈恋爱,难怪任延会觉得国内无聊。安问再一回想自己的小学初中,唯一的记忆就是上课上课,做题做题,补习补习,以及八百米体测。 他不能再跟任延这么耗下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上课……遂打了个哈欠,说:“我要睡了,那你喜欢这里,就多住一段时间,我不会总吵你的。” 任延难以置信,话是他先挑起的,没头没尾说什么“不算朋友”的鬼话,现在竟然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去睡觉?他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惊和费解中,安问的呼吸却已经十分均匀绵长,还磨牙,可见他睡得十分酣甜。 第二天安问六点半就起了,任延昨晚上快天亮才睡着,此刻想当然不省人事。安问想到任延对他的冷淡装酷,忍不住起了报复心思,在他小腿骨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哼。” 谁想到任延觉居然这么轻,瞬时便醒了。安问还想再踹,被任延捏住了脚腕子逮了个正着。真不知道一个准高中生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冷冷的,微眯的模样十分有侵略性。 安问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看到任延似乎是清醒了些许,目光从他纤细的、“人赃俱获”的脚踝上,慢慢移到安问的脸上:“你,很讨厌我?” “没有。”安问矢口否认。 “那你……”任延想了个合理解释:“心理变态?” 那截脚腕子给任延握得热热的。他打了数年篮球,掌心早已覆上薄茧,衬得安问的脚腕仿佛凝脂滑玉,肌肤相贴的手感极好。安问往后蹭了一下,也没把脚抽出来,眼一闭破罐子破摔地说:“我昨晚上做噩梦了。” 任延挑了挑眉。 “梦到怎么追你你都不搭理我,还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说‘我们走,别理他’,我气死了,大声问你你以前还会保护我呢,都不舍得看我哭的,你说我现在比较舍不得看他哭。” 任延:“……” 安问说完后察觉出点不对劲:“怎么说出来怪怪的……” 任延松了手,沉沉舒了口气:“你今天有事吗?” “要去上补习。” “几点下课?” “三点半。” 任延便约好了三点半去他补习的地方。安问每天的课表都很满,一科分一天,到处跑,今天就在老城区上课。任延太久没回国,吃不准路况,提前两个小时出发,在教室门外等了安问整整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刚开始在手机里靠玩保卫萝卜消磨时间,等安问出来时,已靠着墙面双手环抱睡了过去。 这栋楼里全是补习班,尤其多的是教日语的,穿樱花色和服的小女生们下了沉浸式游园课,陆陆续续从任延身边走过,都回头张望他。 安问搞不懂他打个盹儿的姿势怎么也这么酷,在他“高贵”的Air Jordan鞋旁浅浅踢了一脚,把任延弄醒了。 “找我干吗。”他不冷不热地回,一副高冷模样。 “请你吃冰。” 老城区有条街全是甜品店,一追溯历史都有百来年,一到黄昏晚上,那些个骑楼底下的铺面就坐满了人,连街上的空气里都飘着甜香。安问他们到的还算早,店里还没热闹起来,临街的木质窗台尚有余座。安问放下书包,按下任延,很有东道主意识地去窗口排队点单。这种老店,服务基本没有,全程自助,安问一连跑了三趟,才端来了六碗甜品。 “你当饭吃?”任延诧异道。 “我喜欢啊,”安问嘴里咬着勺子:“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任延装相:“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因为你喜欢所以才来这里?” “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干吗来这里?你肯定嫌这里挤,又吵,还热,没有空调。” 全部说中。 任延没声儿了,拿塑料勺子搅起一勺冰冻姜撞奶:“出门前问了琚阿姨,她告诉我的。” 隔壁坐了一个老外,他的中国朋友正跟他绘声绘色地介绍这些传统而充满智慧的美食。安问吃他的红豆双皮奶,拿膝盖撞了下任延:“你到底找我干吗,跟我搞好关系吗?” 出乎他意料,任延居然“嗯”了一声。 “那……” “我咨询了一下我们学校里的心理老师,她建议我们一起玩个小游戏。” 安问捏着塑料勺,一时间都有点愣了:“好时髦啊,我们学校的心理卫生老师就是摆设。” 任延清了清嗓子,垂着眼眸,看着淡黄色的姜撞奶:“她建议我们,一起来回想一下小时候的事,你说一件关于我的,我说一件关于你的。” 安问更愣:“好像我爸妈离婚前做的婚姻咨询。” 任延:“……”恼怒起来:“原理一样不行吗?” 甜品店窗户西晒得厉害,把两人脸色都晒成澄澈的金色,过了半小时,光线缓慢移走,最终在支起的窗格上倏然一闪,西沉了下去。夜幕降下时,街面上的暑气也随之蒸腾而起,安问已经从红豆双皮奶吃到了杨枝甘露,喝完杨枝甘露又开始啃炸牛奶,两人的回忆也搜肠刮肚的快说完了。末了,安问抿着舌尖的奶味,仔细想了会儿,又想起来一件:“我亲过你。” 任延的姜撞奶从冰的搁成了常温的,这味道他吃不惯,硬着头皮吃,此刻一听,呛得胸腔发疼。 “你忘记了?”安问帮忙轻拍他的背,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不对,你耳朵红了,你记得。” 姜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冲,被奶味一和,其实回味挺甜的。 安问把自己的那碗海底椰黑糯米换给他:“借你喝两口,吞一下就不咳了。” 任延端起塑料碗,一口气灌了个干净,剩下一个完整的黑糯米球在碗心,仿佛退潮时露出的黑岩石。他放下碗,抽张纸巾,站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安问:“……” 任延确实记得安问亲过他,而且亲的是嘴唇,亲之前,他还亲手给安问喂了一颗水果软糖,因为怕他没刷牙。闭上眼时,分明只勉强允许他碰碰脸颊的,结果被这个白痴亲到了嘴上。 安问记性好得很,一边拎上书包追上任延冷酷又暗含慌乱的脚步,一边回忆且记仇地说:“你还把我推开了,我哭了一下午。” 任延回头凶他:“不然呢,难道抱着你跟你接吻吗?” 四周人声鼎沸,是夏日傍晚的烟火气,下班族放下公文包,在街边支起的小桌上喝一碗枸杞叶猪杂汤配粿条。摩托车的声响穿街过巷,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突如其来的寂静。 “我那个……”安问抱着书包,眼神无处安放:“我想起有个同学住附近……我找他一下。” 这次轮到他头也不回,匆匆的脚步在骑楼下老式的方砖上绊了一下,被任延搀住胳膊:“你跑什么?” “我找同学。”安问还那样紧紧地抱着书包。 彼此间静了数秒,书包被抽动,他抬头,见任延动作轻缓但坚定地从他怀里取走书包:“我要回的是你的家,你不回去,我怎么好一个人回?无关紧要的同学以后再看。” “谁说无关紧要……”安问轻轻嘀咕,为这个子虚乌有的同学不忿。 “没有我重要。”任延教他。 安问抿了下唇,想反驳的,最终却是:“哦。” 任延将他书包挂上肩,目视着前方,轻咳一声:“这件事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再提。” “嗯。” “烂在肚子里。” “嗯。” 到底是谁在心底率先破坏了承诺?任延看不见安问的梦,只知道自己反复梦见他柔软的唇,和带有橘子果汁软糖气息的亲吻。那股香甜与他这张南洋风的、搭着帷幔的黑色古典大床上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交织着,混杂成一股令人无法拒绝、亦无法忘怀的鼻尖记忆。 有一天夜里不知为何抱在了一起睡。应当说是他单方面抱上去的,从背后,手自安问腰间横过,收拢在少年单薄的胸膛前。抱着时无知无觉,只知道一直寻觅游荡的梦安定了下来。第二天天光大亮,就着这样的姿势醒来,安问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只是抱怨:“你睡相好差,胳膊好重,我说怎么醒来这么累。” 偶发成了常态,任延住了半个暑假,夜夜拥他入眠。有时候难得睡懒觉,琚琴推门而入,径直走到窗前,唰的一下拉开窗帘,继而回头调笑他们的睡姿:“好哇,都睡习惯了,看延延回去后你们怎么办。” 第117章 番外一 if线/4 任延回美国时的航班是早晨七点, 安问说要送他。 他家离机场很远,琚琴万万不可能起大早送他过去,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坐车, 一来二去,成了安问到任延家住一晚, 第二天蹭任五桥的车去机场。 反正也只是将就一晚, 任五桥让安问跟任延一块儿睡。 邀请别人睡在自己床上,和自己爬上别人的床,是完全不同的滋味。安问可以毫无挂碍地跟任延分享他的房间床铺, 进了任延的地盘,反倒磨磨蹭蹭的。 这是他们后来才搬的新房子, 有三层楼, 又在三十三层高楼, 算是空中别墅, 很气派,从高空中俯瞰,有种踩在城市上空的晕眩和辽阔,与安问家的南洋小洋楼是截然不同的情调。 安问其实没有来过, 因为他是跟妈妈过,任延不在家的话,安远成也不会带他上门来做客吃饭。他跟着任延的脚步走进,看到一个标准美高风的男生房间, 墙上挂着知名球星的海报, 像框里平整叠着正版限量球衣,还有谁谁谁的亲笔签名, 有一面墙的玻璃置物展示架, 展示着他的不知道几十双球鞋和不同的篮球。 老天, 他连篮球都收集了一二三四…七颗! 安问震撼了:“全部都是亲笔签名吗?” 任延瞥了一眼,吱一声:“嗯。” 在美国就是这点好,追比赛方便,又有氛围,任延家又不缺钱,看球赛的钱不值一提。 “这些鞋子呢?都是乔丹吗?” 自从上次被安问把Air Jordan和步行街国产冒名乔丹牌划为一谈后,任延一听“乔丹”就一个激灵,怒眉用极其标准的美式发音纠正:“Air 、Jordan。” 安问“嘁”了一声:“你又不在国内住,干吗都放在这儿?放在美国,天天都能看见,不是更好吗?” “新鲜劲过了,这里算仓库。” 安问:“……” 任延睨他脚:“几码?” “干吗?” “几码?”任延又问了一遍。 安问报了个数字,任延笑一声:“怎么只跟我两年前的一样?” 安问恼羞成怒不打自招:“我不矮!” “没人说你矮,”任延老神在在,很随口地宽慰他:“还会长高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躬下腰,一行行看过去,打开柜门,取出其中一双。这是一双三色配色的篮球鞋,偏日常休闲。递给安问时,简短地说:“试试,送你。” 安问睁大眼睛:“你送我你穿过的鞋子?” “我靠。”任延无语,“没穿过,你家穿过的鞋子型还这么正啊?” 安问不信,接过,疑神疑鬼地翕张鼻孔,很浅地嗅着。任延忍了会儿,额头青筋要跳起了:“第一,我没脚臭,第二,……没有第二。” 安问怀里抱着鞋子,鞋子颜色明亮,衬得他脸也明亮,如此明亮的脸一做出嫌弃的表情,便生动地可爱。他皱起鼻尖,有些不理解:“但也是你已经不喜欢的。” 任延熟练地登陆国外二手交易网站:“首先,这是经典复刻款,其次,只复刻过这一次,再次,它发售的时候全球限量。很珍贵,所以才没穿过,现在送你,”他顿了一顿,语气已没有最初那么好:“你实在不喜欢的话,就当我没说。” 送个礼物还送冷场了。 送礼的不高兴,收礼的也不高兴。安问在床沿坐下,默了半晌,把鞋在床上放下,扭过脸不看任延。 任延也跟着沉默,过了会儿,说:“对不起。” 安问鼻尖泛酸,他又没做错事,平白无故被一顿凶。 任延蹲下身,轻轻从床上拿起一只鞋,牵了下安问的手腕:“试吗?” 安问的眼泪莫名滚了下来,鼻尖泛红,神情倔强,唇很用力地抿着,就是不看任延。 好丢脸,为一双鞋子哭,也太奇怪了,任延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任延将鞋放在曲起的腿上,解着鞋带:“别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哄人。” 安问抽了下鼻子,任延顿了一顿:“……那我试试?” 安问还是扭着头,但支起了耳朵,想听听任延能说什么狗屁。 “我没有生你的气,刚刚生气其实更多是气自己。我不应该跟你说这里都是不新鲜的鞋子,其实它们都是收藏款,只是我平时更经常穿功能性的,所以才没有留在那边。这双是我早就觉得适合你、想送给你的,但是……买大了。当时就凭经验预估了下,后来才托我妈妈问了琚阿姨,要不然去年就送你了。” “去年你都没回国。” “如果能送出手,就回国了。” 安问不知道这算不算哄人,只知道自己心跳蓦地很快。 任延终于将一只鞋的鞋带扯松,将鞋舌亦往外扯了扯:“我帮你穿?” 安问穿着白色的运动袜,被任延的手托住时,忽然诞生出了这一个月都从未出现过的心慌。“我、我自己来……”两手撑在身后棉质床单上,将被罩捏皱。 任延服务到位得像个导购。 一双鞋都穿好,他帮安问把鞋带系上,在脚尖、脚侧和后跟都捏了捏,继而问:“好像挺合脚的?起来走一下吗?” 安问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虽然这鞋很贵,但毕竟充满溢价,他平时穿的又不是什么便宜牌子,因而说脚感多提升多惊艳是不可能的。任延提醒:“镜子在衣帽间。” 安问走过去,照了下镜子。好吧,这确实是他长这么大穿过最漂亮的鞋子…… “你刚跟我说的话真的假的?”他忽然回过神来,问。 “假的。”任延双手环抱,斜倚在穿衣镜旁,一只腿斜搭在另一脚边,懒洋洋的。 “……” “说了是哄你的。” 白他妈感动了。 或许是安问又怒又懵的表情太过可爱,任延实在忍不住,便低下头笑了一声,“好了,”他这回语气是真的哄:“是真的。” - 因为明天要起个大早,两人很早就被任五桥催去洗漱。任延睡前最后检查了遍行李,将箱子扣好。他的行李很简单,另一箱是崔榕让他带的零食和在美国找不到的、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充满中国人民生活智慧的各种日用品。 安问躺他床上有点拘束,并着脚,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假寐得十分安详,直到任延说了一声:“过来。” 安问滚过去,枕上他的手臂,一双眼在黯淡的光线下亮晶晶:“你是不是每天睡觉前都要抱玩偶啊?” 他好笨,如果真是如此,任延这间房里怎么可能一个玩偶都见不到? 任延微微瞥下视线,对着这样一张单纯到迟钝的脸,他撒谎竟也不心虚:“嗯。” “嗯”完后,用抱玩偶入睡的方式抱住了安问,手腿都锁着。安问渐觉气短,将他怀抱稍稍推松,但也没滚开。两个人都知道彼此没睡着,安问问:“你春节回来吗?” “没假,不回。” “那明年暑假还回来吗?” “回。” 安问闭上眼睛:“那明年见。” “明年见”三个字刺耳,任延睁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是深深沉沉的不悦。 第二天四点多便起,安问哈欠连天,到处找他的T恤,没了,不见了,不翼而飞了。他快把床翻了个遍,又去掀地毯。任延把自己衣服扔了他个铺头盖脸:“先穿我的。” “但是……” “没有但是,找到了给你送回去。” 安问只能换上他的T恤,好大,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晃荡。任延多看了两眼,转过身套上T恤时,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他如此背对安问,穿T恤的动作将背部肌群拉出漂亮的态势,一瞬间的荷尔蒙令他不像个准高中生。 安问不想承认,刚刚那一刹的任延,让他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性吸引力”这四个字。 任五桥在楼下催出门,三个人在一楼碰面,全都精神不济的模样。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时,天色才蒙蒙亮,任五桥从后视镜里看,见到安问歪着脑袋靠在任延肩膀上,已经睡了过去。 等任延在那头落了地安顿下来,安问才知道自己那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衣服,是被“无意”“顺手”塞进任延的行李箱了。 任延在视频那头毫无愧疚:“抱歉,可能当时没注意。寄回来,还是下次给你?下次给你吧。” 安问还能说什么,只好说等下次回国时再带过来。但左右不过是一件T恤,时间一久也就忘了,竟是一直没拿回来。他不知道,那件T恤一直挂在任延衣橱里,任延每天早上翻找衣服时,总会看见,继而想起他的模样。 圣诞假期眨眼而止,放假前学校里有舞会,是集体活动,强制参加。任延不得已穿上正装打起领带,与女孩子一支支地跳舞。出来时,夜空被灯光照得很亮,雪花鸿毛般飘扬,他给安问录了一段视频,祝他圣诞快乐。 安问放下笔,回着他的信息:“有没有给你送苹果?” “这里过圣诞不送苹果。” “不是平安果吗?” “但是它叫apple。” 安问感觉自己又被学校里的女孩子骗了,他揉着肚子:“害我刚刚还硬啃了个苹果。” 任延在大洋彼岸嗤笑一笑,心想这小竹马怎么这么好骗? 安问的指尖在键盘悬了半晌,问:“我换了智能手机,视频吗?” 任延很快拨了过来。屏幕中的他穿着黑色挺括的西服,衬得肩膀很宽,领口的领结也打得板正饱满,如他修长脖颈上少年人的喉结。背后白雪悠然洒落,远处的笑声很隐约地收录进话筒中,听着有股热闹外的孤寂。 “你怎么穿西装了啊?” “新年舞会。” “那你跳舞了吗?” “跳了。” 安问愣了一下,“你还会跳舞?” “临时学的,不难。” 安问支着腮,勾唇笑的模样很乖巧:“跟你跳舞的女孩子漂亮吗?” “你说哪个?” 安问睁大眼:“好多个吗?” “不知道,七八个吧。” “你好花心。”安问由衷地感慨。 任延失笑,问他:“想跳舞吗?” “现在?” “我教你,站起来。” 明明隔了数千公里,隔着白天黑夜的时差,在截然不同的时空中,他邀请安问跳舞。 安问依言站起身,他穿着居家服,舒适的T恤与松垂的运动裤。 “把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安问抬起手,仿佛真的搭在了任延穿着西装的肩膀上,感受到他的身体与体温。 “嗯,伸出你的右手,跟我的握住。” 安问抬起右手,看着支在书桌上的手机镜头,将右手的手指轻轻回拢,目光与任延的交汇。 “现在抬起左脚,向前一步,左,右,后撤,重复一遍,就是这样。” 夜空下,哼起若有似无的旋律,很熟悉,但永远记不住名字。是刚刚舞会上的一首古典乐。安问第一次听任延哼什么歌,只觉得动听且浪漫,浓郁的夜色和淡金色的路灯光芒下,雪总是不止,任延的面孔深邃而温柔。 安问跳了两步,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破功,在下一秒噗的一下笑了出来。任延脸上也带着笑,却让他别笑,还说:“你踩到我了。” “怎么不是你踩我?” “因为我比你熟练。” 安问手举酸了,放了下来:“不跳了,你跟别人跳吧。”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拧开随行水杯的按扣,喝起水来。 “这是圆舞,你还会遇到我。” 很寻常的一句话,被任延讲述,无端带了宿命般的浪漫。 安问没有想过,任延在美国上了一年高中后,在第二年暑假回国——从此不再离开的真相。他只知道榕榕阿姨漫长的海外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获得了回国高升的机会,所以他以为任延也是这样跟着回国的。 安问猜不到,崔榕和任五桥的意思,原本是让任延一个人在国外继续上高中、备考,也有知名的大学篮球教练在持续地关注他、考察他,只要时机成熟,任延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NCAA名校,走上职业篮球之路。 但任延一厢情愿选择了回国。 “在国内高考,远比你在美国要难,而且就连杜克的教练也——” 崔榕的话语被任延打断。 “我没打算过走职业,就算回国,我也会努力。” “明明走直路,非要走弯路。” 说是这么说,但崔榕也没有过多地阻止他。很奇怪,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性子,但任延显然一直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独立与冷静。他能说出口的决定,就一定是他反复想之又想、仍必然要做的决定。 任延勾了下唇:“不必为我担心,我有分寸。” 安问的“明年见”到了兑现的那天。这次他去了机场接机,电子公示牌每三秒刷新一次,显示任延那班航班落地时,心跳的失衡到了巅峰,又随着漫长的过海关时间,被缓慢地、一点一点的、如浪潮般地推向了更高的地方。 他紧张得都快不能呼吸了。 自动玻璃门随着人流的走出而不停开合,明亮的玻璃中,映出任延推着行李车的身影。他穿了一件宽松的蓝色圆领卫衣,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打底,只在衣摆下露出了些层次,浅灰色运动裤松垂,脚上的高帮AJ显得他双腿笔直修长。 第一反应便是好高。这是多高了?安问目测不了,感觉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只知道榕榕阿姨站在任延身边,像只小小小鸟。 任五桥先伸出手招了一下,安问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挥了挥手。他很想目送任延出门、左转、过通道,继而走到他面前,可他不能。 他莫名的不敢与任延长久对视,便只好把目光放到崔榕身上,以至于人到面前了,他还是懵的,不想身体一轻,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差点惊呼出声—— 任延将他一把托举起来,放到了推车的明黄色行李箱上。 四周人流穿梭,上演着各种久别重逢,或热泪盈眶,或意兴阑珊。有人期待重逢,有人厌烦重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哪有人知道安问的心跳都已经停摆了呢。 任延两手撑在行李上,撑在安问双膝两侧,抬起脸,朝一侧抿起唇,慢条斯理地说:“好久不见。” 第118章 番外一 if线/5 安问中考考了全市前五, 正在度一个糟心又舒服的暑假。 舒服是因为没有暑假作业啦,虽然他仍然每天雷打不动地做竞赛题、上高二的数理化课程,但一切全凭热爱和自觉。 糟心是因为, 他有太多的老师、亲戚要应付。全市前五加上一直以来的竞赛成绩太过耀眼,一时间整个宁市的高中都在争取他,招生办和年级组、教导主任乃至分管副校长,都三天两头敲响琚琴那栋花园小洋楼的门,以试图打动这位母亲。 “听他自己的。” “我们家都是问问做主。” “这个啊, 什么学制?我不懂哎。” “啊?他是全市前五吗?不是五十吗?” “这样啊, 我说最近怎么这么多人找他呢。” 老师们面面相觑,意识到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真正的甩手掌柜。 小洋楼今天有客人,黑色的铁门外破天荒挂上了一块崭新的告示牌, 上面写着“今日谢客”, 从小巷里经过的路人还以为这里是什么私房菜馆。有老师第三次登门,孜孜不倦的劲儿,只是按了几次门铃,都等不到人应声。可里面分明传来阵阵笑语,食物料理的浓郁飘香从花园一直漫溢到了院外。 琚琴穿一条淡绿色的旗袍, 旗袍上的枝开着花骨朵,随着她身体的曲线生长。她手中握着花, 倾身让崔榕看她精致的盘扣:“这一身都是我自己做的,厉害吧。” 崔榕点点头:“厉害,可以自己开店。” 琚琴轻轻哼一声, 垂着眼布置圆桌上的花艺:“这年头识货的人这样少,我才不伺候。” “你跟他们说说了, 他们不就识货了?”崔榕调侃道。 “我呀, 最讨厌的事就是说服别人。”琚琴的手从腰臀处顺下去, 将旗袍抚平,继而坐下:“各人有各人的福,说这么多干什么。” 崔榕由衷之言:“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屋内外的人都笑起来,琚琴更飞笑得前俯后仰。 她这一栋小洋楼今天热闹非凡,厨房里,四个灶头都蒸着煮着熬着炒着,南瓜的香甜和海鲜高汤的浓郁交织在一起,自客厅到花园,保姆和外请的钟点帮佣脚步不停,手上不是捧着水晶雕花冷水壶,便是托着金色的茶盘,有人忙着准备鲜果,有人忙着冰镇洋酒,天气预报说台风降至,空气里的流动已丝丝有了迹象,但这些风也忙不过这些人。 琚琴跟崔榕悠然地插花,她主理,崔榕当帮手递递剪刀,一边看一边学。花材除了些进口的,便是从她的院子里就地取材,尤加利叶都被她种得很好,那些蔷薇荆棘的野浆果蓝得发紫,欧月株株爆着满头的花,簇拥得快显得拥挤了。 任五桥跟琚琴的男朋友谈天,对方搞人类学的,两人都有些不善交际,讲起都去过非洲,便硬生生聊了一个小时的非洲,从Safari讲到马赛人黑洞洞的屋子,从肯尼亚的玫瑰说到东非大草原上的猴面包树,不敢让彼此之间有一分钟的冷场。 卓望道站在安问的房间里,喃喃地说:“哇,你好像公主啊。” 被安问踹了一脚。 “这就是你俩同床共枕的地方?”卓望道看着这张南洋风的大床,床头是藤编的,四处支架的乌木雕花鎏金,垂下半透明的帷幔纱帐。卓望道第一次见这种风格的,非常震撼,莫名生出一种窥探“闺房”的羞赧。脑内浮想联翩,都是安问在这儿起居的画面,偏偏觉得很和谐。可见家居腔调的完成度也靠脸,如果是在他这儿睡,那多半像私闯民宅或者寄人篱下。 他矮下身,举起手机,单手竖起大拇指跟床来了张合影,朋友圈里写:「公主和他男朋友的婚床。」 朋友圈正时兴,是最时髦的社交场所,人们点赞与回复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卓望道的中小学同学纷纷捧场。这条朋友圈被正在路上的任延刷到了,他能不知道这张床吗?问心无愧地点了个赞,并附上留言:「看可以,不许坐。」 卓望道点击回复:「有人怎么这么自觉对号入座。」 安问屈膝坐在一旁小沙发上,也回复任延,却不是兴师问罪,而是问:「到哪儿了?」 任延今天去天翼中学笔试面试,故而晚来一步,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迟到上门没有不带伴手礼的道理,他绕路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色郁金香,店主人用磨砂半透的奶白色玻璃纸包好,递给任延时,请他配合在门口拍了一张照。任延会穿,加之人高马大,在簇拥的鲜花堆中随意地一站,将花挽在怀里,自有少年气的倜傥。 店主笑:“希望我的男顾客都能看到,怀里捧花有人要送的男生最帅。” 任延没在朋友圈里回复安问,却是私信:「门口。」 信息传讯到时,院外门铃同时响起,清泠泠的悦耳。琚琴和崔榕都当是招生办老师,坐在桌边没动弹,过了片刻,见安问跑过,白色的一阵风似的。开了门,他仰首望任延,气息微喘。任延忍不住笑,将花送他怀里:“下午好,南洋公主。” 话被院里头的两个女人听到了,在笑声中,安问闹了个大红脸。 四点多时便开了席,西晒的阳光被挡在墨绿色遮阳伞外,托台风的福,微风不躁,十分舒爽。近海刚开了海禁,海鲜正是鲜肥之时,两家人外加一个卓望道,团团围坐圆桌边吃海蟹和龙虾,因为厨师拿手的是避风塘炒法,便都做了这一种口味。 “问问的学校定了吗?”崔榕啃着蟹腿,关心道。 “没呢,我头都大了,”琚琴懒懒地抱怨:“各说各的好,一个说自己奥赛历史多光荣,一个说自己清北录取率多高,一个又说上一届理科状元是他们的,有的呢,说是什么学杂费全免,每年加多少奖学金,有的呢,又说一次性给三十万奖金,还有的呢,说到时候的校长直推一定给问问。你们不知道,我烦得要命,都开始装病了。” 崔榕笑:“不如出去躲一阵。” “是呢,”琚琴看了眼她男朋友,两人无奈相视一笑:“我跟denny收了行李,下周坐邮轮去,反正海上没信号,也省得我接电话了。” 话题聊到这儿,任五桥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在席面上送给安问:“全市前五,了不起。”顺便帮安远成问:“听说你爸爸要给你办谢师宴。” 没等安问表示,琚琴先嗤笑一声:“办呗,外面那么多儿子,哪个不是只知道斗鸡走狗的?摆出问问争争脸面,好证明他不是劣等基因。” 任五桥咳嗽了一声,不管两人离婚前后,他都拿这位嫂子毫无办法。但琚琴这一点却说得很对,安远成那么多儿子,只有安养真和安问是人中龙凤,剩余的那些无论是能力还是格局都要差得远。 “延延呢?”琚琴将话题转向一直没吱声的任延:“今天上午考试如何?天翼不好进吧?” “挺难,但是尽力了。”任延非常坦然地说,“面试感觉还不错。” “怎么想到跑到天翼去?”琚琴笑,“离你家那么远,总不能还想着去上国际部吧?那你还不如不回来,在美高多自在。” “不上国际部,参加高考。”任延略略颔首,有问必答。 崔榕帮忙补充:“他想学法,将来当律师,自然是在国内高校好,”又转头关心安问:“问问怎么想的?有心仪的学校吗?” “我觉得省实带奥数的吴居中老师不错。”安问轻快地应答,话音落下,似乎感到任延看了他一眼。 “小望是选了省实,对不对?”琚琴给卓望道以雨露均沾的关注度:“也好,要是问问选了省实,你们刚好有个伴,可以一块儿住校。我就跟老师要求让你和问问一个班、一个宿舍。” “那就选省实吧。”安问乱没原则的,轻易在两秒间下了决议。 在卓望道兴高采烈的附和声中,任延摘下了吃蟹的手套,站起身颔首:“失陪一下。” 他人高,站起身来,快顶到遮阳篷,在黄昏的光下投出一片淡影。脸上也是被阴影折着的,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安问觉得他不高兴了。 在他起身走之前,安问突兀地张口问:“任延,你也来省实吗?” 崔榕开口前先笑了一声:“省实离家近,我们呢也刚好可以安排,前段时间他们校篮球队教练还来见过他。谁知道他怎么就心仪天翼了,又远,又严,按说校队的实力也比不上省实出众。” 安问猛然想起来,是哪一天闲聊,他随口说对这所学校印象好,言语间透露丁点儿去那边就读的想法……完了,弄巧成拙了。 想开口解释的冲动太强烈,让他被炸得金黄的面包糠呛得咳嗽。琚琴忙给他倒水,一面拍他的背。安问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脊背躬起,一边大口灌下柠檬水,一边跟任延断续地说:“别、咳咳……别去天翼……” 一桌子人都笑起来,琚琴嗔怪瞪他:“就这么一句话,你急什么?又不是下一秒就入学报名了。” 任延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直到听到安问这句话,才若有似无地勾勾唇:“不急,未必考得上。” 说完便离席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安问随便找了个借口跟过去,见任延在屋后阳光房站着,看外面台风前的诡谲多变的天色,一处暗,一处明,乌云被太阳金光晒得透明。 “你去考天翼,是因为我吗?”安问在他身后问。 任延回转过身来,半倚着窗台:“怎么?” “没什么,要是你真的考上天翼了,我也……”安问两秒钟做好决议:“也可以去天翼。” 天翼和省实是实力相当的,作为私立的天翼校园活动更丰富,两者比起来,只是奥赛经验有区别。但对于剑指最高学府的安问来说,奥赛只是路径之一,不是必然。 “为什么。”任延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我想跟你一起上学。” “为什么?”任延还问。 “没为什么。”安问被他问烦了,随口胡诌道:“我怕校园霸凌,一看有你在我身边,就没人敢欺负我。” 任延笑了笑,并不觉得他会是校园霸凌的对象。安问太过招人喜欢,从长相到性格到成绩,都是优越到无可挑剔的,偏偏这种优越并不带攻击心,很温和。 暑假过半时,两人的择校都尘埃落定,任延在摸底考没发挥好,被学校给发落到了高一接受祖国的再教育。省实高一不分平行班和实验班,摸底考也只是方便各班主任掌握学生情况,实际上并不作为排班准则。但作为被抢破了头的安问,自然可以提条件。他跟教导主任老邢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和任延、卓望道在一个班。 琚琴和她男朋友还在远洋邮轮上,临走前宁愿将安问托管给崔榕,也不乐意交给安远成。安问在任家住着,直到一个星期后,崔榕才想起来问:“你跟延延睡一起还习惯吧?要不要住客房去?” 安问说习惯。 他跟任延睡一起,简直成了件在众人眼里都理所应当的事了,没人觉得要避嫌,也没人觉得不妥,就连当事人本人也如此觉得。在省实念书,都没住校,仗着任延家离学校近,安问经常在他那儿留宿,一起刷题一起看恐怖片,任延喜欢把影音室的空调打得很低,安问裹着毯子仍觉得浑身泛冷,便很自然坐在任延怀里,被他从后面抱着。 恐怖片渲染气氛到位,知道接下去几秒一定有鬼出来吓人了,安问缩紧自己,扭过脸去枕在任延肩上,让任延帮他捂一下眼睛。他不知道这样的画面多像索吻,单知道任延的掌心宽大干燥温暖,掌心有他身体的味道,淡淡地萦绕鼻尖。 高一的暑假出去溯溪露营,去迪卡侬买七七八八的装备,见任延从货架上拿了件一点五米的气垫床,安问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还是卓望道问:“干吗不拿单人的?多方便啊。” 安问:“对哦。” 任延不为所动:“一点五米的舒服,单人的很窄,只有一米宽,你睡不惯的。” 安问:“对哦。” 卓望道:“对个头啊,拿单人的,以后还能各自用各自的,双人的,下次你自个儿单独出去,也不嫌重?” 任延把卷成筒状的气垫床扔进推车里:“不会单独出去。” 卓望道深感憋屈,感觉自己被特殊对待了:“那这次租的帐篷这么大,你俩睡一床,我单独睡。” 任延瞥他一眼:“不然呢?” 安问善解人意地说:“上半夜我睡,下半夜换你。” 任延屈指弹他额头:“当我陪床的?” 卓望道扔下一句“当你人尽可夫”便逃之夭夭。 对于这次溯溪露营,所有人都很看重,青少年么,只要能夜不归宿都像是赚到。三个大男生无聊,卓望道死活要拉上他妹,卓尔婷又热心地叫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都上大一了,六个人开了两部车,一路循着盘山公路,寻找着溪流的上游。 早晨的山间下了些濛濛小雨,山谷间山岚雾霭飘得很低,云色见青,等他们安营扎寨好,太阳也猛烈了起来,将雨水朝露都晒得不见踪影,铺满了山石的河床上,只有溪水清澈潺潺流淌。天幕下支起了烧烤摊,任延擅长,因为在美国时,一到周末节假日就是BBQ,很无聊,由不得他不会。其他五个都当起了掌柜,擎等着他投喂,等了半晌,发现这人偏心到海里了,永远只给安问一人吃。 打麻将时连输十几把,卓尔婷捏着牌冷笑:“报应了吧,让你不给我们吃。” 任延打出一张牌,下家学姐也跟着笑:“五万吃了——这会儿倒是喂得勤快,听牌了啊。” 安问扶住了额:“怎么这个时候还打五万?打边张。” “哎哎哎,”卓望道嚷嚷着有意见:“还许场外支援的啊?再说了,你又不会。” 安问俯任延耳边耳语几句,让他别打六九条和三条,接着便回岸上去了。卓尔婷的闺蜜正坐天幕里边拍美拍小视频,见安问来得正好,让他当人形手机架。 安问脾气好耐心好,任劳任怨,举着手机也不觉得无聊,认真地看着对方做那种对口型表演。或许是他天然带笑的目光太有情愫,女生在他的注视中手忙脚乱起来,脸颊染上粉红,不住地捋头发,又往颈边扇风,说:“好热啊,你热吗?” 安问摇摇头:“要我给你拿扇子吗?” 女生挽了挽长发:“不要,我不拍了,我们走一走吧,吹吹风怎么样?” 山间清风徐来,带着溪水的凉气,很是消暑。安问点点头,把手机递还给她,“走吧。” 卓望道打了张九条,放了卓尔婷的冲,任延躲过了一截,扭头一看,安问却被人三言两语拐跑了。孤男寡女,背影透着登对,像是去约会的样子。任延这才注意到安问在过去一年里长高了许多,白杨树抽条儿似的,是可以当人男朋友的身高了。 “你同学单身吗?”任延直截了当地问。 卓尔婷先是看他一眼,继而心领神会看向岸坡上,那边女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安问轻轻浅浅笑起来。 “单身啊,瞧你说的,不单身我能叫出来啊。”卓尔婷一边熟练地码着牌,一边直挤眉弄眼:“完咯,某些人的老婆要被人拐走了。” “谁老婆?”学姐不明就里。 “任延呗,他俩定过娃娃亲的,你没看任延心思都跟着跑了吗?” “啊?”学姐大惊失色:“丁丁跟任延定过亲?我怎么不知道?” 卓家两兄妹齐齐笑断气,任延烦躁地吸了一口气,明显心不在焉地回:“别瞎说。” “我瞎说你才能喂我啊——碰。”卓尔婷手气好得不行,想什么就来什么:“今天不输两千别想走。” 任延一半道回国的哪打得过他们,他顶多算个知道“怎么打”,离“会打”还差十万八千里呢。等安问遛达完一圈回来,他已经输出去小一千了。 “我来。”安问看不下去了:“让我试试。” “你会吗?”任延担心他零花钱。安问不知从哪联络上了一个贫困山区的福利院,每年攒零花钱压岁钱,都拿去给那儿的孩子用,平时出门干点什么,任延总是默不作声买单,生日也不让安问破费,倒给安问一块钱。 安问看着手里小小的圆形硬币发呆:「一块钱?不是你过生日吗?」 任延嗯一声,「我过生日,礼物就是能用史无前例最便宜的价格买你一天时间。」 「一块钱买我一天?」安问再度重复了一遍。 「嗯。」 「你亏了,」安问笑起来,「你想要几个一天,我都会免费送给你。」 任延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击穿他心脏、让他日复一天都变得比昨天更喜欢的人。 “一段没打完,不兴换人。”学姐笑着说:“这可是规矩。” “让他俩一起打。”卓尔婷浑然不知死到临头,还在大放厥词:“让他俩知道知道什么叫一加一等于负一。” “哦?”安问轻挑眉,捏着揉了揉手掌关节。 卓望道也起哄:“问问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任延的。” 安问垂眸看了眼任延,也没客气,而是低着声莞尔问:“好不好?” 哪有这样子商量的?别说几千,就算输个金山银山,任延也没有不好的道理。卓尔婷也被狙到了,情不自禁地说:“天啊问问,你好会啊!” 安问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会”,还以为打麻将呢,活动着手腕不客气地坐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才麻将少年。” 任延忍不住笑。 折叠椅坐深很宽,卓尔婷怕他看牌,命令他俩坐一起。任延□□,让出身前的空间。所幸他腿长,而安问又瘦,坐下去后,任延非常、无比自然地将两手在他腰间合拢,搂住了他。 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对面学姐的眼神只透着怪异。 卓望道早已见怪不怪,嘴碎解释道:“他俩一直这样,晚上都一块儿睡的。” 学姐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咧开,露出一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倒是挺想采访下当事人的,但任延若有似无地含笑抬眸瞥了她一眼,她顿时晓得了——闭嘴。 安问坐姿挺拔,纤薄的腰腹劲韧着,也敏感着。奇怪,睡觉时抱得乱七八糟的也不觉什么,坐着时被任延这样随意一搂,却觉得心脏紧颤。他偏过脸,含蓄委婉地问:“你要不要上去散散心?” 任延抱得不紧不松,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讲话时热气在安问的耳廓散开:“不要,不是要让我见识见识天才少年吗?”他盖住安问捏出牌的手,果然很好学地问:“打这张?怎么不打那张?” 安问的指尖微凉,与任延灼热的掌心形成体温差。 “商量生小孩呢?”卓尔婷出声催促:“快点,等你放冲呢!” 安问便微转过脸去,对任延小声道:“听我的。” 他的脸颊柔软,若有似无地擦到了任延的嘴唇,在彼此的肌肤上都留下了捕捉不到、又难以忘怀的触碰。任延喉结滚动,从气息里哼笑了一声:“好,听你的。” 听安问的当然不会错,从小在奥赛里锻炼出来的记忆力和算力,就算去下国际象棋、下围棋都游刃有余,何况跟几个青少年打麻将?加上老天眷顾手气爆棚,下场半小时就胡了四把大的,清一色七对子信手拈来,把卓尔婷都打哭了:“你赖皮,你出千。” 安问摊了摊手,似笑非笑:“对你还用出千啊?” 卓尔婷嘤一声,转账转得痛心无比。 麻将打到快天黑,都上头了,西瓜都没惦记吃。安问的后背记住了任延的心跳,从紊乱的、那么快的,到渐渐平稳。他不知道任延为什么心跳要快,是因为看他牌抓得刺激吗?只知道腰间的手一直不松,似贪这一晌的亲密接触。 晚上住帐篷,气垫床早就打好了气,卓望道嘴上说着一米五的尺寸累赘,实际上赖在上面不肯走。一起开黑打了几把游戏,他出帐篷放水,回来时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竟连帐篷拉链都没拉严实。 那条蛇出现在帐篷里时,除了一叠声条件反射的“我操”外,便是三人集体性大脑空白。 也许是安问刚喷了驱蚊液,身上有刺激性气味,蛇莫名便敌对了他,昂起脖子,丝丝吐着蛇信子。安问两手撑在身后,两条腿一前一后曲着,一动也不敢动。气垫床在他手掌的用力下发出微妙的咯吱声,每一声都在刺激着这条冷血动物的预警攻击机制。 任延扑过来的动作和蛇蹿起来几乎是同时的,卓望道则像个炮仗般高高蹿了起来,一脑袋顶掉了帐篷上悬挂的应急灯。一团混乱的脏话中,谁也没听清任延那声吃痛的闷哼。帐篷内陷入黑暗,黑暗渲染极致的恐惧,卓望道几乎快吓尿了,手指尖触碰到什么冷冰冰的东西,他又是一声发着抖的“我操”——“我他妈摸到蛇了……!!!” 安问深吸一口气,怔怔的、虚弱的、咬牙切齿的:“那他妈是我的手……” 模糊的黑雾中,只有任延的声音始终冷静:“蛇在我手上,卓望道,开灯。” 卓望道胆战心惊地摸着灯,将马灯捧在手中按下开关,光线终于再度亮起。狼藉的帐篷内,安问被任延压在身下,任延半跪着,一手护着安问,一手按在防潮垫上,捏着蛇头。 “你没事吧?”任延目不转睛地望着安问。两人距离极近,他几乎可以看清安问颤抖的睫毛,也将他眼中的恐惧看得一清二楚:“别怕。” 安问吞咽了一下才找到声音:“没事,你……” 他想问任延干什么扑过来,但卓望道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声音惊恐到倒嗓——“你腿被咬了?!” 小腿肚上两个不明显的牙洞在渗着血,在如此昏的光芒下,看着颜色偏深发黑。 任延撑着身翻过面来,仰坐在气垫上长舒了一口气,一手按住腿上穴位:“这蛇可能有毒,小望,你去让尔婷学姐开车,问问,把酒精灯和刀找给我。” 说着话时,蛇还顺着他的手臂攀援绞紧挣扎,任延额上冒着冷汗,面无表情地捏住它的头身两段,左右一拧——咔嚓一声,颈骨断了,被他垃圾一般甩在一边。 他的脸色很白,有意识有节奏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间不让自己急促,以此来稳定心率。安问的脸却比他更白,在包里翻找酒精灯和刀的手抖得厉害——连手腕都跟着一起在抖。只有卓望道还在发愣,像被抽走了魂,安问喊他的那一声颤抖却凶:“你愣着干什么!他妈的快去啊!” 卓望道如梦初醒,跪在地上拉开帐篷门时,听到任延轻笑一声。 他竟还有心思调笑:“好凶啊。” 睡前被仔细整理好的工具包被翻乱,安问终于找到了那两件小小的东西。刀是下午切水果的一柄匕首小刀,酒精灯则是用来煮咖啡的,任延先是在T恤上割开了个口子,顺着棉料纹理撕下布条,在伤口上游扎紧,继而将刀在酒精灯上灼烧消毒。刀尖扎进去前,他望了望安问。安问就跪在他身边,眼神一秒不敢挪开,呼吸又紧又轻,似乎怕把任延的命给吹散了。 任延声音很低地笑了一笑,对安问说:“过来一点。” 安问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还是听话地更凑近。下一秒,任延的脸贴上他的颈侧,深深嗅着他身体的气息,眼也不眨地将伤口十字形深深划开。 越野车的引擎声发动起来,车前灯照透了帐篷,将两人依偎成一体的剪影照得宛如贴在玻璃上的剪纸。 安问拎着蛇扶着任延上车时,学姐差点吓到一脚油门飞河里去。卓望道留下负责善后,越野车载着他们飞速驶往就近的医院。处理完一切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安问在走廊上接到了卓望道他们报平安的电话。这个片区的公立医院只是二甲水平,一条急救门诊的通道上灯光明亮,却人迹寥寥,花岗岩的地面看得人头晕,安问头重脚轻地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跑出去吐了起来。 回观察病房时,任延还未睡,安问刚洗过脸,凉水顺着他的下巴尖滴在任延的手背上。 “小望他们找人来接,现在已经到家了。”安问抹了把脸,汇报给任延:“你睡一会,我陪你。” 任延睁开眼,眉心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而自然微蹙着,目光却好整以暇:“长大了?” 安问咬着唇和牙,眼泪啪嗒滴下,被任延一调侃,委屈、惊吓和后怕——这些复杂汹涌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他趴到任延宽大的掌心,闷声哭了起来。任延很想抱抱他,奈何另一手正打着点滴,便任由安问把眼泪糊满了他掌心。 第二天发起了烧,被医院安排的车辆转运到了任延家附近的私立医院。家长都不在,安问陪着他在医院躺了三天。晚上熄了灯后,安问问:“要是是一条剧毒剧毒的蛇怎么办?” “那在车上,我就会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既然不是剧毒剧毒的蛇,就不着急问了。” 安问的心跳激烈起来,不知道什么问题是任延要在生死之际问他的。睁开眼时,发现任延果然在看他,就着那么淡的蓝色月光。 如此正大光明的注视被逮到,任延也不尴尬,勾了勾唇:“你对卓望道那么凶,我倒是很意外。” “着急。”安问内心浸满歉意:“我道过歉了,他说没关系。” “着急什么?怕我送命?” 安问轻轻地“呸呸呸”了三声,伸出手,这是从琚琴那儿学来的迷信。任延笑出声来:“你怕失去我?” 用词这样暧昧,换往常安问多半不上他的当,今夜却无比认真、坦诚地承认:“嗯,我怕失去你。” “哪种算失去?丢了命算一种,还有别的吗?”任延漫不经心地问。 问得奇怪,把安问问住。“还有……”高中生迟疑踌躇,他不知道,只好转过脸,轻望进任延眼里:“你说。” “还有结束一段关系,回不到从前,也没有以后。” 安问心口一松:“绝交吗?我们不会。”他很自信地说:“我们现在是过命的交情……虽然过的是你的命。” 任延又笑,下了床,挤到安问那张床上。病床那么狭窄,他的长手长脚理由充沛地锁住安问,因为发烧而高温的身体气息鲜明,隔着安问的T恤将热度传递入他的骨血。 “你干什么……”安问小小地挣扎,却并非不愿意:“叫我过去不就好了?医生说你最好少动。” “我是发烧,又不是骨折。”任延的手横在他单薄的胸膛前:“我一直这样对你,你……有没有觉得不自在过?” “哪样?” 任延收紧手臂,讲话的热气贴着安问的耳廓散开:“这样。” “没有。”安问迟钝到天然。 “你听到我心跳了吗?” “听到了。” “很快。”任延近乎挑明。 “发烧加熬夜,不快才怪。”安问口吻笃定,像个经验老到的医生。 任延的呼吸一滞,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干脆吻住他亲死他算了的念头。 “别人一直开我们的玩笑,你也不介意?会影响你交女朋友。”也许是走投无路了,任延忽然开始走绿茶路线。 安问睁大眼,疑惑了片刻,接着便非常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潜台词:“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影响到你交女朋友了?” 任延:“……” 他此时此刻终于确定,他的青梅竹马,确实是个纯天然的单细胞。 “我不交女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谈恋爱很麻烦,你不觉得吗?” 安问可没经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比起女朋友,我更喜欢跟你相处。” 如果是玩狼人杀,任延差不多属于是狼人悍跳了。但是他眼前的平民还是睁着懵懂天真到让人想犯罪的双眼,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他——安问不假思索地说:“我也是。” 第119章 番外一 if线/6 安问从不躲任延。 他会毫不避嫌地跟他吃同一块蛋糕喝同一瓶水分同一碗拉面, 但在卓望道让他摸一摸任延腹肌时,他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不摸?真不摸啊?”卓望道再三确认:“我去, 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把握。” 任延一把拍开他的手:“神经。” 卓望道被拍了一下,手背挺疼的,嘶了一声,不管不顾地说:“我不管,你打疼我了, 我再摸摸。” 任延:“……” 温泉酒店以独栋别墅的方式分布得鳞次栉比, 温泉水在砌着湛蓝色马赛克瓷砖的泳池内蜿蜒流过,每一户顾客都可独享一段。虽然是暑假,但对于这样纬度内的深山来说, 已经有了凉意, 傍晚泡在水里正是舒适。两侧别墅内的客人估计是出去用餐了,高纬度独有的高远天际下,只有河流般温暖的水在发出柔荡的声响。 安问坐在岸沿,小腿没进水里,闻言嗤笑了一声:“你同性恋啊, 这么喜欢摸他。” 卓望道还真花了三秒重新认识了下自我:“不是啊,延延的腹肌, 在我眼里就跟数学公式一样,充满着力量、秩序、与简洁。实不相瞒,以我多年阅片经验——” 任延听不下去, 安问也听不下去了:“变态。” 卓望道泡回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水泡儿, 飞速说完后半句:“这种腰的一般那方面都很顶。” 话题一下子直奔着十八禁去了。安问看向任延, 似笑非笑:“真的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挑衅又撩拨, 充满了无尽暧昧的潜台词。任延被他看得恼火,喉头一阵滚动,他欲盖弥彰地凶:“我他妈又没试过。” “不用试,又不是没看过你们队的体能训练,这腰力一般人也扛不住。”卓望道从水里冒头,说了句少儿不宜的话后,怕任延揍他,便很快地又钻了回去。 话语的内容总会不自觉牵引着听众的视线,安问下意识地便将眼神放回任延的腰间。太阳晒了许多时,他一时觉得渴了,很轻微地舔了下唇沿,动作分毫不差地落进任延眼底。 任延贴心地把一旁的纯净水递给他,安问接过,怔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渴——” 没声儿了,他窘得满脸通红,像被太阳晒伤。 卓望道莫名很操心任延的两性情感:“张伊橙不是一直在追你吗,你怎么不同意啊。” 张伊橙是省实的校花之一,仙气飘飘的那种清纯漂亮,是娱乐圈出道预备役。这么优秀的姑娘,偏偏暗恋任延暗恋到了全校皆知的地步。 “没感觉。” “操,hand hands,lord lords。”卓望道骂。 “什么玩意儿?”任延蹙眉问。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卓望道自我翻译,费解地问:“仙女你都没感觉,那你喜欢哪种啊?张幻想那样的?但人在拉拉队的时候也没见你追啊。” “我喜欢……”任延顿了一刻,歪过脸,目光直接的、却又漫不经心地停在安问脸上。 安问捏紧了水瓶,塑料瓶身在他手心被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敢回应他的目光,咬牙提意见:“看我干什么。” 卓望道心有灵犀,很懂地说:“你喜欢问问这样的?问问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 “用不着。”任延从泳池边起身,捡起浴巾披到肩上。 “啊?”卓望道在水底下探长脖子疑惑,像个尼斯湖水怪。 没人搭理他,因此他始终没想通,什么叫“用不着”呢?用不着什么? 用不着“问问是个女的”。 山区度假酒店,周围并没有什么配套,能吃能玩儿的都在度假村里了。草草吃了饭,任延雷打不动去健身房,等他回来时,卓望道已经自觉回房间刷题去,泳池边只剩下安问一人,旁边放着一瓶甜度起泡酒。 “怎么想到找酒喝?”任延在他身边坐下。 “放暑假啊。”安问回过眸,扬起下巴,两侧唇角也一并扬起。 任延仔细观察他,从他介于迷离和清醒的眸光中确认了他的微醺。 与回国再遇的那一年初三相比,眼前这个人有了太多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时候他讲话还是像个小孩子,固执、古怪、充满骄傲的小脾气,很好看透,也很好哄。现在不然。现在的安问,个子已长高,眉眼间的稚嫩青涩都退去,五官长开,是不分性别的漂亮,注视着你时,会令你心跳失速,令你忍不住地猜测他目光中的含义,是否有多那么一分暧昧的喜欢。 “我陪你。”任延起身走回客厅,回来时,垂在身侧的指间倒夹着两枚高脚香槟杯,另一手的白帕下提着银色冰桶。 倒了酒,安问跟他碰杯,水晶杯轻磕的声音悦耳动听,混着月色密林下穿行的风声。 “cheers。” 安问抿了一大口,泡进温泉泳池里,两条小臂在下巴下交叠,歪着脑袋看任延:“放假前张伊橙还找过我。” “找你干什么?” “让我帮她约你一起玩,就我们三个。” 任延抬了抬眼神:“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安问的语气因为醉意而稍带上了轻快:“我不想撮合你们两个。” 任延心里一跳,香槟杯薄薄的杯壁都快要被他捏碎:“为什么?” “她那么好……”安问的尾音轻了下去,在任延心沉了下去时,又清醒过来,说了后半句:“总觉得要是真撮合成功了,你们就一定会走到最后。” 任延的心情如过山车,他深深地吸气:“我以为你要说你喜欢她。” 安问抿唇轻轻笑了一声,泳池正对着客厅,客厅明亮的灯火尽数倒映在他眼底,让他的眼神既清澈,又深邃。他没说喜不喜欢张伊橙,只是自下而上地望着任延片刻,两手撑在大理石岸沿,借着浮力轻盈地越出水面,反身在任延身边坐下。 姿态固然是充满少年气的潇洒的,但到底醉了,手指把香槟杯碰倒,酒流淌出来,清甜的果香弥漫在夜色下。 “你的腹肌,还给摸吗?”安问没管那酒,两手湿漉漉撑着,上半身往任延那侧倾去。脊背薄而舒展着,水珠沁在他白皙的肌肤上,顺着脊椎的那一道曲线流下。 “安问……”任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喉结滚着,只能如此低地唤他一声。 他与他挨得那么近,安问的指尖着了魔般,只是还未触碰到任延的肌肤,眼前人影便是一晃——是任延毫无预兆地起了身,冷着脸,面无表情地走回了客厅。 “喂。”安问叫了他一声,看不到他喉结的咽动。 任延没理他,他怕自己再不走远,就会失控。 - 在美国上了这么多年学,倒是交下过一些朋友。虽然回国后不怎么有机会见面,但偶尔还会在社交网络上联络。当任延问出那个问题时,群里的三五损友顿时爆笑开。 “这种问题还用问我们啊,A上去啊拜托!” “to be ho,我觉得问出这种问题的你很不像你。” “都几年了?老天,你还没做好决定!我都换了五个女朋友了!” 被损一番在所难免,任延在这个深夜一字一句敲下:“我怕他接受不了,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毕竟在一个班,我不想他之后两年高中生活都不自在。” “但是bro,你不是觉得他喜欢你吗?” “不知道,有时候这么感觉,有时候又觉得他对谁都这样。” “听上去他对你若即若离,很坏哎。”友人打趣。 “滚。”任延简洁地骂。 “I see,他也许喜欢你,但当一个gay,在你们中国的社会环境中还是比较难。bro,你要理解每个人的家庭和成长难处。” “中国现在的社会舆论对同性恋很不错,他的家庭……父亲比较保守,但他妈妈很开明,是及时行乐主义者。” “要我说,你都为此折磨自己两年了,是时候来一个了断了。给自己一个ddl怎么样?行就行,不行就ove on,我来追你。” “……thanks but no。” “他又睡在你旁边?” “嗯。” 他们定的别墅拥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想当然的,卓望道自己睡,他跟安问睡。任延的手机屏幕亮度调到了最低,荧荧的光中,安问的睡容有种沉静的漂亮。 “亲他!” 任延:“……” “我认真的!万一你们拜拜了,往后八十年你都会为自己这辈子没有亲过他而后悔!!!” “等你老了你还会跟你孙子喋喋不休曾经有一个你最爱的人但你连他嘴唇亲吻的滋味都没有尝过!你孙子会大声嘲笑你的!” “同性恋最道德的下场是断子绝孙。”任延冷酷地说,“所以你的假设不存在。” “oh,poor andrew,那样的话你就只能在养老院孤独的夕阳中对风说了。” 任延:“……” 不得不承认,他微妙地被说服了。 他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么久以来都没有试图亲吻过安问? 就离经叛道一回。 为了晚年孤独终老的那阵风里,他有故事可讲—— 任延闭上眼,熄灭了手机,将唇靠近安问的。 柔软的、散发着起泡酒甜味的、温热的,如一朵花的唇。 任延的心跳得那么快,几乎生疼。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靠近了心上人、即将亲吻的这一时刻,心脏是会疼的,而非愉悦。 离经叛道的亲吻在最后零点零一分的距离止住,任延最终闭上眼,仰起脸,屏住的呼吸难堪地抿成单薄的一线。 睡眠中的安问毫无察觉,只感觉任延很死地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 过完暑假升了高二,开学不久便是安问的十八岁生日。 琚琴对他的生日很上心,以往都是家宴,这回因为要操办得热闹些,便放在了酒店。好几十桌,亲朋好友欢聚,就连安远成和琚琴这一对两看相厌的怨侣也暂且搁置了白眼。 任延只知道安问人缘很好,到了生日当天,才发现原来安问有这么多他没见过的好朋友,幼儿园的、小学的、初中的,男男女女,礼物堆满一间单独的休息室,够安问拆到天亮。 有一个女生,是不输张伊橙的漂亮。 学生们都坐一张大圆桌,近二十人,席面上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同学,彼此回忆过往,笑着打趣调侃,说安问以前的事。 热闹间,女生总看安问,任延便总看她。 暗恋者熟悉暗恋者,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眼神。 平心而论,她不仅漂亮,而且性格脾气似乎也很好,讲话温声细语慢条斯理,有一股这个年纪的女生难见的沉静。 或许是看得多了,席散后,一群人吹着风,在外面等出租车去KTV时,安问笑问他:“你干吗总看宁宁啊?” “她怎么不叫你问问?” 谁都叫安问“问问”,独有女生连名带姓叫他“安问”,两个字连起来,生出与“问问”与众不同的特殊性。 “我怎么知道。”安问笑了一下,“你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吧?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电联调度的出租车来了一辆,一群学生呼啦一声围上去,我要跟你一车,你要跟我一车,安问叫住那个女生:“宁宁。” 女生原本就没去凑热闹,在夜风中微微转过脸,长卷发被风吹乱:“嗯?” “你等下,跟我一车。” 一阵起哄的怪笑怪叫,女生微微笑,点着头,在霓虹灯影下站得笔直,穿着玛丽珍皮鞋的鞋尖轻轻地点着水泥地面。 任延有些意外,更有着淡淡的自嘲。他勾了勾唇,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语气问:“你认真的?” 安问笑了一下:“没有,逗你的,等下你跟小望他们一车先走,我跟她一车。她比较安静,跟别人坐一车会不自在。” 任延点点头,没再说话,揣在裤袋里的手不自觉捏紧。过了半晌,终究没忍住,在高悬的路灯下,他注视进安问的眼眸深处:“如果我说我真的想认识她呢?” 安问似是没料到,神色一怔,心里的不自在很直观地反应在脸上。他勾了下唇,“还是算了吧。”似乎有商有量的语气,但任延知道这就是他的拒绝。 “你舍不得?”他明明白白地问。 这是任延第二次心脏觉得疼。他终于懂得,暗恋的人,不仅靠近他、快要亲到他时会觉得心口疼,知道他似乎原来心有他属时,也会发疼。并且是百倍、千倍的疼。 疼到他不能呼吸、不能维持挺直胸膛的姿态。疼得他要躬下身。 安问迟疑了一下,没说话,对他意味不明地点了下头,去安排剩余的同学、剩余的车辆。他走得那么急,似乎要逃避任延的这个问题,因此并没有看见任延变幻的脸色。 他的脸色僵冷了下来,却是色厉内荏,若非路灯昏黄,恐怕会出卖他的苍白。 车来了,安问目送他跟卓望道及另一个同学上了车。安问俯身在窗边打招呼:“待会儿见。” 剩余两人都回他待会儿见,任延坐在里侧,应当是不方便吧,安问心想,他没有回他,而是不合时宜地、专注地看着手机,像是不知道该干什么。 纵使包了最大的包厢,被二十几个学生一坐也显得拥挤,歌单转眼之间就预约到了几十首之后。一群人先齐声给安问唱了生日歌,祝他生日快乐,嬉闹着起哄着许了愿、切了蛋糕、灌了整整一满杯啤酒,才算走完了过场。 去走廊上透透气时,叫宁宁的女生追了出去。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吧。”她微笑着说。 “你吃蛋糕了吗?” “别这样。”女生说。 安问糊弄不了,脸上神情无奈下来:“谢谢你今天来参加我生日。” “谢谢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也还是邀请了我。” “我们是朋友。” “嗯,虽然我竞赛总是输给你。” 安问笑了一下:“去唱歌吧,好不好?”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 “两年了,你觉得我如何呢?要是你今天拒绝,那我们就北京见。” 安问又笑,脸上无奈加深:“你吓我啊。” “安问,”女生叫他,往前移了两步,靠他很近,隔着身高差仰望他:“不如试一试,好吗?” 安问被酒精浸染的脚步虚浮,被她靠上肩膀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扶住了走廊壁上的罗马立柱:“我……” 女生的身体带着香水的花香,那是与任延截然不同的气味。安问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时刻,他想起了任延。他要说什么?忘了,只有萦绕在鼻尖的发香,说不上好坏喜恶,只是让他神志不清。在女生“我知道你对我也有好感”的声音中,包厢门被打开,任延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包厢里的歌声被门阻隔,走廊上好安静。 安问更紧地握住了罗马柱,想要推开女生的冲动很直接,只是还没有动作,便看到任延对他点了点头,脸上是难以辨认的遥远笑意。是的,他勾了勾唇,近乎礼貌的表达。 那一晚,安问不知道任延是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人送他出去坐车,又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过去的几年,任延总是陪他到零点前的最后一秒,说最后一声生日快乐。因为那样就是从头到脚从早到晚从晨到昏的,圆满的快乐。 损友们的小群得到由当事人发的最新消息:“他喜欢女生,在十八岁这天脱单了。” “Jes!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损友们关切。 回程的出租车驾驶平稳,是任延的手指抖。 “还好。”他如此平静地回复,维持了自己骄傲的体面:“也许是有了预感,所以真正发生时,不算接受不了。” 他只是需要睡一觉,迫不及待地,需要睡很长、很长的一觉。 “你要跟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出租车司机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探。这个乘客好奇怪啊,他失笑出声,似乎是为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哭笑不得,而在下一秒,他却用宽大的手掌抵着额头,肩膀抖动着,热泪从掩住的双眼滚落。 - 回忆到去打耳洞的痛时,安问从地下铁的掩体通道出来。华灯初上,十月份的晚风咋暖还凉,吹动少年白色的衬衫衣摆。 地铁口有卖鲜花的小姑娘,安问抽出了一束郁金香,扫码付款。 帖子里已经盖了五十几页高楼了,他顾不及看,自顾自更新:【出地铁了,三分钟路程,顺便买了一束郁金香。】 他用语音打字,手机抵着唇边,随着脚步微喘:【Y第一次送我花的时候,送的是白色郁金香,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叫我南洋公主,很想打他。】 小区管控很严,但物业是任五桥公司自有的,岗亭里任何一位保安都对安问很熟悉了,并不阻拦他。乘电梯,上三十三楼,按了许久门铃,久到以为没有人在家。 帖子更楼快得可以用闪电来形容,无数人问: 【所以你喜欢他吗?】 【你喜欢Y吗?】 【都找到门口了,拜托请告诉我你一定喜欢他!】 安问在键盘上敲击下两个字母时,门开了,Y——任延一脸烦躁地扶着门框。看见是安问,他脸色明显一怔,收拾了神情:“是你?” 在明知他喜欢异性的情况下、在深深的暗恋下,还要当他最好的朋友一事,残酷得令人难以立刻接受,即使是任延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也需要时间去缓慢地适应。他已经躲安问快一个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借口篮球队新赛季训练,天天把自己泡在体育馆里。 安问抱着白色郁金香:“吃完饭了吗?” 任延不自觉顺着他话题:“没。” “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早走啊。”安问的话题跳得很快很远。 任延愣了一下:“说过了,身体不舒服。” “是看到宁宁跟我一起,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吗?”安问自顾自地说。 “不是。” “我们没在一起。” “我知道。”任延勾了勾唇。 “你知道打耳洞有多痛吗?”安问又跳话题。 “你也说过了,很痛,”任延看着他的右耳,语气温和了些:“还在发炎?是不是应该带银针?这个是铂金的,等彻底长好了再戴。” “但是我喜欢。” 任延刚睡醒,这场午睡又长又晚,以至于他现在反应迟钝,全凭本能和情感驱使。他怔了一下,心里毫无缘由地感觉到痛。 “是要送给谁吗?需要我给你……定制的电话?”他礼貌地问,扶着门框的指骨泛着白。 安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带有难过的困惑。他微微抿起唇角:“任延,我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是否等了太久,他的Y,耀眼的、骄傲的、独一无二的Y,才会问出这样不自信的问题。 任延没听懂他的话,下意识说:“没有。”话音出口也觉得荒谬,便笑了一下:“等什么?” 安问怀抱着花,仰起下巴,清澈的双眼一瞬不错地、仅有唯一地凝望着他:“对不起,明白过来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么一件简单的事,竟然让你等了这么久。” 任延愕住,喉结咽动,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是那种喜欢,成年人的、爱情的喜欢。”安问听出了自己不明显的哽咽,鼻尖的酸涩更是明显。 好丢脸啊,只是短短的几站地铁,三分钟的步行——他的喜欢只是走过了这么些路,晚说出口了这么些时间,他就觉得好委屈,好难以忍受。 任延呢? 任延的喜欢走过了几程地铁,几分的路?走过了几个夏秋几场冬? 安问的眼泪汹涌而至,流进他紧抿颤抖的唇中。他为任延的暗恋难过,为自己喜欢已久的人竟然需要吃这样暗恋的苦而难过。 任延垂着脸,太久没动静,玄关的感应灯暗了下来。他深邃的眉眼落入暗色的浓影,半晌,他说:“对不起,我可能还没清醒——” 似是扭头要走,但手腕被安问不顾一切地抓住。郁金香的花瓣落了下来,安问眼泪晶莹的双眼瞪着他:“你——” 话没能说出口,他天翻地覆,被任延很轻易地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被吻封在唇中,手机的光标闪烁,「xh」两个缩写字母被自动关联词条—— “喜欢”二字,明亮又清晰。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