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拜师后发现夫子是反派   作者: 桃桃片   简介:   普通的女大学生殷桃一次意外车祸之后,穿成一本男频小说中路人甲,戏份简单到和男主唯一的联系是她母亲的弟媳的娘家的侄女的表姐是男主的早逝未婚妻。   殷姝:这剧情我熟,老老实实过日子。   然而渣爹看着自家女儿这倾国颜色,心里不由得起了心思,大手一挥就将殷姝送到了住在青竹山上名儒大家柏遗门下,美其名曰学而知礼,当为世家主母,实则就是去混学历攒名望。   一觉醒来已经到山脚下的的殷姝:“…你可真行。”   行吧,何处不是坐牢。   世人皆知,大家柏遗孩童时便已出口成章,舞象之年金榜题名,弱冠时更是无人出其右。早早隐居在青竹山钻研学问,天下读书人皆拜服其学识气节。   殷姝:“想必夫子钻研学问辛苦,定是没空教导我。”   拜师后———   殷姝看著书案上十五篇待作的赋,三张空白的画卷,十道算术题以及一张大的能够铺满床铺的世家谱系图,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累就累点,老老实实就好。”   直至饭后消食溜达到后山,无意撞见自家那弱不禁风手不能提的夫子一掌将数十名刺客打落悬崖,回首看来,男人原本温和的目光里透露出冰冷与杀意,每当自己打瞌睡,那轻点自己额头的白皙指尖正不停地向下淌血。   殷姝面无表情:“要是我没看错,那不是刺客,是皇家暗卫。”   我把你当夫子,你居然是反派??????   “浮生若梦,前半生我都为人手中棋,掌中物,从不曾为自身争的一二,但唯你,我不愿也不能舍弃。”   “自是因你,我才方寸大乱,全然不顾背后刀光剑影,唯忧心你的片刻安稳。”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姝;柏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点满宫心计技能的每一天   立意: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第1章 京城的消息   襄国二十年,江南正逢深秋,风瑟瑟扫过卷起无数落叶,巷街的小贩不由得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衣,暗骂这老天变脸如此快,家中煤炭尚未屯的一二。   城门在这日旦悄然拉开,沉闷地声音引得大街小巷的平头百姓探头看去,一位身着暗黑色盔甲的军士驾着高头大马直往城里冲来,盔甲摩擦的铮铮声和不停的马蹄声惊得百姓纷纷向两旁避退。   家住城东的铁匠铺王三强拍拍旁边的小贩:“小哥,我刚搬来城东,诸多事情尚不清楚,你一看见识广博,能否告知这位军大哥是何人啊?”   小贩瞧见这崇拜的眼神不由得心里舒坦,像学堂老夫子一般直起腰,倒是不吝分享:“这是黑甲士,是这江南世家之首殷家的家兵,瞧着方向大概是从京城那边来的,啧啧啧估摸又有什么大事了。”他甩甩手上的布巾,摇头晃脑地回到摊位上继续吆喝生意。   在散开的民众中一些人隐没在巷尾消失不见。   *   殷家内宅,婢女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盛着银白色木炭快速转过回廊,步履虽快但却悄无声息,径直走向华疏院院中,瞧见院中些许婢女还在清扫昨夜秋风撒下的片片落叶,心里多了几分计较,转向下房走去,未走几步就与华疏院贴身婢女仁禾照上面,她熟稔地搭话:“仁和姐姐,奉家主命,将京城送来的银丝碳予以女公子使。”   仁禾脸上温和地笑:“多谢妹妹,瞧这天色,女公子怕是要起了,先失陪,之后再请你吃茶。”示意后面的小婢女接过银丝碳。   她打起正房的珠络帘子,揭开香炉将安神香换成水香,待到嗅到熟悉的瓜果香,她才示意后面婢女放下铜盆与青盐杨柳枝,垂首在床幔旁等待,偌大厢房竟无一丝声响。   直到床幔内传来一道声音,“仁禾,现在什么时候了?”声音慵懒中带了丝清冷。仁禾依旧垂头回答:“回女公子的话,辰时已至。”   床幔中再无声音,想着女公子的脾性,仁禾挥退小婢女,靠近床幔低声说道:“女公子今日是家族堂议,切不可失期。”   殷家之所以能够成为江南世家之首,很大的成功因素就在于它的家族堂议,一月一次,底下附属家族汇报这一月来的营生情况,再由家主进行评判和布置。作为殷家嫡长女的殷姝自然要到场。   殷姝轻叹一口气,从胎穿到现在,她强迫自己习惯这朝代人的生活方式,习惯作为世家嫡长女的身份,却还是无法适应早起。   她甫一伸出手,仁禾知道这位祖宗听进去话了,连忙扶她坐起,伺候她洗漱。   待到更完衣,坐到铜镜前,仁禾还是被殷姝的容貌惊得晃了一下神,女子身着银纹度蝶穿花罗裙,柳眉笼烟云,檀口不点而红,肤若凝脂,月眉星眼,恍若蟾宫恒娥。   感受到头上的动作放缓,殷姝点点府中簪娘送来的镂空芙蓉衔珠步摇,“梳个堕马髻正好。”   仁禾回过神,麻利地梳妆完,随即暗声说道:“女公子,今早府东小门李婆子传话来,说是今早黑甲士进城。”   殷姝披上白狐软缎大氅,拿过仁禾塞给她的手炉,“走吧。”上班时间到。   自家女公子朝着主屋走去,仁禾垂首跟上。   *   殷宅是在原来的一座王府遗址上翻修而成,两边抄手走廊逶迤曲折,一列列婢女小厮各司其职,亭廊水榭,引的是城外衡河的活水,丹楹刻桷,尽显主人家的底蕴。主屋坐落在中轴线,牌匾上正是当今圣上的御笔“明世忠君”。   殷姝绕过四扇木屏风,径直在中堂龙位旁的金丝楠木靠椅坐下,屋内烧的地龙还算暖和,她将冷下来的手炉交给身后的仁禾,这才有空抬眼看向这堂屋的一群人,有羡慕有嫉妒有好奇,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羡慕的自然是附属家族的嫡女些,嫉妒的是自家庶出弟妹,好奇的纯属在外奔波的家族忠仆。   民间皆知,殷氏嫡长女殷姝容色倾国,更是殷家与江东世家周家的联姻产物,身份贵重,比如京城公主也不遑多让。   随着殷姝长开,殷家家长多次赞其“此女肖我,若为男子,必推之。”此言一出,更是将殷姝捧到了风口浪尖,虽外界传的不亦奇乎,但殷姝本人倒是十分低调内敛,极少人见过她。   众人内心不知转了多少回,依旧面上谦卑地起身行礼:“见过女公子。”殷父给予殷姝另一项家族特权即是除亲父慈母及直系长辈外,其余皆唤殷姝女公子而不是大小姐,礼等同其父。   作为传奇本人的殷姝看着年近古稀的老翁还得行礼,内心负罪感极强,社会主义教育她必须尊老爱幼,到了这个未曾听闻过的朝代十八年她还是坚持自我,“不必多礼,请尝尝这御赐的大红袍。”   茶没品两口,殷氏大家长殷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黑甲士。殷父儒雅温和,未留髯须,穿着一身灰衫,看上去不像世家家主,反倒是街头巷尾替人写字谋生的中年书生,看向众人眼里划过一抹暗色。   在座的每一位可不敢小觑这位人物,自上位后,短短十年就将殷氏立为江南世家之首,其中厉害可知。   殷父在中堂龙位坐下,接过小厮手中的大红袍轻抿一口,这才开口:“夫人抱恙,现在还在后院养病,命人告知我这次堂议难至。”   众人纷纷称是。他扫了一眼各人的神情,这才开始听各家族汇报。   殷姝坐在旁边,听的无聊,盯着香炉的袅袅青烟,思绪不由得发散,这次母亲缺席,是本意还是被迫呢,第一次殷姝接触殷父就看出他属于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妄图集中家族一切权利,连殷母都是他的工具之一,而她也不过是这殷氏的吉祥物。   殷父听着汇报,想着接下来的事情,余光暼了眼旁边坐的端正的殷姝,她的举止都是他命宫中嬷嬷严苛教导过,一丝一毫都是规则的体现。容色更是殷母拿出周家秘方加以私养,及笄的年纪更是将这美丽发挥到极致,而他花费如此多的心力就是为了一个机会。   而现在,现在机会来了。   殷父抬手示意黑甲士告知众人从京城带来的消息,黑甲士垂头大声朗道:“当今圣上皇后欲从世家女中择一人为太子正妃。”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但回过神,算算年纪,当今太子也已至弱冠,是时候迎娶太子妃。要是能成为太子正妃,未来皇后,家族何愁繁盛。   座中众人纷纷盘算起家中的女子们,庶女给太子当侍妾都不够格,至于嫡女,人们纷纷看向殷姝,要说嫡女,江南谁能及殷家阿姝。   感受到众人瞩目的殷姝这才晓得殷父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是深谋远虑也不为过,给予殷姝盛名和权势,这不是摆明向皇家明示:要是迎娶殷姝,家族所有皆供太子驱使。再加上殷姝的倾国容色,哪个男人会拒绝。   只是,殷姝有一点还想不通,皇家如此多疑,尽管眼前这块肥肉足够诱人,也会忧虑如果未来皇后母族太过强盛,难免未来牝鸡司晨,主弱臣强。   在座众人显然也想到这一点,犹疑的眼光悄悄看向殷父,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应是还有后文。   留给众人足够多的时间消化这个惊天消息,殷父才缓缓开口:“诚俱上苍,明世莫过于识。我已为姝儿求得上青竹山问学的资格。”   此话一出,满座寂静,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半晌之后,一名殷家幕僚缓慢开口:“可是大家所居的青竹山,拜师名儒柏遗?”声音暗哑,带着不可置信。   殷父很是满意这反应,含笑点头。   世人皆知,大家柏遗孩童时便已出口成章,舞象之年金榜题名,弱冠时更是无人出其右。早早隐居在青竹山钻研学问,天下读书人皆拜服其学识气节。   殷父这局布的可谓是周全,如果江南这块肥肉还让皇家望而生畏的话,拜师柏遗这个砝码加上,皇家绝会抛弃所有疑虑,柏遗不仅仅是他个人,更是天下读书人之首。就算前面是陷阱,皇室也要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殷姝也品出这局的滋味,不由暗叹其中的利益纠葛,唯一的牺牲品只有殷姝,不对,外加一个柏遗。   只是这样一来,搭上这么多筹码,殷父到底想要什么,国丈这个身份看似光鲜亮丽,但翻翻前朝历史,当过国丈无数人,好好活着当国丈却无几人。   她看向殷父志满意得的侧脸,心沉了一下。   逮到众人散去之后,她垂头告辞,殷父看向面前这个养了几十年的作品,温和问道:“为父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记起还有几天就是你傅母的忌日,可曾准备好祭品,若是没有,为父这边帮你准备。”   殷姝心一下沉到底,恭敬回道:“不敢叨扰父亲,女儿已经准备好了。”   殷父突然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满意地上下打量殷姝,这才带着黑甲士大步走出堂屋。   殷姝被这眼神看头皮发麻,走出堂屋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还好仁禾搀扶及时。   她抬头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时而飞过几只白鸽,想必这一惊天消息一出,各家都在互通有无呢。   蓦然,她转头看向仁禾,问:“仁禾,我们认识多久啦?”   仁禾虽奇怪这一问题,还是老实回答:“女公子在厨役手下救下婢女已有八年。”   “是啊,都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宅门之内暗波涌动,殷姝只能被迫点亮各类宅斗技能,从普通大学生华丽变身为宫心计御用女主角。   她轻叹了口气,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身边的人。这棋只有两种结局,不明则破。 第2章 求学   甫一回到自家小院,仁禾赶紧伺候自家女公子脱下大氅,吩咐小婢女上盆盥供殷姝拭面。   早前在堂屋地龙烧的热,怕冷便未脱大氅,殷姝面容晕红,显然热的不轻。   殷姝梳洗完神明心清,在书案前坐下,仔细回想这小说世界的大概剧情。   仁禾眼神示意所有婢女退下,自己在旁安静磨墨伺候。   依稀记得,这本小说是她高中毕业完看的,原书男主拿的是重生剧本,前世身为户部侍郎庶子在嫡兄的压迫下一生未能入仕,第二世却拜得当今太子太傅为师,与太子诸位皇子更是至交好友,最后暗中支持某一位皇子上位,成为新朝的肱骨之臣,深受新帝重用。   想来,现在他应是在京城初初崭露头角,声名远扬。   即使远在这江南之地,殷姝都听过他献计抚流民的功绩。   这暂且不提,只说这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太子妃这一位置怕是豪门权贵都想分一杯羹,自己虽不愿参与这阴狠争斗,却还是陷入这泥沼,想要独善其身怕是困难。   殷父堂前这番话无非是警告自己不要起别的不该有的心思,这次求学必行无疑。   只是在这之前,她得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利和好处,才能略略转圜困境。   想到这儿,不禁暗暗感慨。   人家穿越都是种田文,吃吃喝喝,何不乐哉,自己跟打工人附体,天天上班当吉祥物。   瞧这外面日头,估摸快到午膳时辰,殷姝想起前几天吃的九珍鲋鱼脍的滋味,吩咐仁禾等会儿上这道菜。   仁禾听完吩咐安静退出去。   殷父唯一做的好事就是在吃食上尽供殷姝最好的。   日光透过纸糊窗撒进来,尽是一派祥和之色。   殷姝侧身躺在窗前的长榻上假寐,思虑当下这步该如何走。珠络帘子响起,二等婢女兰时悄然走进行礼,低声禀告:“女公子,夫人派人请您前往听风堂用膳。”   “差人回话,我马上就到。”殷姝起身,仁禾大约从外面听说这一消息,连忙走进给殷姝更衣。   估摸是殷母关于此事有话交代,只是不知道这事她是计划参与还是之后才得知。   仁禾给殷姝换了套日常的白底靛青竹叶纹褙子,跟着自家女公子向听风堂走去。   穿过后院回廊,便瞧见听风堂门口几个婆子带着一位穿着朴素的尼姑向着殷府东侧小门走去。   殷姝心里暗自记下,待人走后才不紧不慢地进到堂内。   和华疏院的瓜果水香不同,这听风堂满是香火味,不知得燃了多少香才能积得如此浓厚。   堂中并无人,殷姝因循旧例,脚步一转朝后方设的小佛堂行去。   佛堂蒲垫上安稳跪坐的女子闭眼祈祷,殷姝知晓这时她最不欲人打扰,默默行礼后跪坐在旁。   自己这母亲明明出身江东周家,家族显赫,知书明理,却仍相信这佛家命理之道,很少过问家族俗事。   不知过了多久,殷母缓缓开口:“听说你父亲送你去青竹山求学?”   听这语气倒像是浑然不知殷父所为,殷姝垂头回道:“是,母亲。”   殷母在刘嬷嬷的搀扶下缓缓站起,面容冷淡,嗤笑道:“倒是好事。”   这话不知在阴阳怪气殷父还是殷姝。   殷姝沉眉不言。   行至正厅,待两人落座后,婢女们训练有素地上好菜肴,满桌佳肴美味,可惜所对之人皆无享用之意。   瞧这母女都不说话,刘嬷嬷心里着急,本身自家夫人性情冷淡,女公子更是沉默不语,这十几年来母女倒似陌生人一般,自那件事过后,两人情分更是少的可怜。   为缓和缓和关系,刘嬷嬷贴心为殷母和殷姝布菜,笑道:“夫人听闻女公子最是喜爱这螃蟹,特地命人从澄阳湖一带采买来,女公子可要好好尝尝。”此话一出,殷姝顿了顿,躬身道:“劳烦母亲。”   语气依旧客套疏离,不含一丝温度。   接下来再是刘嬷嬷如何转圜,两人依旧无言相对。   饭后,殷姝终松了一口气,向殷母告退。这顿饭吃的人食不知味,回院还得吩咐小厨房加餐。   殷母轻轻点头,只添了句,“天气愈发冷,一切当以保全自身为主。”   如殷母所说,这天愈发冷起来,按照殷父的指示,殷姝和婢女开始收拾起前往青竹山的行李物件,傅母做的抱枕得带上,最爱的调料也得带上,想着可以山中烧烤,油香肉嫩再配上独门调料,味道真真令人久久不忘。   在旁的仁禾见自家女公子嘴里念念叨叨“八宝鸭子”“大厨房的李掌勺”“…”面容麻木,想来第一次见自家女公子这副话唠又贪吃的模样时。   她承认,她也消化了很久。   唯一庆幸此房中只她们主仆两人,女公子的清冷人设还能得以维持。   余光瞥见门外多片阴影,想来有要事禀告。   她安静退出去,见庭院中多了一位身着婢女服的女子,但她眉目锋利,眼神警觉,浑身气势骇人。   见仁禾上下打量她,这名黑甲士双手抱拳:“奉家主令,黑甲士肖昭护卫女公子周全。”   听闻此女表明身份,仁禾这才吩咐小婢女带肖昭下去修整。   回房将此事完完整整告知殷姝。   “恐怕以护卫之名,行监视之实。”殷姝摇摇头笑道,裹紧了毯子。   “那女公子何不寻个借口婉拒此事?”   “此事拒不得,免让父亲生了疑心。”掩唇打了个哈欠,“我自有安排。”   想来女公子大抵是要小憩,仁禾默默将鎏金香炉的水香换成安神香,退出内室,仔细叮嘱其他婢女小声着点。   *   深秋寒意渐重,江南小雨绵绵密密地下,倒叫人喘不过气来。   殷府大门外,诸家马车纷纷忙着往家赶,唯独殷府箱箱行李朝马车上搬。   殷姝今早早起身,前往正屋拜别父母亲。   在各类目光中登上前往青竹山的马车。   车上是她习惯的布置,软和的两层坐垫和白狐毯,两侧放置的零嘴,殷姝最是受不住车马颠簸,加之出门又早,一上车就赶紧靠在仁禾膝上沉沉睡去。   大约睡了四个时辰,马车外传来侍卫的低语,“女公子,青竹山山脚到了,马车再不能向前,只能您亲自步行。”   殷姝悠悠转醒,接过仁禾递来的茶盏缓缓喝上一小口,才觉自身始回过神来。   走下马车,千山一碧,所见之处莫不翠绿,节节竹枝拔高,几乎十几丈,山顶罩着雾霭,淋淋淅淅的微雨更是给这座山增添一抹神秘之色。   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柏遗甚会享受,寻这妙山妙水隐居,过的那是一个神仙日子。   想着他估摸着钻研学问,应没空时时教导与她,她也可享受这美好生活一二。   最最重要的是不用每天早起学习,要知道,高考三年她每天五点钟起床背书,晚上十二点才睡觉。   大概是老天心疼她,让她考上想去的大学,她当时就暗暗发誓,千万不能辜负老天的好意,一定要好好睡觉好好吃喝。   没想到舒服日子没过多久,就穿越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侍卫见殷姝如此叹息,以为她对这步行不满,为难道:“女公子若觉步行不易,属下可先上山顶借一副轿子。”   殷姝一看侍卫这表情就知晓他误会了,也不多解释,只简单吩咐:“修整片刻,再行上山。”   *   日头缓缓沉下去,殷姝一行人终于赶在晚膳前抵到山顶,只见山顶别院牌匾题着“随心自在”四个大字,见着殷姝一行人,门口两小童行礼问道:“可是殷家女公子?”   殷姝笑着点头示意:“正是。”   其中稍矮的童子探头看了看殷姝身后一行人,略带为难:“女公子,大家吩咐,这次求学更多是钻研学问,因此扈从不可带。”   殷姝笑容有点挂不住,“那厨役能带吗?”   稍高的童子断然回答:“不可。”想着又解释一番,“别院有王姥姥,吃食不成问题。”   好的,明白了,换个地方坐牢。   殷姝转头让仁禾安排这些侍从打道回府,只留下仁禾与肖昭。   两名童子应下,可殷姝明明瞧见稍高的童子眉头一皱,还想说些什么,胖童子用手肘碰了碰他,他才勉强忍下。   看着李掌勺的背景越来越远,殷姝心里升起不合时宜的悲伤。   现在完了,八宝鸭子没了,炙鹤子脯没了,奶白玉蕊羹没了。   李掌勺: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在两个童子的安排下,殷姝住到东边的首屋内,仁禾萧昭均居于她右侧屋内,陈设都较为朴素简单。   殷姝悄悄伸手摸了一下书案,倒是无灰,应是提前派人打扫过。   简单收拾了一下,胖童子便给她们送来晚膳,三碗清粥和荠菜饼。   殷姝想着自己的八宝鸭子,咬口饼子喝口粥。   胖童子挠挠头,感觉这个殷家女公子眼中好像很悲伤,“女公子,两位姐姐,我叫归一,我师兄叫抱元,就是比我高的那位童子。”   仁禾拿出准备好的果脯递给归一,“我叫仁禾,旁边这位姐姐名曰肖昭,这是给你们的见面礼。”   归一脸上为难,殷姝看着他如此可爱,噗嗤笑出声,赶忙将仁禾手中的果脯塞给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殷家女公子笑得这么活泼,之前在别院门口,众多扈从簇拥下的她笑得更为得体,更像是被高高放在供桌上的神仙。   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红着脸道谢。告知殷姝一些别院的注意事项以及明天带她去见大家,这才念念不舍地离开。   这一日的颠簸确实劳累,殷姝让仁禾肖昭早点下去休息,自己撑开窗户,伴着寒夜星光点点,沉沉睡去。 第3章 第一次见夫子   求学的一天从早起开始。   殷姝简单梳洗,换了身素淡的软烟罗碧绿百合裙,便跟着归一朝大家柏遗的居所走去。   人常说,从房屋的建造风格可以品出主人家的性情。   这别院占地虽广,却不以繁饰修之,更多依照自然间法则,如潺潺流水之上不搭匠人桥,浅掘纵横沟渠,取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大约坐落深山之中,这空气甚是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归一见殷姝好奇,也充当起导游的角色,向她介绍起别院布局。   他手略略指向正屋旁居所与后山,正色道:“这青竹山女公子闲暇时都可游览一番,却唯独大家居所与后山不可进,大家喜清净之地,我们也很少前去打扰。”   殷姝含笑点头,只是思虑片刻问道:“那这后山又是如何说法?”   归一脸色严肃:“不瞒女公子说,后山乃青竹山禁地,我与师兄在此研学数年都未曾进去。”   如此神秘,倒像是藏有秘密之地。   但是电视剧每每套路告诉她,好奇心害死猫。   以后尽量躲着走吧。   *   行至正屋前,归一便低声对殷姝说:“大家吩咐,女公子直接进去即可,不必通传。”   殷姝闻言,略略点头,朝着屋内走去。   在外面瞧得不真切,此番进来倒有些新奇,与寻常正屋不同,室内只摆设一架黑白山水画曲屏。   她脚步不停,绕过屏风,却见轻纱帷幕垂落而下,背后人影绰绰。   这屋布局可以说是打破此朝代历有建筑模式,原本安放龙位虎座的正墙直接被打通,直直不知通往别处风景。   轻轻打起纱帘,殷姝所见别有一番洞天,原来这地被修成四方阁楼式样,很像北京四合院与福建土楼的结合。   四方井口空地上一白衣男子正在作画,只见他轻点颜料几许,在画卷上挥笔二三。未见其容,但其身姿卓越,白绸衣袖流转间隐隐见到金色暗纹,一头乌发用一根纯月白发带松松垮垮地绑着,他脊背直立,倒让人想起雪地中傲然拔立的青竹。   估摸着应是传说中的大家名儒柏遗,殷姝不由得感叹,气质直接拿捏。   她略上前几步,行跪礼,唱曰:“江南殷氏殷姝见过柏遗大家,得大家应许,特来求学,望大家不吝赐教。”   头抵在青石板上略凉,作画这人迟迟无回应。   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殷姝缓缓抬头,心下却是一奇。   画架上的画卷粗粗勾勒了一幅热闹的市井赶集图,耍着火把的蛮族汉子,跳火圈的兽类,巷街便上小贩们吆喝神情呼之欲出,不远处焰火灿烂,带着各类面具的老百姓穿梭各条街道,明明没有丝毫表情,她却始终觉得画中人在死死盯着外界。   这画奇,这作画之人更奇。   “看见什么了?”音如琮琮玉声,仿佛来自天端。   此问话一出,倒像是夫子随堂抽问。   殷姝心里苦,面上还得不卑不亢作答:“回大家,眼中所见皆为虚像。”   柏遗像是没听见此话,继续点下最后一笔,才颔首,接着问道:“何谈虚像之说?”   她思忖之后轻声答:“面具之能正是遮掩面上神色,所呈之相当然为虚像,虚而妄生,我们应识之物该是这面具背后的心。”   他听此言似是有兴趣,搁下笔偏头看来。   日光下澈,映在他俊美的侧颜中,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袖口流转间泛出阵阵冷香,倒是好闻。   襄国上至八十岁老翁,下到齿龄孩童都听过这大家柏遗,皆道他学坛遗珠,疏风清朗,却是无人提到他这一仙人皮囊。   殷姝在家时,也曾跟随殷父去往各类宴席做客。   当今时代开放,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她算见识过这世间众多才子,却无人能够眼前之人的半分风华。   “是然,那便烦请女公子以此为题,作一幅画吧。”   *   殷姝一踏进院门口,便瞧见仁禾与肖昭各自立在台阶上下,像是隐隐对峙之势。   她缓缓走过肖昭身侧,踏上台阶。   仁禾见着自家女公子回来,才算是泄一口气,连忙暗声道:“自女公子出门后,我去给您准备午膳,发现肖昭立在院门口,四处张望,怕她有所动作,我赶忙拦着她。”   殷姝知道仁禾怕肖昭暗害她,因此吃住皆与肖昭一同,未曾考虑过自身安危半分,心下一软。   正因她如此拼命相护,她们主仆两人才能活到现在。   殷姝看向阶下的肖昭,她沉敛不语,行礼的手因多年习武早已满是厚茧。   感受到殷姝的视线,她利落收回手,握紧身右侧的长剑。   一切动作尽收眼底,殷姝倒是不紧不慢地让仁禾沏壶茶去,肖昭进屋回话。   料想肖昭不敢在此动手,仁禾狠狠瞪了她一眼,才去后厨房沏茶。   殷姝在书案前坐下,想着柏遗布置的课业。   肖昭余光看着这位殷家女公子敲著书案的手指尖,指若削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与自身那厚厚老茧的丑陋之手截然不同。   她下意识捏紧剑鞘。   感受到眼前之人情绪波动,殷姝才缓缓开口:“说吧,交代你做什么?”   肖昭恭敬递上一封书信,“这是家主的书信。”   她接过,却没打开,反而搁置一旁。   “家主书信还请女公子亲启,阅后即焚。”肖昭催促道。   “还有别事吗?”她反问。   肖昭抬头对上殷姝双眸,清亮透彻,仿佛洞悉所有的阴谋诡计。   迟疑半刻,还是回道:“并无他事。”   殷姝倒是从书盒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书信,“母亲也给我寄了一封信,所述之事实是喜事一桩,我行二的庶弟殷衡与京城礼部尚书庶长女定亲,择日完婚。”   听见这番话,肖昭愣了一愣,随即接过阅览,“不知女公子何意?”   殷姝看向她,肖昭抛去那层骇人的气势,也不过二十芳龄,换作上一世还算是小女孩,她轻叹了口气,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想着他也算是你主子,所以将这消息说与你听,若你不信,也就罢了。”   肖昭苦笑,其实自己在出发之前就已听说过他将要定亲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于他而言确实是门好亲事,听说那吏部尚书家的大小姐虽是庶出,却极得家中长辈们爱护,温柔得体,再加上父亲是吏部尚书,可想仕途所得便利多少。   她也没想到,殷姝如此快便知道了她的秘密。   果然殷家,无一人心思不敏。   “恕属下愚钝,不明白女公子之意。”   “你并不是黑甲士自幼培养的死士,而是在一次黑甲士首领在替殷家家主剿灭匪徒时所俘的孤女。   当然孤女只是一层伪装,你在幼年乞讨时遇上二弟,二弟将你带回教你谋略,训练身手,之后你便顶着这层伪装,进入黑甲士,假意为殷父死士实则为二弟传递消息。直至应二弟要求,来我身边监视我。”   殷姝在得知殷父将萧昭送来自己身边时,便着手叫人私下去查。废了好大功夫才查到这一结果,倒也不是很意外,毕竟殷家子女虽多,可嫡出的只她一人,利益面前,亲情不值一提。   听见殷姝直接点破了她的身份,肖昭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又何尝不知道殷衡对她全是利用,毫无情意。   只是不管是出于年幼时他那句“我护你周全”的情义还是她自身难以吐露的心思,都值得她为他走这一遭,全他棋局。   她朝着殷姝略略抱拳,“女公子,承故人情,特来取你性命。”话音刚落,便出掌袭来。   殷姝依旧稳坐不动,像是没感受到凶狠狠的杀意向她扑来。   肖昭出掌时便感受到不对劲,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下子瘫软在地。   想来是接过的那封信上面有东西。   殷姝轻抿一口茶,“倒不必觉得我阴毒,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看见地下之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你那封书信上不也撒了毒粉吗?”   肖昭一口否定,“我不知此事。”   她虽想杀殷姝,却不会做此下作之事。   瞧肖昭表情不似作伪,殷姝定下心中念头。   “我只用了点软筋散,你不会死。”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肖昭此人。”   听殷姝这语气像是要放过她,肖昭不解。   都说有仇必报,世界道理多是如此,怎会有人不对想杀自己的人心生怨怼。   她看向殷姝,只见她已铺开画卷,拿起笔轻轻一点,随性自在,双目专注温和。   没有人告诉她,世间也会有人如此自我。   不知为何,肖昭鼻子一酸,久久不能平复。   待浑身恢复一点劲,拿起佩剑向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殷姝的声音,掷地有声,   “只一点我想告诉你,这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爱惜自己,若再为旁人舍弃自身,无论你在哪儿,我也会前去取你性命。”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她知道,   这一世,再无肖昭,只有为自己活着的萧昭。   看着肖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殷姝才收回目光。   为何要放过她,   一来是她也算可怜,兜兜转转,终其一生都不曾为自身而活。   二来她确是无害人之心。   即使仁禾总是刁难她,依旧对仁禾多加忍让,   小院不远处那几只受伤的兔子也是她偷偷包扎的。   三来,她知晓天下苦楚之人众多,不求救世,只求帮扶一把身边之人。   人如无心,与禽兽有何异。   经一此事,也算因祸得福,殷姝对于柏遗布置的课业有了几分灵感。   下笔果决断然,全然无之前的半分犹豫。   *   四方阁楼内,柏遗伸出冷白的手指敲敲画架,地面上瞬息之间出现一名暗卫。   要是殷姝在这儿,怕是啧啧惊奇,这暗卫隐匿功夫极好,她在此地呆了有些时辰,却没察觉到这个空间里,除去她和柏遗之外,还有第三人。   暗卫嘴唇稍稍碰触,柏遗便挥手让他退下。   他看向画卷,目中却回想起她镇定自若之谈。   身姿如玉,一举一动都像是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轻啧一声,倒是比他这老夫子还像夫子。   忆起暗卫所言,他倒是有些惊奇,没想到殷家那虎狼之地还能养出君子。   倒是有她外家风范。   想来之后的日子应是有趣。   屋顶上的瓦片压的黑沉沉,墙角阴影里拔出几根野草。   雷声轰的劈下,天端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第4章 夫子病了   距青竹山一千里的螺洲正值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佳期。螺洲因地形似海螺因此得名螺洲,每逢此夜灯火阑珊,有情人便会以海螺与花灯为信物,结成眷侣。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小贩吆喝叫卖声不绝,从城楼望去,层层楼阁星火点点,恍若白昼。   郡州府外槐荫深深,月明星亮,却映不亮此处暗巷。   此地此时万人空巷,也不闻打更声,天地一色,交错难辨。   倒是无人发觉这槐树下立着两名男子,左侧之人面容俊朗,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只是神色严肃,目光暗沉,紧抿的唇角才露出他的情绪。   想到来此地所查之事,他心中不免罩上一层忧虑。   右侧这名男子倒与他风格截然不同,此地月光微微反倒将他这一身黛紫直缀锦袍上的金色暗纹映的显眼。   光瞧这衣裳颜色只觉土气,但配上他那双半勾的桃花眼倒是将这颜色发挥到极致,眼波流转间尽是不可捉摸,唇若丹朱开,眉似远山黛,如此好颜色。   他轻摇手中的折扇,所等之人迟迟未到,脸上却无半分不耐,倒是调侃道:“今夜佳节,阿覃她该不会睡着了吧?”   江南褚凤目凛然,听见师妹小名,神色才算缓和,摇摇头,“她虽贪玩,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两人正将闲谈着,巷尾倒是响起清脆大方的笑声,“知我者大师兄也,不似狗晏,整日只知埋汰我。”   小师妹周覃话刚落,人就从那处阴影中显出来,她像是天生就适合红色之人,大红银纹劲服配上眉间点朱砂,艳丽得恍若翱翔凤凰。   被叫做狗晏的妖孽男子用折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日日狗晏狗晏,目无尊长,唤我二师兄。”嘴上虽这样说,桃花眼里却满是宠溺,看久了人好似都要陷进去。   周覃瞧他这看狗都深情的眼神就浑身不适,深秋时节还拿着那折扇扇个不停,自身不觉冷,她这旁人看了都发凉。   她冲申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就不,奈我如何。”   “你就仗着我宠你呗。”   “我呸,你何时何处宠我,是上次你说为我寻丝昙花,实则去风月楼与你那枫娘卿卿我我吗?”   “这你就冤枉人了,我那明明是——”   “适可而止,抓紧时间,明日还要赶回山见小师妹。”大师兄江南褚见两人这是要拌嘴的势头,连忙打断二人。   师兄发话,那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这才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谁让他是铁面阎王大师兄呢。   三人结伴隐匿在热闹人群里。   千灯夜放惊满座,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殷姝倒不知远隔千里的三人惦记她。   支起的窗隐约可见秋雨淅淅,寒意透窗入。前几日见天边涌涌之势,本以为是大雨倾泻,却没想还是这般阴雨绵绵。   她轻轻蘸了点墨,本想再次执笔,手腕处却酸疼起来,想来是这几日反复试稿、弃稿的功劳。   也不多勉强,缓缓搁下笔,瞧着眼前完成大半部分的画卷,眼眸中却出现那日的场景。   阁楼白衣坐,画笔纸上游,惊尔眉间色,忽觉在人间。   她回过神便见身旁磨墨的仁禾一脸欲言又止,好笑道:“有何事?”   “现在肖昭倒是好,天高海阔任鸟飞,现在也不知在哪儿快活。”   殷姝倒是听出这酸溜溜语气下的担忧。   她并没有告知仁禾那日在房中所生之事,略过多数细节,只讲查清肖昭身份放她归家了。   仁禾嘴上说好得很,终于解决这个麻烦若干。殷姝午睡起时却瞧见她望着肖昭捡回来的兔子窝发呆。   人总嘴硬心软的,仁禾更是如此。   心下一叹,却调侃:“说不定她归家就嫁人,相夫教子,平淡生活。”   说完半刻也不闻仁禾答话,抬头看去只见她盯着肖昭房间方向。   缓缓摇头,认真道:“女公子,肖昭不会的。”   “肖昭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她和女公子你很像,身上有不同于寻常女子的东西,我说不出是什么,像风像云。”   殷姝一怔,笑意从嘴角延开:“是自由。”   *   第一眼见到仁禾时,她是殷府大厨房中最低等的小婢女,此类婢女在殷家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因性格憨直被厨役排挤,寻个由头把她关去柴房自省。   那是殷家晦日的家宴,也是傅母的头七。   她厌烦宴中觥筹交错与言行相诡,独自退出宴席醒酒。   顺着抄手走廊行至后院柴房,婢女仆妇皆去大厨房前入席,此地倒落个清静。   正合夜色好景,她第一次弃掉名门贵女的仪态,爬至假山望月。   却无意瞥见本该无人的柴房有个小婢女正费力将那柴火堆高,柴房的柴火本是湿柴,分量不轻。   她想,该是想逃出去吗?   小婢女应是怕好不容易搭的柴火堆倒塌,小心翼翼地踩上去。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看着窗外撒下来的满地月色,庭下如积水空明。   殷姝望着这憨直的小婢女,倒似是刚来到这里的自己。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也是那晚,厨役少了一个捉弄为乐的小婢女,殷家女公子身边多了一位贴身侍女。   *   仁禾刚来到殷姝身边时整个人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这位殷家女公子为何要带自己走,自己于她有何用处。   这华疏院的一切事物她都从未见过,梳洗完穿上一等侍女的衣饰,她被人带到殷姝眼前。   这一路众多婢女的目光她一一见识,有艳羡嫉妒好奇。   踏进内室,一阵好闻的瓜果香扑面而来,屋内奇珍异宝更是数不胜数。   她连忙打算垂头行礼,却听见一声“不必行礼。”   声如碎玉,掷地有声。   殷姝示意她来到书案前,她小步向前,拿起墨碇准备磨墨。   殷姝却轻轻拦住她,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在纸卷上写下两个大字——仁禾。   “从今日起,你名仁禾,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   她一时间只觉惶恐不安,殷府自称世家名流,最重礼节,岂能一不行礼二不以主仆相称。   抬目对视,却见这位殷家女公子眼眸尽是坚决,她满腔劝诫之语在这目光下消散了。   这一习惯便是八年有余。   *   山上气候也算养人,这几日来殷姝的少眠都好了不少。   方才用过晚膳,归一便来传话:“近日来寒意渐深,大家他感染风寒,那日布置的画卷题暂且耽搁几日再行评判。”   殷姝见他衣袍一角都被这秋雨淋个湿透,紧忙引他进内室,倒是垂髫之年,不必讲究男女大防。   仁禾从后院小厨房端来一碗姜汤予他喝。   殷姝才反应过来他所说之事。   想起那身单薄的白袍和通风的阁楼,得风寒也不甚奇怪。   “我从家中带来一份药丸,治风寒很是奇效,不知大家是否得空,我即刻送去。”   归一被这姜汤辣得咂舌,缓了一下回道:“多谢女公子,有此药丸甚好,大家最是厌恶药汤诸如此类。”   他瞧瞧外面天色,“现下天色尚早,劳烦女公子了。”   殷姝本想托人送去,如今只好自己前去,仁禾守着院子即可。   归一喝完这姜汤已是满脸通红,向仁禾告辞后,望向殷姝消失的小径。   早前他本想向大家汇报此月别院开支琐碎,却没想见大家脸色不好,仔细询问才知他偶感风寒,本欲让大家好生休息。   大家却提起这殷家女公子课业一事,托他告知殷家女公子课业一事暂且往后搁置。   “如若她……”   归一迟迟没听见后半句,才抬头望去。   大家苍白的脸庞给他添了几分弱柳扶风之姿,笑意从眼中漫开。   “如若她提出给我送药方之类,只管让她来。”   归一心下佩服至极,不愧为大家,真真是料事如神。   *   踏入这楼阁,四方空地倒是无人,只左侧一间房门微敞。   这柏遗倒是言行一致得很,名曰苦修,除去归一抱元,这偌大阁楼当真是无一婢一仆。   托人转交药丸的希望落空,只好朝着那间屋走去。   “不必多礼,直接进即可。”   屋内之人仿佛感受到殷姝的纠结,缓缓开口。   这屋内陈设比她院子更是简陋,屏风也是最为朴素的杉木屏。   书案前柏遗坐跪之间,案上搁置一卷长长的纸卷。   柏遗应是在室内讲究不多,那发带已不见踪影,白衣黑发,不扎不束,宽大的白袍被这寒风吹起衣角,却愈有仙人飘然之姿。   这风寒倒是不损他颜色风华,反倒让人心中多生一分爱怜。   “看何物如此出神?”柏遗眼睑轻抬,就见自己这学生早已神游。   殷姝这才回神,暗暗感叹这美色误人。   “初入内室,夫子这冷香倒是浓郁。”   她一进来便闻到这内室冷香浓厚,不知加了何香料,与夫子身上这香似是出于同宗又似大相径庭。   柏遗从书案前站起,轻轻一个动作,倒累得他额间渗出细细汗珠。   这夫子身子倒确实不算康健。   “听归一谈起夫子偶感风寒,特将家中所备药丸送予夫子。”   从那一袭袖袍中伸出指节分明的手,白皙如玉。   殷姝将装着药丸的白瓷瓶放入。   正打算告退,却听见自己夫子发话。   “前几日吾收到殷家家主来信,信中多加询问女公子的学业。”   殷姝眨眨眼,殷家家主不就是自己那个便宜爹吗?   柏遗转身拿起案上的帙卷,递给殷姝。   “此乃世家大族谱系图,朱红标注的乃是京城世家,想来你之后应是用的上。”   殷姝展开,蝇头小楷看得人眼直生疼,可见内容之多。   她心中突然有了个想法,急忙抬头看去。   柏遗唇边倒是笑意不减,“即日起,每日隅中来此地温习。”   此言不弱于平地惊雷。   不就是古代版抽背课文吗?   殷姝心中暗骂自家便宜父亲,真真是不做人。   这夫子也不好相与,自身老学究还带坏学生。   柏遗恍若不见殷姝脸上的心思,就着温水服下药丸,才开口:   “若考校不合格,吾也能理解一二,想必女公子更是专精算学,那吾也能因材施教。”   殷姝差点忍不住白眼翻过去,这不就是纯纯威胁吗。   如若背不出来,那就做算术题。   要是刚穿来的她倒是无所畏惧,可现在的她只能算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 第5章 夫子让考试   翌日辰时起用早食,殷姝还有点没缓过来。   昨夜从柏遗那儿回来便抱着这帙卷背个不停,何时睡着也不知晓。   仁禾见自家女公子眼下青黛,很是心疼:“女公子今日下学后,最好是小憩片刻。”   殷姝摆摆手,急忙咽下最后一口粥,“我先去了。”   也不知柏遗给她准备文房四宝否,倒是为以防万一,仁禾还给殷姝整理一套书案用具。   殷姝拎着古代版小书包朝柏遗居所行去。   路上还偶遇归一与抱元,抱元还是老样子,无甚表情。   归一倒是好奇地戳戳小书包:“阿姐,这是何物?”   这几日来,殷姝与归一熟稔起来,殷姝便让他唤自己阿姐。   “也不知夫子是否会准备书案用具,我从家中带来一套使。”见归一好奇,殷姝大方打开小书包让他看。   “这不是一刀千金的徽纸吗,据传白如粉砌,下笔顺滑,如此捻来,倒是不假。”   归一摸摸这宣纸,一脸赞叹。   殷姝也不知这纸价值之重,想来是自家便宜爹为彰显殷家底蕴而准备的。   瞧归一真真是喜爱,殷姝分半刀予他,“粗粗算,我也用不着如此多,倒是辛苦两位师兄与我分担。”   归一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接过,“以后阿姐有何事,都可唤我。”   殷姝捏捏他的脸颊,“那以后学堂之中要多多看顾阿姐。”   她当然不会让如此小的童子看顾自己,只是瞧他不好意思,故意宽慰他罢了。   归一很是男子汉地拍拍胸脯:“当然。”转身将宣纸分予抱元。   抱元倒是后退一步,“我实则看不惯惺惺作态之事,先走一步。”   说完,目光落在殷姝身上,随即独自朝着柏遗居所走去。   归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为难,轻言宽慰殷姝:“阿姐莫要生气,抱元师兄他性子一向如此。”   殷姝倒是不会与如此小的孩童计较,只是抱元方才的目光中很是有敌意。   她与抱元几乎未曾说话,不知恶意何处来。   “我倒是不生气,只是不知是何原因?”   归一叹了口气:“应是与抱元师兄他家中之事有关,以及他最最尊敬大家。”   尊重柏遗?那与此事有何关?   见殷姝面上不解,他接着说道:“大家本不欲再收学生教导,却没想阿姐你来此,加之阿姐家世显赫,怕是有所误会。”   殷姝这才明白,原是抱元以为自己仗势欺人,强迫柏遗收自己为学生,他作为柏遗头号粉自然忍无可忍。   归一面上羞红怕也是之前也有此误会。   她陷入纠结,真真计较起来也不算误会,便宜爹不知用什么法子让原本不收学生的柏遗收自己作为关门弟子。   虽说不是她本意,可她也确实作为利益既得者。   也不知作为受害者的柏遗作何感想。   如此复杂的心情维持到进入学堂。   学堂也是设在四方阁楼的右侧,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   上首是夫子讲学的地方,桌椅齐全,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而下方分为三列,一行一座,两行两座,三行三座。   算算应有六位学生,殷姝倒是满意,只要不是单独辅导就可。   抱元已在两行中入座,归一朝殷姝抱歉一笑,也坐到他身边。   殷姝对第一排的座位敬谢不敏,径直挑了第三行最右侧的位置坐下。   心里很是满意,这不就是班上的最佳摸鱼位吗,既不会引起夫子注意,闲暇时还能欣赏窗外风光。   此时只听一声:“大家好。”   她抬眼看去,今日柏遗终是换下那身白袍,着银丝暗纹长袍,外面罩着织锦皮毛斗篷,灰色发冠束发,想是那药丸有效,他脸色倒不似昨日苍白,隐隐有胭脂色,唇边还是温和的笑意。   从门口缓缓走到上首座位坐下,抬眼看向下位。   殷姝忙不迭低下头,暗骂自己没出息,都穿越了还是这副怕老师的德行。   方才应是没有眼神对上吧,只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才好。   柏遗眉眼一动,看着第三行右侧快要钻进地底下的某人,指节轻轻敲敲书案。   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学堂清晰可闻。   “那是你二师兄的位置。”声音不轻不重,倒是和他的性子相符。   殷姝装作没听到,继续垂头发呆。   “书案右侧旁挂着牌子,写着座位所属人名。”   这下装听不见也不好使,怀着侥幸心理,殷姝翻开牌子,只见上面写着正正方方的两字“申晏”。   申晏这名倒是好生熟悉,在哪儿见过呢?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想,衣角被人轻轻扯动,回神看去。   归一指着第一排座位右边的牌子,“阿姐,你的位置在那儿。”   牌子上赫然露出“殷姝”两字。   殷姝笑容勉强起来,朝上首看去。   柏遗勾唇浅笑,翻开书卷的动作不紧不慢,一副我等你入座的模样。   归一以为殷姝未听见,着急大声道:“阿姐,你的位置在第一排。”   殷姝的笑容消失,只能朝着第一排走去。   脑中却想起归一说的话,本来她心中还对柏遗存有愧疚心思,这一遭下来,倒是烟消云散了。   柏遗这几番做派分明是挟私报复,故意针对她。   待所有人安然入座后,柏遗才微微垂眸将准备好的题卷递给下方。   殷姝老老实实接过,留下一份,将剩下的回首给归一。   展开题卷,她大致扫了一眼正面与背后。   全是问答题,题型广泛,有常见的政论,也有算学农学,甚至还有天文哲学。   殷姝倒是惊奇,毕竟在这个朝代圣人偏好儒学,读书人为入仕,也多学儒学,其余学问倒是不显。   没想到面前这位儒学大家竟博采众长,不拘泥于一门学问。   仿佛知晓殷姝内里心思,上首淡然道:“吾做学,不以一门为长。为人者,更应胸襟广阔,所见之物不光眼前。”   众人应是。   “这题卷难度尚可,一个时辰后请诸位交上,吾批阅完再退回。”   这话一出,殷姝便听见身后的落笔声,一派胸有成竹之势,无片刻犹疑。   敢情就我一个学渣???   殷姝拿起墨笔,在每道题上缓缓写下答曰。   高中班主任说,即使不会,尊重也要给到。   盯着这题卷足足半刻,殷姝才决定先解决最拿手的算学。   “今甲发于长安,六日至齐,乙发齐,四日至长安,今二人相向而行,问两人何时相逢?”   这题倒是不难,路程全场为固定值,设为1。   甲六日行完全程,一日行路程的六分之一,而乙一日则为四分之一。   那便是总程除去两人每日的行程,则为相遇时间。   殷姝一笔一划写上解题步骤,简洁明了。   她又把目光转到天文题。   “何为七政、五纬、三垣、二十八宿?”   这边要感谢九年义务教育的支持。   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待到这些杂学题写完,殷姝才恋恋不舍地转到政论。   “今圣人重佛道,大兴土木,佛塔积起,流民入寺为僧,田舍无人,何解?”   文段虽短,却不难看出其中的鞭斥之意。   先帝鹤算龟龄,堪堪八十有二才驾鹤西去,当今圣人登朝为帝已是耳顺之年。   自称帝以来,圣人每每召诸位名僧入宫论佛。   民间皆传,大约是求教长生之术。   至于为何不寻道教灵丹妙药,殷姝猜想,估摸是前朝失败案例过多,信度不高。   圣人这尊佛之势上行下效,诸多世家为迎合圣意,家中几乎都设有佛堂。   说回此题,   该说这柏遗确是大家针砭时弊,不惧圣怒,还是说他有谋反之意。   殷姝正色,认真答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古史鉴之,事佛求生,更得祸焉,佛不足事,由此观之。”   一个时辰在蘸墨与下笔中流逝。   听见身后两人的搁笔声,殷姝也急忙添上最后两字,吹干墨迹。   时辰到,三人的题卷一一交上去。   这便算是考校结束。   殷姝松了口气,正准备收拾用具。   听见后面归一小声说道:“阿姐,答的如何?”   殷姝微微仰身,也压低声音回道:“尚可,你呢?”   “其他尚能答出一二,唯独那算学题,真真是伤脑袋,你算出来是多少?”声音更大些,应是配合殷姝探头。   殷姝心中好笑,果然不论何时,考后固定流程就是相互对答案。   殷姝将自己答案写在宣纸一角,撕下来扔到后面去。   归一应是写错了,发出懊恼的挠头声。   *   柏遗倒不是不觉下方这些小动作,只是大局已定,也就随他们去。   放在最上方的是抱元的答卷,他粗粗略过政论,眉间一蹙,文辞犀利,策略却太过偏激,隐有玉石俱焚之意。   第二张是归一,倒是与平常一样,循规蹈矩,守成过多,不精算学。   直到拿起殷姝的答卷,他神情淡然,心下倒是奇。   从这墨迹大约看出,她是从杂学题开始下笔,政论倒是无甚精通。   他不觉微微皱眉,   按理说,世家名流多自诩底蕴深厚,一般的名门贵女的教导除寻常的仪态容貌之外,更多的则是识里明势。   毕竟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整个家族。   殷姝倒是不同,杂学应是她兴趣所在,殷家却也不行应教之事。   要是殷姝知晓他心中所想,必会为自身争辩,自家便宜爹只欲利用她,哪会教导她这些,母亲又整日沉迷佛学,更是从不管教她。   说是名门世女,实则是三无小可怜。   殷姝抬头见上首燃着的檀香,估摸午时已至,又见柏遗已经看起题卷,更是坐如针毡。   身后左下方忽的传来声音:“大家,学生先行告退。”   随即归一也接着道:“学生也告辞。”   柏遗轻轻颔首。   殷姝窃喜,急忙跟着道:“那学生也……”   柏遗倒是从答卷抬起头,含笑道:“女公子莫不是忘记还有温习功课一事?” 第6章 睡着   殷姝听见此话,默默收回打算迈出的右腿,又复跪坐下来,一副我很老实乖觉的模样,似方才向夫子告辞的不是她。   心下崩溃,她怎的还忘记还有温习功课这事。   “夫子竟然留阿姐温习功课?”旁边归一还未走,听见大家这话,凑到殷姝耳边说道,语气惊奇。   是吧,这世道怎会有留堂的夫子。   殷姝以为终于找到志同道合的知音,求助的目光看向归一。   谁知他话锋一转,   “夫子事务繁忙,还要负责国书编撰等大事,阿姐竟然还能得夫子单独指导,真真是好运,且要珍惜。”   殷姝:????   她看向归一,只见他眼中满是艳羡,不远处的抱元眼刀子都快在她身上戳出窟窿,恨不得留堂的人是他。   ……忘记你们是柏遗的狂热粉了。   殷姝无言,彼之蜜糖,吾之□□。   待到归一两人走后,整个学堂显得空荡起来,上首之人也不开口,只细细批注题卷。   殷姝看著书案上铺开的世家谱系帙卷,脑袋却昏沉起来。   看的着实枯燥乏味,加之昨夜迟迟才入睡,困意早就蠢蠢欲动。   尽管心里无数次警醒自己这是在学堂,柏遗还在上首,切不可睡着。   终究敌不过卷席而来的睡意,手斜撑头迷迷糊糊会周公去了。   柏遗闻见耳边的读书声愈发弱直至无声,抬起眼睑,见批改的题卷主人已经浑然入睡,呼吸均匀。   他这才恍然发觉时辰已然不早。   目光落回殷姝,该是深秋渐过入冬时节,天将将最是冷,这室内为警醒学生倒是门窗大开,寒风灌入怕是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   倒是难为她,如此冷寒,竟还能睡着。   殷姝确实没想到这地如此冷,今晨脑袋沉沉,随意抓了一件衣裳,很是单薄,上下嘴唇只不住打架,冷的直哆嗦。   她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可却迟迟无果,难受地皱起眉头。   忽的,周身好像被什么物什围住,身子开始回暖起来,鼻尖还有一股淡淡的冷香。   这香,好熟悉。   好舒服啊。   柏遗见殷姝缓缓舒展开秀眉,缓缓收回帮她披上皮毛斗篷的手。   被皮毛斗篷团团围住的她下意识蹭蹭脸颊旁的软毛,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毛球。   倒是像极了申晏养的那只蓝眼波斯猫。   日光大喇喇地漏进来,她不适地动动身子。   柏遗提了提落在地下的斗篷,身躯恰好遮住这刺眼的光。   见她眼下青黛,想来昨日应是刻苦,倒不必苛责于她。   朝阳渐渐移走,此地又被阴影覆盖。   他喉间着实发痒,怕吵醒睡熟的人,行至外面压着声低咳两声,才缓和过来。   远处白雾绕点翠山尖,飞禽掠过,全然和祥。   他倒是没想到,那边前来的人数量之多,大有一副不死不归的势头。   江南褚等人被他派去调查螺洲之事,暗卫也分散在各地收集消息。   周遭并无一人可用,他着实废了些心思才解决麻烦。   身上也不慎留有几处伤口,还得多加掩饰,但以区区伤口换那边震怒,倒是划算。   算算日子,江南褚一行人应是在回程的途中。   那边暗杀谋算落空,应是要另作打算,只要稍加推动,不失为利用之机。   柏遗原本惯带笑意的唇角拉平,眸底晦暗不明,隐隐透着冷意,周遭无风,却是愈发阴冷起来。   日光透过他长袍裹着的单薄身躯,将他一半身子在明处,一半留在暗处。   气质囫然如巍峨入云的山峦。   令人望而畏之。   *   一觉醒来的殷姝感觉腹中空空,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睡过去了。   堂中只她一人,夫子也不知所踪。   她猛地撑起身,手部已然无甚知觉,想必被压的血脉不通,她甩甩手。   披在身上的皮毛斗篷陡然滑落在地,她伸手去抓,入手柔软温热,比自己那白狐裘还要好上几分。   忆起今晨自身未披斗篷,那这斗篷何处来?   殷姝抬手之间,周身满是熟悉的冷香,想来是这斗篷所染。   冷香……   莫不是柏遗那厮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口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睡醒否?”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然。   人未到声先至。   别无他人,只能是自家夫子。   殷姝想,这音色倒是与他唇边惯有笑意违和。   见人已至,殷姝躬身行礼:“见过夫子。”   “学生愚笨,竟一朝在堂上睡过去了,望夫子宽恕。”   柏遗行至书案前,拿起那份帙卷。   卷上除自己标注的朱红,还多了些批注。   簪花小楷,显然是殷姝所写。   他轻叹一口气,倒是用心,天赋也尚可。   只可惜殷家不太聪明,好好明珠竟使之蒙尘。   要不是还有几分用处,他最是忍不得自作聪明的蠢货。   见柏遗神色淡淡,隐有叹息之意,殷姝略加思索之后缓声道:“学生愚钝,才疏学浅,日后必定勤加用功。”   柏遗一听便知殷姝误会自己对她很是失望。   瞧她如此小心翼翼,心下一软。   倒是反思自己是否对她过于严苛。   他与她外祖父相交,自诩以长辈处之,面对她刚行及笄之礼的小女娘自是要多加宽容。   更何况,她来此处拜师求学也本是他在暗处谋算所得因果。   本想推波助澜太子亲事,使得各地心怀鬼胎之人自乱阵脚,他也好从中谋取欲取之物。   倒不想却累得她千里远赴此地拜师学艺。   一步棋结出如此果。   此一事他确实是对她不起。   柏遗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的神色。   她面上惶惶,却是一副落落大方之态。   想来不知受过多少委屈才养出如今这般性子。   “吾知晓,你自是敏而好学,不必妄自菲薄。”   殷姝惊讶地抬眼,没想到柏遗居然说出此话,目光中隐隐有赞赏。   说起来好笑,自出生以来,人多赞她绝色容貌,仪态大方,却极少人夸她聪颖好学。   也是讽刺,评价这世间女子上等与否的标准竟是容貌仪态,学识德行倒是次之。   自家夫子这夸赞,殷姝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自问在殷家也不曾正经读书识理。殷父请来的宫中嬷嬷也多教导仪态规矩以及当下时兴的花钿粉状。   只为在后宅交际中夺得那些贵妇的青睐,与同龄女子找些话题攀谈。   华疏院书架上的书也是她私下托人寻的游记自传诸如此类。   来之前本想着趁夫子不得空,多加享受一二,如今见夫子如此夸她,此后倒不好接着偷懒摸鱼。   “夫子盛赞愧不敢当,只愿明理一二便受用终生。”   柏遗见殷姝仍旧一副疏离客套的模样,以为她还是委屈,当下头疼。   他之前只收三位学生,首位学生江南褚幼时为他所救,名曰师徒,实则是兄长与幼弟之情,且他自幼稳重,不需要他多加照拂。   二学生申晏虽然性格乖张不羁,行事却仔细谨慎,不必过分担忧。   三学生周覃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擅笔墨酷爱习武,他偶尔指点一二,多数由两位师兄看顾。   只这最小的学生……   他看着眼前身量堪堪与他肩同高的小女娘,满是无奈。   “家中可有给你取字?”   殷姝很是奇怪这问题,还是乖觉答道:“并无表字。”   “为何不取字?”   “家中父亲曾言,女子不必学男子做派,取表字无用。”   殷姝还忆起她当时听见此话时,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这不明摆着封建时代的重男轻女吗?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已不是上辈子的平等世界了。   她也回不去了。   见殷姝面上恹恹,误以为她在为此事伤心。   柏遗一贯讲究修生养性,很少动怒,况且这世间值得他动怒之事更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他也会将其扼杀在摇篮里,决不允许旁物动摇他的情绪半分。   此刻,他倒是少见地生出一丝怒气,眉间微微一动。   “圣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且立世,自以平等心待之。”   “吾既为你夫子,既你已然及笄,自是可有字,字纤阿,可否?”   殷姝反过来打量自家夫子,他诸多言辞隐隐有违反这主流思想之意,如若让外人知晓,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心下也怪,她虽对原小说印象不多,却很清晰地记得其中并未着墨提到柏遗此人,想来不过是与她一般的路人甲罢了。   面上恭敬回道:“多谢夫子赐字。”   话音刚落,腹中空空的饥饿之感席卷而来,竟发出声响。   在此间堂中响得不合时宜。   殷姝:……可恶,好丢脸。   她客套生疏的笑再也维持不住,见柏遗似笑非笑的唇角,更是生的几分尴尬。   柏遗见她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的样子,终究是忍耐不了笑出声来。   将地上的皮毛斗篷拿起,轻轻拍去毛皮上的尘埃,复递给殷姝。   “外面正是冷时,莫要着凉。”声音清冽,却听出其中关切之意。   殷姝老老实实接过,却见柏遗身上着实单薄,欲递回去。   柏遗则不着痕迹收回手,朝着学堂外走去。   “午膳已备好,快些来用。”   看着柏遗离去的背影,殷姝突然升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柏遗真的好慈祥。 第7章 承诺   殷家东南角小门。   负责厨房食材采买的王一搁下推车,提起袖角摸了把额头的汗,这才迈上台阶,轻轻扣门两下。   门当即拉开,王一见守门的李仆妇,立刻赔笑殷勤道:“老姐姐好,您瞧,这不是送菜来了。”   李仆妇探出头看看推车上覆盖的油纸布,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王一则趁这一须臾立马四处张望想寻之人,却无果,他平平无奇的脸露出一丝焦急之色。   在李仆妇目光看过来的一瞬又挂上熟悉的讨好笑容。   他眼睛骨碌碌乱转,嘴上问道:“老姐姐,我家那口子眼皮子浅,拿人手短,托我问一声刘婆子可好?”   手却不着痕迹地向李仆妇塞了几颗银锞子。   感受到手中份量,李仆妇眯着眼笑笑。   这小子还算上道。   话说的不错,拿人手短,她笑得也真切起来。   “你说的可是大厨房二把手家的刘婆子,我瞧瞧,大概是吃茶去了。”   “是是是,那能否让我见上她一面,我也好回话。”   李仆妇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不瞒你说,殷家最是讲究规矩,无对牌是不许私见外人的。”   闻此言,王一暗骂声老虔婆,赶忙又递上三角碎银,“我知晓,这不是没办法嘛,只好靠老姐姐了。”   李仆妇笑的更加满意,面上却是一副老好人模样,“那等一下,我去寻寻她,想来应是不远。”   说着,砰的关上门。   王一在门外着急地直跺脚,不时侧耳听门内动静,眼神全无之前的卑微怯懦。   此事不容小觑,必须赶紧让主子知晓,免得坏了大计。   没过一刻,小角门再次悄然打开,开门之人正是王一所找的刘婆子。   见到王一,她目光中划过一丝惊诧,四处张望发现并无他人,才暗声问:“可是那边出了事?”   王一轻轻点头,低声回:“几日前便联系不上肖昭,想来不是叛变便是已经被除掉了。”   他也没想到,居然会如此,按照肖昭的心思,应是不会背叛主子,那原因只能是后一种说法。   刘婆子那三角眼微微眯起来,显然也是如此想,大声回道:“我也惦记家中,等过几日便给家里传信,劳烦你与你家那口子了。”   王一知她怕泄露此事,也配合道:“行,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知会一声,老姐姐可别忘请我们吃食。”   刘婆子笑骂几声,便关上门,朝大厨房匆忙赶去。   拐角处的一道人影也接着跟上去。   *   大厨房的小兰是家生子,正是爱偷懒的年纪,躲在灶台柴火处嗑瓜子正是惬意时,见自己干妈直冲冲进来。   赶忙吐掉瓜子皮,站起身地问:“干妈,这么着急,这是要做甚?”   心下奇怪,自己这干妈算是厨房二把手,平时也算稳重,怎的今日如此急躁。   刘婆子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别偷懒了,赶紧装一份龙须酥,我给二公子那边送去。”   小兰听见是给二公子送吃食,倒是殷勤起来,二公子英俊潇洒,又受家主重用,虽说已然定亲,这不是还能纳妾吗,要是被二公子看上,成了他的姨娘,下半辈子可就吃穿不愁。   刘婆子瞧这丫头脸红的跟猴子似的,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放在平时,她非得骂死这丫头不成,可现在要事在身,倒是管不得她。   着急接过食盒,便朝着殷家二公子的瑾瑜院走去。   全然未发现背后还有道目光。   *   门口侍卫皆知道刘婆子是自家主子的人,倒是未拦着,她很快便来到书房外。   轻轻敲了两下门扉,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声如春风拂面,令人觉得舒适。   刘婆子赶紧进去,向立在窗边逗鸟的人行礼,快速交代门前与王一所言。   那人好似对此事并不关心,顺了顺鹦鹉的毛,温柔地说:“刘妈妈不必如此多礼,倒是生分。”   刘婆子最是清楚自家主子,看似温柔,实则笑面虎,因是庶出,最是在意规矩尊卑,容不得下属僭越。   她将头埋的更低,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奴婢不敢,您为尊奴为卑,自是该注意礼数。”   殷衡转过身来,确实如小兰所言丰神俊朗,只是目光流转间的暗沉倒是破坏了这气质。   他也并未让刘婆子起来,轻笑一声,“我这长姐倒是心狠手辣,只可惜了肖昭。”   话中隐隐叹息,只是不知道是为肖昭之死还是他少了颗棋子来使。   刘婆子不敢有一丝动作,生怕惹来面前这位爷的注视。   “无事,我另有安排,希望长姐不要太让我失望。”   鹦鹉在鸟架上喳喳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向往苍穹飞去,可惜才飞起来便被某物击中,一下子落在地上,挣扎几下后便一动不动。   “没良心的小东西。”殷衡浅笑,声音好似多情郎君温柔。   后宅某个偏僻院落。   李仆妇快速走进内室,将听见的对话与刘婆子提着食盒朝着二公子院落走去的事情毫无遗漏地交代给纱帘后的女子。   心思缜密与之前的贪财模样大相径庭。   女子微微颔首,李仆妇行礼告退。   身边的侍女见李仆妇走远,忍不住说道:“女公子当真是厉害,连埋的如此深的钉子都能拔掉。”   女子不答,只是拿过旁边的纸墨稍稍提了几字。   折好装进信封递给侍女,叮嘱道:“务必早日送到女公子手中。”   侍女低头称是,又添了一句:“我们是否要有所防备?”   女子仍无语,继续拿起手中的绣圈。   侍女见主子不答,自觉多嘴,老老实实退出去。   女子却无心思继续刺绣,出神望向青竹山方向。   我已将全部筹码赌上,切莫让我失望。   *   夕阳渐沉,远端苍穹被夕阳染成血红色,五光十色的云霞随风悸动。   学堂那间屋出来走几步便是用膳的房间,不算很远。   室内倒是无人,估摸是早早就吃完了,应该只有她与柏遗没用午膳。   等等,该不会她与柏遗一起用膳????   她偷偷瞥一眼左前方的柏遗,日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侧脸一半落在阴影中,露出来另一半显得冷淡,眉骨微突,面相来说是极佳的骨相。   唇角依旧是惯有的笑意,冲淡了骨相的锋利。   柏遗也察觉到自家学生打量自己的目光,虽然不知自己皮相有何好看,可心下对她无奈,随她去吧。   这学堂的吃食倒是比她们平日吃的好上许多。   有枣泥山药糕、火腿炖肘子、鸡油卷以及莲藕排骨汤。   本以为夫子与学生两人独自用饭会有些尴尬,现在看来却是没有。   殷姝饿得饥肠辘辘,夹菜的速度不算快,桌上四盘菜却很快见底。   柏遗见她吃的如此香,也不觉多用了一碗饭。   待缓缓搁下筷子,好笑道:“上山以来,可是用的不好?”   殷姝看似斯文地咽下一口糕点,不多思考地抱怨道:“可不是,自上山以来,每日无非是野菜粥之类,肠胃清得空空,腰身都瘦了一圈。”   柏遗顺着她的话看向殷姝的腰,不盈一握,轻咳一声才道:“为何不早说?”   殷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言。   这算告状成功吗????   她又偷偷看了眼柏遗,诚恳地辩解:“我这不是怕夫子繁忙,不想夫子因这些琐事忧心。再者,这学堂也不必家中,自然要吃些苦,这些事我自是知晓的,不敢有怨言。”   柏遗注视着少女亮晶晶的双眼,虽心知她说的多半为客套话,还是温和地说:“我知晓你父亲送你来,不外乎希望你能借势,从而在婚事上更有所筹谋。”   殷姝自是知晓柏遗多智,想来是看得破殷父这步棋,只是没想到柏遗居然直接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倒让人无话可说。   “我既为你夫子,身负教授之责,但也会护你周全,求学于你这般小女娘,确是枯燥乏味。因此不必过分苛求自己,吃食衣着自然处之就好。”   殷姝眨眨眼,更是没想到柏遗明知道自家便宜爹的打算,居然还是把她真真当做学生,护她周全。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自成人以来,她许久未听见此类话,大多是她承担责任,护身边人周全。   柏遗从袖袍中拿出一块白玉珩,削瘦白皙的手掌隐隐可见青筋。   殷姝忍不住出神,他风寒不知好否。   耳边响起他清冽的声音,   “我前三个学生皆有拜师礼,因循旧例,你也该有。”   面前少女眨眨眼,似是有些猝不及防,神情复杂。   小心翼翼触碰干燥削瘦的手,接过白玉珩。   清冷的容颜倒是笑起来,他这才发现她脸颊还有浅浅梨涡:“多谢夫子。”   只是,笑着笑着,她眼角生亮,隐隐有泪光。   仿佛不想被他看见,殷姝转头看向被铺红的山巅。   神思放的很远很远。   想到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眼。   想到轻轻唱摇篮曲的傅母。   想到柴房踮着脚尖望月光的仁禾。   最后,眼眸中出现一袭白袍,对她说会护你周全的男子。   这一刻,她不是殷家的嫡长女,只是柏遗的学生殷纤阿。 第8章 太子   与自家夫子用过膳后,殷姝回到自家小院将那副画卷补上剩下一部分,吹干墨迹,才算将将完成。   转向窗边小榻浅寐,未过一刻,仁禾步履匆匆走进,也不多行礼,直接双手呈给殷姝两封信。   “家主与那边各送来一封信,想来是有大事,我不敢耽搁,只能叫醒女公子。”   殷姝接过,略一沉思,先是展开那边送来的信。   言字寥寥,却简单扼要交代了所发生之事。   不出所料,倒是可以暂且不管,见招拆招。   接着拆开自家便宜爹的信,秀眉微微一动。   仁禾见自家女公子神情有异,怕是大事发生,急忙问道:“女公子,家主所言何事?”   殷姝未发一言,将信纸递给仁禾。   原来是殷家二公子殷衡即将与京城里布尚书庶长女柳嫣于月末完婚,殷父要求殷姝即刻启程归家。   此事本不意外,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如此之快,月初得知定亲消息,这月末便要成婚,内里应有隐情。   仁禾自跟着殷姝之后,也开始识字,此信内容并无不明之处,只是她略略迟疑:“女公子,咱们当真是要明日启程?”   殷姝与她相伴如此年岁,自是知晓她言下何意,在青竹山这段日子,虽无锦衣华食,却是难得的自在,连她也是极为不舍。   可这个世间纲常,孝道一词压下来,任是圣人也无可奈何。   更何况,父母在,不远游,她家中父母尚在,自是不能一生都在山上求学安稳。   殷姝见仁禾还想说些什么,果断决定:“即刻收拾行装,明日归家。”   仁禾只好应是,连忙去收拾物什。   她走向书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铺开的画卷。   打在地面的影子许久未动,似藤树一般扎根在此。   终于,她缓缓卷起画卷,塞进竹节画筒,转身向柏遗居所行去。   *   不巧房门紧闭,她轻轻叩门,内无人应。   旁边方才用完晚膳的归一倒是瞥见殷姝,问道:“阿姐,你是来寻夫子的吗?”   殷姝轻轻颔首,本想着将画卷交予柏遗,告知她即将归家之事,只是他似乎不在。   “阿姐可有急事,方才夫子收到老友之信,前去相会,此时不在青竹山。”   殷姝心中疑惑,怎的他也收信,如此急忙出门。   “夫子可言,他多久归来?”   归一摇摇头,“倒是未谈及此,估摸着最少也要几日。”   殷姝将画筒交予归一 ,言道:“我收到家中来信,家中有成婚之喜,父亲命我即刻归家,此为夫子布置的课业,烦劳你待夫子归来后,交予夫子。”   归一拍拍胸膛,面上却露出不舍:“阿姐何时归来?”   “何时归来暂无定数,你与抱元倒是要好生保全自身。”   翌日,殷姝与仁禾便收拾好行装下山,归一本想唤人备马车。   殷姝婉拒,估摸着殷父应是在山下备了人马。   果不其然,方一下山,在竹林处苦等的侍卫连忙迎上来,行礼道:“女公子,家主吩咐我等在此恭候,还请女公子即刻上车。”   接过仁禾手中的行李,半是恭敬半是强迫地要她上车。   殷姝也不过多纠缠,上车后,仁禾忿忿道:“女公子不过一段日子不在家中,这侍卫倒是蛮横起来。”   殷姝闭目养神,只道:“如今归家,诸多事尚不明朗,我们还需多加小心。”   仁禾也知殷府不比青竹山,点头称是。   殷姝在车马摇晃中倒是睡不着,忍不住心思神游,成婚这事略略着急,殷家本就讲究世俗礼节,万万不可能因这一时利益而害颜面有损,除非,有外界因素推得这一步。   会是什么呢?   秋雨一向下的猝不及防,只听打在车盖上的雨音不绝,殷姝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离殷家还有段路程,这雨下得愈发大,官道泥泞起来。   殷姝想,怕是不好走。   想及此,外面传来几声敲响,仁禾听完外面侍卫的话,连忙向殷姝汇报:“女公子,雨大地上泥泞不堪,如今车轮卡在泥坑中,一时无法拉出,可这雨不见停,我们该如此是好?”   殷姝略一沉思,吩咐道:“我依稀记得,前方不远处有一客栈,命所有人打伞前往,马车暂且弃于此,待雨稍小再行查看。”   一行人便按吩咐朝着客栈方向行去。   一路行来,不免有许多百姓也前往此处避雨,直到行至客栈门口一公里外,众多平民聚在此处,很难再行进。   平民多数着蓑衣,更甚者妇人怀中抱子,却无一物遮雨,幼子倒是受着母亲所护,并未全身湿透。   殷姝不忍,吩咐侍卫两人执一把伞即可,多数分予平民。   侍卫长本欲言此为平民,无须在意,还未开口。   只见殷姝将自己的伞递予那妇人,妇女一脸感激,连称菩萨有灵。   便忍下所言,按殷姝吩咐照做。   仁禾去前方打听归来,一脸愤然:“女公子有所不知,前方客栈掌柜言,有贵人下榻,包下了整个客栈,并将马车停于客栈门口,不许平民入地避雨,说是……”   殷姝看向她,“说是如何?”   “说庶民生自带腌臜之气,不得污此地圣洁。”   殷姝面上出奇的平静,在江南此地如此嚣张,不知出身几何,只吩咐道:“随我前去查看。”   今日雨出奇的大,若是不找一处避雨,在此地等候多数人怕是要落个高烧风寒。   且他们衣着多数补丁,手指缝隐隐有黄土,想来是这附近的农户些,恐怕是无钱请医问药。   行至客栈门口,正中的位置停着两辆马车。   打头的那辆马车奢侈至极,以黑楠木为车身,四角装饰皆为玛瑙红宝石,车帘名贵丝绸伴着金丝勾嵌而成,车身雕刻不为花草,反为佛像观音,且都为金叶拼凑而成,隐隐散发着檀香味,好一辆宝盖华车。   车身如此暂先不提,只这拉车的是两匹异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便可说明主人家身份贵重,马车右上角挂着一块楠木牌,勾字若隐若现。   此牌一般为说明主人家身份,若是勾字倒是配得起这奢侈,毕竟勾为国性,想必主人家是受宠的皇室成员。   殷姝眼中一闪,心中多了丝计较。   门口皆有兵甲看守,殷姝向仁禾递眼色。   仁禾暗暗点头,行至兵甲面前,拿出殷家家牌。   其中一名兵甲立刻进客栈禀报,不过片刻,便匆匆走回,向殷姝行礼:“见过殷家女公子,主子请您入内避雨。”   殷姝也不回应,朝内里走去。   方一踏进大堂,只见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明艳女子正品茶,数名婢女在旁伺候,有打扇者,提着熏香者,更有伺候洗漱者。   殷姝心念一动,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殷家殷姝见过临颍公主。”   临颍公主勾颐乃是当今圣人与林贵妃的幼女,民间传闻,她出生时佛音漫天,御花园莲花齐放,乃是观音座下童女转世。圣人也因此对这幼女宠爱非常,捧为掌上明珠。   若说殷姝乃江南第一世家女,那她便是京城所有贵女之首。   闻此言,临颍公主勾颐才漫不经心地将眼神落在殷姝身上,问曰:“看着一副丧样,倒不算蠢笨,如何知晓是本公主?”   殷姝面上沉静,抬头与她对视,恭敬回道:“公主马车雕栏画栋,奢华至极,自是公主才能配的上。”   临颍公主冷嗤一声:“有几分眼力见,怪不得柏大家收你为关门弟子。”   殷姝这才明白,这初见的敌意何来,原是出在柏遗身上。   柏遗舞象之年便已金榜题名,弱冠年华更是为圣人重用,多次应召进宫商议国事。   临颍公主也正是大好年华,一来二去,便心念仙人风姿的柏遗。   屡次向圣人撒娇,请求赐婚予她和柏遗。   圣人倒是乐见其成,若是将心爱的臣子变为自家驸马,岂不更加亲近。   谁知,这话还未张口,柏遗便向圣人辞官,说是要钻研学问,朝中无人反对。   一是众多儒生敬佩他奉身学问的气节,二来柏遗一日在朝堂,圣人的重用一日也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这样一来,圣人只得捏着鼻子放柏遗归去,钻研学问。   谁知柏遗还未踏出宫门,这位临颍公主便提着宫裙追上来,说是要拜柏遗为师,一同归去。   但明眼人皆看得出,她心思如何。   不知那日宫门外,两人说些什么,之后便是这位临颍公主哭着鼻子跑回宫去。   此事也从京城佳闻变为一桩笑谈,临颍公主自此后多次拒婚,迟迟未嫁,圣人贵妃也拿她无法,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就在殷姝回忆这段往事时,临颍公主慢慢逼近殷姝,戴着尖利护甲的手碰上她脸旁。   仁禾在旁紧张得不敢出声,眼睛死死盯着临颍公主,仿佛只要她敢动自家女公子一根汗毛,她就敢冲上去和她拼命。   殷姝面上依旧沉静,一动不动,任由临颍公主的手碰上自己。   见殷姝毫无畏惧之意,似乎笃定自己不敢划破她的脸,勾颐甩开手,冷笑:   “胆子不小,真真是越发惹人厌烦。”   说着,便又坐回去继续品茶,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只是在场人的错觉。   殷姝略略松一口气,果然这公主也不是毫无畏惧,至少不敢在这江南地方动自己。   “颐儿,你当真是过于无礼,向殷家女公子赔罪。”   楼下缓缓走下一位俊朗无双,气质肃然的郎君,玉石之声含有一丝责备。   勾颐也悻悻放下手中的大红袍,站起身,恭敬行礼:“见过太子阿兄。”   太子阿兄??? 第9章 耳光   这两人为何会突然来江南,官道方向只能是殷家,莫不是来参加殷衡的婚宴。   可殷家虽是江南第一世家,可区区庶子成婚也无法惊动这两位大人物。   很快,太子开口解了这疑惑。   太子勾瑾未理会自家娇蛮妹妹,只看向堂下白衣素钗,面容清冷绝色的女子,眼神稍缓。   “孤本是应父皇所命,微服私访江南水患,颐儿她也吵着要跟来。来此听闻殷家二公子成婚,颐儿与柳小姐略有几分手帕交交情,因此前往殷家祝贺,偶然遭逢大雨,只得在此休憩片刻,却不想遇上女公子,真是有缘。”   殷姝确是未想到其中缘由,想必殷父也是提早得知二人将前往殷家,才急着唤她归家。   心下暗讽,这司马昭之心,当真是不加掩饰。   面上却不露半分,提起另一事,“太子殿下,臣女有一不情之请,自一路行来,多见百姓无地避雨,因此想向殿下求个恩典,允许让他们入此地避雨。”   “定不会叨扰到太子与公主殿下,只在客栈后院即可,还望殿下恩准。”   勾瑾也不傻,微微皱眉,想来是勾颐所为之事,倒是连累自身名誉。   随即温声说道:“天下之大,百姓为重,自是不可让百姓受苦,那便依女公子所言。”   便立刻回头吩咐身边侍卫安排在外百姓进屋避雨。   殷姝并不意外,在殷家时便听闻当朝太子最是仁善,爱民如子。   不论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的,此番都必让平民入客栈避雨,她也是算准这点才敢贸然开口。   太子吩咐完侍卫之后,目光落在殷姝身上。   离宫前,母后已与自己谈及太子妃人选一事,其中众多画卷,面前这殷家女公子便是一等候选人。   江南一带的势力以及外家是江东名门,尚且是举足轻重。   更何况,现在她还是名儒柏遗的关门学生,价值之重让人如何不心动。   他眼中暗光不断,自家那几个不听话的弟弟不也是为此急得上蹿下跳吗?   此番除访查水患一事之外,也是为了解这位殷家女公子性情。   她与勾颐的口舌纷争始末他在楼上看的清楚,并未出声制止,真真是好仪态也好胆色,太子妃这位置担得起。   殷姝全然不知面前这位太子已然想到太子妃一事,见那名抱着幼子的妇人挤着人群进来避雨后,眼神才微微一缓。   转过眸便听见太子开口:“不知柏大家如此可好?”   殷姝颔首回道:“夫子身子康健,劳烦太子挂念。”   “此次你二弟婚事,大家可会前来?”   我二弟婚事,我夫子来作甚?   “回太子殿下,夫子他出远门会友,应是无空来。”   太子面露憾色,“倒是无法与柏大家交流所学,实是遗憾。”   殷姝想到原书中提到这位太子最后结局也是凄惨,不知道被那个旮旯角冒出来的皇子夺了皇位,最后被圈禁在王府,一生不得自由。   不免安慰道:“总是有机会的。”   勾瑾:孤怎么感觉她眼神中有一丝同情呢?   两人未言多久,从外进来一名青衫,应是太子幕僚,只见在他耳边轻语几句,勾颐面露沉色,便向殷姝告辞,上楼与幕僚议事。   临颍公主可能不太待见她,冷笑一声,也领着一干婢女上楼休憩。   殷姝主仆二人乐得自在,这时殷家侍卫长入内禀告:   “女公子,马车已经拉出来了,现在雨势趋小,我们是否加紧赶路?”   殷姝沉思,这时家中任何情况都不明晓,还是早日回去安稳。   于是一行人再次启程,直至日落时堪堪归家。   方一下马车,殷父身边长随王伯迎上来,见礼:   “拜见女公子,想必舟车劳顿,家主吩咐,待女公子休憩完后去书房议事。”   殷姝颔首表示知晓,径直朝华疏院走去。   想来这段时间华疏院奴仆也未偷懒,此次归来与上次去时并无两样。   仁禾一回到院中也成为稳重自持的随身侍女,仔细吩咐侍女烧水备食,自己则伺候殷姝更衣。   方用完膳后,殷父那边又派人来催,殷姝只着一身素衫前去。   才到书房门口,便见诸位殷家幕僚退出来,见她来此,躬身拜下:“见过女公子。”   殷姝一一颔首回应,进到书房内。   殷父书房正是坐北朝南之位,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屋内大半都罩上日光。   只殷父独自立在背椅之后,身影都潜在暗中。   她行礼后也立在原地不出声,两人似在僵持。   终于,殷父转身审视自己这个嫡长女,缓缓开口道:“听闻途中你遇上太子与临颍公主了?”   殷姝也没想到殷父消息如此之快,简要答道:“是,两位殿下欲前来恭贺二弟大喜。”   殷父叩了叩椅头,“你二弟不算大喜,要是能和皇室攀亲,那才是大喜。”   她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接他话茬。   殷父等了一会儿,都未等到殷姝回应,眯着眼打量这身素衫,摆手道:“你退下吧。”   殷姝垂头转身,还未走一步,后面传来殷父话语。   “你母亲寻你有事,寻个时间去趟听风堂,还有,最近喜事,素淡衣裳不必再穿。”   她内心冷笑,未转身,语气恭敬回道:“遵父亲命。”   直直朝外走去。   本想着直接回华疏院,神思转了转,还是朝着听风堂走去。   此次殷母倒是未在小佛堂,坐在花厅闭目捻佛珠,似乎在等着她。   殷姝拜下行礼:“见过母亲。”   殷母缓缓睁开眼,看向面前这个容貌肖自己六分的女儿,倒是牵扯出许多陈年旧忆。   此去青竹山,气质倒是有些改变。   “我寻你只为告知你,殷衡成婚后,你启程去你外家吧,你外祖父七十大寿。”语气淡淡,无一丝情绪,仿佛说起的是陌生人。   殷姝略略迟疑,“此次母亲与我同去?”   殷母摇头,“我与你父亲皆不去,你独去。”   说完,闭眼继续捻佛珠。   殷姝本想问缘故,见她如此,便知她不再开口,于是默默告退。   她去青竹山这段时间,听风堂的香火气淡了不少,院子花圃也种上月季、海棠等花。   看来自己这母亲心性也有所变化,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殷姝一抬眸,便见抄手走廊背身立着一位男子,牙色长衫显得他气质更为温柔可亲,正是殷家二公子殷衡。   他似有所觉,回首长揖,喊道:“见过长姐。”   殷家上下兄弟姐妹皆唤她女公子,独自己这二弟唤她长姐,似在提醒她女流之辈,不堪所用。   她也回道:“恭贺二弟大喜。”   殷衡眼里划过一丝暗沉,笑得更加温柔:“阿弟这本是小事,还劳烦长姐归家。”   “倒是不见长姐身边那位女侍卫?”   殷姝没想到这殷衡还敢在她面前提及肖昭,“此人心不忠,我已处置她。”   “不忠之人自是该处置,若是阿弟有此不忠下属,更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眉头紧皱,“二弟倒是不用担心此,还是在新妇过门前,将后院那群莺莺燕燕处置了才好。”   京城那边消息,柳嫣也算数一数二的才女,加之家中宠爱,自是清高,不落俗尘。   若是一进府便见自家夫君妾室通房如此多,怕是不能忍。   谁知殷衡面上露出不屑,“不处置如何,出嫁从夫,女子合该如此,即使成为新妇,也不敢对夫君多加要求。”   面对这种裹小脑发言,殷姝紧捏拳头。   “我劝二弟谨慎说话。”   殷衡见殷姝情绪波动,更是火上浇油,“要阿弟说,长姐如今年岁渐长,最好寻户人家嫁过去,好生相夫教子,为夫君纳妾绵延子嗣,何苦吃求学之苦,女子不如男子,何必识理。”   殷姝承认,不论殷衡此话是否为刺激她,但显然他成功了。   “跪下。”   殷衡不敢置信,笑得猖狂起来,“阿姐在说甚胡话?”   随即,啪的响声回荡在整个抄手走廊,诸多奴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公子打了二公子,扇耳光的那种。   殷衡捂着左半脸,眼睛满是阴狠,“尔敢?”   殷姝揉揉手腕,“我如何不敢,我是这殷家女公子,唯一的嫡长女,教训你区区庶子天经地义,你又当如何?”   她本不想与这种蠢货计较,但是既然舞到她面前,她倒是不介意用武力镇压一下,免得以为她殷姝这几年修身养性就好欺负。   殷衡气极,没想到殷姝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打他,他浑身颤抖,脸上青红交错,一只手扬起来,势要打下来。   却在看见殷姝无谓的目光时一瞬间泄了力气。   他不敢动手,至少不是现在。   等他掌握住殷家,此仇必是要报。   他缓缓收回手放至身后,转身欲离去。   “等等。”殷姝出声拦着他。   “学的规矩都被狗吃了吗?面对嫡姐不行礼就想走?”殷姝故意念重嫡字。   殷衡迟迟转身,咬牙切齿行礼道:“阿弟告退。”   殷姝反而上前,靠近他的片刻暗声说道:“做人须得有人样。”   也不管他是何反应,随即扬长而去。   只留下殷衡僵立在此地,双手缓缓攥成拳,面上失去一惯的温柔面具,只剩满脸的阴沉,眼神恶毒。   他发誓,必定要将殷姝挫骨扬灰以报此仇。 第10章 大婚   自那日后,殷衡总算消停些,想来大婚也是繁琐,没心思再来找她麻烦。   此事也在殷家传开,各方反应并不相同。   殷父派人送来一方松墨,说是书房差幅题字,实为禁足。   殷母那边无所动作,其余殷家儿女有幸灾乐祸的、也有送礼的。   殷姝乐的清静,恰巧有些许空闲,阅览闲书,品品吃食,岂不乐哉。   只是晃眼间,大婚便至。   晨光初开,仁禾便唤殷姝起身,换了身缂丝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青丝梳成流云髻。   想着是大婚,略略思忱,还是在发髻上别了只南海红玉髓钗,钗尾坠着琉璃帘。   眉间一点朱,不同于寻常时的清冷淡然,更显妩媚雍容。   堂中已是一片鬓影衣香,各家女郎就着百花茶,聊着当今时兴钗簪样式,怕是谈及哪家好儿郎,以扇遮面,脸颊嫣红,笑声不绝。   男女分席而坐,人影绰绰,丝竹管弦之音不绝,曲水流觞,诗词相接,当真是美景为引,天下才气聚之。   殷姝彼一入席,女郎些旋即无声,短暂之后才凑过来寒暄。   赵家以殷家为首,他家女郎自然也偏亲近殷姝,热情道:“阿姝许久未见,美得越发,几次邀你过府品茶赏花,你也未来,姐姐我真是伤心。”说着还假意拿出丝帕拭泪。   殷姝也挂上模板式笑容,调侃道:“赵姐姐近来气色极佳,怕是最近绣嫁衣的缘故。”   赵家女郎与殷家旁支一子弟结亲,也是喜事将近。赵女郎受不得殷姝这般打趣,两颊云霞飞起,拿扇子轻轻拍她:“你可真是不害臊。”   殷姝倒是一脸委屈,“赵姐姐怕是有了旁人就不疼我。”   “我呸,我偏偏唯独就不疼你这个皮猴儿。”说罢,还是将殷姝爱吃的奶香糕递给她。   “想来你这起身时间,怕是没用早膳,快快填填肚子。”   殷姝靠着她略略撒娇,“还是赵姐姐对我好。”   其他女娘也插话,“那我们就对你差啦?”   在殷姝一片讨好声中,女席这边再次言笑晏晏。   门口小厮唱曰:“太子殿下到,临颍公主到。”   勾瑾与勾颐从门外行来,身后跟着一行宫婢,双手呈着托盘,盘中珍宝无数,气势逼人。   座中一些早前得到消息的人不慌不忙起身行礼,而其余人心底划过不少计较,随即拜下。   殷父顺势请勾瑾上座,勾瑾瞥了眼殷姝与勾颐后,欣然点头。   一直暗中观察太子神情的殷父自是没有错过这一眼,笑的越发得体。   殷姝作为殷家嫡长女,自是为首带领一众女郎行礼,恭请临颍公主入席。   而勾颐懒懒抬手扶了扶鬓边的双凤流苏钗,唇边勾起一抹讽刺,语气冷淡:“几日未见,女公子近来可好?”   殷姝恭敬有礼道:“劳公主挂念,一切安好。”   勾颐在原本殷姝坐的位置入座,扯唇:“是吗?那本宫在未进城之前便听说你殴打幼弟,这又是何缘故啊?”   殷姝面无波澜,眼神冷淡:“此为家事,不劳公主费心。”   两人这边的针尖对麦芒,其余女郎瞧个真切,不少人不经意挪脚步离殷姝几步远。   你殷姝家世再显赫,也抵不过当朝公主。   更何况,这江南之地早就有诸多贵女见不得殷姝,这番更是落井下石。   女郎A:“女公子此言差矣,这天下事皆为国事,公主自该过问。”   殷姝循着话音看过去,那女郎像是被她吓着似的,连忙往旁边女郎身后避退,在她周围的女郎拦手护住。   殷姝瞧这女郎面熟,纠结片刻才想起她俩何渊源,这女郎看似柔弱,实则对家中婢女动辄打骂,府中不时便有婢女尸身运出,可谓是恶毒至极。   她本是不知,直至那次去她家参加宴会,游至花园时见她惩罚身边婢女,竟用燃着的檀香烫婢女皮肉,婢女多番求饶,她竟越发变本加厉。   这时代,贵族视奴婢财物等同污泥,她不认可,却也无法改变,只能看顾身边之事。   因此,她知晓若是贸然出手,救的一时却无法救一世,忆起这女郎其父为邬台使,专司监察之事,为人严苛明理,于是在告辞时向她父浅浅描述所见之事,当下便见她父脸上青红交错,直呼教女无方。   回府后便听说这女郎因错事被其父狠狠责五十戒尺,遣去郊外庄子反省,前不久才归家。   想来因是此事恨毒了她。   殷姝猜的不错,这女郎归家后便着人打听是谁告自己小状,正是面前这位殷家女公子。   她用涂着姜汁的帕角抹抹眼角,立刻被熏的眼睛通红,活活一副受欺负不堪反抗的模样,单薄身子瑟瑟发抖,眼底却满是恶意。   “说的有理,女公子你是否近日心情不佳,这才一时收不住手?”女郎B问。   瞧这话中满满恶意,非逼得殷姝担个苛责幼弟的罪名。   她转过目光看去,这女郎也是孽缘颇深,说来与殷姝无关,只是这女郎多任未婚夫都心悦于殷姝,诸多次题诗感叹美人远兮,缘来结兮,活脱脱下辈子定要为殷姝守身如玉的意思,她自然是恨毒殷姝。   这两人仿佛牵动所有女郎,周遭指责声渐起。   偌大厅堂竟无一人为殷姝出言。   殷姝内心感叹,原也不希冀有人替自己说话,却没想到自己拉的仇恨值如此多。   真真是天妒红颜。   面对众人指责,殷姝忽然展颜,不紧不慢地在勾颐旁坐下,端起茶品起来。   女郎些见她毫不回应,感觉打在棉花上,一口气出不得,咽不下。   女郎A弱弱说道:“我知女公子多是瞧不上我等,那公主殿下之问女公子总要答吧。”   当真是好话术,她若是不答便是蔑视皇室之罪。   殷姝抬头看向她,反问道:“敢问这位家中带孝的女郎为何会来入席?”   “女公子怕是近日关的恍然,我家并无白事。”女郎A以为殷姝被气来说胡话,反讽道。   “若是无孝,我殷家大喜,你一袭白衣鬓边白花,莫不是诅咒殷家?”   女郎A神情一僵,本是听说太子偏爱柔弱女子,她为夺他青眼这才穿白衣,没想到殷姝竟注意到此。   殷姝也不给她多言机会,直接绝杀:“若不是,便是盼着你家长辈早日登极乐,要是我,多你这般不肖子孙,真真是要托梦带你走。”   女郎A气极,真被气哭起来,嗓门大的全无之前的柔弱抽泣。   殷姝懒得理她,转向另一位开口女郎,“这位女郎有闲心关心我如何,倒不如寻些法子白皙肤色,人白起来便不用在青楼挽留未婚夫婿。”   这女郎多次换未婚夫缘由便是她天生肤色蜡黄,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要是人选择相适妆容倒也罢了,可她嫉妒殷姝,却也爱学殷姝,每每出去总是笑声一片。她不寻自身原因,反而更是变本加厉针对殷姝。   眼见年纪大了,相同家世男儿郎也不欲与她家结亲,她家长辈愁白了头,才用家世财富压人,寻一容貌俊朗的种田郎给她做赘婿,没想到那未婚夫居然夜夜宿青楼狎妓。   人人皆传她定是要弃这门婚事,却没想她居然前往青楼挽留未婚夫婿,此为江南一大笑谈。   仁禾把此事当做笑料讲予殷姝时,她正读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   女子于世,纲常规则压身,多是不易,此心必得坚韧自立。   窗外梅花凋落,却是人心碎。   这一来一往言语交锋中,殷姝完胜。   其余女郎畏她气势,也不敢多言。   殷姝只端起茶敬身侧勾颐,“公主殿下,臣女言辞鲁莽,还请恕罪。”   勾颐没想到这位殷家女公子脸皮如此之后,言语怼完针对她之人,还能轻描淡写将此事带过。   可她偏偏不想她如愿,“这一番过去,女公子还是未提及是何缘故?”   殷姝依旧反问:“公主殿下可知,我那二弟多少年岁?”   “现大婚,及冠之年以后。”   “正是,那怎会称他为幼呢?”殷姝浅笑。   “话说回来,臣女虽资质驽钝,也是师从柏遗大家,更是为殷家嫡系长女,面对庶弟失仪,自是该严加管教,不然损殷家颜面。”   殷姝提及嫡庶,无心却戳中勾颐的伤心处。   她自问天资聪明,出生时异象频生,受尽圣人宠爱。   可仅仅因为她是庶出,名不可类太子名,取王字旁,封号更是只能以封地相称。   她眉间越发冷,“是啊,女公子口中嫡庶之分本宫无甚意见。”   “只是本宫也想告诉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本宫为君,尔等为臣,本宫要你们跪,你们便得乖乖下跪。”   此话一出,一众女郎脸色骇白,连忙跪地求饶   殷姝面上无甚表情,缓缓站起,准备向勾颐下跪。   内心苦笑,虽然不知这位公主殿下发哪门子疯,可她说的也不错,最近她过分自在,还自以为能挑战这世间规则,没想却是狠狠打脸。   也是,终究不是那个世界了。   勾颐见殷姝动作,嘴角的笑容逐渐放大,心中快意舒服。   “谁敢让她跪?”声玉落地,全然嚣张之意。 第11章 公平   女席此处的风波甚大,隔着一层屏风,男席这边听个囫囵。   下首的殷父在婢女暗声禀报中得知此事因果,眉头一皱,心中不由对殷姝不满,太子当前,竟惹出此祸,如今该如何大事化小。若是引得太子厌恶,择太子妃一事上怕是有所犹疑。   而这太子脸色晦暗莫测,瞧不出态度,他也不好表态,当真是难办。   勾颐这边暗骂勾颐坏他事,本想趁此次婚事好生拉拢江南世家,竟给他来这一出。   不过这蠢货有一点说的不错,君臣之别犹如沟壑,自是该让臣下明白,谁是主。   他不介意打个耳光先立威,再给颗甜枣安抚,古今往来,驭下之道不外乎此。   因此他未阻止勾颐所为,在座皆是在官场摸爬滚打过,自是看懂太子不出声的用意,暗自审度日后该如何站队。   男席这边吟诗声渐弱,众人都在观望太子是何动作。   谁知门外传来这等放肆之言,皆朝声来地望去。   女席这边也纷纷转头朝门口看去,欲知晓来者是何人,竟胆敢驳皇家之令。   来者身形颀长削瘦,白袍角轻扬,以玉簪束发,宛若完玉铸人,偏生在那,神韵奇秀,仙人在世莫过于此。   嘴角衔着笑意,眼眸温和,仿佛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是出自他口中。   待他行至跟前,众人才回神,瞧见他身后立着两男一女,年纪稍长男子俊朗沉稳,另一男子模样宛女,甚为精致。而那女子一身红色劲装,面容艳丽大气。   一眼略过,皆是人中龙凤。   明眼人猜出来人身份,行礼问候:“见过柏遗大家。”   柏遗何人,世间读书人之首,诸多青衫入社为官的先师,受尽当今圣人赞誉,曾盛赞曰:夫子何为者,栖栖长夜存。   太子没想到竟是柏遗亲至,脸色稍变,上前行礼,“大家安好。”   柏遗却略略侧过避开,“吾不敢受太子礼。”   太子心下一沉,往日自己行弟子礼他从不避,这次怕是心有不满,此事若是传至圣人耳中,是会以为他行事不点,惹得大家疏离,欲解释,却见柏遗经旁过,抬步朝殷姝那处行去。   勾颐本想着见见出声狂徒何许人也,见来人是柏遗,脸色一变,一向娇纵的脸上情绪万千,最后化为久逢古人的喜意,但又想到他来此拦自己,也是为了眼前这人,眼刀子又剐了殷姝一眼。   殷姝:?双标是吧。   作为修罗场女主角的她内心也奇怪,柏遗不是出门会友吗,怎会来此。   面前忽的出现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纹理错杂。   没穿书之前,她小时老爱跑去巷尾的算命摊玩,见过来来往往的人,听算命的给他们看手相,却唯独没见过如此乱的纹理走势。   按算命的说法,若为乱世,必是枭雄。   真是可惜,这时代虽不是盛世,却是算是安世。   “发呆做甚?”柏遗见殷姝出神,以为她被勾颐所骇,想着得找个空闲让老友替她把把脉。   殷姝回过神,默默往柏遗身后躲,在这言辞间,勾颐的眼神跟淬了毒般往她身上扎。   此间事起缘由皆因柏遗,还是柏遗来担吧。   不想右边几道目光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她转头看去,为首男子眼神淡淡,不露情绪,其次男子凤眸中好奇之色显露无疑,末流的女子明眸闪闪,满是安抚之意。   想来这便是她的师兄师姐。   勾颐抬头看向面前男子,他神色一贯温柔,看似普爱众生,实则却无一人可入他眼。   她以前也曾被这温和表象蛊惑,乍是少女春心,拳拳情意寄予他身。   自以为我心似君心,却闻他辞官归隐。   她匆匆赶去宫门,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化为一句,大家我愿跟你归隐。   他神色无甚变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般儿女情态,冷声说:“自后,愿临颍公主珍重自身。”   她不解,为何他如此反应,无半点情意。   原是自己想多了吗?   不,不可能。   见他转身向宫门口行去,只徒留她在这深宫红墙内,尖声拦道:“柏遗你敢!本宫不许你走。”   那人身形毫无片刻停顿,直直向外走,只是宫门合上,她终于失了力气,瘫软在地,全无公主仪态。   昔日此景与眼下如出一辙,勾颐见他越是冷淡,无甚情绪,心中愈是折磨,不愿他好受半分,眼眶泛酸,声音染上几分隐怒:   “柏遗大家这是何意,违令不成?”   “临颖慎言!”匆匆赶来的太子怒斥。   柏遗面对如此严厉斥责,这下轻笑,“公主所言不错,吾偏要违令。”   勾颐脸色唰白,没想到柏遗真会为此女违皇家令,心中隐痛,这殷姝于他已是如此重要了吗。   太子脸色也变,倒不是因为柏遗所言,而是勾颐,硬生生打乱他的计划,还连累他得罪柏遗,真不该让此蠢货跟来。全然忘记他先前也抱着与勾颐一般的想法。   堂中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参与这场纷争。   女眷们盯着殷姝,眼中嫉妒得快将手中丝帕揉碎。   她何德何能,得柏遗青眼相护。   柏遗说完转身低头看着殷姝,略略沉吟,取下她腰间别的那块白玉珩。   “吾违的是临颍公主之令,却全的圣人之意。”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疑惑,与圣人有何干系。   他举起手中那块白玉珩,堂中飞洒日光,光影交错,此珩竟发出流光,映射在地,是为龙纹。   勾瑾与勾颐一眼认出,这便是自己父皇予柏遗的白玉珩,其价值之重仅次于皇室玉玺。   此珩在手,便如圣人亲临,调兵遣将,号令百官。更不提行礼一事,敢问世间何人受的起圣人一拜。   没想到他居然将此信物赠予区区女子。   众人虽不知,但瞧这两位殿下的神色,绝非等闲之物。   勾瑾深知,此事再难周全,只得瞥一眼勾颐,向柏遗长揖道:“大家忠君之心,天地作鉴,颐儿尚年幼不知事,此事过后孤必定严惩于她。”   柏遗安然坐下,神情自然:“哦?临颍公主年幼,若是吾没记错,公主殿下已二十又五,比殷家女公子还要大上几岁。”   这话一出,勾瑾与勾颐神情僵硬,双唇紧抿。   “今日还是殷家大喜,看在殷家主的面上,吾等还是入席吧。”勾瑾干巴巴周全道,并向殷父递了个眼色。   殷父收到太子示意,连忙笑道:“正是小儿大婚,还请诸位上座。”   众人才纷纷朝席位走去,只是到勾颐时,殷姝抿口茶,缓缓开口:“临颍公主,您坐的是我的位置,烦请让座。”   勾颐张了张嘴,却又看到殷姝旁的柏遗有所忌惮,瞬间偃旗息鼓,准备起身让座,到席面右侧上首坐下。   柏遗又添了句,“临颍公主,是否该向殷家女公子致歉?”   勾颐忍着心底涌动的情绪,哑声道:“本宫对不住女公子。”   殷姝却也没想到柏遗考虑到如此细节,努力忽略内心的一丝悦然。   才侧头看向面前的勾颐,“临颍公主,您既受万民奉养,享尊荣华服,更该自立,眼中不该只有一人,更该是万民所生。”   她本不欲说此些,只是忆起那日大雨,面色蜡黄瘦弱不堪的妇人仍抱着幼子,期盼贵人心慈,允地避雨。   却不知内里贵人于高处评他们:贱民污秽。   这何其公平。   勾颐被这话刺的面上赤红,以为殷姝还在冷讽于她,狠狠甩袖朝右侧行坐下。   尽量忽视右侧的目光,殷姝才悄声问道:“夫子怎地来此,归一不是说您出门会友了吗?”   柏遗看向殷姝,今日穿的喜庆,神采动人,只眉间总有一缕化不开的愁绪。   小小年纪,有何愁事。   复将白玉珩递给她,才答:“正是会友,却不想老友复来信告知他远游蓬莱岛去,路中正巧遇见你师兄师姐,又听说你归家,这才转道来此。”   殷姝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习惯性接过白玉珩,仔细地系在腰间。   蓦地想到什么,惊讶道:“夫子,这块白玉珩如此珍贵,万万不能收。”   柏遗浅笑,面对殷姝,他总是多几分耐心:“俗物而已,你师兄师姐的拜师礼也是如此。”   殷姝不相信的眼光看向身后三人。   接收到自家夫子示意的三人齐声应是。   三人点头如捣蒜,殷姝才半信半疑转头,默默感叹,殷父这十几年来唯一的好事便是让自己拜柏遗为师,人温柔学识渊博,淡泊名利心疼学生,真真是最好的夫子。   见殷姝转过头去,三人松了口气,暗中对眼色。   周覃:你们的拜师礼是何物?   申晏:自我拜师以来,唯一从夫子身上得到的东西便是他的教导(微笑脸)。   江南褚:自我记事起,大概是那柄夫子刻的小木剑吧。   周覃得意:那我还是比你们略好一些,夫子送我的蛇骨鞭。   三人这一聊下来,再看看被殷姝握住的流光龙纹白玉珩。   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又好似处处奇怪。 第12章 命运   此后各归其位,男女分席入座,夫子与两位师兄回男席,留师姐在旁陪着她。   座中勾颐得到教训,不敢再次出言挑衅,郁郁饮酒,其余贵女也各怀心思,无先前言笑晏晏的宾客尽欢之象。   殷姝反倒乐得自在,安然用膳。   直至冷月挂枝,烛蜡灯残,宾客尽数散去。   殷父恭敬地送走太子勾瑾和临颍公主勾颐,这才松一口气,回想太子临走的眼神,勉强按捺下心思。   柏遗这边也带着江南褚与申晏告辞,欲去驿站落脚。   方迈出大门,江南褚眼见周覃尚未跟来,向柏遗交代:“阿覃她还未出来,我们是否要派婢女去唤她?”   柏遗未答,申晏倒是伸了个懒腰,赶来殷家实在是劳累,几日未曾睡好。   他抬手靠在江南褚的肩上,将所有重量施加给他,懒懒说道:“师兄倒是说说,阿覃她何姓啊?”   “周啊。”   申晏见自家大师兄还未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道:“那这殷家主母何姓啊?”   江南褚对世家谱系向来不过目,但小师妹的家世他还是有好生了解下,“这殷家主母出生江东周家。”   两人姓氏一联系上,自是明了,只是为何未曾听阿覃谈起,况且堂中小师妹见阿覃那副模样,确是初识不假,真是奇怪。   清冷月色如水,白袍男子默然立在阶下,好似并未听两位学生之谈,他抬眸看向东北方向,眼中闪过诸多情绪,那是京城的方向。   彼时四下无人,漆黑如墨,唯此地小径被如霜月辉铺满,城内房屋幢幢,遮掩房舍的扶疏枝叶之间传来几声鸟鸣,在寂静之地分外尖锐。   他终于收回眸光,抬步走去远处,“此番调查有何发现,一一报来。”   身后两位学生急忙跟上去,相互对视,眼中满是沉重,此次发现之事远超他们所料。   外宅内黄犬忽闻见人声,竖立耳尖,声音却越发小,直至人走远,它才甩甩头回到窝内睡下。   *   先前殷姝在堂厅舒服地用完膳,礼貌微笑送走诸多贵女,回首却见自家师姐还在她原本座位旁撑着手,一脸笑意荡漾地看着她。   殷姝有点莫名,正欲启唇,厅外匆匆走进一个小婢女,行礼道:“女公子,夫人请您和这位小姐去听风堂。”   母亲找我作甚,还叫师姐一同前去。   殷姝心中疑团更甚,自家师姐却应声,站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动作大气潇洒。   她眉间朱砂在灯火映下更显鲜红,莞尔一笑,“师妹,带我去听风堂吧。”   一路上两人并未出言,直至进到听风堂正厅。   殷母今日穿的荔枝红缠枝葡萄长身褙子,笔直的坐在上首座椅上,举止文雅,神情冷淡,将这身喜色都压了下去。   整个面容依旧端庄秀美,只眼角的鱼尾纹暴露她的年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见殷姝与周覃入内行礼下拜,缓缓开口:“起来吧。”   却在看见殷姝与周覃年轻肆意的面容时陷入回忆,直至身边刘嬷嬷提醒:“夫人,快让女公子和那位小姐入座吧。”   殷母才回过神来,让她们入座。   随即看向周覃,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你祖父与父亲如何?”   周覃面上仍是肆意的笑容,恭敬地回道:“回姑母的话,祖父身子硬朗,父亲也康健。我来时他们写信托人定要问候姑母安康。”   位于左上首的殷姝心下惊讶,师姐唤母亲为姑母,那她不就是周家表姐。   可殷母从未提及此事,自幼时记事起,母亲从未主动与周家走动,仿佛不是嫡亲周家大小姐。   曾几何时殷父以此事质问殷母缘由,可他二人虽是夫妻,却至远至疏,殷母也不曾作答。   在诞下殷姝之后,更是紧闭听风堂大门,不许殷父入内,自己则放内宅大权,不管俗事,终日在小佛堂与青灯古佛为伴。   若不是周家时时送来节礼,表明护着殷母之意,恐怕殷母以及殷姝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尽管如此,殷母仍未松动半分态度,依旧我行我素,从不主动,直至上次让自己去周家贺寿。   *   殷母闻周覃所言,只是扯扯嘴角,冷淡回道:“回他们,我安好便可。”   周覃欣然颔首,还欲说些什么。   殷母便看向殷姝,吩咐道:“既然阿覃来此,你定要好生待客,我已吩咐刘嬷嬷将华疏院旁边的院子收拾好,安排阿覃住进去,之后你便同阿覃一道去你外家贺寿。”   说罢,直接转身朝后堂行去,许是见了故人,背影略略萧索,不复冷淡端庄之姿。   堂中便只剩殷姝与周覃二人。   殷姝颇为尬色,此景很像带好友回家,却遭母亲冷淡待之的遭遇。   本想出声安抚周覃,殷母性子本是如此,不必介怀。   可周覃明眸像是读懂殷姝心思,摆摆手道:“师妹不必安慰于我,我来时,祖父便在信中有所提到,因此我不甚在意。”   殷姝见周覃面上全无郁郁之色,知晓师姐所言真心,笑道:“师姐大气。瞧这天色不晚,我先送师姐回房歇息,我们明日再聊。”   周覃欣然答应。   *   翌日清晨,殷姝方才睡醒,仁禾便匆匆禀告:“女公子,周家小姐来了。”   殷姝内心也有许多疑团需要周覃解答,于是让仁禾请周覃去偏厅,自己简单梳洗完便向那处去。   一照面,周覃先笑起来,朗声道:“皆是自家姊妹,阿姝你大可慢慢来。”   殷姝没想到周覃如此这般便猜中自己作息,也不脸红,直接坐下:“那既然阿姐如此话,那我有话便直问,可否?”   周覃昨日初见殷姝,见她眼中满是陌生之色,便知姑母并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周家人,也知她心中定有诸多疑团。   “阿姝你问。”   殷姝想了想,还是问及殷母之事:“为何母亲与外家关系这般?”   这问周覃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实不相瞒,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在阿父醉酒后听他提过几句,说是因为姑母的婚事。”   婚事?与殷父有关?   殷姝陷入思考,随即问道:“与殷家有关?”   周覃点头复又摇头,“怕不全是。”   见殷姝属实难解,她连忙安慰道:“无事,待祖父大寿,阿姝你可去问他老人家。他对你真真是疼爱,自打知晓你上青竹山拜夫子为师,便多次来信叮嘱我,定要好好看顾你。”   说着,醋味愈发出来,“我每每疑惑,我怕不是他老人家嫡亲孙女。”   殷姝被这一打诨也笑起来:“师姐怎会如此想。”   周覃拿起桌旁的茶喝了一口,才复道:“还有一事,此次归家夫子也同我们一道。”   “夫子也去?”   “然也,夫子与祖父乃是忘年交,我也是几年前被祖父丢给夫子教导的,成了夫子的第三个学生。”   说起此,殷姝还未得知两位师兄的名讳,只知那日学堂书案上写的申晏两字。   周覃认真介绍道:“大师兄名曰江南褚,为人沉稳严肃,若是正事你大可寻他帮忙。”   “若是不正经之事……”她面上露出嫌弃之色,“那你便寻二师兄申晏,他家从商贾,南来北往,有不少道上门路。为人不羁慨然。”   “只一点,他这人风流浪子,还是离他远一些才好。”   周覃自认将所有摸鱼心得皆分享给自己师妹,却见殷姝眉目沉重,满是思考之色。   想来是在深思自己所言,周覃满意点点头,怪不得隔壁邻家赵卿然如此宠爱赵家妹妹,原是有妹妹的感觉如此之好。   瞧这日头也不高,正是睡回笼觉的时刻,这几日车马奔波确是劳累,也不多打扰殷姝思考,伸伸懒腰,回自己房去补觉。   全然不知自己一番话,引得殷姝心绪波动。   殷姝本就觉得申晏此名很是熟悉,可这世以来她从未接触过此人,直至师姐介绍到他的家世。   她才意识到,她见过,便是在此世界的原小说中。   原男主升为大理寺少卿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便是申家的灭门惨案,申家上下十几口皆被人枭首、割舌,剩余部分皆被烧成灰烬。   凶手却毫无踪迹,县衙门无奈,将此案层层上报给大理寺,直至男主接手。   经过调查案发地的蛛丝马迹以及仵作的验尸结果,原男主将目光集中于申家唯一的活口——申晏。   可申晏此人狡智如妖,任是男主多番布局也未将他拿下,也是原小说男主重生后所遇第一个难题。   本以为此事便不了了之,可没曾想江东世家赵家再次被灭门,手法与申晏如出一辙。   两次灭门惨案引得民间众说纷纭,圣人大怒,命原男主定要将申晏缉捕归案。   原男主为此案牍劳形,愁的鬓角发白,却在一夜半接到申晏的纸条,邀他去某地一叙。   不知当夜两人所谈何事,只知后来原男主将申晏拿下投狱,判决三日后午时五马分尸。   圣人悦之,升他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众多同僚纷纷祝贺他,其中问及他破案细节,他讳莫如深。   只是在下朝后,提着礼品到郊外一偏僻院子看望一老妪。   恰逢那日京城夜晚走水,好在只烧毁了一座偏僻院子与一位疯老妪。   郊外百姓念她无人收尸,草草给她立了座土坟,此后荒坟蔓草丛生,人皆唤老妪冢。   任是殷姝千般回忆,也只记起小说中并未提及这老妪身份,更未说起申晏灭门缘由。   殷姝浑身只觉冷,才发觉自己已迎着窗口吹了许久冷风。   她心下暗叹,她之后要如何从各类棋局脱身。   不知是否错觉,恍然间自己命运在踏出殷家门,前往青竹山那一刻便被悄然改写了。 第13章 神迹城   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   月明照江东寒,星影留湖中汀。   江东此地不同于江南的烟软云雾,因其地形一马平川,沃野千里,纵横大江大河,生就一副浩旷之象,人杰地灵,古今所出豪杰脾性也大都不羁旷达,多为将帅之才。   每每逢战乱,诸多有志之士来此地扎根谋划,世事浮沉,江东也生出当地的两大家族。   一为周家,周家老太公为人仗义豪爽,粗中有细,年轻时从军上战场杀敌,官至正二品上将军职,鹤龄得圣人体恤归乡荣养。   二为赵家,赵家虽无祖上荣耀,可年轻一代人才辈出,最为突出者正是嫡长孙赵卿然,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两家同为江东两大家族,民间皆传隐隐有对峙之意,争首家之名。   殷姝今日起得实在是早,昨夜想原书剧情想得头疼,同周覃一坐上前去江东的马车,便旋即沉沉睡去,睡了个囫囵觉,方觉好受过来。   周覃见她脸色缓和,才从马车隐格拿出零嘴,边往嘴里扔边给殷姝介绍江东:“外界所言子虚乌有,不过是三人成虎,这才传成这般言论。”   说着便往嘴里又塞了果干,噎得说不出话,殷姝给她斟了杯茶,她小口喝下,渐渐缓过来,接着说:   “实则两家关系非但不敌对,反而较为亲密,两家老爷子皆是聪明人,自是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紧靠同枝以求共存的道理。”   “两家年轻一代更是幼时便在同一学堂相处长大,有同袍之谊。”   殷姝便明白,这江东形势与江南倒是大相径庭,行事方式许是也有不同之处。   周覃又塞了口莲花酥,悠悠开口:“若不是我师从夫子,大概现在已经是赵家主母了。”   殷姝看向她,她脸上并无提及婚事的寻常羞怯,坦然道:“我与赵家赵卿然自幼便青梅竹马,两家父母本是欲结秦晋之好,可祖父不同意,说我既无名门贵女的仪态淑容,也无打理内宅,孝敬公婆的心思,怕是做不得赵家主母,便将我送去青竹山,让夫子好生教导我。”   殷姝见她提及赵卿然时并无爱慕之色,问道:“那赵家如何反应?那赵卿然又是何想法?”   “赵家见我已去青竹山求学,估摸我年岁渐大才能归家,自是舍不得他家儿郎空守,便弃了这念想,相看别家贵女。”   “我临走前翻进赵家,本欲寻赵卿然问他是何想法,却见他正安慰自家妹妹,我也不好上前打扰,这事也罢了。”   殷姝确是未曾想到自家表姐如此大气豪爽,倒是有上辈子社会中的女强人之象。   不知何人才能配上她,若是太差,她也是不同意的。   此番两人正在闲聊,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车架外传来几声敲声,一道调笑的声音传来:“两位师妹可歇息好了,再有一刻怕是要进城落脚。”   江东与江南虽同为淮河两旁,距离却是不近,以马车的脚力怕是要走上五天五夜,途中必定要留宿城池中的客栈。   闻申晏提醒,殷姝不言,她今早上车时,见申晏候在马车旁,手中拿着折扇轻轻击掌,上挑的桃花眼真真勾人,许是怕她跌脚,特意守在一旁。   她始终无法与当前的风流公子与原剧情中提到的满脸血迹,形如恶鬼的两桩灭门惨案凶手联系起来。   究竟何事让他变成如此那般,殷姝不解,只趁机偷看了一眼他。   周覃听见申晏含笑的声音就浑身不舒服,知道他在献殷勤,敷衍道:“我们知晓了。”   车外骑马的申晏也是纳闷,今早小师妹的那一眼,不算明显,可他们师徒三人皆是习武,比起寻常人更是耳清目明。   那一眼情绪着实复杂,任他早前行商走南闯北,自问是习得识人辨色的本事,也未能读出其中心绪。   自她上车后,自家夫子便驾马缓下来,行至他身侧,淡淡问道:“你可是与纤阿有因果?”   他在柏遗身边受教导经年,对他心思也能把握几分,别看夫子表面唇角依旧噙着几分笑意,若是自己回道是也,怕是即刻被他夜半操练,叫苦都来不及。   此问须得好生作答,“并无,我之前未曾见过殷师妹,两人正是初相识,怎会有因果。”   柏遗闻此言,面上情绪依旧,只提点道:“为人者,自是可潇然自在,德行上却得自持。”   他一向知晓申晏性子向来如此,嘴上虽不着调,可却是无坏心思,对于自己人更是坦然相对。   只是涉及到殷姝,她年岁尚小,不甚懂人情世故,还是仔细得好。   申晏后背生凉,恭敬应是。   待夫子朝前行去,他才松口气,自家冷面阎王大师兄也警告道:“莫对师妹用你那套风流路子。”   申晏百口莫辩,神情郁郁。   *   殷姝倒不知自己那一眼竟引得这波风波。   在马车缓缓驶进城,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周覃也是许久未曾出远门,此番更是激动。   石壁城墙沟横交织,不少青砖外表已然浅浅脱落,上首两端是当地军营旗帜,正中提着一块牌匾,书为神迹城。   她曾在搜罗来的游记中看过,神迹城原本是不知名的一座小村落,却因神迹降临引得一众佛教信徒前往,仅仅几年间便从小村落壮大为横跨江东江南的一大城池,来往商客更是繁荣城池贸易,成为周遭第一大城池。   按理说,应当有余钱去修补城墙上的砖瓦。   直至入到城内,她才明白为何。   此地不愧为佛教信徒的圣地,入目首先便是一座繁华至此的佛寺,坐落在城内正中,其余商铺客栈以此中心鳞次分布。   那佛寺修的极高极大,寺庙顶部满是琉璃瓦,庙墙绘着家喻户晓的佛家故事,如佛祖割肉喂鹰、菩提树下坐化等,所用皆为千金难买的金粉墨。   除此以外,寺庙外立柱上满是宝石、翡翠、珊瑚、珍珠等珠宝点缀,连供信徒上香的青铜鼎也是工艺非凡,定是襄国最好的工匠铸造而成。   与此奢侈相悖,往来民众衣料多为价格最便宜的麻,着棉衣者少之又少,丝绸锦缎者更是无人。   行人面上不见丝毫怨气,反都是心悦意满,让殷姝不由得想到佛教中所提及的极乐世界。   此时落日熔金,天边夕光熏红晚霞,这条街喧哗声不绝于耳,人们各得其所,不少屋顶飘起袅袅炊烟,街角聚成一堆的幼童各自分散,循着饭香归家。   空气中满是香烛味,同殷母小佛堂中用的名贵檀香不同,城内多为寻常百姓上香,香也为普通线香,闻久难免头晕脑胀。   殷姝拿出丝帕略略遮鼻,这才稍微好受。   柏遗也未向行人问路,直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周覃也带上半遮面面纱,只露出一双动人明眸,悄声靠过来解释道:“夫子早年间来过此地,应是熟悉,我们跟他走便是。”   他们一行人跟着柏遗拐过几个巷尾街角,在一家无名小客栈门前停下。   游记中提及这段时节正是天下众多信徒来此之时,方才来的路上,也见多家客栈开门迎客,唯独这家无名客栈大门紧锁。   众人之首的柏遗只是轻轻敲了两下门扣。   片刻,便见大门缓缓从内打开,只见一位穿着灰棉袍,身形半偻,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向柏遗,半是激动半是怀念。   他似是不能开口说话,只做了手势,示意他们进去歇息。   柏遗转身对自己四个学生解释道:“这是王伯,与我有故交,客栈二楼皆为客房,你们各自寻一间住下。”   说罢,便与王伯朝一楼后院走去。   王伯着急地用手势比划着,身侧的白衣男子面上的温和更甚,专注地看着。   殷姝见过柏遗许多面,可这一神情却是从未见过。   *   寻间房仁禾简单收拾之后,殷姝便让她下去好生休息。   自己则拿出记载这神迹城的那本游记仔细翻读,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入城所见景象安乐自在,她却觉得有古怪之处。   此城神迹究竟为何?又是由何人在掌管这一座城池?   可翻来覆去,游记中也未提及,只含糊提到佛家异象至,神迹显。   殷姝心中疑惑更甚,无法入眠,便走出房门想着透气。   已是子时,二楼廊道寂静无声,她轻轻关上门,便朝着顶楼走去。   迈上顶楼,便见一霜色衣袍男子斜靠着天窗边,神情半是阴暗,半边露在月色之中,眉眼冷峭,面部线条流畅,全无平时的温和。   本不欲打扰,殷姝轻轻朝后退,谁知柏遗侧头看来,眼神凛然,见是殷姝,他眸中变化,淡淡道:“过来吧。”   殷姝:可我想走。   一脸拒绝之色却在看见他难以掩饰的疲色之后瓦解,乖觉地走过去,行礼道:“夫子好。”   柏遗轻轻颔首,“此处风凉,早日回房休息吧。”   交代完,便闭眼养神。   殷姝也不知说些什么,只立在他旁,瞧这满城烟火之象。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月升参横,照一方清亮与两人同窗。 第14章 失窃   今日的神迹城正是礼佛大典的第一日,晨光熹微时城内便满是檀香味与诵经声,从他地跋涉而来的信徒自入城门伊始,便一步一叩首朝佛寺行去,城内民众也拿出最好的祭祀品前去。   无名客栈屋顶瓦砖上轻轻略过几道黑影,不过瞬息,来到人身后,低声禀告:“主子,都安排好了。”   柏遗无言,暗卫恭敬地隐退下去。   他却低头看着搭在窗栏上的白狐斗篷,昨夜风凉露重,斗篷表面已浅浅湿透,内里却仍有温热。   款式不算时兴,用料却极好,内侧绣着姝一小字,应是昨夜她回房时留下的。   他这人一般不喜用别人之物,本想让暗卫带下去烧掉。   可略略沉吟,心念一动,还是将这斗篷收起来。   *   “女公子,马车已停在楼下,该是启程的时辰了。”   听见仁禾的话,殷姝才搁下笔,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口,递予仁禾,吩咐道:   “尽快将此信寄给那边,万不可耽搁。”   仁禾应是,见殷姝轻咳一声,关切道:“女公子昨夜可是开窗着凉了?”   昨夜她在顶楼吹了许久风,见夫子已是睡熟,才解下斗篷披在他身,自己回房歇息。   想着压在箱底的那件皮毛斗篷,之前仁禾替她整理衣物时,还问及这件斗篷来历,她含糊带过。   昨夜这般,斗篷一事算是有所偿还。   殷姝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待喉间痒意稍稍退下,开口道:“许是吧,无事,稍后我服点药丸便可。”   说完,也不多耽搁,直接带着仁禾下楼。   瞥见柏遗一行人已立在客栈门口,估摸应是在等她。   *   未出城门,马车便缓缓停住,车外隐隐传来争执声。   周覃先她一步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看了许久,才收回头道:“大约是此地礼佛大典第一日,进出城的人群愈发多,城门守官在盘查过路人身份同路引。”   殷姝黛眉微微一蹙,只是寻常盘问,岂会有争执声。   仿佛应此疑问,车外猛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呼救声与哭闹声不绝,前方排队的人群四散来开,嘴上喊着:“杀人了,快跑。”   眨眼间,原本拥杂的人群便消失不见。   惊地殷姝她们这架马车的马儿也连连退后几步,好在殷姝两人互相搀扶住,总算没磕到头,   马车外传来申晏的声音,话音严肃,全无寻常的不正经,“前方守官杀了一个百姓,这才引得周遭混乱不止。”   这时,周覃的眉也拧成一团,“所为何事?竟用得着杀人?”   “说是佛寺至宝失窃,城主下令全城搜索,这几日来往商客亦不可放过,那百姓应是急着出城,守官迟迟不放行,与之争执,进而引得人群怨声载道,为杀鸡儆猴,这才对那百姓动了手。” 申晏应是方才到前方打听了情况,声中带着隐怒。   周覃气的拍案,“真是岂有此理,当真好大威风,竟对无辜百姓下手。”   殷姝原以为此地崇佛念经,城内祥和声一片,应是和平之地,却没想行事如此严苛残忍。   此事也可看出城主威望与权力极大,倒是与寻常信佛城池不同。   众人只好再次返回无名客栈。   *   客栈门口,殷姝与自家师姐方才下马车,不远处一行穿着海青色俗袍,持着木杖的和尚朝他们走来,脚步声不轻不重,举止训练有素,倒不像寻常僧人,像是武僧。   为首武僧一手拿着禅杖,单掌向柏遗行礼,恭敬道:“柏施主,城主请你们前去佛寺观礼。”   柏遗面上始终不动如湖,无片刻波澜,含笑颔首。   转身便向仆从交代一番,带着殷姝几人前往城中央佛寺。   那一行武僧随行在他们身侧,武僧应是在这神迹城地位不低,所过之处,百姓皆低首垂眉,双手合十,满是虔诚。   殷姝想,大约是某种权威的代行者?   昨日入城只大致晃了眼这佛寺规模,便觉奢华至极,随着越发靠近佛寺,这佛寺的真实面目便展露在众人眼前。   一路行来,两旁神道石像栩栩如生,有普贤菩萨的白象,文殊菩萨的狮子等佛教坐骑,栩栩如生,即便是体上纹理都看的分明。   至佛寺门口,一小僧便引一行人入正殿,武僧未随他们入内,两列在门外站开。   饶是殷姝见过不少好东西,也不免被这佛殿的大手笔惊诧到,身旁周覃已发出惊叹,其余两人眸中微动,只柏遗一人独独看向佛座底盘。   入目五层阶台皆是名贵楠木打造而成,上方供着长明灯,底座镂金莲花纹。   佛像乃约一丈高的玉佛所雕琢而成,玉表流光入水,应是冷白玉不假。   *   “粗略算来应是五个春秋未曾相见,别来无恙啊,柏遗施主。”   后堂行来一人约莫而立之年,外表平平无奇,虽是壮年,却留着一手髯须,一双眼睛混浊不堪,身上袈裟佛珠加持,装的一副圣僧之象。   引路小僧双手合十恭敬叫道:“严明主持。”随即退下去。   这人便是神迹城城主严明,也是这佛寺主持。   听来人问候,柏遗未侧头,只定定看着底座那处,回道:“确是许久未见。”语气疏离。   原先在客栈门口瞧武僧对自家夫子的态度,殷姝便有些猜测,果不其然,夫子与这城主果真是旧相识,就是不知关系如何。   严明并未因柏遗态度而生怒,反而眼珠一转看向殷姝,热切问道:“这便是你新收的学生?倒是如传闻所赞般冰肌玉骨。”   说完,那混浊目光上下打量殷姝,下意识舔舔嘴角。   殷姝眸中泛寒,两侧被衣袖遮住的手已是狠狠捏紧。   其余几人眉头不觉蹙起,江南褚与申晏更是缓缓上前,遮住周覃与殷姝。   柏遗缓缓转身,侧头看向他,轻啧一声:“经年去,你怎还是一副獐头鼠目之样,在这里偷着享几年富贵,受百姓尊敬,便忘了自己是何来路,若是你忘了,吾也不介意替你回忆一番。”   用词之辛辣。   殷姝几人也没想自家夫子一贯温和,即使面对勾颐也还是留有颜面,遇上这人,可谓是口舌之毒。   而严明听见柏遗如此讽刺,气的脸色发白,却在对上柏遗晦暗如墨,隐含杀意的目光时,咬咬牙忍下,犹豫开口道:“是我不知礼,冒犯女公子,还望女公子恕罪。”   众人无回应。   直至柏遗拿起桌旁的剪子,一盏一盏剪灭长明灯,才淡淡道:“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   严明提及正事,目光突然变得锋锐起来,冷声道:“今日本是礼佛大典初始,谁曾想我派人去请佛寺至宝大慈舍利时,宝盒中舍利子竟不翼而飞,想必定是被人所窃,我只得封锁城门,搜索窃贼,寻回至宝。”   说完,他眼眸闪过暗芒,笑得莫名:“却不想底下有人来报,说是柏遗施主及其学生路过此地,想着是旧相识,我才请你来这佛寺品品茶。”   见首层长明灯皆灭,柏遗挑眉,“哦?大慈舍利竟然失窃?若是我没记错,你来此地治理事务之前是大理寺的一名录事,查案能力应是不差,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听见柏遗提及往事,这人脸上表情未有变化,身上却透露出沉沉的压抑感。   若不是柏遗,他怎会只是小小一名大理寺录事。   压下心中不可遏制的怒火,换上笑脸开口:“柏遗施主可是高看贫僧了,此番也是想请柏遗施主略施援手,贫僧定知恩必报。”   柏遗却是没接这话茬,只看向殿外的众多武僧,似保护又似看押。   严明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抚了抚髯须,多了几分胸有成竹,继续道:“若是此事迟迟不解决,怕是要劳烦柏遗施主一行人在这佛寺留宿几日。”   言语中隐隐透着威胁之意。   不知柏遗如何应对。   众人皆看向那白袍男子,他不紧不慢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严明,眼眸深邃,漆黑如墨,定定片刻。   反而薄唇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那便应你所求。”   *   此后,严明便安排小僧送他们一行人至佛寺后院居住,独独留下柏遗,说是叙旧往事。   殷姝心下略略担忧,毕竟人在屋檐下,又受其胁迫。   柏遗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温声说道:“今早听你轻咳,怕是染了寒气,回房切记喝杯热茶。”   便同严明一道朝来处走去,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   殷姝只能按耐住忧心,同其余人朝后院走去,穿过诵经佛堂时,周覃瞥了眼带路的小僧,不着痕迹地凑过来低声道:“阿姝,怎的此地都为幼童,倒是不见年轻僧人,当真奇怪。”   此点殷姝也有所注意,从客栈一路行来至这里都未曾见一名年轻僧人,就连之前的武僧年纪也是而立之年。   后院古刹声响,浮岚暖翠。   她抬眸看向后山佛塔,最高处在云雾缭绕下若隐若现,那是大慈舍利子供奉之地。   这个佛寺乃至神迹城究竟有什么秘密? 第15章 佛堂血色   好在这里僧人虽不许他们出寺庙,但可在寺庙内随意走动。   殷姝将这寺庙里外逛了遍,确实不见有一年轻僧人。   若是她没记错,每个地方县都会有记录此地历史的地方志,这佛寺若是履行城主府之能,那这地方志便只能在其藏经阁。   寻一小僧问询藏经阁方向,他大概受过吩咐,并未多言,只指个方向便退下。   殷姝朝着所指方向渐行渐深,直到来到藏经阁殿门,门前一灰袍老僧,身材干瘦矮小,许是年岁大的缘故,眼角耷拉,眼眸微眯。   见生人来此,他出声拦住:“来者何人?”   殷姝想,她与师兄师姐落脚佛寺一事已然传开,若是一味掩饰身份,倒显得做贼心虚。   不如坦然告之:“我乃柏遗大家的学生,闻佛寺佛法无边,特想来藏经寺寻一佛卷仔细研读。”   这老僧抬起眼皮打量殷姝,见此女如此说,又是所谓大家学生,他有意考道:“慧能高僧偈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解?”   殷姝记得这是佛教中著名故事,略略思考才开口:“凡所生相皆为虚妄,心得大自在,自是无惧外界杂尘。”   此话一出,她感到这老僧眼神有所缓和便知自己这关算是过去。   灰袍老僧也没想到此女虽是年纪不大,悟性却不差。   于是甩甩袖人让开,直接道:“进去吧,一个时辰之内必须退出来。”   说罢,便在门槛旁坐下,眼眸下垂,似是睡着。   而殷姝不紧不慢踏进藏经阁,开始寻找地方志。   找了许久,终是在北角一书架上寻见,她连忙翻开阅览,粗粗略过。   只到看见某些字句,瞳孔一缩,心下多分推测。   原是如此。   此神迹城前几年本是无名小镇,直至二十年前严明调任来此,大兴佛教,加之神迹显,才有此城名,更是成为普天之下的佛教圣地。   地方志多是二十年一修,她翻阅许久,才有只言片语提及前几任城主,“……姓名已缺,事非躬亲,清风峻节…”。   不过二十年,怎会不知前城主名讳。   看来是有意抹之。   况且这严明方上任,便有神迹显之,这未免太过巧合。   这地方志还提出一件事殷姝较为在意,便是这神迹城幼童频繁失踪。   为保全剩余孩童,百姓们都将自家孩童送来佛寺做童子,祈求平安。   这也不难说明为何这佛寺只有幼童。   了解自己想要寻找的,殷姝随手拿了卷佛经便退出去。   那灰袍老僧依旧坐在那儿打盹,一动不动,仿佛从无人来过。   *   殷姝才回房,周覃便提着花果酒走进,身后跟着江南褚与申晏二人。   见殷姝面上忧绪,周覃大咧咧坐下,安慰道:“阿姝你不必担心,夫子他自有周全法子。”   江南褚与申晏也接着坐下,面上也无甚担忧。   殷姝见三人如此镇定,倒也松了口气,转而给三人斟上茶。   并同他们简单描述自己在地方志所见的信息。   江南褚轻抿一口茶,神色不明;申晏倒是老样子,唇角勾笑,一口喝完茶转而倒上花果酒。   周覃眉头一皱,“这严明究竟是何来历,同夫子又是何关系?”   殷姝也正有此问,他二人关系似乎复杂。   申晏轻品这酒,才耸肩无辜道:“此事久远,我也不甚清楚。”   三人便向目光看向自幼跟随柏遗的江南褚。   他瞧自家师弟妹望向自己,一向沉稳的脸上露出无奈,解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慢慢说。”周覃知晓自家大师兄酒量浅,只倒了一小杯。   说起严明,他脸上露出嫌恶,“那严明本是郊外破庙中的一乞丐,身世不明。那年京城隆冬大寒,不知路上多少冻死骨,夫子从郊外庄子归家,路上这严明便一直跟在马车后,祈求夫子收留他。”   “夫子心慈,不忍这京城又多一具尸骨,便收他为仆,并派人查他的身世。”   “身世如何?可有反转?”周覃急忙问道。   江南褚知晓自家这师妹最喜话本子,点点她额头,接着说道:“世事哪会有如此变化,这查出来的身份比那乞丐还不如。”   比乞丐还不如?   莫非是——   江南褚看懂殷姝面上所想,应答:“正是彘奴。”   在襄国所制定的阶级等级中,彘奴便是最下等低贱的阶级。   凡户籍为彘奴者多半为祖上获大罪或自身行为不端者,此籍世代相传,极难修改,彘奴者不能为高门大户奴仆,也不能自开铺子谋生。   只能由官府安排流放去蛮荒之地开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那他可知晓自己身世?”   “夫子未有隐瞒,将所查一切都告之于他。他只哭求夫子莫要赶他走,他必当牛做马。”   “那之后呢?”殷姝问道。   “之后夫子隐瞒下此事,并且教他读书识字,他也算有天资,一年所学便抵得上别人十年苦读。许是人都不知足,他瞒着夫子私下前去科举,一路从乡试到殿试。”   说到这,冷哼一声,“只可惜,那年恰是夫子科举之年,他与状元失之交臂,只得了个榜眼。”   若是单纯这般,两人关系也未必如此复杂,想必还有隐情。   “谁知他妒火中烧,竟伪造证据告发夫子同主考官狼狈为奸,提前拿的试卷。”   “可惜,他这算盘未能如愿,夫子仍是状元,他则被薅了榜眼,失了圣心。”   当今圣人念在他还算有才,便指他去大理寺做主簿,说是修养心性。   之后不知他用了何法子,竟调来此地上任城主。   听完始末,殷姝明白,这不正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可惜这蛇自食恶果。   *   佛堂后室摆设俭朴,乍一看去有几分柏遗居所的影子。   柏遗转眸看向唯一照亮此室的窗棂,外间正阳傲挂,只几缕光线映入。   倒是方便行事。   严明见他立在窗棂旁,风姿如旧。   如那日在宫殿前一般,众人散去,他跪拜在地,他则俯视于他,轻笑:“不过如此手段。”   自那日后,他夜夜噩梦缠身,心中诸多情绪滋长开来。   但他知道,须得隐匿,才有复仇之机。   这不,柏遗便落入他手,任他驱使。   “柏遗,未曾想你竟落得如此下场。”   放弃高官厚禄,一生清贫,当真是可笑。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后山佛塔古刹,如今初冬时节,天地一片寂然。   他不答,转身看向书案上的墨笔。   笔杆为紫檀木用料,听闻紫檀木最是坚硬无比。   严明不在人前便无所畏惧,见柏遗为他所胁,还敢忽视他,恼羞成怒道:“如此处境,还装的一副君子之姿,怕是皮囊穿久了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   柏遗缓缓拿起笔杆,杆身光滑如镜,镜中他眸底沉沉,面无表情。   “有一点,你说的对,吾从来都不是所谓君子。”   严明以为他示弱,笑得猖狂:“你不过如此,人前不是嚣张的很吗,还替你那宝贝学生出头。”   说着,他混浊的眸中露出痴迷,舔舔嘴角。   “若是你将你那宝贝学生献给我,我便饶你一命。瞧她身姿傲然,冰肌玉骨,滋味定是美妙无比,我————”   话未说完,寂静室内响起杀猪一般惨叫。   方才还口出狂言的严明被一物钉在有窗棂的那堵墙上。   他嘴上凄厉的叫着痛,眼前一黑,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手向肩处摸去,摸到平日最熟悉的墨笔。   是他,是柏遗。   严明双目充血,好似快胀开,嘴上谩骂声不绝,欲冲上去与柏遗同归于尽,却困在墙上不得动弹。   “你———”   柏遗将手收回袖袍下,转身看着痛苦不堪的严明:“我问你,这几年来的幼童是何去向?”   墙上之人痛的失语,眸中却透出我绝不可能告诉你的意味。   而柏遗料到此反应,不紧不慢向他走去,身躯单薄削瘦,气势却如不可横越的山岳。   “若你不说,那你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见柏遗眼中赫然显露的杀意,严明才明白。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会杀了他。   可他不想死。   “我说我说,他们都被送去了京城那边,与我无关啊。”   这结果与柏遗所查出入不大,他抬手拔掉严明肩上的墨笔。   严明失去支撑,一下子瘫软在地,呵呵粗声出气。   谁知,柏遗也缓缓蹲下,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似乎在考虑从何处下手。   “我求求你,放过我,再放过我一次。”   严明不住卑微磕头,肩上孔洞不住地向外涌血,瞬间染红大片袈裟。   旋即求饶声戛然而止,血迹喷射而出,在身后白墙留下块块血迹。   严明不住抬手往上摸,却感觉力气逐渐消失,眼前一黑。   在意识消失前,他听见耳边传来低语:“棋子的命运结束了。”   原是如此,他冷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至无声,一生定格于此。   而那白袍男子缓缓直起身,看向死去之人讽刺的面容。   脸上无甚表情,身后出现一道黑影。   他垂头双手呈上一方白丝帕,恭敬问道:“主子,如何处理?”   柏遗接过白丝帕,将手中血迹拭净,轻轻松手,那丝帕便滑落遮住严明的脸。   淡淡道:“剜去双目与唇,烧了吧。”   声如平时讲学般温和,出言却狠辣决绝。   他再次看了眼窗棂,转身匿于阴影中。 第16章 往事   八卦完夫子的陈旧往事之后,众人散去,殷姝才缓缓品着这花果酒。   状若清露,入口香醇,确实滋味不差。   如此美酒,方才申晏品时还略显嫌弃地摇摇头,直呼千金佳酿,不过如此。   周覃闻此不服气,揪着申晏问这还略差,那你说说你尝过最好的美酒。   申晏向外瞧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神秘地低声回答,去年岁暮之时,他本是有要事与夫子禀报,却不想一进那阁楼便闻见一阵醇香悠长的酒味,他这种嗜酒如命的风流君子,自是无法视若无睹。   他寻着香味便摸索进阁楼后厨,见灶台上摆着一坛酒,外表平平无奇,醇香便是来自此处。   酒坛子正中红纸写着襄十九年岁末,想来已是埋上一年许。   那字迹正是夫子柏遗所写,申晏实在忍不住,便偷偷拿一筷子尝了尝。   “真真是醇馥幽郁,令人尝之不忘。”说到此,他还闭上眼似乎在回忆。   周覃一巴掌拍向他,叫道:“什么?夫子会酿酒?”   殷姝也颇为讶然,毕竟柏遗一向重君子风度,没想到如此庖厨之事也会。   大师兄江南褚一脸平淡,似是知道此事。   周覃同申晏走时还在交头接耳,计划日后偷酒一事,而且得多偷几坛,起码师兄妹四人一人一坛。   想到此,殷姝忍不住笑出声,仁禾端着茶水一进来便见自家女公子笑的舒然。   心下宽慰,女公子虽身份贵重,身边扈拥者不少,可多半目的不纯。   女公子也经傅母一事,不敢与人深交,说到傅母,她给殷姝斟杯茶,小心提醒道:“女公子,既到佛寺,是否要给葛嬷嬷点盏长明灯?”   殷姝闻此言,愣了愣,才缓缓道:“可,我已托人替我去傅母坟前上香,长明灯自是要点的,每年一盏。”   说完,见仁禾面上满是担忧,她勉强牵起嘴角笑笑:“我无事,你先下去休息吧,之后都不用来守夜。”   仁禾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公子很是勉强,心疼至极,却也知道她每年凡是傅母忌日,惯例便是独自一人,于是忍下欲说之词,退下去。   接下来三日殷姝都独自在房为傅母抄写佛经,对外只称自己风寒加重修养身子。   周覃等人纷纷送来补品药材,夫子那边也传回消息报平安,说是在调查舍利子失踪之事。   待写完最后一字,她缓缓搁下笔,带着这些佛经同仁禾一同前往正殿。   正殿本该有人在此念经,可殷姝一行人身份特殊,那些童子听从吩咐,几乎不与他们独处,许是怕透露出什么。   如此也好,仁禾留在正殿门口,望着殷姝独自进去。   殷姝望着这莲座上的玉佛,雕得栩栩如生,面上挂着普度众生的慈笑。   她心中默念,愿阿嬷下一世平安喜乐,一生无病无灾,得大自在。   殷姝本是不信这些佛神之说,没穿来这个世界的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大学生,家庭和美,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快乐。   她唯一的烦心事便是期末是否会挂科。   直到来到这个小说世界,上帝视角般知晓主角的奇遇,可她不是主角,只是路人甲,她独独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好在她是胎穿,一切都可以慢慢学习,掩饰自己原本的性格,长成这个世界规则认可的人。   知事起,殷父便会以最严苛的规则来教导她,让她成为殷家有名望与容色的嫡长女。   而殷母自生下她便独居听风堂,从未问及她一二事。   直到她在华疏院庭中看到葛嬷嬷,她一身驼色松纹棉布衣衫,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有几条暗纹,薄唇轻抿,神色严肃,正是殷母从宫中请来的教导嬷嬷。   “奴婢葛氏,见过女公子,专司女公子仪态起居事。”   彼时殷姝尚且年幼,不复如今般喜怒不形于色,当下见着生人自是好奇地上下打量,心下暗道自己这傅母貌似很是严苛。   “女公子方才朝此地行来,头上步摇晃了三下,腰间禁步响了五回。”声如此人,话音淡淡。   说完此话,她便从身后的小婢女盘中拿过一把戒尺,缓缓行至殷姝面前,狠狠掌掴手心八次。   随即退下去,行礼道:“无规则不成方圆,奴婢只能如此。”   被打的殷姝见她走来时还在想如此距离,她那银白耳坠一动不动,当真是仪态极好。   直到感受到手中的疼痛,殷姝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道:“起来吧。”   只这一句话,葛嬷嬷在华疏院的地位便确定下来,众多婢女见葛嬷嬷掌掴女公子竟能全身而退,加之背后之人是殷家主母,心中生出敬畏。   这番道理也是日后葛嬷嬷掰碎一点一点教与殷姝的。   自打葛嬷嬷来了,殷父稍稍放松对她的管教,她也能喘口气。   葛嬷嬷不愧是宫中有教导经验的嬷嬷,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既不过分严苛管教也不放之任之,殷姝仪态上很快有所长进,得葛嬷嬷一句略有两分她之真传。   但葛嬷嬷也不是样样都会,一次她拿着自己新写的大字去找她,见葛嬷嬷眉间的皱纹更深,好几次下针都找不准位置,手反而被刺出小口,   她却恍然不知痛,眼眸满是慈爱。   殷姝有所猜测,听爱八卦的小婢女说,葛嬷嬷幼时便被卖进宫中做奴,熬了十几年才逢大赦出宫,好在宫外有她儿时竹马苦等她,两人成婚不久,生下一子。   可不久后,她夫君在江口搬运货物时不慎坠江,人捞起来的时候已无生气,她悲痛欲绝之际,想到还有家中年迈的家婆与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得再次卖身为奴到殷家做教导嬷嬷。   见葛嬷嬷捶捶后背,抬眼看向门口这边,殷姝下意识将宣纸往后藏。   “何物?拿出来。”葛嬷嬷已然发现,淡淡道。   殷姝才慢慢靠过去,将手中的大字给她看,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写得不错,但笔锋还要练。”葛嬷嬷夸道,见殷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才拉过她,让殷姝靠在自己怀里,无奈道:“女公子可还记得,奴婢怎么跟你说的吗?行大事者须得掩饰神色,不可叫人看出你内心所想。”   殷姝乖乖答应:“我记得了阿嬷。”   随之,葛嬷嬷又问道:“最近可否还梦魇?”   自穿来,她常常梦魇,梦见自己回到原来世界,边抱怨着天气如此炎热,边喝着母亲煮的绿豆沙,父亲就赶紧忙着去给她切水果。   可每每之后梦境充斥着血色红雾,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想回家,伸手想去拉他们。   父母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你是殷姝,不是我的女儿殷桃,彼此搀扶,朝着远方走去,直至不见。   殷姝醒来后一身冷汗,神情恍惚,随即又哭着睡着,如此重复。   直到葛嬷嬷来到她身边,每每会陪着她入睡,夜间屡屡起身,见到她崩溃大哭,便会小声哄着她。   若不是这些日子葛嬷嬷咳疾复发,为不扰她安眠,才任她独自入睡。   殷姝闻此问,下意识摇摇头:“最近好些了。”   葛嬷嬷替她理理鬓角的发丝,说道:“明日便是上巳节,女公子想去吗?”   “当然想去啦。”   “那这次女公子就去吧。”   “可是,父亲不会应允的。”   “无事,奴婢已向家主求得恩典,女公子放心去吧,定要玩的高兴才好。”   “那阿嬷不去吗?”   “阿嬷不去,阿嬷还要养好咳疾才能照顾女公子。”   殷姝抬起埋在葛嬷嬷怀中的眼眸,葛嬷嬷却避开了,将殷姝扶站住,整理殷姝的衣裳,告诫道:“女公子要记得阿嬷教你的,明日回来阿嬷要考你。”   殷姝开心地应声,“明日我来找阿嬷。”转身便朝著书房跑去,她得快些完成今日的课业。   后面传来葛嬷嬷的声音,略带迟疑,“女公子,万万珍重。”   跑远的殷姝却没听见这声嘱托。   翌日,殷家门口侍卫果真未拦着殷姝,任她穿着红色斗篷溜出去,只数十名黑甲士偷偷跟上去保护她。   在九岁这年,殷姝生平第一次走出屋檐四四方方的殷家,见到花市灯如周,见到夜畔花船游,见到火树银花合,全然热闹之景。   瞧见街边有耍杂技的异乡人,她好奇地凑过去,欢呼叫好,又买了一堆糕点和适合葛嬷嬷带的珠花首饰。   兴尽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殷家。   今日殷家似是不寻常,惯是爱偷懒,爱在西角门唠嗑的那个小婢女老老实实地在擦地,行走间更是轻手轻脚,见殷姝过,连忙垂头行礼,身躯瑟瑟发抖。   殷姝纳闷,这是怎的了,心下不安感却愈发浓郁。   直至靠近华疏院,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她的不安感到达极点。   踏进华疏院,庭下虽是有打扫过,可血水已将地面石砖缝填满,殷姝不懂,得多少血才能将这偌大庭院地缝填满。   此时,一名小婢女急忙跑来,面上悲戚,大声喊:“女公子,葛嬷嬷快不行了,你快去——”   殷姝只觉那瞬耳鸣眼花,手中提着的糕点盒不慎滑落吗,她却无知觉般,跌跌撞撞朝葛嬷嬷房间跑去。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似是许久又似片刻,她跪倒在葛嬷嬷榻前,手颤巍巍向她痛的紧紧皱起的眉头摸去。   她不敢相信,如此虚弱,一下子被抽去生气,躺着榻上无动静的人是昨天说要考自己功课的葛嬷嬷。   殷姝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传来湿润的感觉,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似是感觉到所等之人,葛嬷嬷挣扎着睁开眼,看向哭成泪人的殷姝,眼神温柔,安慰道:“奴婢无事,女公子莫要伤心。”   殷姝心下一痛,见葛嬷嬷想起身,连忙扶她起来。   葛嬷嬷看向面前这个小人,自己一生多舛,为生计也未能照顾自己孩子一二,原本只是想尽职便好,可看着殷姝夜半梦中惊醒,埋头小声哭泣,昏黄烛火,只她形单影只,她着实不忍心,便陪着殷姝,虽然不知道能陪她多久,一会儿也是好的。   她抬起毫无血色的手,跟平时一样摸殷姝鬓角,轻声道:“女公子,奴婢此生无悔,能陪你这些日子,足矣,日后,多加珍重。”   说着,她重重咳嗽起来,不甚在意地擦掉嘴角的血迹,问道:“今日玩的可开心?”   殷姝泪水已然止不住,泣然道:“开心,我想同阿嬷一起去。”   葛嬷嬷闻言笑起来,随即又问道:“阿嬷说,要考你功课——咳咳——你告诉阿嬷,行大事者须得如何?”   榻下的殷姝哽咽道:“须得掩饰神色。”   “这便是了,旁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便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万万记得。”说完此话,葛嬷嬷似是用尽一身力气,大声喘息起来。   殷姝再也无法忍耐,紧紧抱住她,以为这样就能留下她。   葛嬷嬷也知自己时候无多,只是看向绣筐里的平安香囊,目光渐渐涣散,嘴上嘟囔着什么。   只最近的殷姝听见,“阿康,娘好想你。”   在殷姝的哭声与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抽泣中,葛嬷嬷缓缓闭上眼,结束她多舛的一生。 第17章 密道   殷府一角的内室中,殷姝呆若木偶般坐在榻下,双目涣散,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浑然不知唇已被咬出血来,身子却成保护状,似乎在保护榻上安眠的人。   屋外奴婢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几日来,女公子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守在榻旁,也不让他们进去收敛葛嬷嬷的尸骨。   他们更不敢上报家主与主母,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正是头疼如何是好,只见殷母带着刘嬷嬷朝这边走来,也顾不得多想,连忙跪下行礼:“见过夫人。”   人人皆怕慢一步便成那枪头鸟,吃上板子的责罚。   殷母并未叫他们起,直直朝着内室走去,刘嬷嬷则守在门外。   “这……”某胆大的婢女抬起头看向刘嬷嬷,苦笑道他们是起还是不起啊。   随行的刘嬷嬷狠狠瞪他们一眼,瞥眼内室,低声骂道:“还不赶紧出去,嘴巴闭紧点。”   得此令,众人应是,赶紧退出华疏院,只留刘嬷嬷三人。   外面动静不算小,殷姝却没心思理会。   她不懂,为何会如此。   究竟谁下的令,葛嬷嬷乃自己傅母,府中公子小姐也多敬重她,即使犯到他们头上,也不敢惩治。   思来想去,唯有这殷府说一不二的两位大家长,殷父与殷母。   想到此,她抬眸向殷母看去,目光凌厉,希望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而殷母俯视着靠在长榻边的殷姝,她仿佛面上罩着一层冷霜,眼底死死压抑着恨意。   倒是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她看到自己女儿未言之意,也不想白担恨意,慢慢道:“是你父亲。”   印证内心所想,殷姝反倒笑起来,笑声愈发大起来,笑到眼角滑出清泪,才不死心问:“为何?”   殷母行至旁边的靠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理理身上的裙裳与配饰,反问道:“你不知晓吗?”   见殷姝不言,她看了眼躺在榻上的葛嬷嬷,又将目光落在殷姝,“那你枉费葛氏的一番教导?”   殷姝下意识摇摇头,不是,她没有。   似是看不惯殷姝如此懦弱样,殷母直接点破:“你父亲何人,江南世家之首的家主。”   “岂会因为一婢子的请求,便放你出去游玩一天。”   殷姝还想挣扎:“可她是我的傅母,宫中出来的嬷嬷。”   殷母厉声道:“那又如何,只是稍微尊贵些的婢子而已。”   说到此,她又看了眼榻上的葛嬷嬷,眼中不忍一闪而过,“你父亲一向信奉,成大事者须得无情。”   “为下好手中棋,世间一切皆可化为所用,即使是至亲之人。”   说到此,她不知想起何事,眼中不忍全然化作冰冷,“何况,她只是区区一个婢女,贱奴罢了。”   殷母缓缓靠近殷姝,拿出丝帕,替她拭去泪珠。   “你父亲如此做,一来除你软肋,二来警告你,你一生只能为他所控,万万不可生出别的心思。”   殷姝一下打开她的手,明知自己是迁怒,可她还是忍不住质问,“既然你知晓,为何不救下她?”   殷母脸色未变,似在包容她幼童般的行为,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避开此问,回道:“殷姝,她只是奴婢,而已。”   随即接着道:“已经两日,是时候让葛氏入土为安了。”   丢下此话,她便不再多言,朝着屋外走去。   *   见自家夫人出来,刘嬷嬷赶紧上来扶住她,却见她手腕一处红印,急忙道:“怎的还劝出伤来了?”   殷母摇头示意无事,轻声问:“方才无人在吧?”   “夫人放心,奴婢已经警告过了,想必他们不敢乱说话。”   殷母缓缓颔首,“走吧。”   刘嬷嬷却还有一问,“只是这事非得掩人耳目吗?”   殷母看向正堂方向,目光晦暗,“你不懂,他这人最是自负,欲将所有东西拿捏在手,如是被他知晓阿姝为葛氏闹到如此田地,那葛氏怕是无法安然入土了。”   说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刘嬷嬷,“派人在郊外寻处好穴,将葛氏下葬吧。另外,每年都给她家中送些银钱,不叫人过得贫苦。”   人死如灯灭,只求身后清静。   更何况,她对阿姝确是拳拳慈母之心。   *   那日在正堂,葛氏在宫中任职多年,自是知晓殷父的打算,她却无心为自己求得苟活,只道:   “奴婢自是该赴死以全女公子之义,只是,奴婢还有一求。”   她一向不苟言笑,如此生死之际,倒是笑起来,眼中满是压抑许久的慈爱,“奴婢想为女公子求一日自由。”   殷父闻此言自是大怒,区区奴婢竟敢提要求。   自己却看出这确实是葛氏最后所愿,于是便先出言准了。   殷父纵使再恼怒,也不敢在旁人面前驳她面子,甩袖而走。   自己也不惧,只是在带着刘嬷嬷将要踏出正堂时,身后传来葛氏的声音,“夫人,阿姝她真的很令人心疼,自小无寻常孩童的玩乐,她最喜吃甜糕,却因家主所言女子须得身材纤细,便再也没碰过。”   “她其实不喜欢读女戒,不喜三从四德,奴婢能看出她心中最是向往自由,却从未看过府外风景。”   “她夜夜都会梦魇,梦中还会喊着父亲母亲。”   许是怕她不耐,她不敢再说多,只添上一句,“望夫人多加看顾她,莫要让她再是独自一人。”   *   自殷母走后,便有奴仆进来欲收敛葛嬷嬷的尸骨,想必是殷母吩咐的。   她未阻拦,只说等一刻钟后才进来。   殷姝缓缓站起,腿部因长期蜷缩传来酥麻感,她定定走到梳妆匣前,从中拿出那对银白耳坠给她带上。   想到葛嬷嬷跟她说,这耳坠虽不值钱,却是她夫君送予她的,她随身带着。   笑道即使是自己到黄泉边,也要带上它,好与夫君再次相见。   说此话时,葛嬷嬷一向严肃的脸上划过诸多情绪,最后化为一抹沉沉的想念。   殷姝拿出木梳,一下一下替葛嬷嬷梳头。   “阿嬷,你说,你要看着我出嫁,替我挽发梳妆,你食言了。”   “可我不生气,我知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   待奴仆些送走葛嬷嬷,殷姝趴在长榻上,肩头一上一下地起伏,小小的泣声传出。   “阿嬷,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没来到我身边该多好。”   你此时定与你的阿康一同看江潮迭起,余生平安顺遂。   *   皆道往事如尘,可葛嬷嬷之事便是殷姝心中难以触及的痛,经此事后,她身边除仁禾外,再无知心人。   梦回中她也时常担心不能护仁禾周全。   她缓缓起身,走向为葛嬷嬷准备的长明灯,将它点亮后,小声道:“愿我能护身边人周全,即使自己粉身碎骨。”   才从正殿后堂走来的柏遗便听见此言,脚步顿了顿。   他看向殷姝面前那盏长明灯,略略推算今日日子便有所思量。   自殷姝上山前,潜伏在江南,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隐卫便迅速传回这位殷家女公子的信息。   不知为何,他周遭身世比她凄惨者不甚其数,可唯独对她,心中总是多些情绪。   想来是她虽被这世间规则所束缚,却仍做内心自在的自身。   待殷姝略略收拾好悲色,他才朝她行去。   殷姝见到许久未出现的夫子十分讶然,心想他是多久来的,仁禾怎的也不通报一声,方才是否听见什么。   自家学生的思虑都摆在脸上,柏遗不由得怀疑自身长得是否过分慈爱,令人不设防。   为何每每旁人眼中的殷姝端庄清冷,而面对自己时,总是迷糊样。   为避免自家学生尴尬,柏遗还是开口道:“我方才从后殿来,倒是不知你也在此。”   殷姝暗暗松气,没听见便好,随即又想到什么,连忙示意柏遗附耳过来,低声说道:“夫子,我去藏经阁查此地地方志,其中提及近几年频频有幼童失踪。”   少女扑面而来的馨香气息让柏遗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忽觉口干舌燥,耳廓也烫的厉害。   殷姝全无所知,沉浸分析道:“依据那严明上任时间,怕是与他关联不小。”   说着想起那日严明的□□裸的眼神,面上不免露出嫌恶。   柏遗也想到此处,眼中闪过寒意,轻声安抚道:“放心,此后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殷姝点点头,以为柏遗所言是拦着严明,不让严明出现在她面前。   全然不知此话意为严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间。   *   此后,两人便无言。   殷姝方觉他二人在此地独处,好似不妥,但前些日子在青竹山也并未如此啊。   心下纠结,想着该找何理由告辞。   她朝着五座长明灯看去,却发现一处异样。   她径直走过去,在长明灯前仔细观察,后又绕过桌旁,探身摸佛座台上 的尘埃,很是奇怪地说:“怎会如此?”   立在原地的柏遗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缓缓走过去,问道:“何事?”   殷姝举起手,原本白皙的指尖染上一层黄土。   怕柏遗不懂,她解释道:“我们来此城前,曾在一地停留过片刻,我下车透气,发现那地土壤很是奇特,我曾在游记中看过,正是为姜黄土。”   那为何远在城外的姜黄土会出现在佛座台上。   柏遗也绕着佛座走了一圈,佛座台其余三个方向皆有尘埃,独独面前并无,反而是姜黄土。   除非——   两人同时想到这一点,相相对视。   佛座下有密道。 第18章 佛塔   或许他们对这座城池的某些疑问能够得到回答。   两人踏上佛座台,此座为莲花纹,莲花瓣舒展开来,佛祖像稳坐其上。   柏遗伸出修长的手指,挨着莲花瓣摸过去,指尖果然触到一处机关,轻轻一按。   伴随一阵轻咔声,佛台前陡然出现一座暗门,显出的台阶径直向下延伸,直至没入黑暗,再也看不清。   右边的殷姝贴着墙壁细细听了下,才对柏遗做口型:“无声响。”   柏遗眼神变化,随行在他身边的暗卫应是已将这座大殿围住,此次机会难得,可暗道下尚不知是否有人,此去生死难料,殷姝又该如何。   殷姝心下也在犹疑,以她性子,反是不涉及身边人之事,她都不爱掺和,毕竟自己命运走向尚不知晓,生怕踏错一步引得他人陷入险境。   可她记起那地方志所提及的,家中失去幼童的百姓皆是余生痛苦不堪,甚至多数郁结过身。   她轻轻抿唇,看向暗道的尽头,她做不到忽视之,此行必去。   只是————   自家夫子这身子,怕遇到歹人还没比划两招,便晕过去了。   殷姝略略回忆,从袖口掏出两个瓷瓶,转身递给柏遗,解释道:“白瓷瓶是软筋散,蓝瓷瓶是它的解药,夫子先闻一下解药,若是遇见歹人,便将白瓷瓶中的药粉撒出去,应是能保全性命。”   这软筋散也是当时对付肖昭用的,怕自家夫子不好意思收下,她一把塞进柏遗手中。   柏遗:……有没有种可能我很厉害。   他开始暗暗后悔,当初就不该立这虚弱书生的人设。   如此境地,还要自家学生反过来照料他。   见殷姝眼中满满不放心,他忍下欲说之言,还是默默收下。   可收下虽收下,却不能由她先下去。   “我先下去探情况,你随后跟上。”   说着,便顺着暗道稳步下去,殷姝紧随其后,暗道确实毫无声响,廊道间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   下到最底部,便是一道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走了半刻,原本逼仄的甬道豁然开朗,两人进到一间暗室。   暗室陈设简朴至极,只有诸多书架与一张宽大的书案,应当不是严明所居。   殷姝仔细看了眼书架的样式,与那日在藏经阁所见的书架样式相同。   她抬手拿下一筒书卷翻开来,其中不是佛经,反而是记载奇人异事的游记类。   这居所主人究竟是谁?   柏遗也朝著书案走去,应是许久无人来此,书案落满尘埃,砚台中的墨汁早已干成墨渍,殷姝走过来瞧见这景,回忆佛座前的姜黄土,说道:“我当时捻起那姜黄土浅浅搓拭,并无土块颗粒,而我们进城前还下了场细雨,便是这几日放晴,佛座台上的姜黄土也不该如此。”   只能说明这间暗室主人已许久未曾回来,怕这里已经是废室了。   柏遗目光又落在那坐垫,将坐垫移开,底下竟然还有一暗格,他低声道:“原来在此。”   轻轻打开暗格,里面只有两个物什,一张纸与一串七宝手串。   手串上所用宝石乃是佛家七宝,《般若经》有所记载佛教七宝乃是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渠、玛瑙。   而瞧这手串上绳系虽已有些年头,可宝石些却依旧耀目夺人,可见用料皆是最好。   殷姝拿起比划了一下自己手腕与柏遗手腕,依据这样式,分明为女子所用,难道此地居所主人是一名出家修行的师太?   她对这七宝手串总是有一丝熟悉感,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柏遗则展开那张白纸,其中详细描述了一种叫白鹤升空的民间戏法。   将之与这神迹城所传播的神迹相关联,不难明白此地主人已然看破严明利用戏法引得百姓纷纷向佛,自己从中获利的戏码。   可殷姝还存着诸多疑问,那舍利子失踪一事与幼童失踪又是何原因。   还有此地主人身份又是何人,是男是女?   据先前四方隐卫传来的消息,柏遗心中已然有些推测,他走向这屋内唯一毫无装饰的墙,轻轻一推,竟又出现另一暗道。   柏遗给了殷姝一个眼神,示意自己先上去,殷姝紧随其后。   这个暗道方向大致从下往上,比起先前暗道花费时间要短得多。   只是恰恰要到顶部,打算出去时,柏遗眼神一凌,转头示意殷姝噤声。   暗道寂静,两人便隐隐听见上面有人说话。   “师兄,我们多久换班呀,我都饿了。”声音稍年轻的一人说道,肚子传来几声咕咕叫。   “修行须得戒口腹之欲,你修行如此多年,还是改不了你这个性子。”稍沉稳的和尚说道,想来应是先前口中说的师兄。   “我真是不明白,舍利子都丢了,这佛塔还有何守的必要?”年轻和尚语气略为不满。   “我看你还得修修口舌之言,要是被主持听见你这话,定是要好好罚你。”师兄语气严厉道。   那年轻和尚应是怕严明主持,嘟囔几声便不说话了。   躲在暗道的柏遗与殷姝着实没想到,这条暗道的尽头居然是供奉丢失舍利子的佛塔。   而且听这二人所言,这佛塔每时都有人看守,他们暂时不能从这里出去。   只能沿着原路回去正殿。   两人出了暗门,并未说话,只对视一眼,殷姝朝正殿外走去。   见过自家女公子终于出来,仁禾忙着迎上来:“女公子怎的待了这么久?”   殷姝安慰道:“许久未与阿嬷说话了,多说了几句,没曾想过去如此久。”   仁禾半信半疑点点头,同殷姝一道往回走。   留在大殿中的柏遗定定看着复又关上的暗门,瞳眸深不可测,淡声吩咐道:“去查查这佛塔。”   周遭无人应声,却起了衣袍的风。   *   翌日,殷姝带着那日借来的经书再次前往藏经阁。   阁门口的老僧还是那身灰袍,今日他还是在那地打盹,左手多了把大蒲扇,正轻轻地摇着,翘起的脚一点一点的,十分悠然自得。   听见脚步声,他也未睁眼,只道:“如此快便抄写完了?”   殷姝便知,他已知是自己,笑道:“正是,我自回去之后昼夜耕读,不敢懈怠,今日便将经书送还。”   灰袍老僧因上次的考校,对殷姝很是欣赏,毕竟这世间信佛者虽多,有悟性的却少之又少。   于是慢悠悠站起来,问道:“今日可还要借书?”   殷姝轻轻颔首复又摇头,细声说道:“确实要再借经书,但还有一事,想请禅师解惑。”   这便是此行的目的,殷姝明白,这佛塔建造已久,佛寺中多是幼童,寺中老人又少,自己所识的唯一老僧便是藏经阁这位,所知晓的事情怕是不少,只看他是否能漏出几句。   况且话本子常说,佛寺中的扫地僧才是厉害人物,她想赌这一把。   “哦?有何疑惑,直接说来。”灰袍老僧倒是直爽,颇有替人解惑的夫子态。   殷姝立刻面上罩上几缕愁思,“禅师有所不知,我家中长辈最是信佛,过几日便是她大寿,身为后辈,我本想着献上一串七宝手串,想必她极为欢喜,可查阅诸多佛经,其中对提及的七宝概是不同,因此想请禅师赐教。”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凝滞了下。   她有所观察到这老僧才听到自己提及七宝手串时,面色略略不好,眉头紧锁,她进而问道:“禅师,我此问可是有何不妥?”   灰袍老僧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听见七宝手串这词,看向殷姝,见她全是小心请教之色,才摆摆手,复又坐下。   暗道自己多疑,此女郎应是与当年之事无关,想着便开口道:“你倒是引得我想起诸多往事。”   殷姝见老僧似有松动之意,接着小心说道:“不知我何处不妥,还请禅师解惑。”   老僧那只举着大蒲扇的手,指向后山伫立如山的佛塔,反而问道:“你可知那是何地?”   见这女郎懵懂摇头,老僧接着道:“这佛塔比这佛寺还要来的古老,乃是我太太太师父所修,里面供着至宝大慈舍利,而我师门一脉皆镇守于此。”   “外界皆传,此佛塔内藏着惊世秘密,百年来,屡屡有人欲来一探究竟,可通通无功而返。”   殷姝纳闷,这老僧语气似乎不知晓大慈舍利失踪。   似乎读懂殷姝心思,“近日礼佛大典,严明那厮声称舍利子失踪,为此不惜关城门,引得怨声四起。可他并不知晓……”   老僧却没接着说下去,反而愈发靠近殷姝,气势也愈发骇人,杀意迸发。   殷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原地不动,目光直直迎上,毫无胆怯之意。   这老僧在最后一步停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复又笑起来。   这女郎胆子确实大。   重新坐回去,闭上眼开始打盹,最后悠悠补了句,“这舍利子早在二十年前便被人带走了。”   大慈舍利子原本二十年前就被人带走?   殷姝闻言惊讶,心中却隐隐约约预感到,正是佛塔底部暗室的主人。 第19章 周家   来时之路人影攒动。   殷姝心下警惕,随即响起熟悉的声音,“阿姝,严明那厮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舍利子已然找到,重新供奉在佛塔之上。”   “自今日起,城门大开,往来商客自行进出,我们可以接着赶路了。”   说罢,三道身影从树荫中显出来,正是自家师兄师姐。   他们话音不大,可这藏经阁是难得的清净地,四下无人。   阁门口打盹的老僧仍是闭着眼,却不屑地“哼”一声,很是瞧不起严明之意。   经他之前所言,殷姝大概猜到此时那舍利子怕是不在,严明的说辞也只是缓兵之计。   但好在,他们现在可以继续赶往周家。   殷姝回首向灰袍老僧行揖礼,道别道:“多谢禅师的教导,我不日便前往外祖家,望禅师多加保重。”   老僧颔首,无谓地摆摆手,转身进到藏经阁内。   殷姝又复回首看向佛塔,如来时般,古塔四角的铜铃经风发出厚重的声响,仿佛来自百年前。   *   几人也未曾耽搁,瞧天色尚早,便拴上马车准备出发。   初冬时节,霜冷花残,佛寺中央放着的大缸中的藤枝泛黄发黑,想来应是莲花茎。   可惜不逢开的时节,若是青竹该是长势可人。   一絮堕纷纷,青上含凝露。   青竹山上盖是此景吧。   殷姝一抬眸,青竹山山主柏遗便缓缓从台阶上下来,月牙白的衣裳显得他身姿雅致,步履不急不缓,今日以玉簪束发,少些风流,多些贵气。   他身后便是严明,殷姝一瞧见他,便觉不适。   那边的严明撞上殷姝目光,连忙敛眉垂头。   殷姝眉间一动,这严明对她似乎颇为敬重,与那日殿前恍若两人。   柏遗稍稍侧脸,淡淡吩咐道:“做好你分内事,莫要让人看出什么。”   那“严明”肃然回道:“属下遵主子令。”   便立在原地,不再相送。   殷姝见柏遗走近,行礼道:“夫子。”   柏遗颔首,只道:“此后不必如此多礼。”   少女面色沉静,全然一副崇敬之色,他藏在袖袍下的指节轻轻蜷缩,眸前却出现那日殷姝示意他附耳过来的场景。   佛像前,檀香袅袅,他立在此间,只觉满是清冷水香的气息。   两人心思各异,周遭气氛却十分合契,让人不忍心打扰。   马车上吃完零嘴的周覃见还不动身,掀开车帘便见夫子与阿姝杵在那里,伸出头喊道:“阿姝,日头大,快上来。”   神游的两人皆回过神,殷姝应声,便转身上马车。   只留下柏遗立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才翻身上马。   车内放下帘子的周覃猛眨几下眼,心下奇怪,她方才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夫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凉飕飕的。   可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她不解地摇摇头,应当看错了。   随即扯过车上的毛毯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这天愈发冷,定要好好保暖才行。   斜靠在寺门的申晏桃花眼一眯,似乎看破什么。   栓马缰绳的江南褚见申晏还不动,招呼道:“阿晏走了。”   闻言,申晏复又展开他那把写着风流潇洒的折扇,嘴角噙着一抹笑,一晃一晃朝着自己的马匹走去。   众人继续朝着江东陵城行去。   好在这几日并无他事发生,在周家老太爷大寿前日傍晚,马车顺利缓缓停在周家大门前。   周覃多年未归家,自是激动不已,马车还未停稳便匆匆跳下去。   好在她还记得自家表妹在车上,回首扶着殷姝下车。   周家也提前得知消息,部分亲眷皆立在门口迎他们。   “父亲!母亲!”周覃朝着为首两人便行礼,激动地喊道。   为首男人正是周家家主周彦珲,脸色并未波动,只略红的眼眶透露出几分他的情绪。   旁边的周夫人埋怨地瞪他一眼,自己则一把拉过周覃,仔仔细细从头看到脚,连连说道:“瘦了瘦了。”   周覃拍拍胸脯,说道:“哪有,我分明壮了不少。”   说着,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让开身,得意道:“你们快看,我把谁带来了。”   原本身后的殷姝看着眼前一家人团聚画面,心绪复杂。   不知自己出车祸之后,自己爸妈又是何反应。   想必定是哭成泪人,想当初,自己不过是去上大学,离家仅有几百米,每次送她回学校便见他们眼眶都红了。   室友还笑道,别人都是妈宝女,你家倒是倒转过来。   如此想着,周覃却让出身位,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前。   殷姝连忙收拾情绪,规矩行礼道:“见过舅父舅母。”   周家主见到这张极肖妹妹的脸,情绪外露起来,激动道:“好好好。”   声音颤抖。   周夫人也颇为感慨,拉过殷姝的手,温柔道:“阿姝,这几日你们定是舟车劳顿,快些进去用膳休息。”   感受到掌中传来的暖意,殷姝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途中师姐多次提及,外祖父以及舅父舅母对自己很是挂念,亲眼所见,果然不假。   周家豪放,因多是武将出身,对于男女大防看的不重。   众人皆在一席中用膳。   周家老太爷坐在正堂龙位上,坐得却不踏实,目光时不时看向门口,见门口出现人影,才有所缓解。   瞧见柏遗身影,周老太爷大笑出声:“你一来,我珍藏的酿酒方子又要被你祸祸完。”   柏遗轻笑:“好物自该分享。”   周老太爷瞪他一眼,接着看向江南褚与申晏,赞叹道:“这两名儿郎着实不俗。”   两人规矩行礼,连平时吊儿郎当的申晏都正经起来。   周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自家孙女,眼睛一瞪,“你怎的还壮了不少。”   周覃玩笑道:“那是因为孙女我每日日夜苦读,累得身子都壮实不少。”   周老太爷懒得理她这浑话,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殷姝,定定看了许久,才叫道:“你过来。”   似乎怕殷姝害怕,声音都刻意放软。   殷姝见自己这外祖父便心生亲切,盖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慈爱,像极了自家外公。   于是上前行礼道:“殷家阿姝见过外祖父。”   周老太爷眼角含泪,大笑出声:“好好好,真好,阿姝生得真像你母亲。”   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仿佛透过她在看殷母。   “恭贺老太爷,如此吉日,晚辈贺您一杯。”忽有席中一人站起来,向周老太爷祝酒。   殷姝闻言看过去,那男子身姿挺拔,一身窄袖白边蓝袍,袖边隐隐可露兰花纹样,腰间佩着青水玉,五官俊朗,满身贵气。   想来便是那赵家嫡长孙赵卿然,周身气度果然不负外界所传。   周老太爷也是开怀大笑,一饮而尽,接着招呼众人落座。   宴席顺利进行,喝了几杯,周老太爷因年纪大的缘故困的早,周家主便扶他回房休息,周老太爷还不忘叮嘱殷姝,明日来寻他。   殷姝欣然答应,周老太爷才放心地回去。   星转月升,众人兴尽便逐渐散去,而那赵卿然屡屡看向这边。   殷姝猜出他应是有话与师姐说,正想告退,留给二人相处空间,一名小厮便急急赶来,朝着席间众人匆匆行礼后,便朝着赵卿然禀报:“公子,小姐又犯心悸了,派我请您回府。”   赵卿然闻言露出焦急之色,急忙站起告辞,深深看了眼周覃,便大步朝外走去。   殷姝看向身侧的周覃,她仿佛料到此事,悠然地喝着酒。   见殷姝关切的目光,她低声说道:“无事,每每如此,我都习惯了。”   喝完手中这杯酒,便招手喊人带柏遗一行人回房休息。   自己则对殷姝说:“阿姝你先去休息,我待会来寻你。”   殷姝见周覃余光瞥向周夫人,便知母女有私房话,不着痕迹地点头,行礼告辞。   *   席中只剩下周夫人与周覃两人。   “阿覃,你可知母亲要说什么?”周夫人语气无奈。   周覃喝完杯中酒,才悠悠道:“我知晓,无非婚嫁之事。”   周夫人见她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很是心急,“我原以为你去青竹山求学,赵家应是在相看别家女子,可你也看到,卿然他一直等你至今,你作何想法?”   阿覃与卿然从小青梅竹马,感情也不错,两家更是知根知底,本打算结为亲家,若不是自家公爹突发奇想,将阿覃送去青竹山,那当下,她怕是已经抱上外孙,享含饴弄孙之福。   为此,她私下不知跟周父埋怨过多少句。   世间女子嫁人多是不易,自是要慎之又慎,而卿然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可谓是绝佳的夫婿。   自家女儿却是死脑筋,迟迟不作答,也不道她心中所想,真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着急。   周覃盯着桌案上澄澈的酒液,敷衍道:“无甚想法。”   周夫人气得头疼,挥挥手让她退下。   周覃就等这一句,立马站起提着酒壶就晃悠悠朝着房间走去。   周夫人看得直皱眉,也不忘提醒:“明日,你带些药材去赵府看看阿媛。”   阿媛正是赵家小姐赵菱媛。   “知道了。”周覃并未回身,只扬扬手。 第20章 赵家之行   烟笼修竹,月在寒溪。   拎着酒壶的周覃看着悬空的明月,缓缓伸个懒腰,想着当下该去哪儿。   她低头嗅嗅自己衣角,满是酒气,还是先散散酒气再回去,免得熏着阿姝。   四处张望,眼看拱门那墙上探出几只枝干,她喝得昏昏沉沉,脑子发懵,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她出生那年祖父为她种下的,这么多年过去,竟生得如此粗壮。   闲下无事,她晃悠悠朝着那边走去,脚尖一点,便上树斜躺,以手为枕。   此槐树甚是高大,府中全貌都尽收眼底,她抵着壶嘴又喝了口,潺潺酒液入喉,人身子倒是热起来,惬意地闭上眼,静听风声。   少女虽靠着枝干,身姿依旧挺拔,清冷月光打在她脸上,一向骄傲的脸上显出冷寂。   申晏无眠,出来便见到如此的周覃,她秀美微蹙,似有诸多不可言心事。   不知为何,他私心并不想打扰这一幕,他脚步一转,双手交叉靠在拱门门后,面容沉静。   月光如水,映的庭前明亮,盛下树上门后两人心事。   *   周覃是生生冻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树上散酒气,然后就睡过去了。   头疼得不行,她猛地跳下来,身形踉跄,她抱紧自己,暗道:早知道就该披件大氅。   走了几步,瞧见花园石桌上搁着一件面料全新的织锦镶毛斗篷,看着款式应是女孩子家的,   可这府上女眷除她母亲之外,便只有她与阿姝,如此想着便随手披上。   管他是谁,先借来用用,日后定将完璧归赵。   裹上斗篷,终于暖和些,她赶忙朝房间行去,不知道阿姝是否还在等她。   庭中隐秘一角,申晏见她披上斗篷,才无奈摇摇头。   如此冷的天,在树上都会睡着。   不知该说她是豪爽大气还是没心没肺。   *   殷姝见自家师姐如此夜重还未回房,想来应该是在那边歇下了。   她吩咐周家婢女小厨房的炉火不要熄,将醒酒汤煨着,待明日师姐回这边再喝。   本以为在周家应会失眠,却没想一闭眼便沉沉睡去,直到感受到身侧微微下陷,才睁开眼。   周覃生怕扰殷姝好眠,取斗篷时都蹑手蹑脚,没想还是将表妹吵醒了。   殷姝撑起身,吩咐外门守着的小婢女将醒酒汤端来,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再叫了碗姜汤。   这才看向目光躲闪的周覃,见她衣角上满是污迹,略是好笑问道:“师姐这是去哪儿了?”   周覃对殷姝苦等她很是愧疚,讷讷道:“我在树上散酒气,结果一下就睡过去了。”   殷姝却是没想到自家师姐居然在外面睡过去了,房外夜沉霜露重,她正欲说周覃。   屋外婢子却端来醒酒汤与姜汤,才改口道:“快喝些醒酒汤,再喝碗姜汤,不然定是要得风寒。”   周覃哪敢不应,这几日路途,她与殷姝日夜共处,自是知道自家师妹看似清冷实则最是关心身边之人。   冷脸起来,她也得就范。   心中默默劝自己:我这是爱护妹妹,才听她的话。   对,没错。   乖乖喝下醒酒汤与姜汤,脱下鞋袜,舒服地躺在床上,睡意渐渐袭来,她眼皮重得睁不开。   还念着一句,“阿姝我错了,明日你陪我去赵家吧。”   见殷姝颔首,才终于放松意识沉沉睡去。   *   第二日,殷姝便同周覃一道前往赵家,两家相隔不过一条街,赵家守门小厮自是认得这位周家小姐,连忙迎她们进去。   不愧为书香世家,赵家布局摆设也遵循雅正两字,虹桥卧波,庭中奇山异石上覆着厚厚青苔,屋舍多是黛瓦青砖,门栏上雕刻精细,临倚流水,青松耸立,景致怡人。   婢女也很是规矩,未曾抬头打量她们,只是垂头浅笑,引她们去后院正堂。   今日不是休沐,正堂只有赵老太太与赵夫人。   “见过老太太,见过赵夫人。”两人齐齐见礼。   “快快起来,阿覃许久未来看看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到一边了。”上首的赵老太太埋怨道,眼角的笑纹却扬起来,面相看上去十分宽和。   殷姝看出来,她很是疼爱周覃。   “哪有,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着大家在青竹山做学问,这不,一回来便来看您了吗?”周覃撒娇道。   “好好好,这位便是殷家女公子?”她看向殷姝,眼眸不自觉带着些打量。   “晚辈不敢,唤我阿姝便好。”见殷姝如此谦逊知礼,她笑着点点头。   几人略略客套一番。   “听闻阿媛身子不太舒坦,我特地带了些药材来看望她。”周覃开口道。   赵老太太闻见此言,眉头一紧随即又放开,看向周覃的目光更是慈爱,“劳你费心了,你想向来是乖巧的孩子。”   旁边的赵夫人终于得空插上话,“阿媛昨日犯了心悸,现下正在房内休息,想必也是挂念你,你们去看看她吧。”   两人便退出朝着赵家小姐闺房走去。   不知是否是殷姝错觉,那赵老太太与赵夫人对于赵小姐态度似乎不大相同,甚至婆媳两人关系都十分奇怪。   见殷姝呈思索之色,身旁的周覃便知她在想什么,暼眼前头带路的婢女,她低声说道:“赵菱媛不是赵家人。”   不是赵家人?那又是何人。   周覃没再多言,满脸神秘,引得殷姝心中愈发好奇。   少顷,两人便到赵菱媛院中,才进到院中,便见外面守着一行婢女,房中隐隐传出女子的哭闹声与男子的窃窃安抚声。   听这声音,像是赵卿然。   不知他在赵菱媛房内做甚。   周覃已然是经历过许多次眼前此景,熟门熟路地拉着殷姝在院中石桌那处坐下,接着从怀中掏出裹着丝帕的物什,她小心翼翼掀开,竟是蜜饯。   殷姝看向她的眼光略略复杂,自家师姐上门拜访竟还自己带零嘴。   周覃神秘兮兮,得意地说道:“阿姝你且瞧着,待我们吃完,那里面都不一定出来人。”   殷姝看向那房门,哭闹声愈发大,赵卿然轻言细语地哄着。   若那赵菱媛不是赵家人,那这两人共处一室也不守礼啊。   好在日头不大,初冬的日光反倒晒着挺舒服,如周覃所说,待蜜饯吃完里面人还未出来。   守在门口的婢女紧张得头上汗滴滑落,让两位贵客等了如此久,还不禀报,若是被管事知道,那她们便是死无全尸了。   一个婢女轻轻叩下门,细声禀告:“公子,小姐,周家小姐与殷家女公子来了。”   屋内的女子虽只是清秀长相,可那双目生得极好,似是泛着水雾,珠泪欲泣,白嫩如玉的脸上隐隐露出两抹红粉,嘴唇苍白。   此时,她穿着白色软缎中衣,靠在赵卿然肩上,身子因哭泣微微颤动,声音柔弱道:“周姐姐来了。”   赵卿然小心将她扶躺在床上,抚下她的鬓角,眼中满是心疼,温柔安抚道:“我出去招待,你先好生歇息。”   随即吩咐身侧的婢女道:“定要照顾好你家小姐。”   婢女小梨应是。   待赵卿然出去,门悄然合上,小梨转身将凉了许久的药汤递给赵菱媛,“小姐喝药吧。”   赵菱媛就着她手一口喝下,接过丝帕擦嘴角,又借着这丝帕狠狠擦拭赵卿然碰过的地方。   直到肌肤擦出血,她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看向小梨,轻轻问道:“她们可有何反应?”   小梨垂头,显然对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很是习惯,回道:“没有,周小姐还拿出零嘴吃。”   赵菱媛眼神一转,眸中情绪复杂,“倒是有些长进。”   沉吟片刻,才叮嘱道:“我先休息会儿,莫要让那两人单独相处。”   小梨应是,轻轻取下挂着的纱帘,让自家小姐好生休息。   *   轻轻关上门的赵卿然转身,便见周覃殷姝两人目光齐齐望向他,眸中无甚情绪,他面上露出几丝尬色,随即又换上自然的笑容。   “阿覃你来了。”赵卿然径直朝周覃走来,周覃瞧这作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直到两人拉开距离。   “赵公子在此可还有事,我想去看看阿媛。”周覃生疏道。   提及赵菱媛,他脸上快速略过不自在,轻咳一声,“阿媛她歇下了,怕是此次不太方便。”   “倒是我,同你有话说。”这句话,说得那叫一个温柔缱绻。   旁边的殷姝见这赵卿然脸色变得如此快,心中不禁感叹,果然古代男人也会变脸那套。   周覃闻言更是拒绝,“那我便改日再来。”说着,便带着殷姝转身,准备回周家。   赵卿然面露急色,想到自己的目的,赶忙拦道:“阿覃,我真是有话与你讲。”手直直朝周覃抓去。   殷姝眉间一蹙,拦在周覃前,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赵公子置我姐姐名声于何地。”   冷脸的殷姝气势逼人,赵卿然悻悻收手,殷家势大,他还是有所顾忌。   于是眼眸柔情地看向周覃,“那那之后再说吧。”   周覃不想搭理他,毫不犹豫拉着殷姝便归家。 第21章 赵菱媛   周家的水榭亭下,潺潺流水,锦鲤雀跃。   周覃趴在围栏旁看着池中跳动的锦鲤发呆,忽而深深叹一口气。   自从赵家回来,她便是这番模样,殷姝瞧得好笑,也不理她,安生在一旁沏茶,茶香袅袅。   围栏上那人终于唏嘘够,复又坐回来,拿起案上一块杏仁糕小口小口地咬着,目光还是涣散。   待吃完这块糕点,她缓缓开口:“阿姝,你说这世道女子为何非得嫁人?”语气甚为不解。   殷姝闻言,眼眸从手上的茶壶落在她脸上。   周覃是周家独女,自幼便是千娇万宠长大,身上却无一丝骄横之气,反倒性子爽朗大气,很少有能让她面露愁容之事。   而此时,她原本高扬的发髻微微一低,整个人垂头丧气,眉间朱砂痣似乎都黯淡下来。   她看向殷姝的眼眸躲闪,仿佛不需要答案,可攥紧的手又希望殷姝给她一个解脱。   殷姝心下一叹,将手中沏好的茶斟了一杯递给她,才开口:“建国始,天子下令,凡是女子二十又五还未婚配者,其亲事移交官府处置。”   “而这世间纲常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周覃同柏遗作学经年,此番言辞已在书中见过无数回,可是她不喜欢这样说。   她闻殷姝如此言,并未生气,手越发将茶杯握紧,眼眸中的光逐渐隐灭。   殷姝伸手替她理理跑乱的发丝,“可我不赞同这些所谓纲常,女子不为他人附属,自身便可独而立世,亦有掌握自身之权。”   周覃不敢置信地抬头,她没想到,身为浸淫世家规矩多年的殷姝语出此言。   殷姝看向她,目光认真道:“我识得一位女子,她是我所遇最为胆大之人,身困囹圄不自哀,心向明月以身赴。”   “她同我言及,此生不爱富贵荣华,朱钗梳奁,唯愿得自在片刻。”   周覃讷讷道:“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若我也能如此便好了。”   周覃所忧虑之事,殷姝大致猜到几分,周家家大势大,可唯独她一女,若是不能嫁人或者招婿,那这家业堪堪只能撑到舅父这一代。   而舅父舅母所想,约是想让周覃嫁给赵家赵卿然。   可此次赵家之行,明眼人都瞧得出赵卿然不堪为良配,与那赵菱媛关系匪浅。   若是周覃嫁过去,定是是非丛生。   “你是如何想?可否有心悦之人?”   面对同辈,周覃并不抗拒这一话题,可面上仍是迷惑:“如何判定自己是否心悦一人?”   这下殷姝也头疼起来,她上一世没谈过恋爱,这一世接触的男子更是少之又少,唯一接触最多的外性男子便是柏遗。   想到这儿,她鼻尖似乎又嗅到那股好闻的冷香,如他本人般,温和中带了些冷然。   “阿姝,你在想什么呢?”周覃见殷姝发呆,脸颊隐隐泛起红晕,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殷姝回神,下意识避开这一问,答道:“我也不知。”   周覃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不知想些什么。   殷姝倒记起周覃在周家那句话,问道:“那赵菱媛究竟是何人?”   提起赵菱媛,周覃微微坐起身,情绪更是复杂,她喝下早已凉透的茶,才道:   “她呀,也是个可怜人。”   照应此言,天色阴沉,朦胧细雨,葳蕤树木被风吹得摇摆,独此亭安然。   *   此事还要从上一辈说起,前年故去的周家主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加之生于书香世家,是这江东贵女心心念念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一日,他自郊外打马进城,偏逢梅雨时节,下起好大一场雨,街上行人皆匆匆往家赶。   瞧着离家还有段距离,他寻到一处茶摊避雨。   那处正是这徽城远近闻名的茶香西施所支起的摊子。   这茶香西施容貌不算绝美,可眉眼生得极好,眼波连转间尽是柔情,三千青丝仅以一支木簪相束。   细雨蒙蒙之下,周遭全是人杂声,世家儿郎与小户女郎便就那一眼,多出情丝纠葛。   自此,徽城便多了一桩轶闻。   偏生两人家世相距犹如鸿沟,此事被赵家家主得知,将赵公子禁足家中,不得出去与那民女相见,甚至传出赵家公子将要结亲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那茶香西施便成了徽城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烂泥。   贵女些早就对她心有不满,派家中奴仆去她摊子上滋事。   而那些公子哥们则是对她极尽调戏,想要尝尝这位西施的真豆腐。   可惜都不如他们所愿。   那茶香西施依旧过着自己寻常的日子,并不因他人之行而自怨自艾,仍旧不卑不亢地卖茶。   该说是两人是心有灵犀否,这两人便一直这般坚持着,直到赵家公子家中父亲去世,临死之前提出希望他同别家世族贵女成亲,忘了那个民女。   赵家公子终究是个孝顺性子,遵长辈临死之言,娶了一直等他的别城贵女。   虽是有孝之身,可长辈之言为大,将父亲下葬后,赵家儿郎大婚,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这日的徽城茶楼对这位新嫁娘满是赞叹,赞她情深依旧,得偿所愿,守得明月开。   无人记得,城门口那处茶摊后的鬓边别白花的苦命人,此日也是她父亲去世之日,这世间,只她孑然一人。   命运且如此捉弄她,第二日便有媒婆上门,说是应官府之托,如今她已二十又五,家中无男子做主,该有官府为她安排亲事。   而这夫婿便是城西刘姓的打铁匠,他年纪三十有余,是个鳏夫,原配早已因病去世,也未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在赵家新妇回娘家这日,高马华车,夫君在侧,街头巷尾尽是艳羡目光。   她收拾好常穿衣物,最后看了一眼家门前的茶水摊,独自前往城西打铁匠家。   媒婆说,因是小门小户,又是填房,便不必有婚礼这般繁文缛节。   同年,赵家太太生下一名儿郎,赵家主大喜,取名赵卿然,重赏府中上下。   她也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刘菱媛,刘铁匠狠狠瞪她一眼,骂骂咧咧地说女儿都是赔钱货,打帘冲出去,布帘落下的瞬间,她瞥见,那是巷尾窑子的方向。   第五年年,赵家小公子赵卿然生日宴,赵家大摆筵席,请全城百姓共贺。   而她躺着木板床上,多次咳血,这肺痨将她身子都拖垮了,家中无甚银钱,即使有,刘铁匠也不会为她请大夫。   床边的阿媛靠着她睡过去,脸上满是泪痕,小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拇指。   她将单薄的衣物扯来盖在女儿身上,如此小的动作累得她大口大口喘息。   她努力压抑住咳意,耳畔传来街边邻里的声音,“那赵太太真是幸运,同夫君举案齐眉,儿郎更是生得伶俐。”   “谁说不是呢。”   声音越发小,应是人渐渐行远了。   阿媛梦中呢喃:“娘不要离开我……”   她眸前却出现那年梅雨时节,干燥的青砖地被雨水淋湿透,只这一摊幸免于难,她从茶雾间抬眸,此地烟火处,那人气质清然,说道:“敢问女郎姓名?”   隔的时间太久了,她都忘记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双眼定定地看着她,言辞却十分小心讲礼,生怕惊扰她。   是啊,她叫什么呢?   她也一并忘了。   *   醒来的小菱媛下意识蹭蹭娘亲的手掌,可只有满手的冰冷,她撑起身,轻轻摇着床上之人,小声喊着娘亲。   床上之人并不像寻常一样睁开眼,边咳着边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娘亲在。   她一下子哭出声,她该怎么办。   她冲出屋子,朝着刘铁匠常去的窑子找他。   如此幼童,窑子门口的龟奴不让她进去,一把将她拦在门口。   她哭着大喊:“爹,快救救娘亲。”   还是有位姑娘不忍,命龟奴让她进来,带着她找到刘铁匠。   可惜刘铁匠深陷温柔乡,根本不想理会她,听闻自家那口子死了,他也是无谓地摆摆手,继续与姑娘互喂酒。   全然不管自己的幼女。   小菱媛哭着朝着来时之路跑去,她要陪着娘亲。   直到撞到人,她连忙道歉,抬头看去,那个阿叔穿的衣服都在隐隐发亮,一看就是贵人。   她吓得跪倒在地,她没有钱赔,她还要回去看娘亲。   面前的阿叔却蹲下来,轻轻用丝帕擦去她的眼泪,问她怎么如此伤心。   小菱媛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觉得这个阿叔很是可亲,抽噎着将娘亲之事说出来。   他眼中好像很悲伤,眼角泪盈盈的,跟着她回到简陋的草屋,定定床上的娘亲看了许久,最后让她跟娘亲告别。   她爬上床,贴着娘亲的脸颊,哭着说:“娘亲我不想让你走,我想你一直陪着我。”   奇怪的阿叔抱起她,同她说,他是娘亲的好友,要不要同他走。   小菱媛想起,娘亲总是会念叨一个人,和这个奇怪的阿叔好像。   若是娘亲在,她会同意吧。   她乖乖点头,小声说:“我跟阿叔走。” 第22章 护你   自从赵家主去世之后。   赵菱媛极少梦见幼时的情景了。   许是因为故人到来,梦中反复拉扯,竟扯出许多本欲忘却之事。   在床榻边浅眠的小梨听见床上之人的动静,赶紧直起身子,将轻纱帘挽起,见自家主子神情愣怔,额间尽是冷汗。   感受到外界目光,赵菱媛脸上情绪变得阴霾,美目直直刺过来,杀意暴露无疑。   小梨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求饶:“小姐,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揉揉额角道:“起来吧。”   小梨颤巍巍地起身,将桌上熬好的药递给赵菱媛,低头道:“小姐喝药。”   那药汁不知是何药材熬的,黑得浓稠,散发阵阵怪味,鼻尖都能嗅到苦味。   赵菱媛恍若未觉,径直接过便一口喝完,神情思索,不知想些什么。   漱完口后,才压住舌下那抹苦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小姐,正是杜康日。”   赵菱媛闻言,又陷入沉思,缓缓道:“竟是杜康日吗?”   一字一顿,像是很难吐露出口。   好在她很快抽回神来,问道:“赵卿然人呢?”   小梨略略思虑后,才道:“奴婢去取药时,正巧看见公子出门,身后小厮还提着几坛桃花醉,瞧去的方向,应该是周家。”   赵菱媛冷笑:“不知廉耻的东西。”   小梨恍若未听见般,暗中抬起眼打量自家小姐的脸色,见她稍许缓和才问道:“那小姐,我们该如何是好?”   床上之人瞥向那乌木梳妆台上的那只流光熠熠的红玉凤尾镯,心中多了打算,冷声吩咐道:“替我梳妆,去周家。”   “是。”   *   四角亭外雨渐渐停歇,恰逢故事讲完,茶水见底。   说书人的周覃费力咽下最后一口糕点,一针见血评价道:“那赵卿然不是好人,赵家更不是什么好去处。”   殷姝递过丝帕予她,问道:“那你作何打算?”   周覃毫不犹豫地说:“自是与赵卿然说清楚,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殷姝却想起他妄图拦住周覃的姿势,那是一种极具目的性的欲望。   眼前少女念念叨叨,掰着手指盘算如何说清楚。   又似寻常般的无忧无虑。   锦池中的鱼群团成一团,首尾相接。   殷姝心中暗下决定,她要让师姐行从心之事。   这时,亭外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奴匆匆朝他们跑来,殷姝认出那是跟在周老太爷身边的亲仆。   亲仆神情着急道:“表小姐,老太爷请你到籁院一叙。”   殷姝想起昨夜答应外祖父的话,站起身来,看向旁边的师姐。   周覃有眼色道:“快去吧,别让祖父等着急了。”   等殷姝随着老奴背影消失在亭外后,她才猛然想起,今日是个大日子。   拍拍自己脑袋,暗骂自己记性不好。   周覃这般心绪起伏之际,殷姝已然到了籁院,这布局摆设同殷家的听风堂如出一辙。   想来并不是外祖父的院子,倒像是殷母未出嫁时的闺房。   老奴示意殷姝直接进去,她进到内室,周老太爷背手看着挂在堂前的两幅画卷,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殷姝看去,那是两位女子的描像。   她们眉眼间几分神似,气质却迥然不同,白衣女子螓首蛾眉,眸中柔情,红裙女子则是顾盼神飞,尽显世家女儿的娇蛮。   听到殷姝进来,画卷前的老人也并未转身,倏尔出言道,语气甚是怀念,“左边的是你外祖母,右边是你母亲。”   殷姝不由得眉间一动,面前这位比周覃还要多分明媚的红裙少女竟然是听风堂内整日白衣灰袍诵经,生如死状的殷母。   惊诧之余,她不解更甚,何事会让殷母变成这般模样。   周老太爷这时缓缓转过身,昨夜见还硬朗的身子也垮下来,殷姝略是感慨。   此刻他不是权握江东的周家老太爷,只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叟。   “她如今是何模样?”目光凝在面前的外孙女很久,周老太爷心中反复措辞,才问出这一句。   他还算清明的眼眸中含着一种称之为伤痛的情绪。   “母亲她独居听风堂,喜念佛诵经。”   殷姝与殷母也极少相处,如今回想起来,只有这只言片语的形容。   “…诵经念佛…她居然诵经念佛…”   周老太爷似是支撑不住,身体一歪,殷姝急忙上前搀扶。   室内传出隐隐的忍泣声,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消散在两人之间,外面老奴这时进来,从殷姝手中接过周老太爷。   殷姝自知留在此地不妥,便说:“还望外祖父多加保重。”   便默然退出这籁院内室。   风光月霁,雨旸时若。   她抬眸看向天端流转的云雾,耳边回响起周老太爷方才所言。   “我就知道,你还念着他。”   他是谁?   柏遗所见的便是殷姝如此入神的模样,心下一晒。   也不知如此年龄的女郎能有何烦心事。   见她垂头快要撞上花栏旁,他忍不住,伸手覆住她额间。   殷姝触到温热的感觉,下意识后退几步,直到瞥见自家夫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暗道尴尬。   柏遗看得好笑,见再逗她下去怕是她得找个地缝藏起来,才道:“周覃忘了与你说,今日是杜康日,听闻此地酒楼收集天下佳酿,众人品鉴,评出最佳,我们欲去瞧个热闹。”   殷姝自幼时上元节便再也没见过此等热闹节日,颇为心动。   “只是,师兄师姐他们呢?”   “他们先去醉仙楼占个好位置,我们现在去寻他们正好。”   殷姝表示理解,毕竟如此佳节,百姓共庆,定是人潮拥挤。   她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正欲启唇。   便见柏遗递给她一顶白珍珠流苏衔丝面帘。   温和说道:“便佩这个吧。”   殷姝盯着那面帘,心绪复杂。   这面帘虽不是极为奢美,可用料极好,珠帘坠得密,掩面的同时又不失美观。   正是她偏爱的款式。   见自家学生紧着不动,柏遗解释道:“我见你出行多是带着帷幕,层层白纱交叠,也不知你是否看得清。”   “我便让人打了这顶面帘,你若是觉着能姑且一用便是最好。”   殷姝没想到柏遗如此细心,双手接过道谢。   两人行在这曲折游廊,雨后清亮,华亭内清泉涌流,金鲤摆跃。   “自小贵门大多喜教女,女处闺门,少令出户,整顿衣裳,轻纱覆面,名曰礼仪也。”   “恐激女子反骨,又曰避祸也。”   殷姝缄默落在柏遗身后半步,听他如此言。   蓦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因殷姝垂头,他目光只能落在她的青丝上。   “但你不必如此。”   殷姝抬眸,眼神对上他,问道:“为何?”   柏遗却收回目光,眼神悠长,语气满是傲然,如那日殷家宴席那般。   “你尽可随心而行,不论何种祸端,吾皆可为你挡下。”   自拜师后,他鲜少在她面前用吾字。   此次他用上吾字,殷姝便知其中份量几何。   殷姝不解,她不明白此世人汲汲营营,皆是以求名利与权势。   她于柏遗而言,究竟有何用处,竟让他如此相待。   此时头上传来温热的感觉,鼻尖的熟悉冷香愈发浓烈,倒有点醉人之意,她胸膛那处猛地漏了一拍。   柏遗收回抚她发丝的手,在白袖袍下缓缓紧握,隐有克制的意味。   仿佛看懂她眸中迷惑,他斟酌言辞,才道:“身为你夫子,自是该护你周全,不必介怀。”   此言一出,殷姝轻抿住唇,垂下眼帘,随即复又浅笑起来。   “学生明白,多谢夫子。”   柏遗显然感到殷姝情绪有所变化,以为她想到从前之事,便不再出言。   只是之后脚步放缓,不自觉时两人行至并肩。 第23章 是他   徽城醉仙楼自诩江东第一楼,倒也不算夸大。   它不似寻常酒楼般,楼内池馆水榭,花厅内引曲水流觞,各座上陈着永和窑刻花山水觚,中间插着时兴花卉,案上还有送予各位宾客的熏香。   让人不得不赞一句这酒楼东家的细腻心思。   此日楼内宾客满座,尽是推杯换盏声。   一些宾客时不时将目光投向那帘幕,好似在等着何人。   此次随妻回乡探亲的秦公子自是没见过这场面,他这人向来不拘小节,便向身旁宾客打听:“这位兄台,这是在等何人啊?”   恰巧旁边正是这徽城本地人,他不耐吐掉瓜子皮,眼神一递,秦公子便见那帷幕后走出一人,长相穿着皆是平平无奇。   旁边那人解释道:“他是徽城有名的说书人,那一张嘴当真厉害,这不,此次醉仙楼邀他来替杜康日开场。”   秦公子闻言,心中却不觉多稀奇,不就是说书嘛,他在京城时不知听过多少回,难道此人还能凭空讲出一朵花来?   当地人瞧秦公子脸色便知他在想什么,腹诽道:等着瞧吧。   那台上那说书人着一袭灰白长袍,手将那堂木一拍,折扇一打,这大厅便倏尔静下来,说书人唇不动声出,“今日乃是徽城一年一度的杜康日。”   “今日我便斗胆做一回迎客松,同看官老爷们聊一回这杜康日。”   秦公子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这说书人分明未张嘴啊,声音何处来。   当地人见状心下得意,朝着台上大呼好啊。   秦公子抓耳挠腮,还是想不出,便朝着旁边这人赔笑道:“好大哥,你告诉我吧。”   当地人朝着酒壶给他一个眼神,秦公子连忙替他满上,他一口喝下后才道:“你可曾听闻过口技?”   口技一词,秦公子只在游记中见过,没曾想,今日居然得见这门绝活。   台上的说书人不知两人官司,接着说道 :   “杜康何人,百年前酿酒名匠,野史游记称他酿的酒乃是天上佳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可究竟何滋味,在座老爷们可说得出?”   此问一抛,座中客连连摆头,算算自己年岁,自是未曾尝过。   “偏生徽城这杜康日与这百年前的酒匠无关,而说得是此地出的一个无名酒鬼。”   满座哗然,窃窃私语声不断,这无名酒鬼又是何人。   此时,可那说书人作一脸神秘色,便道且听下回分解,悠然下台去。   这故事胃口吊得着实足,原先觉着无趣的外客,此刻心里也像被猫抓了一下,瘙痒不得挠,只能坐等那说书人讲这下一回合。   二楼一处包厢将这大厅景象看得完全,厢内各人神色各异。   座中已尝起酒菜的周覃嘴角一撇,甚是瞧不起这说书人做派,偏生没讲多少,还来个下回分解。   江南褚仍是面无波澜,替在座众人满上酒杯。   门栏处的申晏此刻颇为正经,盯着那说书人作思考状。   方才落座的柏遗与殷姝来得迟,进酒楼时恰恰听到下回分解那句,此刻不明前因,不做评点。   楼下花厅喧哗者愈多,那说书人时候把握得正好,上台后也不多说无益之言,直入主题:   “江东儿郎豪爽爱酒,徽城更是别称酒仙城,爱酒者多,酿酒者更是不在少数,可却迟迟未能评出一代佳酿。   直至几十年前凭空冒出一位无名酒鬼,无人知其来历,也不知他姓名。   据传,他酒量海斗般大,与他拼酒豪赌之人,无一人能胜。   最奇的便是他那酒酿技艺,称为出神入化也不为过,凡是尝过他酒的人,无不惊叹连连,赞其为琼浆玉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只可惜……”   话至此,说书人语气带了几分哀伤,“天妒英才,偏偏这无名酒鬼壮年早逝,留存于世之酒少之更少,使得那些爱酒之人捶胸顿足,满是憾然。”   “此他后,徽城才有这盛事,天下佳酿共品,推举首名。”   “因那酒鬼每每浮一大白后,无不拍桌高呼,此生穷极以求杜康一二,后世百姓才将这盛事成为杜康日。”   这位请来的说书人,讲书功力实在了得,语调抑扬顿挫,将这段民间传说讲得跌宕起来,在座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些嗜酒的酒袋子听说此佳酿与世无存,无不摆头隐叹,可恨君生我未生。   说书人缓缓收回折扇,不着痕迹打量宾客神色,见鱼儿已然上钩,才道:“逢此盛世,才子落座,醉仙楼为贺佳节,特意拿出镇店之宝邀各位共品。”   “乃是——酒鬼当今存世之酒。”   消息一出,惊得众人神色纷呈,爱酒之人自是面露喜色,也有聪明人品出此中路数。   譬如阁楼包厢内众人,申晏收回目光,拿起这酒杯反复相看,笑意愈发深。   原先本无心听说书的周覃已然凑到门栏前,神色随故事起伏变化。   她啧啧称奇:“这醉仙楼居然能拿出酒鬼的存世之酒。”   这酒楼当真是有门路。   一脸赞叹,转头看见其余众人皆看向她。   申晏扶额,早知不该帮她做权论文章,如今倒好,养成这般憨傻性子,不知要苦了哪个儿郎。   “你没瞧出,这说书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覃经这一点拨,神色开明,“狗晏你的意思是,这说书人只是为了宣扬醉仙楼美名?”   还不算太傻,申晏用折扇轻轻敲她额头,动作一派潇洒风流。   “日后莫要再让我帮你补功课。”   她捂住额头,反手给他一掌,就知这狗晏说不出好话,不就是嫌她笨吗?   “哦?竟有此事?那回山之前,你们二人各交予我十篇权论。”   柏遗语气惊讶,殷姝却瞧出他眼中笑意。   想来他也是知晓此事。   周覃这才想起夫子还在座,脸上连忙赔笑求饶,心里将申晏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去得让他帮她写。   申晏与周覃相识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每每夫子罚她抄书,白日课上她一派认真,夜半就偷偷翻墙,将书袋都扔到他房间,自己大摇大摆回房睡觉。   第二日,她书案上便会出现抄好的功课,字迹与她全然相同。   殷姝努力压下快要扬起的嘴角,无意转首看向楼下右侧,此时宾客尽散,那说书人走下台,径直来到一人前,面色恭敬谦卑,与方才台上判若两人。   他面前那人略略交代几句,说书人便默默退下。   待殷姝看清那人眼眸,心下一惊。   是他。   他怎么在徽城。 第24章 二更合一   楼下花厅, 宾客尽数散去,台上说书人也挥退守在这里的小厮。   待无人后才朝着角落里的黑衣男子走去,垂头暗声道:“主子, 此次杜康日定是醉仙楼拔得头筹。”   窦赋修颔首,这醉仙楼的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他。   他脸上不见喜色,只是沉声问道:“近来徽城有何消息?”   说书人暗骂自己眼皮子浅, 主子所在乎的怎么可能是区区头筹。   此刻, 他仔细回忆, 想到前几日某个游商提及的事,低声禀告给窦赋修。   面前的窦赋修却未给出吩咐,只让他下去。   他不敢多问, 连忙退下, 只是在转身时斗胆抬头看向主子面容,那双重瞳如死井般波澜不惊。   见窦赋修看过来,他慌乱地低下头, 呼吸加快。   传说生有重瞳者,皆为人中龙凤, 他自己便是讲这种民间故事的,自然嗤之以鼻。   可瞧自家主子,倒是有些可信。   想到这儿, 他内心又火热起来, 定得好好跟着主子办事。   好在窦赋修并不与他计较, 而是看向楼上某个包厢。   在他二人交谈时, 窦赋修便觉已然有人窥视这边, 面上不显, 心中划过诸多考虑, 猜测是哪边势力派出的人。   待他让人退下后,才抬首看去。   意料之外。   并不是暗探,反而是一位娇娇弱弱的女郎,穿着一身淡青色交领襦裙,青丝挽起,娥眉淡描,因戴着面帘,他不太瞧得清此人容貌。   见她明眸冷然,想来定是不俗。   估摸着是这徽城哪家的小姐。   不知比那位容貌绝世的殷家女公子如何。   忆起来此之前,那位的交代,他神色渐渐肃然。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余光瞥见楼外隐匿在百姓中的暗探。   他略略向那位女郎礼貌颔首,转身出了醉仙楼。   *   殷姝在窦赋修看过来时,便匆匆收回目光,暗忖道,他此时不是在该京城吗,怎会突然来徽城,这分明与原书剧情不符,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似乎感受到身边之人强烈的心绪波动。   身侧的柏遗偏头看向她,或许她自己都不知晓,她每每紧张时,便会紧紧抿唇,即使垂头掩饰,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她方才的目光看去,楼下花厅已然空无一人。   殷姝此刻陷入沉思,原书男主窦赋修怎么会来徽城,此刻他应该正在京城筹谋布局,经献上安抚流民之计后,得圣人赞赏,特地将他指到东宫为侍郎,朝中皆猜测圣人是为太子招拢贤才,作为新朝臣子。   然而他们只猜对一半,朝代更迭后窦赋修确实作为新朝一代明相,只是龙位上的人不是当今太子。   他表面上辅佐太子,实则支持某位隐匿在暗处的皇子。   怎么会突然来徽城,徽城有何值得他来此的理由。   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须得派人去打探一二。   *   在座众人还在讨论柏遗的功课,殷姝状似无意地端起斟满酒的酒杯,借袖袍的遮掩,将杯口略略倾斜,唇边滴酒未沾,裙角便湿了一大块。   柏遗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心绪复杂,终是无奈占据上风,知晓她定是想寻个借口,便顺水推舟让她去马车上换身衣裙。   殷姝颔首,退出包厢。   待厢门合拢,殷姝朝楼下走去,守在门外的仁禾立刻跟上。   待从二楼下去,不出殷姝所料,窦赋修早已不见人影。   她示意仁禾附耳过来,她暗中交代几句,仁禾便点头退下,消失在街外拥挤的百姓中。   而殷姝定定看着人群往来片刻,便让堂内打扫的婢女带她去周家马车处,到后院停着的马车上换身干净衣裙,复又回到楼上。   *   殷姝一落座,周覃便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此时离品酒之时还有好生一会儿,何不去街上街逛逛,虽说我已经离开徽城多年,可好玩之处我还是能给你说道说道。”   殷姝都来不及说话。   周覃说完便拉着殷姝直直冲下楼。   守在旁的仆从立刻跟上。   可不敢让这两位大小姐受伤。   殷姝纵然有诸多担忧,此刻也只能暂且放下,希望那边有消息。   见周覃将殷姝带下楼,包厢众人不出一眼,似乎在等着什么,直至木窗边飞来只信鸽,它黑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显得十分有灵性。   靠窗的江南褚走至窗边,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纸条,安抚地摸摸它,信鸽才一脸享受地飞走。   鸽已飞远,江南褚合上门窗之后,转身将信纸递给柏遗。   柏遗展开,扫了一眼,便将纸条递给江南褚与申晏。   字不多,一眼阅览无余,江南褚浓眉紧皱,疑惑道:“京城怎会派人来?莫不是对我们有所警觉?”   申晏摇头否定,语气肯定:“应该不会,盯着京城那边的线人并未上报。”   “可万一线人……”江南褚眼神凛冽,申晏明白他的意思,考虑后复又摇头。   “我手下的线人都是由我教导过。”   听闻此话,江南褚瞬间放弃眼下猜测。   柏遗门下,属他与申晏相处时间最久,平常阿覃背地里老是说他是冷面无情的大师兄。   可她不知晓,申晏办事要是狠起来,那便是不只是见血了。   两人只得齐齐看向自家夫子。   却见他眼神冷凝,盯着楼下花厅。   此刻的柏遗想起方才殷姝的不对劲,难道她与此事有关?   *   自从幼时的那回上元节,殷姝便再也未去过什么节日。   小时是不能,现下是能却不愿。   若不是此时周覃拉她一把,她便是可能这生都踏不出这一步。   想到此处,殷姝看向自家师姐,她正紧紧盯着摊位上的酒酿饼,待摊主将热气腾腾的饼子出炉,她便立刻给钱通通买下。   周覃好生不容易才抢到这出了名的酒酿饼,回头便塞给殷姝,嘴上还催促道:“阿姝你快尝尝,这个饼可好吃了。”   殷姝哑然失笑,顺着她意思,揪了一块下来,这饼外皮酥脆,点点芝麻撒在表面,内里却是绵软,馅料大概是混了蜂蜜,甜而不腻,反而让人食指大动。   周覃仔细观察殷姝神色,见她眼眸微光,便知她尝起来也不错,凤眸笑得眯起来,内心甚是满足。   即使是她这般少根筋的人,也能感觉到殷姝的好。   自家妹妹看起来总是清清冷冷的,让人不敢接近,别人也以殷家女公子这个名号将她框住。   可她知道,阿姝最是温柔体贴,说来惭愧,身为师姐与阿姊,偏生总是阿姝反过来照顾她。   因此,此次她拉阿姝来街上,既是为引开她,她也有自己私心。   她想让阿姝过得松快一点。   即便,只有今日。   *   杜康日以酒为题,商户如云,店铺鳞次栉比,周覃如鱼得水,带着殷姝挨着逛了许久。   尝过酒酿丸子,酒闷黄鱼。   挤进人群中猜灯谜,店家送给她们两盏莲花灯。   观赏民间的木偶戏,那木偶当真是活灵活现,周遭叫好声不断。   最后周覃拉着她,行到城南一座民家小院,门栓得紧,她敲敲门。   院内便传出声响,问是何人。   周覃小声说道:“是我,阿覃。”   里面便立刻开门,一个年纪大概在五十左右的大娘探出头来,见真是周覃,立刻笑起来,抓住周覃上下打量,脸激动地涨红起来。   “阿覃,真是你,快让我瞧瞧你。”   周覃一脸无奈,拉住她:“孙阿娘,日后慢慢瞧,我现在饿了。”   孙大娘立刻让她们进屋,屋内俭朴,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给她们端上茶水后,孙大娘看向殷姝,问道:“这是?”   “这是我阿妹。”周覃解释道。   “好好好,瞧着就是有福气的人。”孙大娘肉眼可见的欢喜。   “要吃啥,大娘现在去做。”   孙大娘站起身,准备朝灶台走去。   周覃连忙拦住她,眼神眨个不停。   孙大娘一看便知她想要什么,笑着道:“我知道,都给你留着呢。”   不过片刻,孙大娘便招呼了一桌的下酒菜,还拿出一瓶酒。   让她们吃好喝好,吃完将碗放在木桌上。   明早她来收拾,便回房休息了。   周覃率先打开酒瓶嗅了下,一脸沉醉,随即倒了一杯酒,酒液呈雪青色,飘着阵阵清香。   殷姝问道:“这是何酒?”   瞧起来同寻常酒不同。   周覃一脸得意说道:“葡萄酒。”   殷姝听了心中略奇,襄国一向高傲,行锁国之策,不屑与所谓蛮荒之地行贸易之事。   她幼时知晓此事时,不免想到上世的某个朝代,心绪复杂。   “孙大娘祖上曾去过西域那边,带回来一些葡萄种子,本来是无意种下,没曾想居然有所结果,他们又是爱酒之人,便将这果子酿成美酒,我敢担保,这江东独这一家。”   “我与孙大娘相识也颇为渊源,她是我祖父麾下将士的遗孀。”   “起初我并不知晓,只是因为无意发现此地有好酒。”   “好奇为何家中只她一人,她便告诉我她家中男子都跟着周大将军上战场杀敌,回来的却只有战死的消息。”   “她并未改嫁,只是守着这一方院子,酿制他们最爱的葡萄酒,一直等着。”   话至末音,两人皆叹息不已。   周覃强打精神,立马转移话题。   将酒杯递给殷姝,催促她快尝尝。   今日带的瓷杯也与这葡萄酒般配,霜白瓷配上雪青酒,便是她不爱酒之人也忍不住拿起品尝。   只是——   这味道与上一世的葡萄酒不同,甜味刺激味蕾,辣味偏少。   殷姝想了会儿,便想通了,这里的酒多是焖制晒制,工序上较为简单。   她细细回味一会儿,这酒不经过滤,杂质略多,还带着淡淡的酸味。   想来那些高门贵妇应该对此酒观感不错。   她多了些考量,此酒也未尝不是一条商路   *   柏遗等人收到周家仆从消息匆匆赶来时,周覃已然醉倒在木桌上,殷姝以手撑头,小脑袋还一点一点的,脸颊两侧浮起红晕,显然醉得不轻。   桌上三大瓶酒已然喝个完全,饭菜一动未动。   申晏进门后,先是去探周覃气息,见人还有气,便啧啧称奇,拿起桌上的酒瓶嗅了一下。   “闻着清甜,应是喝太多才醉成这番模样。”   他话音刚落,周覃忽的从桌上直起身来,大声叫嚷着我好冷,然后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殷姝,众人以为她酒醒了时候,又醉倒在桌上。   柏遗和江南褚没想到,周覃居然还会发酒疯。   申晏显然早已习惯,熟门熟路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周覃团团围住,见她脸色安然,沉沉睡过去,他才稍稍松开紧皱的眉头。   抬头便见自家夫子与师兄双双将他盯住,眼中意味明显。   申晏难得一向不正经的俊脸上泛红,比起她们两个喝醉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阿覃她一向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声音比往常略大,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   实则话说出口,反倒是坐实他的心思。   柏遗与江南褚难得见自己学生/师弟这般模样,心中好笑。   最后柏遗开口,让江南褚去寻辆马车,她们两人如此模样,定不能直接回去。   接着看向申晏,张唇欲让他寻些茶水,给她们醒醒酒。   申晏已自觉地朝着灶台那边走去。   *   屋内只剩柏遗与殷姝,还有睡着的周覃。   此时,殷姝眼波朦胧,直直盯着周覃身上的大氅,也不说话,柏遗却从她眼中读出我也想要的意味。   他脱下身上的白狐斗篷,见斗篷已然干了,才轻轻披在殷姝身上。   方才从外边来,斗篷上有寒气,怕殷姝染上寒气,他才没立刻给她披上。   感受到斗篷传来的热意以及冷香,两者并不冲突,反而隐隐有相和之意,殷姝满足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她脑袋晕乎乎的,她使劲去看身边给她斗篷的人,那人却有□□似的,管她如何努力瞧都瞧不太清楚。   只是觉得面前这人很是熟悉,仿佛披斗篷这件事他们之间已然经历过许多回。   她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个人,只能冲着他笑。   柏遗见过殷姝诸多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真切,与平常那副端庄清冷模样大相径庭。   可他下意识告诉他,这才是殷姝的真实模样。   而他,   在这一刻,内心冷白的画卷像是被人突然点上一墨,随之墨迹与水一同泛开,直至将整幅画卷染成淡青色。   柏遗生平以来第一次感到无措,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殷姝,将目光避开,胸膛那处却违背他意,起伏得厉害。   袖袍下的指节已经渗出点点血迹,他恍若无觉,痛感于他而言,不过是波浪倾涌时溅起的水花,不值一提。   室内气氛陷入了某种僵持。   直至申晏提着茶壶回来,所见之景便是自家小师妹对着夫子傻笑,而夫子将眼移开,似乎对此甚为不满。   心中暗暗同情殷姝。   周覃在喝茶水时倒十分乖觉,不用多哄便喝下了,可殷姝这边却倔强摇头,申晏嘴皮子都快说破了,她也一动不动。   好在江南褚终于寻到一辆马车,将它停在小院外。   周覃死活不肯自己走,申晏无奈,同许多年前一般,只得蹲下。   周覃一下跳起落在他背上。   如愿到申晏背上,周覃立马乖乖地不说话,下意识抱住申晏的脖颈。   申晏严重怀疑这位大小姐根本没醉,只是为了捉弄他。   殷姝这边还在坚持,柏遗只得松口,让江南褚同申晏周覃一道回周家,他留在这儿守着殷姝。   江南褚本想说要不他来守,主要是自家夫子神情满是克制,他有理由怀疑他一走,夫子便会将殷姝自己扔在这里。   可现下夫子已然开口,他只得忍下,略带同情地看了眼小师妹,便随申晏一道走了。   *   殷姝此刻脑袋空空,完全没看到两人同情的神情,即使看到了,好像也只会觉得这两人真奇怪。   小院外的打更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一种信号,诸多百姓纷纷打开房门,喊着左邻右舍的街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河灯准备去河边放灯。   放河灯正是杜康日的另一佳事,人们都会去到河边,在河灯上书写下期盼与对已逝之人的哀思,以河灯为寄,流去天端。   此夜江水南流夜有声,万家灯火夹江明。   殷姝呆呆地起身,明眸盯着柏遗半天,便忽然伸手拉他,朝着小院外走去。   柏遗眸光一颤,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腕的手,指节微微动了下,他用尽全力压下回握的欲望。   半晌之后,他才抬头看向她,眼中情绪矛盾。   按理说,他应该挣脱她的手,不着痕迹拉开两人的距离,神色淡淡地告诉她,他们一人是夫子,一人是学生,断是不能如此。   如同许多年前他如此对勾颐一样。   可是————   他的私心第一次学着去争取身体的控制权,并且,此次一向强势的理智占下风。   这样的结果便是,他脚步随她动,殷姝拉着柏遗直直走向河边。   两人或多或少引起路上百姓的注意,毕竟两人容貌不似凡人,两人间气氛奇异,以为两人是新婚的小夫妻,纷纷献上祝福的目光。   直至行到溧水边,河面原本该是寂静如常,却因此盛事,水光粼粼,片刻涟漪散去。   殷姝此时才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他们手里的那个东西。   她复又转头看向柏遗,这个人会给她斗篷,那么也肯定会给她那个东西。   柏遗见面前少女坦然的态度,只得叹一口气,轻轻挣脱她的手,温和说道:“那你不要四处乱走。”   说完,便转身朝着卖河灯的小贩处走去,只是还未走一步,便感受到身后衣角传来一股小小的阻力。   他回头,便见殷姝谴责的意味明显,似乎在控诉他扔下她自己走了。   心下无奈的情绪到达极点,面前少女眼雾模糊,他只得将右侧袖角给她,牵着她一道去买河灯。   小贩在此摆摊多年,确实第一次见如此般配的夫妻,男子惊才风逸,气质温和,女子亦是容色清丽。   想来应是富贵人家将养出来的。   便殷勤说道:“两位可在这边写下自己心愿,河灯会将其带去天边。”   柏遗本身不信这些,他所为之事更是逆天命,背人伦,所以只偏头看向身侧的殷姝,等她慢慢写。   她神情虔诚,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心愿,怕神明看不到,嘴上还在默念着。   跟个还未长大的幼童一般。   见她如此,他心下一动,转身也在河灯上挥笔写下:愿她所求之事皆能如愿,她此身所有业障,诸施加于他身。   两人学着旁人般,将河灯放于水边,见潺潺水流送走点点荧光的河灯。   两人立在此处,皆不说话,神思各异。   直至殷姝开口,   “夫子,你要不要猜一下,我许的是何愿望?”   听见殷姝如此称呼他,柏遗便知她已然神色清明,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奇异的情绪。   也不等柏遗回答,她转过头看向柏遗,不复平时的垂头敛眉,她直直撞上柏遗的眼眸,大胆且热烈。   他目光还是如月光般清冽温和,像是在包容她。   她一字一句道:“我愿,所珍视之人平安喜乐。”   夫子你,还有师姐师兄们能够一生无忧,摆脱命运束缚。   “我愿,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   所有百姓能够不必流离失所,不必担忧家中粮食与煤炭是否够用。   “我愿,官场清明,有才德之人不拘身份如何,能者得之重用。”   不只是原书男主,更是千千万万读书人。   不只是男子,更是心中有丘壑的女子。   “我愿,世间女子不囿于那一方天地,独立于世。”   肖昭,仁禾,傅母,师姐,殷母还有赵菱媛等,她们都不该成为谁的附属。   “我愿,此身只为自己掌握。”   不只是殷家女公子,而是殷姝自己。   说到最后一句,她哭腔已现,似乎怕自己太贪心,复又低声补了一句话。   身侧之人听清楚了,她说,若是前面四个愿望能够得以实现,她自身便不值一提。   柏遗喉间发痒,启唇却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此时他内心想法。   他自幼学圣人之道,人人赞他是圣人转世,脱俗世间。   偏生好笑的是,他生就苦难中,见过世道诸恶。   他从不想做圣人,只想以自身为刀,劈断虚伪不堪的纲常。   为此,他抛弃私欲,一半藏匿暗中。   夜深梦回,梦中多是狰狞的面孔与残破的血肉,以及挥之不去的猩红色。   他无法入眠,开始试着将梦中之景流于帙卷上。   然而并不得半分解脱,反倒越发痛苦。   他每每神思拉扯至极限时,便会拿起案桌上的匕首,思虑从何处下手最为轻松。   可内心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   直至在这一刻,耳边传来殷姝的言语。   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世间痛苦者不止他一人。   自己所为之事,正是他幼时最嗤之以鼻的一句禅语。   吾不入地狱,何人入地狱。   好在,他等到了。 第25章 迟来的第三更   殷姝酒量不算好, 但好在并未喝多少。   脑袋浑浑噩噩的,她一向自持,只这一次放纵自己神思陷溺在混沌之中。   直至她拉着柏遗去到溧水边, 被河边冷风一吹,她才陡然清醒过来。   康衢烟月,沉烽静柝。   月光映水,静影沉璧, 人与天地同。   佳节的河灯盏盏, 分外热闹, 唯独此处清冷。   此刻,她竟生出贪念,贪念掌间温热。   殷姝反复告诫自己, 只限今晚。   如她所料, 他眼里始终是恒久不变的温和,淡如月色的温和。   仿佛只是将你看作是不懂事的小辈。   盯着他的眼眸看得久了,会将他眼中的温和错认为宠溺。   然而实则, 这两词有天壤之别。   柏遗还是妥协了,替她去买河灯, 叮嘱她莫要乱跑。   她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忆起她问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好。   他说因为他是她的夫子。   殷姝心口好像被揪起来,鼻尖一酸, 眼前模糊起来。   她静静立在原地, 手指却扯住他的衣角。   仿佛这一刻, 她以心为囚, 等待他的审判。   过去种种, 浮现眼前。   不论是青竹山上他为她取字纤阿。   亦或是那日客栈顶楼, 他斜靠天窗, 脸色冷峭却叮嘱她风凉,早日回房休息。   还是,他说祸端皆可为她挡下,自己尽可随心而为。   万般情绪交杂作壤,萌发出一股弱弱的焰火。   他叹了一口气,显然对自己无奈,不知该如何待之。   见他如此,她指尖微颤,燃到心头的焰火将息未息,她全身的劲似乎用完了,正欲松手。   面前男子将右侧袖袍递予她,她下意识抓住。   便是这么一前一后,两人去到小贩摊位。   一如来时,她牵着他一般。   *   当热情的小贩提醒可以写上自己内心的求愿时,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的他。   柏遗身姿如玉,一动不动,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将目光凝在自己身上。   殷姝心下一定,提笔写下自己的愿望。   很快,身侧的他也有所动作,她忍不住分神,他会写些什么呢。   两人立在河边,见河灯相依飘远,殷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今晚一切就在此刻画上尾声吧。   佳节再好,也不可多得。   她洒然一笑,开口道:“夫子,你要不要猜一下,我许的是何愿望?”   话一出口,后面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那些都是她真心的渴求,虽寄予虚无缥缈的神佛,可她发誓,定会以此身全之。   柏遗也愣了许久,看向他的眸中情绪波涌,最终平息下来化为细碎的笑意。   他说:“会实现的。”   语气郑重,似乎这也是他的愿望。   *   翌日,殷姝还有些头疼,候在外室的仁禾立刻端来一碗醒酒汤。   她一口灌下去,缓了会儿,才觉顺畅。   将空碗递予仁禾的时候,殷姝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   不确定问:“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她依稀记得,已然夜半过头,她与柏遗并肩走在早已空无人烟的街上。   接着她困意袭来,加上醉酒的后劲,她眼皮子都抬不起。   然后只见柏遗薄唇动了动,她耳边尽是嗡嗡声,听得不甚清楚。   随即,柏遗一把将她抱起。   她自觉找到个舒适窝,便睡过去了。   等等!   夫子抱她了?   殷姝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应该是在做梦,对,做梦。   仁禾听到这问话,一脸复杂,见自家女公子已然快缩至床角,还是眼睛一闭,大声揭穿她:   “昨夜是大家将女公子送回的,好在并无旁人看见。”   殷姝:…………   此刻已然看淡人生,觉着自己旋即便可削发为尼出家。   纠结万分,还是将此事先搁置一旁,殷姝坐直身子,问道:“昨日让你去查那地,可有何发现?”   仁禾将碗搁下,见门窗禁闭,低声禀告:“不出女公子所料,那人去的方向正是杨氏钱庄,我怕他发现,并未跟上。”   殷姝颔首,好在她记性不错,原书提及过,窦赋修暗中发展的另一势力便是杨氏钱庄。   经他谋划,杨氏钱庄已经遍及天下,为他暗中流转钱财,培养暗卫。   因此,不难推断,他此番低调行事的落脚点定是他最为掌握的杨氏钱庄。   “只是,我还钱庄外瞧见了一个熟人。”仁禾又提及一事,说此话时,她神情复杂。   “何人?”   “肖昭。”   许久未曾听见肖昭的消息,自青竹山她放肖昭下山后,也未派人去探寻她消息。   想着她身手不错,自保尚可。   只是没想到,她怎会出现在徽城。   先是窦赋修,后是肖昭,其中必定有所关联。   殷姝心下有所计较,吩咐道:“我们去会会故人。”   昨日挂上的华彩灯笼还未拆下,街上仍是一派热闹之色。   殷姝与仁禾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容貌也略略修饰过,不至于让人一眼便注意到。   好在今日钱庄客人少,殷姝寻个间隙便带着仁禾进去。   柜台后的掌柜头也不抬,手将那算盘拨个不停,问道:“客人是要存钱还是借贷?”   殷姝压低声线,小声道:“我找人。”   掌柜听个乐,终于抬起头看向殷姝,好笑道:“客人莫不是走错道了,找人出门右转去衙门,你来钱庄找什么人?”   “我找肖昭。”殷姝打断他,直直说道。   提到肖昭,掌柜嘴角噙着的笑一僵,眼神满是警惕,随即语气不客气起来,“客人莫不是没听清,这里是钱庄,找人还请去衙门。”   可殷姝并未生气,甚至神色一丝波动都无,只重复道:“我寻肖昭,你只管告知她。”   掌柜还未开口,便见店门走进一女郎,朗声道:   “何人寻我?”   殷姝转身看着肖昭,她与之前青竹山装扮截然不同。   印象中的她总是一身利落劲装,神色总是凛然,盖是做暗卫久了。   可现在的她一身寻常女儿家的衣裙,如她性子,不喜繁饰,只别了一只木钗,也并未带面纱。   此时肖昭,不,应该是萧昭,上下打量面前这位脸色腊黄,气质却清然的女郎,隐隐熟悉感上头。   忽的,她试探问道:“女公子?”   殷姝轻笑颔首,接着便见萧昭抿唇笑起来,眼中激动暴露无遗。   掌柜一看,竟真是熟识,又见外客愈发多,担心萧昭安危,便开口:“阿昭,你带这位客人去后院吧。”   萧昭点头,带着殷姝与仁禾去往后院。   边给殷姝解释:“自打我离开青竹山后,便有一方势力一直追杀我,后来辗转来到徽城,杨伯无儿无女,便视我为干女儿,我也在此地落脚。”   殷姝明显感觉到萧昭在某些细节上略略带过,想来也是有所顾忌。   待到进到萧昭房内,三人落座,萧昭才试探问道:“女公子怎知我在这里?”   殷姝看向仁禾,仁禾开口:“女公子本是来徽城探亲,昨日杜康日吩咐我出来买糕点,我便在钱庄外瞧见你。”   “便将此事告知女公子,女公子虽不言,我却瞧出她心中挂念你,劝她来看看你。”   说到此处,仁禾还一脸忿忿。   殷姝伸出手点点仁禾的额头,打趣道:“让我闻闻,是否醋坛子打翻了。”   主仆二人的调笑显然让萧昭稍稍放下戒备心。   虽说她当初确实为殷姝所救,可时隔如此久,殷姝突然上门,未免多些警惕。   更何况,这位殷家女公子心思不浅,而她再也不是独身一人。   要是一步踏错,便会牵连护她之人。   见萧昭面色有所波动,殷姝才开口说:“那日你下山后,我并未派人跟着你,想着你既为自由身,便不该再有羁绊。”   “一直未有你消息,我心中也多分记挂,因此知晓你曾出没此地,才斗胆拜访。”   此话也不算作假,殷姝心中其实一直担忧萧昭境况,她虽为暗卫,可一生都在为别人所用,不得半刻自由,世事懵懂,怕她再次重蹈覆辙。   萧昭显然读懂殷姝言下之意,看向她的目光坦然,“听闻殷家二公子大婚,殷家大喜。”   语气坦荡潇洒,再不复之前困囿情爱之象。   殷姝总算放下心,接着问道:“你方才所言,有追杀你的势力,可查清是何人?”   按照殷衡的性子,他现下最恨之人便是殷姝,应该是没心思去查萧昭这个“已死之人”。   萧昭摇摇头,含糊过去,“盖是以前的仇家吧。”   殷姝目光微微一闪,见她逃避这一话题,约莫猜到些信息。   “实不相瞒,我前来还有一事相托。”   萧昭斟茶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放下后,才笑道:“女公子但说无妨。”   “自青竹山至殷家再至徽城,一路来所见尽是流民弃儿。”   “好在我手头有些余钱,因而,我想办个慈幼局,想寻个外头的人替我张罗,不知你是否能担下此事?”   殷姝恍若未觉萧昭动作,直直开口道。   此时萧昭心下窘迫,她本以为女公子是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却没想到她居然提及流民之事。   世道多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世家豪族享锦衣玉食,极少舍得瞥眼看向人世艰辛。   想到当初青竹山一事,她也是如此言辞恳切,才有此日的自己。   萧昭未有片刻犹豫,满口应下,保证自己定会好生打理这个慈幼局。   *   殷姝主仆二人往回走,身旁的仁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此番我们并未打探到任何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殷姝示意她小心隔墙有耳,仁禾噤声,脸色仍旧焦急。   没有任何消息吗?   那可不一定。   想到萧昭头上别的那支木钗。   原书剧情提及过,窦赋修出身户部侍郎家,亲母是窦父手下送上来的美人,身份不明,长相极其美艳,深受窦父喜爱,可一切都在诞下窦赋修之后变了,谁也没想到,窦赋修居然生有一双重瞳。   民间皆传重瞳者皆卓尔不群,偏生窦父最是不喜邪门,央不住心爱小妾的请求,他勉强松口请高僧为窦赋修算命格。   那高僧自上而下打量有幼童窦赋修,长叹一气,留下“忽魂归兮人相径,自驶遥舟当宿命。”   窦父急忙问道:“何解?”   高僧只不止摇头,径直出了窦家。   窦父却以为这命格连高僧都无法破解,该是祸害。   便大手一挥,命人将窦赋修扔去别院。   只蹲下,捏着窦母的下巴,一字一句问道:“你若是愿留在窦家,此事永不再提,若你舍不得那小儿,便随他去吧。”   窦母只不住地哭泣,喊着修儿,窦父见她不知悔改,便将她也送去别院。   此后再也不相问。   没过几年,窦母便染病去世,只留下一只平平无奇的木钗。   窦赋修将此遗物视为珍宝,没想到居然出现在萧昭发上。   窦赋修与萧昭定是关系匪浅。 第26章 窦赋修   送走殷姝与仁禾后, 萧昭想了想,还是提起笔墨开始计划慈幼局一事。   方才殷姝所言,她信个九分, 以殷姝品性,这慈幼局之事绝不是因想从她这里探知什么而交给她,而是殷姝确信,她能感切百姓艰苦, 用心打理好此事。   这个殷家女公子, 真是把什么都算到极致。   她心下无奈, 笔尖未停。   光阴在笔尖流转,直到杨伯进来唤她用膳,她才发觉已然日末。   西风残照, 斜阳压峰。   萧昭探出头瞧了瞧钱庄外, 并无平时这个点便会出现的人影。   心下滋味莫名,转头便见杨伯摆好饭菜,一脸慈笑, 估摸是看穿她心思,解释道:“主子他还有要事, 约莫不会回来用膳了。”   萧昭脸一红,还好烛火暗,看不太出来, 她手中空空, 下意识摸向鬓间的木钗, 感受到令人心安的粗糙感。   用完膳后, 她接着开始算慈幼局用度, 她原本并未学过算学, 好在杨伯打理钱庄, 有一番心得。   对她更是倾囊相授,她也学了点皮毛。   算至人数时,她一滞,人数尚未有定数,得寻个时间去与女公子商量一番。   余光瞥见烛火处人影,随着他动作,屋内也亮堂起来,萧昭以为是杨伯替她换灯油,头也不抬道:“多谢杨伯。”   人影一顿,随即响起磁性的嗓音,“我怎不知我长得像杨伯?”   萧昭闻言讶然抬头,“你怎回来了?”   男子俊朗的面孔显在光亮之下,语气冷淡,眸内暖意暴露无遗,正是窦赋修。   “我不回来,怎知你未等我一同用饭。”   萧昭现下脸红得彻底,好在杨伯此时送饭进来,她连忙催促他用饭。   自己则接着拿起笔毫算账,一室两人像极寻常夫妻一般。   窦赋修方拿起碗筷,不经意问道:“听杨伯言及方才有人来寻你。”   书案前的萧昭笔尖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点墨渍,真是可惜。   她回道:“是,正是我先前相识的一位好友。”   窦赋修眉间一动,不知信还是没信,状似无意地随口提及,“既是好友,便该多走动,自你我相识,我极少听你说起前尘往事,想来能被你称之为好友,应是关系深厚。”   萧昭思绪万千,干脆搁下笔,望着窦赋修。   “倒也不必,与我走得近,反倒连累她。”   自那日下青竹山后,她隐匿一乡间小镇,怕别人猜测她来历,她梳起妇人发髻,声称自己丈夫已逝,家中只她一人,便搬离那处伤心地。   街坊多是寡母,个中滋味她们也受过,对这个不大的妹子自是怜惜。   她安然在小镇生活了许久,自己身手还不错,便教着幼童一招半式,算作强身健体也好。   一日,她上山采野菜,撞见草丛中一昏迷男子,看样子伤的不轻。   而她也是暗卫出身,瞧得出男子身上伤口多是杀手所为。   天人纠结后,她还是将男子带回家中,好生照料,直至男子清醒。   他也并未着急离去,两人过了一段于他们来说都安生的日子。   窦赋修也想到此事,他抿抿唇,语气愧疚:“都因我。”   话本诚不欺人,胸有抱负的落难公子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乡野之地,于是向这位村妇提出告辞,身上别无一物,只有母亲遗物,一只普通的木钗。   他递予村妇,承诺凡她所求,纵有千般难,他定会去做。   村妇并未接受,只告知他日落之后路便不好走了。   窦赋修历经一世,自认万事不可动摇他,寐间辗转反侧,还是派暗卫去那乡野之地看望那位村妇。   自己则一日静立窗前,等着回信。   他不敢去,知晓心湖已因她而起,更不可多生羁绊,于他于她都好。   却没想,暗卫传回消息,已有人先他一步去往那地,当前镇上空无一人。   窦赋修短暂的慌乱之下随即冷静下来,让底下人排查是何势力,出于何种目的。   自己则带上贴身暗卫驱马前往,下马时差点摔了。   直至在地窖内发现她与全镇百姓。   只有漫天神佛知晓,他藏在背后的手不住地颤抖,发誓即使两人身份相距千里,她更是曾为他人妇,他也不再弃她。   于是同她说,自己仇家不少,若是想护这一镇安宁,她就需同他走。   他心里清楚,她最是心软,若是单纯论她安危,她浑不在意,可涉及身边之人,便是千万不能。   他屡屡被朝中那些言官骂狡诈多智,生平第一次,他想尽万般说辞,极尽话术,只是为了眼前的妇人。   如他所料,她答应同他走,条件是必须护这一方安宁。   为她着想,他并未要求她必须同他前往京城,京城波谲云诡,反倒害了她。   两人游历多地,她都未生出定居之意,直至落脚徽城,她很是喜欢此地。   他曾问及缘由,她侧颜带笑,语气自在,“自是因为此地有好喝的酒。”   “仅仅如此吗?”   “还是因为此地与故人有关。”   尽管多次告知自身,不可因她前尘事而不满,却还是因为她言语间浓浓的怀念而发酸。   那男子有何好,竟引得她记挂多年。   *   猜到窦赋修因为往事心生愧疚,萧昭站起,去到他身前,伸出指尖点点他的唇角。   “你曾答应我,不再惦记此事。”   话本子还有一点没说错,只有两心相许之后的情节才会继续下去。   当初她因殷衡一事,本不愿再相信男子,只记得殷姝所言,女子须得爱惜自身。   却没想,遇上窦赋修,她知晓他不算好人,行事狠辣,野心极强。   这也是她第一次独立地选择一个人,她相信,即使殷姝在,也不会拦着她。   窦赋修暂且不去想那些事,只静静地用完膳后,才看向她添添补补的用度经算,问道:“你是想开店吗?”   萧昭摇头,妥帖收好纸张,“是那位好友想让我替她打理慈幼局,我闲来也是无事,便应下此事。”   窦赋修见她确实有兴趣,不似勉强,补道:“若有何困难,便与杨伯说。”   如今京城局势不明,圣人年纪愈发大,底下皇子不少,虽立有太子稳定朝纲,可私下仍旧争斗不息,现下皇后太子谋划,想要将太子妃人选定给殷家女公子,以便结合江南江东势力,以及天下读书人的支持。   他与那位百般商量,还是认为不能眼看着这亲事安然成之,除却利用其余皇子之手,己方还得做好防备。   万不得已之时,只好对不住那位殷家女公子了。   萧昭见窦赋修一脸沉思之色,便知又是朝堂上的事,她向来不会问及这些,只是想起殷姝,她犹疑片刻,还是说道:“听闻殷家女公子来徽城探亲,坊间皆传她容色倾国,要是有机会一睹便好了。”   窦赋修只当她是好奇,替她扶了扶鬓间的木钗,提醒道:“近日徽城不太平,你多在钱庄打理事物吧。”   萧昭看向他的俊颜,神色未有波动,她却敏锐地感受到这一句叮嘱下的暗浪。   难不成,他要对殷姝动手?   刹那间,萧昭的心一下坠入低谷。   殷姝不知已有人惦念上她的生死,却在临到周家一脚时,转身带着仁禾朝徽城一家糕点铺子走去。   打帘进去后,立刻有糕点娘子迎上来,热切笑着问道:“这位小姐,尽可看看,我们家的糕点虽不敢称首名,可也是这徽城独一份。”   殷姝看向她,淡淡道:“我去二楼挑点蜜饯莱阳糕。”   那糕点娘子意会,引着殷姝上二楼落座,吩咐底下人照看好生意。   待人皆退出房,凤娘朝着殷姝行礼道:“见过女公子。”   殷姝抿了口茶,缓缓问道:“那日,我让仁禾寄信给你所查之事,可有眉目?”   “回女公子的话,属下放话给各地,总算有些消息,还请女公子过目。”凤娘随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殷姝展开一览,倒也不是很意外,某些猜测得到印证。   待信纸被火焰燃尽,她才开口:“打包一壶罗浮春,再将你们这里的糕点各包一份。”   殷姝看向仁禾,仁禾会意递上一袋沉甸甸的荷包。   风娘退后一步,连忙摆手推辞,“属下不能要,女公子予我们已是大恩,岂能收女公子银钱。”   殷姝不容她拒绝,语气温柔,“我是给那些小家伙们的,快近年末,多给他们备几身新衣。”   提起孩子,凤娘也眼角也挂上笑意,“那些皮猴儿要是知晓是神仙姐姐给他们的,定是要开心坏。”   随即,凤娘想起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担忧,“女公子,东家那边已然许久未传信来,属下担心……”   殷姝经她提醒,算算日子,那边确实许久未有消息,她稍稍安抚凤娘,将此事记在心中。   主仆两人拎着包好的糕点,殷姝却迟迟犹疑,不进周家。   身后的仁禾打趣道:“女公子该不会怕遇上大家吧。”   提及此人,人便至。   殷姝随着仁禾目光看向,白袍青簪,眉目隽秀,仙人之姿。   不是柏遗更是何人? 第27章 疯子   碰见当下最不想见之人,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殷姝下意识垂头,脚步一转,想着趁柏遗还未看向这里便早些溜走。   身后的仁禾见柏遗已然看向这边, 脸色不算太好,她被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公子这是打算去哪儿?”不带情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让人听不出他心情好坏,只是句中这声女公子还是让殷姝陡然将心狠狠提起。   她条件反射转身,脸上连忙挂起讪笑, 硬着头皮回答:“见过夫子, 我本打算归家, 谁知突然仁禾道,还订了一份糕点没拿,想着回去拿。”   语气甚是卑微, 说道最后愈发小声, 自己都心虚起来。   心中暗骂自己怕夫子的本能多久能改,真真是怂。   柏遗注视着她几近低到胸膛的头,轻叹一口气, 语气放缓:“让仁禾去便是,你过来, 我有话同你说。”   仁禾得令如逢大赦,赶紧推了把自家女公子,此时不认错何时认?   自己则赶忙拎着大包糕点朝着糕点铺跑去, 去取劳什子不存在的糕点。   瞧这背影, 生怕慢一步便被留下来。   殷姝还没来得及拉住仁禾, 示意她别留自己一人, 这妮子便一跑无踪影。   如今倒好, 偌大门口只剩下柏遗与她, 寒风瑟瑟, 分外清冷。   此时殷姝挖空心思回想昨日之事。   仁禾说,是柏遗背她回来的,她使劲回想,自己有何行为不妥。   没说梦话吧,她暗暗摇头,自己睡觉一般可老实了。   见阶下少女自顾自在那儿胡思乱想,柏遗一向耐得的性子也忍不住抬眸看看天色,怕是等至日落,她也不会向他走来一步。   终是忍不住,不缓不慢走至她跟前。   殷姝还在回想昨夜行径,眼前罩下阴影,周遭顿时一凝,她恍若觉得自己便是被锁住的猎物,下意识想后退,回到自己安全的地带。   面前这人早就熟知她秉性,径直从袖袍中伸出指节握住她手腕。   殷姝一窒,似乎呼吸都悄然放缓。   两人良久无动作,如今深冬时节,便是有日当头,还是觉周遭冷得慌,时不时冷风扫过,殷姝有些昏沉的脑袋吹出几分清醒心思。   事已至此,殷姝暗自安慰,她昨夜也曾如此唐突过他,此次便算作她还他。   几番暗示之下,竟生出坦然之感。   她低头瞥见柏遗发端的清露,不知在大门口经了许久寒气,才等到她。   感受到腕间传来的寒意,甚至思绪跳转。   她心念道,夫子身子确实需好好调养,上回殷家大宴好似谁送来一株百年灵芝,不知他是否用得,还得好生问一下医士。   柏遗目光始终未曾移开,直至少女紧蹙的秀眉展开,他才无奈问:“今早可曾喝了醒酒汤?”   殷姝暗捏了把冷汗,好在并未提及昨夜之事,老老实实点头回:“喝了。”   怕两字听起来无信度,又补了一句,“一大碗都喝光了。”   见她如此乖觉,满脸写着夸我的模样,本是想说教她一番的柏遗也暂且放弃这个念头,温和道:“那便好,以后莫要再跟着周覃喝酒。”   语气不容置喙,殷姝深以为然点头,这酒确实不是好玩意儿。   想到昨夜她对柏遗所做之事,她忍不住扶额,真是丢脸丢到青竹山了。   柏遗以为她还是头疼,声音更加松软几分,开口道:“跟我来。”   如昨夜一般,唯一相佐便是被牵之人成了牵的人。   殷姝便这样被柏遗拉着进了前院,院内并无周家仆从,想来他喜静,不喜外人伺候,这处应是他所住的院子。   身在外府,怕传出闲话,凭生坏了殷姝名声。   柏遗并未让她进房,只让她在院中浅等一会儿,便径直进屋去。   殷姝四下无聊,便闭眼养神,消化着凤娘那边的消息。   消息繁杂,须得好生分析有何可用之处,还有那边,需快些派人探查。   愈想愈入神,直到听见柏遗道:“给。”   殷姝睁眼便是一个瓷白瓶,与她当初在青竹山上赠与柏遗的药丸瓶十分相像。   “这是老友赠与我的甘露丸,醒酒奇效。”柏遗解释道。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滋味不算难吃。”   殷姝蓦地想起那瓶风寒药丸,尝起来的滋味甚是奇怪,她暗暗发虚。   自家夫子这最后一句该不会在内涵吧。   她瞥眼柏遗,他神色如常,暗骂自己多心,老老实实接过,服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口的刹那间,她眼睛发亮,岂止是不算难吃,简直是清香甘甜。   若是当做幼童糖丸,也是有人购入的。   柏遗看得好笑,嘴角复又噙着笑意,平平开口道:“昨夜我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曾记得?”   此言不亚于平地惊雷。   殷姝连口中甘甜滋味都来不及感受,绞尽脑汁想昨夜柏遗说过什么。   暗暗苦恼,想了半刻也未想起,只得挂起讨好的笑容,正欲开口解释。   柏遗一见便知她已然忘得干净,原本单薄的身子绷紧,背后紧握住的手陡然松开,心中不痛快,语气却毫无波动:“无事,忘了也好。”   饶是此刻周覃在此,也会明显察觉气氛不太对劲,何况是殷姝,她只觉眼前之人如同隐隐蛰伏的地龙,待到拉扯至极点,便会一动翻身,顷刻间覆灭万物。   自己亦不能幸免,说不准更是当头一击,切不能敷衍待之。   她收起虚假的笑容,认真同他讲:“昨日我醉酒,不知说错何话,更知晓不论说什么,都不如今日来的清醒,夫子若有话讲,今日便可直言。”   少年郎们总是一腔孤勇,出口既定。   殷姝眼神诚恳,反倒拉扯住柏遗的阴晦心思。   他想,   罢了,不同她计较。   绷紧的身子也忽的一松,仿佛吹起的皮囊陡然泄气,生出几分怯意。   他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日后再谈吧。”   见柏遗实在无心思,殷姝也不强求,反而提及醉酒的另一人,“师姐可醒了?”   清早她醒时向仁禾问及周覃,仁禾只道周小姐还在宿醉中,未曾醒过。   殷姝便想着等事办完,再回来瞧她,喝了几大瓶酒,不知是何模样。   说起周覃,柏遗面容罕见露出一丝复杂。   殷姝极少见夫子露出这一面,心中跟蚁虫爬一般,愈发好奇,“究竟如何了?”   柏遗无奈,只道:“她在自己院子里,你且去看看便知晓了。”   听这语气,其中大有故事,纵是殷姝也坐不住,抬步便欲向去师姐院子瞧个究竟,只是走了几步,身后还未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便见柏遗一动未动,并未前去之意。   “夫子不去吗?”   他轻轻摇头,温和道:“你去吧,我还有要事。”   殷姝眸光微动,颔首表示知晓,便朝着周覃院子走去。   *   待到院子只留一人,满院寂静,萧萧黄叶闭疏窗。   院中那人以茶水温了一下瓷杯,便静坐其间。   庭中枯梅枝头凭空一动,柏遗身后乍然出现一人。   柏遗并未惊讶,只替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问道:“查清了吗?”   那人应与柏遗相熟,丝毫不客气坐下,一口闷下茶咂咂嘴,似乎还未喝够,见柏遗并未再斟一杯的打算,他才暗暗瘪嘴。   想到所查之事,眼中带着戏谑道:“倒是不知,你也有这般温柔待人之面?”   如此调侃,柏遗仍旧无所波动,只瞧着那盏他碰过的茶杯,原本白净的杯口缓缓显出异样的朱青色。   那人随柏遗看去,暗骂这个老狐狸心思歹毒,将用毒一事贯彻到底,却还是应他之问,“查清楚了,他奉一人之命来此。”   “说重点。”柏遗径直打断,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那人唯恐柏遗发怒,自己解药何来,连忙补充下一句,“取一人之命,说起来,那人你也识得。”   他薄唇动了几下,很是满意地看见对面的柏遗终于破了那副仙人模样。   柏遗缓缓蹙了眉,把玩茶杯的指尖一动,杯应时而碎,一字一句道:“杀了他。”   对面都快跳起来,忍不住用手指着柏遗,恨恨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若动了他便是牵一发动全身,京城那边便会察觉我们所为,我们的大计该如何?”   柏遗并未因他话中谈及的大事有所波动,只重复道:“杀了他。”   对面气的发笑,暗骂自己上辈子遭了什么孽才遇上这厮,他大手一摆,提醒道:“你须得想清楚,我告诉你,此事我做不得。”   “做不得便换人来做,若无人便我来。”话至末,隐隐有杀意迸发。   对面实是无语,跟这疯子无话可说,摊手道:“我不陪你在这儿墨迹,解药拿来。”   柏遗未有言,只是又斟了杯茶推给他。   对面心里骂骂咧咧,还得不争气地喝下这杯茶,茶水入口,尽是一派苦涩。   他怀疑柏遗这厮在解药中放了二十余斤黄连。   怕再与他计较,自己又落得中毒下场,他赶忙扔下茶杯,脚步一点便走了。   院子复又归于寂静,只是所有暗波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作者有话说:   来迟啦,今天有点事嘿嘿嘿,但总算来啦 第28章 假修罗场   周覃此刻也头疼得很, 倒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因为面前的赵卿然。   她方才醒,只觉昏昏沉沉, 想着去院里打套拳醒醒神。   底下婢女便来禀报赵家公子前来探望,她正打得舒畅,哪儿管的上什么赵卿然,打完一套后, 嘴上敷衍道:“说我不在, 让他改日再来。”   却见婢女脸色略是为难, 迟疑地说:“可赵家公子昨日便来了几回,管家已然推脱说是小姐外出,此次赵公子正是得知小姐在家, 这才又来。”   心里也是纳闷:明眼人都瞧得出, 赵家公子一表人才更是前途无量,夫人也想与赵家结亲,可偏生小姐不乐意, 真真是浪费如此好的姻缘,她都恨不能以身相替。   周覃不傻, 自是看出婢女所想,心中苦笑,不只是她, 怕是连同周家上下皆是如此想。   一套打拳下来身子热起来, 脑袋也清醒几分, 敷衍下去也不是一回事。   她沉思片刻, 才改口道:“让他进来吧。”   正巧逢这一时机同他说清楚。   不过片刻, 赵卿然便孤身前来, 本是应该引他来的婢女已无人影, 想是被他打发了。   倒不知他是真有要事相商才屏退闲杂人等,还是故意坏她名声。   纵是心中转了多少念头,见人已至跟前,周覃还是礼貌笑道:“赵公子。”   今日赵卿然穿了身深紫色锦袍,锦缎质地上乘,配上俊美的五官,难掩贵气风姿,他看向周覃的目光柔情缱绻,似是包含许多不可言心思。   周覃却无端想到那日在螺洲花灯节,申晏也是穿的如此颜色,她虽见过他许多风流衣裳,也不得不承认,紫色最是衬他。   赵卿然见眼前少女既不失少女的青涩娇丽,也有世家贵女的端庄优雅,眸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想到她背后的周家势力以及殷家的姻亲,他内心更是火热起来,声音温柔几分:“不必如此生疏,唤我卿然阿兄即可。”   周覃忍不住蹙起眉,这人作甚,若她是深谙闺中的女子便罢了,许是吃他这一套。   可关键便是她不是啊,她未及笄便跟在柏遗身侧,说的远了,她暗中前往各地探查情况,青楼南院自是无可避免,见过小倌诸多伎俩,他这一套早就被人家弃之不用。   说得近,她身边便是江南褚与申晏,两位容貌也是各有俊色,更别提自家夫子,无人能出其右。   “赵公子……”周覃迟疑片刻。   赵卿然见周覃一脸为难,以为她是少女娇羞不好言说,自是宽慰:“阿覃有话直说。”   周覃眼神复杂,明显显地表示:是你叫我说的   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补充完:   “你若是闲时,可以去徽城竹里馆瞧瞧,观摩一下旁人的法子,如此这般,我实在承受不来。”   话说出口,周覃明显感觉到浑身一松,上下舒畅,比她打几套拳都来得舒服。   完全没看见面前的赵卿然脸如土色,气得手都微微颤抖。   “噗……”周覃最是耳朵尖,听见一声凭空出现的轻笑声,声音还如此熟悉。   她朝着那笑声看去,果不其然,申晏双手抱拳靠在树上瞧向这边,不知看了多久。   心里暗骂:这厮不知看了自己多久笑话。   周覃话说得算是隐晦,但是赵卿然听明白了。   不就是骂他同寻常小倌一般卖弄姿色。   怒火快冲破他胸膛,他以脑中仅存的理智硬生生忍下这口气,勉强挤出笑来:“阿覃怕是误会了,我……”   纵是他再是圆滑周旋,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好在原先的婢女再次进院禀告,脸色复杂:“回小姐,赵小姐来了。”   周覃一怔,随即内心狂笑,这来得好,急忙说道:“快快请她进来。”   才不管对面的赵卿然是何态度。   此时的赵卿然也心下纠结,既怪赵菱媛来坏了他好事,又觉心中甜蜜,阿菱分明是在乎他。   赵菱媛进院里时便见两人各怀心思,互不说话。   心念一动便猜出是何场面,她朝周覃行礼,柔弱无礼地喊道:“周姐姐好。”   周覃似有似无地点点头,赵菱媛也是习惯她这副模样,转身看向赵卿然,眼含担忧,“卿然哥哥,我见你出门得急,未带避寒衣物,特地与你送来。”   说完,她偷偷瞥了眼周覃,语气也委屈起来:“阿菱该不会打扰你与周姐姐了吧。”   赵卿然见她如此娇弱,哪里生的出怪她的心思,只是在周覃面前,他不好近身安慰她,只眉间一舒,大气回道:“怎会,你来的正好,上次阿覃去探望你,你却因身体没能好生接待,此次你们姐妹二人便说说话吧。”   *   殷姝从院外走来,所见的便是如此场面,她严重怀疑此刻赵卿然已经自比为舜,而周覃赵菱媛便是他的娥皇女英,想得倒美。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赵卿然比殷衡还要恶心上几分。   殷衡好歹还有一分坦荡,他倒是实实在在的伪君子。   此时,周覃与赵菱媛也浑身恶寒,只是碍于情面不得言说,双双盯着面前这普通且自信的男子。   殷姝看向赵菱媛眼中闪过的嫌恶,隐隐略有所思,这赵菱媛倒不似表面那般小白花。   赵菱媛也明显感受到殷姝探究的目光,抬眸看向这位名满江南的殷家女公子。   目光相对之间,她便知晓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算作一类人,于是赵菱媛霎时收起柔弱姿态,浅浅一笑行礼。   殷姝眉间一挑,收回目光后,才看向赵卿然,淡淡道:“若都是女儿家,那赵公子在此甚是不妥,还请移步。”   此话一出便算是下逐客令了,赵卿然自上次在赵家便觉这位殷家女公子对他态度甚是冷淡,可想想京城传回的消息,面前此人之后贵不可言,自是不能得罪,反而还要拉拢。   于是他面上丝毫不见尬色,温柔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我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只是阿菱……”   赵菱媛见他看向自己,即刻眼角渗出泪珠,小声道:“卿然哥哥,我同你一起。”   赵卿然则不赞同摇头,“阿菱莫要任性,好生同殷家女公子与阿覃说说话。”   若是阿菱也走了,该如何拉拢这殷姝。   殷姝也见状插话道:“我同师姐定会好生照顾赵小姐。”   “是,阿菱依卿然哥哥所言。”赵菱媛装出害怕但为了你我可以忍受的模样。   引得赵卿然心下怜惜,发誓定要好好待赵菱媛。   此次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赵卿然背影消失在院外,周覃忽的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开始算旧账,“狗晏你给我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不止她一人,树上的申晏见周覃并未因赵卿然的到来态度有所动摇,心满意足地留了句“下次怼人须得直白才好。”悠悠然离开。   殷姝与赵菱媛都没想到树上居然还有一人,只是两人都是面不改色的主儿,这事便囫囵过去。   院中三人各立一角,气氛竟生的奇异的微妙。   周覃才后知后觉发现,立马招呼两人坐下,她作为主家,给殷姝与赵菱媛各斟了一杯茶,才朝着殷姝说道:“阿姝,明明你年纪比我小,气势为何如此骇人。”   竟有一刻她在殷姝身上看见柏遗的影子,不是众人表面上见到的名儒大家,而是皮囊下的柏遗。   殷姝点了下周覃额头,“殷家女公子这个名号,想要担得,气势上就须得压人。”   周覃想想也是,如果不这样,怎能压住底下人,反观自己,跟在夫子身边也只能做些探查消息的活计,又如何支起周家。   赵菱媛在两人谈话时便在观察周覃神色,见她面露忧愁,便知她又想多了,也抬手点点周覃额头,“你如此这般,迟早先我生出白发。”   周覃则捂着头嘟囔,“我要是能有你们这般头脑,便是满头白发我也舍得。”   殷姝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   周覃终于想起什么,对殷姝说:“阿姝,其实我与阿菱……”   “我知晓。”殷姝缓缓将茶杯放在桌上。   “女公子怎会如你一般蠢笨,自是早就看出我们两人关系。”   赵菱媛瞪了眼周覃,朝着殷姝笑起来,随即举起茶杯,“菱媛见过女公子。”   此时的赵菱媛脱下那层柔弱外表,原本盈满泪珠的眼中隐隐散发出锐利。   殷姝同样举起茶杯,没想到她不仅不是小白花,还是个黑莲花。   见两人如此相和,周覃提起的心缓缓放下,不禁感叹聪明人交友便是这样吗。   “阿菱还好你来得及时,要是你再不来,我怕是要将他打出府去。”说着,周覃朝着空中陡然挥拳,带起一阵劲风,可见力量。   殷姝:……我这回信你能做到。   赵菱媛显然十分熟悉周覃脾性,压下她的拳头,低声道:“那赵卿然似与京中某位牵上线,暂时动不得。”说着某位时,她用指尖蘸了杯中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一人名。   殷姝倒也不是很意外,赵卿然与那位人性上倒是有些相似。   “可是阿菱,你都快二十了,实不能再在赵家耽搁下去,我宁愿你嫁个心爱之人,过个安生日子,不必待在赵卿然那厮身边。”周覃眼含担忧,恨不能就将赵菱媛强留在周家,再也不回去那虎狼之地。   赵菱媛闻言断然摇头,冷声道:“阿覃莫要再提这些话,你知晓我如何活过来的,我宁以我身为焰,燃尽赵家这腌臜地。”话至末音,她眸光迸发出无尽的恨意,掌间都被掐出血来。   殷姝瞧见她脸侧还有些红痕,像是被丝帕之类用力揉搓至此。   许是怕吓着周覃与殷姝,她猛然松手,勉强扯出一笑,反手握了握周覃,才告辞道:“那我先走了,赵卿然那边离不得人。”   也不多停留,径直朝外行去。   见周覃消失在两人眸光中,周覃微微垂头,沉寂许久,殷姝也不言,在旁陪着她。   直至低哑的声音从垂下去处传来,“阿姝你知道吗,其实阿菱之前并不是这番模样。” 第29章 旧忆   那年的徽城烈日杲杲, 季月烦暑,地上热气使劲往上腾,郊外田地收成很是不好, 坐在田埂的佃户更是面色苦愁。   城内也没好受半分,人人都好似身在蒸笼间,背汗湿如泼。   周家底蕴深厚,冰窖里的冰算是够用, 可周家主一向俭朴, 更是心系百姓, 恨不得将冰库的冰融水送去浇灌,怎舍得独自享受。   只留了一小部分与家中长辈与女眷使,自己则埋头田地, 思虑如何解决此事。   周覃向来不畏暑热, 干脆都送给祖父与母亲,自己则大摇大摆出门闲逛。   外边小贩恨不得避着天走,纷纷日落时分才出门做买卖, 正午时分街巷算是冷清。   周覃眼轱辘转了转,瞧见赵家小门那处长势喜人的树荫, 起了些别的心思。   晃悠悠走到赵家墙角,暼见四处无人,倒不必讲甚大家闺秀姿态, 直接一口气顺着树根爬上去, 寻个舒服位置躺下来。   她不由得感叹, 还是外边好, 要是在府中被自家娘亲看见, 可是得罚抄好几本女德。   如今父亲不在府, 没人救得了她。   心中正惬意, 脚尖翘个不停,迷迷糊糊快要入梦时,她猛然嗅到一股馅饼香味,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   还有人在此处吃饼?   她闻着香味看去,便见一个小女郎蹲在墙角,正捧着那诱人的馅饼小口小口的啃,身形很是瘦弱,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没怎么用膳。   周覃心里起了些捉弄的心思,捏着丧子粗声说道:“这馅饼真是香啊。”   墙角的小女郎闻见人声却不见其人,先是下意识将饼塞入怀中,似是怕人来抢,接着冷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倒是有点聪明。   周覃直直跳下树来,不紧不慢地拍拍衣角的尘土,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只见对方面上无甚波澜,目光警惕道:“你究竟是何人?”   周覃这才意识到许是吓着人家了,扬起大大的笑容,礼貌说道:“我叫周覃,你呢?”   对面迟迟未答,眼眸漆黑如墨。   这人该不会吓傻了吧。   不过,她生得好看,倒是可以原谅。   周覃朝她走近一步,她便连忙后退,见两人距离拉得越发远,都快理她一丈远。   周覃只好连忙表明身份:“我是隔壁周家的周覃,你若是生在赵家应是识得我。”   对面女孩终于有所反应,她脸色稍稍松动,缓缓摇头,露出些茫然之色。   此时周覃才觉这女孩面生,她也曾随周母来过许多次周家,没听说周家还有这般年纪的小姐,可瞧她穿着也不似周家婢女。   “那你叫什么?”周覃接着地问道。   “我叫刘菱媛。”在徽城并无姓刘的大姓,不过周覃也不甚在意,话本子说了,侠义者,不问英雄来处。   她最是不喜别家女郎娇娇弱弱的模样,这个却是合她眼缘。   两人便无言以对,周覃挠挠头,想着如何同她说话,便瞧见她怀中露出一角的馅饼。   “你这馅饼真真是香。”说完这句,周覃肚子也应声而响,一向自诩潇洒的周覃也忍不住脸色一红。   对面的小女郎并未嘲笑周覃,她面上闪过纠结之色,还是忍痛分了一半饼同她吃。   原本的墙角蹲着的人便多了一人,也是自此后,两人方才相熟相知。   *   方走近周家的赵菱媛瞧远边的风雨欲来之势,原本该是欹盖树荫已然不复葱郁,脑中也浮现出诸多往事。   赵家主将她带回家后,未来得及给赵家交代一二句,便匆匆孤身调任别地,徒留赵夫人在家中照料赵老夫人与幼子赵卿然,多年未有来信。   而稳坐高堂的赵夫人面对一个被夫君突然带回家的小女郎,很难不想到那些戏折子里的风流韵事。   可这女郎年纪尚小,她也不好行嗟磨之事,倒显得她失主母气度,干脆将赵菱媛扔去后院,吩咐按照庶女份例待之,便不再过问。   自此,她便作为所谓的赵家小姐在赵家住下来。   赵夫人对她不待见,上行下效,赵家上下奴仆皆是踩她以哄主子的心。   说来也是好笑,自己即使换了个地方,过得也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天寒缺衣,饥时无食,反过来被奴仆使唤,好在这些活计她从前做过,偶尔也能混两口热饭。   得空时,她便蹲在赵家小门墙角发呆,呆呆望着从前家中的方向。   她不知赵家主用了何种手段,爹再也未寻过她,想来无非是财势二字。   至于她第一次见到周覃时,她记得清楚。   那是夏至日,赵家主子些自是能用上冰块使,奴仆些只能不断用凉水浇着身子。   而她争不过,也不想争,偷偷跑到墙角,准备吃厨房大娘见她可怜,偷偷塞给她的馅饼。   便听见头顶树上传来人声,她一向被婢女小厮些作弄惯了,自是不惧这点小把戏。   直至那人从树上跳下来。   自她生下来后,便不乏有街坊夸自己生得好,可面对眼前这娇艳大气的少女,她只觉相形见绌,只不过她善于伪装,倒是瞧不出半分。   见面前少女略带小心的提问,生怕惹她伤心,她不由觉得好笑。   其实有一点她对周覃有所欺瞒,她并不是不知周覃身份,反而她很是清楚。   毕竟赵家除了赵卿然,最多提及的便是他的青梅周家周覃,她趁爱摆闲话的婢女些唠嗑时偷听了一嘴。   不过,她并不是因要想讨好周覃才将馅饼分予她,而是周覃目光中的坦荡与尊重。   她见过母亲眼中掩不住的悲切,见过父亲眼中的欲/望,见过赵夫人的高傲施舍,却唯独没见过如此眼神。   她第一反应,应是她家中人很是宠爱她,才将她养成如此性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那时的她确实生出一丝羡慕,曾几何时,在娘亲身边的她也是这般模样。   自馅饼一事后,周覃便时常来找她玩,时而是从墙那边翻过来,提着一个大布袋,她神秘兮兮地打开,是各类她搜寻的小玩意儿。   有时又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过来寻她,拎着各类名贵药材布匹,恨不得处处宣扬赵菱媛是周覃罩着的人。   按理来说,女郎名声如此折腾该是生气,赵菱媛却是心下一暖,看向朝她走来的少女,忍不住漾起笑。   经她一番闹腾之后,赵菱媛在赵家的处境好了许多,赵夫人那边态度虽说仍是平平,可赵老夫人却派嬷嬷送来两匹上等的布料,说是让赵菱媛裁几身新衣。   许是周覃真是带给她些好运气。   不久后赵家主于任上染病去世,临终前托人带信回来。   书信中谈及这经年来自己因在任上任职,上不孝顺长辈,更是累得赵夫人照顾幼子,实是愧疚万分,愿下一世补偿些许。   赵菱媛听闻时不由得一愣,想到如今孤坟茔茔的母亲,他是否有片刻觉得对不住母亲。   许是有的吧。   信中末尾还提及赵菱媛,说她乃是他旧识之女,旧识一家因他而死,他本想着好生抚育赵菱媛以偿其恩。   却不想还无所作为便要撒手人寰,还望赵夫人好生待之。   可能怕言多必失,祸殃赵菱媛,信中只简要提及几句。   待到将赵家主丧事料理完,赵夫人才分出精神打量这个已然长成姿色清弱的少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菱,你叔父去得急,只略略提及你几句,想来很是有愧。”   “自今日起,你便认我做母亲,我定好生照顾你,你便是赵家的嫡小姐。”话至尾音,她已然带上几分愧疚之色。   赵菱媛心下只觉好笑,倒不是为自身,而是为赵夫人。   她自为赵家主母,前几年过得尚可,后几年便是孤身孝顺家婆,照料幼子,眼看快盼出头,如今又担上自己这个孤女。   表面喏喏应声,像是十分小家子的模样,赵夫人早已料到,好在还能纠正过来,若是太过锋芒,倒不好教导。   而后叫来赵卿然,便指着赵菱媛对他说:“如今阿菱在家,你可要好生看顾她。”   赵卿然素来尤爱娇弱美人,见眼前弱柳扶风,姿色清怜的赵菱媛自是满口答应,装的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全然瞧不见赵菱媛眼中的嫌恶之色。   直到雨露打到脸上微微痛感,赵菱媛才乍然回神,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踏上赵家门前雕得精细的石阶。   一步。   我要让赵家所有害我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一步。   我要使赵卿然生不如死。   一步。   我要护周覃周全。   最后一步。   她只抬头看向这个所谓书香清流的赵府。   *   早先出了周府的赵卿然心下出奇的烦躁,那周覃与殷姝真是不识趣,待到事成之后,将她们亵/玩一番再丢下去也不迟,想到这儿,他终于舒了口气。   挥手示意奴仆些不必跟上,自己孤身前往城南一角。   谁知方才转过巷尾,便有一蒙面男子出声拦下他,“赵公子,且留步。”   “你是何人?”赵卿然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开始盘算谁会对他出手。   蒙面男子反倒笑起来,“赵公子莫要紧张,我家主子只是想请赵公子前去一叙。”随之,手中露了令牌一角。   赵卿然顿时收起防备,浅笑起来,“原来如此,那我便随仁兄走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诸多巷口,最后来到一家店铺前,赵卿然抬头看去,牌匾上墨毫一挥,写着“杨氏钱庄”。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 第30章 质问   自从周小姐院子回来之后, 仁禾便觉自家女公子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问她如何,她也只是淡淡摇头, 说想要独坐会儿。   内室帷幔飘动,从窗隙间挤进来的微光给满地铺了一片缃色纱,映的周遭亮堂堂的。   然而殷姝此刻心中被讶然压满,依照师姐所说, 赵家内里确实腌臜, 让她不由得想起原书剧情提及的灭门惨案一事, 申晏师兄想必是得知师姐在赵家所受之苦,因此才灭了赵家满门。   只是殷姝还有诸多疑惑,为何赵菱媛对师姐嫁去赵家一事并未阻止。   先前她在赵菱媛与师姐面前提及她早已知晓她们关系, 其实也不尽然。   只是在第一次见赵菱媛时, 她便敏感地发觉赵菱媛看向师姐的眼神不太对劲,这才有所察觉。   赵菱媛万万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师姐跳进火坑。   还有便是,师姐虽是一根筋, 却也知晓赵家不可为,为何还是嫁去了赵家。   重重疑团殷姝解不出, 只得暂且搁置一旁,随后将仁禾唤进来,问及那边可有动静。   仁禾想了想摇头, “并未有何动静, 只是许久未传信了。”   殷姝心下奇怪, 依照她谨慎的性子, 即便是无事发生也会托众多门路传信来告知。   除非, 她遇上什么大事或者已是被人看管起来。   想到此处, 殷姝确是坐不住, 得去让凤娘点几个人去探查一二。   这时恰巧仁禾也匆匆进来,脸色焦急,“女公子,凤娘子派人来说有要事与女公子相商,还请女公子前去一叙。”   殷姝眼神一凝,面上有所思虑,缓缓颔首回道:“让那人回话,我即刻便去。”   “是。”   *   醉仙楼二楼较为隐秘的包厢内,窦赋修稳坐其间,手上不断把玩着一块令牌,瞧不出是何情绪。   身后的属下李珂抬头便见自家主子如此神思,犹豫片刻开口道:“还是主子思虑周全,伪造五皇子的令牌让赵卿然设计引殷家女公子入局,咱们只需背后略略推动,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李珂正是那日醉仙楼的说书人。   窦赋修无言,眼神时而瞥向外间,将令牌捏碎。   李珂意会退出去包厢,片刻之后才回来答复:“如主子所料,殷女公子已前去那家糕点铺。”   见窦赋修眼底思虑消失不见,他见缝插针开口恭贺道:“贺喜主子,又办成一件大事。”   窦赋修面上并无喜色,只是瞥了一眼李珂,缓缓开口:“少不了你好处。”   李珂在窦赋修看过来时连忙收起笑垂头,闻见此言,按捺住狂喜谦卑回道:“多谢主子。”   便目送窦赋修径直下楼离去。   窦赋修出醉仙楼时,抬眸看向周府方向,眸中情绪万分。   今日已过,这徽城怕是大风骤起,再不太平,须得让阿昭随自己前往京城。   想到萧昭,他原本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朝着杨氏钱庄走去。   今日还得与阿昭一同用膳。   *   一脚踏进杨氏钱庄时,窦赋修便察觉到气氛微妙,杨伯等人不知何故不在,只萧昭一人静坐在桌前,面上冷然,他第一次看不懂她的情绪。   见他进来,也并未起身相迎,只是直直看向他,眼神冷淡,与往常模样大相径庭。   他动作慢了半分,下意识看向后院狭暗处,随即又毫不犹豫地走向萧昭。   待离她近了,他才发觉今日她竟是没带那只木钗,只留满头青丝任意飘散。   窦赋修薄唇微微一抿,抬手朝她发间摸去,萧昭却冷脸避开,只让手徒徒停滞在旁。   “为何不带?”虽是问句,声音却出奇的温柔,似乎在萧昭面前,他永远无法生气。   萧昭直直看向面前这个男子,避开这个话题说道:“我有事问你。”   窦赋修不着痕迹收回手,低头为她斟了杯热茶,“你说。”   “今日你同我说,你出门做生意,是真否?”   “否。”态度坦然,窦赋修并不打算瞒萧昭,于他而言,面对萧昭始终毫无保留。   萧昭听闻此话,也不多意外,她知晓只要自己开口问,窦赋修便很少瞒她。   “那你出门为何?”   “设计杀殷姝。”窦赋修轻描淡写,将手中茶推给萧昭,于他而言,一人生死当不得眼前这杯茶的万分之一。   萧昭闻言缓缓闭眼,反倒提及另外一事,“我曾同你说,我来此城是为一人,你可还记得?”   “自是不曾忘过。”时至今日,窦赋仍然对于萧昭先前所衷情之人耿耿于怀,好在此人已死。   “你诸多想法我皆知晓,先前我从未嫁人,扮做寡妇模样也只是为了安生过日子。”   窦赋修闻见前一句时内心汹涌,她居然未曾嫁过人,欣喜的情绪快将他淹没。   他猛地抬头看向萧昭,萧昭也睁眼静静地回视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我原本是殷家二公子手下的暗卫,奉令监视殷家女公子,后幸得女公子大恩,这才得复自由身,才有与你相见之机,与我而言……”   她说这句时犹豫片刻,像是在鼓足勇劲,随即便断然开口:“我将女公子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若有伤她者,我绝不饶恕。”   话一出口,便觉心痛如绞,只是面上不曾动摇半分。   窦赋修难以言说此时他的情绪,只涩涩开口,“我不明白,为何……只是救命之恩而已,以千金白银奉还。”   萧昭一怔,眸内称为失望的情绪更甚,反而低低笑起来,眼角都渗出泪珠,自嘲道:   “你所爱的萧昭是你眼前所见这般,但从前的萧昭不是。”   “她阴狠毒辣,手中染过的鲜血不曾比你少,也曾屡屡对无辜的妇孺老幼痛下杀手,只是为了心中执念。”   “好笑吗?若你见过那时的我,便不会对此时的我动情。”   她略略哽咽,缓了半刻才接着道:   “是女公子与我说,世间最重要之事莫过于爱惜自己,不可再为旁人枉顾自身,每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便是此话使我好生活下去。”   “我希冀她能瞧见如今我有相爱之人,活得比当初好上不少。为此,我来到徽城定居,既是觉此地淳朴,二是我知晓此地有她外家,我与她终会有一面之缘。”   室内静默,只余萧昭的絮絮叨叨。   “可,你想杀她,我最爱之人竟想杀我视其为生之人,你要我如何做,我倒宁愿你杀我。”说到此,她话中痛苦情绪暴露无遗。   窦赋修下意识想替她拭泪,却知她定然会躲开,垂在身旁的手控制不住般颤抖,声音低哑:“我不知的,我若是知晓,我……”   “若你知晓,你会放过她吗?”萧昭质问,饱含着难以察觉的希冀。   窦赋修哑然无言,他若是知晓,也不会有动摇,此次是绝佳机会,不能弃之。   萧昭早就料到,她与窦赋修相处这些日子,自是知晓他野心勃勃,一心想着权势与高位,多愁时也会想若是她与权势相较,他会选择谁。   而事已至此,答案似乎也无所谓了,较真下去,反倒是让自己徒增伤心。   萧昭猛地擦去脸上泪水,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中一如平常景象,只其中立着一人,清然如月,垂眸看花。   仿佛感知到有人靠近,她抬头看去。   正是原本理应入局死去的殷姝,萧昭垂头说道:“女公子,我与他话已说完。”   “给。”   萧昭抬头便是一块丝帕,还带着淡淡的水香,忍不住一怔。   见萧昭愣住,殷姝轻叹一口气,抬手轻柔替她拭去脸上泪痕,“其实不必如此。”   你大可以装作不知晓此事,好生与窦赋修在一起。   萧昭明白殷姝未尽之言,只断然摇头,“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眼睁睁见你赴死,我却沉溺情爱。   她接过殷姝丝帕,见殷姝朝着前堂走去,她犹豫片刻,还是未忍住开口,“女公子……”   殷姝知晓她所担忧之事,淡淡说:“若是他肯如实告知我我想要知晓之事,我不会要他性命。”   一如当初,她放过萧昭时。   *   堂内光影渐渐散去,只剩下窦赋修独自僵立在桌前,脸色难看。   听见脚步声,他以为是萧昭回来,猛地抬眼看去。   却见一陌生女郎,容色甚是清艳,他心下猜到几分:“不知殷家女公子前来,有失远迎。”   此时,萧昭的一切不对劲都有迹可循,她分明先去告知殷姝,两人合计反过来算计他。   他心中竟涌起一抹希望,若殷姝没死,那阿昭是否可以原谅他。   殷姝虽不比窦赋修高大,气势上却不曾矮他一头,仿佛看穿他所想,淡淡开口:“萧昭已然离开此地。”   “你将她送至何处?”窦赋修低哑的声音含着浓浓的紧张。   “不必担心她,我自会护住她。”   闻见此言,窦赋修并未放松,反而直接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   殷姝眉间一挑,看着面前这位原男主,心下感叹,不愧是重来一世的人,心性竟如此镇定。   “你怎知我有话想问?”   窦赋修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既不着急杀他以报仇,便是他身上有利可图。   问话得不得回复,殷姝也并未生气,反而朝他走近几步。   直到声音仅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时才停住脚步,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将上一世的见闻一一口述与我,不得有些许遗漏。” 第31章 错乱   这才是殷姝假意入局的最终目的。   她对于原书剧情的诸多细节记得不甚清楚, 况且她虽是上帝视角,可原书毕竟是围绕窦赋修而展开,许多隐秘只有他知晓。   所以她定要从窦赋修口中得知所有细节, 包括赵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在得知凤娘派人传话来时,殷姝便已知不对劲,凤娘性子谨慎,绝不会大大咧咧说有要事相商, 而是会另找借口, 除此之外, 她们之间多是靠传信而非传话。   因此,殷姝便多留了个心眼,思虑片刻, 决定佯装随人前往。   就在此刻, 仁禾悄然传回消息,说萧昭前来拜见,称有要事相告。   结合当下此景, 殷姝猜出前去糕点铺子定是死局,背后下棋之人不外乎便是窦赋修。   于是殷姝放出自己已前往糕点铺子的消息, 使背后下棋之人放松警惕,自己则与萧昭相商,随她前往杨氏钱庄瓮中捉鳖。   抽回思绪, 殷姝看着窦赋修原本还算镇定的神色猛地变化, 瞳孔猛地一缩, 他直直看向殷姝, 眼中杀意暴露无遗, “你如何得知?”   他重来一世算是他此身最大的隐秘,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包括阿昭。   面前这位殷家女公子又是如何知晓的,态度如此肯定,不是寻常的试探。   可不管背后缘由如何,今夜注定她命丧此地,只有死人才会闭嘴。   窦赋修右手悄然摸向后腰处一物,那是他保命的底牌,前些年身逢绝境时也未舍得用,没想到居然用在此处。   殷姝瞧见他的动作也只是轻笑,不紧不缓道:“不必白费功夫,你那毒药我解得了。”   窦赋修却以为她只是虚张声势,他拿到此物时,也曾多次寻医士问可有解毒之法,可他们皆是摇头,此毒药从来一击毙命,无半点差池。   见窦赋修如此,殷姝也不着急解释,毕竟这药还是从那位手中流出去的,偏是凑巧,她一身毒与药都是那位教的。   她看向面前眼射寒星的窦赋修,心下感叹。   此人自上世被打压一世,郁郁而终,今世重来便觉人定胜天,她多说无益,倒不如给他这点念想。   于是殷姝缓缓落座,伸手示意他于对面落座,并为他斟了杯茶。   “你有杀招,我也不乏杀意,只此一杯茶,你可敢与我赌上一局。”   “输者,以性命相赔。”   窦赋修深知此次殷姝前来,必是有所准备,这偌大钱庄,已无自己人,甚至阴暗处还能感觉到嗜血的杀意,怕是自己还未动时,便已命赴黄泉。   见殷姝仍是一副邀请姿态,窦赋修缓缓落座,此时他脑中皆是想应对之策,可各条路皆被眼前之人堵死,似乎唯有这赌局是他唯一的希望。   若是她不能解这毒药,就一命偿一命。   他将目光缓缓落在飘着热气的茶水上,喉间上下滑动,他极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刻。   自重生来,事事便如他安排那般,从无半点差池,直至遇见殷姝,她仿佛知晓他的所有秘密,性子以及偏好,叫人不得不心惊。   见殷姝已然拿起那杯茶,快要递至唇边时,窦赋修右手一握,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不赌。”   殷姝被瓷杯掩住的唇角勾起一抹笑,不出所料,他不敢与自己赌,但凡有一丝活着的机会他都不会以性命相赌,许是重生之人的通病,尝过死亡便畏惧生死。   可他面上还有犹疑,他在想要用最小的代价才能换得生的机会。   见状,殷姝将茶杯搁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内室回响,她启唇压下最后筹码:“我本以为你重来一世,应是会聪明些,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你自以为掩饰的好,可你重生以来性子以及行事皆是大有变化,你以为除却我,便无人发现吗?”   她抬手指向外间,“若是你出去一步,说不定就被某些人捉去权当妖孽拷打,逼问出你所有秘密。”   殷姝这话无疑将窦赋修后路一刀斩断,即使他勉强能逃过她手,可外界亦有高位者,亦是逃不过。   窦赋修心中有所思量,抬眸看向面前这看似清然不沾世事,实则深不可测的殷家女公子,艰难开口问道:“那你如何确定你能保住我。”   此话一出,算是向殷姝投诚,可即便投诚,他也得计较一番这位未来主子的实力。   “你与我没有讨价还价的的余地。”殷姝又想到萧昭的恳求,“但阿昭让我放过你,若你如实告知,我定能护下你。”声至尾音,决然狠厉。   念至阿昭,窦赋修心软了一角,思量片刻后哑然开口:“你想知晓何事?”   “赵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窦赋修有所一惊,他以为殷姝会问及他未来新朝一事,毕竟如今京城内里争斗不断,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若是提前得知,便可大展拳脚,荣华高位自是不愁,却没想她竟无心于此,反而提及赵家一事。   “可是需我帮你回忆?”见窦赋修似是不解,殷姝眉间一蹙,该不会忘记此事。   窦赋修摇头,“不需回忆,我不知晓。”   不知晓?   怎会不知晓,分明是你办的此案。   “你知晓。”听闻窦赋修所言,殷姝感到轻微的眩晕,下意识摇头,忍不住反驳他。   见殷姝如此肯定,窦赋修使劲回想之后还是坚持道,“我真的不知,我上一世都住在窦家别院,一生不得志,从未办过什么大案。”   殷姝的心仿佛刹那间浸入寒水,连带着从头冷到尾,就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一定知道,只是他忘了。   心中却有一股冷笑的声音反驳她:   是你忘了,你记得的是窦赋修第二世的经历,可现在面前的窦赋修方才重生,犹如一张白纸,所有经历他都不知,你想要的真相他也不知。   你注定被命运玩弄,连同周遭所爱之人。   殷姝觉得荒诞时还有一丝好笑,本以为自己有着上帝视角,甚至能够设法让原男主把一些细节告知于她,现在看来,真真是好笑。   屋内彻底被阴影覆盖,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窦赋修见殷姝静然不语,瘦弱的身体甚至爆发出难以掩抑的悲伤,上下扫视她,目光充满了探究之意。   殷姝敏锐地感觉到窦赋修的目光,深知若是此时被他捉住弱点,那么他便只会狠狠抓住敌人咽喉,狠狠咬下一块肉。   她只能暂且掩饰住,恍若方才只是错觉,顿了顿,反问道:“那你知晓何事?”   见殷姝已然恢复正常,窦赋修才收回目光,略略斟酌开口道:“我知晓未来新帝。”   说着,他便蘸了茶水缓缓在桌上写下一人名,正是他背后之人。   此事殷姝知晓,甚至知晓的比窦赋修更多,原书是本大长篇,除却上一部还有下一部,窦赋修位极人臣为新朝鞠躬尽瘁,可大厦将倾之势不可避,历史洪流滚滚而上,待窦赋修死了之后,新朝不过一年便被农民起义推翻,自此国土四分五裂,内战不断。   窦赋修见殷姝面上无波动,无法猜测她心思,只得继续试探地说了几个印象较深的大事件。   殷姝仍旧无言,示意继续。   直到说无可说,窦赋修对殷姝有了更深的忌惮,他说的每一件只要传出去只言片语,便能惹得京城高位者趋之若鹜。   偏生面前此女毫无兴致。   眼见如此,他只得咬咬牙狠声说:“其实还有一点。”   “似乎这一世与上一世有些许不同,我本以为是因我重来一世导致,现在看来好像另有隐情。”   殷姝终于提起些许兴趣,淡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仔细说说。”   他瞥了眼殷姝脸色,接着说:“上一世本无你。”   见殷姝看过来,他连忙解释:“并无诅咒女公子之意。”   “女公子及笄之日,百家庆贺,不光是江东江南世家,还有京城众家,鄙府也派人前去恭贺女公子大喜。”   “然而上一世我虽在别院,消息不甚灵通,却也从未听闻说有殷家女公子。”   竟是如此吗?   殷姝暗自计较,看来自己的穿书至窦赋修重生的第二世,也影响到了剧情的走向。   “还有呢?”   “还有一人,便是柏遗大家,上一世他辞官前往青竹山的路途中便遭遇山匪,尸骨无存。”   “圣人大恸,令天下为他服丧七日,更是提御笔为柏遗大家亲书谥号。”   “可这一世,他竟安稳到了青竹山,还收下女公子你为关门学生。”   殷姝没想到此处竟还听见自家夫子之名,“可还有其他?”   窦赋修回想片刻摇摇头,“便是你们二人最为不同。”   他心中也很是纳闷,方一觉醒来,发觉自己重来一世时,他暗喜,自认为是上天悲悯,予他机会,一展抱负。   却没想,所发生之事屡屡与上一世不同,已然打乱他所有布局,他只得隐忍。   窦赋修还想问及殷姝她如何知晓自己重生一事,却见她面色冷厉,犹豫再三还是忍下,目送殷姝一步一步踏出钱庄。   此时徽城已然天沉,影过西楼半,月没星稀,纵眦目远望,不见荧光。   厚重的阴影不光压在城墙,也重重落在殷姝肩上。   她眼神空茫,目光飘散,不知落在何处。   本以为,能够掌握剧情,便可掌握自身命运。   谁知,命运才是最终赢家。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几版,最后还是定了这个~ 第32章 揭穿   周家某处偏僻院落。   柏遗还是依旧坐在石桌上, 低敛着眉,垂眸看向桌上这杯已然凉透的茶水。   浊黄的茶水浮着大片白沫,闻着一股酸味, 已是隔夜茶。   他却似毫无感受般,抬手碰上带着寒意的杯壁。   还未端起茶杯,身后已然出现一道黑影。   他面上无甚波动,似乎正是在等此人, 待到风静时才淡淡开口:“如何?”   “回主子的话, 已经全部灭口。”   柏遗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那糕点铺子的掌柜呢?”   “掌柜凤娘以及奴仆些,我们到时便已经被人迷晕,捆在后院, 我们撤退时给他们闻了醒神香, 想来此时已然醒过来。”   黑影说完,便再未听见主子问话,知晓此事已算了结, 悄然退下。   徒留柏遗抬眸看向杨氏钱庄的方向,眸光加深, 最后还是抬手将那杯凉透的茶喝下。   *   偌大城池,殷姝竟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待到晕眩稍稍过去才想起凤娘一事, 连忙提起裙摆朝糕点铺子跑去。   方到糕点铺子那街, 正巧撞见凤娘打起门帘急急忙忙往外走, 望见不远处的殷姝, 她显然松了一口气, 拉起殷姝的手上下打量, “女公子可曾有事?”   殷姝原本冷彻的心经这一眼关切的目光, 终是稍稍暖起来,摇头说道:“我无事,你呢?”   凤娘也表示无事,随即面上露出几缕疑惑,有欲发之言。   殷姝见状问道:“发生何事?”   凤娘略略思考才清晰道:“今日铺子中来了两拨人,一拨人将我等迷魂,捆在后院,晕过去前我见领头之人吩咐一人给女公子传信,想必是想借我引女公子来。”   “此事我知晓,并未入局。”   凤娘闻言松了口气,随即补充道:“可之后又来了一拨人,他们给我闻了醒神香,想来不是冲着女公子来,反倒有相助之意。”   “待我醒过来查点人数时,发觉内堂各处隐隐有血渍,想必是后来之人将前一拨人杀尽了,还将尸体处理掉。”   血迹较少,也无打斗痕迹,只能说明后来之人杀招利落,一刀毙命,定是武艺高强的杀手暗卫。   殷姝也显然想到此点,心中百转千回。   凤娘见殷姝面上思虑之色明显,试探问道:“女公子可知相助之人是谁?”   殷姝摇头,反而说道:“你先将铺子打点干净,明日照常做生意,莫要引人怀疑。”   “那前一拨人?”   “我已处理掉,不必再理会。另外,再派手下几个机灵的,去打探一下那位的消息。”   那位出事了??   凤娘抬头看向殷姝,见她脸色不算难看,应是无大恙,才暂且放下心,“是。”   *   殷姝夜深回周府的时,老远处便见一人守在门口,四处张望,走进一看,正是仁禾。   她焦急之色难以掩饰,直至瞧见殷姝才松了几分,连忙迎上来,绕着殷姝转了几圈,嘴上不忘问道,“女公子可有受伤?”   纵然知晓殷姝是与萧昭一起去的,萧昭定会护着女公子,她也放不下心。   此景竟有些熟悉,殷姝被绕的头晕,无奈笑笑,一把抓住她回道:“无事,别担心。”   随即眼神不受控制般看向大门旁一角,那处空空,不似上次般有人静候在此。   仁禾连问几句都不见答复,抬头便见自家女公子定定看着一处,随她视线看去,结合今日她的不对劲,稍稍猜到什么。   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听周家婢女些说,柏遗大家一日都未踏出院子一步,晚膳都不曾用多少,不知他身体可熬得住。”   她暗暗骄傲,来周家这些日子,她已然打入周家婢女堆,知晓不少小道消息,这不,此时便派上用处了。   说完便紧盯殷姝神色,见她有所波动,只是还仍旧不语,转而看向柏遗大家院子的方向。   仁禾继续趁热打铁说:“要不女公子前去看看大家。”   全然不知殷姝此刻内心挣扎,犹豫半刻后,她叹了口气,终是要说清楚的。   吩咐道:“你去大厨房端些酒菜送去夫子的院落。”   “是。”应答完,仁禾却迟迟未动,像是在等着殷姝反应。   殷姝无奈,点点她的额头,补充道:“莫要太少。”   自家女公子这意便是说要与大家一同用膳,仁禾急忙朝着大厨房跑去。   待仁禾走远,殷姝唇角扯平,立在原地许久,直至发尾沾满夜露,才一步一步朝着柏遗院子走去。   许是她思绪太多,走的略慢,殷姝走至内室外,便已见菜肴皆摆上桌,柏遗独自靠坐在榻上,手中拿着无名书卷,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身,少了些清冷,多些柔和。   今日在内室,也并无外人,他穿着一身宽松的杭锦白袍,用白玉簪略略束发,整个人闲散自在。   许是察觉她的目光,他抬眸来看,眼波流转,与平常的他略有不同。   见殷姝呆立在地不动,他语气温柔中夹杂无奈:“杵在那儿作甚?”   殷姝恍然惊醒,提起脚步朝着桌边走去。   待坐下后,对面那人也缓缓落座。   那白袍略是松垮,随着他坐下动作时稍稍扯开衣襟,露出白皙结实的胸膛纹理,顺着胸膛而上便是隐隐上下滑动的喉结,几缕发丝紧贴脖颈,让人忍不住想起些脸红耳赤的戏码。   殷姝无意瞥见只觉耳尖发烫,匆匆避开目光。   柏遗似是不觉,先是抬手为殷姝斟杯蜜茶,温和道:“先喝杯蜜茶暖暖身。”   殷姝如闻大赦,赶忙握住茶杯一口一口不断啜着,趁此努力压抑脸上翻腾的胭脂红晕,缓下颤巍巍的心尖。   却始终感到有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强烈炙热到让人无法忽视。   待在将茶水喝净,殷姝终于避无可避,只得慢吞吞将茶杯放下。   闻见对面那人说:“可要再来一杯?”   殷姝点头随即又摇头,她实是喝不下了,反倒愈发觉肚子空空。   “先吃菜吧。”对面那人说完,两人便无言,室内只问碗筷碰撞声。   不知为何,本是饿的,但饭菜入口,便觉无滋味。   殷姝索性搁下碗筷,就这么直直看向对面的柏遗,眼睛也不眨,开口问道:“夫子可信命?”   窦赋修说柏遗也是本该不在此世之人,可偏生时至今日也安坐在此,难不成同自己一般是穿书的,想到此处,殷姝心下紧张,若柏遗也是穿书,是否也是来自那个世界。   闻见殷姝此问,柏遗抬眸看向她,虽不知为何突发此问,他还是耐心答道:“命理之数,皆是虚妄,我自是不信。”   也是不信命吗?   殷姝心愈发提起,思虑片刻,接着委婉试探道:“我曾读到游记中提及,一大国名曰华夏,天下为公,让权于民,谓之大同。”   柏遗顿了顿,瞳眸直直盯着殷姝,隐隐有审视之意,似乎想要将殷姝从表至里洞穿。   殷姝硬着头皮回望,却装作充满向往之色。   心下暗暗打鼓,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许是没瞧出什么,   正当殷姝坐立不安时便听对面那人缓缓开口:“日后莫要在外说此话,是为大不敬。”   竟对于华夏二字并未反应,   殷姝心一下沉到底,反倒平静下来,看来柏遗并不是穿书。   不知为何,她居然松了口气。   心下只觉好笑,世上可怜穿书人只此她一人便够了,何苦要多一个。   正是无言之际,冷不丁柏遗突然问道:“为何突发此问?”   殷姝脑子乱糟糟的,忍不住吐露真心话,“我本以为,人之命运该凭自身控,后来发觉,其实许多的谋划是命数已然定好的,你纵是耗尽心力终究在按着它的安排行进。”   柏遗此刻才发觉殷姝当下情状与他当年相似,不认命却也无可奈何。   他却舍不得她走自己的路。   有他庇护,她自可安然逍遥一生。   终是克制不住,伸出白皙瘦长的指尖点点她的眉间,“吾在,你尽可任意而为。”   殷姝猛地抬头望向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恶气一股脑涌上来,“夫子所言,便是先我一步解决糕点铺子的杀手些吗?”   见殷姝已然知晓,柏遗也不意外,毕竟她与他在某些事情上是相似的,比如极致的感知,却还是一问:   “你如何得知是我?”   殷姝苦笑摇摇头,反而说起另一事,“那我拜你为师一事也有你的手笔?”   “是。”   “我被迫陷进太子妃人选一事也是你的棋局。”   “是。”   “你表面随我前往周家贺寿,实则是以此为掩饰,暗中调查神迹城一事。”   “然也。”   见他如此坦然,殷姝脑中名曰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你口口声声说,你可庇护我,纵容我一切行径。”   “可实际上,你也是摆弄我的命运之一。”   “你有何颜面说,让我纵性而为?”   “你不过是把我当做困在你手中的蝼蚁,柏遗,你凭什么?”   少女声声泣泪的质问回荡在静默的内室。   而面对那人只缓缓闭上眼不答,竭力攥紧袖袍下的指节,面上却无一丝情绪,似乎此刻又是那位稳坐云端的名儒大家。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终于赶在12点发出来了。   因为最近开学,所以比较忙,希望各位小可爱多多包涵。   争取明天早一点!!!   爱你们! 第33章 打算   江南褚与申晏得到密报前来柏遗院子商量要事时, 便见柏遗独立窗前,目光幽暗,宛如深潭般死寂, 侧颜看上去极为平静。   前来的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脚步一停,迟迟未上前。   柏遗一向敏锐, 可似乎此时才察觉到房中还有他人, 侧身看过来, 见是江南褚与申晏,淡淡开口:   “可有要事?”   这如同彻骨寒水的目光落在身,两人才回过神, 垂首禀告:“夫子, 京城官道的探子回报,京城已派出大批暗卫前来调查神迹城一事,甚至还有隐隐向徽城来的势头, 我们是否先暂避其锋芒?”   室内便再无人声,任啸啸风声侵袭。   申晏见柏遗迟迟未答, 抬头看去,离得近了,才发觉他眼下尽是青黑, 唇色渐白, 似是一夜未眠。   他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江南褚, 江南褚此时才发觉, 眼尖的他甚至瞧见柏遗右侧白色袖袍已然染红一大片, 指尖还在不停向下滴血。   心下一惊, 直觉此刻不该说这些, 应让夫子好生休息。   便听见柏遗缓缓开口:“便言青竹山老友传信催促于我,我也偶感风寒,须赶紧回山,替我辞了周老太爷与周家主。”   江南褚应是,随即面上又有些犹疑,开口道:“那两位师妹呢?”   说起来,周覃如此年龄,该是好生回周家准备结亲,有理由不跟着他们回山。   而小师妹本就已是归家,只是因周老太爷大寿才顺道一同,若是她提出归家也是合规矩的。   此问一出,申晏的心也提起来,紧盯着柏遗,生怕从他口中吐出“便让她们留下”的字句。   柏遗盯着浸湿的窗槛,就在江南褚与申晏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低声吩咐道:“将消息传给她们……去留尽凭她们意。”   申晏松了半口气,好在没直接说让她们留下来,不然更是没由头说服她们。   江南褚最是了解柏遗,岂能看不出柏遗话间的犹豫,忆起昨夜夫子与殷姝一同用膳。   两人是否起口角之争?   随即暗中否定,夫子与殷姝都不是如此冲动之人,能让两人弄成如此地步的不会是小事。   莫非殷姝知晓他们大计?   申晏此时也察觉到自家夫子与师兄的不对劲,他心念一动,连忙低头应是,扯了下自家大师兄的衣角,江南褚会意,两人退出内室,留下柏遗一人。   待出了院子,江南褚才向申晏开口道:“夫子好似不对劲。”   申晏此时也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脸色肃然道:“怕是与阿姝师妹有关。”   江南褚不可置否,忍不住拧紧眉,“我从未见夫子如此。”   “解铃还需系铃人,此次定要让阿姝师妹同我们一道回山。”   闻见此言,江南褚不解:“为何如此,他们二人闹到这番地步,已然证实殷姝与我们不是一道人。”   不是一道的人自是该除掉。   江南褚话说到此,竟直呼殷姝一名,可见江南褚内心恼火。   他一生无至亲,在他心中,柏遗始终为首,其次是师弟师妹,最后才是他自己。   若有人伤周覃等人,他便是拼死也要护住他们,若是他们伤到柏遗,便是至亲师弟妹,他也能狠下杀手。   申晏显然对师兄这副矛盾性子十分了解,只面上神秘道,“这你便不如我懂,两人闹至此番,才证明两人心中有情,不然分道扬镳即可,何必还再过问。”   江南褚半信半疑,申晏则趁热打铁拉起他就往周覃院子走,生怕他此刻冲进殷姝院子杀了她。   *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他们来得凑巧,周覃正巧打完一套拳,也不多寒暄,申晏二人直入主题,将密报皆告知于她。   愈听下去,周覃双妹愈发皱起,她虽对所行大事不是很熟悉,却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面露紧张道:“那我赶紧回房收拾行囊,同你们一道回山上。”   却不想,身前赫然一只手拦住她,抬头看去便是申晏复杂的神情,似是想吐露什么又好似说不出,周覃一怔,倒是极少见狗晏如此为难模样。   申晏面对这张已然相处经年的面孔,还是狠下心说道:“周覃你大可以留下来,好生嫁人,不必跟我们蹚浑水。”   此话违意却不违心,他私心希望周覃能够同他们一道走,却也希望她能平淡安稳一生,无伤无病。   周覃不傻,尽管申晏并未说明言下之意,她也懂得。   她看向面前并肩行过风雨的两位师兄,认真道:“我周覃一生便是想做侠女,傲意江湖,所以此次我回去定了。”   江南褚此时也补充道:“那你想过周家吗?”   周家只周覃一女,若是周覃随他们走了,那周家后继无人,该何去何从。   此话一出,周覃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慢慢停下来。   是啊,即使她不为自身考虑,也得为周家考虑。   她享周家供养多年,这里皆为她至亲,她如何舍得下他们。   周覃懂他们二人,江南褚与申晏也懂得她的犹豫,三人皆沉默下来。   人之在世,便不是只有自身,一人的背后立着诸多人的阴影。   此刻他们所面临的不是生与死的选择,而是命运。   *   直至院落外传来迟缓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地齐齐朝来声处看去,一位身形佝偻的人影逐渐显在他们眼中,正是周老太爷身边的那位老仆。   他似乎并未发觉此刻的沉重气氛,只朝着周覃笑说道:“老太爷与家主夫人托老奴送予小姐两物。”   言罢,他缓缓抬手将手中的两物递给周覃,周覃低头看去。   一封无名的信与一块斑驳累累的弧形铁片,铁片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周覃面露不解,身旁一向走南闯北的申晏却认出这是何物,声音讶然:“周伯,这可是丹书铁契?”   周伯含笑点点头,“丹书铁契即以铁为契,以丹书之。拥此者,能免其罪行,此乃先皇御赐老太爷之物,周家一向奉为传家之宝,眼下小姐要出门游历,自是要有保命手段。”   “老太爷吩咐我将此物交予小姐,并且让我捎句话。”   周伯清清嗓子,“臭丫头,铁契意义非凡,交予你既是表明周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也是代表你是未来周家家主,须得好生承担起周家之责,不得有失。”   周伯不愧是跟在周老太爷最久的人,语气同周老太爷相差无几。   周覃哭笑不得,只紧紧捏住铁契,小臂间鼓出青筋,可见用力之大。   “而这封信便是家主与夫人一同写给你的,叮嘱待你走后再展开。”   话皆带到,周伯却没急着走,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周覃,一如几十年的慈爱。   “老奴斗胆说句心里话,我自小便来到周家,守完老太爷守家主,直至小姐及笄,膝下无儿无女,自是将你看做自家后辈。”   周覃看着周伯已然佝偻的身躯和枯瘦的面容,忍不住眼睛一红。   “不知小姐此去多久,许是回来时老奴早已化为一堆黄土,可老奴还是希望小姐依旧是那个站上假石堆,说要长大要做侠女的小姐。”   周覃回忆起,小时自己顽皮时,总是周伯在背后替她收拾烂摊子,   不论是自己爬上树,还是站至假石端,底下总有一个守候的影子。   甚至许多武侠话本也是她缠着周伯给她买的。   “我会的周伯,你要长命百岁,好生等我回来。”周覃眼角竟是莹光,却不想周伯担心,反而展开一笑说道。   周伯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笑着点点头,转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院落外。   待到周覃平复心情,才看向江南褚与申晏二人,断然回道:“我同你们一道,师兄们暂且等我收拾一下行囊。”   说完便转身朝着房内走去。   江南褚与申晏深知她想独自静静,应声退出去。   *   二人想了一番才转道向殷姝院子走去。   两人到时,仁禾已然守在院落门口,见他们二人前来,脸上 并未有意外之色,只低头行礼道:“回二位公子,女公子已在收拾行囊,只待你们言明出发时辰。”   江南褚与申晏二人一路来酝酿的说辞竟没派的上用场,也不得不感叹殷姝这料事如神的心思,愈发有夫子的影子。   两人也不多纠缠,言明道:“一刻钟后,马车会停在周府大门外。”   待到两人走远,仁禾才叹了口气,转身进内室去,见房中几大箱已然拾掇好,殷姝斜躺在榻上,目光落在手上的书卷页,脸上无任何情绪。   她假装没看到书卷已然拿倒,低声禀告:“女公子一刻钟后便出发。”   殷姝无声也无任何反应,自昨夜从大家院落回来,女公子便一直如此,好在今日开口让她先去院门口等着,终于放下些心。   她暗中叹息,随之退出房内,留殷姝一人清净。   此刻殷姝沉寂许久,才放下手中的游记,回想起,昨日她连连质问,那人却一问不答,显然默认,便是一贯泥人脾性都忍不了,况且是她,她直直甩袖离开院子。   一夜未眠,直至今日收到凤娘消息,说是底下人传来消息,诸多不明势力皆朝着徽城而来。   她直觉与柏遗有关,于是提前收拾行囊,并传信给凤娘,让她先将萧昭送走。   至于窦赋修,想必他自有法子,不用她操心。   果不其然,仁禾便传来消息,柏遗向周老太爷及周家主请辞。   室内香炉中的水香已然燃尽,只飘着袅袅余香。   可她为何下意识选择同柏遗一道走,明明可以留在此地或者转道回殷家。   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便不想见与他有关的任何人,于是避开江南褚二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了一点。   明天课不多,就浅浅双更一下吧。(快夸我!)   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真的爱你们!!   明天见~ 第34章 真相   数着时辰, 为避开柏遗等人,殷姝便提前去往周家大门外,忽略心头充斥的烦乱。   她借着马扎踏上马车, 恰恰打开车帘,便见一人已然坐在马车内,一脸愁思,凝视着车帘外的周府门匾, 眼中尽是看不懂的情绪。   周覃此时闻见声响, 转头看见殷姝, 勉强扯起一抹笑,“阿姝你来了。”   殷姝眉间一蹙,与她并坐, 摸向她放在膝间的手, 传来阵阵寒意。   不知吹了多久冷风。   “发生何事了?”   周覃心绪复杂,听见殷姝的询问,只看向殷姝, 眼底发红,忽的抱住她, 缓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不知为何,觉得此处很难受。”   她摸向自己的心口处。   殷姝顺着她动作看去,瞧见她紧紧攥着一封已然展开的信。   周覃略略擦去脸上的泪水, 紧紧盯住殷姝的双眼, 缓缓问道:“阿姝你说, 世上会有重生一事吗?”   此话一出, 殷姝心中咯噔一下, 猛然回视周覃, 眼中满是讶然。   周覃察觉到她的异常, 却以为她是不信,只继续道:“我原是不信的,毕竟只有话本子中才会出现这类奇事,可现在……”   殷姝知晓自己失态,神情重归平静,不动声色问道:“现在如何?”   周覃却不言语了,只将手中信递予殷姝。   殷姝接过手,启头便是:“覃儿亲启,忆你昔行旌远志,吾等趋途长送,感慨良多。”   “不忍受离别苦,又惧你余生颠簸,便欲你早日结亲,相夫教子。”   “近来,吾同你父屡屡夜梦奇境,本是神鬼异志之事,不该说与你听,可心悸之感犹在心端,吾与你父相商良久,当下决意将梦境一一说与你听,望你警惕几分。”   殷姝读到此处心念道,似乎是舅父舅母一同写予师姐的,缘由便是一场梦境。   “梦中,你游学归家,纵是不喜赵卿然,依然应我们所求,嫁予他为妻。”   “我们稍稍安心,自以为你往后余生平安有所系,谁知赵卿然不过伪面君子,待到你祖父驾鹤西去,我与你父亲染病在榻,便悄然接手周家势力,甚至屡屡苦待于你,将你囚之冷屋,行禽兽之径。”   “梦中我与你父亲所感切肤之痛,愧将你嫁入赵家,害你一生,悻悻醒来仍久久不能忘怀,当逢你祖父与吾等相商你归山一事,我们断然同意,实是望你能平安一生。”   殷姝心下讶然,结合舅父舅母所言,竟是梦见师姐上一世遭遇,因此才同意让师姐随柏遗归山,远离赵家这是非之地。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   申晏师兄不知何处听闻师姐现状,这才前去搭救师姐,谁知见师姐被赵家人折腾得体无完肤,甚至断她手足,挖她眼耳,才一怒之下灭赵家满门,救出师姐。   殷姝忽的心底一颤,原书提及,申晏师兄与窦赋修深夜密谈交易之后,窦赋修将他斩首示众后,去京都郊外见了一残躯老妪,他走后那夜老妪自焚,尸骨都未曾留下。   她一下抓住周覃的手,直至感受到周覃的手传来暖意,她才松了一口气,微微放松。   殷姝无法想象,一生骄傲自由的凤凰被囚在冷屋之中,最是得意耳尖的她听不见虫鸣风声,发誓一生要去游历大江大川,见遍山川好景的她只剩眼前窟窿。   直至化为一抔黄土,世人皆不识她,唯称她坟为老妪冢。   申晏师兄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想要保全的师姐在知晓他的死讯,毅然决定随他赴死,绝不苟活人间。   殷姝只觉心头发胀发酸,眼前蒙上一层雾。   周覃见殷姝竟哭了,瞬间慌了神,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自责道:“怪我,不该给你看的。”   竟惹得一向冷静自持的阿姝伤心至此,周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自责。   殷姝一把抱紧周覃,用力得快把周覃嵌进骨子里,一字一句承诺道:“师姐这一生定会平平安安,嫁给你钟爱之人,白头偕老。”   周覃再是多得愁绪也被赶跑,不顾隐隐生疼的胳膊,只一下一下拍着殷姝的后背安抚她:   “我会的。”   她似乎想努力逗笑殷姝,“阿姝我同你讲,原本我展信见第一句时,还觉得父亲母亲皆是无稽之谈,谁知看到后面,我竟真生出心痛之感,久久缓不过来。”   “恍若真就看见这些画面浮现眼前,所受痛楚也一一加诸我身。”   殷姝泣声越发大,她才发觉自己说错话,连忙找补:“但当下这一切并未发生,我认清赵卿然,并未嫁给他,并且祖父与父亲母亲一一谅解我,放我回山。”   “由此可见,不过一场梦罢了。”   殷姝不住摇头,依旧不肯松开她。   周覃平时自是乐的与殷姝如此亲近,只是此刻,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竭力仰起头,不让殷姝发现她的眼泪。   *   直至柏遗一行人来时,便见这两人眼圈红成一片,   柏遗下意识眉头一皱,江南褚将手中剑捏紧,申晏更是收起嬉笑,冷声问道:“何人欺负你们如此?”   周覃止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   殷姝借着周覃身形,避开柏遗探寻的目光,待收拾好情绪,才摇头回道:“无事,我与师姐看话本子入迷了。”   看话本子入迷是什么由头?   纵然好奇,见二人不愿说,申晏也不多问,只叮嘱道:“夫子与师兄定会护你们周全的。”   若放在平时,申晏这话屡屡带着不正经。   可殷姝知晓他上辈子为护师姐所做之事,以生相护,不免对他情绪复杂起来。   申晏与殷姝对视,只觉莫名,殷姝师妹那略带复杂的目光,真真是熟悉。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早些年家中给他说亲时,媒人便是如此神情。   随即摇摇头否定,定是他看错了。   说到家中,也是奇怪,平时一旬一信,可现在足足一月,都未收到家中来信。   看来寻个机会得回家看看。   此时申晏直觉式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让他背后都生了一层冷汗。   他四处看去,也并未有旁人啊。   早一步收回视线的柏遗薄唇扯平,不自觉用手按向右臂一处,直至隐隐渗血,传来剧烈痛意,额头尽是冷汗,他才压下心中腾起的戾气   回山路上车马加鞭,途中休憩时,殷姝多次见江南褚立在柏遗身侧,薄唇动了几下,柏遗却不语,似是拒绝之意。   江南褚只得不再多言,他转身时瞥向殷姝这处,眼底尽是不满。   殷姝眉头一皱,却不是生气,而是疑惑。   江南褚一向沉稳,如此神色定是担忧至极,不知柏遗出了何事。   她看向柏遗,那人今日倒是少见地穿了身玄色衣袍,只立在树下,定定看着京城方向的官道,面如死井般平静。   似是感受到殷姝目光,他侧身看来,殷姝却先一步移开眼,装作整理衣裙。   视线落空的柏遗只是下意识又碰向那伤处,想起江南褚方才所言,“若是夫子再是任伤口加重,那这小臂便算是废了。”话中藏不住的担忧。   他只得忍下渴求痛楚的欲望,旁人看不见的眼底一片猩红。   他身上还有诸多要务,这手臂暂时费不得。   况且,在她面前,他也不想太过怪异。   周覃此时也发觉阿姝与夫子的不对劲,朝申晏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回事?”   申晏耸耸肩,“我也不知?”又眼神示意周覃去问问。   周覃瞪他一眼,身体还是诚实地坐至殷姝身旁,犹豫许久都未开口。   殷姝倒是猜出她的来意,只道:“我无事。”   “那你同夫子呢?”周覃见她目光虽是定在一处,却极为涣散,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同夫子也是无事。”不知是否周覃错觉,提及夫子二字时殷姝语气都冷了几分。   周覃暗叹,平时都说阿姝有夫子的影子,此时愈发像了,都是倔性子。   也不好再多说,只得忍下。   *   此后行程,众人各怀心思,皆是沉默不语,时至傍晚才到青竹山。   回山后,殷姝同周覃一道行至后院,周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殷姝便推她回房,让她好生歇息。   自己则带着仁禾回房,待两人将行囊收拾得差不多,归一与抱元恰好来送晚膳。   时隔多日未见,归一脸上激动万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抱元还是老样子,嘴上不曾说半句,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几番下来,殷姝虽人不在青竹山,却将她归家后青竹山所发生之事了解个完全,此时,归一喝完一口茶,才连忙问:“阿姐归家之后可有什么趣事?”   抱元虽未有甚表情,身子却悄然朝这边靠来。   殷姝看得好笑,心情放松许多,捡着这一路上不算重要的趣事说了些,将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至她与临颍公主对峙时忍不住紧张,又听闻柏遗为她出头,还拿出流光龙纹白玉珩大声叫好。   殷姝都觉自己有说书人那一套了。   故事尾音,两童子还一脸回味,实在不舍,可见殷姝面上尽是舟车劳顿地疲倦,也不想累得她,只让她先好生休息,改日再讲。   殷姝笑着一一应下,只是归一临走前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正逢冬夜,山上青竹雪地正好,若是阿姐闲下无事,可以去四处逛逛,倒是没什么禁忌。”   最后一句来得莫名,提到禁忌殷姝便想到后山那块,方上山时,归一特意叮嘱不可擅自去后山,她平时也避开那处走。   殷姝看向归一,到底年纪小,柏遗与抱元也将他保护得好,学不会什遮掩神色,感受到殷姝探寻的目光,他眼神四处飘散,尽是一派心虚之象。   摆明便是柏遗所吩咐的,他也猜到殷姝会知晓。   此番便是赌殷姝是否前往。   殷姝心下复杂,待送走归一与抱元,便独自一人靠在榻上,盯着天边晚霞尽散,黑幕遮天。   缓缓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前去。   她不想惊动隔壁房间睡着的仁禾,蹑手蹑脚拿起油纸伞,随便披了件大氅,她便朝着外面行去。   冬夜一向黑得沉,还不停下着小雪,山路难走。   殷姝一出门脑子便被寒风吹醒,她抬眸看向去后山那条小径,本该是漆黑一片。   可似乎知道她会去,每三步便是一盏莲花宫灯,将路照的亮堂堂的。   殷姝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既是暗骂自己心思浅叫人看得清楚,也是耐不住心中好奇以及莫名的不甘心。   她撑着伞,提起一旁的宫灯,一步一步朝着后山走去。   脚步虽轻,还是在雪地留下或重或轻的脚印,随即便被漫天飞雪弥盖。   *   殷姝从未觉得一条小径如此之长,越往深走越是死寂,好在有数盏莲花宫灯作伴。   她忍不住出神,这莲花样式像极那日在溧水旁放的莲花灯,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   怀着复杂心思,这条路终于到头。   直至见到眼前此景,殷姝无法言语的震惊。   谁也不知,在青竹山后山竟是一块偌大平地,平地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黄土堆。   殷姝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看到土堆前所立木牌书写着:“神迹城刘三家幼儿。”   殷姝一下想到刘三家便是神迹城大街尾巷那家卖烧饼的人家,他们进神迹城时,她同师姐还去那处买了烧饼。   刘三家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热情给她们包好烧饼,还说她家幼儿最爱吃她做的馅饼,可惜现在去佛寺当座前童子,很少归家。   说到此处时,眼中不□□露一丝想念和担忧,若不是为保他平安,她也不会忍心将他送去寺庙吃苦。   殷姝盯着木牌身子却不住地颤抖,为何刘三家幼子会在此处,她一下想到神迹城城主严明。   是他吗?   殷姝心中涌起莫名的慌乱,连忙后退几步,去看其余坟冢,实在太多了,根本看不完。   有神迹城的,也有徽城的,更有京城的,其中有姓名的不少,男女老少皆有。   也不乏无名无姓的孤坟。   殷姝此刻脑子里乱糟糟,心底却冒出隐隐的猜测。   可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她不敢确定。   树间高处时时有老鸦嘶哑的叫声,伴着月辉映地,令人生寒,殷姝抬头看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盯着夜色越久,就愈发觉得它暗沉,竟然黑得呈黛紫。   不远处似乎传来不小的声响,殷姝此刻却冷静下来,悄悄一步一步靠近那边。   她有种直觉,那里会给她一切的答应,解除她的许多疑惑。   愈发离得近,殷姝才发觉,不是人声,也不是打斗声,是单方面的屠杀。   白衣男子面前立着诸多黑衣暗卫,他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折丝毫仙人风姿,风飕飕吹起他宽大的衣袍,此刻他不像是身处险境,反而似即刻与月飞升。   殷姝下意识屏息凝气,生怕惊动那处。   而对面的暗卫显然也十分震惊,不过不是为眼前景象,而是眼前之人的身份,为首暗卫忍不住质问:“柏遗你身负皇恩,竟屡屡与皇室作对。若是圣人知晓,必定大怒。”   殷姝因在柏遗背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低嗤笑起来,平和说道:“何是皇恩?是身在高位享尽奢靡,不顾脚下白骨累累。”   “还是为求长生,听信邪佛之言,不惜以幼童血肉沐之,一方血池,一步便是踩在幼童身。”   “还是官场诡谲,世家卖官贩爵,贪墨成风,把握出仕道,打压清流。”   “还是流民四窜,民怨沸腾,皇子些却在指点封地敛财。”   一句句逼得对面哑口无言,殷姝只觉浑身冷到底,她忽的又想起那次驿站抱子的妇人。   豆大的雨水打在她身上生疼,她却紧紧护住怀中幼子,她被这雨浇得睁不开眼,嘴中却在不停向上天祈求,盼着收成好,盼着幼子平安,盼着贵人可怜。   而她不知,驿站中勾颐身后宫婢众多,十几宫婢伺候她用膳,她却瞧着桌上这桌已够那妇人一家老小十年生活无忧的菜肴毫无胃口,淡淡一句“倒了吧。”   随即瞧着外边的百姓面露鄙夷,评他们一句:贱民污秽,不得与她同处一室。   对面停滞片刻,还是说道:“我等既是奉命,便定会取你性命。”   他使了个眼色给后面一人,示意他回京城报信,必定让圣人知晓此事。   后面暗卫会意,两人悄然往后退,朝着另一小径行去。   柏遗看在眼里,却并未拦下,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来。”   对面暗卫丝毫不敢大意,纷纷使出擅长的杀招,一一向柏遗攻来。   殷姝的心一下子揪紧,脚步下意识上前几步,理智却控制住她,此刻出去,只会让柏遗分心,硬生生忍下,手摸向腰间的毒粉,但凡柏遗落下风,她便用此救下柏遗。   柏遗略略闪避几处杀招,抽出身侧长剑,向为首之人刺去。   暗卫心中暗嗤,不过如此,只一闪身,谁知柏遗似乎料到如此,剑招一转便直直刺中他心口。   不过瞬息间,空中迸射出血色,为首暗卫面容还定格在得意一笑上,尸身便重重砸在地上,他抽搐几下便再无动作。   眼下剩下几人面露紧张,使招时越发小心,却还是猜不中柏遗怪异的杀招,甚至某些动作不该是常人所能做出。   几招之后他们便被柏遗逼至后山断崖,进退两难,他们眼底一狠,尽管拼上他们几条命,也要将柏遗斩杀在此地,不然定是圣人大患。   接着出手愈发狠辣,大有自残之意,柏遗似也有与他们拼杀之意,瞳孔紧缩,眸底尽是血色。   殷姝看得心惊,此刻的柏遗彻底脱下那副仙人皮囊,露出死寂般的墨黑血肉。   冷冽冽的剑光朝着他们此去,雪下得愈发大,点点落在刀剑上,倒生成雪中舞剑映梅花的美景。   可柏遗眼中只有他们要害,完全不顾身上割裂的伤口,忽的右小臂传来刺人的痛意,不自觉卸了一部分劲。   对面几人显然感受到,自觉是个机会,便通通朝着他右臂攻来,杀意愈发逼近,谁知柏遗选择避让,反倒用左手持剑,比右手使得还要好上几分。   几瞬呼吸之间,柏遗便连连刺中他们要害,似是不想与他们纠结,他直直将几人逼下断崖。   任那几人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再也不见。   柏遗忽的跪地,以剑支撑,他转首看向殷姝藏身那处,目光似是洞穿所有遮掩物,直直到殷姝脸上。   殷姝走出来,看着不远处的力竭的柏遗。   他原本温和的目光满是血色与杀意,每当自己打瞌睡时,轻轻点她眉间的白皙指尖不断往下淌血。   她却突然想起她每每见他时,都觉他身子单薄清瘦,须得好生养补。   却没想到,他的武艺比皇室专司暗卫还要好上不少,以一敌众。   柏遗眼前满是猩红色,只知面前站着一人,嗅到那股令人心安的水香。   他此时头痛欲裂,周身也传来刺痛,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压下心底叫嚣的杀意,面上丝毫不露,反而温和说道:“纤阿,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在没超过十二点!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有时间再修一下。   爱你们!   晚安安 第35章 亲吻   夜寒雪连天, 朔风劲且哀。   凛冽的寒风袭过枝桠交错的枯树,将纷飞的雪打在殷姝脸上,触到温热化作缠丝寒意入骨。   殷姝牙关都在打颤, 她立在原地,回眸凝视半撑在浩浩雪地中孑然一身的柏遗。   他浑身充斥的血腥味证明方才的屠杀不是错觉,眼底的猩红还未退却,就这么死盯着殷姝, 仿佛将她当做已然咬住咽喉的猎物。   此时的柏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撕去温和儒雅的外皮, 露出疯狂接近病态的内里。   她不敢赌。   柏遗眼中渐渐清晰,他首先看向殷姝,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月色, 徒留一地孤影。   而他恰好被困在影中, 不知流了多少血,此刻他已然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彻骨冷。   他费力想去看清殷姝的双眸, 可身处阴影如何看得清向光之人。   突然觉得浑身力劲仿佛随着血液的淌开而卸去,即使他看不见, 却也猜得出。   逃避、敬仰、犹疑以及,惧怕。   不光是她,每一个看见他真实面目的人都是如此。   好无趣啊。   他忽的不想挣扎了, 手一松, 直直任身陷入雪地。   心中翻腾着杀意与恶欲屡屡冲刷理智的礁石, 这次他却难以控制, 也或许是他不想。   他放纵自己往深渊坠, 任凭诸多心中鬼影纷纷扑上来。   苍穹悬月暗淡, 一如许多年前。   “小学而大遗, 未见其明也。为你取名遗,便是告诫你,你天生异禀,切不可为旁物耽搁。”   “始记,比肩古来圣贤是你一生的仰信。”   柏父去世前便如此告知于他,用枯瘦如枝的手紧紧抓住六岁幼子的肩膀,力气之大到无法反抗。   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窟窿死死盯紧幼子,一遍一遍如此重复,显得越发偏执可怖。   在如此重复中将压抑心头所有情绪爆发出,内心所有的不甘遗憾恨意痛苦一一加诸在幼子身上。   毕竟眼前这小儿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他自觉一生奇才却不得重用,自诩清流的同僚靠着攀附世家豪族节节高升,自己却被贬此蛮荒之地。   就在他认为天不容他时,眼前小儿降生,他比自己更加有慧根。   那夜,柏父一生志向皆系于幼子身。   ………   柏遗还记得柏父死前的目光,回光返照时烈如焰火,随即渐渐暗淡,直直星火全无。   他内心毫无波动,只转身打开门扉,坐在阶上望月。   平日他只透过书屋小窗隐约窥见,此时才算第一次看得清楚。   原来月亮如此清明。   ……   第二日,柏母前来书房送饭,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是悬着心,许是几日前柏父来信应下她见阿遗一面,太过激动所致。   想到柏遗,她忍不住苦笑。   她忘不了柏父第一次见三岁的阿遗在她怀中背书时,一向冷淡至极,不问家事的他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阿遗。   毅然决定将他带入书屋亲自教导,并言慈母多败儿,不许她探望。   时隔三年之久,不知阿遗身量如何,自己给他带的新衣能否穿得。   轻扣门扉,门中却迟迟无人作答,好在未合拢,她推开柴门。   院中死寂,隐隐飘着一股腐臭味,她心中不安到达至极点。   屋内似乎有所动静,她脚步慌乱,连忙冲进去,一瘦弱小儿靠在床榻旁,嘴中费力咀嚼着野草。   正值盛夏,床榻上的人身已然多处腐烂,泛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表皮爬着不少蛆虫。   而柏遗似乎未觉,依旧缓缓咬着手中从院子里拔来的杂草。   柏母一瞬间跌坐在地,眼泪不受控地顺着脸滑落至腿上,弓着身子不断呕吐。   她的动作终于引起柏遗的关注,他慢慢转头,似是不太适应这个动作,他静静注视着地上的柏母,稍稍歪头笑起来。   浑然不知,他如此神情吓的柏母连连后退。   ……   柏母一介寡妇,只得托柏家族长替自己操办柏父丧事,柏父生前也算家族中有出息的,还曾做官。   丧事一连办了五日,柏母在灵堂快哭得瞎了眼,旁人劝她保重身体,还有幼子可依靠。   她却想到那日屋中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恍若死的人不是他亲生父亲,不由得打冷战。   旁人却以为她累坏身子,心中对她也是怜惜,连忙推她去看看幼子顺便躺会儿。   柏母半推半就走到柏遗住的屋,轻轻走至窗外。   小小的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前温书,一眼晃过书卷便开始提笔默写。   而后接著作画,笔力老练,几笔成画,不似六岁幼童。   柏母嫁予读书人的柏父,自是识过字的,知晓柏遗此身天资过人。   只是,柏父再也看不见了。   屋内柏遗已然完成今日课业,正好奇地打量屋中摆设,这一切于他而言是新奇的。   柏母将一切尽收眼底,暗暗宽慰自己阿遗不过是不通世事人情,日后好生教导便可。   将柏父下葬后,柏母拒绝族长欲接柏遗去族学的要求,柏家族长自是觉得她不识抬举。   柏母苦笑,看出族长脸上的不满,可是别无选择,当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纠正柏遗的性子。   她始终记得柏父生前所言,慈母多败儿。   因此她带柏遗去平常劳作的田上,烈日高悬,牲畜尚且热得郁郁不肯动,更别提人了,不过半刻柏遗露出的肌肤被晒得通红。   可他依旧不语,学着柏母模样,一步一步耕田种地。   柏母看得心疼,还是冷声道:“世道多是如此,你既天资过人,更该有悲天悯人之心,体恤百姓之苦。”   小小的柏遗应声点头,将此话牢记于心。   ……   幼时所忆现在一一看来仿若大梦一场。   柏遗是他也不是他。   柏遗该是名留清史的名儒大家,是柏父一生的志向。   可他不过是承载欲望的载物罢了。   不过还好,至少死是由他来决定的。   直至,嗅到熟悉的温热,柏遗缓缓睁眼,一段修长且白嫩的脖颈,幽香正是从她身上传来。   右臂痛意如潮汐般来得快,退得也快。   原来是她低头替他包扎手臂,   殷姝将身上所带秘药一股脑倒在伤口处,见伤口涌出的血渐渐止住,她才松了一口气。   抬眸便见柏遗将她盯紧,她浑身不自在,下意识躲开。   柏遗心底生出渴求的藤蔓,伸出还算完好的左手抓住她试图收回去的手,他用力十分小心,既不会让她生疼也不让她抽出。   “为何救我?”柏遗迫使殷姝回视他,淡淡问道。   语气却决然,似乎这个问题对他很是重要。   殷姝一怔,反而问道:“为何不救你?”   柏遗抿住薄唇,咬破的唇角渗出血珠,顺着他的下颚缓缓划过他不动的喉结,流进白色里衣。   殷姝忽的想起他们对峙那夜,昏黄灯光下,他眉眼柔和,若隐若现的肌理。   “你站在那处许久,许多话已然听清,我不是你眼中仁心仁义的名儒大家,反而是彻头彻尾的逆臣贼子。”   “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咄咄逼人的语气不弱于那夜她质问他时。   殷姝却一下子软下来,   至少现在,至少两人是坦白的。   殷姝淡淡笑起来,“那正好,我也不是世人眼中端庄自持的殷家女公子。”   话音刚落,她反握柏遗拉她的手,热烈盯着自家夫子被血色染开的唇角,径直亲上去。   双唇相触间,殷姝一切感官瞬间被放大,心口那处快跳出来,她紧紧闭着眼,不敢去猜想他的反应。   会厌恶吗?   还是惊诧,自己的学生竟对自己生出如此心思。   心绪复杂,还有没底气的心虚。   对面那人仍旧无动静,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也是,他说过,对自己好不过是自己是他的学生。   会后悔如此吗?   殷姝暗暗摇头,她从不是扭捏之人。   既然做了便无惧。   他衣袍上担着的纯白雪感受到两人热意悄然融水,渐渐渗进二人衣襟,直至触到肌理。   殷姝只感觉到冷,不光是贴上去的衣袍处,还有他带着淡淡冷香的唇角,她忍不住蹙眉。   殊不知此刻柏遗亦是心潮起伏。   柏遗在她吻上的一刻心头一颤,喉结下意识滚了滚,呆呆立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怕只要自己一动,这美梦便如泡沫消散。   被浸入的寒水一激,他才蓦然回过神。   不是梦,见殷姝隐隐有退意。   他松开握她的手,转向抚上她单薄的脊背,使她愈发贴近自己。   随即反客为主,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此时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欲念倾泻而出,血液顿时沸腾起来。   他撬开她闭着的玉门,侵入她唇舌,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唇齿交融,直至冷香与水香交织为暧昧至极的气息。   浩然天地间,上下一白,唯雪中两点影而已。   待到唇分时,殷姝无力地将靠在他肩上,不住轻息。   柏遗却低低笑起来,笑声从所未有的舒朗。   殷姝回过劲,狠狠瞪他一眼,这人真是讨厌。   她如此不敬师长,柏遗反而将她圈在怀中,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   亦靠在她的肩上,缓缓阖上眼。   在殷姝耳边轻轻念了一句。   “我从未如此悦然,幸有你。”   作者有话说:   我来辽~~   这一章我真的超喜欢,希望你们也喜欢! 第36章 雪夜   “我们必须赶紧赶回京城。”   传信的一人说, 他回首看向已然模糊的崖边,心忽的一沉。   过了如此久还未赶上来,想来定是计划有变, 他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幽暗竹林。   竹林在夜色笼罩中分外寂静,一声鸟鸣也无。   另一人显然也看出这竹林的不简单,随手在旁捡起一块小石子, 运用了些巧劲, 直直扔向竹林。   石块投林犹如惊起一潭死水, 诸多栖息的鸟被惊得四处乱飞。   他看向右侧先前说话那人,低声道:“走吧。”   这竹林乃是下山的唯一道路,除此之外, 全是断崖, 断无行去的可能。   纵然这竹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   说话那人点头,摸了摸袖间的暗器, 感受到铁器冰冷的触感,他微微冷静下来。   抓紧手中的利刀, 便与身旁人一步一步踏进竹林。   两人的影子脱离月色,慢慢陷入阴影中。   这竹林比他们想象中还要黑,尽管他们夜视极好, 却也只能看清一尺距离。   其中先前说话那人示意自己打头阵, 另一人殿后。   他眼中藏着几分警惕, 试探性向前踏出一步。   无事。   再一步。   依旧无事发生。   估摸走至竹林中部, 他们所猜测的暗杀仍没有出现, 略略放下心, 脚步不再刻意控制, 直直踩下。   当他感到脚踝处微微有扯动感时,暗道不好。   即刻拉着身后之人后退几步。   可惜还是晚了。   “嗖”箭矢穿风破空声从周遭传来,尽管他们连连避退,手臂大腿处仍旧被锋利暗劲的箭头擦出伤痕。   几回合下来,流出的血已将玄色衣衫染得更加暗沉。   如今别无办法,只能向前闯过去。   两人背对背齐齐用刀挡下暗箭,脚步飞快向竹林尽头移去。   他们称不上暗卫中武艺最高强的,可却最是身手灵活轻巧的。   拼着这一身,终于瞧见竹林尽头出现的皎白月光,狠狠一咬牙,一口气冲出竹林。   两人便力竭倒在荒野小道上,他们大口喘气,刚刚的暗招已费尽他们大半力气,若是此时来人,他们定然是打不过的。   两人中较沉稳那人缓过气,使劲撑起身,朝眼前一看。   他们面前被月光映出的空地赫然出现一抹瘦长的黑影,他下意识瞳孔一缩。   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虽是如此想,可是他有种直觉,是大敌。   见所等之人已然发现他,靠在树下的紫袍男子不慌不忙站直身子,朝着费力爬起的两人走去。   清凉的素晖落在他身上,那张惯是不正经,带着调笑的风流俊颜显出已然冷漠,他忽的唇角一勾,整个神情透出几分不屑与嘲讽。   “让我好等啊。”状似同情人呓语的话语从他口中吐露。   受伤的两人心中一沉,想来竹林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不,应该是从他们企图下山传信的那一刻,眼前之人便在此处守株待兔了。   “若是你肯转投圣人,我帮你求情,你将来定是高官厚禄。”其中一人语气试探,却无半分底气。   果不其然,申晏眼中嘲讽更甚,弯身向他们靠过来,雌雄莫辩的脸无甚表情。   “不过如此,本以为你们还算得上忠心的废物。”   “现在看过,不过是道貌岸然的爬虫罢了。”   说罢,他直起身,用已然看死人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皇室走狗们。   两人眼中狠意毕现,他们岂会束手就擒。   径直派地弹起,掏出袖中的暗器朝江南褚射去,身影随后朝他扑来。   申晏反手掏出他随身的折扇,身形一躲,反手便打向两人受伤处。   感受到血液涌出,随即痛意愈发剧烈,他们暗骂这人阴险。   申晏却忽的一笑,纵身跃起,力道加重,直至将其中一人打落在地,屡次挣扎也起不了身。   右手则将展开的扇面抵住其中一人的喉间,冷声问:   “皇室那边已然知道多少?”   两人心下一冷,本是废了好大功夫,路上才查出暗中作乱的叛贼头目的蛛丝马迹,谁知他居然是圣人都敬仰的柏遗大家。   更没想到的是,区区一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他们所来的皆是一队暗卫,居然都栽在此地。   此事此刻,还被胁迫反过来吐露情报。   可是,一人死便可,万不能连累家中。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面上不动,口中舌尖碰向藏着的毒药。   申晏见二人对视,便已知两人意图自尽。   抵在喉间的折扇将上一抬,便卸了这人的下巴。   另外一人趁此机会连忙咬破毒药,瞬息没了生机。   留下的那人面如死灰,心知自己已无活路,死死闭着嘴企图为自己留出几个时辰的命。   申晏抬眸看眼天色,算算时辰。   拎起那人,心情甚好地吹起不知在哪儿学的小曲,渐渐消失在小径上。   *   好在有宫灯照路,殷姝搀着受伤的柏遗缓缓走至他的居所。   屋前已然立着一人,俊朗的面孔忽明忽暗。   见柏遗身影出现,他松了口气,连忙从殷姝手中接过柏遗,扶他进房间。   殷姝跟着进去,江南褚将柏遗扶至床上,没说话反而转身去翻药箱,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如此之景,他一套动作下来熟门熟路。   她顺势探上柏遗额头,未有灼热之感。   她松了口气,还好没发高热。   柏遗并未昏迷,见殷姝眼中浓浓的担忧,他虚弱一笑:“你先出去吧。”   殷姝知晓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的伤处,身旁的江南褚已经准备就绪。   她轻轻应声,退出房内,背对着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   房内江南褚解开柏遗衣襟,呼吸一轻,周身上满是伤痕,右臂处那处伤最是眼中,伤口处已然一层腐肉。   好在倒了药粉,他蘸了点放在鼻尖嗅。   他跟李半仙只学过皮毛,却也闻得出是极好的金疮药。   若是没它,此时夫子定然发起高热。   可是伤口腐肉还是得处理,他薄唇一抿,低声道:“夫子,已无麻沸散。”   床上那人并未色变,只淡淡说:“那直接来吧。”   似乎不知自己接下来所面临的是剔肉之痛。   江南褚只得应下,将小刀在火上炙烤片刻,便下手清除腐肉。   伤口处的痛意发散至周身,柏遗额间不住冒冷汗,嘴却压的紧,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到门外人。   待腐肉清理完,江南褚正欲替柏遗上药,便见柏遗费力坐起身,盯着江南褚说道:“吾来,你送她回房休息。”   此句的她,不言而喻。   江南褚还欲反驳,见柏遗面上虚弱默默忍下,转身出去。   “等等。”   床上那人抬手点了点放在榻上的大氅。   “让她披上,身子不好切不可着凉。”   江南褚咬牙,拿起大氅冲出去。   *   门外的殷姝听着房内隐隐压抑的痛吟,她心口被这声响狠狠揪住,呼吸也被人扼住。   直至房内重归寂静,她才发觉自己掌间已然满是掐出血痕,不由得神思分散。   这就是心系一人吗?   待见一向沉稳的江南褚冲出来,她急忙问道:“可有大碍?”   江南褚盯着眼前的殷姝,她一向冷然无甚情绪的脸上满是慌乱。   他抬手将大氅递给她:“无事,夫子让我送你回房。”   殷姝下意识反驳:“我想在这处守着他。”   说完便见江南褚眉头一皱,她丝毫无惧,只回视他。   江南褚只得缓了缓语气,解释道:“夫子怕你着凉,你若是担忧他,便好生照顾自己。”   此话一出,殷姝态度松动几分,她看了眼房中,跟着江南褚朝后院行去。   在她身前的江南褚身姿俊拔,犹如瀚然山峰,任凭劲风吹过依旧不为所动。   忽的,他说道:“其实我想杀你的。”   “我知道。”   殷姝毫不意外,依江南褚性子,对于任何危及柏遗的人,他不可能放过。   在来青竹山的路上,他面上的不满愈发重,与之相涨的便是心中的杀意。   江南褚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殷姝,她清丽绝色的容颜毫无波动。   似乎眼前之人不在跟她论生死,而是聊当下时兴的花钿。   他眸底千回百转,终究,还是缓缓说:“你跟夫子很像。”   殷姝听闻此言却是有些讶然,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旁人说她与柏遗相像。   “你同夫子一样,看似淡然无所在意,但对钟意之人便是死死抓住。”   “你们向往自由,却偏生为物所累。”   江南褚来到柏遗身边多年,自以为了解他,却没料到他会为一人做到如此地步。   殷姝吐了口郁气,“人在世已是不易,自然得抓住钟意之人。”   “再者,殊不知,你也是累他的物之一。”   说罢,已然到了殷姝房前,江南褚止住脚步。   殷姝向前走了几步,不回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敬他重他,却不尊他。”   便推开门扉进屋,留江南褚一人独立雪地。   他抬首看向山际,心中满是不解与苦涩。   不尊他吗?   或许是吧。   他将柏遗视做光,却从不尊重他的选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渐渐落在江南褚发际,身上。   直至将他与雪地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两位师兄其实都有点小黑化哦~   不知道你们看出来了吗~   明天见! 第37章 温柔局   日暖泥融雪半销, 好在终于有落脚处,不至于粘上雪泥。   申晏踏上去往柏遗居所的小径,便见已然一人独行在前, 如此天寒,他竟不着厚衣,令人咂舌。   申晏加快脚步,匆匆赶上那人。   前头的江南褚闻声也停下脚步, 回首看来。   两人距离稍一拉近, 都忍不住眉头一动, 露出彼此嫌恶的眼神。   申晏抢先说道:“我倒是不知师兄体热,如此冷天还不披件大氅。”   这浑身冷气,都快将他冰住。   如此挖苦, 江南褚也并未有所波动, 略略掩住鼻,直至闻不见那股血腥味才好些。   他看向申晏的紫袍衣角,那一圈已被血染成紫黑色。   不知那人是否流干全身血脉。   他沉沉开口:“师弟也该好生沐浴一番。”   血腥味如此浓重, 生怕人不知道他昨夜审讯去了。   申晏一贯不在意这些,或者说面对师兄不必在意, 他眼睛一转,一把勾住江南褚脖子。   “师兄此话便是见外了,我如何师兄还不清楚吗?”   江南褚被他勾得一踉跄, 稳住身子才缓缓开口:“似乎, 阿覃也去看望夫子了……”   话音才出, 申晏:…………   满脸神情写着:你不早说。   顿时收回手, 脚步一转, 回自己屋中沐浴更衣。   江南褚看得好笑, 此刻风卷残雪, 他方才后知后觉,这寒意着实侵人,加上衣袍染上的腥红,他忍不住皱眉,转脚也回屋沐浴更衣。   *   殷姝一夜间忽梦忽醒,总归没睡个安稳。   索性不睡,盯着外边天色发呆。   进来送早膳的仁禾摆好菜肴,见她眼下青黛,忍不住念叨:“女公子可是又难寐?”   她顿时一怔,是她忘了,还有这个毛病,前几年一贯这样过来的,上青竹山这些日子方才好了些。   只昨夜复发,便觉心头烦躁。   果然由奢入俭难,由蜜入苦更难。   不由得想到受伤的柏遗,她也没心思用早膳,让仁禾先用饭不必等她,自己抓起昨夜柏遗给的大氅,便朝着他居所走去。   好在今日路不难走,她不过片刻后便到了柏遗居所外。   只是,脚至门口,她心中却生出怯意,停了半晌,还是稳稳踏进。   时辰尚早,柏遗受伤之事应是瞒下来了,这四方阁楼中并无旁人,甚至江南褚与申晏也不在。   她进得屋内,内并未点烛灯,显得昏暗至极,她使劲眨眨眼,才勉强适应过来。   受着伤的那人穿着身单薄宽松的白色云锦长衫,手臂处隐隐可见裹着伤口的细布,他今日脸色稍稍好些,不复昨夜骇人。   他也未好生躺在床上休息,反而坐在桌旁,桌上已然倒好一杯热茶,热气还在袅袅飘着,他低垂着眼睑,盯着眼前的茶汤,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见动静,柏遗转过头,目光直勾勾凝视着她,温和笑道:“过来喝杯热茶吧。”   殷姝忽的松了一口气,昨夜梦境光怪陆离,她却丝毫不怕。   唯一隐隐担忧的,便是昨夜所发生之事皆是虚幻,自己的美梦一场罢了。   见殷姝呆呆立在原地,柏遗本想起身向她走去,不料扯动身上某处伤口,脸色微微难看。   殷姝见状,连忙走上前:“可有事?我去叫江师兄。”   说罢,她旋即转身朝外,还未踏出一步,右手忽的被某人握住。   柏遗不想再有旁人,只想两人安安稳稳地呆上片刻。   况且他自己的伤自己清楚,再将江南褚唤来还是那样。   与此同时,惯是平静的声音增添几分情绪,“别去”。   殷姝回首,见柏遗脸色苍白,她鼻尖忽的发酸,眼底浮现一层水雾。   应他的意,她回握他手,坐至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无言,只手紧紧扣住,如同濒死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彼此交换温热。   直至感到柏遗掌间回暖,殷姝才开口道:“昨夜,江师兄对我说了一句话。”   柏遗垂眸看着她纤细的手腕,本该是白皙如玉的掌心满是掐痕,似乎怕弄疼她,他轻轻触碰,感到不平的痕迹。   “什么?”   殷姝看向他,眼眸一红,偏生忍住不发,“他说我和你很像,都很倔。”   柏遗未应声,只是回视她。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故意这么做?”   殷姝认真看着他,虽是是问句,语气却很温柔。   昨夜也是一场温柔棋,他引她前去,让她目睹耳闻他此身最大的秘密,此为坦白。   无一人护卫,他孤身迎上暗卫,致使自己受伤,此为惩罚。   立在雪地,痛意加深,他却恍若未觉,只唤她去他身边,此为陈情。   明明身有余力,却不以武力强迫,任自己凭心抉择,此为温柔。   棋局复杂,如同他这人一样矛盾。   看似温和实则冷情,状似残忍实则温柔。   她不点破,但知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毕竟两人如此相像。   *   话说出口,仿佛又回到了那夜质问时。   只不过,此时此刻两人都已大不相同。   柏遗终究轻叹一口气,抬手抚去她脸上不觉滚出的泪珠。   语气温和说道:“那夜你言我也是摆弄你的命运之一,我并未回答你。”   “是因为我知晓,纵然我千般说辞掩饰,始终无法修正错误。”   “我确实先前对你有利用之心。”   “因此,我只能稍加弥补,以慰你心。”   “不论是向你袒露真实身份还是此身的皮肉伤。”   他顿了顿,轻笑起来:“都是弥补。”   殷姝此时缓缓阖上眼,心中处处难受,“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原谅你。”   柏遗丝毫未犹豫,接声道:“那也是我该的。”   他抬手抚了抚殷姝的发际,“我想过,若是你决意下山归家,我会送你回去,之后………”   话音顿了顿,涩然道:“愿你得自在。”   她一生最是不得自由,所以他最想给她的也是自由。   殷姝睁眼,只见柏遗面上凝重,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眼中越发模糊,滴滴泪珠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她强忍哭腔,努力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道:“那现在,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柏遗手指从发间滑至她后劲,慢慢俯身吻上她。   这是轻如鸿毛的一吻。   没有欲念。   满是安抚。   是自由身为情所变,甘愿与人共沉沦。   “我以此身作赔。”   *   殷姝本想再逗他几句,可沉沉的疲倦袭来,她干脆阖上眼,任自己陷入沉睡。   她有预感,这一次会是好梦。   柏遗替她理理青丝,使她睡得好些。   自己则看向窗外,今日久逢初阳,雪霁天晴,青竹叶越发滴翠,惹人心悦。   他许久未感到如此平静了,连同心底的嘈杂声都渐渐远去。   待到殷姝睡熟,他将她抱至床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点上她最喜欢的水香。   自从在她身上嗅见这香,他回来便试着调了调,可始终觉得与她身不同。   他忍不住一笑,许是香是相同的,关键在她。   方才她眼下青黛不浅,想来她定是许久未曾睡好,不知想了多少。   他忍不住回首,见她好生生在那儿睡着,面容沉静恬然。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暗道,原来自己也会怕。   从房间出去,他并未完全合上门扉,留有一缝,待曦光流泻进去。   他不想,她一个人独自陷入黑暗。   门外的江南褚一行人已然等待许久,正欲开口,柏遗却眼神一凝,低声道:“去那边吧,莫要吵到她。”   三人意会,随着他走至院外停下,申晏才开口:“我已审过,皇室只知我们部分动作,但对于目的仍未确定,应是以为是寻常叛乱。”   江南褚补道:“徽城的探子回禀,大部分京城暗卫已然回程,只剩部分还在隐匿。”   “京城皇子那边动作也有所停止,窦赋修也回京城了。”   提及窦赋修,柏遗不由得眉头一皱,先前阿姝的反应,显然对此人很是在意。   他唇边的弧度慢慢拉平,下颌线紧绷,完全不见先前的温和。   面前三人自是察觉到了,很是疑惑自家夫子的反应。   “此人……”   他看向远处被晨露压折的竹叶,露珠摇摇欲坠,竹叶实是无法承受重量,径直一倒,纯净露珠瞬时砸入石砾,消失不见。   他淡淡开口:“下次便杀了吧。”   三人被他气势压得垂下头,齐齐应声:   “是。”   便是迟迟的凝滞,直至柏遗按下心底冒出的戾气,才接着道:“有密信来,圣人已派传信官前往青竹山。”   此话一出,不亚于平底惊雷。   江南褚瞳眸一沉,申晏神情愈发严重,周覃问道:   “是来查我们的吗?”   柏遗沉吟,摇头道:“应该不是。”   周覃此刻脑筋却是活起来,她眼神瞥向院中屋内,想到殷姝,她不确定道:   “可是因为阿姝?”   众人皆向她看来,她硬着头皮说:   “说不准是太子选妃一事?”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其余人却陷入沉思。   确实,算算日子,太子已然回京许久,该是将亲事提上议程了。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各位小可爱们!   今天有吃月饼吗~ 第38章 皇宫   这一次, 周覃猜得没错。   太子勾瑾连同临颍公主勾颐自殷家大婚后,又因江南水患一事耽搁了些日子。   江南世家林立,根系纵横, 皇室在这边埋下的钉子少,好在殷父有意结亲,将一些隐秘消息都暗暗告知勾瑾。   一旬后,主宾尽欢, 彼此暗定结亲一事, 勾瑾与勾颐便启程回京。   随行马车缓缓驶进宫径甬道, 按宫规来说,进宫者应卸兵步行而进,不得乘马车。   可车里这两位, 一位是当朝太子, 一位是最受宠的公主殿下。   圣人不发话,谁敢多嘴说不合宫规。   宫内奴婢皆屏气凝神,躬身以待, 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车轮撵上青石板的滚轮声反倒显得宫闱更加森严。   勾瑾阖眼养神,左手却不停转着右手的玉扳指, 可见他内心思虑。   而勾颐则满脸不忿,自殷家之后,太子便发言, 让她在驿站好生休息, 实则是软禁。   可恨, 周遭奴婢如此多, 竟无人护她, 一一听从太子所言。   此次回宫, 她定要给父皇母妃告上一状, 太子如何,还能有她受宠。   她不由得想到殷姝,更是恨得牙痒痒,竟以下犯上,实在是可恶可恨。   勾瑾即使不睁眼,也感受到身旁之人强烈的心绪波动,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暗骂蠢货,没学的林贵妃一点聪明。   马车缓缓停住,外面扈从轻声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临华门到了。”   临华门是分皇城内里的一道门,到了此处,除圣人皇后与太后,皆得下车步行。   勾瑾应声,缓缓睁眼,身旁的勾颐连忙收敛垂头,面上谦卑道:“太子阿兄请。”   还未说完,勾瑾便直直下了车,她暗暗瘪嘴,也跟着下去。   两人到此处便要分路走,纵然勾瑾身为太子,也不得随意进出后宫之地。   勾颐心下暗喜,面上故作不舍道:“临颍告退。”   勾瑾未应声,只轻轻颔首。   勾颐如闻大赦,连忙带着宫婢些朝着林贵妃的昭阳殿行去。   勾瑾看着她慌着告状的背影,心中讽刺更甚。   身旁的太子詹事垂眉道:“若是临颍公主向林贵妃说了殷家一事,那该如何?”   “无事,她无非是告状,而殷姝身份贵重,依林贵妃谨慎的性子,定不会应下勾颐所求。”   说罢,他吩咐道:“你们先回东宫,孤去向父皇请安。”   “是。”   *   太子孤身一人行在前往太极宫的甬道上,思虑该如何开口向圣人提出选妃一事。   伴君如伴虎。   若是言辞不当,便会以为他暗中结交势力,可他也不想只与清流结亲。   清流光有声誉,却无兵权与势力。   方到太极宫门口,便见圣人心腹任公公候在大殿门口,见他来。   连忙几步下来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子殿下安康,现下圣人正与几位大人议事,还请太子殿下稍等。”   勾瑾眼睛一眯,状似无意说道:“孤前去江南,倒是不知朝中竟有大事发生。”   任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只回道:“太子辛苦。”   这一番试探未得任何信息,勾瑾倒也不恼,只立在旁耐心等着。   好在未过多久,太极宫宫门缓缓拉开,诸多大臣躬身退出,勾瑾认出皆是圣人心腹大臣,看来所议之事非比寻常。   那几位大臣见到勾瑾,也只是躬身行礼问安。   勾瑾也按礼数一一回过去,并不打算多言。   此乃圣人眼皮子底下,若是明面结交圣人心腹,那他这太子是当还是不当。   待任公公进去禀报后,才言道:“圣人请您进去说话。”   勾瑾心神一凝,一脚踏进这太极宫,殿中寂静一片,不知燃的什么香,他竟闻出一股腥味。   他垂头行至御案前,行礼道:“见过父皇,父皇安康。”   片刻后,才响起一声低哑含糊不清的“起来吧。”   当今圣人临朝时已耳顺之年,新朝已过二十年,如今更是杖朝之年,身体自是不太好。   勾瑾面上担忧道:“父皇可是咳疾又犯了?”   圣人摆摆手,混浊的目光落至勾颐脸上,晦暗不明。   “江南水患一事可安排下去了?”   “回父皇的话,已经安排下去了,儿臣令江南水吏疏通水路,另外派一富商作头,牵引众多富商筹资,以用来安抚流民。”   勾瑾一口气说完,书案前的老者对他如此良策不作发复,反而提起另一事,   “听闻你曾前去殷家做客。”   勾瑾心底冒出冷意,面上却起了一层薄红,“母后先前与儿臣说起选太子妃一事,儿臣去往江南路上偶逢殷家女公子从青竹山归家,知晓殷家公子大婚,便想着去庆贺一番。”   话中句句表明,他并不是为了结交势力,反倒是少年情愫,情深意长。   也不知圣人是否信了,他语气忽的一松,语气喟叹道:“青竹山……原是他的学生啊?”   勾瑾一听便知此事算是过明面了,顺着他的话提及:“柏大家也去了殷家,还将流光龙纹白云珩赠予殷家女公子。”   “哦?”   圣人似乎起了些兴趣,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既是你婚事,也该办的隆重些,便将你母后定下的人选一一召进宫吧。”   *   勾瑾退出太极宫的时候,只觉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他暗自忍耐下,朝着皇后所居的凤仪宫行去。   皇后如今花甲之年,她小圣人二十整,却是少年夫妻。   先帝在朝时,当今圣人不过是不受宠的皇子,可他心中有丘壑,不愿甘为人臣。   明面上老实封王,为了不引起先帝忌惮,他迟迟未娶妻,不与重臣结交。   先帝正是被底下皇子明争暗斗闹得心烦,如此憨直老实的圣人便入了他的眼。   直至圣人而立之年才将将有了些宠爱,先帝便指了皇后与他为妻。   皇后虽是出生清流,却是心思清透,与圣人互相扶持,才从王府行至东宫再坐上龙座。   她许不是圣人最钟爱的女子,却是他最敬重之人。   然而皇后迟迟未孕,后宫佳丽三千,诞下皇子数不胜数,可始终太子之位高悬。   直至二十年前,太医为她请平安脉,竟诊出喜脉。   圣人大喜,皇后亦是激动万分,十月怀胎后诞下一儿,圣人为他取名勾瑾。   瑾,美玉也。   圣人一举将他封为太子,赐住东宫,他及冠后更是为他挑选东宫臣属,可谓是荣宠至极。   勾瑾抽回思绪,才发觉自己已然到了凤仪宫殿门前。   凤仪宫大气辉煌,琉璃瓦的重檐顶,朱漆门,阶阶白玉,却没有过多装饰。   皇后她向来俭朴,不爱奢华。   掌事姑姑已在殿外等待许久,见他来了,连忙笑道:“太子殿下来了,娘娘在殿中等你。”   勾瑾脚步加快,连忙进了殿中,殿中妇人保养得极好,未别极为繁杂的凤簪,而只是一支白玉簪,神色温柔和善,只眼角的几丝细纹才显出她的年岁,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反倒是寻常妇人。   她正低头看着宫务奏表,时而提起朱笔添上几字。   听见动静,她转头看来,将勾瑾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才吩咐人:“张姑姑,你将本宫给太子做的那身衣袍取来。”   掌事姑姑应声,随即出去,只留下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   勾瑾已经许久未见到母后了,自从他及冠搬入东宫,皇后便叮嘱他少来后宫,他依言照做。   “见过母后,母后身体可还康健?”   皇后笑着点点头,让他来自己身旁坐下。   见他满头冷汗,背上更是湿透,便轻叹:“方从你父皇那儿过来?”   勾瑾应声,见四下无人才启唇道:“父皇如今威势更摄人,疑心也愈发重了。”   皇后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似乎并未听见勾瑾的话,她只提点道:“如今,比起太子,你更该为人子。”   如今圣人年迈,如同先帝当年那般,对于年轻力壮的皇子越发忌惮。   太子之位看似荣华至极,离龙座只一步之遥,实则如履薄冰,稍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勾瑾颔首,将先前在太极宫所发生之事一一说与皇后听。   皇后脸上浮出思虑,闻见勾瑾将江南一事的良策皆禀报与圣人,她暗叹,此举不可。   勾瑾将江南水患一事处理得如此从容,便是将江南一地的人一一收拢。   圣人岂会放心。   好在后面应答还算得当。   她却不想将这些讲予勾瑾听,一来,他如此身居高位,步步惊心,此事也算过去,便不再提。   二来,这些总归该他自己悟。   闻见圣人欲将太子妃人选一一召入宫中,她少见地眉间一凝。   勾瑾试探道:“可有不妥?”   皇后摇头,只添了一句,“既是去青竹山,便一道召柏遗大家进京吧。”   待张姑姑取来新衣,皇后让勾瑾去偏殿换上。   自己则将目光投向东方。   那是太极宫的方位。   自己伴圣人走过夺位之路,自以为摸清他心思,可近些年来,她却愈发看不透了。   夕光渐沉,宫中纷纷挂上明灯,照的四角檐上的琉璃瓦清透灵光,不知哪宫养的宫猫正小声叫着,随即被养猫奴一把抱起,叫声缓缓消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辽~ 第39章 黄寺   青竹山的日子照旧过着, 除了闲暇时,殷姝会去柏遗那处。   两人一人安静作画,一人则拿起游记看个不停, 互不打扰,泾渭分明。   直至提上最后一笔,柏遗搁下毫笔,看向榻上那人, 她正裹着小毯子, 手摸向身侧的糕点, 目光丝毫不离开手上游记。   他缓缓开口道:“怕是传信官已然到了山脚。”   那日殷姝醒后,他便将京城来人一事说予她听,殷姝一怔直起身后, 便神情自然地躺回去, 复又拿起身边的游记。   柏遗莫名一阵气不稳,他抿抿唇,沉声道:“你作何想?”   殷姝正看得入迷, 敷衍道:“皇令既下,那便按令前去。”   他本也是如此打算, 却听她如此这般说,斟茶的手顿了一下,才淡淡道:“也是, 自殷家之后, 殷家主将一些隐秘皆告知勾瑾, 想必国丈之位他要定了。”   此话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殷姝这才听出这几番来回中的酸味, 干脆放下书卷, 看向柏遗。   他面上仍是一层温和的笑, 似是寻常无意谈及, 殷姝却瞧见那茶水几乎溢出瓷杯。   她心中好笑,将那热茶端起饮了一口,入口甘甜,不复之前的苦涩,是她一向爱的蜜茶。   这些日子,她无事便来柏遗这处,现仔细端详一二,这屋中尽都是她所习惯之物。   眼前这人真该怎么说。   怎么能让人不爱呢。   她扬起轻笑,伸手握住柏遗的手腕,感到一阵温热,解释道:“我会小心的,亦不会嫁给太子。”   眼前之人脸色并无一丝波动,她眨眨眼接着道:“况且,还有夫子在。”   柏遗定不会让她嫁给太子   柏遗终于眸中一松,只断然道:“此次,我同你一道去京。”   *   京城来人一到山上,便被人引至正堂,堂中柏遗高坐其位,江南褚一行人各坐其位。   众人齐齐看向传信官,他见着柏遗,先是行礼问安:“见过柏遗大家。”   虽现在柏遗只是一介白身,担不起传信官如此相待,可柏遗是何人,圣人宠信之臣,说不准还是未来太子妃的夫子。   最好是提前攀附。   柏遗颔首,抬眸问道:“不知传信官来青竹山,可有要事?”   传信官连忙躬身道:“圣人有令,请殷家女公子进宫候选。”   “另外,圣人近来挂念大家,请大家进京一叙。”   座中几人对视,柏遗本打算去京城,如此更是合情理。   柏遗应下,归一则引传信官等人下去休息。   夫子与师妹皆去京城,剩余三人自是随他们一道。   殷姝与周覃各自回房整理行囊。   申晏手捏着折扇上的玉挂坠,神思疑虑:“为何圣人还要唤夫子进京?”   江南褚亦是不解。   柏遗则看向京城方向,淡淡道:“我离京时,曾言,只愿终身隐匿青竹山,不复进京。”   “圣人应允,此次应不是他开口,该是旁人顺他意。”   会是谁呢?   如此了解圣人。   江南褚与申晏不约而同想到一人。   当朝皇后。   *   次日一大早,几人便乘着马车前往京城。   知晓殷姝最厌颠簸,柏遗特地命人打造现在这辆马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坐其内不觉颠簸。   车内殷姝与周覃两人相互靠着,阖眼养神。   马车缓缓驶着,车轮声不绝。   忽的,周覃张口问道:“阿姝,此去京城祸福难料,你可担心?”   殷姝浅浅一笑:“若是只我一人,我不会怕。”   周覃闻言直起身,好奇道:“我们同你一同前去,你还怕吗?”   殷姝替她理理鬓角,“正是因与你们一道,我才会怕。”   “若是护不住你们该如何。”   周覃拍拍胸膛,宽慰道:“该是我们来庇护你。”   虽不甚清楚夫子所谋何事,她却隐隐直觉,他定能护下所有人。   见周覃一副让我来的豪爽模样,殷姝笑意不止。   她离开徽城前曾传话给窦赋修,赵卿然此人定不能放过。   心有污秽的蠢货最是留不得。   依照窦赋修的手段,怕是如今赵卿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无蹦哒的余地。   *   他们脚程算快,经过几日便到了皇宫大门,依宫规,众人齐齐下车步行。   传信官先一步来至众人眼前,垂头说道:“宫规森严,因圣人只请大家与女公子进宫,剩下两位公子与小姐只能暂且去驿站休息一二。”   周覃一把抓住殷姝的手,眼神紧张。   夫子与阿姝并不一道,她不放心阿姝独自一人。   柏遗转头看向江南褚等人,只吩咐道:“你们暂且先去驿站等我。”   周覃闻言只得松手,目送柏遗与殷姝踏进宫门,直至朱红宫门缓缓合上,两人身影不复见。   宫内两人行在长长的甬道上,随身奴仆自进宫越发垂首安静,殷姝则趁机看向这大襄皇城。   纵目远望,座座森严宫殿矗立其中,装饰华丽大气,碧瓦朱檐,宫婢太监些低眉敛目,以列行进。   柏遗早年受圣人宠信,这皇城来的不算少,因是还能给殷姝介绍一二。   直至到临华门,两人须得分道走,殷姝此时稍稍紧张,不自觉碰向腰间的流光龙纹白玉珩。   柏遗轻轻蹙眉,倒不是担心殷姝安危,只怕她过得不顺心。   他只叮嘱道:“若是无事,可去黄寺走走。”   黄寺是何地?   殷姝眼神一转,便忆起柏遗赠她的世家谱系图有所提及过。   如今圣人最是信赖的佛僧法号为图澄,居于黄寺,俨然是国师待遇。   柏遗竟与他有故交吗?   柏遗见殷姝沉思,便知她已然知晓,顿了顿,不放心道:“天寒,切莫贪凉。”   殷姝应下,心中好笑这老父亲口吻。   柏遗说完便带着随从朝着太极宫走去。   殷姝也随着宫婢朝着凤仪宫走去。   一进凤仪宫,她便敏锐察觉此处的宫婢倒是比别处略略不同。   说不上大概,别处好似泥偶木呆,此处却像人,眼神间尽是灵光。   她心下不由起了些好奇,这宫殿主人该是何性格。   踏进宫殿,殷姝隐隐见一人高坐凤位,她依着礼数行礼,不卑不亢道:“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安康。”   上首传来含笑的声音,“起来吧。”   殷姝起身,垂首待上首之人仔细打量。   却没想,皇后直接道:“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殷姝心下一凝,只垂眉走至皇后身边,站定后缓缓抬头。   眼前之人眼角虽有细纹,却仍能见到她年轻时的清丽模样,此刻她神情温柔,只眉间威仪显露出她乃掌控后宫几十年的皇后。   皇后也在打量着殷姝,她替太子定下太子妃人选时,不光看家族势力如何,更看此女性情。   而众人中,她最是满意殷姝。   不为别的,只如此大方自然的姿态便引人欢喜。   况且,殷姝颇似她年轻时。   她含笑点点头,说道:“听太子言,忽逢大雨,你替众多百姓请命,让太子允他们入客栈避雨。”   殷姝想过皇后会问她何问题,无非是家中父母可安好,亦或是可曾读过何书,却不曾想,皇后居然提及此事。   她心下千回百转,面上沉声道:“正有此事,只不过太子早有此意,臣女只不过顺意而为。”   皇后一怔,没料到殷姝居然将功劳归于太子身上,倒是更加高看她一眼:“是个好孩子。”   殷姝不敢应答,安安静静立在那儿。   皇后许是累了,揉揉眉间,唤来掌事姑姑,对殷姝道:“其余人早已进宫,好在还有许多空的屋子,你跟着张姑去选一间住下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哪处不习惯,便告知于我。”   殷姝应声,随着张姑前往西边的宫殿。   当今圣人重养生,因此后宫妃嫔不算多,诸多宫殿还是空着的。   此次太子选妃的贵女些皆入住最宽敞的华音殿。   皇后定下的人选也不算多,房间还算多。   殷姝随手指了间房外栽有青竹的一间。   自青竹山后,她便格外喜竹,即使这间采光不算太好也无事。   张姑见状便行礼退下,留宫婢些替殷姝整理屋子。   如今正值午时,想来诸位贵女皆在休憩。   殿内分外清静,只有殷姝这边整理屋子的声响。   殷姝靠在窗边坐下,示意离她最近的宫婢过来。   宫婢微惊,还是行礼道:“女公子有何事?”   殷姝故作苦恼,“宫中可有礼佛之地?”   宫婢会意,京城贵女多是有礼佛的习惯,然而宫中不比别处,怎会给你建个小佛堂。   “华音殿并无小佛堂,若是女公子不嫌远,可去黄寺。”   “黄寺便在华音殿西南方位,顺着宫道便可见着。”   待宫婢些收拾完一一退下,殷姝才抬步朝着西南方位行去。   此条宫道该是偏僻,少见宫婢奴仆,殷姝自得乐趣。   闲庭信步会儿便走至黄寺门口。   她原以为黄寺应当是一间宫殿,却没想居然真如其名,是间佛寺。   寺门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黄寺”两字。   瞧这规制,隐隐同神迹城佛寺有些相似。   殷姝暗奇,踏入佛寺中,佛前一人静静立在原地,听见动静。   转身殷姝,含笑道:“你来了。”   俨然等她许久。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图澄大师   这人身着竹月色袈裟, 身姿修长,面色平静,出尘之表, 如同琥珀般的眼眸落在你身上,眸光温和。   不同于柏遗行事周全的温和,他是一种凝视万千红尘,藏此心清静的慈悲。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殷姝的皮囊, 探寻她的红尘因果。   殷姝甚至觉得, 他已然知晓自己来自异世。   她蓦地想到先前神迹城藏经阁老僧言及的: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第一次知晓,晦涩难懂的佛语亦可形容一人。   这人垂眉而立, 眉间慈悲便不输身后佛像慈悲。   殷姝心神晃动之后行礼道:“殷家殷姝见过图澄大师。”   图澄大师右手拨着手中的佛珠, 眉目慈和,“贫僧听闻女公子甚是喜茶,正巧贫僧得了罐好茶, 女公子可愿一品?”   话中善意不言而喻,殷姝颔首应下。   她随着图澄朝着后堂走去, 一路她仔细观察周遭摆设,确实与神迹城佛寺如出一辙。   果然不是错觉。   她抬眸看向图澄的背影,清朗出尘, 隐隐有熟悉之感, 却也说不上大概, 如同上次见七宝手钏一般。   谁知, 身前的图澄忽的开口:“前些日子, 贫僧收到师弟来信, 信中言及女公子佛性极佳。”   “现在看来, 不算夸大。”   殷姝一怔,师弟?   该不会是……   他随即补上:“贫僧师弟多在藏经阁,少见外人,女公子与他算是有因果缘分。”   果不其然,图澄的师弟正是那藏经阁老僧。   她确实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机缘。   图澄大师不仅受圣人尊重,更是名满天下,言他是佛陀转世。   这世间俗人多想求见图澄大师,为自己算上一卦。   自己则无意结交他师弟,提前刷了波好感度。   只是,殷姝还有疑惑。   “大师怎知我会来?”   图澄轻笑,“女公子猜猜呢?”   殷姝脑中千回百转后缓缓摇头,“我不知。”   两人这一问一答。   已然到了茶案,图澄未解释个中缘由,只伸手示意殷姝落座,而后提起茶壶为她斟了杯茶。   殷姝见茶汤仍腾着热气,入口不算滚烫。   且汤色碧绿,不见浊黄,也不似重新热过。   显然泡茶者将来人时间算到极致。   殷姝心下甚奇,难不成图澄正有算命之神能。   图澄在殷姝品茶时,便一直看着她,含笑问道:“女公子觉得此茶如何?”   “极佳,果真是好茶。”殷姝大赞,不假思索地回到,这茶一口入肚,甘霖回味无穷。   见殷姝神采奕然,知她所言出于真心。   图澄心下松了口气,手中佛珠拨得缓下来,便言:“女公子若是喜欢,贫僧便将此茶赠予女公子。”   殷姝连忙推辞,直呼不可。   怎能一见面便收下如此好物。   心下更是奇怪,图澄这股善意来的莫名,究竟是为何?   且他看自己的目光,满是慈爱。   倒像是看自家后辈。   图澄见殷姝实是推拒,只能作罢。   想着换个法子给她。   他袖袍下的手不再拨动佛珠,转而握住它。   心湖微微起涟漪,欲言又止,遂还是问道:“不知女公子家中长辈身体可还康健?”   殷姝此时奇怪的情绪已然攀至顶点,还是老实说道:“家父家母身体康健。”   说完,殷姝便明显察觉到这位图澄大师属于个人红尘的情绪瞬间平复。   他垂眸凝视着茶汤,只含笑道:“那便好。”   其实殷姝不言,他也知晓。   埋在殷家的暗探每日便会书信给他,信中尽是她的日常。   可他还是想出言问问,总归才能安心。   毕竟是他于她有愧。   殷姝这时才不着痕迹地偷看眼前这位高僧,先前离得远,她只被他气质所惊,离得近了,才发觉他眼角也已有细纹。   “大师,恕我冒昧,你们师门可是以资历排辈分吗?”   图澄闻言抬头,思虑一番才道:“师门只我贫僧与师弟两人,只因贫僧拜师较早,便称为师兄。”   “那习佛法有驻颜之效吗?”   殷姝出言便知不妥,如此甚是失礼,怕图澄见怪,连忙欲致歉。   图澄好笑,原来转了一圈便是想打听他的年岁。   他直言:“贫僧年长女公子二十春秋。”   殷姝垂头算算,便同殷母差不了多少。   她复又看向图澄,他眼中满是淡然,似乎如此失礼的问题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想到殷母,她神思一闪,终于知晓背影与七宝手钏的莫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大师与家母可是相识?”   只这一瞬间,图澄脸上笑意彻底湮灭,换上说不清的情绪,将视线久久停留在茶汤上,目光遥远,眼底透出浓浓的悲哀,好似陷入了尘久的回忆中。   殷姝甚至感觉,那身单薄的袈裟却似魔鬼藤般将他死死困住,不得挣脱。   茶室中的气氛暗流涌动,就在殷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   他用力攥紧手中的佛珠,平静的叹息:“确是相识。”   闻见此言,殷姝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也只是试探,没想到确有其事。   而后茶室内一片寂静,谁也不言。   终于,图澄顿了顿,似是很难开口,涩然问道:“你如何猜出来的?”   “那大师可否告知我,你如何猜到我前来黄寺。”   殷姝眼目锐利,盯着眼前这个高僧。   图澄没想到殷姝还在纠结此事,这性子颇像她当年。   当年她也是如此倔的性子。   心中沉重消了些,解惑道:“女公子须得留心身边仆从。”   果不其然,深宫中一举一动都是值得传递的消息。   见殷姝恍然,他反客为主道:   “那女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殷姝伸手碰上杯壁,低头看向清澈的茶汤:“如若我没猜错,此为云尖青芽,长于高山峭壁上,入口甘霖,口齿留香,极为难得。”   “外祖父曾言,此为我母亲最钟爱之茶,未出嫁时我外父四处为她搜罗,只可惜她嫁至殷家,便不再饮此茶。”   图澄愣怔许久,轻叹:“原是如此吗?”   她竟不饮此茶了吗?   殷姝颔首,“大师既然知母亲曾钟爱此茶,可见你们相交年岁久矣。”   “那为何我从未听母亲提及过大师?”   此问一出,图澄脸色愈发悲哀,未答此问。   反而说道:“天色不早,柏大家在寺外等你,你去吧。”   殷姝也不接着追问,只行礼道:“殷姝退下。”   转身的一刻。   殷姝脸上的笑意落下来,她并未对图澄说实话。   茶汤只是一部分推测,更大的缘由是幼时傅母想她与殷母亲近些。   愿殷母对她多些疼爱,她也能活的自在些。   特地做了糕点,让她送给殷母。   她虽不想,撞上傅母隐隐忧虑的目光。   现在想来,依旧心痛酸涩。   于是她忍下不语,朝着听风堂行去。   那也是第一次她主动去那处。   这时的听风堂安安静静的,与寻常不同,平时候着的仆从都被打发出去,连殷母的随身嬷嬷也不见踪影。   她小心翼翼踏进堂中,却没瞧见殷母,   佛中檀香已然燃到头,却没再续上。   想着殷母的习惯,她朝着小佛堂走去,   小佛堂正在正堂右侧,两处正堂中间有一道珠帘相隔,她下意识没有出声,只静静地透过密密麻麻的琉璃珠看见殷母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盯着墙上的画卷,入神不觉周遭。   那画卷上所绘的是一道行者飘然的背影,笔触细腻,连衣角的尘土皆画得惟妙惟肖,可见画者的用心。   只是这幅画卷无头,只脖下身躯,分不出是男是女,便显得有些可怖。   殷姝看得一惊,殷母察觉到此处动作。   转头看来,殷姝瞧见她来不及收回的泪光与诸多情绪。   怀念,怨恨,痛苦等等。   殷姝略略尴尬,薄红飘上两颊,缓缓拿出糕点篮子,软声说道:“这是傅母做的糕点,滋味不错,拿给母亲尝尝 。”   殷母并未责骂她,只收回目光,又变成无心无情的殷家主母。   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放着吧。”   殷姝如闻大摄,即刻退回正堂,将糕点篮子搁置在案上,便回自己院了。   她先前总觉着七宝手钏莫名熟悉,现下想来,殷母看向画卷那时手中正拿着一串七宝手钏。   样式颇为奇特,选用了各色流光宝珠,虽说宝石质地极佳,可却以普通红绳串之,显得十分朴素。   不像是殷母会喜爱的首饰。   可她只匆匆一瞥,印象不大深,看着图澄背影她才想起来这件小事。   黄寺虽是深宫偏僻地,可青石板甬道上不见丝毫苔痕,光亮干净,想来每日都有人前来打扫。   四四方方的檐角只能拦着人目光所至,却丝毫不能拦住影光覆地,冬日的暖阳悄然融化乌瓦上的薄雪,一道将走出寺门的人照个满怀。   殷姝周身感到点点暖意,才发觉已然走至寺门外。   门外树下萋萋,一人已然在此处候了许久,淡然的目光将她身影纳入后,便刹那吹皱一池春水。   殷姝一见他,心中不好受顿时化为沉甸甸的安心。   她抬眸看向空中红日,眼中泪光缓缓渗出。   我不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了。 第41章 去边关   “这些年, 过得可好?”   柏遗并未行跪礼,而是静静立在太极宫御窑金砖上,他低眉敛目端视着地砖上映着的两道模糊影子。   晃动的光亮将影子扭扯得更加畸形, 直至瞧不出人样。   还是始终看不清啊。   柏遗思绪回笼,抬眸看向立在书案后的沧桑老者,淡淡答道:“尚可,圣人身体可康健?”   若是有旁人在, 定会大吃一惊, 两人对话不似君臣, 反倒是阔别已久的老友 。。   话音刚落,圣人便重重咳嗽起来,喘气声忽止忽续, 像极了堵住的烟灶。   殿外候着的任公公小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连忙进来,随即从书案屉中那处一个木盒,取出其中的白色药丸给圣人服下, 不住给他抚背。   如此境况,柏遗依旧立在原地, 看着嘈杂起又停歇。   圣人缓过气,示意任公公退候一旁,太极宫复又恢复寂静。   他看向毫无动作的柏遗, 面沉如水, 声音透出阴厉:“如你所见。”   说完, 鹰眼死死盯着柏遗的神情, 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书案上的绸缎。   浊黄的瞳眸布着点点红斑, 眸底深藏着一缕杀意。   如若柏遗表情一有波动, 隐匿在他身旁的暗卫便会将其击杀之。   然而, 他失望了,不管他执掌一国生死的帝王之威如何压迫,殿下站着的那人毫发不曾动,神色依旧淡然,浑然不觉周遭危险的气息。   沉默地回视着他,眸中似乎满是嘲讽。   嘲他年迈无礼,讽他垂死挣扎。   如此死寂之中,圣人脸色奇迹般红润起来,他却冷笑一声,骤然推翻眼前陈着诸多奏折陈表的书案。   堆积如山未批阅的奏折些顿时倾倒在地,几本滑落至在柏遗鞋履前。   终于,柏遗有所动作,他缓缓躬身用手执起奏折些,一本奏折已然展开,他拾起后不慌不忙地通篇阅览,一旁任公公被这谋逆之举看得心惊肉跳。   当着圣人的面翻看国事奏折,此乃大不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柏遗似乎浑然不觉,阅览后只静静说道:“西戎进犯,我军却迟迟未接到粮草,将士寒饥相交,曹敦将军请求派人支援。”   任公公浑身冷透,身体却下意识张唇,正欲呵斥柏遗所为。   谁知,圣人一手掩口,先发低沉笑起来,笑声愈发大直至疯狂,偌大宫殿响彻他的喑哑笑声。   随即,他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抬起颤巍巍的手指向柏遗,“你既然提及此事,那便你去罢。”   “拟旨。”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任公公所说,任公公一激灵连忙上前,垂头躬身。   “戎狄扰我边关,兹特授尔为押运官,援边关急,翌日率粮草前往,不得有误。”   下方的柏遗略略一躬身,垂眸应答,“遵圣人令。”   似是浑然不知已入死局。   他顿了顿,复又言道:“臣下还有一求。”   圣人心中畅意,难看的脸色渐渐缓过来,盯着眼前这位曾经最宠信的臣子。   可惜,宝剑锋利,却不再为他所用了。   他这人,一向信奉,不中用的兵械投进滚浆融了便是。   殷姝朝树下的柏遗走了几步,脚步蓦然顿了顿。   她看向柏遗,他原本淡然的神色浮上不易见的忧虑,只是见她来了才瞬间收起。   直至走至他跟前,方才所窥见的神情已然消失不见,仍旧是那副不露山不露水的模样,任狂风刮身,不失其骨节。   殷姝忍住翻腾的心绪,只笑道:“等我许久了?”   而柏遗见殷姝眼角微红,知她强撑,也默契地不去问她,只低眉拉过她的手。   “不久。”   用掌中温热去暖她冰冷指尖。   殷姝被这一举动搅得耳端一红,不愿柏遗发现,连忙转移话题,同他讲起方才与图澄大师所言,最后补了句:“他是否真的有算命之能?”   柏遗轻笑:“信则有,不信则无。”   殷姝想想也是,随即又问道:“你同图澄大师有故交?”   “有过一次机缘。”   不知是否是殷姝错觉,柏遗提及机缘两字时面色阴翳许多。   她心中轻叹,“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无甚,不过寻常家常话。”   柏遗停下脚步,看向殷姝,“只是有一事……”   殷姝心一沉,   “圣人派我押送粮草去边关。”   他话说的淡然,却惊得殷姝眉间一动,莫名喘不过气,眼眶酸涩。   “为何派你去,可是他……”   未尽之言已是大不敬,如今宫内眼线不少,不可乱语。   可圣人此举,表面看起来是繁花簇锦,实则烈火烹油。   他想要柏遗死啊。   柏遗没有应答,只提及别的事,“你一人在宫中我不放心,明日周覃便会进宫陪你。”   殷姝不愿他担心,勉强扯出一抹笑,回握住他的手,只低声道:“我知晓了,你定要平安归来。”   柏遗并未颔首,只牵起她,送她回华音殿。   翌日,宫中便传出消息,边关告急,柏遗大家智谋无双,圣人特指他为押运官,前去援边。   不光是后宫中,朝堂上也议论纷纷,本以为这柏遗再也不会回京。   哪知,他竟一声不响地回了京,学生还进宫为太子妃人选。   战场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可也瞬息万变,生死未知。   可押运官不同,既能享功勋,又能保全自身,可谓是大好肥差。   众官家中都有一两个不争气的儿郎,想尽千方百计都能未送进去。   柏遗可倒好,一回来圣人便给他如此机会,复用之意显露无疑。   不由叹息道,这官场怕是又要变了,其余诸多未站队的清流目光热切。   众官盯着位列圣人右下首的柏遗,脊背笔直,如青松竹,今日上朝,他少见地穿了身深绯色对禽纹官服,腰间佩着金鱼袋,面色冷淡,不复青竹山讲学的温和模样。   众官艳羡的目光加身,柏遗一脸平静,好似圣人这般宠信的人不是他。   圣人坐在高位,将底下百官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下首身着绯色官服的人身上,眉头皱了皱。   柏遗原是垂眸,袖袍下的左手轻轻碰向右手无名指的指节。   感受到温热的触感,他不自觉噙起一抹笑意。   直至感受到圣人的视线,他缓缓扯平嘴角,心中满是讽刺。   要命的差事确实是好差事啊。   虽说为太子选妃,皇后那边却迟迟无动静。   华音殿的其他贵女先殷姝来了好几日,在这殿内已待得十分无趣,于是相约结伴游御花园。   不知是有意无意,竟无一人唤殷姝,颇有一致排外的意味。   殷姝自是无觉,只以为都爱清静,她昨夜复又噩梦缠身,索性不睡,吩咐宫婢拿些纸墨来,抄写佛经静心。   还没提笔,殿外便传来几人脚步声,她搁下笔,转过书案看去,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引着周覃朝殷姝这屋走来。   不过一日未见,便生出诸多惆怅。   殷姝与周覃双双对视,顿有此悟。   一旁的掌事姑姑笑着解释道:“皇后娘娘听闻周家小姐也来京,特召她进宫陪伴。”   “奴婢大胆,做主将周小姐安排至女公子旁。”   殷姝躬身致谢,将袖中一个荷包递予她。   掌事姑姑笑着接过,见两人有话要说,她便识趣退下。   待到宫婢些退出屋子,殷姝才开口:“师姐怎会来如此快?”   周覃脸色忽的沉起来:“夫子今日便前去边关。”   殷姝神色茫然,张唇却发不出声,转身欲赶去宫门。   周覃急忙拉住她,拥住她,才发觉她这几日清瘦许多,轻声说道:“赶不上了,夫子领命半个时辰前便已离京。”   怀中人缓缓平静下来,“他没告诉我是今日。”   周覃心疼地替她理理鬓发,这一贯是殷姝爱做的动作,她此次做得十分熟稔,宽慰道:   “夫子怕你担心,便没告知你,昨夜传信给我,让我收拾进宫。”   “江师兄跟着他前去边关,狗晏则留在京城照应两方。”   “夫子让我对你说,不必担心,他答应你。”   周覃说这句时,只觉没头没脑。   殷姝却忆起昨日,她对他说,你定要平安归来。   那时他未应下,现下却只敢经师姐之口应下。   你是否对于此行,也不确信呢。   殷姝靠在周覃怀里,低低说了一句。   周覃凑近耳朵,听见她说。   好想回青竹山啊。   赏满山大雪,青竹傲立,她与他炉火煎茶,逍遥任平生。 第42章 死局   黑云压地, 鹰隼高空盘旋,忽的向下猛冲,弯钩般的爪趾狠狠扼住长虫的头部, 在这尘地称霸的长虫与它而言,不过是口中食。   然而,它并未着急飞离,褐色的鹰眼看向远处山坡。   烟尘四起, 马踏声不绝, 一只轻骑小队驾马缓缓朝此处赶来, 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正是此次护送的粮草。   待到人越发近了,鹰隼才抖开翅膀,朝着苍穹飞去。   柏遗作为押送官自是驾马当先, 江南褚落后他半身马的距离。   他回首看向搭着皮毛毡的完好粮草, 心头阴霾仍未散开。   这一路太过太平了。   没有山匪,没有敌军,甚至雨都未下一滴。   身前的马匹缓缓停住, 身后车队随之停下。   江南褚靠近柏遗,低声道:“夫子, 发生什么了?”   柏遗却摇摇头,言道:“先修整一刻。”   随即下马朝着不远处的荒草地走去。   江南褚应声,回头大喊:“先修整一刻再出发。”   他也跳下马, 依照惯例一一挨着车检查粮草。   粮草车旁的兵卒唐强拍拍胸脯, “江大人放心, 这一路上我老实盯着粮草呢, 绝对不会出问题。”   颇有邀功的意味。   江南褚直至将粮草检查完, 才抬头说道:“那自然最好不过。”   说完便抬步朝柏遗那处走去。   已然坐在草地上休息的其他兵卒暼那唐强一眼, 暗暗瘪嘴, 面露不屑。   就说大家都去休息,就他自儿个慢慢吞吞。   原来等着邀功这一出啊。   唐强感受到其余人嫌恶的眼神,也懒得管,他将刚刚掀起的皮毛毡角掖进去,避免风沙落在粮草上。   做完这些,他靠在车旁,拿出荷包里的铜板数了又数。   这次运送粮草回去之后,应当会赏些铜板,母亲也不用整宿整宿替人缝补了。   他黝黑的脸上忍不住牵起抹笑,眼睛光亮亮的。   *   江南褚走近之后,见柏遗半蹲下,手指这下荒草地的一根黄草叶。   草叶上沾着点微黄粘液,粘液中还有不知什么肉的肉渣,并且边缘有腐蚀痕迹,柏遗若有所思,随后递给江南褚。   江南褚接过,将草叶缓缓靠近鼻尖,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熏得他犯干呕。   身旁的柏遗已然站起身,提点道:“气味腥臭,毒性强。”   江南褚恍然,“尸鬼长虫。”   与此同时,他眉头拧起,可是尸鬼长虫多出没与腐尸地,此处瞧着也不像啊。   柏遗看向前方,眼睛微眯,肃声道:“这周围可有小径?”   江南褚想想摇摇头,“没有,周遭尽是峭壁陡崖,此道是前去西门关必经之路。”   他此时嗅到危险的气息,迟疑道:“学生再去四处看看?”   柏遗没有立刻应下,平静地看着他:“我们在暗处的人有多少?”   江南褚攥紧拳,“满打满算,不过百人。”   除去散落在各地的传信探子,他们的人本该以千数,然而神迹城那一遭留下诸多人手,还留了部分护住周家。   临行前,夫子又命五百人镇守京城,听申晏调遣,护殷姝和周覃安好。   跟出来的只有百人。   “你带着他们去最近的州府调遣兵力。”   江南褚抬头出言道:“万一再往前走便见到曹将军的……”   他撞上柏遗淡淡的目光,那句大军悄然噎住。   难以置信地摇头,手掌青筋暴起。   柏遗脸上没有面临死局的惊慌,缓缓开口:“他败了。”   江南褚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连忙朝着前方走了几步。   远处浓烟四起,蒙上一层灰霾,地面阴暗处钻出一条尸鬼长虫。   不,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不是暗处,是团起来的尸鬼长虫潮。   它们似乎嗅到血腥味,纷纷从冬眠中醒来,僵硬的蛇身缓缓扭动,朝着血腥处滑去。   耳畔响起柏遗的声音,“尸鬼长虫蛇如其名,最喜啖人尸肉。”   此刻,他冷淡的声音终于带上一丝凝重。   前方定是才结束的战场,倾覆如海的血腥味引来本在冬眠的尸鬼长虫。   江南褚喉咙发涩,喃喃道:“怎会如此,曹将军此人最是勇谋,从未打过败仗。”   柏遗也盯着那处,“可他是人,在外行军打仗,饱经风霜,又无果腹之物。”   这荒草地怕也是他们摘完野菜所致。   若是曹将军大营就在不远处,那他们前来送粮草的消息早已被斥候传回大帐。   自有人来接应他们,可如今形势,四周死寂,怕是已然兵败。   江南褚咬咬牙,看着柏遗说道:“那我们就此回头,向其余州府借兵。”   柏遗双目幽深,眼神沉静,“如若我们倒头,皇家暗卫便在后方等我们。”   江南褚沉默了半晌,往前走是险路,不知西戎军队驻扎何处,他们兵力少数,一味往前便是自投罗网。   离此地的最近州府都须不眠不休驾马三日才至。   而后方尽是皇家暗卫,如若敢退,便是临阵脱逃,就地斩杀。   这次是死局……   江南褚第一次感到茫然,他下意识看向柏遗,说道:“圣人是否查出了什么?”   否则不会断然下此死手。   柏遗还是盯着远处,心中嘲弄愈发重。   不管他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私下所为,此次他都会痛下杀手。   毕竟年老的狮王不会放过榻边力壮的猛狮。   那是对他权威的捍卫,况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年老,仍有开刀阔斧的野心。   这是他们君臣之交的默契。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   那年太极宫外槐树深深,一人为史书记载以来最年轻的新进状元,一人是已然掌权二十载的壮年皇帝。   宫殿外的青石砖被宫婢擦得发亮,映出他瘦弱的影子。   他忍不住冷笑,漆黑的影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也对,该笑的应该是柏父,他所有想要的一切自己都帮他得到了。   盛名,才华,高位,赞誉,艳羡,钱财。   目光所及之地点点渗出另一道人影,高大挺拔。   他猛然抬眸,正是这大襄圣人。   身边的同窗以及宫婢些都下跪垂首,身体不住发抖。   他却毫无感觉,只盯着所谓的圣人。   直到,圣人开口:“你不跪吗?”   柏遗摇摇头,他不懂,为何同为平等众生,偏生要有地位之差。   圣人却好似很喜欢他这副性子,大笑起来,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他不理解的情绪。   许久之后,柏遗才读懂那种目光。   是寻到一把尚未磨砺的宝剑的跃跃欲试。   此后诸年,圣人允他不必跪礼,赠他流光龙纹白玉珩。   不管出行何地,始终将他带在身边,教他理政之道,与他畅谈国事。   朝堂后宫不平之声起,质疑一个臣子岂能学治国之道,甚至谣言道,柏遗是圣人流落民间的私生子。   圣人将这些声音纷纷压下,依旧我行我素,召柏遗进宫为太子师。   这年的柏遗不复初见时的瘦削,身在这集天下权力之地,他身上也多了迫人的威压。   圣人盯着眼前身姿如玉,已然成长为青年的柏遗,眸中思绪万分,声音喑哑道:“你知我为何力压众议,升你为太子师?   柏遗垂着眸,面色冷淡。   经年过去,他通晓世事,若说年少时的他是锋芒毕露的宝剑,那此刻他已然锋芒尽收。   “圣人爱重,感激不尽。”   书案后的老者眼底藏起深深的满意,只意味深长道:“莫要让朕失望。”   即便此刻,两人都知晓,柏遗不过是诱饵,圣人高坐其位,将鱼饵放下去。   激出那些不顺他意之人,只是便一一寻由头处置,他要这个朝堂成为他的一言堂。   柏遗盯着黑沉沉的影子,影子随烛光扭曲。   他心道。   变了。   果不其然,之后的几日里,那几位强烈反对的老臣便连着请辞归乡荣养。   圣人多次挽留无果后,只得应下。   只是,他们时运不佳,回乡途中遇上山匪,一家尽亡,尸骨无存。   自此,朝堂的声音少了,多了一群套着官皮的傀儡。   *   “圣人最近有意建一避暑别宫,可国库告急,听闻户部尚书这几日急得嘴上起燎泡,圣人让他批银子,他倒是从哪儿变出来啊?”   公孙玮今年被圣人点为榜眼,正是喜不自胜之时,宫中下来谕旨封他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一下便来到这鸟不拉屎的清净地,他暗自恼怒,却无意碰上柏遗这人。   说起来好笑,两人年岁差不大,可他已然为正三品翰林院学士兼太子师,圣眷无双,自己还是个正七品的芝麻小官。   好在他会来事,识人脸色的本事不错,与柏遗关系还算尚可。   他此番就是承户部尚书之请,来柏遗这儿探探口风,求个办法。   状似无意地提及这事,他仔细打量着柏遗的神情。   柏遗眼神并未离开书卷,只平静道:“圣人有所愿,自当尽力为之。”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尽力为之也不能变出银两啊,何况还是一大笔。   公孙玮眼中一急,咬咬牙,直接道:“户部尚书请我来向你讨个法子。”   柏遗终于抬眸看向他,公孙玮被人眼神看得发麻。   好在目光移开,柏遗盯着木窗上陈着的兰花草,淡淡道:“不义之财不可取之。”   看似警醒的话,公孙玮却心念一动。   这朝堂至清则无鱼,贪官污吏不少,家中不义之财数不胜数。   此番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公孙玮直起身,朝柏遗拱手行礼道:“还是柏遗兄明理。”   说完,正是放衙时,他趁机告辞。   待到公孙玮走出翰林院时,笑意却淡了下来。   这法子看似好,实则最是得罪人。   可目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他重新挂起笑,朝着户部尚书府走去。   心中却是感叹,这柏遗心思深啊。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今天满课,不好意思宝子们!   明天会早点! 第43章 大事   待公孙玮的背影消失至门后, 户部尚书方才还客套的笑容立刻沉下来,立在一旁的管家更是眉头紧皱。   回想方才公孙玮说的法子,这不是与其余百官树敌吗?   管家向自家大人说道:“这法子万万使不得, 夺人钱财不亚于杀人父母,此事过后,您就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   一介管家都想得清楚的事,他浸淫官场多年怎会不知。   可如若这件事办不好, 莫说是头上这顶乌纱帽, 说不准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几年南方涝灾, 北方天旱,军中所需的饷银更是一大笔,圣人又大兴佛教, 所过之处须得佛寺并立。   百姓无钱建, 便是官府出钱,可官府的钱又需取之于民。   如此循环,国库早就亏空无几, 现下又是建行宫别院。   他气上心头,挥袖扫落桌上的茶盏, 吓得一旁的管家连忙噤声,不敢再多言。   户部尚书眼中划过狠意,声音阴冷道:“要死一起死, 走, 去拜访其他几位尚书大人。”   管家眼皮一跳, 立马跟上。   *   天色暗沉下来, 太极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圣人近来难眠, 浮肿的眼中满是红丝,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奏折, 如枯木死皮般的手指不住颤抖。   他咕哝道:“好啊好啊,真是出息。”   殿阶下的几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见他们不语,愈发恼怒:“朕养你们何用,区区流民一事都解决不了。”   “反倒斩杀百姓,如今倒好,民间传言,朕德不配位,苍天降罚,今年多灾。”   底下几人被这一吼,将头垂得愈发低。   圣人看得这些蠢货太阳穴直跳,手不断揉着眉心,阴沉道:“若是明日想不出甚好提议,你们也不必呆在这里了。”   “是。”他们心中苦涩,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随即退出太极宫。   直至合上门扉,他们才松了半口气,转身便见任公公领着一人缓缓行来。   来人投在地砖上的影子修长,风姿无双,正是柏遗。   他们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太师。”   柏遗微微颔首算是应下,经过他们时,其中一位搓搓鼻子,暗自纳闷,我怎的嗅见一股血腥味。   *   柏遗拿着手中书卷缓缓行至圣人下首,轻声道:“圣人不必忧虑,流民一事臣已然有数。”   上方的圣人眉头一皱,随即连忙问道:“当真?”   “当真。”   柏遗此人从未夸下海口,圣人脸色一变,逐渐平静下来,“此事你若能解决,朕定重重赏赐你。”   柏遗垂眸看着两人的扭曲阴影攀长,于是道:“臣只有一愿。”   圣人此时也感到不对劲,坐直身子,问道:“何事?”   柏遗抬起头看向这个大襄君主,缓缓张口道:“臣欲辞官。”   圣人眼睛一眯,“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柏遗反倒轻笑,重复道:“臣欲辞官。”   圣人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柏遗你可是忘了,谁让你走至如此高位,享无上尊荣。”   他心中情绪万分,最后化为被背叛的怒火,大吼道。   柏遗并未言语,只举起手中书卷,轻轻一松,书卷展开。   高位的圣人看到卷上内容时,脸色忽的惨白,厉声道:“你怎会有此物?”   语气不可置信,他明明毁掉此物了。   府中苦苦商议良策的几位大臣夜不能寐,家中下人赶忙来禀告,圣人已将安抚流民一事交予柏遗,限柏遗三日内解决此事。   这下几人心情却复杂起来,一方面苦差事落在旁人身上的庆幸,另一方面也不由得为柏遗提心吊胆。   此事复杂,短短三日怎能解决,古代圣贤在世都未必能行。   可偏偏有人有这本事,不知柏遗用了甚法子,仅仅三日,流民便被妥善安置,流言平息,甚至传出圣人贤名。   众人艳羡不已,此事后柏遗在官场上只会更近一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让他们出乎预料的是,柏遗竟在朝堂上断然辞官,圣人更是一口应下。   在座都是老狐狸,自是看出此事早有预谋。   只是不知,是激流退隐还是兔死狗烹。   如此,笼罩在大襄官场的阴影的柏遗太师已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青竹山求学的柏遗大家。   一时间,柏遗竟引得民间读书人的赞誉。   赞他为沿袭孔孟之道,毅然弃自身安逸,陋室求学。   百姓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轶闻,随即惊天消息传来,圣人重病,寻觅名医。   那一年宫中进进出出的尽是各地的杏林妙手。   有小道消息者称,那些名医出宫者莫不摇头轻叹。   看来圣人已是药石无医。   朝政也交给几位重臣与太子商议而为。   不管是大臣还是民间百姓家,都悄悄催着办喜事,若是圣人驾崩,按例国丧。   一百日内不准作乐,七七四十九天不得屠宰。   嫁娶之事更是一月不得为。   就这么熬了几日,家中白缎也备得差不多。   偏生圣人身体逐渐好起来。   一日能进食。   二日能起身。   三日能行走。   四日便上朝理政。   百姓些啧啧称奇,以为是妙手回春,只心疼自家费钱买的白缎。   百官府中却是疑虑,不同于不知事的百姓,他们每日入宫候着,也无意瞧见过圣人脸色。   面如死灰,确实是命不久矣。   可这几日,任公公将他们打发出去,圣人却神迹般好起来。   另外,宫中埋的钉子说屡屡有着僧服的和尚进宫诵经祈祷。   不知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众人私下暗自揣测,第二日还是老老实实上朝。   忍不住抬头看向圣人,这一看便是吓一大跳,脸色透着奇异般的红润,与先前毫无生机的模样大相径庭。   像是吃了什么仙药。   感受到上首圣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赶紧垂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好事者下朝后在自家宴席中,与好友醉后称此事为矫殡之事。   谁知第二日,便有皇家暗卫直闯入府,将其一家老小下狱,午时斩首。   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其余人隐隐发觉,这位圣人似是变了。   自此,大襄暗卫之势起,特司监察,为圣人所用。   *   如此进退两难的处境,自家夫子先前所言及的法子似是最好不过。   只是,江南褚心中仍旧不安,若他率那百人走了。   柏遗该如何保全自身,即便一身诡异剑法无解,可如何当十几万大军。   这运送粮草的兵卒多是京中大理寺的官差,不曾上过战场,更不曾见过血,更是指望不上。   江南褚忧虑的脸色被柏遗尽收眼底,只抬手按住江南褚的肩膀,轻声道:“吾会等你的。”   肩膀并未承多少力,江南褚却觉心底重如千钧,他终于点点头,说道:“我一人即可。”   那一百来数的暗卫便留下来护江南褚周全。   可他还未说完,眼前之人眉间的平静染上一丝风雨,只静道:“让他们跟你去吧,后方亦是险路。”   江南褚一怔,跟随柏遗这么多年,自是听出他此话的不容置喙。   他退后一步,朝着柏遗完完整整行了一个学生礼,咬着牙说:“夫子等我。”   柏遗颔首,目送他翻身上马,狠狠一拍马的侧部,马长嘶一声,随即驮着身后之人飞身出去,顿时消失在眼底。   平地风起,枯黄的草叶也被劲风卷折,空中的气息也愈发远了。   柏遗复又看向前方,那烽烟黑得发沉,隐隐有飘过来之势。   树下休息的兵卒离得远,瞧不见柏遗与江南褚说了些什么,只眼见江南褚独身直直驾马远去,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也坐不住。   终于,一人开口道:“那江大人走了,我们该如何办?”   另一人道:“柏大人不是还在那处吗?”   “我们跟着他便是了。”   “你怎知他不会也独自离去?”先前开口那人说道。   其余人瞧着他嗤笑,“你知晓他姓甚名谁吗?”   “柏遗大家啊。”   “你也知道是柏遗大家,你知道他的事迹吗?”   那人点点头又摇头。   “他一生清正,多年前我老家突然涝灾,全村百姓死的死,跑的跑,是柏大家建棚施粥,怒斩贪官,集齐赈灾的饷银,疏通田道,我们才得以有命活下来。”   这人此话掷地有声,众人皆沉默。   大家皆是大理寺不出头的官差,家中贫困,可毫无例外,都受过柏遗大家的恩情。   “世道艰难,权势者压贱我等,唯有柏大家,清直为民。”   “莫说柏遗大家不会丢下我们,便是他想走,我王某人原做他垫脚石。”   先前质疑的人愣住许久,才羞愧地低下头。   靠在粮草旁的唐强吐掉嘴巴里嚼着的草根,随着柏遗的目光看向前方那处袅袅烽火,眼底晦暗不明。   不管朝堂如何,后宫却是风平浪静,好似一潭死水。   华音殿的一角院落。   殷姝盯著书案上的信纸,眉头紧蹙。   自徽城至京城一路上,她多次与那边联系皆未果,只能另想法子。   好在京中还有一人可用,她使了些手段,传话给窦赋修替她探查一事。   窦赋修如今把柄与软肋尽在殷姝手中,只能照命行事。   这信便是他所查结果。   如她所料,结果不妙。   万般思虑,殷姝眼眸露出不易见的疲惫,抬起头不自觉看向窗沿上的常春藤,如此寒冬,它仍旧嫩绿清翠。   申晏将它送进宫时,并未捎话。   她心下却明了是何人所赠。   思绪忍不住飘向远处。   周覃一进门便见殷姝如此出神,若不是此事,本不欲打扰她的。   “阿姝,有大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来辽~ 第44章 疑点   周覃还没来得及开口, 屋子外边腾起嘈杂声,连带着弱弱的哭泣声。   殷姝与周覃对视一眼,起身朝外走去。   只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脸色严厉, 直立在院中,所带的刑罚嬷嬷直接闯进其余屋子,将这华音殿的宫婢太监些拿下,一些胆小的哭起来, 直接被塞进巾帕堵住嘴。   待刑罚嬷嬷一一点数, 确定华音殿所有伺候的奴婢在此, 掌事姑姑才颔首。   这是怎么了?   殷姝露出讶色,看向周覃,周覃只冲着她暗暗摇头, 示意过后再言。   谁知, 掌事姑姑也瞧见出来的殷姝二人,脸色稍稍缓和,向她们行了一礼, 才道:“女公子,皇后娘娘有请。”   这话放在现下透着几分危险。   殷姝瞳孔一缩, 心中疑窦丛生,却也知晓此刻不可多问,只言道:“姑姑稍等, 我去换身衣裳。”   今日殷姝在屋中, 只着一袭家常的浅灰衣袍, 并不适宜面见皇后。   掌事姑姑也未不允, 提点道:“女公子请快些。”   殷姝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掌事姑姑的态度还算可, 证明她与此事关联不大。   她与周覃复又回到屋, 合上门扉,确保外边听不见屋中动静。   周覃低声道:“华音殿其余贵女游御花园时,无意撞见八皇子与后宫妃嫔苟合,圣人大怒,令皇后彻查此事,想必还在掌事姑姑来此就是为查此事。”   殷姝猛地抬起头,问道:“何人苟合?”   声音浓浓的不可置信,甚至隐隐破音。   殷姝这反应同她知晓时一模一样,子辈居然与自己的庶母苟合,这是祸乱之罪。   何况这还是皇室。   她再次重复道:“八皇子与妃嫔。”   殷姝满脸愕然,摇头念叨:“怎会如此?”   “据传,贵女些碰上时,两人衣衫不整,动作亲密,不似被人冤枉。”   殊不知,殷姝所震惊的并非是苟合之罪,而是这人。   八皇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窦赋修之前效忠的主子,更是未来的新帝。   原小说中,从未出现过此事,如今他被发现与庶母苟合之罪,圣人大怒,百官唾弃。   这皇位怕是与他无缘了。   这个世界的剧情再次偏移甚至崩坏了。   *   因着皇后的意思,只请殷姝一人前去,纵然周覃千般忧虑,也只能留在华音殿等她。   殷姝行在长长的甬道上,身后是掌事姑姑与一数刑罚嬷嬷。   先前被捆上的华音殿宫婢些在殷姝更衣出来时,便已然消失不见。   不知是否被送去了慎刑司,亦或是尸身草席一搭扔在乱葬岗,沦为野狗口中食。   殷姝心中寒意滋生,这赤红宫墙于她眼中,不过是层层铺涂上去的猩红血液。   她先前还以为深宫平静,无腥风血雨,谁知,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尸横遍野。   殷姝勾起一抹冷笑,她才不信什么无意间撞见。   若是苟合此事为真,那八皇子与那妃嫔也不傻,怎会选择在御花园宫婢最多的地方私会。   还偏偏如此巧的,被候选太子妃的贵女些撞见。   要是寻常人自是能够让他闭嘴,可这是一群人。   且能为太子妃人选的,家中定是贵重,不是权臣便是清流。   如何能杀?如何杀得净?   在她看来,这便是谋划已久,为八皇子设下的死局。   一击必中,一中必死。   身后的掌事姑姑躬身向前,殷姝觉头顶一黑,便听旁边之人言道:“见天色,欲雨,奴婢给女公子撑伞。”   殷姝抬眸看去,天墨压低,正是风雨欲来之势。   *   到凤仪宫时,殿中上首的皇后一失去平日的慈和,脸色阴沉,手揉着右侧太阳穴,似乎很是头疼眼前之景。   跪在殿中的一男一女正是主人公,八皇子与那嫔妃,八皇子面色青灰,那妃嫔更是面如死灰,小声啜泣着。   其余贵女则一列立在右首,面色难看,但还算镇定。   除此之外,还有殷姝意料之外的人,竟是勾颐与一身着华丽宫装,头上别着五尾凤钗,珍珠垂至耳边,极为雍容的女子。   只一眼匆匆扫过殿中所有人,殷姝垂下眸见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临沂公主。”   皇后见她来了,神色淡淡,只说道:“起吧。”   殷姝起身默立在旁,上首的林贵妃眉目一挑,轻笑起来,“这便是殷家女公子吗?”   她念至“女公子”二字时刻意加重语气,透出几缕不屑。   殷姝不卑不亢回道:“正是臣女。”   面对她的挑衅之言毫不露怯,反而痛快应下,显得林贵妃不识人一般。   被殷姝这么不软不硬顶回去,她也不恼,“倒是个长得好的。”   皇后今日耐心不佳,余光瞥向林贵妃,只道:“妹妹莫不是忘了正事。”   林贵妃收起笑,不再出言。   她身后立着的勾颐恨恨瞪了殷姝一眼,倒也不敢出声。   皇后复又看向跪着的两人,“你二人秽乱宫闱,今被各位贵女与临沂公主撞破,可知罪?”   话至末音,她狠狠拍了一下身侧茶案,显然气极。   那跪着的妃嫔被吓得瑟瑟发抖,哭声越发大,却不敢多言。   身旁的八皇子虽脸色灰败,还是将头磕至地,沉沉说:“儿臣一向谦卑守礼,从不敢做逾矩之事,与这位才人娘娘更是毫无关系,儿臣冤枉,望母后明察。”   右手下侧的殷姝总算明了,为何林贵妃与勾颐在此处,原来也是牵扯进此事。   她静静看向跪着的八皇子,他脊背挺直,心下感叹,不愧是小说中的新帝,身临如此死局,还能沉声为自己辩驳。   上首的皇后缓过一口气,“好啊,既言你冤枉,人证皆在,你有何疑虑只管说来。”   八皇子抬头看向皇后,冷静说道:“儿臣何日何时入宫,皆有宫史记载,此次进宫是前日父皇应允,允儿臣进宫看望荀老太妃。”   宫规有令,除太子外,其余成年皇子皆得出宫建府,无召不得进宫。   若是进宫,宫史须记载所为何事何时。   八皇子生母谨嫔生他时难产,只瞧了他一眼便撒手人寰,可宫中适宜抚养皇子的宫妃少之又少。   这时,谨嫔的姑母,先帝嫔妃荀老太妃便向圣人言,她欲抚养八皇子。   圣人见荀老太妃恳求,便应下此事。   八皇子便成为宫中唯一由太妃抚养的皇子。   “儿臣已然两月余未曾进宫,如何与才人娘娘相识?”   “何况,御花园之地人多眼杂,儿臣并不是愚笨之人,若是相会,为何会选在御花园?”   八皇子也不是傻子,慌乱之后便冷静下来,将此事疑点一一述来。   “清者自清,儿臣问心无愧,望母后明察,还儿臣清白。”   说完,他又重重磕了个头,声线颤抖凄然。   如此悲怮言语,像是蒙受不白之冤。   凤仪宫中一片死寂,殷姝只闻见身旁贵女放轻的呼吸声。   皇后缓缓阖眼,思虑了片刻才睁眼,开口道:“既然你如此说,本宫也是奉圣人之命彻查……”   她顿了一下,抬起带着金黄护甲的手指指向殿中的一人,冷然道:“那你便来说说你所知之事。”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被指之人,面色凝重。   感到众人目光的殷姝心下一凛,面上却露出茫然。   她走至殿中,缓缓开口道:“臣女性子喜静,这几日一直同表姐呆在屋中抄写佛经静心,只听来送膳食的奴婢提及虽是寒冬,百花凋零,与御花园中的寒菊开的却好,各家小姐纷纷相约一同赏花。”   “华音殿中宫婢以及纸墨数皆可查验。”   如此有理有据,娓娓道来的陈述让皇后眉头稍稍松了些。   她微微颔首,示意已知,殷姝便重新立至右首。   皇后又将目光落在立在其余贵女前的一人,殷姝瞧过去,算是明白,其余人皆以她为首。   这人也算镇定,学着殷姝的话术将所见一切道来。   “正如殷家女公子而言,臣女等人相约游御花园,靠近御花园假山前的寒菊时,隐隐闻见男女窃窃私语声以及奇异的响动……”   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提及男女之事忍不住脸上一红,语气羞涩。   “……正是为难之际,临颍公主朝着这边行来,臣女见礼后,还未来得及说出此事,临沂公主也闻见此声,大怒,便率着宫婢些进去查看……”   此后如何,她便不再多言了。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林贵妃之后的勾颐也老老实实交代,   “儿臣便撞见八皇子与梁才人衣衫不整,动作亲昵。”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儿臣昨日来给母后请安时,宫中其他娘娘也在,唯独这位梁才人着一身白衣,因此有些印象。”   这位梁才人性子矫揉造作,最喜自比落花清流,偏生圣人如今就爱这一口,她也算是深受宠爱。   人自是有些飘飘然,昨日给皇后请安时竟着一袭白衣,礼法上不算逾矩。   偏偏昨日圣人将皇后逝去亲父封为文忠公,进太庙享祭祀,算是喜事一件。   谁知她穿身白衣,实属膈应人。   可高坐上首的皇后脸色丝毫未变,反而温和问道:“她前几日风寒可大好?”   还让掌事姑姑备了药材赐予她。   可谓是仁厚慈心。   其余人虽不知此事,却也从勾颐脸上显而易见的嘲讽看出一二。   三人这般便将此事前因后果交代无遗。   却也无法解答八皇子所提出的几处疑点。   众人缄默之时,掌事姑姑从殿外引进一人,“回皇后娘娘,人已带到。”   刹那间,所有人闻声皆看向被引进来的那人。 第45章 定局   掌事姑姑领着的那人正是专司宫史记载的蒋姑姑。   凤仪宫中静的连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 好在蒋姑姑经历的风波不算少。   先是向殿中各位主子行了礼,才双手呈出宫史。   她身侧的掌事姑姑连忙接过呈给皇后。   皇后粗略翻了几页,脸色不变, 继而传给林贵妃。   林贵妃倒是眉头一皱,仍是瞧不出什么。   殷姝抬起眸,看了眼这位八皇子,经过此前的辩驳, 他面色镇定下来, 目光神采愈发热烈起来。   忆起原小说笔墨也稍稍提及过这位未来新帝, 本身还算有些头脑,加上有窦赋修这个超级外挂存在,安安然然踏着众多皇子的尸骨坐上龙位。   或许是皇帝老年昏庸是必然, 窦赋修一生躬身未国, 没想死后两年,大襄就在这位新帝的带领下四分五裂,世道再次沦为乱世, 百姓疾苦,民不聊生。   殷姝琢磨了一下, 若是窦赋修知晓,会不会捶胸顿足后悔选择这位主子。   她想着,上首的两位贵人也看完了宫史, 皇后盯着八皇子, 率先开口说道:“宫史上, 记载八皇子两月余只进宫一次。”   八皇子闻言松了口气, 如同劫后余生。   忽的, 林贵妃“咦”了声, 众人看向她, 她狭长的眼眸沾点惊奇。   染着豆蔻的纤纤玉手指着宫史上一人名,她偏头看向皇后,道:“这露华瞧着有些耳熟。”   她这话一出,再次吸引众人目光。   原是林贵妃翻至宫史后面几页,这几日专司记录宫婢进出宫的。   皇后皱起眉,身旁的掌事姑姑低声提醒道:“露华正是梁才人的贴身婢女。”   说完,皇后便接过那宫史看了一眼,一月内梁才人宫中奴婢竟然皆出宫,借口各不相同。   有些出宫探亲。   有些奉梁才人之令。   众人心中突然冒起一个猜测。   如若不是八皇子进宫,而是梁才人出宫呢。   这想法虽惊世骇俗,仔细想来,却不是无实现的可能。   内宫与外宫各司其职,互不相通,若是梁才人以宫中奴婢的名义,稍稍掩饰些便可混出宫。   毕竟外宫可认不得梁才人的面容。   殷姝忽然就感觉不对劲,林贵妃这话状似无意,却是又给这死局增添层迷雾。   趁着众人垂头思虑之时,她悄然抬起头看向上首的林贵妃,林贵妃的反应也不同于苦苦思虑的旁人,只轻轻捂唇打了个哈欠,甚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感受到殷姝的目光,她直直看过来,殷姝垂头不及,只好礼貌一笑敛眉。   林贵妃眉间一挑,这殷家女公子有点意思。   她身后的勾颐被眼前这迷局惹得头疼,悄悄靠过来,气声道:“母妃你可是知道什么?”   林贵妃懒得理她,给她一个厉害眼神,待勾颐不情不愿站直身,她才揉揉眉间。   真是遭罪,生了个如此蠢笨的女郎。   底下的殷姝也心下暗惊,这林贵妃受宠多年,果然不是吃素的,不似勾颐之母。   眼前之景属实头疼,她们再多猜测也无真凭实据,皇后瞥了掌事姑姑,吩咐道:“你将露华带来。”   “是。”   *   掌事姑姑还未出凤仪宫,一个小太监引着一男子缓缓走进来。   那人俊脸非凡,棱角线条分明,目光锐利,透着压人的逼迫感。   腰间佩着一枚金制令牌,正是宫中通行的令牌。   此时他拱手见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临沂公主及各位小姐。”   皇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窦赋修,道:“窦大人怎么突然来此?”   窦赋修目光一闪,恭敬道:“圣人吩咐臣来此,待查明事情始末回禀。”   听他道明来意,皇后似有似无地点点头,“圣人身体可好些?”   知晓八皇子与梁才人此事时,圣人怒极攻心,咳了好几口血,皇后本打算近身侍奉,圣人却摆手,称皇后是后宫之主,理应出面查清此事。   皇后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责怪,也知他近年来愈发不喜自己近身,只得回到凤仪宫审此事。   只是没想到,圣人居然又派心腹臣子来此,想到此处,她眼睛一眯。   窦赋修冷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圣人好些了。”   殷姝在窦赋修来时便下意识瞥向跪着的八皇子。   见八皇子显而易见地脸色转好。   不由感叹,这主仆情分深厚啊。   却没想到一道不容忽视的强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殷姝循着方向看去,正是立在左列的窦赋修。   她忍不住皱眉,这人作甚看她,自己主子还跪在地上呢。   没等上多久,掌事姑姑便领着人将露华拖进来。   之所以用拖,因这宫婢已是不成人样,下身尽是往外冒出的鲜血,脚上更是血肉模糊,鞭痕纵横,瞧着模样应该是被挑断脚筋了。   上身衣衫应是刚换上的,还算干净。   然而一路行来,还是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掌事姑姑让人将她安放在地面,才交代道:“奴婢去时,慎刑司的人已在审问露华。”   眼前这骇人之景吓得那几位贵女面如土色,几欲掩唇。   殷姝也不太舒服,但还在移开目光还算能忍。   皇后与林贵妃倒是无甚感觉,入深宫多年,这些不过是小把戏,瞧着吓人罢了。   “慎刑司可有问出什么?”皇后问道。   掌事姑姑摇头,“并未,露华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跪着的梁才人见贴身婢女如此凄惨模样,紧咬嘴唇,眼泪滚滚而下。   如此下去,这事如何解决。   皇后脸色严肃,给了掌事姑姑一个眼神。   掌事姑姑会意,即刻接过身后宫婢端着的滚烫茶水,一口气泼在露华身上。   露华身上本就是破裂伤口,被滚烫茶水一浇,痛得浑身颤抖,人却清醒过来。   掌事姑姑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质问道:“你可知八皇子与梁才人私情一事?”   露华头发散乱,摇头道喃喃道:“奴婢不知啊。”   说罢,眼神却暼向八皇子与梁才人那处。   这小动作看似隐秘,却被殿中之人看得清楚。   皇后更是扫落身侧的彩绘瓷杯,怒极站起身,“露华你可要仔细说话,若被本宫知晓你所说是假话,那你家中老小连同你罪责。”   殷姝忽的眉头微蹙,瞥了上首的皇后一眼。   那露华似是怕连累家中双亲,挣脱掌事姑姑,撑着残破的身子向前爬行几步,边大声说道:“八皇子救救奴婢,才人救救奴婢。”   “奴婢可是为了你们两人才受了这么多苦,你们不能不救我。”   她似是疯魔起来,面色狰狞,连卑称都顾不上。   八皇子在皇后说出那话时便眼皮一跳,随即听闻露华此言,终究忍不住,大叱道:“你胡说八道,你究竟受何人所指使?”   他身旁的梁才人更是茫然摇头,尖声问道:“露华你在说什么?”   这两人的质问更加刺激露华,她流出血泪,朝着上首的皇后重重磕头,“奴婢交代,求皇后娘娘放过奴婢双亲。”   “梁才人未阁时便与八皇子相识,谁知一年前才子被选进宫封为才人,可依旧与八皇子藕断丝连,甚至屡屡出宫与八皇子相会。”   “却没想……”她说到此处,看了眼梁才人,目光复杂。   咬咬牙继续道:“一月前,太医诊脉,竟诊出梁才人怀有龙胎。”   “然而,算算月份,该是八皇子之子。”   “梁才人自是知晓此孽种不可留,便命奴婢出宫买些红花,更是传信给八皇子。”   “你胡说……”梁才人大叫起来,欲冲过来掐死露华,掌事姑姑则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并给她塞了一团布块。   梁才人哭着摇头,发出呜呜的叫声。   皇后面容不明,只问道:“为何两人选在御花园?”   “因八皇子从荀老太妃那处出来,必经过御花园。然则天寒地冻,御花园少人,才人便将假山后定为私会之地,吩咐奴婢望风。”   “奴婢肚子疼,见四下无人,便去上茅房,哪想各位贵女与公主便游玩至此发现此事。”   说罢,她复又重重磕了个头,“求皇后娘娘饶恕。”   经露华言语,先前的几番疑点皆有所求证,并且梁才人喜脉一事也可查太医院。   皇后低眉俯视着八皇子,“你可还有疑问?”语气不容置喙。   八皇子浑身瘫软,只挨着扫过看向殿中众人,忍不住冷笑,不敢想到自己也会在这些下作手段中翻船。   “你们如此————”就不怕遭阴魂索命吗?   还未说完,掌事姑姑便如同先前那样,将布团塞入八皇子嘴中,随即让力大膀壮的嬷嬷将两人压下去。   殷姝发觉,八皇子被压出凤仪宫时看了窦赋修一眼,窦赋修依旧沉目静立,好似两人并不相识。   皇后似是处理这番事务累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众人便齐声告退。   凤仪宫外,早已候着贵妃轿撵,殷姝同几位贵女垂首恭送林贵妃。   在脚步声从殷姝身旁经过时,顿了顿。   随即林贵妃带着勾颐坐上轿撵,在太监唱声中消失在众人眼前。   其余贵女与殷姝也说不上认识,只礼貌一笑后便携着彼此走了。   偌大殿门前只剩殷姝一人。   宫内听不见雨声,见满地湿润,朔风紧起,才知下了场冬雨。   殷姝不自觉染上几缕愁思,今日之事只向她撕开这深宫一角,便已难以喘息   她轻叹口气,站得许久,腿早就酸涩疼痛,缓缓动了动腿,待到恢复知觉才朝着华音殿走去。   谁知方转过一门,便见一人静立在那,俨然等她许久。   殷姝也没多大惊讶,只说道:“窦大人久等了。” 第46章 算计   因着是进宫办差, 窦赋修着一身玄色翔云符蝠纹劲装,听出殷姝语气并无惊讶,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女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宫门的红墙角因甬道积水的缘故, 泡肿一层墙皮,雨后的蚁虫掉进积水滩,周遭无可附着的浮木,只得挣扎许久后便浮在水面上, 一动不动。   殷姝抬眸看向他, 轻声道:“不如窦大人。”   殷姝这话意味深长, 同样知晓窦赋修心里清楚。   窦赋修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腰间的金制令牌,“女公子可是指八皇子一事?”   语气甚是冷淡,仿若八皇子不是他背后主子般。   殷姝并未接话, 只盯着他。   窦赋修不愧是原小说的男主, 天生的政治家与野心家。   只可惜,他并无为君心,只想借一人成就他旷世贤臣之名。   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 依旧可以窥见他的缜密心思。   窦赋修经神迹城一事,对殷姝可谓是五味杂陈。   他自诩天命之子, 只恨自己生迟,未能与柏遗一较高下,争第一臣之名。   然而众多心思在殷姝眼前不过一张白纸, 他既有棋逢对手之幸, 也有直视撼岳之惧。   两人各怀心思, 终究, 窦赋修还是开口道:“女公子可知为何皇后只将八皇子压下去而不是处决吗?”   按宫规, 通奸之罪罪当死刑。   殷姝挑眉, “有人保他?”   窦赋修目光落在西南方向, 语气意味不明,“荀老太妃受先帝恩宠,可惜膝下无子,在圣人落难之时多加照拂他,与圣人有几分香火情。”   “因此,荀老太妃才能成为整个宫中唯一抚养皇子的太妃。”   此类宫廷往史殷姝不知,她皱了皱眉,“于是你尽可放心任皇后处置八皇子。”   窦赋修不可置否,复看向殷姝,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来女公子已然猜出此事的背后推手?”   殷姝垂首,淡然道:“就是不知我与窦大人想得可是同一人?”   这话明摆着以退为进,让窦赋修先开口。   窦赋修半蹲下身,指尖沾了点积水,缓缓在红墙上写上一名称。   殷姝细不可察地颔首。   直起身之人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能与女公子想到一处去,我也算有些长进。”   便是含沙射影神迹城她威胁他一事。   见红墙上写着“皇后”二字的水迹渐渐模糊,殷姝却道:“那窦大人可知,还有一人也看出?”   窦赋修不动声色,“是谁?”   “林贵妃。”   倒是意料之外,坊间皆知林贵妃圣宠无双,却极少知晓她是个聪明人。   不过想来也是,能在皇后眼皮底下将贵妃之位坐得舒服,安安稳稳生下临沂公主,也不会蠢到哪里去。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林贵妃为何要帮皇后?”   殷姝眉间情绪淡下来,“不过是各有所需罢了。”   感到殷姝似是不快,窦赋修也不愿再多话,只问出此行最在意的话:“……阿昭,她近来可好?”   一向令百官捉摸不透的窦大人,身为原男主的窦赋修提及萧昭时,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想要知晓她近况的迫切。   不过是情之一字罢了。   殷姝暼向他总算顺眼几分,终究还是答道:“她过得很好,慈幼局已然在她的张罗下开起来,每日与小孩子玩在一处。”   一两句描述,窦赋修仿佛就看见萧昭快意的笑颜。   她向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当初在镇上时她每日早起,就是为了教小孩子们习武。   忽的,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背在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张唇又停住。   最后还是道:“那便好,还请女公子多加照拂她。”   “此话不必言,阿昭为我好友,我自会好好待她。”   客套话说完,殷姝转身朝华音殿走去,已过了半个时辰,师姐应当快急的出来寻她。   她走后,窦赋修立在宫门前久久未动,满脸寂然。   直至路过的宫婢些羞红着脸向他行礼:“窦大人安好。”   窦赋修不答,转过目光,朝着太极宫走去。   其实,他想问问阿昭现下住在哪处。   却知道殷姝绝不会告诉他。   即使告诉,他也不敢前去,忆起阿昭含着泪的质问,薄唇不自觉抿紧。   雨霁天青,晚晴撒地,微注小窗明,枯井幽草亮。   他抬眸迎向,将自身曝露,忽的一种隐埋许久的念想冒出头。   若是他与阿昭乡野一生,也算美满。   *   果然如殷姝所料,她才刚到华音殿外宫道拐角处,早就等候在殿门外的周覃快走来。   殷姝好笑,心想若不是在宫中,师姐估摸直直疾冲过来。   周覃离得近了,才瞧见殷姝脸上的疲惫,双腿姿势也颇为迟滞。   知晓此时人多口杂,不可问,她扶住殷姝,两人相伴回屋。   屋中一切如同平常,只有书案上纸张不似原来的位置。   周覃本就欲同她说此事,冷脸道:“你去了一刻钟,华音殿便来了一群奴仆,挨着屋子一一查看。”   “好在你屋只查看了书案纸墨数,我便没有拦。”   殷姝表示知晓,眉头却皱的更紧。   皇后心思竟如此缜密,她们在殿前对答,便传人去查,打得人措手不及。   若是话术与事实相符则罢了,如若不相符……   殷姝忆起皇后温柔的脸只觉愈发像一丝不变的面具,忍不住升起后怕。   不愧是后宫之主,手段非同寻常。   周覃见殷姝脸色不好,问道:“可有不对劲之处?”   殷姝摇摇头,将凤仪宫中所发生之事皆告知周覃。   有意略过窦赋修,只说是自己猜测。   窦赋修此人只是暂且屈于她手,隐忍蛰伏,若是有日她势弱,下场便如今日的八皇子般。   她心下冷笑,虽说窦赋修知晓八皇子有人保,可不过是几分香火情罢了。   依柏遗所言,圣人似鬼,喜怒无常,难道真的会因所谓情分就放过给自己戴绿帽的儿子吗?   八皇子的死活是窦赋修的赌局,赢了见微知着,身为圣人重臣,借此试探圣人脾性,保全自身。   输了,不过是一条命,不值一提。   该说,不愧是原男主吗?   *   周覃对殷姝一向无条件的信任,即便是猜测她也相信,她眼咕噜一转,问道:“八皇子与梁才人真有私情吗?”   殷姝摇头,“是否有已无足轻重,众人认为他们有便是有。”   世道如此,下棋者只想要赢局,过程如何无足轻重,至于真相,更是笑谈一桩。   此话一出,两人无言,可恨无缚鸡之力,撕不开这污秽世道。   “皇后早就对梁才人不满,只是碍于“贤德”不好出手,是吗?”   “是。”   “露华为何要诬陷他们二人?”   “皇后捏着露华家中双亲的命。”   想起露华磕得满头血迹,口中句句喊饶恕,却不为自己,只为放过自己双亲。   殷姝轻叹口气,还是让人去瞧一眼。   “她对八皇子很是忌惮吗?”   “或许是吧,毕竟八皇子建府之后屡屡结交豪族才俊,圣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隐有些威胁太子地位。”   “那些贵女如何被引去御花园的?”   “皇后对于太子妃人选一事迟迟无定数,也未召人前去考校。”   “其余贵女皆以为皇后是在观察她们的性子,于是几日闭门不出。”   “然而十日有余,皇后始终未有动静,瞧着着窗台上送来的寒菊自是心动,加之婢女些的有意无意的闲语,便相约出游。”   殷姝与周覃两人这么一答一问,颇恬静自在。   周覃本是不喜权谋之事,可殷姝这么一一讲来,她倒升起些兴趣。   “那勾颐呢?”   “她?许是意外吧。”   虽是这么说,殷姝目光却幽深起来。   周覃撑着下巴,“那阿姝他们会死吗?”   “八皇子我不知道,但梁才人必死无疑。”   毕竟没人护她。   *   太极宫外,任公公躬身候着,余光不停落在门扉。   自八皇子被皇后命人压进宗人府后,便着人送来记载八皇子与梁才人私情始末的纸张。   最后言道:“臣妾不敢自专,求圣人做主。”   圣人匆匆阅览完,便气得又复吐了口血,原本在外候着的太医急忙冲进去。   却一一被圣人赶出去。   任公公正是着急时,荀老太妃又来了。   他进去回禀,圣人脸色阴沉如雨,还是让老太妃进去。   这一进去便是两刻钟了。   门扉从内缓缓拉开,老太妃脸色不算难看,踏出门槛时腿脚一软,好在任公公搀扶及时,老太妃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任公公。”   任公公直呼不敢,台阶下候着的婢女些赶紧来扶着。   他看着老太妃满头花白,撑着佝偻的身子来为八皇子求情,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待离太极宫远了,婢女才开口道:“圣人可是放过皇子殿下了?”   荀老太妃缓缓闭上眼,忆起方才在殿中。   她知晓贸然提及八皇子只会令圣人不悦,只与圣人提及少年时光,望他心软些。   却没想,圣人却先开口:“八皇子此事死罪难免。”   她顾不得旁的,只跪下求情:“望圣人饶过他。”   “太妃莫慌,朕还未说完,念及他平日甚是谦逊重孝,朕便免了他死罪,贬为庶人。”   她松了口气,庶人也好,至少活着。   却也知道,圣人绝不会因她几句便改变心意,定有下一句。   “朕要荀家的卿令。”   *   荀父去世前,托人将荀家的卿令带入宫中交予她,言道卿令乃荀家命脉,誓死守之。   荀老太妃浮肿的双眼流下苦泪,终究,她还是个不孝子孙,违背父亲临终遗言。 第47章 归家(双更合一)   翌日, 太极宫便下令,梁才人处死,念在八皇子谦逊仁厚, 贬为庶人,永囚宗人府。   宫中一片平静,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朝堂则是一片高呼圣人宽仁的赞颂声,窦赋修立在朝堂下首, 余光瞥向暗中支持八皇子的那些官员。   众人低声私语, 脸色难看, 目光游离于在太子以及适龄皇子身上,便知他们又在盘算将筹码压在哪个人身上,好尝一尝从龙之功。   而其余支持旁人的大臣些则是面色红润, 很是志满意得。   殊不知, 这些神情一一被圣人纳入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待扫到右侧的窦赋修时,眉间微微松开, 静立的他眼帘低垂,俨然是拒人千里, 不欲为伍的清流。   他正欲张口,底下一人便站出来,面色忧虑, 道:“启禀圣人, 柏大人运送粮草几日有余, 却迟迟未传回消息。甚至, 边关也无消息。我们可要派人前去查看?”   他此话一出, 其余官员也忧心忡忡, 这边关始终无消息啊, 究竟是赢是败。   圣人眼睛一眯,认出这是朝中最为崇敬柏遗之人。   于是不轻不重地说道:“爱卿有理。”   “便点百军前去查看吧。”   “是。”那人似是松口气,神情激动地回到原位。   又有一人问道:“那派何人带领?”   圣人面上却露出犹疑,随手指道:“窦爱卿去罢。”   其余人暗骂,又是窦赋修,走了个柏遗,来个窦赋修。   这官场还混的下去吗?   窦赋修早已料到,或者说这也是他算计的结果,出列躬身道:“臣领命。”   *   因这一事,宫中比上之前更为规矩,宫婢进屋打扫也死死垂着头,硬是不敢有多的动作。   周覃学着殷姝斜躺在软榻上,舒服地纾了口气,随即拿过旁边的牛乳糕吃个不停。   要说不说,这宫中糕点做的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愧集天下名厨。   见殷姝垂头抄佛经已有一个时辰,她想了想道:“听婢子说,近日御花园成了人人避之不及之地。”   殷姝头也不抬,“此事过后,宫中应当会平静些。”   周覃颔首附和,咽下一口道:“其余贵女应是吓得不轻,连着几日不出房门。”   那日殿中露华浑身血肉模糊,她们虽受大族培养,却也极少见过如此骇人之象。   她叹了口气,后宫便如状似平静的湖泊,实则内里暗潮涌动,但凡有人投进一颗小小的石子,便旋即骇浪擎天,吞人性命。   莫言她们,即使是殷姝,不过是钓者随意摆弄的鱼饵。   “还有一事,申晏传信来,殷家家主率举家搬来京中,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   殷姝笔一顿,即刻在洁白纸卷留下墨点。   终究抬起头,看向周覃,“全家吗?”   周覃点点头,随即疑惑道:“我本以为姑母不会来此的,毕竟她一向不爱沾染这些俗事。”   殷姝蓦地想到如今身在黄寺的图澄大师,若是他知晓母亲来京中,会如何呢。   又暗笑自己这想法可笑,纵然两人年少有故,如今一人为大族主母,一人为大襄圣僧,过往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周覃一直观察殷姝脸色,本欲说当前殷家状况,想想又罢了。   如今他们在宫中,不知何时才能出宫,殷家如何也不用殷姝担心。   正想着这,外面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殷姝与周覃对视一眼,殷姝便搁下笔到外边瞧瞧情况。   也是熟人,掌事姑姑瞧见殷姝出来,便含笑朝前走几步,示意后边奴婢些将东西一一呈上来。   殷姝晃了一眼,尽是珍珠头面、云锦布匹些、人参等药材。   “近来皇后娘娘头疼,不便教导您与诸位小姐,又体谅小姐们离家已久,便命奴婢准备些礼品,送诸位小姐归家。”   因八皇子一事,其余贵女年轻不大,皆吓得心惊肉跳,现下听着能归家,自是个个喜形于色。   殷姝眉间一动,感到一点不同寻常。   皇后本打算召她们进来是为选太子妃,如今送她们出宫,显然心中已有所抉择。   可在宫中这段时间,皇后从未考校过她们。   只有……   殷姝想到这里,目光不由看向周覃右边屋子的主人。   她穿着浅红色缠枝莲花宽摆裙,明艳端庄,如姣花照水,不愧是京城大族养出的世家女儿。   正是那日凤仪宫中众贵女之首。   似是察觉到殷姝的目光,她蕴着慧气的眼眸朝殷姝看来,两两相视,瞬时错开。   殷姝知晓,她也听出来了。   *   待众人收拾好行李,由掌事姑姑送至宫门外,殷姝脚步一顿,回首看向飞雪纷纷洒洒罩起的千层殿,复合上的赤红门扉,将宫内一切隔绝于世,听不见这世道的怨言载道。   周覃撑着油纸伞替殷姝遮雪,说道:“阿姝,我暂且不与你去殷家了,我先去驿站同狗晏商量些事。”   “若是夫子有事,定要通知我。”   周覃见殷姝难以掩饰的担忧,缓缓点头。   如今情况尚不明朗,先不与阿姝说,免得她担心。   于是殷姝目送周覃驾马朝驿站赶去。   她迟迟未动,直至肩上落满白雪,她才回过神,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殷家今日举家搬往京城,正是大办宴席之日,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宫中提前告知各府,殷家也留心派了马车来接殷姝。   如此风雪日,殷姝走回去怕是落下风寒。   瞧见马车旁候着的仁禾,殷姝一怔:她满脸焦急,探头探脑地看向宫门这边,见殷姝来了,高兴地撑着伞冲过来。   嘴上埋怨道:“女公子怎的不撑伞?”   空着的手赶紧替殷姝拂去肩上的白雪。   拂着,眼眶便红了一圈。   殷姝心中情绪亦是复杂,两人主仆多年,还未分开如此之久。   应是为等她,仁禾脸上冻得通红。   殷姝不让她有所动作,拉着她上马车。   车上准备有汤婆子,还有热茶。   殷姝饮了口才道:“殷家近来有何不寻常?”   仁禾此时也严肃起来,“奴婢回殷家不过几日,便发觉殷家与往日不太一样。”   “许多眼熟的奴婢婆子不见,全是从人牙子那儿买的新人。”   “另外,沅小姐被禁足了。”   仁禾所言同窦赋修所查之事大致相同。   “可查清是为何?”   仁禾摇头,“如今家主将家中权利一一交予二公子,加之女公子不在家,后院权利也连带交给二公子新妇打理。”   殷姝颔首,回殷家怕是又有恶仗要打。   此时,寒风卷起马车布帘,此时马车正驶过拐角。   殷姝从掀起来的一角瞥见巷尾停住的一辆马车上的徽记。   她直起身,沉声道:“停车。”   *   如今殷府正是高朋满座之时,斗酒十千恣欢谑,众人喝的酩酊大醉,嘴上还不忘连着奉承上首的殷父与殷衡,目光里尽是艳羡之意。   先前宫中派人传话时,他们皆落座,见传话官竟是皇后跟前的红人。   自是琢磨出其中意味,这太子妃人选怕是要花落殷家了。   右上首的一人脸色算不上好看,丝毫不理左侧众人的私语。   他猛地饮完杯中酒,起身告辞。   也不待殷父应答,直直带着家中奴仆大步走出殷家。   动作一气呵成,众人还未来得及挽留,面面相觑。   末流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为何啊?”   他近日因政绩显著,从蛮荒之地调任回京,不太知晓京中之事。   旁边的人望了眼上首,见殷父目光并未向这边看来,才小声道:   “右相家小姐也进宫入选了。”   问话那人意会,敢情两家是对头。   上首的殷父见右相如此不给他颜面,眼底闪过不满,面上却儒雅笑道:“众位继续喝,定要不醉不归。”   下首宾客也应声,“多谢殷家主。”“能来此一回,不枉此生啊。”“谁说不是呢。”   殷父下首的殷衡也是志满意得,自从殷姝离家,又解决了殷沅这个小妮子。   他在殷家可谓是说一不二,往日的憋屈一扫而光。   身后的美婢复替他斟满酒杯,殷衡就着她手饮下,嘴角翘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今日殷姝归来,他定要让她好看。   殷父将他神情纳入眼底,也不多加阻止,只提点道:“注意点。”   毕竟还是未来太子妃,只需让她听话些便好。   想到这里,殷父望向座下众人殷勤的面容,奉承的话不要钱地往外甩。   纵使他一向沉稳老辣,心中也不免腾起飘飘然之感。   不愧自己算计一生,这权利与地位着实让人着迷。   *   前院尽是宾客尽欢之象,后院却如同千堆雪融化之后显露的污泥。   二少夫人,如今后院的掌权人柳嫣慢条斯理地挑拨着眼前的佳肴,满脸写着烦躁。   待贴身侍女翠墨匆匆走进来,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她眼睛一亮,高声道:“竟如此吗?”   翠墨点点头,见柳嫣蠢蠢欲动,还是忍不住劝道:“少夫人还是莫去了,如今你怀有殷家小公子,切不可乱动。”   说是体谅柳嫣怀有身孕,实则,还是方才看见那沅小姐的虚弱模样,生出几分不忍。   自家小姐在家中脾性虽说高傲,可也不是爱嗟磨人的性子啊。   可自从到了殷家这吃人地,性子愈发古怪。   柳嫣丝毫听不进翠墨所言,满心满脑只想着抒发心中恶气。   见翠墨犹犹豫豫的样子便是不喜,厉声道:“快随我去。”   *   祠堂中,一个着天青色襦裙的女子跪在蒲团上,眼眸紧闭,额间冒起冷汗,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痛的几乎直不起身。   “吱---”祠堂木门悄然拉开,婢女轻步走进,待到走至女子身边,瞧见女子煞白的脸色,眼底泛着心疼,低声说:“小姐休息会儿吧,二少夫人暂时不会来的。”   女子不言,缓缓睁开眼,忍下这一波疼痛才道:“无事,你且去门边看着,若有情况,便如计划行事。”   婢女知晓自家小姐身子虽弱,骨子却极为倔强,只好应声,复又回到祠堂门外。   待祠堂复又恢复先前的死寂,殷沅抬起头看向案台上列着的诸多牌位,眼中尽是与之俱焚的恨意。   此时,祠堂门外传来算是熟悉的沉重脚步声,婢女屡次阻止,“二少夫人,放过我家小姐吧。”   “贱婢,还不滚到一边去。”似是踢开婢女的踹声。   门猛地被人大力推开,凛冽寒风趁机卷进这黑不见人的祠堂。   小心翼翼捂着肚子的柳嫣在婢女搀扶下将下巴微抬,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她瞧着跪在偌大祠堂的殷沅,纵使如此境地,她依旧撑直自己的脊背,不肯弯下半分。   别有一番清傲脱俗之质。   柳嫣眸中不喜,忍不住低眸看向自己的肚子,因月份渐大,不得不裁布宽松些,脸色也因有孕极其浮肿,全无出阁前的娇嫩。   心中不忿愈发重,使眼色给身边的翠墨。   翠墨不愿柳嫣如此下去,还欲开口劝说。   柳嫣却一把推开翠墨,拿出近日自己颇为趁手的鞭子。   这鞭子浑身上下黝黑,油滑光亮,是她兄长送予她的马鞭。   虽是马鞭,如今却用在人身上。   翠墨脸色不忍,干脆直接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   柳嫣哪管的上她,一步一步朝着殷沅走去。   跪在地上的殷沅似是不觉危险,直直盯着案台上的牌位些。   祠堂外被踹倒的婢女也趁机忍痛起身,步履蹒跚地朝着正堂去。   走至殷沅背后,柳嫣重重举起马鞭,眼中溢满即将抒发躁意的快意。   谁知,惊变从此起,原本跪直的殷沅猛地起来转身,她幽深的目光盯着跟前的柳嫣,柳嫣吓得后退,马鞭也失力垂在身边。   殷沅生得比柳嫣高上半头,此时气势逼人。   柳嫣不敢置信这是往日里软弱的殷沅,她厉声道:“殷沅你敢!”   厉声中带着她自己都不察觉的气虚。   殷沅忽的扯起嘴角笑起来,那是极其嘲讽不屑的笑容。   柳嫣控制不住地想起,她才华赋身,每每去往宴会时,总会遭到那些蠢头无脑的嫡女的嘲讽。   也是如殷沅这般眼神,化为根根尖针,狠狠扎进她身。   她怨恨,她愤怒,她不甘。   本以为家中长辈尚且爱护她,谁知在为她挑选亲事时,人选莫不是嫡子侧室,便是庶子正妻。   她不愿,母亲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一向疼爱她的母亲捏着她的下巴,仿佛打量货物般。   “你是庶女,该是此命。”   经了一夜禁足,她同意嫁人,选择了殷家二公子。   众人都以为她想通了,收起不满的情绪替她准备亲事,似乎又恢复之前母慈子孝的假象。   她真的认命了吗?   不,她绝不认命。   她派人打听过,殷家无嫡子,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代殷家家主的便是这个殷衡。   大婚当日,太子公主前来庆贺,何等荣耀。   然而,全然无人在意他们,所有人都围着殷姝转。   只因,她是殷家女公子。   此事便罢,翌日起身,见到殷衡府中众多美婢妾室,她才看清楚自己嫁的是什么货色。   不过她也不在乎,毕竟她也不是着眼情爱之人。   她只想要权利,她要将所有看不起她的人一一踩在脚下。   或许,她与殷衡从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因此两人一外一内,掌握殷家的大权。   她以为自己该满足了,直至见到殷沅。   同为庶女出身,她身姿虽弱,却不失半分清风傲骨,无半点污秽。   她第一次知晓,自己竟会一眼恨上一面之缘的人。   许是羡慕,或者说是嫉妒。   殷沅身上的不卑不亢,不自怯是她终其一生求之不得的东西。   于是,她便千般万般折磨殷沅,她迫切地希望从殷沅身上看到不甘、痛苦、恨意。   谁知,她永远是一副平淡的模样,嘴角的笑意似是在嘲讽她的无能。   *   就在柳嫣思绪翻涌之际,一只瘦弱的手捏住她的脖颈,力气却大的她无法呼吸,费力挣扎着,眼睛瞥向祠堂外边,想要翠墨救她。   殷沅看着她苦苦挣扎的痛苦神色,轻轻“嘘”了一声,嘴唇张张合合道:   她听不见的。   柳嫣眼前逐渐模糊,天旋地转,她紧紧护住腹部,眼泪条件性流出,划过脸颊。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想到,如果她死了,腹中孩子该怎么办。   猛地,脖颈间的手一松,她狠狠跌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时,外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有许多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她下意识后退,边大喊着:“来人啊。”   却突然觉得不对劲,她看向殷沅,果然她眼中毫无意外,反而抬起手点了自己的穴道,生生晕死过去。   柳嫣惊恐地转首看向门口。   *   堂前觥筹交错之际,殷衡身边侍从低声道:“少夫人又去祠堂了。”   殷衡浓眉一皱,随后无谓摆摆手,“随她去。”   接着同底下众人互相敬酒,丝竹管弦,好不惬意。   骤然间,动乱惊起,一名身着朴素的婢女硬生生冲过众多奴仆,“砰”地跪倒在地,哭着声说,“求二公子放过我家小姐。”   说着,死死磕地,似乎殷衡不有所表态她便誓不起身。   这话便耐人寻味了。   座中众人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殷衡身上,心中八卦之魂燃得厉害。   原本打算告辞之人,也稳稳落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殷衡认出这是殷沅身边的侍女知书,又察觉到旁人似有似无的目光,脸色一黑,还得硬生生忍下扯出温柔的笑容。   朝着众人拱手致歉:“这婢女之前伤过脑袋,神志不太清楚。”   说着便使眼神给奴仆将这婢子拉下去。   知书不待奴仆有所动作,立马高声道:“二公子连同二少夫人嗟磨我家小姐,天寒跪雪,命悬一线,天理难容,求各位老爷们做主。”   “奴婢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此话说的声声泣血,周遭看戏之人纷纷收起戏谑,或多或少不忍。   本以为是内宅争锋吃醋的小事,却没想竟闹出人命。   殷衡脸色黑成灶灰,也懒得掩饰,“快将她拉下去。”   旁边的殷父眼看此景,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你空口白牙,可有证据?”   心中暗骂,若不是丢的殷家脸面,他必不会出声。   知书应答:“此事后院李婆子可作证。”   “若你贿赂李婆子说假话呢?可有医官作证?”   知书咬咬牙,含着心酸的眼泪渗出来,“府中根本不让我们请医。”   殷父仿佛没听见此话,“无人证,又无物证,你让我们如何相信你的话?”   “只要各位老爷们随我一看,便知晓其中状况。”   此时殷衡冷静下来,出声嘲讽道:“说来好笑,怎可让男子进后院,殷家脸面还要不要?”   这句出来,座中之人有些暗暗颔首,其余人也是眉头一皱。   男女十岁不同席,岂能去别家内院,不知礼数。   知书直起身,气得胸口起伏,她一一扫过座中每人,直至目光落在殷衡身上,“二公子,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吗?”   “人自然会惧,然而禽兽不会。”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掷地有声。   知书眼中泛起光亮,回首看去,见堂门前立着一位穿着月牙凤尾罗裙的女子,如皎月清丽,皓腕凝霜雪。   此刻平静的眉眼罕见涌上一点怒气。   正是殷姝。   知书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方才本想以死明志,撞死在殷衡桌案前。   然而此刻见到殷姝,满腔委屈与愤怒陡然泄掉,终于有主心骨般。   殷姝并未向在座之人见礼,而是凝视着殷父与殷衡。   她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父子两人走去,眸中杀意愈发溢出。   殷衡想过无数次,如果见着殷姝,他会如何折辱她。   可万万没想到,当殷姝步步朝他来时,他竟从心底升起不可压抑的恐惧。   她是真的会杀了他。   殷父面色僵硬,也是没想到殷姝此刻归来,勉强挂起慈父的笑容,说道:“阿姝,你……”   还未说完,便听见“啪”的一声。   堂前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眼中惊讶呼之欲出。   谁也没想到,当着朝中众官员面前,自己亲父面前,公然掌掴殷衡。   被打偏的殷衡久久无所动作,满心想的是。   她疯了吗?   她竟敢如此!   此乃不孝不悌之罪。 第48章 脱身   殷姝如此举动, 殷父脸上似觉火辣辣的,他本想呵斥殷姝,却在瞥见她腰间的流光龙纹白玉珩时, 硬生生忍下来。   仿若没瞧见殷姝所为般,轻描淡写说了句:“胡闹!即使你庶弟有错,好好说教便是。”   他唇舌在庶字上有意加重,在座其余众人顺着这个字往下思索, 便也能理解一二。   嫡庶之分, 犹如天壑, 殷家嫡长女教训不知事的庶弟,在礼数之内。   殷衡此时听见殷父的话语,如同先前的殷姝一样。   嘲讽、不屑、可怜。   他死死扣住桌案, 手背青筋暴起, 怒火几欲冒出喉间。   殷姝见他的神情看得清楚,却一点不觉他可怜。   世上诸多出身卑贱之人,唯有生字不可抉择, 而我们己身能决择的是如何为人。   殷姝瞧不起殷衡的,不是他的野心与算计。   而是他总是将算计用在无辜之人身上, 踩着别人尸骨满足内心恶欲。   想到殷沅,她也没心思在此与殷衡纠缠。   殷姝转过身,扬起客套的笑向在座各人行礼道:“各位叔伯,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 然而此事已然关乎人命, 圣人一向体恤百姓, 更是多次盛赞叔伯们爱民如子, 阿姝便请叔伯们替我庶妹做主。”   说罢, 便朝着座中众人郑重一拜。   殷姝此话一是言明此事不只是家事, 因此不必在意男女大防;二是借圣人之名,给在座之人戴了顶高帽子,圣人赞他们爱民如此,如今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管的话传出去恐怕惹圣人不喜。   如今殷姝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何不卖她一个人情。   因此,末流那人直接高声道:“女公子既然如此说,那我便随女公子走一遭。”   有人为首,其余众人也挨着应声。   全然没见着殷父阴沉欲滴的脸色。   殷姝自是瞧见了,却是完全不顾,她看向知书,眼神安抚,轻声说道:“你带我们去。”   殷姝三两句便将此局面定下,知书脸激动地红透,连忙点头。   仁禾扶着她为众人带路,殷姝却没着急走,而是转身看向殷父与殷衡,微微屈身。   “可需我派人扶父亲与二弟?”   说着关切之语,她眼中却满是冷意。   “殷姝!”殷衡将眼前之人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啖她血肉。   殷父抬眸看向这个自己掌控多年的傀儡,心中升起浓浓的忌惮。   此时,他不得不承认,殷姝已然能够威胁他。   他眼睛一眯,“莫忘了你的傅母。”   殷姝确实没想到殷父居然还有脸提及葛嬷嬷,她不气反笑,盯着眼前的亲父。   似要让眼前两人听清楚,她一字一句道:   “今时不同往日,我殷姝想要护住的人,便一定护得住。”   她直起身,俯视着这对殷家父子。   “来人,扶起家主与二公子。”   左右两侧的奴仆唯唯诺诺,迟迟不敢动,此时堂门外进来两名面相平平无奇的仆从,他们一言未发,直接单手揪住殷父与殷衡的衣领,毫不费力将他们提起。   殷父自成为殷家家主便养尊处优,何曾受过如此待遇,他眼神狠厉,冷声道:“是你逼我的。”   “黑甲士!”   殷姝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起来,也不出言阻止他的喊叫。   仿若赏着一场丑角戏。   殷父喊道嗓子都哑了,却不见一名黑甲士,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不可能——”   他猛地看向殷姝,“你杀了他们?”   “父亲此言,便是太过看得起阿姝。”   说完此谦虚之言,她顿了顿,随即补上:   “我只不过将他们收为麾下了。”   此话一出,殷父眦目欲裂,叫嚷道:“不可能。”   殷姝冷笑,黑甲士从来不是殷父一人的暗卫,而是殷家家主的。   他坐得稳家主之位时,黑甲士便由他差遣,可一旦出现更为出色的年轻一辈,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他当年不也是如此坐上殷家家主之位的吗?   殷父俨然也想通这一点,瘫软在地。   殷姝踏出堂屋,天色暗沉,蓦然回想起最初来此议事时,她由殷父摆弄,送去青竹山求学。   因缘巧合,所遇之人皆是世间最好。   说起来,也该谢上殷父一回。   殷姝快步赶上众人,身后的殷父与殷衡被暗卫撑着前去,面色难看至极。   如今的殷府不是买的宅子,而是前朝王府改建而成,因而占地颇广。   知书领着殷姝一行人转过几处花廊,才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院落。   瞧这形制,应该是宗族祠堂。   众人还未上前,便听见里头传来惊斥的“救命”声。   守在外头的翠墨见众人架势,吓得脸色发白,身体却条件□□拦住众人。   殷姝眼一冷,挥开翠墨,一脚踢向半拢的祠堂木门。   门重重破开,眼前之景暴露无遗。   身姿瘦弱的青衣女子瘫倒在地,娇弱的脸上满是冷汗,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命悬一线。   而罪魁祸首手边陈着黝黑油亮的马鞭,马鞭上尽是已然发黑的血渍。   她似是难以接受,浑身颤抖着。   所发生的何事,不言而喻。   待众人冲进来,有人才发觉这女子竟然还身怀六甲,忍不住暗骂。   柳嫣呆呆瘫坐在原地,众人指点的声音传来,她不住摇头,心中不住想解释。   不是我,是她自己晕了。   可喉间的压抑感传来,让她无法张口。   眼睁睁看着殷姝将殷沅小心扶起,奴婢些慌慌张张冲出去请医。   不一会儿,此处便空的无人,她终于缓过劲,门外的翠墨赶紧扶她起身。   柳嫣低头抬头看她,小声说:“不是这样的。”   翠墨却浑身一抖,不敢与柳嫣对视,似是怕引祸上身。   那边,殷姝一人将晕过去的殷沅扶至最近的屋子。   奴婢些请的府医也到了,殷姝急忙让开,神情紧张,众人也盯着那府医。   府医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擦去额间的汗,踏上丝帕便开始把脉。   随着把脉时间越长,他脸色愈发凝重,最后叹了口气,直起身拱手道:“女公子节哀,二小姐气血亏空得厉害,又有寒意进体,两两相融,直冲心脉,已然无力回天。”   殷姝眼圈一红,身体快要支撑不住,好在仁禾及时扶住她。   她眼含热泪,盯着府医一字一句道:“药材尽你用,定要好好治她。”   恍若未听见府医那句“无力回天”。   其余众人面色也复杂起来,没想到好好的人竟被殷衡夫妻糟蹋成这样。   纷纷出言宽慰道:“叔伯家中还要一些上等药材,待回府后便着人送来。”   “阿叔府中医官还有有些本事,一会儿便吩咐他来。”   ……   殷姝此时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朝着众人缓缓一拜后,“多些叔伯,为我等做主,待他日宴请各位叔伯以表谢意。”   众人皆叹息不已,由仁禾引着出殷府。   而剩下的殷父则是面色复杂,瞥了殷姝一眼,甩袖回屋。   殷衡更是惊讶。   他没想到,柳嫣竟将殷沅折腾成如此半死不活的模样,也不想多留,随着殷父出去。   留下殷姝与躺在床上的殷沅没入日落的阴影中。   今日本是前去吃喜宴,竟遇上如此事,众人回去皆与自家妻女唏嘘几句。   家中还算善和的主母自是松口气,那些苛待庶女的官宦之家可悬着心,生怕落得此事,赶紧吩咐手下的庶女不必日日请安。   翌日,殷家便传来消息,殷家二小姐殷沅过身了。   殷家四处挂上白缎,当日便将殷二小姐下葬。   国法言,未婚嫁女子不得入祖坟,好在殷家女公子托人寻了处风水宝地,能让她入土为安。   不由感叹,殷家女公子品行清直,若不是将为皇家媳,他们也想求娶一番。   *   众人惦记着的殷姝此时立在一座坟前,坟前并无杂草,可见时常有人来清理,石碑上赫然写着葛氏之墓。   “答应你的,我从未食言。”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殷姝转过身,面上平静,只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悲伤暴露她此刻的心境。   她看向来人,语气郑重,“多谢。”   来人浅然一笑,两颊的酒窝也显出来,“该是我对你道谢。”   声音温柔有力。   殷姝摇摇头,她担不起,两人相识多年,殷沅替她给葛嬷嬷上香。   教她药粉制作。   为她打理手下商铺与势力。   而她能为殷沅做的,只是顺着做局,让她从殷家脱身,享一身自由。   此刻说再多也无用,反而提起另一事,“你意欲去哪儿?”   “许是北方吧,听游记说那里有广阔草原,一望无际的苍穹,最是能容纳渺小之人。”   说着,她语气中带了些感叹。   “早就厌倦江南的朦胧细雨,心念神往别处风景。”   “终究能如愿以偿。”   殷姝为她真切的笑容感染,也扬起笑意,“切记写下来,传信给我看看。”   “那自然。”   远处马车已经候着,两人察觉到离别在即,纷纷不语,任由飘渺细雨打在两人身上。   终究,殷沅轻声道:“阿姐,我走了。”   闻见这声阿姐,殷姝笑起来,看向已然差不多与她身量的殷沅,“以后莫冠殷姓了,它配不上你。”   “好,那我以后随母亲姓罗。”   “以后少折腾毒粉些,此次你服下龟息丸,身体会虚弱上一段时间,定要小心。”   “自然,你可忘了,药粉本事是谁教给你的。”   殷姝缓缓走至她身前,替她理了理鬓角,拢住她因近日折腾瘦削的肩膀。   “阿沅,保重。”   殷沅,不,应该是罗沅,抬眸看向殷姝,明明泪珠顺着脸颊而下,偏生要灿然笑起来。   “阿姐亦是。”   寒蝉凄切,留恋处,兰舟催发。   此去经年,切切珍重。 第49章 昔年旧景   如今的殷家缟素一片, 奴仆些更加谨言慎行,不敢多语。   一方宽阔的院子里传出凄厉的痛呼声,翠墨在门外急的发愁, 她往里面瞥了一眼,咬咬牙。   赶紧朝着外边跑去,不巧撞上方归家的殷姝。   瞧见殷姝,她也顾不得先前发生的怨怼事, 直直跪下来, 哀求道:“女公子, 救救二少夫人吧。”   殷姝微微蹙眉,问道:“她怎的了?”   “二少夫人临盆在即,二公子却不给她请医, 这不是要二少夫人的命啊。”说完, 她已泪流满面。   她与柳嫣主仆十载,实是不能看着她死啊。   听此言,殷姝眉头彻底皱起来, 取下身上一块令牌,递予身后的奴婢, “去请府医。”   “是。”得令奴婢赶紧跑去请医。   殷姝则看向剩余婢子,冷声道:“去将库中的百年老参取来。”   奴婢惊讶抬头,那可是周家送予女公子的生辰礼。   见殷姝冷然的目光, 只得悻悻低下头, 照吩咐做事。   吩咐完所有事, 殷姝才看向翠墨, “你去守着她吧。”   翠墨面上却出现犹疑, “女公子不去吗?”   斗胆说完此话, 她内心也是虚。   若是女公子前去坐镇, 那二公子定不敢再欺辱二少夫人。   正是思绪间,便听见殷姝道:“有消息告知我便是。”   此言便是不去了。   翠墨略略失望,也努力不叫殷姝看出,垂头应道:“是,多谢女公子。”   便朝着柳嫣院子小步跑去。   翠墨心中所想,殷姝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算圣母心,阿沅受柳嫣虐待,她自是不会放过。   但腹中胎儿终究是无辜的,况且这番也算她们利用柳嫣一回。   借人尽皆知的苛责让殷沅成功在世人眼中死去,活下来的只是罗沅。   她轻叹口气,缓缓朝着自家院子走去。   方踏进院子,便见仁禾与李嬷嬷候在屋门外。   她心下多了番计较,仁禾见自家女公子回来,便迎上来,趁机低声道:“夫人来了。”   母亲来了?   李嬷嬷瞧见殷姝也堆起几分笑,行礼道:“女公子,夫人等你许久了。”   殷姝稍稍颔首示意,深吸口气,一脚迈入门槛。   自幼时葛嬷嬷那一回,殷母再也没踏进过着华疏院,这几年便是唤殷姝去听风堂。   这算作第二回 吧。   殷姝第一眼先是瞧上首的座位,空无一人,她略略惊讶,往内走了几步。   便见殷母只身立在她的书案之后,提笔不知写些什么。   仿若不知殷姝已来。   殷姝也不急,未上前,只在几步之外静静候着,垂头敛眉,目光落在自己鞋尖。   内务气氛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烛火爆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搁笔声。   她抬头看去,恰逢此时,殷母的目光也朝她看来。   此身血脉,两两相对,全无半点温情,唯剩疏离。   终究,还是殷母目光下移,落在她腰间的流光龙纹白玉珩上,缓缓说道:“你可知,若不是这块白玉珩,你斗不过你父亲的。”   殷母声线飘忽,听起来似无重量般。   殷姝眉间一皱,还是应声道:“我知晓。”   凭着这块圣人御赐的白玉珩,殷父不敢动她,黑甲士转投于她。   殷母绕过书案,朝着殷姝走了几步,直至一步之遥时停下脚步。   屋间说不出的柔和,她终于有机会好生打量自己这个女儿。   同她相似的清冷眉眼,却难以掩饰她眼眸的柔软。   面对冷落她二十年的母亲,眼中瞧不出任何怨恨的情绪。   她心下忍不住苦笑,这性子倒比她好上许多。   喉间莫名哽咽,她废好大劲压下去才开口:“握住手中的权势,这是你保全自身的底牌。”   不是预料中的死板训斥,反倒是还算温和的劝告。   殷姝忍不住看向自己这个母亲,曾经最为骄傲的周家凤凰。   如今,她已是鬓角斑白,数不清的细纹爬上她的眼角,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   不知是否是殷姝错觉,眼前的殷母相较于之前,苍老更甚。   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口询问道:“母亲近来可好?”   殷母也没想到还能得殷姝一句问候,原本无情的脸上缓缓冒出些别的情绪。   “我……身体尚可。”   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道:“宫中……”   她话未尽,殷姝已然懂她所问,低声回道:“表面浪平,实则内里汹涌。”   殷母将她沉重的神情看得清楚,知晓她定然遇上诸多事,“你可愿嫁给太子?”   “不愿,我已有心仪之人。”   “是柏大家吧。”   殷母这一话倒让殷姝有些不知所措,“母亲如何知晓?”   心下不住打鼓,世人眼中,夫子便等同与双亲,若是私相授受,便惹人唾弃。   然而殷姝向来不惧这些世俗规矩与流言。   只是,还是忍不住观察殷母脸色。   殷母颔首,“他算是性子好的……”话音一转,“然而心思深重,不堪为良配。”   殷姝心底偏生有些戾气冒出,忍不住为柏遗反驳,“他待我极好。   听闻此言,殷母眼神恍惚,似乎看见诸多年前,也是这番对话。   可惜,物是人非,只希望殷姝的结局能比她好些,便算圆满。   殷姝回完便见殷母神色复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悠长且模糊,似是陷入过往回忆。   她在低头瞥见殷母手腕间的那串样式熟悉的七宝手串时,心下一软,开口道:“我曾去过黄寺,见过图澄大师。”   殷母一怔,图澄二字许久未曾听过了,牵扯出诸多刻意掩埋的思绪。   “他同你说什么了?”   “无甚,只说你们二人有故交。”   殷姝眼见殷母闻见“故交”两字后喃喃道:“故交吗?”   “也对,该是故交。”   许是此景过于平和,殷母看向殷姝,眼中尽是莫名的情绪,絮絮讲起过往。   “我与图澄相识于年少时,因你外祖母过世得早,你外祖父极为溺爱我,甚至允我婚事自主。”   子辈享家族荣华,也有代价,便是婚事作为筹码。   可周老太爷竟允殷母婚事自专,这一句,殷姝便已能窥见爱之深切。   “贩夫走卒也好,高官才子也罢,尽我选择。”   “可偏生命运弄人,我竟有意一位苦行僧。”   说此话时,殷母眼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忘却第一次见图澄时,两人年少,一人是周家大小姐,一人则是在神迹城守塔的苦行僧。   她想为周老太爷七十大寿献上一串开过光的佛珠,因而带着家仆来神迹城礼佛。   佛寺主持有言,须得茹素斋戒七七四十九天。   方始时,她自是安安静静待在房门,闭门不出。   然则终究是年少贪玩,她寻了个时机便溜出屋,朝着佛寺后山行去。   谁知,愈走便觉路径怪奇,寻不到出路。   纵然她胆子也算大,仍旧悬着心。   直至转过一角,一位正在打扫的年轻僧人映入她眼帘,她顾不得什么礼数,赶紧走去。   待看清他眉目,便呆立原地,这僧人眉清目秀,神姿骨秀,一双慈悲眼纳入世间苦难。   闻见动静的僧人抬头便见容貌娇丽的少女正滞滞地看着他,凤眼满是欣赏。   他下意识皱眉,倒不是因为礼数,而是不太习惯过近距离。   他前生孤身,今年才被主持度化,言他有佛性,是坐视因果之人。   师兄弟同他不亲近,他也未曾与人相距如此近,忍不住耳尖泛红。   少女回过神察觉此举不妥,赶紧后退几步,行礼道:“师父莫怪,我来此礼佛,却找不见归路,因而来问路。”   待两人距离拉开,小僧暗中松了口气,听少女言,也连忙回礼道:“原是如此。”   少女等着他下一句“我带你出去。”,谁知这小僧面色犹疑,目光时不时瞥向地上还未扫净的落叶。   少女意会,豪爽挥手道:“师父先完成课业吧,我也不急。”   说完,便就着石凳坐下,当真安安静静地等着小僧。   小僧硬是顶着少女目光,平日一个时辰才能扫净的地,今日半个时辰便扫完了。   他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灰,走至少女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同小僧来。”   两人便如此一前一后行在小径路上,忽的,少女开口问道:“不知师父法号。”   声音清脆,不惹人厌烦。   “女施主唤我图澄便可。”   “那你唤我阿蔻便好。”   只在竹影摇飒,钟音回响时,惊鸿一瞥,心神晃动。   殷母说到此处,便停住了,似乎也沉溺在往昔的初遇,情思弦动。   “然则,世俗不容,你外祖父更是将我禁足家中,言若我不肯断了这心思,便由他做主我的婚事,”   “我废了好大劲才从家中逃出,可佛寺大门紧闭。”   “我一生骄傲,生平第一次跪在寺前求支持让我见他一面。主持见我可怜,终于松口。”   “待我跌跌撞撞奔去后山,见他立在那塔下,一如往昔。”   “年少总是一腔孤勇,我问出此生最为大胆之言。”   “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并未摇头,也未颔首,只淡淡说道,你回去吧。”   “话本子中那些悲欢我向来不屑,可它竟荒谬地落在我身。”   “我问他此话当真。”“他言当真。”   “虽与他相识不久,我自问也瞧得出他是否真心。”   “他与我所言,句句真心,毫无强迫。”   殷母已然泪流满面,左手却紧紧握住那串七宝手串。   她不言,殷姝也从周老太爷的反应中得以猜出,殷母此后归家,便应下与殷父婚事,成为江南殷家主母。   一代天之骄女,终究还是逃不出命运的走向。 第50章 惩恶   待殷母走后, 华疏院彻底陷入浓稠般的死寂,唯屋中的瓜果水香燃个不停。   殷姝僵立在原地许久,还是抬步走至书案前, 眼神凝在书卷上留下的那句诗——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此句在心中反复咀嚼,也未读出该有的洒脱,反而是道不尽的遗憾。   她想, 有情人于情浓时骤然分离, 缘由不为世俗, 而是自身,许是经久难忘。   殷母一生骄傲,曾为翱翔于天的凤凰, 最终还是以心牢囚之。   “我受尽父兄娇宠, 也应他们所愿,嫁入殷家。”   “我与图澄也算互不相欠。”   “而你,则是我平生所愧, 不求谅解,只愿你余生安乐。”殷母临出门时, 留给殷姝这一句,她声音低哑涩然,不敢回头与殷姝对视。   窗外泼墨流云浮动, 一片无声间, 仁禾进来时便见殷姝静立在书案后, 整个人半身陷入暗影中, 原本杂乱的书案扫开一块地, 呈着一卷帙卷, 上面泪痕斑驳。   她轻轻言道:“李嬷嬷将这些年周家塞进来的人列了个单子, 意思约莫是交予女公子手。”   “夫人那边,还送来了此物。”说罢,仁禾在案上放上一锦盒。   殷姝依旧无所动,仁禾心中轻叹,静静退出去,将一室清静留给殷姝。   门扉合上,大片流泻进来的暖光复又消失,许久之后,殷姝动动已然僵住的指尖,打开盒盖。   盒中之物由红线串着各类宝石,飘浮着阵阵好闻的檀香,应是殷母用心供养过的。   正是那七宝手串。   殷姝不自觉轻轻触上它,意料之外的温热传来,热意经指尖流过血脉直至心房。   她轻轻眨下眼,说不出对殷母的情感。   幼时她也会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漠视中湮灭。   后来葛嬷嬷之事,让她彻底恨上此身父母,怨恨殷父的狠绝,怨恨殷母的不作为。   直至经历的多了,便麻木了,明白唯有自强才能护住身边诸多人。   对于他们的恨渐渐在心中留下模糊的影子,看向他们的目光越发疏离。   或许,殷母也是察觉到,因此不求谅解。   反复翻腾的情绪平息下来,殷姝合上锦盒,从此以往,她不恨,但也无感。   *   柳嫣那院子烛火彻夜未歇,痛呼声不绝,夜半时才诞下一个女儿,柳嫣累得发虚,仍旧挣扎着看了眼孩子,便沉沉睡去。   翠墨忍不住喜极而泣,就着奶娘的手看了几眼,才松口让她们下去喂奶。   一夜的折腾,其余奴婢面露疲色,翠墨便让她们去休息,自己独自一人守夜。   她放心不下柳嫣,也庆幸,殷姝不计前嫌,吩咐人好生照料柳嫣,若不是如此,这殷家棺材便要多上两副。   然而,她心仍旧悬着,不安感弥漫上心头。   想到这儿,门外便立了一道人影,小声道:“翠墨姐姐,女公子去二公子书房了。”   这些日子,殷衡就宿在书房内。   翠墨猛地起身,扯动珠帘,面色紧张,是先看向床榻上,见柳嫣并未吵醒,才松了口气。   随即低声回道:“先打探消息。”   “是。”   殷姝得知殷衡欲集结手下势力反扑她时,她正与仁禾商议家中事务。   她眉间锁紧,抬眸看向眼前这面相平平无奇的两人,他们神情肃然,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意,正是先前在堂前替她压住殷父与殷衡的侍从。   待他们话音落下,殷姝反而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是的,他们并不是黑甲士,先前在堂前殷姝本想唤仆从,却没想他们二人进来,一副听命的顺从模样。   她便将就用上一用,如今他们更是将殷衡的手脚了如指掌,显然不是常人。   殷姝问的直接,两人对视一眼,对上探究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主上言,若是女公子想要这殷家,我等便全力助之。”   主上——   殷姝蓦地想起如今在边关的那人,她不自觉握紧掌间,问道:“他可有消息传来?”   其中一人摇摇头,回道:“并无,已有五日不曾接到消息了。”   殷姝静了一瞬,名为担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上心端。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那日青竹山上,她问他,如若她不原谅如何。   他言,会送她归家,愿她得自在。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的安排,他会替她打点好殷家一切。   如若她愿,便会有人助她登上殷家家主之位,权势在手,至少一切自专。   此事说得容易,可在殷父以及黑甲士的眼皮底下插人打点谈何容易。   可是,他还是做到了。   殷姝呼吸骤然凝滞,埋在诸多情绪下的思念破土疯狂滋长,如同嫩芽覆上每一寸血脉。   她一生不曾享受双亲之爱,即使拥有浅薄的爱便即刻失去。   从未有人替她周全好一切,如同繁茂树荫立在她身后,替她遮住一方风雨。   他于她,是师长,是知己,亦是爱人。   竟有一刻,她迫切想欲前往边关,只为见他一面。   两人见殷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   终究,殷姝还是按捺下心思,以宫中打的算盘,未出城门便会被人请回。   终究,她还是说道:“随我去二公子书房处。”   *   殷衡自宴后,便在书房发了好大脾气。   又一套茶具拂来摔碎在地,他属下跪地垂头,一动不敢动。   殷衡猛地拍向茶案,脸上罩着浅浅阴翳,森冷怒意显露无疑。   他直起身,在书房来回走动,怒火汹涌烧心,他倏地立住。   转头吩咐道:“传我令,纠集全部暗卫,将殷家围住。”   “我定要让殷姝付出代价。”他唇齿上下念到殷姝二字时,让人听出咬牙切齿之感。   此时,他顾不得暂避锋芒,殷姝如此辱他,他定要将殷姝碎尸万段,说罢,他一脚缓缓碾过瓷片。   属下闻言头疼,却也只能应声。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扉猛地被人踢开,诸多训练有素的暗卫围着一人缓缓走进来。   来人不少,原本偌大的书房逼仄起来,殷衡狠厉地看去。   一身素白衣衫的女子渐渐显出脸,清冷绝颜,她平淡的目光落在殷衡身上,   好似殷衡恨上的人不是她。   她怎的来了?   殷衡及其属下忍不住疑惑,他们分明让人守在门口。   “他们被带下去了。”似乎看懂他们眸中的疑惑,殷姝开口解释道。   她朝殷衡走了几步,殷衡表情扭曲了一瞬,身体却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那股熟悉的惧意再次袭来。   “殷衡,你为何如此恨我?”清冷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许疑惑。   殷姝真的不懂,若说是单纯权力之争大可不必如此。   殷衡却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嗤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殷家女公子,他嘲讽道:   “世人皆知殷家女公子,却不知殷家二公子。”   “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嫡女,想锦衣华食,任何人都越不过你,而我则要与诸多庶子庶女争,还要被冷言冷语,说我是低贱出身。”   “凭什么你一介女儿身,父亲还要将殷家权力分予你,还让你拜柏遗为师。”   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回响在书房内。   殷姝只盯着眼前已然被嫉妒与自卑侵袭的庶弟,开口道:“皆是利用。”   诸多尊荣都是为了换取更大利益。   殷衡何尝不知晓殷父重用他,只为了让他与殷姝对立,他高坐钓鱼台,然而他还是不服啊,为何自己要成为垫脚的石子。   抒发心中恶气,他肩颈陡然卸下劲,目光落在殷姝身后的诸多暗卫。   只要他有所动作,等待他的便是斩杀。   门外的自己人也被除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殷衡如何得知他的谋算。   只知道,这一局是他技不如人。   “是杀是剐,请便。”   沉寂许久之后,他听见殷姝道: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你败在将自身苦难加诸他人,以取快意。   如此嘲讽之言,若在往常,殷衡早就大发雷霆。   大抵是死到临头,他不欲逞口舌之快。   见殷衡如此,殷姝缓缓闭上眼,回想过往之事。   萧昭、殷沅,还有诸多因殷衡而死之人。   她睁开眼时,只剩一片冷然,开口吩咐道:“来人,将殷衡囚于地牢,好生看管。”   如今百家都在私下瞧着殷家,切不能再传出殷家公子因病过身的消息。   只能暂且压下,待风头过去,便让他血债血偿。   她垂眸看向已然瘫软在地的殷衡。   身后的暗卫悄然在殷衡面前放上笔墨纸砚。   “写吧。”   殷衡抬起血红的眼眸,声音嘶哑道:“写什么?”   “休书。”   柳嫣如此,断不能留在殷家。   殷衡低低冷笑出声,一把拂翻。   “凭什么?”他偏不让她如意。   殷姝也不甚意外殷衡的反应,只说道:“她诞下一女,若是此女随她,便是此生无望。”   殷衡愣怔住,他一心想着如何报复殷姝,丝毫没想起他还有个孩子。   孩子……   尽管此时他与殷姝势不两立,可她这句戳中他的担忧,世家女子,多由母系长辈教导,若是女儿跟着柳嫣,那这辈子名声便完了。   殷姝知晓他已有所松动,她向暗卫使了个眼神。   暗卫呈上一张已然写好的休书。   一字一句将柳嫣的罪行一一述来,殷衡咬着牙,一把盖上自己的印章。   待所有事了,殷姝转身朝着外边走去。   殷衡见她去的方向,心中涌起几分猜测。   他倏地大叫出声:“杀父弑兄,天理不容。”   然而,殷姝背影毫无停顿,直直朝着殷父院子走去。 第51章 出事   在殷姝率人去殷衡院落时, 殷父便已得知消息。   他知晓,下一步是他。   果不其然,正屋远远瞧着诸多人影朝堂前来。   殷姝停下脚步, 打量着这座殷府正轴中心的屋子,也是家主所居之地。   更是她无数次的梦魇。   她将目光转而落在殷父身上,仿若知晓她会来,殷父高坐在正堂龙位上, 面容因离得远模糊不清。   她与殷父从不像血亲, 反而更像是棋子与掌棋者。   她依靠他手中的力才能稳稳落在棋局上, 他则用她下出最满意的棋局。   世事变化万千,谁也不知晓,是否棋子也会有成为掌棋者的一刻。   她屏退旁人, 独自朝殷父那处走去。   殷家家主还算个惜命人, 同归于此事他干不出来。   暗卫贴心地将门合上,替殷姝守着门口。   殷姝瞧着眼前的殷父,不同于旧忆中那般不可揣测, 如今的他脊背无力地靠在椅背,神情灰败中带了不可察觉的沧桑。   不复昨日的意气风发。   “你如何处置殷衡?”谁也没想到, 是殷父先开口。   就连殷父也没想到,殷姝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也在打量着殷姝。   过往仅仅至他腰间身量的殷姝已然成长为他都为之忌惮的殷家女公子。   她平静的面容瞧不出任何情绪, 浑身气势如暗流般迫人无形。   眉眼间清艳惊心动魄, 殷父眼神忍不住晃了晃。   颇像她母亲。   周家一女百家求。   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只为惊鸿一眼, 心意属定一人, 便想求娶之。   然而他不过是殷家一浪荡子辈, 无父母重视, 更无权势,她又怎会瞧上他。   许是上天眷顾吧,周家老太爷竟真的将周蔻嫁给他,并许诺助他登上殷家家主之位。   唯一的条件便是,尊荣同周蔻共享,未来殷家家主之位也只能传给嫡系。   他那时满心满眼尽是周蔻,自然一口应下。   初登殷家家主之位,权势加身的同时便是案牍上的事务不断,周蔻从来不会打扰他。   他原以为这是体贴,后来才明白那是不在意。   周蔻从来不在意什么殷家主母之位,只心心念念着一人。   待殷姝出生那刻,她仿若卸下重担,第一次真切地笑了,开口向他提出和离。   “和离”两字打得他措手不及,连同殷姝出生的喜悦也被一下子冲淡。   似乎看出他脸上的拒绝之意,殷母收敛起笑意,缓缓加上她的筹码。   她可以放弃殷家所有的权力,让一家二主的局势彻底变为殷父独揽大权。   殷父不是不为此心动,只是,他还是不甘心。   气氛僵持之下,或许也是看在襁褓中的殷姝,殷父与殷母各退一步,两人就此分居,殷父不得过问她的生活起居。   *   “囚于别院,之后再处置。”殷父既然问,她也不惧如实相告。   殷父回过神,听见此言,自是明白处置二字是何打算。   “他……是做过诸多错事,理应有此下场。”   殷姝眼底盈满了冷笑,知晓他还有下一句。   果不其然,殷父犹豫半晌,还是说:“毕竟是你庶弟,手下留情吧。”   她终于忍不住嗤笑出来,“慈悲二字不适合你。”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打算吗?”   “扶殷衡与我分庭抗礼,你得渔翁之利。”   见自己心思被殷姝戳破,殷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摆手不语。   这便是任殷姝处置的意思。   两相静默之下,他缓缓说道:“殷家家主之位予你,但为父还有一个条件。”   殷姝不语,静立在原地看他如何说法。   殷父抬起眼皮,目光死死锁住殷姝,嘴皮子动了动。   “我要你成为太子妃,只有这样,殷家才能长盛不衰。”   “长盛不衰”四个字咬的格外重,似乎在提醒殷姝什么一样。   殷姝上前一步,定定回视殷父,他贪婪权势的模样与从前并无二致。   即便现下将家主之位给了殷姝又如何,一旦成为太子妃,殷家便是皇家囊中之物。   殷家族老些断不会应下此事。   兜兜转转,殷家还是在他的手中。   这才是他与殷姝周旋的最终目的。   “若是殷家长盛不衰,便是你的后盾,东宫无人敢欺你半分。”   面对如此说辞,殷姝如殷父所料垂眼思索了片刻。   随即,她抬眼一字一句回道:“痴心妄想。”   “太子妃之位,我不做。”   “殷家家主之位,我要定了。”   “你,没有筹码与我商议。”   一句接一句如同吹毛断发的匕首,削下殷父虚伪慈爱的面具,直至剔下他的皮肉。   如此悖逆之言,殷父气极,欲拍案而起。   撞上殷姝平淡隐隐带着嘲讽的目光瞬间泄掉。   他不能动手,至少现在不能。   太子妃不是她说想不做便不做,宫内如若下旨,她难不成还敢违逆?   如此想着,殷父稍稍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见殷父如此模样,殷姝心思一转,便知晓他在想什么,眼中冷意更甚。   低声开口提醒道:“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若是父亲过身,家中子女得守三年孝期,天子也拿此无可奈何。   圣人遵儒家纲常,难道还敢违背吗?   殷父霍然抬头,瞳孔微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着颤抖起来,不是因气极,而是惧意。   弑父之行,殷姝做得出。   恰逢此时,门外暗卫低声回禀道:“周小姐前来拜见。”   师姐?   是否他有消息了?   原本平静的心湖牵扯到柏遗忍不住微微动荡,殷姝深深看了眼殷父,转身朝院外走去,吩咐几名暗卫看住殷父。   待人都走净了,殷父倏地陡然泄去力,人重重倚在椅背,缓缓阖眼。   如若昔日家臣些在场,定会惊讶,此老叟与当初的权掌江南的殷家家主判若两人。   日影斜去,光亮彻底消失在此屋内。   *   “——如今跟去的暗卫未传回消息已有七日,夫子那边定然出事了。”   周覃话音落下,庭院蓦然陷入一阵死寂,来此之前,殷姝已然吩咐暗卫守在四周。   此地之内,只有周覃与殷姝两人。   殷姝心端的慌乱彻底席卷全身,她落在周覃面上的目光逐渐模糊。   却还是能瞧见她神情的严肃,不同于寻常调笑般,以及她紧握的手掌。   “狗晏已然带着剩余暗卫前往查探,让我捎话给你,万万当心。”   他率人一走,京城便再无人护着殷姝。   首当其冲,便是宫中。   边关。   战乱。   出事。   殷姝将这三个词翻过来覆过去咀嚼,眉间不自觉已然蹙起。   她恍然想起,那日柏遗同她说起去边关一事。   神情少见地带了一丝忧色,忍不住掐紧指尖,掐出血珠也不自知。   果真,同他呆的久了,习惯也学得几分。   周覃见殷姝脸上一贯的平淡与从容顿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   心下也是不好受,替她捋过散乱的发丝,低声安慰道:   “狗晏去了,夫子定会安然无事。”   “况且,他应下你,他会平安归来的。”   “如今,我们的首要之急便是应付宫中。”   殷姝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腰间的白玉珩上,静静地看了好一会。   似乎听进周覃的说辞,她抬起头时,复又是那位冷淡从容的殷家女公子。   只有艰涩的嗓音暴露出她不安分的心绪,“我听师姐的。”   与周覃所言应景,暗卫匆匆走进来,低声禀告:“女公子,宫中派人传旨了。”   *   西疆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烈风时而卷起黄沙,柏遗等人驻足在残垣断壁上,入目所见皆是白骨乱蓬蒿。   零落在黄沙上的尽是裹着残破血衣的尸骸,猩红的血液顺着断肢缓缓滴入沙中,染得方圆十里的沙土成红。   苍穹之上盘旋的秃鹫锐利的鹰眼扫过这片战场,似乎在挑选哪具尸骨的血肉最为可口,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地面上数不尽的尸鬼长虫如同浪潮般顺着黄沙攀附上每一具战死的尸骨上,原本泞烂的血肉成为光秃秃的白骨。   烽火不见断,反而燃得愈发浓,与低浮的灰白云影交织在一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顺着风向朝柏遗一行人飘来。   押送士兵中胆子小的早就跑到一旁吐个不停,留在此处的便是还算见过世面的。   唐强老父在世时便是杀猪匠,唐强随他见过不少杀猪的场面,但瞧见如此惨烈的战场还是忍不住心慌。   但他并未移开目光,而是看向前方的柏遗。   众人眼中的弱书生,柏遗脸色无甚波动,眼眸更是无甚情绪。   唐强莫名生出一种感觉,如此人间惨景,于他而言,已然经历过无数回。   这一想法一出头,他便狠狠压下,暗自嘲笑自己想得多。   柏大家是高官,入目皆是繁华美景,怎会见过这些。   众人焦点所集的柏遗目光凝在其中穿着副将战袍的尸骨,纵然他身上刀痕遍布,血肉被敌军劈裂开来。   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死死握住残缺一角的旌旗,死死不肯阖上的双眼盯着那岁风猎猎飘舞的曹家旗。   柏遗终于有所动作,他在众人目视之下,白衣孤身踏入这壮烈地。   也是奇,尸骨长虫并未冲击他,反而绕开他,任他畅通无阻地走至那副将尸骨前。   柏遗缓缓蹲下身,任血水染红他洁白的衣角,他微微屈身,侧脸在副将耳边轻语几句。   说罢,他便伸出修长的手拂过副将眼眸。   令众人啧啧称奇的事骤然发生,死死瞪大的双眼已然阖上。   不知是否是他们错觉,副将狰狞的面容也稍稍平和些。   似乎是心愿已了,因而怨魂离去。   盘旋已久的秃鹫忽的又发出凄厉叫声,哀转久绝。 第52章 暗道   突然, 兵卒中耳尖的人不敢置信地揉揉耳朵,手成喇叭状包住耳朵,收敛起神情仔细去听。   秃鹫凄厉的叫声中掺杂着一声急促的笛音, 停滞过后。   随即越发流畅且声音越发大起来。   周遭同伴也注意到这听起来颇为怪异的笛声,骤然脸色大变,那人心知自己没有听错。   一阵颤意从脚底板爬上天灵盖,他抬起手指向笛声来处。   “西戎大军来了。”   他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其余人脸色发紧, 齐齐朝那处看去。   仿佛印证他所说一般, 地上的沙土发抖似地弹起来,有经验的兵卒趴下身子,将耳朵紧贴地面。   不过一会儿, 便跳起来叫道:“有大军朝我们这处行来, 听人数,怕是不少于千人。”   此话如滴水入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众人面成土色, 看向他们的救命稻草——柏遗。   柏遗缓缓站起身,视线往那个方向看去, 原本荒草丛生的山头多了数不清的黑点。   黑点如蚁般朝这边缓缓移动,带来渐响的怪异笛声。   笛声不同于大襄的乐理谱曲,忽低忽高, 时而急促, 时而舒缓。   那是西戎的乐器——戎笛, 曲调为《行军曲》。   柏遗转首望向后方, 众人后侧山头也出现数不清的黑点。   两侧呈包夹之势, 意图将柏遗众人困在此地, 一举歼灭。   此时, 众人已然看出他们现在所出的困境。   前方是如浪潮般的尸骨长虫蛇潮,西南与后方皆有大军堵截,东北方更是耸入天穹的陡壁。   他们如今退无可退。   不少人急得发抖,不住地问柏遗:“柏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我们还不想死。”   “早知道先前同小江大人一同离去,还不至于把命搭在这儿。”   人总是这样,生死关头无可奈何时,便所有的无力怨气恐惧倾泻在一人身上。   此时此刻,柏遗便是这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兵卒些,眼神淬着冷意。   被目光锁住的众人终于浑身一寒,稍稍冷静下来。   “柏大人,我去四周探查过,东北方杂草丛背后有条暗道,想来是曹将军命人挖出来用于运送粮草兵械的。”   开口的正是唐强,他是方才唯二没有开口的人,反而是去四周仔细探查,寻找求生之路。   “末将也去查看了,私心认为可以暂避一二。”   说话的另一人便是先前替柏遗说的的王烊,他早年从过军,也算有些经验。   听见两人如此说,众人赶紧去将车上粮草分成小份,每人拿上。   直直朝着唐强先前所说的暗道小步跑去,丝毫不顾柏遗是否发话。   柏遗也未阻拦,只是转首望向前来的西戎军队,他们穿着轻甲,身手矫健灵活,穿梭山头间,不见丝毫疲色。   就在唐强与王烊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语气说不出的凝重:   “前方来的不是寻常军队,而是西戎军中专司探查的先手一队。”   身后两人原本放松的神情再次绷紧,仔细望去,看清楚后,心道果真如柏遗所说。   那他们进暗道躲避不亚于坐以待毙,待先手一队来此,便是瓮中捉鳖。   先前出主意的唐强忍不住懊恼,正欲回头叫那些人出来。   柏遗复又开口,语气较之前重了几分,“可如今,后方大军堵截,我等此刻只能于此暂避。”   未开口的王烊盯着眼前身姿清然的男子,他话音落下,便抬首目光凝在苍穹之间。   王烊随他视线看去,依旧乌云压低,秃鹫盘旋,黑影彻底遮住红日,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天气愈发寒冷,不知他们是否能熬过此劫。   沉重压抑的气氛席卷每一个人的心中。   *   众人以一列小队小心走在暗道之中,怕引来外边西戎大军。   方才待人皆进到暗道时,远处的马踏声愈发响,想来不过半柱香的光景便能到此处。   因此人人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柏遗已然落在列队的中部,越往暗道深处走,众人愈发紧张起来。   虽猜测这是用来运输粮草和兵器的暗道,然而,先前唐强查看时往里面走了许久也未走到尽头。   可见暗道之长,更是不知晓是否有出口。   忽的,为首的王烊挥手示意停下脚步,跟在他后边的人一一停下不动,紧张地看向前方。   王烊朝前走了几步,接着从袖中拿出一把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火折子。   只见火折子颤颤巍巍,终究还是燃起跳动的火焰。   一瞬间,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狠狠落下。   现下已经在暗道深处,火折子还能燃起来,说明前方应该还是有出路。   王烊也并未将火折子灭掉,借着微弱的光亮摸索着继续往前。   暗道里寂静一片,倏地不知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算算时辰,已经有四个时辰未曾进食了。   王烊皱了皱眉,还是小声说道:“大家原地修整,拿出饼子垫垫。”   说完,从自己带进来的包袱里拿出一块烧饼,朝柏遗走去。   “大人,先将就用吧。”   柏遗接过烧饼,“多谢。”随即咬下一块,缓缓咀嚼着。   王烊见柏遗神情正常,不像是难以下咽,松了口气,顺势坐下来。   左边的唐强将带来的麻饼塞进嘴里,眼睛还在到处乱暼。   直至他瞧见柏遗手上戴着的物什,颇为好奇,他混迹市井,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何其多,却从未见过这个。   忍不住问道:“大人手上所戴的是京城新鲜玩意儿吗?”   王烊听他如此说,也朝柏遗手上看去。   只见修长白皙的指节上戴着指环,见质地应该是白玉打造。   暗暗咂舌,要将白玉恰好合上指节,雕刻工艺可见之高。   柏遗也随他们目光看去,正是临行前阿姝送予他的,他原以为是她收集而来的宝物。   然而她特意叮嘱,只可戴在环指上,不能轻易摘下。   他一一应下,知晓她定是有其用意。   身旁两人提及此物,他慢慢攒紧手指,按捺下涌起的蚀骨思念,温和地回道:“是吾一故人所赠。”   王烊与唐强对视一眼,明显感受到柏遗原本压抑的情绪好些。   *   众人修整过后,便又朝着深处行去,此时,诸多人步子愈发大,急着往前赶,生恐慢下一步。   不知又走了多久,许是一炷香。   暗道逐渐逼仄起来,人人只能侧身而过,带队的王烊不知为何心中浮现一丝不安。   他低头看向那火折子,火焰较之前小了些,但好在还是燃着的,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小心翼翼往前挪。   直至脚触到实实在在的石壁,他暗道不好,连忙示意身后之人停下来,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火焰去摸眼前的石壁。   一寸一寸地摸过。   其余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不好,分别摸向自己前方的土壁。   然而越摸心越沉,没有任何出口,甚至连缝隙都没有。   这不是暗道,是被弃之不用的废路。   “不可能,火折子明明还燃着。”   其中一人忍不住出声,死死盯着王烊手中燃着的火折子。   众人也摇头,按理说,火折子燃着,该是有路的。   柏遗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旁边的唐强瞧得清楚,他分明用的是无指环的那只手。   一一探过土壤,却在一块颜色较深的土壤处停下,缓缓捻了捻土块,指尖有水意。   他直起身,声音平淡解释道:“这暗道左侧便是水流,土壤厚实却也不是严密的,水意顺着土壤缓缓渗进来,才使这暗道有气。”   此话便是在解释火折子为何能燃。   同时也歇了一些人的心思,如若挖下去,水流涌进来,那他们更是逃无可逃,只能困死在此处。   恐怕这也是成为弃道的缘由。   王烊浓眉拧成一团,心下沉甸甸,只能看向柏遗问道:“大人,那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先原地修整,清点干粮数量。”柏遗并未说出他的打算,先如此吩咐道。   众人纵然焦急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按吩咐行事。   柏遗看向来时的路,问道:“你可愿同我去查探一二?”   正打算去收拾包袱的唐强脚步一顿,左右瞧了一下,见无人作答。   他表情一滞,缓缓指向自己,“大人是在说我吗?”   柏遗轻轻颔首,低头看向他,“你可愿?”   唐强挠挠头:“……小的愿意。”   他想想,还是咬咬牙应下,若是此次能立功,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到兜里来,不正是他此行所求吗。   “先休整,子时去。”丢下这一句,柏遗便靠在土壁上阖眼养神。   思虑着之后该如何行事,一向冷静的脸上不自觉带上疲色。   困意袭来,尽管他多番挣扎,还是恍然间入梦。   实是算不上一场好梦,他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号角声不绝,记忆混乱。   心中浮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望向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心念一动间,他便到了京城,行在皇宫的甬道上,两侧的奴仆却好似没瞧见他。   任他畅通无阻地走过临华门,直至到华音殿一处栽着青竹的院落。   方踏进院落,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台的枯黄的常春藤。   从院落外躬身走进两名婢女,似乎因主人家不在,她们谈起来话便肆无忌惮。   “女公子性子真怪,这已然枯死的常春藤还放在窗台作甚。”一婢女开口道。   “说话小心点,殷家女公子马上将入主东宫,便是你我主子。”另一年长些的婢女斥责道。   说话间,她们陡然穿过柏遗的身体,进到院子里打扫。   柏遗却顾不上,他只听见“入主东宫”四字,一瞬间太多的猜测掠过去。   那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增长,他一向温和的面庞因眼底猩红而显得可怖,转身便欲朝着东宫行去。   然而一转身便见一女子静立在宫道上,眼角微微扬起。   她肩上接了一层白雪,似乎等他许久。   不可控制的杀意在见到她时便悄然湮灭,不安感也如潮水般退却。   他生出一丝胆怯,不敢上前。   那女子眼波氤氲着淡淡的水光,轻轻说了一句话。   隔的如此远,柏遗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 第53章 崔非错   众人零零散散地靠在土壁, 今日的精神劲基本都耗尽了,皆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唐强估摸着时应该差不多,捏着袖角将匕首再擦拭一遍, 拿着比划两下。   那匕首闪烁着森寒幽光,刃面光滑,一看便是好物什。   他满意地将匕首入鞘,塞进衣袖中, 欲起身去叫柏遗。   此时, 柏遗也悄然睁开眼, 梦中怅然若失的情绪仍然萦绕心端。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直到好受些才作罢。   见周遭人已睡沉,算算时辰, 还有一柱香便是子时。   此时, 外边的西戎军应该睡去大部分。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唐强身上,唐强意会, 两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暗道深处出奇的静,往外走便多了些其他声响。   火堆木柴爆裂的声响,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柏遗薄唇轻抿,唐强更是屏气凝神。   暗道口是柏遗他们特意处理过的,寻常看不出来, 唐强轻轻拨开遮掩的杂草, 悄悄往外看去。   他瞳孔陡然一缩, 目光所及之处, 晃动的火光将外边的驻扎帐篷映得发亮,   随即直喇喇的映照在西戎士兵脸上, 此军人数比他们估摸的还要多, 除却在营地休息的,巡逻列队便有四支,一支十二人。   他们腰间挎着弯刀,脸色警惕,隐隐有观察之势,一看便是西戎军中专司侦查的先手一队。   柏遗目光一寸寸扫过各个帐篷,直至凝在某顶帐篷上。   旁边的唐强随着他看去,心底纳闷起来。   那帐篷不是主帐,周遭守卫却格外森严,似乎关押某位大人物。   怪异的戎笛声再次响起,原本脸色警惕的巡逻小队稍稍放松,各自寻了处火堆坐下闭目养神。   柏遗心中有了些推测,戎笛便是换哨声,只是不知这换哨所需多久。   他暗自算着时辰,半柱香之后便有新的巡逻小队。   两人在暗道口耐心地等着,等下一次换哨出去察看情况。   谁知,寂静的夜里突然传出杂乱声,有人大叫着集合,巡逻的小队一顿,目光扫过暗道口。   在他们看过来的一瞬间,唐强下意识屏气敛神,生怕他们透过杂草些发现他与柏遗。   柏遗微微皱眉,看向叫嚷声爆发的声音,正是那顶奇怪的帐篷。   此时,那帐篷内灯火通明,看上去甚是年轻有力的人影正在与守卫搏斗,守卫拼命阻拦,却有不敌之势。   如此大的骚乱,主帐那边毫无动静,约莫是不在营地内,想来被关押那人也是算好这一点,才选择这个点作乱。   唐强暗暗咂舌,这人以一敌众,尚占上风,可见身手矫健,不知比上身经百战的曹敦大将军如何。   巡逻小队面色犹豫,眼见着那人要破帐而出,终究还是一挥手,示意众人前往支援。   挨着暗道口的营地骤然一空,柏遗观察着外边情形,低声道:“走。”   说完,也不待唐强反应,自己便借着丛生的杂草以及树荫遮蔽身形,往营地外围移动。   唐强瞥了眼帐篷,那人怕是力竭,被先手一队反手压住,挣扎不得,反而被捆上特制的镣铐,应是无作乱的可能。   见巡逻小队即将返回,他赶紧提起一口气,朝着柏遗去的方向跟去。   唐强原以为柏遗是想趁着此机会逃出这一片,朝来时方向寻求援军。   哪知,他跟在柏遗身后移动,待看清前头,他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那是一顶守卫极其森严的帐篷,守卫还在因方才之事骂骂咧咧,朝着里面吐了口唾液。   原来柏遗带着他绕营地外围一大圈,从西南方向绕到正北方向。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强暗骂,心里打起鼓来,开始后悔跟着柏遗出来探查。   柏遗并未言语,目光凝在那顶帐篷后边,一瞬间诸多行事法子一一略过,最后他只盯着右侧边漏风的一角。   一直观察着他神情的唐强眼皮直跳,不安的想法浮现在脑子里。   暗中叫嚷着,您千万别跟我说您要去。   与此同时,一道仅两人听见的声音响起。   “你可要随我前去?”   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唐强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这位柏大人居然问他要不要去敌方帐篷。   然而,他咬咬牙,道:“我去。”   说完便重重泄气,一个弱书生配上一个瘦猴子,怕是都要交代在此处。   谁知,他眼睁睁见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柏大家径直借着树影快速朝那顶帐篷移动。   卷起的袖袍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臂,一步步落在枯草上,却没发出响动。   这哪里是什么弱书生。   这身手怕是连传说中的暗卫都望尘莫及。   唐强惊诧之余,跟上去的脚步却不停。   笑话,他也不是吃素的。   因被关押的这人闹过一回,帐篷外的守卫只顾着警惕帐篷内的动静,其余的顾不上。   两人还算顺利地跳到那处漏风一角,借着这一角,隐隐窥见一名身着大襄将军战袍的年轻男子身上捆得紧密,毫无动弹的余地。   唐强见他青筋迸起的手腕处有几道深到见白骨的刀痕,伤口处正不停向下滴着鲜血,这速度,若是得不到及时包扎,怕是撑不到明日。   他两侧还立在四名身长体壮的西戎士兵,将这人团团围住。   原本柏遗的计划中,这帐篷内该只有这一人,想来是方才他的身手引起忌惮,这才又在帐篷里加了四人。   唐强也将形势看得清楚,暗暗苦恼。   如何在不惊动外边守卫的同时,将这四人放倒。   他与柏遗只有两人,而这四名士兵站四角方位,极难做到同时打晕四人并接住。   若是有软筋散便好了。   正想着,柏遗从袖口中掏出一素白瓷瓶与一蓝色瓷瓶。   他从蓝瓷瓶中倒了两粒药丸,一粒予唐强,自己服下一颗。   接着将素白瓷瓶的药粉倒入掌间,抬眸看向周遭的枝叶。   许是天助人也,枝叶轻微摇动,随之摇动愈发大。   风起兮。   柏遗垂眸看着掌间的素白药粉凭风顺着这一角吹进帐篷内。   缓缓捏紧指尖,控制不住地出神。   这瓷瓶还是神迹城时她予的,没想到此时竟派上用场。   念及她,眼前浮现梦中之景。   一向泛着清冷的眼角抹上一点红。   红墙旁心心念念的身影。   以及那句。   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   无人知晓,此次西疆之行毫无定数,便是他也不是十足把握。   然而,他不得不行。   只因此乃世间的唯一一线生机,亦是他与她的天光。   *   唐强服完药丸,便死死盯着帐篷内动静,这药粉效果不错,不过片刻,帐篷内四名守卫神情迷糊起来,身体不住摇晃。   他趁机冲进去扶住将要倒地的两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正欲回首扶其余两人,便见柏遗已然将他们扶倒在地。   柏遗并未朝着那人行去,反而是趁机观察帐篷内,帐篷内放着不算多的粮草,原先应该是用于放粮草的。   随后才将目光落在坐在交椅上的这人,他脊背如枪般直立,肩宽腰紧,少年面容有几道血痕,却不掩他的英俊。   如今正双眼紧闭,浓眉皱起来。   唐强见他战袍好奇的地“咦”了一声,朝他走了一步。   惊变骤起,原本紧闭双眼的少年猛地睁眼,漆黑的眼眸满是血气,吓得唐强止住脚步,反而后退几步。   见他如此,柏遗毫不意外,缓缓轻声道:“该是唤你崔将军——”   他顿了顿,那人转首望向柏遗,吐出下半句。   “还是曹将军呢?”   此话一出,那人暴怒,翻腾的杀意越发重,碍于身上的阻碍不能起身将柏遗一刀斩之。   他们这两人一来一回,唐强看得纳闷。   忍不住又去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少年面容虽经边关风沙打磨,却也能看出他年纪不过双十,岂会是从军四十年的曹敦大将军。   若说两人是父子尚还可信,此想一冒出头,唐强立马摇摇头。   他可从未听过曹敦大将军有子辈。   柏遗只是注视着这人,似乎等着他的反应。   那人暴怒之后,稍稍冷静下来。   他的姓氏是他最大的隐秘,这世上知晓之人不过他与父亲。   但眼前此人目光平淡,似乎对他别无所求。   终究,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像是钝刀磨铁,甚至可称之为不堪入耳,唐强差一点便要捂住耳朵。   说完,那人便后悔了,他死死盯着柏遗,只要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便将他斩之。   谁知,柏遗始终毫无情绪,“崔非错该是你如今之名?”   崔非错三字一出,唐强旋即想到坊间传闻。   大襄除却定海神针曹敦大将军外,闻名遐迩的便是他的副将崔非错。   据传,此人战功赫赫,凭着极好的身手以及不俗的刀法取敌军之首。   大襄士兵多用剑,西戎等蛮夷之地才偏爱刀法。   是以,这崔非错也算是坊间极负盛名的人物。   若说先前柏遗所言,让崔非错提起十足的警惕,如今倒也放松些。   毕竟他语气透露出的熟悉便可说明一二。   “是……你可是我父……曹将军所派来营救我之人?”   唐强敏锐地察觉到崔非错话语间的停顿。   柏遗摇头复又点头,“吾不是曹将军派来的,但与曹将军是熟识。”   “吾希望你带我们去找他以及剩余的大襄士兵。”   旁边的唐强附和道:“我等是来给曹将军送粮草的。”   闻见粮草二字,崔非错眼神一凛,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为何现下才来,曹将军多次上表却无应,你们可知晓?”   他恨恨的目光看向柏遗与唐强。   这话便是冤枉人了。   唐强压抑在心的郁郁终究寻到个爆发口,反驳道:“那你可怪错人了,若不是柏大家请命,圣人还不打算给你们拨粮草呢,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来此地,遇上西戎大军不说,还要费心费力救你。”   “最后还遭你一顿质问。”   他嘴皮子向来是厉害的,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崔非错也无言。   只垂着头说:“竟是如此吗?”   就在此时,外边戎笛声再次响起,又是到换哨时刻。   不知这帐篷内的守卫可会调换,三人想到这一点,脸色凝重起来。   唐强先一步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将崔非错身上的镣铐去掉,顺势扶住他,看向柏遗:“大人,我们该如何做?”   经这一来回,他对柏遗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实意听从他指挥。   柏遗听着外边的动静,巡逻小队整齐的脚步声愈发近,看来要换人。   唐强扶着崔非错的手一紧,心急如焚,崔非错亦是死死盯着帐篷帘子,身体蠢蠢欲动。   柏遗薄唇上下触碰,“立马走。”   说完,三人朝着来时的一角移动。   谁知,巡逻小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得更快,声响逼近帐篷,“换人。”   “是。”   帐篷外新守卫见帐篷内毫无回应,心下疑惑,伸手摸向帐篷布帘。   柏遗面色一寒,做手势示意唐强与崔非错两人先走,自己则摸向腰间的软刃,转首看向帐篷帘处。   千钧一发之际,营地外围忽的传来兵马嘶鸣声以及兵械晃动的声响。   引得复又寂静的营地紧张起来,新守卫也顾不上查看帐篷内的状况,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低声道:“随我来。”   “是。”   随即带着巡逻小队朝外围跑去。   柏遗见帘子掀起一小角复又放下时,便转身随其余两人沿着山壁上到山头。   营地的动静亦引起他们注意,崔非错朝着那处看了一眼,声音不自觉紧张道:“西戎将军丘林左带兵回来了。” 第54章 圣人心思   殷府花厅外, 藤架上爬着数不清娇艳欲滴的花,逆着寒意开放,可见花费的心思多少。   殷姝立在堂中, 眼眸看向正在宣旨的传话官。   “兹令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宫习礼。”传话官一气不带停顿地念完,面上糊着笑意,抬眼看向殷姝。   谁知,这位正主脸上无任何喜意, 平淡如水。   她身后的周家小姐更是眼里冒着火气, 恶狠狠盯着自己手中拿的旨意。   传话官莫名觉得这旨意烫手起来, 心下也纳闷得很。   入宫习礼可不是寻常的习礼仪。   此乃是封东宫太子妃之前必过的流程。   这道旨意一下,这殷家女公子封为太子妃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何等的殊荣啊。   他转念一想,这殷家女公子自幼长在江南, 应是不知晓其中内情。   自己若是卖她这一分好, 得她眼缘,此后便是飞黄腾达。   于是,他笑意愈发深, 双手将圣旨呈给殷姝,嘴上奉承道:“女公子大喜, 此后定是万人朝贺。”   说完,眼神便瞥向东边方向。   见传话官如此,殷姝自是明晓他的意思, 目光却略过眼前的圣旨, 转而看向花厅外候着的大批御林军。   若是她猜得没错, 御林军已将殷府围个水泄不通, 若是她不接旨, 御林军便将她们一一拿下。   身后的周覃看得着急, 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撕碎那圣旨, 这旨意不能接。   若是接了,殷姝便得入宫备婚,她与夫子又该如何。   她转而紧紧盯着殷姝的神情,只要殷姝面露拒绝之意,她便带着隐藏此地的暗卫拼命杀出去。   而被众人注视的殷姝此时却垂下眸,目光流转在腰间的白玉珩上。   她没想到,宫中竟下令如此快,像是在赶着什么似的。   一切皆在她意料之外。   而此刻,她回首看向周覃,周覃身姿绷直,犹如拉满的弓。   只待她一个眼神,周覃便会出手。   然而,殷姝还是轻叹了口气,在周覃紧紧皱起的眉与传话官骤然放松的神情中,伸手接过那道旨意。   传信官此时才品出,这差事不算好啊。   也不欲暗示什么赏银,赶紧躬身告辞,转身便欲领着御林军回宫。   此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敢问公公,可还有人同我一道进宫?”   传话官硬着头皮转身回话,“回女公子的话,十日后右相家叶大小姐亦进宫学礼。”   殷姝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颔首,眼见着传话官领着御林军消失在殷府门口,才复又看向手中这道明黄的圣旨。   一旁的周覃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抢过旨意,说道:“阿姝!你不该接这道旨意。”   她心里着急,一出口便是质问的语气。   说完,周覃便后悔了,赶紧解释道:“阿姝,我……”   “我知道的,师姐。”   殷姝打断她,无声地一笑,回道:“可我亦不能眼睁睁见你和夫子留下来的人去送死。”   殷府外边尽是重兵,圣人算好殷姝可能不会应下婚事或是以家世推脱。   违逆圣意的下场便是一死,而殷姝一人则罢,可她不能连累周覃与那些不知名的暗卫。   人命无辜,何必为此赴死。   周覃见殷姝眼底的压抑,再也说不出话,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一向不屑什么权势,视它为土,可当权势压人,却又无人可护时,她只能任人宰割。   最令她心痛的是,比她小几岁的殷姝早已看清,并以她一身所长,护住身边的人。   殷姝替周覃抹去泪珠,声音带着一丝坚定道:“师姐,当下我即将入宫,那些暗卫随我进宫不亚于送死。”   “索性你带着他们,同申晏师兄一道,去救他。”   周覃眼红透了,不住摇头,她不能,她答应过夫子,定要护好殷姝。   如今殷姝被迫进宫,怎能再舍她而去。   殷姝读懂周覃面上的抗拒,态度十分坚决,认真地道:“只有夫子回京,才能与圣人博弈,破开此局。”   周覃这才犹豫起来,“那你在宫中……”   “无事,我还有人可用,不必担心我。”殷姝笑的从容,似是胸有成竹。   周覃这才放下心,虽然殷姝并未向她提过,她也敏锐察觉到阿姝与那窦赋修有合作。   有他在,阿姝至少能暂时无虞,撑到他们回京。   定下心来,周覃便深深看了眼殷姝,握住她的手道:“阿姝,等我们。”   “好。”   *   不过几日,殷姝便又行在这皇宫宫道内,只是与上次步行不同,此次皇后特地派马车来宫门口接她。   她也搬去凤仪宫旁边的长秋宫,旨意传开,宫中奴仆皆知晓这偌大皇宫即将又多一位正经主子。   在长秋宫此后的宫婢些暗自窃喜这份好差事,恨不得将殷姝供起来,只盼得这位未来皇后的眼缘,同她一道去东宫。   而殷姝目光落在眼前的婢女身上,淡淡问道:“为何右相家叶瑟然小姐愿居太子嫔之位?”   右相家叶小姐便是华音殿贵女之首,那位明艳端庄的女子。   婢女神色严肃,斗胆抬眼看向殷姝,见她细眉上扬,一双含着冷意的眼眸盯着她,不免身上一寒。   赶紧埋头禀报道:“右相本不愿叶小姐为太子嫔,已与叶夫人相看别家儿郎,谁知叶小姐竟表明心志,愿为太子嫔。”   “这些日子,也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待婢女走后,殷姝才神色彻底冷下来,这个婢女是窦赋修的人,窦赋修出京之前,她恰好出宫,他便将此宫婢姓名同职位一一交代予她。   言明若是她有所动作,尽可吩咐此宫婢。   可殷姝原本并不想动这一步,毕竟她背后的主子是窦赋修,事情过后,定会将一切告知于窦赋修。   算来算去,便是殷姝落入窦赋修的掌控。   然而,如今周覃与申晏带着所有暗卫前去西疆接应柏遗。   她手下的势力尚未转移来京城,已无人可用,而宫中与京城消息不明晰。   只得动这一步。   表明心志……   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看来这位叶小姐经八皇子一事,也瞧出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的手腕心思。   宁可居侧妃之位,也要将筹码压在太子身上。   想起来她那双慧气的眼眸,殷姝心下一沉。   她本计划,以这位叶小姐的气性,若是不肯居太子嫔之位,要争这太子妃,两相争端。   一家为江南世家,一家为右相,皆是出身不凡,即使是皇后,也要思量犹疑,如此,便可拖延几日。   待殷父“病重”,她也可借此推脱。   谁知,圣人直接越过皇后下令,将太子妃之位定给自己,而叶瑟然也肯退一步。   将这几步一一看过来,圣人将她的心思算得透彻。   纸糊的窗格透出一方亮光,殷姝起身走至窗户边,细看着她带进宫的常春藤,不知是否是寒意的缘故。   常春藤根茎处枯黄大片,隐隐有死意。   殷姝眼眸染上一丝焦虑,这几日她请教过多位花匠,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这常春藤仍旧不见起色。   她不由出神,先前在殷家她骗了师姐,实则她在宫中无人可用,甚至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嫁给太子。   圣人在太子妃一事上果决狠厉,行事却迂回,两相矛盾。   可她的一言是真,那便是只有柏遗归京,此局才能破。   圣人如此毫不顾及地逼迫她成为太子妃,便是有所谋划,笃定柏遗回不来。   然而,转念一想,他着急将殷姝定为太子妃,也是惧怕柏遗会归京,那时,已成为太子妃的殷姝便是保命底牌。   殷姝此时说不上自己心绪,只觉命运弄人,她想尽千般便是欲挣脱为人傀儡的命运,此身凭自己做主。   谁想,兜兜转转,自己不过从一个下棋人手中转到另一钓鱼者手中。   从来没人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姝看向那即将枯死的常春藤,轻轻喃道:“便是你,也是为我所累。”   他听不见,常春藤也活不下来。   她缓缓阖眼,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心头的无措感,复睁眼时又是寻常的淡定从容。   不论自己是何结局,只要他安然便好,   殷姝直起身,清冷冷的目光望向西南方向的一角。   檐角满是莲花纹,透着一派宁静。   她抬起脚步,毅然朝那处走去。 第55章 恶鬼   丘林左, 西戎如今的猛将,曾率千军压境,好在曹敦死守住了那一波。   否则, 便是西戎铁骑踏破山河。   他,堪称为大襄如今的心腹大患,欲除之却无法。   唐强强行镇定,趁丘林左还未察觉, 他们赶紧离开此地。   他着急的视线落到柏遗与崔非错身上, 后者脸色难看, 柏遗亦是凝重,低声道:“来不及了。”   马踏声停,众兵下马齐齐将营地外围严防死守住, 丘林左则大步朝崔非错先前的帐篷处走去, 俨然着急查看崔非错的情况。   唐强眼睛一眯,这丘林左臂膀粗厚,蜷曲的头发耷拉着, 褐色眼眸不怒自威,轮廓却不像西戎人, 反而像大襄子民。   此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丘林左是此地边民与西戎女子之子。”   唐强回头看去, 崔非错因身上伤痕, 脸色有些泛白, 开口为唐强解惑道。   “竟是如此吗?”唐强念念道, 可惜了, 若是这丘林左为大襄良将, 大襄可得百年安稳。   然而圣人下令闭国, 自是也不许边民同西戎人结亲,凡是混种,皆驱逐之。   “丘林左父亲为护他们母子被人活活打死,他们母子也被驱逐之,谁知,竟辗转去到西戎。”   “丘林左自小力大如牛,很快便得到西戎赏识,成为西戎猛将,号令三军,成为大襄的劲敌。”   柏遗接着补充道,脸上说不出什么情绪。   崔非错倒是看了眼柏遗,因自己父亲常年对战丘林左,这才知晓这些隐秘。   他竟也是通晓内情。   三人交流之际,丘林左已然发现帐篷内崔非错已然不见,只有四名倒地的守卫。   他眼神一狠,接过后面副将的水囊,便将四人浇醒,不喜不怒问道:“崔非错人呢?”   四人战栗起来,跪地不住说:“属下不知啊,迷迷糊糊就晕过去了。”   看来是来人早有所准备,他咬着牙,直呼好啊,身后副将赶紧示意将这四人带下去军法处置,否则怕是要被丘林左一掌拍死。   叱咤沙场多年,能与曹敦斗得有来有回,丘林左自然也不是傻子,相反,他很聪明。   来人离去与自己归营不过须臾,定然跑不了多远。   如今外围重兵把守,只需一寸一寸搜过去。   他一挥手,副将垂首而立,“命人连夜搜查贼人。”   “是。”   唐强见西戎士兵挨着拿起火把搜寻营地四周,脸色白的堪比身旁的崔非错。   “他们朝这边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柏遗环顾四周,眼神一凝,“从那处石块上走。”   崔非错随他实现看去,拧紧眉头,“是死路。”   “死路亦是生路。”柏遗丢下这一句,独自一人朝那边走去。   唐强眼见西戎士兵朝他们这处遮蔽处行来,哪儿顾得上什么死路,赶紧搀着崔非错跟上柏遗。   那处石块后便是凛冽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往下看去,深不见底,泛着阵阵寒意。   柏遗半蹲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向下掷去,石块碰撞岩壁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随着最后一声停定。   “果然是此处。”   唐强与崔非错循声看向柏遗,他眼眸低垂,丝毫不见入死境的惧怕。   “先前吾阅览过西疆地形图,此处有一羊肠小道。”   “借岩壁可顺利下到底部。”   后边脚步踏草声越来越近,唐强掏出藏起来的匕首,崔非错也咬牙拿出自己的弯刃。   “你们先下。”此话便是断后的意思了。   崔非错有所犹疑,唐强心知此时断不能犹豫,拉着崔非错便借岩壁一步一步向下。   好在匕首与弯刃用料极好,插在峭壁上支撑他们下去。   因营地外围地形复杂,这两位守卫见此处格外死境,树荫底还还有暗红血迹,知晓此处定有人。   谁知,一挥开遮人的枝叶,便见一白衣男子静立于崖边。   月光如水,流泻在他的衣袍之间,银线生晖。   不喜不悲的目光恍然间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还未回过神来。   便觉喉间微微刺痛,迸出的血液模糊他们的双眼。   柏遗低眉看着地上睁大双眼的几名西戎士兵,他们至死都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   收割了几条人命,霜刃上却没沾半点血迹。   营地晃动的火光越来越多,这边守卫迟迟不归已经引起丘林左的疑心。   大部分西戎士兵朝这边移动,柏遗转身,望向岩壁。   已经不太看得清唐强与崔非错的身影。   他神色平静,脊背绷直,便在寒风浓雾间朝着这峭壁跃去。   没有声响,一切都显得很静谧。   只有草地上的尸身才能证实方才有人来过。   不过片刻,火光映照此处,副将上前查看守卫的脖颈,脸色一骇,回头禀告道:“一剑毙命。”   丘林左脸色难看至极,他从未被人如此玩弄,先是被陷阱引去别处,待反应过来,人就不翼而飞。   他握紧手中的大刀,踩着小石块走至崖边,盯着眼前的绝境,吩咐道:“来人,搜遍整座山头,也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副将连忙带着人从营地另一侧下去搜查,丘林左侧身示意亲兵,亲兵意会,将绳索绑在粗壮树干,丘林左借绳索力,踏在峭壁上,缓缓往下。   他低首看向漆黑的崖底,眼神晦暗不明。   待摸到崖壁上的痕迹,更是确定心中所想。   *   山间的风向来袭人,唐强与崔非错硬是撑着一口气下到底部,待松开紧握匕首的手时,唐强才发觉已无青黑得无所知觉。   崔非错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抬眸看向崖顶,待出现忽明忽暗的身影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被人所救,两次让人替自己断后。   对于一向孤傲勇直的崔非错算是生平第一次,说不明自己是何情绪。   待柏遗抽出剑刃,面上凝重依旧不少半分,回眸道:“走,丘林左很快会追上来。”   唐强也知此时不是休息的好时机,看向崔非错,“曹将军等人现在在何处?”   崔非错先是看向柏遗,见柏遗眸中也有问询之意,才道:“曹将军率剩余兵卒在云烽卡。”   他脑袋忽的一晕,摇摇头,补上剩下一句,“在东北方向。”   柏遗颔首,正欲开口,忽的,脸色一变,朝着前方看去。   唐强正欲上前扶着崔非错,谁知,崔非错眉头紧皱,砰的倒地。   被这一幕惊到,他身体却先一步上前,抬手摸向崔非错的额间,热度从额间传至他冰冷的手背。   唐强此刻才发觉,崔非错脸色难看得吓人,嘴唇煞白,俨然因伤发热之势。   他抬头看向身前的柏遗,焦急说道:“柏大人,崔将军发热晕厥过去了。”   柏遗却一言不发,紧紧盯着眼前,阴影中缓缓出现一道道身影,他们腰间的弯刀映的发亮。   正是西戎先手一队。   没想到他们竟如此之快。   柏遗沉声道:“带崔非错走。”俨然吩咐唐强。   唐强回过神来,赶紧扶起昏过去的崔非错,往后退。   谁知,身后传来踏地声,唐强一惊,看向,正是借着绳索下来的丘林左及其亲兵。   小道两头已是敌军,敌方几十人,而柏遗只有两人连同晕过去的崔非错。   柏遗一抖手中的霜刃,眼神一冷,身形一晃,便朝着丘林左攻去。   迎战的丘林左舔舔唇,眼中爆发出嗜血的杀意,拿着大刀迎上去。   知晓丘林左与人武斗,不喜人打扰,西戎兵卒齐齐退后,留下偌大场地。   唐强也赶紧拖着崔非错往旁边移去,暗自祈祷柏遗一定要胜。   虽然知晓,即使柏遗胜了丘林左,他们也逃不出这重兵。   道上的两人兵刃相接便知深浅,丘林左退后一步,松了松发麻的手腕,知晓自己小看这人,他看似弱质,实则气力十足。   与此同时,他内心的战意熊熊燃起,握紧手中大刀,再次迎上去。   柏遗薄唇一抿,抽身闪躲,中途变式,剑势转为青烟流水,处处攻丘林左死穴与经脉。   只求一击毙命,之后才能有存活之机。   几个来回,丘林左身上便多了好几处伤痕,然而他毫不在意,一挽流星,直直转上柏遗。   柏遗被他的神力逼得连连后退,身形一顿后,便反手刺去。   这一招阴狠异常,丘林左避之不及,被刺中右胸处。   他看向柏遗,只见眼前的柏遗眼底猩红,已然杀红眼,点点红珠染在他的白袍上。   丘林左甚至觉得,此刻眼前之人不是人,是前来讨血债的恶鬼修罗。   他犹疑之时,柏遗一剑斩来,丘林左赶忙举起大刀相抵,刹那间,火星四溅,刀光剑影不断。   一向被人赞有神力的丘林左竟顶不住柏遗的迫力,半跪在地,就在僵持之际,柏遗抽回剑刃。   倏然沉腕一抖,将剑刃刺向丘林左右臂,丘林左抬手避退,谁知仿若猜到他的这一步。   柏遗将剑刃一提,殷红飞溅,西戎兵卒不敢信眼前所见,唐强也屏住呼吸。   一只右臂直直飞向空中,然而重重砸在地上,手指还在不住颤抖。   丘林左顿感右臂痛意袭来,眼目眦裂,他不敢相信。   自己竟被眼前之人斩下右臂。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柏遗,将其五马分尸,以解心头之恨。   回过神的西戎士兵咬咬牙,冲上去抓住唐强与崔非错,其余人则将柏遗团团围住。   丘林左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暗芒,他颤巍巍抬起左臂,指着众人围住的柏遗。   “给我杀了他。”   声音喑哑,透着浓浓的恨意。   而柏遗抬起猩红的眼眸,看向悬挂天穹的银白月钩。   周身的痉挛痛意袭来,他蓦地半撑于地,嘴角渗出血丝。   他本有暗伤在身,这几日更是精疲力竭,方才,他又集周身之力斩下丘林左的右臂。   而此时,不过是强弩之弓,区区稚童便可将他斩之。   只是,他还不想死。   曾许诺她,要活着回去。   真的好不甘心呐……   丘林左看出柏遗如今的状况,厉声道:“他已力竭,杀了他。”   此话惊醒诸多人,他们缓缓朝柏遗靠近,见柏遗无所动作,更是肆无忌惮,抬起弯刃便要砍下去。   林中鸟齐齐飞出,伴随着夜鸦的嗥叫,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丘林左有了极为不好的念头,催促道:“快啊。”   惊变自此起,一箭直直穿过众人,从丘林左的右脸颊擦过,随即钉入树干中,箭尾还在剧烈地颤动。 第56章 因果   黄寺顶上如冠冕般的琉璃瓦熠熠流光, 檐角上翘的佛塔精致无双。   佛堂内纵横着金粉钩成丹青的朱柱,香炉里冉冉腾起的檀香煞是好闻。   金塑身的佛祖像目光落在每一个来此的因缘人,神情悲悯。   殷姝抬眸看向佛祖, 未尝世间苦,怎能言悯人。   她忽的感觉很讽刺,众人言此乃太平盛世,实则内里污秽不堪。   为君者贪生恋权, 听信邪僧, 以稚童血肉为一己私欲。   为臣者搜刮民脂民膏, 百姓皆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流民□□,以杀止乱。   不过是有目不能视, 有耳不可闻的泥塑烂人罢了。   生为女子, 一生习三从四德,向往自由之人困于牢笼,依附旁人为生, 何等可笑。   生而为人,谈家世门第高低, 言身份高贵卑贱。   如此腐朽枯烂的王朝该被历史的车轮碾过,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无法撼动。   殷姝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今日, 她忽的想起, 这本原小说的书名。   《千世贤臣》。   霎那间, 她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她穿成本该不影响剧情的路人甲, 然而, 她从去青竹山那一刻起命运早已悄然转变, 拨乱诸多剧情线。   却始终并未得到所谓的天罚。   后来才明白,不止是她在剧情中,还有柏遗、周覃、申晏、萧昭、赵卿然、八皇子等人。   除窦赋修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为成就他千世贤臣之名的路人甲。   殷姝一直为剧情的崩坏偏离而紧张忧虑。   可早在一切的开始就注定,剧情偏离的结果便是维持现状。   若是窦赋修迟迟未能成就此名,此世间便始终循环。   甚至,会牺牲更多人的性命。   这也是为何在原小说剧情中,窦赋修死后,原本生机复现的大襄便四分五裂,重新陷入战火。   原来是等待下一个主角的崛起。   殷姝低垂的眼睫轻轻颤抖,她不理解,甚至厌恶。   她眼前一晃,似乎出现了很多人。   萧昭、赵卿然、神迹城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申晏、师姐。   以及他。   落日余晖透过窗口在地上留下点点金斑,殷姝却觉身上寒意不断,身后倏地响起一声偈语。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殷姝回首看去,一身灰色袈裟,双手合十,慈悲眼不喜不怒。   正是图澄大师。   念偈语的声响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又似乎意有所指。   殷姝怔了怔,这是在告诫她因而有果,因因相循,果无穷尽吗。   但她不服,世间众人无辜,他们又有何因?   心中冒出一丝怨怼,出言道:   “若是我非要求一个解法呢?”   图澄大师只念了句佛,眸中染了些属于尘世的温和,轻轻道:“千般解法,女公子如何寻?”   堂中鸦雀无声。   殷姝承认,自己不知晓该如何做。   她面前的图澄心下轻叹,暗道难为她了,正欲启唇时,殷姝猛然抬头,目光透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   她郑重朝着图澄行了揖礼,低眉道:“求大师指点。”   “千般因果加诸我身,只求破此局。”   此言便是愿意为这世间放弃自己的性命。   图澄大师看向殷姝的眼神复杂起来,“你可知晓,若是你此世死了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果然,他知晓自己是异世之人。   殷姝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看向图澄的目光更为坦然,只问道:“我父母亲身体可好?”   图澄知晓她所问的是她上世父母,还是颔首道:“身体康健,余生无病无灾。”   闻见此言,殷姝彻底放下心,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图澄却定定看着她的脸颊。   她抬手摸去,指尖湿润,已然眼角滑泪。   其实,她还是惧怕的。   她怕父母再也记不清殷桃的名字。   “那你可曾想过柏遗?”   殷姝并未直言,而是轻轻道:“破此局,他便能好生活下去。”   不必苦苦为众生争,只身同天道论。   他因着自身经历,所以不愿世间再多惨事。   若是他在此处,应是会同自己的选择一样。   图澄大师看着殷姝目光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化为甘愿,很难不心生感触。   他闭了闭眼,眼前晃现殷姝出生那日。   他算着因果,一路行来,竟停在殷府门前。   着急的仆从护着接生婆与医官进进出出,提醒道:“夫人生产,可得小心点。”   他才知晓,这份机缘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该说是,因果注定吗。   于是,他睁开眼,缓缓道:“女公子可愿听贫僧唠叨几句?”   殷姝一愣,下意识摸向腕间的七宝手串,图澄随她视线看去,忍不住苦笑。   “她竟将这个都予你了吗?”   殷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罢,不过是死物罢了。”图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说道。   *   图澄年幼时,也是受苦众生之一,无名无姓的乞儿,终日无所有亦无所求。   直至一日撞到一位禅师,禅师并未因图澄衣裳破烂,浑身酸臭而露出同旁人一般的嫌恶。   反而含笑问道:“你可愿同贫僧入佛?”   自那日后,少了小乞儿,多了位法号图澄的小僧。   禅师言他佛性极佳,看透因果之人。   师兄弟羡慕他,却也不敢接近他。   可图澄并不理解此意,终日埋头做着禅师布置下来的课业。   只觉内心空茫,不知归处。   哪知一日在佛塔下清扫落叶时,见一红衣女子,惊鸿一瞥,便知心动。   后来他知晓,她名唤周蔻。   再后来,便是心意相通。   一日,周蔻不知从哪处看来的七宝手串,非叫嚷着让图澄替她编,扔下一大堆宝石,便同婢女出寺庙打牙祭去了。   佛庙向来不能杀生,因此周蔻几日未曾进过肉食了,自是嘴馋得紧。   然而她一向记性差,想一出是一出,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却。   直至她因周老太爷大寿必须得赶回徽城时,轻笑着挨近图澄,道:“喂,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心绪如弦拨动,只抿唇拿出一串七宝手串递予她,却不言。   他希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同她讲。   周蔻如获珍宝,一把戴上,举起手晃晃,很是得意。   “那你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待送走周蔻,图澄才抬起一直藏起来的左手,腕间赫然也有一串七宝手串。   他将两串埋在大殿香炉中诵经七天七夜,祈求她余生平安无灾无难。   人不过才走,却先涌起念想。   图澄终于定下心中打算来,毅然转身。   便见禅师带着戒堂诸位师兄立在那处,望向他的神情隐隐带着谴责和不解。   出人意料,禅师并未对他施以惩戒,反而将他带入佛塔内。   “你生负有机缘,该思如何为众生。”   “情爱两字,不过是过眼云烟。”   直至黑暗将佛塔锁住,寂静侵袭周遭,图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着佛塔顶端走去。   一步一思。   机缘是何。   众生如何。   然而他还是猜不透。   佛堂顶部是江湖与坊间传闻的至宝佛珠,可他并未看见,只瞧见一本陈旧古朴的书。   “……名曰《千世贤臣》”,图澄语气中少见地带了丝疲惫。   殷姝面上讶异,图澄大师竟也知晓原书剧情。   “起初,贫僧只将它看做话本子,不作理会。”   图澄依旧坚持己见,并执意还俗,禅师深深叹息,还是允了。   他与周蔻历尽万难才得以成婚,惊变亦是成婚那日,周蔻一睡不醒,再无气息。   如此离奇,纵然图澄请遍医官,也查不出周蔻究竟为何,万念俱灰,他毅然选择自尽。   谁知翌日他睁眼,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佛塔顶端,手中正拿着那本《千世贤臣》。   “……你母亲应是怨恨我吧。”图澄大师说此话时,没有自称贫僧。   语气说不出的无奈,他抬手遮住双眸,一句饱含诸多情绪的话语流出:   “然而,这是我千般试过之后,最好的解法了。”   “她能余生平安。”   殷姝久久回不过神,竟是如此吗?   一人余生道不尽的遗憾,竟是另一人千求为她求来的因果。   她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不知该如何宽解图澄大师。   “……贫僧曾无数次在世间行走,寻求能够破此因果的法子,直至你的出生。”   “同年,贫僧也救下前去青竹山的柏大家。”   殷姝蓦地想到,窦赋修所言的两件奇事,一是自己,二便是柏遗。   以及柏遗所说的旧缘。   “女公子所求,贫僧知晓。”   “贫僧言尽于此,女公子请回吧。”   殷姝颔首行礼,也并未多问,只言道:“那这七宝手串?”   图澄大师眼眸温和,“她既然送予你,便是你之物。”   他顿了顿,“……你莫要怨恨于她。”   “她曾与我言及,若是有一女,定待她如珠似宝。”   图澄还记得,说此话时,周蔻言笑晏晏,一脸期盼。   只可惜……   殷姝知晓,定是在那千回中,殷母同图澄大师说的。   然而,她所期盼的是她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终究是错过。   殷姝轻叹,行礼告辞。   在退出寺门时,她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图澄大师。   他视线落在佛像上,眉宇间尽是疲惫,轻飘飘的灰色袈裟似要将他压垮,暴露在光斑下的影子也被黑暗吞噬。 第57章 死讯   殷姝立在黄寺门外, 一时间竟不知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看了看天色,如今长秋殿应是候着许多礼仪姑姑,等着教授她与太子大婚时的流程。   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罕见生出烦躁, 殷姝抿紧唇,转身朝长秋宫的相反方向行去。   浑然不知,因她不见,后宫掀起不小风浪, 各宫都派奴仆出来寻她。   *   几个时辰前, 西疆边关急报, 我军大败,死伤无数,作为主帅的曹敦不知所踪, 崔非错更是被西戎所俘虏。   除此之外, 押送官柏遗率兵运送粮草时,遭遇西戎大军偷袭,亦是踪迹全无。   消息传回, 满朝哗然,各执己见。   有人言, 须得先点将率兵前往驰援。   亦有人言,西疆与内里疆土还有一道天卡,为保稳妥, 应借天险死守剩余疆土。   甚至还有人奏表, 此乃天灾, 应先发罪己诏。   朝堂吵得头疼, 圣人稳坐龙椅, 浮肿的双眼扫过每一位臣子, 沧桑的声音藏了些莫名的情绪, 道:“此事稍后再议。”   说罢,便甩袖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各位官员些,暗自回想,方才可有说错话。   扔下百官的圣人面色阴沉如水,鹰眼含着思虑与揣测。   待进到太极宫内殿,他缓缓开口道:“可曾查清楚了?”   身后一名皇家暗卫跪下禀报道:“回圣人,属下奉命将柏遗消息一一传给西戎大军,柏遗命江南褚前去千里外寻求援军,属下则带人埋伏在回程路上,可惜未能留下江南褚的性命,让他重伤跑掉。”   “随即属下命人去围杀江南褚,属下则前去查看柏遗情况,眼见他们被西戎大军团团围住,谁知,西戎先手一队亦发现属下等人。”   “因此属下只能率人先退,等待消息。”   “一夜过后,前去查探的探子言,柏遗已被西戎大将丘林左虐杀而亡。”   “属下上前查看,眼见丘林左命人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躯,想来应是真的。”   话音回响在偌大的太极宫,也传进圣人的耳朵里。   “蛮夷粗鄙!”圣人忽的出声,沙哑的嗓音甚是痛惜。   然而他眼眸中冒出令人心悸的冷芒,嘴角笑意逐渐加深,看上去甚是满意这种死法。   此时的他显得有些意气风发,终于除去心头大患,连一向佝偻的身姿都稍稍挺直些。   “你去领赏吧。”轻飘飘的,似打赏乞丐的口吻。   跪在地上的皇家暗卫首领,犹豫许久,还是问道:“那西疆百姓如何办?”   此话一出,圣人蓦地转身,接连迈了几步,行至暗卫首领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该你问的事别问。”   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退下吧。”不待暗卫首领辩驳,圣人复又转身,显然不欲言。   暗卫首领缓缓站起身,身上浑身发凉,一步步往后退时。   他脑袋中涌现许多,勾结西戎,杀害柏大家,如今,西疆百姓饱受战火折磨。   甚至差一点,连大襄国土处处皆是战火。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后是为了眼前自己效忠的主子,大襄的圣人。   为他的一己私欲,为他的至高皇权。   首领低眸看向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这双手已然沾满无数人的血液。   黏腻、猩红,挥之不去。   忍不住苦笑,自己亦是这惨案帮凶。   *   太极宫发出两道令,一道发去尚书院,命曹谷将军率兵前去天卡死守疆土,抵御西戎大军的侵袭。   此令一出,诸多有志之士无言,明明大襄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为何不夺回丢失的城池?   为何将西疆的百姓弃之。   除此之外,还有曹谷此人,虽与曹敦将军同出一族,然而才能平庸,凭着自己攀炎附势的本事才能做到如今的将军之位。   派他前去,无疑是自取灭亡。   雪花般的奏折纷纷塞入太极宫,除曹谷之外,百官皆求圣人收回成命。   偏生,圣人在除去柏遗之后,自觉郁气尽抒,不喜旁人违令。   加之,曹谷此人能力平庸,却是实足的保皇党,对自己忠心耿耿。   于是,纵然堆成小山的奏折送进太极宫也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而另外一个令,则是宫内传召,命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太极宫觐见。   传令官去了长秋宫,奴仆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问及殷姝去向,通通不知,他无奈,只得将消息递给皇后娘娘。   皇后当时正与叶瑟然聊家常,这几日,她皆会唤叶瑟然入宫说话。   看着眼前慧气的双眼,皇后蓦地有些恍然。   叶瑟然十分像她年轻时,知进退,性子不急不躁。   只可惜。   皇后暗叹,若是无殷姝,叶瑟然便是她最为钟意的太子妃人选。   叶瑟然只是察觉到皇后的叹息,心念一转,便猜到缘由,正欲说什么时,掌事姑姑便进来传话,言语犹豫之间瞥了一眼叶瑟然。   叶瑟然见状,识趣行礼退下,皇后也并未挽留,只叮嘱她明日再来。   叶瑟然含笑应下,随即带着贴身婢女在宫中嬷嬷引导下出宫。   “何事?”见叶瑟然出了凤仪宫,皇后才开口。   目光不同于人前的温柔,闪烁着点点冷意。   掌事姑姑将头垂得更低,“圣人下令,召见殷家女公子,然则女公子并不在长秋宫之内。”   皇后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吩咐道:“你带些人去寻寻,并令各宫帮着瞧瞧。”   “遵令。”   掌事姑姑寻到殷姝时,见她立在废宫之前,眼神定定,不知想些什么。   她赶紧迎上去道:“女公子,可让奴婢好找。”   闻言,殷姝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姑姑有何事?”   掌事姑姑来不及擦额间的汗,神色紧张,垂首道:“圣人传召女公子前去太极宫拜见。”   圣人吗?   殷姝望向东边那座赫然华丽无双的宫殿,忽的轻笑起来,“劳烦姑姑,引我前去。”   *   太极宫燃的龙涎香悠悠飘忽,早在她来之前,圣人已屏退左右。   立在太极宫的阶下,殷姝面色从容平淡,恍若察觉不到上首一寸一寸打量的目光。   “你……便是殷姝?”   声音沙哑模糊,似是喉间含痰,说不太清楚。   殷姝行礼道:“正是臣女。”   话音才罢,便抬眸向上首看去,丝毫不顾及不可直视君颜的宫规。   上首的老者已然头发花白,稀稀疏疏的胡须,面上的诸多黄斑蔓延至耳后,脸色阴郁苍白,微微下垂的眼皮时不时一跳,鹰眼闪过冷芒。   是一位生性冷漠,充斥着野心的君主。   亦是垂垂迟暮的老者。   即使殷姝离他如此远,仍旧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死意。   “……是个好胆识。”   圣人眯起鹰眼,眼前恍若浮现第一次见柏遗时,他亦是如此大胆,直视君颜。   殷姝并未作声。   宫中气氛霎时变得沉重且压抑。   唯有晃动的烛火稍稍融解些。   圣人面上抽动几下,待缓解后,才继续道:   “你有他几分影子。”   他是何人,宫内两人心知肚明。   殷姝与圣人对视,气势丝毫不弱,应声道:“能学的夫子一二,是臣女之幸。”   见她如此,圣人并未发怒,许是在他眼中,殷姝同八岁稚童并无二样,不足以忌惮。   反而意味深长道:“学一二便是最佳。”   殷姝却似未听懂一般,直言道:“自当精进才好。”   圣人俯视着眼前的殷姝,少女一身青衣,身姿挺拔,看向他的眼眸隐隐可见嘲讽,甚是碍眼。   “如今柏遗欲袭而亡,你为他最看重的学生,该保重自身。”   言及自己的宠臣死讯,声音却无一丝情绪。   欲袭而亡——   殷姝瞳孔猛地一缩,看向上首之人。   还未有所动作,心却先揪成一团。   殷姝心绪变化自是被圣人尽收眼底,他心下舒畅,一字一句重复道:“他押送粮草时遭遇西戎大军偷袭,尸骨无存。”   殷姝骤然腾起怒意与阴郁,一瞬间,甚至想冲上那台阶,杀了如今高坐龙椅的昏君。   理智与恨意交战之际,她忽的冷静下来。   圣人所言,是否为真还有待考量。   退一万步来讲,若是真的为……真,她定让这人血债血偿,为这黎民,为这天下。   但至少,不是此刻。   殿中死水般沉寂之后,忽的响起一阵轻笑,圣人看去。   殷姝眼角尽是笑意,说道:“夫子为国为民,此等大义,自是受百姓与后世敬仰。”   这一点,便戳中圣人的死穴,他脸色青白起来。   一个臣子名声与心智,竟越过圣人,便是该死之罪。   “七日后,便是你与太子的大婚,回去好生准备吧。”   圣人目光如寒,只吩咐这一句后,太极宫外候着的任公公便连忙进来引殷姝退下。   直至将殷姝送出太极宫,任公公也未曾与殷姝言过一句。   殷姝讥讽地一笑,圣人自以为让她嫁予太子后,便会一心相夫教子。   毕竟,这世道女子多是如此,从此以后,便不再是柏遗的学生,而是这大襄的太子妃,皇室之人。   人心善变,然而人心亦最不易变。 第58章 一更   果真如圣人所言, 殷姝前脚回到长秋宫,后脚便传出旨意,言殷家嫡长女殷姝钟灵毓秀, 行端仪雅,品性出众,特赐为太子正妃,入主东宫, 特赐于长秋宫出嫁, 七日后完婚。   此乃喜事, 更是国家大事。   身在宫闱外,外头也无人传递消息,殷姝并不知晓朝堂反应如何。   而深宫内, 则是各宫掌事姑姑纷纷送来奇珍异宝、锦缎布匹些, 几近将长秋宫偏殿塞满,奴仆些手忙脚乱的。   背后心思如何,暂且不提。   这倒是提醒皇后, 如今殷姝即将成为太子妃,自是不同于先前, 该有自己的人手。   为着此事,皇后特地传召殷姝,问她如何考虑。   殷姝只低眉敛目道:“臣女一贴身婢女还算伶俐, 因而欲召她入宫, 其余听从皇后娘娘安排。”   按礼制来, 太子妃许带六位婢女入宫, 如今殷姝只打算要一位, 算不上过分。   皇后略一沉吟, 便应下此事, 另外唤尚宫局为殷姝精心挑选宫婢,还笑着对殷姝道:“若是有不尽心的,尽管换了便是。”   殷姝亦笑着颔首,见皇后还有宫务处理,便行礼告退。   宫中的人一向察言观色,见皇后应允,便急忙派人去殷府接仁禾。   待殷姝回到长秋宫时,仁禾已然好好立在屋内。   见着殷姝及其背后的宫婢些,仁禾忍住担忧之情,按着宫规行礼道:“见过女公子。”   殷姝轻轻颔首,挥手让宫婢些退下。   四下无人后,仁禾眼圈都红透了,赶忙道:“女公子近些日子可好?”   说完,目光便凝在殷姝脸上,仔细打量,生怕落下一寸。   殷姝笑着摇摇头,不愿让仁禾担心,只问道:“府中情况如何?”   “自女公子走后,家主与二公子便又私下联络,意欲夺权,好在女公子深谋远虑,将黑甲士交予夫人。”   “夫人先命周家死士看住家主,对外言道,家主旧疾复发,须得静养,把握住府中大权。”   “另一边则派黑甲士前去别庄,将二公子及其余孽围住,以不敬父母,意图夺权之名将二公子赐死。”   “如此下来,族中长老并无异议,奴婢被宫中之人接来时,府中已然挂起丧幡。”   仁禾一口气将这些日子的情况一一道来。   殷姝心头的忧虑稍稍散去,自己这母亲不愧是周家嫡女,虽未经历后宅阴斗,却也学的周老太爷的杀伐果断。   行事更是谨慎周全,考虑到黑甲士虽如今在她手中,然而出于殷家家族考虑,绝不会对上任家主也就是殷父动手,因此殷母派的是周家的死卫,周家死卫皆是她出嫁时,周老太爷派给她的,忠心自是不必担心。   而殷衡不同了,如今殷姝即将为太子妃,权盛一时,家主之位坐的安稳,即使坐不稳,殷家还有许多儿郎,区区殷衡黑甲士自然能下得了手。   殷姝将殷母这一番作为看来,不由得感叹,先前她以为殷父独掌大权,是殷母争不过。   现在看来,不过是她不愿争。   “那萧昭与凤娘那边呢?”殷姝复又问道。   “凤娘承女公子令,命所有暗线通通前往西疆查看情况,萧昭也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   “萧昭听闻窦大人亦是前去西疆,便快马与那些暗线一道前往。”   仁禾话语间尽是浓浓的担忧,毕竟萧昭先前坑过窦赋修一回,万一窦赋修怀恨在心呢?   殷姝心下轻叹,知晓萧昭担心窦赋修,而窦赋修亦是,望这次西疆之行,两人能解开心结。   她想到,那日宫墙下窦赋修问及萧昭时罕见的紧张,显然心中已然动摇。   当野心不再是原男主窦赋修的执念,那么剧情以及这个世界又会怎样呢。   殷姝不知晓,也不愿去赌这极为渺茫的机会。   她看向那边已然堆满的礼品些,尤其是林贵妃未央宫送来的极品红珊瑚盆饰,流光溢彩,瞧着喜人。   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盆。   若是她没记错,林贵妃父亲只是一江州小吏,家中仅靠着微薄的俸禄过活,好在林贵妃被选为秀女,入宫便受尽万千宠爱,时不时补贴家中,这才算好过些。   以林府财力,断断买不下这红珊瑚盆饰,而林贵妃本人虽受宠,然而也是在皇后眼皮子下,后宫的油水也摸不到。   除掉几种可能,便是圣人赐予她的。   仁禾随着殷姝目光看去,亦忍不住咂舌,这红珊瑚便是千金也买不得,“女公子,林贵妃这是何意?”   早在殷姝回来之前,她便拿过宫婢些手中的礼品单子,好生看了一下。   如此重金,必有所求。   殷姝轻轻叹口气,想到如今西戎战况,心中已然猜到几分。   “其余别宫的,你好生选些回过去,至于林贵妃我自有打算。”   仁禾应声,想了想补充道,“因圣人下旨女公子须得从长秋宫出嫁,如今离出嫁还有些时日,夫人担忧女公子无财物傍身,因此命奴婢带了些进宫。”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长长的单子。   殷姝接过晃了一眼,有些意外。   密密麻麻的小字,除黄金白银外,便是京城的铺子田庄些,怕是将殷府的三分之二的家底都予以她。   另外,单子底端还有殷母嫁来殷府时的陪嫁。   这张单子,可谓是重如千钧。   殷姝捏着纸单的手一紧。   仁禾赶紧道,“夫人命奴婢告知女公子,若有所念,尽可放手去做。”   此言背后之意便是殷家与周家皆是殷姝的底气。   殷姝蓦地一怔,想到图澄大师所言。   若有一女,定待她如珠似宝……   “罢了,好生收起来吧。”   *   派去西疆的曹谷率领大军,途中夜间遭西戎先手一军偷袭,正是兵荒马乱之际。   西戎先手一军又如潮水般退下,不见踪影。   如此这般反复,时机不定。   大军虽无损失轻微,然而人人皆面露疲色。   直至抵达边境驻扎,不知为何,一向蛮横嚣张的西戎大军此时却驻扎于边境外十公里处,无所动作。   两军隐隐对峙,皆等着对方先手。   此消息传回朝堂时,圣人脸色不变,只将奏报扔至案桌上,遂不复言。   阶下的臣子些离得远,瞧不太清楚,可身旁的任公公眼瞧着圣人满是皱纹的枯手紧紧蜷缩起,似是无力,心中着急地不行,又不敢出声。   好在圣人缓过来后,嘶哑开口道:“退朝。”   说罢,便无力地瘫倒在椅背上,见臣子们垂首退下,任公公急忙拿出药丸服侍圣人服下。   圣人咽下之后,眼也未睁开,只问道,“神丸还剩多少?”   任公公硬着头皮回道,“不过二十数。”   说着话,身体也随之抖起来。   他心知,于圣人而言,此为噩耗,轻则杖责,重则丧命。   不过这回,圣人只眉头一皱,便吩咐道:“让手下人接着炼制,加大份量。”   任公公松了一口气,赶紧使眼色给身后的小太监。   两人上前将圣人扶起,朝着后殿外停着的龙撵行去。   方踏上龙撵时,圣人忽的开口,“长秋宫如何?”   语气不喜不怒,似是随口一问。   “已两日闭门不出,许是在准备大婚。”   任公公回道,却再未听见圣人说话,抬起头,便见龙撵已经起了。   *   殷姝确实两日闭门不出,然而并非是任公公所言。   她立在书案前,听仁禾将打探到的情况一一道来。   “……如今正与西戎相对,不知何时开战。”   殷姝闻言却轻笑起来,她所等之机来了。   绕过书案,朝着紧闭的门扉走去,缓缓拉开,天光倾泻而入,映在她脸庞上。   不见柔和,反而愈显锋利。   在宫中这些日子,她清减了许多,下颌更是尖了几分。   “带上吩咐你准备的东西,去未央宫回礼。”   仁禾摸摸袖间的纸张,与殷姝一道出了院门。   这几日,殷姝虽人在屋内,却将整个长秋宫都清理了一道。   说不上都是自己人,却也不敢轻易言殷姝去向。   果然,殷姝所行之处,奴婢些一一垂首静立,不敢出声。   待出了宫门,一早安排好的人已然在那处立着,见殷姝身影,赶紧行礼道:“见过女公子,请随奴婢来。”   殷姝奴仆两人便随着她绕过诸多小道,直至到未央宫门口,也无一人瞧见。   见状,宫婢小声道:“奴婢在拐角处候着。”   殷姝轻轻颔首,自己则朝着未央宫正殿走去。   正是午时,未央宫却静的出奇,宫婢些皆候在殿外,殷姝还瞧见其中有眼熟之人。   像是勾颐的贴身婢女。   那婢女亦是瞧见殷姝,赶忙行礼道:“见过女公子。”   其余婢女才明了此人身份,赶紧躬身行礼。   “替我通传一声,殷姝特来拜谢贵妃娘娘。”   婢女面露难色,瞧了眼紧闭的门扉,还是咬牙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后,一人便出来,只不过不是婢女,而是勾颐。   她穿着绯色牡丹凤凰纹浣花襦裙,一向高傲艳丽的脸上隐隐可见红痕,像是挨了一巴掌。   眼角亦是红的,瞧见殷姝,她眸光微闪,不似寻常般蛮恨,反而朝着殷姝行了一礼,便带人匆匆离去。   身后那位婢女连忙道:“贵妃娘娘请女公子进去说话。”说完,便行了一礼跟在勾颐身后。   殷姝将这一不寻常纳入眼底,心中对所商谈之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后面还有哦~ 第59章 二更   未央宫内殿宽敞华丽, 上好的白玉砖延绵而铺,殿中的香炉弥漫着一阵香雾。   红烛摇曳,珠帘轻动, 画屏上纹着桂殿兰宫。   林贵妃稳坐在上首,目光落在踏进殿中之人。   而殷姝却是第一眼看向白玉砖上碎裂的瓷片,晃过之后,便按宫规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林贵妃轻笑, 让殷姝起来, 示意她落座。   殷姝在右边上首坐下, 抬眼看向林贵妃。   勾颐眉眼颇为肖她,天姿国色,耀如春华, 鬓云欲度香腮雪, 一笑眼波动,不愧是集六宫粉黛颜色的贵妃娘娘。   只是虽笑着,也掩不了眉间的忧虑。   林贵妃眼中闪过一抹意味, 不紧不慢开口道:“女公子怎想着来这未央宫?”   殷姝莞尔一笑,“贵妃娘娘着人送来贵礼, 阿姝自然得拜谢娘娘。”   说罢,便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叉手一拜。   像是果真因那红珊瑚来此的,可林贵妃却没忽略殷姝的自称。   “日后你嫁进宫中, 便是一家人, 不必言谢, 快坐。”   闻言, 殷姝复又坐下, 状似无意地谈及西戎边关一事。   最后缓缓添上一句, “……若是无战便是最好, 只是,怕是要以别的法子来修补两国情谊了。”   殷姝所言,正是林贵妃此时的心头急事。   自本朝开国以来,两国邦交总是少不了公主和亲。   如今宫中待嫁的公主只有临沂公主勾颐。   先前她不惜让勾颐入局也要帮皇后扳倒八皇子,便是听说西戎与大襄战事紧张。   希冀着皇后能高抬贵手,替勾颐相看各家儿郎。   虽说她已经位至贵妃,宠爱无甚,然而宫规森严,公主出嫁必须得皇后相看。   她亦求过圣人,谁知圣人语气中尽是敷衍,言道:“皇后贤惠,自是会好生相看。”   显然不欲在此事上给皇后没脸。   殷姝细阅着林贵妃的脸色,见她面上不加掩饰的忧虑,心中多了几分掂量。   然而林贵妃也是在这后宫摸爬滚打上来的,转眼便反应过来殷姝此言的心思。   只笑吟吟道:“女公子消息灵通。”并不接殷姝话茬。   殷姝也不急,若是林贵妃这般便出言相求,那也不堪为谋。   “娘娘谬赞。”   两人便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至殷姝见茶水见底,便起身告辞。   林贵妃先是默然不语,殷姝低垂的眼眸闪过淡淡的异色,行了一礼便转身走。   心中数着一二。   直至殷姝领着仁禾将要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姝且慢。”   听闻林贵妃刻意亲近的称呼,殷姝眸底一松,身后的仁禾亦是轻抒了一口气。   殷姝转过身,面上恭顺,却抬眼迎上林贵妃的视线,道:“贵妃娘娘可还有事?”   林贵妃不言,给了身边嬷嬷一个眼色,嬷嬷颔首,走至殿外,挥退众人,退回殿中时将门扉紧闭。   终于,林贵妃揉了揉眉间,无奈道:“如今并无旁人,女公子便与本宫打开天窗说亮话,勾颐之事实在令我头疼,敢问女公子可有法子?”   嬷嬷替殷姝斟满热茶,她缓缓品了一口,却一言不发。   林贵妃瞧着殷姝的脸色,顿了顿说道:“本宫知晓,你与勾颐先前有些许不愉快,本宫替她赔不是,日后定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殷姝垂眸瞧着漂浮的茶叶,依旧不语。   林贵妃心知殷姝在等她亮底牌,掂量她可以为此事付出何种程度的代价。   殿内寂静之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若能护住勾颐,本宫愿应下女公子一事,尽力办之。”   殷姝眼帘抬起,望向林贵妃郑重的神色,心下蓦地轻叹。   勾颐不算什么好人,但她有一位爱她的母亲。   “临沂公主一事说来也容易,既然赐婚不行,那便求娶。”   殷姝示意仁禾,仁禾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予嬷嬷,嬷嬷转呈林贵妃。   见林贵妃一眼晃过,眼眸微动,殷姝才缓缓开口:“此为江南与江东诸位家族的儿郎些,若娘娘有意中的,殷家与周家便联合此家向圣人求娶临沂公主。”   三大家族之势,愿为皇家姻亲。   圣人便要考虑几分,加之林贵妃的枕边风,勾颐结亲之事或可成。   她顿了顿,复又道,“若是不成,臣女以性命担保,定不让临沂公主和亲。”   林贵妃捏着手中的名单些,其中诸多儿郎便是她身在宫闱,也有所耳闻,皆是品性俱佳的。   可见殷姝用心良苦,她抬眸凝视殷姝良久,见殷姝面上的郑重,终究还是笑起来。   “那本宫能帮上女公子何事?”   殷姝心知林贵妃已然应下此事,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臣女想知晓,皇后娘娘的一切。”   是的,这才是殷姝找上林贵妃的目的。   圣人的一后一妃宫中相处多年,明争暗斗不少。   俗话说,最为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因此,殷姝想通过林贵妃之口,知晓皇后的全部。   进而落子下一步棋。   *   从未央宫回到长秋宫时,天色已然不早。   殷姝屏退所有人,自己独自呆在屋内。   在软榻上呆坐许久,直至银辉落在她身,殷姝才回过神,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常青藤。   许是真的无任何生机,常青藤根部溃烂,叶寸寸发黄脱落,如今只剩下发黑的枝条。   白日里压抑在心底的不安无措彻底淹没她。   时至今日,她始终未收到关于柏遗的消息。   他究竟是生是死?   殷姝不知,她只能撑着,心中翻来覆去告诉自己,他答应你会平安回来的。   殿外奴仆些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替宫殿挂上红绸,皆是面带喜色。   她以为,她不会怕的。   毕竟在柏遗未出现之前,她曾想过日后自己的去向。   无非是屈服于权势,嫁予家世相当的儿郎,做一名世人认可的世族大妇。   让殷姝甚至殷桃这个名字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可柏遗来了,他身陷黑暗,所及之地却尽是光亮。   为她取字纤阿,言女子与男子当同。   赠她流光白玉珩,为她周全好一切。   他受尽世间苦难,却始终爱着这世间,唯独不爱自身。   殷姝曾认为柏遗工于算计,任何人皆是他手下棋子,性子更是偏执。   然而,他依旧坦然,将自身亦算作棋子。   明明心中恶念几近将他吞噬,切肤之痛,他仍能温和地笑,替她理好发丝。   予她所追求的自由。   也是那一刻,殷姝不只是殷姝,亦是殷桃。   她从前认为,一场感情是博弈,两方相争。   可实际上,爱者是输家,被爱者亦是,唯有彼此钟情才是赢家。   殷姝承认,此刻她很想很想柏遗。   想念之余,她亦想为他们,为这受苦众生争一线生机。   殷姝想到出未央宫时,林贵妃意味深长的那句,“皇后此人,看似有情最是无情。”   “她所在乎的不过两物,一为权势,二是太子。”   权势与太子吗?   殷姝默念着这一句,眼眸晦暗不明。   乌云遮月,阴影复又笼罩着这片大地。   *   一夜噩梦,殷姝惊出一身冷汗,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嘈杂声,随即敲门声响起。   “女公子,圣人病重。”是仁禾的声音。   殷姝骤然起身,秀眉紧蹙,恍然想到上次见圣人时难以掩饰的死气。   若是倏地病重,倒也合理。   只是,殷姝心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待换好衣裳,她才看向仁禾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皇后娘娘听闻此消息后,便前去太极宫侍疾,却被任公公请回凤仪宫。”   “如今凤仪宫宫门紧闭”   “反倒贵妃娘娘进殿侍疾了。”   仁禾话语间疑虑,圣人这般明摆着不信任皇后啊。   殷姝心思转了几转,明白皇后算计八皇子之事,圣人亦是知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目光越过仍旧幽暗的长廊,望向太极宫方向,轻声道:“命长秋宫上下警醒点,不可随意出殿。”   仁禾应下后,便下去吩咐。   如今她算是长秋宫的大宫女,其余婢女对她颇为信服。   一声令下,众人喏喏应声。   除凤仪宫与长秋宫之外,其余宫殿亦是大门紧闭。   整个后宫浮沉着难以名状的紧张,宫婢伺候更加小心翼翼。   前朝后宫皆把目光投向了太极宫。   这几日太医进进出出太极宫,却无一人从他们嘴中探得一丁点儿消息。   前朝官员琢磨着情况,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多年前的矫殡之事,忍不住摇摇头,命暗线些皆好生呆着,切莫有所动作。   后宫无甚消息,便有人先乱了阵脚,先是一宫妃暗地传信给家中,随后便听说有人联合朝中大臣。   风言风语不断,已然乌烟瘴气之象,凤仪宫却始终无任何反应。   众人心焦之时,殷姝与太子的大婚之日也将至,仁禾更是急的嘴角起燎泡。   不过不是为圣人病重,而是为殷姝。   而正主殷姝则立在书案前,不急不慢地抄着佛经。   好似外头一切皆与她无关。   只有她内心清楚,她在赌。   皇宫的中央轴线,一扇紧闭多日的殿门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两更或者万字掉落~   谢谢小可爱们~ 第60章 今日份的一更   太极宫下了两道旨意。   一道旨意为太子与殷家嫡长女的婚事暂缓。   另外一道则是命慎刑司的人严查后宫。   竹纹样式的长案上搁置着漆黑的墨碇与玉制的笔架, 殷姝使着羊毫小笔,缓缓在干净无瑕的纸卷上落下最后一字,才搁下笔, 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她身前的仁禾却是好生舒了一口气,说着她听来的消息:“圣人下令之后,慎刑司的人便挨着各宫搜查,抓走许多宫妃与宫婢, 听路过慎刑司的奴婢些讲, 那处整日整夜的惨叫, 真真叫人寒栗。”   殷姝视线则移至佛经旁的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列了几个小字:“圣人病重一半为真,当心。”   许是落笔者太过着急, 字迹零乱不堪, 可见当时情况紧急。   “多亏林贵妃暗地传递消息,否则如今倒不知情况如何。”   “只是,奴婢不懂, 圣人病重为何要推迟太子婚事。”   殷姝朝窗外看了一眼,如今后宫果真是人人自危, 不敢有半分动作。   她抬起眉眼,淡淡说了句:“听闻近日,太子属臣些屡屡与朝中重臣宴饮。”   立着的仁禾忍不住瞳孔一缩, 如今圣人病重, 太子却急于笼络大臣, 此为何意?   逼宫吗?   怪不得病榻上的圣人暂缓太子与女公子的婚事。   若是此时此刻, 女公子嫁予东宫, 两大世族的筹码, 谁能保准圣人病好之后还能将这皇权捏的紧。   只是, 太子也不蠢,明知此时不该如何,为何……   殷姝神情渐渐冷淡起来,圣人病重消息传出时,同时封锁后宫与朝中的消息往来。   太子最大的依仗从来不是他的东宫属臣,而是他的母后,这大襄皇后。   可凤仪宫紧闭,他迟迟得不到消息,加之殷姝派人从中挑拨几句,言圣人欲将八皇子放出宗人府。   如此境地,太子自然乱了马脚,做出如此蠢行。   想必,当下的凤仪宫更是心急如焚吧。   *   凤仪宫内。   本该是午休时,皇后却静坐在高位上,不断揉着眉心,脸色阴沉如水。   掌事姑姑挥退所有宫婢,偌大宫殿只剩下主仆两人。   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圣人下旨暂缓太子殿下的亲事,可是有何深意?”   皇后一向温柔的脸庞绷直线条,眸底的冷酷清晰可见。   “左右不过是忌惮二字罢了。”   与当今圣人少年夫妻多年,她对圣人的脾性也算摸清楚一二。   此回柏遗失踪一事,多半也是这位圣人所为。   她撑起身子,波澜不惊的语气下暗藏着几分意味,“只是,外人便罢了……”   说来,圣人也不是第一次忌惮亲子了。   如今关在宗人府的八皇子不是前车之鉴吗?   众人看来,皆以为她是担忧八皇子危及太子之位。   可除此之外,她敢动手不也是凭着圣人的默许吗?   皇后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自己这位万人之上的夫君终究是走上先帝那条路。   掌事姑姑细细品味了这句,难得也紧张几分,赶紧道:“那可怎么办?”   皇后低头拨弄了下自己刚染的豆蔻,自登上这皇后之位起,她殚精竭虑,使皇后贤惠之名传遍前朝后宫。   为的不就是坐稳皇后之位,扶亲子登上这万人之上的座位。   而如今,若是有人阻拦,即使此人为她亲夫,为当朝圣人。   她亦不会留情。   “太极宫那边还是无甚消息吗?”   掌事姑姑摇摇头,道:“如今太极宫守得如同铁桶般,我们的暗线根本无法动作,唯有任公公与林贵妃能近圣人身。”   提及林贵妃,皇后又想起那日太极宫前的难堪。   自己为妻不可入内,林贵妃偏偏被人好声好气地引进太极宫内。   心中不免浮上些许阴霾,   不过她一向谨慎,如今情势还走不上那一步。   正欲吩咐掌事姑姑仔细盯着点,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婢小声禀报道:“皇后娘娘,叶小姐求见。”   闻言,皇后有些诧异地挑眉,如今后宫形势紧张,瑟然怎会来此?   沉吟片刻,还是道:“请叶小姐进来。”   只叶瑟然一人,她并未带婢女些,额间更是出了一层汗。   一向从容的脸上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   见着皇后,叶瑟然来不及行礼,直奔主题道:“启禀皇后娘娘,圣人下令,将太子殿下禁足东宫,甚者,东宫被皇家暗卫团团围住。”   “另外,圣人已然派人去宗人府接八皇子。”   禁足……   八皇子……   皇后似是没反应过来,反复咀嚼着这几句。   身后的掌事姑姑着急提醒道:“圣人这是想废太子啊。”   此话一出,皇后整个人更是脑袋一嗡,身子晃了晃,好在掌事姑姑急忙扶住。   她掐着掌事姑姑的掌间,恍惚问道:“你再说一遍?”   叶瑟然显然此刻亦是心神大乱,好在一路上缓了一下,才细细道来:“今日天未亮时,圣人将臣女父亲等几位朝中大臣召入宫,待父亲归家时,便同臣女言,圣人听闻东宫属臣暗地勾结重臣。”   “于是批太子品性无状,禁足东宫,并派皇家暗卫将东宫围住,若有反抗之举,便就地斩杀。”   “此外,圣人还命人去看望宗人府的八皇子,似有接八皇子出宗人府之意。”   皇后眼前一黑,谁知,此时又从殿外进来一宫婢。   掌事姑姑认出,正是她派出窥伺未央宫的宫婢。   她垂着头,身体颤颤巍巍,禀告道:“林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带着好些礼品前去看望荀老太妃。”   “动作很是谨慎,若不是奴婢小心跟着,便以为她们是去临沂公主那处。”   临沂公主勾颐与荀老太妃的宫殿皆在西北方向。   闻见此言的皇后太阳穴跳个不停,嘴上念叨,原来如此。   自己未能应下林贵妃要求,替勾颐寻一门好亲事。   她干脆直接支持八皇子,助八皇子登上帝位。   如今,她在圣人身边,自己却不得圣心,甚至消息闭塞。   拿何替太子争?   好啊,既然圣人如此待她,莫怪她无情。   皇后狠狠咬住下唇,眼睛一狠,抬起眼眸看向叶瑟然时,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瑟然,你可愿帮本宫一把,若是此事成,太子正妃一位便是你的。”   她心下却清楚,叶瑟然既然敢来凤仪宫给她报信,自然是愿意的。   果然,叶瑟然脸上尽是果决,缓缓俯身一大拜,回道:“臣女视皇后娘娘为长辈,自当全力以赴。”   皇后面上露出今日第一抹笑意,示意叶瑟然上前,靠近她耳旁,缓缓说了几句。   *   边关凛冽的寒风呼啸不停,夹杂着颗粒状的寒霜,打在营地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时大襄主帐内则是歌舞升平,曹谷捏着酒杯敬祝诸位副将,众人回敬。   一位副将品完美酒后,恭维曹谷道:“要属下说,什么大将军,如今还不是尸骨无存,还是咱们曹谷大将军威名远扬。”   众人皆知,曹谷一生之敌不是西戎,而是身为他族兄的曹敦。   果然,这般踩曹敦捧曹谷的言辞得到众人附和,曹谷精明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他一挥手,嘴上可惜念道:“族兄为国捐躯,自当可敬。”   宽大的手掌立马举起酒杯往地撒了一道,俨然视曹敦为死人。   其余人也赶紧附上,只尾座一人酒饱饭足,肚子作怪。   起身掀起帐帘,想去找一处方便。   他摇摇晃晃走着,头脑发胀,丝毫没察觉到营地死一般的寂静,诸多暗处窥伺的双眼。   直到他寻了个偏僻地,正打算解开裤带,眼神无意瞥见自己投在地下的影子旁还有一黑影。   他未来得及叫出声,身子却无力地倒下去,俨然被吓晕过去。   本是来打探情况的唐强摸摸鼻尖,颇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风中几声鹤唳,暗处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眉目一凛,赶紧借树荫隐蔽身形。   只见诸多身着西戎服饰的士兵将这大营团团围住,然而这营地却毫无察觉,人人皆喝醉过去。   唐强心下一惊,粗略晃过人数,便匆匆离去。   他行过诸多山丘,来到云烽卡中的一个山洞,他左右环顾后,便独身进去。   穿过狭小的洞口,便豁然开朗,洞中立着几人。   他先是微微颔首示意,便来到其中一白衣男子身侧,轻声汇报了大襄营地情况。   而另一侧的崔非错则是问道:“什么情况?”   柏遗未作言语,只是拾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简略画出大襄营地图。   “如今,西戎先手一军已潜进边关,将大襄营地围住。”   “废物!”闻见此言,崔非错罕见骂了句粗话,清朗的面容上满是愤恨。   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面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正是曹敦,他鹰眸如矢,落在沙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柏遗此刻轻轻咳嗽起来,江南褚、申晏与周覃同时皱起眉。   江南褚更是毫不顾忌地问道:“夫子你身子……”   此话也引起崔非错与曹敦的反应,崔非错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看向曹敦,硬生生忍下。   申晏拦住江南褚,自己则冷声道:“夫子本身有暗伤在身,又为了救人,更是伤势加重。”   “谁知好人无好报,真是老天不开眼。”   此番阴阳怪气下来,崔非错面上愈发愧疚,曹敦眉间亦是一紧。   可申晏心里确实是不平,柏遗那日在峭壁下力敌丘林左与他的亲兵,为的不就是救下崔非错吗?   若不是江南褚被皇家暗卫围剿,最终下决心返回来与柏遗同生共死,途中又碰上他与周覃。   三人循着柏遗留下的踪迹寻至峭壁底,那柏遗便是生死难料。   谁知他们将崔非错送至云烽卡,与曹敦一军汇合。   柏遗同曹敦谈及合作,曹敦一口回绝,并且令兵将看住他们几人,只许唐强前去查探情况。 第61章 第二更   申晏如此一言, 表面上是为柏遗抱不平,实则是在试探曹敦如今的态度。   崔非错更是目光定在曹敦身上,犹豫许久, 还是未出声。   终于,曹敦眼中闪过诸多情绪,嘴唇扯了几下,带动他脸上骇人的刀痕。   他抬起眼, 仔细打量着柏遗的神色, 仍旧瞧不出什么。   而被曹敦目光锁定的柏遗只是淡淡道:“你们先出去。”   这便是重谈合作的意思。   申晏松了一口气, 率先拉着周覃,同唐强与江南褚一道出去。   崔非错紧随其后。   此处是避风地,风算不上很大, 周覃却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悠长的目光落在京城方向。   申晏见她如此便知她在忧心殷姝,安慰道:“小师妹没事的。”   周覃却摇摇头,说道:“这几日我才想明白, 阿姝身处深宫,又无人可用, 其所面的处境不比我们好上半分。”   “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与太子的婚约,若是圣人逼嫁, 她该如何。”   江南褚已听周覃说过京城的情形, 他下意识瞧了一眼洞内, 估摸着柏遗听不见他们所言, 才道:   “我们若能早日回京, 小师妹自然能无恙。”   虽如此说, 实则他心里也是没底, 圣人心思难测,殷姝怕是应付不来。   身旁的崔非错听他们所言,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我会好生劝曹将军的。”   虽不知他们二人所谈什么合作,他却相信柏遗的为人。   得崔非错如此说,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   自让江南褚等人出去之后,柏遗却未再作声,目光落在土壁上挂着的剑匣。   剑匣以最为坚硬的黑檀木所铸,匣面上绘着金漆,细细端详,似是蛮夷文字。   大概是跟随主人四处征战,边角已然磨损得平滑,不见当年的锋利。   曹敦随着柏遗目光望去,也看向这剑匣,一瞬间,过往浮现心头。感慨万千。   终究叹了口气,言道:“你先前所言,我并非不应,若只我一人便罢了,然而非错他……”   柏遗转身看向曹敦,世人眼中统帅三军,挥阵列马的大将军已然是鬓角发白的老者了。   “你不曾告诉他的身世吗?”柏遗垂下眸光,低低问出这一句。   曹敦摇摇头,无言哂笑,他不敢。   ……   如今的曹敦是统帅三军,深受世人敬重的镇国大将军。   然而,诸多年前,他不过是一小卒,拼着一身血肉才混上副将之位,谁知曹谷伙同奸人诬陷他。   他被贬到西疆,如此苦寒之地,他满腔报国之志不得抒,郁郁在此地。   一次意外,他救下一西戎女子,名曰塔玛,他们很快生出情意   那时的圣人并未下锁国令,边关与西戎常有商贸往来。   因而边关的大襄子民与西戎人结亲算不上稀罕事。   在他与塔玛婚后第二年,圣人下令封锁边境,不再同别国贸易。   边关此地日日官府来搜查西戎人的踪影,若是查到,便驱赶出城。   塔玛亦是恐慌,他只能不断安慰塔玛,熬过这段时间便好了。   谁知,西戎举兵进攻大襄,战况吃紧,官府下令征兵。   边关的青壮男子首当其冲,好生生的人上了战场,回来的便是尸骨,甚至尸骨无存的不在少数。   一时间,村内老幼嚎啕大哭,哭声不绝,亦愈发痛恨西戎人。   凡是西戎人以及孽种通通驱赶出村。   曹敦记不得是第几次收军回到家,房门前尽是臭鸡蛋与菜叶,谩骂声不断。   他心中生出怒火,提剑欲杀了所有人,可是对上一双双眼眸,他蓦地泄掉力。   其中不乏是他手下兵卒的老母与妻子,他们已为国捐躯。   曹敦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终究还是将门扉紧紧阖上,试图隔绝所有谩骂声。   他看着近日来消瘦许多的塔玛,第一次生出疯狂的念头,他听见自己说:“塔玛,我们走吧,去何处皆可,不论是大襄还是西戎。”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出生在将门,立志以武报国,怎能舍国而顾自身。   塔玛静静坐在简陋的木床边,闻见曹敦如此说,眼睛短暂亮了之后便摇摇头。   她也想与他安稳过日子,但她心头亦是明白,如此乱世,何处皆不是安稳地。   相比于木门外的许多人,她已经好上太多,不敢奢望。   曹敦拥住塔玛,不停小声说道:“战事很快结束了,再忍忍。”   这个很快,便是一年之久。   直至两国派出使者言和,这才各退一步,这场持续一年有余的鏖战终于结束。   曹敦在此战中战功卓越,圣人召他回京述职,许以高官。   他只摇摇头,言自己只愿一生驻守西疆。   圣人犹豫片刻便应下了,曹敦骑着高头大马往西疆赶。   他以为自此以后便是塔玛所期盼的安生日子。   谁知,等着他的不是温柔的塔玛,而是屋旁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曹敦只觉此刻自己的身体与神魂一分为二,恍惚间他似乎夜半时,挨着每家每户敲开屋门,   问塔玛怎会去世,明明他走前,她还好生生的。   有人说,她是因病去世。   有人说,她是郁结而亡。   有人说,她是上山跌了一跤,寻到她时已经没气息了。   ……   可他通通不信,想到她们对塔玛的谩骂嘲讽,他陡然感受到无边的怒气。   这一刻的曹敦,不再是令人敬重,坚信道义的大将军。   只是失去心爱之人的平凡人。   他将手中捏紧的剑插在村中祠堂内,一字一句念道:“将真相一一告知于我,否则血洗此村。”   一向心善的老村长浊黄的双眼扫过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曹敦身上。   “你随我来。”此事,本就是村子众人的错。   曹敦随着老村长来到离村子很远的一座小庙。   出人意料,庙里不是和尚,而是许多异族的面孔,正是西戎人。   此时,他们正小声哄着襁褓里的婴孩,婴孩本是闭着眼的,仿佛感受到有人的到来。   他睁开黝黑发亮的双眸看向曹敦,随即咧开一笑。   曹敦心中涌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他猛地回头看向老村长。   老村长亦是歉意地看向那名婴孩,缓缓开口道:“他是你与塔玛的孩子。”   随即将曹敦走后的事情一一述来。   原来塔玛在曹敦走后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村里人见她如此也没太为难她,心慈的一些村民甚至偶尔替她做些重活。   每隔三日,塔玛便要带着一些粮食外出一趟,称她是去寻别村的手帕交。   时间一长,便引起村里人的好奇,一日,好奇的村民悄悄跟上去,发现塔玛去了村外的一间废屋。   他靠近一看,里头竟都是西戎人。   原来这些日子,塔玛一直在接济藏匿在此处的西戎人。   得知此事的村民深深感觉到自己遭到背叛,任凭老村长怎么苦口婆心劝说。   对于塔玛的怒火依旧不曾减弱。   这一次他们的冷眼与打压来得比之前更为猛烈。   塔玛本就月份大了,这几日频繁下床走动,更是积忧成疾。   生产那日大雨倾盆,她紧紧捏着手中竹节雕的戎笛,这是曹敦送予她的。   目光死死看向远处,那是曹敦的去向。   咬着牙挣扎生下一婴孩,匆匆看了一眼便撒手人寰。   指节却依旧死死捏着那戎笛,不肯放松。   人死如灯灭,先前喊打喊杀的村民此时似乎又恢复正常,商量着给塔玛修了一座坟。   至于婴孩,他们无一人愿养,谁也不知道,曹敦是否会回来。   老村长只好将婴孩带回家,然而他也不过一老翁,身弱体乏,怕是只能照顾这孩子几年。   一日,婴孩额间发烫,村中的赤脚大夫去了别村,他只好用背篓背起婴孩往别村跑去。   途中经过那间破庙,一名西戎女子拦住他,指了指婴孩,用蹩脚的大襄官话问道:“这……是塔玛……的孩子吗?”   老村长点点头,那女子眼睛发亮,伸手去逗弄婴孩,却是满手滚烫。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直接从背篓中抱起婴孩,对老村长道:“跟……我来。”   于是两人来到破庙,众多西戎人本是警地看着他,不知西戎女子说了什么,他们眼神温和起来,并赶忙去熬草药汤,给婴孩服下。   老村长本欲阻拦,然而他们动作麻利,他还来不及说话,婴孩便将药汤服下。   他只能紧张地看着婴孩,只待婴孩大哭,便上前抢过婴孩。   谁知婴孩紧皱的眉头松了些,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过了半个时辰,老村长摸婴孩额间,已然不再发烫。   见老村长如此,那西戎女子小心抱着婴孩,眸间温柔,向他解释道:“这是……西戎……的土方子……很管用。”   于是,老村长便托付破庙中的西戎人好生照顾婴孩,作为回报,他隔些日子便会送些粮食来。   老村长沙哑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曹敦却恍若听不见,只盯着眼前的婴孩。   “既然你回来,那便好生照顾你的孩子吧。”   曹敦满目不舍,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如今我牵扯甚广,我身边算不上安稳地。”   “待他稍稍长大些,我会来接他。”   老村长细细想来,便也应下此事。   七年后,坊间传闻,曹敦大将军一日巡兵西疆,在一破庙捡到一孩童,取名崔非错。   自此,这腥风血雨的战场又多了位英雄人物。 第62章 计谋   柏遗走后, 曹敦站起身,缓缓走至壁边,取下剑匣。   匣盖被打开, 匣中并非是绝世好剑,只是一支短短的竹笛。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戎笛,熟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毡帘拢起,崔非错静静走进来, 凝视着曹敦, 还是开口道:“将军, 属下认为柏大人值得一信。”   他跟随曹敦多年,自然能看得出曹敦心中是愿与柏遗合作,只是还有些顾虑。   风声在沉夜中无边回荡, 曹敦将戎笛仔细擦拭了一遍, 才道:“传吾令,全军朝大襄营地行进。”   崔非错平静的眉眼露出喜色,躬身行了揖礼, 转身下去传令。   *   柏遗一行人带着曹敦一军赶到大襄营地时,兵卒皆倒在地, 不知死活。   主帐帘上满是血痕,给整个营地蒙上血色。   唐强挨着去探了探兵卒的气息,众人望向他, 他只摇摇头。   曹敦眼一横, 化掌为拳, 他原本以为, 曹谷虽不堪大用, 然而身在边关, 也该有警惕之心。   也怪他, 迟迟不做抉择。   柏遗环视了一圈,率先朝着主帐走去,主帐亦是断肢残尸,只是曹谷人不见踪影。   众人心头的沉重与疑惑愈发重,崔非错忍不住问道:“柏大人不是与丘林左谈好盟约了吗?”   那日,众人擒获丘林左以及他的亲兵,柏遗亲自与丘林左谈了笔合作。   他们放丘林左回去,丘林左须得隐瞒柏遗等人行踪,其次,不得再对大襄用兵。   柏遗淡声开口时,众人不敢置信,丘林左更是暴怒,大吼着还不如杀了我。   “若是吾没记错,西戎双王当政,一王主和,一王主战。”   “而你背后的主子怕并不想大动干戈,而是偏向开国贸易。”   此话一出,丘林左顿住,目光闪烁。   “吾可以承诺你,经此一役,大襄废除锁国令,并派出大襄商人与西戎贸易。”   丘林左彻底无言,西戎看似兵马强壮,实则还是在靠从大襄换来的物资支撑。   经过前番较量,他虽不外露,心里却也知晓,这是一场鏖战。   西戎撑不住。   而大襄物产丰富,人才辈出,与其为敌,不如先合作蛰伏。   于是,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丘林左缓缓开口:“拿出诚意。”   ……   柏遗未开口,申晏脸色一紧,开口解释道:“此番不是丘林左所为,西戎还有一王主战。”   众人明了,西戎先手一军分为两队,两王各掌一支。   如今便是另外一位西戎王的手笔。   偷袭大襄营地得逞,便可一举进攻。   柏遗淡色眼眸没有一丝波澜,道:“先原地修整,西戎还会来的。”   崔非错认真应下,便去点兵,其余人也各司其职。   周覃本想上前说些什么,还是被申晏按下,拉她到一边去。   而柏遗眸光落在东边方向,那处本是他一生欲远离之地,如今她在那儿。   便不觉难以忍受,反倒是思念难熬。   一夜修整,雪后初晴,照的地面的积雪融水,淋淋淅淅。   唐强钻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便瞧见昨夜布置的那处多了些痕迹,上前查看,多出些湿亮亮的鞋印子,心中多了几分计较,转身便告知柏遗等人。   柏遗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抬起眼帘看了眼天色,淡淡道:“估摸便是今日。”   众人警戒,果然如柏遗所料,不过午后时分,西戎先手一军便再次偷袭。   不知得了什么高人指点,此次他们十分小心谨慎,趁他们酒饱饭足,按惯例修整时袭来。   好在崔非错早有布置,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将他们拿下。   正欲将他们就地枭首时,曹敦拦下他,大步走至为首之人面前,道:“是曹谷吧。”   为首之人瞳孔一缩,心知自己已是死地,咬着牙说我不知。   话音还未落,一把剑赫然出鞘架在他颈边,森寒的冷意从颈边直直滑入后背,渗出血痕。   在面临死亡之前,任何人皆不怕死。   “我说我说,曹谷向我军投诚,不过孬种。”说着,他冷哼一声。   没想到曹谷那厮竟向西戎投降?   众人面露鄙夷,曹敦却好似早已料到,剑顺势滑下,便了结一条人命。   他的动作仿佛是信号,其余西戎士兵皆被斩于剑下。   曹敦只看向柏遗,道:“剩下的皆交付于我,柏大人便率部回京吧。”   说罢,袖中拿出一块古朴的青铜令牌递给柏遗,“你也随柏大人一同回京。”   后面一句是对崔非错所言,崔非错面露抗拒。   虽说西戎已撤出一半兵力,仍旧不可小觑,他岂能放曹敦一人留在西疆。   曹敦只拍了拍崔非错肩膀,意有所指道:“你身上之责事关社稷。”   事关社稷……   带兵入京,一为勤王。   而今,圣人在皇宫安稳,暂且无叛乱,剩下的可能便只有……   崔非错硬生生忍下后面两字,朝着曹敦抱拳行礼道:“将军保重。”   柏遗接过青铜令牌,此令牌算是通行令牌,确保他们能够悄无声息回到京城。   曹敦京中留守的旧部,以及埋在京城的暗线。   他凝视着山巅,盘绕的阴云已被清风吹散许多,只待曦和破开,便天光大亮。   “点兵,归京。”   短短四字平淡无波,内里的意味却惊心动魄。   *   殷姝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回神过来,停顿了许久,才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守在外边的仁禾匆匆进来,替她打起帘子,边道:“才寅时,女公子可要再小憩一会儿?”   殷姝摇摇头,又是一阵晕眩感,缓了下接着问道:“皇后那边可有动静?”   “将叶小姐送出宫后,皇后娘娘头疾复发,召了太医院的赵太医。”   殷姝未作声,心计飞转。   圣人重病,留任公公与林贵妃侍疾,召了太医院诸多太医问诊。   不知是有意无意,漏掉几位太医,而这几位太医或多或少与后宫有所牵扯。   其中,这位赵太医便是皇后母族塞进来的。   看来,皇后是想从太医院中得知目前圣人身体是否安康,从而决断她是否有必要动手。   不过,她怕是白费心思了,圣人召太医不过是幌子,他自用上那药丸之后便不再诊脉。   而如今,她只需要往这几近欲燃的木柴堆加上一把火。   “将几位大臣私下去宗人府看望八皇子的消息透给皇后。”   *   凤仪宫墙边已然冒出几株杂草,也无宫人打理。   这后宫便是如此,踩低捧高,可一朝飞天亦可落地粉身碎骨。   圣人禁足东宫,不允皇后侍疾,则派人前去看望八皇子。   俨然废太子之意,宫婢些自当得有些眼力见。   殿内燃着暖香,皇后高坐凤位,一手撑着阖眼小憩,尽管如此,秀眉紧蹙,似是梦见不喜之事。   她猛地睁眼,手压在心口,不住喘气。   直至看清周遭景物她才松了一口气,她还是皇后,并未到杂草丛生,满是虫蚁噬柱的冷宫。   而此时,掌事姑姑小步匆匆走进,禀告道:“娘娘,宫外传来消息,诸位大臣前去宗人府看望八皇子。”   皇后坐在椅上,看着掌事姑姑面上的焦急,恍惚了片刻。   她看向太极宫方向,竟然要将他们母子逼到死地吗?   圣人你好狠的心。   至亲至疏夫妻,她时至今日才明白此言。   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断然抹掉,她紧紧握住凤椅上的九尾凤头,前所未有的冷静。   “传本宫令,按计划行事。”   “是!”掌事姑姑终于面色一松,转身便去传令。   *   圣人虽病重,却始终未曾放权,每日辰时便会召重臣入太极宫商议政事。   按照惯例,林贵妃本该暂避到后殿,只是今日,她瞧见这些大臣多了些生面孔。   便留了个心眼,趁任公公进去伺候便躲在殿旁的茶水间,能稍稍听得几句。   “陛下,国事繁重,诸多大事不敢自专,还需圣人决断。”   他犹豫片刻,“若是圣体有恙,老臣斗胆举荐太子监国”   几人附议声传来,林贵妃听到此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皇后不知许诺这些人什么好处。   喜得头脑发晕,在圣人面前说出如此胡话。   果然,圣人缓缓出声,“依爱卿的意思,朕这个龙位也让勾瑾来坐,可否?”   这话一出,众人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言。   “传朕旨意,太子年过双十,有建功立业之志。”   “特赐太子移居景秀府。”   景秀府原是内务府替八皇子所建的王爷府邸,只可惜八皇子还未搬进去便封禁宗人府。   如今将太子移居景秀府,显然是封王之意。   而封王便昭示着太子之位与勾瑾无关。   任公公领旨便朝往外走,谁知此时,原本跪在地上的大臣些骤然起身拦住任公公。   斜躺在软榻上的圣人眼神一凛,“尔等是欲造反?”   大臣些直呼不敢,身体却并未让开半分。   “太子贤明,自该监国,圣人此举,怕是不得民心。”   如此叛逆之言,圣人气极反笑,“谁给你们的胆子?”   众人沉默不语,而此时太极宫宫门缓缓拉开,一人不急不慢地走进来,曳地的金黄色长摆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   大臣连忙躬身行礼,皇后稍稍颔首,一步一步行至软榻前,掷地有声道:“本宫给的。”   圣人万万没想到,已然被他防备的皇后竟会出现于此。   不过转念一想,一切也说得出。   他与她少年夫妻,彼此相扶走至万人之上的位置,她心思如何他清楚。   反之,他有何底牌依仗皇后亦是知晓。   想来,方才大臣如此言不过是试探,若是他应下太子监国一事,皇后便不会入内。   圣人眼底划过了一分嘲讽,这龙座自打他登上,从未坐的安稳。   他夜夜无眠,担忧着背叛,防备着有才之士。   终究还是落到如此境地。   他抬起沉重的脸皮看向已然苍老的皇后,问道:“为何?”   “为何?”皇后仿佛听到了最大的笑话,她笑得鬓发上的流苏簪乱颤。   “瑾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儿,自他出生之日,你便对我允诺,这大襄终究要交予他手。”   “你野心狠辣我一向知晓,杀柏遗炼邪丹我从未阻拦过你。”   “可你不该动瑾儿,他不是你唯一的孩儿,但是是我的。”   到了如此境地,她也不愿再自称本宫,只是作为一个妻子质问自己的丈夫。   圣人眼底间尽是帝王的冰冷与无情,冷眼旁观着皇后的质问。   “皇后,你失态了。”   “朕从未想过废太子。”   这两句一时激起皇后的愤懑,这几日她如履薄冰,小心隐忍,换来的便是这两句。   “那你告诉我,为何要禁足瑾儿,为何要让他移居景秀府,为何要放八皇子出来。”   “你不过是想让他们两人相互制衡,稳固你的皇权。”   说罢,她缓缓靠近圣人,盯着这张已然如同树皮的脸庞,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眼中满是厌恶,   “圣人该殡天了。” 第63章 尘埃落定   皇后此言, 俨然弑君之意。   曾经困境相扶的夫妻终究走至这个地步。   圣人眼中稍稍一波动,复又变为冰冷与无情。   “你该知晓,你赢不了的。”   皇后嘲讽的一笑, “圣人说的是你的暗卫些吗?”   “本宫命太子破府而出,众多暗卫前去镇压,仅剩在这太极宫的暗卫些也被一一拿下。”   如皇后所言,太极宫外四角传来几声闷哼声。   身穿黑衣的禁卫些从各个角落奔出, 将太极宫围得水泄不通, 宫中人插翅难逃。   皇后唇角一扬, 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这位九五之尊的夫君,妄图从他脸上捕捉类似慌乱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圣人沉默不语, 只看向那扇隐约可见火光的门扉, 脸色泛着青白。   沙哑的嗓音复又响起,“皇后,若是你此时认罪伏诛, 朕可赏你全尸。”   此番境地,他竟还口出狂言, 不过皇后还是稍稍冷静下来。   将自己的布局以及人员安置梳理了遍。   皆毫无缺漏。   曹敦带着曹家军远赴西疆,而曹谷又带走一大批兵力。   留守京中的不过是御林军与皇家暗卫。   以及……   一道念头掠过脑海,还有一人她忘掉了。   荀老太妃。   她手中的卿令掌握着荀家命脉, 传闻说可调动千军。   皇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圣人, 他神色依旧无所波动, 眼中似是窥见谋算。   “棋差一招者为败者。”   应他所言, 围在太极宫的禁卫破门而入, 持着冰冷的刀剑候立一旁。   皇后隐隐瞥见他们黑色衣角上绣着的卿字。   卿令不是传闻吗?   怎会真的调动千军。   而自己所为, 眼前之人是否算到, 皇后抬起眼眸,颤抖着指向圣人,声音几近破裂:   “是你!”   随即仰天大笑起来,怪不得。   一向多疑谨慎的圣人能被她如此得手。   不过是计中计罢了。   圣人眼底划过嘲讽般的怜悯,缓缓挥手,一旁的禁卫便提着刀朝瘫坐在地的皇后行去。   锋利冰冷的刀刃猛地捅进胸口,蛰伏在胸膛的鲜血喷涌而出,一下扬在轻纱上,满堂血色,死意显露。   瘫坐在地上的皇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她方才本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   谁知禁卫刀锋一转,朝着撑起半边身子的圣人捅去。   圣人闷哼一声,嘴里却发不出声响。   他稍稍垂头看着已然贯穿躯体的染血的刃面。   颤抖的手费劲地摸向伤处。   怎会是他———   然而伤处传来的冰冷与痛楚让他从未一刻如此清醒。   太极宫死寂一般,再无半点声响。   而殿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便入耳可闻。   一步一步。   愈来愈近。   已然凤钗乱颤的皇后朝殿门看去,即使是身受刀刃的圣人眼神也往那处飘忽。   一道淡青色人影缓缓显露在他们眼前。   直至清颜脱离光亮,隐匿进暗影中,他们才看清楚来人。   “是你!”皇后面色骤然铁青,忍不住道。   相同的话语复又响彻在太极宫中。   而圣人则是想到什么,心底骤然蔓延开无边的恐惧,几近扼住他的颈部。   紧接着,那恐惧赫然降临。   在众人面色各异之下,殷姝缓缓启唇,语气带了些许嘲讽:“圣人言棋差一招,那臣女该是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离圣人一丈之远后站定,她身旁之人也映入皇后眼帘。   “瑟然?”皇后只觉脑袋发晕,竟生出怪异扭曲感。   殷姝身旁之人正是叶瑟然。   相比于皇后的震惊,叶瑟然却是异常平静,淡淡道:“臣女在。”   怎么会是叶瑟然?   她与殷姝该是敌对啊。   殷姝却没搭理皇后的疑问,抬眸看向圣人,他因失血过多,脸庞更显青白,身体却颤抖着狂笑起来,笑声透着些阴森。   “不愧是他的学生,心计谋略不输他半分。”   殷姝并不应答,于她而言,圣人不配提柏遗。   “圣人,你可知罪?”   此话一出,皇后与圣人皆呼吸一滞。   怎敢有人质问九五之尊可知罪?   圣人紧接着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凛然道:“朕乃天子,上天所授,何罪之有。”   叶瑟然眼眸不自觉浮现厌恶与憎恨,殷姝却是早就料到。   龙椅坐久了,便真以为自己是天子,与天同寿。   她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一字一句道:   “你罪在屠戮幼童,炼血肉为自己私欲。”   “你罪在残害良臣,动摇国本根基。”   “你罪在享佳肴尊荣,却不闻百姓苦楚。”   “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圣人却是冷哼一声,“不过一群贱民,为朕所用也算死得其所。”   “而你,弑君之罪,遗臭千古。”他猛地指向殷姝,嘴唇已然咬出血。   显然恨殷姝至极。   “若你不该为君呢?”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内里意思却是十分冰冷。   闻见此声,殷姝掐住手心,缓缓转身。   自己日思夜想的人静立在殿门处,白净的衣角因多日赶路染上尘埃。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旧温和。   殷姝眼底潮热,竟觉得喉间有几分哽咽。   嘴角却肆意扬起来。   果然,他不会违诺。   “柏遗……你竟还活着?”圣人瞳孔一缩,殷姝所布局已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柏遗如今立在此处更如平地惊雷,打得他措手不及。   “圣人病危,臣受圣人宠信多年,岂能不来此?”柏遗淡淡回道,宠信二字从他唇边碾过,透出讽刺的意味。   他抬步行至圣人榻边,身侧的禁卫见状退下。   只见柏遗在圣人惊恐的目光下握住刀柄,一把无情地拔出。   原本已有遏制的鲜血再次喷射而出,两人距离不过一尺,猩红的鲜血亦溅至柏遗的脸上。   看得人心惊,如今的柏遗不复是仙人风姿,反而似披着人皮囊的鬼魅。   与此同时,他所言之语更是让在场之人瞳孔一缩。   “圣人怕是忘了,这皇位如何得来?”   “不过是矫诏两字罢了。”   矫诏两字一出,瘫坐在地上的皇后亦是抬眼看去。   圣人听闻此言,挣扎着欲抢过柏遗手中的刀刃,谁知还未撑起便重重倒下。   刀刃抽出,仅存的生机荡然无存。   他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力劲卸去,冰寒席卷全身,他费力伸出手摸向旁边的案桌,那里放着的是今日才炼好的药丸。   “只要朕服下神丸便可长生不老,将你等……”声音在最为尖厉时停住,他终于颓然地瘫下去。   统治大襄王朝几十年的圣人大兴暗卫,监视百官,是笼罩在大襄之上的梦魇。   终究在此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骨。   殷姝却毫不在意,她只紧紧盯着柏遗的神色。   他紧拧的眉目松了些,似是完成此生大事。   回眸下意识寻殷姝,不意撞见她关切的目光。   萦绕心头的恶欲忽的散去,突地一笑。   殷姝松了口气,目光落在瘫在地上的皇后,轻声道:“皇后是于后宫荣养还是为先帝陪葬?”   两种抉择,谁有利自是不明说。   皇后却是顿了片刻,问道:“太子呢?”   “大襄再无太子,更无圣人,只有一王一官一史。”   皇后身形一晃,她以为殷姝只想扶八皇子上位,没想到她竟然想废除圣人一位。   “你……”就不怕受万人唾骂吗?   “她不怕,若是有,自有吾替她受。”   出乎意料,竟是柏遗出声。   殷姝转首看向他,眸底划过诸多情绪,化为缄口不言。   大襄二十二年,圣人殡天,遗诏废太子之位,命八皇子为贤王,窦赋修辅政。   另命叶家小姐叶瑟然为掌司史,参决政务。   后者引起百官哗然,纷纷上奏表言此乃矫诏。   甚至不少人寻至在含章殿荣养的皇太后,先前的皇后。   话里话外暗示愿支持废太子上位。   皇后苦笑,并不是她不愿。   只是那日太极宫内柏遗置下话语后,便令崔非错领兵驻守京郊。   若是她敢,等着她与废太子的便是死。   除去部分蠢蠢欲动之人,右相上表乞骸骨,显然是为了叶瑟然让位。   贤王犹豫片刻便用朱笔批复准许。   而归京的窦赋修方叮嘱萧昭不可贪凉,见萧昭敷衍着回房,才冷下脸,将所收集的证据递给随从,吩咐道:   “将这些送予各位大人府上,并捎上一句话。”   “若是不知晓如何安稳做人,官亦不必做了。”   待随从走远,堂中只他一人。   窦赋修才捏捏眉心,自他去往西疆便不时有西戎人偷袭,一次险境,萧昭竟领着人救下他,一如两人初见之时。   只那一瞬,他终于明了,野心终究是他前世执念,却因它失去眼前之人,万万不该。   想通之后,他亦觉身上某种桎梏忽的消散。   同萧昭回京后,便听遗诏言,封他为辅政大臣。   而他看向传诏的殷姝,心下明了,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应下的同时,他握住萧昭的手。   有萧昭在,他不再是汲汲为营的野心家,只愿为她为这世间,堂堂正正做一回贤臣。   *   高高的城楼上寒风呼啸,殷姝挨着摸过磨损的瓦砖,心情却不为寒风侵扰,一派肆意洒脱之象,如同天上悬着的明月。   叶瑟然那双氲着慧气的眼眸并未因连夜的批阅奏折而沉下去。   反倒是愈发灿然,她侧目看向殷姝,问道:“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语气虽淡,却不难看出她与殷姝相交之情。   “回青竹山吧,或许去寻阿沅,她信中说,北国风光极好,邀我共赏。”   提及罗沅,叶瑟然眉间亦是一松。   她与罗沅是信笔之交,知晓殷姝与罗沅关系时亦是惊讶。   “ 你们皆去游历天地,留我一人在这京中处理政务。”   殷姝转首,一切过往皆掠过,最后停在那日废宫之前。   叶瑟然在那处候她,两人借着掩护,窥见废宫中如同烈狱般的景象。   小儿啼哭,被人扔入热汤。   之后便是梳洗之刑。   肉沫飞溅。   ………   在月色朦胧,满地清冷时,殷姝启唇道:“瑟然你有不输男子之才,亦有悲悯之心,望你好生丈量这世间,使它复为河清海晏之象。”   叶瑟然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住,亦是郑重回礼道:“倾瑟然一身以赴此诺。”   她下城墙时,忍不住转首,只见一身白衣已然立在殷姝身边。   两人投在地砖上的影子相依,在这清冷夜显出淡淡的暖意。   叶瑟然嘴角一勾,缓缓朝着太极宫走去。   如今的太极宫已然三权并立,他们三人共商国事。   *   殷姝静立原地,直至熟悉的冷香传来,垂在身侧的手亦被人紧紧握住。   她眨了眨眼,眼底浮现出泪光,偏生反手拉过他,踮起脚尖稳向满是寒意的薄唇。   相接之时,原本冷然的人赫然侵入,纠缠,翻转,吮吸。   冷香愈发沉重,柏遗恨不得将殷姝纳入血肉之中。   眸色愈发深,还是缓缓松开。   他从来舍不得殷姝受伤。   将殷姝拉入怀中,温柔的吻落在她发顶,低声道:“我们回青竹山吗?”   殷姝笑着颔首,两人的影子逐渐拉长。   飘零的话语散落在北风中。   “浮生若梦,前半生我都为人手中棋,掌中物,从不曾为自身争的一二,但唯你,我不愿也不能舍弃。”   “自是因你,我才方寸大乱,全然不顾背后刀光剑影,唯忧心你的片刻安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夫子》这本就停在这里啦。   这本是我的第一本文,有很多不足,但依旧有很多小可爱支持,谢谢大家。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我纠结许久,还是决定将它写下来。(万万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哈哈哈哈哈)   我认为自己只是故事的记录者,因为坚信每一个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在他们的世界好好生活,只是我们的记录只能到此为止啦。   那么,就下一本《梦游日记》再见啦!   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收藏一下!   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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