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江山聘你   作者:窃腰   简介:本文预定2022-08-13倒v,倒v章节第25章,看过的读者请勿重复购买哦,希望小可爱们能继续支持~   【入v公告】本文将在8.13(本周六)入v,入v章自25章起,已经看过的宝子们不要重复购买呀~感谢宝子们的一路支持!   【下一本】预开文《诱妻》,文案可戳专栏或最下方,喜欢的宝子可以戳戳收藏呀~   【身娇体软亡国公主x偏执阴狠祸国权臣】   双c,HE   姜娆自出生就是锦衣玉食,千娇万宠的嫡公主。父皇仁明,母后贤德,太子哥哥端方雅正。   可这一切,都在她十二岁那年随着上殷国破,分崩离析。   父母被杀,嫂嫂受辱,哥哥自尽。她被藏在暗处,目睹了一切凌侮。   四年后,敌国找到她,作为亡国公主,她被圈禁皇宫,成为大晋皇室戏辱的玩物。   直到有一晚,晋国公主剥净她衣裙,送去永沐殿。   是夜,纱帷层层波漾。永沐殿中暖香混着酒冽,哭吟夹着诱哄。   事后,男人拂去她眼角滚泪,指尖冰凉:“哭什么。”   姜娆满眼雾气,沙哑的嗓子软语求告:“大人,求您带我走。”   *   齐曕因出生时面容扭曲,被家族遗弃。不想多年后侯府横生变故,为保住爵位,齐家接他回府,承袭侯爵。   原以为拿捏一个乡野弃子易如反掌,却不想新袭爵的清河侯年纪轻轻,却是手段狠辣,阴险狡诈。   短短一年,齐家天翻地覆。   时逢靖康帝驾崩,清河侯扶持年幼太子登基,自此大权在握,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奸佞。   大晋人人皆知清河侯党邪陷正,是为奸臣邪佞,却不想有一日,这奸佞竟从宫中带走了那位囚于皇宫的亡国公主。   *   第一月:那公主也真是可怜,落到齐曕狗贼手里,只怕活不了多久。   第二月:那公主还真是命硬,日日被齐曕折磨摧残,竟然还没断气?   第三月:清河侯参加宫宴,身边带着个娇娇美人,众目睽睽之下,奸佞将美人抱在膝上。   美人娇嗔:“侯爷,酒凉。”   齐曕掐着美人细软腰肢:“娆娆真是娇气。”   说罢,抿尽杯中酒,含了片刻后渡给怀中人,旁若无人。   四座皆惊。   晋国公主起身,瞪眼指着姜娆:“你…你是那个亡国公主!?”   姜娆倚在齐曕胸口,纤纤玉指抚上男人喉结:“侯爷,她好凶,娆娆害怕。”   吻了吻美人指尖,齐曕语调阴鸷:“那就…割了她舌头。娆娆可满意?”   阅读提示:   1、全文架空,部分设定参考明朝   2、男女主都不算好人,亦正亦邪   3、男主有马甲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娆,齐曕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亡国公主成偏执权臣心尖宠   立意:忍辱负重,心向光明 第1章 下药   大晋绥丰二年,春三月。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驱散了连日沉积的浊闷,拂面来的微风带上了些许凉意,卷过树梢,一片窸窣作响。   小栓子低眉垂目,绕开了来往的宫人。他刚挤过后墙狭窄的缝隙,就一脚踩进了水洼中,干净的鞋面溅上了几滴泥点子,他拧眉啐了口:“呸!什么破地方!”惯来谄笑的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   但很快,转过宫殿的后墙,看到半开的窗扇,小栓子就收起了脸上的嫌恶。   窗边,一双柔荑玉手虚抬在半空,正接住一片不知哪棵树上随风凋落的叶子。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栓子下意识将步子放轻了些,又往前走了两步,玉手的主人便从窗后显出完整的面容来。   女子肤若凝脂,眼似水杏,玉面朱唇,顾盼生辉,若非生了一双绵长的水弯眉,平添了几分眉清若水的疏离,必定是个艳色绝世的美人。可即便如此,这般容貌也当得起“一顾倾城”四个字了。   这位美人,正是在月初流亡途中被晋国官兵发现,后被抓入宫中的上殷皇室,明华公主,姜娆。   她最勾魂摄魄的,是她那双耀如春华的眼睛,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黯淡和痛楚。   想到这位亡国公主今晚将要面临的境遇,小栓子不由有些怜悯,心头的烦躁顿时消了大半。   “公主。”他笑眯眯出声,上前几步。   闻声,姜娆立马收起了面上失落的神色,望向来人时,眼中复又含了笑意:“小公公。”   “公主客气了。”小栓子紧靠到墙根下,压低了声音,“陛下午后刚回宫,正在沐浴更衣,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去宴上了。”   姜娆点点头,折回殿中,不一时手上捏着一个钱袋子再次站到了窗边。   小栓子一双眼睛紧盯着那鼓鼓的一包银钱,立马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皮纸递给姜娆:“从这玉马殿往陛下的干德殿怎么走,奴才都画在这纸上了。”   姜娆伸手接过,小栓子却没松手:“公主是个聪明人,若陛下命人“请”了您去是一回事,您自个儿心甘情愿地去又是一回事,只是…”他笑意略收敛,“若公主到了干德殿,陛下问起您如何找过去的,还请公主别出卖咱家。”   窗外一阵微风忽然吹过,姜娆觉得有些冷,捏着黄皮纸的手松开,收回交叠放在身前,她笑意轻浅:“公公,我是个胆小如豆的人,怕是经不住吓。”   小栓子愣了愣,旋即女子却仿佛得逞了什么恶作剧似的,深静的眸子漾起一圈涟漪,灵动轻俏,看得他一呆,只听她又问:“除了陛下的干德殿,别处公公可标了?”   他怔愣着下意识点了点头,回过神,手上的黄皮纸已经被抽了过去:“……恕奴才多嘴问一句,公主为何要知道别处?”   姜娆瞟了小栓子一眼,语气淡淡:“宴上诸位大人都饮了酒,或许会留宿宫中,我尽量避开他们,免得…坏了陛下的兴致。”   小栓子了然,不再多问,接过钱袋子转身就走。姜娆银子给的不少,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窗边的人,好心提醒:“别的地方倒不打紧,只是永沐殿惯来是清河侯所用,公主…千万要避开。”   姜娆点头应下,目送着人走远,直到人影彻底看不见,她才收起笑意,颓然跌坐进椅子里。   怕吗?   她问自己。   来的时候再坚定,这一刻真要降临的时候,她到底有些畏惧。堂堂公主,竟沦落到自荐枕席的地步。   悔吗?   答案却不重要了。来不及了,她不能悔,亦不能退。   按下心头翻涌的苦涩和怯惧,她展开黄皮纸,将每一座宫殿、每一条甬道,都牢牢记在脑海。   “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靠近。   慌忙将黄皮纸收进袖子,下一瞬,门就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进门来的人是崔氏,她扫了姜娆一眼,不悦地质问:“还坐着干什么,教的舞公主都跳熟练了么!”   姜娆连忙起身,神色十分难堪:“会…会了。”   崔氏心底嗤笑一声,凭教坊司的手段,再是尊贵的人,也要老老实实学着伺候人!   她打量姜娆一番,又想这般姿容,就算来自异国,只怕也要得宠,不觉又缓和了语气:“陛下命奴婢教导公主,公主可不要记恨,只要您在陛下跟前好好表现,将来定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见姜娆顺从地点点头,崔氏十分满意,她忽地又想起什么,忙歇了那厢的话,转而催道:“对了,夷安长公主找您说话,公主快去吧。”   夷安长公主?姜娆一愣。   崔氏回头看她:“公主去了晖丽殿小心着些,身上倒不打紧,脸上可别添了伤。”   说罢,崔氏走在前头出了门去。   姜娆扶了一把桌面,身子几乎摇摇欲坠,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黄皮纸,到底只能跟上。   *   晖丽殿。   夷安长公主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前后三四个婢子围着她,锤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   门外响起一阵快而稳的脚步声,她睁开眼,进来一个女使,低头朝她禀道:“崔韶舞将人带来了。”   夷安长公主抬眼看向殿外,已经过了酉时,暮色将至,空气中弥漫着的雨后的青草芬香已经散尽,风却依旧是湿润的,沁凉入骨。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她道:“给那姓崔的赏些银子,至于那个姜娆…时辰尚早,就让她自个儿在外头候着。”   “是。”女使转身。出门的间隙,还能听见殿中人鄙夷的声音。   “一个卑贱的亡国奴,真当自己还是公主?要不是仗着几分姿容,子慕哥哥定不会为她说半句话。”   一盏茶,一炷香,一个时辰……   姜娆不知自己在夜风中站了多久,直至天幕彻底黑沉,里头才传话让她进去。抬腿的时候似乎骨头都僵固了,迈步的同时,落针可闻的院子里响起“咔哒”一声脆响。   女使忍不住瞥了一眼姜娆的脸色,却见她神色平淡,并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殿内,夷安长公主正在吃糕点,见姜娆进门,她使了个眼色,婢子连忙捧着净帕站到她身侧,她扔下糕点,捻了捻指尖,啧啧两声。   “长公主,姜娆服侍长公主净手。”这是夷安惯用折辱人的法子,姜娆已经习以为常,接过净帕,充当起夷安的婢女。   夷安抬着手,不等姜娆擦拭完,余光瞥见她的手竟比自己的还要白嫩,登时脸色一变,手狠狠一甩!   濡湿的净帕被挥落在地,姜娆也被甩得后退了两步,可她蹙眉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恭顺地俯身弯腰,去捡地上的帕子。   “你倒懂事。”夷安冷笑了声,下巴点了点桌上一碟全然未动的糕点,指了一个女使道,“明华公主这么懂事,这碟糕点赏她了。”   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姜娆低声婉拒:“长公主,能服侍您是姜娆的福气,姜娆当不起您的赏赐。”   “哼!”夷安笑意愈冷,女使也宛如没听见姜娆的话似的,端着糕点疾步上前。   姜娆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碟糕点,最终硬生生被塞进了她口中,而几乎在吞下最后一口的同时,她浑身乏力,竟有种地转天旋的晕眩之感。   昏头昏脑之际,她已然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只晓得自己被几个人架着,走了长长的路,似乎要将她送去什么地方。   她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呼救,而就算呼救,谁敢为了她一个亡国公主对抗夷安?   最糟糕的是,她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浑身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迫切地渴望触及冰凉。   帷幕层层,烛火幢幢。   后背猛地撞上什么东西,姜娆痛哼了一声,她竭力睁眼去分辨,摇晃的虚影中,隐约感知到自己是被扔在了床榻之上。   身上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游走撕扯,片刻后,她的身体感觉到一股凉意,但只是一瞬,很快她再次热得难以抑制。   耳边恍惚有人在说话。   “…袖子…什么…画的…殿…”话音断断续续,她已经无法捕捉完整,可即便如此,她也隐隐反应过来。   是袖子里的黄皮纸。   强烈的恐惧和惊慌漫上心头,她用尽最后一丝神志,想辩解些什么,可药力蛮横,她吐出的只有不堪入耳的娇哼。   女使见姜娆面色潮红地昏睡过去,将手中的黄皮纸随手扔在了榻上:“她画这路线图是想寻去干德殿勾引陛下吧,呵,可惜啊,没这机会了。”   同伴将人身上最后一件里衣剥落,露出一副雪白的胴体,拍了拍手,笑道:“之前有个宫女爬了永沐殿的床,还没得逞就被清河侯割了舌头送去了宫外妓馆,据说在外头只挨了三天人就没了。”   她走开几步,将香炉点上:“这回有长公主“相助”,事后清河侯清醒发觉被人算计,定扒了这小贱人的皮!”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下章曕曕出场 第2章 拒绝   丑时,夜静更阑。   天上只一勾残月,和寥落几颗星子点缀,黑云偏移,遮星蔽月,夜色就彻底蔓延开,黑沉沉笼罩了整个天地,仿佛要压得人不能喘气。   青石板上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远远,一道笔直修长的身影缓慢走近。夜风送来酒香,似乎仍裹挟着宴上喧哗的暖息,可那人影却与残余的烈酒格格不入,他是冷的。   冷得彻底。   昏黄的路灯从他的袍角慢慢攀附上爬,将绯色锦缎上栩栩如生的仙鹤,映照出几分清冷和扭曲。比纹鹤更冷的,是他脸上泛着森森寒光的面具,最深沉的夜色亦不敢靠近分毫。   “侯爷,殿内有人。”   长身笼出的阴影中,兀然冒出一个人,低声禀话。   齐曕面无表情,步履不停:“拖出去喂狗。”   身后的人却没动:“…殿内是明华公主,可要送去干德殿?”   低头半晌,依旧没有命令下达,脚步不知何时也停下。墨云拿不定主意,有些疑惑,悄然抬眼瞟看了一眼,见男人正凝望着前方不远的永沐殿,神色莫测。   片刻后,齐曕唇角浮上一寸冰冷的笑意:“退下。”   他迈步,独自朝永沐殿去。   浓香扑鼻。   齐曕看向烟雾缭绕的香炉,轻蔑地嗤了声。他信步穿过层层帷幕,看见地上胡乱散落的衣裙,视若无睹地踩了过去。   床榻近在咫尺,帘幕后却寂然无声。   齐曕望着叠掩的纱帷,目光穿过去,似乎看见了角落瑟缩的人。他有些意外,这样强的欢香,女子竟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饶有兴味地掀开帷幔,一团人形落入齐曕眼眸。   女子裹着薄薄的垫褥,蜷缩在床榻一角,她好似冷得厉害,紧紧裹着垫絮不肯松手。   可她分明面色潮红,香汗淋漓。   她并非没有被欢香所影响,恰恰相反,她的反应过于强烈,像是还服下了别的药物。可即便已经神志不清,她仍旧死死咬住嘴唇,咬得鲜血直流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齐曕盯着人看了会儿,很快兴致缺缺。他十指交扣慵懒合在身前,凝目思考了片刻。   过了会儿,他在床沿边坐下。他的手臂很长,不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就触及了女子殷红如血的玉颊。   齐曕动了动手指,动作像是抚摸:“忍得难受么。”   他的嗓音褪去了疏冷,裹上了一层魅语般的蛊惑,仿若情人间的低喃,与他冰凉的指尖截然相反。   神志混乱的姜娆,根本没有办法回答齐曕的问题,除了起伏不定的喘息,依旧一点声音都没有。   齐曕又觉得无趣,起身要走。   然而不等他的手收回去,榻上人滚烫的脸颊紧追着他指尖贴上来,紧拧的眉舒展了几分,似乎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啧,身体倒诚实。”男人的声音似乎含了冷冽的笑意,他离开的手作罢。   姜娆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恍惚中,她只觉得有股沁凉的风吹遍了她每寸肌肤,解救了将要烧着的身体。   一声轻哼溢出来。   哼声仿佛酥到了人的骨头里,任谁听了都无法无动于衷。   可偏偏,齐曕可以。   他一派云淡风轻,如隔岸观火,深潭似的眼眸中连一丝涟漪也无。   直到,榻上的人眼角落下泪来。   垂目看着这一朵纤弱不堪折的娇花,他眸色倏而深了几分。   良久,齐曕俯下身,吐息萦绕在姜娆耳廓:“现在就哭,太早了。”   是夜,纱帷层层波漾。   永沐殿中暖香混着酒冽,哭吟夹着诱哄。   直至,长夜将明,娇花绮靡,方在最后的浪涌中停歇。   ……   药性散去,姜娆慢慢清醒过来。身体异样的知觉提醒着夜的激烈,也提醒着过去几个时辰,她有多么不堪。   眼泪无意识地滑落,她嗓子干得发疼,无声哭泣。   阖目的人被颤抖的呼吸吵醒,望向她。男人的脸藏在冰冷的黑漆面具之后,只露出一双冶艳的桃花眼。   脑子昏昏欲裂,森冷的面具隐隐提醒着她这人的身份,她却一时捕捉不到。   长臂微抬,男人拂去她眼角滚泪,指尖冰凉:“哭什么。”   “……”姜娆哭得更厉害了。   呜呜咽咽,断断续续,齐曕有些烦躁,起身下榻。   男人裸露的肌肤偏白,却有着冷硬分明的线条,宽肩窄腰之间,遍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   等齐曕系上腰间玉带,清清冷冷立在榻边时,姜娆这才忽然想起什么,止了哭、忍着痛起身。   她慌忙扯住男人的袖袍,满眼雾气,沙哑的嗓子软语求告:“大人,求您带我走。”   ——大人?   ——呵,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齐曕回头,垂目睨见袖子被扯皱,狭长的眸子微眯,有些不悦。   他原本就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略释放些戾气,足以吓得人胆战心摇,姜娆也不例外。她立马缩了手,压低了声音,用近乎祈求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可仍旧没得到回答。   小心翼翼抬眼,姜娆看见男人手里转瞬捏了一样东西,正低头审视。   她先是怔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是她的黄皮纸时,她悚然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探身过去,一把将黄皮纸夺了回来。   她眼中惊惶藏得很快,却还是被齐曕看得分明。   男人眸仁锐利,仿佛能直直看进她心底,姜娆飞快低头,慌乱地避开了男人审谛的目光。   等姜娆再抬头时,偌大的永沐殿中,却只剩下她一人了。   *   女使低声禀报:“清河侯已经离开永沐殿了。”   夷安抬手抚了抚鬓簪,轻快的声音带着残忍的愉悦:“走吧,本宫这就去替那位上殷第一美人收尸。”   可等夷安到永沐殿的时候,殿中却一个人都没有。人不见了,衣裳鞋袜也消失无踪。   夷安大怒,一巴掌朝先前禀话的女使扇过去:“人呢!”   女使顾不得脸上的疼,慌忙跪倒在地:“清河侯离开的时候真的是一个人!至于明华公主,她…”   “她如何!?”   “奴婢万死!奴婢以为她必死无疑,就、就没叫人看着,或许…或许她去找陛下了!”   “废物!”夷安的声音裹在满头华丽珠翠摇晃碰撞的声音中,冷硬尖锐,“去!去把那个贱人抓回来,绝不能让这狐媚子在陛下面前露脸,本宫今日定要取她性命!”   旭日初升。   偏僻的宫道上,姜娆形色仓皇。   不知跑了多久,迎面的拱门下忽然走出一个人,姜娆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假装镇定。   “明华公主?”男子的声音清朗温润,许是看出她的张皇,话语间带了一丝关切。   “孟、孟大人…”姜娆攥紧衣袖,鸦羽似的长睫遮住了眼睛。夷安长公主对她的憎恶,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面前这个男人。他叫孟辞舟,是晋国建威将军的次子,深得夷安倾慕,之前她被几个妃嫔戏辱,他曾为她解围。   “孟大人何事入宫…”姜娆轻声问。   “夷安长公主召见。”孟辞舟淡声答,语气似有些无奈。   姜娆离开永沐殿的时候,已经明白昨夜和她牵缠的人是清河侯,是她最该避开的人。夷安如此设计,就是想要她的命。   父皇曾夸赞她的容貌是天神的恩赐,可对一个亡国之人来说,美貌有时只是一种负累。   但,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孟大人…”姜娆的声音有些颤抖,抬眼看向孟辞舟,眼睫轻颤,“您…您能不能带我出宫?”   若换了别人,她不会做这样的请求,毕竟没人敢轻易带走皇帝想要的女人。可眼前的人是孟辞舟。在晋国,除了清河侯,便是手握重兵的孟家最为势大,连皇帝也要看他们的脸色,若是孟家人,或许……   “公主恕罪。”孟辞舟笑了,惯常温和的面容带了几分疏离的歉意,“子慕无官无职,不是什么大人。”   这是…拒绝了她。   有那么一瞬,姜娆陡觉男人温和的笑意下,藏着冷锐的透彻,将她粗笨卑劣的诱引照得纤悉无遗。   她仓皇地低下头去:“是、是我唐突了。”   女子的纤丽身影很快隐没在幽僻的园径中,孟辞舟看了一会儿,转回脸,面无表情地离开。   荒园旷废。   姜娆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其实根本无处可躲。在被迫入宫的时候,她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眼下她捏着袖子里的黄皮纸,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一夜的阴差阳错,她付出了代价,想要的东西却仍旧遥不可及。她如何能甘心?   绝境之下,她的眼睛却亮得瘆人,里头燃着的,是复仇的业火。   然而,这业火还没焚尽她的仇人,就被斜里忽然横出的一只手掐灭。   荒颓的弃园中,姜娆被抵在古旧斑驳的宫墙下,惊恐顷刻占据了她的心神。她衣衫缭乱,秀长的雪白脖颈绵延没入衣襟,露出一小撮遮不住的旖旎红痕。   男人垂目欣赏着他留下的杰作。   片刻后,他启声:“公主果真聪慧,可惜孟二公子不解风情,辜负了公主。”   “或许…”他唇角勾了勾,嗓音却冷冽凉薄,“公主应当试着,再求我一回。”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曕曕反复出场,第四次锁了 第3章 出宫   姜娆穿着衣裳,在男人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却仿佛回到了夜里一/丝/不/挂的时候。   前日夜里润过雨水的宫墙有些湿凉,后背抵在墙上,只能任由寒意一寸寸浸透。   可面前的人更冷些,高挑欣长的身量,日光笼在他身后,甚至不肖动手,投下的阴影就足以将她禁锢牢靠。   “又不肯了?”良久没有听到回答,齐曕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姜娆回过神,弄清自己处境的同时,她忽然想到,为何齐曕会知道她和孟辞舟说的话?纵使他耳朵众多,也要他有心探知,下头的人才会特意相告吧?   这个念头叫人催生了一点莫名的勇气,姜娆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声音轻轻:“再求一回,侯爷就带我走吗?”   “也许会。”齐曕薄唇微弯,眸色如冰,“或者,公主有的选么。”   姜娆只好开口:“…请侯爷带我出宫,成吗?”她的尾音轻微上扬,有些沙哑的声气儿勾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娇弱。   忽然想起她在他身下之时,也是这般娇柔破碎的声音,齐曕笑了下,但随即,又衔转无痕地、将笑意一分一分敛去。他的目光缔出几分寒意,钝刀子似的在她脸上来回摧磨。   姜娆心底苦恼地叹息了声:果然糊弄不了他。   园子里的枯树掉下一片落叶,摇摇摆摆拂过齐曕的袍角,他嫌恶地侧过身子,目光再落回姜娆脸上的时候,就成了睨视。他冷笑了下,耐心告罄。   齐曕转身要走。   来不及迈开步子,袖子又被人扯住。   “侯爷…求侯爷!求侯爷带姜娆出宫。”   齐曕回头。屈服比他原本预想的来得彻底,不是期期艾艾口齿不清的低语,一个字一个字,倒是吐得字正腔圆,有种…视死如归。   齐曕抽回袖袍,平整如新的衣料上,又皱了一角。   他蹙眉,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身后一片寂然,显然小公主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愣着做什么,也想找孟辞舟再试试?”   姜娆呆了呆,连忙跟上。   可是…可是——   这不是往宫外去的方向呀。   皇帝宿醉醒来,想起美人脸上的疹子该是好了,嚷嚷着叫人将姜娆送来干德殿。   小太监在门口踟蹰半晌,终于进门禀话:“陛、陛下…清河侯叫人传话来,说、说明华公主他带走了。”   皇帝愣了愣,在想起皇权遭到挑衅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原来清河侯对女人也感兴趣。   “陛下?”   皇帝回神,将手边一叠奏折“哗”地挥落。   自打两年前的夺嫡之乱后,新帝虽顺利登基继位,但心里大约留下了阴影,稍偏远些的园子不愿再去,已死的先五皇子六皇子生前爱去的园子,更是命人彻底封禁。   姜娆跟在男人身后,走在年久无人打理的弃园中,慢慢止了步子。   暮春的风融着暖意,吹过此处,却仿佛扑进了凛冬的河流,染上一股寒峭,凉飕飕的,阴凄森郁。   齐曕停下脚步,回头见人远远站定,没有跟上,他睨她一眼:“过来。”   姜娆没动。   园子里,就在齐曕面前几步,有一口枯井。他没带她出宫,却带她来了这个罕有人至的弃园,他是…要在这里杀她吗?   来安梁之前,姜娆将晋国上下官员世家的关系和性情全都打听清楚了,有些来了之后发现略有出入,唯独清河侯此人,在朝在野的评价出奇的一致:杀人如麻,阴险毒辣,乃是晋国第一奸臣邪佞。   他折磨人的法子太多,姜娆脑海里转瞬就想到了数十个可怕的传言。   她站在斑驳摇晃的树影下,蜷长的睫羽掩不住眸中惊悚和胆怯。   ——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齐曕微微蹙眉,点了点食指:“公主。”他声音沉下去,低哑阴翳地催促。   “哦…”姜娆应了声,声气儿有些颤抖。   齐曕盯着她磨磨蹭蹭的步子——也不知小公主从哪里听来的谣传,他有那么喜欢杀人么?   男人唇角微勾,眸中不知是无奈还是讥诮。   人总算到了跟前,齐曕指了指枯井旁的水桶,里头积了些前日夜里的雨水,清澈见底。   “你脏了,洗干净。”他说。   姜娆脸色忽变,巴掌大的小脸上转眼没了血色,只剩下难堪。   齐曕蹙了蹙眉,抬手,冰凉的指尖极快地抚过她脸颊某处:“是这里脏了。”   *   姜娆住进了清河侯府。   自从住进来,她就没有再见到过齐曕。   她有独立的院子,浴室,小厨房,样样皆全,若说唯一不周到的地方,就是这里没有侍奉的丫鬟。但少了陌生人的注视,这方小小天地,竟恍惚给人一种偏居一隅的安心。   “公主。”赤风站在台阶下,将披风递给姜娆。他和墨云一样,是齐曕的影卫。   姜娆没接,摇了摇头:“我不冷。”   赤风瞧了一眼姜娆分外红润的脸色,复又将披风抱在了面前:“公主,这边走。”   姜娆不敢在侯府随意走动,住进来几日,连院子门都没出过。齐曕今日总算是想起了她,命赤风带她四处转转。   “这儿是竹苑,是侯爷的院子,跟公主住的兰苑挨得近。”   ——近吗?她一回都没在门外看见过他。   “这里是虞湖…”赤风挠了挠头,“侯爷无事常在这儿喂鱼。”其实不算喂鱼,只是撒一小撮鱼食,想看鱼儿们互相争抢。   “公主?”赤风小声唤。   姜娆的目光凝注在湖面,没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以为自己说谎被发现了,有些无措,想着怎么再替侯爷狡辩几句。   “无事。”姜娆却忽又朝他笑笑,“只是想起些旧事来。”   赤风“哦”了一声,有些纳闷的同时松了口气。   略过一处院落,赤风仿佛没看见似的,一字未提径直往前走,姜娆停了步子,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赤风,这是什么地方?”   “……”赤风再次挠挠头。   来之前,侯爷只交代带着明华公主四处走走,他想问得清楚些,追问机密之处禁阻之处若公主问起该怎么办,侯爷却不理会他了。   是撒谎糊弄过去?还是实话实说?   赤风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太会撒谎,只好老实道,“这儿是启徽阁,若没有侯爷允许,公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里头有间静室,除了侯爷自己,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若公主误闯进去…”   “我不进去就是了。”姜娆淡淡应下,“继续走吧。”   赤风在前头带路,走走停停一阵后,只剩最后一处院落。他却没走近,远远就停下:“那里是北苑,是齐老夫人住的地方。”顿一顿,又道,“齐老夫人不喜别人打搅,公主最好不要靠近。”   姜娆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她问赤风:“外头…情形如何了?宫里如何了?我可是给侯爷添麻烦了?”   这几个问题好答多了,赤风咧开嘴笑起来:“公主放心吧,我们侯爷要的人,陛下不敢不给。”   姜娆“嗯”了声,只说了句“那就好”,低下头去,再无言语。   曾几何时,父皇总说天下的好男儿尽皆可由她挑选,那时她只觉得父皇对自己十分宠爱,尚没有别的体悟,如今上殷国破,一切掉了个个儿,她成了亡国之人,自己成了供人挑选的那个,方知,被人要来要去的滋味,竟是这般屈辱难堪。   姜娆的步子越来越慢。   永沐殿发生的一切骤然闪回在她脑海,纵使她压住不去回想,那个不顾一切求欢的自己,竟无法被刻意遗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铭刻于心,每一点声音,每一个神情。   仿佛时光回溯,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烧灼起来,提醒着她那夜的不堪。   “公主?”赤风察觉异样,轻声问了句,“您怎么了?”   “我…我没事。”她的身体烫得厉害,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地畏惧惶恐。她现在只想立马回到自己那间小院子里去。   赤风担忧地看着她:“可是公主,你的脸很红。”   姜娆的身子抖了一下,仿佛什么羞耻不堪的场面被人撞破。   再不敢在赤风面前停留,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急急要躲回院子里去,偏在这时,齐曕出现在她面前不远。   他似乎只是恰好经过,看到她的时候,眸光定了定,那神情一如天光初明、他拂去她眼角滚泪,问她:“哭什么。”   “侯爷,公主好像不舒服…”赤风禀道。   “不!我——”话没说完,眼前骤然一阵眩晕。   她的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下一刻,落入绯红锦袍之中。栩栩如生的仙鹤在日光下绚烂夺目,有冰冷的质问从头顶落下:“怎么回事。”   “主子,属、属下也不知道…”   “姜娆。”那冰冷的声音唤她,似乎有些烦躁。   额上覆下一触冰凉,她的神志稍稍回笼,开始挣扎扭动。   她哭求:“别碰…别碰我…”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她只好又攥紧他衣襟,“别在这里,求你……”   “闭嘴。”睨着胸前被抓出的大片褶皱,齐曕嗓音发狠,“只是发热而已,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第4章 罚跪   赤风跪在院子里。   姜娆坐在桌边,抬眼望过门去就能看到他。   三月桃花粉面羞,娇蕊都不畏绽放的时节,她却裹着厚重的披风,像是过冬。绮罗织锦披风镶领的软毛围住她娇俏而苍白的小脸,也遮住了华绸下交握的素手。   这回发热,大抵是因为在晖丽殿吹了太久的风,后来又在永沐殿不着寸缕地浑噩了几个时辰,这才病了。进侯府头几日,她嗓子疼,以为是喊破的,没想到是受凉。病来如山倒,竟昏睡了一日一夜。   可她的病和赤风不相干,昨日他递给她披风,也是她自己没接。   墨云从外头进来,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到桌上,什么话也没说。   “墨云…”姜娆叫住他,“侯爷呢?”   墨云面无表情:“书房。”他和赤风开朗多言的性子大不相同,他像齐曕。   姜娆藏在披风下的手捏得更紧,她目光惝恍地飘到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像极了男人的瞳仁,乌漆漆深不见底。   不同的是,药汁冒着热气,齐曕的眼睛却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姜娆打了个寒颤,不太敢去找他,想起昏迷前她哭着求他的话,也没脸去。   墨云见她久久没有后话,略一颔首,转身往外走。   “等等。”姜娆忽然起身,下定了决心,“你带我去书房找侯爷吧。”   话一旦说出口,畏惧反而消散许多。   到书房的时候,齐曕正站在窗边。   他个子极高,难得没穿绯色的官袍,而是一身玄色祥云纹的茧绸直缀。   不同于绯色的张扬艳冶,玄色是稳重清冷的,即便他戴着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颔,落落穆穆站在那里,竟也别有一种清雅绝尘的疏淡矜贵。   只是,平白衬得他清臞了几分。   窗框上,停着一只雪白的鸽子,男人的手掌落上去,小家伙显得格外娇小。齐曕从鸽子的腿上取下小竹筒。   “侯爷,公主来了。”墨云出声。   齐曕动作不停,展开密信阅览。   “侯爷…”姜娆只好主动开口,“我生病不关赤风的事,侯爷能不能别罚他。”   “药喝了么。”齐曕忽然问。   “……”姜娆有些恼火齐曕扯开话题,又有些心虚。   齐曕转头看她,目光明锐。   “没、还没喝…太烫了……”姜娆莫名结巴起来。   “这会儿应该凉了,公主回去喝药吧。”齐曕语调温和地捻动手指,字条转瞬化作飞灰。   姜娆打了个寒颤,立刻萌生退意,可想到无辜被牵连的赤风,又觉得于心不忍:“那赤风…”   “他照顾公主不周,在公主彻底痊愈之前,每日都会到公主院中跪上一个时辰。”齐曕轻笑了笑,“与其来找我,公主不如自己赶快好起来。”   书房里寂静了片刻。   姜娆对上齐曕含笑的眼睛,有些恼:“这不公平!”   墨云低下头去。   齐曕继续笑:“两个时辰。”   “你!”姜娆不敢再说了,只能瞠着眼睛瞪着他。   齐曕拍了拍鸽子的脑袋,小家伙如蒙特赦,翅膀一张扑棱飞向长空。等雪白的团影消失不见,齐曕徐步走到姜娆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有些慌乱地后退。   可男人长臂一勾,宽大的手掌牢牢扶住了她的腰背。   他略低下头,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公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喝药么。”   姜娆落荒而逃。   *   姜娆病好的时候,齐曕已经离府了。   到底金尊玉贵养大的,以前生病,七八个太医围着她转,侍女严防死守,可就算这样,还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这回稀奇,不知是清河侯府的药万应灵妙,还是被齐曕吓的,只用了三天,她就彻底好转了。   或许是老天可怜赤风,又或许,是老天可怜她。   赤风站在门口,做门神做得慎重其事。   姜娆走到门边,轻声问:“赤风,你的膝盖好些了吗?”   赤风认真道:“侯爷小惩大诫而已,公主放心,属下现在已经一点事都没有了。”   他的样子不像在宽慰她,可姜娆心里仍是有些愧疚。   她垂头:“可惜,我出宫的时候身无分文。”她好不容易攒下的碎银子,那日全给了小栓子,“你因我受了罚,我却连一瓶伤药都不能买给你。”   赤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只是一点小伤,府上有药我也没用,公主不必自责!不过…”他想起了齐曕临走前的话,朝着竹苑的方向看了一眼,“侯爷离府的时候交代过,公主若需要买什么,只管去库房取银票就是。”赤风冁然一笑,“我们侯爷有的是钱!”   姜娆顺着赤风的话看向竹苑,听完诧异地转回脸看他:“侯爷准我随意出府?”   赤风疑惑皱眉:“……为何不让您出府呢?”   心口狂跳起来,掩在披风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姜娆才恢复平静。她脸上浮出一抹红晕,声音也低下去,轻轻地问:“那、那我午后能出府吗?”   赤风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为了公主的安全,属下得跟着您一起。对了,您出府是要买什么吗?”   姜娆不大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脸颊:“我想…买些胭脂水粉。”   赤风愣了愣,过了会儿才“哦”了一声,他想,女人果然麻烦。   安梁城内最大的脂粉、成衣铺子,都在南薰坊。   马车进了纵横的巷子,在来往的百姓中有些行进不宜,姜娆便提议下马车步行。   赤风道:“可云梦楼还要走很远。”云梦楼是安梁最大的脂粉商。   姜娆笑笑:“没事,不用非要去云梦楼,就在这附近看看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不远,姜娆左顾右看,最后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胭脂铺。铺子地方不大,东西却很齐全。   姜娆姿容绝世,气质出尘,一进门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胭脂铺的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寡妇,姓柳,大家都叫她三娘。柳三娘见姜娆进来,眼神一亮,迎上去:“这位小姐,您要买点什么?”   “我瞧瞧胭脂。”姜娆笑答,步履从容优雅。   看她身上衣料华贵,柳三娘心知这是笔大单子,忙要将人往里间引。可走了两步,赤风紧跟着也往里走。   “这位小哥,我这里是卖女子脂粉的,小哥跟进去恐怕不便。”   姜娆看着赤风:“要不,你在外面等我?”   “可侯爷有令,属下必须护在您左右。”   柳三娘有些为难:“可是…男女有别,小哥一个男子进了里间,只怕会打搅别的客人。”   赤风略想了想,眉头一松:“这好办,将人都请出去就行了,老板你一日最多赚多少银子,我双倍赔给你。”   铺子里的人原本就被姜娆吸引了目光,赤风财大气粗的话眼下更是引人注目。   柳三娘脸色微变,赤风以为她当自己说大话,连忙掏出腰牌:“有清河侯府的腰牌为证,说得出,办得到。”   “清河侯府!”柳三娘一惊,悚然后退两步,险些吓得跌倒。   铺子里客人的目光一时间全古怪起来,有畏惧,也有憎恶。   “那你是……”一名华服女子看向姜娆,欲言又止。   前几日清河侯带走宫中那位亡国公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道那公主可怜,落到齐曕狗贼手里,只怕活不了多久。   可眼下,她好端端活着?还来买胭脂?   姜娆飞快扫了一圈,略有不悦,蹙眉看向赤风:“你何必将事情闹大。”   “可是公主…”   “你若实在担心,就在里间门口守着,我若遇到事就叫你,不要将人都赶出去。”   忖了忖姜娆的脸色,赤风撇撇嘴,无奈:“……好吧。”   不过眼下,倒是不用赶人了,姜娆进了里间,听见方才动静的姑娘们走得走,避得避,只剩一个柳三娘不近不远地跟着。   “老板,我不是坏人,你不用这么怕我。”姜娆侧首看向柳三娘,笑意温和,她指了指面前的两盒胭脂,“这两盒,哪个于我更合宜些?”   柳三娘只得上前。   然而,在靠近姜娆的一瞬,她无奈苦恼的神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热烈的狂喜。她的声音低得只有姜娆能听到:“公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在旁人的眼中,两人只是在挑选胭脂,姜娆拿起一盒,低声道:“我没事,只是没能趁着春猎庆宴接近韦泉思,还阴差阳错进了清河侯府。”   “清河侯他…”   “别担心,他对我的命不感兴趣。”姜娆放下胭脂,换了另一盒,“此事是我莽撞,三皇叔那边,你替我传个消息回去,就说我一切安好,叫他不必忧心。”   柳三娘点点头,略扬了扬声音:“公主,您要不瞧瞧这盒?您皮肤白,这盒极衬您的肤色。”   姜娆接过柳三娘递来的胭脂,听她又低声道:“晋国的军防图在兵部只有一半,清河侯掌控玄光门,权倾朝野,另一半军防图,也许在他手里。”   姜娆拿着胭脂盒的手微僵。   很快她垂眸:“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进他书房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赤风:别再求情了,我真的会谢   姜娆:QAQ我也没想到侯爷辣么狠心 第5章 书房   齐曕擦净手指沾染的血污,将帕子递给墨云。   接过濡湿的帕子,墨云深看了男人一眼。侯爷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了。   地上躺着数具尸体,皆是女使的装扮,若有眼尖的人在场,该能一眼认出,这几人都是夷安长公主身边得力的婢女。   “主子,这些尸体如何处置?”   “老规矩。”齐曕随意道。   墨云顿首,转身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尸体就地掩埋。   宫里人人都说这片荒废的弃园阴气甚重,这话并非空穴来风。皇帝想杀的人,侯爷要杀的人,许多尸体都在这里,连乱葬岗都懒得叫人送去,就草草掩在这蕲园中。   尸体抬走,墨云低声问:“永沐殿那边,要命人盯着么?”   齐曕名声在外,从前在永沐殿作祟的人,尽皆被折磨惨死,从那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算计到永沐殿了。有些事,只怕宫中的人都和夷安长公主一样,忘记了。   不过……主子好像没有要收拾夷安的打算。   墨云有些摸不清齐曕的心思。   齐曕站在树荫下,长身挺俊,眉宇间有些疲倦。   这回离开安梁去罗省陶阳府,是为了一个人——元平年间的太子太傅,当今皇帝曾经的老师,荀瀚海。   他辞官归乡后,在陶阳府四处游说,号召当地官员和百姓戮力同心,讨伐乱臣,诛杀奸佞。当然,这个乱臣和奸佞,指的就是齐曕。   齐曕遂带了几个玄光门的人过去,杀了荀瀚海和他纠集起来的一帮乌合之众。又将荀瀚海的头颅割下来,在陶阳府最繁华的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很快,整个罗县都安静下来,至于是真的安静,还是转为暗流蛰伏,齐曕不在乎。   “皇帝下旨了么。”他忽然问。   墨云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下了。陛下在圣旨上痛心疾首地斥责荀瀚海误入歧途,乱国祸政。”   齐曕笑了笑,漆寂的眸仁深处闪过一抹嘲弄。   “陛下下这道圣旨,也算是站在了您这边。”墨云说道。   齐曕笑意更深:“是么。我看小皇帝只是站在皇权那边。谁能帮他坐稳帝位,他就向着谁。”   “不管是何原因,眼下他听话就好。”   云脚偏移,在弃园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凉,齐曕从树影下慢慢走出。   他的声音如浮云一般寥远:“未见得。你以为荀瀚海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敢在玄光门眼皮子底下叫嚣?呵,凭他“忠君报国”的冠冕之论么。”   墨云悚然一惊。   齐曕眯着眼,眺向虚空:“连悉心教导他多年的太傅都能利用,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位陛下。”   墨云站直身子,忙郑重地应了声“是”。   话音落,他抬眼看见齐曕忽然蹙眉,目光望着搬挪尸体的几人。   甫一察觉,墨云立马呵止:“慢着。”他试探问,“主子可是想换个地方埋尸?”   齐曕默了片刻,道:“不必。”   “咚咚”几声,尸体先后被扔进了枯井之中。   齐曕的目光始终望着那口枯井,他回想了一下,那天,小公主好像就是站在那儿。   她衣裳乱发丝也乱,偏还自以为妖妖娆娆在勾引人,其实从头到尾端着公主的仪态骄矜,笨拙又可笑。   不过,说她脏了的时候,那副白着小脸眼泪汪汪的样子,倒是很有趣。   轿撵到了宫门口。   “等等!侯爷等等!”尖细的声音一路追上来。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   齐曕抬手将轿帘掀开一道细缝,只露出半张冷漠的侧脸。   被他目光一扫,小太监无端心口一紧,忙将手里捧着的锦盒双手奉上:“侯爷,这是陛下新得的流彩夜明珠,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这回侯爷去陶阳府一路辛苦了,这夜明珠,是陛下的一点心意,另有金玉贡布一类,稍后就命人送去侯爷府上。”   说完,小太监窥着齐曕的脸色。   “那公公就替本侯谢过陛下吧。”齐曕淡道,伸着手,等小太监小心翼翼将锦盒送到他掌心。   轿帘复又落下,小太监这才松了口气,行礼退下后,折返回宫禀话。   轿撵出了宫门。   齐曕将夜明珠随手扔在一边。   过了片刻,他凝寂的眸仁忽然动了动,到底打开看了一眼。   “啧。”有些失望。   齐曕掀开轿帘:“去,把蕲园给我烧了。”   墨云愣了愣,不知所以,只得依令而动。   轿内,男人好整以暇地睨着摇晃不住的侧帘,目光渐而有些悠远。   ——小公主泫然欲泣的模样的确有趣,但相较之下,似乎还是拿腔作势的时候可爱一些。   那双眸子明灿动人,清莹秀澈。   齐曕仰后一靠,嘴角微勾——略胜于狗皇帝赐的劳什子夜明珠吧。   *   薄暮冥冥。清河侯府已经掌了灯,明晃晃的烛光下两道细斜的影子被拉得长长,一前一后,走得很慢。   赤风身高腿长,跟在娇小的姜娆身后,只能压着步子,走得束手束脚。   看了看面前步履闲闲的女子,他有些困惑:“公主要去哪里?”   “时辰尚早,随意走走罢了。”姜娆回头含笑看他,“若你觉得无趣,我自己一个人逛会儿就行,反正在侯府也不会有危险。”   赤风没想别的,只是担心她误闯了启徽阁或北苑,侯爷回来会不高兴,只好摇摇头:“不了不了,其实挺有趣的。”   姜娆停了步子,望着他:“哪里有趣?”   “……”   赤风答不上来,便看见面前的女子立时笑得眉眼弯弯,明亮的双眸慧黠如灿星。   逛了一圈,折返兰苑的路上,再次路过竹苑,姜娆停下脚步:“侯爷书房里是不是有很多书?”   “那是自然,公主是想……”   “闲来睡不着,想找本书看,我能进侯爷的书房么?”   赤风皱眉,想了想,侯爷好像从没说过禁止公主去哪里的,故而之前,就连启徽阁和北苑,他也只敢提醒一句“最好不要”。   只是找本书,应当不要紧吧?何况,还有他跟着。赤风点头。   姜娆来过书房一回,只是夜里和白日不同,到底昏暗些。   赤风瞧着姜娆阔袖长摆来回曳动,心里一阵紧张。   “公主,小——”   “啪——!”   话没说完,冗繁的裙摆一扫,憩桌上的杯盏茶壶尽数拂落在地。   赤风:“……”   姜娆:“……”   “我…是我不小心,我马上收拾……”姜娆连忙俯下身去。   娇贵的公主定然做不来这样的事,赤风刚要阻止,姜娆已经动了。   下一瞬,她不慎一脚踩到了碎瓷片上,紧接着身子一歪,跌坐下去。   “嘶!”一声吃痛的嘶声。   倒吸了口凉气,姜娆赶忙拨开一点裙摆,便见触目的鲜血浸透衬裙涌了出来。   “公主!”赤风慌了神,“这这这……”他肯定又要挨罚了!   “你别急。”姜娆忍着疼,“我没事,只是流了点血,包扎一下就好了。”她抬头看向赤风,声气儿因为疼痛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府上可有大夫,我这样走不了,你寻他过来,快去快回。”   赤风性情耿直,没疑心有他,眨眼出了书房融进了暮色。   姜娆扶着憩桌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不疼吗?   疼的。但也忍得。   三娘的猜测很有道理,正好齐曕这些时日不在府上,只要支开赤风,她就有机会。只是,机会难得,必须速战速决。   上次来求情,书房的布局她记了个大概,立时搜向几处可疑的位置。   然而,皆是一无所获。   站在两排书架之间,姜娆紧锁眉头四下打量。   齐曕会把军防图收在哪里……   “嗒—嗒—”两声极轻极缓的细微响动乍然冒出来。   这几不可察的声音在姜娆耳边无限放大,让她一瞬间紧张得脊背僵直。   ——赤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娆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摸了一本书捏在手里。   脚步声靠近,缓慢甚至悠闲。   姜娆忽然觉得不太像赤风,一个念头猛然出现在她脑海。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姜娆急忙转过身去看,下一刻,骇得花容失色。   烛火晦冥,昏黄的暖光投映在漆黑的面具上,霎时间扭曲冰凉,视线所及,宛如地狱修罗。   修长英拔的身躯近在眼前,居高临下。灯苗如豆,男人的侧影被放大到极致,黑暗几乎笼罩了半间屋子,火烛虚晃,书房似也跟着颤摇。   是齐曕。   姜娆有些喘不过气,身子一软。   “公主。”齐曕不紧不慢地伸手,却及时地扶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他声音清冽,“公主一个人在书房做什么。”   “我…”姜娆怯怯地咬着唇,好半天才答道,“我在找书……”   “是么。”齐曕扶着姜娆重新站稳,收回手,他转头,目光有意无意地、一一扫过她刚刚所有翻过的地方,“什么书,这么难找。”   完了…完了……姜娆满脑子只有这两个字。若说齐曕只是刚来,她还有可能蒙混过关,可若他早来了,只是按兵不动地在暗处观察着她……   完了,他全看见了……   齐曕朝她逼近半步,伸出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忽然发现17号没小粉花…是前一章被锁后第二天修文出现的计数误差,所以更新时间以后提前一点,留点时间万一被锁了好及时修文 第6章 诗集(捉虫)   男人手掌宽大,手指匀称修长,伸过来的时候,如他这个人一般,带着一股生杀予夺的强大压迫力。   心脏一瞬揪紧,连呼吸都要忘了。   齐曕俯下身,姜娆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脖子被掐住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   姜娆只觉得指间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手心被抽走。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刚刚胡乱拿起的那本书。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一点一点恢复了平静,也听见了鼓跃如擂的心跳声一寸一寸地放缓、落回。   齐曕将书随手翻开一页,扫了一眼,抬眼:“这就是公主想找的书么。”   他并没有退开,站得离姜娆很近,说话间温凉的吐息几乎落在她头顶,让人觉得有点痒。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拆穿她?   姜娆飞快地瞟了齐曕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小声含糊地应:“嗯……就是这本。”   “嗤。”齐曕低低地笑了一声,“公主是不知道还是忘记了,公主欠我两样重要的东西,如今却找这种书看,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了。”   姜娆惶惑地抬起头:“我知道侯爷带我出宫于我有恩,可…欠两样东西,是什么?”   齐曕定定看了姜娆片刻:“公主不该问问,我为何说公主忘恩负义么?”   “啊,对哦。”他为什么因为一本书就说她忘恩负义?   姜娆呆呆地问:“是为何?”   齐曕将书递还到她面前,借着烛光,她看见书封上写着“五贤诗集”四个端端正正的字。   “翻开看看。”齐曕似乎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   从齐曕手上接过诗集,姜娆随意地翻开了一页——   她愣住。   “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竟是一本骂奸臣的诗集?齐曕的书房里怎么放着这种书?   姜娆诧异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齐曕略弯腰,深邃的眉眼陡然在姜娆眼前放大,他凑得很近,视线与她平齐:“公主心里,也是这样骂我的么?”   姜娆本能想后退,但她后背已经抵在了书架上,无路可逃。想低头,男人又离得太近。   慌乱之下,她只好侧过脸去。发间的步摇晃荡,碰到架子,清脆的响声很好地掩盖了她砰然的心跳。   齐曕的目光追过去,他想看看,小公主最后是不是又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还是绞尽脑汁编出什么蹩脚的谎言企图哄骗他。   “我从没骂过你。”姜娆偏着头,眼睛像是在看迷离的夜色,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这是又要说谎了。   齐曕等着听她胡编乱造。   “我还挺喜欢你的。”姜娆又说道,语气竟有些认真。   齐曕怔了怔,声音沉下去,嗓音发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娆转回脸,两个人隔得太近,她有些不自在,可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人人都骂你是大奸臣,可骂你的人都是晋国人,我不是。我是上殷的公主,我和晋国有血海深仇,你在晋国党邪陷正、搅弄太平,是晋国的罪臣,但于我、于上殷,算起来,你该是我们的盟友,是功臣。”   她的语调平和得出奇,声音清亮又条畅。   齐曕的目光定定落在小公主的脸上,漆深的桃花眼中墨色翻涌,褪去了风流俊逸,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慌乱心虚、或是厌恶鄙夷的神情,可那张白玉似的小脸上坦荡得一览无余,连眼神里都是坚定和笃挚。   良久后,寒芒散去,齐曕眸中又恢复了一片无澜深邃:“这些仇恨晋国的话,公主不该在我面前说出来。”   “若我不说,侯爷就会信我不恨吗,晋国人会信我不恨吗?”姜娆的声音略低了些。她很清楚,明知她恨意滔天,晋国仍旧敢留她性命、甚至送她入宫的原因,是他们笃定,她不会有反抗和报复的机会。   但是,她姜娆指天发誓,总有一天,她会让所有残害过上殷的晋国人,付出血的代价!   仇恨烧灼血液,让她的脸有些发烫,看起来与害羞无异。   她很快转移话题:“侯爷刚刚说,我欠侯爷两样东西,是什么?”   齐曕回神。   他慢悠悠直起身子:“那夜在永沐殿,公主中的春/药与毒药无异,若不与人欢好,公主会死。”   这是姜娆没有想到的,可无论齐曕是顺势而为,还是当真为了救她,结果都是她欠了他一条命。   姜娆轻咳一声:“……那还有一样呢,是什么?”   齐曕却没答。   他转身朝长桌走去,不忘回头唤她:“过来。”   姜娆一瘸一拐地跟上去,还想追问,齐曕已经将桌面上的案牍白纸拂开。   她一愣:“……侯爷,我坐凳子上就行。”   话音落地,人已经被一把抱了起来。   双脚忽然离开地面,身体没了支点,姜娆下意识伸手环住了齐曕的脖子,整个人倚在宽阔的胸膛前,衬得娇小的身量像只蜷缩的猫儿。   丝缕轻浅的淡香扑进她鼻中,悠然清冽,有点像四月山涧中微凉和风的味道。   清泠的香,却无端叫她的脸滚烫起来。   姜娆刚被放下,大夫就到了。   墨云和赤风夹在两侧,中间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赤风提着他的药箱,放到一边。   大夫正要上前,齐曕忽然开口:“去外头候着。”   墨云微微攒眉疑惑,赤风和白胡子老头面面相觑。   齐曕走到桌后,取了白纸黑墨占了桌子一个小角,听见人没动,凉凉抬眼看过去。   三人面皮一紧,赶忙出去了。   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的眼神落在了姜娆身上。小公主樱唇微张,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解。   姜娆当然不解。大夫都找来了,怎么伤口还没包扎,齐曕又把人赶出去了?   可紧接着,她就看见齐曕打开了一边的药箱,取出了药膏和白棉纱布。   ——这是…要亲自帮她包扎?   姜娆的腿缩了缩,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她的小动作和小表情,被齐曕尽收眼底。齐曕望着她,似笑非笑:“公主躲什么,担心臣伺候不好,弄疼公主?”   齐曕从不在她面前自称本侯,更不会称臣。咀嚼着这句话,姜娆咬了咬唇,包扎就说包扎,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这话有歧义。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齐曕走近,笑意被长密的鸦羽半掩住。可她分明看见他嘴角上扬,勾着丝嘲意。   姜娆低下头,不再和男人对视。   “嘶……”伤药抹到伤口上,顿时激起皮肉一阵火辣的疼痛,姜娆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齐曕“啧”了声:“真是娇贵人。”   姜娆咬着牙,狠狠瞪了俯身下去的齐曕一眼,莫名有种被他逗弄的羞耻感,接下来,便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了。   气恼的时候,就忽略了几分伤口的疼痛,她也没察觉,腿上包扎的动作轻了许多。   姜娆自己爬下了长桌,理好裙裾站定,见齐曕坐在了凳子上,提笔行云流水写着什么。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字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一个杀伐决断、专权恣肆的奸臣,写出来的字却如仙露明珠,不仅毫无汪洋闳肆之势,反而竟然端正规矩得有些刻板。   若单单只看他的字,她一定会以为写出这字的人是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都说字如其人,姜娆看着落笔专注的齐曕,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写完,他叫了大夫进来:“去,按着这个方子抓药煎药。”   姜娆愣住:齐曕还懂医术?   月上柳梢,书房外已然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赤风耷拉着脑袋上前,语气怏怏:“请侯爷责罚。”   这回姜娆没敢再开口求情,只眼巴巴地望着齐曕。   可这样也不管用,齐曕仍是道:“明华公主伤好之前,每日在兰苑跪一个时辰。”   “…是。”赤风很快应声,又赶忙看了姜娆一眼,好似生怕她又开口求情似的。   姜娆一阵愧疚,却也只好朝赤风抿了抿嘴,满脸写着“对不住”三个字。   赤风退下,齐曕走到门口,回头看呆立不动的姜娆:“公主还不歇息?”   “……哦,就要回去歇了。”   “臣送公主。”齐曕道。   姜娆瞥了他一眼,这才一瘸一拐跟着他往外走。   二十七的月亮并不圆,寥笔一勾即是一弯月色。齐曕却仿佛颇有兴致,侧首略仰着头赏月,脚步慢慢悠悠。   想起了什么,姜娆忽然快走了几步,引得前头的齐曕回头望她。见她着急忙慌却又笨手笨脚的样子,齐曕索性停下。   姜娆走到齐曕身侧,与他并排:“侯爷,你说我欠你两样重要的东西,一样是性命,那还有一样究竟是什么?”   齐曕低垂着眼帘看她,许是月色温柔,他狭长的眸子里亦覆上一层柔和:“不急,等公主伤好了,我自会向公主讨回。”   夜色下空寂的庭院里又响起悠缓的脚步声,姜娆看着齐曕的背影,苦恼地拧起了眉头。   到底她欠他的、和性命一般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借用于唐代杜甫的《锦树行》   ②“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借用于明代方孝孺的《绝命词·天降乱离兮》 第7章 赌局   到五月六七的时候,姜娆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她非习武之人,故意弄伤自己的时候没把握好力道,其实伤得很深,但许是清河侯府的伤药极好,又或是齐曕开的内服方子起了作用,她的腿眼下已经一点疤痕都没了,就连身子也觉得比往常轻快了些。   但这点轻快,随着马车上了仪桥街,沉了下去。   她认得,这是往南薰坊去的路。   此时,姜娆和齐曕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马车宽大,她人都住进了侯府,甚至两人心知肚明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倒也不必再讲什么清誉和避嫌。   “侯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姜娆小声问。   齐曕慵懒倚着身子阖目养神,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问:“公主很紧张?”   姜娆心头紧了紧,语调平常:“毕竟我是上殷人,上回来南薰坊被人认了出来,再抛头露面,总觉得有些不安。不过…”她放柔了声音,“有侯爷在身边,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去柳三娘胭脂铺的事情赤风知晓,齐曕自然也知道,她不打算隐瞒什么。   齐曕没对这番话提出质疑,也不答去哪儿,他忽然问:“带银子了么。”   姜娆摇摇头,想起齐曕闭着眼看不见,忙又说:“没带银子,我又没有。”后半句声音低下去,听着有点委屈。   齐曕睁开眼看她:“赤风没告诉公主,需要银子就去库房拿么。”   想起到现在走路还有些僵硬的赤风,姜娆赶紧解释:“赤风说了!只是…只是侯爷带我出来,我没想到还要自己带银子。”   齐曕眉宇似乎松了松,眸中衔了几分笑意:“公主不是问我,公主欠的另一样东西是什么吗,是衣裳。”   “衣裳?”   齐曕挑了挑眉:“上次公主发热晕倒,我将公主送回去后又给公主喂了退热的汤药,可公主不领情,不仅不喝,还吐了我一身。”他“啧”了一声,又有些遗憾道,“我原本还挺喜欢那件袍子的,可惜了。”   “这、这样吗……”姜娆脸上一红,心知齐曕说的很可能是实话。   她怕苦,从小就怕,虽然颠沛流离的时候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灌下一大碗苦药,但发热的时候人神志不清,真的可能和从前一样拒不喝药。   不过,一件衣裳的事,怎么就跟她的性命相提并论了,害得她还以为又欠下了齐曕什么弥天大恩。她又觉得,齐曕是在骗她,其实不是衣裳的事。   “此去金礼阁,烦请公主赔我一身衣裳。”齐曕淡道。   姜娆怔了怔。金礼阁她知道,是南薰坊中和云梦楼齐名的一家成衣铺子,里头绸缎昂贵,单单只买布匹都是一匹价值百十两白银,又有数十位久负盛名的绣娘坐镇,一件成衣的价格甚至可逾百金。   衣裳是要赔,可是没银子怎么赔?姜娆露出苦恼的神色。   齐曕看着她:“今日时辰尚早,现在回去取银票,也来得及。”   “那不还是侯爷的银子吗?”姜娆撇嘴。   齐曕脸上露出一副不知是玩味还是赞赏的神情,仿佛在说“公主真有骨气”,他慢慢坐直身子,循循善诱:“倒是还有个法子,就看公主有没有本事去挣了。”   南薰坊与保大坊分在朱雀大街两侧,遥相对立。马车掉了头,自仪桥街行至夕水街,就到了保大坊。   一入保大坊,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时不时有不堪入耳的污言浊语传入马车中。   “大!大!大!”   “小!小!开小!”   嘈杂的喧哗灌入耳膜,被迫女扮男装的姜娆站在大门口,望着头顶上“山康赌坊”四个大字,目瞪口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吵的地方!   ——她耳朵都快炸了!   做公主的时候自是不必说,而流亡的几年,她也没进过赌坊,因她知道自己姿容出色又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女扮男装,万一碰到有龙阳之好的人,肯定连自保都做不到。   “公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齐曕走到她身后,清湛的嗓音穿透嘈杂,含笑落在她耳畔。   “不后悔。”姜娆定了定神,往里走。她并不是要面子,而是看齐曕连男装都事先预备好了,可见他一开始就想带她来这里,自然也安排好了一切。他总不会要坑害她吧,毕竟她的钱袋子比脸还干净。   “小公子!头回来咱们山康赌坊吧,小公子想玩点什么啊?”   “……我自己先看看。”   “小公子这么客气做什么?既然是新手,不如小的给公子介绍几个?咱们这有骰子、牌九、番摊、双蹙融——诶诶!小公子!”   姜娆快走了几步,不听杂侍喋喋不休。   上殷禁赌,但骰子中规则最简单的比大小,她还是知道的。不过这种是要开赌局的,方才她隐约听见了一声“豹子通吃”,显然是庄家开局的压赌。   姜娆想挤进去看看。   “小矮子!挤什么挤!”有个高大的汉子呵斥道。   姜娆:“……”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再说话。”横里一柄刀忽然伸出来,刀鞘半褪,露出寒光森森的一截刀刃亘在汉子眼前。是墨云。   汉子正要推搡姜娆的动作生生止住。赌坊是不准带刀剑进来的,这是规矩。大汉吓了一跳,叫出声:“你、你怎么带刀进来!?”   这声叫喊如平地惊雷,一时间许多人纷纷回头。赌坊门外天光明亮,投映在高挑的男子身上,他的面具边沿反射出几缕白光,刺痛了人的眼睛。   于是紧接着,一种异样的安静如水滴融入深潭的涟漪,一层一层蔓延开。吵闹的堂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有人认出了齐曕:“是…是清河侯!”   人群低声喧哗起来,议论纷杂。   姜娆正有些无措,齐曕阴沉的声音及时压住了杂音,他朝着众人开口道:“本侯今日碰巧遇上这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他眼神下移,落在姜娆身上,“…自觉赌技无双。”   姜娆:……   “本侯要在这山康赌坊和这位小公子开一个赌局,所有人,皆可押注。”   “怎么可能有人敢赢清河侯啊!”“是啊,他怎么敢的!”周围人看向姜娆的神情霎时间又是同情又是可怜。   姜娆当然不敢,别说她不会赌,就算会,也不敢和齐曕赌。可事已至此,她只能被赶鸭子上架了。   赌局一开,站在齐曕对面,她还是恍惚的——怎么看着看着,她就上场了?上场就算了,竟然还是和齐曕对赌?   赌局定为三局,每个人的骰盅里共有三粒骰子,谁摇出来的三个数字加起来大,谁就获胜。这种赌局没什么几局几胜,端看每一局每个人下的赌注是多少,是赚是赔,且三局未完,不可撤注,必须跟注到最后,一并结算。   墨云站在姜娆身后,拿出银票代她下注。他每拿一张,姜娆的眼皮就跳一下,外围压注的人嘴巴就张大一分。   按规矩,买定离手后,庄家唱盅,二人同时开宝。   第一局,姜娆开出了一个二、一个三、一个五,齐曕则开出了两个四一个五。齐曕胜。   下注的人原本还有些紧张,以为敢和清河侯叫板、又出手阔绰押上那么多银票的人,应该是个高手,可没想到根本就是个无知小子。第二局,压齐曕的人就更多了。这回又是齐曕胜,不仅胜了,开出来的还是豹子六。   “现在的小孩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啧啧,这位小公子只怕要输得裤衩子都不剩咯~”   姜娆:……   她望向男人,眉头微微蹙着,眸中有几分不大真切的委屈。怎的衣裳没还上,又要欠下一屁股债了?   可赌局已开,没有中途反悔的余地,她只能硬着头皮赌第三局。   这回,几乎所有人全压了齐曕,且赌场惯来是压的多就赢的多,好些人又加注,压上了自己的大半财银。   姜娆看着外围的人急急下注的模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赌徒特有的贪婪和狂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齐曕。   男人似乎在笑,嘴角勾着冰冷的嘲意。   唱盅开宝,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二人的骰子。   一片短暂的寂静。   随后——   “这怎么可能!这小子竟然赢了!”   “清河侯怎么会输?!”   “就差一个点!就差一个点啊!我的银子…我的银子!!”   赌坊中登时吵闹起来,与姜娆刚进来的时候一般,甚至这回,有人因为输得倾家荡产,不肯接受现实,竟试图将押注的银子抢回去。   堂子里乱作一团,但赌坊的打手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很快将闹事的人拖了出去,平息了乱局。   姜娆站在赌桌边上,看着堂子里疯狂的赌徒,眼里只有冷漠。都说久赌必输,这些人只想着压的多就赢的多,却忘了,一旦输了,同样也是压的多输的多。   “小公子,恭喜了!”庄家抽走利头,笑眯眯将赌桌上堆成小山的银子铜钱全推到了姜娆面前。   “公主运气不错。”齐曕走到她身边,薄凉的嗓音飘落她肩头,“臣甘拜下风。” 第8章 萍萍   离开山康赌坊回到马车上,有了赌坊做对比,街上反而显得安静许多。   在赌坊赢得不少,最后拢共换了一百二十金。姜娆拨弄着到手的金子,脸上掩不住笑意。   她已经换回了女装,琥珀色刺绣妆花裙衬得她的身量玲珑有致,巧笑嫣然之际,连金子都失了光彩。   尽管心里清楚赌局也是齐曕放了水她才能赢,但这么多金子在手上,还是令人愉悦。   她笑了一会儿,才察觉齐曕的目光:“侯爷看着我做什么?”   齐曕似笑非笑,声音很轻:“公主可真是个小财迷。”   姜娆的脸红了红,收敛了笑意,默默地端坐了身姿。   “你他娘的敢咬我!?呸!上殷人的贱种!老子今天打死你个小贱人!”   气急败坏的叱骂声猛地闯进车帘,姜娆的身子僵了僵,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化,过了片刻,她伸手掀开帘子,循声看过去。   前头不远,一个晋国男人正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笼子里往外拖。小姑娘哭哭啼啼,身上伤痕密布,死死抓着铁栏不肯出来,那男人回手就从腰间摸了鞭子,高举起来眼看要抽下去。   姜娆猛地攥住裙摆,忍不住出声:“住手!”   说罢,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连看也没看齐曕一眼。   车帘晃动,齐曕望着帘角摇摆着忽大忽小的缝隙,目光渐而悠忽——小公主有了银子果然不一样了,底气都足了不少。   “呵。”齐曕眸光凉凉,侧头朝着车外低声吩咐了一句。   “你什么人……”举着鞭子的晋国男人看向走过来的姜娆,大抵见模样漂亮,男人说话的语气不觉温和了几分。   “你想打死她吗?”姜娆质问。   男人低头看了缩在笼子里的小姑娘一眼,嗤笑了声:“她是上殷人,打死就打死了呗。”   小姑娘怯怯地看向姜娆,呜咽的哭声止不住地又大了些。   五月风和日暖,分明是个艳阳天,姜娆却觉得一阵寒意。上殷亡了国,上殷的子民就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明明是人,却被当做牲口关在笼子里,任由晋国人买卖奴役,说打死就可以打死。   “这位小姐。”男人见姜娆没说话,又开口,“小姐你要发善心,城外破庙里多的是没人管的孤儿,何苦管这么个贱丫头。”   “这丫头,我买了。”   “你说什么?”男人瞪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买下她,这样可以吧。”   关在笼子里的小姑娘瘦弱单薄,模样却生得不错,又是个雏儿,男人本来是打算将她卖给那些富贵人家的爷们儿取乐,此刻听了姜娆的话,忍不住将姜娆上上下下重新审视了一番。   见姜娆衣着不俗,男人开口:“小姐你可想好了,这贱丫头虽不是什么绝色,到底是个雏儿,我卖的可不便宜。二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姜娆摸出身上的金子,扔下二两金:“人给我。”   动作太快,男人呆了呆。他看看地上的金子,又看看姜娆手上的,咽了咽口水,眼睛溜溜一转:“不行,我改主意了,不卖了!”   “你什么意思?!”姜娆拧眉,霎时间带出一股上位者惯有的凌厉。   男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回过神,心道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可怕的,立时又催出几分悍气,道:“怎么,小姐的善心就值这么几个钱?”   不等姜娆说话,站在后方的墨云不知何时上前,男人话音刚落,他的刀就横了上去。   男人和看戏的人都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强、强买强卖吗!”   “是又如何。”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后方的马车上传过来。马车车帘半掀,露出车中男人脸上漆黑的面具。   平民百姓中见过清河侯的人不多,但要认得一个戴面具的贵人,却也很容易。   一时间,男人吓得跪地求饶。墨云收了刀,将小姑娘带出笼子,由着那男人滚了。   姜娆没敢将脏兮兮的小姑娘带上马车,她独自上去,问齐曕:“侯爷,我能把她带回侯府吗?”   “现在想起来问我了?”齐曕轻笑了声,懒懒倚在车窗边,匀长的手指随意捻玩着车帘上缀着的小珠子。   姜娆知道他是不高兴了,咬了咬牙,凑近些,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甜软:“侯爷……”   齐曕瞥了一眼揪着他衣袖的素手:“公主这是做什么。”   姜娆凑得更近些。   兵部尚书之子也好,清河侯也罢,她要活下去、要复仇,就只能放下骄傲和自尊。以色侍人又如何,只要能换到她想要的东西。这个以善良不忍为起点的开端,正好。   “侯爷…”她倚到齐曕肩上,主动将自己的腰和臀送到他掌心,“娆娆已经不疼了。”   *   被救下来的小姑娘名叫萍萍,姜娆得了齐曕允准,将萍萍带回侯府做个伺候自己的小丫鬟。   却不知齐曕想了些什么,带回萍萍的第二日,他就往兰苑送了四个婢女,分别叫倚春、迎夏、抱秋、拂冬。   早起姜娆有些口渴,唤了声,进门来的是倚春和迎夏。迎夏性子沉稳,话不多,倚春啰嗦,却心细些,一进门就去倒了水送到姜娆面前。   姜娆将水一口饮尽,问:“什么时辰了?”   倚春接过空了的水杯先嘱了一句:“公主您别喝这么急。”才又道,“辰时三刻了。”   “侯爷呢?”   倚春看姜娆渴得厉害,又去倒水,答话的是迎夏:“侯爷进宫去了还未回来。”   姜娆便没下榻,坐在床上发呆。   无论是兵部的军防图还是齐曕手中可能有的半份,接近他,就最有可能将两份防图全部收入囊中。这个念头,从齐曕在书房放过她那次,她就有了。   仔细回忆起来,当初在永沐殿,以齐曕的为人,他完全可以不管她中了药,或是事后可以不带她出宫。可最后他都做了。不管齐曕是为美色所动,还是真的生了恻隐之心,这两点哪一点都能成为她接近他的契机。   可是上次在马车上她试过,她清楚地记得齐曕漠然无欲的声音。   他说:“公主可真是玉质端庄,不愧是上殷皇室。”他掐着她的腰摩挲,冷薄的话语却恶劣地要将她的骄傲碾碎。   “公主,水来了。”   倚春的声音让姜娆回过神。她接过杯子喝水,这回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水杯快要见底的时候,她察觉到迎夏的目光,朝她看过去:“怎么了?”   迎夏蹙着眉,神色有些犹豫,最后到底还是开口:“公主,奴婢多嘴说一句,您带回来的那个丫头萍萍,怕是心思不单纯。”   “她怎么了。”   “这几日侯爷没来过兰苑,公主您也没去过竹苑,倒是萍萍那丫头,到处打探侯爷的口味喜好习惯,有一回甚至趁着赤风不注意,抢了赤风的差事,跑去竹苑给侯爷送午饭。万幸侯爷极看重底下人的规矩,命人狠狠罚了她,可奴婢瞧着,萍萍还没死心。”   屋中安静了许久。   “萍萍现在在哪儿。”   “在偏院洗衣裳。”   “叫她来一趟。”   屋门紧闭,倚春和迎夏守在门口,里头二人的声音低得听不清。   “这萍萍真是忘恩负义,公主救了她,她却惦记着侯爷,你若不说,我都没瞧出来。”   迎夏皱着眉,没接倚春的话。   “怎么了?”倚春问。   “你不觉得里头太安静了吗,公主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热茶氤氲着雾气升腾,萍萍跪在桌前,浑身的颤抖慢慢止住,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公主说的是真的吗?”   姜娆点头:“我救你回来便是想还你自由,只是事情刚过去不久,现在放你出去,怕是有危险。可你既然不想出去,而是对侯爷动了心,那亦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拦着你。”   “可是公主,您和侯爷……”   “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何况侯爷权倾朝野,岂是我一个人能留住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与其将来叫别的小狐狸精钻了空子,不如让你去侍奉侯爷。再怎么说,我于你也算有恩,你总比旁人可靠些,不是吗?”   萍萍面上一阵狂喜,连连叩头:“公主!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定牢牢记在心里,永不敢忘!奴婢今后一定尽兴侍奉您和侯爷!”   “好了好了,这些话先不必说,你得先让侯爷对你动心才是。先出去吧。”   门打开,萍萍趾高气昂地走出去,看到门口守着的春夏二人,轻嗤了声,竟是招呼都没打就径直走了。   倚春看了迎夏一眼,忍不住要说话,却被迎夏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公主难道没教训她吗?”   迎夏摇摇头:“看样子是没有。”她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拉着倚春走远了两步。   迎夏低声道:“我瞧着,这位明华公主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侯爷命我们四人来伺候她,我们得当心了,千万别让侯爷被她算计了。” 第9章 萍萍之死   姜娆正在屋子里看书,突然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看过去。   倚春跑着进了院子,没到门口便出声:“公主,萍萍出事了!”   姜娆放下手里的书卷:“她怎么了?”   倚春进门,飞快行了个礼:“赤风说,萍萍今早往竹苑探头探脑,后来稍不注意,不知怎么溜了进去,竟、竟还试图摘下侯爷的面具……”   姜娆愣了愣:萍萍会这么蠢?   倚春着急,扶着姜娆起身,要往竹苑去,姜娆却走得慢:“是侯爷叫我过去?”   “是。”倚春忙点头,又加快了步子,慌乱间未看见姜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侯爷,奴婢冤枉啊!奴婢做的一切都是明华公主指使的!”   倚春和姜娆到竹苑门口的时候正听见里头传出萍萍的声音。倚春步子一顿,她是听赤风说了几句萍萍的事,也是赤风传侯爷的令叫明华公主过来,可刚刚萍萍的话……倚春忍不住看了姜娆一眼,情不自禁想起了迎夏说的话。   倚春怀疑的目光姜娆恍若未觉,她十分淡定,不疾不徐提步迈过门槛,进了院子。   齐曕不在院子里。姜娆目光一扫,见萍萍是盯着主屋的方向哭诉,就晓得齐曕在屋里。   她往主屋走,快进门的时候萍萍终于看到了她,声音骤然尖厉:“是你!公主是你指使我的,是你要我害——”   话没说完,主屋中骤然飞出一抹快影,直直地朝着萍萍口中飞过去。   她说不出话了,剩下的半截话永远说不出了。萍萍满口鲜血,疼痛让她高呼,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嚎叫。   姜娆的步子在门口停下。   方才飞出去的快影,锋利地割断了她一缕发丝。   若是她的步子再快半步,就会割破她的脖颈,让她血溅当场。   齐曕是无意,还是有意警告?   定了定神,姜娆步子如常进了门去。   倚春没有跟上,姜娆是自己进去的。里屋,齐曕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三五样小食,显然原本是在用早饭。   “侯爷。”姜娆上前,很自觉就坐下了,也不说别的话。   “她来竹苑勾引,是得到了公主的允准?”齐曕把玩着酒壶的壶盖,瓷器拨碰的声响清脆而冰冷。   这里是清河侯府,她和萍萍说过的话会被齐曕知道,一点也不奇怪。姜娆淡道:“不是勾引,只是伺候。”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伺候本侯?”齐曕慢悠悠道,倾身往前,逼近了姜娆几寸。   他望着她姣好的容颜,沉默了片刻,然后,轻佻地挑了挑眉梢,“同样是玩意儿,却比不得尊贵的上殷公主在臣身下婉转求欢来得舒快。”   姜娆未及说话,他又撤回身子,神色微冷:“这招欲擒故纵,是公主不满上次投怀送抱被臣所拒,想出的新招数么。”   姜娆这才抬眸看他,略偏了偏头,妩媚的眼睛勾出几分狡黠的灵动:“事实证明,很有效不是吗?娆娆不主动找侯爷,侯爷才会主动想起娆娆。”   齐曕弯了弯唇,笑得阴鸷。   他起身,往外走:“公主想看看算计本侯的下场么。”   停下步子,他回头朝姜娆伸出手。   嘶哑的呜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突兀又诡异,姜娆将手搭上去,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齐曕牵着她到了门口,手并未松开。他吩咐:“取断骨鞭来。”   院子里本就浅薄的寂静很快彻底的荡然无存,墨云挥舞着断骨鞭,一下接着一下地狠狠抽打在萍萍的身上。   先是衣衫抽烂,很快血肉横飞。   断骨鞭顾名思义,和一般的鞭子不一样,尤其在墨云这种习武之人的手中,更能将它“断骨”的坚韧发挥得淋漓尽致。   断了舌头的人无法发出哀嚎,嘶哑的喊叫堵塞在喉间,很快混着腥重的血气一齐喷出。   姜娆很想偏过头去,却强迫自己忍住。   断骨鞭一声一声落下,萍萍很快被活生生抽打成了一滩肉泥,而姜娆身上已经冷汗涔涔。   忽然手心被捏了捏,姜娆转头看过去。   齐曕低头噙着抹笑:“瞧瞧,公主的指甲又将臣抓伤了。”   ——又?什么叫又?   姜娆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不觉中死死抓住了齐曕。   她连忙抽走,齐曕看她一眼,任由她的手抽离,转身,往屋里走。进了屋,齐曕在桌边坐下,仿佛方才的血腥场面司空见惯了般,神色淡淡,叫她陪他用饭。   桌上美味珍馐,一应俱全,姜娆却只觉得恶心。   “时辰不早了,公主该用饭了。”齐曕夹了一筷子烧肉送到姜娆碗中。   姜娆拿起筷子,夹向碗里的肉,脑子里却忍不住地不断闪回萍萍被打得断骨成泥的景象。   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   姜娆扔下筷子,起身冲到墙边,一口“呕”了出来。   “有这么恶心么。”齐曕轻笑了声,笑意有些冷。说完,他才起身,缓步踱到墙边,给姜娆递了方帕子:“公主擦擦吧。”   姜娆接过来,正要擦,却瞥见帕子上一团刺目的红,吓得连忙将帕子一把扔开。   方帕飘飘落地,齐曕看也不看那帕子,不紧不慢道:“上头只是缀了红梅呢,公主怎么了?”   姜娆呕得厉害,根本无法回答齐曕的问题,最后,竟呕出了两滴眼泪。   齐曕瞧见那两滴泪,心情总算松快了些。   可,还不够。   他慢悠悠走回桌边,等姜娆停了呕吐,又叫她坐回来。这回,她已经没得吐了,委委屈屈坐在桌边上,也不说话,小声吸着鼻子。   齐曕倒了杯酒,递给姜娆:“漱漱口。”   姜娆接过酒杯,想也没想,送到嘴边就要喝下去。   “啪——!”杯子却在一瞬间被打翻在地。   姜娆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向齐曕。   齐曕黑沉着脸色,声音说不出的冷酷:“公主是装,还是真的不知道。”   一连串的恐吓捉弄,加上刚刚那一阵狂呕,姜娆再忍不住:“侯爷到底想干什么!”   她委屈得不行,清凌凌的目光毫不退让地对上齐曕的眼睛,明明是质问,却一边四目相对,一边泪如雨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才肯低下头去,声音也软下去:“侯爷太欺负人了……”   许久,齐曕开口:“……倚春,送公主回去。”   月华如水。   夜色笼罩天地,赤风奉命到兰苑,请姜娆去竹苑。   “我已经歇下了,等我收拾收拾。”屋内,姜娆答。   她当然没有睡下,她躺在榻上,闭了闭干涩的眼,心道:她赌赢了。   初初买下萍萍之时,墨云拔刀,那晋国男人和周遭看戏的百姓们都吓了一跳,看起来楚楚可怜的萍萍却毫无反应,她那时候就觉得可疑。   但当下只是觉得奇怪,直到将人带回侯府,发现了萍萍对齐曕的“心思”。   一个整日被欺凌的小姑娘,到了侯府才没几日,人都没认全,却对男主人产生了情愫,实在太快了。何况那个男主人,还是臭名昭著的清河侯。   生了怀疑,她便多次试探萍萍,很快发现,她并非上殷人。   百般设计进侯府,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对付一个亡国公主,萍萍的目标,是齐曕。   她虽不知道萍萍的目的具体是什么,但此人对她接近齐曕有用,是以她将计就计。   从白日齐曕打翻那杯酒的反应来看,萍萍,很可能是要毒杀他。万幸,她虽果然被怀疑和萍萍一伙,但终归是逃过一劫,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姜娆慢慢走过回廊,踩过石板小径,穿过院子。   月光洒了一地,姜娆仰头望了望月亮。   “公主,您怎么了?”抱秋小声地问。她是四人中最温柔聪明的一个,她分明从姜娆的脸上看出了几许哀伤。   “唔,没事。”姜娆笑笑,踩碎一地月色,朝竹苑而去。   姜娆进去的时候,竹苑的主屋中并没有齐曕的身影。   夏日的夜,连夜风都蕴着暖意,她穿得单薄,一步一步往寝屋走的步子听起来平稳得有些枯燥。   空无一人的床榻之上,一根长长的红绸随意散在上面。   姜娆的步子这才顿了顿,有些疑惑,有些不安。   一丝冰寒的凉意忽然落在后颈,姜娆身子一颤。   凉意顺着脊背,缓慢下滑:“公主来晚了一刻,是有些后悔了?”   齐曕的声音和他白日里没有两样,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也没有欲望。   这样的声音却让姜娆整个人放松下来,她转回身,仰头看男人的眼睛:“沐浴耽搁了片刻,侯爷生气了吗?”   “呵。”齐曕轻笑了声。   ——这会儿不知是谁更着急,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齐曕走到床榻边,坐下,随手把玩着红绸。   姜娆的目光看看绸缎,又看看齐曕,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问:“侯爷,赤风说的,萍萍想揭侯爷的面具,是真的吗?”   齐曕望着她,眸中似是探究。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娆以为他不会回答,齐曕忽然问:“公主也和外头的人一样,想看看臣的脸有多不堪么。”   姜娆下意识摇头,片刻,又点头:“倒不是不堪,总觉得今晚侯爷还戴着面具,娆娆有些委屈。”   “在永沐殿臣倒没见公主委屈。”   “那是侯爷没瞧见……”   齐曕不说话了。   他心想,其实他瞧见了,瞧得清清楚楚。   小公主委屈得不行,吧嗒吧嗒掉了一晚上的泪珠子呢。   齐曕嘴角慢慢勾起一点弧度,他回过神,晃了晃手里的红绸:“娆娆,过来。”   直到双手被红绸绑在了床架上,动弹不得,姜娆才知道,永沐殿那晚,她曾抓伤过齐曕。   巫山云雨。   她被耗尽了所有力气,困倦到不行的时候,恍恍惚惚间好像看见,齐曕摘下了面具。   世人都说,清河侯因出生时面容扭曲丑陋,被家族所遗弃,可原来,他不丑呢。   不仅不丑,还像神仙一样好看。 第10章 面具   春夏秋冬几人,都是第一回 进竹苑的主屋,不免有些紧张,拂冬进门的时候还险些摔了一跤。   倚春听见动静,回头责备地看她,低声道:“你小心些,若头回进侯爷的屋子就摔坏了东西,你以后真只能做些力气活了。”   拂冬撇撇嘴,小短腿连忙跟上三位姐姐的步子。她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做事总是粗心莽撞,倚春说了她多次,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公主,已经巳时了,还不起身吗?”   姜娆缩在榻上,听见倚春的声音,见她伸手要拨开薄被搀她下榻,连忙拽紧褥角,连连摇头:“不,不起!”   迎夏端着早饭上前:“那……公主怎么用饭?”   姜娆想了想:“帮我在榻上支一张小桌子吧,我就在榻上吃。”   “好!”拂冬觉得稀奇又好玩,立马应了。   另外三个各自对视一眼,直到迎夏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这才也跟着动起来。   姜娆坐在榻上,将脸蛋大半窝在膝盖间的褥子里,生怕被人看见她脸上红得厉害。   今日一早,清晨她还未醒的时候,屁股就被拍了一下,迷迷糊糊听见齐曕的声音:“不许解开,等我回来。”   那时候她睡得正香,对齐曕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等醒来的时候,才重新回忆起齐曕早上的话,也才明白什么意思。   她的手得到了自由,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齐曕竟又用红绸把她的双脚绑在了一起。   她醒得很早,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偷偷解开,不然她这样怎么能下榻?可又怕被齐曕发现,担心不听话他晚上再想出什么折腾人的法子惩罚她,到底不敢。   捱呀捱,捱到饿得不行了,这才只能叫倚春几人进来。   “公主,好了。”   姜娆回过神,轻轻“哦”了一声,半抬起头,像只小懒猪一样,坐在榻上用完了早饭。   自从倚春四人来了清河侯府,就一直在她身边近身侍奉,今日她怕被看出端倪,只叫四人站在一边候着,不用管她。四人知道姜娆性子好,也不拘束,站在一边小声说着话。   姜娆吃得差不多了,听见她们刚刚嘀嘀咕咕,插进话去:“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回话的是倚春,她看向姜娆的目光隐隐含着喜悦。她道:“今儿一早侯爷出府的时候,摘了面具了,奴婢几个在说这事呢。”   倚春说话的语调很平和,神情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姜娆回想起昨晚,还以为只是一个梦,没想到竟是真的,齐曕真的摘了面具。   她瞧着倚春几人的神色,疑惑地问:“难道你们以前都没有见过侯爷摘下面具的样子吗?”   “对啊!”拂冬用力地点点头,“就算是墨云和赤风两位哥哥,他们也从来没见过侯爷摘下面具的样子。”她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没想到,侯爷竟然长得那么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   抱秋笑笑,点了点拂冬的鼻子:“你见过仙人吗?净说虚言。”抱秋看向姜娆,“这回当是多亏了冯大夫的医术好,总算治好了侯爷的脸,侯爷再也不用戴着面具见人了。”   冯大夫就是那晚在书房的白胡子老头。   姜娆想了想昨夜的情形,明明记得齐曕是事后摘下的面具,当时只有她和齐曕两个人,齐曕也并没有见过冯大夫,或是服过什么药。   难道真的是就在昨晚正巧就治好了?   姜娆觉得有点奇怪,她忽然有种大胆的直觉,齐曕的脸,也许从来没有坏过。   *   齐曕午膳前回了侯府。   不晓得朝堂上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府里的下人知道侯爷的脸好了,原本想远远看看的,最后被齐曕阴沉的神色尽数吓退,连他几只眼睛几张嘴都没看清。   齐曕径直回了主屋,姜娆窝在榻上看书。   已经到了夏天,白昼渐渐闷热起来,屋中无人,她的薄褥只盖到小腿。听见动静,以为是倚春几个进来,连忙往上扯了扯被子。   等将被子扯到胸口,转头她才看见,进来的人是齐曕。   “侯爷……”   齐曕“嗯”了声,沉沉的嗓音有些阴晦。   他走向榻边,步子比平常迈得快些。   姜娆正盯着男人有些陌生的、棱角分明的五官出神。   他戴着面具的时候,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已经足够妖冶,没想到摘下面具,剑眉入鬓,鼻挺如削,精雕细琢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竟另有一种锋芒毕露的锐利。   若说原本半遮半掩的姿容只是假想的艳冶,那么如今,便是货真价实的惊艳绝世。   齐曕的手忽然探进了薄被里。   姜娆猛然醒过神,被吓了一跳。   摸到红绸还好好系着,齐曕的神色松了松,掌心往下,奖励似的捏了捏她的小脚。   “侯爷……现在可以解开了吗?”姜娆冲他眨眨眼。   齐曕揉捏她玉足的动作一顿,望着她,神色莫测。   姜娆连忙解释:“侯爷,我是想、想如厕……”   齐曕没说话,薄被里的手,手指一勾。   察觉到脚腕上的束缚松了,姜娆舒了口气,又看齐曕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凑到他身侧,细细的胳膊环住男人劲瘦的腰背,吻了吻齐曕唇角:“侯爷,我很快回来。”   见齐曕没什么反应,姜娆赶忙收拾收拾去了。   她已经憋了半天了。   回来的时候,齐曕仍旧坐在榻边,连姿势都没变过。   姜娆的步子刚慢了慢,齐曕开口:“脱了。”   姜娆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低下头,将身上的衣裙脱下,只剩一件桃红纱主腰并一条衬裙。   齐曕神色不动:“继续。”   姜娆将头埋得更低,动作却不慢,将自己的上半身剥得一干二净。剩下一条衬裙,她小心翼翼地、眼巴巴地看他。   “过来吧。”齐曕眸中的冷意消融了些许,拍了拍自己的腿。   姜娆走过去,乖乖坐到他腿上。   华丽光滑的绸缎紧贴着身体,却到底不如她的肌肤细腻,稍一动作便摩挲出一阵粗粝的不适。   见齐曕抬手,姜娆将头埋进他颈窝,闭上了眼。   但预料中的胀痛并没有出现,却是后背落下了丝丝点点沁凉的润意。   缓慢睁眼,齐曕的声音沉在她耳边:“别乱动。”   姜娆反应了会儿,才明白齐曕是在给她擦药。   莫名心口一酸,姜娆小声道:“不碍事的,这些伤已经很久了,不疼了。”   齐曕的动作停下,过了片刻,换到她身前,抹药在她腰腹。   她身上的伤,胳膊上的和后背上的,多是夷安长公主命人“训诫”来的,腰上的和腿上的,则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崔氏,“教”她跳舞的时候落下的。   说恨,当然也是恨的,但她听说前不久宫里的废园走水,崔氏并几个女使,已经不幸被烧死了。   死了的人,她不想再计较,不是人死债消,而是她心力有限。   至于夷安长公主,夷安是晋国皇室,她对晋国的恨过于深重,相较之下,个人间的恩怨显得那么渺小而无足轻重。   齐曕不说话。   姜娆只能自己找话说,她问:“侯爷,你随身带着祛疤的药膏么?”   她问的时候,仰头盯着齐曕的侧脸,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像初升的朝阳。   齐曕瞥了她一眼,轻蔑地笑了笑:“随身带,不行么?”   “侯爷骗人。侯爷背上留着那么多旧疤,可见从不擦药。”姜娆往齐曕胸口蹭了蹭,“这药膏是侯爷特意给娆娆准备的吧?”   这药的确是给姜娆带的,还是他进宫特意找小皇帝拿的。但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怀中这副娇嫩雪白的身子上,四处留着丑陋可怖的疤痕,实在很煞风景。   “说了别动。”齐曕掐了一把姜娆的屁股,另一只手在她肩上的淤青上时轻时重地按揉着,让药效尽快深入肌理。   姜娆刚晃荡起来的一双雪白的长腿,只能老老实实停下。   不动的时候,身体的知觉就越发灵敏。   肩上的淤青早不疼了,她便只能感觉到齐曕手心的冰凉。   但随着他的动作,肩上渐渐有了暖意,只不知是药效发挥了作用,还是被他的手心搓热的。   擦完了药,齐曕和姜娆一同用了午膳,就去了书房。   姜娆终于能下地自由走动了,连忙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她还想回去兰苑拿些东西,离开竹苑的时候,却遇到抱秋寻她。   “公主,这是岑府递来的帖子。这月二十四岑老夫人要办六十寿辰。”   姜娆点点头,侧过身:“侯爷在书房,你给侯爷送去吧。”   抱秋一愣,忙道:“不是,这帖子是给公主您的,不是给侯爷的。递给侯爷的帖子都是墨云赤风负责,奴婢们只负责公主您的事。”   “什么?”姜娆吃了一惊。作为一个亡国公主,怎么会有人邀请她去参加寿宴?   “你确定是给我的?”姜娆还是难以置信。   抱秋肯定地点点头:“真的是给公主的,不过……依奴婢看,这帖子送得奇怪,公主若是不想去,奴婢就去回了岑府。”   姜娆没说话,过了会儿问:“岑府还邀请了些什么人。”   “岑老夫人的次女当年嫁给了荀太傅,在安梁还算人缘颇广,若是荀太傅没出事,大抵满朝文武都会给岑府这个面子,可如今……”抱秋摇摇头,“奴婢也说不准。”   “我去。”姜娆却下了决定。   “公主您真的要去?”   姜娆点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兴许在岑老夫人的寿宴上,她有机会见到兵部尚书的纨绔儿子,韦泉思。   毕竟清河侯府和兵部这两条路,从来都不是只能走一条。   --------------------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第11章 寿宴(捉虫)   五月二十四,岑府岑老夫人寿宴。   姜娆命车夫在巷子里等了一会儿,趁着大门上人少的时候进了岑府。   府上办的是大宴,男女分席而坐,自进了大门,就有丫鬟领着男眷直入举办寿宴的荷园,女眷则要穿过回廊,先去后院见过大夫人,再从侧门进荷园参宴。   姜娆虽姿容绝色,容易引人注意,但好在这些千金小姐们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都不知道这个貌美过甚的女子是谁,是以不敢随意刁难。   这回姜娆带出来陪同她的是迎夏,四人中她最为沉稳冷静,一路十分细心地在姜娆耳侧介绍每个遇到的人。姜娆对安梁的达官显贵原本就有所了解,只是对各府的千金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眼下倒是一一对上了。   “公主,您是在找什么人吗?”   姜娆此番来岑府是为了借机和韦泉思搭上线,眼下正在找他。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嘴上糊弄过去:“不晓得宫里会不会来人,万一夷安长公主也来了……”   姜娆抖了抖肩膀,有些畏惧的模样。   迎夏再谨慎心细,也没能从姜娆凄凄楚楚的眼神中发觉什么端倪,当即轻轻搀着姜娆安抚:“公主别担心,就算夷安长公主来了,这里到底不是皇宫,是宫外,又是岑老夫人的大寿,她不敢对公主如何的。”   姜娆点头,似是松了口气。   她目光穿过叠掩的花丛矮木,忽然眼神一亮。   ——兵部尚书韦喆果然来了,那韦泉思……   “公主。”胳膊上迎夏的手微微用力,“是侯爷!”   ——齐曕?!   姜娆心头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在看到齐曕的一刹,灭了大半。她担心暴露自己的目的,所以跟齐曕说的时候,只说了自己要出门一趟,没说是来岑府。可她万万没想到,齐曕竟然也来了。   迎夏倒是很高兴:“除了宫宴,侯爷从来不参加这种宴会的,这回也不知为何竟来了。不过,有侯爷在,这下公主不用担心夷安长公主找麻烦了。”   “是啊,太好了……”姜娆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公主,要不奴婢陪公主过去和侯爷打个招呼吧?”迎夏注意着姜娆的脸色。   察觉试探,姜娆当即也只能点头,两人一起朝齐曕过去。   “明华公主。”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姜娆转头一看,是岑家大夫人。她道是寿宴快开始了,请姜娆到凉亭落座。   不用去见齐曕,姜娆求之不得,跟着大夫人去了凉亭。   落座,大夫人随口问:“公主如今住在清河侯府,怎的没和侯爷一同来?”   姜娆笑笑:“侯爷事忙,我便自己来了。”   大夫人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寿宴开始,岑老夫人因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只露了个面便回后院歇着了,宴会上一应事由都由岑大老爷做主。   众人举杯同饮后,舞姬上场。这时节百花斗艳,亭子四周到处布置着锦团花簇,舞姬在花间翩然起舞,长袖生风。   姜娆欣赏着歌舞,实则目光却早已眺远,在到处搜寻韦泉思的身影。   目光辗转间,突然一顿。   斜对面的亭子里,坐着的人正是齐曕,他一人占了一整间亭子,并未与人同坐。   “公主?”迎夏发觉姜娆出神,低低唤了声。   姜娆深吸了口气,抬手抚了一下发髻,故意弄掉了一只耳坠。迎夏忙俯身去捡。   心口跳得飞快,姜娆又往齐曕左近的凉亭看了看——方才齐曕亭子外侍奉的小厮,有问题。   一般的小厮,站立在主人身边的时候,都是双脚并立而站,可刚刚凉亭外有一人,却是分开/腿站着。这种站姿,多半是习武之人的习惯。   她扫了一圈,却发现只有齐曕亭子外的小厮有古怪。   姜娆收回目光,谨慎地看了看自己周围。   脚都站得规矩,可是……   “公主…”迎夏捡起了耳坠,“您的耳坠掉了,奴婢给您戴上。”   迎夏凑近给她重新戴耳坠,姜娆趁机压低了声音:“亭子里的小厮有问题。”   迎夏的动作一滞,万幸她镇静,很快继续动作,只是手上慢了些。   姜娆小声道:“这些人只怕都不是真的小厮,而是习武之人。”   迎夏用余光扫向其中一人,又听姜娆道:“寻常小厮在主人面前俱是低眉顺眼,可你瞧他们,一个个虽低着头,却是满目精光,警惕得很。”   迎夏心头一颤:“那现在……”   “先离开这亭子。”耳坠重新戴好,姜娆起身,直接往凉亭外走。   却被大夫人唤住:“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姜娆不胜酒力,有些醉了,出去走一走,醒醒酒。”   大夫人温和笑着,指了指身侧两个丫鬟并一旁两个小厮:“园子太大,怕公主迷了路,就让他们跟着伺候吧。”   若是拒绝,怕会引起怀疑,当下也只能答应。   离开亭子,大约岑府的人也怕被她看出端倪,跟得并不很近。   “你会功夫吗?”姜娆低声问迎夏。   迎夏惭愧道:“奴婢只会三脚猫的拳脚,怕是护不住公主。”   姜娆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我轻易无法脱身,一会儿,你去岑老夫人左近的院子放把火,不用太大,冒烟就行,再找个小丫头过来喊人救火。”   “为何不直接去找侯爷?”   “……侯爷左近也有人,恐怕你无法靠近。别担心,这些人一直没动手,怕是还在等什么时机,只要在他们动手之前,闹出些动静,打乱他们的计划,应当还有机会逃走。你听我的,我会给你制造机会离开他们的视线。”   姜娆扶了扶簪子,悄悄取下了刚戴上的那只耳坠,塞进迎夏手里。   走了一段路后,两人折返,半路,姜娆说是耳坠掉了,遣迎夏回去找。其中一个丫鬟跟着迎夏去了,两个小厮却没动,似乎只是牢牢地盯着她。这倒让姜娆松了口气,只是对付一个丫鬟,迎夏应该拿得住。   又等了片刻,姜娆说是站得累,先回了亭子。   歌舞换了两场,姜娆的手心积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总算有了动静,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冲出来,禀报岑老夫人的院子走水了。   歌舞渐渐歇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丫鬟,姜娆回头,往冒烟的地方看了一眼,应和小丫鬟的话:“你们瞧,真是走水了,得赶快去救老夫人!”   说罢,她就要出亭子。   然而,大夫人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回她所用的力气极大,箍得姜娆手腕发疼,忍不住嘶了一声,亭子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只听院子里谁大喊了声:“动手!”   下一瞬,利箭齐发!   这场箭雨射向了每间亭子外客人各自带来的侍卫,而与此同时,扮做小厮的杀手开始行动。   匕首闪着寒光朝姜娆脖颈刺过来,四周一片惊呼逃躲,紧要关头,手腕上的疼痛提醒了她,她猛地一个回手,反抓住岑大夫人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发髻间飞快拔下一根长簪,死死抵在了大夫人颈前。   “都别动!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姜娆厉声警告。   一边说,她一边挟持着大夫人退出了凉亭,万般无奈,她也只能朝齐曕所在的地方靠近。   然而这时,岑大老爷远远看见亭子外这一幕,再次高喊了声:“动手!”   姜娆还没来得及反应——   “扑哧”一声。   大夫人身子一软,血从她胸口汩汩冒出。   姜娆瞪大了眼睛,岑大老爷竟连自己的发妻都狠下杀手。   没时间犹豫,姜娆用力将面前尚有余温的躯体朝着杀手推过去,随即飞快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齐曕跑过去。   “侯爷!”她大喊。   木丛后,杀手冷眼看着绝色女子朝前飞奔,急厉的风卷起她碧色的裙摆和漆黑的发丝,如从画中逃出的仙子。   下一刻,利箭离弦,破风而出。   锋利的箭刃割断了近处花朵脆弱的根茎,毫不留情地、直直朝着女子脖颈射去。   ……   “侯爷……”姜娆缩在齐曕身前,神色有些怔忡。   齐曕睨了一眼怀中脸色煞白的小公主,呵笑了声:“刀剑无眼,公主这般弱不禁风,若将性命葬送在这儿,以后臣到哪里再寻这样香肌玉体的身子,给臣暖榻温床?”   他的声音混杂在弓/弩刀剑的铿鸣中,一样的冷冽凉薄。   是啊,她一直都知道,于齐曕而言,她不过是个暖榻温床的玩意儿。   所以,迎夏不是见不到齐曕,她若扮做岑府的丫鬟混进去,那些杀手未必能分辨。   她为什么不让迎夏找齐曕呢?   因为她知道,她只是个玩意儿,危急关头,怎么能指望人为了一个玩意儿费心搭救?   求人不如求己,她不曾抱有任何希望,他会在乱局中护她。   只是最后自救功亏一篑,她走投无路,才喊了那声“侯爷”。   “吓得站不稳了?”齐曕低笑了声,长臂一勾,轻易将她抱了起来。   她坐在他一只臂弯中,他另一只手随意垂着,却不肯抱稳她,她只能自己环住他的脖子。身体一阵阵发软,手却不敢松。   天光洞然,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她倚在他肩上望着,心中爬上了一点莫名的情绪。 第12章 得而诛之   望着头顶罩住整张床榻的纱幔,姜娆有些迷茫。过了片刻,她才慢慢收回神思,开口唤了声迎夏。   “公主。”迎夏果然在屋子里。她轻手轻脚地掀开纱幔,等姜娆坐起身,递了杯水过去。   姜娆的确有些口渴,接过来喝水。   迎夏趁着这个时候同她解释:“岑府今儿布置在荷园里的那些花,花蕊里全洒了药粉,还有那些舞姬,水袖里也藏了药粉,跳舞的时候随风一吹,人若吸进去,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浑身瘫软,不能动弹。公主就是因为嗅到了那些药粉,这才身体发软的。”   姜娆听着迎夏的话,喝完了水,点点头,将杯盏递回给她,又看了一眼屋子,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迎夏将杯子放回桌上:“还在岑府呢。这间屋子是岑府的客院,侯爷给公主安排了最干净舒适的一间。”   姜娆没说话,四下看了看。   迎夏以为她还在因为突然遇刺的事情心有余悸,连忙安慰她:“公主,有侯爷在,您现在很安全,要不了一会儿,公主就能回侯府了。”   上殷灭国那年,姜娆见过惨烈百倍千倍的景象,要说怕,现在也只是怕自己会死,今日的事既已经过去,她又还好端端活着,便也不怎么害怕了。   她看了一眼摇曳的烛火,又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外头情形如何了?”   “侯爷已经控制了局面,那些刺客还有岑府的人,都已经被……拿下了。”迎夏没说出岑府已经灭门的事,只道,“这回,是岑家大爷想对侯爷出手。”   姜娆淡淡看了迎夏一眼,审度着“这回”这两个字。   看来齐曕虽在晋国权势滔天,身边却也是危机四伏。   “侯爷呢?”   “方才还在岑老夫人的院子里。”迎夏看姜娆精神不好,又多说了两句,“公主您一定想不到,岑府这回说是给岑老夫人办六十的寿辰,可岑老夫人前两日就病死了,今日宴上出现的那个老妇人,竟是下人假扮的。这岑家为了对付侯爷,竟迟迟未将人下葬。”   姜娆心道难怪,难怪后院着了火,岑家大爷这个做儿子的却一点也不担心着急,还直接下令动手。   迎夏仔细观察了会儿姜娆的神色,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奴婢方才听赤风说,侯爷好像受伤了。”   小眠片刻带来的身心松懈立时消失,姜娆心底没来由的闷窒起来。   她回想着,齐曕从利箭下救下她的时候,他的袖袍上似乎是多出了一个口子。   姜娆下榻,出门去。   已经过了戌时,岑府到处点了灯,一片明光瓦亮。打眼望去,很容易就能看见地上大片的暗红。   是血,很多血,到处都是。   迎夏担忧地看了姜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她蹙着的眉头奇异地舒展开了。   满目的血红缓和了姜娆心底的闷窒,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股闷窒,源于齐曕对她出乎意料的搭救,名为动容。   抬眼,姜娆看见齐曕坐在远处的亭子里,墨云正朝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他不知何时换了身衣裳,夜风中,金丝挑线回纹的赭色锦袍一丝不紊,在四下满目的血污腥秽中,唯有他萧然尘外,不染尘埃。   姜娆看了片刻。   那头,齐曕终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头说了句什么,墨云就退下了。齐曕朝她招招手。   姜娆深吸了口气,任由混杂着血腥味的夜风灌满了鼻腔,直到冲散胸口异样的感觉,她才缓步朝齐曕走过去。   齐曕望着姜娆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姿态优雅端庄。   空寂的园子里,没了白日宴会的喧嚣,只剩下小公主轻缓而平稳的脚步声。齐曕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靠到椅背上,安静地听。   青碧的长裙逶迤拂过台阶,沾上了些许尚未凝固的血渍,姜娆毫无所觉,只想着,该怎么跟齐曕解释自己出现在岑府的事情。   “侯爷……”进了亭子,她步子慢了些,语调和她的脚步一样拖拖拉拉,“侯爷,我来岑府,是因为接到了岑府的请帖,我也不知道岑府为何邀我,一时好奇,所以才来的。”   她将嗓音压得软软的,声音又低又轻:“娆娆给侯爷添麻烦了……”   齐曕偏过头看她,没说话。   再怎么磨蹭,人还是到了跟前,顾不得园子里有多少双眼睛,姜娆站到齐曕身侧,伸手牵住他的袖子:“迎夏说,侯爷受伤了。”   齐曕瞥了一眼姜娆攥着他袖袍的小手,终于端坐了身子,他拍拍膝头示意。   姜娆领会,乖顺地坐了上去。   齐曕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她腰侧,另一只手抬起,递到她面前。   姜娆愣了一下。   她本来以为齐曕会否认,或是漫不经心地说“一点小伤”,可他都没有,而是坦然从容地将伤口递给她看。   姜娆硬着头皮,连忙接住齐曕的手,轻轻掀开他的袖袍。   清臞白皙的手腕上方,有一道极短极细的口子,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   这……也的确是受伤了。   姜娆坐在齐曕的腿上,他仍比她高出半个脑袋。齐曕垂目看着她,从蜷长浓密的睫羽,到小巧挺翘的鼻子,润泽的樱桃小唇撇着,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华灯初上,烛光铺在小公主玉雕似的脸颊上,镀上了一层温煦的融暖,连她精致眉眼间时隐时现的清冷疏离,都渐渐柔和了许多。   齐曕回过神。   小公主的软舌含住了他小臂上的伤口。   齐曕怔了怔。   过了片刻。   “若箭上有毒,公主该怎么办呢?”他低低地笑,眼里一片淡漠。   姜娆用舌尖勾了勾血液已经凝固的小口,故意让他觉得痒,然后,她松唇,学着齐曕的语气慢悠悠道:“若箭上有毒,侯爷该怎么办呢?”   齐曕的神情有些轻蔑,语气却认真:“臣不怕死,公主也不怕么。”   “怕。”姜娆老实答,她将袖袍弄好,松开齐曕的手,一偏头,靠在了齐曕胸口。   “可是,”她闷闷道,“我更怕欠别人的命。”   园子里只有风声,齐曕没说话。   姜娆仰头,去探询男人的反应,只见他低垂着眼帘,鸦羽般的长睫掩去了大半眸色,只剩下眼尾一点怔松,似乎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侯爷,岑府的人为什么要杀你呀?”见齐曕果然没有要追究她为何出现在岑府的意思,姜娆嗓音甜软地问。   齐曕低头,挑起姜娆的一缕长发,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乌黑的发丝间,弥着淡淡的月桂浅香,沁人心脾。   荀瀚海死后,其妻子岑氏很快也上吊自尽了。岑府今夜的刺杀,正是打着为岑氏报仇的名义。但,安梁的世家,怎会为了一个已经出嫁多年、如今已死的女儿,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运?   不过是,因利而来。   至于岑家背后许下利益的人,他不用查都知道是谁。   他抚着小公主乌黑的长发,不紧不慢道:“公主没听过么,奸臣邪佞,人人得而诛之。”   齐曕说这话时,姜娆一直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波光沉寂的桃花眼里,神色并没有什么起伏。   世上的奸臣,大多为权为利,可齐曕似乎不是为了这些。姜娆试图看进他眸子深处,却是徒劳。   齐曕吩咐迎夏送件披风过来,姜娆小声道:“我不冷。”   齐曕没理会她,修长的手指开始玩/弄她腰间长裙的系带。   过了会儿,迎夏寻了披风送过来,姜娆以为她要进来亭子里,却看见她的步子在亭外骤然一顿,随即,飞快低下头去。   姜娆一愣,几乎同时,她身前忽地钻进一股凉风。忙低头看,她这才发觉腰间系带被齐曕解开了,外衣松乱散开。   “侯爷!”姜娆的脸一下子烧起来,连忙捂住胸口露出的青白色里衣。   “迎夏。”齐曕不耐烦地催了声。   迎夏低着头快步过来,将披风递给齐曕,又快步出去。   齐曕将姜娆的长裙脱了,随意扔在了地上。   纵使亭子四周的所有人都转过了身去,无人敢偷看,姜娆还是耻得满脸通红。但好在,齐曕很快为她罩上了披风。   他抱着她,起身,挑长的腿踩过扔在地上的碧色裙襦,大步朝外走去。   姜娆将发烧的脸埋在齐曕的肩头,只露出一双氤了雾气的眼睛,回望亭子里,她看见地上她的裙子被踩得凌乱,又看见裙摆不知何时染了点血污。   她有些茫然,抬头想看齐曕的脸色。   还没等她看清,齐曕一把按着她脑袋彻底埋进了他胸口。他声音低哑:“流血漂卤,恐污了公主的眼。”   姜娆乖乖闷着脑袋,没说话。   不知为何,她好像从齐曕的语气里,听出了他有一点不高兴。   难道,他到底还是因为她私自来了岑府而生气了?姜娆又觉得不太像。   思来想去,她最后终于有了一点头绪——齐曕好像只是单纯的因为她弄脏了裙子而生气。   ——啧,该生气的不生气,不值得生气的小事反倒很在意。   这人真奇怪,姜娆想。 第13章 漳国(捉虫)   姜娆盯着床顶发了会儿呆,将近六月,白日的天气越发炎热,她只在薄被里闷了一小会儿,身上就有了汗意。她蹬蹬腿,想将薄被踢开一点。刚一动,双/腿间牵出一股酸意,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薄被滑过身体,与肌肤相触,她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光溜溜的,竟连主腰和亵裤都没穿。   两团浅浅的红晕飞快爬上了姜娆的脸颊,她回忆起昨夜从岑府回来时的情景。   齐曕果然生了气,抱着她刚上了马车,就低头开始用力咬她的唇。他极为强势,撬开她的齿,带着惩罚的意味长驱直入。细微的疼痛分散了她的心神,连衬裙什么时候被掀开的都不知道。   再后来,她坐在齐曕怀里,死死咬住他的肩膀才能藏住口中羞耻的呜咽。   他就那样低着头、微漠地看着她,俊逸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修长的指游刃有余,任由她哭得梨花带雨。   这场因为脏了一条裙子引起的、小题大做的惩罚,直到下马车的前一刻才终于结束。   昨晚,齐曕抱她回房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快睡着了,明明后来什么都没发生,可她身上的衣裳都去哪儿了?   姜娆吸了口气,半撑起身子在屋内找了一圈,果然没有。她想开口唤迎夏几个,不着寸缕又实在不好意思。   正苦恼的时候,齐曕转过屏风,进来了。   齐曕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慢悠悠道:“公主昨日穿过的衣裳,里里外外,全烧了。”   “烧了?”姜娆瞪了瞪眼,“为什么?”   “脏。”齐曕冷冷吐出一个字。   姜娆思忖了一会儿,才明白齐曕说的可能不是衣裳外表脏了,而是沾上了岑府里的血腥味。   ——得,反正又不花她的银子。   这样想着,姜娆高兴起来,但很快,又撇撇嘴。现在,要让齐曕给她送一套新的衣裙来吗?   姜娆抬眼去打量齐曕。她这才注意到,齐曕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油纸袋。   “公主不热吗?”齐曕在桌边坐下,将油纸袋随手搁在桌上,他伸手探进袋子里,摸出了一颗红彤彤圆溜溜的板栗,外头还裹着一层糖衣。   是糖炒栗子。   齐曕开始剥栗子,他的手指匀直修长,琐碎的剥壳由他做来简练优雅,带着一点慵懒,姜娆的目光落到他剥弄的手指上,滞了滞,紧接着被烫到一般,飞速移开。   她开口转移自己污七八糟的念头:“侯爷……我今日想出门逛逛,可以吗?”   齐曕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随意“嗯”了声。   等应完,他又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手上剥出来的栗子,转头看姜娆:“早点回来就行。”   姜娆应下,齐曕起身。   “侯爷……”姜娆望着桌上剥出来的栗子,“侯爷剥完就走,不吃吗?”   ——该不会是剥给她吃的吧?   齐曕回头,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晚上喂你吃。”   姜娆不明所以,她心里有别的事,没太计较齐曕的话。等齐曕出门去,倚春几人就送了衣裳进来,姜娆在薄被里闷得厉害,又沐了浴,这才换上衣裳出门。   身边有了春夏秋冬四个侍女,出门便再不用带着赤风了。姜娆这回带了倚春和拂冬二人,相较之下,这两个人没迎夏和抱秋那般谨慎聪明,好糊弄些。   到了柳三娘的燕归阁,姜娆寻了个理由将二人留在了门外,单独和柳三娘“挑胭脂”。   “公主,昨日岑府和清河侯的事情城里都传开了,听说公主也在,可受伤了!?”   “没事,我没受伤。只是……我和清河侯不是一道去的,倒因此意外撞上了。”   柳三娘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姜娆为何会去参宴,忙问:“那清河侯可起了疑心?”   这也正是姜娆担心的地方。她实在猜不透齐曕的心思,他那般狡诈,昨日肯定察觉了不对,但是他又什么都没问,更没拆穿她的借口,这是为何?还是说作为一个奸臣,他真的不在乎这些?   姜娆想不出原由,当下只能答柳三娘道:“暂时还没有。”不在此事上纠结,姜娆又问,“三皇叔那边如何了?”   柳三娘神色凝重:“大将军手下兵马渐壮,只是如今国土沦丧,空有人马而粮草不足,大将军已经联合了几个晋国的藩属小国,可也只是杯水车薪。”   “那漳国呢?”姜娆问,“漳国和晋国一向不对付。”   柳三娘苦笑:“大将军头一个找的就是漳国,可遣人去见漳国国君,六次里有四次都吃了闭门羹。”见姜娆疑惑,柳三娘解释,“漳国如今国力强盛,在边境和晋国的几次摩擦中,都是漳国占了上风。他们知道大将军手中有些兵马,自然是无利不起早,提出要大将军带兵做前锋,这才愿意合作。大将军不肯,漳国便也不愿意在粮草一事上相助。”   上殷以北一直有北蛮虎视眈眈,当年上殷和晋国之战,正值三皇叔拿下北蛮不久。上殷都城奉明城破,父皇母后殉国,太子哥哥携着身怀有孕的太子妃嫂嫂,并贺萧穆三氏数千位忠臣良将北上,以图保存皇室血脉,待有一日能雪恨复国。三皇叔远在漠北,回援不及,而最终北上的踪迹亦被晋国发现,五千七百余人,尽皆被屠。   姜娆被藏在死人堆下,侥幸活了下来。她爬出尸堆,但见血海尸山,伏尸黄沙累叠千里,绵延无尽。   她不知道侥幸活下来的还有没有别人,但她知道,如果只凭她一个人的仇恨,必定复国无望。三皇叔手上仅剩的兵马,还有被晋国人欺压奴役的上殷百姓,才是她最后的希望。   漳国想让三皇叔带人打前锋,就是想在攻打晋国的同时,消耗掉上殷这四年来辛苦蕴聚的兵力,好坐收渔翁之利。   别说三皇叔不肯,姜娆也绝不肯。   柳三娘看姜娆神色郁愤,宽慰道:“公主也别急,三娘听说近来漳国军中闹起了疫症,吃了两场败仗,想来,他们要重新考虑和大将军合作的事情了。”   姜娆点点头,又垂眸:“临兖府……还好吗?”   泾河省靠近上殷,上殷国破后,原本来晋国经商取学的大量上殷人便都被迫迁移到了临兖府。平日还好,可一遇到战乱,他们就会面临没日没夜的苦役。运气好的,还能留在临兖,为供给前线物资做苦力,运气不好的,则要被迫去前线送死。女子更是可怜,甚至会被送去军营,当做晋国士兵上战场前“慰劳”。   柳三娘叹了口气:“这回还好,毕竟漳国和晋国不是真的开战了。”她将声音压低些,又道,“公主安心,小殿下也还好。”   姜娆眸光动了动。   她的皇弟,十二皇子姜琸,上殷复国的火种,就在临兖。   将姜琸留在临兖,一是为了他的安全,二来,是想让他看清上殷百姓的苦楚,将来不至于登高失重,目无下尘。   出了燕归阁,纵使得了柳三娘的安慰,知道了边境有疫情,姜娆到底担心,有些怏怏不乐。   “公主,您是不是饿了?”拂冬打量着姜娆的神色,凑近她,“公主挑胭脂挑了好久呢。”   倚春在一旁笑起来:“拂冬,我看是你自己饿了吧。”   拂冬被拆穿,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姜娆笑笑,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想吃什么,自己去买。我和倚春先去马车上等你。”   拂冬倒也没有马上应,先是期盼地看了看倚春的脸色。她年纪小,倚春素来纵容她些,便也点了点头。   拂冬高兴地跳开,声音都扬了起来:“那我去巧酥斋买些糕点,很快回来,公主、倚春姐姐,你们可要等我!”   说罢,跑着朝巧酥斋去了。   姜娆和倚春望了拂冬的背影一会儿,两人往马车去。刚到了马车外,却又听见拂冬的声音由远而近飞过来:“倚春姐姐!”   一看,小丫头又跑回来了。   倚春稍一思量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一边迎过去,一边去摸腰上的钱袋子。   等拂冬到了近前,正呼呼喘着气,倚春先开口:“教训过你多少回了,总是这么粗枝大叶!自己贪嘴竟连银子都忘带就跑去了,这要是已经到了巧酥斋,你要了点心却拿不出银子,丢了侯府的脸,看回去侯爷怎么罚你,侯爷可不像我们几个这么好说话!”   “哎呀知道啦倚春姐姐!”拂冬冲倚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下次一定记住!”   “你呀……”倚春将银子给了拂冬,又看她跑远,这才回去马车边。   马车外,已经没了姜娆的身影,倚春踩上马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拂冬总是这么冒——”   话音戛然而止。   倚春的笑僵在脸上,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车厢。   她连忙撤身出去,询问车夫:“公主呢,你看到公主了吗?”   车夫摇头,也愣住:“刚刚公主……不是还在这里吗……”   倚春额上冒出冷汗,慌忙四下看了看。街道、店铺、摊位……短短片刻,却到处不见了姜娆的身影。   “公主不见了……”倚春终于明白过来,“快!快回去告诉侯爷!” 第14章 万香楼   斜阳晚照,西沉的日色渺若烟云。保大坊四处已经挂上了灯,其中,以万香楼最为煌亮。   可万香楼的阁楼上,却是一片昏暗,只剩下穿过根根分立的窗棂漏进的几缕斜晖,随着日头渐而沉落,也偏移褪黯了。   姜娆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夕阳投映在墙上的最后一缕余晖浸微浸消。脑袋里剧烈的眩晕感让她视线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辨认出横竖曲折,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不小的厢房,房内床榻、长桌、衣柜……一应俱全,甚至还摆着一把琴和一张摆满了胭脂水粉的镜台。显然,这是一间女子的厢房。只是,它的房顶比一般的屋子要低矮些,压着人似的,让人不由地觉得逼仄。   纱帘隔断了厢房内外,昏沉的暮色中,姜娆看不清外面,她想靠近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刚一动,才发觉手脚都被捆住了。   她这是……被绑了?   头晕的感觉缓和了许多,姜娆回想起来,她在马车外等倚春的时候,忽然马车后窜出一个黑影,用濡帕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帕子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几乎只一瞬间,她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现如今安梁城的人都知道她是齐曕的人,谁还敢对她动手?就算不认识她的脸,总该认识清河侯府的马车吧?   动手的人,要么和齐曕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蠢。   姜娆用后背抵住床脚,打算爬起来。   一阵脚步声忽然靠近。   姜娆立马恢复了刚才的状态,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过来。   脚步却并未走进厢房内,只在门外就停下了。有个女子的声音说道:“这贱人命怎么这么硬,人都进了清河侯府,竟然还活着!活着就算了,这荡/妇竟还敢勾引子慕哥哥!”   ——子慕哥哥?   ——怎么又是为了孟辞舟!   姜娆眼睛眯开一道缝,透过纱帘看向门外。她自打出了宫,根本没再见过孟辞舟,这又是哪里来的疯女人乱咬人!而且……这女子的声音还有点耳熟?   姜娆一时想不起来,又听外头说:“她这么喜欢勾引男人,就让她在这万香楼做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也算是成全了她这荡/妇!”   ——万香楼!   姜娆一惊,她这是被绑到青楼来了?!   外头又响起另一道女声,稍低微怯懦些:“姑娘,咱们快回去吧,这里到底是青楼,姑娘待在这儿万一被人瞧见,您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哼,我真想看看她受尽凌/辱后的下场!”   “姑娘,奴婢已经交代过老鸨了,她拿了银子一定会好生折磨的,姑娘快走吧!”   声音渐渐远了,说话的主仆到底没有进门来。姜娆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去想这个要害她的人到底是谁。   她很确定那个主子的声音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可是偏偏想不起来。   “砰——!”   一声骤响,屋门被霍地推开,晚风卷动纱帘,吹进一股燥闷,混着各种脂粉的浓香,让人忍不住皱眉屏息。   “别装了!进了这万香楼,还想跟我耍心眼儿,你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尖细的叱骂逼得姜娆睁开眼,抬头,面前是一穿金戴银的丰满妇人,看她穿着举止,姜娆心知这就是那二人所说的老鸨了。   “啧啧……”老鸨眼睛忽地一亮,“这小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满脸算计,很快笑逐颜开,“小妮子,你这样的好颜色,我倒是舍不得叫你去伺候那些粗鲁低贱的贩夫走卒了。你可愿意去伺候达官贵人?”   姜娆安静地看了老鸨片刻,很快点了一下头。   老鸨有些诧异:“哟,这还是个知情识趣的,你当真愿意?”   姜娆的声音本就轻柔温细,此刻着意压了压,更显得楚楚娇弱,她低声道:“不管伺候谁,能活命就成。”两行泪珠儿从她眼中滚下,“只要别叫我回到那小姐手上……我只想活着……呜呜……”   老鸨上下打量了姜娆片刻,见她哭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虽心中还有疑虑,但想了想,笃定她也逃不出去,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老鸨转头唤人:“来人,给她换身行头。”   外头进来两个男子。   姜娆心头一颤。   万幸,老鸨当即呵了二人:“你们来做什么!想先尝些甜头?哼,这小妮子可不是一般货色,老娘我还要留着她的初夜,捧上十天半月好卖个好价钱!”   那二人被呵得缩了缩脖子,美色当前,其中一人壮着胆子竟顶了句:“钱妈妈,可是方才那位小姐交代了——”   “住嘴!你个蠢货,那小丫头一看就是哪家高门的闺秀,哼,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人既落在我手里了,她又怎知我有没有按她说的做,料她也不敢再来。”   如此,那两个男子只好下去。   然而,不等再来人带姜娆下去换衣裳,有人急匆匆找老鸨禀话,说是一个叫阙香的被打晕过去了。   老鸨神色一变,锁了门出去了。过了不多时,又回来了,这回,朝姜娆身边扔下个人来。   老鸨命人解了姜娆身上的绳索,地上的人也醒了,是个姑娘。   老鸨指着她道:“阙香,后日上头就要来人了,你若再这般不知死活,连首曲子都弹不好,就等着被扔到下等窑子里去吧!别以为这事非你不可,你这样的姿色,有的是人能——”   老鸨的话突然顿住,她目光偏移,落在了姜娆身上。   入夜。   阙香和姜娆被关在了同一件屋子里,阙香一直哭,她浑身都是伤,虽不是皮开肉绽,但青的紫的,显然也是下了重手的。   姜娆给阙香喂了水,等她好些,又问了些话,却也只弄清了后日有个要紧的大人物要来,而阙香不仅要学青楼女子的手段,还要学琴棋书画。白日老鸨放了话,姜娆也要和阙香一同学。   姜娆心想,齐曕是不会管她的,她只能自救,未免皮肉之苦,也只能先顺从老鸨,静待逃跑的时机。   “别看了。”阙香声音颤抖,还十分虚弱,她看向站在镜子边上的姜娆,声音压低了几分,“这屋子里但凡有一点动静,外头就会有人进来,你就算想一头撞死,也会立马有人进来救你活命。想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姜娆并不想死,她只是想找一样趁手的武器。可正如阙香所说,屋子里没有匕首,没有剪刀,甚至连簪子都没有。   姜娆只能作罢。   转眼到了老鸨所说上头来人的这日。   身为公主,姜娆原本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鸨十分满意,原以为还要调/教些时日,没想到已经可以和阙香一同见上头的人了。甚至,姜娆比阙香表现得更好。   一早,阙香先上好了妆,换好了衣裳。姜娆坐到了镜台前,阙香出去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阙香的目光频频看向她。   姜娆没多想,让人给自己上妆。   “啪——!”屋子里一声碎响,伴着女子的低呼。   等在外头的老鸨赶忙进屋查看,便见镜台上的东西被挥落一地,镜子也碎了,而姜娆捂着脸站在一旁,满眼恐慌。   “这怎么回事!?”   负责上妆的两个姑娘连忙解释:“刚刚我们给云雀姑娘上了胭脂,可没一会儿,姑娘脸上起了好多疹子……姑娘吓坏了,就、就砸了东西……”   云雀是姜娆编的名字,她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不敢赌老鸨是会惧怕齐曕将她送回去,还是担心齐曕的报复干脆将她杀了,索性隐瞒了身份。   老鸨一阵狐疑,上前几步,一把扯开姜娆遮脸的手,果然看见她的脸上起了许多红疹。   老鸨低头思量了片刻,叫了人来查验散落一地的胭脂水粉,却没想到,果然在其中一盒胭脂中,发现了毒药!   “有人想毒害我!?”这回姜娆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对牡丹花粉过敏,起疹子是她利用了牡丹花的胭脂,当初入宫逃避皇帝,她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可过敏是过敏,毒药是毒药,竟真的有毒?   “哼,看来是阙香那贱蹄子!”老鸨反应极快,“她是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到时候上头的人选了你,她就要去下等窑子。不过……”老鸨疑惑地看着姜娆,“你没中毒,只是脸上烂了?”   姜娆作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拍着胸口道:“万幸……万幸没死……”   “罢了!”老鸨想着要应付上头的人,心烦得很,她摆摆手,“你这脸已经这样了,只能等治好后看下回有没有机会了。”   “钱妈妈!”姜娆连忙叫住老鸨,“求钱妈妈给云雀一个机会,云雀戴着面纱,也一样可以讨得贵人欢心。”   老鸨打量姜娆的目光半信半疑。   “钱妈妈,若是惹怒了贵人,对云雀也没有好处,云雀惜命,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定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这话终于说动了老鸨,她答应下来。   清河侯府。   “主子,有明华公主的消息了!”赤风掠至竹苑禀话,不敢有半分耽搁,“玄光门刚刚查到,公主……公主被人绑去了万香楼!”   书房窗明几净。   齐曕起身,高挑的身形并着眼下的乌青,却让室内显得逼狭而又阴森。   “主子,是即刻让玄光门去救公主回来吗?”赤风觑着齐曕的脸色。   “不。”齐曕面色阴沉,举步生风,“本侯亲自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剧情 第15章 挟持   保大坊一如既往的喧哗吵闹,此时的万香楼中,一间宽敞奢华的厢房内,却安静得诡异。   老鸨、阙香,并几个神色慌乱的下人,一溜儿跪在房中,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   齐曕坐在桌边,手中捏着一只小杯,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小杯的沿口。   墨云带着人从厢房四下的隐秘处走出来,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侯爷,没找到公主。”   齐曕手一松,杯底磕在桌上一声重响,跪着的人都瑟缩了一下,随即将头埋得更低。   那小杯不知是谁用过的,齐曕目露嫌恶,墨云立马从身上摸了干净的帕子出来,递给齐曕擦手。   老鸨从刚刚墨云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关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侯、侯爷,民妇这楼中,没有什么公主啊……”   墨云看向老鸨,言简意赅:“明华公主在你楼中自称云雀。”   “什么!”老鸨神色大变,她万万没想到,她以为送上门的摇钱树,竟然会是那个被清河侯带走的亡国公主!   谁不知道清河侯齐曕是何等心狠手辣,若早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她就是打死也不敢收下她!   老鸨慌了神,急急往前膝行了两步,瞥见齐曕扫过来的冷意,又连忙停下动作,只急道:“侯爷,民妇是真的不知道公主的身份,若早知道,侯爷就算给民妇一百个一千个胆子,民妇也不敢收人啊!”   “她人呢。”齐曕问,他声音很低,辨不出喜怒。   老鸨声音低下去,有些不敢看齐曕:“她……她被一位大人带走了。”老鸨不敢说姜娆是被人抱走的。   墨云闻言,想了想,附身到齐曕耳边:“方才有人报,孟辞舟从万香楼的后门上马车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墨云顿了顿,“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齐曕将净手的帕子一扔,起身。他动作过于突然,墨云急忙退开。   直到齐曕的步子出了房门,里头跪着的人才齐齐松了口气,老鸨亦是肩颈一软。然而,她吐出的一口气还未舒尽,下一瞬,身子又骤然僵硬起来。   ——等等!   ——那个女子是明华公主?   ——清河侯的人为何在她们面前毫不避讳隐瞒?   老鸨抬眼看向还未离开的墨云等人,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墨云对上老鸨的眼睛,颇有些意外她反应得这么快,然而,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不留。”他道。   *   马车徐徐驶过街巷。   车内,孟辞舟垂目看着怀中的女子:“公主,我们已经离开了万香楼,现在公主可以松手了吧?”   姜娆坐在孟辞舟身上,一动未动。她的胳膊圈着孟辞舟的脖颈,两人靠得极近。   看似亲密的姿势,却只有她和孟辞舟知道,她的手中握着一块锋利的镜片,正抵在孟辞舟的后颈上。   “子慕和公主也算有过数面之缘,公主有难,其实不必用这样的手段,子慕也一样会相助。”孟辞舟的声音轻缓温和,并没有丝毫被胁迫的慌乱或恼怒。   姜娆扫一眼他止水般的眸子,忍着手上的疼痛冷声说道:“上次在宫中,我也曾求过孟大人相助。哦,不对,孟公子无官无职,可不是什么大人,我又叫错了。”   孟辞舟平静的眼波中划过一道讶然。他的确没想到,这位亡国公主会拿他曾经拒绝她的话来噎他,当真记仇得很。   “之前那次是——”   “孟公子。”姜娆打断他,“少说废话吧,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会下马车。”   孟辞舟有些无奈:“那公主要如何?”   “送我回清河侯府。”   “……”孟辞舟没说话,垂目看着面前的人。   他一直知道,明华公主被清河侯带回了侯府,不过他并不在意一个亡国公主的前路,只是知道罢了,甚至潜意识里,他以为凭齐曕的狠辣无情,这位异国公主早就被折磨死了。   可没想到,她不仅没死,逃出万香楼后竟还要回到齐曕身边去。   ——这可真是稀奇。   孟辞舟还记得,她在宫中是如何楚楚可怜地求他援手,小小的、笨拙的算计,全写在那双一眼见底的纯澈眼眸里。一转眼,那个柔弱无依的弱女子,竟敢握着利器威胁他了。   孟辞舟的眼神几番变化,再审视姜娆的目光带上了一点认真。   即使是探究,他的目光也是温和平静的,像一汪深潭,无声将人包裹。   不知为何,姜娆对上孟辞舟的眼睛,忽然从记忆中想起了另一双相似的眉眼。但很快,她清醒过来,明白那个少年已经死了,而眼前的孟辞舟,他的眼眸终究太过平静,静得发冷。   血滴带着温热,落在孟辞舟颈间,他目光微动:“公主,子慕会送公主回清河侯府,公主不用再握着那东西了,你的手已经流血了。”   姜娆才不信孟辞舟的话:“孟公子不如叫车夫快些,这样我也好少流些血。”   “……”孟辞舟无言。   ——此女如此牙尖嘴利,当真是那个楚楚可怜的亡国公主?简直判若两人。   孟辞舟终究没有送姜娆回清河侯府,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的马车半路被人拦下,逼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中。   车帘被掀开。   孟辞舟和姜娆俱是紧张,转头看过去。   侧窗外,露出墨云惊诧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了挡里头抱在一起的两人。   比起墨云的慌乱,姜娆浑身的僵硬却忽地一松,几乎是惊喜地叫出声:“墨云!”   墨云硬着头皮道:“公主快下来吧……”也不知是催着姜娆下马车,还是催着她从孟辞舟的身上下来。   姜娆并不知齐曕也来了,只是看到墨云,心中有了底气,连忙从孟辞舟身上离开,掀开车帘出去。   甫一出马车,姜娆眼前一黑,一件宽大的披风兜头罩下来,立时剥夺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只觉腰上一股劲力,一把将她捞了过去。   “还不扔了。”熟悉的、冷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被披风罩住的姜娆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齐曕。   ——齐曕怎么在这儿?   她没想过他是来找她的,等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连忙松手,碎片嵌入掌心,她曲指拨了一下,锋利的镜片才坠地,沾染着血色四下溅落。   姜娆被齐曕抱上了清河侯府的马车,外头隐约还有墨云和孟辞舟说话的声音,但隔得太远,她听不清。   直到马车出发,墨云也并没有跟着离开。   姜娆的注意力不得不收回来。   齐曕的脸色太冷了,阴沉沉的,她想解释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默默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公主是要等血流干么。”齐曕忽然冷声道。   姜娆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掌心,她只皱了一下眉,脸上再没有别的表情,好像压根不觉得疼。   见她不动,齐曕也不催,他转过头,抬手将侧窗的车帘掀开一点,驱散些许车内混着血腥味的沉闷。   姜娆知道他不高兴了,想了想,到底伸手攥住自己的裙摆,想撕下一角包扎伤口。   可是,她撕不动。   几次尝试失败,掌心的血反而越流越多了。姜娆没办法,可怜巴巴看向齐曕。   “侯爷,你身上有没有带帕子……”齐曕爱洁,就连墨云赤风身上也总为他带着干净的绢帕。   齐曕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冷眼看向她手上淌血的伤口,没有理会她。   姜娆撇撇嘴,低头想了想,又抬眼看他:“侯爷,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齐曕面色不变,眸中闪过一丝烦躁。他从怀中摸出帕子,扔给姜娆:“自己包扎。”   “还有。”他及时堵住她接下来的客套话,“安静些。”   姜娆连谢谢也不敢说了,老实处理伤口。   到下马车的时候,姜娆又被披风罩住了,严严实实的,被齐曕抱进了侯府。直到回府,齐曕才允许她露出脸来,姜娆才发觉,回来竟是走的后门。   齐曕为何要用披风罩着她?又为何要走后门?姜娆没想明白。   回了竹苑,进了主屋,齐曕将她一把扔在了榻上。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丝毫不顾及她手上的伤口。   “哎哟!”姜娆几乎是被砸到了榻上,摔得她屁股好疼。   “扔我干嘛……”姜娆撇着嘴小声嘟囔,又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绕到背后,想揉揉被摔疼的屁股。   她侧着身子,手刚要落上去。   “啪——!”齐曕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   姜娆转过头,身子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她呆呆地看向齐曕,难以置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父皇和母后都没这样打过她的屁股!   齐曕勾着抹冷笑垂眸睨着她,不紧不慢道:“我说过吧,要公主早点回来。”   ——是是是,是说过,可是也不能怨她啊,又不是她不想回来的!   姜娆很委屈。齐曕打她这下一点没留情,她在万香楼都没挨过打呢!   越想越难堪,越想越委屈,姜娆小嘴一撇,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第16章 沐浴   主屋里,姜娆趴在榻上,低低地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齐曕瞧见她哭,先是愣了愣。   但很快,又一巴掌落下。这回力道更重。   “还敢哭。”齐曕面若寒霜,声音冷得能结冰。   屁股还是麻麻的,姜娆惊悚地望着齐曕宽大的手掌,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慌乱地缩去了墙边,连鞋子也没脱,背抵着墙,她果真忘了哭,只噙着泪凶巴巴地看着齐曕。   齐曕朝她靠近,姜娆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直到挑长的腿抵住床沿,齐曕总算停下。   姜娆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见齐曕冷冰冰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过来。”他居高临下地命令。   姜娆一愣,旋即立马将腿脚缩了缩,连连摇头,声气儿颤抖着却又气鼓鼓的:“我、我才不过去!”   齐曕眯了眯眼,语调慢条斯理而又危险:“前日公主被抓走,是倚春和拂冬陪公主出的门吧。”   “……”   姜娆老老实实,爬过床榻到齐曕面前。她仰着头看他,哀怨的模样像只泄气发蔫的小猫。   不知是打了她两下齐曕消了些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她乖乖听话过来的缘故,齐曕的面色竟缓和了许多,连声音也没那么冷了。齐曕抚着她的发,高高在上的漆深眸仁有些惝恍,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安抚自己:“有没有人碰过你。”他问。   齐曕的声音很轻,姜娆却眼睫一颤,又落下泪来。她一边哭,一边不忘摇头回答他的问题,声气儿断断续续:“没、没有。”   他摸着她乌发的手一顿。   姜娆以为齐曕不相信,慌忙解释:“真的没人碰过我,我、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我——”   话没说完,齐曕在她身侧坐下。姜娆短暂地停了一下,反应过来还要继续说,齐曕忽然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腰,往上一提,轻易将她整个人捉进了他怀里。   “没人碰你,那你哭什么。”齐曕低声问,他扣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吓着了?”   “没吓着。”姜娆止了泪,垂着头不看齐曕,她的声音带着嗡闷的鼻音,愤愤怪道,“是侯爷打我屁股我才哭的!”   齐曕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色唰的沉下去。   ——要是小公主乖乖待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谁能有机会动她?   齐曕抬手,又要往姜娆绵软的臀瓣上挥下去。   这回,巴掌还没落下,齐曕先吃痛了——姜娆咬了他下巴一口。   小公主皓齿稍松,逸出的含混话音像任性的撒娇:“侯爷再敢打我屁股,我就咬你!”   齐曕被气笑了。   好容易寻了个暖床温榻的小玩意儿,竟还是个有脾气的。   不过……   ——罢了,跟个玩意儿计较什么。   齐曕的手轻轻落下,低哑的嗓音残留着未散尽的薄凉笑意:“好,不打,侯爷给娆娆揉揉。”   轻重恰当的揉捏裹挟着掌心的暖意,一分一分传遍全身,姜娆松开牙齿,将发烫的脸颊埋进男人的锁骨。   其实是后怕的。   在万香楼的夜里,她能听见楼下男人们恶劣的调笑声和姑娘们的叫喊,或是你情我愿,或是身不由己,一声声钻进她的耳朵,像小虫子一样,慢慢啃食她的勇气和沉着。   姜娆将额头抵在齐曕颈间,男人绝对掌控的怀抱在这一刻成了她安稳的避风湾。讨好齐曕一个,她就不用再讨好任何别人,她头一回觉得,这笔买卖这样划算。   姜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齐曕已经不在屋中了。   抱秋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手心的伤口上药。   “抱秋……”   “公主,您醒了。”   姜娆点了一下头,看了一圈屋内,见只有抱秋一人,蓦地有些紧张:“倚春和拂冬呢?”   抱秋笑了笑:“公主放心,她们两个没事,这会儿正在烧水准备给公主沐浴呢。”   姜娆松了口气,点点头。   抱秋上完了药,用细长的白棉巾将她的伤口一圈一圈包扎起来,姜娆看着抱秋的动作,目光慢慢飘移,最后,落定到了桌上。   齐曕剥的糖炒栗子竟然还在。   齐曕爱洁整,这样的热天,裹了糖的栗子放了几日,已经不能吃了,可齐曕怎么没扔掉?   姜娆心里慢慢有了一个猜测。   她问:“抱秋,侯爷这两日是不是没回过房?”   抱秋很快摇头:“侯爷的事奴婢不知。公主不在竹苑这两日,按规矩,奴婢们也不会来竹苑伺候。公主要是想知道侯爷的事,可以问问赤风和墨云,不过……这两日他们也忙着找公主,恐怕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哦,这样啊……”   齐曕在衣食住行上十分讲究,要么不睡,要睡一定会睡在竹苑主屋,断不会将就睡在书房或府上别的地方。   姜娆望着桌上原封未动的栗子,呆了一会儿。   倚春拂冬烧好了热水,抱秋就带着药出去了。在万香楼待了一天两夜,姜娆只觉得浑身都是熏人的脂粉味儿,她自己脱了衣裳,先进了浴桶。   本以为会是倚春迎夏进来伺候,结果,先进来的人是齐曕。   姜娆听着脚步声不太对,回头看见是齐曕时吓了一跳,她连忙道:“侯爷,我还没沐浴呢……”   “臣知道。”齐曕自称“臣”的时候,多半没安好心。   果然,他说:“臣来伺候公主沐浴。”不等姜娆拒绝,齐曕抬手,食指隔空点了点她裹得白白胖胖的小手,“公主有伤,刚包扎好,不要逞强。”   姜娆大半身子泅在水下,只露出细长的脖颈和圆圆的脑袋,另将两条细白的胳膊搭在浴桶边上。齐曕一进来,她就缩了缩身子,这下更是再次努力缩了缩,小小一团挂在浴桶角落:“我……我自己可以。”   齐曕略偏头,垂目看着她,狭长的眸子中掠过一抹浅淡的愉悦:“公主哪里臣没看过。”   齐曕静静等着姜娆的脸烧红,等着她努力辩解,可过了片刻,小公主紧绷的身子却从浴桶角落慢慢舒展开。   他有些诧异。   他没打算逼她就范,方才他就在想,若是小公主哭哭啼啼求他,他就勉强发发善心换了倚春进来。   见齐曕不动,姜娆抬头望着他,隔着雾气,她看不清男人漂亮桃花眼中的情绪,只是影影绰绰的似有些怔松。   姜娆觉得,今天的齐曕一整天都很奇怪。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拍了一下氤氲着热雾的水面,红着脸声音软软地催:“侯爷,水要凉了。”   齐曕默了默,上前为姜娆沐浴。   姜娆原本以为齐曕是要折腾她的,没想到,他说帮她沐浴,就真的只是帮她沐浴,认真而专注。   从她的脚趾到腰胯,从她的身体到她每一根发丝,齐曕都洗得仔仔细细。他那双手打屁股的时候那么疼,这时候却温柔得不像话。   姜娆原本有些忐忑不安,最后竟慢慢地彻底放松了下来,盥室中,似乎连袅袅的水雾都在安抚她的神经,一阵阵的舒服惬意,叫人昏昏欲睡。   齐曕捏了捏姜娆细细的胳膊,浴桶中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竟睡得沉沉。   宽大的袖袍濡了水,沉重而黏腻,齐曕有些烦躁。又看一眼睡着的小玩意儿,愈发恼闷了。   齐曕探手到水下,触及两瓣滚圆的绵软,他冷笑一声,对着软肉狠拍下去。   一声闷响。   浴桶中的人哼哼唧唧,不满地撅了噘嘴,可,还是没醒。   水层荡开一圈回波,水下雪白的身子也跟着荡了荡,显得那么轻软娇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   静默看了水中的人片刻,直到回荡的水波平息,齐曕起身。   他取了宽大的袍巾裹了姜娆的身子,抱着她出了盥室,将人放到榻上。床垫薄被,一应全是换过的。   这过程中,姜娆一直没醒。   齐曕站在榻边,低头望着睡着的姜娆。他尚未沐浴,暂时不会安寝,只是看着她。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薄褥滑落,露出香白的肩,睡得毫无防备。   齐曕心底泛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他想看的是她战战兢兢,可怜巴巴,而不是眼前这般安闲自得,无忧无虑。   他皱眉,将薄褥往上扯了扯,又扯了扯,直到把姜娆彻底盖住,连头发丝儿都不露出一根。   又站了会儿,齐曕满意了些,转身出去了。   门外,墨云禀话:“主子,查到了。绑走公主的人是刑部左侍郎汪振的女儿,汪希蓉。”   “叫赤风和倚春过来。”齐曕突兀道。   墨云抬眼看了齐曕一眼,却也不敢多问,依言去叫了赤风和倚春。   二人到了院中,齐曕问:“你们二人都曾陪公主去过南薰坊,她去南薰坊是为了什么。”   赤风和倚春对视一眼,赤风开口道:“公主说是想去买胭脂。”   倚春看了赤风一眼,接着道:“公主这回说是去逛逛,不过……也买了胭脂。”   “哪间铺子,可还记得。”   “燕归阁。”赤风和倚春同时出声。   墨云立在一侧,深深看了齐曕一眼。随即,齐曕看向他,下令:“去查查这个燕归阁。”   “是。” 第17章 下厨   姜娆身边又添了个叫鸣婵的侍女,会武功。   她是齐曕专门安排的,原在岑府的事后就召了鸣婵回安梁,路上耽搁了几日,姜娆便又遇上了万香楼的事情。   姜娆心中感念齐曕的周全,当即决定要有所表示,遂亲自下厨,打算为齐曕准备一顿可口的午膳。   倚春和迎夏一脸难以置信,堂堂公主会下厨?她们持怀疑态度,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阻止。   可普通公主和亡国公主终究是不同的,姜娆流亡多年,平素哪有那么多闲散银子买吃的,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板栗烧野鸡、牛乳蒸羊羔、佛手金卷、金丝酥雀、甜合锦、核桃酪……一溜儿佳肴糕点摆在眼前,倚春和迎夏才相信了姜娆的厨艺,忍不住惊叹:“公主,您、您真的会做这么多吃的!?”   姜娆难得有这般得意的时候,惯来温和浅笑的面容不禁冁然,眉梢眼角俱是欢喜。   将菜肴糕点一一装好,姜娆提着食盒去找齐曕。   齐曕在书房。墨云正在回禀燕归阁的事情。   “燕归阁的东家柳三娘,原本是上殷人,八年前随父兄来安梁经商,结识了她的丈夫,自此便在安梁落户,夫妻二人经营起一家胭脂铺子。后来,她丈夫因病过世,她成了寡妇,独自一人撑着燕归阁。”墨云顿了顿,又道,“属下查明,柳三娘的父兄身份可疑,当年柳家所谓的经商,可能只是上殷在晋国安插暗桩的幌子。”   齐曕沉默了片刻,道:“顺着柳氏继续查,挖出柳氏这条线上的所有人。”   墨云领命退下。   齐曕的目光眺在书房门外,深邃而幽远。   他护养的这个小玩意儿,看来不仅有脾气,而且远比他想象得有心机。   上殷最受宠、最骄傲的嫡公主,在他面前摇尾乞怜,俯仰唯唯,这般忍辱求全,为的只是活命么?   不,她有别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即便奴颜婢色也在所不惜,而对她来说,只要这个人能帮她达成目的,对谁谄媚逢迎都是一样。   就如,那日在宫中,她求他无果,转眼就去求孟辞舟一样。   姜娆进了书房。   视线被隔断,齐曕回神。   “书房机密重地,公主不请自来,这是第几回了?”齐曕语气随意,说完,信手将桌上的笔砚案牍推开了些,腾出一片空地。   姜娆攥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她分明感觉到齐曕的脸色有些阴沉。   ——这人又在抽什么风?   又想墨云刚走,可能是朝上有什么烦心事,姜娆这才继续往里走:“侯爷还没用午膳吧?我亲自下了厨,给侯爷做了好多好吃的。”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娆娆陪侯爷一起用午膳。”   齐曕仍是没什么表情,语调中却掩不住划过一丝诧异:“公主还会做菜?”   姜娆扬了扬小脸,颇有几分得意的神色。她就着齐曕收拾出来的位置,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   最后端出来的是牛乳蒸羊羔,大抵刚做好不久,姜娆端的时候被烫着了,匆忙放下,一边呼呼吹气,一边抬手捏了捏自己圆润的耳垂。   齐曕望着她略显笨拙的模样,平绷的嘴角松了松,目光有些嫌弃。   姜娆察觉到他的眼神,冲他绽开一个灿然的笑:“侯爷,快尝尝这道蒸羊羔,要趁热吃才好吃的。”   说着,小心翼翼将东西推到了齐曕面前。   长桌上转眼摆满了食物,大多是甜食。齐曕嗜甜,小公主算是投其所好,他本该高兴,但此刻,他莫名想到了那日她在宫中楚楚哀求孟辞舟的模样。   小公主表面听话乖顺得像只猫儿,其实背地里又不知道在谋求什么,对谁都是这般算计讨好的样子。   齐曕的脸色一分一分冷下去。   姜娆知道齐曕喜好甜食,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可是……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还是说他有什么忌口?   姜娆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应该再打听得清楚些。   姜娆的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齐曕避开了面前的蒸羊羔,探手,拿了一块核桃酪。   他尝了一口,放下,神色淡漠道:“太甜了。”说罢,取了帕子擦手。   ——擦手干什么?这就……不吃了?   姜娆愣住,她看着齐曕擦手的动作,连忙将那道板栗烧野鸡送到齐曕跟前:“那侯爷尝尝这个,烧鸡不是甜的。”   齐曕只瞥了一眼,眸中嫌恶之意更甚:“太油腻了。”   说完,他擦完了手,将帕子放到一边,示意姜娆将桌上的食物都收走。   姜娆急了:“就不吃了?我、我做了好久的……”   齐曕掀起眼皮看她,慢悠悠道:“府上有专门的厨子,公主以后不用纡尊降贵做这样的事。”   姜娆便明白了,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吃了。   先是岑府的事,再是万香楼,她每次都以为齐曕不会管她,可是最后他都出手了。她是真的感激他。   姜娆不知道齐曕将她的心思扭曲了,她也有些恼。   这可是她第一回 下厨给别人做吃的。当年贵为公主,连父皇母后都没尝过她做的菜,齐曕竟然不领情?   姜娆看了齐曕一眼。   他要用长桌,于是将她辛苦做的蒸羊羔推远了。   姜娆默不作声,收拾收拾,又提着满满一盒吃的出去了。临出门前,她回头,狠狠瞪了齐曕一眼。   外头回廊,倚春和拂冬在廊下等她。   见姜娆过来,拂冬连忙迎上去,笑眯眯道:“怎么样怎么样!侯爷是不是特别高兴?公主您的手艺这么好,侯爷一定很喜欢吧?侯爷他——”   拂冬的话没说完,倚春察觉姜娆脸色不好,又发觉姜娆出来得太快,忙拉了拉拂冬的袖子制止她说下去。   拂冬住了口,姜娆低下头,眸中思绪看不清:“侯爷有朝事要忙,而且……这些菜不合他的胃口。”   拂冬倚春都没说话,有些同情地看着姜娆。   “没事!”姜娆仰起脸,恨恨咬牙笑了笑,“他不吃我自己吃!”   话是这么说,但菜是两个人的分量,姜娆胃口又小,根本吃不完,到底浪费了大半。   这日后,姜娆住回了兰苑。她说是月事不便,齐曕也应了。   到了六月初八,姜娆已经好多天没见过齐曕了。一早她听赤风说起,六月十二宫中设宴,齐曕要进宫。   宫宴,又是一个接触韦泉思的好机会。但眼下的情景,齐曕肯定不会带她进宫。   想了想,姜娆吩咐厨房做了一份糖炒栗子。   姜娆去找齐曕,墨云说他在书房,姜娆不敢再随便进去,便去了竹苑等他。   齐曕回竹苑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   天色幽暗,夜幕低垂在四合的院墙上,将偌大的院子裹成黑色的团影。昏暗中,院灯晃曳,映出主屋门前的短阶上、坐着的小小人影。   齐曕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的步子很轻,阶上的人一动未动。等他走近,才看清,小公主已经睡着了。   不进屋,就在这短阶上,吹着夜风睡着了。   齐曕想起自己说过她“不请自来”,睨了阶上的小人儿片刻,呵笑了声。   他蹲下身子,院灯拉出他细长的影,将阶上的人包裹,他伸手卷起小公主一截发梢,揉捻着玩/弄。   齐曕这才发觉,姜娆怀中抱着团东西。   他松开她柔长的发,从她怀中取那东西看。   刚一动,窸窣的响声和忽然的抽力,将姜娆吵醒,还未睁眼,她先下意识将手中的油纸袋攥紧,再睁眼的时候,正对上齐曕低垂的目光。   “侯爷……”睡意惺忪的声音糯糯的,含糊又绵软。   齐曕松了手,声音轻了些:“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侯爷回来呀。”姜娆弯了弯唇,冲齐曕甜甜地笑。   她说完,要起身,刚一站起来,蜷久了的腿脚发麻,竟是站不稳,直接朝阶下栽倒下去。   齐曕随她一同起身,姜娆便直直栽进了齐曕怀中,额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闷闷一声低响。   齐曕低笑了声:“公主这是想臣了?一见面就投怀送抱。”   姜娆一怔,感受着齐曕胸膛短暂的震动,松了口气,她将脑袋埋在他胸口,也不退开,反而黏人地蹭了蹭:“侯爷不生娆娆的气了?”   齐曕自然而然地搂住姜娆的腰,抬起另一只手卷玩着她俏皮的发梢:“臣怎敢生公主的气。”   姜娆低低地轻哼了声,也不和齐曕争辩,她退开一点,摇了摇手里的油纸袋:“给侯爷送糖炒栗子。”   手中毫无温度的触觉提醒了她,姜娆有些懊恼:“可是等太久,都凉了……”   齐曕默了默。   小公主委屈巴巴的嗓音,比栗子还甜些。   齐曕低下头,吻住姜娆的唇。唇舌勾缠,他细细尝了尝,果然很甜。   过了片刻,他松开。   姜娆有些呆。   齐曕从她手中接过栗子,雕琢的深邃五官始终离她很近,他温凉的吐息缓缓落在她耳畔,低哑的嗓音像邪魔的蛊惑,不怀好意:“栗子凉了,娆娆给侯爷暖一暖好不好?” 第18章 箭伤   姜娆醒得格外早,床幔四合,孱弱的初阳几乎透不过帷幔,满榻皆是晦暗。   她面着里墙,一睁眼,就看见墙帷上被风吹得摇晃的浅浅虚影,像是溪边晨雾里刚冒尖儿的嫩草芽儿。   晃着晃着,姜娆的神思清明起来,感官也渐渐复苏,她感觉到有些异样。   回想起昨晚的荒诞,她面颊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昨夜她实在太累,并不晓得后来是怎样收尾,只是此刻,她恍惚明白过来,也许这尾,齐曕压根没收。   她抱着胳膊的手松开,要缩进被子里。   刚一动,姜娆定住。她发现自己腰下枕着一截紧实的肌肉。   ——齐曕还没走?   齐曕要上朝,每回都起得很早,姜娆醒来的时候,身边通常是空无一人。   这是第一回 ,她醒的时候齐曕还在。哦,不,准确来说,是第二回。第一回是在永沐殿,但那时她又是疼又是哭,根本没看清什么。   姜娆慢慢平静下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面向齐曕。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英挺的俊美五官无一处不是造物主的精心雕刻,无暇近乎妖异。这样一张脸,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它之前竟是天生扭曲。   这世上真有这样精妙的医术?能将一张天生扭曲的脸治好,好到判若云泥且不留一丝旧痕瑕疵的地步?   “有这么喜欢我的脸,盯着瞧什么?”齐曕忽然出声。   他没睁开眼,却的确是醒了,甚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将她吓了一跳。   “没、没有……”姜娆做贼心虚似的,下意识否认。   “没有什么。”齐曕懒洋洋问,“没有盯着我瞧,还是没有喜欢我的脸?”   明知他看不见,姜娆还是低下头,小小声道:“没有盯着侯爷瞧……”   “嗯,那就是喜欢侯爷的脸?”齐曕又问,话音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的话却没得到回答。天气热起来,齐曕裸着半身,又没盖薄被,便露出了大半胸膛。姜娆低头,正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看到齐曕心口有个深深的疤。   姜娆怔了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伸出手摸上去,同时下意识问出声:“侯爷,这伤是怎么弄的……”   心口传来温热的触觉,齐曕睁开眼。   垂目,小公主柔嫩的玉手轻落在他心口,明明是一道旧伤,她却过分小心,生怕碰疼他似的。   不知想了些什么,齐曕隔了一会儿才答:“被箭射的。”   话说完,他明显感觉到落在胸前的小手抖了一下。   齐曕不想她纠结旧伤,长臂一勾,轻易将人卷进怀里,调笑着问她:“娆娆心疼了?”   姜娆被抱进齐曕怀里,她的身体被迫紧紧贴着他,再看不见那个疤。可即便看不见,敏感的肌肤却能感觉到疤痕的凹凸不平。   ——心疼了吗?   ——是,是疼。   但不是心疼齐曕。   上殷太平无忧的年岁里,她也曾是个娇蛮任性的公主。父皇不喜战争,朝中渐有了重文轻武的风气,可偏偏,她是个顽劣叛逆的。   太子哥哥端方雅正,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太子哥哥不会武。哥哥自小疼她,她很想为哥哥做点什么,于是,就此萌生了习武保护哥哥的念头。   刀枪剑戟,都不是自己胡乱练就能练好的,而她力气又小,拿剑甚至有些拿不稳。为了练力气,她决定先学射箭。   起初,她连弓都拉不开,后来,拉开了弓,箭却射不到靶子上。   过了一个多月后,她才终于能稳稳将箭射上靶,十回里头也有三五回能正中靶心。于是,她就不满于只射靶子了,偷偷去武衢园射鸟。   那是四月一个晴好的早晨,支走了宫女太监,武衢园里安静得能听清黄莺和杜鹃的一声声啼鸣。   心腹的侍女红叶劝她:“公主,您这样胡闹被发现,肯定又要挨骂啦!”   “人都支走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谁会骂我?”小姜娆举起细胳膊,瞄准一支低矮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雀儿。   她信心满满,松开手射出箭去!利箭直奔树梢!   然后——   利箭擦过枝下的嫩叶儿飞过去了。   武衢园惊起一片飞鸟,小姜娆的叹息声裹挟在鸟雀振翅和树叶簌簌的声响中,另有一声低小的、短促的哼声,混杂其中。   小姜娆学武保护太子哥哥的志向就此夭折,因为,她不仅没射中鸟,还射中了一个人——护国将军贺巍洲的小儿子,贺家三郎,贺泠。   无巧不成书,偏偏,她一箭就射中了贺家三郎的心口。   贺将军和他的长子都在外领兵,贺家二郎得了消息进宫,险些将素来受宠的姜娆揍了一顿,万幸被及时赶到的贺夫人拦下。   姜娆受了重罚,在轩铭殿对着姜氏的祖宗牌位跪了三天三夜,除了喝水,粒米未进。   直到贺三郎醒过来。   她解了罚跪禁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赶去看了贺三郎。   少年的面容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她只记得他心口骇人的伤疤,还有,他的声音。   他笑着对她说:“臣没事,公主不哭。”   那样温和的声音,没有一丝恼意,像是在哄她,用着无尽的耐心。   后来……   后来上殷国破,陪她胡闹的红叶死了,想揍她给弟弟报仇的贺家二郎死了,那个温柔叫她不哭的少年,也死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齐曕觉察到胸口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划过,是潮濡的,却又烫得灼人。   他想压下心口的烧灼,手上用了几分力,沉声催促:“不心疼是不是?”   “疼。”姜娆的手探过他身下,环住他的腰,用力抱紧,“好疼的。”   小公主没有哭声,却濡湿他心口一片。   她的泪是烫的、涩的,渗入他肌肤血肉,挑起心脏一阵挛缩。   齐曕眉头紧锁,不喜这种感觉。   他狠掐了一把怀中的罪魁祸首,掌心的细盈仿佛一握就会折断。   疼痛提醒了姜娆她的失态,她使劲咬了咬唇,努力抑制自己汹涌的泪意。   略有成效,但是,不大显著。   齐曕眉头锁得更紧,掐着她细腰的掌心下移,一直探进最里处。姜娆这才想起来,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分明觉得有些异样。   过了片刻,齐曕的手勾出,润湿的指间捏着一颗滚圆的栗子。   齐曕将带着暖意的栗子放进嘴里,吃了。   他睨着小公主目瞪口呆的、羞耻又震惊的神情,她轻颤的睫羽像蝴蝶翩然的翼。夜里他没看清,眼下看来,着实可爱得紧。   齐曕故意砸了咂嘴,语调漫不经心:“再哭,晚上还喂你吃栗子。”   姜娆果然不哭了,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怔怔地看着他,模样有些呆。   齐曕轻笑了一下,心情不错。他坐起身,上半身光裸着,一只手随意落到姜娆发顶,轻抚了抚:“还早,你再睡会儿。”话中已收起了散漫的威胁。   姜娆心下一动,在齐曕撤身离榻的瞬间,急忙追上去,抱他的腰,虽然一只手臂抱不下就是了。   她声音软软地,有些不舍地问:“侯爷去哪儿?”   “沐浴。”齐曕瞥着她。   姜娆是明知故问,她知道齐曕事后有沐浴的习惯。她慢慢挪动身子,又凑近他一些,仰脸对上他的目光,眸光娇媚:“娆娆跟侯爷一起,好不好?”   齐曕挑了一下眉,审视地看着她。   姜娆趁机钻出被窝,动作鱼儿游水一般顺畅,钻进齐曕怀里。她抱着他的腰,柔夷的指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痒痒画圈,嗓音软得似棉糖,一抿就化:“侯爷,娆娆跟侯爷一起沐浴,好不好?”   掌心全是她肌肤的滑腻,轻轻一捏,就将人的神思勾回夜里,仿佛耳边仍是她的细细软语。   齐曕知道,她在撒娇。撒娇的时候,大多伴着算计。略一思忖,他大概猜到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齐曕捏了捏她细软腰肢,笑着,话音却寂澜无波:“除了一起去沐浴,娆娆还想和侯爷一起去哪儿?”   ——被看穿了。   姜娆眨了眨眼,画小圈的手指慢慢停下来,她倚到齐曕心口,听他沉稳而缓慢的心跳,直言:“想和侯爷一起进宫。”   果然,是为了宫宴。只是齐曕不太明白,晋国的皇宫留给她的记忆实在称不上美好,她为什么还要回去?   “为何想去?”齐曕问。   姜娆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接触韦泉思,索性她早编好了理由,便噙着丝委屈道:“宫里好多人欺负过我,所以,想趁着侯爷还喜欢我,跟着侯爷进宫,去找她们出出气。”   齐曕没说话。   姜娆有些不安,耳边是齐曕沉缓的心跳,她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砰砰跳起来。   生怕被拒绝,她思索着,还想再说点什么,齐曕忽然起身。   她环在他腰上的手下意识往上,紧紧勾住他的肩,齐曕却抱得紧而稳,长腿信步,朝盥室走去。   齐曕低头,看见姜娆无措的小脸,她慌乱不安的眸子像迷失的幼鹿,湿润又透澈,笨拙地撞进他眼底。   齐曕低笑了声,俯首,吻了吻小公主挺翘的鼻尖:“好,去给娆娆撑腰。” 第19章 宫宴   六月十二,夜色寥落,干德殿内一片灯烛辉煌。可这样的光彩溢目,越发衬出殿中诡异的安静,仿若比孤夜更寂寥。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余怒未消。殿下,侍奉的宫女太监跪着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后,皇帝又问了一遍:“清河侯真把明华公主带进宫了?”   跪在龙椅边不远的领事太监惴惴往前膝行了两步,头埋得极低,声音颤抖:“是、是真的。”   暴怒过后的皇帝反而平静下来,沉默着,没说话。   满宫都知道那个亡国公主是他想要的女人,春猎前若不是看她满脸疹子实在扫兴,早就要了她。可清河侯,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将人带出了宫去,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更是又招摇地将人带回来。   这算什么?故意打他的脸吗?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敢罚齐曕吗?不,他骂都不敢骂他。不仅不能骂,一会儿还要笑眯眯地问他那女人伺候得他满不满意。   他这皇帝,做的有够窝囊的。   闷闷声音从地上传来,领事太监小声提醒:“陛下,清河侯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皇帝的目光慢慢收聚,挥挥手,让人将地上的碎瓷片赶紧收拾了。   当年,齐曕扶持他登基的时候,他很是受宠若惊,一度以为齐曕是有心匡扶正统,可后来才明白,齐曕看中的不过是他年纪小,母亲康妃亦无家世依仗,容易拿捏。   如今朝中最为势大的两派,清河侯一派是新起之秀,老派的建威将军孟崇游一派,偏偏又和九王段恒更为亲近。   除了齐曕,他没得选。   至少现在没得选。   一番算计后,皇帝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丝毫看不出刚刚的大发雷霆。   很快,来人通报清河侯到了,殿内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例外。   齐曕进殿,步子慢悠悠的:“参见陛下。”他嘴上这么说,挺直的脊背却不曾弯过一寸。   皇帝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笑,先寒暄了一句:“难得清河侯也有看得上的女子,那明华公主伺候的可让清河侯满意?”   齐曕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神色难掩烦躁:“陛下召臣过来,就只为了问这个?”   皇帝脸上堆着的笑僵了僵,片刻后才又如常道:“是有正事。近来边关战事不断,好不容易闹起时疫,扭转了战局,可前两日朕得到消息,漳国竟有细作潜入了临兖府,泾河省怕是要不太平。清河侯也知道,临兖府是战备重地,万一生了乱子,恐要影响大局。”   皇帝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神色有些卑微:“玄光门手眼通天,神通广大,清河侯可否派人去一趟,解决那些细作?”   齐曕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慢悠悠道:“自然愿为陛下效力。”   皇帝松了口气,好像他的皇位又坐稳了几分,至于齐曕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嘲弄笑意,他紧张之余倒忽略了。   齐曕在干德殿见皇帝的时候,姜娆在成岭园等他。   成岭园的位置临近干德殿,又因为地势的原因,恰好能远远看见进宫来往曲春园去参宴的人。   因为要见皇帝,姜娆和齐曕进宫早了半个时辰,她既是在等齐曕,也是在等韦泉思。不过,她也只是一试,并不确定韦泉思今日会不会来。就算来了,身边还跟着鸣婵和抱秋,要见他也还要费一番工夫。   就在姜娆等人的时候,夷安也往成岭园来了。她是想第一时间见到孟辞舟。   夷安精心打扮了一番。自姜娆逃脱出宫后,她身边侍女莫名其妙失踪,这数月来她一直为此心烦。这几日,宫外的事总算有了好消息,今日又能见到孟辞舟,她简直欢喜若狂。   夷安走了不远,就撞见成岭园已经先有人等候。   她撞见的却不是姜娆,而是端静长公主。   “你在这儿做什么?”夷安认出人,快步上前,语气不善,“你不会……是在等哪家府上的公子吧?”   端静长公主为先帝第十女,与受宠的夷安恰恰相反,其母德嫔早已过世,在宫中一向卑微。此刻,端静察觉夷安话语中的试探和敌意,当即明了她在怀疑什么,立马否认:“皇姐,我、我不是在等哪家公子……”   “那你在等谁?”夷安不信她的话,审视着她,非要问个明白才肯罢休。   夷安的身量本就高些,矮一截的端静明明心里没鬼,被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心底还是不由生出一股惧意。她生怕被夷安误会她在这里等的是孟辞舟,只好实话实说:“皇姐……我是在等清、清河侯……”   “谁?”夷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倒不觉得端静有胆子敢拿清河侯做遮掩,当即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你喜欢齐曕?一个奸臣邪佞?”   端静霎时间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点了一下头。   对于弱者来说,仰慕强者是一种天生的本能,她不否认齐曕是个大奸臣,可是她不在乎。尤其在他摘了那骇人的面具、露出治愈恢复的仙人貌时,安梁城中,为之心动的人何止她一个。   端静不知道齐曕提前半个时辰入了宫,亦不知他带着姜娆一起。夷安的出现打断了她的等待,夷安要等孟辞舟,她不敢在这里碍眼,只能离开。   回望成岭园,端静有些羡慕夷安的胆大,或许是说出了潜藏心底秘密的缘故,她对今晚的宫宴,渐渐浮现出一丝期待。   只是,听说清河侯从宫中带走的那个亡国公主美貌无双,端静低头审视了自己片刻,有些沮丧。她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道,也许,所谓的上殷第一美人,只是传言夸大其词罢了。   然而,等到了宴上,端静傻眼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   清河侯参加宫宴,身边带着个娇娇美人,众目睽睽之下,这目无礼法的奸佞竟将美人抱在膝上。   美人娇嗔:“侯爷,酒凉。”   齐曕掐着美人细软腰肢:“娆娆真是娇气。”说罢,抿尽杯中酒,含了片刻后渡给怀中人,旁若无人。   娆娆……端静绞紧了帕子。   六月暑热,那美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紫绡藕丝褶纹裙,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坐在齐曕膝上,在庄重肃穆的宫宴上,如同突兀闯进了一幅严整磅礴的画,她是画里唯一活色生香的娇丽,媚眼如丝,摄人心魄宛如勾魂的狐妖。   四座皆惊。   夷安骤然起身,瞪眼指着姜娆:“你……你是那个亡国公主?你还、还活着?!”   姜娆倚在齐曕胸口,轻飘飘地看了夷安一眼,纤纤玉指抚上男人喉结:“侯爷,她好凶,娆娆害怕。”   吻了吻美人指尖,齐曕语调阴鸷:“那就……割了她的舌头。娆娆可满意?”   震惊之下的夷安猝然一愣,下意识就反驳:“你敢!?”   宴上忽而寂静下来,先前对齐曕姜娆暗戳戳的窥探和议论尽皆停止,骇异的目光调转矛头,齐刷刷投向夷安。   齐曕捉着姜娆的手,从唇边慢慢放下,抬眼看向夷安。   桃花眼中氤着温和的笑,看向夷安的一瞬,齐曕勾着的笑意更深,夹杂着一抹讥讽。   ——他有多久没听过这么可笑的问题了?   端坐上首的皇帝闻言,看向齐曕。他和夷安这个傲慢的皇姐没什么太深的亲情,此刻合该是个看客,可偏偏瞧着齐曕嘲讽的笑意,他心底竟莫名有些忐忑。   他初登大宝之时,朝中并不安稳,而齐曕独断专行,大权独揽,惹了许多人不满。   有许多人问过齐曕“你怎么敢”,然后,他们都死了,死在齐曕的铁血手腕下。   血就洒在金銮殿上,在他眼前血溅三尺。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夷安对上齐曕冰冷的目光,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刚做了什么。寒由心生,她退后半步,脚踝磕在椅子上,竟让她身子一个激灵。   “我……我又没说什么,凭什么割我的舌头……”夷安的气息有些颤抖,支撑她发出声音的念头不过是“齐曕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残害皇室血脉”。   皇帝扫了众人一圈,觉得自己还是要打个圆场:“哈哈……”他干笑两声,“清河侯只是说笑。”   齐曕凉凉瞥了皇帝一眼,皇帝顿觉自己不该多嘴。   姜娆仰头望着齐曕紧致的下颔,面上平静,心下也有些拿不准。   ——齐曕真敢割了夷安长公主的舌头?还是只是吓唬吓唬她?   思忖的时候,齐曕将她抱坐起来,他垂目,清冽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沉声:“割了她的舌头,娆娆可满意?”   姜娆眨了眨眼,转瞬有了一个更为荒唐大胆的念头:“夷安长公主身份尊贵,侯爷莫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折辱于她。”   齐曕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鸦羽似的长睫轻覆,眸中一片晦暗不明,半晌,他启声,语调森寒:“那就,杀了。” 第20章 杀之   五黄六月,热意蒸腾。   “那就,杀了。”   极为简短的一句话,却如同闷夜里炸起的惊雷砸在众人耳畔,掀起滔天骇浪的同时,滚雨一般浇下一片森森寒意。   齐曕放下酒杯,杯底叩在桌上一声钝响,像发出了一个信号。   墨云即是接到信号的人,他立马朝夷安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拔出腰侧长剑。   众人脸色大变,猛然反应过来齐曕不是吓唬人,而是真要叫人动手。   夷安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面对稳步靠近的墨云,竟一时动弹不得。她身边的侍女皆不敢上前阻拦,眼看墨云要出手,皇帝不得不出声阻止:“慢着……”   世族和大臣们也都回过神,立马又有人呵问:“齐曕你这奸邪!你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敢杀害皇室血脉!?”   齐曕循着声音望过去,看清说话的人后,他漠然的眸仁中勾出几分玩味:“呵,汪大人,你这么忠心,不如叫你的女儿陪夷安长公主一起死,也免得公主泉下孤单。”   汪振呆了呆。   齐曕接着道:“赤风,去把汪小姐请过来。”   汪振瞠目结舌,骇然震惊之意溢于言表——齐曕疯了?真要她女儿陪葬?   人人自危,更无人再敢发一言,连皇帝都愣住了,他没想到,齐曕今日杀意竟这么重,短短几句话又想要一条人命。   姜娆眼看着赤风拎了个汪小姐出来,她也有些莫名其妙,这汪小姐和她分明没什么交集,齐曕怎么想起来要杀她?   汪希蓉慌乱叫出声,这声音一出,姜娆脑子里亮光跟着一闪。   她想起来了!这声音,分明就是万香楼那天说话的女子!甚至,她回忆起来,头一回去柳三娘的燕归阁那日,有个华服女子问了她的身份,也是这个声音!   姜娆忍不住惊诧,她看向齐曕,原来他早知道了。今日的事他必定早有打算,就算刚才那个汪大人不开口,他也会另找理由对那汪小姐动手。   汪希蓉挣扎着,哭喊父亲救命。   汪振不是蠢的,他女儿好几个,齐曕为何单单拎出汪希蓉?   他忽然想起女儿去过万香楼的事情。虽汪希蓉说只是因为好奇,可他担心影响家族名声,事后命人去过万香楼,派去的人却道,楼中没一个记得汪希蓉的人。又得知,万香楼进了强盗,杀死了好几个楼里的人。   电光火石间,汪振猛然想到了什么,猝然看向姜娆。   该不会是……   汪希蓉一直看着父亲,哭求得不到回应,她被扔在了夷安脚边,她忽然看见父亲的目光,骤然明白过来。   “侯爷饶命!”汪希蓉朝着齐曕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是夷安长公主!”她转头恶狠狠指着夷安,“是她提起子慕哥哥,是她说明华公主一直对子慕哥哥纠缠不休,我这才动手的!”   背后挑拨忽然被戳破,夷安恼羞成怒,她抬手朝汪希蓉一个杯子砸过去:“你个蠢货!你还说事情都办妥了,还说人必死无疑!你自己想的蠢主意,别赖在本公主头上!”   两个金枝玉叶如同泼妇一般对骂起来,一时间吵嚷不堪,但众人都听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皇帝最先反应过来,看向姜娆。虽不知道夷安和汪家小姐到底怎么害了这个亡国公主,但齐曕今日很明显就是为了给她出气。   皇帝瞥一眼齐曕,又瞥一眼墨云,他只盼着墨云直接动手将两个女人都杀了,这样,他好装作来不及反应。   可齐曕偏不让他如意,忽然问他:“夷安长公主和汪家小姐用心歹毒,串通一气残害人命,陛下认为,她二人该不该死?”   “这——”皇帝看看大臣,又看看齐曕。   望着齐曕膝上抱着的美人,皇帝忽然灵机一动:“这要不还是问问明华公主的意思?毕竟她才是苦主!”   姜娆正看着齐曕发呆,突然被点名,这才回过神。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齐曕,最后才看向两个罪魁。   夷安和汪希蓉都没说话,求皇帝很容易,但求一个卑贱的亡国公主,却不是立马拉得下脸的。   夷安神色扭曲,又是惊惧又是憎恶。   汪希蓉先认了命,她朝着姜娆重重磕了两个头:“明华公主,我是被人挑拨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齐曕捏着姜娆细软的腰,温声问:“娆娆意下如何?”   宫灯在齐曕背后镀下一层暖黄的柔光,将他深刻的五官罩在阴暗中,笼上了一层模糊。   姜娆晃了晃神,回过神来,她将暖和的额头贴上齐曕微凉的下巴,软声:“既然汪小姐都这样恳求了,侯爷就饶过汪小姐一条命吧。”   姜娆的声音虽然小,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楚。   汪希蓉狂喜,但其他人的脸色却都有些变幻莫测。   ——饶过汪希蓉,那夷安长公主呢?   夷安死死盯着姜娆,看着她一副娇弱不忍的虚伪样子,她就气得脑仁疼!   夷安从椅子上蹭一下站起来,指着姜娆怒骂:“你这贱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看我和这个蠢货一样向你跪地求饶吗?!呵!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你一个亡国贱婢,有什么资格让我向你求饶!你这臭婊/子,你就活该被——”   “啊!”人群中发出惊呼。   胆小的世家小姐看见眼前一幕,有些直接吓晕了过去——墨云一剑贯穿了夷安的脖颈,鲜血四溅。   齐曕散漫倚在椅背上,神色居高临下:“夷安长公主行事不端,有损国运,为边关战事计,杀之。”   他低头看向怀中,本以为会看到小公主装模作样地躲进他怀里,却只见她盯着鲜血淋漓的画面,眸光亮得灼人。   ——啧,仇恨都快溢出来了。   齐曕鄙夷地看了姜娆一眼,抬手,宽大修长的掌笼住了她的眼睛。   汪希蓉并夷安近处的几个侍女被血溅了一身,俱是吓得神魂离壳,汪希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朝汪振跑过去。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汪振终究不忍,又看齐曕没有要她命的意思,连忙伸出手要接住汪希蓉。   “汪大人。”齐曕忽然开口了。   汪振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汪小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齐曕说完,姜娆骤然攥紧他衣袖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汪希蓉被送去了万香楼。   不过,去的半路她不堪受辱,在马车里自尽了。至于她究竟是自尽,还是汪家为了保住家族的名声狠心将她杀死,便不得而知了。   这些都是后话。   马车出了宫门,齐曕捉着姜娆的手,低头饶有兴致地捏着她娇嫩纤长的手指。   姜娆偏头看着他,宫门的喧闹声渐渐远了,她的心却扑通扑通跳起来。   夷安死了。齐曕一句话,她就死了。   那可是晋国最受宠的长公主,亡国以后她就像个蝼蚁一般仰望着晋国皇宫里的每一个人,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将上殷姜氏遭受的一切,百倍千倍的奉还。   可是,她做不到。面对夷安的刁难羞辱,她也只能隐忍承受。   但齐曕,他做到了。   姜娆今日没见到韦泉思,又或许是他来了,但她没注意到。所谓出气,原本只是借口,她以为至多只是口头羞辱一番,可万万没想到,最后真的出了口恶气。   一个大仇人在眼前死去,虽死得便宜了些,这其中的快感,还是完全碾压了没见到韦泉思的那点失望。   齐曕这个大奸臣,原来这么厉害的吗?   姜娆从没想过,“奸臣”二字,有一天听起来也会这么动听。   齐曕察觉到身侧人灼灼烫人的目光,抬眼看她。   姜娆迅速收起了笑容,可上扬的嘴角没来得及压下的最后一丝弧度,还是被齐曕尽收眼底。   纵使收敛了唇角,齐曕也依旧能看见姜娆弯弯的眉眼,明澈眸子中掬着的笑意轻浅又甜美,全是得到了心爱礼物般的满足。   齐曕没拆穿她,复又低下头去,只是一边嘴角隐蔽地勾了一下。   “侯爷。”小公主忽然唤他。   齐曕抬头,颊上蓦地落下一个吻。   “公主。”齐曕喉结滚了滚,“臣可经不起公主撩拨。”   “唔,不是撩拨,就是想谢谢侯爷。”   齐曕摇头:“这个谢法,臣不太喜欢。”   “那你——”话音戛然止住,姜娆看着齐曕晦暗的眸,心里冒出一个羞耻的念头。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想,齐曕松开她的手指,往后靠了靠,拍拍腿:“上来。”   口吻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娆只别扭了一瞬,旋即乖巧掀起裙裾靠了上去。   马车颠簸着远去。   宫门口,孟辞舟站在高大的宫墙下,定定看着徐徐渐远的马车,直到它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看不见。   他勾了勾唇,笑意不明。   万香楼一事,齐曕又是杀人灭口,又是绕路回府,所作所为,原来不过是为了一个亡国公主的所谓清白。   呵,看来权势滔天的清河侯,也并非真的无欲无求,他已经有弱点了。 第21章 噩梦   宫宴后的第二日,清河侯府上下的奴仆就开始忙了起来,里里外外收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尤其是竹苑,进进出出最为热闹。   马车不比榻上,姜娆不得不多动些,累得很了,起的便晚了,出屋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摆了四五个箱子。   姜娆召了迎夏来问:“他们在收拾什么,装了这么多箱子是要出门?”   迎夏如实答:“近来泾河省混进了漳国的奸细,陛下请侯爷派人离京去处理此事,侯爷打算亲自去一趟。”   姜娆心下一紧,愣了一下才问:“侯爷几时出发?”   “这月十六。”   今日已经十三了,只有三天齐曕就要离京。他要亲自去,又走得这样匆忙,难道是泾河省的事情有些棘手?   临兖府就在泾河省,是为晋国战备要地,漳国因疫病战事不利,莫非想从后方扰乱晋国?临兖府是上殷百姓的聚集地,她的皇弟姜琸也在那里,若真出了什么事……   姜娆不敢深想。   当下心中难安,不过片刻,姜娆就做了决定——她要跟着齐曕去临兖。   入夜,姜娆只穿了一件桃色菱纱主腰并一条亵裤,窝在榻上等齐曕回府。   齐曕回来得晚,进屋时见榻上的姜娆已经睡着了,手上却还搭着一本闲书,纤指松散,书页胡乱翻着,间或被夜风卷动,窸窣作响。   齐曕默了片刻,没管榻上的人,转身去沐浴。   他沐浴完回来的时候,榻上的姜娆连姿势都没变过,睡得香甜。齐曕站在床头看了会儿,将姜娆手心摊着的书收了,随手扔去桌上。   再回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姜娆睡得靠外,还占了大半的床。   齐曕默了默,弯下腰,一只手撑榻,一只手隔着薄被,朝着姜娆的屁股打了一巴掌。   榻上的人嘤嘤哼了声,摸索着要去揉自己发痛的屁股,但手只伸到一半就变了方向,反而张开成一条线,彻底占据了整张床榻。   四仰八叉的睡姿一点都不乖,齐曕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忽然发现小公主没穿寝衣,只穿着薄薄的主腰,胸口的峰峦微微起伏,春色撩人。   齐曕气息重了几分,探手进被子,去脱姜娆的亵裤。   姜娆这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向齐曕,清透的眸仁里蒙着一层水气。   齐曕面不改色,捏了捏姜娆的屁股:“今儿怎么穿成这样睡觉。”   刚睡醒的人脑筋转的总是慢些,姜娆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软软朝齐曕撒娇:“好热呢。”   她一边说,一边环手抱住齐曕的脖子,汗渍渍的身子贴过去,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娆娆想侯爷啦。”   齐曕任由姜娆攀在他身上,身形纹丝未动,语调有些嫌弃:“身上汗得黏糊糊的。”   姜娆没搭理他,手臂缠得更紧。   齐曕嘴上嫌弃,却终归没将人推开,他拍了拍姜娆的屁股:“睡里头去。”   姜娆没松手,也不动:“侯爷抱娆娆进去。”   齐曕默了默,到底将人抱了进去。   虽出了些汗,小公主身上却仍旧是香的,齐曕将人放到榻里头,没退开,索性欺身而上,将人压在身下。   他刚要俯身去吻小公主的软唇,身下的人主动仰起脸,先吻了他。   齐曕眸色暗了暗,觉得姜娆有些反常。他并不觉得昨日宫宴的事足够让她有这么大的转变。   姜娆浑然未觉齐曕流转的思绪,只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轻轻去吻齐曕的薄唇。   齐曕的思绪被迫回转,他睨着身下献吻的小公主,在她轻啄一下又要退开的一瞬,俯首追上去,咬住招惹人的绵软朱唇,声音含混低沉:“小妖精。”   ……   夜里,齐曕被低低的哭声吵醒。   “侯爷……侯爷救我……”   闻声,齐曕侧头看臂弯里的人,他夜间视力尚可,加之月色皎明,竟连小公主的根根睫羽都看得分明。   哭语的人儿睫毛颤呀颤,眼睛却始终没睁开过,显然是做噩梦了。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才刚入睡没多久。   齐曕嫌弃身侧的人哭声吵闹,黑着脸半转身子,去拍她的背。   一下一下,姜娆渐渐安静下来。   然而,齐曕的手一停,她竟复又低声哭起来。   齐曕刚舒展开的眉宇又紧拧成一团,他不可能哄着拍这小玩意儿一直到天亮。   心烦得很,齐曕一巴掌打在姜娆屁股上。   姜娆果然醒了。齐曕刚要说话,姜娆泪眼朦胧望着他,只一瞬,忽然钻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哭求:“侯爷,不要丢下娆娆!”   训诫的话不由咽下,齐曕心头莫名一滞。   片刻后,他启声,低沉的嗓音糅杂着困倦时特有的暗哑,莫名有些温柔:“不哭,侯爷不丢下娆娆。”   “真的吗?”姜娆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齐曕,眼角还挂着泪。   齐曕低头,吻她湿漉的眼角:“真的。”   “侯爷骗人……”姜娆声音低下去,垂着眼帘,“侯爷要一个人去泾河省了,不带娆娆一起,是不是?”   齐曕面色不变,心下却轻嗤了声——原来小公主在这儿等着他呢。   齐曕眯了眯眼,口吻一本正经:“此去泾河省十分危险,娆娆乖乖在侯府等侯爷。”   “没事呀,侯爷这么厉害,就算危险,侯爷也能护娆娆周全。”   “可是,娆娆置身危险之中,会让侯爷分心。”   “……我不管!”姜娆开始耍赖,“我偏要分侯爷的心。”   齐曕低笑了声,语气却淡漠下来:“公主会拖累臣。”他改了称呼,神色亦覆上一层疏离,只是姜娆夜里视力不好,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姜娆知道齐曕这话有几分真意,她辩驳不得,只好一把将齐曕推开:“侯爷不带娆娆去,是想去泾河省寻个更漂亮的狐狸精带回来,是不是?哼!”   齐曕又笑了声,这回话音亦染了清冽的笑意:“更漂亮的狐狸精?那娆娆是漂亮的狐狸精吗?”   姜娆噎了噎,思绪被打乱,她一时烦躁,只固执说:“侯爷不要娆娆了!”   齐曕笑着将人重新抱进怀里,抵在姜娆耳边,声音温和:“只要娆娆乖乖的,侯爷就不会不要娆娆。如果娆娆非要跟着去,万一在路上,娆娆成了累赘,那侯爷会毫不犹豫地将娆娆扔在泾河省。”   姜娆的身子僵了僵,从齐曕凉薄的话语中,她分明听出了认真。   “娆娆会乖的,对么。”齐曕低声问。   姜娆无话可说。   虽然早猜到齐曕不会愿意带着她离开安梁,可真的被拒绝,姜娆还是有些心急。一直到天亮齐曕离府,姜娆都没再提及这件事,但她心里还没放弃。   若是软磨硬泡拿捏得好,齐曕未必不会松口,只是眼下只有两日齐曕就要离京,时间紧迫,她哪有工夫死缠硬磨。   思来想去,姜娆忽然想起上回找齐曕服软准备的那袋糖炒栗子。   她心念一动,当即又叫厨房做了一小袋。   姜娆在前院等齐曕回来,他这两天不知在忙些什么,又是傍晚方归。   而等齐曕回来的时候,一身雪青色松纹锦袍上竟是血迹斑斑。   姜娆甫一看见,登时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齐曕连眼睛都忘了眨,半晌才回过神急问:“侯爷,你受伤了?!”   齐曕见她侯在前院,便止了步子,又见她焦急朝自己跑过来,这才缓步往前迎了两步。   墨云跟在齐曕身后半步,见姜娆慌张,飞快道:“侯爷回府的时候遇到了刺客,不过——”   “一点小伤。”齐曕负手打了个手势,截住了墨云未说完的话。   姜娆跑得快,没听清“不过”二字,匆匆到了齐曕跟前:“这……这么多血,怎么会是小伤……”她喃喃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上捧着的油纸袋。   齐曕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糖炒栗子,眸色略动,划过的一丝笑意很快不着痕迹。   姜娆将栗子塞到抱秋手里,急急对齐曕道:“侯爷快回屋,我这就去找冯大夫!”说罢,立马转头朝着妙安院去了。   望着姜娆跑走的背影,齐曕抿了抿唇。   墨云只觉身侧肃杀之气忽然消散许多,不由抬眼看了齐曕一眼,又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已经跑远的背影。   裙裾飞扬,像初夏吹过山泉的四月清风。   齐曕回屋没多久,姜娆就抱着一堆药来了,冯大夫却是没跟来。   姜娆将药放下,看齐曕还穿着一身带血的袍子,撇着嘴去解他的衣带。   齐曕任由姜娆动作,低头看她认真的眉眼,伸出手,去玩她被风拂乱的长发:“臣都受伤了,公主还要折腾臣么。”   话音里的意味深长不加掩饰,姜娆手上动作一顿。   ——到底每回是谁在折腾谁!   她抬头,嗔瞪了齐曕一眼:“侯爷想得倒美,我是要给侯爷上药。”   齐曕捉住她的手:“身上脏,先不上药,先沐浴吧。”   姜娆神思一动,想起自己的手被镜子碎片划伤那次,是齐曕帮她洗澡的。她想了想,小小声道:“侯爷有伤,我帮侯爷沐浴。”   齐曕本就有这个打算,当下却也没应,只笑问:“公主会伺候人沐浴么?”   “侯爷会,我就会。”姜娆气势倒装的很足。   “好。”齐曕低低笑了声,牵着姜娆的手,往盥室去。 第22章 共浴   两人到盥室,沐浴用的热水下人已经准备好了。   齐曕在浴桶旁止了步子,松开了姜娆的手,站着没动,目光闲闲地望着她。   姜娆会意,走到齐曕面前,重新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生怕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一边解,一边小声说道:“侯爷说泾河省危险,却要自己去,可去了要是受了伤,侯爷不带着娆娆,到时候谁帮侯爷沐浴?冯大夫还有赤风墨云都是大男人,别说伺候沐浴,就连上药,他们手那样重,肯定没娆娆细心。”   齐曕低着头,看着腰间慢吞吞解他衣带的柔荑小手,不甚在意道:“若真必要,买个丫头伺候就是。”   姜娆的动作一顿。   齐曕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别的女子,她初来时就是这样,这个把月亦是这样,她甚至没想过,以后他身边也许会出现别人。   姜娆忽然真切地有了一点危机感,还有一点随着而来的、几乎被她忽略的不适。   很快,她将齐曕的衣袍脱下。   衣袍尽除的瞬间,她什么心思都烟消云散了——男人光裸的身体线条分明,只有旧痕,哪有什么新伤。   反应过来,姜娆猛地抬眼,明亮的眼睛瞪得浑圆,含着一点恼怒:“侯爷又骗人!”   齐曕正含着戏谑的笑等着姜娆的反应,闻言笑容滞了一下,有些无奈问:“什么叫又?”   姜娆没答,伸手推了齐曕一把。可齐曕站着的时候和躺着的时候不一样,他高大欣长的身形八风不动,反是姜娆自己用力太大,被反力逼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齐曕不紧不慢地伸手,宽大的手掌捉了她的腰稳稳扶住。   姜娆气得鼓着腮帮子,使劲扭动了一下身子,从齐曕怀中挣脱开。   她道:“昨晚侯爷说不会丢下我,结果转脸就要一个人去泾河省,今天又骗我说自己受伤了,这不是又是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跟着他离京。   齐曕忽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小公主手上捧着的那袋糖炒栗子。   他深寂的眸仁中流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抬手,探过去解姜娆的衣带。   姜娆一惊,立马躲开。   “乖。”齐曕嗓音压低了几分,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   姜娆不敢再动,被齐曕拉着衣带拽到他面前,宽衣解带。   “就这么想跟我去?”齐曕低声问,声音沉在姜娆耳畔。   姜娆怔了怔,回味过来齐曕语气的松动,连忙抬眼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使劲点了点头。   齐曕睨了她一眼,没说话,将她衣裙全脱光。   赤条条站在齐曕跟前,姜娆万般不自在,忍不住抬手,想遮住胸前风光,又想垂手遮住腿间。   不等她确定到底遮哪头,齐曕已经开口:“手拿开,娆娆哪里侯爷没看过?”   姜娆使劲攥了攥拳,到底无力松开。   齐曕侧身,探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收回手道:“进去。”   姜娆抬腿进了浴桶,不用齐曕再说,她将身子沉下去,彻底淹没在水中,只留小小的脑袋和一截细白的脖子在水面上,这样的姿态让她十分有安全感。   齐曕嗤笑了声,褪下衬裤,也跟着进了浴桶。他身高腿长,过满的水随着他的沉入一阵波荡,水花满溢。   比起姜娆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的模样,齐曕则从容多了。   他倚靠在桶壁上,长长的手臂随意搭在浴桶边沿,神态懒散。他偏头望着姜娆:“缩着做什么,不是想跟着去吗?”   姜娆眨眨眼。   齐曕笑容玩味:“本侯身边不带累赘,但娆娆的本事,谁也替代不了。”   不知是不是水温太高,烫得她脸发烫,姜娆低低地反驳:“侯爷不是说买个丫头伺候就行了么……”   心口滑过一阵奇异的愉悦,齐曕看着她。   浴桶里的水再次荡乱一片,齐曕欺到姜娆身侧,略高于她垂目而视,嗓音低沉:“我说过了,娆娆的本事,谁也替代不了。”   ……   齐曕终于答应,带着姜娆一起去泾河省。   此番离京,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马车的坐马车,一路赶得甚急,十分颠簸。   自出发,众人一路几乎不怎么休息,夜里也都在赶路。就算要歇息,也不过稍事停留半个时辰,便又要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七八日,终于齐曕下令,要休息一晚。   停车的时候尚是黄昏,日头落了半截,残霞铺满了大半天空。景色虽好,这时节却实在热得厉害,不知为何,又一点风都没有,闷闷的叫人不适。   姜娆下了马车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齐曕。这回出来,她和齐曕不是坐的同一驾马车,这几日赶路,她几乎没怎么看见过他,就算是大家都歇息的时候,他也在他的马车里,甚少露面。   迎夏走近,姜娆便问她齐曕。   迎夏道:“侯爷还在马车上和人商议泾河省的事情。”   虽是在路上,每日却也都有泾河省的消息传来。姜娆心道这回泾河省的事情果然棘手,不过,她倒是没想到,齐曕一个大奸臣,竟然会对国家大事这么上心。   一方面,她心系临兖,感激齐曕这般上心,另一方面,她又在心里暗暗祈祷,齐曕可千万要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奸臣才好。   不远处有人在搭帐子,姜娆的目光无意识地看过去。   迎夏笑道:“这几日赶路急,都是在马车上歇息,公主定是没睡好,今夜终于有了帐子,公主可以安睡了。”   这回出门,姜娆只带了迎夏一个,自然,鸣婵也在。   姜娆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迎夏的话。   迎夏又感慨道:“公主身体娇贵,奴婢本以为您会受不了,没想到您这样厉害,一路倒是如常。”   姜娆笑了一下:“身体娇贵那也是曾经的事了,我到底是个亡国之人,又流亡了那么久,这点苦还是受得住的。”   迎夏面上神情一变,颇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不该提及这些,害得姜娆想起伤心事。   姜娆看了迎夏一眼,安慰道:“无事,我不在意。”又转移话题,问她,“此去泾河省,大概还要多久?”   “已经走了一半了,后面的路好走,就快了。”   姜娆点点头,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走神的样子。   入夜。   夜风吹过,卷走了傍晚的闷燥,送来阵阵凉意。   姜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人参全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纵使赶路这样急,齐曕在吃食上倒是一点不将就,比起她逃亡的时候,齐曕倒是享受多了。   迎夏朝姜娆走过来,手上端着油泼百花鲈鱼、虾仁豆腐等几样小菜。   姜娆摇头:“不用,我吃饱了,这些你吃吧。”   “公主安心,今夜就在此处休息,现下吃些,也要等明日才会在马车上颠簸,那时,吃的早消化了,不会难受的。”   感念迎夏的细心,姜娆到底没再拒绝,稍微用了些。   晚上吃东西的时候,照旧没看见齐曕的踪影,姜娆问了迎夏一句,迎夏说是还在忙。   姜娆便没说话了,迎夏看她一眼,笑着打趣:“公主这是担心侯爷了?”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姜娆笑,“我巴不得他不出现呢,他不吃东西,这些好吃的就白白便宜我们了。”   听了这话,迎夏明显愣了一下,继而才笑道:“那公主尽管放心吧,这些吃食本就是侯爷为了公主准备的。以往侯爷出门,只会简单带些干粮,哪里会准备这样多的食材,还连厨子都带着。”   姜娆怔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她才轻声道:“侯爷有心了。”   她低头,小口呡了一口手里的人参汤,暖意下肚,流遍全身,手上端着的汤却莫名沉甸甸起来。   虽然好不容易能住帐子了,但沐浴是不行的,吃完东西又坐了片刻,姜娆便直接进帐子睡觉。   这里只搭了一顶帐子,就是给姜娆住的,旁人都没有,许是都习惯了风餐露宿。   姜娆进了帐子,迎夏在外头道:“公主有什么事情就叫奴婢一声,奴婢就在外头守着公主。”顿一顿,又补一句,“鸣婵也在,公主安心。”   “好,辛苦你们了。”姜娆如是道。   她坐在帐子里,听着帐外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过了片刻,她叹息一声——明明努力不想成为拖累,却好像还是拖累了齐曕。   想起齐曕,姜娆思绪飘远。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吗?   连日的奔波实在叫人累得厉害,姜娆躺下,很快睡着了。   夜色渐深,帐子外的脚步声都歇了。   姜娆睡得沉,但到底出门在外,总是比平日要警觉得多,迷迷糊糊间,姜娆忽然觉得帐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   她感觉有人……在扒拉她的裤子!   反应过来,姜娆几乎是立马惊醒。   她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帐子外有人守夜,夜里冷,外头点着火堆,明亮的火光透过帐帘照进来,让来人的五官变得清晰。   是齐曕。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 第23章 暴雨   透过帐帘的火光昏黄,给齐曕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暖意,或许夜色使然,又或许多日未见,姜娆恍惚间觉得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他仿佛瘦了些,俊美的五官越发显得深刻英锐。   没想到姜娆会忽然醒过来,齐曕也怔了下,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太坦荡,怕她多想,很快他低声道:“给你上药。”   目光下移,姜娆这才看清齐曕手上还拿着一个药瓶。   离京这一路过来,一日有八九个时辰她都坐在马车上,连续七八日皆是如此,路上又赶得急,十分颠簸,她屁股和大腿根儿上都被磨破了皮,疼得厉害。   只是,一来她不想让齐曕觉得她累赘,二来,她自己挂心临兖的情况,不想拖慢脚程,所以这点小伤她便没说,只想着等去了临兖再找药铺买些伤药,就连迎夏她也没告诉。   ——可是,齐曕是怎么知道的?   因屁股疼得难受,姜娆是趴着睡的,此时听了齐曕的话,她连忙转身:“我自己来吧。”   刚一动,就被齐曕按下:“别乱动。自己上药?你自己看得见吗。”   不容抗拒的语气,只是隐隐有些疲惫。   姜娆没再动,乖乖让齐曕上药。   他的动作很轻,不像他一贯的强势。姜娆莫名有些心虚,明明她不想这么累赘的,可还是被齐曕发现了。他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还因为要给她上药,大半夜连觉都睡不成。   “侯爷今晚还休息吗?”想着想着,姜娆脱口而出,问完她自己都愣住。   齐曕的动作顿了顿:“还有些事。”   两人沉默下来,谁都没再说话。   上完了药,齐曕又给姜娆穿好了裤子,催她:“快睡。明日卯时三刻就要出发。”   说完,他起身要走。不等他站起身,袖子忽然被扯住。昏黄的微光中,他看不清趴着的人的眉眼,只能听见她轻轻的声音,似是撒娇:“侯爷……侯爷陪娆娆睡吧,娆娆一个人害怕。”   齐曕没应声,沉默着。   姜娆又晃了晃他的袖子,声音越发低软:“侯爷……”   良久,齐曕在姜娆身侧躺下,语调轻和:“睡吧。”   “嗯!”姜娆松了口气,语调带着小小的欢愉。   过了片刻,齐曕以为姜娆已经睡着了,刚想起身,身侧的小公主忽然开口:“侯爷。”   “……”齐曕没应。   姜娆往齐曕身边凑了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他:“侯爷,你怎么知道我屁股磨伤了?”   齐曕没答,好似睡着了一般。   姜娆却仿佛笃定了他并没有睡着,不肯罢休又追问:“侯爷,你到底怎么知道的啊?”   虽多日没面对面说过话,他却时常会远远看她一眼,自然能发现她每次坐着的时候身体都格外僵硬,不管坐在哪里,都只肯坐一点点位置。   但这话,齐曕没打算说,他慢悠悠道:“摸过那么多次,怎会不知娆娆的屁股娇嫩易破。”   “……哼。”姜娆退开身子,红了脸。   两人没再说话,齐曕静静等着小公主入睡。   然而,过了片刻,小公主再次凑过来,她伸手朝他摸索,终于小手找到他的大手,紧紧攥住,然后安静不动了。   昏暗中,齐曕静默不动。   良久,他抿了抿唇,无声笑了。   ……   傍晚的闷热终于在第二日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清晨出发不久,众人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其实,前两日也曾遇到过落雨,对时常行走在外的人来说,这样的风雨兼程再寻常不过,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太过磅礴。   姜娆坐在马车上,耳畔除了外头滂沱大雨倾盆砸落的声音,旁的什么都听不到。她有些不安。   迎夏以往都在马车外侍奉,今日雨势太大,她才在车内。见姜娆有些心绪不宁,迎夏忙安抚她:“过了这磐柳坡,往前六七里有个驿站,我们会在那儿修整,等这暴雨停了再出发。”   姜娆正要点头应声,忽然马车猛地刹停,她整个人往前栽倒过去。   伴着马匹的嘶鸣,姜娆的额头撞在了车壁上。   迎夏刚重新坐定,转脸就看见这一幕,惊呼一声:“公主!”   她急忙要靠近查看,姜娆道没事,又吩咐她:“先看看外头怎么了。”   迎夏遂去掀开车帘。   外头驾车的雷石不等车帘掀起,他已经背对着二人高声道:“不好,雨势太大,是遇上垮山了!”   话音刚落,姜娆和迎夏便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块从马车前横冲过去,伴着一堆泥水和沙砾。   姜娆心下一紧,暴雨中,只听得墨云熟悉的声音高喝道:“保护侯爷和公主,冲过去!”   众人已过了磐柳坡大半,无可退,无可避,只能冲。所幸,齐曕带着的人里除了姜娆和迎夏都会武功,只是到底情形混乱,马匹受惊,一行人被垮塌的沙石暂时冲散。   雷石驾着马车,冲出了磐柳坡,又跑了一段才勒马停下。   “公主,您没事吧?!”雷石在外头急问。   姜娆松了口气,高声应他:“我没事。”她掀开车帘,“侯爷呢?”   后头这句声音低下来,转瞬淹没在迅猛的大雨中,无人回答。   姜娆自己朝磐柳坡的方向看过去,然而暴雨如注,举目皆是山石滚落卷起泥沙,她什么也看不清。   “公主小心!”一声急厉的惊呼突然传来。   姜娆还没听清是谁的声音,只觉左侧一道寒光闪过,她转头,一把长刀劈开万千雨柱,疾旋飞来,径直朝着她的脖颈。   雷石反应快,大喊了一声“有刺客”,回手在车辕下抽了刀,用力挥空一砍!   “铿”一声,就在姜娆耳畔,那飞刀被雷石的刀击飞。   与此同时,四下涌出数不清的黑衣人,朝着她们杀过来。   雷石神色一紧,朝着磐柳坡看了一眼。   姜娆注意到了雷石的动作,刚落回去的心重新又悬起来。黑衣人人多势众,齐曕带着的人虽是高手,自保有余,可双拳难敌四腿,加上她和迎夏,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迎夏环视了一圈周遭,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这是自寿宴一事后她随身带着防身用的。要是护不住明华公主,在侯爷那里她必是死路一条。   迎夏余光看向姜娆,只见她不知何时拔了头上一支簪子握在手里,虽神色凝重,倒也不见慌乱。   “公主。”迎夏开口,“公主您进去吧,奴婢守在这里,誓死保护您的安全!”   姜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待在马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更加不安,她谁也不信,她只相信自己。   黑衣人人数太多,齐曕的人却在方才的垮山中或多或少负了伤,很快有些力不从心。   眼看着一个个同伴受伤甚至倒下,雷石焦急万分,可他也不敢离开姜娆身侧,只能不住地看向磐柳坡的方向。   姜娆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在暴雨中朗声提醒他:“他们有备而来,只怕侯爷那边也被缠住了。”   雷石面色一沉,再不敢寄希望于齐曕,他定声道:“公主放心,属下定护公主周全!”   话音落,已经有黑衣人杀了过来,雷石立时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与此同时,另一波黑衣人从另一侧靠了上来,迎夏在他们近身前大喊:“鸣婵!保护公主!”   被人缠住的鸣婵火速脱身,飞身到马车边。她个子很高,即使面临这样危险的局面也面无表情,在大雨中脊背挺直得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是姜娆第一次看到鸣婵出手,虽高但有些偏瘦的身量,一瞬爆发出的杀气竟比男子还要骇人。她的武功极好,五六个黑衣人围攻她一个,也不能伤她分毫,至多只能牵制她的身形。   姜娆不由有些羡慕,她若是有这样好的武功,兴许当年就能保护好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   可惜,当年是他们保护了她。   如今亦是。她还是被保护的那个。   混乱中,黑衣人中有人大喊:“她右腿受了伤!”   姜娆猛地回神,依着那声音看去,果然看见鸣婵的右腿在流血,应该是方才躲避山石的时候受的伤。   黑衣人听了同伴的提醒,轮番朝鸣婵的右腿进攻,纵使鸣婵武功高强,却也挡不住这样的攻势。   她虽不至于败下阵来,却渐渐被黑衣人逼得离开了车驾。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从车后悄悄潜了过来,雷石鸣婵皆回援不及,黑衣人举着刀迎面朝姜娆砍下!   刀锋却没落下。   黑衣人身形定在姜娆面前,只见他心口被人从身后一刀戳穿,血迸出来,刀尖亦被染红,但很快,利刀又被暴雨冲刷得雪亮,寒光凛凛。   姜娆愣了愣,暴雨骤然打在她脸上,一瞬割乱视线,她看不清黑衣人身后更高的那个人。   迎夏的声音先响起,带着惊喜:“侯爷!”   “侯爷……”姜娆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句,雨水流进口中,苦得发酸。   齐曕看着姜娆,神色莫名:“臣送公主的簪子,公主就用来刺这个狗东西?” 第24章 刺杀   姜娆怔愣的时候,一件披风兜头罩下来,视线瞬间被黑暗占据。她只觉腰间被一股力一勾,身子就被卷进了马车内。   车厢内蕴着暖意,姜娆拨开头上的披风,探出头来,看着齐曕。   轰烈的暴雨声被隔绝在马车外,车厢内忽然有些安静。   齐曕取下防雨的斗篷,随手递给车门边上的迎夏。雨势太大,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淋了雨,衣袖和袍摆全是湿的,还滴着水。   “侯爷,你……”姜娆的话音止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曕没理会她的欲言又止,只看着她,皱起眉:“额上怎么了?”   “啊?”姜娆反应了一下,低声道,“方才躲避山石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真蠢。”齐曕抬手,曲指嫌弃地在姜娆脑门上敲了一下。   姜娆疼得“嘶”了声,也不敢顶嘴,默默不说话。外头情形未知,她的心却莫名安下来,毕竟晋国最大的坏蛋就在这儿,外头那些只是小鬼,肯定不是大坏蛋的对手。   齐曕不知姜娆心里正叫他大坏蛋,朝着她伸出手。   方才被敲的疼才刚消散,姜娆连忙躲开齐曕的手。   “果然蠢。”齐曕冷笑了句,手快一步,抓住了姜娆身上的披风。他只是要用干净的披风帮她擦去身上的雨水。   明白过来齐曕的意图,姜娆一怔,一侧的迎夏低着头不敢看二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擦完头上身上的水渍,已不知过了多久,鸣婵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禀侯爷,刺客已全部伏诛。”顿了片刻,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属下没保护好公主,请侯爷责罚。”   姜娆闻言连忙眼巴巴去看齐曕,她也不敢求情,只是鼓着一双清莹秀澈的大眼睛望着他。   齐曕瞥她一眼,朝外头道:“好好办差,回京再罚。”   姜娆温温柔柔地笑了。   ——这也算是免于责罚了吧?谁知道什么时候回京呢,说不准到时候齐曕就忘了这件事了。   经过这场波折,雨势并未转小,众人按照原先的安排到前头的驿站避雨。   在驿站,姜娆终于好好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裳。她正用棉巾擦着头发,一转过帷帘,就看见齐曕坐在屋子里。   齐曕见她出来,言简意赅道:“屋子不够,臣和公主住一间。”   “嗯。”姜娆轻轻应了声,慢吞吞揩着头发,心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从她住进清河侯府那一刻起,她不是侯夫人,不是侍妾,甚至连外室都不是,她只是个暖床的玩意儿,既是暖床所用,自然要睡在一起。   姜娆终归有些公主的傲气,想起自己和齐曕的关系,心口不免泛起一阵闷胀感。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转移话题问齐曕:“方才那些刺客都是什么人?”   齐曕没答。   他朝她招一下手,示意她过去坐。   姜娆依言在他身边坐下,齐曕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棉巾,为她擦头发。   姜娆一愣,又听齐曕问:“后悔跟来吗?”   过了短暂的片刻,姜娆摇了摇头。   “别乱动。”   “哦。”姜娆不动了,说,“不后悔。娆娆知道侯爷会保护娆娆的呀。”   齐曕心底嗤笑了声:小骗子。   ——不知道刚才是谁握着簪子扎在黑衣人身上,一脸同归于尽的决然。   擦完头发,墨云有事要禀,齐曕就起身出去了。   姜娆看着他走出去,收回目光的时候,才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小瓶子。她疑惑地拿起来,拔开塞子闻了闻,是药。却和齐曕用在她屁股上的不是同一种。   姜娆想了想,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肿起来的小包——难道是擦这儿的?   她望着屋门,目光一时茫然,过了片刻方恢复平静。   齐曕下了楼,墨云向他禀话:“主子,查清楚了,是孟崇游的人。”   “呵。”齐曕面色淡淡,毫无意外神色,“他人在前线,还不忘给本侯找不痛快。”   语气不甚在意,连一丝怒气都没有。墨云不解他的平静,却也不敢多加窥探,低头不语。   快到未时的时候,姜娆收拾好了一切,推开窗子看,见雨势终于小了些。   “公主。”门外响起迎夏的声音。   “进来吧。”   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神卑顺,手上端着几碟小菜,是来送饭的。   “放桌上吧。”   少年不敢进门,迎夏正要上前去接,却是鸣婵抢先了一步,将饭菜端了过来,又叫迎夏先下楼去吃东西。   迎夏也不推辞,和那少年一并下楼去了。   屋内,姜娆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拿筷子。   忽然筷子被一双手按住,阻止了姜娆的动作。   是鸣婵。   姜娆惊讶地看着鸣婵,鸣婵朝她摇摇头,没说话,姜娆随即了然。   过了约摸两刻钟,楼下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姜娆一点声音没出,安静地坐着。很快,楼下响起脚步声,随即惊呼声乍起,再然后便是激烈的砍杀声。   许久后,驿站中重新安静下来。   鸣婵握着剑柄的手放下,姜娆就知道没事了。   她好奇,等鸣婵确认了外面安全,便走出门去看。   二楼是一圈围廊,姜娆站在走廊上往下看,正好看见一楼的大堂。楼下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皆是身着黑衣,和之前行刺的人一样的装扮。   齐曕坐在椅子上。   他右手食指中指相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像是等什么。   姜娆刚想下楼,一楼大门外,赤风带人押着一男一女还有方才那个送饭的少年进来了。   赤风将人推进门:“雨太大,他们只跑了三里地。”   话音刚落,那一男一女扯着少年跪下来,三人俱是浑身湿透,男人朝着齐曕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是受人胁迫的……”   说话间,那男人的胸口衣襟里掉下一个布团,砸在地上一声铿响。男人一愣,布团散开,是金子。   男人慌了神,磕头磕得更用力:“大人饶命!是、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是小人——”   “吵死了。”齐曕曲指,骨节猛地敲在桌子上,神色烦躁。   男人不敢再说话,只那小少年看到满屋子的尸体,吓红了眼。   齐曕扫了这三人一眼,抬手,随意点了点夫妻二人:“这两个,先杀了。”   “大人!饶——”话没说完,赤风长剑出鞘,两人脖间血口连成一线,立时没了声息。   “爹……娘!”少年眼看父母死在眼前,顿时哭出声来。   齐曕却不嫌他吵,只静静看着他,漆黑的桃花眼中似乎还噙着一抹冰冷嘲弄的笑。   少年哭声略低,齐曕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若好好求一求本侯,兴许本侯能饶你一命。”   少年不说话,哭声歇止,卑顺惶然的眼中只剩仇恨,恶狠狠地盯着齐曕。   “啧,没意思。”齐曕往后仰了仰身子,声音轻飘飘的,颇有些可惜,“晋国人连怎么求饶都不会么。”   “杀了罢。”齐曕随意道。   他起身,没看那少年一眼,却是莫名抬头朝二楼望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   齐曕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过了片刻,慢慢皱起眉。他有些懊恼刚刚说的太多,竟忘了她还在这里。   驿站的人虽死,但东西还有可用的,只辛苦了鲍顺刚淋了雨,好不容易休息片刻,这会儿又要给大家做吃的。   齐曕陪姜娆在屋中用饭。   她的伙食仍是最好的,百花鸭舌,陈皮兔肉,木犀糕……齐曕喜甜,姜娆将木犀糕推到他面前,察觉他没换衣裳,出声提醒:“侯爷淋了雨衣裳湿了,待会儿泡个澡,换一身吧。”   齐曕看她一眼,“嗯”了声道:“依你。”   收拾残局有下头的人去做,齐曕沐浴后就穿了寝衣没再出去。   数日未有亲近,两人睡在一屋,姜娆不敢先睡,颇有些忐忑地等着齐曕。她屁股还疼,可她是没资格说不行的,只要他想要,她只能任他予取予夺。   齐曕出来,正看见姜娆一脸忧愁地坐在床上发呆。   “还没睡?”齐曕瞥她一眼,走到桌边端起一只小杯喝水,随口问,“还不累么。”   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可姜娆不敢赌。   每回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地欺负她。比如之前岑府寿宴,后来在马车上,他正襟敛坐,深寂的眸仁中分明不含半分欲望,可是,却执意要看她情迷意乱。   仿佛看到她受不住地哭求,他就会心情好转。   姜娆摸了摸屁股,怕齐曕折腾她太狠,想了想,自己先下了榻:“侯爷还不累吗?”   她从身后抱住他,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娇。   齐曕放下杯子,侧头看她。他捉着她的手,转回身与她相对。   片刻,他俯首,吻她。   拥吻绵长,唇齿相依,齐曕探臂绕过姜娆膝下,打横将人抱起来,走去床榻。   大抵他心情没那么坏,将她放下的动作还算温柔,姜娆深吸了口气,静候他接下来的掠夺。   然而,齐曕在她身侧躺下,声音平和低沉:“睡吧。”   姜娆没应声,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齐曕仿佛听到了她内心所想,语调颇为无奈:“臣又不是色中饿狼,十天半月不做不会死。”   ——不会死?所以是想做,但是……   “等你屁股上的伤好了再说。”齐曕补上一句,语气突然不耐烦。他手一挥,屋中烛灯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姜娆有些懵。   黑暗中,她看不清齐曕的神色。又等了许久,确定齐曕是真的不会碰她了,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渐渐,姜娆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潜意识里还回想着齐曕的话:“晋国人连怎么求饶都不会么。”   他这话好生奇怪,说的好像他自己不是晋国人一般。   姜娆又想起他着急去泾河省。身为一个举国唾骂的奸臣邪佞,却一路宵旰忧勤,他是为了……   姜娆猛地醒过来。   难道齐曕急着去泾河省的目的和她一样?!他莫非……和上殷有什么关联?! 第25章 临兖   姜娆夜里没睡好,一直想着齐曕那句古怪的话。   齐曕的马车在垮山的时候被山石撞坏了,便坐到了姜娆的车上。只是迎夏守在车门外,姜娆没找到机会试探齐曕。   因遇上暴雨耽搁了路程,离开驿站后一行人星夜兼程,终于在七月初抵达了泾河省阳昌府。   阳昌府和临兖府相邻,若中途不歇息,至多再有两日就可到临兖。   众人入城换了马匹,又补了些水和吃食,再次启程。   马车刚出城门就停了下来,姜娆看了一眼齐曕,见他没反应,这才掀开一点车帘,探头看外头的情形。   城门外一侧传来官兵的叱骂声,混杂着谁的哭求。姜娆目光眺过去,见有三人跪在地上,是一男一女,并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好大的胆子!路引都敢造假,我看你们鬼鬼祟祟、来历不明,定是混进泾河的奸细!来人,把这三个人抓起来!”   跪在地上的男人忙磕头:“官爷饶命啊,我们不是奸细,不是奸细!我们是、是从临兖府逃过来的,不是奸细!”   “临兖府”三个字像一磬闷钟,登时敲得姜娆脊背一僵。   ——逃过来?为何要逃?临兖府出什么事了吗?   那男人接着道:“临兖府现在一团乱,我们只是想活命啊!”他将女儿拉到面前,“官爷,我女儿才十一岁,她生了病,我得带她进城看大夫,求官爷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们真不是什么奸细!”   姜娆的目光落到那小姑娘身上。十一岁了,身量却瘦小得只有八九岁一般。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官差却并不心软,恶狠狠命人将他们拿下带回去审问。小姑娘的母亲扑上去抱住官差的腿,苦苦求告,却只换来当胸一脚,竟被踹得爬都爬不起来。   姜娆眼神一凛,已然呵斥出声:“慢着!”   她的声音非是惯常的温软轻柔,疾言厉色之时,颇有上位者的威势。   一时间,官兵、百姓,就连马车外的赤风一行人,全都齐齐看向她。   身为上殷皇室的嫡公主,过去她发号施令理所当然,可眼下,面对这些目光她竟有几分慌乱和心虚。   定了定神,姜娆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莽撞了。她没有能力去管阳昌府的官兵。   但是,如果齐曕开口的话……   姜娆看向齐曕,她还没说话,男人已经挑起嘴角,勾了抹冷笑。   齐曕瞥她一眼:“公主现在想起臣了?”   姜娆硬着头皮开口:“侯爷,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齐曕阖上了双目,俨然一副不会管她的漠然模样。   姜娆凑近些,伸出手,小心翼翼攥住齐曕两根手指,软声撒娇:“娆娆求求侯爷啦。”   过了片刻,齐曕掀开眼皮看她:“公主就是这么求人的?”   姜娆眨眨眼,一时没领会。齐曕便轻嗤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求?   姜娆皱眉不解。   ——难道……他是要她现在和他……   这倒不是难为情的问题,而是齐曕每回都要很久才能结束,眼下外头的官差可不等人。   身侧的人半晌没反应,齐曕不耐,睁开眼冷扫过去:“蠢。”   “啊?啊!”   姜娆还没反应过来,齐曕被她攥着的手突然反握住她一拽,轻易将她带到他面前,他的手压住她的腰禁锢,低头吻下来。   姜娆呆住,唇瓣覆上他薄唇的温热,独属于齐曕的清冽气息,霎时间盈满了她的鼻息。   在姜娆回过神之前,齐曕退开。他笑得意味深长:“公主刚刚以为臣想要什么?”   直到齐曕戴上面具起身,姜娆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捉弄她。   “臣瞧着,”齐曕回头看她,眸中潆着一泓柔光,“公主才是那个索求无度的人。”   他说完,掀开车帘出去,含笑的声音旋即散落在风中。   暑季的风吹得人脸发热,姜娆独自在车厢里平复了许久,方才下车去。   姜娆过去的时候,齐曕已经解决了官兵,一家三口正朝他磕头道谢。   齐曕神情淡漠,眉宇间甚至隐隐有些烦躁,姜娆深看了他一眼,吩咐迎夏将人搀扶起来,又问:“你们为何逃离临兖?刚刚你们说临兖一团乱,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答话:“临兖进了奸细,官兵到处搜查抓人。前两日,蒋都司带人抓了几个奸细,将人活活折磨死,尸体就吊在城门上,说是要以儆效尤。可是……”   他神情闪过一丝悲痛:“可是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奸细啊!我认得他们的,他们一家四口和我们一样,都是上殷人,素来本分,怎么可能……哎!造孽啊!那一双儿女,一个九岁,一个才七岁!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是漳国奸细!”   男人犹自说着尸体的惨状,姜娆握紧了拳,指甲陷进肉里亦不自知。   缓和许久,姜娆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临兖是怎么乱了。”   “哎,从吊尸的事情后,官兵就开始胡乱抓人,四处都是暴动反抗,自然就乱了。我要不是为了我这可怜的女儿,我也要留在临兖杀几个晋——”话音戛然而止,男人慌乱看向齐曕。   姜娆心下也是一紧,忙朝齐曕看过去。   齐曕淡淡回望她一眼,姜娆就莫名心虚地避开了目光。她忙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才又抬眼对上齐曕,目露祈求。   骄阳灼人,日光明亮得有些晃眼,姜娆好像看见齐曕勾了下嘴角,细看时,他薄唇却仍抿得如一条直线。   齐曕吩咐手下的洪山:“你在城外寻个地方安顿他们,再找个大夫过去看看。”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男人扯着一家人跪下,又是一阵磕头谢恩。   齐曕眉头一拧,也不管地上跪着的人,转身就走了。   姜娆看着他走远,绚烂明光洒在他挑长高大的背影上,竟点缀出几分光风霁月的味道,一点不像个奸臣。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临兖。   城内上殷人正和官兵对峙,齐曕未曾显露身份。   姜娆坐在马车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掀开帘子瞧了瞧。   当初她安顿皇弟姜琸的时候曾到过这里,可眼前的街巷满目疮痍,一点不见昔日热闹的景象。很多铺子关了门,街边不是有人在打架,就是在抢东西。   ——这样乱,也不知姜琸怎么样了。   姜娆敛下忧色,刚要放下帘子——   “吁——!”雷石忽然勒马,紧接着呵斥一声,“不长眼吗!”   原是前头因为抢米发生了打斗。   女孩儿的哭声,母亲的嘶喊,哄抢的喧哗……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片嘈杂。   雷石绕开米铺,马车路过的时候,风卷起车帘,姜娆恰好看见米铺外石板地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被抢米的情形吓得嚎啕大哭。抢米几个高大男子没看到地上的小孩子,几次险些踩到她。   “停车!”姜娆忽然出声。   “公主,怎么了?”雷石勒了马问。   姜娆身形顿住。   怎么了?难道她又要求齐曕管管这个小姑娘?偌大的临兖府,上殷人那么多,她能求他管几个?   若是……若是上殷还在……   姜娆闭上眼。   齐曕余光睇一眼姜娆:“公主还要管多少像这样的闲事?”   姜娆猛地睁眼去看齐曕,齐曕却没看她,闭着眼似在小憩。   “别碰我!别碰我!”凄厉的女声陡然乍喊起来,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姜娆心口猛烈一震,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要将她淹没。   国破之时,太子妃嫂嫂已有身孕,晋军却企图轮辱她。那些畜生笑着骂着,满口污言秽语,他们一拥而上,用沾着太子哥哥血的手,去撕扯她的衣裙。   然后,太子妃嫂嫂死了。   在晋军得逞前,她奋力夺了一人的刀,一刀割裂自己脖颈,热血四溅。   她一生端庄温柔,从不对人说一句重话,死的时候,却用最恶毒的咒骂诅咒晋国,她死死盯着那些畜生,死亦不肯瞑目。   姜娆骤然起身,额头险些撞上车顶,她顾不得,逃跑一般,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姜娆将小姑娘抱到一边,又去阻拦那些企图带走她母亲的男人。姜娆衣着华贵,容貌妍绝,男人纷纷停手,疑惑地看着她,揣度她的身份。   女人得救,连忙冲到女儿身边抱着她安抚,又看向姜娆,几乎爬到她脚边,一边求救一边伸手想拉她的裙摆。   鸣婵神色一凛,剑鞘横过去,警惕道:“公主小心。”   “公主?”抢米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误会了姜娆的身份。   人群中,一个高挑精瘦的男子神色一狠,袖中寒光乍现,直直朝着姜娆刺过来!   他大喊:“晋国辱我上殷,你拿命来!”   姜娆一怔。   赤风就在旁侧,男人当然无法得手,赤风一剑挑飞了男人手上的匕首,回手又一剑,朝着男人脖子砍去。   “不要!”姜娆大呼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铿”一声激响,赤风的剑生生被什么东西弹开。   姜娆回过神,慢慢转头看向马车方向。她知道是齐曕。   要刺杀姜娆的男人跌倒在地,姜娆转回脸看他,好半晌才问出口,声音晦涩:“你……你们是上殷人?”   “是!要杀要剐,尽管来!老子不怕!”   姜娆没理会他们,又去看瑟缩在地的那对母女:“那……你们是……是晋国人?”   女子茫然地点点头,不明所以。   姜娆猝然踉跄了一步,幸而腰后及时落下一触温热,将她扶住。   “公主小心。”齐曕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紧不慢,噙着丝从容,又似嘲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剧情,感情戏少些呀 第26章 公主   姜娆一愣神,齐曕已经收回手。她转脸望他,他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戴着面具……他、他是清河侯!”男人堆里有人认出了齐曕。一时间,众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些畏惧的神色。   齐曕环睄一圈,眸光动了动。   ——清河侯算什么?值得他们这么惊惧吗?   ——或许,这些人知道了小公主的身份,会更诧异吧?   齐曕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目光幽幽掠过每一张惶恐的脸,最后落在刺杀姜娆的男子脸上,漠声道:“你想杀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姜娆的身子僵了僵,心脏仿佛猛地被攥紧。   “这位,是你们上殷的明华公主。”   人们先是一愣,继而满脸惊骇:“怎么可能!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怎么会和清河侯在一起!”   “公主不是被晋国抓住关起来了吗?怎么可能来临兖!”   议论声像一张张巨手,攥得姜娆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人认出她:“她……她好像真的是明华公主,我以前在上元节上远远见过公主的。”   “真的是公主!?公主不是被抓了吗?”   “公主是来救我们的吗?”   “可是……公主怎么和清河侯在一起?”   街巷嘈杂,这些议论却无比清晰地飘进姜娆的耳朵。   “公主,走吧。”齐曕将一截小臂递到她面前,他站得端直,神色并无多少恭敬,却到底没和以前一样,直接不由分说牵着她、抱着她,将她带走。   姜娆没伸手搭住他递过来的小臂,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互相攥紧,像是要从中汲取些勇气。   半晌,她迈开脚步径直掠过齐曕,得到大赦一般匆忙离去,背影仓皇。   齐曕站在原地,看着姜娆的背影走远,笑了。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说不后悔。   ——你非要来,我带你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呢?   姜娆上了马车,吩咐出发。雷石见齐曕还没回来,不敢启程,探询地望着他。   收回空落落的手臂,齐曕微漠地点了一下头——要是他上去了,小公主哪好意思偷偷哭鼻子呢?   他已经能想象到她躲在马车里偷哭的样子,哭声抽抽搭搭,勾人的眼尾盈了泪,染出一片靡红。   只不知,这样的哭声,和在他身下时有何分别。   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齐曕信步而行,赤风紧跟着他,挠了挠头问:“马车走了,主子您怎么过去啊?”   齐曕斜他一眼,没说话。   少顷,齐曕翻身上了赤风的马。   “主子,那我——”赤风话未说完,齐曕扬长而去。   从奸细一事上报朝廷后,临兖的官府已经给齐曕安排好了空置宅院供他暂住。齐曕和姜娆住在眠山院。   姜娆先回了住所,支走了迎夏,一个人在屋里待着。   只要一想起自己刚才救了两个晋国人,她心里就止不住的淤塞难言。又想起那些上殷人看她的目光,她这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耻辱。   她可以不在乎晋国人的讥讽、谩骂、羞辱,可当她曾经的子民用怀疑、晦涩、怆痛的目光看她时,作为明华公主,她无地自容。   她说服自己要忍辱负重,可那些目光一遍一遍凌迟着她仅剩的自尊。   要是齐曕没有说穿她的身份……可是,他说的不是假话,就算他不说,他们也总有一天会知道。   姜娆看向屋门,竭力压下了自己翻涌的思绪。   一会儿齐曕回来了,她要怎么面对他?毕竟,她刚刚硬气地没搭他的手。他会不会生气?   姜娆在心里骂自己蠢,隐忍了那么久,偏刚才乱发什么脾气。   她思量着,该怎么哄一哄齐曕。   然而,姜娆忐忑等了许久,齐曕却一直没回来。算时辰,他早该到了。姜娆不由有些担心。   左等右等,姜娆终于等不住了,叫了迎夏询问。   迎夏道:“侯爷已经回来了,只是没回眠山院,在溧潞院呢。”   眠山院是主院,溧潞院是二院。   ——齐曕果然生气了吗?   姜娆试探着又问:“侯爷在溧潞院有事忙吗?”   迎夏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如实道:“侯爷的伤一直没好好包扎,方才请了大夫过去瞧。”   “伤?什么伤?”她一路没发现齐曕受伤了啊。   “奴婢也是听赤风提起,是在磐柳坡遇上垮山的时候。原本以侯爷的武功不会受伤,但当时忽然冒出刺客,侯爷急着救公主,马车跑得太快躲避山石不及,车被砸烂了,侯爷也……也受了点伤。”   姜娆愣住,说不出话。   当时鸣婵被困,护她不得,千钧一发,是齐曕如神天将,一刀了结那黑衣人。   她那时,真的一点都没看出齐曕的异常。之后,明知他坐的马车在垮山中被毁,她竟也没想过,他是如何脱身、有没有受伤。   姜娆去找齐曕的时候,齐曕刚上完了药,正在看临兖府的山形图。外袍松散,他懒得系,露出青白色的里衬。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慢,齐曕就知道是谁来了。   脚步到了门口停下,久久未有动静。   “公主鬼鬼祟祟又在打什么主意。”齐曕看也不看门外,目不斜视地审谛着手上的山形图。   姜娆面色一僵,恍然发现自己映在门上的影子,懊恼难怪齐曕骂她蠢,她真是变蠢了。   姜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抬眼就看到齐曕衣袍松散。她忙垂下目光,又一寸一寸看回去,实在没看出齐曕哪里受伤了。但桌上还摆着药瓶,足以证明迎夏说的是真的。   “侯爷。”姜娆软声开口,娇柔的嗓音藏了几分欲盖弥彰的责备。   齐曕听出来,诧异地看向她。   “侯爷受伤了怎么也不吭声……”姜娆一边嗔怪,一边朝齐曕走过去。   齐曕怔了怔。   “呵。”他忽地轻笑一声,深看了姜娆一眼,慢悠悠道,“该罚。”   ——罚?罚谁?罚她吗?   姜娆脚步一顿,想了想,决定装傻。   她小步走上前,甜甜地冲齐曕笑:“娆娆这回先原谅侯爷啦,下次要是再这样瞒着娆娆,就一并罚过!”   她不知道齐曕是哪里受了伤,也不敢去抱他的胳膊,只在他身侧的凳子上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他。   齐曕觑她一眼,递过去一只胳膊:“抱这只。”   姜娆眨巴眨巴眼睛,一瞬笑开,依言软软地依偎过去。   等小公主贴到他怀里,齐曕方道:“赤风如此多嘴,不该罚么。”   姜娆浑身一紧,这才明白齐曕说的该罚,竟然是罚赤风。   她当然不敢求情,只好仰起小脸,用水盈盈会说话的眼睛眼巴巴地去看他。   姜娆刚一仰脸,目光就和齐曕颔首落下来的视线相撞。   齐曕低着头,细细打量倚在怀中的人——眼眶微湿,显然是哭过的。只是,大抵来之前重新上了妆,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齐曕不太高兴。   他放下山形图,抬手捏住小公主的下巴,力道不轻。   “疼……”姜娆软声哼哼。   齐曕冷着眸,一低头,咬住她的唇。   他不是要吻她,是真的在咬她。   片刻后,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舌间弥漫开。   齐曕这才退开,他眼帘微抬,认真地观察小公主纤长的睫羽和泛红的眼尾。   ——可惜,小公主还是没哭。   齐曕环臂,轻轻揽住姜娆的腰,手又慢慢下移,最终轻落在圆软的臀瓣:“娆娆屁股上的伤好了么。”   他的嗓音低下去,有些沙哑。   姜娆猜测着他的想法,脸颊慢慢攀上一抹红。她低下头,小声道:“应该……算好了吧。”毕竟齐曕的药总是很有效。   看不清怀里人的神色,齐曕略偏头,去瞧躲在他怀里的小脸。   他看了一眼,想了想,缓声道:“没事,有的是别的法子。”   姜娆心尖儿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刻,齐曕就唤了人,命人去买糖葫芦。   ……   一个时辰后,天色暗下来。   姜娆缩在齐曕怀里,裙摆凌乱,埋着脑袋小声啜泣。   齐曕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温柔又耐心,好像刚刚做出那些恶劣举动的人不是他。   姜娆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才彻底停下。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哭刚刚的羞耻,还是在哭白日那些看她的目光。   她的小脑袋埋在齐曕胸前,娇小的身量亦蜷着,像只缩头小乌龟。   齐曕耐心极好,她哭了多久,他就抱着她拍了多久。姜娆慢慢止了哭,齐曕才停下动作,转而轻轻抚她的肩膀,温柔安抚。   “侯爷。”赤风的声音传进屋内,“晚饭好了,侯爷要在这里用吗?”   齐曕未开口,胸前衣襟被姜娆忽地攥紧,生怕他开口直接叫赤风进来。   “等着。”齐曕朝门外冷冷吩咐了一句,抱着姜娆起身,进了里间。将姜娆放到榻上后,齐曕出去,叫赤风把饭菜送进来。   赤风端着饭菜放到外间桌上,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他疑惑指了指:“侯爷,这糖葫芦外面的糖都化了,要属下帮您扔了吗?”   里间,姜娆身子立马绷直,盯着屏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好在齐曕立刻驳了赤风:“多管闲事,你是膝盖又痒了?”   赤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见齐曕面若寒霜,连忙缩了缩脖子退了出去。   听见关门声,姜娆紧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去,却不知她耳根到脖颈已是一片赧红绯色。 第27章 迁怒   赤风送来的饭菜被搁置在外间桌上,齐曕没动。他转过屏风进了里间,手里正拿着那串赤风要扔掉的糖葫芦。   齐曕不疾不徐地往榻边走,迎上姜娆羞臊的目光,故意咬了一颗红彤彤的糖葫芦吃进嘴里,细细品味。   姜娆不看那该死的糖葫芦,将脸蒙进被子里。   过了片刻,齐曕探手,伸进薄褥。   姜娆慌忙探出脑袋,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说话嘴巴闷在被子里,听起来声音有些瓮瓮的。她问:“侯爷又要做什么!”   话里含着恼意,齐曕察觉,挑了一下眉梢。   随即,他沉沉笑了声,语调缔出几分为难:“啧,娆娆吃过的糖葫芦都不甜了。”   姜娆的脸愈发透红,刚要说话,下一刻,却双腿一僵,顿口无言。   片刻。   齐曕慢悠悠地收回手,冷白的长指勾缠着丝缕莹润。他将濡润的指压到唇边,殷红舌尖勾出,慢条斯理地舔了舔。   “果然。”齐曕挑唇低笑,眸光深晦,“还是娆娆最甜。”   姜娆再次蒙躲进了被子里,捂住耳朵闭上眼,全当听不见也看不见。可即便这样,齐曕说的话仍在耳边一遍遍回响,甚至就连他那双尤云殢雨的桃花眼,也时时在她眼前晃荡。   怎么总被他欺负呢,还是用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她几乎怀疑齐曕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姜娆在心里一遍遍骂齐曕。   “公主蒙着脑袋不闷么。”   隔着一层被褥,齐曕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闷闷的,听着越发像是憋着笑,她已经能想象到他一脸戏谑的样子了。   姜娆没好气地答他:“不闷!”   “那公主也不饿?”   “……”姜娆沉默下来。她真有些饿了,毕竟齐曕还吃了糖葫芦,她可什么都没吃。可是她又不想和齐曕一起吃饭,不想看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被子里的人半晌都没反应,齐曕也不急。他从容地吃着手中剩下的糖葫芦。他可舍不得扔。   良久,姜娆出声:“我……我想先沐浴。”顿一顿,她马上又道,“我沐浴要好久的,侯爷不用等我,可以先用。”   长签上串着的糖葫芦还剩下最后两颗,齐曕咬了一颗,慢条斯理地吃完,应了声:“好。”   被子下笼着的人形明显一松。齐曕弯了弯唇,起身出去。   等脚步声走远,姜娆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打量,确认齐曕已经去了外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细长的腿一蹬,将被子踢开——闷在里面实在太热了。   她挥着白绵绵的两只小手给自己扇风,又歇了会儿,方去沐浴。   好在沐浴的时候,齐曕没来折腾她。   姜娆花了许久将浑身上下洗干净,不是她故意拖沓,实在是拜齐曕所赐,她总觉得身下黏腻着糖渍,怎么也洗不干净。   沐浴完,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出了盥室。然而,外间桌上并没有摆着饭菜。   齐曕坐在桌边,看她一眼:“公主磨蹭太久,饭菜都凉了,臣命人拿去热一热。”   姜娆弯了弯眉眼,放下心来。   可是,等看到赤风再次送来的吃食备着两双筷子的时候,姜娆脸上的笑凝固了。   “我……不是让侯爷先吃了吗……不用等我。”   “没有娆娆,侯爷吃不下。”齐曕笑。   “……”姜娆看一眼齐曕浅淡的笑意,她发现,现在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能联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意思。   找不到借口,两人一起用饭,姜娆低头不语。   瞥见姜娆的脑袋都快埋进碗里去了,齐曕觉得好笑。他也不管她,慢慢悠悠用完了饭。   姜娆埋着脑袋颇有些食之无味,匆匆吃罢,命人收拾了碟碗。   溧潞院原本也置备好了一应所用,两人不用特意回眠山院,就在溧潞院歇下。   不过才刚吃了东西,倒也没这么早就睡,二人穿着寝衣坐在榻上,各自看书。准确地说,姜娆在看书,齐曕则还是在看他后晌拿着那份临兖山形图。   看书看了小半个时辰,姜娆眼睛有些乏,又好奇齐曕看的什么,便凑到他身侧问:“侯爷,你一直看这份山形图,是在找什么吗?”   齐曕并未抬头,声线冷冽:“临兖府的宣慰使谭浩为,于三日前带人出城,后不知所踪。两日前,官兵开始四处捉拿漳国奸细,滥杀无辜,临兖就此乱了起来。”   姜娆想起在阳昌府城门遇到的那一家三口,那男子说,最开始是一个姓蒋的都司带官兵在城中捉拿奸细的。   宣慰使是都司的上司。宣慰使三日前失踪,都司两日前开始带人捉拿奸细。   姜娆理了理:“莫非,宣慰使的失踪,和那个蒋都司有关?”   齐曕“嗯”了声:“谭浩为正是从蒋弘宾的口中听说奸细在城外露了踪迹,这才带人去追查,结果一去不回。”   “侯爷想从山形图上找到宣慰使的下落?”   齐曕轻嗤了声:“他怕是早死透了。”   瞥一眼身侧一脸好奇的小公主,齐曕终是道,“我在找蒋弘宾。他也失踪了。”   “什么?”姜娆惊了惊。   齐曕没再理会。   屋子里一室安静,间或听见窗外蛙鸣蝉噪,偶尔也有图纸翻动的声音。   姜娆不再打扰齐曕。   良久的寂静后,她才终于忍不住,抬眼去打量身侧的人。   齐曕的姿容无疑极为出众。她目光从他鸦羽的长睫,划过挺直如削的鼻梁,最终,落在他如女子般鲜妍的薄唇。此刻,朱红的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镌着不言而喻的肃然和认真。   姜娆心底浮起疑惑——他这样忧心尽职的样子,太不像一个奸臣了。   齐曕终于察觉到姜娆的打量,转过脸,恰好捕捉到她莹澈的目光。齐曕笑了笑:“公主瞧什么呢,这样专注。”   姜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语塞了片刻,低声否认:“没瞧什么……”   齐曕低笑了声。想到什么,他忽然敛了笑意,将山形图放下,问:“公主可后悔?”   “后悔什么?”   “跟着臣来临兖。”   想起白日在街上发生的一切,姜娆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神色,但极短暂的片刻,又消散了去。她很快摇摇头:“不后悔。”   齐曕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看到上殷人欺辱那对母女,公主很失望,是不是?”   他一字一句问得缓慢,语气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有种蛊惑的语调。姜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眸色深寂,看不出什么异样。   姜娆只好先答他的话:“并没有。”   齐曕静静看着她,等她的后话。   姜娆便继续说:“哪怕我是上殷的公主,我也得承认,上殷人里也有坏人。但是,临兖这么多上殷人全是坏人,我不信,就连今日街上发生的事,那么多男儿郎全是坏人,我也不信。”   齐曕神色微冷:“可他们欺辱那对母女,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姜娆望着齐曕眨了眨眼,转开目光。她仰头看头顶的床幔,嘴角噙了丝极浅的笑意:“是事实,可也不是全部的事实。”   她重新看向他,笑意转瞬无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隐忍的痛惜:“来找侯爷前,我拜托赤风帮我去查了那对母女。侯爷您适才去沐浴的时候,赤风来回了我结果。在临兖的上殷人,尤其女子,或是谁的妻子,或是谁的女儿,在战时,极有可能被玄武军强行带走,充作军妓。今日被欺的那对母女,她们的丈夫父亲,是玄武军中一个千户郎,曾带人强征过上殷女子。”   姜娆转开脸:“诚然,欺负女人和孩子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但我能理解他们。”   “理解……”齐曕吟味着这两个字,眸中闪过一纭讥诮,似是自嘲。   姜娆的目光渐渐拉远,飘向渺远的虚无,她没注意到齐曕的神色,自顾自道:“若是从前,我必定认为祸不及家人,不该迁怒无辜,可上殷国破,我亲眼目睹了太多鲜血和凌虐。我恨晋国,为了复仇泄恨,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而那些上殷百姓的心情,和我何尝不是一样的。”   身侧良久没有声音,姜娆这才惊觉自己说的太多,到了临兖,竟在齐曕面前这样口无遮拦。   姜娆连忙抬手,捂住自己乱讲话的嘴巴,惴惴看向神色凝重的齐曕。   这番动作让齐曕回过神,他恍然了片刻,抬手,揉了揉姜娆的脑袋,笑得纵容:“今日娆娆的屁股上过药没有?”   姜娆愣了一愣,才摇头:“还没……”   “那侯爷给娆娆擦药。”就这样揭过了方才的对话。   上完了药,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适才沉重的话题仿佛从来不曾被提起过。   “娆娆的屁股要快点好起来。”齐曕俯身,吻落在她眉梢。   屋内灭了灯,陷入一片昏暗,只剩清冷的月色流淌。   姜娆在一室黝黯中看向身侧的男人,对他方才那一吻的温柔,有些无所适从。   她捉摸不透他。   白日故意揭穿她的身份,分明是想让她难堪;后来将她弄哭,是他心绪不佳;这时候,却又格外温柔和善。   这人,从来了临兖后简直太过喜怒无常。   姜娆又想起之前的怀疑。   齐曕对临兖的事情这么上心,是和临兖这个地方有关,还是和临兖这个地方上的人有关? 第28章 密道   第二日一早,姜娆醒来的时候齐曕已经不在房中,出了屋门,院子里亦没什么人。   迎夏守在廊下,见姜娆出来,先是怔了怔。   这位上殷的亡国公主,不愧有第一美人的名声,即使晨起未梳妆,披头散发的模样却也不显得蓬乱,三千青丝乌顺如瀑,衬托出肌肤欺霜赛雪的白,好似九天神女误坠了凡尘,越是不施粉黛,越是芙蓉百娇。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眉淡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迎夏凝了凝神,快步走到姜娆跟前去:“公主,您醒了唤奴婢一声就是,奴婢就在外头候着呢。”说罢,又虚搀着人进门梳妆。   姜娆一边往回走,一边疑惑道:“今儿院子里好像没几个人了。”   迎夏点点头:“侯爷将人都遣出去找蒋都司了。”   “侯爷自个儿也去了?”   “正是呢。”   在找人这件事上,姜娆帮不上什么忙,又问了齐曕何时回来,知晓时辰未知,她便打算用了早饭后再去一趟街上。   迎夏自然劝阻,说街上太乱,无奈姜娆铁了心要去,迎夏拗不过,只好答应,带着鸣婵一起出门了。   唐城并不算大,却是临兖府军政的核心。或许是因为齐曕的出现,消息传遍,街上倒比昨日安生了些,至少不再随处可见抢打的场面。   走过一间低矮的民屋,门上一个男人抱着一小袋米,正在敲小屋的门。开门的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姑娘,见了男人笑开,甜甜叫了声叔叔。男人递过米,转身就要走,姜娆才明白,他是送米上门的。   可是临兖虽乱,战事到底没波及过来,怎么可能没米吃?   姜娆心下疑惑,上前询问。   男人见了姜娆,二人面对面一瞧,这才彼此认出,竟是昨日抢米时见过的。知晓了姜娆的身份,男人再面对她时,很有些局促不安。   姜娆露出极温和的神情,又问了米的事情。   男人这才道:“前些时候官兵打着捉拿奸细的名头,到处乱抓人,好些人都被冤枉投了大狱,死的死伤的伤,有些察觉了苗头的,趁着官兵没动手,先逃了。可身强力壮的还能一家一起逃,像这样的小孩子……”男人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她娘亲体弱,根本走动不了,只能叫家里的男人先躲起来了。”   “那米是……”   “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男人躲起来了,官兵抓不到人,就成日上门要人,还断了她们的生计。这世道,家家也没多少余粮,能帮衬的有限,只能……只能抢了。”说到这里,男人颇有些羞愧,低下头去不敢看人。   姜娆心底一阵苦涩。   说穿了,这些上殷人受的苦,都是皇室的业障。要是当初守住了国门,也不会有今日的欺凌。   姜娆一时无言,男人也沉默不语。   小姑娘仰头看看二人,目光在姜娆脸上挪不开,见没人说话,她便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仙女吗?”   姜娆低下头,目光浮现几许柔色,她轻轻摇了摇头:“姐姐不是仙女。”她看一眼身侧男人,“但这位叔叔,是你们的英雄,也是上殷的英雄。”   这话未免夸大,男人红了脸,越发不好意思。可姜娆却是真心的,子民亡国受辱之际,她只是个无用的公主,远不如这些在危难中能够相互扶持的普通百姓。   但如此,她也看到了一点希望,有这样的子民,她相信复国终会成功。   大抵小姑娘在门口耽搁久了,屋里的人寻了出来,正是小姑娘的母亲。   男人连忙说了姜娆的身份,女人愣了半晌,回过神来紧忙要下跪,姜娆急急搀住了她。   女人请姜娆进去坐,姜娆进了屋子,只见小小一间屋,连窗子都没有,家徒四壁,一目了然。凳子只两个,桌上一只水杯都无,灶上也是空的,什么吃的都没有。灶边的水缸里倒是装满了水,但水是浑的。   女人给姜娆端了碗水,碗缺了个口子,她有些无措:“公主,民妇这儿只有这么只破碗,怕是您——”   姜娆不等女人说完,端了碗,喝了一大口浑水。   屋里的人皆是一愣,跟来的迎夏鸣婵也大吃一惊。   端水的女人红了眼眶。原本看到公主一身的绫罗锦缎,她心里是有些怨恨的。凭什么上殷一亡国,她们这些百姓要受尽欺凌,皇室的公主却还享受着荣华富贵?可眼下,这点怨恨也消散了。上殷的皇帝实行仁政,虽没守住国门,可在位几十年,上殷百姓都是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没有哪个不夸一声天子仁德的。   女人晃神间,姜娆轻声问:“你们……怎么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说上殷人在临兖有工做吗?官府不发银子?”   男人接过话:“有工。宣慰使是个好人,跟着他的弟兄们和晋人没什么不同,吃穿都不用发愁。可是,那个蒋都司是个黑心肠的,若是不幸被分到了他负责的事项上,总落不到好。就连结月钱,也要比晋人多交三成税,这样一来,还能剩下什么……”   男人看一眼坐在板床上的女人,又收回目光:“龚家兄弟是个命苦的,在蒋都司手下讨生计本就不易,现在又摊上这要命的祸事,他不逃,难道等死吗?他若死了,龚家嫂子和丫头也活不了啊……”   姜娆的神色动了动。   按照眼下的情况,可见逃过官兵抓捕的上殷人不是一个两个。事发以来,城门早就戒严,他们能躲在哪里?逃去哪里?   姜娆问了一句,男人没说话,女人的神色却躲闪起来。   小姑娘拉了拉姜娆的裙子:“公主姐姐,我知——”   “双儿!”龚嫂子一声呵斥,急忙制止了女儿的话。   姜娆审视了二人一番,心念一动,问:“是否……是暗中有人助你们逃出城?”   龚嫂子的神色立马紧张起来,姜娆心下了然,将迎夏和鸣婵支去了门外。   龚嫂子这才说出,是有人引他们走了一条密道,出城暂躲,逃过了此劫。   男人和龚家的都有些忐忑,姜娆却就此打住了话头,没再问关于密道的任何事。   临走时,小小的龚双儿站在门口,仰脸期盼地望着姜娆:“公主姐姐,你是来临兖带我们回家的吗?爹爹说,上殷可好了,冬天能有厚厚的褥子,也从来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有人闯进家里来欺负我们,是真的吗?”   姜娆的步子顿在门口,一刹胸口痛如刀绞。   这世上,哪还有上殷?哪还有家?   上殷国土被晋国所占,不管在曾经的上殷,还是眼下的临兖,子民都在饱受凄苦。   喉头像是烧了一把火,姜娆说不出话。   小姑娘未觉,仍旧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公主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上殷呀?”   即便这样的境遇,也没让这孩子眼里的光磨灭。姜娆终于笑了笑,声音温柔而坚定:“对,姐姐是来带你们回家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   小姑娘笑了,眼里的光灿若明星。   *   从龚家人口中得知了密道一事,姜娆回去细想想,怀疑这个密道,她其实可能知道。   当初将皇弟姜琸安顿在此处的时候,以防万一,她准备了一条密道。她怀疑他们出城的密道,就是自己给姜琸准备的那条。   眼下这么多人用来逃命,人多眼杂,未免会暴露。起初担心引起齐曕的怀疑,她来了临兖便没想过去见姜琸,可眼下,不去看看她实在不放心。   过了两日,姜娆去见姜琸。   心里有事,她起得格外早。齐曕并不在,他似乎很忙,从那晚之后,她没再见过他,据说他是整日待在小书房。   要见姜琸,姜娆只能偷偷去见。她不可能让任何一个晋国人知道上殷还有一个皇子活着。   万幸,早起姜娆唤迎夏,无人应声,出了门她发现,迎夏和鸣婵竟都不在。   出了溧潞院,往西穿过园子,西边有个角门,门上的锁旧了不严实,是她这两日发现的,可以从那里溜出去。   然而,只出了溧潞院,路过下人住的西侧院时,姜娆忽然听见了迎夏和鸣婵的声音。   “……那眼下怎么办?”是迎夏的声音,语气竟是罕见的紧张恼怒,“等蒋弘宾那个小人带着汾舟卫的人杀过来,恐怕岭丰营剩下的人根本守不住城门。”   “不是恐怕,是一定守不住。”鸣婵冷冷道。   “孟崇游这个老不死的黑心肝!”迎夏气得来回踱步,“他故意将奸细放进城,就是为了引侯爷来临兖,又逼得上殷人□□,现在竟然说咱们侯爷被上殷人给杀了!?简直可笑!还叫蒋弘宾带着汾舟卫来平乱,什么平乱?我看他根本就是想趁机杀了侯爷,再栽赃给上殷人!”   鸣婵语调冰冷:“他这回下了血本,不顾边境战事,派重兵来临兖,只怕……”   “只怕什么?”迎夏停了步子。   “只怕不仅是要杀侯爷,恐是要屠城。”   “屠城!?”迎夏惊叫一声,“他敢屠城!?”   “他有什么不敢。宁肯错杀不会放过,屠了城,临兖属于侯爷的大半势力就算是彻底清除干净了,自此,他在军中不用再受任何掣肘。”   后来的话,姜娆没再听,只“屠城”二字,足以叫她心神大乱。   她们说唐城守不住,那姜琸和城里的上殷人……   万幸,还有一条密道。   慌乱间,姜娆原本该直奔西边角门去,可想到齐曕,她又有些犹豫。   就算齐曕只拿她当个暖榻的玩意儿,是只猫儿狗儿,可到底,他也帮了她许多。不说几次救命之恩,就说他为她杀了夷安、惩治了汪希蓉,她对齐曕是感激的。   ——真的要不管齐曕吗?   姜娆犹豫着,人到了小书房。   ——可是若带他从密道逃走,以齐曕的敏锐,难保不会发现姜琸的身份。   姜娆脚步一顿,醒过神似的,慌忙转身离开。   “公主。”墨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姜娆身形一滞,回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隐去了一切挣扎。   “公主是来找侯爷么。”   姜娆点点头:“想是侯爷在忙,我就先不打搅了,晚些时候再过来。”   墨云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可姜娆已经转身离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走剧情呀,等守城之后,就是甜甜甜啦 第29章 守城(捉虫)   按照计划离开了宅子,姜娆去了远陵书院。   当初将姜琸安顿在唐城,有一部分正是因为远陵书院的缘故。书院的尤夫子是闻名天下的大儒,人品学识皆是上乘,她将姜琸的身份掩盖了一番,送去了尤夫子门下。   半载未见,他如柳条抽芽,猛地长高了许多,十二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沉稳如大人。   但到底还是年少,见到姜娆,眼眶红了一圈。皇姐不来找他,他也不敢擅自去见皇姐。   二人叙旧不过几句,谁也不愿在对方面前提自己遭遇过的痛事,很快,姜娆就奔了主题,说了屠城一事后,让姜琸从密道离开唐城。   “皇姐,那你呢,皇姐不打算走是不是?”   姜娆犹豫了一下,点头:“我不能走。”   “为何,皇姐不走我也不走!”   “你必须走。”姜娆的语气不容辩驳,说完又觉得自己神色过于严厉,稍缓了缓,“你是上殷复国的希望,你必须活着。”   “可皇姐,你也是上殷的希望啊……”   “是。”姜娆神色染上些肃穆,“你是上殷未来的希望,而皇姐,是上殷当下的希望。”   姜琸不解,姜娆又道:“城中这么多上殷百姓都知道我来了,若屠城时我消失无踪,他们会怎么想?我留下来,是要让他们知道,上殷姜氏从来没放弃过自己的子民。”   姜琸还想再说什么,却在看见姜娆毅然的神色后沉默不语。   半晌,他提出,要带一部分上殷人从密道一起离开。   “你真要带上他们?”姜娆迟疑地看着他,“人多容易暴露,弄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姜琸却是肯定:“皇姐为了上殷甘愿留下,弟弟无用,却也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他飞快又道,“皇姐也不必劝我,还请皇姐也给弟弟留一点安慰。”   姜娆既是担忧,也有欣慰,最终还是答应了。   离开书院,姜娆刚出现在大街上,迎面就碰上了正在找她的鸣婵和迎夏。   “公主!您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迎夏飞跑上前,生怕慢一瞬人就又不见了。   姜娆避开她的问题,单刀直入,问屠城之事。   迎夏眼神躲避,后上前的鸣婵开口转开话题,直言要护送姜娆离开唐城。   “离开?”姜娆愣了愣。   鸣婵道:“赤风查了岭丰营,蒋弘宾带走了半个军营,剩下的人守城肯定守不住。公主您留在这里,实在危险。”   “带走了半个营?”姜娆又惊又疑,“他怎么还能将人带走?”   “临兖是军备要地,一直由孟崇游掌控,但这两年侯爷分了他的权,掌控了一部分。宣慰使谭浩为是侯爷的人,都司蒋弘宾是孟崇游的人,岭丰营也是一样,侯爷只掌控了一半,剩下的,还是孟崇游的人。”姜娆思索的时候,鸣婵又催,“公主,您还是先离开城中,去城外暂避吧。”   “不……”姜娆理清了关系,仍是摇头,“我不走。”   迎夏急了:“姓蒋的带着汾舟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日一早大军压城,公主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姜娆正要再拒绝,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定定看着迎夏和鸣婵问:“侯爷呢?”   迎夏梗了梗,鸣婵看她一眼,如实对姜娆道:“侯爷不在城中。”   “……那他去哪儿了?”   鸣婵摇头。   姜娆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可笑。齐曕显然早有计划,他瞒她瞒得严严实实,她却在紧要关头心软,犹豫要不要冒险救他。   不过,齐曕不在,这也勉强算个好消息。   “我不走。”姜娆淡声道,拨了拨发髻上的簪子。   鸣婵神色一凛:“公主,那只能得罪了。”   然而,鸣婵刚要动手,姜娆一下拔了簪子,青丝如瀑,她将长簪抵在喉间:“别逼我。”   *   夜色渐临。姜娆不敢睡。如果只凭岭丰营的人,唐城多半守不住,墨云赤风却还是带人去了城门,最大可能做好准备。   寅时刚过,姜娆离开宅子,去城门。迎夏鸣婵寸步不离。   路灯幽暗,街上黑洞洞的,一片安静,没有白日的争端和抢斗。无论上殷人还是晋人,都在睡梦之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到了城门,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赤风看到姜娆出现,惊了惊:“公主,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姜娆的目光落在高大的城门上,她径直道:“给我找一张弓来。”   赤风没问要做什么,只好奇:“公主会射箭?”   姜娆点点头。   其实她的射艺远远称不上“会”,但大军逼城的时候,那么大的动静,全城的人肯定都会醒过来。至少,上殷的百姓看见她,不至于以为公主丢下他们跑了。   见赤风还站着不动,迎夏催他去了。   没了齐曕,所有人都格外谨慎和紧张。   姜娆没问齐曕何时会回来,她相信他不会丢下心腹不管。也是奇怪,明知他是个大奸臣,她还是有这种笃定的感觉。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撑到他回来的时候。   黑茫茫的夜幕一点一点褪下,天色一分一分亮了起来。   城门上,姜娆只觉得浑身都在震荡,似乎脚下是山摇地动。   汾舟卫来了。   远远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海越漫越近,他们不等到城门,先派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打前锋。   第一波战局一触即发。姜娆亦守在城门之上,一支接一支的射箭,虽然不太准就是了,但万幸底下没己方的人。   城中百姓果然惊醒,惊天的喊杀声中,姜娆并不知道上殷的百姓是否看到了她,又在怎样议论她。她只将脊背挺得笔直,努力效仿当年被迫离宫之时远远看到的、宫墙上父皇母后的背影。   守城的岭丰营中,埋伏在两翼的人突袭出去,与第一波敌人前锋同归于尽。   蒋弘宾看清了唐城的守备,挥挥手,兵临城下。   他倒没急着攻城,骑在马上命人喊话:开城献降,即可不杀。   赤风冷笑,声音借着内力,荡气回肠:“蒋弘宾,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想屠城?不将你的人撕下一层肉,你休想踏进城内半步!”   “咻——”利箭应声射出。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会突然射出一支箭,蒋弘宾反应过来,拔剑一挥,箭就被劈成了两段。   姜娆有点惋惜。不过她原也没指望能射死蒋弘宾,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以此拖延时间。   果然,蒋弘宾怒目看向她,却在看到她的容貌后,怒色渐消。   “这位,就是上殷第一美人明华公主吧?啧啧,果真百媚千娇,绝色无双。公主,你且安心,城破之后,我定不杀你,我们这么多兄弟,还指着你好好犒劳犒劳呢!”   城门下一阵哄笑。   不等姜娆驳斥,蒋弘宾收了笑,却是不愿拖延下去。他抬手,示意发起最后的总攻。   “咻——!”又是一支利箭。   这回这支箭快如闪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竟是一眨眼将蒋弘宾的手掌射穿了去!   蒋弘宾一声痛呼,直接滚下了马。他咬牙看向箭射来的地方,却见城门下,齐曕骑着马,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城外。   蒋弘宾并不知道齐曕是刚回来,赤风姜娆一众人却知道。   姜娆松了口气,看向齐曕的目光有些复杂。   “齐曕!你敢一个人出来!”   “你瞎了眼么。”齐曕冷觑他一眼,露出骏马后拖在地上的一个人来。   是孟轩枫。孟崇游唯一的、最疼爱的嫡子。   *   齐曕上了城楼。   “公主箭术不佳。”他道,话音含了丝不明显的无奈的笑。   姜娆沉默着,没说话。   齐曕从身上摸出绢帕,牵了姜娆的手腕,给她包扎——适才连连射箭,她肌肤娇嫩,已经磨出了血。   姜娆抬眼看他。   不知齐曕这回去了何处,如何带回的孟轩枫,但想来,一路定是辛苦。但他脸上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一身锦袍流光如新,连半点尘埃也无。   大军退去,姜娆回了溧潞院。   磨伤重新包扎过,她坐在里间榻上,默默思考着。   齐曕早离开了唐城,待在小书房是假象。可见,他明知孟崇游的杀局,也明明有机会离开临兖,可他为何选择孤身一人去抓了孟轩枫?   细想,他留下墨云这一行所有人,就说明他从没打算弃城离开。   ——他是为了唐城的势力?   姜娆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齐曕和她一样,有同样不能走的理由?   初到唐城那天,有上殷人误会她要杀她,赤风当时拔刀要取人性命,是齐曕阻止了赤风。在她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出手。   齐曕连晋人的命都不在乎,却有善心饶了一个上殷人一条命。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轻缓。   姜娆刚坐直了身子,就看见齐曕转过屏风进来。   见姜娆穿着寝衣,神色却清明,显然没有听话歇息,齐曕道:“昨晚一夜没睡,怎么不歇歇?”   姜娆偏了偏头,见齐曕走去盥盆净手。她软声道:“屋子里太亮啦,我睡不着。”   齐曕头也不抬,唤了迎夏:“去寻几张厚帘子,将这屋子里的窗户都遮起来。”   姜娆本想阻止,又想齐曕不会听她的,便作罢了。   齐曕净完手,转过身,姜娆将自己包扎的手举起来,轻晃了晃,软软撒娇:“侯爷,娆娆手好疼。”   齐曕眸色黯了黯,上前,坐在她身侧,捧着她的手轻轻吹气。   姜娆不动声色,试探问:“侯爷,你都走了,为什么又回来呀?”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曕曕快点回来,这章可能节奏有点快啦 第30章 试探   姜娆掩饰得还算好,换了旁人多半听不出什么,可心虚的人大约总是格外敏感,齐曕有所察觉。   他不好好答她的问题,正经又不正经地说了句:“娆娆还在这里,侯爷当然要回来。”   姜娆一噎,又问:“那侯爷早有察觉,带娆娆一起走就好了呀。”她生怕他看出什么,又委屈巴巴补了句,“害得娆娆提心吊胆,连手都磨破了。”   齐曕抬眼看她。   姜娆自觉没显出什么可疑,可男人深邃的目光定定映过来,眼底洞隐烛微,没来由叫她心里打了个突。   姜娆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露馅儿了。   但她面上不显慌乱,既然已经开口问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索性佯出一脸纯稚,问:“唐城对侯爷来说很重要吗?”   齐曕默了默,复又低下头,轻轻吹她手心的伤,答了句:“我在临兖的势力大多集中在唐城,这里自然重要。”   这个可能姜娆也想过,但并不足以说服她。尤其,后来她想起在龚双儿家听过的事——宣慰使谭浩为对上殷人很和善,与对晋人一视同仁;都司蒋弘宾才是欺负上殷人的罪魁,无恶不作。   蒋弘宾是孟崇游的人,而谭浩为,是齐曕的人。   早在齐曕在唐城建立自己的势力网的时候,他应当就已经交代过自己手下的人,不能欺压上殷百姓,甚至,尽可能的善待他们。   如果单单说是为了收买人心,显然,齐曕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不会奉行这样道貌岸然的招数,姜娆觉得,他对上殷人,的的确确就是有特殊的感情。她现在就是想知道齐曕有特殊感情的原因。   姜娆又试探着问:“难道这些势力比侯爷的命还重要吗?这里多是上殷人,能有什么用?”   齐曕没答,将姜娆的手轻放下,慢慢直起身子。   “就凭孟崇游,想要我的命?”他极是轻蔑地“呵”了声,神色染上了不知是冷傲还是沉肃的意味,眸光有些锐利。   姜娆被看得心里发毛,一刹有种小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敢再问下去。反正,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再试探。   两人沉默了片刻。   齐曕忽然开口,问:“娆娆想学射箭么。”他忽地转移了话题,引得人讶异地看向他。小公主不装模作样的时候,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瞪瞪地瞧过来,竟明亮得灼人。   姜娆很快消化了这个问题,收起惊讶,朝着齐曕莞尔一笑:“侯爷要教娆娆射箭吗?”   齐曕还没答,迎夏来了。   窗前挂上了毡帘,屋中暗下来,不过也还看得清人。   迎夏一出去,端坐着的姜娆就立马凑到齐曕身上,追问:“侯爷要亲自教娆娆射箭吗?”   齐曕“嗯”了声,嗓音有些沙哑,过了短暂片刻,又嘱咐她:“先好好休息,等娆娆伤好了,侯爷再教。”   姜娆愣了一下:“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既然奸细是假的,齐曕就不用再查什么了,为何不回京?   “娆娆想回京?”齐曕却是不答,反问她。   姜娆当然不想回京,但她必须尽快回去拿到兵防图。这个问题不好答,想了想,她乖乖巧巧道:“侯爷在哪儿,娆娆就在哪儿。”说罢,软软依偎到齐曕怀中。   以往这样的时候,齐曕就该亲一亲、掐一掐她了,今日不知怎么,他格外温柔,只抱着她,轻轻抚摸她背脊。良久后,他道:“房里不亮了,公主睡会儿吧。”   姜娆躺下后,看到齐曕要出去的时候,她才忽然想起来,齐曕在外这几日,肯定也累了。   “侯爷!”她忙唤,“侯爷不陪娆娆一起睡吗?”   齐曕在榻边缄默站了须臾,语调沉郁道:“我还有事。”   他说完,姜娆没说话。齐曕却能想象到她的模样,大概是在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齐曕便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小公主的软唇,轻咬了口:“娆娆乖,自己睡会儿。”   正有些走神,突然被吻,姜娆一下瞠大了眼睛。她按下砰然的心跳,知道齐曕是在安抚她,便轻轻“嗯”了声,乖顺得很。   她看着齐曕走出去,欣长的身影转过屏风,走得很慢,步子莫名有些沉重。   姜娆心下突然有些不安。   齐曕出了屋,姜娆不知迎夏并不在门外守着她。齐曕离开了溧潞院,去了正厅侧面的小园子。   迎夏和鸣婵都在园子里。   甫一离开溧潞院,齐曕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明晃晃的日头下,他浑身却如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迫人得很。   迎夏和鸣婵跪在地上,谁也不敢说话。   “她是怎么出去的。”齐曕问的正是姜娆偷偷离开宅子的事。鸣婵不敢隐瞒,适才已经向齐曕主动提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说。这会儿,齐曕是要细究了。   原先燕归阁的事,底下查出来柳三娘和临兖有联系。只是临兖上殷人太多,又有孟崇游的势力,继续查下去并不容易。   但这回的事,让齐曕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和燕归阁有联系的线,就在唐城。   齐曕的问题,鸣婵答了:“回主子,是西边角门的锁旧了,公主是从那扇角门溜出去的。是属下失察,请主子责罚。”   “知道她为何要偷跑出去么。”齐曕又问。   鸣婵沉默,这她真的不知道。   迎夏也摇了摇头,但片刻后,她又小心翼翼道:“回侯爷,奴婢怀疑,是奴婢和鸣婵议论蒋弘宾攻城一事被公主听见了,公主这才偷跑出去的。只是……公主为何要偷跑出去,奴婢也不知。”   齐曕默然,少顷,下令:“各自去领二十鞭,在她面前别露了端倪。”   二人领罚退下。齐曕又唤了赤风,叫赤风去追查姜娆偷跑出去后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过了将近半个月之后,唐城城内彻底恢复了正常。   之前上殷人和官府的矛盾,随着蒋弘宾和唐城撕破脸,不攻自破,这场动乱算是平息下来。   孟轩枫还在齐曕手里,却是动他不得。齐曕拿着人,逼退了汾舟卫的大军,但大军并未直接撤回阳昌府,而是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若齐曕不放人,他们也不敢就这么离开。   稍远些驻屯在泾河省东岢府的平夷军,还在调来的路上,只有等他们到了,唐城解除危机,齐曕才会放了孟轩枫。   这日,姜娆被迎夏引着到了前厅边上的小园子,说是齐曕要教她射箭。   进了园子,姜娆没先看到齐曕,而是被呜呜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她一看,园子里竟然有两个人被绑在了树下,还用巾条粗布之类的塞住了嘴。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蒋弘宾和孟轩枫。   蒋弘宾也在齐曕手上。有孟轩枫在手,齐曕命墨云扣拿了蒋弘宾,汾舟卫孟崇游的人并不敢有异议,横竖没了蒋弘宾,还能有赵弘宾、钱弘宾顶上,一条狗罢了,无人在意。   “公主。”   齐曕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将姜娆的思绪拉了过去,她这才看见他,立马绽开一个灿烂明媚的笑,甜甜应了声:“侯爷!”   她小跑着,如同一只翩然的蝶,停落在齐曕跟前。   齐曕瞩着她由远及近,日光下,小公主瓷白的肌肤像能透光似,直晃人的眼睛,齐曕眯了眯眼。   等人到了跟前,齐曕递过他上好了弦的弓:“今日闲暇,教公主射箭。”   “好!”姜娆脆生生应下。   接过弓,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她又拉了拉弓弦,不是城楼上兵士常用的那种一石弓,约摸不过五六斗。显然,是齐曕细心挑过的。   摩挲着长弓的弭冠,姜娆心下动了动。   齐曕没察觉姜娆的晃神,从一边简易搭设的落兵台上随手取了一支箭,递给她:“开弓试试。”   “好。”姜娆回神,接过箭支,搭在了弦上。她刚要拉弓弦,四下看了看,却没找到靶子在哪儿,只好问齐曕:“侯爷,没有箭靶呀,我往哪儿射呢?”   齐曕看她一眼,转过身,目光眺向不远处各绑着一个人的两棵树。   他微微抬头,下巴懒洋洋地点了点,语调随意:“那不是绑着两个现成的活靶子么。不过,公主射艺不佳,暂时不能让靶子动起来,公主将就着用吧。”   姜娆却已经被齐曕这番话惊呆了,她瞪大了眼睛看他:“我?我、我朝他们射吗?”   齐曕点头。   “那我射偏了怎么办?”   “偏了就偏了。”齐曕语调闲闲,“公主力气小,这么远的距离,要不了人的命。”他又瞟了一旁的墨云一眼,“再说,墨云懂点医术,应当死不了人。”   “……”姜娆无言以对,有些懵。   树下那两个人她巴不得射死才好,但是她不得不为了城里的上殷人考虑一下城外十里还驻扎着的汾舟卫。   再说,焉知不是齐曕在试探她。   “公主?”齐曕出声提醒。   “侯爷,要不……要不还是换成箭靶吧,我、我以前险些射死过人,我害怕……”   齐曕偏过头看她。   良久,他目色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慢悠悠问:“公主怕什么。”他牵起唇角,“有臣在,公主尽管射就是。” 第31章 射箭   齐曕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姜娆也不好再假模假样地推辞,反正她也是真的想学,于是很快定了心神,朝着蒋弘宾的方向开了弓。   小的时候她就偷偷练过拉弓,后来国破流亡,东躲西藏的,气力更是见长,不似一般闺中娇娘。   “咻”一声,利箭朝着蒋弘宾的方向直直射过去。   姜娆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过,她不是紧张射中了怎么办,而是生怕射不中。不说蒋弘宾攻城的时候对她说的那些侮辱的话,只想想他对唐城里的上殷人做的那些残忍的事,她就恨不得杀他一千刀一万刀。   利箭飞射出去,齐曕却看也没看一眼箭支最后射中了哪里,反而看向姜娆。   她那双秋瞳剪水的眸子里,难得迸射出这样闪熠夺目的光彩。和她梨花带雨、娇娇哭泣的时候全然不同,现在的她很有几分张扬的绚烂,是锐利的、有锋芒的美。   姜娆还紧盯着射出去的箭时,齐曕已经从落兵台上另取了一支箭。   果然,箭矢偏出去老远,一头扎进了一丛灌木当中,不见踪影。   姜娆有些懊恼。她想起在城楼上的时候,难不成那时是因为敌军人多,所以误打误撞射中了几次?   这样想着,脚下被日光勾勒出的影子,忽然笼上了一层更大的阴影。被烫人的日光照着的后背,亦蓦地遮上一袭清凉。   是齐曕靠了过来。   晋国的夏天格外的长,已经到了七月下旬,仍旧暑气蒸腾,两个人这样贴着,原该热得粘黏,可奇异的是,姜娆没觉得有多腻热,大概是得益于他这个人天生带着股子冷冽的气息吧。   齐曕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左手。他手掌宽大,将她的小手全然包裹了进去。   两人很少在人前这样肆无忌惮的亲密,姜娆多少有些不自在。   齐曕却是漫不经心,他大掌裹着她的左手将弓举起来,又将手里的箭支递进她另一只手,带着她的手用力,将弓弦拉到她脸颊的位置。   “试试,调整一下,找到你自己的靠位。”   低沉清湛的嗓音将姜娆的念头拽了回来,她忙集中注意。   在齐曕的引导下,她又射出去一箭。   “咻——”不偏不倚,直直钉进了蒋弘宾头顶树干的正中间。   姜娆眼神一亮,下意识雀跃地想轻跳起来。但她人被箍在齐曕怀里,刚一动,背脊紧贴住男人胸膛,她意识到后,就立马不敢得意忘形了。   齐曕有所察觉,瞥了怀里的小公主一眼,有些嫌弃。   ——他带着她射中的而已,值得这么高兴?   ——啧,也成吧。   跳是不可能让小公主跳的,他还想多抱会儿这副香香软软的身子。但是,还是要小小奖励一下。   齐曕俯身,亲了亲小公主软嘟嘟的耳垂:“做得不错。”旖旎的动作,语调却是淡淡的,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姜娆对这一下毫无防备,立时闹了个大红脸。   齐曕眄一眼,见小公主的脸颊红彤彤的,像黄昏时天边的绚烂红霞,他嘴角勾了勾,开口说话时却听不出笑意,仍是微漠的语调:“臣再带着公主射两箭,公主再自己试试。”   两箭过后,齐曕终于退开,姜娆只觉得脸上的热意也跟着他散去了些,重又静下心练习。   第一箭,姜娆射到了树上,只是有些偏。   第二箭,亦射到了树上,这回进步了,往中间靠了一点。   第三箭——   “嗷呜——!!”园子里响起一声闷嚎,和刚刚的呜呜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回格外凄惨。   是蒋弘宾的肩膀被箭射中了。   姜娆呆了呆,反应过来,连忙转头看齐曕,像闯了祸的小孩子似的,紧张兮兮的,澄亮的眼睛好像在急急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齐曕回望她,神色平澜无波:“射得很好。”   对他来说,蒋弘宾和树没区别。   齐曕取了支箭递给姜娆,牵了一下唇角,嗓音温和:“再试试。”   姜娆仔细打量齐曕的神色,确认他真的毫不在意蒋弘宾的死活,这才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箭。   这一箭,偏又射在了蒋弘宾身上,他哀嚎着“嗷呜”一声。   姜娆看向齐曕,他又递给她一支箭,什么话也没说。   姜娆接过,努力静下心全神贯注。   可无奈,接下来的几箭,不知是因为方才的意外搅乱了姜娆的沉着,还是她真的于射箭一技上,实在没有天分,一连七八箭,除了有一箭射到了树上,余下的,竟全射在了蒋弘宾身上。   姜娆很有些沮丧,在齐曕再递箭给她的时候,她没接,耷拉个脑袋挪步到他跟前,拿着弓的手蔫蔫儿地垂着,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侯爷,娆娆很笨是不是……”   她站得离他很近,齐曕低头看,小公主长密的睫羽扑灵扑灵地动着,甚是可爱。他低声附和:“是很笨。”   果然,换来小公主立马瞠大了眼睛抬眼看他。   “可是,”齐曕略弯腰,低低笑了声,“臣就喜欢笨的。”   姜娆一下子烧红了脸,飞快瞥眼去看一旁的迎夏和墨云,那两人倒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一派“什么也看不见”的作态,姜娆这才收回目光,羞怪地嗔了齐曕一眼。   齐曕直起身子,桃花眼中笑意清亮。   姜娆没来由地避开他目光,低下了头,过了短暂片刻,她才将弓换了只手拿着,将左手举到齐曕跟前,小声撒娇:“侯爷,手又有点痛了。”   齐曕将手里捏着的箭支复又放回落兵台,捉住姜娆的手:“公主真是娇贵人儿。”   他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谑还是轻蔑,总之十分散漫,但说归说,还是轻轻给她吹手。   姜娆便不再想刚才齐曕羞人的话,只仰脸望着他,弯着眼睛满足地笑。   歇了片刻后,齐曕让姜娆再试试。   这回,姜娆第一箭就射中了树干,还是正中间。但是,后续几箭仍旧歪了。   越是射不中,姜娆就越是认真,然而天分这东西,有时候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何况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到后来,姜娆就有些急了。   焦躁之下,最后一箭射出去,竟一下——射中了蒋弘宾的喉咙!   鲜血顿时喷涌,姜娆的表情瞬间僵住,下一刻,慌乱扔了弓,急急扑进了齐曕怀里。   她撞上来的气力不小,齐曕却纹丝未动,稳稳接住她,抱进怀中。   不用吩咐,墨云立马去查看蒋弘宾的伤势,但很快,他朝齐曕摇了摇头:“死了。”   姜娆猛地攥紧了齐曕胸口的衣襟,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的脸色。   齐曕的脸色不太好,目光冷淡地睇着她。   “对不起……”姜娆小声道歉。   齐曕眸色一暗,掐了一把她细软的腰,凉凉问:“臣给公主做的弓,公主就这么扔了?”   ——啊?原来是气这个?   姜娆懵懵懂懂问:“弓是侯爷亲手做的?”   “不然呢。”齐曕面色阴沉。   像是看她看得烦,他目光调转,看向被抬走的蒋弘宾的尸体。   姜娆连忙挣脱出齐曕的怀抱,去将地上的弓捡了起来,抱在怀里。她信誓旦旦道:“侯爷,娆娆一定好好保管,就算逃命的路上也绝不丢!”   齐曕睃了姜娆一眼,不置可否,信手取了支箭:“还有个靶子,公主可以接着练。”   被绑住的孟轩枫正看着蒋弘宾的尸体被拖走,直眉瞪眼。他和孟辞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孟辞舟大概是随了母亲,孟轩枫和他毫无相似之处。他生的剑眉鹞眼,英气勃勃,和孟辞舟的温润如水恰好相反,一看就是个跋扈不好相与的。   孟轩枫耳朵却尖,齐曕话音刚落,他一下子看过来。   姜娆也正循着齐曕的话看过去,于是便看见孟轩枫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了下来,更叫人大吃一惊的是,他下半身的衣袍慢慢浸出了一片濡湿的深色——竟是吓得尿裤子了!   姜娆呆住。   ——这狗杂碎长得倒是一脸英气,却是个胆小鬼窝囊废。   姜娆没察觉,身侧看着她的齐曕,神色阴翳。   ——这样腌臜的场面,小公主还瞪着眼不错眼地看,她恶不恶心?   齐曕不悦,捉了姜娆的胳膊,一把将人转过来,长臂从她膝下探过,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姜娆低低惊呼了一声,却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弓箭,果然没再丢下。   齐曕面色稍霁。   “侯爷,我们……不练射箭了吗?”   “嗯。”齐曕冷声应着,提步大步流星地抱着人离开了园子。   身后,墨云命人抬走了蒋弘宾的尸体去喂狗,还没来得及将孟轩枫带下去。   恐惧散去,独自被绑在树上的孟轩枫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既是羞赧也是愤怒,涨得面耳通红。   他恶狠狠地盯着齐曕和姜娆离开的背影,恨意几乎要从他眼里化成箭射出去。   父亲孟崇游在朝中呼风唤雨了多年,他出身就是建威将军唯一嫡子,这么多年顺风顺水,心高气傲,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齐曕这次不能杀他,他便总有一天要叫他生不如死,以报今日之仇! 第32章 月事   调来唐城的平夷军终于到了,齐曕放了孟轩枫,汾舟卫退军。   孟轩枫早知道齐曕不会杀他,但凡得个机会,一张嘴就骂天咒地,齐曕便命人堵了他的嘴,一天只给一顿饭。好不容易被放回去,他可算骂了个痛快,可惜,齐曕只派了个小属下送他,本尊一句骂都没听着。   事情彻底了了,又过了几天,一行人准备回安梁。   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姜娆的月事提前来了。   她的月信原在每月初的三五天,刚到唐城的时候,正是她的小日子。   可许是因为七月初到了唐城就遇上攻城的事,她一连几日辛苦,白日受着暑热,晚间又吹夜风,月初的葵水拖拖拉拉了七八日,这才彻底干净。这回更好,不仅日子提前了,还来得格外凶猛,小肚子疼得她脸都发了白。   迎夏瞧着不是个事,只怕她受不得赶路的颠簸,明日是走不了了,连忙去禀了齐曕。   没一会儿,齐曕就到了溧潞院。   齐曕进门的时候,姜娆正窝在榻上,怀里抱着个掐丝珐琅的小手炉,用来捂肚子。   见齐曕进来,姜娆神情怏怏:“都叫迎夏别找侯爷乱说,她却还是去了。”   话是这么讲,虚弱的声气儿却禁不住地带上了一点撒娇的味道。   齐曕很是受用,走到榻边坐下,接替了姜娆捧着手炉的手,就着手炉暖了暖手心后,用温热的掌给她按摩小腹。   姜娆真的没想到,齐曕心情好的时候,竟肯纡尊降贵为她做这些。他的手劲一向很大,这会儿却温和轻柔,她低眉瞧着,竟觉出了几分绕指柔情的意味。   反应过来自己所想,姜娆愕然回神,骂自己自作多情。   齐曕蹙着眉,没注意到姜娆几番变换的神色,只道:“方才叫厨房做了热羊乳,一会儿就送来,吃了会缓和些。”   “嗯。”姜娆点点头,恹恹的不想说别的话。   过了不多时,迎夏端了厨房送来的热羊乳进来。   姜娆刚要伸手接,齐曕将手炉塞回她手里:“待着,我喂。”   他接了碗盏,依言给她一口一口喂。他眉头揪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川字,神色很有几分郑重,翻云覆雨的手做着精细活计,倒还细心,没将她烫着。   吃完一碗热羊乳,姜娆觉得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连小腹的痛感都减弱了许多。   迎夏捧着空碗出去了,她才刚走,外头冯大夫就到了。   姜娆神色立变,看向齐曕:“侯爷,你请大夫做什么?”   齐曕正要叫冯大夫进来,闻言瞥了姜娆一眼,见她大吃一惊的样子,心头浮起一阵疑云。   ——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明明之前在安梁也曾找过冯大夫看伤的。   齐曕却没问,只道:“这回疼得厉害,怕不是伤了身子,叫他看看,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说起来,为了月事叫大夫来一趟,齐曕算是很贴心,可姜娆此刻不需要这份贴心。   “没事的侯爷,不用麻烦冯大夫了,月信来的时候头两天总是会疼的。”   “那更该瞧瞧。”齐曕语调一凛,一锤定音。他既察觉了她的刻意回避,就不会轻易揭过去。   姜娆穿戴齐整,冯大夫直接进了门,给她把脉。   姜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人刚一收手,她立马问:“冯大夫,我的身子……可要紧?”   “不要紧,不过是表体虚火旺盛,内里寒气积郁所致,在下开个方子,公主吃上几副就好了。”   细细观察,见冯大夫神色寻常,姜娆这才稍稍放心。   冯大夫走后,齐曕又陪姜娆待了一会儿,便也出去了。   齐曕出了屋子,果然见冯大夫还在院子里站着,显然是有话要跟他说。齐曕示意他走远几步说话。   到了墙根儿下,冯大夫方斟酌着开口:“侯爷,公主似是……似是服过红花一类的药,于子嗣一事上,怕是再无可能了。”   ……   肚子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疼,疼得姜娆没什么胃口,晚膳本不打算吃,但有齐曕盯着,她不得已勉强用了些。   “今日不必泡澡了,擦擦身子早些歇下。”   齐曕语气寻常,听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姜娆白日紧着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下来——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却不想齐曕知晓。   当初她是自己喝的绝子汤,从决意入安梁偷军防图的那一刻,她就下定了决心。上殷已亡国,她在这世上几乎无牵无挂,更没有爱人,所以她余生不需要孩子。   不过,白日是她过于慌乱了,其实细想想,齐曕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他难道还会指望一个无名无分的暖床玩意儿给他生孩子?   姜娆躺在榻上,想通了这个关节,齐曕正好沐浴完回来,两人一同歇了。   屋中灭了烛灯,一室昏暗。姜娆只听身侧一阵窸窣声,旋即,突然一只手探进了她衣襟。   登时紧张起来,急忙按住那手:“侯爷,我还、还在小日子呢,不行的……”   齐曕的手果然停住。但很快,又动起来。   低沉的嗓音随着他的动作一并袭来:“公主想哪儿去了。”   姜娆一怔。   小腹传来温热的触觉,轻轻按着,身侧的人低声问:“还疼不疼?”   “……不疼了。”姜娆小小声道。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疼就好。乖乖睡觉。”他的手却没停。   第二日,姜娆醒过来的时候,人在齐曕怀里。   迷迷糊糊,姜娆想起来,不是齐曕抱了她,是她自己觉得小肚子凉凉的,夜半主动爬进了齐曕怀里。   这样,她就成了侧着身子睡觉。   趁着齐曕还没醒,姜然蹑手蹑脚爬起身,掀开被褥一看,果然落了红。   齐曕爱洁,他要是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床上睡了一夜,肯定要不高兴。   正这样想着,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瞧什么呢?”   姜娆一慌,赶忙将被褥盖上:“没、没瞧什么……”   齐曕醒了过来,惺忪的桃花眼雾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水气,显得格外柔情。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姜娆无力地辩解:“真没什么……”   齐曕坐起身,忽然嗓音沙哑地问:“要不要沐浴?”   姜娆偏了偏脑袋,玲珑的鼻子皱了皱,不解他为何突然这么问。   惯来八风不动、慵懒从容的男人,头回流露出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他半握了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咳,你屁股脏了。”   姜娆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她急忙将屁股转了个边儿,对着墙面,然后嗫嗫嚅嚅地说:“那个……褥子只脏了一点点,我、我一会儿就叫迎夏扔了,哦不不不!烧了,烧了!”   齐曕不明白小公主在紧张什么,有些无奈。   姜娆正结巴,生怕他不高兴,男人转瞬却忽然倾覆过来,俊逸的五官在她面前骤然放大。   他薄唇贴着她的唇,轻啃了啃,堵了她的声音。   齐曕退开:“怎么一早起来就跟只雀儿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嗯?”   他尾音上扬,带着久睡醒来特有的喑哑,在人耳畔转着弯儿似的盘萦,意外的低沉动听。   姜娆这才知道,他并不介意。   姜娆有些不好意思,刚要低下头将染红的脸蛋儿藏起来,下巴却被男人挑了起来。   指腹摩挲着小公主的下巴尖儿,欣赏着她雪面含羞的模样,齐曕的嘴角愉悦地上扬:“饿不饿,昨晚就吃了几口。”   下巴被捏着,姜娆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还好,不饿。”   话音刚落,“咕咕”两声。她肚子叫了。   “……”姜娆赧颜。   生机勃勃的朝阳穿过叠掩的床幔,一缕一缕被缀织得婉转,洒落床笫间,勾勒出美人粉面含羞的娇俏,更添几许柔丽。   齐曕安静看了须臾:“娆娆脸红的样子,很好看。”语气沉缓,又很认真。   姜娆脸更红了,想避开齐曕锐直的目光,却被他的手禁锢,只得任由他欺身而上,又吻了她。   蜻蜓点水后,齐曕起身:“侯爷给娆娆沐浴。”   拒绝的话尚来不及说,齐曕探身,驾轻就熟将她抱下了床榻,又乜目递给她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姜娆只得作罢,两人去了盥室。   沐浴完,姜娆里里外外换了衣裳,和齐曕一起用早膳。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齐曕道:“公主的月事刚来,总还要几天才能启程。臣想了想,中秋将至,免得佳节还在路上颠簸受罪,索性,过了中秋再启程回京。”   “那我们在唐城过中秋?”   齐曕“嗯”了声,点头:“到时候,臣陪着公主出去逛逛。”   “……好。”姜娆应下。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灭国之后,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中秋节。过去四年,中秋于她而言再不是佳节,反而每每看着团团圆圆的月亮,不免遥想从前,生出许多伤感难过。   唐城有很多上殷人,皇弟也在这里,今年的中秋,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样想了想,她心底竟也生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期待。 第33章 花灯(捉虫)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过了八月上旬,天儿凉快了许多,姜娆穿了身芙蓉色乳云纱对襟长裙,后晌和齐曕一道出门上街。   原以为会带着赤风鸣婵几个,呼呼啦啦一堆人同行,没想到最后,只她和齐曕两个。   齐曕穿了件鸦青色金线祥云纹的长袍,一身死气沉沉的颜色,加之脸上惯来没什么表情,哪怕汇入人潮中,仍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城里恢复了生气,到处都热闹,但也有些地方和姜娆记忆中不大一样了。比如,她混在人群中,放眼看去,竟已经分不出谁是晋人,谁是上殷人。   两年前她初来探查的时候,唐城热闹是热闹,但只属于晋人,上殷人只有受欺负的份。半年前,临去安梁,她来见了姜琸一面,那时又太过匆忙,也没发现唐城有了这么多变化。   心头涌起一阵唏嘘和迷惘。   如果晋国的统治下,上殷人能和晋人一样生活,她还会拼命复国吗?   晃神间,手心传来温热暖意。   齐曕捏了捏她掌心,又松开,负手而行,他朝前头不远处看了一眼:“公主会猜灯谜么。”   姜娆顺着齐曕的目光望过去。不远的街边摆了一个小方台,上头站着个和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正在出谜。方台上方悬着根长绳,挂着各色各样的灯。兔子灯,鱼灯,羊灯,蘑菇灯……一溜儿看过去,叫人花了眼。   姜娆心里伤感,并不对猜灯谜感兴趣,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一串的花灯中,有一只扎得极漂亮的花篮灯,一时止了拒绝的话。   过去在宫里,每年上元和中秋宫人都会扎灯祈福,红叶手巧,她最喜欢红叶扎出来的花篮灯,总比别人的精致。   “走吧,臣陪公主去凑凑热闹。”   姜娆正定定地瞧着那盏花篮灯,齐曕忽然又出声。说是陪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他却已经提步往前走了,竟也没等她。   小方台边围了很多人,姿容出色的公子佳人同行,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齐曕和姜娆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万幸齐曕没戴那瘆人的面具,普通百姓倒也没人认识他的真面目。至于姜娆,晋人是不认识她的,上殷人认得她模样的也不多。于是,尚且维持一片和乐融融。   台上出了新一轮的灯谜。   “打开半个月亮,收到兜里可装。”男人拖长了语调,道出后半句,“来时荷花初绽,去时菊花天黄。”   场上的规则是老板出谜,猜对题目最多的两个人,可先后各选一盏喜欢的花灯带走。   许是身处其中,也被热闹所感染,姜娆忍不住出声:“折扇。谜底是折扇。”   见姜娆猜的又快又准,老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马笑开:“哎哟答对了!恭喜这位夫人得一分!”   姜娆早知道自己是对的,听着老板的话原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味的笑,忽然却听见那一句“夫人”,脸上笑容一僵。   这是老板误会她和齐曕的关系了,虽然确有肌肤之亲,可她哪里敢以齐曕的夫人自居。   姜娆连忙看向齐曕,齐曕恰也望过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眼,又闲闲转开目光去。华灯璀璨,映在他眸,于他挑长的桃花眼中缀出涓涓一流粲然明光。   “下一题。”老板笑吟吟再出题,“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猜一种花。”   姜娆略思索了会儿,猜出了是凤仙。   “夫人好生聪慧!”   老板又夸她,姜娆笑了笑,忍不住又去看齐曕。这回他没望过来,微仰着头,似是在看台上挂着的花灯。   目光一寸一寸下移,终于落在他负于身后的双手,姜娆回想了下,今儿齐曕两次碰了她的手,最后却都松开了。   ——难道是人多,他自矜身份?   ——可也没人认出他呀。   晃神间,姜娆已经错过好几个灯谜了。   齐曕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花灯,思绪放空了片刻,忽然发觉身侧许久没有响起的小公主声音,他转头去看,这才看见她在走神。   “公主。”他好心提醒,“要输了。”   “哦!”姜娆一个激灵,忙应了一声,认真猜灯谜。   虽漏了几道,但最终还是她赢了。   “夫人,您喜欢哪一盏灯?”   “就那盏花篮灯吧。”姜娆抬手指了指,笑意温和。   “好嘞!”   老板转头去拿,姜娆便转过身,朝齐曕笑了笑。   可还没等拿到手,一旁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我也想要那盏灯!”   齐曕和姜娆一齐看过去,是方才一同猜谜的对手带着的孩子。   猜谜的是个青年,模样俊秀,闻言尴尬地瞧了姜娆一眼,连忙劝脚边的小少年:“那位夫人是第一,她先选了那盏灯,你再另选一盏,好不好?”   “不!”小孩不依,“我就要那盏!”   “这……”青年奈何不得耍赖的孩子,只好朝姜娆投来求助的目光,“夫人,幼弟实在喜欢那盏灯,您看看,您能不能割爱,您要多少银子,我给您。”   其实,姜娆也并没有多想要那盏灯,可眼看要到手的东西,忽然被别人讨要了去,还是免不得有些失望。   只是见青年态度诚恳,她也不好拒绝。   正要点头答应,横里一只手伸过来,扣住她手腕轻轻一拽。   高大的身影立于她面前,背对着她,嗓音冷冽:“抱歉,内子所喜,恕难割爱。”   天地间,恍惚寂静了一瞬,耳边只剩下眼前人寒冽的声音。   心口砰砰跳了两下,姜娆回过神。   齐曕站在她面前,面色阴沉地、漠然地看着青年。   青年一时愣在原地。   小孩还在不依不饶地哭闹,齐曕的神色越发阴翳。   他实在烦躁,恨不得掐死这鬼哭狼嚎的小鬼。余光瞥一眼身后,不仅未能缓解,反而越发心烦。   ——堂堂公主,合该娇蛮任性,怎么能别人一要就给呢?   “还不取灯来。”齐曕冷冷扫一眼老板。   “诶!马上马上!”   老板取灯的空当,安静了片刻的人群渐渐嗡出细碎的议论声,越演越烈,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出言“主持公道”:“不就是一盏灯吗,多大的人了,跟个小孩子争什么,让给他就是了。”   这话姜娆原不在意,却担心惹恼了齐曕,他当场取了人性命。她的手腕仍被他扣着,便就势摇了摇。   她刚要说话,齐曕冰冷的眼刀已经射向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他冷笑了声,嘲弄道:“既然这么慷慨,如那样式的花篮灯别处还有,不如你买一盏,送给这小鬼?”   “你!”那插话的男子顿时语塞,被众人的目光一盯,竟涨得面色通红,狠狠一甩胳膊,转身逃也似的混进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齐曕眸色阴戾,从围观的看客脸上一一扫过。   议论声歇止,顷刻没了声音。   这时,老板也总算取了灯来,姜娆接过灯,轻声道谢。   看热闹的人散了,老板递了灯,热心地同姜娆多提了一句:“夫人喜欢花灯,可千万不能错过城东的燃灯会。”老板抬手指了指燃灯会的方向,“再有一个时辰燃灯会就开始了,那里人多,夫人和郎君得早些去,才能有好位置看灯。”   姜娆道过谢,提着赢来的花篮灯离开。   和齐曕并肩走了一段,明明提着灯,姜娆却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她忽然反应过来,齐曕将那管闲事的人气走后,就又松开了她的手。   她抬眼,偷瞟了一眼男人。   ——真奇怪,他是不高兴吗,怎么不牵着她?   齐曕忽然看过来:“公主想去看燃灯么。”   姜娆眨巴眨巴眼睛,计上心头。她点点头,灿然笑开:“想去!不过,有些饿啦,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齐曕沉声应“好”。   跟着齐曕,去不得小摊小店,二人在酒楼里吃了东西,又歇了会儿,就去看燃灯。   果然如那老板所说,看燃灯的人很多,齐曕不喜摩肩擦踵的拥挤,几次阴着脸色叮嘱她跟紧。   ——有空叫她跟紧,不如牢牢牵着她,齐曕今儿是怎么了,还弄起守身如玉那一套了?   姜娆想不通,几次想主动牵他的手,却又作罢。   有齐曕在,倒也找到个赏灯的好位置。   人群中央围着一个七八人高的搭台,台上供着一盏巨大的花灯。二人来得晚,等了不多时,燃灯就开始了。   火星一燎,硕大的花灯如簇拥一团的焰火,顷刻照亮夜幕,满空火树银花。   “好漂亮啊!”姜娆指着花灯,满脸意兴盎然。   从出门就淡淡的,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赢了灯谜后倒是很快高兴起来,这会儿更是和个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齐曕抿了丝笑意,偏头看身侧神飞色舞的人。   片刻,小公主察觉到他的目光:“侯爷,你看我干嘛,看灯呀!”她抬着细细软软的胳膊,卖力朝高台上指了指。   齐曕不动,收敛了笑意,神色认真:“娆娆比灯好看。”   目光从高台上收回来,飞快嗔了齐曕一眼,又转回高台,轻哼了声,又娇又俏。   姜娆其实有点着急,齐曕一直这样盯着她,她还怎么找机会哄他呢?   好在,她到底还是找到机会脱离了齐曕的视线。   姜娆刚走,齐曕很快就察觉,可往来混杂,他不知她故意猫着腰,竟在人群中失去了她的身影。   “姜娆!”齐曕高声唤她的名字。   盛会之中,挤散的人狠多,没人在意他的举动。   齐曕寻了个高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人群,渐渐变得焦急。   “侯爷!”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齐曕蓦地转身,看见那纤瘦的身影裹挟在人潮中,费力朝他挤过来。   紧绷的面色一松,齐曕快步迎上去。   但等他临近她跟前,他的面容又一分一分再次绷紧。   “侯爷!”姜娆呼呼喘着气,“我——”   “姜—娆—!”   男人的衣襟猛地拉近,她的脸猝然撞入他胸前。眼前一片黑,只剩鼻尖萦灌的淡淡清冽香味。   “侯爷……”她的鼻子都被撞疼了。   齐曕恍若未闻,手臂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人的纤腰掐断:“你跑哪儿去了。”   他嗓音喑哑,低沉的语调越是平缓,越是戾气迫人。   两副身子紧紧贴着,姜娆被他强势有力的臂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好半晌,她才费力从他怀中挣出一只手。   她努力仰起脸,无奈只能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颔。   “侯爷。”她便看着齐曕棱棱的下颔,笑盈盈抬手,“给侯爷买糖人去啦,侯爷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第34章 坐船(捉虫)   喧哗的闹市热火朝天,齐曕低头,撞入一双清澈盈笑的眼睛。   他一瞬晃了神,片刻,才皱起眉头:“我哪里不开心了?”   姜娆撇撇嘴,弯弯的眉眼一松,鸦羽轻垂:“那侯爷怎么不牵着娆娆……”   齐曕愣了愣。   下一刻,他臂弯猛地缩紧,恶狠狠的声音咬牙切齿:“小妖精。”   姜娆却笑了:“那侯爷现在开心了?”   齐曕睨了眼姜娆,没回答,亦没接过她手里高举的糖人。他捉了她手腕,一径穿过汹涌的人潮。   走了老远,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姜娆忍不住问:“侯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齐曕没理会。他身高腿长,大步流星走起来,姜娆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一气儿走到漪莲河边上,看热闹的人都涌去了城东,这里人少,齐曕这才放慢了步子。   两人沿着河边石板长径并肩走,齐曕牢牢抓着姜娆的手腕。   走了一程,姜娆刚喘匀了气儿,扑面的微风中卷着一股甜香灌进了她鼻腔。   是桂花香。   打眼一瞧,果然前头有人在卖桂花酒,妇人扎着头巾,笑容满面,遥遥与姜娆的目光对上,吆喝得更起劲儿了。   须臾,二人到了妇人的摊子前,姜娆拖长了声音道:“这酒好香啊~”   齐曕瞥她一眼,不接她的话。   妇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淌了个来回,立马瞧着姜娆接上她的话:“不是我自夸,我这桂花酒可香可甜哩,夫人买一坛尝尝?”   姜娆看看左手,提着花篮灯,看看右手,拿着齐曕没领情的糖人。   “侯爷……”姜娆偏头看齐曕,眼尾勾出三分娇媚。   齐曕默了默,掏出银子买酒。   姜娆:“要两坛!”   齐曕看了她一眼,到底纵了她,买了两坛。   卖酒的妇人额外附送了一盒桂花糕,姜娆笑盈盈道谢,示意齐曕一并拿上。   齐曕提了两坛酒,外加一盒桂花糕,他掂了掂手里的酒坛,问:“这两坛酒,公主是要带回去喝么。”   姜娆低头看了一眼桂花酒,心道这么重两坛子,她也不敢叫齐曕一路拎回去。她抬眼,四下扫了一圈,目光掠过漪莲河,眼神一亮:“侯爷,不如我们去坐船吧!”   齐曕看向河道。漪莲河上飘着三三两两的小船,墨绿色的平湖上,船只拉出一条条浮光粼粼的长波。   目光转落在船篷上,齐曕眸色深了深,哑声应好。   往前走了不远,就到了租船的地方。挑了船,齐曕让船夫不必跟着,只他和姜娆两人上船。   船夫犹疑,齐曕扔给他一个满满当当的钱袋。里头的银子买下这只船都绰绰有余,船夫再无顾虑,笑呵呵解了绳子。   上了船,姜娆才问:“侯爷,为什么不让他上来划船呢?”   “太吵。”齐曕淡声道,“臣喜欢清净。”   姜娆没深想,又问:“可是,侯爷你会划船吗?”   “不用划。”齐曕弯腰,进了船篷,“漪莲河的水不急,让船顺流而行即可。”   姜娆看了看一汪沉静的河面,“哦”了声,也跟着进了船篷。   遮帘被撩起挂在两边,坐在船篷里放眼望去,能看见船头所向的一片锦绣灯火。岸边石板长径上,行人来来往往,人灯相映,恍若绘就了一副盛世欣荣的太平画卷,就连清冷的月亮,亦在此刻圆满。   船篷里,姜娆将花篮灯放在了船板上,照得船里亮堂堂的。   齐曕将桂花酒和桂花糕都放在了小桌上,他手上一空,姜娆立马把手里的糖人递上去:“侯爷,你尝尝吧,很甜的。”   齐曕抬眼,对上小公主盛满期待的眼睛。   他默然瞩了她片刻,伸手,接过糖人。   他做什么都是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姜娆想象着,他伸出舌尖舔食糖人的样子,莫名有种不相合宜的荒诞感。   然而,她隐秘的期待落空了,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吃糖非得舔着吃。   齐曕咬了一口,糖人发出细碎的脆音。   姜娆的目光从他嫣红的薄唇上移开,有点小失望。她自己捻了块桂花糕来吃,又问:“侯爷,安梁的中秋也像唐城一样热闹吗?”   齐曕默了默:“不知道。”   姜娆看向他——难道在安梁,他没过过中秋吗?   姜娆咬了口桂花糕,细细嚼完,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对,她将手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放下,揭了酒塞给齐曕倒酒。   船篷里有现成备好的碗盏,这儿的酒盏比平常用的要大些,姜娆一边倒酒一边问:“侯爷,这不会是你过的第一个中秋吧?”   齐曕看着酒盏渐被填满,顿了顿道:“……算是吧。”   姜娆便笑起来,颇有几分得意。她又给自己倒酒,哗啦哗啦的酒声连绵不断。   “公主。”齐曕提醒她,“这桂花酒虽不烈,却很醉人。”   话音落地,酒也倒满了。姜娆笑眯眯端起酒盏,抿了口:“好香哦,还甜津津的,一点都不辣。”   齐曕无言,由她去了。   姜娆转头看船外的灯火,目光渐渐虚浮:“侯爷,你去过上殷吗?”   齐曕正抿了口酒,闻言,放下酒盏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对面的人。   小公主只留给他一个娇娜的侧脸,隐约可见她眺远的目光有些惝恍,似乎只是触景生情,随口一问。   他颔首,摇了摇手腕,长久凝注着杯盏里晃荡的酒:“不曾去过。”他道,语气止水一般平澜无波,“臣自小面容畸形,被弃于僻野山林,苟延残喘,两年前才得以回京。”   姜娆转回脸看他。   她已经不剩下多少心软,却在此刻,尽数施舍给他。许是心境带了几分怜悯,她恍惚觉得齐曕的神情有些哀伤。   她低头,看一眼两人之间相隔的小桌,想了想,终于起身。   小船在水里晃晃悠悠,姜娆来不及站稳,先被晃得一个趔趄,齐曕伸手,大掌扣住她腰,稳稳扶住了她。   姜娆就势顺着他的胳膊坐下,倚进他怀里。   “公主这是觉得冷了?”齐曕低笑了声,笑音清凌凌的,像春雨砸落在碧瓦的屋檐。   “不是。”姜娆娇声,“是娆娆担心侯爷会冷。”   齐曕“呵”笑了声,睄了眼怀里软软偎着的人儿,略往后仰了仰身子,调整姿势,让小公主靠的舒服些。   “我的桂花糕……”姜娆抬手,指了指小桌对面她咬过一口的糕点。   齐曕瞥她一眼。   分明伸直了手臂可以够到,却软绵绵的不肯动,非要他为她效劳。   ——啧,这哪里是养了个小玩意儿,都快成小祖宗了。   齐曕伸手,捻了桂花糕过来。   姜娆正要从他手里接过来,齐曕薄唇一张,一口给吃了。   姜娆呆呆看着他。   齐曕又取了另一块,递给她。待她接过,齐曕咂舌:“啧,还是刚才那块更甜。”   他又在调戏她了,姜娆心想。她咬一口桂花糕,鼓着腮帮子道:“侯爷没尝过这块,怎么就知道刚才那块更甜?”   “那尝尝吧。”齐曕轻笑了声。   姜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齐曕捉住,他举着她的手,从她指间将桂花糕一口一口吃掉。末了,伸出舌尖,将她指尖残余的碎屑舔/弄干净。   指尖被湿润的温热包裹,齐曕低沉含笑的声音却清晰入耳:“是臣错了,这块更甜。”   长河波光溶溶,两岸灯火绚烂,万千华光照进他眼底,映落一片潋滟。   姜娆蓦地一阵心慌,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从齐曕怀中退开。她探身,取了自己的酒盏,捧在手里喝水一般咕噜一口气饮完。   “咳咳……”果然被呛着。   “公主喝这么急做什么。”齐曕牵起唇角,抬手轻轻抚她的背,慢悠悠道:“又没人和公主抢。两坛子酒,够公主解馋了。”   姜娆止了咳声,不知怎么接齐曕的话,只好又倒一盏酒。   小船顺着河游飘荡。   一坛桂花酒饮完,姜娆取了另一坛。   齐曕偏头望着她:“公主再喝下去,真要醉了。”   姜娆不作声,抬手拔酒塞。没拔动。   齐曕“啧”一声,嫌弃她笨,伸手要帮她。小公主却身子一扭,将酒坛抱在怀里,用牙咬住酒塞,用力一拔。   “啵”一声。   脸上和胸口感受到凉意,姜娆才反应过来,小声咕哝:“怎么洒出来了……”   齐曕扶正姜娆怀里半歪的酒坛,听见她慢吞吞软绵绵的语调,掀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   小公主脸上溅了几点酒珠,胸口更是洒了一片,有几滴酒顺着她细长的颈,蜿蜒滚入了两团雪峰的深沟。   齐曕喉结滚动一番。   两岸喧哗声入耳,他方忍住腹下邪火,将酒坛放到桌上,又取了绢帕,给某个醉鬼擦身上洒落的酒。   姜娆只觉得头有些晕,软软倚在齐曕怀里,乖得不行。   “嘭——”   一声闷响,船猛地晃荡起来。   姜娆一头撞在齐曕坚实的胸膛,迷迷糊糊间,短暂清醒过来。她揪着齐曕的袍袖,细细软软的声音嗫嚅道:“船、船翻了……”   “……”齐曕扶稳桌上险些歪倒的酒坛,抬手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语气不耐,“船没翻。撞了一下而已。”   外头有人高声说话:“这谁的船,怎么连划船的人都没有?”   齐曕扶着姜娆趴到小桌上,起身到船头,探身只露了半张脸,将一锭银子扔到对面船上:“滚。”   威凛的气势,阴沉的话音,船上的人捡了银子,害怕地缩回了船篷。   齐曕撤回身子,转头。   却见方才半醉半醒的小公主直登登坐了起来,巴掌大的小脸儿上,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齐曕身形滞了滞,皱眉:“怎么了?” 第35章 醉酒   嗒吧嗒吧掉眼泪的人看他一眼,又抬手指向桌角边下,哼哼哭道:“红叶给我扎的灯,没了,没了……””   齐曕闻言,顺着她指尖看下去,这才看到,端放船板上的那盏花篮灯,因为刚刚突然的一撞,翻倒在地,里头蜡油滴在纸糊的花篮灯罩上,火苗一窜,已然烧了大半。   地上还有方才洒出的桂花酒,若是他再回来慢一刻,只怕船也要跟着烧起来,可某个酒鬼却浑然不知这火有多危险,只知道哭她的花灯。   齐曕凉凉瞥了姜娆一眼,弯腰拿了地上的空酒坛,掀开尾帘出了船篷,舀了两道水,最后用一坛子河水将烧着的花灯浇灭了。   “红叶的灯!”姜娆叫起来。   隔岸明晃晃的灯火照见她满面的怒容,明明是生气的模样,偏颊上因醉酒添了两团醒目的酡红,莫名让整个人少了愠色,只显得灵动鲜活。像是十里红霞点了仙术,幻化成了个春色撩人的美人。   醉了的姜娆已看不出男人眸色渐深,只顾自己哭得酣畅淋漓:“红叶……呜呜……我没有红叶了,连她的灯也留不住……”   她抹着眼泪,从叠叠晃晃的重影里,看见面前勾着腰的人坐了下来。从指缝里看,眼前清俊的面容并不完整,她狠狠抹了一把泪,甩开手道:“你赔我花灯!”   “……”这小玩意儿何止醉了,竟还耍酒疯。   齐曕眯了眯眼,有种将人扔进河里醒醒酒的冲动。   早知如此,委实不该纵容她饮酒。   可现在,懊悔也是无用,这娇贵的小人儿,也经不住冰冷的河水,无奈,只能伸手帮她擦泪,顺着她的话哄:“赔。侯爷赔给娆娆。”   小公主这才任由他动作,渐渐止了哭。   片刻后,面前的人偏了偏头:“侯爷?”   齐曕指间一顿,听这懵懂的语气,心下立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面前的人猛地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娇声质问:“你今天为什么不牵我!”他还来不及说话,耳边的声音又变得委屈,“呜呜……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这折磨人的小玩意儿。   齐曕呼吸一滞,一瞬解释的话就到了喉头,他用尽理智,方生生遏住。   可是,转念一想,面前不过是个神志不清的小醉鬼,他说了什么她不会记得,也无法分辨。   齐曕搀着东倒西歪的人,面容慢慢沉寂下去,低缓的语调噙了丝自嘲:“在上殷人面前,公主不是不愿和臣这样的人有所牵扯么。”   ——就如,初入唐城那天,你不肯搭我的手。   ——我是晋人,亦是奸邪,你心里其实是嫌恶我的吧。   “娆娆愿意。”姜娆忽然哼哼唧唧道。   她慢慢爬进他怀中,胸前濡湿的衣襟紧贴着他胸膛,凉意渗透,触及肌肤,又变得滚烫。她软软的唇贴着他脖颈,话音掀起的细微震荡,随着声音传遍他喉骨胸腔。   “娆娆愿意的,侯爷可是娆娆的保命符呢……”   ——只是保命符吗?   齐曕臂弯收紧。   ——也没事,总之你愿意就好。   月上中天。   姜娆清醒了些。半睁开眼,看见桌上酒坛歪倒,这是第二坛酒,已被喝光了。   她动了动身子,仰脸,看见齐曕。月色下,他眉目冷寂,没有一点醉意。   察觉怀中人的动静,齐曕低头:“公主终于醒了?”   “我、我喝醉了?”   “不仅醉了,还耍酒疯。”   齐曕垂下眼帘,他俊逸的五官陷在一片昏暗,看不清神色。姜娆这才想起来,花篮灯被烧了,自己还哭了。   还待深想,头却有点疼。姜娆忖了忖,先撑着身子,仰头啄了啄齐曕嘴角:“有劳侯爷照顾娆娆啦。”   齐曕臂弯一瞬箍紧,沉沉的嗓音里意味深长:“这样恐怕不太够。”   行人皆已归家,岸边摊贩都在收摊,漪莲河上只这一只小船孤零零飘荡,深暗的夜格外寂静。   姜娆偎在齐曕怀里,片刻小小声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头顶旋即落下一缭低笑:“为何要回去?”   姜娆蹙眉:“总不能在——”话音戛然止住,姜娆想到什么,猛地抬手隔在两人中间,“侯、侯爷……外面岸上还有人……”   “嗯。”齐曕低低应了声,“那娆娆小声些。”   首尾的遮帘都放下,船篷被浓沉的夜色填满。漪莲河风平浪静,小船却颠簸得更厉害,起伏跌宕间,漾开一圈又一圈缠绵的碧波。   岸上有人驻足,疑惑地竖起耳朵:“你听见什么声儿没?”   另一人也停下:“什么声儿?”   “像女人的哭声……”   另一人细细听了片刻:“没听着,你听错了吧?”   一阵风吹过,岸上的声音断断续续,消散在风中。   船篷里,眼泪滑落玉脂般的脸庞,淹没于纠缠的唇齿,含混的哭吟从一边呻出,又被另一边裹挟吞下。   清冷的月色间或溜进摇晃的遮帘,引得玉体横陈的人儿浑身颤紧,生怕有人撞见这一室绮靡。   “娆娆、娆娆……”低哑的沉吟一遍又一遍,缓慢温柔,缱绻之至。   哭啼的人却不可闻,只觉身下快要被某种强悍恣肆的掠夺所撕裂。   ……   夜深,漪莲河归于寂静。   齐曕垂首,细细吻去怀中人满面的泪痕,又仔细帮她穿好了衣裳,这才拾起垫在地上自己的外袍,慢条斯理地穿好。   “娆娆。”他沉声唤了句。   无人应答。唯月色下,她绻长的睫羽轻颤。   齐曕凝目看了片刻,无声笑了笑,抱着人回去。   *   原定过了中秋就走,第二日姜娆却睡到了午后。齐曕吩咐人不准打搅,索性十七再启程回京。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悠闲,齐曕也无公务要忙,便与姜娆坐一辆马车。   迎夏低着头坐在门口,尽力缩成不显眼的一团。可这么大个活人,谁也不能装看不见,迎夏能感觉到,主子的目光冷得都快结冰了。   “迎夏。”齐曕面色阴沉,终于忍不住下令,“出去。”   “是!”迎夏如逢大赦。   姜娆却如临大敌,立马绷直了身子。   齐曕一眼看穿她心思,道:“茶水、糕点、棋谱、话本,迎夏都取来了,公主还想叫她拿什么进来。”   姜娆:“……”   目光掠过一桌子乱七八糟,齐曕烦不胜烦,他抱臂,身子倚到车壁上:“公主离臣那么远做什么。”   “……”姜娆不说话,也不看他。   齐曕睨她一眼,挑了挑眉。   ——啧,脾气又见长了。   他伸手,曲指敲了敲桌子:“公主跟臣装聋作哑呢。”   姜娆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斜了齐曕一眼。   美人眼波横,说不出的娇俏勾人,齐曕缓和了语气:“公主在跟臣置气?”   “不敢。”   “那过来。”   “……”姜娆又斜齐曕一眼,却仍旧不动。   但她最大的抗争也不过如此,到底抵不过齐曕,须臾,人就被捞去了他身上。   姜娆挣脱不得,干脆闭上眼睛不看他。   齐曕也不急,抬指轻轻拨弄她长密的眼睫:“公主气什么,此番离了唐城,不知何时才会再去,就算有人听见,也不晓得是公主,他们很快就会忘了。”   虽闭着眼,话却听得一清二楚,姜娆猛地抬手,羞恼地将齐曕的手拍开。   可很快,他的手又覆上来,拨弄着,一根一根数她的长睫。   末了,姜娆没能坚持住,闭着眼在齐曕怀里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后,睁眼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后又知晓齐曕抱着她这么久未曾放,胸口的一团闷气便尽散了,懒得和他再计较。   九月初十,一行人抵达安梁。   因是一路大多被齐曕抱着,路上也走得不急,回京一程,姜娆的屁股幸运地没被磨破。   马车到了城外,没等进城,先有人一路跑着迎了上来。   马车停下,墨云禀报,说是宫里来人请齐曕入宫觐见。   等齐曕下了马车,姜娆掀开侧帘,派来的使者她不认识,那人尖细着嗓子说:“侯爷,陛下请您进宫走一趟呢。”他压低几分声音,“是建威将军的折子递到陛下跟前儿了,说侯爷您战时调兵私用,告了您的状。陛下自然是信侯爷您的,只是,少不得要侯爷辛苦进宫一趟了。”   少顷,齐曕回到马车边上,隔着车帘对姜娆道:“公主先回侯府,臣进宫一趟。”   姜娆点点头。齐曕上了赤风的马,一骑绝尘消失在城门深处。   赤风上了马车,和雷石挤在一起。一行人回清河侯府。   半个时辰后,快到侯府之时,远远姜娆就听见了倚春和抱秋的声音。回京提前送了消息回来,她们知道不奇怪。   姜娆掀开车帘,果然看到二人,可她们却是飞跑着迎来,不等到跟前,倚春就急说:“不好了,北苑着火了!”   抱秋接话飞快道:“齐老夫人还在里面,赤风,快去救人!”   墨云骑马跟在马车后,闻言几乎和赤风同时飞身而出,径直掠过街边各府邸的屋檐,朝着清河侯府北苑而去。   姜娆反应过来,望向倚春和抱秋,飞快道:“快上马车!”   三人坐定,雷石扬起鞭子,马车疾驰奔回清河侯府。 第36章 着火   业已入秋,天末凉风萧萧,疾风卷着火舌打半空一滚,顷刻点着一排屋檐。   火势比想象的还要大些,整个北苑外都涫着一层热浪,仿佛随时要将人席卷进火海。侯府里的人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忙作一团。   火光映着姜娆的脸,在她眸仁深处窜跳,她问:“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倚春道:“侯爷爱洁,虽侯爷和公主不在的时候,府上也是天天打扫的,可底下的人晓得侯爷今日回府,生怕有什么疏漏以至受罚,故而一早就全忙活起来了。齐老夫人喜静,平素侯爷不准任何人打搅,哪晓得北苑好端端的忽然烧起来了,奴婢们都扎堆在竹苑左近,一时竟都未发觉。”   姜娆眉头紧锁:“你们围在竹苑,那北苑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侍奉齐老夫人的人呢?”   她们几个来侯府还在姜娆之后,倚春只能捡着从别的下人口中道听途说的话来答:“齐老夫人喜静,说是北苑里惯常只有两个老嬷嬷伺候。”   姜娆越发觉得奇怪,就算只有两个老嬷嬷,任谁发现火烧起来了,出院门喊一嗓子,一定能有人听见,继而帮忙救火,可怎么府里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烧的这么厉害了?   火海里,赤风出来了。   姜娆收敛思绪,迎上前两步问:“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赤风摇头,脸色不大好看。他从往来救火的人手中夺了个水桶,兜头泼了自己满身,继而一转身,折回火海里去了。   姜娆望着他的背影陷入火光,心下的疑惑又冒了出来。火势太猛,稍一靠近就烧得人脸热,姜娆退了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倚春,北苑可有小门?”   倚春不知,和抱秋一起拦了几个侯府积年的旧人,得知北苑还有两扇角门。   “倚春抱秋,你们两个一起。”姜娆转头,“迎夏,你和鸣婵一起,你们四人分别去这两个角门看看。若找到齐老夫人,将人送过来。”   鸣婵本有些犹豫,可看火势太大,又想姜娆身在侯府,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和迎夏一道去了。   等这四人都走了,姜娆才留意到身后还有个小拂冬,她正要叫她站远些,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拂冬,怎么了?”   “奴婢……”拂冬咬了咬唇,“其实……其实奴婢前两日贪玩,险些误闯了北苑,意外发现,北苑后墙下,有、有个狗洞。”   “狗洞……”姜娆胸口一跳。想了想她道,“拂冬,带路,我去瞧瞧。”   火龙蹿得丈余高,从北苑四墙上亮出它灼人的爪牙。姜娆跟着拂冬往后墙去,很是绕了一程,这才到地方。   “狗洞就在那儿。”   姜娆顺着拂冬的手看过去,墙角杂草蔓生,看不出什么,但有烟霭从墙下弥出,证实那儿确实有个洞。   许是后院偏僻,虽墙头泄出一阵阵浓烟,但还没有烧起来。姜娆欲要靠近,被拂冬一把拉住,竟是动弹不得。   “没事,这里还没烧起来,我去看看。”   姜娆拍了拍小拂冬的手,朝那狗洞靠过去。后院尚感受不到热浪的侵袭,她细查看了一番,确认墙下没有人出来过的痕迹。   齐曕当年因为面容畸形被侯府遗弃,可齐老夫人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回府袭爵夺权后,还将齐老夫人颐养在北苑,这说明,他和齐老夫人之间还剩下几分母子亲情。   她若是想进一步获取齐曕的信任,这倒是个好机会。   这样一想,姜娆心一横,从狗洞爬了进去。   拂冬年纪小,是个没主意的,她本想阻止,却被姜娆三两句就说服了,但,她又担心姜娆出事,于是跟在后头也从狗洞爬了进去。   一墙之隔,院内的烟尘大了许多,浓烟翻滚,呛人得很。姜娆刚抬手挥开一阵烟,就听见身侧拂冬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忙帮拂冬抚着背顺气,又劝道:“我不会贸然闯进火海里去的,只是靠近看看,兴许能找到齐老夫人也说不准。你就在这儿接应我,别乱跑。”   “可是……咳咳!”又是一阵咳,姜娆已经往浓烟里走了。   临近一扇屋门,姜娆挥赶了面前的烟,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浓烟里走出个模糊的人影来。   那人影似也发觉了姜娆,停驻在屋门外,不动了。   “齐老夫人,是您吗?”姜娆迟疑着问。   那身影闻言,非但没应声走出来,反而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人影止步,熏烟缭绕间,突然响起一道嘶哑阴晦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咳咳,我是来救您的。”   那人似乎思考了片刻,声音柔和下来:“好孩子,我脚崴了,你来扶我一把。”   姜娆犹疑了一瞬。可转念一想,她横竖打算挂点伤出去,便大胆往里走了。   她在缭烟环伺中搀上妇人的胳膊:“老夫人,您小心。”一边说,她一边侧目,隔着烟看妇人的脸。   这一看,她吓了一跳。   妇人的脸上分明被火燎着了一大片,皮焦肉烂,触目惊心。可在这种情况下,齐老夫人的声音竟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恍如无事发生一般。   惊疑的目光后移稍许,姜娆忽然看见,齐老夫人的身上竟还背着一个湿漉漉的包袱!   “你——”   “砰!”   后脑一声闷响,姜娆眼前一黑,身子歪倒栽没在了浓烟中。   ……   齐曕回府的时候,北苑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府上的人却更加慌乱,一问才知,是姜娆不见了。   火还烧着,虽不大,仍有五六人在扑火。   “还救什么火。”齐曕冷眼扫过去,“一群蠢货,都去找公主!”   说罢,他冷着脸,疾步生风。长袍被风卷起,衣摆翻飞,猎猎作响。   齐曕寻到姜娆的时候,她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狗洞外离院墙不远的地方,拂冬趴在姜娆身上,急得直哭,齐曕正是循着哭声而来。   “拂冬!”倚春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担心拂冬受罚,飞快地瞟了一眼齐曕,却看不清他的情绪,只得低头噤声。   拂冬没想什么受罚,听见倚春的声音,转头一看,见齐曕出现,她只哭道:“侯爷!奴婢叫不醒公主,您快看看!”   话音未落,齐曕已经疾步过去。他看到地上状若沉睡的人,只觉心口一时发紧,竟连呼吸都异常困难。   万幸,查看一番后并没有大碍,只是气息有些微弱,是呛了太久浓烟的缘故。   他将人抱起来:“叫冯邑到竹苑。”说罢,大步流星离开。   齐老夫人挨了拂冬两下,万万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的力气竟大得如同一头牛,她和地上那被称作公主的女子,是生生被这小丫头拖出来的。适才她昏昏沉沉瘫倒在一旁,刚被吵醒。待看清为首青年的模样,又听见小丫头称他侯爷,她才骤然反应过来齐曕的身份。   当年那个孽子,如今怎么有了这样俊美不凡的容貌?   齐老夫人难以置信,见齐曕转身要走,她忽然质问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尖厉,引得众人朝她看过去,而齐曕只是停了脚步微微侧首,并未回头。   齐老夫人瑟缩了下,色厉内荏道:“你、你不是昀之!”   昀之,是齐曕的字。   齐曕狭眸微眯,漆深的瞳仁深处顷刻结出冻骨的冰棱,他并不看她,嗓音寒冽命道:“把她嘴堵了,扔进虞湖。”   赤风墨云面面相觑。   ——扔进虞湖,淹死了也不管?   齐曕抱着姜娆回了竹苑。   冯大夫看过后,扎了几针,说半个时辰内人就能醒,院外倚春几个这才放下心来。若是真出事,别说拂冬,她们几个的命也都别想要了。   “去备一碗安神汤来。”齐曕吩咐完抱秋,又转身进了屋内。   他从盥盆的热水里拧干了布巾,给榻上的人擦她脏兮兮的小脸。   灰渍揩净,布巾蹭得人的脸红彤彤的,小公主毫无反应地昏昏睡着。她的面容异常沉静,雪腮殷红,容姿姣美,只是眉眼间多了一层他从未见过的、渺若烟云的疏离和冷淡。   她清醒着的时候是婉顺娇柔的,任他采撷。可是此刻,这样清冷的神情,看得时间久了,竟无端让人觉得离她很远。   恍惚间,齐曕有种错觉,榻上的人不是他的娆娆,他的娆娆沉睡了,永远不会再醒来。   心口猝然一缩。   齐曕捏着濡湿布巾的手,指尖颤了颤。   “公主。”他唤,“公主曾问,公主欠臣的另一样极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是衣裳。”   他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榻上的人,仿如在骨血里镌刻她的毫厘。   许久后,他才缓缓道:“公主还欠臣另一条命。”   永沐殿内,红鸾帐下,亡国的美人中了催情的春/药,鱼水相欢,他救了她一命。   武衢园中,虞湖岸边,那位骄纵天真的明华公主,偷学射箭,险些要了他一命。   ——真要计较起来,娆娆,你可欠了本侯两条命,要几生几世才还得清。   ——所以,姜娆也好,明华公主也罢,娆娆只能是娆娆。   ——是本侯笼中雀,是本侯掌中娇。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都是捉虫,加/,不会大修 第37章 旧事   抱秋备好了安神汤,侯在竹苑院子里,等姜娆一醒,她立马去端了煨着的安神汤送来。   齐曕从她手里接了汤,正要进屋,墨云从院外进来,叫了声“侯爷”。   他神色严峻,快步走到齐曕身侧,探身压低声音在齐曕耳边道:“您命属下查的事,唐城已经有结果送回来了。”   齐曕扫他一眼。   墨云又附耳上去,略说了几句,说完退在一侧。   安神汤冒着热气,碗底滚烫,齐曕却浑无所觉,他在门口站了会儿,目光盯着屋里的屏风,上头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窈窈的纤窕细影。   “倚春。”齐曕将碗递出去,“好好服侍公主喝下。”   齐曕和墨云转而去了书房。   墨云禀道:“唐城的消息,已经查明,那日明华公主是听闻汾舟卫将要屠城一事,故而溜出府去,见了一个少年,嘱咐他从一条密道离开唐城。”   齐曕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墨云看不见他的神色,隔了会儿才听见他问:“什么少年。”   墨云挺了挺背脊,言简意赅道:“六皇子,姜琸。”   “你说什么?”齐曕转过身,狭长的眸子里一道惊疑闪过,牢牢盯住墨云。   墨云沉了沉语调,一字一句笃定道:“明华公主见的人,是其皇弟,上殷六皇子,姜琸。”   这话说完,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齐曕沉默了许久,久到墨云忍不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却只能看见他面容凝重。至于眸中深意,却是眼帘低垂,叫长睫投下的细密阴影盖住,分辨不得。   默然良久,墨云迟疑道:“还有一件事。”   “……说。”   “玄光门顺着燕归阁这条线查下去,还发现了上殷恪亲王的踪迹。”恪亲王,即是姜娆的三皇叔,赵焱。墨云踌躇道:“恪亲王与先昭帝只是结拜兄弟,非姜氏血脉,不足为惧,可是六皇子——”   话未说完,一梭冰冷的眼风已经扫了过来,墨云立即噤声。   半晌,齐曕道:“你先下去,这件事不要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那此前派去探查此事的人……”   “一个不留。”   *   一场大火,让姜娆在屋子里歇了两日。   这日,倚春和抱秋陪着她出门。闲逛了半个清河侯府后,几人走到了竹苑附近。   远远能看见北苑一片断垣残壁,竟还是那日烈火过后的旧迹。姜娆止了步子,惊讶问:“北苑没叫人翻修吗?”   倚春点点头,只道无人翻修,别的话什么都没说。   姜娆目光转向她:“那现在齐老夫人住哪儿?”   倚春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得沉默了片刻,抱秋便接过话去,斟酌道:“齐老夫人眼下住在菊苑。”   “菊苑?”   “是。”抱秋飞快地蹙了一下眉,“菊苑是侯府客居,但侯爷的为人公主也知道,清河侯府鲜少有客人上门,更遑论留夜,所以……菊苑那块儿这两年从未住过什么人,日久失修,连打扫的人也没有。”   姜娆从抱秋微垂的眼帘看出了些深意,这才恍然,齐曕和他母亲的关系竟差到这个地步。当初住在北苑只两个老嬷嬷伺候,说是老夫人喜静,现在想来,兴许是齐曕囚禁了她。   如此,她火海救人的小算盘,岂不是打错了?还白白被打晕一场?   思绪一转,姜娆想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竹苑的方向——她已经有两日没怎么看见齐曕了。   她一度以为他是忙着北苑的重建,可现在看,难道他是又不高兴了,故意不理她?   “侯爷呢?”姜娆问。   倚春答:“鸣婵听赤风说,是去了玄光门。”   姜娆急急迈开步子,往府门走,可没走多远,她骤然停下。   ——对了,玄光门在哪儿?   夜里齐曕回来的时候,姜娆和往常一样已经歇下。只是今晚,她没睡着,而是装睡。   齐曕有条不紊地沐浴,宽衣,上榻。   半个时辰后,姜娆发了梦魇。   “火……火……救命,侯爷救我!”她呓语般断断续续喊着,一边喊,一边伸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努力想抓住什么。   齐曕睡得浅,当即被吵醒。想起墨云的话,他心里一阵烦躁。   屠城之危,她有一条逃出生天的密道,却只想着她那个便宜弟弟,竟是半点也没想起他。   这女人如此狠心,当真还是当初哭哭啼啼生怕他死的小公主么。   越想越不痛快,身侧的人却还在张牙舞爪地闹腾。齐曕咬了咬牙,抬手,扯了被子往上一提,再一压,眨眼就将某个不知真梦魇还是假梦魇的小玩意儿严严实实蒙了个彻底。   脑袋被蒙住,姜娆人也懵了。   ——这这这……这反应不对啊!是她叫的还不够惨吗?   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姜娆甚至忘了继续假装下去。要不是蒙她脑袋的那双手半晌再没后续动作,她都要怀疑齐曕是不是想干脆捂死她算了。   就算他和齐老夫人有不可解的仇怨,她事先不知,他干嘛生她的气?   再者,原来他白日里同她再如何如胶似漆,夜里等她睡着,他就是这么敷衍了事的!   齐曕心烦意燥,姜娆亦气血上涌,她甚至胆大包天地想着,要不索性趁着梦魇,打他一巴掌出出气得了。   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姜娆一咬牙一抬手,刚要扑开被子——   手腕就被捉住了。   姜娆一愣,小手微微抬着,僵在了身侧。   齐曕睨她一眼,挟着小手往里侧一带,将她整个人侧了个身。随即,他欺身围抱过去,大掌捉着她两只手,禁锢在她怀前。   宽阔坚实的胸膛紧贴上来,衬得她脊背单薄娇弱,下一刻,男人沉缓的声音落在她颈窝:“公主,再乱动乱叫,臣就拿红绸来再绑公主一回。”   ……   第二日,齐曕又去了玄光门。   姜娆被男人箍着抱了一夜,早起脖子疼得厉害,唤了抱秋帮她按捏。   拂冬进屋来的时候,姜娆总算好了些。拂冬笑眯眯道:“厨房做了枣莲茯苓汤,公主要不要喝一碗?”   “嗯……”姜娆闭着眼拖长了声音,“端上来吧。”   等拂冬送了汤来,姜娆就叫抱秋下去歇着了,屋中只她和拂冬两个人。   姜娆便问:“可都打听清楚了?”   拂冬用力点点头:“打听清楚了,赤风哥哥嘴巴不牢,缠着问一问他就告诉奴婢了。”   春夏秋冬几个里头,只有年纪小的拂冬最单纯,姜娆只能让她帮自己打听齐老夫人和齐曕的旧事。万幸,她不负所托。   她点点头,示意拂冬说下去。   “公主,侯爷竟不是齐老夫人亲生的!奴婢听赤风说,侯爷的母亲原先是齐老夫人的贴身婢女,齐老夫人有孕,她被老侯爷看中强行要了去,事后抬了姨娘。”   拂冬露出几分痛惜的神情,接着道:“侯爷原先面容扭曲,是因为齐老夫人喂侯爷的母亲吃了些不好的东西。后来……后来侯爷被老侯爷命人扔了,侯爷的生母也被一根白绫勒死了。”   姜娆的眉头已然紧锁:“再后来呢?”   “再后来……”拂冬凑近些,“其实侯爷被丢弃后,遇到一户好心人相救,侥幸活了下来。可没想到,这件事不知怎么被齐老夫人发现了。”   拂冬“哼”了声:“那个老女人最恨别人背叛她,虽然是老侯爷强行要的人,可她不能对老侯爷怎么样,就把怒火全发泄在了侯爷和侯爷的母亲身上。她找到侯爷后,一直将侯爷关在乡下一个偏僻院子……”   拂冬压低声音,神色既愤怒又不忍:“那院子里关了六七条疯狗,那个老女人命人将人食和狗食混在一起喂,所以……所以侯爷十四岁以前,成日都要和狗抢吃的……直到后来侯爷自己想法子逃了出去。”   话说到这里,姜娆彻底呆住。   不说齐老夫人不是齐曕的亲生母亲,就算她是,做出这样的事来,换了谁都要恨毒了她。   可她还救了那个老毒妇!要是她是齐曕,肯定要被气死。   心头骇然的波涛良久才平息,姜娆想了一通,又问:“那既然侯爷回来袭爵夺了权,怎么没杀了那个毒妇?”   “这个……”拂冬眨眨眼,“赤风没说。”   姜娆:“……”   “不过……”拂冬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凑到了姜娆耳边,“奴婢听收拾北苑的人说,北苑里除了两个嬷嬷的尸体,好像还有几具烧焦的野狗尸体。”   姜娆怔住。   “公主?”   “……没事。”姜娆定了定神,“这些事,你切记不可再泄露给别人,就算倚春她们也不行。”   拂冬点点头:“奴婢记住了。”   姜娆垂眸,自言自语道:“原来火是齐老夫人自己放的,她想逃走……只怕她是早就备了助燃的东西,故意烧死了嬷嬷和那些野狗。”   “公主?”拂冬掏了掏耳朵,“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没什么。”姜娆凝神坐了片刻,将一应始末从脑海里过了一遍。末了,她看向眼前单纯的小丫头,沉声道:“拂冬,你帮我准备些东西。” 第38章 烟花   齐曕回府的时候,又和前两日一样,已是天黑。   唐城有关姜琸的事情,就算墨云去办,他仍旧不放心,亲自将参与调查姜琸身份的人全灭了口。这事原本两日就办完了,可今日一早处理完残局,墨云接到暗线消息:姜琸从唐城失踪了。   按照消息抵京的时日推算,几乎是在他们刚离开唐城之时,姜琸就不见了踪迹。玄光门的人办事谨饬,断没有打草惊蛇的道理,那么姜琸为何会失踪?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掳走?又去了哪里?   唐城迢遥,他鞭长莫及,这些问题一时皆没有头绪,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   齐曕低着头,提步上了台阶。他前脚迈进侯府大门,后脚天上就蓦起一声炸响。   抬头一看,一团绚烂的烟花在头顶夜空下粲然炸开,紧接着又是一团,须臾间,满天烟花绽放。   “这么晚,谁在放烟花。”齐曕问。   赤风跟在他身后,仰头任由流光瞬息的光影落在脸上,带着丝挪揄的笑意道:“主子,还能有谁,肯定是明华公主想主子您了,嘿嘿。”   他说着,咧开嘴乐起来,一副好事的模样。   齐曕目光幽幽扫他一眼。   一股凉意莫名爬上来,赤风赶忙收了笑,挤出一脸严肃稳重。   齐曕目光从他身上逡巡一番,轻摇了摇头,往内院去。   回竹苑要路过虞湖,远远望见湖心亭中有道单薄的身影濒水而立,齐曕的步子慢了下来。   他走过去,脚步声掩在烟花绽放的巨大嘭响中,轻得听不见。   亭中,姜娆面着幽深的湖水。烟花漫天,将她大半身形覆上一层若明若暗的彩光,裙摆缀坠的金珠银线,在绚丽焰光的辉映下流光万道。   她双手合十在身前,澄亮的眸子遥望天穹,安静的间隙,齐曕听见她小小的、清脆的声音:“烟花啊烟花,你这么好看,希望侯爷看见你,就不再生我的气啦。”   齐曕眯了眯眼。   ——呵,小心思倒是多,一会儿一个花样。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偏他吃这一套。   暗处侍立多时的拂冬悄然上前,将一件披风送到齐曕手边。   齐曕心道小公主真是会找帮手,倒也信手接过,将披风搭在臂弯。   拂冬退下,他上前,抖开披风给姜娆披上:“公主仔细冻着。”   “侯爷!”姜娆受了惊吓似的转过身,白皙的面颊飞快浮上一抹娇艳的红,压低了声音,又软软重复了一遍,“侯爷……”   “嗯。臣在。”齐曕低声应她。   “娆娆知错啦。”姜娆低下头。   “错哪儿了。”   “不该以身犯险。”   ——啧,认错倒是比谁都快,犯错也比谁都多。   齐曕不置可否,默了片刻,伸手撩起姜娆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他慢悠悠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缓和下来,姜娆低着头勾了勾唇角,抬臂探过齐曕胳膊,环住他的腰娇娇道:“那侯爷惩罚娆娆吧。”她仰起小脸儿看他,媚眼如丝。   齐曕眸色深了深:“公主想臣怎么罚。”   姜娆正要答话,冷不防赤风从长道上钻了出来,他硬着头皮在两人之间插进话:“那个……侯爷,书房着火了。”   长眉倏然锁紧,齐曕面色一沉。姜娆识趣地将手松开,退了半步。   齐曕刚要转身往书房去,手忽被拉住。他转头,看向拉住他的人,长眸几不可察地眯了眯:“公主要一起过去?”   姜娆粲然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娆娆就不去添乱啦,侯爷小心。”   她松开手,目送齐曕的背影离开——但愿,这次她能顺利找到兵防图。   有了北苑的教训,下人受了罚,这几日行事都格外警醒,火只刚烧起来,很快就被发现,须臾就扑灭了,最后,拢共只烧了书房的一扇窗户。   齐曕查探完书房,没有什么损失和可疑。他再回湖心亭的时候,烟花已然落尽,长空一片漆黑,夜幕的高处像是飘了一层浓雾似的,一片灰蒙蒙,放眼看去,难见一颗星辰,连月亮也只囫囵露出个影廓。   夜风吹荡,似是陡然冷了起来。   姜娆坐在亭子里等齐曕回来,见他过来,忙起身迎了两步,又问书房的情况如何。   齐曕答得简短:“无事。”   姜娆就没再问。沉默了片刻,她目光落在幽静的虞湖,忽然问齐曕:“侯爷,这湖为何叫虞湖。”   齐曕默了默:“墨云取的。”   上殷皇宫,武衢园里有一个虞湖,当初她偷偷练射箭,就是在虞湖。而齐曕府上也有一个虞湖,且他心口位置,恰留有一处箭伤。   姜娆深看了齐曕一眼,却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过于荒谬,不说两人性情截然不同,贺家三郎也已经死了。   她定了定神,开口拉回正题:“侯爷,你明日还要出门忙吗?”   “怎么。”齐曕牵过她的手拢在掌心。   “娆娆想钓鱼。”姜娆目光炯炯地望着湖面,“秋天的鲢鱼最是肥鲜,对了侯爷,这湖里有鲢鱼吗?”   齐曕点一下头:“有。”   姜娆眼看要笑开,齐曕又道:“不过明日不成。”他抬手,长指捋顺她被风拂乱的发,“臣明日还要去玄光门。”   姜娆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只是一瞬,她的眼睛又重新亮起来:“后天也成呀。”   齐曕叹息着道:“也不成。”   姜娆撇了撇嘴,眼神灰黯下来:“为何?”   “漳国遣使入京,这月二十在宫中接见,臣要事先入宫和陛下商议宫宴一事。”   ——漳国遣使来安梁?!   姜娆心里咯噔一下。   ——漳国和晋国不是在打仗吗?   齐曕瞥她一眼,似是看穿了她的念头:“先前漳国军中起了时疫,疫症凶险,波及战局,如今漳国已经露了败势,两国正在边境对峙。漳国这时遣派使者前来,大约是要求和了。”   姜娆心下又沉了沉,一股淡淡的寒意顷刻游遍了全身。   若是此次和谈成功,漳国和晋国暂时结盟,那来日三皇叔起兵复国之时,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阻止这次和谈。   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却只是几瞬的事,姜娆面上不露声色,只问:“那侯爷何时才能有空闲的时候……眼看着天儿越来越冷了,等过了九月,鱼就更不好钓了。”   齐曕垂眸,凝视了姜娆委屈的神色片刻,轻笑了声:“就非要吃鱼么。这时节,也正是虾蟹肥美的时候。”   心念微动,姜娆隐隐猜到齐曕想说什么,面上却装作毫无所觉:“侯爷是说改抓螃蟹么?”   齐曕嗤笑了声,眸子里的锐利和洞察稍纵即逝,转眼又是一片深藏若虚。他道:“公主这样的娇贵人,抓得了螃蟹么。”   姜娆不服气地昂起头,然而不等她辩解,齐曕捉紧了她的手。   他微凉的指尖缓缓划过她掌心,游走至手指,认真勾勒她细指的轮廓:“这样细嫩的纤纤玉指,若是不小心被螃蟹夹一下,公主会疼得哭鼻子的。”   他说着,匀长的指勾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又稍稍用力,拟作螃蟹般轻夹了夹,带给她一阵细微的疼痛。   齐曕慢悠悠道:“宫中自有御贡的虾蟹,等二十那日宫宴,臣带公主进宫,定让公主吃个够。”   ……   第二日,齐曕依言去了玄光门。   姜娆用完早饭,就去了齐曕的书房,说是想看看起火后的修缮做得如何了。   书房重地,修缮窗户的工匠都只盯着自己眼前鼻尖下的一丁点儿地方,目不斜视,不敢乱看。   前次北苑失火,姜娆昏迷,鸣婵因护卫不当,加上之前去唐城遇刺发生的事,一并罚过,回了玄光门领罚,到现在还没回府。   姜娆只带了拂冬,小丫头甚是单纯,她找了个借口就将人支走了。   姜娆在齐曕常用的书案后坐了会儿,似是百无聊赖,便起身,在书房里四下转悠。趁着无人看见,她左手阔袖下抖出一个小瓷瓶,右手探入袖子里,用指尖在瓶口抹了抹,沾上了小瓶里的东西。   这里瞧瞧,那里翻翻,乍看上去,似乎只是在找书而已。   然而,她其实是在找书房的机关。   昨日,那场很快就被扑灭了的火,的的确确是她事先动的手脚,这也多亏齐老夫人纵火给了她启发。   兵防图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果真藏在书房,那么只要书房有任何异样,齐曕一定会去查看。所以昨晚,她事先在手上抹了蓝雁翎,趁着拉住齐曕的时候,蹭到他手上。她袖中这瓶,是红雁翎。   蓝雁翎和红雁翎皆是无色无味的药水,单独可存留三五天,但两者相混时,则会使接触过的地方显出暗红色,且这颜色一盏茶的工夫即会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回,她实在是抱了很大的希望。   两刻钟后,姜娆终于有了发现。其中一个书架上,她摸过之后出现了暗红的颜色。整个书房,竟只有这么一处。   姜娆细细打量了一遍书架上显色的侧棱,趁着工匠不注意,她抬手,轻敲了敲。   “咚咚”两声,并不笃实。里头显然有空腔。   姜娆眼神一瞬亮起来——可算找到地方了! 第39章 使臣   转眼到了九月二十,漳国使臣入宫。   姜娆坐在马车上,一路不发一言,显得闷闷不乐。倚春唤了她好几遍,她才忽然醒过神似的,应了声问:“何事。”   倚春道:“快到兴阜门了,外头正吹风,公主系上披风吧,免得受凉。”   车帘被风吹得翻摇,姜娆点点头,抱秋便捧着披风轻抖了抖,上前给她披上。   抱秋一边理披风,一边温声问:“公主怎么了,今儿瞧着无精打采的,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娆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没什么,夜里没睡好罢了,无事。”   美人低眉颔首,佚貌嫣然,姜娆自己未觉,落在倚春抱秋眼中,却平白多了三分娇羞,两人俱是想到了别处,相视一笑。   姜娆瞥见二人饶有深寓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想岔了,一时怔住,脸上浮起些不自然的神色。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话到了舌尖,却又作罢。   她眼下实在没什么心情纠结这种细枝末节。   前些时日,她在齐曕的书房里找到了书架上的暗格。可是,她打不开。   要开启暗格,还需找到另一重机关,但她接连几日找借口去书房,从书案到书架,再到房里摆着的花瓶砚台,几乎将整个书房翻遍,却都一无所获,连机关的影子都没见着。   兵防图一事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却又就此陷入僵境。而如今,漳国和晋国眼看要停战和谈,甚至可能结盟。眼下,实在是多事之秋。   “吁——!”雷石忽地吁了马。   马车骤然停下,晃得车里的三人一片踉跄。   倚春稳住身形,连忙搀扶姜娆重新坐稳:“公主,您没事吧!”   姜娆摇摇头:“瞧瞧外面怎么回事。”   倚春掀开车帘,正要问雷石,却不等问,侯府的马车旁,另一驾马车飞快驰过,只留下一个嚣尘的背影。   正是那驾马车横冲直撞,为了抢到前头去,逼得雷石勒了马让行。   “那是谁家的马车,连清河侯府的车驾都敢冲撞?”   倚春皱眉说完,抱秋偏过头,目光眺过半掀开的车帘看出去,片刻后,她露出惊疑的神色:“那马车上,刻的好像是……漳国的图腾。”   只要不是遇上垮山,不是有人行刺,姜娆原本没太在意,此时听了抱秋的话,却顿时起了疑惑,偏过身子往车帘外看。   雷石歉声道了句“大意”,挥了鞭子,马车又徐徐行进了,前头车驾的背影却已经远了,纵使姜娆眯眼细看,标志亦已看不清。   但倚春显然是很笃信抱秋的眼神,半是鄙夷半是恼火道:“漳国不是来和谈的吗,眼看仗都要打输了,怎么还敢这么无礼,这是和谈的态度吗。”   抱秋掀开侧帘,遥遥往宫门的方向张望,轻声道:“侯爷说会到兴阜门接公主进宫,若是侯爷瞧见他们这般张狂,定会好生教训他们,杀杀他们的威风。”   “算了。”姜娆坐回身子,不甚在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非她气性好,而是她巴不得漳国使臣倨傲无礼,最好和晋人起些冲突,闹出人命来,那这次的和谈自然失败,两国结盟不攻自破。   不一时,马车到了兴阜门。   停在前头的车驾里坐着的果然是漳国使臣。姜娆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便见前头马车上下来一个身形高大、方面大耳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站定,先是仰头看了看宫门,继而一甩袖子,往左右两边各瞟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极是傲慢。   他瞟向右侧那一眼,恰好和姜娆探过去的目光对上。   姜娆侧首避开,由倚春搀着下了马车。   与此同时,漳国车驾上又下来一个男子,个子和头前儿的男人差不多,只是体型略瘦些。他一下来,方脸男子就朝他道:“啧啧,这晋国的女子真是美,脸蛋儿美,身量也美。”他说着,朝姜娆瞟一眼,“这样的美人儿,等和晋国结了盟,我定要找晋国皇帝讨上十七八个,统统带回去做小妾。”   偏瘦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姜娆,獐鼠般的眼睛转了一圈,眯成一道小缝:“果然极美。”他又叹一声,“可惜啊,我家中有只母老虎,带回去么,也只能养在外头。”   “哈哈哈,金屋藏娇,偷香起来岂不更有滋味?”   两个男子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丝毫未压低声音,一尖一方两张脸上,皆是色胆迷天。   倚春早就气歪了鼻子,一连“呸”了好几声,就连惯来温柔的抱秋,亦是眉头拧成一团疙瘩。   姜娆却是有些高兴。漳国派来这样两个好色傲慢的使臣,实在帮了她大忙。   她压下嘴角翘起的弧度,甚是满意地朝那两个男子看了一眼。   不看不打紧,这一眼看过去,却不想乍见一道寒光飞过,直直朝着方脸男子的脖颈射去!   电光火石间,偏瘦男子拽着方脸男子的衣袖用力一扯!   寒光堪堪擦着他的脸掠过去,方脸男子跌坐在地,脸上登时浮出了一道半指长的血痕。   “铿”一声。   一柄长刀插进了车身。   犹自震颤的刀柄嗡鸣不止,小侍连忙搀扶起方脸男子,他已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试了好几次,竟是站不起来。   姜娆循着长刀掷来的方向看过去。   峻宇雕墙的巍峨宫门下,走出个人来,面如冠玉,风姿隽爽,穿一身玄色窄腰细金丝麒麟纹锦袍,整个人看上去居高临下,阴戾迫人。   这人不是齐曕,又是谁呢。   方脸使臣终于在小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打量齐曕一眼,质问声明显气势不足:“你是谁,竟敢行刺本使!”   比之使臣的愤恼,齐曕平和得多。闻言他只斜了人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薄唇轻启,轻飘飘道:“杀了罢。”   喧阗的宫门下,一时鸦雀无声。   齐曕对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恍若无觉,他转过身,看向姜娆,朝她伸出手:“公主。”   墨云听令而动。他上前,腰侧刀鞘空空,齐曕插在马车上的刀正是他的。   姜娆看了取刀的墨云一眼,脚下步子越走越快,胸腔中一颗心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甫一搭上齐曕的手,她立即攥紧了他,几乎是祈求着道:“侯爷,别杀他们!”   齐曕神色滞了滞。   “别、别过来!我可是漳国派来和谈的使臣!你们疯了吗!”   那厢,墨云已经逼近,刀尖寒光森凛。   齐曕细细端量姜娆的神情,从她浮影曳动的眸仁中切实地捕捉到了一缕惊慌,饶是他自诩对她洞幽察微,却在这一刻,竟看不透她的心思。   这跼蹐不安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装的。   “侯爷……”姜娆哀哀又求了一声。   齐曕皱了皱眉。   若是漳国使者死在晋国,联盟自然破裂,两国势必鏖战到底,这对上殷来说,对她来说,纯粹是百利而无一害,她为何要阻拦他?   “墨云,住手。”他还是下了令。   话音落地,果然看见小公主唇边小小地松了口气,就连握着他的手,亦放松了几分。   齐曕反握住姜娆的手,睇向那两个使臣。   “侯爷,我们走吧。”姜娆轻声道。   “嗯。”齐曕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牵着人往兴阜门走去。   临到十月,日头刚一落,就让人觉得凉起来,园子里吹的风刮在人脸上像细密的小刀。如此,宫宴当然不能和之前一样,在曲春园举办,而是定在了天武殿。   刚进宫门时天光还亮着,快到天武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宫灯一盏一盏次第点亮,走在幽长的宫道上,像踩醒了一路夹衢的坠星。   齐曕和姜娆并肩走着,一路没说什么话,只牵着手缓步而行,往来的宫人莫敢直视。   穿过拱门,再往前不远,就到了天武殿。   可就在过门的时候,姜娆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齐曕牵着她手,稍一承力,将人稳稳扶住。他早发觉她心不在焉,偏头看她:“平地都差点摔着,公主是不会走路,还是不想走?”   姜娆连忙摇头:“没事,我只是……只是走的远了,腿有些酸。”   齐曕凝着姜娆的神情,心下又回想起漳国那两个使臣,可那二人实在无甚特别,何至于叫她只是见了一面,就突然变得心神不宁?   细想想,最开始他下令杀人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后来究竟有什么细节是他忽略了的,能让她骤然改变态度?   思潮起伏,齐曕面上未露分毫,很快,他松开姜娆的手,俯身探臂一勾,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侯爷!”走神的姜娆吓了一跳,低呼了声,本能地伸手环住齐曕的脖颈。   回过神,她嗫嚅道:“侯爷,我、我自己可以走……”   “公主不是累了么。”齐曕淡道,又垂眸,语气温和下来,“是臣疏忽,出宫的时候臣会命人备好步撵。”   姜娆不再挣动,想了想,点头轻“嗯”了声。 第40章 偶遇   用以接见使臣的天武殿,巍峨肃穆,金碧辉煌的殿宇无一处不在彰示着晋国的声势赫奕。   宴座渐次坐满,漳国使臣也入席落座。   皇帝端坐高位之上,举杯朝众人道:“晋国与漳国毗邻多年,一直相安无事,眼下虽在边关有些摩擦,万幸,如今贵使已来我晋国和谈。以战去战,受苦的总是黎民百姓,朕心不忍,衷心希望能借今日宫宴,与漳国握手言和,缔结盟约。”   漳国那名方脸的使臣起身,端起酒杯遥遥举向上座的皇帝:“陛下仁德,是为百姓之福,漳国亦愿偃兵止战,与晋结百年合盟。”说罢,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不等皇帝开口,自己就坐了下来。   天武殿中安静了片刻。   皇帝心下顿觉不悦,只忍耐着,探询地朝齐曕看了一眼。   一旁的齐曕却压根没将这场面看在眼里,也未察觉皇帝的目光,他只侧目看向身侧的、低着头鼻眼观心的姜娆。   殿中诡异的寂静又维持了须臾,齐曕似是终于有所感觉。他目光扫了一圈大殿,看一眼座上望着他的皇帝,半晌,漠然举起一只酒杯,淡道:“诸位不必拘束,开宴吧。”   竟是直接将刚刚漳国使臣的无礼行径一言揭过了。   齐曕既然发了话,满殿晋国朝臣也只能罢休。   凤舞鸾歌,列鼎而食,很快,天武殿进入一片笙歌鼎沸。   其间,漳国使臣屡次冒犯众人,举止无状,不仅朝臣们怫然不悦,皇帝亦是面色不虞。   求和的国书倒是写得恭敬,可使臣的做派狂妄无礼,俨然是目中无人。   烦躁不已的皇帝频频看向齐曕,可齐曕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专注地剥着螃蟹。作为晋国国君,接见使臣的宴会他又不能先离开,只能强忍着。   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打发了身侧的小太监去给齐曕传话。   太监在齐曕身后弯腰垂首耳语了几句,直起身侯立一旁。   天武殿中酣歌醉舞的喧哗声,随着齐曕的忽然起身,渐而变得安静,不过片刻,除了歌舞未歇,说话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齐曕看向两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漳国使臣,命道:“两位贵客喝醉了,来人,请他们下去休息。”   冷峻的神情,话语中的不耐不加掩饰,殿中众人一时默然,表情各异。   漳国的使臣闻言,想要反驳齐曕,可甫一对上他阴冷的眼神,就都不敢说话了。   朝臣们不知道兴阜门外发生的事,但见两个狂妄的漳国人乖乖任由宫人搀他们走,全只当齐曕名号太响,人人畏他,心道这个大奸臣,总算也做了件人事,让他们稍微出了口气。   使臣一走,皇帝也就可以离宴歇息了。   齐曕重新坐下,殿中又热闹起来,而身侧的人,也明显放松了许多。   ——她刚才一直在紧张什么?因为漳国那两个使臣?   齐曕沉思的时候,姜娆慢慢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她捏着手里的小银勺,看向空了的玉碟。心绪平静下来,她又露出如花笑靥,转头朝齐曕弯唇:“侯爷,御贡的螃蟹果然很好吃,娆娆还想吃。”   齐曕转头,看她唇畔扬起的弧度一眼,轻声道:“螃蟹性寒,女子不宜多食。”他夹一只剥好的虾到她碟中,“虾肉性温,吃虾吧。”   姜娆点头,夹了炙虾送到口中。   不可否认,御膳房的食物做得很好。见她明澄的眸子里盈出一捧小小的满足,齐曕伸手,为她剥另一只虾。   先前皇帝派来的太监去而复返,又来寻齐曕,说是皇帝有事要与他商议,请他去一趟。   齐曕随意“嗯”了声,却不动,手上剥虾的动作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他剥完,太监以为可以走了,却不想齐曕又伸手捏了只虾,继续剥。   姜娆瞟一眼齐曕,也不说话。   幸而齐曕桌上的虾只剩六只,他慢条斯理终于一一剥完,将只盛着虾肉的小蝶推到姜娆面前。太监忙给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递上一方干净帕子,太监接过,递到齐曕手里。   齐曕擦净了手,将帕子随手扔在了地上,起身。   太监忙侧身让开道:“侯爷,请。”   齐曕迈开步子,太监紧跟在他身后,趁着无人看见,飞快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那头皇帝定然也等急了,他一会儿还要给清河侯编个理由,解释一下为何磨蹭了这么久。   哎,奴才难做啊。   等齐曕的背影转过金柱彻底看不见,姜娆说自己有些闷,想出去吹吹风。   倚春欲劝,抱秋摇了摇头。虽与姜娆相处得不多,但她已经知道,凡是这位公主打定的主意,就算劝,她也会执意去做。   抱秋将披风给姜娆系上,姜娆这就出去了。   酉时方过,夜风拂面,于酒酣耳热的人而言,这阵凉意恰到好处。有不少饮酒的人,此时都在天武殿外醒酒。姜娆避开他们,朝人少的地方走。   倚春小声道:“公主,再往前走,离天武殿就很远了。”   姜娆步履依旧:“近处人太多,都是些喝醉了酒的,万一碰上不着调的,没的惹出事端。”   这个事端是指什么,倚春心下明白。她抬眼看姜娆一眼。据说,明华公主在十岁生辰宴时,于望鹊楼上接受子民跪拜,一眼惊艳众人,遂有了上殷第一美人的称号。她虽没亲眼见过,但想来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的公主,和从前仍有些相似的地方,只是身量长开了而已,却能窥见几分当初的绝色容华,而今,更是出落得仙姿玉色,惑人不已。   只是,越往偏僻的地方,万一也遇到好色生事之人,岂不是更大的祸端?   但这话,倚春没说出口。此时的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虽在齐曕手下做事,但他不需侍女,故而倚春从未进过皇宫,此时的她丝毫不知,姜娆正朝着甘善宫去。   甘善宫,是外臣留宿的地方。一般来说,里面的殿宇不是固定分配的,但皇亲国戚、达官望族,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人,久而久之,就有了些不成文的规矩。   譬如,永沐殿便是专属于齐曕所用。旁人虽不似他这般独占一殿,但多半也是依照旧例。而这回漳国的使臣,也是住在甘善宫。   不过,他们住的涟寿殿在甘善宫最北面,绕过去要走很远。   “诶,哪里来的美人儿~”   一道轻浮的男声陡然打乱了二人平稳的脚步。   倚春闻言面皮一紧,循声看去,便见一个醉醺醺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侍从小径上走了过来。   倚春没认出人来,姜娆却是神色一僵,周身兀地掀起一阵寒峭——她怎么忘了,去涟寿殿要经过交延殿。   她强自镇定地看向来人,退后一步,将声音压得沉郁:“韦公子,您醉了。”   ……   齐曕回到天武殿时,转过金柱,一眼看到坐席上空荡荡。   他皱眉,步子加快了几分。   守在殿中的抱秋见齐曕回来,立马上前,禀说姜娆觉得闷,出去吹风了。   齐曕低头,看一眼桌上,问:“她出去多久了。”   抱秋脸色微变:“约摸两刻钟了。”   齐曕神情一凛,收回目光,纵步朝殿外去。   交延殿外不远的甬路上,韦泉思抓住了姜娆的手腕。倚春被他的随侍控制住,只能任由他说些污言秽语,无法阻止。   姜娆企图挣脱,可酒醉的人力气极大,箍得她手腕发红,更别提挣开。   之前寿宴、宫宴,她为了兵防图几次想接近韦泉思,但都无功而返,今晚她却不是冲他来的,可偏造化弄人,反而这次突然遇上了。   姜娆不想将动静闹大,一直低声劝诫,可韦泉思一遇着美色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抓着人想一亲芳泽。   锁在腕上的手坚硬如烙铁,姜娆不停地挣扎。好话歹话说尽的韦泉思也失去了耐心,眼神凶狠起来,作势要用强。   “韦泉思!本公主可是清河侯的人!”   “呵,无名无分,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他能用我就不能用吗!”   “你放手!你——”   “咔嚓——”   “啊!!!”   韦泉思猝然迸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姜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眼前红影一晃,手上拽住她的力道顿时消失,正在用力挣脱的她,猝不及防朝后跌去。   “啊!”姜娆低呼一声。   预料中的摔倒却并没有发生,后腰及时被托住,熟悉的温度隔着衣料紧贴她肌肤。   姜娆转脸,对上齐曕一脸的阴戾。   “啊——!啊啊!”   尖锐的痛嚎将姜娆定在齐曕脸上的目光拉了过去,她转眼一看,韦泉思一条胳膊并着衣袖断了半截,竟只剩半条残肢挂在肩上晃荡,鲜血淋漓。   他亦是猛地后跌了几步,又因骤然失去一条小臂,整个人失去平衡,跌坐在地。随侍再顾不得钳制倚春,冲过去大喊“公子”。   “啪”一声,姜娆只觉手腕上一松,齐曕扔了个什么东西出去。   她目光下意识追过去,竟是韦泉思被砍断的那截胳膊,方才还挂在她腕上!   心下悚然一惊,姜娆本能往齐曕身上靠了靠,发凉的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齐曕垂目,无甚情绪地睃了她一眼,很快抬起目光,看向地上正在哀嚎的一对主仆。   “主子,人已经解决了。”墨云从暗处扔出一具尸体,正是韦泉思身边另一个随侍,先前被打发去守路了。   目光只从尸体上掠了一眼,齐曕复又看向哭嚎的二人。   “太吵。”他嫌恶地、冷漠地下令,“杀了。” 第41章 误会   哭嚎声混杂着血腥味,乘着夜风飘出去很远,甘善宫附近的宫人和巡夜的侍卫却没一个人前来查看。   寒光出鞘,墨云握着长刀,朝韦泉思和他的随侍走过去。   姜娆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己还要利用韦泉思拿到兵防图,若他死了,兵部于她而言就是铁板一块,不知又要筹谋多久才能寻到其他机会。   姜娆抬头看向齐曕。   齐曕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清凌凌的,深寂中透着股渺然的锐利,仿佛能直直看进人的心底。   姜娆预备说出口的话蓦地噎住。   “公主想说什么。”齐曕唇角略弯了弯,嗓音有些凉,狭长的桃花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姜娆未及吐露的劝说彻底咽了下去,她赶紧摇了摇头。   “公主是想求情么。”齐曕却看破了她的打算。他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弧度,与之相应的,眸色越发阴沉,他颔首,附声至她耳侧,轻声问:“怎么,公主还不打算放弃勾引他的计划?”   “!!”   姜娆浑身一震,五官顿时僵在脸上,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啊——”接连两声短促的痛吟后,周遭安静下来,没了搅人的哭叫。   齐曕瞥一眼尚有余温的两具尸体,目光很快移开,似是不经意落在了不远处的交延殿。昏暗中,灯火阑珊的殿宇投映在他漆黑的眸仁深处,像一只巨大的、蛰伏的凶兽。   他并不看怀里的人:“公主很惊讶么。公主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交延殿里住的是谁,今日避开众人前来,莫不是来幽会?”   ——那张黄皮纸!   齐曕将“很早以前”这四个字压得极重,姜娆猛地体味到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当初借口接近皇帝,她找一个小太监买了份从玉马殿到干德殿的简易地图,因玉马殿临近甘善宫,上头除了小太监标示出的、属于皇帝的干德殿,还有她特意标出的交延殿。永沐殿一夜后,那张黄皮纸曾被齐曕看到过,她当时慌忙抢了回来。她一直以为齐曕没发现什么,可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姜娆一颗心不断下沉。   就算齐曕没联想到兵防图上头,可他以为她和别的男子暗通款曲,只怕杀她的心都有了。   脸上惊惧掩不住,她一时甚至忘了解释,心头升起的恐惧让她下意识想远离这个男人,双手抵在他面前推了推。   “公主。”齐曕猛地缩紧臂弯,强势地将她禁锢,“公主想去哪儿。”   阴戾的声音缓缓沉落,像剔骨的冰刀顺着脊背碾磨。后腰上落着的大掌坚硬如铁,似要将她嵌入他身体,又似要将她的纤腰生生折断。   齐曕原就没指望姜娆能回答,她回答什么亦不重要,因为,他和她之间,决定权只能在他。   双臂一探,齐曕打横将人抱了起来,他手臂托着她的身体,几乎能感受到她浑身的僵直。   齐曕掐了掐掌心细软的腰肢:“公主怕什么,臣又不吃人。”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屁股,“放松些。”   这话当然无用,有时候身体的反应并不受人的控制,就像在榻上,她从一开始的隐忍羞耻,到后来竟渐渐习惯他的掠夺,甚至能感受到愉悦。   姜娆垂下眼帘,只能在脸上尽力作出平静松弛的模样。   齐曕没在这件事上细究:“倚春。”   倚春被地上三具尸体所慑,片刻后才回神应声:“奴婢在!”   “传步撵,回府。”   “是!”   倚春领了命忙下去,等她的背影没入了甬路尽头昏沉的夜色,墨云出声请示:“主子,这三具尸体怎么处置。”   齐曕扫一眼,抱着姜娆转过身去,嗓音薄凉:“放着罢。告诉禁军,韦泉思醉酒殴打漳国使臣,破坏两国和谈,玄光门已将其就地诛杀。”   墨云眉宇间的冷酷滞了滞:“殴打漳国使臣……这理由只怕……”   齐曕停下步子,略侧首,昏黄宫灯笼住他一半深刻的五官:“怎么,还用本侯教你怎么做?”   “属下明白了!”墨云按住心头诧异,连忙颔首应下。   齐曕瞥向怀里的人,倒是十分乖顺,寒冽的神色略缓和了几分,抱着人大步离去。   等两道重叠的人影彻底模糊成一团,墨云这才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刚一松,他又微微蹙起眉——他现在还得去涟寿殿,把那两个漳国使臣揍一顿。   只是……他怎么总有种主子是在泄私愤的感觉?   *   回到清河侯府已经是深夜。   齐曕将姜娆直接抱回了兰苑,又吩咐倚春几人好生侍奉,就独自一人回竹苑去了。   迎夏几人明显察觉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不太对,却也不敢问姜娆,只能先好生伺候人沐浴歇下,等出了屋子,这才缠着倚春问宫里发生的事。   姜娆躺在榻上,等所有人都出去了,其实她自己也根本睡不着。   明明一开始到清河侯府她就是住在兰苑,现在睡在最初的这张栖身之榻上,她竟有些不习惯。   姜娆翻了个身,心中一团乱麻。   韦泉思死了,就这么被齐曕杀了。那么兵部手上那半张兵防图,以后该用什么法子弄到手呢?   这件事还不是最迫在眉睫的,眼下,齐曕这边才是火烧眉毛了。   他都将她赶回兰苑了,肯定很生气。现在没有审问,没有惩罚,不代表明天也不会有,兴许她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一夜,姜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总之夜里醒了好几次,全是因为梦魇。不是梦见齐曕要杀她,就是梦见她拿不到兵防图,三皇叔那边出事了。   第二日,韦泉思的死传遍了安梁城,齐曕因此事进宫,姜娆一天都没见着他。   因夜里实在睡得不安稳,姜娆顶着一双乌乌的眼圈用晚饭的时候,精神很是不济,又因为心里有事,吃不下东西,堪堪用了几口,就说自己吃饱了,吩咐倚春将桌上的碗碟都收拾了。   倚春在一旁布菜,劝姜娆多吃些,姜娆只摆摆手。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眸子里一瞬氤了层雾气,面前视线一糊,等恢复清明的时候,眼前方才还站着的倚春忽然消失了,她一低头,这才看见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倚春一脸的担忧愧悔,歉声道:“公主,奴婢万死,昨晚是奴婢没有保护好公主……不仅让公主受了委屈,也惹了侯爷生气……”   姜娆倾身弯腰,扶她起来:“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昨日到交延殿附近之前,你就已经劝过我,说地方太偏远,是我自己没听你劝。”   “不……奴婢万死,是奴婢没护住公主……”倚春僵着身子,不肯起来,脸上涕泗横流,当真是悔疚不已。   姜娆用力又搀她:“你尽力了,那韦泉思身边还带着两个随侍,你一个姑娘家,力气怎么是男子的对手,你亦被控制住,你没有错。”   倚春低着头,脸上滚下两行泪:“可是……可是侯爷还是误会了……”她忽地抬起头,诚恳道,“公主,等侯爷今日一回府,奴婢就去找侯爷请罪,一定向侯爷解释清楚!”   姜娆愣了一下。   昨夜有些话,齐曕是附在她耳边说的,倚春不知内情,只当齐曕是误会了昨夜之事。   对啊,齐曕去的时候她分明正在奋力反抗韦泉思,这就摆明了两个人不是幽会。再说了,如果真是幽会,她又怎么会带上倚春?   其中内情,齐曕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根本就没怀疑她和韦泉思的关系,完全是她自己因为黄皮纸的事情做贼心虚了。   可齐曕诈她是为了什么呢?   姜娆先搀了倚春起来:“你放心吧,侯爷没真的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生我的气,是气韦泉思那个登徒子。”   倚春仍是满脸内疚,在她看来,若是没生姜娆的气,何故将人送回兰苑?   姜娆的思绪却已经飘到别处去了。   昨夜的事齐曕只是诈她,兵防图一事,齐曕也没有确凿证据,至多有些怀疑。那这么说来,凭她舌灿莲花,未必不能在齐曕面前颠倒黑白。   兵部韦泉思这条路已经彻底断了,若再失了齐曕的信任和宠爱,她来晋国这么久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功亏一篑了。   姜娆攥了攥拳,看向倚春,嘴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我知你心里愧疚,但侯爷若真是恼我,你去替我解释,恐怕他会更不高兴,还是我自己去吧,我相信侯爷一定会信我”   这话倚春倒有几分认同,脸上坚决的神色缓和了些。   姜娆取了一张干净的帕子来,递给倚春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倚春惶恐地接过帕子,一边擦泪的时候,姜娆一边对她又道:“不过,就这样见侯爷,我觉得不大好。倚春,你帮我弄些东西来。”   倚春将帕子叠好收入袖中,打算洗净后再送回来,她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公主尽管吩咐。”   姜娆招了招手,示意倚春靠近,随即,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   倚春的表情渐渐变了,脸上红了红:“公主当真要这样?”   “嗯。”姜娆神色坦然,“就这样。” 第42章 献舞   夜半人定之时,齐曕回府。   竹苑里静悄悄的,赤风站在院子里,拧眉正冥思苦想着什么。齐曕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望向已经亮起烛灯的屋子。   “侯爷!”赤风看见齐曕回来,眼睛一亮,三两步到他跟前,十分苦恼道,“公主一个时辰前带着倚春过来,说要找侯爷,属下说侯爷还没回来,请公主回去,可公主不依,非要进去等侯爷您。属下……属下不知道该拦还是不拦,最后、最后就把人放进去了……”   齐曕将目光从屋门收回来,幽幽扫过赤风。   赤风莫名觉得脖子一凉,有些畏惧地看着齐曕。齐曕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   直到房门重新关上,赤风脖颈上兀然而起的凉意才彻底消失,他抬手摸了摸,想:幸亏将人放进去了,他的脑袋差点保不住。   主屋里熏了香,淡淡的,如兰花般清幽。   齐曕进门,不过一日未归,屋子里竟已模样大改。四下的横梁上皆挂了叠掩的红绡,飘飘摇摇,搅着满室幽香轻轻曳动,暗香疏影,叫人恍惚置身于秦楼楚馆。   齐曕眯了眯眼,目光穿过层层的纱幔,看向叠掩的红绡后忽然晃动的影。美人玲珑的身线投映在轻薄的红绡上,影影绰绰,越发显得婀娜多姿。   那影慢慢动起来,细细的胳膊如初春刚刚抽芽的柳条,举手投足,柔软而曼妙。妩媚的影莲步轻移,袅袅婷婷,一静一动之间,长袖翩然,跹跹似惊鸿出皎月,悠悠如江海凝清光。   齐曕往红绡深处走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下来,那影随即露出庐山真面。   一袭烟水薄纱紫绡裙,纤腰窕窕,铃铛随着细嫩腰肢的扭动轻响,填一室靡靡之音;雪峰半露,水瀑似的顺长乌发抚过深沟丘壑,绘满卷艳香活色。   齐曕的眸色倏而晦暗,半眯的桃花眼里一时情绪不明,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得。   ——从前骄傲尊贵的小公主,如今竟为了讨好他,跳着教坊司的舞。   他喉间有些涩然,可一旦尝过她的滋味,面对这样直白的引诱,该如何无动于衷呢。   一舞终了,齐曕迟迟未有动作,也不说话。   姜娆有些迷茫。   她面上惶然近乎澄纯的神情,和一身半遮半掩的衣裙,分外不相合宜。好半晌,她才怯怯地走到齐曕跟前,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侯爷……”声音又轻又软。   齐曕喉结滚动一番,垂下眼帘。   目之所及,小公主微微发红的手映入眼中。   他眸色冷了冷。深秋的夜,她不知穿成这样在这里等了多久,冻得手都红了。   齐曕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到姜娆身上:“公主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么,知道夜里多冷么。”   发凉的身体蓦地被温暖的披风包裹,独属于齐曕的体温和清冷的气息瞬间萦满了姜娆的鼻息。她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忽然间就给忘了,只剩下源源不断的暖意,一点一点拂煦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随着体温回升,姜娆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   明明方才见齐曕没有反应的时候,她那么慌乱无措,可等他将披风搭上来,她的心突然稳稳落了回去,甚至,莫名有点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他没有直接将她拆吞入腹,而是细心注意到她冷不冷?   姜娆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可是心却不受控制。   齐曕低头,就看见姜娆一脸懊恼的样子,他不知她这些念头,眉头蹙了一下——她的脚竟也是光着的。   齐曕不由分说将人抱了起来。   披风不及他怀抱暖和,姜娆缩了缩身子,乖乖依在他怀里,并不乱动。   将人放到里间榻上,齐曕唤了赤风去准备热水。赤风隔着门应了,还以为是齐曕要沐浴。   热水早就备好了,很快赤风就回来了,他本是要将水送进盥室,可一进门,撞进眼里的就是一片飘飘荡荡的艳红。   薄绡的红帐几乎挂满了整个外间,赤风乍一看见这副景象,惊得后退一步,脑门突突跳了跳。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有的没的,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里间,姜娆小小的身量裹在披风里,被齐曕捂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一双小巧玉足,也被齐曕抱在膝上。   听见赤风的动静,齐曕吩咐他将热水倒进盥盆端进来。   赤风照做,端着水送进里间,他一路低眉垂眼,只看脚尖儿前的三分地,低着头进门,低着头放下水,又低着头出去。   这副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模样,落在姜娆眼里,霎时间叫她红了脸。   齐曕却是神色坦然。   他起身,将热水端到榻边,在姜娆面前蹲下身子,捉着她的脚放进水里。   刚放进去的时候,水其实有些烫,尤其是对姜娆冰冰凉的小脚来说,但她整个人不知是因为心荡神摇还是怎么,竟毫无反应。   “烫不烫?”齐曕低着头,捏着她的脚,声音低低的。   “……有点。”姜娆这才反应过来,缩了一下。   齐曕没说话,捉着她的脚,用手舀了热水往上淋,试探几次后,慢慢引着她再放进去。   姜娆看着面前蹲着身子的男人,他很高大,就算是蹲着,稍直起身子,视线也能和她平齐。   不过此时,他弯着腰,很认真地在给她洗脚。   ——所以,他这是不生气了吧?   姜娆嘴角勾了勾。   ——其实,这人还挺好哄的。   虽然过程和她一开始想象的不太一样,但结果很令人满意。   心口压着的担忧一旦消失,整个人就变得飘飘然,脚下适应了水的温度,不知不觉,她的两条腿晃荡起来,双脚在水里也跟着晃,时不时荡起一圈水波。   “侯爷~”她软软叫他。   “……”水溅了几滴到脸上,齐曕按住她晃荡的脚,“别乱动。”   “哦……”姜娆咬住嘴唇,不说话了,也不晃腿了。   白皙的玉足被热水烫得红彤彤的,齐曕给姜娆擦净了脚上的水渍,将她的脚搭在自己膝头,并不起身,就这么蹲着身子望着她,表情冷冰冰的:“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这样类似强弱对调的姿势让姜娆有些不适应,她想将脚缩回来。   刚一动,就被齐曕捏住。   他的手掌宽大,将她的脚包裹起来也很容易。   姜娆只好撇撇嘴,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娆娆是想跟侯爷解释一下。娆娆不是去和韦泉思幽会的,真的只是碰巧遇上了,是他喝醉了酒,对娆娆无礼。”   齐曕呵笑了声:“公主若不去甘善宫,也不会有这么碰巧的事。”   姜娆皱眉:“我真不是和他幽会……要不然,他动手动脚的时候我干嘛还拼命反抗呢?”   “所以……”齐曕捏了捏姜娆圆圆的脚趾,“公主去甘善宫,到底是干什么去的。”   “……”原来是想诈这个。   若换了别的事,她为了不失去齐曕的信任,慌乱之下的确有可能和盘托出,可是这件事,绝无可能。   姜娆作出一脸天真的样子,诚恳道:“娆娆是去永沐殿呀,那里有娆娆和侯爷最初的回忆呢。”   齐曕:“……”   姜娆眨巴眨巴眼睛。   “……”齐曕持续沉默。   他的确是想诈一诈她,眼下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有一点几乎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漳国所来的一行人中,有一个人,对她来说万分重要。   ——重要到,她会为那个人慌乱,急着替他求情。   ——重要到,她连他剥的虾都没吃完,就急着去见那个人。   ——重要到,她宁肯失去他的信任,也不肯暴露那个人分毫。   齐曕忽然有些烦躁。   他蓦地起身,捉着姜娆的脚,连脚带人一起扔进了床榻里侧:“睡觉。”   “就……睡觉吗?”姜娆撑起身子看着他,轻薄柔软的紫绡几乎兜不住沉甸甸的雪峰。   齐曕瞥一眼,怒火还没熄,邪火又窜了上来。   他转身就走。   姜娆急了:“侯爷!你去哪儿!”   “沐浴。”齐曕扔下两个字,快步去了盥室。   不知是姜娆太累的缘故,还是齐曕沐浴太久,总之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姜娆醒过来,齐曕又已不见踪影。   她倒没怎么在意,混以为韦泉思的事已经过去了。   用过早饭后,姜娆看见赤风带着人在院子里收拾箱子。她眼尖,扫一眼忽然看见有件熟悉的衣裳正被装进小箱子里。   ——等等,那不是她的衣裳吗!   姜娆从凳子上蓦地起身,快步出去,一问赤风才知道,原来是齐曕下令,要将她所有的东西搬回兰苑。   姜娆傻眼了。   “公主恕罪。”赤风叹息一声。   他正要指挥人继续,面前的箱子上忽然按下一只手:“不能搬!”   赤风看姜娆一眼,挠挠头,有些为难:“属下不敢冒犯公主。可是侯爷已经交代了,要是今日您不搬回兰苑,侯爷就把竹苑让给您,自己睡书房。”   姜娆:“……”   两个人都同床共枕了一夜,怎么他又要分房睡?   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因为她都要睡书房了,这得多生她的气。   姜娆忽然有些泄气,压着箱子的手慢慢挪开。   赤风松了口气,正要下令再搬,可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姜娆的手又压了回去。   姜娆哀切地望着赤风,可怜兮兮道:“先、先别搬,我再、再找侯爷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普信”娆娆:这还拿不下你? 第43章 一道菜   端静公主守在离盘杞门不远的地方,等着齐曕出宫的时候经过。   之前宫宴上韦泉思的死引起了轩然大波,她从宫人口中听说,有人曾见过明华公主朝甘善宫的方向去。虽她不知道内情,可联想到韦泉思被玄光门所杀,她总觉得其原因不是殴打使臣,反而,可能和那位明华公主有关。   端静不知道自己为何守在这里,就算齐曕经过,她与他也说不上话。   可她就是来了。   没多久,远处宫道上走过来两道欣长的人影。正是齐曕和墨云。   这一日是个阴天,万里层云将日光遮去了大半。齐曕的脸色却比天还阴沉些,挑长的桃花眼里酝着一团晦冥,似是风雨欲来。   适才见过漳国使臣后,他的脸色就成了这般,墨云跟在他身后,没参透其中关窍,踌躇再三,只以为仍是为了韦泉思的事,便劝道:“主子,宫宴那日,公主的确是被韦泉思钳制住了,定不是去幽会的。”   齐曕睇过来一眼,墨云哽住。   犹豫片刻,他又道:“主子,还有一事。之前……之前在唐城,公主逃出去之前,其实来书房找过主子。虽后来还是走了,但也不是全然……”是只白眼狼。   齐曕的步子终于停下,他偏过头道:“你跟着本侯,心思就用在这些地方?有空啰嗦,不如好好去查查漳国使团。”   他冷刮了墨云一眼,径直走了。   墨云在原地顿了片刻,快步跟上去。   两道人影走远,端静屏着的一口气才吐出来。她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手心被指甲压出了红印也未察觉。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清河侯和明华公主之间,似乎有了隔阂。她的手慢慢松开,心底升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   她等在这里,其实不就隐隐盼着这样的结果吗?   只是,漳国使团又怎么了,齐曕为何查他们?   ……   齐曕回府尚早,直接去了书房。   不多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叩门的声音很轻,齐曕笔势一顿,继续写。门外的人不折不挠,又叩门,齐曕写完最后一笔,这才道:“进来。”   姜娆推门而入。   “侯爷今日回来得很早呢。”姜娆慢慢腾腾朝书案走。   齐曕将刚写好的信卷起来:“公主有话直说。”   姜娆的确有话说,但她有些说不出口。   齐曕也不催,把卷好的密信装进了小竹筒里封好,起身到窗边,抓了只鸽子将信绑上去,扬手一挥。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长空,姜娆的目光追着它出去。   齐曕已经回过头,望一眼姜娆,看到她腰间的东西,眉梢挑了挑:“公主这是来负荆请罪的?”   姜娆闻言,收回目光下意识也低头看向腰间——是一根软鞭。这鞭子是特制的,打在身上不会疼的那种。   她来的时候自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没成想先被齐曕点破,她霎时慌乱起来,想解下腰间的鞭子,却手忙脚乱地半天没解开。   “过来。”齐曕似是叹了口气,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朝姜娆招招手。   姜娆迟疑了一瞬,很快迈开步子,走去齐曕身边。   她站在齐曕身侧,鞭子很快被他取下来。齐曕将软鞭捏在手里摩挲,嘴角玩味地勾了勾:“啧,公主喜欢这种?”   姜娆的脸一下子烧红,但仍硬着头皮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出口:“娆娆自己做错了事,请侯爷惩罚娆娆。等侯爷出了气,就不要赶娆娆走了。”   齐曕把玩着手上的软鞭,不说话,只望着她。   姜娆续道:“娆娆已经反思过了,娆娆不该胡闹跑去甘善宫,不仅自己遇到了危险,也害得侯爷担心。”   齐曕随手将软鞭扔到书案上,有些好笑道:“距离公主上次反思,还不足十日。”   这个上次反思,指的是北苑火海救人的事,的确相隔还不到十天,姜娆被噎了噎。   她往前腾挪了几步,细细的小腿隔着裙摆贴住齐曕的腿:“那侯爷就打算再也不理娆娆了吗……”   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语气中全是不安和慌乱。   齐曕抬手,松开她紧攥着衣裳的小拳头,又慢慢给她抚平裙腰衣料上被攥出来的褶皱。他一边动作,一边答她方才的话,嗓音沉缓:“不会。”   姜娆抬眸,望向他。   “不会不理你。”齐曕复道。   姜娆撇撇嘴:“那干嘛让我搬回兰苑去呢……”   齐曕抚平了褶皱,收回手:“君臣有别,公主身份尊贵,和臣住在一处算怎么回事。若是传出去,话也不好听。”   姜娆疑惑了。当初大庭广众之下以口渡酒的事情都做出来了,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安梁城里,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她是齐曕——   等等,漳国的使臣,是不是可能还不知道?   倏而想起兴阜门外她的求情,姜娆顿感自己参悟了什么玄机,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侯爷,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齐曕神情稍滞,很快嗤笑一声:“公主多虑。”   不管是不是多虑,反正这个时候表忠心总是没错的。姜娆这样想着,径自坐进了齐曕怀里:“娆娆只喜欢侯爷,没有喜欢别人,也不会喜欢别人。”   怀里钻进个人,齐曕的手无处安放,只得搭在她腰上和腿上,神色却是不为所动:“公主花言巧语,臣自叹弗如。”他拍拍她细软的腰,“公主快起身罢,臣还有公务要忙。”   姜娆心道你一个大奸臣能有什么公务好忙的,便抱齐曕更紧,软着嗓子道:“侯爷别生气啦,娆娆这回真的知错了。”   齐曕没理她。   姜娆瞟一眼男人的脸色,凑到他耳侧,朝着他耳畔吐气:“侯爷,娆娆还想吃虾。”   齐曕牵了牵唇,眸色微冷:“是么,也没见公主多喜——”   话说到一半,齐曕眯起眼睛。   ——得,竟被这狡猾的小玩意儿诈了一道。   姜娆笑开,果然,齐曕不仅是气她擅自去甘善宫的事,只怕更气的是她没吃完他剥的虾,否则,他就该直接应下命厨房去做。   幸亏她今日细细问过抱秋,得知齐曕那日见过皇帝回来后,盯着桌子看了好一会儿。   姜娆抬手,如玉的手指抚上男人喉结,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以前都是娆娆不好,侯爷的心意,日后娆娆都当爱若珍宝。”   齐曕冷着表情,没说话。   姜娆也不惧,凑近亲了亲他下巴:“那换娆娆给侯爷赔一道菜,成吗?”   齐曕垂下眼看她。   四目相对,姜娆巧笑嫣然,伸手去解自己腰前的系带。   耳廓滚烫的呼吸仿佛还袅绕不绝,齐曕呼吸加重:“姜娆,够了。”   姜娆闻若未闻,依旧笑得千娇百媚,一双流转含情的眸子,蜜意缠绵得活像个修炼得道的狐狸精。   她娇娇软软,蛊惑着说:“侯爷,时辰还早着呢,晚饭还要很久,不如娆娆陪侯爷回房,先吃道开味小菜。”   她认真地凝注着齐曕的神情,目光对视,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终于,她得偿所愿地看见男人的眼神越来越深,渐渐犹如一堑深渊,吞没一切。   两副身子紧贴着,身下有些硌人。姜娆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大半,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哗啦——   齐曕挥手,将书案上堆积的纸张案卷猛地拨开,连带着方才随手搁上去的软鞭,一同拂落在地。   姜娆愣了一下。   齐曕将她抱起来,放到了书案上。   屁股上的凉意叫她终于回过神,秋水盈盈的眸子里噙着丝不安看向他:“侯爷……”   齐曕弯腰,双手撑在书案上,长有力的臂弯在身前圈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姜娆身在其中,被牢牢禁锢。   低哑的、阴冷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带着最后的隐忍和克制:“既是一道菜,就要有一道菜该有的觉悟,本侯从不在榻上用膳。”   姜娆已经明白过来。   书房的门大开着,她进来的时候没关,此时天还亮着,秋风却萧瑟,穿过洞开的门扉吹进来,让人觉得有些冷。   姜娆抬手抵住齐曕压过来的胸膛,语调真的染上了慌乱:“侯爷!门、门还没——”   “用膳而已,何须关门。”齐曕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   细细的胳膊抵不住男人宽阔的肩,姜娆只好软着声音,声气儿颤抖地求他:“侯爷……关门好不好,求你了……墨云还在外面……”   不过须臾,方才调风弄月的眸,转眼积氲出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咫尺之间,齐曕终于停下,他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扬声命了一声:“墨云。”   “属下……在。”墨云应声,末了果决的声音骤然落下去,脚步亦在门口生生止住,没有迈入。他目光只扫了一眼屋内就飞快垂下,目不斜视,低头待命。   齐曕嗓音低沉,简短命道:“关门。”   “是。”墨云眼皮都不抬一下,双手勾了门飞快退出去。   “砰”一声,门关上。   姜娆埋首在齐曕胸口,身子刚一松,却听齐曕似是冷笑了声,又道:“守在门外。” 第44章 联姻   日暮时分,书房里安静下来。   书案上一片狼藉,纸张凌乱散落,皱的皱,湿的湿。   姜娆瘫软在齐曕怀里,目光循着他的领口望进去,能看见他肩上被她咬出的齿痕。   姜娆有些失神。   纵然竭力噤声,齐曕成心要让她失态,咬得再紧也是徒劳。   齐曕给她穿好了七零八落的衣裳,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理着她散乱的发,嗓音慵懒道:“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饿不饿。”   嗓子有些疼,姜娆只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还想吃虾么。”齐曕又问。   姜娆仍旧只是摇头。   齐曕低头凝视着她,半晌俯下身,吻了吻她有气无力耷拉着的眼帘。他直起身,唤了墨云:“晚饭叫厨房加一道虾,在竹苑用。”   门仍旧关着,墨云在门外应了声,离开的脚步听起来十分匆忙。   姜娆脸红了红,却实在没有力气往齐曕怀里躲,干脆闭上眼。   齐曕轻笑了声,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了起来。他抱她起身,往竹苑去。   齐曕的书房单独成院,因屋子里多有机密,打扫的下人们也不过三五日才来清理一趟,故而院子里十分安静。   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异常清晰,是沉缓的,从容的,一如他方才。   快出院子的时候,姜娆耳边响起了另一串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她没想到墨云回来的这么快,赶忙将脸埋进了齐曕怀里。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墨云了。   “主子!”却是赤风焦急的声音。   姜娆僵直的身子松了松。   齐曕步子顿了一下,继续往竹苑走,一边走,一边开口问:“何事。”   赤风忙跟上齐曕的脚步,飞快道:“宫里的消息,漳国使团向皇上请求联姻。”   自来两国结盟,联姻是常用的手段,并不稀奇,是以赤风便见齐曕脚步徐徐,半分也未停顿。   赤风看一眼身姿挺拔的男人,又看一眼他怀里的人,终于道:“主子,漳国求的是明华公主。”   “你说什么。”齐曕蓦地停住步子,转身,“漳国来晋国求上殷的公主?”   这事的确说不通,赤风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只能点头:“千真万确。属下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以为是弄错了,可再三核对之后,确认无疑。漳国求的,真的是明华公主。”   姜娆一脸的愕然在听了赤风这话后,越发惊骇,齐曕的目光落下来,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与她对视。   她忙解释:“这可不干我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求娶我……他、他们是疯了吧!”   脸上的震惊和气恼不似作伪,齐曕移开目光,看向赤风:“皇帝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赤风两边嘴角往下弯了弯,“公主如今住在清河侯府,皇上明知此事,不敢独断应承下来,还在等侯爷的意思。”   齐曕点一下头:“此事明日本侯进宫与皇帝商议,漳国使团那边你命人盯着些。”   “是。”赤风领命退下。   这一闹,姜娆晚饭又吃不好了。倚春来送饭菜的时候,她刚沐浴完,齐曕还在盥室,她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坐在桌边兀自出神。   倚春端着饭菜进了门,立马道:“秋日夜里凉,公主怎么不披件外裳,小心受凉。”   姜娆点点头,却坐着没动。她不知为何,忽然问倚春:“我之前买的青黛还有么?”   “还有些。”倚春细想了想,又续道,“不过剩的不多了。”   姜娆并不意外,只说:“那这两日我们出去再买些。”   倚春没做他想,当然应下。   齐曕在盥室,不知何时会出来,倚春这会儿不好进里间,只能等布好菜,又提醒了一遍姜娆加衣裳的事,就出去了。   齐曕出来的时候,姜娆已经剥了三只虾了。   他见她寝衣单薄,折身回去取了件他的外袍出来,方道:“公主身份尊贵,这种事臣来做就好。”   起初姜娆听他说自己娇贵尊贵的时候,还觉得颇是讥讽,可如今细想来,却有七八分认真在里头,很多时候,他的确是将她当做公主供着的。   可是,自从上殷国破的那日起,她已再没有恃宠而骄的底气了。   是以,她并不接齐曕这话,只将剥好的虾推到齐曕面前:“怎么说都是娆娆的一番心意,侯爷不领情可不成,尝尝吧。”   齐曕将外袍披到姜娆身上,问:“公主尝了么。”   姜娆摇头:“当然要等侯爷先尝。”   齐曕略一沉吟:“行吧,臣尝尝。”   姜娆以为齐曕要吃她剥的虾,却不想毫无防备的时候,齐曕骤然欺身吻了上来。   舌尖的湿软一触即散,齐曕坐回身子,面不改色:“公主果然没先尝。”   他又取了帕子,给姜娆擦了手上的汤油,一边问:“虾也就算了,别的菜公主也未动,怎么不吃?”   “没胃口。”   齐曕瞥她一眼,没说话。擦净了手,他将帕子扔到一边,拿起筷子,去夹碗里姜娆剥出来的虾肉。他忽然问:“公主怎么想的。”   姜娆愣了愣:“什么怎么想?”   “和漳国的联姻。”   “我不去。”   姜娆答得极快,没有丝毫的犹豫,语气亦十分坚决。   齐曕手上动作一滞,将虾肉送进口中,细嚼慢咽。片刻,他又问:“公主可想好了?”   姜娆觉得这会儿的齐曕有点啰嗦,多此一问,她看了他一眼,很是诚恳地点头:“想好了。”   “成。”齐曕悠悠吐出一个字,语调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他慢条斯理将碗里剩下的虾肉吃完,然后放下筷子,给姜娆剥虾。   就是再没有胃口,齐曕亲手剥的,姜娆可不敢不吃,乖乖吃得一干二净。   第二日,齐曕进宫去了。   齐曕离府后,姜娆就带着倚春去了燕归阁买青黛。   之后数日,朝中都因联姻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原本是漳国无礼在先,可韦泉思打人,才是切实的动了手,这样一来,反是晋国更失礼数。   皇帝因为此事,原就有心补偿漳国,打算从适龄的怡乐公主和端静公主二人中挑一个,送去漳国联姻,可万万没想到,漳国看上的,竟是一个上殷的亡国公主。   只要答应此事,盟书照样签,晋国还不用牺牲任何一个公主,皇帝当然一百个乐意。   可是,齐曕不乐意。   他独断专行,当着满朝文武和漳国使臣的面,直接否决了此事,还冷言质问,漳国是不是看不起晋国公主,结盟的心并不诚。   漳国使臣当即辩驳,说一个尚书的儿子就敢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殴打使臣,更别说尊贵的晋国公主,想来性情亦是率性泼辣,漳国无福消受,只怕反而有损两国合盟。   一番话堵得皇帝说不出话来,就连齐曕,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毕竟,人是他派人打的,韦泉思所谓的殴打使臣,是他随意安的个罪名。   接下来,任凭皇帝说破了嘴,齐曕都不肯让步,漳国使臣亦是言明,不愿娶晋国公主。   签订盟书一事,就这么僵住了。   到了十月,这件事总算有了进展。到底是齐曕棋高一着,说一不二,最终漳国让步,定下了八公主怡乐公主前往漳国联姻。   这个消息传开的第二日,齐曕入宫和皇帝商议怡乐公主出嫁的陪嫁数目,姜娆借着这个机会,又出了府。   在马车上,她听了一路的闲话。全是骂齐曕权势遮天,豺狼当道,就连酒楼里,也在议论此事。   当然,姜娆免不得成了茶余饭后谈资中的那个红颜祸水一角儿。   姜娆戴着帷帽,上了酒楼二楼——早几日她就说想吃这里的醉仙乳鸽,今日过来,正是说特意来尝。当然,只是借口罢了。   姜娆独自进了包厢。   不一时,突然“啪”一声,竟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鸣婵从玄光门领罚受罚,休养好已经回来,此时和倚春守在门外,听见声音急忙推门进去查看,只见地上跪了个小侍模样的少年,姜娆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公主!”鸣婵摸了腰上的匕首攥在手里,一副随时要出手的姿态,“您没事吧!”   “无事。”姜娆答道,语气不可谓不冷,倚春和鸣婵俱是一怔,她们还从未见过姜娆这么生气的样子。   姜娆见二人还站着,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地上的人道:“这小侍冒冒失失的,险些冲撞了我,我叫他稳重些,他却不听,还一脸理直气壮,我实在气着了,这才教训了他。”   姜娆望了二人一眼:“他既不懂规矩,就叫他好好跪一跪,这里没别的事,你们出去吧。”   倚春和鸣婵对视了一眼,鸣婵又看了一圈屋内,确定没有异样,这才和倚春出去了。   等人一走,关上了门,地上的小侍这才敢抬起头来。   小侍左边脸上被扇了一巴掌,须臾已经肿起老高,他一脸委屈地看着面前的姜娆。   忽略掉脸上的巴掌印,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脸,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娆的皇弟,上殷六皇子,姜琸。 第45章 婚事   兴阜门外,当看见搀扶漳国使臣的小侍的侧脸时,姜娆就认出了姜琸。她既是惊骇,也是恐惧,简直不敢想,若是姜琸的身份被晋国人识破,那会是什么局面。   后又得知使团求娶她一事,她深知这必定是姜琸的主意,心中恼恨他胆大妄为,是以数日前,她借口买青黛,去燕归阁见了柳三娘,让她想法子传消息进宫,约了姜琸今日见面。   见姜琸跪在地上满脸委屈,姜娆也不叫他起来,她走到房内的高几旁,将茶壶置于小火炉上,不一时,屋中就响起咕噜咕噜的水沸声。   姜娆的质问声混在其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姜琸沉默着,没说话。   姜娆又问:“漳国使团也是假的?”   姜琸摇头:“使团的事是真的,漳国疫症严重,的确派了使团来晋国和谈。不过,真正的漳国使团已经被三皇叔命人杀了,我们一行人都是假冒的,为的就是破坏两国结盟。”   这也解释了为何使团言行无礼,屡屡冒犯皇帝天威。   姜娆的神色却不见缓和:“求娶我,是你的主意?”   姜琸垂下头,不答话,也不敢和姜娆对视。   “你好端端在唐城,却混进假使团进宫,为的就是此事?”   姜琸沉默了片刻,到底点了一下头。   “姜琸,你疯了吗!”饶是竭力忍耐,姜娆这一刻也压不住面上的怒容,一双眼瞪得浑圆,只恨不得在这个弟弟身上剜出一个洞让他清醒。   感知到姜娆的恼愤,姜琸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她。   他道:“起初是我天真,我以为皇姐在安梁只是和柳三娘一样,在暗处做事。可上回在唐城,我才知道皇姐竟是跟了清河侯。我躲在唐城,皇姐却在安梁受苦,那清河侯是什么人,他是个奸邪佞臣,阴险毒辣世无其二,我怎么能安心让你留在他身边!”   少年一双眼睛极亮,瞳仁深处一瞬间迸发出的灼光几乎摄人,那么执拗,又那么隐忍。   姜娆一怔,心口一团火气登时散去大半,只得转开脸,说了句:“清河侯并非传闻中那样的人。”   姜琸难掩脸上诧异:“皇姐是在为他辩驳吗?”   姜娆默了默。她的本意只是想让姜琸别担心她,可这其中,是否掺杂了为齐曕真心的辩解,她自己竟都分不清。   半晌,她看向地上的少年:“起来罢。”姜娆在高几边坐下,见姜琸爬起身,站在原地没动,她叹息一声,“过来些。”   姜琸这才走到姜娆身侧。   姜娆抬手,轻碰了碰姜琸脸上刚刚被她打过的地方:“疼不疼?”   柔软的指腹拂过面颊的感觉,像三月吹过的春风,姜琸轻声说:“不疼。”   “皇姐且问你,既然使团已经求娶了我,怎么后来又改主意了?”   姜琸柔和的面色骤然凌厉起来,他个子比一般男孩子长得快些,站在姜娆面前,已几乎和她一般高,尤其姜娆此时坐着,满目肃然的少年看上去,竟俨然已有成年皇子的威严。   他的语气却仍是内敛沉静的,只隐隐含着怒:“清河侯说,他要娶你。”   两道细眉迅速拧成一团,姜娆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姜琸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下一沉——果然,清河侯是为了阻他带走她。   姜琸深看姜娆一眼,又道:“他还说,你们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只是如今边境战事正紧,所以尚未完婚。”他顿了顿,“皇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姜娆默了默。为让姜琸彻底放弃,她点头:“是真的。”   一刹间,姜琸心底被巨大的失望和茫然填满,胸口像是堵了一团什么,沉闷不已。   ——她为何说谎?   ——她宁肯留在清河侯府也不肯跟他走,只是为了兵防图,还是已对那个男人生了情?   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姜娆想到了什么,皱眉问:“你们既已经开口,难道仅凭齐曕一番话,就放弃了?”   闻言,姜琸脸上闪过一抹羞愧,他避开脸去:“清河侯命人给我们传了话,他说……他说已知道我们不是真的漳国使团。”   “什么!?”姜娆低呼一声,“你们被他识破了?不行,你们得马上离开安梁!”   姜琸还要说什么,见姜娆神情格外严厉,只得被她推搡着,往门口走。   两人的步子还没到门口,外头忽然传来鸣婵的声音:“孟公子?”   ——孟辞舟!?   姜娆面色一滞,几乎石化。她强自冷静下来,朝姜琸使了个眼色,他忙跪了回去。   倚春在门外道:“孟公子,且容奴婢禀报公主一声。”   随即,响起敲门声,倚春说醉仙乳鸽已经送来,又说孟公子请见。   无论如何都要开门,姜娆允了人进来。   酒楼的小侍将乳鸽送到高几上,孟辞舟在一旁客套道:“这么巧,在这里遇到公主了。公主和侯爷好事将近,孟某和二位也算旧识,既然今日巧遇,正好向公主道一声恭喜。公主不介意孟某稍坐片刻吧?”   “……孟公子请。”见孟辞舟的目光流连在姜琸身上,姜娆一颗心高悬,立马道,“倚春,给孟公子斟茶。”   孟辞舟收回目光,在高几另一侧坐下,道了声“有劳”,又看向姜娆,指了指地上的姜琸问:“这是……”   虽屋内只有孤男寡女,但一来只是个少年,又是个小侍,二来,侯府的鸣婵倚春就在门口,所以倒也没人想到污秽之事。   姜娆便说了句:“他笨手笨脚,冲撞了我,罚他跪着反省反省。”   “是么。”孟辞舟弯了弯唇,“一个小侍而已,打死就是了。”   这样轻贱人命的话,姜娆听了不悦皱眉:“这是我的事,就不劳孟公子劳心费神了。”   孟辞舟抿了口茶,但笑不语。   他只坐了片刻,就被姜娆打发走了,等人一走,姜娆责令姜琸一行人必须马上离开。   姜琸有些为难:“现如今我们住在甘善宫,我一个小侍出宫倒是容易,可彭罡和费宇飞作为使臣,是不可能出宫的。”   姜娆盯住姜琸,知他还有后话。   姜琸只好如实道:“他们都是三皇叔的死士,这回来就是为了彻底破坏两国结盟,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复国这条路上,姜娆早知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可一想到自己在兴阜门好不容易求情救下的人,最终的结果仍是逃不过赴死,心口便闷窒得厉害。   片刻,她道:“那你走,立马走,不要回宫了。”想到孟辞舟刚刚的突然出现,她心下涌起强烈的不安,“你离开的消息,我会叫柳三娘传进宫告知他们。”   方才那一通,姜琸也意识到了危机,他极是懊恼:“三皇叔不知我来了,是我苦求了彭罡和费宇飞带我来的,这件事,是我鲁莽了。”   姜娆拍了拍他的肩膀:“幸而你只是个小侍,甚少露面,孟辞舟未必之前就注意到了你,只盼着他一时想不到其中关联。你赶紧去找柳三娘,让她找人护你回唐城,明日午时之前,必须离开安梁城。”   事已至此,姜琸只能点头。   因为孟辞舟的出现,姜娆耽搁了不少时候,回侯府已是戌时一刻,晚饭的时辰业已过了。   竹苑,齐曕等在院子里。   说等也算不上。秋夜风凉,石凳坐着不舒服,他命人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在了院子里,坐在上头似是赏月,手边的石桌上,还摆着青白玉的酒壶和小杯,又好像是在小饮独酌。   姜娆抬手,压了压一路紧赶而被风拂乱的鬓发,又不动声色深吸了口气,这才朝齐曕走过去。   快走到齐曕身边时,她问他:“侯爷用过晚饭了吗?”   齐曕瞥她一眼。   墨云不在,男人修长的身形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他慢悠悠往青玉小杯里倒了杯酒,才答道:“尚未。自然要等公主回来。”   姜娆快走了几步,在齐曕将酒送到唇边之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她将酒杯放到一旁,自己的小手替代过去,放进他温热的手心:“侯爷,空腹饮酒,有伤身体。”   她朝不远处侍立的倚春使了个眼色,倚春会意,快步往厨房去了。   齐曕神色淡淡,自始至终没再发一言。   姜娆俯下身子,伸手去挽齐曕的胳膊:“侯爷,娆娆让侯爷久等啦。”   她还没坐下,齐曕忽然抓住她的胳膊一拽,她整个人便跌进了齐曕怀里。   齐曕抱着她,只说了句:“石凳坐着凉。”   姜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乖巧地依偎进齐曕的怀里:“夜里风凉,侯爷坐在院子里干什么,在赏月吗?”   齐曕闻言,似是刚想起来还有月亮这么个东西,抬头看了一眼。很快,他收回目光:“星寥月残,无甚可赏。”   姜娆咂摸着他这话,探臂环着他腰抱住,软声笑道:“那侯爷就是在等娆娆回来啦。”   齐曕抿唇,被她这副讨好的模样逗得笑了下,片刻,低低“嗯”了声:“在等娆娆回来,试我们大婚的嫁衣。” 第46章 端静   齐曕没问姜娆去了哪里,只说试一试嫁衣。虽两人已有夫妻之实,但姜娆仍是不太好意思让齐曕看着她换衣裳。   难得齐曕允了她,让她独自进了里屋,他等在门外。   这一连数日来,少有晴日,天上积云密布。齐曕抬头,此时连刚刚那一弯残月都被遮住,只剩下无边夜幕。   映着沉沉的夜色,他的眸子亦越发深晦。   从兴阜门,他就对使团起了疑心,虽对那人身份的查证,消息暂未传回来,但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亦知道,她今日是去见他了。   “侯爷……”屋内传出姜娆略有些犹疑的声音。   齐曕收回视线,进屋。   嫁衣繁缛,里间,姜娆抓着一把多出来的系带,正低着头发懵。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朝齐曕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侯爷,这、这怎么多出来这么多……”   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殷红嫁衣如火,衬出她凝脂的玉容,点漆般的眸子明如灿星,眉目流转间,直如浮光跃金,一刹晃了人的眼。   “侯爷?”姜娆又唤了声。   齐曕回过神,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把系带,修长的指在她肩颈、腰际、软臀,温柔蹁跹,他沉默着,仔细给她穿好。   等最后一根系带系上,姜娆从齐曕臂弯下退出来,在他跟前转了个圈儿,裙摆翻飞,一停下她就笑盈盈问:“侯爷,娆娆好看吗?”   齐曕点头:“好看。”   姜娆往前一步,凑到齐曕眼前,离他很近:“那侯爷喜欢吗?”   齐曕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喜欢。一直都喜欢。”   许是他面上没有笑意的缘故,这话的语气听来格外郑重,姜娆一怔,不知为何,脸上忽地烫起来。   颊上绯色如云霞,像是谁的笔染尽了春色,在她脸上故意点缀出这一泓浮翠流丹。   齐曕凝注着面前的人,无端地想,若她不嫁他,若嫁给她心上人,那样的小公主,应当会更美些吧?   心口有什么遽尔往下沉了沉,喉间竟一时涩然。   姜娆见齐曕神色不对,疑惑着轻声地问:“侯爷,你怎么了?”   齐曕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   姜娆点一下头,刚要从齐曕跟前退开,他的手却忽然抬起来,抚上她额边方才穿衣弄乱的一缕青丝。   他指尖微凉,捻着那一缕发丝掖到她耳后,让人觉得有些痒。   齐曕问:“公主喜欢么。”   姜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连忙点头:“喜欢,特别喜欢。”她偏了偏脑袋,又有些不解,“不过,这样一件嫁衣要绣很久吧?婚事昨日才定下,怎么可能这么快婚服就绣好了?”   齐曕笑了下:“赤风那日禀过漳国使团求亲之事后,臣隔日入宫,就命宫里所有的绣娘一齐加紧赶制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一派的云淡风轻,可他一早就想到了大婚,这说明了什么?齐曕还是很喜欢她的?   姜娆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鸾凤霞帔——在晋国,包括晋国皇室在内,只有正妻的婚服上能绣和鸣的鸾凤。   她的思绪莫名地,一下子乱了。   一桩突如其来的婚事、酒楼里孟辞舟的忽然出现、姜琸的安危……这些事撞到一起,搅得姜娆一整夜都没睡好。   第二日,清河侯府来了位稀客——端静公主。   大婚定在十月十八,齐曕亲自筹备此事,时间不算充裕,他一早就出了门。他刚离府,端静公主就来了。   当初在宫里,人人欺凌之时,这位柔弱美丽的公主曾帮她说过几句话,虽姜娆对晋国皇室皆怀有仇恨,但面对这位过于柔弱的公主,她心下并无多少警觉,当下没多想,去了见她。   西风落叶时节,虞湖里的水芙蓉开败,只剩下一池萎落的残叶。   端静公主坐在湖心亭中,穿着件银朱色绣鹊羽纹的百褶花裙,在满池颓败的映衬下,倒显得她纤细的身影袅袅婷婷,娟好静秀。   “见过端静公主。”姜娆进了亭子,朝她行了个正礼。   语毕,姜娆还未来得及说别的话,端静转过脸,淡淡瞥了她一眼,忽然道:“一个亡国公主好大的气性,见了本公主,竟连大礼都不行。”   大礼即是俯地叩首。姜娆一时愕然,没想到惯来温柔的端静公主,竟会乍然这般盛气凌人。但惊诧也只是一瞬,她早就习惯了欺侮,当即要跪下行大礼。   倚春却一把扶住她,又朝端静道:“公主,明华公主即将和侯爷大婚,侯爷也已为明华公主请封了一品清河夫人,只等婚后就会宣旨。算起来,明华公主和公主您品级相同,不必行跪拜大礼。”   倚春是齐曕手下的人,端静扫她一眼,不敢惩戒,却又道:“既是大婚后宣旨,眼下不是还没成婚吗?”她看向姜娆,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只是格外意味深长,“再说,侯爷会不会忽然改变主意,还未可知呢。”   倚春还要再说,姜娆拦住了她:“行礼而已,应该的。”   说罢,她郑重跪下,双臂平举至胸前,深深叩拜下去:“姜娆见过端静公主,叩迎皇恩。”   湖心亭一片寂静,只余风声。   半晌,端静仍没叫姜娆起身,她兀自起身,转头朝亭外而去,经过姜娆身侧时,宝相花纹的云头锦鞋故意踩过姜娆逶迤展开的袖,留下一个脏污的脚印。   她一边往亭外走,一边问倚春:“侯爷呢?”   “……侯爷不在府上。”   端静脚步一顿,随即,听见姜娆叫她:“公主留步。”   端静回头,姜娆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望着她:“姜娆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公主说,不知公主可否应允。”   瞩了姜娆片刻,端静心想自己的人就在不远,何况面前只是一个弱女子,点头应下。   等人都退出湖心亭,端静不耐地问:“你想说什么。”   姜娆起身。   端静秀眉一拧:“本公主没叫你起身,你——”   “公主来找侯爷是想说什么事?”姜娆径自问,脸上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端静一时怔住,竟恍惚在面前人的身上看到了过去夷安的影子。她心底十分恼怒,夷安颐指气使也就罢了,一个亡国公主也敢对她这么无礼。   她往姜娆面前疾走一步,昂着头道:“你和漳国使团那个低贱的小侍不清不楚,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姜娆蹙了下眉——怎么这件事连端静都知道了?   她眸光定在端静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孟辞舟告诉你的?”   端静被她冷锐的语气震了下,回过神,轻哼一声,转过头道:“是本公主自己发现你和那个小侍关系匪浅,这才托付孟公子帮本公主查探的。”   ——原来罪魁在这里。   姜娆眸光一寒,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我和那个小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从前流亡之时,曾得他一饭之恩,他是我的恩人,仅此而已。”   端静当即嗤笑一声:“恩人?呵,这话你说去哄鬼吧。”她收敛了脸上恼怒的神色,又道,“听说,那小侍自打昨日出了皇宫,就没再回去过,夜半竟在保大坊的头固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端静注视着姜娆的脸色:“可想来,这只是障眼法吧?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动作还挺快的?呵,本公主告诉你,他逃不掉的。”   端静莞尔一笑,“孟公子昨日回府路上遇刺,身受重伤,如今刺客还在城中,皇上已经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全城缉拿刺客。”   心下猛地压下一块重石,姜娆脸色沉了沉。   孟家搅和进来,再加上城中的虎贲军,只怕姜琸已经出不了城了。   “任凭你巧舌如簧,等拿到人,本公主看你如何在侯爷面前狡辩!”端静说罢,转身就走。   “公主……”姜娆再次出声叫住她。   见端静回头,恬静的脸上掩不住得意,她问:“公主可是喜欢侯爷?”   端静脸色一变,正要反驳,姜娆紧接着道:“姜娆受宠,其实并非得益于姿容,公主若肯放姜娆一条生路,姜娆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公主您。”   盯着亭中人的脸色,端静有些犹豫。她想起两次宫宴上所见,她多么希望齐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宫婢,端静终于还是上前。   “你快说。”   姜娆靠近两步。   “啊——!”   “扑通——!”   亭子里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宫婢还未看清端静是如何落水的,只见姜娆回头厉声道:“端静公主落水了!快叫人来救人!”   说罢,竟是一个猛子,紧跟着扎进了水里!   倚春高呼一声:“鸣婵!快救——”话没说完,鸣婵已经飞身过去。   “咳咳——”湖心亭下方,端静刚落了水,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紧接着一道黑影竟兜头罩了下来。   她又被砸回了水里,只得奋力探出头。看清来人,她刚要怒骂推她的元凶,一双手却已压住她头顶。   “唔——!”   姜娆将端静的脑袋死死按进了水底。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是改到晚上九点多更吧,想蹭蹭最近更新~ 第47章 落水   齐曕刚回府,就得知姜娆落了水。   暗苔凉露,秋凓水寒,这时节落水,稍措置不好,没准就要落个病倒在床。齐曕急赶去虞湖,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鸣婵救了上来。   姜娆一身裙裳全湿透了,满头青丝湿漉漉贴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弱不胜衣。   “公主!”齐曕快步上前。   姜娆才从水里头出来,身边倚春鸣婵也围着她喊公主,耳朵里又灌了些水,一时没分辨出齐曕的声音。   这时候齐曕也顾不上计较这些,只等近了,倚春鸣婵看见他,忙让出位置退到一边。   人落进齐曕怀里,姜娆这才反应过来,气息奄奄地唤了声“侯爷”。   “臣在。”齐曕轻应了声,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人没事后,直接将人抱进怀里站起身,要回竹苑帮她沐浴换身衣裳。   姜娆忙攥住齐曕衣襟,摇了摇头,她目光朝亭中另一侧的地上看过去:“侯爷,先看看端静公主吧。”   齐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端静。   这时,迎夏抱着两件披风跑过来,齐曕循着脚步看过去,人一到跟前,就将两件披风全接过,都裹在了姜娆身上。   谁也不敢说什么,端静则是无法说——她还昏迷着。   她带来的两个宫婢抱着她,皆是压低声音小声啜泣,又是焦急又是惶恐。齐曕听着这声儿,只觉得惹人烦,他皱眉问:“找过冯大夫了么。”   也不知他问的谁,寂静一瞬后,倚春忙答话:“抱秋已去请了。”   齐曕便点一下头,抱着姜娆径直往亭外走。   “那端——”姜娆话说到一半,齐曕垂目睨她一眼,她立马噤了声,不言语了。   那头将端静晾在湖心亭,这头,齐曕抱着姜娆回竹苑,进盥室,用热水好好洗了个澡,又给她换了身寝衣,直接将人塞进了榻上。   弄好这些,正巧墨云来了,隔着屏风禀话,说是端静公主没有性命之忧,人已经醒了。   齐曕不耐命道:“人醒了就送回宫里去,好端端的跑出宫招灾惹祸,还留她做客不成?”   屏风上墨云的长影却没动:“主子……端静公主虽然醒了,但人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皱眉,“大概是落水的时候撞到了脑子,醒过来后就哭喊起来,吵着要找母妃。”   端静的生母德嫔已死了多年,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齐曕的眉头蹙了一下,目光从屏风上的暗影转至姜娆脸上,看着她。   姜娆露出些担忧的神色,朝屏风问:“到底人是在侯府出的事,眼下这样的状况,若是冯大夫没法子,也只能送回宫请太医看看了。”   齐曕的目光在姜娆脸上定了片刻,转过脸去,命墨云道:“依公主的意思办。”   “是。”墨云领命退下。   人一走,姜娆似是再无力支撑,掩唇轻咳起来。   齐曕抬手,掌心慢慢抚她脊背:“臣已命人熬药去了,喝了药驱驱寒气,免得受凉。”   半晌,姜娆止了咳,点了点头。   齐曕放下手,将她小小的手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轻声问:“今日你们是怎么落水的?”   湖心亭四周围了一圈护栏,虽只能挡住小孩子,但对大人来说,只要不是大意摔倒或被人推了,跌下去的可能性极小。端静是个懦弱无能的,却也小心谨慎,应该不会失足落水,可这样一个人,更应该不会引得姜娆突然对她下手。   齐曕沉思一番,想起姜娆适才放心让端静和那两个宫婢回宫去,显然有十分把握此事不会波及她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个意外?   他思绪起伏间,姜娆已经低下头去,语调哀惜:“近来雨势积郁,湖心亭又离水近,许是地上受了潮,湿滑得厉害,端静公主这才不小心跌落进了水里。”   齐曕眸色微动:“那公主你呢。”   “我是跳下去救人的。”姜娆诚恳道。   齐曕深看她一眼,绝不相信她会救一个晋国的公主,当下却也并未质疑,只含着几分薄责嘱咐她:“鸣婵就在近旁,她轻功不错,有她下去救人就是了。公主千金之躯,以后不要再为了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知道了吗?”   “哦……”   齐曕抬手,摸了摸姜娆的头,语气放缓:“臣会担心公主。”   大抵是她耳朵里积着的水还没除尽,男人低沉的声音听来格外温柔,姜娆怔了下。   片刻,她眉眼一弯,清澈的眸子一瞬亮起来,华光万千,她回握住齐曕的手,笑着应了声:“嗯!”   端静虽是皇帝的姐姐,但两人不是一个母妃,之间谈不上什么姐弟情深,是以端静回宫后,皇帝只派人问了句,知道人没死,遣了个太医去看,如此就了事了。   与此同时,宫外却有另一个人更加关心端静的消息。   后晌雨势忽作,孟府的大门紧闭。暗卫冒雨穿过数扇大门,快步行至三进院到了正厅。   正厅端坐在首位上的青年男子,正是“遇刺身受重伤”的孟辞舟。   暗卫身上淋了雨,全身都湿透了,衣角还滴着水,只敢站在门口,禀了端静之事。   飘风骤雨,暗卫一番话说完,孟辞舟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一旁的侍婢上前,低眉顺目地将凉茶端走,换了一盏热茶奉上。   孟辞舟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慢悠悠问:“这么说,她是再也好不了了?”   暗卫点点头:“端静公主已然痴傻,依太医之言,脉象并无可疑,我们的人也查探过,脉象的确没有问题,但是……细查过几次之后,我们在端静公主的后脑勺上发现了一个小眼,应是被银针或细簪一类的利器扎过。”   孟辞舟没说话,用茶盖一下接着一下地撇着茶沫,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想起在马车上,那位明华公主用一块镜子的碎片胁制了他,再结合今日之事,足见,这个女子果决狠辣,非一般人可比。   ——呵,也难怪清河侯会忍不住动心。   暗卫久久没听见主子的后话,思忖了片刻,主动又说:“不过,这回事发之时,清河侯还未回府,他没插手此事,是否可以说明,他与漳国使团之事无关。”   孟辞舟却是欣然而笑:“他没插手,不正是说明他与使团之事有关么。”   暗卫略抬起头,飞快瞟了座上的人一眼,隐隐有些领会其中意思,却也只是半知半解。   试探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孟辞舟的念头飘到了别处。良久,他放下茶盏:“奉河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奉河州隶属于上殷,在上殷皇城奉明以北,正是当年姜娆一行五千七百多人最后被屠杀的地方。   暗卫低头答道:“时隔久远,奉河至安梁又路途遥遥,恐怕等消息传回来,至少要半月以后。”   孟辞舟的手仍搭在茶盖上虚扶着,闻言骤然松手,茶盖“嘭”一声落下,面色已是不悦。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更快得到消息了,只得一摆手,叫暗卫下去了。   天色阴沉沉的,倾盆的大雨亦无法将满天的厚云冲散,天穹被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罩了一蓬雾霭,举目皆是灰蒙蒙。   一侧的心腹轻步上前,低声提议:“既然已经知道漳国使团是假的,也知道了明华公主和假使团有所关联,以此为契机发难,清河侯就算不死,也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其实,他所有一切,也不过依仗于天子信赖。”   孟辞舟沉默着,没接话。   ——要说不满,难道皇帝对齐曕就一点怨忿都没有吗?   ——究竟是齐曕依仗皇帝的信赖,还是皇帝依仗齐曕才能坐稳皇位?   答案,虽不愿承认,他却心知肚明。   孟辞舟凝望着门外如帘幕般坠下的数不清的雨珠,目光渐渐飘忽起来。   假使团中那个面容俊俏的少年,五官依稀和明华公主有三分相似,他这才起了疑心。   当初的上殷皇城奉明,正是孟家带玄武军攻破的。昭帝重文轻武多年,上殷不堪一击,虽最后昭帝携其后死守皇城,半步不退,为太子北上争取了时机,但最后,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细想起来,那也是他第一回 见那么多的血。   先帝暴虐,纵容父兄常以折磨败兵为乐,他早有耳闻,可那年奉河州卧松原上,堆尸成山、血漂千里的场面,他至今想起来,仍是阵阵作呕。   也是那时,他见过上殷的太子姜桓,自然,也见过其他皇室。   那个小侍,不仅和姜娆眉眼相似,和当年另一个皇子,亦是有些相像。   当年,明华公主能苟且偷生活下来,未必就没有别的漏网之鱼。   “公子?”   孟辞舟回过神,终于摇了摇头:“再等等,左不过个把月的时日。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几日。”   “公子可想好了?清河侯阴险狡诈,半月中,未必不会生出别的变故。”   孟辞舟神色定然:“齐曕权势滔天,区区一个袒护假使团的罪名根本奈何不得他。”   孟辞舟又笑了下:“可惜,美色当前,纵使狠辣如齐曕,也做不到坐怀不乱。呵,包庇敌国皇子,罪同叛国,就算是皇帝,也兜不住这个罪名吧。” 第48章 大婚   十月十八,吉日良时。   从保大坊到皇华坊,从夕水街到拱辰街,五坊四街十六巷,红云落成绸,铺就安梁城十里红妆。   锣鼓喧天,笙歌鼎沸,唱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百姓围着唱亲的长队,无不感叹聘礼之奢华,亦感叹明华公主福运无双,身为亡国的公主,竟能嫁入权势显赫的清河侯府为正妻,受封正一品清河夫人。   齐曕为人乖僻邪谬,在晋国没有亲朋近友,但他位高权重,这场大婚仍是办得十分热闹。   因姜娆就住在清河侯府,所以大婚没有接亲这一步,她只消从兰苑去前院正厅和齐曕拜堂,再回竹苑等着洞房就是。   齐曕到兰苑门口迎她,与她各自牵着红绸一端,朝前院去。红毡铺了一路,按规矩,姜娆需得鞋不沾地,行至正厅行礼拜堂。   因是在府内走这一程,火盆便也摆在正院大门外。   喜婆高亢的唱声夹杂在鞭炮鼓乐的喧哗声中:“新娘跨火盆,喜气盈门!福缔良缘,红红火火!”   到了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喜婆的声音太具感染力,姜娆竟真的有些紧张。她缓缓吐了口气,这才抬脚。   刚要跨过火盆,腰却被勾到了一边,整个人霎时间悬空,竟是忽然被齐曕抱了起来。   喜婆一愣,但到底是练达老成的人,很快做出反应,又高唱道:“新郎抱新娘,宾亲喜迎!夫妻同心,琴瑟百年!”   姜娆倚在齐曕怀里,鞭炮炸起的尘烟掩不住他身上清湛的淡淡浅香,鼻息间都是熟悉的气息,冲淡了她置身于陌生热闹中的不安,一颗心稍稍安稳了些。   须臾,裹挟在一片热闹中,二人进了正厅,行拜堂礼。   两人牵着红绸,听喜婆高唱一句“一拜天地”,两人便一齐对着天地拜下。   “二拜高堂。”喜婆的声音稍低了些。   姜娆待要转过身,手里的红绸忽然紧了紧,她瞥眼看去,只见男人的锦袍端稳未动,根本没转过身——纵使是这样的日子,齐曕也没将囚禁在菊苑的齐老夫人放出来。这第二拜,仍是拜天地。   也好,反正她也不想拜那个恶毒老妇。   二人便对着苍茫渺阔的天地弯下腰。   礼乐锣鼓在耳,这无疑是一场热闹至极的大婚,然而弯下腰的一刹,姜娆的眼眶却湿了。她心中一时悲痛不已,只觉整个人已被撕裂,一半置身于喜堂,另一半,则被困于血染的过去。   记忆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脑海划过,时而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而,是浴火鏖兵的血战。   ——父皇、母后、哥哥、嫂嫂、红叶……此情此景,此番热闹,可惜你们看不到。   ——不过,阿娆如今很好,惟愿你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阿娆虽无用,但必定以复国为己任,誓救上殷百姓于水深火热。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此心诸神可鉴。   ——不死,不休。   起身,泪坠于睫,滢落在地。   世人道,山水总有相逢处,这一滴泪,似将她无声的誓言带过群山千壑万重舟,送至寥远荒原埋骨处。   喜婆高唱:“夫妻对拜!”   姜娆转过身,面向齐曕。   隔在红绸另一端的男人的手,从盖头下看过去,只能看见骨节分明的长指。他的手指攥得很紧,不似往日从容。   姜娆的心忽地落定。   ——但愿上天别责怪她贪心,她只求与面前这个男人,此生不会有刀兵相见的那天。   ……   临入冬,时辰尚早,天却已经黑了。   前院正是推杯换盏,热火朝天的时候,齐曕独自回到竹苑,穿过院子,到了主屋门外。   屋内红烛高照,暖光漏过窗柩门扉,洒了他一身融融温熙。他长飞入鬓的眉,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伸出手,要去推门。   手却在半空顿住。   明明已经数次缠绵,这时候,还是会紧张。   他昔年从未想过,那个曾在他面前褪去所有骄纵任性的、嚎啕大哭的小公主,终有一日,成了他的妻。   贺家世代簪缨,母亲出生将门,父亲和两个哥哥亦都是武臣,唯有他自小文武兼备,父母兄长皆希望他将来做个旷世谋臣,是以,贺家所谓的规矩约束,全用在了他身上。   作为贺泠那些年,他循规蹈矩,温谦守礼。   谈不上什么委屈和束缚,只是后来,在他一成不变的人生中,因为一支射偏的箭,他也曾见过重楼宫苑、森严礼法中,那一颗永不被禁锢的、炙热的太阳。   那颗肆意闪耀的太阳,曾在很多黑暗的绝境中,是唯一照耀他的光。   吱呀——   齐曕推开门。屋内横梁上挂着红绸,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入目皆是喜庆。屋中融着暖意,慰藉了被寒风裹挟了一身的萧瑟。   转过屏风,齐曕望见榻上红盖霞帔的纤细身影。   他的脚步停下,久久地凝望着,目光近乎痴迷地镌过那道身影每一寸,似要将她牢牢刻进心底。   姜娆早听见了齐曕的脚步声,人进了里间,却半晌没动,她有些不安。   半晌,她微微抬起头,将红盖头扬得高一点,从下方看出去。   “我在。”齐曕察觉她的动作,轻声说了句。   是“我在”,不是“臣在”,忽然改变的称呼,让姜娆莫名一阵心慌。   齐曕提步,快步行至榻边,坐到她身侧。他温声问:“是不是饿了,我叫倚春去厨房要了莲子粥送来。”   大半日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姜娆低低“嗯”了声,心下涌起一股暖意。   两人却没话了,相对无言。明明最是熟悉的两个人,眼下竟都局促起来。   倚春送了莲子粥过来,瞧见姜娆的盖头还没掀,低头抿嘴笑了下。她并不出言提醒,只是等将莲子粥放到桌上后,又去一旁取了玉如意的喜秤,送到齐曕手边。   齐曕愣了下,从倚春手里的托盘上取了玉如意:“你先出去吧。”   “是。”倚春关了门出去。   手心沁了一层薄汗,齐曕将玉如意握紧了些,这才抬手,去挑开姜娆的红盖头。   红绸掀开,齐曕的呼吸一滞。   盖头下的人云堆翠髻,腮凝新荔,盛妆之下,艳绝无双,恍惚叫人以为置身瑶台仙境,眼前已非是人间。   可真正让齐曕怔住的却不是这绝色容颜,而是她的一双眼睛。   纯澈的,温柔的,不曾藏着一丝一毫的憾色与伤怀。明亮的瞳仁深处,只倒映着一个完整的他。   姜娆瞧着男人的神色,弯了弯唇,声音含了三分娇俏:“侯爷,粥快凉了。”   齐曕倏而回过神,脸上极快地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转头,虚拳掩唇轻咳了声,起身,去桌边放下玉如意和盖头,端了莲子粥回来。   他舀了一勺,吹了吹,在唇边轻碰了下,喂给姜娆。   姜娆吃了几勺粥下肚,人也没那么紧张了,她皱了皱鼻子,轻嗅了嗅。   “怎么了?”齐曕问她。   姜娆没答,凑近了齐曕,又闻了闻,这才道:“侯爷身上的酒味很浅很浅,像是沾染了别人的酒气似的,侯爷回来得也很早,没在席上喝酒吗?”   “回来”二字落入耳中,心间像盈满了蜜,齐曕弯唇笑了下,问:“娆娆觉得,有人敢灌我喝酒么。”   姜娆也笑起来,摇摇头:“侯爷威武~”   齐曕低笑。   他又喂了她一些粥。姜娆的确饿了,很快吃了大半。齐曕又喂一勺,她张嘴,刚要吃进去,却想到了什么,猛然退开:“算了算了,不吃了。”   瞧见她颊上两团红云,齐曕眸光微动:“时辰还早,吃饱些也没事,我们晚些再歇息。”   心事被一下看穿,姜娆的脸更红了几分,低低“嗯”了声。   整个清河侯府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三刻。   姜娆褪下了繁缛的婚服,沐浴后只穿了件寝衣躺在榻上。寝衣是新做的,用的绸缎亦是喜庆的大红色。   她缩在被子里,听见脚步声出了盥室靠近,不由地抓紧了手边的被褥。   齐曕上了榻,半倚在床头低头看她。他的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肚子:“还撑不撑了?”   姜娆摇头,露在被褥外的圆圆的小脑袋,晃荡起来格外可爱。   齐曕笑,摸了摸她头顶散开的乌发:“那今日累不累,若是太累了,就不要了,明日再说。”   “不行……”姜娆本能拒绝了,说完脸上立马一烫。缓了缓,才又将一只手缩进被子里,小手抓住齐曕的手,小小声道,“怎么说都是大婚之夜,还是得要的……”   齐曕脸上笑意更深,低哑应了声:“好。”他俯身而下,“给娆娆。”   ……   夤夜金风逢玉露,胜却巫山云和雨。   翌日。   不过刚卯时二刻,齐曕和姜娆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   姜娆夜里累得厉害,这会儿昏昏沉沉听见声音,眼睛都睁不开,只往齐曕怀里钻了钻,嘤咛了声。   齐曕搂着人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问外头:“什么事。”   外头传来墨云的声音:“主子,宫里出事了!皇上命虎贲军追拿漳国使臣,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第49章 机关   墨云的话让迷迷糊糊的姜娆一下子清醒过来。   不日前,假使团和晋国签订盟约,带怡乐公主启程回漳国。真使团是在泾河省东岢府被截杀的,若只是截杀,难以做出证据嫁祸晋国,而以漳国现在的处境,未必敢和晋国撕破脸,上殷要做的,就是逼漳国一把。   原本,假使团会在抵达东岢府之后,与晋国官兵发生冲突,引发动乱。一旦发生大规模动乱,晋国很难掩盖消息,而假使团会将真使团的死嫁祸给晋国,将怡乐公主的死嫁祸给漳国,迫使两国翻脸。   可是眼下,假使团才刚离开安梁没几日,怕是连十之二三的路程都未走到,竟就被皇帝发现并追杀了。   一旦坐实是上殷人所为,岂非让上殷成为晋国和漳国的共同敌人?   “虎贲军出城了么。”齐曕问。   “一刻钟前刚出城。”   齐曕面色沉了沉——这件事,小皇帝竟对他守口如瓶,一点风声都没透。   两人都起了身。齐曕刚穿好衣服,赤风的声音也从外面传进来,语气竟比墨云还要急迫:“主子!皇帝发现使团随行的一名小侍假死脱身,派了人捉拿,现在已经发现其踪迹了!”   姜娆正在系腰上的系带,闻言双手下意识猛地用力,竟是扯着系带狠狠勒住了自己的腰。   齐曕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被勒紧的腰,眸色黯了黯。   他转头,神色肃厉:“墨云,去召集玄光门三十六卫。”   “是!”   一阵迅疾的脚步声后,墨云已走远了,齐曕转回身,走到姜娆面前,伸手解开她腰间死死勒紧的系带。他柔声道:“别怕。我带人去救他。”   姜娆一瞬瞠大了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盯着齐曕的脸,仿佛有些不认识面前的人。   齐曕避开她的目光,只说了句:“好好呆在府里。”说罢,转身就走。   心头一动,姜娆也不知怎么,伸出手拉住了他,她很想问问他都知道些什么,可等将人拉住,才反应过来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齐曕抬头,用指腹擦去她眼角忽然落下的泪,他仿佛被烫了一下,很快收回手。   “臣走了。”他道。   姜娆松开手,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转过屏风,很快连屏风上的影子也模糊了,彻底消失不见。   她一眨眼,泪如雨下。   等在府中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姜娆几次问齐曕回来没,得到的答案都是还没有。   起初她等在竹苑的院子里,后来等到了院子外,再后来,又等在了回竹苑的长道上,若是再得不到消息,她几乎要等到侯府大门上去了。   凛冬将至,寒风呼啸,纵使披着披风,可人总是站在风口上吹着,保不齐还是要着凉。   抱秋劝她院子里等,却劝不动。最后,抬眼看见前头不远的书房,这才提议姜娆去书房等。那里离前院又更近些,能更快得到消息,总好过在路上吹风。   如此,姜娆才肯去。   倚春鸣婵几人都被她打发出去打听消息了,姜娆一个人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她整个人是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姜琸被人追杀的画面,一会儿又是齐曕对她说别怕,他会带人去救人的画面。   ——齐曕早知道姜琸和她认识吗?   ——还是他早知道,漳国使团是假的?   ——关于姜琸,他又知道多少?   天色渐晚,姜娆实在等不住,她起身,往屋外走。许是神思忧虑,一时没注意脚下,一个不留神,竟然跌倒了,一下子撞到了花几上。   膝上一痛,姜娆低低“嘶”了声,可她眼下连看一眼膝上是否撞伤的工夫都没有,只想着要出去问一问。   她继续朝门外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步子却忽然一下顿住。   她蓦地转过头,看向方才被她狠狠撞到的花几——花几上的花瓶安安稳稳立着,竟没掉下来。   她眼底划过一丝诧异,细看了看那花瓶,又细看了看周遭,这才惊觉,这里不是书房——她忧心忡忡间走错了屋子,这里是书房旁边的偏室。   偏室也放书,不过多是些陈年卷宗一类,没什么用处。   姜娆凝了凝神,混沌的思绪忽然清晰起来。   她快步朝着花几走过去,想将花瓶抱起来,花瓶却纹丝未动。又将花瓶一转,屋中立即响起一声什么机关打开的声音。   循着声音望过去,屋中却没什么变化。   姜娆的目光慢慢移到墙壁上,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若是书房暗格的机关,不是在书房里,而是在这间偏室呢?   难怪她将书房翻遍了也没找到。   姜娆急忙去书房。   书房书架上的暗格却还是紧紧关着,并没有打开。   她有些失望,一转头,目光扫过几方砚台。她刚掠过去的目光又猛地收回来。   这个书架其中一层摆着十数方砚台,之前就有七八方,剩下那些,是昨日大婚时宾客送来的,都收在此处。   但在其中,红石砚旁有一方端砚,其色泽明暗不一,看着像是某几处常被人触碰的缘故。   姜娆皱眉,走过去,试探着伸手转动了一下这方端砚。   手下顿感阻力,她心口猛地一跳,紧跟着,“咔”一声,又是一声机关的声音。   书架上的暗格开了!   原来方才的花瓶是打开这端砚的机关,这方端砚,才是打开暗格的机关。   姜娆急忙走到暗格前,小心翼翼取出了暗格里的东西——正是她要找的半卷兵防图。   ……   酉时末,天刚擦黑,鸣婵飞身至书房院中:“公主!”   姜娆急忙迎出门去:“可是侯爷回来了?!”   鸣婵点头:“是!侯爷还带回来一个受了伤的小少年。”   ——受了伤!?   姜娆心头一惊:“快带我去看看!”   齐曕刚将人安置进梅苑,姜娆就来了。她来得显然十分匆忙,鬓发被风拂乱,映着烛光和月色,甚至隐约能看见她小小鼻子两侧沁出的细小汗珠。   姜娆迎上齐曕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过于明显,她将步子压慢,走到齐曕跟前,先问了句:“侯爷,你没受伤吧?”   齐曕默了默:“没有。”   姜娆点点头,望着他。   她以为齐曕会主动说一下姜琸的情况,可偏他也望着她,不知在打量什么,一言不发。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终于问道:“那、那他呢?”   凝着姜娆的每一分神色,齐曕眸意深深,晦暗难辨,良久他才答了句:“受伤了。”顿一顿,又道,“没有性命之忧。”   姜娆紧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那就好……”   齐曕默默瞩着姜娆,看了片刻,道:“已经去请冯大夫了,别担心。”   “……嗯。”姜娆低下头。   齐曕又道:“听倚春说,你等了一整天,一口东西都没吃?”   姜娆未抬头,嘴角弯了弯,笑意颇有些伤感:“侯爷为娆娆奔波了一整天,不也什么都没吃吗?”   “……”齐曕默然,心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好半天,他才道:“公主守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先回去,吃些东西。”   留下来的确没什么用,姜娆点点头。方要走,膝盖上的疼痛却猝然而至。   刚卸下担忧的她毫无防备,整个人一歪,朝一侧摔倒下去。   齐曕就在她身侧,长臂一拦,将人揽进怀里。扶她站稳,他收回手,皱眉望着她:“怎么了?受伤了?”   姜娆默了一下,小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有点疼。”   齐曕伸手就要将人抱起来,可只是手指动了动,他的动作骤然僵住。   所谓关心则乱,之前在宫中,兴阜门意外相见,她就慌了神,入宫的时候险些摔倒,万幸被他扶住。这回,他不在她身边,她到底还是因为过于担心,竟恍惚至摔了一跤。   心底漫开一层细密的苦涩,齐曕面上却不露分毫。他将几欲伸出去抱她的手握成拳,定了定心神,问:“公主能自己走回去吗?”   他眼帘微垂,终是忍不住又问:“还是,要臣抱公主回去?”   姜娆怔了怔。   要是换了平常,齐曕二话不说早就直接上手了,根本不会问她的意思,今儿是怎么了,还问一问她?   姜娆的目光忍不住往姜琸的屋子看了一眼——难道是因为姜琸?   姜娆有些莫名,抬手摸了摸鼻尖,想不通。   齐曕半晌没听见回答,于他,这也算是一种回答了。   “公主,走吧。”他率先迈开步子,往院子走。   “侯爷。”姜娆却没动,就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他。   “怎么了?”齐曕折返回两步。   仍是没抱她。   姜娆撇了撇嘴,心底莫名有些闷窒,总觉得不痛快。   她蹙眉,神色有些委屈,声音却很轻:“当然要侯爷抱了,侯爷干嘛明知故问……”   齐曕望着面前的人,将她可怜巴巴的神色尽收眼底,甚至,他能看见她眸光中藏了丝埋怨。   心口的涩然消散几许,齐曕露出一点笑意。   “是侯爷不好,侯爷抱娆娆回去。”他将人打横抱起来,拥进一怀暖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侯爷总吃姜琸醋这件事,后面会解释~ 第50章 恩人   回了竹苑,齐曕给姜娆看伤。   虽只是跌了一下,伤的却比姜娆想的要严重一些。不仅摔破了皮,还因为流了血,衬裙粘在膝盖上,和血糊成一团,凝住了。   要上药,得先把衬裙从伤口上撕下来。   齐曕看姜娆的目光有些冷,语含薄责:“伤成这样,就一点不知道疼么。”   “……”她是真没注意到疼,可眼下却也不敢回嘴。   齐曕的目光凉飕飕从她脸上刮过,低下头:“忍着。”   他将衬裙从凝固的血液中一点一点剥离出来,纵使已经十分小心,姜娆还是疼得直冒汗,但齐曕叫她忍着,她就乖乖咬紧牙关不出声。   齐曕睇她一眼。   衬裙终于剥下来,可以上药了。   上药的时候,姜娆仍是不出声,腮帮子咬得紧紧,齐曕道:“实在疼得忍不住就叫出来,仔细再把舌头咬伤了。”   姜娆忍着疼却是笑起来:“侯爷,那我到底是忍着还是不忍,侯爷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   “……”齐曕噎了下,哑口无言,只好专注地擦药。   他的动作极轻,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姜娆坐在榻上,受伤的腿就搭在他膝头,她望着他,渐渐适应了膝上的痛,问:“帮娆娆救人,侯爷会有麻烦吗?”   “什么麻烦。”齐曕似是不以为意。   姜娆续道:“侯爷动用了玄光门的势力,他们说到底是皇帝的人,要是皇帝知道侯爷从他手底下将人救走,不会责怪侯爷吗?”   “他不敢。”齐曕几乎是立马接过话,语气不咸不淡。他手上动作不停,只眸中划过一线冷锐,俊朗英逸的面容,因此一刹间显得傲睨凌人。   姜娆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   “别动。”齐曕捉紧她小腿。   “吧唧——”   齐曕的动作僵滞住。   他侧头,半抬眼看她,朱红莹润的唇近在眼前,温软的触觉亦还停留在他脸上。   齐曕的喉结慢慢滑下去。   他正要说话,那粉唇竟又迎上来。他一时怔住,任由那两瓣绵软落下,印在他喉结。   榻上的人俯下身,俯得太低,又只一条腿撑在地上,身子歪了歪,齐曕伸手,扶住她的腰。   等人重新坐稳,他的手往下,落在绵软的臀,捏了捏,语调沉沉地问:“公主怎么受伤了反倒不安分起来。”   姜娆粲然一笑,杏圆的眼弯成两弦细长的月:“都怪侯爷美色可餐。”   齐曕低笑了声,探身吻上去,不过须臾就夺回了两人之间的掌控权。   不过云雨之势未能酿成,一则姜娆有伤,二则,过了不多时,倚春就送了饭菜来。   两人俱是一整日没吃东西,一起用了饭。用完饭后,齐曕有事去了书房,姜娆本想等着齐曕回来时,同他解释一下和姜琸的关系,可末了没等到人回来,自己先困得睡着了。   大婚刚过,按理说齐曕可以休沐三五日。但因为假使团这件大事,虽皇帝没召,次日一早,他还是去上了早朝。   姜娆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她心里担忧姜琸的伤势,刚一用过早饭就去了梅苑。   姜琸身上有伤,睡不安稳,姜娆来的时候他是醒着的。   借口屋子里冷,姜娆支了倚春和迎夏去找厚实的被褥,鸣婵守在门外,她没去管她,在屋中和姜琸说话。   她声音压得低,问:“你身上的伤可要紧?昨晚冯大夫要给你看伤,我不便进来瞧你。”   姜琸笑了下:“死不了。”   捕捉到他眸色中一丝黯然,姜娆瞩着人道:“说实话。”   姜琸只好说:“就是腿伤比较严重,一时半刻怕是站不起来。”   姜娆蹙了下眉,很快又展开:“没事,休养些日子就会好。”又问,“对了,你是怎么被发现的,三娘呢,她可还好?”   “此事说来话长。”姜琸略想了下,“总之,虎贲军动手的时候,我才知道行踪早就暴露了,应是有人一直盯着我。”   姜娆讶然,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孟辞舟。   姜琸续道:“三娘无事,只是……掩护我逃走的十二个暗线,全都被杀了。”   姜娆一时沉默,没说话。   半晌,她才道:“你别太自责,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伤,只有你平安离开安梁,才不算辜负了他们。而且,清河侯府,到底不是久留之所。”   姜琸看向姜娆,目光带了几分探究:“我还以为,皇姐对清河侯十分信任,所以才让他来救我。”   姜娆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是他自己先发现我们二人相识,并非是我告诉他的。”想到这里,她转回目光嘱咐道,“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对我们的关系知道多少,我先试探试探,在此之前,你千万别漏了口风。”   姜琸点头,很快又垂下目光,嘴角生硬地牵了牵:“我没想到,清河侯对皇姐如此看重,为了皇姐可以做到爱屋及乌,亲自带人去救我。”   姜娆看着他,没说话。   姜琸抬起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长久的对视。   良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打破这沉默的,是倚春。她和迎夏寻了厚实的褥子送来。   几人刚将屋子里稍稍收拾了一番,齐曕就来了。他听说姜娆来了梅苑,一回府就径直过来了。   齐曕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说不出的诡异。   姜琸看看齐曕,又看了眼姜娆,终于先开口:“此番遇险,多谢清河侯相救。此恩宋某谨记于心,来日必当相报。”   齐曕瞥了他一眼,没接这话,反问道:“你姓宋?”   姜娆打量着齐曕的脸色不算好,接过话答:“是,他姓宋,名元嘉。”   齐曕没说话,目光仍落在姜琸身上,隐有冷色。   姜娆只好上前一步,牵过齐曕的手:“侯爷,我们先走吧,让宋公子好好休息。”   齐曕没动,片刻,他揽臂一勾,忽然将姜娆带进怀里:“公主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两位是什么关系。”   姜琸看见齐曕搂着姜娆的腰,眸色早已转寒,又听了齐曕此问,这才看向姜娆,心底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他自己亦不知在期待什么。   姜娆没注意到姜琸的眼神,只看着齐曕道:“宋公子是我的恩人。当年流亡之际,东躲西藏一路艰辛,有回累倒在半路险些饿死,得了宋公子一饭之恩,是以,铭感于心。”   姜琸闻言眸色一沉,齐曕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他收回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似笑非笑:“公主到底还有多少救命恩人?”   姜娆眨眨眼。   ——她怎么觉得……有点酸呢?   姜娆一时失笑,却也不能实话实说这人是自己的弟弟,于是往男人身上靠了靠,附耳过去,小小声道:“恩人虽多,但娆娆想以身相报的却只有侯爷一个。”   看着榻前两人的亲密,姜琸已然蹙眉。   齐曕却还不满意,偏沉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想以身相报的只有本侯一个?啧,难道娆娆嫁我,只是为了报恩?”   “……”姜娆噎了噎。她这才知道,齐曕是打定主意要宣示主权。   她看姜琸一眼,怕他沉不住气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于是警告地瞩了他一眼,随后靠进齐曕怀里,开口说话,这回不再压低声音:“娆娆是喜欢侯爷才嫁给侯爷的。”   齐曕低低笑了声,几不可闻。   她却能感觉到他胸膛中一刹的轻震,颇有些无奈。   齐曕如了意,施舍给姜琸一个温和的笑,道:“那宋公子就好好歇着吧,本侯和内子就不打扰宋公子养伤了。”   等人离开,屋中那股迫人的威压才消失,侍立在一旁扮演两根木头的倚春和迎夏齐齐松了口气。   正要跟出去,倚春瞥见姜琸胳膊上流了血,慌忙上前:“这不是才刚换的棉纱布吗,怎么又流血了!”   姜琸低头,只瞟了眼就飞快移开了目光,他松开握紧的拳,面色沉沉道:“无碍。”   *   姜琸的腿伤十分严重,姜娆之后问过冯大夫才知道,竟是被人伤到了筋骨。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至少要休养三个月才能彻底好转,而在痊愈之前,别说骑马颠簸,就是走路走得久了,一个不慎,就极可能留下残疾。   复国前路本就艰难,一个残疾的君王更无疑于雪上加霜,是以姜娆不敢冒险让姜琸离开。   虽有齐曕的庇护,姜娆还是感到很不安心,待在安梁城,就意味着置身漩涡中心,怎么样都不能担保万无一失。   可是姜琸的腿又是没法子的事,也只能一日一日等。   这样忧心忡忡过了几日,这日,姜娆和齐曕刚用完午饭,墨云就急匆匆来了竹苑。   匆忙之下,险些和刚要出门去院子里消食的姜娆撞在一起,齐曕一个眼刀扫过去,墨云连忙跪地赔罪。   姜娆打了个圆场,只道墨云许是有要紧事,叫他先说正事。   也不等齐曕发话叫他起身,让他开口,墨云跪在地上,就已经疾言禀道:“主子,皇上来了,此时人已经在府门口下了马车!” 第51章 指认   翁菁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后背紧贴着车壁,目光盯着自己的膝头,哪里也不敢看。   孟辞舟目光缓慢地巡了她一眼,温声道:“别紧张,这件事办好了,我不但给你一大笔银子,还会放你自由。”   翁菁连连点头,仍是不敢看他。   此时,他们正在前往清河侯府的路上。皇帝的车驾就在前头,不过是微服出宫,阵仗不算太大。   孟辞舟原本一边派人盯着清河侯府,一边在等奉河的消息,没想到,得了他消息的父亲孟崇游,从边关送了一个女子回来,正是面前这个年过双十的翁菁,她是昨日夜里到的。   当年攻破上殷皇城奉明之后,偌大一个城池的人,自然不可能全都杀了,是以,其中有些姿容出色的,尤其是宫里的女子,很有些被带入了军中,充作军妓。   上殷皇帝和其皇后感情甚笃,宫里妃嫔不多,上殷皇帝膝下拢共才三个皇子。太子姜桓他是见过的,也亲眼看见他死了,剩下的,只有四皇子和六皇子。   他细查过之后才得知,原来当初就在奉明城破前不久,四皇子就夭折了,所以剩下的、唯一可能还活着的,只有六皇子姜琸。   而这个翁菁,曾在六皇子生母惠妃的宫里侍奉过。   须臾,一行人到了清河侯府。   因事先没给消息,皇帝下了马车,稍等了片刻齐曕才出来相迎。姜娆和齐曕刚成婚,身为清河夫人,自然一同露面。   皇帝已经从孟辞舟处得知了一应事情的全部经过,心中恼恨至极。   倒不是为了所谓江山社稷,而是担心自己的皇位坐不安稳。   若是齐曕真的救下了一个上殷皇子,他再偏袒他,就算齐曕高兴了,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也定会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更何况,这一年来齐曕越发擅权,身为皇帝,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思及此,看向仅仅略颔首以示参拜的夫妻二人,皇帝语调带上几分威严:“免礼。”   他目光往齐曕身后看,放远览过整个侯府。   ——是直接叫人搜,还是先问问齐曕?   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   齐曕的目光慢悠悠扫过跟在皇帝身后的孟辞舟,在皇帝开口前,他先道:“陛下,此处风大,请陛下移步正厅吧。”   皇帝沉吟了片刻,点头应允。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正厅。   上了茶,皇帝终于开口:“听说前几日清河侯动用了玄光门三十六卫,救了个人?”   齐曕坐在皇帝下首的首位上,闻言并不看皇帝,只答了声:“是。”   “……”皇帝没说话。一个字就将他打发了,显得他很没面子。   孟辞舟略偏过头,看向皇帝,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神色,眼底却深不见底。   有那么一瞬,皇帝几乎觉得他那双眸子里含着轻蔑和嘲弄。不管是齐曕,还是孟辞舟,谁都没把他的天威放在眼里,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份从容刺痛了他的自尊,他拧眉:“清河侯救下的是何人。”   “内子的恩人。”齐曕淡道。   皇帝眉头锁得更紧,转向姜娆:“清河夫人,清河侯此话当真?”   姜娆就坐在齐曕身侧,中间只隔了张小几,她刚要答话,齐曕的手从小几那侧伸过来,牵住了她。   齐曕转头问皇帝:“陛下是不信本侯的话么。”   他神色淡淡,眸仁深处却掠过一寸寒芒。   皇帝一时被摄住,竟噤了声。   孟辞舟眯了眯眼,插进话:“侯爷何必疑心陛下对您的信任,是孟某得到了些消息,侯爷救下的这个人,身份不简单。”   长指拨弄着姜娆的手指,齐曕侧着头,语调漫不经心:“孟家是肱股之臣,这世上想来什么秘密都瞒不过你们,难怪陛下倚重。”   孟辞舟深看齐曕一眼,心知他是在挑拨。   刚要说话,齐曕续又问:“那就请孟公子说说,那人是什么身份。”   孟辞舟没答,他看向姜娆:“既是清河夫人的恩人,那敢问夫人,那位恩人现在何处,可否请过来?万一孟某查知的那个人和夫人的恩人不是同一个,岂不是平白冤枉了侯爷的忠心。”   姜娆看向齐曕,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神色慵懒,眉宇间隐有些不耐。   她将声音放软:“侯爷,宋公子的腿还伤着呢。”   不等齐曕说话,皇帝道:“朕命人将他抬过来就是。来人,去请那位公子。”   话音落地,屋中一片寂静,竟没一个人动作。禁军倒是想动,但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拿人。   皇帝的脸色黑得厉害。   良久,齐曕说了句:“还愣着干什么,听不懂陛下的话么。”   “是。”墨云这才领了人去。   不一时,姜琸就被请了过来。   姜娆找准时机,提醒他:“宋公子莫要惊慌,这位是晋国陛下,想来公子识得。那位,是建威将军次子,孟辞舟孟公子。”   ——建威将军!?孟家人!!   恨意迸发的一瞬,姜琸忙低头,借行礼掩过。   等他抬头,孟辞舟已从椅子上起身,他走近,微微笑着:“六殿下别来无恙,怎么如今改名换姓,成了宋公子了?”   “六殿下”三个字一出,姜琸一瞬绷紧了身体,几乎想看一眼姜娆寻求某种安心。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他强自镇定下来,作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孟公子在说什么?”   孟辞舟笑意不减:“六殿下不愿承认,孟某也没法子。不过,孟某手里恰好有位六殿下的熟人,想来两位一见便知。”   他转头朝身侧随侍道:“请翁姑娘进来。”   姜娆和姜琸几乎同时蹙了下眉,倒不是慌,而是不明白孟辞舟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的神情落进孟辞舟眼里,他却以为是二人阵脚已乱,笑意不觉深了几分。   翁菁进了正厅,一眼就看见了姜娆。这样的绝色姿容,见过的就都难以忘记,何况她从前在宫里,见过她不止一回。   昔年小公主的面容没太大的变化,只是更见精致了。   对上眼神,姜娆从翁菁的眼中读出,她是认识自己的,甚至,这个女子眼中一瞬盈漫了热泪。   只是很快,被一种愧疚取代。   姜娆隐隐明白过来,这位翁姑娘,应该是从前上殷皇宫里的旧人。   翁菁回过神,已经跪倒在地,孟辞舟指了指姜琸对她道:“你从前伺候过惠妃,且看看,这位,是不是惠妃的六殿下。”   翁菁这才注意到姜琸。   多年过去,许是变化太大,她已经有些认不出来了,但从眉眼上仍能找到几分过去的影子。   此刻,她的性命都攥在孟辞舟手里,只能先点头:“正是六殿下。”她叩首行礼,“奴婢翁菁见过六殿下!”   孟辞舟笑起来:“看来,清河夫人这位恩人很是了不得啊,怎么,明华公主竟未认出这是自己昔年的皇弟?”   他又看向齐曕:“侯爷竟也丝毫未发觉,这位“宋公子”和明华公主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之处?”   到了这个关头,齐曕仍是从容的,他轻握着姜娆的手,只潋滟的桃花眼里划过一丝阴戾。   皇帝催促:“清河侯,你怎么解释?”   “解释?”齐曕瞥了眼皇帝,“只凭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女人胡言乱语几句,陛下就找本侯要解释,怎么,这些话可以当做证据?”   “她可不是孟某随意找来的。”孟辞舟毫不退让地对上齐曕的眼神,“孟某已经说过,翁姑娘是上殷皇宫里曾经侍奉过六殿下生母的宫婢。”   齐曕冷笑一声:“侍奉过又如何。时隔多年,只凭自己的记忆指认,未免过于牵强了吧。焉知,不是孟公子你的授意。”   孟辞舟惯来温润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罕见的锐利:“谁说她只是凭记忆指认?翁菁,你自己说。”   翁菁朝姜琸叩头拜下去,声音有些颤抖:“当年……当年惠妃娘娘生完六殿下后身体虚弱,六殿下长到四岁还是乳娘照料。那乳娘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不好,有回冬日里,乳娘将六殿下忘在了寝殿,六殿下午睡醒来,见内殿无人,自己下榻,结果……结果不慎打翻了炭炉,后背被火炭烧伤了一块!因为……因为伤得实在厉害,最后留了块疤……”   翁菁的话说完,正厅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她压低的啜泣,以及门外呼啸的风声。   孟辞舟朝齐曕走近一步,唇边勾着抹温和的笑:“若说,“宋公子”和明华公主有几分相像只是巧合,孟某相信。可是,倘若“宋公子”背后恰好也有一块烧伤留下的疤,侯爷,你总不能说,这也是巧合吧?”   皇帝搭腔:“孟卿不会未卜先知,他既没见过宋公子的后背,就不可能找人事先编出这样一段故事来陷害他。是以,若宋公子身上当真有烧伤,那就足以证明此女子的话不假。”   “清河侯。”皇帝起身,“朕这就叫人褪其衣袍一观之,你没意见吧。”   厅外跟来的禁军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目光全射向齐曕,手中兵刃握紧,严阵以待。   皇帝指了指姜琸,也不管齐曕答不答应,天威赫赫扬声命道:“来人,给朕扒了他的衣裳!”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走完这段小剧情哒~ 第52章 疤痕   一旁的墨云握紧了腰间别着的刀。   齐曕却显得十分澹然,觑了墨云一眼:“你想抗旨?”他语调慢悠悠的,“既然陛下要看,就让陛下看看好了。”   墨云便放下手,不动了。   孟辞舟扫了齐曕一眼,只觉得他太过淡定,又看向姜娆和姜琸,却见两人同样神色坦然。   他蹙了蹙眉,心下升起一团疑云。   被禁军围住的姜琸,不等他们动手,道:“在下自己脱下衣衫便是,不劳烦各位大人动手。”   说完,毫不犹豫将衣袍褪了下来,露出前胸和后背。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投注到姜琸背上,只姜娆偏着头,看着齐曕。   孟辞舟站在里处,神色翕然,直等赤风搀着人转了个圈,他看到那后背光滑一片时,这才神色骤变。   ——这怎么可能!   他的心腹上前,仔细检查,确认了没有作伪和用药的痕迹。   皇帝愣住,在场以为今日能诛杀奸臣的禁军们也愣住。就连墨云,眼中亦划过一丝讶然。   所有人中,只有三个人从始至终都是晏然自若的,好像早已预见了这个局面。   姜娆不禁看着齐曕,辨认他脸上的每一寸神色。   这个翁菁的出现,的确是她和姜琸始料未及的,甚至她根本不知道当年还有烫伤的事,更不知道姜琸背后有疤。   可正是因为如此,参透了孟辞舟的用意后,她反而松了口气。   那么齐曕呢?为何他也这么从容不迫?他就这么相信她?还是说,就算此事坐实,他亦留了后手?   “不可能。”孟辞舟忽然厉声出声,面上儒雅的面具破裂,展露森森寒意。   酒楼一事后,他命人跟踪姜琸,手下的人曾亲耳听见那些暗线称呼他为六殿下。   孟辞舟紧盯着姜琸:“你一定是上殷六皇子姜琸,为何你背后没疤。”   齐曕原本慵懒坐着,仿佛置身于外,直到孟辞舟疾言厉色,他觉得有些吵。   这出戏唱得太久,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指腹挲了挲小公主柔滑的手背,他松开手,起身,负手而立。   齐曕身量极高,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天然比一般人多出几分目空一切的冷傲。   “孟公子玩够了么。”齐曕问。   语气中的不屑,俨然只将孟辞舟今日所为当做小孩子的把戏。   而现在,他耐心告罄。   他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又道:“孟公子无官无职,却敢来本侯府上撒野。”他瞥一眼皇帝,“看在陛下的面上,本侯可以不计较。可,孟公子问也问了,验也验了,既然并没有疤,如何还一口咬定宋公子就是上殷六皇子。”   齐曕往前踱了半步,威压顷刻拶至所有人周遭:“还是说,孟公子觉得,本侯不敢杀姓孟的人。”   姜琸已经穿好了衣裳,难得和齐曕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孟公子还想看哪里,只要能证明在下的清白,在下悉听尊便。”   厅中陷入莫名的寂静,就这样僵持。   片刻,皇帝瞪了孟辞舟一眼,心中埋怨他办事不力,平白坏了他和齐曕的关系。   刚想弥补一二,张了张嘴,却不等他开口,正厅外一个禁军忽然而至,通禀道:“府门外有个人说要将这封信交给孟二公子,是奉河的来信。”   孟辞舟眼神一亮:“快拿上来!”   拿到信,孟辞舟迅速打开看,可看着看着,他刚恢复的笑意很快消失无踪。   齐曕瞥着他的神色,半垂下眼帘,嘴角微漠地勾了勾,问:“信上是不是说,已经在奉河找到六皇子的尸身了。”   孟辞舟的手闻言猛地攥紧,平展的信登时被揉皱了一团。   被齐曕说中了。   皇帝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逡巡了一趟。其实,只要那人不是上殷的皇子,而只是假使团中一个区区小侍,这个人情他还是能让的。   皇帝赶忙换了副面孔,朝齐曕笑:“清河侯,这件事是孟二公子弄错了,等回了宫,朕一定好好责罚他!哈哈……”他又干笑了两声,“误会解开了就好,解开了就好!”   齐曕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就不送陛下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哈哈,好,爱卿留步。”   离开的时候,一行人一个都没少,但莫名就好像少了许多人一样,再没有来时浩浩荡荡的气势,全如同霜打的茄子。   而孟辞舟,就是其中结霜结得最厉害的那只茄子。   临到大门口,有人从背后叫他。孟辞舟转过身,看见是齐曕身边的赤风。   赤风手上捧着一柄玉如意,孟辞舟沉着脸色,眉头一皱:“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赤风咧开嘴笑,“这是侯爷给孟二公子的谢礼。我们侯爷说了,若有些事只是个谣言,反而不好解释,这一闹开却好了,孟二公子辛苦一遭遍搜证据,宋公子身上没疤,这些证据反是帮宋公子证明了清白。此等大恩,理应酬谢。”   赤风笑眯眯地将玉如意递上去,见孟辞舟气得都咬牙了,他还补一句:“孟二公子不会是看不上我们侯爷的谢礼吧?”   嘴角抽了抽,孟辞舟竭力隐忍着,脸上凝固般的神情才没崩坏。   他到底没接,一拂袖子,转身就走了。   心腹略掂量了下,眼下还是不敢拂了齐曕的意思,默默接了这刻意送来羞辱人的玉如意,铁青着脸色紧跟着离开了。   皇帝一行人一走,姜娆就催着姜琸回梅苑养伤。   姜琸却没动,看着齐曕道:“侯爷,在下有几句话想和侯爷说。”   姜娆诧异看了他一眼,眼睛一瞪,含着责备睨他。   姜琸视若无睹,只看着齐曕,等他回答。   齐曕默然,古井无波的眸子辨不出喜怒,半晌才点了一下头:“说吧。”   “……”姜琸却是沉默。   齐曕看向姜娆:“公主先回竹苑吧。”   “……”姜娆只得走了。   姜娆一走,姜琸就问:“侯爷对公主可是真心?”   齐曕挑了下眉,略一偏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人:“宋公子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本侯这句话的。”   *   齐曕回竹苑的时候,小公主人还在院子里,在等他。   日头已从天边沉下去大半,霞光沿着天际线铺开,晕染出大片的红晖。这时节,这样热烈的颜色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温暖,寒风侵肌,临冬的萧瑟一刻也不肯松懈。   齐曕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点,语气则不紧不慢:“公主在等臣么。”   他的脚步声很轻,掩盖在风声中,姜娆起初未察觉。听见他说话,她才反应过来,转过身,人已经快到跟前了。   眼睛一亮,姜娆仍是往前迎了几步,到了齐曕面前,她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他掌心:“侯爷,你和宋小公子刚刚在说什么呀?”   瞥了眼穿得单薄的小人儿,齐曕沉声道:“先进屋。”   姜娆依言,乖巧地进了屋子。   齐曕进屋后,径直去了里间。   他转过屏风,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随手扔在了一边——同皇帝和孟辞舟一起待了半日,他只觉得衣裳都熏脏了。   穿着件单薄的里衬,齐曕站在盥盆边上洗手。   他身形挺拔高挑,洗手的模样十分专注,从侧面看过去,真真像个温润弘雅的贵公子。   姜娆看了会儿,猛地回过神,连忙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件干净的外袍。   拿了外袍回来,齐曕刚好洗净了手,在用帕子擦手上的水渍。   等他擦完,姜娆将袍子递过去:“现在很冷的,侯爷小心着凉。”   齐曕不咸不淡地睃了她一眼,没接她递过来的外袍,只拖长着腔调,说道:“臣可没有公主这般娇气。”   姜娆嗔他一眼,干脆自己帮他穿上。   齐曕的个子很高,她要高抬着手才能将外袍送上去,偏偏他又半分不肯动,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穿起。   睨着身前的小人儿,齐曕默了默,到底抬臂,让她穿衣。   姜娆于是牵着袍袖往齐曕长长的胳膊上套过去,一边穿袖子,她一边小小声地问:“侯爷刚刚到底和宋公子在说什么呀?”   齐曕垂目,望着只到他胸口的小公主,轻“啧”了声。   ——她是在担心他听了什么不好的话而不高兴,还是在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将那惹他的人给杀了?   他想起,适才从前厅转身离开时,那少年叫住他最后说的话。   “侯爷是晋人,公主却身为上殷皇室,侯爷以为,您能将人强留在身边多久。”   “公主总有一天是要回去上殷的,到时候,侯爷又打算如何。”   他的娆娆总有一天会回去上殷,这他知道。   但是……   姜娆给他穿好了两边的袖子,站在他身前,仔细给他理着领口。   他伸手,将身前的人忽地压进怀里,两副身体紧紧相贴,忽快忽慢的心跳声是谁的,已经分不清。   将来的事,可以将来再考虑,但是——   眼下,她留在他身边,是他强留么?   “侯爷……”姜娆不知男人心里百转的念头,扭了扭身子,“衣裳还没穿好呢……”   “嗯。臣知道。”齐曕随口应着,思绪像是飘在别处,不知在想什么。   姜娆虽看不透他的心思,却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的不同寻常,她安静下来,任由他禁锢她在怀,乖乖倚在他胸口。   半晌,齐曕似是终于想定了什么。   他低下头,深深望进小公主眼底:“臣放公主离开,好不好?” 第53章 选择   姜娆的身体一下子僵住,胸腔中似乎有什么剧烈地跳了跳,又好像静滞了一瞬。   好半晌,她嗫嚅着问:“侯爷……你、你说什么?”   “臣说,臣放公主回上殷去,好不好。”齐曕低着头,又重复一遍。   他的眸仁漆黑,垂睨着她,深邃的眼底像是有一道漩涡,能将人卷进去。   姜娆一时没说话,齐曕耐心地等。   他承认,他只是在蛊惑她,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他都不会真的放她走。若是强留,那便强留吧。   他不过是忽然有些想知道,她的心意会是什么。   忐忑迷茫的姜娆,此时却和齐曕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她在心底骂姜琸不长记性,又在鲁莽行事,她还想着,明日她得好好训诫他几句。   不过眼下,还是得先哄好眼前的这个人。   姜娆仰着头,望进齐曕的眸子里,不退不避,声音轻轻的:“娆娆不想走。”   齐曕脸上的表情没起什么变化,深晦的眸子看着她:“为何。”   姜娆弯了下眉眼,甜甜地说:“因为侯爷在这里呀。”   纵使是刻意讨好,她的眼神也足够明亮,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明知她是花言巧语,他竟也生出几分愉悦。   齐曕终于笑了下:“若有一日,公主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上殷去,公主也不走么。”   “侯爷就不能和娆娆一起回去吗?”话问出口的一瞬,姜娆自己也怔住了。   ——她在说什么?竟然想和齐曕一起回上殷?   齐曕睨着怀里的人,怔然过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只极短暂的瞬息,他的眸色沉下去,很快深不见底。   ——回上殷?   ——呵,回不去了。   齐曕不可能回上殷,而作为贺泠……不,他永远不会再做回贺泠。   贺家满门忠烈,贺家三郎贺泠,早已死在奉河荒原,白骨成沙。齐曕,一个世人唾骂的奸臣邪佞,怎么能是贺泠呢?   “侯爷。”   姜娆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公主朝他笑,漂亮的眉眼像一泓温柔的月:“若是侯爷不能跟娆娆回去上殷,那娆娆就留在晋国,不再回去了。”   天边最后一线日光沉没,屋中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齐曕想看清小公主眸仁深处的神色,却在昏沉的暮色里,只能看看她绵绵弯弯的娇俏眼尾。   齐曕将怀里的人拨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了片刻,阴恻恻的嗓音慢悠悠落下:“娆娆是认真的么。”   姜娆学着齐曕的样子,沉沉应了声:“嗯。”   齐曕慢慢弯下腰,俊美的脸一点一点凑近、放大,语调变得危险:“臣不会再给公主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太阳落山了,屋中彻底暗了下去,久久无人回答。   于黑暗中一向视力很好的齐曕,此刻却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   他正要起身退开,面前一浮浅浅的热气倏而拂了上来。紧接着,他唇上准确无误地,落下一触绵绵的软意。   齐曕怔了下。   姜娆抬起胳膊,环住齐曕的脖颈,于黑暗中,找到他耳朵的位置,贴了上去。   她声音轻轻的,解释自己刚刚的沉默:“娆娆仔细想了想,不管回答什么,侯爷都会以为娆娆是花言巧语,所以,娆娆干脆用行动证明啦。”   暮云散开,月亮从云层后爬出来。   窗外漏进来几许月色,怀中人身着的华锦的长裙,在月晖下泛出微明的光。齐曕垂目,看见怀中玲珑的起伏,华锦包裹着无限美好和旖旎。   是属于他的。   齐曕抬手,捏了捏姜娆小小的耳垂,长指顺着她肩、背慢慢滑下去,最后落在圆软的臀。他的手探了探,小公主轻若无物,他以一臂之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啊!”姜娆低呼一声。双脚忽然离开地面,她吓得连忙抱紧了齐曕,双腿缠到他腰上,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他腰间有些硌人。   姜娆的脸红了红,软软依偎在齐曕肩头。   半个时辰后。   姜娆头一回于红鸾起伏中睁开眼。通常,她都是不敢看的,是羞怯,也是逃避。   可今夜,她忽然想看一看,想看看云雨温存的时候,齐曕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男人脸上并没有她想象中意乱神迷的情动。他面容平澜无波,沉静不迫,与他携云握雨的灼人攫取相比,几乎是两个极端。   “公主瞧什么呢,嗯?”他的嗓音倒是比平常低哑一些,尾音上扬的同时,忽然加重力道,掠夺了她思考的能力。   脑海中时而绚烂,时而迷蒙,姜娆娇娇地哼了声,唤他:“侯爷……”   “嗯。”齐曕俯身,咬着她耳朵低声应,“臣在。”   月华从他俊逸的面庞上流过,姜娆隐约看见,男人眼底噙着深邃的、缱绻的痴迷。   ……   第二日,姜娆原本打算去找姜琸,无奈起得晚了,后晌冯大夫又去了梅苑给姜琸换药,她只得又等了一日。   好不容易见了姜琸,姜娆苦口婆心说了一堆,可姜琸听不进去。   姜娆有些生气:“你前日到底跟侯爷说了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回去他欺负你了!?”姜琸急问。   姜娆蹙眉:“没有。所以你是说了什么,觉得他回去会欺负我?”   姜琸默了默,终于道:“我只是说,皇姐你总有一天要回上殷去。”他抬头,看着姜娆,“皇姐,你会回去的吧?”   姜娆迟疑了一瞬,短暂得叫人几乎无法察觉:“会。”   姜琸神色稍松:“那我也没说错什么。”他想到什么,忽然又问,“皇姐,你不会打算把他也带回上殷吧?”   姜娆沉默了片刻。   “他可是个人尽皆知的大奸臣,还是个晋人!上殷百姓容不得他,朝堂也容不得他,到时候皇姐打算如何,将他改头换面吗?”   姜娆落在姜琸脸上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开,半晌,她道:“我也可以不回去。”   姜琸一下子被惊住,等反应过来,他急急地转身,剧烈的动作扯动身上的伤口也浑然不觉:“皇姐,你说什么……”   眸光定了定,姜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说,等你当上了皇帝,我就不回去了。”   姜琸没说话,整个人石化在惊天的震惊和打击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问:“就为了他……”   姜娆的神色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变成一种笃定的决然:“不是。我细想过,明华公主可以带领大家复国,但复国后,却不能继续做长公主。”   “为何……”   “上殷的未来,更需要的是一个舍生取义、杀身救国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受尽敌国凌/辱后,还残喘苟活的女子。”   “不……不是这样的……”姜琸想辩解,可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倘若将来天下太平,生活在无忧盛世中的人们,真的不会对姜娆指指点点吗?如果有,他该如何,把那些人全杀了?   姜琸只觉得无力,他从未想过放弃,这一刻,却疲惫不堪。   如果,将来他要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那现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不,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姜琸固执地说。   ……   这场谈话过后的几日,姜娆一直心绪不假,整个人总是怏怏的。   十一月初,安梁落了雪,宣告寒冬已至。   这日,姜娆穿着厚厚的棉裙,窝在屋子里拥着暖炉画画。   齐曕回来,在外间门口褪下披风,散了散身上的寒气,走进里间。   齐曕一进门,姜娆抬眼看见,立马扔下手中的画笔,起身迎他。她上前抱住齐曕的腰:“有假使团的消息了吗?”   从齐曕救下姜琸之后,姜娆发现他知道的事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并且选择了包庇她,虽不知道原因,但她多少也卸下了几分心防。   人扑进怀里,卷入一拥暖意。   身上仍有未散尽的寒气,齐曕皱了下眉,捉着姜娆的后衣领将她拎开。他道:“还没有消息。”   姜娆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眼下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便又放下心。   一转头,看见桌上自己的画,她连忙探身取过来,举到齐曕眼前,含了几分炫耀问道:“侯爷,娆娆画的红梅好看么?”   齐曕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一下头,他望着姜娆手里的画,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公主和宋小公子吵架了?”   姜娆一愣,很快道:“哪能呢,宋公子可是我的恩人,我怎么敢和恩人吵架。”   “他想带你走。”齐曕迅速地、平静地接过话。   姜娆一时无言。   她想起姜琸同齐曕说过的话,想来姜琸的心思,齐曕多多少少知道些,干脆也不遮掩了,点头道:“宋小公子心善,他总以为娆娆跟着侯爷受了委屈,所以想着要再帮娆娆一回。哎,我怎么劝怎么解释,宋公子都不肯听,可真是愁死我了。”   瞥一眼姜娆画的那一小枝红梅,齐曕伸手,挑起她一缕长发在指尖玩/弄。   他慢悠悠道:“臣有法子叫他死心。” 第54章 作画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整个安梁城都覆上了一层皑皑的白。   清河侯府里,姜娆走出竹苑的主屋,站在门外阶前。   她穿一袭挑丝勾锦霞纹鸭卵青色云缎裙,外罩一件镶珠捻金线石青色小褂,这还不够,另裹了身软毛绮罗织锦的斗篷。   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点颈子都没露,瞧上去格外娇憨可爱。   姜娆将双手藏在斗篷下,怀里抱着小手炉取暖,抬眼去看院子里外的景象。   不似上殷的雪蓬松如鹅毛,安梁的雪又细又密,落在屋顶树梢,像是被呼啸刮过的北风刻意倾轧过一般,紧压压一片。   齐曕出门来,这会儿外头的雪已经歇了半刻,他看一眼姜娆,先下了台阶,站在阶下朝她伸手。   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下人们按照姜娆的吩咐,没将雪全扫了,只开出一条约摸三尺宽的小道。若是两个人走上去,会有些拥挤,要紧紧挨着才能并排而行。   雪天路滑,姜娆怕摔倒,伸出手搭在齐曕掌心,想了想,又把怀里的小手炉拿了出来,递给了倚春,再将刚空出来的这只手也一起朝齐曕伸过去。   齐曕略抬了抬臂,让小公主的手能轻易放进他臂弯。   “侯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姜娆问。   先前,齐曕说有法子能让姜琸死了带她走的心,却又没说清楚是什么法子。今日齐曕说是时候到了,此刻,却还是没有对她言明。   两人一路穿过院子,齐曕身高腿长,姜娆身量娇小,又穿得太厚,一双小短腿扑腾扑腾也走不到男人那样快。   嫌弃地瞥了人一眼,齐曕没了耐心,干脆将人一把抱起来。   到了冬日,四下都是银装素裹的雪白,一片洁白的画面里,两个身着锦绣华服的人就变得格外显眼。   一路,两人遇到许多下人,远远近近,所有人俱是低着头不敢直视。   不似齐曕一般超然物外,纵使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抱过多回,姜娆还是会脸红。好在外头冰天雪地的,她颊上刚烫起来,一阵风吹过,很快就降下温。   走了不知道多久,姜娆脑袋埋在齐曕胸口躲风,听见他沉缓的脚步声似是上了一个台阶,料想应是快到了,便转过脸去看,二人却是到了书房门前。   齐曕将怀里的人放下来,指了指书房的门:“公主进去瞧瞧。”   姜娆疑惑。   ——不是说要解决姜琸的事吗,进书房瞧什么?   ——该不会是齐曕发现书房的机关被人动过了吧?   她倒也不是十分慌乱,毕竟她虽然发现了兵防图,但那天因为姜琸和假使团出事,她当时并没有将兵防图直接取走。   后来,姜琸的腿受了伤,连走路都走不了,而外头,孟辞舟又时刻盯着侯府的动向,她便也不敢贸然和外界联络,更无法将兵防图送出去。   是以,书房里兵防图一直都在,齐曕应该不会发现什么才对。   想定此事,姜娆推开门。   迎面扑来一股暖气,竟几乎如春日般温煦,恍惚让人以为冬天已经过去了。   姜娆定睛一看,原是书房里准备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火炉,烧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   见人停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往里走,齐曕拍了拍姜娆的屁股:“公主再开着门,热乎气儿就全散尽了,一会儿公主可别喊冷。”   “哦!”姜娆应了声,赶忙进去,却没深思齐曕那句“一会儿别喊冷”的深意。   关上门,书房里十分暖和,姜娆抬手预备解下身上的斗篷,手却被齐曕捉住。   他将她的手拿下来,说了句:“一会儿还用得着。”   姜娆皱眉,不解。   齐曕垂目睨着她,漆深的眸子里隐有深味的笑意,他指了指书架,道:“公主去选一方砚台来。”   看了书架上那一排砚台一眼,姜娆又看回齐曕:“拿砚台做什么,侯爷要写字吗?”   齐曕没答。   他不紧不慢地朝书案走过去,等坐下,他才说:“不写字,作幅画。”   姜娆被齐曕这奇奇怪怪的举动弄得懵了,不是要解决姜琸的事情吗,怎么又要作画了?   她慢慢吞吞地朝书架走过去,到了书架前,在一溜儿砚台上扫了一圈,想如今是冬天,画红梅最是应景,便走到边上,拿了那一方她之前见过的红石砚。   齐曕润了笔,抬眼瞧见姜娆捧着红石砚回来,眸色暗了暗。   ——啧,小公主倒是会挑,这下岂不是又要哭鼻子了。   姜娆浑然未觉齐曕的神情变化,自将红石砚放到书案上,又取了墨块研墨。   过了会儿,齐曕朝她招手:“成了,过来罢。”   姜娆一边往齐曕身侧走,一边蹙眉问:“侯爷要教娆娆画画?”   齐曕看着姜娆半信半疑的慢吞吞的步子,略思索了下,随意道:“算是吧。”   他伸手,牵住小公主的胳膊。   小小的人儿身轻如羽,只轻轻一拉,人就朝他跌过来。   齐曕早有预料,在人跌过来的一刹,扶住了姜娆弱柳似的腰。他将她扶稳到书案上坐着。   “侯、侯爷……”姜娆回过神的时候,齐曕已经在解她腰间的系带了。   上次在这里解开系带的回忆可不太好,她忙按住他的手:“侯爷!你不是……不是要画画吗……”   “是啊。”齐曕拖长语调,懒洋洋地应了声。他索性反手捉着她的指,用她的指解她的衣。   姜娆终于明白过来齐曕意欲何为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外袍、衬裙,甚至主腰,尽数被拨开,露出里头覆了雪般的莹白肌肤。   齐曕将小公主肩上的斗篷理了理,给她披好,然后拿了笔,蘸了蘸红墨。   墨汁微凉,朱墨落在雪峰,激起她浑身一阵轻颤。   “侯、侯爷……”姜娆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嗯。臣在。”齐曕随口应着,并不看她,专心作他的画。   书房的窗忽然被人打开时,姜娆几乎一瞬间全身都僵硬了。   明明外头只是钻进来一小股风,她却好像猛地坠入了冰窖,从头到脚都是冰冷。   她慌忙去看齐曕,却见男人恍若未觉一般,从容优雅地继续点墨落笔。她只好急忙又去看窗那边。其实斗篷宽大,齐曕又拥着她,就算窗外有人看进来,也至多看见她身上的一片斗篷。   可是,齐曕蘸墨的动作,落笔的动作,那人又岂会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从姜娆的角度看窗边,并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片衣角。可那饰纹和颜色,她却认得。   是姜琸的衣裳。   寒意顷刻被热意取代。是羞耻的、惭怍的热意。   外头的姜琸并没有发出声音,不知是不能出声,还是因为他也不晓得发出声音后该怎么面对她。   “娆娆冷么。”齐曕忽然问。   姜娆望着洞开的窗,寒风像是一股一股灌进来,她本能地、下意识地“嗯”了声,说:“冷……”   齐曕便搁下笔,探身俯首。   雪峰尖儿上裹上一含温热,不重不轻的力道带给人极细微的疼痛,姜娆怔愣在当下。   只过了片刻,窗边那片衣角就匆匆消失了,却也不忘轻轻地关上了窗。   火炉烧得正旺,七八个炉子里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书房外滚轮从窗下碾过的细微声响,掩盖在此起彼伏、重重叠叠的炭火烧灼的声音中,最终渐行渐远。   良久。   “……他走了。”姜娆小小声道。   “唔。”齐曕退开,半抬眸子,长指悠悠地划过她腰肢,落在绵软的臀。   他掐了一把,力道不算轻。   姜娆轻哼了声,夹着哭腔,抬眼委委屈屈地看他,楚楚惹人怜。   齐曕眸色愈深。他爱极了她这副娇软可欺的小模样。   可是,还不够。   齐曕垂下眼帘,晦暗的目光落在他的画作上,慢悠悠道:“公主瞧瞧,臣画的可好?”   姜娆红着眼,闻言下意识低下头。   下一刻,齐曕如愿地看见小公主的眼泪滚落下来——雪峰上开着的,不是什么红梅,而是两颗艳泽圆润的糖葫芦,一边一个。 第55章 分睡   十一月初九这日,是个极好的晴天,难得雪停了,天上悬着明晃晃的日头。   晨阳刺眼,冬日又干燥,姜娆一早被亮光晃得醒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摸榻边的小几,想拿水喝。   手伸过去,却摸了个空。   姜娆这才慢慢清明起来,想起来自己不是在竹苑,而是在兰苑。   她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床幔,怔了一会儿。然后,她低下头,垂下自己的眼睛去看胸口。   早起身子还是慵懒的,这一看,却立时生了股恼意——先前齐曕画的糖葫芦,如今还在身上,那红石砚的墨汁竟是洗不掉的。   这一气,连带着身体也有了力气,她恨恨地握了拳,在床褥上用力锤了一下。   “咚”一声闷响后,门外很快传来倚春的声音:“公主,您可醒了?”   “嗯。”姜娆应了声。   倚春便进来了,姜娆仰躺在榻上,又恢复了半醒半不醒的样子,木木地说:“我有点渴。”   倚春从桌上倒了水送过去,姜娆坐起身,喝了水,倚春又服侍她穿戴洗漱。   等到最后挽发的时候,倚春忍不住问:“公主打算何时搬回竹苑?”姜娆没答,她又问,“公主和侯爷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想起来书房的事,姜娆脸一红。   她倒是想对倚春控诉一下齐曕的恶行,可是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倚春见姜娆的脸忽然红了,心想大概是侯爷血气方刚的,将人折腾得很了,吃不消才回来躲着,当下也不好再追问。   这回,姜娆是真的气着了,就连用饭也不肯和齐曕一处,不过齐曕倒是日日来,有时候同姜娆一起吃些,大多时候,却只是看着她吃。   中午的时候,齐曕果然来了。   倚春布好菜,一转身正要出门,正巧看见齐曕进来。她并不意外,压低声音唤了声“侯爷”,然后退到一边,给齐曕让出进屋的道。   听见倚春行礼的声音,姜娆握着筷子的手一滞,抬眼,看见齐曕已经进来了。   她夹了一筷子冬笋送进嘴里,咬得脆响,混似她咬牙切齿嚼着的不是笋子,而是某个惹她生气的人。   “公主这是牙坏了?咬这么使劲儿做什么。”齐曕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   姜娆狠狠瞪齐曕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话,低下头,认真吃自己的饭。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饿着自己。   齐曕自己倒了杯茶,茶已半凉,他也不在意,抿着茶安安静静地看着姜娆用饭。   不大点儿的一个人儿,食量却不小,樱桃般的小口开开合合,竟是吃个没完。   假使团一事暴露后,漳国那边久未等到使团归国,赵焱命人从中设计,使得漳国的探子找寻到了真使团的尸体,虽然这和原本的计划相错甚远,但好在,孟崇游在这个时候于边境辱杀了几个漳国残兵,激化了战局,边关战事又起。   是以,近来皇帝频频召齐曕入宫,他时常午后不在府中。   齐曕知道,姜娆这是在拖时间,想拖到小皇帝来召人的时候。   渐渐,齐曕没了耐心。他抬手,曲指用骨节敲了敲桌面:“公主还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姜娆小口嚼着,咽下一口后小声咕哝:“让人吃饱饭都不成么……”   齐曕又敲了下桌子:“成吧。”他收回手,抱臂而坐,“公主慢慢吃。只是可惜,臣本来已经有了假使团的消息,想告知公主,可眼下看来,公主大概没工夫听。”   姜娆吃饭的动作随着齐曕的话音停下,她举着筷子有些难以置信地问:“真的?”   齐曕起身,转身往外走,声线冷冷淡淡:“假的。”   姜娆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赶忙放下筷子,追上去:“侯爷,他们如何了?是逃了吗,还是……还是被抓了?”   侧目睨了人一眼,齐曕没答,不疾不徐的步子半分未停。他走出门去,身后的人没跟上,他也不回头看,一路目不斜视地出了兰苑。   姜娆就站在主屋的门口,想了片刻,知道齐曕这是在逼她搬回去跟他住,他才肯说。   又气又没法子,她只能往竹苑去。   姜娆磨磨蹭蹭到竹苑的时候,齐曕已经又被皇帝召进宫里去了。她一直在竹苑等到天黑,齐曕还是没回来,她不敢走,末了干脆在竹苑沐了浴,合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等齐曕回来。   等了多久,她就在心里骂了齐曕多久,全是骂他阴险狡诈。   圆月如玉盘,冬日的月亮总是显得格外清冷,月色映着屋顶的皑雪和白霜,连银辉都被渲染得分外寒凉。   姜娆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齐曕终于回来了。   她一下子醒过神,起身下榻,穿了鞋轻手轻脚地挪步到了屏风处。   齐曕褪了披风,提步正要往里走,一抬眼,就看见了倚在屏风架上的人。   小公主只露出了半张脸,一双杏圆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软声软气地撒娇:“侯爷,您就把消息告诉娆娆嘛~”   齐曕的视线只在娇媚的可人儿身上停顿了片刻,很快掠过去,他一边走,慢悠悠道:“雪凛夜寒,还请公主容臣先沐浴。”   姜娆撇了下嘴。   ——说什么容不容的,现在是她有求于他,她难道还敢说不容吗?   刚走到盥室门口的人步子忽然停下,齐曕半转过身,语气随意地问:“公主今晚还回兰苑么。”   “……不回了。”   齐曕神色不变,点了下头,进了盥室。   齐曕从盥室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姜娆竟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找不见人,齐曕出门,唤了赤风问。   赤风道:“公主已经回兰苑去了。”   齐曕脸色一沉,目光阴暗地睇着赤风:“你跟她说什么了。”   赤风怔了怔:“属下没说什么啊……就是……就是公主问属下假使团有消息了没,属下说假使团在常州一带失了踪迹,暂时没被皇上派去的人抓到,大概是……大概是逃了……”   越说到后面,赤风的声音就越低,盖因他看见面前人的眼神越来越冷,简直像是要有冰棱立马从里面射出来。   北风一吹,赤风缩了缩脖子:“属下……属下做错什么了吗……”   “去。”齐曕朝院子里看一眼,“滚去墙下雪堆里跪着。”   “啊?”赤风傻眼了。   他极少看到主子动怒,这会儿从齐曕语气中听出怒意,也只“啊”了声,随即赶忙连滚带爬地摸去了院子墙角根儿下,老老实实跪在了堆雪上。   齐曕折身回了屋子,门“砰”一声关上。   赤风跪在雪里,膝下的雪很快化了一层,濡湿的寒意浸着衣料钻进去,很快他的腿脚就冻得僵硬了。   这夜虽没有落雪,寒风却一阵强过一阵,赤风冻得只打颤,牙关都咬不紧了,稍一松劲儿就直哆嗦。   “吱呀——”   主屋的门忽又开了。   齐曕站在阶上,阴沉沉地望着他,冷声命道:“去,把兰苑给本侯烧了。”   *   “起火了,快去叫公主!”   姜娆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人还迷糊着,倚春和迎夏进了门,搀她起身后一边一个给她穿衣。   她这才听清外头的喊话,讶然问:“又着火了?”   见倚春点头,她还有些茫然,确认了一遍:“是兰苑着火了?”   倚春又点点头。   “好端端的,兰苑怎么会起火……”   倚春和迎夏交换了下眼神,都没答这话,好在姜娆原本也只是自言自语地嘀咕,没有追问二人。   穿好衣裳又兜了件厚斗篷,三人赶紧出了屋子。   火势迅猛,四下都烧起来了,奇怪的是,偏她睡觉的这件屋子是最后烧着的,眼下竟暂且还算安全。   烈火熯天炽地,不过一刻,兰苑“轰”一声崩塌,付之火海一片。   姜娆裹在斗篷里,经不住打了个寒颤,眼看着自己刚刚睡觉的地方转瞬成了废墟,到底心有余悸。   “护院呢?”她终于想起来问,“护院怎么还不来救火?”   倚春没答这话,迎夏看了倚春一眼,主动开口,转移话题道:“公主,外头寒天雪地的这样冷,公主仔细受凉,还是先找个地方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呢。”   ——屋子都烧光了,她去哪儿歇着?   姜娆迷茫了一瞬。   迎夏不动声色道:“不如,公主先去竹苑?”   “竹苑……”姜娆呢喃重复了一遍,忽地看向倚春,又看向迎夏,她陡然明白过来。   ——是齐曕!齐曕这个家伙竟然这么卑鄙,放火烧兰苑!   “不去!”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被气的,姜娆一张小脸儿红彤彤一片,她愤愤道,“他竟然用这种手段,哼!我就是在院子里冻死,我也不去竹苑!”   她的话刚说完,就看见身侧的倚春和迎夏朝她身后颔了颔首,然后各自退开。   她明白过来,立马转过身,一张谪仙似的熟悉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然而,只是定格了一瞬,她眼前猛地天翻地覆。   “啊!”她低呼一声,身子一轻,竟是被男人探臂一举,一下子扛到了肩上。 第56章 兰苑   姜娆回过神的时候,齐曕已经扛着她折身往回走了。   一边走,她一边听见他阴沉沉的声音:“公主若是冻死了,臣岂不是成了鳏夫。”   姜娆一愣。   她上半身被倒垂在男人身后,这样的姿势让她眼角四周的景象颠倒,但她知道,院子里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一急,伸手去打齐曕的背:“你放我下来,你欺负人!”   见此情景,院子里的人尽皆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齐曕扛着人往院子外走,姜娆不愿,不停地扭动:“放我下来!放我下——”   “啪——”   一声清脆的响音。   响声过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断壁残桓在火海中的燃烧之声。   屁股上麻麻的,片刻后,火辣辣地疼起来。姜娆嘴一撇,不扭不闹了,只剩下眼泪嗒吧嗒吧掉。   ——齐曕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打她的屁股!   ——还打得这么疼!   回到竹苑已是亥时三刻。   齐曕将人扔到榻上。   姜娆是一路哭回来的,因是半截身子倒着,眼泪不是倒灌回去,就是溢出眼角后流过前额,尽数淌入了发中。   此时,她前额两侧的发缕被眼泪打湿,凌乱地粘连在一起,瞧着十分狼狈,可即便这样,哭红了眼的人儿也是娇娇滴滴的模样。   她并不闹着要溜走或是直接逃走,而是自己将一双腿裹进被褥里暖着,然后,她抬手,用手背揩眼泪,一下又一下。   齐曕默了默。   ——这副样子,是真的乖啊,乖得他都不忍心了。   齐曕坐到榻上,探臂过去,给姜娆擦眼泪:“公主不哭了。”   姜娆任由齐曕动作,放下手不和他争,可是也不理会他。   擦了片刻,齐曕的手指湿漉漉的,榻上的人眼泪却仿佛哭不尽似的,仍在流个不停。   齐曕收了手:“不哭了。”他语调淡下去,没什么起伏道,“再哭,还打屁股。”   姜娆怔了下,泪眼朦胧地看他。   齐曕复又伸手,去解她系得紧紧的斗篷:“就这么生臣的气?”   姜娆垂下眼帘,不哭不闹,不应声。   齐曕默了默。   ——这小玩意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他褪了衣袍上榻,一把将人捞到自己膝上抱着,又拿了刚给她脱下来的斗篷,盖住她大半身子。   齐曕低头,问怀里的人:“是不是只要把画洗掉了,公主就不生臣的气了。”   姜娆总算有了点反应,她抬眼看齐曕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鼓着腮帮子气道:“侯爷不是说没办法洗掉了吗……”到底还是委屈的,又忍不住带着哭腔控诉道,“我那天都求了侯爷一晚上……”   齐曕垂目,嗓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认真:“那夜娆娆极美。”   姜娆一愣,抬眼看向齐曕,旋即小小的鼻子一皱,一颗硕大的泪珠儿倏然滚落下来。   “不哭了。”齐曕抬手给怀里的小人儿拭泪,嗓音柔和了几分,解释道,“法子不也要找么,又不能凭空变出来,臣也是刚找到法子洗掉那墨。”   姜娆望着齐曕,很有几分不信:“真的?”   齐曕面不改色:“真的。”   姜娆又低下头去,小声说:“那我现在就要洗掉。”   抚摸着怀中人柔长的发,齐曕轻声哄:“已命人去炼制药水了,娆娆再等几日,好不好?”   姜娆耷拉着脑袋,没说话——能不好吗?她连睡觉的地方都被烧了,姜琸也还要靠齐曕庇护。   齐曕知道她这是答应了,深寂的桃花眼里流过一丝笑意,低头吻了吻姜娆的发:“娆娆乖,不生侯爷的气了。”   姜娆仍是没理会。   过了片刻,她小小声说:“我要睡觉了。”   “嗯,是该睡了。”齐曕将人抱起来,放回里榻,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姜娆连忙攥住腰间系带,警惕又委屈地看着齐曕:“侯爷又要干嘛?”   齐曕怔了下。   他收回手,颇有些无奈:“公主就穿成这样睡觉么,臣只是想给公主换上寝衣罢了。”   “……我、我自己换就行。”   “……”齐曕如她所愿,让她自己换。   姜娆拿了寝衣,还是特意转过身面向墙那侧,齐曕配合得背过身,面朝外侧,甚至从床头的小几上随手拿了本书看,仿佛对身后的一切无所察觉。   姜娆略安心了些,很快换好了寝衣,同齐曕说了句:“侯爷,换好了。”   “嗯。”齐曕继续翻手里的书,背朝着姜娆。   姜娆茫然地看了齐曕一眼,自己躺下,裹进了被子里。齐曕这才放下书,对着榻边一挥手,仅剩的烛火熄灭,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身体刚一放松,腰上忽然落下一只手,姜娆身子一僵。   长而冷的指勾住了她寝衣的系带,一下子将寝衣解开。下一刻,身侧的人靠了过来,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浅淡的清香。   衣襟被拨开,身前的绵软忽被一只宽大的手掌包裹。   “侯、侯爷……”   “嘘。”他将她圆润的耳垂含进口中,轻咬了咬,“很晚了,睡觉。”再无别的动作。   *   晨起不多时,倚春同姜娆闲话,说起姜琸近来在梅苑休养得很不好,似是忧虑过多,总是闷闷的。又问姜娆数日没去梅苑,可要去看看。   倚春不晓得那日书房的事,也是一番好心。   姜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踌躇了许久,才决定去看一眼。   用过早饭,过了半个时辰,姜娆带倚春和抱秋去了梅苑。   到的时候,姜琸正在院子里练习走路,拂冬陪同在一边。   两个人年纪相仿,拂冬十五了,还要略大几岁,故而叫她留在梅苑照顾姜琸。不过,姜琸的个子很高,加上小小年纪经历了国破家亡,心智自是比单纯的拂冬成熟许多,瞧着便总感觉他才是大些的那个。   见姜娆几人进了院子,守在一旁的拂冬十分高兴,连忙打招呼。   姜琸身形一顿,并不看姜娆,继续练习走路。   姜娆不远不近地站着,也不上前,只是轻声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姜琸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声音从下方闷闷地传出来:“好多了。”他恰好走到院子一边的尽头,便转过身,又往回走。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姜娆皱了皱眉,心下忍不住担忧,问:“现在能走路了吗?”   姜琸没说话,拂冬便接过话答道:“这是冯大夫交代的,不能总坐着养着,还是要时常走走,用一用腿,这样痊愈之后才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姜娆点点头,柔和地看着拂冬:“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拂冬笑,转头看姜琸,“宋小公子才辛苦。奴婢真是佩服,其实这样走路会有些疼,可宋小公子比奴婢年纪小,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呢。”   话中是真挚的敬佩,却不知姜娆听了这些话,心下已是十分难受——姜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走路的,她并不知道,甚至,她已经几日没找冯大夫问过姜琸的情况了。   她当然是担心他的,但那日被撞破她和齐曕那副形容,她总觉得难以面对他。显然,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姜娆和拂冬说话的工夫,姜琸已经又走了好几趟,姜娆瞥见他额上沁出了汗珠,想是疼得厉害,忍不住道:“宋小公子,停下歇会儿吧。”   拂冬闻言忙朝姜琸看过去,见他还在走,连忙上前:“宋小公子,你快停下!冯大夫交代了,你的腿伤还没好,练习也要循序渐进,不然反而会加重伤情的,快快快,快坐下!”   姜琸沉默着,一时没说话。   他不是不想歇,可是这时候要是没点事情做,他就没了借口一直低着头不看她。   但拂冬转瞬已经走到他身侧,搀他坐下。   姜娆见他不敢和自己对视,心下一阵惶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宋小公子伤势严重,该好好休养,虽要遵循医嘱练习走路,但千万不可操之过急,不管什么事,都不急在这一时,自己的身体总是最要紧的。”   “多谢公主关心。”姜琸只说了这么一句。   姜娆看着他,过了片刻,才将目光移开。她看向这处梅苑。   梅苑,原先是老清河侯其中一个姨娘的住所,听说后来那姨娘死了,就死在这个院子里,老侯爷嫌此处晦气,后来便没再安排别人住进来。而齐曕袭爵之后,他后院无人,此类地方自然也空置。   时日久了,虽有人时不时收拾,但真的住进来,此处还是略显得简陋。   姜娆在心里埋怨齐曕小气,竟就安排姜琸住这么个院子,她又问:“宋小公子在这里住的可还舒心,我瞧着院子太简陋,要不要换个地方?”   这是齐曕的地方,姜娆却俨然有了主人的姿态。   姜琸心底苦涩,分明他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眼下,他却像个外人了。   他摇摇头:“一切都好。”   拂冬闻言却皱了眉:“不过,这地方的确有些不好。到了夜里,有时候会听见女人的嘶喊声,可吓人了!”   姜娆一怔,抱秋率先反应过来,道:“你别吓唬宋公子,那许是齐老夫人的声音。”   “齐老夫人?”姜娆看向抱秋。   抱秋点头:“从北苑走水之后,齐老夫人住进菊苑没多久就疯了,夜里常说什么女鬼回来找她索命了,还说侯爷被鬼上了身,是假冒的,又骂什么“贱人,你的儿子早死了”之类的话……公主?”   姜娆回过神,随口道:“大约是受了火势惊吓的缘故吧。”   她的目光却慢慢眺远,朝菊苑的方向看过去。 第57章 真假   齐曕记在齐老夫人名下这件事,除了墨云赤风,以及不被防备从赤风那里套了话的拂冬,再无人知道齐老夫人压根不是齐曕的生母。   是以,当姜娆提出要去菊苑看齐老夫人的时候,倚春反而深觉姜娆善良心软。   两人去了菊苑,院门外有几个守卫看守,他们不敢随意放人进去,直到姜娆搬出自己当家夫人的身份,守卫这才让行。   “不过夫人,齐老夫人已经疯了,您待会儿进去可千万小心。”守卫嘱咐了几句,姜娆进了院子。   到了齐老夫人的屋子,大门关着,门上挂着锁,显然人已经被囚禁了,连院子也不准出。   姜娆带着倚春上了台阶,站在门外朝里头唤了一声:“齐老夫人?”   门里没人回答。   姜娆正欲再靠近些,突然门上透出一道黑影,紧接着“嘭”一声,整扇门竟是巨响一声,猛地晃荡。   “放我出去!贱人,放我出去!”苍老嘶哑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并着撞门的那声巨响,吓了门外的两人一跳。   倚春护着姜娆后退了好几步,还是姜娆安抚了她一句,说门锁着,不要紧,倚春这才停下。   两人的说话声也传到了门里,门后妇人的尖厉喊声停了一下,随即厉声质问:“你们是谁?是谁在外头!”   倚春不安地看着被拍得摇晃的门扉,姜娆拍了拍她的肩,叫她去院子里等,她单独和齐老夫人说几句话。   倚春起初不依,姜娆道齐老夫人一把年纪,就算冲出来也不能将她怎样,又说鸣婵就在附近,倚春这才应下。   一个时辰后,两人离开了菊苑。   姜娆离开后,径直往妙安院去了,因冯大夫为人有些孤僻,姜娆是一个人去见的。   见了面,姜娆直接问起:“冯大夫,侯爷的脸可是您治好的?”   冯大夫点头:“这府里就老夫一个大夫,不然还能是谁。”   “冯大夫的医术果然高超。”姜娆夸了句,又问,“不过,我听说侯爷身上原本有一处胎记,如今已看不到了,可是因为用药治了脸的缘故?”   齐老夫人并非完全疯癫,至少她说的话,很多都是有条理的事实。从齐老夫人口中,姜娆得知齐曕腰后有一快红色胎记,可两人同浴同睡这么久,无论摘下面具之前还是之后,她却从未在齐曕身上看到过,反而各种各样的刀伤箭伤倒是不少。   冯大夫并未答姜娆的话,只看着她,反问:“听说?夫人从何处听说?”   姜娆对上冯大夫的眼睛,淡道:“齐老夫人患了疯症,我去探望,听她提了一句,有些好奇罢了。”   冯大夫并未深究此事,只肯定道:“老夫所配制的药,能治好侯爷先天畸形的脸,长久用药,也的确可能让人身上的胎记消失,这并不奇怪。”   姜娆惊讶了一瞬,笑道:“听说侯爷之前左脸萎缩严重,眼睛一大一小,就连鼻子和嘴巴也都是畸形,鼻子粗大,嘴巴极小,如此症状冯大夫都能治好,那胎记会消失,也的确不足为奇了。”   冯大夫点头:“夫人说的是。老夫行医多年,见过的疑难杂症不少,但侯爷原先的情况,的确是老夫见过最棘手的。万幸侯爷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亦不负所托,治好了侯爷的脸。”   “正是如此。”姜娆笑应。   又问过冯大夫姜琸腿上的伤势后,姜娆便离开了妙安院。   雪掩风骤,墙上一道虚影掠过。   傍晚,齐曕回府。   墨云到门口迎了人,走到齐曕身侧低声禀话:“主子,公主白日去了菊苑。守卫不敢阻拦,放人进去后特意找属下禀报了此事,说是公主和齐老夫人密谈了许久。”   步子顿了顿,齐曕问:“她去找过冯邑了?”   墨云点头:“不过属下已经先一步去了妙安院,同冯邑交代过。公主果然问了胎记一事,冯邑已经将这件事圆过去了。”   齐曕点点头,步履如常回了竹苑。   进了院子,齐曕一眼看见墙下多了个半人高的雪人,堆得很是漂亮。   院子里,春夏秋冬几个都在,正在打雪仗,姜娆也在,穿了一身石榴红的斗篷,夕阳金色的余晖洒落满身,缀在一院子的雪白中,格外鲜活明亮。   这个冬天似乎不如往常冷,连竹苑都填满了欢声笑语。   齐曕在门下默然站了片刻,抱秋先发现了人,连忙咳了好几声提醒,几人迅速地规规矩矩站好。   姜娆站在四人的前头,将手往身后一背,朝齐曕笑开:“侯爷回来啦,侯爷回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几个刚开始玩呢。”   齐曕随意“嗯”了声,朝姜娆走过去,春夏秋冬四个各自低头往边上退,很快离开了院子。   孤零零的姜娆一个人站着,齐曕走到她身侧,探手,捉了她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出来。   几人先是堆雪人,后是打雪仗,其实已经玩了大半日了。   齐曕握着手心里的一捧冰凉,慢悠悠道:“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姜娆无言。   半晌,在齐曕的注视下,她将另一只藏在身后的冻得通红的小手主动拿出来,放进齐曕手心。   齐曕攥紧,牵着人进屋。   迎夏没一会儿送了治冻伤的药来,齐曕给姜娆上药。   屋中烧着暖炉,十分暖和,姜娆在外头闹腾了许久,猛然回到屋子里,斗篷也没脱下来,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   她扭了扭身子,齐曕朝她看过来。   “有点热……”姜娆小声道。   齐曕挑了下眉,探首朝姜娆靠过去,她连忙往后仰了仰身子。   “躲什么。”齐曕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臣又没手空着。”   姜娆还没明白过来,齐曕薄唇已探至她脖颈,他张开嘴,咬住斗篷的系带,轻轻一扯,斗篷就被解开,高挺的鼻梁蹭着斗篷略扬了扬,斗篷就顺着她脊背滑落下去。   “好了。”齐曕低声说,撤回身子,继续给她擦药。   姜娆的脸红了红,她转移话题,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侯爷今日回来得很早呢……”   齐曕“嗯”了声:“明日小皇帝应当不会再召臣入宫。”   “唔……为何?”   齐曕瞥姜娆一眼,收回目光道:“晋国和漳国的战事结束了。”   “结束了?”   齐曕没答。已擦完了药,他将一应东西全收起来,起身去桌边放好,回身时,去了新摆置的榻椅上坐下,朝姜娆招手。   姜娆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   榻椅离暖炉更近,齐曕捉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手伸过去取暖:“因军中疫症,漳国败了,连失三城,玄武军大胜而归。”   玄武军是孟崇游的军队。   姜娆的脸色沉了沉,伸着取暖的手也慢慢耷垂下去,声音很轻地问:“那孟崇游打了胜仗,是不是很快要回来,还要升官?”   “嗯。”齐曕淡应了声,递过去一截小臂,将姜娆的手搭到上头,不甚在意地续道,“他返京的消息等走到了半路才往宫里传,算脚程,抵京就在这几日了。”   姜娆沉默着,没说话。一个孟辞舟搅局已经很麻烦了,再加上孟崇游,只怕另外半卷兵防图她不用想了。   入夜。   齐曕灭了烛灯,仰躺到榻上,刚要揽臂抱过身侧的人,姜娆却主动靠了过来。   他诧异了一瞬,任由她抬起他手臂,将小小的身子倚到他胸口。   “公主这是想叫臣伺候了?”齐曕低低地问,嗓音有些沉暗,掩于黑夜中的神色却是戏谑的。   怀里人的身子僵了僵,他用长指作梳,慢条斯理地梳她的发,耐心等她回答。   片刻后,姜娆又如小心翼翼钻进齐曕怀里一样,默默地钻了出去。她睡到里侧,和男人隔出一段距离,很快没了声响,像是睡熟了。   姜娆当然没睡。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睁着眼,努力思考之后的事该如何。   可念头却是混沌的。离开菊苑又见过冯邑后,她回来时整个人看不出端倪,其实心里乱得很,脑海里总是想起齐老夫人和冯邑说过的话。   身侧这个清河侯,是假的。   白日去妙安院,她刻意提起了齐曕之前的模样,实则是试探冯邑。   他圆过去了胎记一事,可是,却对她故意所说的“鼻子粗大,嘴巴极小”这个错误说法,毫无反应。真正的齐曕,分明应该是鼻子极小,嘴巴很大,若冯邑真的见过畸形的齐曕的脸,应当不会毫无察觉她说错了。   现在的这个清河侯,是假的,那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呢?   一个假的齐曕,他冒充清河侯的目的是什么?   姜娆无端地想起了男人胸口的箭伤,曾经一闪而过的某个联想,在这一刻又蹦了出来。   思绪杂乱无章,孟崇游又快回来,眼下,她竟也没时间去细究这个“齐曕”的身份,毕竟不管他是真是假,他是唯一能庇护她和姜琸的人。   姜娆无声地偏过头,看了身侧的男人一眼。   黑暗中,她只看得到一个极模糊的轮廓,他整个人像一团巨大的迷雾,扑朔不明。 第58章 庆功宴   如齐曕所料,孟崇游于十一月二十三抵达安梁。   因是大胜而归,皇帝派了自己身边得脸的内侍前往城东门相迎,又特宣恩旨嘉奖,赐下白银黄金无数。   声势浩大的示恩过后,孟崇游先回孟府沐浴更衣,再入宫觐见皇帝。   内侍候在府门外,孟崇游身边只带着孟轩枫和几个心腹。进了府门,他直接将圣旨扔给了身后的孟轩枫,转头厉声问:“那个蠢货呢?”   管家上前低着头回话:“二公子已经在正院里跪着了。”   孟崇游朝正院去,接了圣旨的孟轩枫将手里的明黄绢布随手扔给了府里的一个下人,赶忙追上父亲的脚步:“爹,您别和二弟计较,他生性懦弱,哪儿能是齐曕的对手。”   孟崇游没理这话,径直去了正院。   进了院子,果然看见孟辞舟已经跪在地上请罪了,孟崇游面色森寒,快步上前,直如要上去踢一脚似的,但到底没动脚,只在人身侧停下,冷厉的声音从高处落下:“那个女人处置了没有?”   孟辞舟跪在地上,低着的头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回父亲的话,已经处置了。”   孟崇游没再说别的,穿过正院去沐浴更衣。   孟轩枫这会儿不急着追过去了,他走了几步,也在孟辞舟身侧停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听说头固河月前淹死了个人,顺天府打捞尸体的时候,意外从河里捞出了一副白骨,二弟你又令人去将白骨收殓入葬了。哎,你这心思,总是花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难怪着了齐曕的道了。”   孟辞舟没说话,低着头。   孟轩枫脸上的笑容微滞,随即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父子二人洗尘更衣后,就跟着内侍进了宫。   此去宫中数个时辰,中途又下起雪来,二人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   冬天天黑得早,孟辞舟还在院子里跪着,孟崇游路过正院,看见院子中央伏着一团黑影,这才想起来,叫他起了身回去。   跪了近一日,孟辞舟肩上已落了层厚厚的雪,双腿更是僵固,全然站不起来,还是心腹将他背回了屋中。   将孟辞舟安置坐下,心腹道:“公子,天太冷,您这样跪了一日,属下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孟辞舟沉吟片刻,喉中忽地发痒,竟咳嗽起来。   这一咳,他才松口:“你去吧。”这个时候,他病不得。   心腹刚要出门,孟辞舟又叫住他,问:“人可安顿好了?”   心腹应“是”,孟辞舟便点点头。   心腹出了门,立马回身将门阖上,饶是如此,还是有股寒风灌了进来,可大约是冻得太久,身上没了知觉,孟辞舟竟已不觉得冷了。   *   孟崇游领玄武军大挫漳军,大胜归朝,皇帝自是要为他举办一场庆功宴。不过这回,庆功宴不在宫里举行,而是依照孟崇游的意思,在郊外的御马场举办。   二十六这日,齐曕和姜娆出发,乘马车出城。   十冬腊月,天凝地闭,大雪接连下了三日三夜,今日倒是小了些。但路有积雪,湿滑难行,纵使街上行人不多,马车也不敢走得太快。   这场庆功宴非同一般,不好去得迟了,故而两人都起得很早。   姜娆没睡醒,上了马车就倦意深深,马车慢慢悠悠走,她的身子便跟着车子慢慢悠悠晃。   鬓影衣香,钗环轻撞。   齐曕正在想事情,听见这细微的声响,循声望过去,见姜娆已经困倦得东倒西歪,快坐不稳了。   他探身靠近,抬手捉住一只晃荡的耳坠。   翠玉明珠,珠辉却不及小公主圆润的耳垂肌肤玉丽。   他指腹上移,移到小公主肉嘟嘟的耳垂上,轻捏了捏。   姜娆本就睡得浅,这一点动作立时叫她醒过来,一睁眼,就见一张俊俏的脸近在眼前。   她怔了下,声气儿有些含混:“侯爷,是……是到了吗?”   目光未移,仍落在小小耳垂上,齐曕饶有兴致地继续揉捏,随口答道:“尚未。”   马车内安静了一瞬,齐曕这才又道:“困了就过来,侯爷抱着睡。”   倚在车壁上的确睡不舒服,姜娆只犹豫了一瞬,也懒得扭捏,轻轻“嗯”了声,朝齐曕靠过去,顺着他的胳膊坐进他怀里。   她倚靠到齐曕肩头,刚闭上眼,头顶沉吟的声音就落了下来:“对了,这回庆功宴,孟崇游会向皇帝献礼。”   提到孟崇游,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三分,姜娆抬头,看向齐曕。   他也正低头看她,深敛的眸中神色有些犹豫:“孟崇游惯来喜好折磨降兵和俘虏,据说他以前打完仗,回京后也会献礼,而这所谓献礼,其实是一场表演,名为斗囚。”   齐曕眉心蹙了下,续道:“所谓斗囚,就是将降兵和俘虏如同困兽一样关在一起,提供各种各样的武器命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只能活下一人。”   将互相残杀的血腥场面当做表演献礼,这种残忍的做法,的确是孟崇游的行事不错,但齐曕特意告诉她这件事是为了……   姜娆转瞬明白过来。   她如今身为齐曕的正妻,一品清河夫人,一会儿的斗囚定有她的“观赏”席位。   想到这一点,她再看齐曕漆寂的眸,忽然咂摸出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细腻和温柔。她轻声应道:“娆娆知道了,会做好准备的。”   齐曕没应,只道:“你若不想看,不必勉强,等斗囚之时,我叫人带你去私帐歇息。”   姜娆应了一声,重新靠回齐曕肩上,想了想,却又道:“算了,娆娆还是想和侯爷待在一起。”   齐曕愣了下,旋即一笑,温声道:“好。”他轻拍了拍她腰侧,“到御马场还要大半个时辰,再睡会儿吧。”   快到御马场的时候,不等齐曕叫,姜娆自己就醒了。   两人还没下马车,皇帝的内侍已经在马车外候着,说是皇帝召齐曕过去。   孟崇游凯旋而归,在朝的势力更进一竿,这回宴会又是在宫外,皇帝心中不安,身边急需一个人安抚。   齐曕却有些烦躁。温香软玉在怀,他根本不想去管什么晋国皇帝。   马车里久久没有声音,外头内侍催都不敢催一句,只能干等着。   姜娆瞥一眼齐曕不耐的神色,轻声劝:“侯爷快去吧,别叫皇上等急了。”   齐曕先没应这话,他低下头去,鼻尖俯在姜娆颈间嗅了嗅,这才慢悠悠道:“不放心叫公主一个人。”   脖间被温热的吐息撩得发痒,姜娆颊上浮起两团红云,一时没说话,   不等她静下心神,齐曕拍了拍她的屁股:“下车,带公主一起去。”   “带我一起?”   齐曕真带着姜娆去了,不过她没进皇帝的帐子,而是被安置去帝王侧帐稍侯。姜娆身边带着迎夏抱秋,还有鸣婵,四人在一名禁军的引领下,朝侧帐去。   不等到侧帐,姜娆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一身厚实的云鹤大氅,身姿玉立,松形鹤骨。   正是孟辞舟。   姜娆想起一事,唤住禁军,没去侧帐,自带了人去找孟辞舟说话。   孟辞舟也看见了姜娆,见她朝他走过来,便停在原地等候。   二人面对了面,彼此见过礼,姜娆懒得寒暄,直接表明来意问:“孟二公子,那位翁姑娘可是还在公子的手上?”   孟辞舟没答话,只看着姜娆。   姜娆又道:“若她还在二公子手上,能否请二公子将此人交给我?”   孟辞舟笑了:“公主果然很记仇。不过公主尽管安心,像这种不忠且无用的棋子,在下早命人处死了。”   “死了?”姜娆皱眉。   见她眉头锁紧,孟辞舟讶然:“怎么,她身为上殷宫中旧人,险些害了公主和六殿下,难道不该死吗?”   姜娆望了孟辞舟片刻,先说了句:“二公子想是忘了,从来就没什么六殿下。”   自打指认姜琸身份一事后,她请齐曕帮她查过那位翁姑娘的身份来历,得知当年宫城被破后,她被带去了玄武军中,做了军妓。   诧异于孟辞舟对自己的揣测,姜娆续又道:“且二公子误会了,我要人并不是想杀她。上殷国破,百姓流离,翁姑娘在军中数年所受之折磨与凌/辱,皆是我姜氏不能卫戍河山的缘故,她之所作所为,情有可原,我要她,正是想保她一条命。”   想保翁菁的命是真心的,但她还有另一重目的。她想从翁菁口中问问,还有没有其她的和她一样的人,这回侥幸躲过一劫,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还是要做好万全的防备。   孟辞舟却是默然良久,原本含笑的眼忽而沉寂下去。   他原以为面前人善于伪装,实则果敢狠辣,可眼下,竟又展露出几分妇人之仁来。   半晌,孟辞舟重新勾起笑意,道:“她只是一个宫婢而已。”   “权贵庶民,主子奴婢,还不都是上殷人。”姜娆不再多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便只能罢了。”   孟辞舟点一下头,姜娆便转身离开了。   孟辞舟望着姜娆离开的背影,目光渐渐下移。   马场的雪已被下人除去,露出掩在底下的草地,有些地方被雪冻得寸草不生,能看见湿黏的土泥。   放眼望去,枯绿褐黄混成一片,竟叫人陡然觉得举目皆是疮痍。   只是一个宫婢而已。   其实,他的母亲,原也是一名宫婢。 第59章 斗囚   元平十九年,孟辞舟只有四岁。   那年也是个冬日,冰寒雪冷,滴水成冰。   孟府里呵斥声、咒骂声、嘶喊声……混成一片,嘈杂喧嚣,几要掀翻屋顶。   他趴在地上,紧攥住母亲的裙裾,又哭又喊,可他的哭喊声怎么也盖不过父亲对母亲的打骂。   他骂母亲是贱人,是荡/妇,骂她不知廉耻,骂她罪该万死。   数不清的打骂过后,他被护卫踢倒在一边,眼看着母亲被护卫带走,他想追出去,主母抱着他,安慰他,说以后她做他的母亲。   年幼时无能亦无知,后来渐渐大些,他才知道,生母被父亲捉奸在床,和她所谓的奸夫一起,被沉了头固河。   她原是宫里皇后宫中的女使,容貌清丽,沉静温柔。一次宫宴上,被孟崇游看中,向靖康帝,即当时的元平帝,讨要了她。   那年,她十九,原本第二年就能出宫,和心仪之人成亲相守。   可是,造化弄人,她入了孟府。   入孟府之后,她做了姨娘,因过人的容貌和娴静的性子,很是得宠。纵使如此,她从来安分守己,不争不抢。   一年半后,她有了身孕。   直到母亲过世后很久,他才知道为何父亲府中姬妾无数,膝下却只有他和孟轩枫两个儿子。   原是主母善妒,牢牢掌控着后宅,别的女人都生不下孩子。只有母亲,一则因为十分受宠,二则,她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见多了宫闱争斗,自比别人更为谨慎小心,主母一直难以得手。   直到他四岁那年。   色衰爱弛,又有更多貌美的新人进府,父亲喜新厌旧,母亲渐渐不那么得宠。主母动手的机会来了。   因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人,不能随意杀害,小错亦难以要其性命,于是,主母设计了一出捉奸在床。   知道真相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都在竭力寻找证据,想要洗刷母亲的冤屈。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根本不在乎母亲是否受了冤屈、是否被人算计,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亲眼看见她和别的男人躺在一张榻上衣衫不整,无论真相如何,对他来说,她都不干净了。   甚至,就算她死,都不足以洗刷他自觉受到的耻辱。   母亲是个极温柔的人,可惜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不是温柔,只是妥协和无奈。   但纵使她承受过再多的苦楚,在他这个儿子面前,母亲永远是笑着的。   然而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四岁的记忆太遥远,遥远到回忆深处的人的那张笑脸,渐渐模糊成一团虚影,无论他如何极力回想,仍是再也无法看清。   这世上或许已经没人记得她了,连他,也被时间的洪流裹挟,将她遗失于岁月无尽的长河。   “公子?”   孟辞舟回过神。   那背影已走远了。   他忽然想,若当初皇后是一个如明华公主那样的人,会不会为了一个奴婢回绝了孟崇游的请求。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瞬湮灭。   先帝在时,孟家远不是如今这般功高权重,即便那样,先帝、先皇后、孟家,都只当他母亲是一件物品,随意赠送索求,无人在意她的意志,亦无人在意她的生死。   “咳咳……”咳嗽了两声,孟辞舟转过身。   “走吧。”他道。声音无悲无喜,再不看一眼那一地的枯草泥垢。   ……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皇帝和齐曕并没有说太久的话。   姜娆折返回帐外的时候,齐曕正好出来。她朝他走过去,却见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到了齐曕跟前,姜娆回头看了一眼,除了巡卫的禁军,远处只有孟辞舟主仆二人,他们似是在原地站了很久,这会儿才刚走。   不等她回过头,齐曕伸手揽住她腰,略有些粗粝的指腹不重不轻地摩挲她腰侧,语调有些意味深长:“刚刚在和他说什么。”   腰侧痒痒的,姜娆心虚一般连忙看了看迎夏三人和附近禁军,见无人打量她和齐曕,这才松了口气,答齐曕的话:“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话这么说,到底将始末说与他听了。   齐曕低头凝着怀中人,眸色深了深,忽然道:“臣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姜娆没明白。   臂弯缓慢收紧,渐将人拢至怀前,齐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迫使她望进他漆寒的眸深处。   他道:“臣不喜欢公主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般温柔善良。”顿一顿,语气染上几分诚恳,又夹着冷肃,“臣会吃醋。”   两人贴得太近,姜娆又忍不住要去打量周围人的脸色,可不等她动,齐曕掐了掐她的腰,催她回话。   力道微有些重,姜娆轻哼了声,生怕被人听去她这哼声,忙低低说了句话掩盖:“知、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庆功宴开始。   因是在御马场的林苑举办宴会,天上时不时飘雪,地上便搭起了天蓬,不过众人的座次和在宫中的时候是差不多的,只是在皇帝下首,齐曕的对面,添了孟崇游和孟轩枫的位子。   果然如齐曕所说,开宴后赏了几支颇应雪景的舞曲,又吃过几样小食后,孟崇游提出了斗囚表演。   很快,宫人在露台下的空地上用铁栏扎围了一个斗囚场,斗囚场十分宽阔,但随着被抓来的漳国士兵陆续被驱赶到围栏中,里头渐渐拥挤起来。   每个人手上拿着的武器都是随即分配的,起初他们站在围栏中,不知该做什么,皆是茫然惶恐,直到铁栏外,一个手持长矛的男子二话不说一下挑穿了铁栏里的一个男人的身体。   那持长矛的人道:“两炷香的时间,你们中只能活一个人,如果最后超过一个,那你们全都得死。”   说罢,举起长矛一甩,那被挑穿的男子飞落在地,血染红身下一片。   很快,有人动手了。   拿刀剑的挥舞着砍杀四周的人,有的被砍掉耳朵,有的被砍断胳膊,还有的,眼窝被削掉,却又剩一丝皮肉未断,眼珠子挂在鼻尖晃荡。   拿长鞭的勒死了拿大刀的,他背后却又忽然冒出一个抡斧头的,当空劈下来,半截脑袋被削去,脖子上还剩下半截,脑浆横流。   你杀我,我杀你,杀了别人,亦被别人所杀。   偌大的斗囚场,方才乌泱泱一堆人,转眼都变成了一堆残肢,北方一吹,整个御马场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姜娆漠然看着。   孟崇游的狠毒暴虐,早在上殷国破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了。她一错不错地望着斗囚场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恍如在重历那一场噩梦。   她有些反胃,但她强压下去,顽固地直视着斗囚场的景象,任由恨意不断生长并扎根更深。   她并不知道,身侧齐曕也正凝注着这一场丧失人性的取乐,他亦和她一样,执意将自己困于那场屠杀的梦魇。   很快,两炷香的时间到了,斗囚场上活着的人只剩下两个。   持长矛的男人催他们相斗,可他们浑身是血,或许受了伤,或许脱了力,总之是动弹不得了。   孟崇游起身,睨着铁栏外的男人:“这就是你找来的废物?”他鄙夷地看了那两个俘虏一眼,“都杀了,剁了喂狗。”   这样的残局,宫人是不敢收拾的,便是孟崇游自己的人收拾。   孟崇游转过身对皇帝道:“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搅了皇上的兴致,不过,臣还另有一礼。”   皇帝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长在深宫,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不过是夺位之乱,那时,谁都想一招毙命,没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手段。   天威赫赫只在宫墙之内,此刻皇帝只想吐。   他早不想看下去了,无奈这是先帝极喜观看的,他不好表现得过于厌恶,当下听说终于不用看了,连忙准了孟崇游。   众人转移位置,却是到了一处箭场。   孟崇游道:“咱们晋国的男子能文善武,听说世家子弟中更是人才辈出,今日趁此机会,臣想请皇上来考评考评众位公子的射艺,也正好为我大晋选拔人才。”   话音落,只见远处所谓的靶子,又是数百个大活人。   孟崇游的目光扫过一众世家子弟,大多人莫敢直视,倒是有几个草菅人命的纨绔子,脸上全是跃跃欲试。   皇帝一听又是射活人,便没太大的兴致,但好在射箭么,死便死了,不至于像刚才斗囚那般血肉横飞,当即便点头答应了。   雪这会儿停了,宫人们不用搭天蓬,只搬了椅凳至观台。   众人落座后,孟崇游又对皇帝道:“臣为皇上备下的厚礼就藏在那些靶子之中,皇上请细看。”   孟崇游转目看向靶场时,目光幽幽扫过姜娆。   这一眼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姜娆捉摸不透,只深觉不安。   手心冰凉一片,暖意覆上来的时候,姜娆怔然了一瞬。侧头看,是齐曕的手握了过来。   姜娆正有些发愣,观台上忽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快看!那不是漳国使团里那两个假使臣吗!”   心下一惊,姜娆顺着那人遥指的手看过去。   竟然真的是他们! 第60章 射艺   雪已停,风却未止,像卷着冰渣似的扑在人脸上,割出一道一道无形的口,寒意渗入深处。   当初接到消息,彭罡和费宇飞等人在常州一带失踪,既没被皇帝的人抓到,又失去了行踪,姜娆以为,他们是逃走了。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落到了孟崇游的手里。   算起来,孟崇游那时正在回京的路上,两拨人误打误撞遇上也是可能的。只是没想到,他抓了人竟会刻意隐瞒下来,直到今日才叫众人知晓。到了这时候,便是想劫人也来不及了。   姜娆看一眼远处,彭罡和费宇飞被绑在木桩上做靶子,按照孟崇游的提议,她已经能想象到他们的下场了。   姜娆的心凉了半截,皇帝却终于高兴起来。   “太好了!朕正烦心竟叫他们逃了,爱卿就将他们抓了回来,这可真是天意!爱卿可查到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孟崇游沉默了一下,才道:“他们的确是漳国人。”   皇帝笑容微收:“真是漳国人?”   “臣派人查得的证据是如此。”   皇帝脸上顿显恼怒之意,搭着扶手的手猛地抓紧:“竟真是漳国人,看来漳国结盟的心当真不诚!”他眼中浮出厌恶,再想孟崇游方才的提议,已觉得十分合心意,便道,“好!既然抓到了人,就如爱卿刚刚的意思,正好用他们检验检验我大晋儿郎的射艺!”   皇帝发了话,姜娆心底正在疑惑为何孟崇游查出来他们是漳国人,忽然一声“公主”,有人唤她。   孟崇游已在点世家子弟出列,姜娆置身其外,闻声转头,看向忽然唤自己的齐曕。   齐曕仍牵着她的手,只是这会儿将她的手心朝上捉着,捏了一张帕子在擦她手心的汗。   他低着头说:“公主太紧张了。”   姜娆望着他,明知道求他帮忙有些强人所难,可她已经别无他法。如同垂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哪怕希望渺茫,却也不可能松手放弃。   她艰难地开口:“侯爷,你能不能——”   “能。”话未说完,齐曕直接应下。   姜娆愣住。   齐曕低着头,擦净她手心的汗,将帕子扔到了一边,这才抬头看她:“不过眼下不能开口,要等庆功宴结束。”   姜娆默了默。眼下当着孟崇游的面,齐曕开口要人,无论什么理由,孟崇游都有话反驳,但若等庆功宴结束,私下找皇帝,得了皇帝口谕再去要人,孟崇游就不能不先将人交出去了。   姜娆于是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彭费二人能否活着撑过这场庆功宴。   姜娆转过脸,目光有些担忧地朝着靶场看过去,还未等看到人,忽然有人唤了一声“明华公主”。   竟是孟崇游。   姜娆只得先从齐曕手中收回自己的手,起身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孟崇游道:“听闻那两个假使者曾在兴阜门外对明华公主出言不逊,被清河侯教训了一顿。如今人既落网,公主正好也出一口恶气,不如就以那二人为靶,公主射上几箭,如何?”   想起方才孟崇游的眼神,姜娆这才明白,他今日的目的果然是自己。   姜娆只好说:“还请将军见谅,姜娆不会射箭。”   不等孟崇游说话,孟轩枫先开口:“公主不是会射箭么?”他眼底闪过一丝屈辱的仇恨,很快压下去,续道,“公主的箭术乃是清河侯亲手教授,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公主眼下推脱说不会,是不肯给我父亲一点薄面,还是诚心欺瞒陛下?”   姜娆看向皇帝,皇帝看她的目光带着审视。   诚然,皇帝未必听信她是故意欺瞒,可姜琸身为假使团中的一员,因为是她的恩人被齐曕保下,眼下她又不愿以假使者作靶射箭,皇帝定会疑心她和假使团的关系。   “陛下,臣妇绝无此意。”姜娆先解释了一句。   “那公主射还是不射?”孟轩枫紧逼。   姜娆不欲与他争辩,只能转头看齐曕,明眸里含着一点婉转的恳求。   然而齐曕没说话。   “看来,侯爷也很想看看公主的射艺是否进步了。”齐曕不说话,孟轩枫稍微有点诧异,但很快继续催促。   姜娆没应声,固执地望着齐曕。   齐曕终于抬手,示意她坐下。姜娆没坐,半蹲下身子,倚到齐曕膝前,仰头看他。不管动作还是神情,都是十分强烈的依赖的姿态。   眸光滞了滞,齐曕心下一阵发软,片刻才低声道:“孟崇游是一定会用他们作靶的,你不上,他们就会落在别人手中。暂且应了他们,只有你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可我……”   “去吧。”姜娆还想说什么,齐曕却拍了拍她的手背,神色凝然。   姜娆心里想的是,落在别人手里不能活,但若齐曕肯出来射箭,也能保下他们性命,不是非要她应下。   然而齐曕已经这么说了,姜娆看了齐曕片刻,眼帘一点一点垂下,终于起身。   她说弓箭太重,不擅重弓,孟辞舟立马接话,说有轻巧的,当即叫了心腹去取弓来。   孟家父子三人步步紧逼,姜娆只得应下。   少顷,孟辞舟的心腹取了轻弓来,他接过,引着姜娆下了观台,往靶场去。   齐曕身侧,墨云想起在唐城姜娆射艺平平,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低声同齐曕道:“主子,您真的不打算——”   齐曕略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话,起身,与孟崇游一道也朝靶场去。   姜娆和孟辞舟二人走在最前头,快到射箭场地之时,孟辞舟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待会儿射箭,公主最好朝着要害射。”   姜娆一怔,没明白孟辞舟为何忽然这样说,听他的口气不像是挑衅和戏谑,然而等她要再细看他神色时,他将弓递到她手里,已经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不一时,场上布置好了一切,只等姜娆射箭。   因她是女子,孟崇游允许她站得近些,可饶是如此,彭费二人手腕上方悬着的梨,仍旧显得十分渺小。   两人双臂展开被绑住,两边手腕上各悬着一只梨,头顶亦然,姜娆要射中梨且不能伤人,否则,箭稍偏一寸,不是要他们的命,就是废了他们的手。   姜娆搭了弓,瞄准,定了定神,一松手,利箭离弦而去。   她十分胆大,第一支箭就瞄准了彭罡头上那只梨,而她也十分幸运,一箭命中。   孟崇游掀起眼皮,诧异地看了姜娆一眼:“想不到公主之射艺如此精绝。”   姜娆亦看他一眼,但没接话,很快搭上第二、第三支箭。   接连两箭,全都命中。   若说她第一箭是运气,那么三箭全部命中白梨,未伤人分毫,就不可能是运气了。   皇帝神色复杂道:“清河侯夫人……不愧是清河侯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他目光中闪过惊艳,美人绝色,又不失巾帼英气,可惜这样的女子偏被齐曕抢了去,本来该是他的才对。   孟崇游察觉了皇帝的神色,只当没看见,也跟着夸了几句,但他脸色却不好,沉着脸离开了靶场。   万幸,此事过后,这场庆功宴总算顺利过去了。   宴会结束后,齐曕单独去见了皇帝,没了孟崇游在一旁和齐曕打擂台,皇帝当然答应了齐曕,下了口谕准他将人带回侯府审问。   齐曕同姜娆说了此事,孟崇游已经和两个儿子先一步离开了御马场,两人不敢将事情放到明日,当即朝孟府追去。   马车侯在御马场外,两人朝马车去。   想起射箭场上的事,姜娆忍不住偷看齐曕的脸色,男人目不斜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并未感到意外。   齐曕步子快了些,姜娆没能开口问,连忙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姜娆是先进的,齐曕搀着她送上来,她进了车里,就等着齐曕进来。   齐曕一上马车,就看见姜娆眼巴巴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些忐忑。   齐曕怔了下:“公主怎么了?”   姜娆蹙了一下眉,不解齐曕的反应,但很快又舒展开。   “没事……”她小声道,却慢慢挪动身子,朝齐曕靠过去。   齐曕没动,望着她动作。很快,小公主靠到了他肩上,还不够,又抬起他手臂,小小的身子钻进他怀里,细细软软的手臂环住他。   握着掌心柔若无骨的腰,齐曕只觉得舍不得松手,怀里的人儿香香软软的,又这般乖顺,简直诱着人去欺负。   要是换了从前,他早欺身而上,但从那日书房的事情后,因身前的颜料用了药水后还没彻底消除,她不许他碰,他自然不敢用强,能这样抱抱已经很不错了。   素了整整二十天,齐曕搂着怀里温香软玉的身子,掌心干燥灼热。   姜娆感知到了,疑惑他为何半晌没有动作。   马车辘辘驶着,齐曕分散自己的心神,尽量去想孟家的事,可这时,怀里的人越发不安分,竟是仰起头,小嘴儿贴上来,舔了舔他的唇。   万般克制一刹被摧毁,齐曕的喉结缓缓滑下去,嗓音发哑:“公主再撩拨,臣就真的把持不住了。” 第61章 救人   马车外寒风刺骨,马车内却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意。   漆黑如墨的眸深深望着她,姜娆知道齐曕刚刚的话是认真的,但她不让,靠进他怀里,声音娇娇糯糯:“侯爷不生娆娆的气吗?”   “气什么?”齐曕愣了下。   姜娆将心底的疑惑说出来,带着几分笃定:“侯爷早就知道我已经学会射箭了,知道我之前都是装的,所以才会放心地让我上场吧?”   所以,当初在唐城,她假装箭术不佳,故意射偏数箭,直到最后要了蒋弘宾的命,齐曕也是知道的,或许他当时就看出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齐曕都快忘了。   他甘愿纵着她,何况一个该死的蒋弘宾,原就不值得他在意,不过,他这会儿却佯装肃容,带着几分沉静,语调冷漠地唬她道:“是有点生气。”   姜娆越发忐忑起来,小手攥住齐曕的衣襟,什么话也不说,只仰头可怜巴巴地看他。   齐曕心下一软,不再吓唬她了,将人抱起来,跨/坐到他身上,他神色仍是认真,嗓音沉沉道:“孟家的一条走狗而已,娆娆要杀要剐要万箭穿心,直说就是,何必弯弯绕绕的,怕我不依么?”   姜娆呆呆地看着齐曕,恍惚间觉得,其实她这个人,她的全部心思,早被齐曕看穿得一干二净。   怀里的人在发愣,齐曕望着姜娆水光潋滟的粉嘟嘟的小嘴儿,腹端已是剑拔弩张,他忍不住低头吻下去,尝她软糯香甜的唇。   抱着人攫取了半晌,灼胀感稍缓和了几分,齐曕松开被他咬得红润微肿的小嘴,续道:“无论何事,娆娆的心意就是侯爷的心意,在我面前,娆娆不必遮掩。”   姜娆已经被吻得呼吸拂乱,两个人的身体因为相拥而紧密地贴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思绪便随着心跳一起乱了起来,她大着胆子用玩笑的口吻问:“若娆娆想要晋国皇帝的命,侯爷也愿和娆娆同心么。”   ——她竟然真的问出来了……   话出口,姜娆又紧张起来,只是紧张中含了一份隐秘的期待。   回应她的是齐曕更加深缠的吻,他咬着她的唇,声音含混而低沉:“我说了,无论何事。”   姜娆愣住,忘了回应,任由他掠夺呼吸。   齐曕咬着姜娆软软的唇,慢慢退开,松开她唇的瞬间,粉软的唇弹回去,水水嫩嫩的,晃荡出诱人的波纹。   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忽然断了,齐曕再忍不住,按着姜娆的腰往下压了压,让她感受他的炙热,他伏在她肩上哑声唤:“娆娆……”   猛地被按下去,姜娆轻哼了声,很快,她偏过头,去吻他的薄唇。   唇齿纠缠了片刻,齐曕忽然咬了她一口,舌尖吃痛,她连忙退开,齐曕马上追上来,贴着她的唇,声音沙哑地说:“乖娆娆,侯爷想吃糖葫芦……”   姜娆愣了下,明白过来。   原本就是发觉齐曕对她的小心机了如指掌却一直纵容,她有心回报,这会儿又是她先诱他的,也不扭捏。   车轮跑得飞快,碾过坚实的地面辘辘作响,车帘外,风声脚步声,吆喝声马蹄声,这些纷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掩盖了一切其它的声音。   姜娆咬着唇,粉粉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出了一道白线,几乎没了半点血色。   齐曕瞧见,怕她伤着,去吻她的唇,将她细声的呜咽喘息尽数含住,吞入腹中。   齐曕年轻力盛,尚未餍足,孟府就快到了。   姜娆却是松了口气。他抱着她坐在他身上,实在太深,马车又颠簸,她有些受不住。   一场无声的酣战下来,姜娆的头发有些乱,齐曕叫了抱秋进来给姜娆重新梳头。   虽然抱秋什么话都没说话,可马车里暖意融融,黏腻的气息久散不尽,姜娆刚平复下去的脸又烧了起来。   她的脸红彤彤的,刚经过一场激烈的缠绵,这会儿小小的鼻尖儿还挂着细细的汗珠,无一处不是娇媚动人。   等抱秋一下去,齐曕忍不住又将人抱到了膝上,刚梳好的头发不能弄乱,他便只攫着她的唇尝了片刻。   等将人松开,齐曕含笑低低地问:“刚刚娆娆不是很热情么,怎么这会儿又害羞了。”   姜娆心想自己那是为了投桃报李,可发软的身子实在没力气分辩,她歇了会儿,等呼吸稍静,抬手虚握了拳,有气无力地在齐曕胸口轻捶了下。   这番娇嗔结束,马车已经到了孟府,姜娆腿打颤,齐曕只得将人抱下来,原本还打算直接抱人进去,姜娆脸上挂不住,坚持自己下来走。   有皇帝的口谕,孟府倒是没推脱,领着人进了门。   孟崇游出门来迎,说是人就在园子里,孟轩枫正在审问。   姜娆一听就急了,生怕好不容易能带走他们,孟轩枫却提前将人杀死了,但又不敢催,只能牵着齐曕的手掐了掐。   大概没掌握好力道,齐曕侧首,挑眉睨了她一眼。   姜娆撇撇嘴,祈求地看着他。   齐曕转回脸,催促孟崇游。   孟崇游嘴上应着,脚步却还是慢吞吞的,走了好半天,终于领人到了园子。   园子里,孟轩枫正举着箭射箭,倒不像是在审问人的意思。   人一进来,他就发觉了,搭好的箭拉满,却停在弦上未发,扬声道:“清河侯真是稀客,怎么来我们将军府了。”   齐曕没理会他,目光顺着他箭指的方向看过去。   孟轩枫察觉,大笑了声:“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哈哈!”说罢,利箭离弦,飞射而去。   姜娆和齐曕刚看清箭所指的人,正是彭罡,下一瞬,当空一箭就朝彭罡射了过去。   “铿——”   一声激鸣,长箭在空中被打断。   姜娆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方才齐曕的手从她头上一挥,随即一道快影就从他指间飞了出去,原来,是拔了她的簪子打偏了孟轩枫射出的箭。   大笑僵在孟轩枫脸上,很快化作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怨恨。   “建威将军。”齐曕的目光没在孟轩枫身上停留,转而看向一脸阴沉的孟崇游,嗓音冰冷,“人,本侯就带走了。”   孟崇游没说话,墨云已经带着人朝彭罡去了,费宇飞也在彭罡身侧不远,两人一起被救出了孟府。   带出来人,才发现两人已经受了重伤,身上几处箭伤姑且不说,彭罡的伤势尤为严重,双手十指,竟是全被砍了去,半分包扎也没有,血霍霍地流个不停。   来时只一辆马车,便将两人全安置到了马车上,姜娆和齐曕挤在角落,给他们腾出了位置。   墨云简单地给两人包扎之后,费宇飞恢复了一点神志,看见姜娆,立时要行大礼,一转眼,又看见齐曕,立马面露警惕。   “你别怕,侯爷会保护你们,一会儿回侯府就会有人给你们治伤,会没事的。”姜娆的话说得很快,话音里的颤抖几乎听不出来,可她的眼眶湿润了,齐曕却看得清楚。   费宇飞想说些什么,无奈失血太多,刚一张嘴就昏死了过去。   姜娆明知着急无用,可仍是绷紧身子,直到齐曕抱住她,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二人,将头埋进齐曕怀里,眼泪无声落下。   一去一回,回到侯府的时候已是天黑。   冯邑医术高超,得了事先通告,早已经准备好一切在府中等候。人一回来,他立马进去治伤。   然而,冯邑出来的时候,面色越发沉重。   他摇了摇头:“他二人伤势过重,皆失血太多,若只是如此,老夫尚能救其性命,可是……可是他二人还身中剧毒,就算此时止血,一个时辰后没有解药,一样会死。”   姜娆正要问,冯邑看她一眼,先道:“此毒老夫亦能配制解药,可他们失血过多,就算找太医来止血,恐怕也撑不到老夫配出解药。”   姜娆怔在原地,竟一时茫然无话。   齐曕看姜娆一眼,心知孟崇游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只得吩咐冯邑:“先止血,至少让他们将想说的话说完。”   冯邑看姜娆一眼,见她仍是无话,领命进去了。   姜琸与彭费二人更为相熟,坐着轮椅跟着冯邑进了屋子。   两刻钟后,冯邑出来,纵使知道希望渺茫,仍是匆匆去配制解药。   姜琸片刻后也出来,却是唤姜娆进去。   “去吧。”齐曕松开她的手,挺拔修长的身形立在庭院薄凉月色下,巍峨如山。   姜娆走出几步,回头看他一眼,月下模糊的高大人影仿佛凝成一个烙印,此刻深深刻进了她肝肠脏腑。   姜娆回过神,进了屋。   姜琸道:“费宇飞方才醒了片刻,他……他想求死。”   姜娆猛地瞠目,看向姜琸。   姜琸续道:“他说他手筋脚筋尽数被挑断,就算救活,也只是一个废人,他不想那样活着。”   这些话,方才冯邑并没有说。   姜娆皱了下眉,心口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那针却生了根,就此长出带刺的藤蔓,很快蔓延全身。   “皇姐……”姜琸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我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孟崇游一开始就没想让他们活,就算止得了血也解得了毒,他们手脚全废,该怎么办? 第62章 功亏一篑   夜色寂静,就连哭声都只能压得低低的。   姜娆忽然想起来,在御马场孟辞舟对她莫名说的那句话,他叫她射他们的要害。   所以,是因为她当时没给他们个痛快,所以离开御马场后,他们才遭受那样的折磨的吗?   “皇姐……”姜琸抬手,飞快揩去眼角的泪,语调几乎是哀求,“我该怎么办啊……”   其实也不是真的需要她回答,他只是迫切地需要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不然,他真的撑不住。   “我在。”姜娆应了声,半晌后,她看着他,目光隐含哀悯和决然,“可是琸儿,你是上殷未来的君王,你要学会自己做决定,也只能自己做决定,圣心定然,不可被他人左右,包括我。”   姜琸心口的沉痛滞了片刻,有些呆,茫然地望着姜娆。   姜娆终究神色稍软,补道:“不过,皇姐会陪着你,支持你的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英雄不惧死,却惧这样活下去,姜琸最终答应了费宇飞的要求。   得了皇帝口谕,刚从孟崇游手中带回来的人,终究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一切功亏一篑。   赤风将消息送到妙安院,冯邑正在研制解药,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半晌后,继续研制解药。   因人身上伤得惨烈,叫人不忍直视,当晚就收了殓。   姜娆送姜琸回梅苑,已是深夜,寒月将沉。姜琸神思有些恍惚,姜娆不放心,等下人安置他歇下,她还守在外间。   里头姜琸唤她:“你还在吗?”外间还有下人,他不敢叫皇姐。   “我在。”姜娆应了声,吩咐下人侍女都出去了,独自进了里间。   人刚在榻前站定,姜娆还没来得及说话,姜琸已经扑到了她身上,他个子已比她高,少年扑进怀里,她险些一个踉跄。   他的臂弯和齐曕一样,长而有力,只是略消瘦些,用力箍住她的腰,她便几乎能感觉到他胳膊上坚硬的骨头,硌得有些疼。   “好了。”姜娆将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柔声安抚。   姜琸原忍着哭,偏她这样一安慰,他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想起她说不回上殷,想起在书房所见,他强忍着的不安和恐惧这一刻忽然爆发出来。   “皇姐……”姜琸颤抖着声,“别……别丢下我一个人,别叫我一个人……求你……”   到底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却背负着整个上殷的命运,背负着复国路上那么多人的希望和性命,又怎能觉得轻松。   姜娆心底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这条路,虽是他自己所选,可说到底是她带他走上来的。   “皇姐不走。”姜娆缓缓地闭上眼睛,“皇姐答应,不丢下你一个人,我们一起回上殷去。”   “真、真的吗……”姜琸哭声稍止。   “嗯。”姜娆应了声,神色有些惝恍,眼神却沉静,“真的。”   姜琸哭了不久,有姜娆陪着,他终于安心睡下。姜娆却没离开,出了里间,就在外间桌边坐下,守着里间的少年。   “侯爷。”墨云将披风搭到齐曕肩上,又开始飘雪,他为齐曕撑开伞,“公主今夜大概是不会回竹苑了。”   “嗯。”齐曕随口应了声,从墨云手中接过伞,“你退下吧。”   手中的伞被夺走,墨云愣了下。   寒风萧瑟,冷雪刮人,齐曕站在风雪中,巍然不动如一尊雕像。姜娆在外间守了一夜,他便就在院子里的阴影处,站了一夜。   姜娆在外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守着姜琸吃了早饭才回竹苑,回去的时候,齐曕并不在房中,而在书房。   “侯爷。”姜娆脚步停在书房门口。   “进来吧。”齐曕发了话,她才进门。   书房没别人,姜娆没注意到齐曕眼下的乌青,小声问他:“侯爷是不是早知道宋小公子的身份。”   “他什么身份,不是你的恩人么。”齐曕头也不抬,看著书案上的卷宗。   昨夜她一夜未归,若只是恩人,以齐曕的性子,怎会容她如此,姜娆不再隐瞒,说了姜琸的身份。   齐曕神色淡淡,显然早有预料,姜娆忍不住又问:“侯爷既然早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包庇我们……”   齐曕这才抬头,看着姜娆,长眉微蹙:“公主好像忘记了,臣是一个奸佞。”   姜娆无言。   齐曕看了她一会儿,转了话题:“待会儿会将那二人下葬。”   “嗯。”姜娆点点头。   她没再说别的,齐曕又抬起眼看她,只觉得一夜过去,两个人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些什么,明明已经近了,忽然又远了。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姜娆身侧,揽臂将人抱进怀里:“公主没什么话要和臣说么。”   姜娆沉默了片刻。当初她问齐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上殷,又说自己愿意留在晋国,当时的确动了心,可昨晚姜琸抱着她哭,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   这条路太远太难,她不能让姜琸一个人走。   可她不能对齐曕说,沉默片刻,说了旁的:“其实彭罡和费宇飞,他们已经在漳国生活了近二十年,虽当初是作为暗线埋下的,可上殷国破后,他们无论身份,亲朋,全在漳国,毫无破绽,完全可以作为漳国人活下去。他们不站出来,我们便永远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没必要蹚上殷这趟浑水。”   可结果就是,他们站出来了,不惜放弃一切。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毫无破绽,孟崇游查了很久,也只能查出他们真的是漳国人。   姜娆垂下眼帘,声音轻轻的,有些飘忽:“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其实很多人已经有了安定的生活,我却打破了一切。”   “那是少数。”齐曕接过话,臂弯稍稍收紧,“还有很多生活在上殷没机会离开的人,如今正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欺侮,被剥削。”   怀中的人十分安静,不知是听见了他的话陷入沉思,还是压根没听见早已出神,总之是沉默。   齐曕有种感觉,她刚对他打开的心门,经过一夜,轰然又关闭了。   他抚过她长发,刚想说什么,她忽然道:“他们快下葬了,我去送送。”   说罢,转过身就走。   一缕柔长的发丝从他指间划过,很快溜走,他合掌,只抓住一芳幽香,齐曕遽然觉得,心口蓦地缺了一块,空空的,风吹过,呜呜作响。   *   到了十二月,再迟钝的人也发觉姜娆起了些变化,与宋小公子变得格外亲近,毫不避嫌,几乎日日往梅苑去。   初七前晌,姜琸传信,邀姜娆去梅苑。   拂冬将消息传给倚春,倚春几人不知姜琸身份,想劝姜娆要避嫌,但被抱秋拦下了。   姜娆得了消息,不多时就往梅苑去了。   到梅苑已经是快用午饭的时候,姜娆在院子里看见少年站在屋门口,笑着打趣:“这时辰请我过来,莫不是请吃饭?”   姜琸站在门口腼腆地笑,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倚春几人身上扫过,姜娆会意,将几人屏退。   姜娆独自同姜琸进了屋子,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摆着一碗面。   姜娆一愣,听见少年压得低低的声音:“皇姐,生辰安乐。”   “你……有心了。”姜娆笑,在桌边坐下,望着桌上的面,思绪有些飘忽。   “可惜我如今寄人篱下,也不能出门,实在没什么能送给皇姐的,只能亲手煮一碗面。”姜琸微微低下头,“皇姐别嫌弃我手笨就好。”   姜娆笑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眸光亮了亮。   姜琸看见她眼里的光,心下稍安,终于也露出笑意:“我煮好后尝过一点,还、还可以。”   “岂止是还可以,这手艺也不比宫里的御厨差。”   “皇姐别笑话我……”姜琸垂下眼,脸上红了红,很快又抬眼,看向姜娆,目光中带了几分郑重和笃然,“皇姐,等以后回了上殷,我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皇姐。”   姜娆弯弯眉眼:“好。”   吃完生辰面,又在梅苑待了一个多时辰,姜娆回竹苑的时候,用午饭的时辰已经过了很久。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侯爷下朝回来了吗?”   迎夏道:“回来了。用过午饭又出去了。”   姜娆进门的脚步迟疑了一瞬,点点头,进了门。   进了里间,她便看见桌上放着一只小方匣子,她指着匣子问迎夏:“这是什么?”   “是侯爷带回来的,说是给公主您的。”   “给我的?”姜娆愣了愣。   等迎夏出去,她打开了匣子,里头是一只簪子。   今日是她的生辰,但皇族的生辰八字向来不得被世人详知,按理说寻常不会有旁人知道她生辰,那齐曕为何忽然送她簪子?   匣子里,那只合菱玉缠丝曲簪静静躺着,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晚上和齐曕一道用饭,姜娆提起此事。   齐曕往她碗里夹了一夹菜,语气寻常道:“之前去孟府,臣不是随手拔了公主的簪子挡箭么,自然该赔一支新的。怎么了,公主不喜欢那支簪子?”   “没有……我很喜欢。”姜娆小声应着,不知为何,心底无端有些失落。   身上的颜料还差最后一次涂药便可彻底消除,入夜,齐曕给她擦药。   姜娆偏着头,回忆着从遇到齐曕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尤其是他帮姜琸的事,忍不住问:“侯爷,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齐曕低着头,神色专注:“好么?公主跟了臣,臣自然该护着公主。”   姜娆敛眸,没说话。   齐曕瞥她一眼,又道:“臣喜欢公主这副身子,舍不下而已。”   说完,他抬眼看她,见她长睫颤了颤,知道她不信前一句,只信这后一句。   他瞧见她鸦羽似的长睫后,眸中溢出难过,他心口泛起一阵细微却尖锐的疼痛。   然而因着她的悲伤,这种疼痛却让他心口的空洞终于得到一丝填补。   齐曕想,小公主之所以忽然疏远他,大概是因为那个姜琸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一道寒芒——他给过她机会,她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她的心动摇远离,那他将她夺回来就是。 第63章 平安喜乐   快到年底,侯府上下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忙了起来,扫尘祭灶,张灯挂彩。   齐曕出了书房,见墨云站在院子里,停下步子问他:“今日不是赤风值守么,他人呢?”   “赤风买胭脂去了。”墨云道。   “公主出门了?”齐曕微微蹙眉。   墨云摇头:“不是,赤风是给自己买的,说是买了送姑娘。”   齐曕略挑了挑眉:“哪个姑娘?”   “这……”墨云露出惶然的神情,显然没深想此事也没问过赤风,隔了片刻只好道,“大约不是迎夏就是抱秋吧。”   齐曕没说话,在阶上站了会儿,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像是出了神。过了许久,他看向墨云,抬手招他上前,吩咐道:“你帮我备些东西。”   ……   到了年三十,姜娆一早起来,帮着倚春几个忙了一整个白日。清河侯府向来肃静,今儿是难得的热闹,她本有些见乐景生哀情,被屋里屋外的热闹喜庆一带动,竟也淡忘了几分愁思。   傍晚,因是年夜,齐曕放了倚春等人去休息,屋子里已经摆上了晚饭,只他和姜娆两个人用。   齐曕道:“今日外头热闹,有烟火看,公主想出去走走么?”   闻言,姜娆想起中秋节在唐城的时候,花灯节也十分热闹,她和齐曕猜灯谜,看花灯,还游了船,回想起来其实是一段不错的记忆,但大抵彭费二人死亡的阴影还未彻底散去,她今日竟没什么心情出去。   “算了吧。”姜娆摇摇头,“外头热闹,也正是混乱的时候,多事之秋,安梁不比唐城,还是不出去了。”   齐曕没再劝,默了片刻似是随意道:“不出门也好,不过时辰尚早,臣一会儿陪公主在府里走走,寻些乐子,消磨光阴罢。”   “寻乐子”这样的话听起来不太正经,姜娆看了齐曕一眼,没接话。   用完饭,两人漱了口,准备出门去。   墨云守在院子里,齐曕起身到门口,吩咐他去拿东西,然后自己回了里间,取了姜娆的斗篷出来,给她穿上。   “我自己来吧……”姜娆抬手,想自己系斗篷的系带。   齐曕手指蹁跹,动作不停,他闻言没说话,只垂目睨了她一眼。姜娆便不动了,放下手去,任由齐曕给她穿好了斗篷。   瞥见屋外雪停了,姜娆问:“侯爷,你方才叫墨云拿什么去?”   “走吧。”齐曕没答,伸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门外走。   出了门,刚下台阶走到院子中央,两人便一齐看见院门外,迎夏去而复返,她踏着积雪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欣长的身影。   月色皎洁,雪色透亮,相映而照,稍近些,便看清了来人正是姜琸。   迎夏领着人到了院子门口,看见齐曕和姜娆站在院子里,像是正要一起出去,不由愣了下,片刻她才侧过身,让出身后的人道:“宋小公子说是有事,要来见公主。”   话音落,身后的姜琸提着两盏孔明灯往前走了一步,他开口却是迟疑了一瞬:“公主和侯爷有事要出去?”   看见他手里的两盏灯,姜娆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没顾上回答他的话,只问道:“你要去放灯?”   “是啊,去放灯。”姜琸弯了弯唇,少年的面容上浮起清朗的笑意,不过很快又敛下几分,问,“公主今晚是已经有别的安排了吗?”   姜娆听他这么问,想起来齐曕说的是去“寻乐子”,暂未定下要去做什么,想了想,刚要说“没有”,还不等开口,廊上传来脚步声,并着一声“侯爷”,打断了几人的交谈。   姜琸面露诧异,姜娆瞧见他的表情,这才移目朝廊上看过去,是墨云过来了——他手里还提着两盏孔明灯。   姜娆怔了怔,慢慢转眼看向齐曕。   他神色莫名有些冷,没理会一旁的墨云,只看着院门口的少年。   墨云循着齐曕目光看过去,这才看见姜琸,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上的孔明灯。   目光在姜琸和齐曕身上来回打了个趟儿,墨云轻咳了一声:“迎夏,你和宋小公子约好了去放灯吗?”   迎夏:……这台阶给的有点迟了。   看一眼齐曕凛若寒霜的神色,迎夏硬着头皮打算应下,刚要开口,姜琸先出了声:“公主是要和侯爷去放灯吗?”他低下头,神情陷没在夜色中便有些看不清,“这孔明灯是我亲手做的,既然公主已经有约,那将这灯送给公主我就回去。”   异国他乡,团庆佳节,让姜琸独身一人,姜娆实在不忍,然而她刚要开口挽留,齐曕抢在她前头先发了话:“宋小公子都这么说了,快不去将灯接过来。”   墨云一愣,回过神连忙领命过去接灯。   姜娆挽留的话便咽了下去,只能歉疚地看了姜琸一眼。   姜琸神色黯然下去,将灯递给墨云,行了礼低声告退。   墨云接了灯回来,齐曕从他手里拿过他备的两盏灯,一手提灯,一手牵着姜娆,朝院外去。姜琸的灯便留在墨云手里,寒风吹动薄纸,孤零零簌簌地响。   齐曕和姜娆一路无话,去了虞湖。   湖心亭备了绒毯,小桌下烘着暖炉,桌上点着炉火,温了酒。   姜娆刚在桌边坐下,齐曕道:“公主一路不说话,是留他一个人心疼了?”   姜娆看向齐曕,他一坐下,她又避开了目光去,道:“他毕竟是我弟弟,独在异乡,佳节一身,身为皇姐,我难免不忍。”   齐曕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到底没说什么。   小桌上备着笔墨,齐曕拿笔蘸了墨,递给姜娆,又将孔明灯递过去一盏:“放灯祈愿,公主有什么愿望就写在灯上,待会儿放了灯,诸天神明可见。”   姜娆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既然来了,就暂且放下姜琸,她接过笔,想了一会儿。   想起父皇和母后,想起兄嫂,想起红叶,甚至想起了贺家三郎贺泠……她想祈求逝者早登极乐,又想为活着的人祈求如愿复国,百姓安康。   她心中所求的太多,孔明灯纸却太窄太小,装不下她这诸多贪求,亦难寄寸许乡思。   良久,她只好将笔递回给齐曕:“侯爷先写吧。”   齐曕没接,唇角勾了勾,戏谑问:“公主太贪心,愿望多的不知写什么好了?”   倒是被他说中,姜娆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侯爷你先写吧。”   齐曕“啧”了声,起身站到姜娆身后,他弯下腰,将人罩在怀中,伸手捉了她的手,也不叫她说清到底要许什么愿,握着她的手就下了笔。   一笔一划,缓慢而平稳。   最后一笔写完,姜娆看着薄纸上端正肃立的四个大字,神色掩不住诧异。   她偏过头,想看齐曕一眼,他离她太近,弯着腰下颔就虚悬在她肩上,所以一偏头,她就撞进了他漆眸深处。   天边恰时炸响几团烟火,灿烂夺目,绚丽的火光映着月色落在他眸中,仿佛照亮了他眼底无尽的浓雾,袒露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灼灼华光。   姜娆有些晃神,齐曕沉缓含笑的话音落在她耳侧:“臣越俎代庖了。”   姜娆回过神,重新看向灯纸上的字——平安喜乐。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但今日再看到这仙露明珠的字迹,仍会觉得和他这个人格格不入。相反,她脑海中无端闪过另一个名字。   贺泠。   这字迹,更像贺家三郎那样的人的字,温润如玉。   齐曕忽地握紧了她的手:“公主不喜欢这个愿望?”   “喜欢。”她答得很快,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诚恳,她忙转头看他,于是又撞进他漆深的眸子,那深处,不知是光还是别的什么,似在浮动摇曳,要挣扎而出。   姜娆忙又避开他的眼,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从前在上殷,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明华公主时,因为什么都拥有,所以那时她并不贪心,年年放灯所求,皆是“平安喜乐”四个字。   可惜,当年的愿望并没有成真。   她压下这些念头,不准自己再想。   “该侯爷许愿了,侯爷要许什么愿望?”   齐曕接过笔,没说话,缓步走到另一盏孔明灯旁,弯腰提笔。   姜娆起身,跟着他过去,俯身看。齐曕的笔便顿住,他侧过脸看她:“公主不许偷看。”   “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姜娆理直气壮。   齐曕不动笔,就那么看着她。   姜娆对上他的眼神,颇有几分固执道:“这不公平,侯爷看了我的愿望,我看看侯爷的就不行吗?”   齐曕笑了,深晦的眸随着眉眼轻弯,浮上了一层温柔的纵溺,他语调有些无奈:“就非要看?”   明明是极尽温柔的语气,姜娆对上他的眼,却无端生出几分退缩之意,仿佛他眼底藏着惑人的漩涡,若她执意窥探,必将沉溺其中,陷入万劫不复。   可她还是点点头:“要看。”   “好。”齐曕含笑应了声,回过头,终于落笔。   姜娆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等写完,她怔了怔。   薄纸上亦是四个字,工整端正的比划,像是倾诉着写字的人郑重的心情。   灯纸上写着——   愿她如愿。 第64章 放灯   齐曕看着姜娆脸上怔然的表情,心中空缺的那一块,仿佛又填上了一点。他没等她反应,含笑道:“放灯吧。”   姜娆木讷地接过孔明灯,正要点燃,忽然想起来还有姜琸给她的那一盏,忙道:“侯爷等等,还有……宋小公子的灯,我还没写。”   齐曕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下几分。   姜娆看着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十分不解他为何总是吃姜琸的醋,若说之前是不知道姜琸的身份,那误会也理所应当,可现在他已经知道姜琸是她弟弟,却还是这般在意。   她只好解释:“毕竟是阿弟亲手做的灯,我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齐曕将笔递给她:“那公主写吧。”脸上的笑意却是彻底不见了。   姜娆莫名有些心虚,接过笔,定了定神,叫守在亭外的墨云拿了灯来,提笔写下了“长乐永康”四个字。   齐曕在一旁问:“这是给他许的愿?”   “算是吧。”姜娆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将灯捧起来,“这个愿望是许给所有上殷百姓的。”   齐曕没说话,只伸手从姜娆手中取走了灯,又递回给墨云。两人一起放灯,各自放了自己的灯,至于姜琸送来的灯,便是墨云放的。   三盏灯摇摇而上,在绚烂烟火划过的长空中,它们的光虽微弱,却不曾转瞬即逝,而是荧荧不坠,直上九天。   姜娆望着升空的孔明灯,问:“侯爷怎么想起来要放孔明灯?上殷有这个习俗,但晋国似乎没有。”   齐曕看了她一眼:“公主是上殷人,臣想了解这个风俗,不是什么难事。”   姜娆抿了抿唇,没说话。   自从确认他的身份是假的,她便总是忍不住将他当做上殷人,甚至,总将他和已死的故人联想到一块儿,或许这本就是她内心的期盼,以至于她会下意识地从他一言一行中寻找佐证她想法的蛛丝马迹。   此刻听了他的回答,她分不清这是他的借口,还是真的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雪夜风寒,公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齐曕转回身往桌边走。   姜娆跟上他的步子,在桌边坐下,小炉煮酒,酒香四溢,她想起中秋节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侯爷还敢让我喝酒?”   齐曕眉眼略弯:“在我身边,那便无妨。”   对上他清凌含笑的目光,姜娆有些不自在,避开目光,主动倒酒。   夜空中的孔明灯已经飞得很高,姜娆倒完酒,转头看着亭外无边际的长空,烟火明媚,月色皎洁,为她精致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暖光,连眸色都映衬得格外温柔。   只是不知,这样温柔的神色,是看着哪一盏灯。   齐曕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公主与六皇子同父异母,没想到也会这般姐弟情深。”   姜娆微仰着头看着亭外的远天,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同父同母的哥哥已经死了,姜氏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自然要相互倚靠。”   齐曕垂眸,举杯抿了口酒。   暖意入喉,非是烈酒,他却觉得有些辛辣。   察觉了齐曕的沉默,姜娆回头看他,终于问:“侯爷为何总是对我六弟戒备提防?”   齐曕没答。   他的酒杯已经空了,添了热酒,送到姜娆面前,又将姜娆面前放凉了的酒拿过来,慢慢啜饮。   姜娆望着他的动作,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正要转头看灯,齐曕却忽然道:“男女有别,公主难道没察觉,六皇子对公主情非寻常么。”   这句“情非寻常”,姜娆听完立时大骇,没想到齐曕会产生这种有违人伦的揣测,她深看他一眼,微微蹙眉:“侯爷,他是我六弟,侯爷多想了。”   与姜娆对视了片刻,齐曕终于垂下眸,嗓音阴沉低郁:“但愿是我多想。”   姜娆心里想着齐曕的话,感觉胸口有些闷浊,她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开始喝酒。   孔明灯飘飘摇摇,渐渐化作三个明亮的光点,直至没入夜幕,最后远得看不清。   到这时候,姜娆已经有些醉了。   齐曕看了眼天色,起身,朝姜娆伸出手:“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姜娆搭上齐曕的手,借他的力站起身,醉酒致使她脚步虚浮,纵使站起来也有些摇晃,她脑海中如同混沌初开,没剩几分清醒,只能遵循本能,倚靠到齐曕身上。   夜风寒凉,他身上却暖,她往他怀里钻了钻,娇娇地软软地开口:“侯爷,你背娆娆回去吧,娆娆腿好软……”   齐曕喉头微动,揽着人穿好斗篷,低声道:“我抱你。”   这话姜娆已没法应,齐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齐曕垂目看着怀里的人,小公主身量娇小,抱稳后不用环着他的脖子也能稳稳当当,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像只乖顺的小猫。   他目光中的温柔掩不住,一遍一遍在她眉眼流连。   到底夜深,齐曕抱着人回竹苑,怀中人倦意深深,回去的时候已经睡着。   他将人放到榻上,脱去鞋袜,抱进里侧,盖上厚厚的被褥。弄好这一切,他自己坐在榻边,看着榻上酣甜而眠的人。   齐曕看了会儿,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夜风太冷的缘故,他蓦地觉得有些失落。抬手捋了捋姜娆额侧的发,齐曕轻声道:“公主,臣送给公主的孔明灯,也是臣亲手做的。”   明知她已经听不见,他却忽然想让她知道——   知道灯是他亲手做。   知道他也是身在异乡,独身一人。   所以——   你也疼疼我,好么?   榻上的人睡颜沉静,无所察觉,齐曕俯身,吻了吻她蜷长的睫羽。   良久,他起身,面上又恢复了平澜无波,起身去沐浴。   然而,他刚转过身,未及收回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他回头,榻上的人小声唤:“侯爷……”   齐曕愣了愣,分不清她是装的还是真的。   “臣在。”却还是应了她,更不舍得掰开她抓着他的手。   她的手伸出来,盖紧实的被褥就被弄乱,齐曕俯下身,想将被褥重新给她盖好,她却循着他的呼吸,细软的胳膊攀上他的肩。   她抱住他,声音几乎要听不清:“谢谢你……齐曕。”   齐曕怔住。   她从未唤过他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原本就不属于他。   当年在奉河捡回一条命后,他颠沛流离,四处被追杀,在晋国被真正的齐曕所救,后来齐曕病死,死前要他还恩为他报仇,所以,才有了如今的清河侯。   贺泠已死,齐曕也不是他,躲在躯壳下的,不过是一个亡灵,无所依归。   “齐曕……”姜娆喃喃。   后面的话有些听不清,齐曕却觉得,在她唤他这一刻,他蓦然有了归属和安定。   他偏头,攫住姜娆的唇吻下去,而她毫不抗拒,忘了像清醒时那样疏远他,小小软软的舌头舔他的唇,乐此不疲。   齐曕忍不住勾起嘴角,他抱着她陷入厚而软的床榻,深吻下去。   *   晋国开年不顺,新年过后,宫里的顺太妃病重。   年后休沐尚未结束,皇帝就为此事召齐曕进宫。   说了些寒暄的话之后,皇帝终于进了正题:“如今顺太妃身体不虞,太医也请了,诵经也诵了,可仍不见好转,朕思来想去,民间素有冲喜一说,不如,朕为清河侯与端静长公主赐婚,如何?一来公主娴静温婉,二来当初公主是在侯府受的伤,也算你稍作弥补了。”   齐曕没想到皇帝召他是要说这个,听完只觉得荒唐,面上带了不耐,当即拒了这婚事。   皇帝还要再说什么,齐曕冷了脸色:“臣还有要事,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管皇帝的脸面,兀自转身就走了。   等齐曕离开,侧门里孟辞舟却是走了出来。   他看着皇帝阴沉的面色,若有深意道:“宠爱一个女人无事,可若有了那个女人,便再看不上别的女人,那就不是宠爱这么简单了。”   皇帝闻言面色更冷。   孟辞舟转脸看向门外,齐曕的身影早看不见,他幽幽道:“清河侯对那明华公主已非宠爱那么简单,陛下想想,清河侯为明华公主杀夷安长公主,惩治汪家小姐,后来更是包庇假使团,如今清河侯还掌着陛下的玄光门,陛下真能放心么。”   “依你看,”皇帝盯着孟辞舟,“朕收回玄光令后,该交到谁手里。”   孟辞舟回过头,恭敬道:“自然是陛下自己拿着。”   皇帝面露诧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身为孟家人,孟二公子站在这里说这些话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臣既是孟二公子,也是孟辞舟,站在这里,自然站的是我自己的立场。不过,臣的确有自己所求之事。”孟辞舟拱了拱手,弯腰道,“虽清河侯之兵力不及孟家,但待来日要动他,必有一战。吾兄和清河侯积怨已久,届时,他定会自请出战,臣只需陛下允准他所请。”   皇帝眯了眯眼。   孟辞舟母子和孟家人的纠葛他略知一二,沉声问:“你要借机置他于死地?”   孟辞舟没说话,面上的神情却是默认。   皇帝沉吟道:“虽孟崇游只有两个儿子,但他正值壮年,未必不会再有别的子嗣,你杀了孟轩枫,孟崇游若知晓,未必不会杀你。”   “他不会。”孟辞舟笃定道,“七年前家父遇刺受伤,臣曾侍疾在侧,从那时起,他就再不会有别的子嗣了。”   皇帝讶然,一时语凝。   看向座上年轻的帝王,孟辞舟目光幽深:“顺太妃病重,郕王要归京了吧?陛下还是早做准备吧。”   皇帝立时脸色一凛,看着阶下躬身而拜的人,良久道:“你终究是孟家人。”   孟辞舟不以为意,淡道:“孟崇游会顾忌他唯一的子嗣,臣却不会对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有丝毫心软。没了孟崇游的郕王,就如同失了利爪和獠牙的老虎。”   他直起身子:“臣,等陛下的答复。”说罢,复又一拜后,转身退下。 第65章 玄光令   姜娆一个人用完了午膳,齐曕还没回来。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前几日齐曕拒绝皇帝赐婚一事在安梁传得沸沸扬扬,她就不免有些担心了。   “迎夏,侯爷还没回来吗?是还在宫里还是出宫后去了别的地方?”   迎夏刚叫人收拾了碟碗,朝门外看了一眼。她当然不知朝中事,不好回答姜娆的话,只宽慰道:“公主别担心,侯爷位高权重,不会有事的,大约是朝中事务繁杂,耽误了会儿。”   姜娆放不下心,目光望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渐渐定住。   虽不知齐曕为何拒婚,但她不得不承认,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心底忍不住涌起了一丝小小的喜悦和安定,然而有多少欢喜,这会儿就有多少忧虑。   等了半个多时辰,迎夏终于来回话,说是赤风回来了。   姜娆忙传赤风来见她,但不等迎夏去叫人,赤风自己先来了。   赤风站在院子里,拱了拱手道:“侯爷还在宫中议事,命属下先回府同公主说一声,免得公主担忧。”   姜娆松了口气,但一颗心还隐隐悬着,又问:“已经这个时辰了还在议事?是什么要紧事?”她顿一顿,“若是朝中机密,就不说也罢了。”   赤风纠结的心思写在脸上,想了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也不是什么机密,就是为了拒婚一事,今儿在朝上兵部尚书韦喆陈奏弹劾侯爷,侯爷他……他一个不痛快,就将人杀了。”   姜娆:……   韦喆是韦泉思的爹,韦泉思死在齐曕手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逮到机会他当然要找齐曕的麻烦,只是没想到,齐曕这厮竟这么猖狂,直接将人杀了?   姜娆默了好半晌,一颗心彻底落下去了。   料想齐曕这么肆意妄为,应当对自己的处境有十足的把握,她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赤风退下后,又过了没多久,齐曕就回来了。   得到消息,姜娆起身出去迎他。   日渐回暖,近来五日里有两三日都能见着太阳,院子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姜娆刚下了台阶,齐曕就进来了,她小跑了几步迎上去,踩在半消半融的雪水上,脚下一滑,直接扑进了齐曕怀里。   齐曕接住人,拢着怀里的人低头一笑:“不过半日未见,公主已思念成狂,竟这般急着扑上来,臣可要受宠若惊了。”   扫了一眼湿滑的地面,齐曕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往屋里去。   姜娆赶忙环上齐曕的脖子,等稳稳偎在他怀里,这才问:“听赤风说侯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了兵部尚书?皇帝没生气吗?”   “生气啊,他当然生气。”齐曕如是道,语气却轻飘飘的,不大在意。   进了屋,齐曕将人放下来,姜娆等齐曕在桌旁坐下,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又问:“那、那皇帝呵斥侯爷了吗?”   齐曕抬眼深看姜娆一眼,沉缓道:“他不敢。”他端起她倒的水,喝了一小口,微微笑起来,“不过,皇帝收回了我手上的玄光令。”   姜娆身形一顿,看向齐曕,好一会儿才小声地问:“那皇帝收回玄光令,是为了侯爷杀人的事,还是为了……拒婚的事?”   齐曕放下玉杯,看了眼姜娆,他抬臂,将人轻轻一带,揽到身前来:“对公主来说,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两副身子贴在一起,姜娆的手撑在中间,她低垂着小脑袋,在齐曕锦袍上的祥云纹上蜷着食指沿着金线的纹路摩挲画圈,好半晌,她才小小声地说:“要是因为拒婚的事,那侯爷拒婚是为了娆娆吗……”   “如果是呢?”齐曕挑眉。   她声音更低,轻得几不可闻:“那侯爷的深情厚谊,娆娆就要好好报答……”   怀里的人儿娇娇小小的,声音软得像只依顺的小猫,齐曕喉头滚动,忍不住将人箍紧,哑声问:“那娆娆要怎么报答,嗯?”   姜娆一点一点将眼皮抬起来,飞快和齐曕对视了一眼,连忙又垂下眼帘去,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少顷忽然俯下身,飞快地在齐曕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唇上绵软轻压,转瞬而逝,齐曕怔了一刹,旋即他低低笑了声,松开箍着她腰的手,拍了拍腿,沉声道:“上来。”   姜娆乖顺地坐进齐曕怀里,他搂住她细柳的腰,探首去吻她粉嫩的唇。   呼吸渐重。   直吻得人气喘吁吁,齐曕才退开。   他曲指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承受他倾覆而来的灼热吐息:“只要娆娆记得,万般便都值得。”   侵略的目光一寸一寸铺开,直到将人卷入他深不见底的眸,他尝她水波似的小嘴儿,怎么也吃不够。   ……   半个时辰后,姜娆倦怠地趴在齐曕肩头,眼皮沉沉几要阖上。   齐曕帮她理了理裙裾,这才想起正事,拍了拍她的屁股道:“顺太妃病重,过几日郕王要归京,这安梁城里只怕是要起乱子,你最好早些将宋元嘉送走。”   姜娆努力睁开眼:“那我去叫他赶紧收拾东西。”   齐曕将她欲动的身子抱紧,重新压进怀里:“眼下走不了,等郕王回京之后,皇帝会举办宫宴,到时候孟崇游定会调人进宫保护郕王,到那时,盯着侯府的人会减少,你再送他离开。”   姜娆瓮声瓮气“嗯”了声:“娆娆听侯爷的。”   齐曕拨弄着她铺散在背后的长发,勾了勾嘴角,大掌缓慢下移,握在怀中人细软的腰肢上掐了一把,他低声道:“还有几日,且够他收拾东西的,这会儿,公主不准想他的事。”   察觉身/下复又勃然,姜娆脸上一红,蹭了蹭将脸埋进齐曕的颈窝,声音含糊不清地问:“那想什么……”   齐曕扣着她细长的颈,将人从怀里捞出来:“想我。”   他吻上去,叩开她贝齿,抱着人起身往榻上去。   *   一月中下旬,郕王段恒归京。   因是他生母顺太妃病重,他回京后皇帝段钰倒没立马举办宫宴,而是让段恒先入宫为母妃侍疾。   皇帝和齐曕之间的嫌隙虽越发严重,但这时候,皇帝为了自保,能信任的人只有齐曕。   接连几日齐曕都在宫中为皇帝布置宫防。因前些时日皇帝收回玄光令之事,齐曕罢朝在府,成日和姜娆黏在一起,姜娆原本想着姜琸离京在即,打算将兵防图和姜琸一并送走,可一直没有机会,只等齐曕入宫负责宫防,这才寻到时机。   她的记性不错,事先画了一张大同小异的假的兵防图,然后用这份假图替换了真的。   兵防图一到手,姜娆就去了梅苑找姜琸。   去的时候,姜琸正在练习走路。他如今已经全然不需要轮椅,不过不能剧烈动作,还在最后的恢复时期。   看到姜娆来,姜琸粲然一笑,朝她招手:“快过来坐!”   姜娆也笑了笑,刚迈开步子,脑海里却无端想起了年夜那晚在湖心亭齐曕说的话。她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进了院子。   “收拾得如何了?”   “东西不多,早就收拾好了。”终于要离开侯府,姜琸显得十分高兴,他答完,想起什么,脸上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问,“皇姐呢?皇姐……收拾得如何了?”   姜娆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我孑然一身,只需人离开就好,没什么可收拾的。”   姜琸伸出手,握住姜娆放在石桌上的手:“皇姐,你不是孑然一身,我会一直陪着皇姐。”   姜娆回握住他的手,眼帘微垂,试探道:“等回了上殷,将来复国你是要做皇帝的人,皇帝要立后,要有三宫六院,怎会一直陪我。”   “我可以不立后不选妃!”姜琸急道。   话一说完,手上姜娆的力道松了松,姜琸这才察觉自己失态。   他要走的这条路太艰难,太漫长,他便总以为未来也很遥远,从不曾深想,可此刻一想,才发觉路的尽头也并非他全能掌控。   他一时有些茫然,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但只是一瞬,他更加用力地握紧姜娆的手:“皇姐你别生气,我、我乱说的……但是就算宫里非要有那么多女人,我也会一直陪着皇姐。皇姐,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姜娆笑,心下却沉了沉。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姜琸手里抽出来,起身:“我去屋里瞧瞧,你收拾了些什么,还有没有缺的。”   姜琸怔然了一瞬,连忙“哦”了声,跟着进了屋子。   姜娆并非真是要看他收拾的行李,而是鸣婵守在院外,她不便在院子里将兵防图交给姜琸。   进了屋,姜娆才拿出东西给他:“这半份兵防图事关重大,你要亲自将它交到三皇叔手上。”   姜琸没接,诧异看着她:“给我?皇姐,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走吗,你拿着不行吗?”   “这图至关重要,我和齐曕住在一起,实在没地方藏,我拿着不安全,所以才叫你收着,你别多想。”   “哦……”姜琸松了口气,这才应下接过。他低着头,没注意到面前人的眼中已是疑虑重重。 第66章 风寒   一月底快二月的时候,顺太妃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宫宴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定在二月初七。   姜娆立即着手安排离开安梁之事,然而这个时候,齐曕却病了。   晨起他只是咳嗽了两声,到了午后,咳嗽就愈加频繁,大抵是前两日倒春寒,他无意中受了凉的缘故,再加上他近来为皇帝宫防一事忙碌,人也劳累,难免身体不济。   可即便病了,他还是去了书房处置宫里的事。   姜娆炖了雪梨汤送到书房,进门的时候正听见齐曕又在咳嗽,她脚步不觉轻了些,步子却加快,快步走过去:“都生病了还这么操劳,侯爷不是说自己是大奸臣吗,这般肩劳任怨算怎么回事。”   门外天光熹微,在书房的地面上拉出进门的人一缭浅浅的长长的细影,袅袅婷婷,是以姜娆刚一进门的时候,齐曕就知道了,听见她说话,他才抬头看她。   齐曕听出姜娆语调里一点小小的抱怨,眸中浮起一抹笑意:“心疼我了?”   姜娆嗔他一眼,倒没反驳,她在书案上放下食盒,将里头温烫的雪梨汤端出来,放到案上,声音温和下来:“侯爷歇会儿吧,这是我亲手炖的雪梨汤,可以润喉的,侯爷尝尝。”   听见“润喉”二字,齐曕觉得喉咙忽然又痒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姜娆见状,连忙转过书案,俯到齐曕身侧,抬手轻拍他后背。   柔夷小手顺着脊背忽上忽下,齐曕觉得背上一阵酥酥痒痒,喉咙里有没有舒服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背上柔若无骨的小手温温热热,那轻浅的暖意透过衣料落在他脊背肌肤,又往下不断蔓延,渐渐烧灼起来。   齐曕半转过身,伸手捉停了姜娆的手:“没事了。”   姜娆愣了下,她只以为齐曕是要忙事,当下抽回手,将雪梨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催道:“那侯爷快喝,娆娆看着侯爷喝。”   “啧,小监工。”齐曕无奈地弯了弯唇,“好,我这就喝。”   雪梨汤不烫不凉,温度刚好,齐曕端起来,仰头一口全喝了下去。   等他喝完,姜娆递了帕子过去,给他擦了擦嘴角。   齐曕刚放下碗,察觉唇边温柔的动作,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心下蓦地发软,眼神也不禁软下来柔化成春水,目光定在姜娆身上,有些挪不开。   姜娆一抬眼,正和齐曕的目光对上,男人桃花眼深处温柔缱绻,似水缠绵,竟一时将她神魂摄住。   她的手轻轻地、慢慢地落下去。   望着齐曕俊逸的五官逐渐在眼前放大,薄唇愈来愈近,她缓慢闭上眼。   然而,预料中的吻并没有到来,齐曕的唇还未触及她的唇,他就忽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   姜娆立马睁开眼,拍着背给齐曕顺气,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有些羞恼,便气鼓鼓道:“都咳成这样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嘛……”   齐曕平复下来:“宫宴在即,宫中布防要重新布置。”见姜娆撅着小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抬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娆娆乖,快了,再有一个时辰,等我命人将新的布防送进宫应付小皇帝,就能陪你了。”   姜娆抬眼看了齐曕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低着头瓮声瓮气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侯爷快点陪我,等侯爷忙完还是先好好养病吧。”   姜娆收拾了东西,没再打搅齐曕,离开了书房。   走出院子,姜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继续往竹苑走。她将空食盒递给迎夏。   迎夏接过,笑道:“公主这么担心侯爷,侯爷就是病着也高兴。”   姜娆闻言,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离京还需要齐曕的安排,他却病倒了,她当然不安——姜娆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但在她的内心深处,不可否认,就算没有离京之事,她也一定会担心他在意他。   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有的,她不知道,然而即便终于隐隐有所察觉,她也一直选择回避,包括此刻。   姜娆转移话题问:“侯爷以前生过病吗?”   迎夏想了想:“没听说过,侯爷自回安梁后,除了偶尔受伤,好像从来没生过病。”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病了,总是比寻常人要严重,姜娆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叫迎夏去了趟妙安院,把冯大夫找过来,给齐曕看病。   冯邑是一个人进去书房的,姜娆守在院子里,等人出来,冯邑说齐曕是受凉染了风寒,又怕风寒传染,另开了一张方子给姜娆,叫她喝了以做预防。   离京原本定在宫宴当日,即二月初七,又过了两日,眼看马上到宫宴了,齐曕的风寒不仅没好,反而整个人病倒。   素来杀伐专肆之人,忽然卧病在榻,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冯邑又开了新的方子,姜娆守了一天一夜,齐曕却还是没见好。恰在这时,不知是不是齐曕病倒、皇帝自危的缘故,宫里传出消息,原定于初七为郕王举办的宫宴,取消了。   离开安梁的计划已经大致安排好了,就算没有了宫宴这个机会,却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到了初五这天,姜娆几人按照计划离开安梁。   清晨,两驾马车从侯府出发,一驾前往南薰坊,另一驾,往城外而去。   “皇姐……皇姐?”   姜娆回过神,马车驶得很快,有些颠簸,她抬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问姜琸:“怎么了?”   姜琸瞥着姜娆劳倦的神色,喉头有些发紧,声音却听不出情绪,只是道:“听说清河侯病了好几日了,皇姐……是在担心他吗?”   姜娆怔了下,很快收拾了情绪,平静道:“他于我有数次救命之恩,又多番相助相护,不仅是我该担心他,你在侯府住了这么久,他庇护你良多,你也应该担心他。”   姜琸抿了抿唇,半晌才应:“我记住了。”   姜娆见他神色郁郁,说话的声气儿也有些不情不愿,目光不觉沉了沉。   原本她只是发现齐曕对姜琸有些敌意,可如今她才忽然发觉,姜琸对齐曕,何尝不是也有敌意?原先,她还以为是因为齐曕是晋国人的缘故,可细想想,其实不是。姜琸住在侯府之时,对拂冬和抱秋她们,分明是和颜悦色,并没有什么敌意。   非是国恨,那他对齐曕的敌意从何而来?   姜娆忍不住又想起齐曕对她的那句话——“公主难道没察觉,六皇子对公主情非寻常么?”   难道真的是……   “公主,燕归阁到了。”马车停下,墨云的声音从帘外传进来。   姜娆用力闭了闭眼,出城危机重重,还不知能否成功,容不得她想其他事。她压下念头,带着姜琸下了马车。   见了柳三娘,姜娆急问马车是否已经备好,柳三娘道已经准备妥当,姜娆便拿了一身侍卫的衣裳催姜琸换上。   姜琸原本就穿着鸣婵的衣裳,闻言愣了下,但还是依言换了。   换完衣裳出来,姜娆问:“兵防图呢,可收好了?”   姜琸从怀中衣裳的暗层里抽出图纸一角,给姜娆看了一眼又立马塞回去:“皇姐放心。”   姜娆点点头:“你现在跟着柳三娘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她会带你往西城门去,路上会和齐老夫人的马车遇上,到时候你在巷子里下车,再假扮成护送齐老夫人出城治病的侍卫,原本的侍卫里会有人退出来,扮做你引开孟家的人。”   姜琸听完,明白过来整个人呆住:“皇姐你不和我一起走?”   “一起走会被盯得死死的,我去将人引开一部分。”姜娆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姜琸一急,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不行,要走一起走!”   姜娆皱眉,扫了一眼他抓着她的手:“眼下不是推让纠结的时候,你是上殷未来的君王,是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人,你必须出城 ,而且我身边还有墨云,我不会有危险,等甩开那些眼线,我会和你在城外会和。”   “那要是甩不开呢?”姜琸不自觉将人抓得更紧,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忽然消失一样,他摇头,“不,不行,我不能让你去。”   “姜琸……”   “皇姐是为了我,还是根本不想离开他?”   姜娆蹙眉:“姜琸!”   姜琸脸上露出些许悲戚的神色,语调隐约有些激烈,不管不顾道:“若是为了我,皇姐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走却自己去冒险,你明知道我是——”   “啪——!”   一声激脆的巴掌声让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争执轰然而止。   姜娆的神色冷到极点,她扫了一眼门外,压低的声音强硬又冰冷:“我早叫你记住,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把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能吐露哪怕半个字,就算在我面前也一样。刚刚的事,我绝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姜琸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方才心底涌起的不甘和愤懑竟陡然间支离破碎,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喉间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公主,殿下,时辰快到了!”   “走吧。”姜娆推了姜琸一把,将他赶了出去。   门口,柳三娘看见姜琸出来,他整个人像是游魂似的木讷,也顾不得许多,抓着人就往后门去。   脸上火辣辣地疼,姜琸的神情却是麻木的,他被拽着走,最后回了一次头看向姜娆。   帐帘摇晃,帘后人的面容有些看不清,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和疏离。 第67章 宋元嘉   按照计划,姜琸和柳三娘一行人顺利出了安梁城,在城外不远的望泗山一处矮山坡上等姜娆与他们会和,从这地方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安梁城的城门。   柳三娘拿了几块糕点送到马车上,递给姜琸:“殿下,之后几日都要赶路,几乎不得停歇,先吃些东西吧,在路上怕是不便。”   姜琸没说话,掀开马车侧帘,遥遥望着城门。   柳三娘将糕点放到侧座上:“殿下别担心,属下在安梁城待了多年,对清河侯的为人也算有所了解,依属下看……”柳三娘勾出几分笑意,“这清河侯是对公主动了真心,以他的心机手段,公主当不会遇到危险。”   未料听完这话,姜琸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他沉吟少顷,干巴巴说了句:“他现在人昏迷着,拿什么护住皇姐。”   柳三娘并不知此事,脸上的笑僵了僵,一时无话。她又看姜琸一眼,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走开了。   与此同时,姜娆正坐在马车上,墨云已经带着她甩掉了孟家的眼线,正在往西城门去的路上。   她对孟家倒没多少担忧,眼下孟家的重心全放在郕王段恒和皇帝段钰的争端之上,双方皆是如箭在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是以,对于她和姜琸这对“无甚威胁”的亡国姐弟来说,能分出来的人手实在有限。   然而,姜娆还是眉头深锁,眼底是浓浓化不开的愁绪。   若说起初只是怀疑、是试探,那今日姜琸问的那一句“皇姐是为了我,还是根本不想离开他”,则是让她心惊震骇了。   她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只是因为姜琸年纪稍小,她一直以来又只将他视作自己的弟弟,所以哪怕他依赖她多些,她也从没往别的地方想。   可是他今日一番表现,不由得她不想。   姜娆合上眼,思绪飘远。   ……   “这要死不死的,他娘的横路上干什么!真晦气!”士兵被地上“一具尸体”猛地抓住了脚脖子,吓了一跳,恼怒之下当胸一脚,直接将人踢飞了出去。   百姓畏畏缩缩站在一旁,没人敢上去搀扶地上濒死的人,只等长长两队士兵走过,众人再一看,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若是有人细心,方才便能认出,地上的人是这宋城里曾经最德高望重、一家四代带领宋城人殷家富民的河西宋家的嫡次子,宋元嘉。宋城原不叫宋城,正是因为宋家人德厚流光,后来才改称宋城。   但,上殷国灭,江山都易了主,又何况这小小宋城。   方才过去那些士兵,正是晋国的玄武军。而宋家上至七十太爷,下至七岁小儿,皆不肯对晋国俯首称臣,已被玄武军屠了满门。   到现在,尸体还悬在宋城城门上。   宋元嘉死里逃生,一睁眼,已是国破家亡,自己也身受重伤。   他看着身前的姑娘,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面无表情地在给他包扎伤口。   宋城的人他当然不可能都认得,但像这样姿容出色的姑娘,他很肯定,她不是宋城人。   他伤势太重,又昏迷数日粒米未进,这姑娘便又弄了吃食,给他喂下。   得她一饭之恩,他有了力气问她,才知道,这姑娘竟是名扬天下的明华公主。彼时她浑身脏兮兮的,人也过分消瘦,实在当不得“倾国之色”这四个字,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却明亮,倒还与“明华”二字沾边。   姜娆原本不打算告诉宋元嘉自己的身份,她是死里逃生的上殷皇室,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都可能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她此行,是要往晋国去。她要复仇,绝不能死在路上。   因不认得路,她只得一直跟着那群要回晋国的玄武军,而她本不该冒险救人,但是听闻宋家之事,这满门忠烈皆是为国而死,宁折不屈,她如何能不动容?   原本,她只想守着等晋军离开,为宋家的人收尸,未曾想,竟意外发现宋家还有一个少年侥幸活了下来。   “公主要去哪里?”少年问她,面容尚未褪去稚气,话音里却是深深的疲惫和沧桑。   姜娆看他一眼,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久前的影子,却也只道:“与你无关。”   后来,他一直跟着她,说要报恩。其实她知道,他只是无处可去,更不知怎么活下去面对一切。   姜娆本想拒绝,可看着少年的五官,她意外地发现,他眉眼和她的六皇弟竟有几分相似。   起初,她也只是孤苦无依,容他跟着自己,她好抓住一丝幻影偶尔欺骗自己。   后来,他与她几番生死相依,一路互相扶持,她已然将他当做亲弟弟一般。   再后来,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   前尘如烟。   用一个落魄的富商之子、忠烈之后,冒充皇室血脉,是她最大的、最不可为人道的秘密。   旧事与当下纠葛在一起,姜娆有些头昏脑涨。此去与三皇叔会和,一路她不知要怎么和姜琸相处,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刻意避嫌,可明知他的心思,她也不可能给他虚妄的希望。   出神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姜娆终于有所察觉,她警惕起来,隔着车帘低声问:“怎么这么慢,发生什么事了?”   墨云在车帘外道:“街上人太多了,马车走不快。”   姜娆皱了下眉,将车帘掀开一线缝隙,看出去。果然看到街边的医馆前排了一只长长的队伍,离她近的是位老妇人,正在低低地咳。   姜娆眉头皱紧:“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到医馆来?”   墨云迟疑了一瞬,道:“或许是倒春寒的缘故吧,病的人就多了。”   ——可这也太多了。   姜娆心里想,因为“倒春寒”三个字,忽然想起了齐曕。   她一时愣住。   齐曕突然病了,城里的病人增多,症状和齐曕相似,宫宴忽然取消……一系列的事情堆在一起,她脑海中蓦地蹦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车帘被缓慢放下,马车继续赶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眼看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西城门,姜娆猛地掀开车帘,厉声命道:“掉头,回侯府!”   “城门就快到了,六殿下还在等着公主您。”   墨云说完,姜娆抬眼看了一眼前方,她尚看不见城门。片刻,她遽然放下车帘,冷厉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不容抗拒:“掉头,回去。”   *   日头一寸一寸偏移,快到晌午。   柳三娘听完了手下人的话,皱眉看了城门一眼,走到马车边:“殿下,我们该出发了。”   “再等等……”   柳三娘又看一眼城门,再次望向车窗上的姜琸:“殿下,我们已经多等了半个时辰了,公主事先交代过,若她来迟,不必等她。再等下去,天黑不便赶路,王爷的人也会等着急,以为我们出了事。”   定定望着西城门,姜琸不说话。   柳三娘拧眉,最后看一眼城门,终于下令,吩咐众人启程。   姜琸还想再让他们等等,马车忽然动起来,一晃,他身子兀地往后跌坐回去,被他手掀起的车帘也落下,遮住了窗外的景象。   他还想抬手,一身绷着的劲却仿佛倏然散尽,顷刻只剩下颓然。   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再等等”,也不知道看那城门看了多久。   原来,他一语成谶,她真的舍不下齐曕,她不会来了。   *   姜娆回侯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二刻。   她没走正门,从侧门进了府。   路上正遇上倚春几人,她们见她回来,都十分诧异,却也很高兴。   素来温柔娴静的抱秋都忍不住笑开:“公主回来了,那奴婢几个便不用离开侯府了。”   姜娆看向她们手里提着的小包袱,这才想起来齐曕身边原本就是没有侍女的,抱秋几个都是他为她找来的。   所以,她若真的一走了之,齐曕正病着,身边竟是一个贴心照顾的人都没有。   姜娆敛眉,再抬眼时眼底的涟漪已经平静,她吩咐道:“你们不用走了,回去吧。倚春,你去找冯邑来竹苑见我。”   姜娆的神色有些严肃,她走过去,倚春几人才回过神,忙应了声。   竹苑里静悄悄的,姜娆用布巾罩住口鼻,进了门——这是冯邑之前交代的,她竟没多想,只以为是怕风寒传染。   进了里间,姜娆走到榻边,榻上的人面容沉静,似乎只是睡着了,只是眉眼有些清寂,少了惯有的冷锐锋芒,而面色过于苍白,偶尔无意识地咳嗽两声,竟看起来仿佛病入膏肓似的。   心口猛地一缩,姜娆慢慢蹲下身子,倚到榻边。   她看着榻上的男人,什么话也没说,蜷缩起来的小小的身子,看起来像一只孤零零的幼兽。   一刻钟后,冯邑到了竹苑。   姜娆出去的时候,神色已看不出丝毫软弱,面容冷静得出奇。   冯邑在门口行了个礼,姜娆摆摆手制止了他,叫他进来。   姜娆盯着冯邑脸上的表情,单刀直入地问:“冯邑,侯爷究竟是染了风寒,还是染了瘟疫?” 第68章 瘟疫   冯邑闻言抬眼看姜娆,脸上并未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他十分坦诚地点点头:“是,侯爷的确是染了瘟疫。”   看到街上那些医馆前的一条条长队,姜娆心里就已经大致确定了,此刻也没什么好惊慌的,只又问:“你可能研制出治好这瘟疫的解药?”   冯邑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能。”   姜娆刚松了口气,冯邑续道:“只不过在下需要时间。但公主放心,在下已经给侯爷用了药,侯爷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姜娆神色略沉了沉。   在这暗潮涌动的安梁城,没有行动能力,一旦城里生乱,齐曕身居高位又毫无反抗之力,其实与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两日后。瘟疫爆发。   安梁封了城,姜娆无比庆幸姜琸走得早,不然困在城里,只怕凶多吉少。   安梁城内,所有人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姜娆求之不得,立马叫人关了侯府大门还上了锁,除了必要的采买,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而就连采买,每次回来的人都会先被隔离,确认没有染上瘟疫,才会将采买的东西发放,将人放出来。是以采买这事,总要好几拨人轮流着去办。   府里各处都洒了石灰,熏了艾草,姜娆闻不习惯这味道,出屋子的时候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登时吓得拂冬慌了神,飞跑着就去妙安院将冯邑拽来了竹苑,给姜娆看诊。   万幸,姜娆真的只是被呛到了。   既然冯邑已经来了,原本是每日午后叫他给齐曕问脉,索性姜娆就叫他一并给齐曕看了。   看完,冯邑道:“侯爷的情况还算稳定,没有大碍,公主放心。”   姜娆微微蹙着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她不解道:“但是昨日夜里侯爷醒了一回,说是口渴,我给喂了水,侯爷这么忽然醒过来,应当是好事吧?”   冯邑沉吟片刻,道:“这是正常情况,侯爷只是昏睡,并非昏迷不醒,若渴了,公主尽管喂水就是。”   “可是……”姜娆偏了偏脑袋,还是有些想不通,“之前侯爷不是昏迷了吗,如今从昏迷变成了昏睡,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应当是有所好转吧?”   冯邑又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侯爷喝了药,大约是药性压制住了疫症,所以有所好转。”   姜娆的眉头这才松开,然而转念一想,她又低下头去,很是自责——她因答应了姜琸和他一起离开安梁,竟真的就丢下了病中的齐曕,险些一走了之。   虽然那时候,她以为齐曕只是染了风寒,以为有冯邑在,齐曕要不了两日就会好转痊愈。   冯邑见姜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又对她道:“在下多嘴问一句,公主照顾侯爷,夜间可是同榻?”   姜娆抬起头,收回思绪,隔着屏风看了里间一眼道:“不是同榻,里间有张榻椅,我睡在榻椅上。”   冯邑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这就好,侯爷到底是染了瘟疫,公主切莫和侯爷过于亲热。”   姜娆一阵苦笑:“别说我如今没这样的心思,侯爷也没这个力气不是吗?”   冯邑没接话,朝屏风后深看了一眼,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却也没说什么,离开了竹苑。   入夜。万籁无声。   月华静静流淌,漏过窗柩轻洒进室内,褪去冷意,连晕光都变得微薄。   明明只是一点极微弱的月色,姜娆躺在榻椅上,睡意却被照得尽消,她有些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动作倒是很轻,生怕吵了齐曕休息。   月偏移,长夜已不知过去多少。   “咳……水……”床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低微的呢喃。   姜娆睡得浅,只是闭着眼,立马就听见了这声音,她一骨碌爬起来,立马去齐曕榻边,从小几上倒了水放在手边,又搀扶起榻上的人,端水喂给他慢慢地喝下。   这一套动作她做的十分熟练,等齐曕喝完,她放下盏杯,再将人扶着重新躺下。   然而,她刚要扶齐曕躺下,腰间忽然落下一掌温热。   熟悉的温度,掌心有一层薄茧,挲得人发痒。   姜娆身体一僵,等反应过来是齐曕抱她了,她话音里漫上掩不住的欣喜:“侯爷!你醒了?!”   却无人回答。   病中无力,齐曕似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头一点一点偏倒,慢慢靠落在姜娆肩头。   他极高,同坐在榻上亦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脑袋倚靠过来,便深埋进了她颈窝。   呼吸喷薄在颈间,少了曾经缠绵的灼热,不知是不是齐曕过于虚弱的原因,姜娆甚至觉得,他的呼吸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她蓦地觉得有些冷,心下也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深寂的夜,黑暗原本让人恐惧,这会儿,姜娆却觉得让她心安,仿佛在这样无人的夜里,无论她做什么想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她终于不必逃避,也不必惶恐不安,只消遵循自己的心。   身为公主,她是整个上殷的支撑,身为皇姐,她是姜琸的依靠,唯有身为姜娆,她只是他的娆娆。   不用铜墙铁壁,不用坚不可摧,走累了可以要抱,委屈了可以想哭就哭,仿佛她还是多年前深宫高墙里,那个不谙世事、有些骄纵任性的小姑娘。   姜娆慢慢伸出手,回抱住齐曕,不敢太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曕轻握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松开,滑落下去,似是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姜娆这才扶着他躺下。   下半夜,齐曕又醒了两次,仍是要喝水。而这两次,他又无意识地去抱她,虽然力道很轻。   当姜娆第三次扶着齐曕躺下睡好的时候,她忍不住苦笑,轻柔的声音在寂夜里无端显得有些低落:“都昏睡着,还想着要抱着别人,若是……若是赤风墨云照顾你,难不成你也要抱一抱吗。”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万一倚春几个人没离开,她们在榻前照顾,齐曕岂不是也要抱着她们?   但榻上的人到底无法回答,更无法解释,姜娆这酸涩的念头也只能压下去。   她给齐曕掖了掖被子,起身朝榻椅走过去。   她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极低微,仿佛是耳边的幻觉。姜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看,借着微薄的月色,果然看见齐曕薄唇阖动,似乎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含糊到完全听不清。   姜娆以为他还要什么,忙回到榻边俯下身,附耳贴到他唇边去听。   “娆娆……”榻上的人低声唤。   姜娆愣了下,反应过来,终于轻笑了声。   她垂下眼帘,神色浮出几分罕见的温柔与宁和:“娆娆在。”   第二日。天光大亮。   因着夜间起身的次数太多,前半夜又睡不安稳,快寅时末的时候姜娆才沉沉睡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院子里有人说话,有些吵,姜娆悠悠转醒。   她从榻椅上起身,没直接唤人进来服侍,而是先走去床榻边,看了看齐曕的情况,见他如常,又从小几上倒了点水,沾在食指上,润了润齐曕发干的唇。   做完这些,她唤了人进来服侍梳妆。   倚春早守在门外,端着水进来。   梳妆之时,姜娆问起府中的情况,倚春道:“府中一切正常,暂时没发现有人染病。”   “府外呢,安梁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姜娆又问。   倚春却是迟疑了一瞬,才答说:“也还好。”   姜娆一听,再从镜子里看了看倚春的神情,便知道她有事瞒着,又问:“方才院子里在吵什么。”   “没、没吵什么啊……没什么事。”   姜娆没说话,从镜子里看向倚春。   倚春对上她的眼神,梳发的手一抖,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回公主,是……是迎夏和抱秋,她们两个今儿负责出去采买东西,结果路上遇到百姓暴/乱,受了伤……具体什么个情形,来传话的人没说清,奴婢也还不清楚。”   为了这事,姜娆梳洗完带着倚春径直去了东苑。   还没见到人,拂冬先哭哭啼啼出来了,姜娆正要问,赤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抢先问道:“怎么样了?她们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迎夏姐姐的脑袋伤着了,呜呜,流了好多血,呜呜……”拂冬哭出声,哽咽了一下,才又道,“幸好抱秋姐姐没这么严重,只是胳膊蹭破了皮。”   赤风闻言明显松了口气,姜娆察觉,斜了他一眼,赤风就赶忙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姜娆安抚拂冬道:“没事,人回来了就好,只是受伤,你去妙安院找冯大夫过来给她们看看。”   冯邑除了在妙安院鼓捣自己的瓶瓶罐罐,向来只给齐曕看诊,除非侯府里有人伤重快死了,一般不会给下人看诊。   好在有姜娆发了话,拂冬飞跑着往妙安院去了。   姜娆这才带着倚春进去看人,走到一半,又想起赤风还在院子里,回过头看他:“不是叫你带人加固侯府的守卫吗,该装的机关都装好了?”   赤风赧然,挠挠头:“我、我……”   “赶快回去,要是守不好府门,拿你是问。”   “是!”   姜娆进了屋,迎夏伤的重,她就让她歇了,叫抱秋说受伤的事。   抱秋坐在榻上,整个人略有些憔悴,但脸上倒未见惊慌恐惧,她冷静道:“今日出门,原本一切顺利,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碰到有人闹事,奴婢听着,说是有人看见从保大坊的头固河里竟浮上了两块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奇石,那奇石上还有字。”   “写的什么。”姜娆面色微凝,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判断。   抱秋肃容,正色道:“一块写着:奸邪当道,干殿无德,天罚于晋;另一块写:奉天承运,真龙归京,普济群生。”   姜娆敛眸,神色不动。   果然,这安梁城的天,要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剧情章呀 第69章 郕王   皇帝段钰在干德殿砸了一堆东西,殿中宫女太监吓得跪了一大圈,只段钰近侧一个太监还站着,出声安抚:“不过是些愚民,被郕王的把戏轻易骗了,陛下为了这等愚民气坏了龙体,实在不值当。”   “朕看是暴民!暴民!”皇帝甩手,将紫檀木座上最后一只羊脂玉的佛手也给摔了。   “砰”一声巨响,殿内跪着的人齐刷刷一个哆嗦,而皇帝自己这般暴怒,其实内心也是恐惧。   身侧太监又道:“陛下莫急,幸好如今玄光令在您手上,玄光卫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若事情真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只要有玄光令,玄光卫总能将陛下平安送出安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陛下!”   一听甚至可能要离京,皇帝内心恐惧更甚。玄光门的人认令不认人,虽不如军队可左右天下局势,要护一个人平安,却还是不在话下。   ——可是真的要离京吗?   “陛下!陛下!”殿内正陷入一片死寂,冷不丁外头一个太监冲了进来,他慌里慌张,甚至没来得及站稳,直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也不起身,像没了力气似的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着声气儿道:“陛下,宣、宣威将军进宫来了!”   宣威将军,即原来的建威将军孟崇游,因打了胜仗,他又升了半阶,从从一品升到了正一品。   皇帝一听太监这话,登时怔在了原地,他身侧太监倒先镇定下来,问:“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人来的?”   报信的小太监额头触地,不敢抬起来,声音闷闷带了哭腔:“他是……他是带兵进来的!”   皇帝一个踉跄,猛地后退一步。   “陛下,趁着人还没来,陛下快拿着玄光令,让玄光卫护送陛下出城!陛下……陛下!”   太监的话刚说完,皇帝跌跌撞撞冲进了内殿,不一时,拿着玄光令出来,却是将令牌递给了这名太监。   “陛下……”   “你快去,去找齐曕!”皇帝说完又立马摇头,想起他和齐曕龃龉太深,又想起齐曕病了,忙改口,“去!去找孟辞舟!”   任凭太监如何劝说,玄光令终究送到了孟府。   孟府里孟辞舟的心腹早已经等着,接了玄光令,却是又从后门离开了。   皇华坊。   一间茶楼里,两个青年人对面而坐,一人正在烹茶。   “这是极品的青凤髓吧,当年上殷的名茶,可惜早已绝产,有市无价。”   “什么有市无价,不过是给的价钱不够罢了。”   “……宣威将军和宣武将军在外这一年多,看来孟二公子在安梁也没闲着,实力已是不容小觑啊。”   其中一个青年正是孟辞舟,而另一人生得龙眉凤目,英气不凡,正是归京不久的郕王,段恒。   孟辞舟听了郕王的话,只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问:“王爷猜猜,在下买这青凤髓,花了多少银子。”   郕王没答,孟辞舟也不执意让他猜,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自道:“一万金。”   纵使天潢贵胄如郕王,当下也狠狠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面前人。   孟辞舟一笑,语气似是颇为无奈:“其实这青凤髓再珍贵,也不值一万金,原卖不了这样高的价,不过既是为招待王爷这样的贵客,在下有所需,那卖茶的人看破,便坐地起价。说到底,只是茶而已,不过是人有所求,这才使它价超所值。王爷,尝尝吧。”   郕王回过神,端起孟辞舟倒给他的茶,吹了吹,呡了一口。   “王爷觉得如何?”   “茶是好茶,不过……”   话未说完,孟辞舟却领会,点了点头:“的确,付出的代价太大,纵使最后得到,也早不是原本的价值,亦失了滋味。”   郕王看着对面的人,眯了眯眼:“孟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孟辞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坦然问:“听说家父助王爷夺登大宝,王爷感念,许了家父平夷军的军权?”   郕王没答,神色却是默认了。   孟辞舟道:“齐曕兵权甚微,如此尚且能坐到一人之下、权倾朝野的高位,家父本就有两军兵权,王爷放心?”不等郕王说话,他紧接着说,“至少,以在下对家父的了解,难保他不会是下一个齐曕。”   郕王早收起了喝茶闲谈的适惬,面上带了几分冷肃:“齐曕得了段钰的信任,孟崇游却因兵权过重,在段钰身边没有位置,否则,他当初不会选本王。而本王和段钰不同,本王既非先帝传位,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兵权起势,不能取而代之,本王需要孟崇游,且别无选择。”   孟辞舟点点头:“家父没了王爷,段钰也不敢动他,可王爷若没有家父,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两说,当初,的确是王爷更需要家父。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王爷有的选,可以选。”   “哈哈!”郕王忽然朗声大笑,“你是要本王选你?”   “在下备了一份大礼,王爷看过之后,再决定选不选吧。”   话音落,厢房的门被叩响,孟辞舟的心腹进了门,将玄光令交给了他。   身为皇子,不可能不认识玄光令,郕王诧异不已:“段钰竟把玄光令给了你,他疯了不成!?”   孟辞舟深看郕王一眼,慢悠悠道:“段钰虽为帝,到底不过一深宫少年,他怯懦胆小,忍辱负重、东山再起这样艰辛的路,他不敢走。他只敢窝在他的干德殿里,等着别人帮他起复。”   孟辞舟一笑:“不过,他也算聪明,他知道王爷和家父现在不会杀他,他还可以等。”   郕王看向窗外,目光眺向皇宫的方向。孟崇游此时,定然已经在逼着段钰写禅位诏书了。   “王爷。”孟辞舟唤回郕王的思绪,“这玄光令,在下愿意献给王爷。”   郕王收回目光,看向孟辞舟的目光满是疑虑、郑重、赞佩……诸多情绪混杂。   孟辞舟将玄光令往前又推了推:“段钰留着玄光令,便有了逃离安梁的可能,但现在,这条路被在下堵死了。来日王爷得登大宝,家父兵权甚重,必成王爷心腹大患,而有了这玄光令,王爷在宫中足以自保,便可制衡家父,家父暂时还不敢做那天下皆可诛伐的乱臣贼子。这条路,在下给王爷铺好了。”   郕王微微蹙眉。   他的确需要一股抗衡孟崇游的势力,而孟辞舟身为孟家人,是最了解孟崇游和孟轩枫的人,且,一旦家族内斗,于孟家势力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分割瓦解。   半晌,郕王伸出手,将玄光令握于掌中:“今日之约,就此达成。”   郕王离开茶楼后,孟辞舟收敛笑意,问道:“人进府了?”   心腹点头,迟疑片刻,忽然道:“大公子带着人去清河侯府了。清河侯病得不省人事,只怕今日侯府就要倾颓,二公子可要去瞧瞧?”   孟辞舟垂眸,指腹摩挲着小桌上杯子的沿口。   过了片刻,他起身:“不必了。美人既有倾国色,就算孟轩枫不自己留着,也会献给郕王,到时候,自会再见。”   *   清河侯府。   箭矢流空,刀剑铿鸣,侯府门外已是倒尸一片。   姜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自打孟轩枫带人前来,已经过去了两日,久攻不下,他又召了几队玄武军前来,攻进来也是迟早的事。   墨云从院外进来,脸上带着血迹。   姜娆一看,眉头猝然锁紧:“怎么了,可是撑不住了?”   墨云摇头,循着姜娆的目光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原是沾染了别人的血。   他道:“幸亏公主有先见之明,叫赤风带人在府中各处安了机关,这才撑了两日,只是机关有限,至多再撑半日。属下来,是想找个法子,送侯爷和公主离开。”   “不行。”姜娆摇头,“侯爷这个样子,出去还不如在府里安全,再说孟轩枫把侯府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出去?就算倾尽全力杀出去,也未必逃得掉。”   说起这个,她想到一事,问:“对了,暗道呢,找到暗道了吗?”   墨云脸色十分不好:“府里各处都找了,侯爷接手这府邸才两年多,暂未新修什么暗道,旧的暗道都被毁去了大半,走不了。”   姜娆闻言眉头紧锁,她踱了一步,脑海中适时闪过一丝什么,她竭力抓住,眼神霍地亮起来,看向墨云问:“启徽阁呢,启徽阁可带人搜过了?”   墨云一愣:“这……属下带人进去搜了一圈,只剩静室没搜。但是侯爷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任何人都不能进静室。”   这回轮到姜娆愣住,片刻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   “可是……”   墨云还想说什么,姜娆却已经提步往院子外走去了,她一边走一边道:“你不敢抗命,我亲自带人进去搜就是了。”   墨云不敢阻拦,姜娆的步子越走越快。   她在清河侯府住了这么久,到如今还记得,赤风曾说过北苑和启徽阁,是侯府两处不能踏足的禁地。   北苑的秘密她已经知道了,而这启徽阁,她忽然有种直觉,那里头藏着的秘密,才是真正会令她震骇。 第70章 攻府   这时节春寒料峭,姜娆疾步行至启徽阁外,手背已被微寒的风吹得发凉。   她的手心却是热的,与澎湃的心跳一样,藏着股隐秘莫名的期待和激动。   姜娆在大门口停了步子,扫了一眼里头,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语调问墨云:“哪间是静室?”   “左侧第二间。”墨云抬手一指。   姜娆刚要提步进门,身后忽然有人大喊了声:“公主!”   孟轩枫正在带人攻府,危机四起之际,这样着急的唤声很难让人不多想,姜娆和墨云都皱了眉,回头看过去。   迎面,赤风跑了过来,稍近些便能看见他身上已经有多处受了伤,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到了跟前急报:“公主,孟轩枫已经攻破大门了!”   “这么快!”墨云惊呼一声。   “来了不少玄武军。”   赤风说完,姜娆面色一沉:“看来宫中局势已定。”   孟崇游虽掌兵权,但他若无诏带兵入安梁,就是形同谋反,是以此回归来,他只带了极少数的亲兵,这也是为何他人手不足,同时应付起宫里宫外来捉襟见肘的原因。   但即便是少数玄武军,宫中局定,他们全都来对付侯府,那侯府就连半日也撑不住了。   孟轩枫耗了两天一点不急,正是在等宫里的玄武军。   “现在我们的人还将他们挡在二门外,应该能再抵挡一阵,公主,我和墨云带人护送您和侯爷离开!”   姜娆回头看一眼静室,像是没听见赤风的话,赤风正要再催,姜娆开口道:“赤风,你带人去静室,找找有没有密道,一旦发现密道立马安排撤退,再遣人告诉我。墨云,你去竹苑,保护好侯爷。”   “公主,那你呢?”   “我去二门再拖上一阵。”   墨云赤风反应过来想阻止的时候,姜娆已经快步朝前院走了。   *   垂花门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里头有侯府的侍卫和孟轩枫带来的人,还有不少玄光卫。   齐曕掌管玄光门两年,这两年间,玄光门的势力也渐渐被分割成了两派,一半是原本的玄光卫,认令不认人,而另一半,则是齐曕暗中培植的,只听命于他的势力。   “哟,这不是清河夫人吗,清河侯呢?”孟轩枫穿着盔甲,腰佩长剑,气焰嚣张地站在外院,他一边说话,一边略抬手,制止了手下人猛烈的进攻。   姜娆站在垂花门里,看着门外的孟轩枫,眼神冷漠,声音也冰冷:“昭信校尉不知道侯爷的情况吗?哦,对了,你升官了,现在是宣武将军了。”   孟轩枫轻蔑一笑,没说话。   姜娆续道:“之前为宫宴一事,侯爷进宫布置宫防,瘟疫,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吧?”   孟轩枫笑意更深,不答这话,只道:“他染了瘟疫,必死无疑,公主年轻貌美,何必苦守着一个将死之人。”   他的目光在姜娆身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贪婪得黏腻:“公主虽已经嫁过一回,不过……这女人嘛,人妇更有滋味,想来清河侯已将公主调/教得很好,公主若肯乖乖跟我回去,做我的侍妾,他齐曕能给你的庇护和富贵,我孟轩枫也能给你。”   “谁说侯爷必死无疑?”姜娆忽略掉他恶心的目光,“你们手里有瘟疫的解药吧?若是没有,那所谓奇石上的预言便是假的了。故弄玄虚,不惜以瘟疫伤害自己的子民,你们不就是等着绥丰帝禅位,然后顺势拿出解药好收服人心吗。”   孟轩枫笑意收了几分,虽然这里的玄武军都是自己人,但难保这些话不会有人不小心传出去,他呵斥出声:“够了!”孟轩枫冷冷一笑,“别以为自己很聪明,若真聪明,你们又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如今什么下场?”姜娆莞尔一笑,娉娉袅袅的身姿立在垂花门里,被满地高大男子的尸体一衬,显得尤为娇小。   她站在春日微凉的二月清风中,发丝轻拂面颊。   满院玄铠赤血,唯她冰清玉洁,笑起来,仿佛美得支离破碎。   她淡道:“奉命城破那一日,人间于我,早已是地狱。”   “不过……”她话音一转,笑得有些无辜,“宣武将军自然是不能理解的,毕竟,将军看着别人学射箭都能吓得尿裤子,今日的场面若落到将军身上,怕是又要吓坏了吧?”   “你!”孟轩枫一下子变了脸色,“你这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话间,孟轩枫看也不看,从身侧之人手中一把夺过长弓,随手又抢了一支箭,搭弓拉弦,一气呵成。   “咻”一声,一支利箭朝着姜娆直直地射了过去!   *   侯府外,无人注意的暗巷中,停了一辆马车。   孟辞舟坐在马车里,抬手掀起一点侧帘,目光望着清河侯府。   心腹站在侧窗下,低声禀报他刚得到的消息:“二公子,宫里那位已经死了,我们的人动的手,没给他和别人说话的机会。”   孟辞舟点点头,并未应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心腹思忖片刻,又道:“清河侯府怕是撑不住了,二公子不如现在出手,劝大公子将人献给新帝,这样,她也能少受些苦。她若承了您的情,以后在新帝身边,您就多了一双眼睛。”   孟辞舟笑起来,清润的嗓音夹杂着些许无奈:“你以为她这么好掌控?齐曕昏睡,她能带人撑这么久,已经叫我很意外了。”孟辞舟垂眸,“还不到时候,等她万念俱灰之时,再出手相助吧。”   说罢,他放下帘子,不辨情绪的眉眼消失于帘后。   *   “公主!”   利箭离弦,倚春急忙飞扑到姜娆身前,要将她挡住推开,下一刻,她的胳膊却被人拽住,温软的触感,力道却大得惊人。   一箭长影射过,等倚春回过神,只见一缕乌黑的发丝飘飘然落下,而姜娆和她,都安然无恙。   倚春心口砰砰直跳,愣愣地抬眼看向姜娆,只见女子哪怕被利箭划断发丝,依旧笑得温婉,仿佛方才用力拽她的人不是她,她不慌不忙问门外的人:“怎么,将军恼羞成怒了?”   孟轩枫没想到姜娆能躲开这一箭,且还能朝他笑出来,被人说中,胸口一团怒火登时烧得更旺,他从身侧人手里又夺了三支箭,双眼因为急怒,泛出些许红。   然而,不等他搭上弦,众人只听得一声破空之声,一促急厉的影从垂花门里飞射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疾影直直朝着孟轩枫的眉心射去,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孟轩枫反应过来要躲开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啊!”   一声惊呼,血从孟轩枫右眼里汩汩涌了出来,而插进他眼里的那支箭,正是方才他射出去的那一支。   外院顿时乱作一团。   姜娆怔了下,想到什么,迟疑着转过头看。   青石板的长径上,男人长身而立,连日的卧病让他的面容销铄了几分,五官显得愈发深邃,锋利分明,但他笑着,眉梢阴鸷褪去,温柔成一汪春水。   “侯爷……”姜娆喃喃出声。   她再没有心思管门口的玄武军,也来不及思考齐曕怎么忽然就好了,只在确认那人是齐曕的瞬间,便径直朝着他奔过去。   越来越近,人已近在眼前,姜娆险些扑进齐曕怀里,然而,三五步外她看清他苍白的脸色,脚步便猛地慢了下来。   “侯爷……”她有些怔愣,他脸色实在太差了。   “娆娆。”齐曕笑,朝她伸出一只手。   姜娆忙上前两步,将那只骨骼分明的、同样苍白的手牢牢握住。牵住他的手,是温热的,她慢慢松出一口气。   “走。”齐曕声音很轻,和牵她手的力道一样,“我们去启徽阁。”   墨云和冯邑一起去了二门,冯邑给府中人分发了一些毒粉和解毒的药,又放出了毒烟和毒虫,而孟轩枫的右眼被齐曕射中,为了止血也耽误了不少工夫。   趁着争取来的这一小会儿时机,齐曕一行人顺利到了启徽阁,还没等进院子里,走在姜娆前头半步的齐曕忽然脱了力似的,整个人陡然朝前栽倒下去。   姜娆几乎是立马上前,娇小的身量挡去齐曕面前,用单薄的脊背抵住了齐曕的胸膛,免得他摔倒。   “侯爷,你、你还没好是不是……”姜娆偏过头,压在背上的重量让她动作僵硬,看不见齐曕的面容。   “无碍。”齐曕的声音很平静,可他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姜娆撑着他,此刻冯邑不在,说什么都是无用,她不再问,唤了声“赤风”,屋里找密道的人闻声便出来了。   赤风看见齐曕无力地靠在姜娆背上,面露急色,连忙要上前搀扶,齐曕却是道:“不用。”   他自己缓和了片刻,姜娆感觉背上的重量轻了些,回头看他,他脸色更白了。   齐曕看姜娆一眼,她眼里的担忧掩不住,他心下一暖,想笑,又迫于处境,只短暂地勾了下唇角让她安心,随即便看向院内,简短道:“去静室,有密道。”   果然有密道。   可姜娆这会儿却无心想这个,齐曕看起来摇摇欲坠,她紧张无措,甚至连静室里的秘密,她也一并忘了。   “侯爷,慢些。”姜娆搀着齐曕往静室走,没察觉到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第71章 公主不哭   赤风开了静室的门,齐曕和姜娆进去。   机关复杂,齐曕唤了赤风,同他仔细说了一遍,赤风依言去打开密道的机关。   等赤风走开,齐曕喘了口气,察觉搀扶自己的人身体有些僵硬。他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静室里,庄重地摆着三杆长/枪,和一张弓。   齐曕眸色略沉,没说话,姜娆却是已经怔住,整个人呆呆的,仿佛入了定。   那三杆长/枪她认得。   上殷重文轻武,却也不乏簪缨世家,其中,尤以贺、萧、穆三氏,为上殷武将之首。   这三氏俱为上殷立下过汗马功劳,满门上下皆是忠君不渝的纯臣,父皇深感忠臣之义,登基两年坐稳皇位后,特请能工巧匠锻制了三杆长/枪,分别赐予了贺、萧、穆三氏,并许,除叛国谋逆之大罪,无论他们犯下何种过错,皆可凭此御赐长/枪,抵免死罪。   父皇是想表明,哪怕他已经稳坐皇位,也绝不会行削兵夺权之事,定会和皇祖父一样,对忠烈之臣永不相疑。   往事如烟,姜娆压下眼角湿意,心下的震骇却久不能平。   不仅那三杆长/枪她认识,那张弓,她更是认得。   当年武衢园朝空一箭,她意外射中贺家三郎,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时,她用的那张弓,此刻竟就摆在齐曕的静室里。   ——长/枪也好,弓也好,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清河侯府?   上殷国破,晋国的军队在上殷大肆掳掠,搜刮了无数金银珠宝、良兵利器,那三杆长/枪倒也罢了,的确如紫电青霜,可她那张弓,少时之用,根本不是什么良弓,毫无收为己用的价值。   甚至,若说那三杆长/枪是作为战利品用来炫耀的,那又为何要收在不准人进的静室之中?   只有一个可能,齐曕收藏它们,是为了纪念。   纪念已经死去的人。   ——可是,他又为何要纪念呢?   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占据了姜娆的脑海。   齐曕。贺泠。   当这两个名字终于被她放在一起,过去那些细枝末节就全都一起浮现出来。   清河侯府的湖,叫做虞湖,和武衢园她初遇贺泠的湖同名。   齐曕心口有箭伤,她当年一箭正是射在贺泠心口。   在临兖,齐曕暗中维护生活在唐城的上殷人。   她生辰那日,齐曕送她簪子。   还有,年夜那晚,他握着她手写下“平安喜乐”四字,那四个字,正是她在上殷宫中时,每年写下的愿望。   就算……就算所有这些通通都是巧合,眼前这张弓,却做不得假。   这张弓,于任何人都没有意义,除了她和贺泠。   姜娆慢慢地转过脸,抬眸去看他,这个简单的、缓慢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而等她真正看向他时,她却看不清了,早已泪眼朦胧。   “你……你……”一开口,便是压不住的哭音,词不成词,句不成句,想问的话全堵在喉间,酸涩难言。   “臣没事。”齐曕道,眸笼着雾,嗓音有些干涩,“公主不哭。”   他好像什么都没回答,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世上最柔软的话,却在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视线一片模糊,记忆中那少年的面容温煦如风,与阴鸷冷酷的齐曕,不知可否重叠,但她清楚地知道,耳畔这句话,已带她穿过惨烈的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她最美好的、最温柔的,锦瑟少年时。   看见面前的人眼泪如雨落下,齐曕喉头发紧。   纵使他已经预料到,她见了静室里的东西,会怀疑他的身份,却不想,她看到那弓,顷刻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小公主还记得他。   齐曕抬手,抚去她滚落的泪,用沙哑的声音哄她:“乖,不哭。”   “侯爷,开了!我们……”赤风一转脸,就看见姜娆泣涕如雨,齐曕正为她拭泪,话音一时顿住。他只以为是齐曕脸色不好,姜娆太过担心,当下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自己打断了两人的小意温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放低了几分声音这才接着道,“侯爷,密道打开了,可以走了……”   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万般情绪只能压下,一行人进了密道。   府上众人都从密道撤走,赤风却没守在齐曕身边,只在密道入口站着,等所有人都进了密道,他才道:“墨云和冯大夫还没来,我去接应他们。”   抱秋跟在姜娆身后,闻言步子一顿,姜娆察觉,搀着齐曕停了步子,回头遥遥看向赤风,只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我和侯爷没你们可逃不出晋国。”   她声气儿还带着哭过的鼻音,赤风一怔,郑重地应了声“是”,这才去接应。   众人沿着密道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密道尽头。   打开最后的暗门,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刺目的天光,而是另一片昏暗。   姜娆和齐曕率先走出了暗道,四下环视了一圈,姜娆问:“这是什么地方?”   齐曕看她一眼,沉声答道:“玄光门。”   姜娆一怔,没想到齐曕竟然在清河侯府内建了一条直通玄光门的暗道。   转出一扇门,进了一处空旷的岩穴,岩壁是刻意镌修过的,俨然是一座石头打造的秘密训练场,而此刻,玄光门里到处都是尸体。   “放心。”齐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是我的人动手了,现在玄光门里剩下的,应当都是自己人了。”   如齐曕所说,再往外走,见到了不少活人,全是听命于他的玄光卫。   从玄光门出去,一直是往上走的,直到出了最后一扇门,仿佛从地底爬上来了一般,姜娆看清眼前熟悉的场所,这才意识到,行踪诡秘的玄光门,竟然就在山康赌坊的地下。   赌坊鱼龙混杂,众人换了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赌徒之中,再分别离开赌坊,往西城门去。   西城门的守卫里有齐曕的人,一切十分顺利,众人赶在玄武军的五万精锐到达安梁之前,终于平安出了城。   *   半个多月后。   绥丰皇帝段钰的罪己诏昭告天下,并在旨意中言明,退位让贤,禅位于皇兄郕王。   郕王段恒苦研出瘟疫解药,救万民于水火,既得诏书,又顺民意,很快便登基称帝,定年号为延兴。   晋国新帝登基,奸佞败逃,举国上下的气象焕然一新。   临兖府。唐城。   龚双儿提着一篮子鸡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遇上巡检的官兵,被拦下。   “篮子里装的什么?”官兵问。   “鸡、鸡蛋……”龚双儿小小声道,她年纪小,又因吃不好穿不暖,身量十分瘦弱,怯怯的样子打眼一瞧,就是个不敢撒谎的。   官兵却还是将篮子里盖着的粗布掀开看了一眼,又用手拨弄了几下,确认没有夹带什么别的东西,这才放了人过去。   龚双儿往家的方向走,身后,官兵凑在一起说话。   “这没日没夜的巡逻搜查,我看不等找到人,我们自己先被累死了。”   “哎,清河侯以前多厉害的人物,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这么大,谁知道他藏在哪里,说不定早已经逃出晋国了。”   “哼,我看还不如就按照宣武将军的法子,将这唐城里的上殷人全抓起来,一个一个杀,那上殷的亡国公主据说爱民如子,定能把她逼出来,她一出来,定能找到齐曕那奸贼!”   “嘘,这话还是别说了。孟二公子如今正得圣眷,他驳了这法子,陛下也说国祚刚稳,不宜如此行事,怕是还得靠我们这样大海捞针地搜下去啊……”   走得远了,龚双儿渐渐听不清他们的议论,她加快步子,小短腿吭哧吭哧地往家跑。   “娘!”龚双儿进了屋,将鸡蛋递给阿娘。   龚嫂子接过篮子,站在门边往外警惕地看了一圈,这才关上门回身进屋。   龚嫂子提着篮子,将盖在鸡蛋上面的粗布拿出来,快步走到床边,递给了床边坐着的女子:“公主,消息来了。”   接过粗布的女子正是姜娆,而床上躺着的昏睡的男子,正是齐曕。   “龚嫂子,有劳了。”姜娆抖开粗布,上面什么都没有,这表示一切如旧。   “笃笃——笃——”门外忽然响起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龚双儿听见声音立马笑开,抢着去开门,门外随即闪进来一个敏捷的身影,是鸣婵。   “女侠姐姐!”龚双儿甜甜地叫了声。   鸣婵朝她浅浅笑了下,之前她还会摸摸双儿的脑袋,但今日事情紧急,她只快步走到姜娆面前,禀道:“公主,玄武军有异动,似是朝着唐城来了。”   姜娆微微蹙眉:“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鸣婵摇摇头:“暂不知他们来的原因。”   姜娆垂眸,正要深想,龚双儿踩着步子到了两人中间,她仰头道:“公主姐姐,我今日听见官兵议论,说是一个什么将军要杀上殷人,还说公主爱民如子,逼迫什么的……公主,是不是又有人想杀我们?”   鸣婵和姜娆听完双儿的话,反应过来面色骤变。   一个将军。   如今晋国风头正胜的将军,除了孟崇游和孟轩枫,还能有谁?   新帝初初继位,他们竟然想出这么卑鄙的法子,甚至不在乎会不会引起暴/乱。   姜娆看一眼床上的齐曕——离开安梁后不久,他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冯邑又不在身边,她冒险请了大夫看,却没什么用。   闭了闭眼,姜娆只能先压下心底的担忧。   如今的延兴帝根本无法全然掌控孟崇游,不管孟家是领命前来,还是自作主张,她都要马上做出准备了。 第72章 上山   齐曕在唐城有自己的势力,但他现在人昏迷着,这些势力姜娆无法利用。   思来想去,根据龚双儿听到的消息,姜娆最终决定,带着唐城的上殷人去骅山暂避祸事。   准备了足够支撑半月的食物后,姜娆带人分批出城,上了骅山。其中,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和中年人,因为已经有了之前躲避蒋弘宾的经验,这些人便和姜娆等人分开,去了各自找到的安全避难所。   姜娆所选的骅山就在唐城外不远,树木茂盛,浓荫蔽天,山中地形又复杂,除非是经常上山的猎户,否则,就算孟崇游的人来了,带兵进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   当然,并非所有的上殷人都离开了唐城,还有些年纪大的、病弱的,实在走不动,便只能藏在城里了。   姜娆带了一部分人上山,山上有猎户偶尔过夜的屋子,于是在深山里住下。   屋子简陋,一行人简单搭了一个大通铺,供体弱的孩子和妇女们休息,其余人都睡在外头。对于惯常行走在外的人,或是受尽欺压的人,在深山老林里露天睡觉,并不是一件难以适应的事情。   齐曕因为昏迷,他独有一间小屋子用来歇息。   从安梁离开后,众人未免暴露,是分开赶路的,是以墨云等人不在唐城。其中,墨云带着的一部分人在辽城暂躲,而赤风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和冯邑等人在寿城休养。   姜娆将消息传给了他们,大家各自安排,全都躲了起来。   因为齐曕再次昏迷,鸣婵去接了冯邑来骅山。   这日,冯邑一到骅山,只喝了口水,就被姜娆催去给齐曕看病。   看过之后,冯邑开了方子,姜娆身边如今只一个倚春跟着,她事情也多,姜娆命人按方子抓了药回来,亲自去煎药。   煎好药回屋的时候,齐曕的屋门还紧紧关着,姜娆想是冯邑还在施针,不觉放轻了脚步,打算等一等,却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幸亏此药药性温和,不然拖了这么久才解毒,早该留下遗症了。”   说话的人是冯邑。   他能和谁说话?   定是齐曕醒了!   姜娆一喜,就要进门,里头齐曕的声音紧跟着传了出来,低低的,有些无力:“这件事不要让公主知道。”   屋里冯邑没答话。   姜娆皱起眉,步子不觉停下:不要让她知道什么?   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冯邑的话——毒。   齐曕中毒了。   可是,齐曕不是染的瘟疫吗,怎么又变成中毒了?   不等她想明白,里头响起脚步声,姜娆只犹豫了一瞬便端着药快步离开了门口。   冯邑离开齐曕住的屋子,走出不远就遇到了姜娆。   他看她端着药,躬身行了个礼后主动道:“公主放心,侯爷并无大碍,按照这方子喝上两日药,就能彻底痊愈。”   姜娆没答话,定定地看着他。   冯邑被看得发毛,抿了抿唇,正要拱手告辞,姜娆开口了:“侯爷中了什么毒。”   冯邑脸色大变,瞠目结舌地盯着姜娆一时说不出话:“公主……这……”   “我都听见了,别再瞒我。”   大抵姜娆脸上带了几分郑重,神情就显得有些严厉,冯邑原还想搪塞过去,对上她的眼睛,却竟有种心虚而无所遁形的感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是这样的……侯爷原本的确是染了瘟疫,但安梁城中闹的瘟疫和之前边关的瘟疫一样,是以在下手中其实早有解药。祛了瘟疫,侯爷找在下要了一种毒药,服用之后的症状和病重之人无异,侯爷此举是做给孟家看的,为的就是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动手。这件事侯爷瞒着公主,想来……想来也是怕公主知道侯爷要服毒,会心疼阻拦罢了。”   他瞥一眼姜娆,续道:“孟家动手后,侯爷就服下了解药,可这解药需得两日才能彻底解除毒性,而偏偏毒性尚未除尽,侯爷就妄动内力,致使毒性侵入了经脉。后来出城,不巧在下又和侯爷分道而行,这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冯邑说完,有些口干舌燥,抬眼打量姜娆,她却怔愣着,没什么反应。   “公主?”   “拿着。”姜娆猛地将手里的药递到冯邑面前,“你去给侯爷送药吧。”   “啊这——”   不给冯邑拒绝的机会,姜娆将药碗硬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离开步子踩得又快又重,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怒气。   *   齐曕看到冯邑去而复返,有些诧异。   冯邑老实交代了方才的事,齐曕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药碗上,面色沉了沉。   齐曕不说话,冯邑也不敢走,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站着等着。   良久,齐曕终于道:“把药放下吧。还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   冯邑疑惑地看了一眼齐曕,也不敢问,放下药后点点头,连忙退出去了。   因着山上没有浴桶这些东西,齐曕开口要,手下的人只能临时去买,等烧了水备好一切,已经是傍晚。   他也不叫人伺候,一个人洗,姜娆知道他是等着自己,她偏不去,就让他一个人。   可是齐曕一个人关在屋里,半晌没个动静,许久都没叫人收拾浴桶,姜娆渐渐有些担心。   等啊等,最后她忍不住,还是去了。   小心翼翼推开门,浴桶被一张临时搭挂的帘子遮住,帘后的人有些看不清,只知道是一动未动,连一点水声都没有,像是睡着了。   ——该不会是昏过去了吧?   姜娆心下一紧,蹑手蹑脚地靠过去。   等钻进帘子,果然见浴桶里的人闭着眼。   “侯爷?”   浴桶里的人没反应。   “齐曕?”   浴桶里的人还是没反应。   姜娆拧眉:“还没好利索就非要沐浴,怎么比我一个女子还讲究……”   嘴上说着责备的话,她手上的动作却不慢,找了件袍子给男人搭上,打算叫人进来帮她扶一把,她一个人可搀不起来。   俯身将袍子搭上,姜娆正要起身,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一抬眼,对上一双狭长含雾的桃花眼。   “你……”看着目光清明的齐曕,姜娆先是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又气又恼,“你又是装的!”   她说完就要挣开齐曕的手起身,可却怎么也挣不脱,扭动间,倚在浴桶边沿的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整个人直接坐进了桶里。   水仍是温热的,跌坐进去的人呆滞了片刻。   水漫至肩,水下的身体全湿了个透,飘逸的长裙浸了水变得濡湿沉重,虽不透,却紧紧贴在了身上,显出主人曲线玲珑的身形。   这临时买来的浴桶比不得侯府所用,甚是窄小,两个人坐在里头,显得十分拥挤。   姜娆跌进去,在狭窄的空间里,就跌坐在齐曕怀里。   她脸上一红,想要起身,还没动,却被人一把按住后腰,随即脑袋被揉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齐曕的话音低沉含笑,语气却有种别样的郑重:“别动,给我抱抱。”   他的声音格外沉静,随着胸腔细微的震颤,落在她耳畔。波浪翻涌的心潮一瞬被抚平,像是石子落进湖面,激起一阵短暂的涟漪后,更显得静谧安然。   他抱得很紧,这个怀抱一如既往让人眷恋,又好像有了一点不同,两个人这样拥着,似乎比从前更紧密了些。   半晌,姜娆朱唇轻启:“泡太久不好,到床上去吧。”   齐曕松开禁箍的臂弯,看向怀里的人,潋滟的桃花眼里流过几许深意,什么话也没说,却莫名意味深长。   姜娆的呼吸一下子乱了,慌忙解释:“不是……我、我没想干什么,就是……你、你身体还……去床上……应该……”   越解释越乱,齐曕静静看着怀里小公主软软的唇张张合合,结结巴巴说个不停。   他有些好笑,薄唇却不受控制地,朝那软嫩的小嘴覆上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浴桶边沿偶尔滴落的水声。   良久,齐曕慢慢退开。   怀里的小人儿香腮飞霞,圆嘟嘟的唇被咬得又红又润,他看得移不开眼。   喉结缓慢滚了一圈,他开口,嗓音有些哑:“嘘,孩子们睡了。”   小孩儿和体弱的妇人就睡在隔壁的大通铺,齐曕这间单独的小屋子也不过是用木板临时隔开的,自然不能隔音。   姜娆知道齐曕的意思,可他这话放在此情此景,总叫人觉得别有深意。   她睫毛一颤,又想起来:哦,她早喝了药坏了身子,不会有孩子了。   从前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惜,可这会儿,心底无端漫过一丝憾然。   她垂眸:“娆娆扶侯爷起来。”   她这声“侯爷”叫出来,齐曕直觉有一丝不对劲,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他怀中一空,小公主湿沉的衣裙带起哗啦啦一片的水声,这声音彻底打断了他的思绪,那转瞬即逝的念头便也不知所踪了。   两人换了衣裳,齐曕去床上,姜娆命人熬了粥送来,在床边给齐曕喂粥。   山上缺衣少食,粥是清淡的,倒是适合养病的人喝。   两个人一个默默地喂,一个默默地吃,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碗里的粥快见底——   “公主……”   “侯爷……”   两个人一齐出声。   察觉对方开口,又一齐止住。   对视一眼,齐曕轻声说了句:“公主先说。”   姜娆呼吸滞了滞。   她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问下去:“你……” 第73章 愧疚   “你……”究竟是齐曕,还是贺泠?   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姜娆却问不出口了。   仿佛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在作祟,一开口,将她原本想问的话变成了旁的:“你……你为何选择服用毒药诱骗孟家……侯爷大可以告知我真相,我可以陪侯爷一起演戏,不用服毒药的……”   齐曕怔了下。   他没想到姜娆要问的是这个,深看了她一眼。   片刻,他眼底的挣扎和犹豫渐渐沉寂下去,只落寞地牵了下嘴角:“当时你正打算离开,我想如果我病得很重的话,你会不会心软留下来。”   齐曕伸手,大掌将姜娆的小手包裹进手心,笑容明锐起来,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错觉:“事实证明,娆娆还是心疼我的。”   他话音含着笑,姜娆没看他,只低头,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没说话。   齐曕察觉她情绪低落,却不知为何,只好转了话题,逗弄她道:“臣还记得,臣病着的时候,公主似乎还因为某件事吃醋了?”   姜娆一下子反应过来,猛地抬眼看他,心虚使得她下意识反驳:“什、什么醋……没有的事!”   齐曕眉眼轻弯,宠溺笑起来:“好好好,公主说没有就没有。”   话是这么说,揶揄的笑意却未减,姜娆被笑得羞赧,要将被齐曕牵着的手抽走,他立马攥紧,她便用力挣脱。   细嫩的肌肤只是被攥着蹭了蹭,立马浮现一片红,齐曕怕弄疼她,手稍稍松了几分。   姜娆趁机立马将手抽出来,刚要起身——   “咳咳……”   榻上倚坐着的人忽然咳嗽起来。   齐曕昏睡这些时日,她照顾他几乎已经成了本能,这会儿冷不丁听见他咳嗽,下意识地就连忙探身凑过去,拍着他给他顺气。   她的手刚落到人身上,不想榻上的人突然一动,大掌忽地扣住她的腰,他握着她细软腰肢一带,竟是直接将她整个人扔到了里榻。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姜娆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狭长含笑的桃花眼已经近在眼前。   “侯爷不是……没力气吗……”明明方才喝粥都是她喂的。   “现在有了。”齐曕淡道,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晦暗,像是某种蛰伏的兽类发起进攻前压抑的低鸣。   姜娆一时怔然,那张俊逸的脸就在她眼前慢慢放大,她没躲,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眼睫被温软的唇轻轻压了压,微热的鼻息落在她额前,拂过肌肤,有点痒。   身体有些紧绷,她以为他会继续,可他却退开了。   未等她睁眼,男人沉稳的话音落进她颈窝:“睡吧,今夜换臣守着公主。”   姜娆兀自静止了片刻,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在他怀里睡了。   而这一晚,是她头一回在齐曕身边睡得不安稳。   一想到他的身份,她身体里的血液就一忽儿热,一忽儿凉,两种情绪如同水火,此消彼长,谁也不肯让。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人一旦一无所有,再回想起过去的圆满,就会觉得仿佛只是美好的幻境。时间越久,那不真实的感觉就越强烈,到最后,她甚至怀疑过去的一切根本都是假的。   但如果齐曕真的是贺泠的话,那这天地之间,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和她不仅有着共同的回忆,相同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和她,彼此都是对对方过去美好存在过的最有温度的证明。   他记得她娇闺无邪,曾受万千宠爱,天真烂漫。   她知道他少年如玉,满腔赤子热血,矢志不移。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她一定会热烈地、疯狂地拥抱他,不顾一切地刨根问底。   可是,她和贺泠之间,不仅如此。   国破前的两年,上殷大旱,许多地方的百姓辛苦耕种一季,最后却颗粒无收。   与此同时,上殷得到消息,晋国正在大举屯兵练武,似乎在做战事前的准备。   晋国虎视眈眈,虽不知道其目的究竟是上殷还是漳国,但所谓居安思危,按理说,上殷应该早做防范。   贺氏、萧氏、穆氏,三氏得到消息后,联合进宫,提议征兵买马,以应备战需。   可那时候正逢举国遭受旱灾,扩军练兵、战马铠甲,哪一样不要银子?因为赈灾,国库里的银子已经拨出去不少,就算剩下的全拿出来充作军资,也远远不够。   如果真要屯兵秣马,那就只能加收赋税了。   可是,刚经历大旱,刚拨了赈灾银,一转眼就加收赋税,且不说这样会不会叫百姓觉得朝廷朝令夕改,就单单说百姓,此时加收赋税,无异于用百姓的血去养兵养战。   那时候的姜娆还不懂父皇在苦恼什么,只记得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愁眉不展。   父皇仁政爱民,最后还是驳回了贺萧穆三氏所请。   萧家和穆家见拧不过帝王心意,失望之下也只能作罢,唯有贺家,贺泠的父亲在父皇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然而直到他最后晕倒,父皇也没同意他所请。   怎么能不失望呢?尤其是,后来面临那样的局面。   虽然不知道加收赋税会带来什么后果,可能饿殍遍野,可能暴/动连连,但无论如何,结果也不会比灭国更差了。   然而,知道结果再去回溯选择,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且选来选去,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的区别,苦的都是上殷的子民。   时至今日,姜娆仍然无法笃定地下结论说当初应该怎么选,她理解自己的父皇,只是也一直心怀愧疚。   贺家苦苦劝谏多次,皆被驳拒,到最后山河破碎,贺家不曾有丝毫怨怼,竭力保护姜氏和百姓到最后一刻。   贺萧穆三氏,世代簪缨,百年来所出忠臣良将无数,无论为将为臣,他们不曾负过上殷的百姓,亦不曾负过自己的君王。   可最后,却落得个……尽皆战死,灭门绝户的下场。   姜娆不知道父皇是否选错了,但她知道,身为皇室,没守住国门和百姓,没保住忠臣和良将,那就是永远的耻辱和罪孽。   是姜氏负了天下万民,负了无数忠烈义士。   姜娆回想起最初和齐曕的相遇,回想起他的强势。   或许,他其实是恨过她的吧。   *   四天后,玄武军抵达唐城,三万大军驻扎在城外。   鸣婵向姜娆禀报了此事,姜娆嘱咐:“密切注意玄武军的动向,一旦他们搜山,立马通知我。”   鸣婵应了声离开,转身走了不远,正巧遇到齐曕过来。   鸣婵恭敬行了个礼后退下。   姜娆看向齐曕,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齐曕今日穿了一身祥云纹的长袍,喝了几日药,他的身体已经彻底痊愈,眉宇间恢复了惯有的凌厉,只是长久的卧榻让他白了些,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若不是一身玄色,几乎要美得雌雄莫辨。   姜娆愣神的片刻,齐曕已经走近:“玄武军已经来了,这么一直躲着,迟早会被发现。”   他的语调缓慢沉稳,好像一点也不因此感到担忧。   姜娆没接话,沉默了片刻问他:“侯爷定好去迭水州的路线了吗?”   迭水州是晋国和上殷接壤的边境,眼下晋国新帝初立,皇城和边关必定都有些乱,这个时候出境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   听见她叫他“侯爷”,齐曕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这几天发觉,小公主似乎又把他当成了清河侯对待。   他边思量着,边点了下头:“已经差不多了,等摸清楚边关主力军驻扎的确切位置,就可以动身了。”   “那就好……”姜娆想着刚刚齐曕说的话,有些晃神,脸上露出些踌躇的神情,最终,她咬了一下唇,终于道,“侯爷,我们进屋说吧。”   齐曕知道她要说什么,笑了下,朝她伸出手去,却不是牵她。   他指腹落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挲了挲,让她咬唇的齿被迫一松。   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他说道:“自个儿不准咬。”   姜娆愣了下,反应过来脸上一烫,连忙转头往屋子里走。   她走得很快,逃也似的,无奈这间简陋的屋子太过狭窄,她进去没走几步就到了头,一回头,就看到齐曕跟了进来。   他明明是不远不近地站着,她却无端觉得屋子里格外逼仄起来。   ——大约是他太高了,一定是这样。   姜娆说服了自己,悄悄深呼吸了一口,她给自己打气,决定不再隐瞒齐曕:“其实……其实我发现了书房里的机关,而且……而且还偷走了书房里的东西。”   她声音随着脑袋一起低下去,压得几乎听不清:“我、我偷了你的兵防图……”   说完,心口像是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她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是,齐曕却没说话。   他长久的沉默使她不得不慢慢抬起头,刚松开的一口气不知不觉又慢慢凝了回来。   姜娆一抬头,就看见齐曕微微偏着脑袋,也正看着她,眼底是同样的疑惑。   眼神对上的一瞬,他问:“然后呢?”   “呃……”姜娆一时语塞,这件事就这么被轻轻放下,她有点不自在,“侯爷你……你不生气?”   毕竟不管他是齐曕还是贺泠,她都确确实实地算计了他。   齐曕迎着姜娆困惑的目光,缓步上前。他在她面前两步的距离停下,慢慢弯下腰。   那张蛊惑众生的脸在眼前放大,姜娆被吸去了全部注意,却不知何时,她头顶落下一掌温热,轻柔地、纵溺地抚了抚。   齐曕弯腰和她平视,眸里的笑意轻轻浅浅,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小公主拿走了兵防图,然后呢?” 第74章 暴露   他话语里的温和,像三月这时节拂面而过的微风,姜娆心头搅弄着的慌张、愧疚、不安……所有的情绪全都被抚平。   她抬手,无措地下意识地摸了摸小巧的鼻尖,小小声道:“兵防图……给三皇叔了……”她语气中又带上几分庄重,“三皇叔拿到兵防图,应该已经联合了漳国伐晋,玄武军在唐城等不了太久,他们很快就得去戍边。”   这些事,其实齐曕是知道的,他只是想让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姜娆说完,没等到什么反应,她也沉默着不说话。   许久后,齐曕终于起身,他兀然转了话题,伸手牵过她往外走:“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出去吃饭。”   姜娆就这么被齐曕牵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祸国权臣和亡国公主的身份,对静室里险些揭开的那层最后的真相,彼此心照不宣。   或许是源于某种奇怪的怯懦,谁也没把话说开。   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至少姜娆是沉浸在猛烈的狂喜和激动当中,然而,那个时候她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而等离开静室,过了那一刻,后来她有了机会,却没了那一刻几要脱口问出的勇气。   失去了热血上头的冲动,冷静下来,这一路荆棘载途走来所经历的阴谋算计、忍辱负重,都成了两个人隐秘的枷锁。   没人知道彻底撕开真相的面纱后,两个人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懦弱地、逃避地,维持现状。   走出屋门的一瞬,姜娆迎着明灿的天光看向男人挺拔高大的背影。   ——等等,再等等。   ——等战局明朗,一切尘埃落定,她再为自己,只为自己,勇敢任性一回。   *   过了三月中旬,如姜娆所说,赵焱带领上殷残余部队、联合漳国共同伐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唐城。   战事一触即发。   因为赵焱手里有了姜琸带过去的兵防图,所以上殷和漳国的联合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得晋军节节败退。   孟崇游片刻也不敢耽搁,边关忽然兵败如山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迅速带着玄武军撤离了唐城,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人继续搜抓上殷人,用以威胁姜娆,逼出齐曕。   玄武军的大半主力一走,前往边境的路线也最终确定了,姜娆一行人准备启程离开唐城。   原本带去骅山的人,因为孟崇游留下的部分玄武军,暂时还不能回到城里,所以姜娆将她们安顿在山上,命人准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   此去边境路途遥远,姜娆坐个马车都能磨破屁股,更别说骑马了。   是以,齐曕和姜娆下了骅山,去买马车。   姜娆为姜琸在唐城挖出的那条连接城里城外的密道,现在派上了用场。   姜娆戴上帷帽,遮住了那张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脸蛋儿,齐曕也戴了一张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坚/挺的鼻梁和微红的薄唇,还有那双秋瞳剪水的狭长桃花眼。   二人走在街上,纵使看不清面容,矜贵的气度却是能叫人很容易看出来与众不同。   但如今的唐城,街上十分荒凉,仿佛去岁中秋的繁华只是昙花一现,眨眼之间,又回到了蒋弘宾大肆杀人的那会儿。   死神的阴影残暴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尤其孟崇游带着玄武军在城外驻扎,大肆搜捕上殷人,这一切,简直跟之前一模一样。大军屯守,就如去岁蒋弘宾带人压城,不由得让人回想起来当初差点被屠城的事。   就算眼下玄武军已经撤走了绝大多数人,城里百姓提在胸口的那一团气,却仍是不敢松懈。   在这样的情形下,姜娆和齐曕这点与旁人的不同,便也没人发觉。   因要长途跋涉,所选的马必须是好马。   唐城的好马都在城外的庄子里,齐曕和姜娆下山的时候绕过去看过,可庄子上已经一匹马都没了。   玄武军出征,孟崇游野蛮地抢走了庄子上所有的马,不管好的坏的,不管是不是战马,总之是全抢了。   好在,养马之人,多半自己的府上会留上数匹好马,姜娆提出来,说要买,但被庄主给回绝了。直到齐曕给了他一百金。   庄主心动了,见钱眼开地带着他们回去取马套车了。   买好马车,因为马车的目标太大,所以姜娆和齐曕雇了个晋人,让他驾着马车送马车出了城,而他们二人则从密道原路返回。   去密道的路上。   “你好大的胆子!”街上有人厉声呵斥。   打眼看去,只见围观的百姓们自发地围成了一个略松散的圈,随意一瞟,就能看到被围着的几人穿着玄武军的服制,其中一人手掌里还攥着一个小姑娘,将她细细的脖子扼在手里。   姜娆脚步略迟,打算绕路过去。   目光稍移,却看到玄武军对着的那间铺子十分眼熟。   她慢慢停下步子,终于想起来那是之前她救下过一对晋人母女的米铺。   她还记得,那个女人的丈夫就是玄武军,还是个千户郎,可眼下玄武军怎么会对她动手?   疑惑却也只是一瞬而已,她不打算管这个闲事。   尽管那孩子在士兵手里脆弱得如同一个易碎的花瓶,理智仍告诉她,眼下时移势易,自身难保如何管得了别人,情感也告诉她,那是一个晋人的孩子,不值得她救。   这么多年活在仇恨的梦魇里,梦里梦外全是家国的千疮百孔,她的一颗心,早已经被煎熬成了偏执的冰块,只剩下疯狂的怨毒。   “走吧。”姜娆低声,拉着齐曕离开。   前头士兵抓着手里的小姑娘,呵斥声再一次传出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竟然敢包庇上殷人的小杂种,还说她是你的女儿?!”   士兵猛地将手里的小姑娘推出去,小小的身子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哭声被推得一颤,继而越发恐惧。   那士兵指着小姑娘道:“你他娘的少睁眼说瞎话!这他娘的是你女儿吗!”   米铺的老板娘慌乱起来,不敢再嘴硬,只不住地道:“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啊!”   姜娆原本要走的步子,在听见那句“上殷人的小杂种”后,已经停了下来。   而这时,她终于看清,那被士兵推搡着的小姑娘,根本不是老板娘的女儿,分明是……分明是龚双儿!   姜娆拽着齐曕的手猛地攥住,压低声音急道:“不行,我们得救人,那孩子是龚双儿!”   在她说之前,齐曕也已经看清了。   只是龚双儿跟着她父亲一起躲藏,怎么会在这里被抓?   眼下,却是来不及想了。   一个玄武军一把拽住龚双儿的小胳膊,直接将人拖着就走。   米铺的老板娘冲上去要阻拦,却被当胸一脚踹翻在地,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龚双儿被拖着拽着往前走,那单薄的身量,细小的胳膊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拽断。   姜娆知道,玄武军抓龚双儿是为了逼自己现身,她现在就在这里,不用他们逼了。   只是,她和齐曕只有两个人,怎么救龚双儿呢?   姜娆转脸看向齐曕。   她没说话,齐曕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一个人能行吗?”语调掩不住的担忧。   姜娆囫囵想了一遍,点点头:“侯爷放心吧。”   两个人对视片刻,隔着一层帷帽,却仿佛都能看清对方的眼神。   姜娆折身往回走,齐曕往前,二人皆闪身消失在了巷子里。   玄武军拖着龚双儿走了一段,没走太远。   身后破空之声飞射而来的时候,因为街上行人不多,那声音对士兵来说格外清晰。   其中一个玄武军闻声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子,腰上长刀出鞘,回手就是一挥。   “铿——”一声。   “什么人!”哗啦啦一片的拔刀声。   众玄武军只见街道一旁酒肆屋顶的瓦片上,婀娜翩翩地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仙姿佚貌,一身长裙随风而动,似下一瞬就要羽化飞升。   龚双儿忘了哭,看得呆了:“仙女姐姐……”   有玄武军终于反应过来,大喊:“是明华公主!是明华公主!快拿下她!宣威将军有令,拿下明华公主,赏银一千两!”   玄武军一下令,姜娆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用龚双儿威胁她的时候,一个转身就从屋顶消失了。   为首的玄武军留下了几人看着龚双儿,也跟着追了出去。   被留下的三五人,也惦记着能拿一千两白银,满不甘心地踮着脚巴望,恨不得自己追出去。   而就在这时,一道玄影快得几乎看不见,忽然一闪而近,身形迅捷如鬼魅,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龚双儿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是……是清河侯!”有人终于看到一个侧影,大喊了一声。   一时间,街上追姜娆的,追齐曕的,两拨人忙得不可开交,一片的人仰马翻。   “人呢!刚刚明明看到她跑进来了!”   这是一条巷子,是个死胡同,除非有轻功能飞檐走壁,或是爬了梯子翻过墙去,否则,就是有进无出。   然而,他们跟着姜娆进来,却没找到人。   “都给我搜!”为首之人一脚踢翻了墙边的箩筐,目光一转,看到巷子两侧紧闭大门的住户。   他眼神一暗:“不仅要搜巷子,这里所有的屋子,都要给我搜!谁敢包庇上殷人,格杀勿论!” 第75章 相助   这一行玄武军将巷子附近的人家几乎全搜了个遍,没有找到姜娆,眼下,只剩下最后一户人家还没搜了。   为首的玄武军带人直接破门而入,简陋的木门轰然被推开。劲风扬起一地的尘灰,在门外直射而入的天光下被照得纤毫毕露。   “咳咳!”当首冲进门的几个玄武军被这尘灰呛得咳嗽起来,他们身后领头那人这才问话,“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跑进巷子里来!”   一边问,也不等屋里的人答,只将面前方才咳嗽的几个玄武军往前一推,直接下令道:“给老子搜!”   “官爷,这是干啥啊!官爷!”眼见玄武军到处乱翻,碍手脚的物件全被拂乱一片,屋里的男人急得大喊,“官爷!我们可没犯事啊!”   这屋子里的住户是一家三口,除了这喊叫的、长得一脸敦厚的男人,躲在男人身后的还有他的妻子,是个容貌平平、模样生得和善的女子。而女子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瞧着不过五六个月大,屋子里这么大的响动,他竟还睡得酣甜。   这户人家不算穷,玄武军搜完了外两间,还有一个里间没有搜。   领头的使了个眼色,手下一脸凶恶地点了下头,依令就要进去。   “官爷!”男人慌了,“这屋子不能进!这屋子里睡得是我媳妇儿的三婶子,她三婶子患了——”   “滚开!”玄武军一脚将人踢开,男人越是阻拦,他们越是觉得这屋子里有鬼。   “砰”的一声,玄武军推开了里间的门,入目果然看见榻上躺着一个人。   “你,还有你,进去看看。”领头人发话。   被点中的两个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仿佛那榻上盖在被子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   “官爷!”女人这时候抱着孩子冲上前去,她模样有些慌乱,“官爷,行行好,我三婶子经不起这折腾的,而且她得了病,那病会传人的!”   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领头的玄武军越发觉得蹊跷,也不等手下人进去,他骂了声,一甩胳膊自己大步往里头了。   到了榻前,他不由分说地掀开了被子——   “啊!这他娘的……这长得什么东西!真他娘恶心!”   掀开被子,只见躺在榻上的人果然是个妇人,依稀可见脸上生了许多皱纹,但年岁却因为满脸的疹子和脓包看不出了。   “三婶子!”女人看玄武军动作粗鲁,急得要上前,被自己的男人拦住了。她和孩子不能有一丁点染病的可能。   为首的玄武军早被榻上的情形惊得后退数步,他认出来了,那妇人脸上的疹子好像是麻疹。   那可是能传人的!   其余的人也有些慌了,谁都不想染上这病。   “你,去检查检查床底下。”领头人指了个玄武军过去。   “这……”被点的玄武军有些犹豫,被瞪了一眼,还是去了。   他飞快检查了一遍,出来的时候几乎是跑着的,其他人怕被他挨着,纷纷后退。   领头人退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怎么样?”   “没人,没找到人。”   一行玄武军将这户人家的屋子搅了个天翻地覆,女人被气得直哭,他们却浩浩荡荡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玄武军走得远了,女人的哭声蓦地歇了下来。   里间,那张被检查过的床榻下,姜娆爬了出来。   她进了巷子刚发现无路可走,这户的女人抱着孩子出门恰好看见了她,直接将她拉进了屋子里来。   这张床的下方放了个大箱子,大约是收归衣裳的木箱,她体型纤瘦,借着箱子堪堪掩住了身形,而床下太黑,木箱和床板几乎混为一片,那玄武军又看得匆忙,便无所察觉。   姜娆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向拉她进来的女人,语调有些犹豫:“多谢你们帮我,你们……是上殷人?”   按理说上殷人都藏起来了,如今这当口,更不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玄武军面前才对。   果然,女人摇了摇头:“不……我们不是,我们是晋人。”   姜娆愣了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女人点了下头,纵使面前的人发丝拂乱,裙摆也脏了,可丝毫掩不住她绝色的姿容,女人似有些羡慕,又有些自卑,声音低低道:“您是……是上殷的明华公主。”   如今孟家满晋国地找她和齐曕,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不认得她才是奇怪。   可既然认得,为何还要冒险救她?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女人眼里露出些感激,轻声道:“之前官军围城,我们听说他们是要屠城,为了杀上殷人也不管我们了……那时候,公主您站在城墙上,和清河侯带着人保护我们呢……”   姜娆没说话。   她从来没想过保护晋人,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上殷的子民。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可怜这些晋人。国尚存,家尚在,可晋国的皇室并不在乎晋国子民的性命,为了争夺帝位不惜对自己的百姓下瘟疫利用他们,军队更是野蛮粗暴,军队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保护百姓。   名存实亡,和名亡实存,究竟哪个更可悲些呢?   “砰”一声轻响,外间的大门忽地开了,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万幸,不是玄武军去而复返,是齐曕来了。   看到齐曕,姜娆敛下那些思绪,忙迎出去:“侯爷,双儿呢?”   “公主放心。”齐曕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已经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了。”   姜娆点点头,齐曕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向那一家三口。   比起柔弱无害的姜娆来,齐曕显然危险许多,单只是站在屋子里,就叫人无端感到一股压迫。   女人和丈夫都没说话,怯怯地看着他。   齐曕的目光停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牵着姜娆往外走了。   二人一直走到门口,姜娆拉着齐曕停了步子。   她将手从齐曕手中轻轻挣出来,忽然转回身往里走,一只手摸到头上,拔了一支簪子下来。   到了女人面前,她将簪子递过去:“多谢姐姐好心相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   女人没接,被两声“姐姐”叫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娆想了想,将簪子直接塞进了女人手里,又往袖子里摸了摸,可她身上却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她有些懊恼,只好转过头看齐曕,软软地唤他:“侯爷……”   齐曕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一锭金子直接放在了外间的桌上。   等他放下,便看见小公主朝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莞尔嫣然。   齐曕喉头滚动,人已经到了身边。   她将小手放进他掌心,仰头:“侯爷,走啦。”   等到夫妇二人反应过来,觉得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簪子和金子的时候,追出门去,二人却早已经不见踪影。   *   姜娆和齐曕沿着密道出城,走到一半,姜娆步子越来越慢,齐曕牵着她,稍稍走在她前面,察觉不对,回头看,正看见她举着胳膊挠着肩膀。   “怎么了?”密道里漆黑一片,只齐曕手上的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   “唔……有点痒。”姜娆挠着肩说,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   “我看看。”齐曕将火折子递过去。   顺着姜娆后勃颈往里看去,能看见肩下泛了红,只是火苗攒动,摇晃着的光影叫人有些看不太清。   “该不会是染上了麻疹吧?”姜娆说着,这才将方才屋里的情形细说了一遍,她担心齐曕也染上,欲要退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把衣裳脱下来,扔了。”齐曕追着她往前一步迫近,口吻不容拒绝。   姜娆一时忘了痒,忙抬手捂在胸口:“这……脱了衣裳我穿什么?”   齐曕皱眉:“穿我的。”   ——这……也成吧,反正有的穿就行。   姜娆背过身去,脱衣裳。她一边解衣带,一边嘀嘀咕咕叮嘱:“侯爷可不许偷看。”   齐曕没应声。   等姜娆脱完了衣裳,背对着齐曕伸出一只手:“侯爷……”示意他将他的外裳递过来。   手上却没如愿接到他的外袍,而一股温热的气息猝然从背后笼了上来,她腰背几乎能感受到他离她近在咫尺。   “羞什么。”男人低哑的嗓音落下,将带着他体温的外袍罩到了她身上,“公主还有哪里是臣没看过的。”   他话音一落,不由分说搂了她的腰一把带过,将她整个人翻了个面,面对面撞进他胸膛。   姜娆低呼一声,下意识低头,额头撞在他胸口,感受到一片坚实和温暖。   齐曕将火折子凑近,搂了人在怀里,拨开衣领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快,声音染了一丝笑意:“还好,只是被虫子咬了。”   “真的?”姜娆问了一遍,得到齐曕肯定的回答,顿时松了口气。   齐曕捏了捏她的腰:“但回去还是要找冯邑看看,听话。”   听着这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姜娆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低头又看见自己衣衫未整,顿时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既然没事,那我……那我还是穿自己的衣裳吧。”   “扔了吧。”齐曕随意道,“虫子可能还在上面。”   姜娆闻言立马皱了眉。   微黄的火光下她面容依旧白皙,松散的衣袍,轻蹙的眉心,甚至肩上那一团泛红的肌肤……无一处不在散发着勾人的旖旎。   齐曕喉头一动。 第76章 甜糖   心随意动,齐曕想着,朝怀里的人伸出手去。   然而他的长指只落在她眉间,将她蹙起的眉心轻轻抚平。   他的体温总是比她的高一些,就连指腹也带着灼人的温度,姜娆被迫舒展了眉,仰头看他。   不知是否是因为火折子扑朔跃动的火光作祟,男人狭长的桃花眼中也有一簇火烧着,那团火将他眼底温柔漪澜烧尽,只剩下一涌古怪又危险的暗潮。   “侯爷……”姜娆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欲言又止的话语中隐隐含了几分警备。   她余光扫了一眼密道——当初蒋弘宾一事,姜琸借这密道救了很多人,知道这密道的人可不少。   姜娆抬手,将齐曕仍挲着她眉梢的手拿了下来,语气不自觉含了嗔怪:“侯爷别闹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不会。”齐曕却很笃定,后半句话更是说得意味深长,“臣耳力很好,就算来了人,在他们听见公主的声音之前,臣会更早地发现有人靠近的脚步。”   “……”姜娆没话说了。   她也不知道是真的无话可辨,还是被齐曕惑人的眼神盯得失了神。   姜娆心下有些松动,眼神也退避地望向一旁。   齐曕垂目看着面前人任由施为的小模样,忽地有些好笑,本已起了心思,却倏然恶意地希望能有某一次,是她求着他想要。   “唔,臣想了想,还是公主说得对。”齐曕一本正经地说道,昏暗中,他唇角上扬得无声无息。   姜娆愣了一下,齐曕已经伸手为她整理披在身上的外袍。   衣裳穿好,到底是齐曕的外袍,套在姜娆身上有点大了,乍一看去,衬得小小的她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   衣袍领口宽松,几乎兜不住她身前沉甸甸的春光。   姜娆自己未觉,等穿好衣裳,不知怎的有些羞恼,气呼呼道:“那快走吧!”   说罢,也不等齐曕接话,踩着步子兀自往前走。   齐曕身高腿长,要不了几步就能追上,可他并不急着追,慢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等前头的小公主走得快了,陷入一片黑暗,脚步很没出息地慢下来的时候,他才施施然跟上,含笑问:“公主,密道太黑了,臣牵着公主,可好?”   姜娆:……   姜娆想了想,不愿服软,理直气壮地伸出手:“火折子给我。”   齐曕垂眸轻笑,并不反驳,依言将火折子递给姜娆。   姜娆接过火折子,看着前头的漆黑这才心下稍安,然而她只深吸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齐曕又唤了声:“公主。”   还没等转头问他作甚,姜娆只觉腰身被人一把揽住,紧接着脚下一空——   不过一个眨眼,她竟是被齐曕抱进了怀里。   “侯爷……”姜娆这会儿想起来他原先的身份和手段了,气焰一下子熄了,只剩举着的火折子亮着,“侯爷做、做什么……”   齐曕垂下眼帘,见她两团春光贴着他胸膛,被掩藏得极好,甚是满意地勾了下唇,他的语气却是淡淡的,随意道:“想抱娆娆了。”   *   一路上走走停停,躲避晋军,而路上姜娆又生了一场病,这样一耽误,一行人离开唐城顺利到达迭水州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   姜娆一行人往迭水州赶路的同时,晋军和上殷漳国的交战也如火如荼。   因赵焱手中握有齐曕的那半卷兵防图,又有漳国兵力支持,这一月来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全是大胜。   迭水州所在的渑省以及临近的两省三州,皆被漳国攻陷,而晋国战事吃紧,殖驻在上殷国土上的军队不得不调回大量兵力回防,赵焱便趁着驻守空虚,带兵一举夺回了大半疆域。   晋国欺压上殷百姓已久,赵焱一带人解放奴役,当即便有数不清的人要投军。   从青年到壮年,从少年到暮老,战争至此,其中血海深仇,早已裹挟了数代人。   至此,齐曕手中那半卷兵防图算是彻底用完了,后面的仗,无疑全是硬仗。   不过,前半程的势如破竹,已经大大积累了漳军和上殷军队的气势,士气大振对战局总归是有正面意义的。   迭水州如今已全面被上殷和漳国所占领,且在大战场的后方,相对来说已经很安全。   未料到战局如此顺利,姜娆一行人到了迭水州,总算可以停下来歇息。   客栈的窗边,齐曕绑好了消息,放了信鸽飞入长空。   回过身,他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姜娆在路上不慎着了凉,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在喝药。此时她坐在桌边,捏着瓷勺喂了一口药进嘴里,抬眼看齐曕。   见他笑,问他:“侯爷得到什么值得高兴的消息了?”   知道她很关心前线的局势,齐曕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川城河一战,晋军大败。川城一带是渠省咽喉要地,失了川城,拿下渠省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姜娆闻言很有些惊讶。   这回晋国负责打川城河一战的人正是孟轩枫。他这个人虽和他爹孟崇游一样残暴不仁,但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绝不是个草包。   孟轩枫为人有些鲁莽,但他身边一直有几个很得用的军师给他出主意,按理说就算晋国会败,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除非……   姜娆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是很可靠,但还是问了出来:“难不成……侯爷在那几个军师身上动了手脚?”   齐曕怔然了一瞬,随即摇摇头。   他不疾不徐朝桌边走近,眸中噙了丝玩味,语调慢悠悠道:“公主还真是信得过臣。原来在公主心里,臣有这样大的本事么?”   姜娆愣愣地看着齐曕走近,将喉头的药艰难地咽了下去。   齐曕在晋国真正得势只有两年,若短短两年时间他就能在孟家经营了几代人的军营中安插进人,还是在孟轩枫的身边,那晋国早该没有孟氏一族了。   但奇怪的是,如果他方才点头说这件事真是他做的,她好像……也不会怀疑。   她好像真的相信他有天底下最大的本事。   “公主?”   “咳咳……”姜娆慌忙收回视线,低着头舀了一勺药,小声问,“不是侯爷,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曕没答。   他只看向她碗里的药:“公主,药快凉了。”   这是在催她赶紧喝完。   姜娆撇撇嘴,声调略显得底气不足:“还很烫呢……”她喂了一勺药喝下,仍是慢慢吞吞的样子。   齐曕无奈,在她身旁坐下,将药碗端起来,又将她捏在手里的瓷勺夺走,亲自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   姜娆不乐意,可还是老老实实张嘴。   齐曕又喂下一勺。   姜娆喝下,他再喂,几乎一勺赶着一勺,眼看着一碗药被喝了大半,姜娆急了:“侯爷慢点儿!好烫!”   齐曕正要喂过去的手顿住,睨了她一眼:“公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他将药勺送到自己嘴边,薄唇轻抿了口,“一点儿不烫。”   眼看疾言厉色没用,姜娆立马作出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软软祈求道:“侯爷,你就慢点喂嘛,好不好?”   “不好。”齐曕毫不留情,一脸铁面无私。他又喂过去一勺,眼神颇有些严厉,像是督促小徒弟识文背书的古板老先生。   姜娆霎时无精打采起来,蔫头耷脑的只当自己是个提线木偶,木讷地张嘴,木讷地将药咽下。   齐曕看她这副样子,终于停了动作,颇有些无可奈何:“药苦的时候公主喝药倒是干脆利索,一饮而尽,怎么药甜了公主反而不乖了?”   姜娆如今喝的这药里,齐曕专门给她加了上殷特有的夕菱糖。夕菱糖味道清甜,却不仅能盖过药的苦味,就连药的气味也能散除几分。   这一碗药,除了看着黑乎乎的,其实味道似甜汤。   所以,喝汤么,哪有人一口闷的?   “听话。”齐曕说了一串,将碗递过去,哄她,“就剩最后一点了,一口喝了。”   模样瞧着温和,语调也温和,可姜娆却看出来了,齐曕是半分退让的意思也没有。   姜娆接过药碗,终于不再耍花招,一口喝完了去。   她放下碗,齐曕的手就伸了过来,直接用指腹给她擦了擦嘴角。   姜娆动作一顿,目光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等齐曕将手收回去,姜娆挪了凳子,也跟过去。她凑近齐曕,主动地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齐曕抱着怀里的人,声音很轻很低:“怎么,不高兴了?”   姜娆在他怀里摇头,毛茸茸的脑袋拱来拱去,声音也瓮声瓮气的:“就是高兴才抱的。”   从前她很怕苦,母后就是这样哄她喝药的。夕菱糖制作的过程很复杂,只有上殷皇室才有,而国破以后,山河倾颓,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过那一点甜。   她不知道齐曕从哪里寻来的夕菱糖,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他是唯一的甜糖。 第77章 死讯   从静室那次之后,姜娆甚少再有这样黏着齐曕的时候,这会儿齐曕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尤其是,她说她高兴。   他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只要她高兴,往后他便日日给她弄来夕菱糖。   “唔……侯爷……”齐曕一只手捏着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捻弄着,姜娆莫名有些脸热,被他这暧/昧的动作弄得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齐曕听见怀里的人儿哼哼唧唧唔了声,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他了悟了什么,指间加了几分力道继续捏/弄起来。   他俯首,低沉的嗓音落在她头顶,话音里笑意已深:“公主怎么了?”   姜娆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这么猛地被齐曕一问,赶忙做贼心虚地将念头收了回来,脸上却已经因为那些胡思乱想的画面脸红耳热。   她将脑袋往他胸口深埋了埋,支支吾吾道:“没、没怎么……”   “没什么?”齐曕眯了眯眼,语调忽而变得危险,指尖一动。   “唔……侯爷!”姜娆被激得浑身一颤,连忙抱紧了齐曕的腰,将自己的春峦紧紧贴在他面前,不让他的指再有捻动的机会。   可是声调里的娇嗔却掩不住,直听得人酥了半边骨头。   齐曕被她羞耻的样子逗得闷笑了声,可偏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迫使她自己开口:“公主想要什么,臣无有不依。所以,公主想要什么呢,嗯?”   姜娆被他问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窘迫又羞耻,可谁知越是如此,反而越不受控制。   她恼羞成怒,干脆抱着齐曕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齐曕闷哼了声,无奈摇头:“啧,公主可太欺负人了。出力的是臣,公主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姜娆不说话,又要掐齐曕的腰。   这回齐曕早有准备,话音一落就将她纤细的手腕扣住,轻轻一拽,怀里的人整个被带了出来,两只手被交错扣到身后,被迫与他对视。   一张鲜红欲滴的小脸儿忽然近在咫尺地闯入他眼帘,含羞带怯的眼尾勾着三分娇娆,就这么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齐曕喉头翻滚,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他执意想听她主动求他:“公主若想……”   “侯爷……”怀里的人儿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又娇又软。   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说什么,薄唇刚一动,眼前,那张红玉似的小脸儿已经嘟着小嘴贴了上来。   那软软的唇瓣落下,带着股甜津津的香味迅速攻占了他唇齿。   绵长的纠缠过后,小公主退开一点,殷红水润的唇一张一合,扫着他的唇软软地坏坏地问他:“那侯爷想要什么呢?”   喉结一滚,齐曕眸色倏而晦暗。   “小—妖—精。”他咬牙切齿道,猛地将人打横抱起来,往榻上去。   *   孟轩枫的死讯传回安梁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   玄武军在晋国的名声虽然不好,但对于晋国百姓来说,从灭上殷开始,玄武军就是晋国不败的战神。   而如今,就连最强的玄武军都被打得节节败退,晋国还能守得住吗?   百姓们不知道半卷兵防图的事,但朝中的官员和高门世家大多知道,是以,一开始晋国打败仗的时候,他们都早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那半卷兵防图的作用已经用完了,这回川城河一战,晋国竟然还是败了,而且还是惨败,孟轩枫竟然死在了这场战役中。   晋国的大小官员,贵族世家,这才渐渐感到不安起来。   朝上有人提出议和,有人提出迁都,但这些话都被段恒驳斥了回去。   他眼下才刚刚继位,晋国上下就陷入了这样的颓败氛围,实在让人心烦。   “陛下。”下了朝,段恒出了大殿,心腹太监上前引路,禀道,“孟侍郎在等着陛下呢。”   段恒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点了点头,同太监一道往干德殿去。   到了干德殿外不远,段恒远远就看见了孟辞舟的背影,他望向他,神色有些复杂。   孟辞舟恰在这时转过身来,两人目光远远相撞,段恒已经敛去了眸中的所有情绪,一双眼静若深潭。   “孟卿今日怎么想起入宫来了?”段恒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问。   孟辞舟没答,只毕恭毕敬地站着。   一直等到段恒走进殿内,坐上了王座,他这才朝着座上的帝王跪下请罪:“臣于川城河一战中,监粮不利,贻误战机,不仅致使川城河一战大败,还害得宣武将军于此战中殒命。是臣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话说完,他朝着王座深深拜倒下去,以额触地。   段恒没说话。   他看着壂阶下跪拜的人,神色难辨。   孟辞舟如今已在户部做事,监粮理所应当由他经手,但段恒没想到,在战局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却借机在粮草上动了手脚,害死孟轩枫的同时,也害得川城失守,渠省成了敌军的囊中之物。   近来诸事繁多,他将他安排到户部的时候,并未深想这一点,如今悔之晚矣。   若孟辞舟早说明自己的计划,他必定不会同意,可他是先斩后奏,而现在,他已是孟家唯一的子嗣,他不能动他。   段恒眼神沉了沉,心中恼恨,嘴上却道“免罪起身”。   等人起来看向他的时候,他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怒色,只问:“大局当前,眼下不宜纠结罪责,前线战线崩溃,只你父亲一人怕是挡不住上殷和漳国的大军。孟家领兵多年,依你看,还有谁有为将之才,你为朕举荐几个。”   孟辞舟从始至终神色淡然,闻言十分诚恳地举荐了几人,这才告退离开。   段恒看着他走远,脸色渐渐冷下去。   没一会儿,太监通禀,说是蕊婕妤来了。   不一时,干德殿外走进来一个朱唇粉面、柳娇花媚的女子,穿一身宫装亦掩不住她妖娆的身姿。   这位蕊婕妤一进来,段恒的眉头就舒展了几分。   蕊婕妤是来送点心的,宫里的点心花样百出,她手艺自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贵在肯花心思,十分懂得讨巧。   捧着点心到了御前,二人耳鬓厮磨了一阵,说了几句闲话,蕊婕妤见皇帝面有愁绪,便问:“陛下可是为了宣武将军的死在心烦?”   段恒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他不喜后宫干政。   蕊婕妤却毫无察觉一般,继续道:“臣妾无知,但却晓得安梁临近的四省兵防牢不可破,虽这一战败了,但后面的仗,越来越难打的只是会上殷和漳国,而不是晋国。算起来,还是陛下的胜算大呢。”   她往段恒身前靠了靠,细细的嗓音意味深长:“再说了,若漳国这回再闹瘟疫呢?上殷和漳国加起来兵力了得,可再多的兵,也扛不住瘟疫呀。”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短小的一章(鞠躬) 第78章 制衡   段恒因蕊婕妤的话心中一动,但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安梁城的瘟疫才刚刚治好,就让边关又起瘟疫么。”   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蕊婕妤。   一次两次就罢了,若次次出现瘟疫,且最后的结果都对他有利,那百姓只要不是傻子,难免会疑心。   “对付漳国和上殷那么多的兵马,瘟疫是最有效损失也最小的法子。”蕊婕妤轻声细语又补了一句。   段恒没说话。   眼下他担心的除了前线的战事,还有孟辞舟。   一个对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的人,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一点,他从来都清楚。只要是在他的皇权之下,孟辞舟要杀谁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孟辞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先斩后奏。   他此番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只顾个人恩怨而罔顾大局,更是对他至高皇权的蔑视和挑衅。   美人软软地依偎上来,靠在他肩上,发丝衣裙间淡淡的清香萦入人的鼻息,让烦躁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他喜欢这个味道,深深吸了口气。   蕊婕妤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勾着嗓子道:“臣妾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见不得陛下这样烦心,臣妾忧陛下所忧,斗胆问一句,陛下您……可是对孟侍郎有些不满?”   段恒的脸色登时一沉,语调也染了几分阴翳,警告身侧之人:“不要自以为是地揣度朕心。朕与孟侍郎君臣一心,何来不满。”   蕊婕妤正捻了一块糕点要喂给段恒,听到他语气不悦,指尖一颤,却没将糕点放下,到底一仰脸换了张明艳妩媚的笑脸,仍将糕点喂过去。   她并不拆穿段恒的话,只举着手问:“陛下,清河侯可抓到了?”   段恒垂目看她,半晌才张嘴,咬了一口糕点:“暂未。”   蕊婕妤放下糕点,将轻倚在段恒肩头的脑袋退开,慢慢坐起身子。她一动作,发缕间的清香幽幽而动,拂过段恒的鼻息,令人心怡。   她嫣然一笑道:“虽然天下人都骂清河侯是个祸国乱政的大奸臣,但臣妾以为,他也算得上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是一代枭雄。”   齐曕自然有本事,若无本事,当初如何能帮段钰夺得皇位。段钰虽占了太子的身份,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这是先天的优势,但只凭这一点,当初刚回安梁不久的齐曕,就能力压孟氏等百年氏族,扶持年幼的段钰顺利继位,他的心机和手段,其中也可见一斑。   蕊婕妤继续说下去:“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为了利益,清河侯可以为绥丰陛下驱使,为何如今不能供陛下您驱使呢?清河侯此人,独断专行,当年选择绥丰陛下,不是因为忠心,是看绥丰陛下年纪小,要搏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可现在,他已经是个罪人了,保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这个利益,陛下给得起,不是么。”   段恒心里有些动摇,但想到齐曕,又不敢全然放心地用他,何况……   “你是不是忘了,齐曕身边还有个上殷的公主。”   蕊婕妤一笑:“女子最是了解女子。臣妾倾慕陛下,起于陛下当初的救命之恩,臣妾尚有几分气性,又何况是一国公主。明华公主自有她的骄傲,不说当初她本就是为了保命委身于清河侯,并非心甘情愿,更何况,她和晋国之间横着血海深仇,她又怎么会真心地爱慕自己的仇敌?”   “你的意思是……”   “明华公主隐忍多年,如今上殷复国,清河侯又失势,她还会待在他身边吗?不将人杀之而后快就不错了。清河侯若被明华公主背叛,难不成还会执迷不悟地喜欢她么?”   “陛下。”蕊婕妤望进段恒眼底深处,牢牢抓住那一丝动摇,“清河侯若回来,不仅可以出谋划策对付上殷和漳国,而且,他还可以制衡孟家。绥丰陛下要仰他鼻息,可陛下您,您可不是绥丰陛下。”   干德殿里帝妾二人商议着如何制衡孟家之时,孟辞舟出了宫,回了孟府。   心腹迎上前问宫里的情形。   孟辞舟不甚在意地一笑:“陛下还能拿我怎么办?咳咳……”   话说完,轻咳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咳得在颤抖。   心腹连忙搀着他,等他咳完,皱眉将人往院子引:“公子快回去歇下吧!今日进宫一趟,这一番折腾怕是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哎……再怎么说公子也是将军眼下唯一的儿子,将军怎么下手这么狠,竟险些要了公子您半条命去!”   孟辞舟抬了抬手,示意心腹不必再说。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毕竟最看重的嫡子被最不待见的庶子害死了,偏又不能叫我赔命,那总得让他出一出气吧?这也算……我这个做儿子的,尽了我的孝道。”   心腹闻言,目光从日光浮沉的石板路上转开视线,看向自家主子。   见孟辞舟脸色丝毫不变,早已是全不在意的模样,他沉痛地垂了一下眼帘,转开目光去,重新引路。   走了一段,进了自己的院子,孟辞舟开口问:“药到手了么?”   心腹点了点头:“只是……公子,您想接手散布瘟疫的事情,为何不在请罪的时候向陛下请命,却要让怜蕊在陛下面前提起呢?”   “为了要孟轩枫的命,此回我先斩后奏,陛下已经不悦,若我此时再请命散布瘟疫一事,将来战事结束论功行赏之际,其中定有我一份功劳,你觉得,陛下如今希望我得到这份功劳么?”   “公子……”心腹面露心酸。   “不仅陛下不肯,父亲想必也不会愿意。”二人进了屋,孟辞舟终于在榻椅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药拿到手,先按兵不动。他们没有药,迟早要求着我们出手。”   心腹急忙点头应下:“公子您先歇一歇吧,属下去端今日的药来。”   孟辞舟“嗯”了声,目光随着心腹的背影朝门外看出去。   这雄峻肃纪的孟府,触目皆是冷酷无情,而他就算做到户部尚书的位子,也难得安心。   总是要握着些兵权,他才算掌握了真正的主动权。   *   出了丘城,往南十里,就是如今漳国和上殷的指挥营的所在据地,邧城。   天儿越来越热了,姜娆坐在马车里闷得厉害,好不容易到了歇脚的时候,她忙不迭从马车上下来了。   一行人各自寻了树荫躲阴凉,姜娆也站在大树底下透气。   “公主,喝水。”倚春送了水来。   姜娆接过水囊,渴得厉害也顾不得矜持,仰头喝了一大口。   她将水囊递回给倚春,抬手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目光朝停歇在路荫边的马车看过去,问:“侯爷还在和人议事吗?”   倚春点点头:“侯爷一直没出来过。”   姜娆的目光落在齐曕所乘的马车上。   今日出发之时,有齐曕的人来寻他,说是有要事要禀,两个人都说了一路了,竟还没说完。   什么事能说这么久,难道是唐城出了什么变故?   姜娆莫名心里不安:“水囊给我。”   从倚春手里拿了水囊,姜娆朝齐曕的马车过去。   以她如今和齐曕的关系,实在犯不上偷听,她并未刻意放慢脚步,故而未等人到马车外,马车上已经跳下一个人来,正是来寻齐曕的那个属下。   属下退去一边,随即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从车里掀起了车帘,手的主人探身看出来,望着她:“公主自个儿待着闷,想臣了?”   他也不管旁边多少人听着,惯是这般随心所欲。姜娆瞪了齐曕一眼,还是将空着的一只手搭上了齐曕伸出来拉她的手。   上了马车,她将自己的水递给他。   齐曕接过水,其实马车里已经有人送过水囊来了,他也已经喝过,但还是打开了姜娆送来的水,喝了几口。   “侯爷,可是唐城……出了什么事?”   齐曕仰头喝完水,一低头,一颗汗珠顺着他额侧滑下,滑过英锐面庞,刮过刀锋般的喉结,而后滚入一片坚实的坦途。   姜娆默默移开目光。   “唐城无事。”齐曕答。   姜娆松了口气,正要转回脸看他,余光却先瞥见一道影倏而罩了过来。   旋即,唇角贴上两瓣温凉。   “娆娆……”他含混地唤她,“娆娆……”绵延的尾音里,似乎噙着无尽的眷恋。   纵使马车外近处就有人,姜娆这一刻却不想推开他。   她承着他缱绻缠绵的吻,片刻后,忍不住回应。   但,浅尝辄止,齐曕已经退开。   “侯爷……”   “这原本就是公主的东西。”齐曕手里不知何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被布巾包裹着的东西。   姜娆看了一眼,就知道该是她那张平平无奇的弓。也不知当初逃离安梁那般匆忙,他是何时命人带走的。   “好好收着。”齐曕将弓递到她手里。   姜娆讷讷地接过,旖旎的念头被这张弓扫了个干净。   直到下马车的时候,姜娆还有些不明所以。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唐城真的出了什么事,齐曕为了瞒着她,才故意拿出这张弓转移话题呢。   可就算唐城出了什么事,以她一人之力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尽早赶去邧城,等见到了三皇叔再一起商量法子。   后面的小半程几乎没怎么歇息,一直在赶路。   一行人一路到了邧城外不远,这才松了口气。   姜娆跳下马车的时候,已是斜阳日暮,阵阵晚风驱散了烈日的闷燥,给人浇上一身习习凉意。   “公主!”忽然有人大喊。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未等看清是谁,只听见那声音又道:“公主,侯爷不见了!”   ——什么……   姜娆怔了一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锁向了齐曕的马车。   她快步朝马车走过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终于跑了起来。   “公主!”倚春大喊。   “刷拉——”   姜娆一把拉开车帘,大口喘着气。   马车内,早已是空无一人。 第79章 三皇叔   邧城已经近在眼前,起了风,那风扑着人的面心吹,迎面俱是阻力。就连看向邧城城门的目光,也似被风吹得模糊破碎了。   倚春终于追上了姜娆的步子,在马车边上喘了几口气,面上全是担忧:“公主,您别着急,奴婢这就叫人去找!”   姜娆望着城门的目光晃了晃,收回来,摇了摇头:“不必找了。”   “什么……”倚春刚要转身的步子一顿,有些疑惑。   姜娆没说话。   齐曕把那张弓给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反应过来的,可她太迟钝了。   或许是离开了安梁那个虎狼窝,又或许是在齐曕身边待着让她不知不觉丧失了警惕,她一心想着唐城,却没发现他不对劲。   来邧城,见三皇叔,是她所想,可她竟未细想过,齐曕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她虽然没问出口,心底却已经认定了齐曕就是贺泠,所以她下意识地觉得带他回来是理所应当,可她却忘了,在天下人眼中,在三皇叔眼中,齐曕就是齐曕,是那个千夫所指的大奸臣。   碧血丹心的贺泠,早就死了。   “公主……”倚春有些茫然,“那我们还进城吗?”   姜娆没回答,脸上带着同样的迷茫神色。   她好不容易找回来梦中旧人,却突然得而复失。   这天地间,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虽不知道齐曕为什么离开,但她猜出来,齐曕大概是回安梁了。   她要回去找他吗?可上殷刚刚复国,百废待兴,还等着她回去主持大局。   她不回去吗?可安梁危机四伏,齐曕一个人,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公主……公主?”   姜娆用力闭了闭眼:“……进城。”   *   进了邧城,姜娆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是以顺利得了人引路,进了城内的指挥所。   她到议事大厅外的时候,正巧赵焱刚和手下的人谈完了军务,一众男子出了大厅就看见了她。   见到她,他们并不诧异,其中有上殷人,也有漳国人,都向她行了武将的礼,姜娆回了个皇室礼,不卑不亢地一笑。   “公主?”众人走出院子后,赵焱随后出来。   姜娆对上男人的眼,愣了一下。   赵焱手握重兵,驻扎北境数十载,鲜少会回奉明,是以姜娆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多数时候听到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三皇叔的消息,是在父皇收到的北境的来信中。赵焱是父皇的结拜兄弟,父皇常会给她还有哥哥讲三皇叔的英雄事迹。   面前的男人浓眉深眼,生得高大却不显粗壮,气宇轩昂而又深沉内敛,身上自有一股岁月沉淀的稳重气息。   辗转经年,他的面容已经无法和记忆中的任何描述对应起来,是以姜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自己的三皇叔。   “臣参见公主。”   门厅前的人三两步下了台阶,就要给她行礼,姜娆这才猛地回神,连忙伸手搀扶住:“三皇叔,不可!”   赵焱执意要跪:“君臣有别,公主是君,臣既是公主的三皇叔,但更是姜氏的臣子。这个礼,必须行。”   赵焱要再拜,却不想搀在他小臂上的女子纤细的手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也是同样的固执,仍是不许他行礼。   “三皇叔,我若真准您行了这个礼,来日到了地下,父皇非得打我一顿不可。”   说起已逝的人,两人俱是眼眶一红,虽两人甚少谋面,这一刻却同病相怜。   或许,上殷经历过灭国劫难的每一个子民,都与他们同病相怜。   赵焱终于起身,他身量高,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姜娆身上,打量着她,脸上不禁闪过欣慰和沉痛混杂的复杂神色。   灭国后两人意外联系上,一直却只是通过书信往来,并未见过面,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小丫头,还不会走路,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   当年的太子姜桓也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却更像二人的母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的儒雅,而姜娆,则更肖似她的父皇,天姿国色,又隐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为她的美貌更添一笔惊艳。   “公主……长大了。”赵焱垂眸,心底苦涩夹着欣慰。   “皇叔,别叫我公主了,皇叔叫我阿娆就好。父皇也是这么叫我的。”   赵焱只是一笑,二人进了屋。   如今诸事繁多,没闲工夫追忆往昔,叙旧闲聊,姜娆直接问:“皇叔,上殷的情况如何了?”   “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还有一小部分残逃的玄武军,也已经被逼进了山林里,暂时伤不到百姓,只等挪出人手进山将他们诛杀。”   “那前线呢,战况如何了?”   “晋国太平多年,搜刮上殷财宝无数,正是国富民强的时候,孟崇游又老谋深算,若是深入晋国腹地,这仗怕是会越来越不好打。战事拖得太久,对我们不利。”   姜娆默了片刻,勾唇冷笑了下:“看来漳国还是保留了实力。”   赵焱点头:“这也是无可奈何。漳国能出兵已经很好,若再消耗太多兵力,就算将来灭了晋国,他们分去七成城池,要守住这七成城池,还要安抚人心,怕也会十分艰难。”   说起战事,赵焱明显放松了许多,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稍稍倚靠到椅背上,随口道:“要是能拿到另外半卷兵防图,晋国必灭,这场仗的损失也会降到最低。”   姜娆觉得愧疚,正要说话,却突然怔了下。随即,她脸色剧变。   ……   出门的时候,赵焱看姜娆脸色不好,尽可能语气温柔道:“这一路过来公主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六殿下启程不久,要不了几日公主就能赶上。”   这番话终于将姜娆的神志拉回来一些,她点了点头,却道:“明日一早阿娆就带人出发,皇叔军务繁忙,不用顾忌阿娆。”   如她所说,一行人只修整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出发了。   路上行了六七日,终于赶上了姜琸。   是夜,姜琸一行人正在歇息,手下人为姜琸简单搭了一个帐子,他在里头给自己上药。   “刷拉——”   帐子忽然被人拉开,姜琸连忙将衣裳穿好,皱眉抬眼,神色不悦。   但等看到帐外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时,他呆住了。   “你受伤了?”姜娆顾不上他眼底隐忍的情愫,担心他的伤势,一弯腰进了帐子,欲要上前查看。   姜琸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只是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姜娆的手在半空顿住,这才想起来二人的关系早不是从前那般,一时有些尴尬。   姜琸终于回过神,看到她拘谨的神色,忙解释:“只是小伤而已,刚刚已经上好药了。”   “怎么自己上药,也不叫个人帮你。”   “自己一个人做惯了,不习惯有人伺候。”   姜娆闻言目光一闪。   姜琸捕捉到她眼底一瞬即逝的愧疚,牵起嘴角笑了笑:“放心吧,我会尽快适应皇帝的身份。”   姜娆勉强笑了一下。   不适应又能怎样?她愧疚又能怎样?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她和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姜娆深吸了口气,压下那些无谓的情绪:“你可知道刺客是什么人?”   她正是因为听说姜琸遇刺,又听说他一个人在帐子里,担心他受伤了一个人瞒着,这才急匆匆赶来看他。   姜琸摇头:“不知道身份。但来的都是高手,三皇叔的人险些……”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说下去,“三皇叔的人险些没挡住,是齐曕的人救了我。”   身为上殷唯一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晋国,漳国,甚至北境和其他小国,谁都可能想杀他。   姜娆原也知道难以查出刺客身份,只是听到齐曕的名字,她愣了下。   她并不知道当初离开安梁,齐曕派了人保护,更没想到,他会叫人一直护送姜琸到上殷境内。   而现在,齐曕的人应该还在,要一直护送姜琸和她安全抵达奉明。   能抵挡高手的,自然也是高手。安梁龙潭虎穴,齐曕回了安梁,却把这么多高手留给了她和姜琸,他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吗?   姜娆不敢深想——当初她原本是要抛下齐曕,要和姜琸一起离开的。可即便齐曕对此有所预料,他所做的,仍是保护她,甚至派出人手保护她要保护的别人。   “齐老夫人死了。”姜琸忽然道,眼帘垂下去,神色不明,“遇刺的时候齐曕的人都在保护我,没人管她……”   姜琸因此没看到姜娆眼底的泪光,她快速眨了眨眼,安抚他:“没事。”   她本想伸出手像很久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可势头一转,到底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齐老夫人非是齐曕的生母,且与齐曕有深仇,死了便死了吧。”   姜琸愣了一下,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他这才想起来问:“晋国的事情我听说了,他……没和你一起来上殷吗?”   姜娆收回手,攥了下拳,只一瞬,很快又松开,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没一起回来。他有别的事。”   姜琸有些不安:“那皇姐……”   “放心吧,我会陪你回奉明。” 第80章 再回安梁   姜琸少年时期从未离开过宋城太远,他没来过奉明,对皇宫更是一无所知。   这就是姜娆必须陪他回奉明的原因。两人暗中进了奉明城,姜琸大致熟悉了奉明的街巷,又将城中世家的来历过往一一熟记,之后才进宫。   灭国时,姜琸年纪还小,又经历了国破流亡,对皇宫的记忆有些模糊,这也无可厚非。   在姜娆的陪同下,宫里宫外没人怀疑过姜琸的身份,他们从没想过,姜氏的明华公主会找一个假的皇嗣来继承姜氏的江山。   安抚人心,走动世家,姜琸真正登位称帝时,已经是初秋。   七月十二,姜琸登基为帝,上殷复国,定年号为景定。   奉明城一派欣欣向荣之际,晋国的朝政也渐渐安定下来。   六月下旬以来,漳国和上殷军中爆发了瘟疫,虽然很快得到解药治好了疫症,但这期间,还是让晋国有了反击的机会,打了几场胜仗。   而后的七月,延兴帝派人领兵攻打渠省,最终连夺三城,歼敌三万余众,晋国士气大涨。   兵部。   原兵部尚书韦喆死后,尚书的事务便由右侍郎孙良平暂领。   此时,他一身官袍穿得整齐规全,正和一众人站在兵部的院子里迎接新任的兵部左侍郎。   暑热蒸腾,所有人都被热得大汗淋漓。   就在众人快有些站不住的时候,门口巴望的人总算回过头,快步跑回自己的位置,一边跑一边低声喊:“来了来了!”   众人打起精神,屏息凝神地站好。   不一时,繁杂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兵部新任左侍郎,齐曕齐大人到!”   热得晕头转向的众人躬身见礼:“见过齐侍郎。”   见礼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混乱,但话音落下,院子里别样的寂静却是格外的整齐划一。   他们反应过来什么。   孙良平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齐曕齐侍郎?这么巧也叫齐曕?   他抬头,愣住。   来人一身云雁纹金花带绯红官袍,眉目英锐冷冽,微漠的桃花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然。   ——这齐侍郎……这齐侍郎分明就是清河侯齐曕啊!   *   入了八月,前线战事越发胶着。   如赵焱所说,晋国久攻不下,漳国又不会全力以赴,战事一时陷入了僵局,两方对峙,彼此皆有胜有败。   姜娆再入邧城之时,赵焱忧心战事,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先是关心了一番皇叔的近况,随后姜娆才问起战事:“听说晋国已经接连夺回了渠省三座城池,我军大败,可是我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赵焱皱眉,深看了姜娆一眼,却没说话。   “皇叔有话直说就是。”   “……确有此事。这回是败在了清河侯齐曕手里。”赵焱知道姜娆在安梁时和齐曕的纠葛,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想不到那奸佞有些本事,尤其非常熟悉我的行兵布阵,倒像是专门钻研过的。”   姜娆闻言一时有些怔愣,没接话。   赵焱又问:“对了,之前忘记问公主了,公主留下解治瘟疫的方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姜娆回过神,心道正是皇叔您口中那个奸佞留下的,但嘴上也只是说:“之前安梁闹过瘟疫,正是那时候机缘巧合得到的方子。”   赵焱点了点头,姜娆站起身:“皇叔,阿娆就不在邧城久待了。听说唐城已经夺下,我去看看。”   赵焱没做他想,点头应了,又嘱咐她万事小心,起身送了人出去。   然而姜娆此行,其实并非赶往唐城。   *   “笃笃——”   打开门,小厮扫了一眼门外两人,有些不耐:“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就敢随意来敲门?”   说罢,小厮就要关上门。   这时,门外两人中,其中一人忽然抬起头来,压低声音呵道:“瞎了你的眼吗,连我也认不出?”   小厮关门的动作一顿,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低呼一声:“倚春姐姐!”   迎了人从后门进了府,小厮连连请罪:“公主,奴才眼瞎!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险些将公主拒之门外了……还请公主恕罪……”   与倚春一同进府的人,正是姜娆。   她摆了摆手制止了小厮喋喋不休告罪的话,环视了一圈熟悉的府邸,心头涌起一股别样的唏嘘之感,半晌才问:“侯爷呢?”   “侯爷在书……书房。”   姜娆没叫人引路,吩咐人都退下,独自去了书房的院子。   今年不太平,到处战事吃紧,就连天儿也比往年凉得快些,往年这时节还热着,而今年,未过中秋,四下翻卷的风已经蕴了凉意。   风扬起她的裙裾,发丝时不时被风卷着拍拂着脸颊,她步子走得格外慢。   到了书房门外,姜娆伸出手,快触及门扉的时候又有些犹豫和忐忑。   里头这时传出低沉阴戾的声音:“谁?”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姜娆身形滞了滞,深呼吸一口,终于一把推开了门。   齐曕抬眼。   门一开,屋外明晃晃的天光就随着秋风一起涌进了室内,他的视线因为明光有短暂的空白。   等看清来人的时候,齐曕怔住。   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象。   “侯爷。”姜娆出声。   屋内,齐曕正在处理政事,手中还握着狼毫笔,这怔愣的工夫,笔尖蘸的墨滴答落下,在纸张上晕开一团污渍。   风声,鸟鸣,树叶沙沙声,天地之间并非万籁俱寂,但齐曕却觉得书房里陡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听见她轻软的声音,甚至连墨滴砸在纸张上的声音都格外清晰,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画面是真的。   握着狼毫笔的手指不自觉捏紧,齐曕没起身,嗓音和他僵硬的身体一样,微微有些凝滞:“公主……怎么回来了。”   “侯爷呢?”姜娆反问,声音哑了一瞬,“侯爷怎么不告而别?”   她这话问得平静,任谁也看不出她心头翻起的惊涛骇浪,等问完,她才勉强冷静下来,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近三个月未见,齐曕整个人瘦削了许多,下巴像是被人拿刀子划过似的,冷硬分明的线条透着股尖锐的冷意和杀机,唯有看向她的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齐曕没答她的话,她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心绪又翻涌起来。   她朝他走过去,起初是一步一步,没走多远,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如同那天她听见他不见,去查看马车一般。   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察,他就又会和上次一样消失无踪。   这回她走得更快,最后几乎飞跑起来,绕过书案,毫不犹豫地、直直地朝他扑过去。   齐曕有些恍惚,反应不及,但仍是将人牢牢接住,拥进怀里,手中还握着那只狼毫笔,未及放下。   上殷已复,奉明已定,这一刻,姜娆似有无穷无尽用之不竭的勇气。   “公主……”   “你是贺泠哥哥,对吗?”   她环着他的颈,声音清楚地落在他耳畔。   齐曕沉默。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回奉明可没闲着,特意叫人去奉河挖了你的坟。”   奉河挖出的坟里,是有尸骨的,但那具尸骨却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尸骨,所以,根本不是贺泠。   听她说挖了他的坟,齐曕无端觉得好笑。   眼下并非互诉衷肠的好时候,可这一刻,他却丢失了大局和理智,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紧拥的怀抱里。   “贺泠哥哥……”   “……嗯。”   他应了她。   姜娆笑了。   那些苦痛、流亡、仇恨……经年的煎熬与折磨,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那么可怖和沉重。   上天夺去了她的一切,却终于肯在苦难的命运尽头,把他施舍给她。   笔尖墨滴又坠下,在长裙的腰间晕开一团浓墨重彩。   齐曕垂眸,看着这一团漆黑的墨渍,他轻拍了拍她:“不哭,臣不是安然无恙吗?”   “谁哭了……”她抵着他脖颈,将眼泪任性地揩在他衣裳上。   目光顺着衣领往脊背深处,她能看见纵横的鞭痕。   听说晋国皇帝又重用了他,可重新回到朝堂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就算为了平复民怨和议论,也要受重罚。   他不愿说,她就不问。   姜娆敛下心绪,从他肩头退开一点。   齐曕将笔搁下,温声问:“安梁如今守卫森严,公主是怎么进来的?”   “是查得挺严的,但好在柳三娘在安梁也经营了多年,有她自己的一条线可以进出安梁城。”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吧,没被人发现我的踪迹,就连三皇叔都不知道。”   齐曕微微蹙眉:“就算如此,公主留在安梁也很危险。”   “我知道啊。”姜娆略偏了偏头,猜到他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之前,她倔强地望着他,不讲理道,“贺三郎,君臣有别,我是君,你是臣,你管不着我,休想把我送走!”   要说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回去,齐曕挑了下眉,讶然于她罕见的强势。   “侯——”   门外,墨云脚步顿住,看著书房里突然冒出来的姜娆和两人搂搂抱抱的姿势目瞪口呆。   “属……属下告退。”   “站住。”齐曕叫住他,“何事。”   墨云低着头,不看屋内:“时辰不早了,侯爷该出发去宫里参加庆功宴了。” 第81章 怜蕊   齐曕在前线领兵打了胜仗,回到朝堂后就交出了兵权,孟崇游如今还领兵在外,是以宫宴上,皇帝的近侧坐着的,便分别是孟辞舟和齐曕二人。   朝堂更迭,坐在帝位上的人从段钰变成了段恒,而齐曕仍是一人之下,深得信重。   底下的人看他,未免更加敬畏。   段恒手握玄光门、禁军和虎贲军,如今孟家虽势大,但在安梁城,他要自保已是绰绰有余。他乐得看臣子之间相互制衡,这样他才好趁机集权壮大自身。   比起皇帝的高兴,朝臣的畏惧,其中对齐曕最不满的,却是孟辞舟。   他没想过齐曕会回来。   酒过三巡,看着皇帝和齐曕时不时说几句话,一派君臣和睦的样子,他心烦不已,起身告退,说去醒醒酒。   举办宫宴的曲春园极大,园景别致,孟辞舟吹着夜风走了很远,才总算听不见宴会上喧闹的声音了。   心腹跟在他身后,劝慰道:“瘟疫一事后,公子您已经拿到了部分兵权。今时不同往日,他齐曕就算回来,也再不是从前的大权独揽了。公子不必心烦,齐曕只是看着风光,其实空架子一个,不足为惧。”   孟辞舟“嗯”了声,然而心里却很清楚,段恒如今看重齐曕,正是因为他只是一个空架子,不会对皇权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齐曕的忽然回京,到底让他有些不安。   心腹觑着孟辞舟的脸色,正要再劝,突然他面上表情一僵,随即飞快转头,目光射向不远处的阴暗:“谁!?”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心腹转回目光,看向孟辞舟,孟辞舟示意他过去查看。   两人一前一后往阴暗处走过去,只走了几步,未等走近,暗处忽地窜出一道黑影,风一般地飞跑开去!   果然有人!   “追!”孟辞舟低呵一声。   两人一齐去追那黑影。   宫苑林立,宫道交错,孟辞舟武功平平,在这风云万变的深宫里,心腹不敢离他太远。顾忌着孟辞舟,心腹竟一时追不上那逃走的黑影。   一直追出了曲春园,那黑影慌不择路,朝顺山苑逃去。   心腹慢下脚步:“公子,还追——”   话未说完,心腹愣住,他分明清楚地看见孟辞舟的眼中闪出了两道骇人的精光,盯着那黑影离去的方向格外锐利。   他接上未问完的话,声音不禁低了下去:“公子,还追吗?恐是有诈。”   “……追。”孟辞舟却执意要追,语气十分笃定,“那人恐怕是个熟人。”   “熟人?”   孟辞舟没回答心腹的话,领头继续朝着顺山苑的方向追过去。   两人一直追到了顺山苑之中,可到底还是将人跟丢了。   偌大的顺山苑中,除了不远处的亭子,只有他们两人。   孟辞舟脚步慢下来,四下逡巡了一圈,心腹这才得到机会问:“公子,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孟辞舟默了默,终于道:“是明华公主。”   “什么?!”心腹难掩脸上的震惊神色,“明华公主?她怎么会在晋国皇宫?她不是已经逃出安梁了吗?按理说应该已经回上殷了才对。”   这也是孟辞舟心里的疑惑。   ——她是为了齐曕回来的吗?   可她背叛齐曕,偷走他手里的半卷兵防图,又在逃回上殷的路途中丢下了他,如今怎么会为了齐曕重新回到这龙潭虎穴?   至于孟辞舟为何这么笃定那半卷兵防图是被姜娆偷走的,那是因为,根本没人会觉得是齐曕给了姜娆机会。   齐曕作为晋国权臣,将至关重要的兵防图为了一个女人拱手相让?呵,简直荒唐!   若果真如此,那不仅仅意味着他叛国,也意味着他放弃权势,选择了和晋国有血海深仇的上殷。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下场?   孟辞舟和心腹满腹疑惑的时候,不远处一点亮光逐渐靠近。   脚步声让两人回过神,孟辞舟抬头,看见亭子的另一边,走过来的人正是蕊婕妤。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心腹侍女,孟辞舟和蕊婕妤对视一眼,俱是一愣,又见对方身边只跟着心腹,这便都没有避嫌退开。   想了想,孟辞舟提步朝凉亭走过去。   蕊婕妤见他走近,进了凉亭便站着不动了。   等人进了亭子,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蕊婕妤用只有亭子里的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公子,可是有什么要吩咐怜蕊?”   孟辞舟默了一瞬,问:“你方才从那边过来,可看见了一个女子慌慌张张跑过去?”   怜蕊几乎没思考,很快摇了摇头:“回公子,没有。怜蕊过来的路上没遇到别人。”答完话,她抬起头看他,轻蹙了眉头问,“今日宫宴,公子不是应该在宴上吗,怎么到顺山苑来了?”   孟辞舟一怔。   随即他恍然醒悟了什么,略点了一下头快语道:“臣是该回宴上去了,这便告退。”   然而,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到底是迟了。   孟辞舟的话刚说完,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朝凉亭过来了。   孟辞舟只刚从凉亭里退了出去,皇帝和齐曕并着数十个宫女太监,正巧从另一条宫道上走了出来,双方打了个照面。   皇帝的步子明显顿了一瞬,随即领着人继续朝凉亭走过来。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孟辞舟也只能佯装一脸淡定地站在原地,等着皇帝走近。   “孟卿怎么在这儿?”皇帝到了近前,先是看了怜蕊一眼,却没和她说话,也没等她和孟辞舟行礼,先一步问了出来。   “回陛下,臣不胜酒力,出来四处走走想醒醒酒……恰好走到了此处,遇到了婕妤。”   孟辞舟本想说出看到了可疑之人,可从曲春园一路到顺山苑,若看到可疑之人,该早些叫禁军才是,而非自己带人追到此处。他更不可能说看到的人是上殷的明华公主,因为这显然是一个圈套,除非亲眼所见,皇帝不会相信上殷公主会在这个时候胆大包天地混进晋国的皇宫。   今日这个圈套是针对他和怜蕊的,无论他怎么解释,皇帝看见两人都只带着心腹,恰好都出现在顺山苑,怀疑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孟辞舟不动声色地看了齐曕一眼。   齐曕和皇帝一起出现,足以证明他就是那个设下圈套的人,但是他想不出齐曕是什么时候发现怜蕊是他的人的。   皇帝听了孟辞舟的解释,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目光审视地在孟辞舟和怜蕊的身上来回扫了一趟,最终只问:“孟卿的酒可醒了?”   “回陛下,臣已经好多了。”   皇帝微微抬起下巴:“宴上少了孟卿,实在不够热闹,既然孟卿的酒已经醒了,那便一同回宴上去吧。”   “是。”孟辞舟行了礼,退到一边。   皇帝没有立马离开,转而问怜蕊:“衣裳可换好了?”   怜蕊垂下眸子:“回陛下,臣妾已经换好了,叫陛下久等了。”   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适才在宴上侍女不慎将酒洒到了她的裙子上,她回宫换了一身,欲回去曲春园的路上,恰好在顺山苑碰到了孟辞舟。   皇帝听了她的话,只略略点了点头,没和往常一样伸出手牵她,转过身便走。   “陛下。”齐曕站在原地没动,闲闲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嗓音低哑,慵懒仿佛带着些醉意。他道:“臣亦有些不胜酒力,想在此处醒酒片刻,就不陪陛下回曲春园了。”   皇帝看了齐曕片刻,点了一下头,很快,带着人离开了。   走出很远,皇帝放慢步子,回头看了一眼凉亭,齐曕正坐在亭子里,一只手撑着额,姿态懒散。   皇帝的思绪转了转。   ——顺山苑离曲春园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孟辞舟怎么会跑到顺山苑来醒酒?   皇帝收回视线,目光掠过身侧娇小的美人,眼底寒芒一闪而过。   等皇帝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凉亭里的齐曕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他起身,朝怜蕊来时的路走过去。   走了不远,在一团灌木花草围绕的空地上,供宫妃歇息闲坐的石桌旁,坐了一个身着宫女服制的女子。   齐曕步履闲闲走过去。   “公主倒是放心,这里是晋国皇宫,公主这样明目张胆地坐在这里,也不怕被人瞧见?”   坐在石桌旁的“宫女”正是姜娆。   闻言她转过身,朝着齐曕灿然笑开:“侯爷准我进宫,那定然是安排好了一切,绝不会将我置于险境,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离石桌不远,齐曕停了步子:“过来。”   他抬手招了招手。   姜娆起身,踩着步子跑到他跟前:“要出宫了吗?”   齐曕将她被风拂乱的发丝服帖地捋到耳后,“嗯”了声。   姜娆往前一步,瞪着圆圆的眼瞧他:“刚刚过来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个蕊婕妤,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而且还朝我行了个礼。”   “嗯。”齐曕随口应了声。   姜娆扯他袖子,抱着他胳膊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所以……她是侯爷的人?”   齐曕笑了下,忽然弯下腰,凑近:“臣的人,只有公主一个。”   姜娆一愣,反应过来脸一红,嗔怪地瞪了齐曕一眼。   齐曕轻笑了声,这才直起身:“当初万香楼一事,知道孟辞舟也曾出现在楼中,我便有所警觉,是以暗中调查过他。他想在段恒身边安插眼睛,却不知,他从一开始选中的,就是我特意送去的眼。” 第82章 中秋   战事依旧胶着,上殷和漳国的军队虽经历了几场败仗,但却越挫越勇。   本来为了接下来的兵防一事,段恒在孟辞舟和齐曕之间一直很犹豫,经过了顺山苑一事,他对孟辞舟到底生了疑虑,最终布防一事落到了齐曕手里,与此同时交到齐曕手中的,还有剩下那半卷兵防图。   转眼,已经是中秋。   战事艰难,城中没几分节日的喜庆,虽是团圆日,却不知有多少人家再难团圆。   齐曕出书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明月高悬,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铺就了一层洁色的银霜。   齐曕从书房离开,回到竹苑,进了院子,就看见了坐在石桌边上撑着胳膊打盹的小公主。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抱住她的腰,打算将人抱回屋里睡。   但他只刚一动,被他圈在怀里的人就醒了。   姜娆睁开眼,看见齐曕,很是依恋地伸出细细的胳膊,攀附到他身上挂着,嘴里嘤咛出声:“侯爷终于忙完了呀……”   “臣不是叫公主不要等么。”齐曕就近在凳子上坐下。   姜娆没接这话,像是还有些困倦,蜷在男人怀里一动不动。就这样抱着人温存了一会儿,她才悠悠清醒过来,从齐曕怀里挣脱出来。   她眸子萦着团雾气,声音也轻轻柔柔的:“不行,要等侯爷的,今日可是中秋呢。”   回想起上次在唐城过的中秋,齐曕覆了层寒霜似的眸仁不禁染了些许笑意,只是转瞬而逝。   清冷的月光将他神色照得有些凉薄,他抬头看月亮,低声道:“月色倒不错。”   姜娆仰着脸看他的侧脸,眸光闪了闪,移开了视线。她将自己面前的小碟推到齐曕面前:“侯爷尝尝这月饼,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齐曕闻言低头,听见她说是亲手做的,眉梢轻挑了一下,捻起一块月饼来,没尝,先细细瞧了瞧。   他唇边很快抿了丝笑,语气颇有些戏谑:“看得出来是公主的手艺。”   姜娆一噎,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底气不足:“也没有很丑吧……”   指腹在月饼上雕出的动物图案上摩了摩,齐曕放柔了声音:“小兔子很可爱,和公主一样。”   姜娆脸微微红了红,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同时松了口气——万幸齐曕认出了她刻的是小兔子,这几块月饼已经是她今日做的月饼里卖相最好的一批了。   被夸了一句,姜娆颇有兴味,笑盈盈催:“那侯爷快尝尝看。”   两人早用过晚饭,齐曕眼下并不饿,也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身侧小人儿秀色可餐的笑靥,不觉有了几分食欲。   咬一口月饼吃进嘴里,他又听小公主意味深长地嘱咐说:“要细嚼慢咽哦~”   他看她一眼,唇边噙了抹笑,刚要说话,笑意猝然顿住。   姜娆眯起眼,上挑的眼尾勾出几分俏皮的狡黠:“怎么样,好吃吗?”   齐曕没说话,将口中的点心慢慢咽下,又从身上取了一方帕子出来,舌尖一顶,口中吐出一个物什,落在帕子上——是一枚铜钱。   他有些无奈:“臣只听过饺子里面包铜钱的,这月饼里面塞铜钱……上殷和晋国好像都没有这样的习俗。”   姜娆支着胳膊,撑着脸看他,语气很有些认真,却是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侯爷会想家吗?”   齐曕看她一眼,垂下眼帘,用帕子细细地擦拭那枚铜钱:“公主是想家了么。”   他将问题抛回给她,她也不急不恼,点了点头诚恳回答:“想啊,很想家。前几年做梦的时候都在想,要是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可是,梦做得多了,也就清醒了,我明白,家没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语气有些低落,齐曕将擦拭干净的铜钱和帕子一起放下,看她。   见她眼角湿润,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拂去她的泪,神色温柔:“别难过,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姜娆眨眨眼,将眼泪很快眨干,眸子里复又亮盈盈一片,像是有一团不灭的火,能照亮人一生的荒芜。   她抬手,捉住他挲她脸颊的手:“是啊,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所以,侯爷也不要难过了。”   齐曕眸色微凝:“臣……哪里难过了。”   姜娆未语,只是凑近他,娇软的身子填满他怀,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肩头,还用她柔嫩嫩的脸蛋儿蹭他的脸。   她娇憨的声音飘飘然地落进他耳中:“方才侯爷问,为何月饼里有铜钱,那是因为……”她拖长了语调,笑意泠泠,“今日是侯爷的生辰呀。”   她探探脑袋,吻他耳侧:“贺泠哥哥,生辰安乐。”   贺泠的生辰与中秋是同一日,这在上殷不是什么秘密,她只懊悔,去岁中秋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平白错过了一段好时光。   齐曕良久没有动作,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握住她腰,将她整个人捉起来,抱坐到腿上。   “公主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小花招,嗯?”他捏她的腰,语调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她却分明听见他的声气儿微微颤抖。   姜娆轻笑了声,笑声消散的同时,紧紧抱住他:“上次的中秋,我还不知道侯爷就是贺泠哥哥,都没有给侯爷准备生辰礼呢。既是生辰,又是中秋,贺泠哥哥,你一定也很想家吧?”   她抱紧他,用尽力气,像是要将身体所有的温度过渡给他:“但是以后,娆娆都会陪侯爷过生辰。侯爷有娆娆了,娆娆给侯爷一个新的家,好不好?”   好。   他很想回答她,喉头却烧灼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只能用力回抱她,几乎要将人揉入骨血,从此交融不分。   良久,他声音发哑:“公主……”   姜娆咬他的耳朵:“错啦,没有公主,只有娆娆。”   齐曕笑,缱绻吻她耳垂:“好,娆娆。此生有娆娆,死而无憾。”   *   八月下旬,齐曕立军令状出征。   起初,捷报连连,然而到了九月,形势却急转直下,接连大败。   等段恒和孟家反应过来齐曕“叛国”的时候,上殷和漳国的军队已经深入了晋国腹地,直逼安梁。   玄武军凶猛残暴,两军对上,陷入一场鏖战。   十月,玄武军渐渐不敌,已经露了败势。安梁城中人人自危,数不清的高门世家携家眷和金银珠宝出逃。昔日笙歌曼舞的安梁城,转眼已是一片萧瑟景象。   瘟疫爆发、皇权更迭、战事连连,再加上玄武军和皇族段氏的多年暴虐无道,晋国气数早就尽了。   十月下旬,安梁城破,晋国亡。   这场牵涉了上殷、漳国、晋国三国的战事,因为两次兵防图的泄露以及齐曕作为内应的缘故,仅七个月时间,就宣告结束。   十月二十三,安梁彻底被上殷和漳国控制。   段恒被困干德殿,姜娆入晋国皇宫。   朱甍碧瓦,峻宇雕墙,巍峨的宫殿,玉砌的楼苑,在一片秋风落叶中,只剩下无尽的荒凉。   姜娆孤身一人,没带任何人,独自走上了幽长的殿阶。   有那么一瞬,她有些分不清,眼前所见究竟是晋国皇宫,还是当年国破时上殷的皇宫。   那年国破家亡,上殷皇宫也是如此一般的萧索,唯一不同的是,上殷之亡,远比晋国如今的景象惨烈。那年的上殷,入目皆是鲜血。   姜娆有些呼吸不畅。   走过大半殿阶,脖子越发像是被人攥住,终于,她看见殿阶的尽头,穿着玄色铁甲的男人负手而立。   他俊朗的面容布满阴翳的戾气,看到她的一瞬,周身的肃杀才稍稍消退。   姜娆走到殿阶尽头,终于到了干德殿的大门外。   齐曕跪下行礼:“臣,参见公主。”   姜娆面露柔色,却没拒绝他的大礼,只略抬了手,声线平稳道:“免礼,平身。”   这一刻,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上殷明华公主,他是贺家贺氏三郎。   齐曕起身,看向紧闭的干德殿殿门:“公主,段氏一族所有人,皆在殿内。”   姜娆望着大殿的门,端丽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冷意,竟显得森然可怖,让人脊背生寒。   过去的数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复仇,想着要将段氏和孟家玄武军千刀万剐,她以为真到了这一刻,她该激动得浑身战栗,然而此时,她却觉得内心无比平静。   恨意不再日夜煎熬她的骨血,因为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走吧。”   齐曕看她一眼,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一天比一天晚,明天一定早点(握拳!) 第83章 段氏   “轰”一声,干德殿的门突然被打开。   殿内挤搡着的段氏皇族们吓了一跳,偌大的内殿,所有人挤在一起,拼命地往后退。   听见响动,他们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上殷和漳国的军队,以为将要面临一场残忍的屠杀,可没想到的是,进殿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一个女子。   在场的段氏一族当然都认得这个女子,不就是上殷的那个明华公主吗?   不久前,她还只是一个亡国公主,要卑躬屈膝地跪在她们面前,低贱如同蝼蚁。   “贱人!你这贱人当初就该杀了你!”有人猝然呵骂出声。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个口中喊出的,姜娆也懒得分辨。   她进了殿,走了几步停下了步子,目光扫了一圈拥挤成一团的人,在其中找到了段恒。   要找他其实并不难,因为他就站在最前头,在一众人中,他表现得最是镇定,格外显眼。   说是镇定,脸色却也白了,五官僵硬,只比别人好一点罢了。   可是,谁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害怕呢?   姜娆看着故作镇定的段恒,勾唇笑了一下。漠然的笑脸浮现在她明艳的面容上极不相宜,无端显得诡异。   不知是谁打了个寒颤,恐惧顷刻间像瘟疫一般,在人堆里扩散开来。   “公主……饶命……求您饶我们一命……”有人颤抖着声气儿开始求饶。   姜娆没应声,倒是段恒突然露出愤怒的神色,回过头狠狠剜了身后的人一眼。他转回脸,看向姜娆,目光稍移,最终落定在了齐曕身上。   “好……好。”段恒咬着牙,“齐曕,你以为你叛国投敌能得到荣华富贵?像你这样的不忠不义之辈,他们利用完你,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段恒怒喝着骂完,死死盯住齐曕,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惊慌或别的什么神色,可他只是站在那里,面容沉静如水,未因这些话起一丝涟漪。   段恒蓦地有些心惊,脑海中闪过一线白光。   无论是当初在段钰面前,还是后来在他面前,齐曕总是一副慵懒淡然的样子,与其说是晏然自若,不如说,是散漫不恭更贴切些。   可今日的齐曕,纵使神色依旧从容,整个人却很不一样。   他站得端正笔直,脸上没有一点漫不经心的神色,相反,莫名有几分肃然,就连眼神都透着恭敬和郑重,就像……就像一个最忠诚的臣子。   对,臣子。   齐曕在他和段钰面前,从来只是一个阴诡的弄权者,可这一刻,他却摆出了一副忠臣良将的姿态来。   短暂的疑惑后,段恒仍是不明所以,可心底已经涌起了一股因为欺骗带来的深深的憎恶和羞耻,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讥笑出声:“齐曕,你真是个蠢货!你被这个女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你等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姜娆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皱眉:“够了。”   她的声音不大,回荡在空旷的内殿中,却荡开了一股不可言喻的上位者的威严。   段恒看向她,姜娆神色冷若霜雪,眯了眯眼:“多说无用,你们的死期到了。”她下令,“贺卿,动手吧。”   回应她的是长剑出鞘,剑刃抵着剑鞘划出的声音,如同刮骨刀在每个人的脊背上碾磨。   有人开始发抖,有人不停的求饶。   齐曕身着玄铁盔甲,提着剑一步一步上前。   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慌了神四处逃窜,可大殿的门早已关闭,段氏如同困兽,只能在大殿内做最后的挣扎。   逃,就算逃出干德殿,又能逃去哪里?   泛着寒光的剑刃逼近,段恒无路可退,身为皇帝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失态,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想起刚刚姜娆那一句——“贺卿”。   姓贺?   电光火石,他终于恍然大悟。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迅速攀上脊背,叫人遍体生寒。   ——贺家不是已经灭族了?!   面前的人逆光而来,阴戾的面容宛如修罗厉鬼,段恒畏惧地退后了一步:“你是——”   “贺家三郎贺泠,送你上路。”   “滋啦——”   鲜血飞溅,脖颈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全身的力气都从这个窟窿中倾泻而出。   段恒再说不出未尽的话,直挺挺仰倒下去。到死,他都圆睁着眼睛,眼底全是难以置信的惶恐惊惧。   血腥味激得人越发疯狂恐惧,她们叫喊着,他们死命地拍门,还有人冲向姜娆,想和她同归于尽。   姜娆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笃定无人可以伤她。   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凡企图近她身的人,皆被齐曕斩杀于剑下。   殿中的尸体越来越多,激烈的反抗宣告无效,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勇气和尊严,最终只剩下畏惧。   昔日的干德殿,今日的修罗场。   姜娆站在殿中,一身白衣,不染纤毫血痕,端贵的、高雅的,出尘而疏离,几乎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站在此时此地,还是站在回不去的故国旧梦里。   殿中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人,是个女子,已有身孕,瑟缩着躲在金碧辉煌的龙椅后。   齐曕提剑行至姜娆身侧:“公主可要去殿外?”   姜娆看他。他脸上溅了零星血点,将这张冠玉似的脸缀得戾气横生,就连这双狭长的桃花眼里亦是暴虐涌动,仅余最后一丝温柔。   姜娆伸出手,朝他脸上的血抚过去。   齐曕微微侧首:“别脏了公主的手。”   她却执意抚上去,一边抚摩他脸庞,一边道:“把剑给我。”语气是不容抗拒的。   他抬眼看她,眼底是隐忍的怜惜。   她只一笑,将剑从他手中夺过,随即转身,朝那女子走过去。   女子抱着龙椅苦苦哀求:“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她慌乱地磕头,额上磕得鲜血直流,“公主,求求您了,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饶——”   剑架到脖子上,女子停了动作止了声,小心翼翼抬眼看她,泪流满面:“公主,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   姜娆持剑的手连一丝颤抖也无,她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回答:“姜氏的孩子,上殷的万千子民,他们就不无辜吗?在战争里,除了发起战争的人,谁又不是无辜的呢?”   女子眼中浮起一丝茫然,怔愣地看向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对上,女子恍惚觉得面前的人一身白衣,圣洁如同神女,可她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却仿若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的雕像。   “滋啦——”   晃神的间隙,长剑划开女子脖颈,血流如注。女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眼底骤然爆发出一团强烈的不甘和憎恨。   姜娆对上她的眼,神色一片死寂,语气亦寂寥:“若恨,就化作厉鬼来找我报仇吧。”   她忽地浅浅笑起来,神情有种扭曲的温柔,“我不怕你们呢。我那身怀有孕险些被你们凌/辱的嫂嫂、我那未出生就被你们杀死腹中的小侄儿……他们……都会庇佑我的。”   女子断了气,只剩一双眼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姜娆。   “公主。”齐曕上前,高大的身形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那道死不瞑目的视线。   “……我没事,我很好。”她笑着,眼泪却落下。   干德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时,齐曕唤了不远处的侍卫过来,进殿收拾尸体。   哪怕这些上殷兵卒和晋国人多有血海深仇,进殿的一瞬,看见一殿的尸体,仍是悚然一惊。   他们打量着出殿的二人,见姜娆握着剑,不由得心生畏惧。   “公主……”   迎着眩目的天光,姜娆闭着眼,身形有些不稳,兵卒进殿的繁杂脚步声仿佛离她很近,又好像很远很远。   直到齐曕这一声唤,她才回过神,发现他正搀着她。   “公主可是累了?”   “贺泠哥哥,你看……”姜娆抬头,望向无边的天际,“云霞真美啊。”   夕阳西沉,霞光如血。   齐曕握着她小臂的手紧了紧。   姜娆笑了下,眼底的疲惫迅速褪去:“我不累。奉明皇宫,卧松原上,数万条死在我眼前的性命,岂是亡掉区区一个段氏就足以告慰的。”   她转过脸看他:“听说孟辞舟也在宫里,他在何处。”   齐曕见她定了心神,便收回了搀扶着她小臂的手:“人就在偏殿。”   “走吧。”   二人见了孟辞舟,他倒是一副成王败寇的坦然模样。   姜娆将剑扔过去:“当年卧松原一战,你为我上殷五千余众收殓尸骨,入土为安,今日,我不杀你,你可自行了断。”   孟辞舟坐在方椅上,凝目看她。   他还记得当初就在这宫里,姜娆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求他带她出宫。而今,时移势易,他如何死都要仰仗她的施舍。   孟辞舟笑了一下,却是没捡起地上的长剑。   他倚靠在椅背上,忽然问:“公主和侯爷,可找到家父了?”   姜娆未语,齐曕蹙了一下眉。   孟辞舟神色一松,姿态越发悠闲:“家父今日未曾入宫,不知公主和侯爷的人,在安梁城内可寻到家父的踪迹了?若是没寻到,两位不妨先留着在下的性命,兴许,之后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 第84章 议论   孟崇游老奸巨猾,在安梁城中果然没找到他的踪迹,是以孟辞舟因此留下了一条命。   再得到孟崇游的消息,是在唐城。   孟氏功高震主,孟崇游手握兵权甚重,就算晋国和玄武军败了,他手底下仍旧残余了不少漏网之鱼。   孟崇游四处纠集了剩下的人,出其不意,趁着上殷和漳国的主力都在安梁城左近之时,夺下了唐城。   他在城中挟持了不少上殷人,以此威胁上殷,要求姜娆和齐曕将孟辞舟完好无损地送进唐城,又要求上殷和漳国让路,他要带人去北境。   北境在上殷以北,当年上殷国破后,晋国腾不出手应付北境,还将上殷的土地割让了一部分赠给了北境,算起来,晋国和北境算是半个同盟。   北境对上殷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但对漳国来说倒无甚重要,漳国甚至巴不得孟崇游能去北境,这样一来,上殷北边被牵制,就有利于漳国安然壮大自身。   孟崇游提出这两个要求,放话若是上殷不答应,那他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杀死一个上殷人。   放他去北境无异于放虎归山,可上殷那么多条的性命捏在他手里,姜娆也只能同意。   姜娆将孟辞舟送进了唐城,孟崇游带着孟辞舟和手下人,又挟持了城中许多上殷百姓,一起前往北境。   倘若任由他带人离开,到了北境,这些上殷人也必定是个死,是以姜娆提出,每走一段路程,他就必须释放一些上殷人。孟崇游答应了。   怕路上有诈,路线全是孟崇游自己选定的,有时还会临时改变方向,故意绕路。   行至昌穆山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晚,到了冬月里仍没落下,但天却已变得十分寒冷。   孟崇游在山里暂歇,要求上殷送去棉服棉褥供他们御寒。   趁着送衣裳褥子的机会,探子意外得知,孟崇游手中俘虏的剩下的三十余人,因为饱受苛待,加上赶路艰辛,这一受寒,又没有药,竟是病死了大半,真正还活着的,已经不足十人。   等孟崇游离了昌穆山,就再没有阻止他的机会,而那些他手里的上殷人,极大可能也活不到被放的时候了。   上殷刚复国,刚经历大战,若这时北境得了孟崇游,趁机作乱,到时候又要死多少人呢?   姜娆和赵焱商议了一番,决定围剿孟崇游。   然而在此之前,孟崇游掩人耳目,已经带着孟辞舟和一小部分精锐,暗中从另一头下山去了。   此时再追,不说要寻踪觅迹,山上还有大半玄武军阻止,恐难以追上。   姜娆最终决定,放火烧山。   *   十一月底,姜娆一行人抵达奉明。   赵焱班师回朝,要在城外驻扎军队,姜娆等人在城外候他。   茶棚里,几个高矮不一的男人在说话。   “你们听说没有,这回上殷能顺利攻陷晋国皇城,是因为那个大奸臣齐曕和我们里应外合,你们说,那个齐曕立了这么大的功,来了上殷会不会被封官啊?”   “这齐曕也是奇怪,放着好好的清河侯不当,帮我们上殷做什么?难不成咱们陛下允诺他,也给他封个侯爷当当?”   一人愤愤嗤笑:“此等叛国求荣之人,怎么能封他做官!难不成还要让这个大奸臣也在我们上殷作威作福吗!?”   刚从茶棚外走进来的姜娆和齐曕:……   两人坐下,那厢批骂未歇,姜娆看了一眼齐曕的脸色,倚春找店家要了热茶送来,她接过茶壶,给齐曕倒了一碗:“那个……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消消气。”   隔桌又转了话题。   “诶,我还听说这回孟家那老畜生带着儿子想逃去北境,咱们明华公主当机立断,直接命人烧山!这一招可够绝,直接将孟家烧了个精光!”   “哎……”有人长叹了口气,“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山上可不只有孟家军,孟家军手里还有咱们上殷人呢!”   “什么!?那……那岂不是把自己人也一起烧死了?!”   “嗐,人家是公主,几个平民的死活算什么……”   姜娆:……   齐曕挑眉,从姜娆手中接过茶壶,给她也倒上了一碗热茶:“百姓不知公主难处,公主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消消气。”   姜娆:……   一人之命和万人之命,从来没有孰轻孰重,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可这些话,她也无法去解释,只抬手摸了摸鼻尖,默默喝茶。   坐了不久,那几个高谈阔论的男子终于离去。   “娆娆。”齐曕看姜娆,“有件事,你答应我。”   见他神色很有几分认真,她放下茶碗,也端正坐好:“什么事?”   “我的身份,不要告诉任何人。”   姜娆微微蹙眉,看着他,没说话。   齐曕伸手,将她搭在桌上的小手拢进掌心,眉宇间凝了些许惆怅:“好么。”   大约茶热暖手,相较之下,他的手心有些凉,姜娆低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大手小手,神情有些低迷:“若不说出真相,以齐曕的身份在上殷,你知道要面临什么吗?”   齐曕捏了捏她手指,唇角牵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近来脾胃不适,吃点软的好像也不错。”   姜娆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将手从他指间抽出去,摆出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当初为求侯爷庇护,娆娆可是不惜以美□□哄,如今侯爷要娆娆庇护,侯爷打算用什么交换?”   齐曕眸底划过一丝讶然,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虽她声音不大,不至于被人听见,可说出这般孟浪之语,还能脸不红心不跳……齐曕眯了眯眼。   感情一事,他向来喜欢绝对的掌控。   齐曕欺身凑近姜娆,嗓音低沉,眼底全是蛊惑:“臣一定好好伺候,定叫公主满意。”   姜娆本以为他只是调笑,下一刻,身子却猝然僵了一瞬,因她整个人忽然被齐曕抱了起来,惊得她低呼一声。   不说随行的侍从丫鬟,单是茶棚里就有六七双眼睛看了过来,姜娆慌了,压低声音问:“侯爷,你要干嘛!”   她自己也没发现,她已经习惯了叫他侯爷,而每每这样叫的时候,她的语调总是不自觉地带上撒娇的意味。   齐曕很是受用,将人抱得更紧,慢悠悠道:“臣不是说了,定会好生伺候公主的么。”   “现、现在?!”   齐曕没答,低笑了声,不置可否。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马车边上,他抱着她身轻如燕,掀开车帘进了车厢。   ……   赵焱安排好军队驻扎的一应事宜,来和姜娆一行人会和进城。   姜娆整理好裙摆掀开车帘,赵焱人已经等在了马车外。   乍然看见长辈,她有些心虚,是以刚在半空中触及三皇叔的目光,就连忙下意识地避开了去。   赵焱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探询地看向姜娆,她除了脸颊有些红,旁的倒也看不出什么。   他目光往她身后,看见了齐曕。   赵焱眼眶微缩,语意不明地说了句:“齐公子也在。”目光稍移,他看见他正用帕子擦手,扫了一眼随口问,“齐公子的手怎么了?”   齐曕轻“唔”了声,沉吟着,目光似是不经意,从车门外小公主的背影上掠过。   他极快地勾了一下唇,很快又恢复了一张澹然如水的脸,悠悠道:“不慎打翻了公主的茶水,是在下不小心。”   赵焱闻言皱了下眉,看到马车内的小桌上确有一滩水渍,便没往别处想。   他重新看向姜娆,却见她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了。   “公主可是身体不适?”赵焱皱眉问。   “没……没。”姜娆讷讷地答了两声,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欲盖弥彰,为了转移视线,便主动开口问,“皇叔过来有何事?”   赵焱看着她的脸色,压下担忧道:“臣来问公主一声,待会儿进了城,公主是要直接入宫,还是先回长公主府稍事休息?”   “回长公主府?”姜娆疑了句。   上殷灭国的时候她年纪尚小,还住在宫里,压根没有自己的府邸,这回哪门子的府?   赵焱知她疑惑,解释道:“是陛下为公主新修建的。”   “陛下……”姜琸。   姜琸回奉明,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多月,修建长公主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耗时耗力,如今已经修建好了?那算起来,岂不是她刚离开奉明不久,他就命人着手建府了?   复国之初,百废待兴,原不该这么劳民伤财,可姜琸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她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   ——也不知他在宫里如何了,一切可还适应?   姜娆叹了口气:“那阿娆直接——”   “砰”一声轻响。   姜娆和赵焱闻声,一齐朝车厢内看去——小桌上的茶杯不知为何被拂倒了。   两人的目光又一起往上,视线落向齐曕。   齐曕面不改色,伸手将茶杯扶起放好,语调轻飘飘的:“抱歉,走神了。”   姜娆、赵焱:……   赵焱看着小桌上泼洒出来的茶水,很是不悦,动了动嘴,到底没说什么。   姜娆却是细细打量着齐曕的神色,两人目光不经意触碰,她蓦地觉得他眼神有点冷。   “咳。”姜娆从车门往车厢里挪,重新坐下,只探出半截身子看向赵焱,“三皇叔,我还是先回长公主府吧。”   赵焱轻蹙的眉一下子锁得更紧,倒不是为了入宫还是回府一事,而是……   他幽幽看着马车里珠联璧合的二人,很不赞许地说道:“男女有别,齐公子和公主同乘一辆马车,怕是不合适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 第85章 夫妻   齐曕没想到赵焱会这么说,长眉微挑道:“恪亲王是不是忘了,公主和在下已经成过婚,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赵焱也没想到齐曕还有脸说这桩婚事,直言反驳:“齐公子和公主所谓的婚事,究竟是名正言顺,还是形势所迫,想必不用本王挑明吧?上殷堂堂的嫡长公主,这样一场威逼利诱的婚事岂能作数?”   要说赵焱,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他在上殷那都是声名赫奕。他远赴北境戍边,几十年如一日,战功麟麟,惮赫千里,多少热血儿郎心向往之。年少的贺泠自然也不例外。   谁能想到,时隔数年,昔日憧憬英雄的少年,如今竟在和自己当年敬仰的英雄对呛。   想到此处,姜娆既无奈又唏嘘,她看向齐曕,正要打圆场,不想齐曕恰也转过脸看她。   他先开口,轻声唤了句:“夫人。”   哪怕成婚以后,齐曕常会唤她娆娆,多半却是唤她公主,至于“夫人”,他好像从没这样称呼过她。   是以,乍一听见这声“夫人”,姜娆怔愣住。   极简短的两个字,被他低沉的嗓音濡染出几许婉转悠长的意味,尤其那双桃花眼,款款深深地瞩着她,又好像隐忍着天大的委屈等着她做主似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姜娆哭笑不得,转头对赵焱道:“三皇叔,我和他既已经成婚,就断没有不作数的道理,既然是夫妻,我们这一路也都是同乘,没什么不合适的。”   姜娆说这话的时候,齐曕看着赵焱,朝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赵焱只觉得额上青筋一跳,心头一股无名火“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这奸贼,刚刚那一声“夫人”,是在装模作样扮可怜吗?!   天下皆知明华公主困于晋国,忍辱负重,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复国,这普天之下,也只有齐曕如今还把那桩婚事当真吧?   哦,还有他这傻侄女儿。赵焱一言难尽地看了姜娆一眼,深觉自己任重道远。   他这侄女儿只有这天下最好的男子才配得,怎能被齐曕这个阴险狡猾的奸邪哄了去。   赵焱心思百转,站在马车外久久没动,齐曕看着他,忽地偏头轻笑了下:“若王爷实在觉得不妥,可上来和我们同乘,我们夫妻二人是不介意的。”   齐曕说着,果真往后坐了坐,看似是真心实意地让出位来,可偏一条长腿还坦坦然支着,肆意横斜,让本就不算宽敞的马车愈发显出了几分逼仄。   赵焱脑子里“嗡”的一声,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咔拉咔拉响。   他看姜娆,却见他这侄女儿一脸憨笑,一副被鬼迷了心窍的样子。   “……不必了。”赵焱咬牙,狠狠一转身,跨步就走。   ——美色误人,这奸邪留在她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他回去得跟皇帝说一声,早早将此人解决了才是!   看赵焱走远了,姜娆放下车帘,撤回身子坐好,无奈对齐曕道:“你看,三皇叔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对你这样,要是你告诉他你是贺泠,他肯定心疼你都来不——”   话没说完,齐曕一抬手,两根长指轻轻一合,夹住了她两瓣唇。   她瞪他,他却略微俯身,凑近她,笑说:“这不是有夫人么,旁人少我的那份心疼若能由夫人补上,那为夫求之不得。”他退后一点,又道,“再说,夫人不是答应我,不把我的身份告诉任何人吗?”   姜娆抬手,将他封住她嘴的手扒拉开:“我哪句话说答应你了?”   齐曕眉梢一挑,往后倚了身子靠在车壁上,抬手将右手送至鼻尖,轻嗅了嗅:“啧,那方才臣岂不是白出力气了?”   姜娆望着他的动作,听了他的话霎时间满脸通红,急忙忙凑过去,将他的手按下去,不许他嗅。   他个子本就高挑,她探身靠近,娇小的身量便几乎撞进了他怀里。她在他怀里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温和笑着,眸仁却深邃,像蕴着一团浓墨似的漩涡,勾魂摄魄。   姜娆有些发愣,模样呆呆的,齐曕看着她这副笨笨的样子,忍不住曲指过去摩挲她娇嫩小巧的下巴,爱不释手:“那夫人到底答不答应?”   他长指上有薄薄的茧,挲得人下巴痒痒的,姜娆败下阵来,退开身子的同时松了口:“好吧,答应你,但如此,你恐怕要受些委屈了。”   外头赵焱大概带着一行人出发进城了,两人乘坐的马车突然行进,姜娆话音刚落,身体就被马车带着往前一个晃荡。   齐曕一把将人扶住,掌心握着她纤薄孱弱的肩,心下一动,索性将人直接捞起来,抱到了腿上。   他圈着怀里的人,嗓音暗哑:“为夫在外受多少委屈,尽数在夫人身上讨回来就是。”   至于怎么讨回来,他随即用行动表明。   姜娆推他,低声嗔怪:“这青天白日的,侯爷忍忍不成么……”   “也成。”他咬着她唇,语调慢悠悠的,随即,抬手,捂住她眼睛,“好了,天黑了。”   *   姜琸将长公主府建于安沁街。   安沁街上住着的,并非都是当朝的达官显贵,但却几乎都是百年世家,就算渐而衰落,也是忠心耿耿。   若说在整个上殷哪里最安全,除了皇宫,就是这安沁街了。   和赵焱分道而行,姜娆带着一行人回府。   门上候着的小厮领着人转过前院,刚进垂花门,前头乌泱泱一片人就迎了上来。   本以为府上只几个看门护院的小厮和护卫,哪晓得竟有这么多人。   姜娆一时发懵,步子也不自禁停下。   这一群人到了姜娆面前,止步行礼,齐刷刷跪拜下去。   “奴婢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奴才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属下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平身……”   “谢公主!”又一片嘹亮的山呼。   等所有人谢恩起身,一众人里最前头打头的人垂首走上前来,是个女子,约摸三十岁左右,模样端正。   她上前,朝姜娆拜下,行礼的动作极是规矩,挑不出一点瑕疵。她道:“奴婢班玉,原是渡坤宫掌事的女官,奉陛下圣命,特来长公主府伺候长公主,长公主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奴婢。”   她又略微侧过身:“这些侍女和奴才侍卫们,都是陛下精挑细选选出来的,长公主也尽管吩咐,若有用着不趁手的,长公主可自行处置,也可送回宫去。”   姜娆闻言,打眼看过去,她面前站了大概有六七十人,前排二十来个侍女,后排全是小厮和侍卫。   她有些目瞪口呆,这比当初她在宫里的时候伺候的人还要多。   班玉察言观色,低声道:“奴婢这便带长公主去寝院。”   她说完,并没立马领路,而是等着那一排侍女里头又走出一个女子来。   这名女子年纪看得出比班玉小得多,约摸十六七,生得艳若桃李,模样在一众侍女里头十分出挑。   她走上前,朝齐曕盈盈一拜:“奴婢倩儿,齐公子请随奴婢去您的院子。”   姜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齐曕已经皱了眉。   倩儿是得了皇帝命令,要好生伺候齐曕的,至于这个怎么“伺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然而倩儿说完,一抬头对上齐曕的眼,登时一震——男人神色晦戾,阴恻恻的目光竟宛如一条毒蛇。   倩儿吓得花容失色。   齐曕面如冠玉,俊美非凡,又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气质,反而更为引人注目。从他一进来,院子里的侍女们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不在少数,可他陡然沉下脸,却叫众人都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此时纷纷低下头去。   姜娆也察觉到了侍女们的反应,她只道:“不用给齐公子引路,他和本公主住在一起。”   这回连班玉也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她。   如同赵焱一般,所有不知内情的人,都只以为明华公主嫁清河侯是被逼无奈,是受辱。如今上殷复国,晋国不复存在,那么婚事自然不作数了,公主也不必再受这奸佞欺侮。   ——可是……   姜娆知道班玉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淡淡扫她一眼,凉凉道:“带路吧。”   “……是。”   班玉应了声,姜娆往后退了小半步,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牵住齐曕的手,语气温软得和方才判若两人:“这长公主府比侯爷的清河侯府还要大,侯爷要牵好娆娆的手,可别走丢了。”   齐曕颔首看她。   小公主个子娇小,站在他身侧显得那般娇弱,唯有一双眼睛灿然生辉,亮得灼人,仿佛燃着一团火,能烧尽这严冬无尽的寒。   他弯唇轻笑了下,将她的手握紧,牢牢攥进手心。   回府时辰尚早,稍事休息后,临近傍晚姜娆还是进宫了一趟。   她到渡坤宫时,天色已经暗了,宫里四处掌了灯,倒是明亮如昼。   因她命人不许通报,故而她进内殿时,姜琸毫无察觉。   她站在内殿门外,看到他还在批折子。   大抵国事繁杂,他时不时抬手揉捏眉心,而他身边连个伺候的太监都没有,伸手想喝口茶,却发现茶盏已空,他也不叫人沏茶,遂放弃,继续批折子。   姜娆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默然看了片刻,转身出去。   御案前,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端着茶送到面前,素手纤纤,是个女子。   姜琸下意识皱眉,等抬眼,却愣住。 第86章 争执   常在梦中看见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人总会怀疑是不是梦境。   姜琸呆呆看着姜娆,没说话。   姜娆笑道:“累了就歇歇吧。天下大局已定,国君龙体要紧,朝事永远处置不完,并不急在这一时。”   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姜琸才真正醒过神来,下意识脱口而出:“皇姐终于来了……”   肉眼可见,他激动得甚至肩膀都在随着说话微微颤抖。   姜娆叹息一声,伸出手,将他面前的折子合上:“不许看了,先歇会儿。”   姜琸低下头,将朱批御笔放到一边,搁在笔架上。   姜娆见他暂时放下朝事,又指了指她沏来的茶:“口渴了吧,先喝点茶。”   姜琸点了下头,端起茶盏,茶水的热意顺着手指浸入身体深处,叫人心底一暖。   他喝完茶,姜娆已经自顾自在一边的方椅上坐下,他放下茶盏,隔着小几坐到她另一侧:“皇姐这一路辛苦了。”   姜娆弯了弯唇:“陛下也辛苦了。”   听见这一声“陛下”,姜琸神色一僵,两次阖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是无话。   他明白,从坐上帝位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他低了一下头,重新看向她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皇姐去看过长公主府了吧,府邸的布局摆设,还有那些伺候的侍女奴才们,皇姐可还满意?”   姜娆笑:“很满意。就是府邸实在建得太大了,住着有些空荡。”   姜琸闻言,别过脸去,语气莫名有些发酸:“自然得建得大些,不然皇姐带回来那么多人,如何住得下。”   姜娆一噎,知道他在计较什么,却也无话可说。   她沉默了片刻,既然他已经暗暗提起,她便也索性直言开口了:“有件事我想问问陛下。清河侯齐曕在这回上殷和晋国之战中居功甚伟,如今晋国已灭,他来了上殷,陛下有何打算。”   姜琸皱眉,看她:“皇姐……是打算给他封官?”   以齐曕的名声和身份,姜娆也知道自己所请有些不合适,她只能垂下眼帘,低声道:“其实,不用给他什么实权,但他有功于上殷,可以给他一个虚衔。”   姜琸沉默着,许久没说话。   姜娆抬眼看他,他这才道:“齐曕是晋人,且是举世知晓的大奸臣,声名狼藉,皇姐的意思,朕需要再考虑考虑。”   这声“朕”出口,两个坐得极近的人好似忽然远了几分,姜娆明了,他一时不会答应,也不再劝。   两人都沉默着,内殿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良久,姜琸开口打破沉默:“国祚已定,卧松原之战一直是皇姐的痛处,我思来想去,打算过几日举行一个迎灵仪式,将卧松原上漂泊的英魂接回奉明,在宫中开辟一处英魂殿,供奉他们的灵位,皇姐以为如何?”   姜娆侧首看他:“那他们的尸骨,也一并接回奉明吗?”   “不。”姜琸摇头,“逝者已逝,就不必再惊扰地下白骨了,我打算在卧松原建一座陵墓,如此,既不用搬移尸骨,也不叫他们无所归依。至于先太子和太子妃,是否要另建皇陵安葬,皇姐拿主意就是。”   姜娆慢慢地点了点头:“陛下已经考虑得很周全,至于哥哥和嫂嫂,也不用另建皇陵了。与我上殷无数忠烈之士同陵而葬,是我姜氏的福气。不过,上殷初定,建陵墓的事不要操之过急,还是先安顿好百姓民生吧。”   “这是自然。”姜琸应了声,起身朝御案走去,他从御案上找出了一份折子,将折子递给姜娆,“十二月初二就是个黄道吉日,这是礼部商议后定下的迎灵章程,皇姐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姜娆接过折子。   仔细看过两遍,姜娆捏着折子的手紧了紧,像是在下什么决心,随即她抬眼看他,问:“迎灵的队伍里能否再加一个人?”   姜琸心底一沉,一股克制不住的恼意顷刻爆发出来:“皇姐要加谁?齐曕?”   姜娆没说话。   沉默便是回答。   姜琸简直不能理解,他猛地来回踱步:“皇姐你疯了?还是齐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迎灵的队伍里怎么能加上齐曕?他不仅不能出现在队伍里,最好从头到尾他连出现都不要出现!”   他停下步子,竭力压制胸口的火气:“是,齐曕是有功,可是他帮晋国夺回渠省三城的时候,害死了多少上殷的将士!?让他出现在迎灵仪式上?皇姐,不说百姓会不会议论,就说卧松原死去的那些忠烈之士,他们在天有灵,看到皇姐你如此看重齐曕,难道不会心寒吗!?”   姜娆起初只是不说话,听到这里,猝然抬头看他。   渠省三城之战,不计大半漳国死去的将士,只说上殷,就战死了八千余人。   渠省三城是齐曕帮晋国夺回去的,诚然,他是为了博取段恒的信任,可那八千人,也的的确确是因他而死。   没有他后来凭借段恒的信任里应外合,上殷很可能要牺牲八万人甚至更多才能复国,可因为保住了八万人,那牺牲八千人就是理所应当的吗,是正义的吗?   英魂有灵,当然知道齐曕是忍辱负重,功过对错,却无法评说。   姜娆想,贺家忠勇无双,刚直不阿,或许宁愿儿子战死,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他用尽手段,做牺牲少数换取多数的事。   她这一刻才明白过来,为何齐曕不愿恢复身份。   因为贺氏贺泠,不能做这样让将士心寒的事。   姜琸见姜娆神色黯然,懊悔自己语气太重:“皇姐……我……”   姜娆起身,打断他的话:“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她深知齐曕所为皆是为上殷,便是她当初忍受屈辱,如今也得到了百姓感激,可齐曕得到的,从来只有唾骂。   他一个人在晋国苦苦支撑,孤身行于暗夜,如今大局已定,世人重见光明,却无人知他艰辛,无人知他自燃以引黎明。   所以,她总是偏心他的。   天色渐渐暗了,殿内烛火有点黯淡,姜琸默然了少顷,转身走到灯座旁挑烛。   姜娆看着他背影:“……陛下身边没人伺候吗?”   他背对着她答话:“折子上常有机要之事,我在宫里不久,还没找到全然可信之人,不如不用。”   当年晋国血洗皇宫,如今一切皆要重头,必然万事艰难。   于齐曕,于姜琸,她都有愧,一时胸口滞闷,仿佛被什么堵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烛火挑亮了些,姜娆深深吐了口气:“这件事不如交给我吧。”   姜琸回过头看她,没说话。   姜娆笑:“不知陛下可信得过我?”   视线交接片刻,姜琸神色一松,方才的针锋相对消失,他笑着,语气带了几分坚决:“我永远相信皇姐。”   旋即,他隐秘地生出一丝期待:“皇姐要挑人,必定得日日考察,不如皇姐在宫里住一段时日?今日天色也晚了。”   “我——”   “对了。”他打断她,“皇姐从前住的益安宫,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陈设大抵和从前一样,皇姐现在就可以住进去。”   姜娆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有一瞬的心软,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且她也答应了齐曕,今日再晚都会回去。   她深看他一眼,目光含了几分悲悯:“就不在宫里住了,陛下赐建的府邸很好,而且……他还在等我回去。”   她说完,站在烛灯旁的人没动,依旧笑着,只是那笑意又好似支离破碎,在摇晃的烛影下叫人有些看不清。   她便也没说话,只静静站着。   两个人无声站了不过片刻,外殿响起了脚步声。   “陛下。”声音尖细,似乎是一名小太监。   “进。”   小太监得了允许进来内殿,手上却是捧着一件披风。   姜娆只扫了一眼,目光就停滞住。   小太监犹犹豫豫地禀道:“这披风是……是齐曕齐公子送来的,说是长公主进宫时穿得单薄,此时入夜,怕长公主会着凉。”   小太监像是语意未尽,姜娆接过披风,问他:“齐公子人呢?”   “齐公子这会儿……就在皇宫门外候着呢,说是来接长公主回府。”   姜娆没说话,转头看姜琸。   他背光站着,神色陷没在阴影中,分辨不得。   半晌,他出声:“天黑路滑,皇姐……走慢些。”   *   姜娆出宫门时,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大摇大摆地停在宫门口。   马车里的人掀开了侧帘,懒洋洋支着手正朝宫门看。   遥遥对视一眼,姜娆裹紧披风,朝齐曕笑了下。   他坐在马车里,她看不太清他,他却将她看得清楚,那一身锦绣披风似乎缀着月色,即使是黑沉沉的夜幕,也压不住披风下的人明华无双。   姜娆钻进马车:“侯爷怎么来了,怕娆娆失约不回去了?”她伸手牵他的手,不等他说话,惊讶出声,“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齐曕任由姜娆抓着他的手,瞧着只觉得小公主一惊一乍的模样格外可爱,他慢悠悠开口道:“在公主出来之前,这宫门一共进去过两人,出来过六人。”   姜娆眨眨眼:你数这个干嘛?   齐曕忽地回握住她软软热热的小手,狭长的眸微眯:“等了公主这么久,算不算臣受委屈了?”   姜娆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屁股跌坐下去,慢慢后退。   但车厢就这么大,退能退到哪里去?   齐曕放任她退,只等人后背抵住车壁,像落入了陷阱的小兽退无可退,他才欺身向前,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靠近她。 第87章 爬床   男人臂弯之下,分明是禁锢,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姜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齐曕目光下移,从她泛红的脸蛋,移至细长的脖颈,将她吞咽口水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勾了勾唇:“需要臣帮公主回忆一下,该怎么补偿么。”   大掌落在她后腰,缓缓下移,被他掌心抚过的肌肤像是点着了一团火,灼意燎原。   她身子有些发软,只能低低地抗议:“白日回府前一路还不够么,我真的好累了……”   “不够。”齐曕继续欺近。   姜娆撇了撇嘴,死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攻城掠地并没有来临,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正对上齐曕意味不明的笑。   “其实……”他慢悠悠道,“换个补偿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   第二日,姜娆胳膊酸了一天,到了傍晚稍好了些,月事却忽然来了。   小腹疼得厉害,姜娆早早去了榻上歇息。   齐曕坐在榻边给姜娆揉着小腹,语气含了几分责备:“之前叫冯邑给公主开了方子,眼下却疼得这么厉害,可见公主根本没好好喝药。”   在清河侯府时有齐曕盯着,她不得不好好喝药,但陪姜琸回奉明与齐曕分开的那数月,她的确将什么药不药的全抛之脑后了。   姜娆低着头无法反驳,没说话,只能乖乖挨骂。   齐曕倒也没再说别的什么,他按得舒服,姜娆很快只觉得惬意,松快地倚着身子,眼睛半睁半闭,连声音也轻轻柔柔的:“离迎灵还有几日,我还会再进宫一趟,希望姜琸能松口,肯给你一席之地。”   前一日在宫里发生的事她都同齐曕说了,这会儿忽然又提起来,齐曕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过了片刻才继续按,说了句:“不必了。”   姜娆倏而睁开眼看他。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其实迎灵仪式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仪式罢了,届时我可以和百姓们站在一起,远远看一看,心意到了即可。再说,若你真的想法子将我放到了迎灵的队伍里头,之后若引起朝臣和百姓的议论不满,那对刚安定下来的上殷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我的父兄母亲,也必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姜娆沉默。   若她坚持,姜琸最后一定会退步,可到时候随之而来的各种非议,对齐曕来说难道不是另一种伤害吗?   齐曕稍稍用力,姜娆回过神。   “好了,别想那么多,迎灵章程就按照礼部的意思去办即可。”   姜娆没应声,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她探身抱上去,牢牢箍住他宽阔的肩。   齐曕轻笑了声,圈臂将人回抱住:“不疼了?都有力气撩拨我了?”   姜娆咬了口他的肩:“才没有。”   他便又笑了声,没说话,等她的后话。   过了会儿,姜娆问:“侯爷,你是想做齐曕,还是想做贺泠。你只说你真正的心意,不用考虑上殷会如何,百姓会如何。时至今日,上殷已复,这个朝堂、这个天下,无论如何我都稳得住。”   齐曕“啧”了声:“娆娆这话倒是有几分监国长公主的气势了。”   姜娆勉强笑了下,拍了下他的背:“别打岔,快回答本公主的问题。”   齐曕垂首,他鼻尖触及她小小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宛如叹息,终于答说:“做齐曕吧。”   怀里娇小温软的身躯闻言欲要动,他将人按回去,继续道:“做齐曕也没什么不好,不仅是因为贺泠身上不该有污点,更是因为,做齐曕更自由。这世上的人总是对好人苛求完美,对坏人,有时候却反而更加宽容。”   姜娆倚在他肩上,听了这话心底闷闷的,许久没说话。   *   姜娆因有心事,再加上之前有一回月事落红被齐曕瞧见,着实尴尬了许久,今日她疼得格外厉害,怕会和上次一样,于是晚些要睡下的时候,提出了要分房睡。   齐曕拗不过,被赶去了别的屋子。   这一觉姜娆也睡得十分安稳,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今年入冬以来一直没下雪,这日还有太阳,虽在冬天日头少了几分温度,阳光却是十分明灿,透过床幔在墙上投下斑驳温煦的光影。   姜娆晨起还有些迷糊,盯着那摇晃的影看了一会儿,忽然……身后一动。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宽大的手掌带着暖意已经探到她身前,摸索到她小腹的位置,轻轻揉了起来。   姜娆一愣,身子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放松。   她回过头看,齐曕恰好慢悠悠睁开眼,睡眼迷蒙,沙哑的嗓音带着将醒未醒的慵懒:“醒了?”他问了声,随即将她抱紧,圈在怀里,“还疼么?”   “……你不是……不是应该在……”   齐曕自鼻腔长长吐了口气,俯首将头埋进她颈窝,闷在狭小空隙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只有在娆娆身边,我才能睡得安心。”   呼吸喷薄在她颈间,带着潮湿的热意,姜娆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只倏然感受到一阵安然,仿佛岁月静好,韶光悠长。   被齐曕抱着,一动不动,她很快又有了倦意。   但没等她睡着,寝屋外传来声音。   “公主还没醒吗?”是班玉的声音。   听这话的意思,班玉像是已经来过几次了,有事要找她。   姜娆正要侧耳仔细听,齐曕忽地伸手,竟是直接将她的耳朵捂住了,他薄唇抵在她耳侧,她只能听见他低沉的话音:“别管,再睡会儿。”   姜娆微微蹙眉,神思清明起来,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外头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着便要起身,刚一动,齐曕索性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睡觉。”   “我睡醒了。”反正他也舍不得用力,也不能在她月事的时候把她怎样,姜娆一骨碌挣开他,到底还是起了身。   “我醒了。”姜娆朝外头说了声。   穿衣,洗漱,收拾好一切,姜娆在外间坐下,叫人进来说话。   班玉随倚春进了门,视线下意识地扫了隔在里间门前的屏风一眼,很快低下头看着脚尖,朝姜娆禀道:“启禀长公主,倩儿挨了三十大板,眼下已经是奄奄一息,就剩一口气了。依长公主您的意思,是直接杖杀了还是……”   姜娆只听了个开头就已经懵了,不等班玉说完,她抬手打住她的话:“等等……倩儿……倩儿怎么了?”   班玉心道长公主果然不知道此事,忙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昨晚,齐曕和姜娆分房睡,因姜娆是女子,院子里伺候走动的多半是侍女,倩儿便趁着昨晚的机会,想要爬齐曕的床。   难怪方才齐曕说什么在她身边才能睡得安心,原来昨晚还闹了这么一档子事。   姜娆一下子皱了眉,对倩儿的恼怒过后,她很快想到,倩儿是姜琸送来的。   ——他送来这样一个貌美又胆大心机的婢女,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为之?   若当真是姜琸派来的,那她便不至于要了倩儿的性命。   她思量着,刚要说话,屏风后脚步声响起,随即齐曕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直接开口质问班玉:“只是爬床这么简单么?”   班玉愣了下,有些茫然。   齐曕嗤笑一声:“陛下挑了你来伺候长公主,你就这点本事?”   说着,他从袖子里甩出一样东西,那东西轱辘轱辘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班玉脚边。   班玉弯腰去捡,齐曕冷声道:“这是在那屋子里的香炉中发现的,是催/情的迷/药。”   班玉刚将东西捡起来,闻言一惊,身形霎时间凝滞住,显然她也没想到倩儿这么大胆,担心勾引不成,竟还敢下药。   班玉一时语结,本来还觉得齐曕狐假虎威,竟敢擅自发落长公主府的人,这会儿倒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齐曕朝班玉一个眼刀刮过去:“宫里的掌事女官,调/教出来的婢女都是这么些卑鄙下作的东西么。”   班玉脊背生寒,明显感觉到了一股腾腾的杀意,慌忙跪下请罪:“是奴婢教导不善!”   姜娆起身,快步走到齐曕身边牵住了他的手,她转头对班玉道:“你起来吧,受罚的事之后再说,你先将倩儿送回宫去,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至于倩儿是死是活,请陛下处置就是。”   班玉应了声,赶忙出去了。   姜娆看齐曕的脸色冷得快结霜了,朝倚春使了个眼色,倚春出门前便将寝屋的门重新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姜娆和齐曕两个人。   齐曕抽回被姜娆牵住的手:“公主倒是大度。”   姜娆无奈,又去牵他。他索性将手背到了身后。   姜娆抓了个空,只能去抱他的胳膊:“好了,别生气了,我不要她的命不是不在意这件事,我只是担心,或许她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   齐曕闻言,皱眉看她:“你是这样想的?”   她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只能如实地点了点头。   齐曕叹了口气,周身的戾气瞬间消失无踪,连目光也变得柔和:“为夫不气了,甚至还有点同情皇上。”   “啊?”姜娆一脸懵。 第88章 迎灵   被打了个半死的倩儿被抬回宫后,班玉向姜琸如实禀报了事情的始末。   正在看折子的姜琸闻言,阅批的动作顿住,抬眼看班玉:“……是长公主叫你把人送回来的?”   “是。”   姜琸没说话,默了片刻,低下头继续批折子。   班玉等了一会儿,抬头小心问:“那倩儿她……”   “杖毙吧。”   “是。”   班玉领命退了出去,内殿又只剩下了姜琸一个人,他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御笔,脸上的神情一片苦涩。   他不过是觉得齐曕未必可堪托付,倩儿貌美,在齐曕跟前日日伺候,他就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可他起初就与倩儿说得清楚,更是从未指使过她用爬床下药这样低劣的手段。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她将人送回来,是在试探,还是在警告?   *   十二月初二转眼已至。   天蒙蒙亮的时候,姜娆已经穿戴庄严地和众人一起出发前往奉河了。出奉明城时不过刚卯时三刻,却已经有百姓在城门相送。   四周俱寂,天地之间,只能听见马蹄声、车轮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从灭国之后,姜娆再也没回去过卧松原,就连之前为了查清楚齐曕的身份,她也只是命人前去,自己却没有回去看过。   如今再次踏上去奉河的路,她不再是当初惶悚不安地慌乱北上,可那时的恐惧、仇恨、悲愤……数不清的情绪如同在时光里回溯,一点一点重新填满了她的脏腑。   但她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她的步子比以往而更加沉稳和坚定。   灵牌皆已经镌刻好,给每一座灵牌燃了三炷香之后,众人才能启程迎灵回城。   在卧松原死去的人数逾五千,五千余座牌位皆要敬香,只姜娆和姜琸以及这些牺牲者旁支的家眷,还远远不够。是以,参与敬香的还有各家的忠仆,和此回复国之战中立功的将士。   就算这么多人一起,敬香礼毕,也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回城的一路,迎灵队伍时不时遇上沿途的百姓、商旅,有人会驻足祭拜,队伍便比来的时候走得慢些。   再回奉明城,已经是申时中了。   寒风愈疾,扑着人的脸吹过来,刮在肌肤上如同冰冷的刀子,叫人连眼睛都不大睁得开。   姜娆直到进了城门,城门的高墙下风声暂弱,这才看清城门里的景象。   去时撒落的纸钱被寒风卷得飞舞,却又更多些,不知是谁后来又撒过。街道边站了两道人墙,有的穿了素衣,有的只是一身上工时穿的粗布衣裳。   走在前头的姜琸见此场面,深吸了口气,领头迈步进城。   先帝后面临敌军未退半步,守城而死,是死在奉明城,上殷复国后也早已为他们篆牌立碑,故而不在这回的迎灵队伍中。   迎灵的队伍里,身份最高的,便是惨死的先太子和太子妃,故而姜琸奉着的,是他们二人的牌位。   而后姜娆奉着的,是贺萧穆三氏家主的牌位。   也许百姓们不懂朝堂上的助画方略,但武将死战护国,洒血沙场,是白骨累累堆积起来的忠烈,大多的人都记得。   迎灵队伍走过,两旁自发迎灵的百姓便如浪潮一般跪倒下来。   有人压抑不住,低声哭出声来,这一点微末的哭声如同石子在湖面荡开的涟漪,很快蔓延开来。   他们不止是在哭卧松原上牺牲的忠烈,更是在哭自己。   这场灭国之灾,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就算好不容易侥幸活了下来,亡国之人面临的,也是敌国无休止的奴役和欺辱。   他们在哭英魂归故里,亦是在期盼山河永太平。   姜琸听了这哭声,心下止不住的淤塞,他有些不忍听,不忍看,便微微偏过头。   “好好看着。”姜娆却忽然出声,“这是疮痍后的新生。”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混杂在哭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悲怆。   姜琸用余光去扫她,分明看见她的眼角也湿润了,但目光却格外坚毅。   他依言,重新看向面前的百姓,身侧,她的声音又传过来:“昨日之痛,你我皆应牢记,明日之路,绝不可重蹈覆辙。”   迎灵的队伍走过大半座城,悲渤的哭声被风卷着,在整座城中回荡不歇。   活着的人,灭国后只能短暂的悲痛,很快又陷入了水深火热,复国后,百废待兴,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忙着重新开始,为了生计奔波,也只有夜里才能难过。   而今日,所有人都有机会好好哭一场,将那些压抑的悲痛、思念、恐惧……一切的一切,通通哭出来,等今日过后,便真的放下过去,一切重头。   姜娆在人群中寻找齐曕的身影,终于在快到宫门的时候,看到了他。   他站在巷子深处,街道边上拥满了来迎灵的百姓们,她起初没看见他,只等快经过巷子口时,街边的百姓们都跪拜下去,她才看见他。   他穿了一身白衣,他很少穿白衣的。   穿上白衣,他身上褪去了杀伐阴戾,远远看过去,那单薄的身影,分明也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   姜娆放慢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皇姐……”姜琸察觉,不得不也跟着停下,低声唤她。   “站一会儿吧。”姜娆说道。   她说完,慢慢转过身,将怀中奉着的牌位隔着深长的巷子面向了齐曕。   街道边上站满了人,是以对于姜娆这个举动,没人多想,只巷子深处的人,遥遥看向她。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那高挑单薄的人影在风中站了片刻,终于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跪拜下去。   齐曕跪得庄重,那下弯的膝盖,俯垂的头颅,在姜娆眼中,霎时间变得无限缓慢。   她看着他跪下去,像是被人压弯了脊梁,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重影,在齐曕跪下去的地方,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正朝她笑,神情明亮又温柔,然后,少年打马转身,消失于深巷尽头。   姜娆忽然止不住的难过,颊上有了一丝湿意。   她一直忍着哭,明明没哭的。   “下雪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姜娆这才反应过来,她抬起头,天上飘起了雪籽,很快,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的白,像是要将整个天地涂抹。   原来是,下雪了啊。   漆黑的牌位洁白的雪,这一年冬天的雪,原来来得并不晚。它来得,刚刚好。   *   这场冬雪来势甚猛,下起来铺天盖地,像是没完没了。   姜娆月事刚好就在迎灵仪式上忙了一天,后来的小半程又吹风淋雪,之后两日便咳嗽起来。   齐曕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送来时,姜娆正在看宫里来的消息。因她是监国长公主,朝廷上的大事多半会誊抄一份给她送来。   见齐曕进来,姜娆下意识将手里的折子合上。   齐曕看她一眼,将药碗放到她面前:“与我有关?”   姜娆噎了下:“……其实有时候,太敏锐也不是一件好事。”   齐曕呵笑了声:“喝药吧。”   姜娆将合上的折子放到一边,伸手端药。   但她只刚端起药碗,齐曕一伸手,就将她放好的折子拿了过去。   “等等!”她已经阻止不及,齐曕打开了折子。   他目力过人,一目十行,姜娆本想拿回来,见他已经打开了,料想他已经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只能任由他去了。   便是当初迎灵一事,齐曕都始终表现得风轻云淡,可今日,他看到折子上的消息,神情分明怔了一瞬。   姜娆一直仔细盯着他的表情,见状立马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如今奉明城里很多高门世家的府邸都空置着,不可能就这么荒废不管,所以朝廷要将这些宅子都收回去,修整之后再重新分赐下去。”   姜娆顿了顿:“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贺府。”她很快又道,“但你还在,我不会让贺家的宅子分给别人。之前攻破安梁你有很大的功劳,论功行赏,朝廷还欠你一份赏赐,我会进宫,将贺府要来给你。”   齐曕放下折子,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清微淡远的样子:“既然我选择做齐曕,那就应该彻底斩断和贺泠的一切联系。如今正是朝廷起复、政务繁杂之际,公主不必为了此事入宫。”   不等姜娆再说什么,他曲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公主眼下应该做的,是乖乖喝药。”   姜娆张了张嘴,对上齐曕不容置疑的眼神,当即把话咽了下去。   她端起药碗,用余光打量男人的神色,想了想,将碗递过去,软声撒娇:“夫君喂娆娆喝吧。”   一声夫君唤出口,齐曕眉梢一挑。   他接过碗去,似笑非笑:“公主是胳膊还酸着,连一碗药都端不起?”   姜娆点点头,忽然,动作一滞。   她胳膊是因为迎灵仪式上奉了一路的牌位所以酸的,可看齐曕的神色——   姜娆反应过来,想起那晚为了他辛苦了一夜,他今日还笑话她!   登时又羞又怒,伸手夺碗:“我自己喝行了吧!”   “啧……”齐曕轻易躲过去,稍挺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公主的手,用来端药多可惜。”   末了,姜娆被他欺负得没了脾气,到底还是乖乖由他喂了药喝下。   她一边喝药,却没忘记宅子的事情。   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将宅子要过来作为她的生辰礼,姜琸应该不会拒绝吧? 第89章 生辰   十二月初七是姜娆的生辰。   大战过后,朝廷上下都忙着重建上殷,是以姜娆这个生辰并没有大办,虽是安排了宫宴,但也只是家宴的规格,宴上只姜琸、赵焱和齐曕几人。   不过伺候的宫女太监却是不少的,生辰宴看着倒是人来人往,不算冷清。   因是家宴,宴会不是在眙兴殿举办的,只在稍小些的宝桐殿。   虽是家宴,然而姜琸到底已经是皇帝,纵使他依旧如前,在宫人们面前,尊卑却是不能乱的。   齐曕的座次挨着姜娆,不过中间还是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本来在宫里过生辰,规矩便多,加上又有齐曕在,赵焱和姜琸便都有些防备。   几人越发显得拘谨,家宴只刚过了不久,便都已经有些意兴阑珊。   姜娆和齐曕倒是十分亲近,姜琸看在眼里,到底有些坐不住,起身。   他一起身,姜娆和赵焱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只齐曕安然坐着没动。   姜琸取了自己准备的生辰礼,递给姜娆:“皇姐打开看看。”   姜娆接过他手里的小匣子,掂量着重量,一时也想不到是什么,只是直觉应该不会是珠宝首饰一类的。   等打开匣子,她愣住。   匣子里静静躺着的,竟然是一块兵符。   “这是……”姜娆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琸道:“这是云沧卫的兵符,是朕给皇姐的生辰礼。”   姜娆一惊,赵焱也颇是意外,齐曕从容坐着,慢悠悠品酒,脸上没什么表情。   姜娆总算回过神,立马将匣子递回去,脸上的神色也肃然了几分:“不成,陛下还是收回此礼吧,我不能收。”   姜琸负手而立,并不去接,他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兵符上,神色有些许寂寥:“都说帝王坐拥天下,可这个天下,是皇姐和三皇叔夺回来的。”   姜娆欲要说什么,姜琸抬抬手制止了她,又道:“荣华富贵,奇珍异宝,皇姐都不缺,当初皇姐受封明华公主之时,父皇也早赐了云沧作为皇姐的封地。朕思来想去,朕能给皇姐的东西委实不多,唯这一份心安罢了。”   “心安……”姜娆看着他,眸光微动,视线渐渐下移,重新落在手里的兵符上。   她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末了还是摇了摇头:“不成,我不能收。”   “这是皇命。”姜琸道。   他看着她,神色笃然,好像她若不收下,他就会这样一直和她僵持,绝不肯败下阵来。   “皇姐,收下吧。”他放缓语调,又说了一遍。   姜娆终于收回了手,那小小的匣子抓在手里,似乎重逾千斤。   她笑了下,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心里忽然觉得,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她在他心中的重量,远比她预想的要重得多。   因收下了兵符,关于贺家宅子的事情姜娆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好在,宅子还要翻修重建,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也不急。   快到戌时的时候,生辰宴散了,齐曕和姜娆出宫去。   二人对宫里的路都很熟悉,便没叫宫人提灯引路,只两个人肩并肩走。   皓月当空,白雪银辉,地上的影被月色拉得又细又长,两道影间或相接,间或交叠,似是难舍难分。   走了许久姜娆都没说话,齐曕牵着她的手,捏了捏她手指:“怎么,不高兴?”   姜娆心里想着兵符和贺家宅子的事情,尤其贺家宅子的事,她不想和齐曕说,便只是嗔他一眼,带了几分委屈地撒了个谎道:“今日是我生辰,侯爷准备的生辰礼呢?”   齐曕深看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能洞察一切,她别过脸去。   齐曕像是信了她的话,侧首叹息了声:“臣准备的生辰礼,恐怕比不得皇上的兵符。”   他说完,姜娆的步子慢了慢,他看向她,却见她已经走了神,目光眺远,看向了别处。   他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是一处园子,他再熟悉不过。   是武衢园。   齐曕怔松了片刻:“……想去看看么。”   姜娆点了点头。   齐曕松开牵着她的手,往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上来。”   “侯爷要背我?”姜娆愣了下。   齐曕笑:“公主走得太慢。”   姜娆也不再不好意思,朝他甜甜地笑,轻轻一跃,跳到了他背上。   月华如水,倾泻在两人身上,模糊了边界,交叠的身影被笼上了一层柔色的缠绵。   到了武衢园,齐曕将人放下,两人停在一棵树下,他道:“臣就是在这里中箭的。”   姜娆赧然了一瞬,抬手落在他胸口,轻抚了抚,纵使隔着衣料,她仿佛也能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   她轻轻蹙眉:“当时一定很疼吧……”   齐曕轻笑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公主呢,公主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她怔了下,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深,像广袤无边的静海,温柔深不见底。   齐曕收回手,指了指虞湖的对面:“箭是从那边射过来的。”   姜娆转开目光,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唇边不自觉带了点笑意:“我那时十分顽劣。”   齐曕低低笑了声,不置可否,过了片刻又问她:“看得清么。”   她没领会他的意思,转回脸茫然看他。   不等她看清他脸上的神色,腰上他的掌已经落下来,专横地将她整个人卷进了他怀中,随即脚下一空。   姜娆低呼一声,再回过神的时候,两人已经在树上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目光往下看,这一看,整个人止不住的一阵晕眩,身子便摇晃起来。   他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刚一摇晃,他便将她扶稳,让她重新站好。   她的心怦怦跳,顺势倚进他怀中,紧紧贴着,几乎恨不得长在他身上,生怕跌下去。   齐曕拍了拍她的屁股:“放松些。”   可她哪里敢松,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摇头。   齐曕笑:“这样僵直地站着,不累么。”   累也比摔死好,虽然她知道齐曕不会让她掉下去的,可站在高处就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便不说话,大气也不敢喘,只摇头。   齐曕弯了弯唇:“抓紧了。”   姜娆只觉得身子一悬,整个人已经又被齐曕抱了起来。   随即,他将她放在了树枝上坐下。屁股下硬硬的有些硌人,是粗壮的树枝,她有些不习惯。   齐曕坐在她身侧,箍着她的腰,朝着前头扬了扬下巴:“公主是在那里射箭的。”   姜娆深呼吸了好几次,慢慢镇定下来,朝着他说的地方看过去。   熟悉的木丛,熟悉的石头,昔年两个姑娘的身影似乎还在那里。   想起从前,姜娆笑了下。   齐曕偏头看她,大抵还是有些害怕,她笑得格外拘谨,那笑容却不显得僵硬,反而被月色照着,显得格外温柔宁静。   她察觉他的目光,看向他,偏了偏头,露出些疑惑的神情:“侯爷盯着我做什么?”   齐曕没答。   姜娆轻轻蹙眉:“侯爷?”   下一刻,面前眸沉如墨的人倏然凑近,薄唇压了上来。 第90章 失而复得   大约吹了太久的风,他的唇和这寒凉的冬日一样,没有丝毫温度,他攫夺的姿态又太过强硬,一切都彰显著不容拒绝。   胸口的起伏逐渐剧烈,抵死缠绵的吻掠夺了姜娆的呼吸,胸腔缺少新鲜的空气,让人的思绪也变得迟钝,五感六识却清晰起来。   她忘了自己身在高处,也忘了这里是皇宫,只是一味地跟着他,任由他碾啮她唇舌,予取予夺。   衣衫半解,在这隆冬时节,树顶时不时漏下雪籽,落在她滚烫的肌肤。   凉意一触即消散,她不觉得冷,只有他掌心的热游走在她腰间和身前。   “咦,什么动静?”   宫道上忽然有脚步靠近。   听见说话声,姜娆猛地回过神,身体里烧着的火瞬间熄灭,整个人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哪有什么动静,你听错了吧?”另一人答道。   姜娆透过树叶的缝隙往下看,依稀看到了两个小太监的身影,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忽然想起在唐城过中秋的时候。   那时在船上也险些被人发现,她紧张又不安,抗拒着,羞耻着。   可方才,她怎么着了魔似的,什么抗拒羞耻都没有了。   她收回目光,看他。   月色下,男人笑得温柔又邪气,他极慢极慢地靠近她,两人隔着不过一指之距,他故意拉长靠近她的过程,让她猝然加快的紧张心跳,每一下跃动都清晰无比。   薄唇再次压上来,顶开她的齿,将她软软的舌擒住,辗转啃啮。   疼痛是细微的,她勉强能忍住声音。   朦胧的月色中,他眉梢似是愉悦地向下压了压,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修长的指捻了捻。   “唔……”她一时克制不住。   “什么声音!”刚要离开的两名小太监受了惊吓似的,齐刷刷回过头。   昏暗中,树上忽地窸窣作响。   两个小太监吓得挤到一处,惊恐地抬头往树上看,却只看到一道似有似无的黑影一晃而过,待他们揉了揉眼再细瞧,却又分明什么都没有。   “是……是夜鹰吧……”   “应该……是吧。”   *   益安宫。   姜娆将脸埋在齐曕怀里,不肯露头。   齐曕将人放到桌上,小公主一双细细的腿却紧紧缠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他笑着拨弄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好了,没人了。”   “齐曕……”她在怀里闷闷出声,咬牙切齿的,“你太欺负人了!”   要是被人看见堂堂监国长公主和人夜半在树上卿卿我我,她还要不要面子了!   分明是羞恼的控告,偏生嗓音绵绵软软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诱得人心痒。   喉结滚动,齐曕伸手,解她的裙带。   一刻钟后。   巡宫的侍卫恰好经过,听见动静,犹豫着要不要进内查看。   一人道:“长公主又不住宫里,怎么会有人。”   “可我分明听见……”   “你听错了吧,陛下为了长公主空置这益安宫,除了白日打扫的侍女,任何人不准入内,谁敢到这里来。”   那人犹豫片刻,到底作罢。   姜娆听着外头的动静,说话声渐渐远了,她想着在树上他故意挑弄她,这会儿便起了作弄的心思。   腰上挂着的人儿忽地缠紧,齐曕闷哼了声。   但他到底极为克制,外头两名侍卫并未听见。   “娆娆学坏了。”齐曕将香汗涔涔的人儿从桌上捞起来抱到身上,嗓音沉哑晦暗,“做了坏事,可是要受罚的。”   *   姜娆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绒毯。   睡得太晚,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想伸个懒腰清醒清醒。刚一动,冬意的微凉就钻进了绒毯里,她倒真的清醒了几分。   她翻了个身,眯着眼习惯性地去抱身侧的人,然而手摸索过去,却抓了个空。   姜娆一下子睁开眼,看向床榻外侧。   这会儿天还没亮,看天色约摸不过刚到卯时,熟悉的寝殿陷没在一片昏暗中,但看得出,殿内除了她再无旁人。   ——齐曕呢?   这是在皇宫里,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忧,是以她并不担心,只是有点迷茫。   姜娆起身,穿好了衣裳,刚下床榻,便听见轻轻的“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开了。   齐曕转过屏风,进了内殿,看见姜娆已经坐了起来,他脚步慢了一瞬:“醒了?”   姜娆没应声。   她看着他走近,细长的眉随着他的脚步靠近一点一点拧起来,等人到了跟前,气呼呼问:“侯爷去哪儿了!”她声音还带着点娇,“侯爷出去也不说一声,我睡得这么沉,万一有别人进来了怎么办……”   昏暗的内殿,她的神色不甚分明,但大约和她的语气一样,委屈巴巴的。   齐曕伸手取了她搭在一旁还未穿上的披风,给她披上,解释道:“墨云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   赤风还在唐城养伤,墨云神出鬼没话又少,她倒将他忘了。   她心里舒服了些,但还是不满意,挪着屁股往旁边坐了坐,要离齐曕远一些。   齐曕无奈,从袖中取了东西出来递给她:“我回府取东西去了。”   因昨日两人本该直接出宫,不想最后却偷偷留宿在了益安宫,这会儿并不想惊动宫人,殿内便没掌灯。   姜娆借着残存的月色和熹微的晨光,看他掌心:“这是什么?”她伸手接过,发现还用布巾包着。   “你的生辰礼。”   姜娆拿着手里的东西,闻言看了一眼齐曕,看不清他神色,但他声音似乎含着笑。   姜娆摸索着解开布巾,只刚漏开一个小缝,里头便有微弱的光散了出来。   “是……夜明珠?”她想到这个,但摸起来又不太像。   齐曕没说话,只看着她将包裹的布巾彻底解开,里头明亮的物什袒露出来,莹亮的柔辉镀在她眸中,使得她的眼睛格外亮。   “喜欢么。”齐曕问。   姜娆看着掌心里小小的物件——是一盏花篮灯。和当初在唐城烧掉的那一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许多,不过一拳大小,且是用各种颜色的玉石雕琢而成,并非真的纸灯。   她朝着发光的蕊芯摸上去:“这是……用夜明珠雕刻出来的?”   齐曕“嗯”了声。   姜娆抬眼看他,夜明珠的微光投映在他漆深的眸,小小一簇,像无边夜幕快要退场时遗落的某颗辰星。   她定定看了会儿,问他:“侯爷为何送我这个?”   齐曕弯了弯唇,口气随意:“不是公主吵着叫臣赔的么。”   这盏灯,由玉石所刻,灯芯是夜明珠所雕,它不会烧成灰烬,也不会遇风遇水就熄灭。   “侯爷……”她低低唤了声,神思有些浮泛。   “嗯。”他沉声应。   姜娆凑过去,偎进他怀里。   她明白,齐曕送的不仅仅是一盏玉灯。   他像父皇一样,愿意用生命保护她;他为她寻来夕菱糖,像母后一样疼爱她;他雕了这盏玉花灯,如红叶般哄着她纵容她。   她曾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公主,她以为她已经失去。   但现在,她失而复得,他重新予她,宠爱万千。   *   年末的时候,赤风等人来了奉明,这一年,大家一起过了一个齐整年。   从灭国以后,今年的年夜是姜娆最高兴的。   不过,年后刚过了初五,倚春和迎夏便双双要离开了。   晋国灭国后,她们的身契齐曕都还给了她们,她们如今都是自由身。   给足了盘缠,众人送了倚春和迎夏离开。   回院子的时候,谁也没说话,只年纪小的拂冬忍不住问出声:“倚春姐姐和迎夏姐姐为何要走啊?”   抱秋摸了摸她的脑袋,想了想问她:“你喜欢上殷吗?”   拂冬犹豫了一会儿,没直接回答,只是小声地说:“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我们……”   抱秋叹息一声:“因为我们是晋人。”   战争虽然结束,但两国数不清的性命隔出的仇恨的鸿沟,或许十年百年都无法填补。   拂冬隐隐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那……她们是因为不被喜欢才离开的吗?”   抱秋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摇头:“不是因为不被喜欢,只是因为……她们是晋人。”   拂冬越发茫然了。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何时前头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姜娆回头看她们:“国破山河在,拂冬也想回晋国吗?”   拂冬见姜娆笑着,莫名松了口气,想了想,到底摇了摇头:“为何要回去,虽然有的人不喜欢我,可是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姜娆没说话,齐曕看了一圈院子里的人,唤了声墨云:“若有人想回晋国,三日内给他们盘缠,命人送他们安然回去。”他顿了顿,“当然,也包括你。”   齐曕发了话,却再没人离开了。   他们中除了倚春和迎夏年纪稍长,对晋国有些感情,其他大多的人,其实都是地位低微,孤苦无依或走投无路才跟了齐曕。   对这些人来说,无所谓国,只忠心于齐曕一人。   拂冬难过了两天,没过几日,她熟悉了这里,又因为选妃之事城里热闹起来,她便很快放下了分离的不舍。   不过选妃一事却并不顺利。   刚过了正月十五,朝廷复印开朝,就有大臣排成串儿来了长公主府。   见了姜娆,他们奉上了一堆画卷。   姜娆打开其中两卷看了一眼:“这……这不是进献给陛下选妃用的仕女图吗,怎么在你们手里?”   户部尚书长吁短叹:“长公主说的是啊!陛下选妃,当然要合陛下的心意才好,可陛下……陛下把画卷全扔给了我们。长公主您说说,哪有臣子给皇帝选妃的?”   姜娆默了片刻:“……那你们挑几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出来,给陛下过目吧。”   兵部尚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长公主!我等已经挑了三波了!容貌娇美的,温柔娴淑的,才情过人的,可陛下全都不满意啊!那是送一次退一次!”   “是啊是啊,我等今日就是特来请教,想请长公主拿拿主意,陛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虽说陛下年纪还小,但这、这选妃的事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第91章 宋城   姜琸不愿意选妃,这件事谁都能劝他,姜娆却是最不能劝的。   他本可以遇到一个心爱的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今坐上帝位,很多事都身不由己,甚至将来后宫或许会有他讨厌的女子,但为了朝局,他不得不宠幸。   毕竟,他才刚坐上帝位,在上殷的势力远不够支撑他做□□的君王。   姜娆安抚了几位大臣,留下了其中几幅画卷,送走他们后,颓然坐在椅子上。   齐曕从帷帘后走出来。   她看他:“你说,他是真的看不上这些姑娘,还是他根本就不想选妃。”   齐曕在离她不远的方椅上坐下,声音平静得近乎凉薄。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身在帝位,他没有退路。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姜娆没说话。   半晌,她道:“或许……我应该暂时离开奉明一段时间。”   *   齐曕和姜娆到宋城时,正好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城里十分热闹。   选择来宋城,不单单是为了避开姜琸,她原本就有计划要来宋城祭拜宋家。   宋元嘉代替了姜琸的身份,做了上殷的皇帝,他为卧松原上牺牲的人迎灵,却不能到宋城亲自祭拜自己真正的家人。   身为他的皇姐,纵使他的身份是假的,她却是真心实意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她代为祭拜,也算是帮他尽了一点孝心。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街道中间走过一队舞龙的长队。   马车因此走得很慢,在人群中飞快穿梭的少年一眼就看中了这辆马车,奋力挤过行人,走到马车前将马车拦下。   负责赶马的是洪山,马车前冷不丁冒出一个少年阻拦,他紧忙勒住缰绳,高头大马扬了扬前蹄,险些将少年蹭倒在地。   拖长的“吁”音刚落,洪山就气道:“你这小孩,怎么不长眼!你突然从马车前头冒出来,我方才要是没看见你,你现在就被马踩在脚下了!”   少年脸上堆着笑,一点不把洪山的气愤当回事,他笑嘻嘻道:“二月二,龙抬头,贵人大吉!”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罐子,用手举高递到洪山面前:“贵人,这是自家炒的糖豆,可香可甜了,贵人买一罐尝尝?”   知道洪山不是做主的人,少年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朝马车车帘飞快瞟了一眼。   洪山刚要赶人,里头齐曕低沉的声音压了出来:“拿进来瞧瞧。”   洪山摇着头看了少年一眼,接过了装着糖豆的罐子,车帘里这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洪山忙将罐子递上去。   少年瞧那只手白玉无瑕似的,一看就是贵人的手,趁着车帘豁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透过缝隙朝车内看了一眼。   只见车里坐着的果然是一位翩翩贵公子,穿一身紫青色长袍,丰神俊朗,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高雅矜贵的气质,只是——   少年目光一滞。   这位谪仙似的公子膝上,却是抱着一位小夫人,两人亲密无间,如胶似漆。   这画面叫人止不住脸红心跳,少年只瞥了一眼,连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不一时,车帘重新掀开。   齐曕递出一个钱袋子,洪山接过,将钱袋子递到少年手上:“你的糖豆,我们主子买了。”   少年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钱袋子里头装满了碎银子,买他的糖豆够买一百罐还不止!   少年震在原地,等他回神的时候,马车已经继续往前走了。   少年犹豫了一下,追上去:“公子!夫人!”   马车走得很慢,少年再次将马车拦了下来。   他站在马车一侧,朝着车里的人急道:“公子,这银子给的太多了,用不着这么多!”   他话音刚落,马车侧帘就被掀开。   车帘后,女子朱唇玉面,肤若凝脂,说是仙女也不为过,一时叫他看得竟呆住。   少年愣神的工夫,姜娆笑起来,问道:“你家中可是有人生病了?”   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夫、夫人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药味。”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俊眉修目隐没在车帘后半隐半现,少年看不清。   姜娆瞟了齐曕一眼,再次朝少年笑了笑:“这些银子你拿去买药吧。今儿是个好日子,和家人一起好好过个节。”   温柔的声音,天仙似的美貌,少年还沉浸其中,那厢车帘已经放下,马车渐渐走远。   舞龙的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姜娆起初看了会儿新鲜,没多久就失了兴致,有些倦乏,被少年拦了两次,倒清醒过来,这会儿掀着帘子,东瞧西瞧,在齐曕膝上坐不安生。   齐曕捏她屁股:“别动,好好坐着。”   姜娆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用力吸了吸鼻子:“齐曕,你闻到没,好香啊!”   她掀开帘子,探着脑袋寻找香味的来源,很快眼睛一亮:“是街对面的春饼!”她回头看齐曕,一双杏眼又圆又亮,“齐曕,我们买一点尝尝好不好?”   齐曕瞥她一眼,长臂一卷,将人勾回怀里坐好。   他伸出手,搭在她圆滚滚的小肚子上摸了摸:“方才公主已经吃了一碗龙须面和两块葱饼,又吃得下了?”   姜娆低下头,有些纠结:“可是真的好香,好想尝尝看……”   齐曕没说话。   姜娆抬眼看他,他低头正望着她,眸底仿若泼了一团浓墨,叫人看一眼便好似坠入了云里雾间。   “齐曕……”她唤他的名字,又舔了舔唇,朝他脸庞凑过去。   她亲了亲他下巴,软绵绵的声气儿吹气如兰,拂落在他喉间:“侯爷~就买一点尝尝嘛,好不好嘛~”   眼底墨色翻涌,齐曕喉结滚了滚。   小公主想尝春饼,他却只想尝她软糯的唇。   齐曕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低头,一口咬住那张阖不停的小嘴。   片刻的攫取后,他松开她。   小公主面色潮红,一双眼如同润泽的唇,像蒙了一层水雾,眉眼含春地看着他:“侯爷尝过娆娆了,娆娆可以尝春饼了叭?”   声音轻轻小小的,和她的人一样,娇娇软软的一个,只听着看着,他体内翻涌的欲便难以克制,想将她一次又一次占有摧折。   齐曕低头,薄唇再次覆上去,轻咬了一口她软软的唇:“想吃春饼也可以。”他嗓音有些许喑哑,似问非问,“娆娆吃春饼,侯爷吃娆娆,如何。”   膝上的小人儿脸更红了,几不可闻地,低低“嗯”了声。   *   少年看着马车走远,很快淹没在人群和舞龙的长队中。   他虽得到了很多银子,但身上还有一罐糖豆没卖出去,他还是想卖掉。   一回头,恰好对面街边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马车的侧帘掀开,露出了半张男子俊朗的脸,看起来是位很年轻的公子。   少年脸上又堆起笑容,挤过人群到了街道对面。   他满脸笑容走到马车边上:“公子,要买糖豆吗,自家炒的糖豆。”   不等车上的人说话,马车后方走出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男子一脚朝他踢过来:“滚开!”   眼看这一脚要落到他胸口,少年躲不过,只好慌忙抓了腰间的糖罐抱进怀里,紧紧护住。   预料中的疼痛和踹飞并没有发生,一道十分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容置疑:“住手。”   少年睁开眼,循着声音看过去——是马车里的年轻公子。   方才这位公子的脸被车帘遮住,这会儿少年才终于看清,年轻公子的脸上还戴了一张面具,遮住了右边的半张脸。   那面具有些瘆人,少年悚然一惊,回过神来连忙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差点被人打了一顿,少年不敢再卖糖豆,躬了躬腰后转身连忙走开。   “等等。”公子却叫住了他。   少年忐忑地回过身,瞟了一眼年轻公子的神色,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却看不出表情,只是,目光似乎正盯着他手上的糖罐。   过了一会儿,年轻的公子忽然出声问:“方才那位夫人买了你的糖豆?”   刚才这位公子说话的声音太短,少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会儿却听得分明。他的声音极为嘶哑,与他英俊的脸庞格格不入,简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翁,说不出的粗涩诡异。   少年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   年轻公子朝着街对面方才那对贵人停马车的位置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勾了勾。   待少年想细看分辨,却又恢复了平静。   “这罐糖豆,我买了。”年轻公子扔下了一句话,就放下了帘子。   少年还愣着,怀里抱着的糖罐已经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滚吧。”戴帷帽的男子朝他扔下一锭银子。   沉甸甸的银子砸在他胸口,少年却忽略了疼,刚才那一瞬,他好像看见男子的手腕上有一大片深不可见的极扭曲的皱疤,简直像是被火燎过似的,实在太可怕了!   马车吱吱呀呀走远了,少年想起年轻公子戴着的面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位公子和他的手下都好生奇怪。   ——这样俊俏的公子,为何戴着半张面具?难道是……脸毁了? 第92章 夜市   祭拜过宋家,姜娆和齐曕并未离开宋城,而是打算在宋城多待些时日。   宋城的街上白日里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到了晚上则热闹起来,姜娆怕被人认出来,又不想在脸上涂那些黏糊糊的用来易容的膏药,所以出门前束了胸,换上了男装。   她将眉形刻意描得如男子一般英气,但她个子娇小,肤色又过白,走在身量欣长的齐曕身边,实在毫无男子气概,至多像是他的小书童。   和“女气”的“姜公子”相比,齐曕则相反。他眉目生得极是俊逸,桃花眼狭长,不笑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显得疏离又清冷,笑起来眼尾弯下去,却是另一种纵溺的温柔。   这样一副好皮囊,走在街上想叫人不注意都难。无论男女,齐曕走过去,总引得人时不时望过来一眼。   因是扮做男子,两人没牵着手一同逛,怕会引起更多的瞩目。而一旦没了管束,姜娆便如同脱缰的野马,这里瞧,那里看,摸摸这,碰碰那。   她自小生活在深宫之中,甚少得见外面的世界,这几年流亡倒是见过不少,却是满目疮痍,哪有如今的民生安乐,承平繁华。   难得看见,便新鲜得不得了,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足逛了有半个时辰,直到累得腿酸了,她才终于安分下来。   跟着齐曕的步子,姜娆脚步拖沓,齐曕一慢再慢,身后的人却总是跟不上。   他只好停下:“累了?累了就找地方歇会儿。”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逛一逛外面的夜市,姜娆耽误一刻钟都不愿意,是以塌着腰的人闻言立马直起身子,嘴硬道:“还成,不累。”   姜娆作势继续往前走,齐曕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轻“啧”了声:“本想说若你累了,就带你去吃些东西歇一歇,看来还不饿。”齐曕将手背到身后,提步往前走,“成,接着逛吧。”   姜娆先是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立马变了脸。   头回来宋城那天,她在马车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得太多,后来闹了两天肚子。齐曕为此收缴了她所有的银钱,勒令没有他的允许,外头的东西一概不许她入口。   今日他难得松口,姜娆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顾不得街上的行人,一步上前,拉住齐曕的袖子。   齐曕停下脚步,目光垂望下去,看了看她攥着他袍袖的小手,视线缓缓上移,落到她脸上。   姜娆堆着一脸乖顺的笑,试探地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让我随便挑?”   齐曕几乎没怎么思索:“可以。”姜娆还没来得及雀跃,他一边长眉微挑了一下,话音陡然一转,“不过,挑完我要把关。”   “啊……”姜娆拖长着语调哀叹了一声,顿时泄了气。   齐曕这人无论衣食住行,都十分讲究,以他的挑剔,这一条街的吃食得有大半过不了关。   “齐曕……”姜娆两手一起用上,细细白白的手指揪着他的衣袖摇晃,“我已经长记性了,今天保证不乱吃东西。”   指尖华绸的衣料毫不留情地溜走,齐曕递给她一个凉凉的眼神:“时辰尚早,继续逛吧。”   “好好好!”姜娆急了,紧忙伸手捞过他的袖子,重新攥回手心。她妥协:“你把关就你把关,但要是不想让我活活饿死,你可得放点水才好。”   齐曕瞥着她,没应这话。   于是接下来,姜娆悲催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希望到失望的折磨。   “这个,龙须糖,可以吗?”   “直接用手装的,不干净,不准。”   “……”   “这个,烤鸭!好香好香!”   “兴许是四五天前没卖出去的,放太久,不准。”   “……”   “那这一家,最普通的面条,这总可以吧?”   “自己看清楚,他用汤勺舀了汤直接尝味,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汤倒回去了,不准。”   “……”   最后的结果就是,姜娆实在走不动了。   疲惫的身体和心灵上的反复折磨,这样的双重打击让她整个人蔫头耷脑,几乎眼冒金星,一下子撞到了走在前头的齐曕身上。   软绵绵的身子往后一个摇晃,齐曕回身,揽臂将人扶住。   他低眉瞥了她一眼:“不急,前头还有很多好吃的。”   气定神闲的语调明明是安抚,听着却更叫人火大。   但姜娆已经没力气发火了,她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饿死吧。”   齐曕轻笑了声,一手将半截身子瘫软如泥的人扶住,一手朝着前头不远指了指:“前面有个馄饨摊子,瞧着还成,吃不吃。”   姜娆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的确有一家卖馄饨的小摊子。   她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估摸着自己的气力应该足够支撑她竖着过去,总算低低“嗯”了声。   两人到了摊位,齐曕先点了一碗荠菜馅儿的馄饨,姜娆则点了一碗猪肉馅儿的。   没一会儿,齐曕那碗先上了。   碗送到齐曕面前,他刚拿起瓷勺,一侧眼巴巴看着的人说话了:“齐曕,要不我们俩一起吃吧。”   齐曕低着头,捏着勺在碗里拨弄了两下,抬头看她:“两个男人共吃一碗?”   “……”姜娆噎了噎,忽地眉头一皱,目光越过齐曕看向他身后,“咦?那是什么?”   齐曕转过头看。   姜娆脸上哪还有疑惑的神情,二话不说伸出手,为了一碗馄饨竟使出了声东击西之计。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馄饨碗,齐曕却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不知怎么就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她打劫的小手。   他转回脸看她,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似笑非笑:“娆娆的手怎么伸到我这儿来了。”   “……”她一计不成,只好再使一计,楚楚可怜望着他,“就吃一个。”   齐曕面不改色,捉着她的手腕遣送回去。   瓷勺搅弄着一颗一颗馄饨,齐曕专注低着头,姜娆望着他,弱小可怜又无助。   “吃吧。”齐曕忽然将碗推到她面前,他一口都没吃,无奈地看着她,“方才太烫,你太笨。”   姜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明明他说她笨,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望着他,一下子笑得眉眼弯弯。   吃了没几口,姜娆的那一碗也终于煮好端上来了。   比起素馅儿的,她更喜欢吃肉馅儿的。   她将齐曕那一碗还给他,眼疾手快地捏起小勺,舀起自己碗里的馄饨呼呼吹,等吹得不烫了,她将小勺递到齐曕面前,笑盈盈看着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齐曕看她一眼,却不承她这份回报。他抬手,用他手里的瓷勺将她递过来的小勺挡回去一点,两只勺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轻盈的脆响。   “自己吃。”齐曕淡道。   姜娆撇撇嘴:“我吹了的,不烫了。”   齐曕刚低下去的头又抬起来,目光从瓷白小勺里滚滚圆圆的小馄饨,移到那端娇娇软软的小人儿身上。   他话音有些嫌弃,眉眼却带着笑:“公主没觉得不自在么。”   “什么……”姜娆愣愣的,下意识目光一扫,这才反应过来馄饨摊位上好多人都看着她。   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子,本就引人注意,偏生还坐在一起你侬我侬的,自然谁都忍不住要看上两眼。   这些目光倒没什么恶意,只是有几分好奇和探究。   但被人盯着看,总归有些不自在,姜娆忙收回手。   可她刚要动,就感觉手上一颤,她看过去,却见齐曕颔首,将她喂过去的馄饨不紧不慢地吃下去了。   等齐曕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姜娆的勺还举着,呆呆地看着他。   齐曕抬起一只手,曲指在她手背上弹了一下:“举着不累?”   姜娆这才收回手。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看着她和齐曕的目光比方才还多,她低声同齐曕道:“好多人看着呢,侯爷怎么还吃了……”   齐曕优雅地吃下一颗馄饨,抬眼淡淡地睇了她一眼,他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公主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臣还在意什么。”   话里的意思似乎不止于此,姜娆怔松了一瞬,回过神,齐曕已经继续从容地吃东西了。   过了片刻,她也低下头认真吃东西,唇边却忍不住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填饱了肚子,姜娆又有了力气继续逛夜市。   杂耍,吃食,她都看过了,走了一段正好看到一个卖簪子的小摊,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姑娘家。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齐曕,小声道:“侯爷,我想买簪子。”   齐曕顺着她目光瞟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去吧。”   姜娆没动,仰头望着他:“可我现在是个男子,侯爷你去帮我买。”   齐曕挑了下眉:“公主装作是给心上人买的不就成了。”   姜娆摇头,义正言辞又意味深长地说:“给心上人买簪子,侯爷不觉得你更合适吗?”   齐曕睃她一眼,理也没理她,一句话没说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身后的人没跟上,齐曕回头看她,深潭似的沉静眸子里盛着一泓月色,寡淡又温柔:“不是想买簪子么,跟着。” 第93章 拜帖   卖簪子的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身量稍胖,长着一张微微圆的脸,瞧着十分和气。   到摊子上买簪子的多半都是女子,也常有年轻的公子小姐或是夫妻一道而来,但两个男子结伴来买簪子,倒不是很常见。   等人走得近了,妇人确定两人果真是往她的摊位来的,连忙朝两人露出笑:“公子可是要买簪子?”   话是对齐曕一个人说的,至于姜娆,则被默认当成了跟着公子出门的小书童。   姜娆也懒得解释,老老实实扮演她的角色,站在齐曕后方,一句话不说。   而齐曕听了妇人的话也没应声,只伸出手在摊面上挑选簪子。   他的手肤色偏白,手指修长,挑选簪子时长指点落,姿态优雅的像是在抚琴。   做生意的人多半能说会道,就算齐曕不搭话,妇人也能找话说,但她看一眼齐曕,见他眉目疏冷,薄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实在是不好接近的样子,她张了张嘴,竟是一时无话。   齐曕挑了几支簪子,本打算全都买下来,但想了想,他回过头,朝姜娆戏谑地笑了一下:“不如,姜兄也帮我挑几支?”   买东西,其实很大的乐趣在挑东西上,姜娆闻言也不客气,只沉吟一瞬,很快说了句:“行。”然后一步上前到了摊位前,果然认真挑起来。   她在其中挑了一支样式特别的,做工却不算精致。   妇人听齐曕称姜娆为“姜兄”,才知道她不是小书童,又见她虽是个男子,但模样生得格外清秀,瞧着白白嫩嫩面团似的,十分可爱讨喜,比起齐曕,更叫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连忙好意提醒:“小公子,您挑的这支簪子式样极美,但做工和材料都不是上品。瞧着两位公子都是贵人,这支簪子,怕是配不上公子您夫人的身份。”   后半句话是对齐曕说的,但齐曕闻言并未发话,只等着姜娆自己做决定。   身为公主,姜娆也算是看遍了这世上大半的奇珍异宝,要说做工,说精致,那这小摊位上的簪子没有一件能比得上宫里,是以她看中的,本就只是这簪子特别的样式。   姜娆朝妇人一笑,声音温和却笃定:“没事,就要这支。”   妇人只把目光移向齐曕。   姜娆见妇人看向齐曕,她也顺势看过去,抬手很是潇洒地拍了拍齐曕的肩,道:“齐兄,这支簪子嫂夫人一定喜欢。”   齐曕的目光从姜娆脸上缓缓扫过去,品味着她口中“嫂夫人”三个字。他看向妇人,抬指在他挑的几支簪子和姜娆选的那支上拂过:“都包起来吧。”   一锤定音。   卖簪子的妇人提醒也提醒了,人家非要买,她当然高兴还来不及,二话不说将簪子全装起来。   姜娆见妇人拿出了几个小匣子,又出声:“不用分开装在匣子里,用布巾包好放在一起就行。”   妇人手上动作一顿,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抬眼看她。   “咳……”姜娆轻咳了声,直言,“买的太多,全用匣子装起来不太好拿。”   妇人:……   妇人看齐曕,齐曕点一下头:“按她的意思。”   妇人目光在两人脸上扫了个来回,到底依言将簪子装到了一起。   等人走远,妇人的目光还追着二人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到底是给夫人买簪子,还是给那小公子买簪子……”   这句话两人自然是听不见了。   因不想拿太多东西,姜娆便也只是看看热闹,没再买什么。时辰不早,行人渐渐少了,两人也准备回去。   回去之前,听见有人吆喝着卖糖水,姜娆正好口渴,便等在路边,等齐曕去买糖水过来。   视线之内,她远远看着他,却见齐曕回来的时候被一个姑娘拦住。   原本姜娆已经有些疲惫,见了这一幕倒是一下子精神起来。   那姑娘穿了一身鹅黄色长裙,模样乖巧,不知在和齐曕说什么,似是红了脸,又转回头,朝着身后指了指。   姜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街边停了一辆马车,侧脸掀开,露出女子一截细白的手腕,面容看不太清,但只看车驾,便知道应该是哪家的小姐,至于拦住齐曕说话的姑娘,应该是这位小姐的丫鬟。   姜娆起身,朝齐曕走过去。   等快走近的时候,丫鬟脸上已经是一脸为难。   姜娆探询地看向齐曕。   齐曕没解释眼下的场面,只淡淡说了句:“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   姜娆愣了下,刚要跟上他,却被一旁的小丫鬟急急叫住。   “小公子!”丫鬟见二人认识,径直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急道,“我们小姐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虽公子说他已经有了家室,但我们小姐这诗也非传情,只当切磋罢了,还请小公子转交给那位公子。”   “不是,你——”   姜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丫鬟生怕她又将纸条退回,转身慌忙就走了。   丫鬟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马车边上,同自家小姐说了方才的事,却是被骂了一顿。小姐道是她虽有意,但别人已有家室,自该识礼作罢,什么诗不诗的,不管是否传情,都不该再塞给人家了。   但这些话姜娆自是不知,她只无奈拿着纸条,跟上了齐曕的步子。   她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他,说不上是什么语气:“人家非要我给你的。”   齐曕瞥她一眼,神色不悦,但却没说什么,将那纸条接了过去。   那纸张上有股极淡的清香,姜娆抬手将纸条递出去的时候才闻到,她垂下手,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像是要将那香味从手上捻散似的。   齐曕将买来的糖水递给她。   姜娆接过,问:“那纸条你不看……”   话没说完,慢了男人半步的姜娆便看见,他右手捏着的纸条,转眼已经被碾碎成齑粉,他长指微松,轻挑了挑,那破碎的清香就飘散在了夜风中。   未说完的话已不必再说,她默默跟上他的步子,在他身侧抱着糖水喝了一小口,唇齿间霎时间盈满了淡淡的、细密的甜。   *   奉明城。   到了二月中旬,选妃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   姜娆跑了,大臣们求助的对象便只能锁定在赵焱这个天子的三皇叔身上,这个今日登门,那个明日邀约,简直没一天消停。   赵焱一贯远离朝局,只专心打仗,这会儿当然不肯托大拿乔去当这个说客,便成日躲在府里不肯出门。   副将拿着一份拜帖进了正厅,什么话都还没说,赵焱已经连连摆手:“滚滚滚,叫他们都滚,谁也不见!”   “将军……”副将止了步子,“这拜帖不是那些大臣的。”   赵焱接连几日被这些大臣搅得头疼,闻言只当他们又出了什么新花样,扫了那拜帖一眼说:“那是什么人!偏赶着这个时候来凑热闹,也给老子赶走!”   副将一噎,犹豫了半天才说:“可是……将军,那送拜帖的人瞧着很面生,也不是小厮的打扮,但他说这份拜帖至关重要,还说将军您若不看一定会后悔的,要不……将军还是看一眼?”   “诶!”赵焱重叹了声,到底伸手,示意副将把拜帖递给他。   然而,赵焱原本拧起的眉,在看过拜帖之后,拧得更紧了,甚至,他眼底原本烦躁的情绪,也逐渐被肃杀所取代。   “送拜帖的人在哪儿,给我把人拎进来。”他话音里含了几分萧森的杀意。   副将听得一愣,忙答:“属下接了拜帖后那人就……”他话音一顿,这才想起来不对劲。   哪有人登门拜访、递了拜帖,还没等主人答复是否允见,自己就先走了的?   还是说,他原本就不是真的想登门拜见,只是借着拜帖的名义,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思及此,副将的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那人已经走了。将军,到底是何事?”   赵焱看了副将一眼,合上了手里的拜帖。   赵焱道:“去备马车,两个时辰后,去椒榆坊。”   副将领命下去,赵焱起身,寻了火折子,将那拜帖点燃,烧了个一干二净。   两个时辰后,一驾马车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恪亲王府。   马车并未直奔椒榆坊,而是先在城中绕了几圈,好像生怕被人跟踪似的,最后才从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拐进了椒榆坊。   到了椒榆坊,赵焱乔装一番后下了马车,独自进了一家酒楼。   他进了酒楼后趁着无人注意,又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避开人群,左转右拐,赵焱最终按照拜帖上所说,寻到了一处隐僻的小院。   行军之人耳力过人,他在门外听了片刻,确认院子里没有埋伏后,这才推门进去。   院子里无人。   他扫了一圈,这地方大概许久没人住了,虽被人收拾过还算整洁,但杂生的藤蔓爬满了院墙。   赵焱继续往里走,终于到了屋门外。   他推门,日光掀起尘埃,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光埃交错的视线外,屋内站着一个女子,背影婷婷。   “你是什么人?”赵焱厉声问。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得出已过双十年华,面容有些憔悴。   她朝他拜下:“奴婢翁菁,见过恪亲王。” 第94章 墓牌   翁菁朝赵焱拜下,行礼的动作规矩得挑不出一点错处,一看就是从高门贵户出来的,这让那份拜帖里的内容更多了几分可信。   翁菁起身,赵焱紧盯着她:“那拜帖里说的,可是真的?”   翁菁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不用赵焱问,她已经和盘托出。   “当初在晋国安梁,明华公主与清河侯窝藏了一名上殷少年,晋国得到消息,说那名少年正是上殷本该已死多年的六皇子,如今的陛下。奴婢曾在奉明皇宫中侍奉过六皇子的生母惠妃娘娘,知晓真正的六皇子后背上有一块被炭火烧伤的疤痕,是以他们带了奴婢前去指认,可是……可是最后,在那少年的身上并没有发现那块疤痕。”   “……”赵焱沉默。   翁菁说完,也沉默,不多说一句话,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急于让他相信这些话的迫切,而正因为如此,她的坦然反而让她的话多了些可信。   赵焱亦筹谋复国多年,在安梁有自己的眼线,像孟家带皇帝到清河侯府捉人这样的大事,他自然也知道,只是不清楚其中细节。   他审视着面前的女子,而翁菁始终低着头。   半晌,赵焱低声问出声:“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翁菁抬起脸,眉宇间颇有一股浮萍无依的凄楚,她脸上未见慌乱,只有些麻木,说道:“若王爷不信翁菁的话,想知道翁菁背后之人是谁,那就请王爷两日后的这个时辰再到此处,到时候,王爷自会见到想见的人。”   赵焱回了恪亲王府。   在亲王府关了两日,外头递拜帖的大臣依旧接连不断,他却已经不为他们心烦了,心里想的全是翁菁的那些话。   ——他那侄女儿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吗?   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她当时就在清河侯府,亲眼目睹了一切。   可既然知道,她又为何要允许一个冒充的假姜琸登上帝位?姜氏的江山,她就这样拱手让人?   两日后。   赵焱再度来到了这个隐僻的小院。   推开屋门,门里不再是翁菁,而是不知何时隔开的一道帷帘,他要见的人,就在帷帘之后。   “见过恪亲王。”门帘后传出声音,听得出是个男子,嗓音过于嘶哑浑浊,仿佛年纪很大了。   “你是谁?”赵焱朝帷帘走了一步。   “我是谁重要吗?”男人反问,又道,“想必王爷已经命人去过卧松原了。”   赵焱停下步子,语调故意带了几分质疑:“……本王并没有找到六皇子的尸骨。”   帷帘后的人闻言轻笑了声,那声音太过粗涩,笑声便显得格外诡异:“既然没找到尸骨,王爷今日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既然来了,不正说明王爷仍有疑心吗?”   赵焱没来得及说话,帷帘后男人吩咐了句:“去,把东西拿给王爷看看。”   帷帘后响起脚步声,随即帘子掀开,走出一个男子。这男子看起来不到三十,手中拿了一块木牌,等他走近,赵焱才看清那木牌其实是一块牌位。   “王爷。”男子将牌位递到赵焱手里。   帷帘后的人闻声道:“如王爷所见,这是六皇子的墓牌。王爷在卧松原没有找到六皇子的尸骨,但在下却在卧松原附近找到了一座新建不久的坟墓。坟墓没有立碑,是一座无名坟,而这块墓牌,连同尸骨一起,被封进了棺椁中。”   赵焱看着墓牌上的字,赫然是为姜琸所立。   帘后的男人续道:“不知王爷可否认得明华公主的字,若认得,不妨仔细辨认,看看这墓牌上的字是不是公主的。”   虽对这个侄女儿不算熟知,但她的字迹,赵焱是见过的,这墓牌上的字与她的字的确十分相似,虽眼下无法笃定,但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帘后的人似乎知道他内心所想,嘶哑的声音再度传出来,带着一点讥讽:“恪亲王忠肝义胆,恐怕也没想到,如今姜氏的皇位上坐着的,是一个冒牌货。而真正的六皇子,他惨死多年,不说陵墓,只一座土坟,竟是连一块墓碑都不能有。他的尸骨不能葬于皇陵,甚至,也不能和卧松原上那么多英魂葬在一起,就孤零零地,抱着一块木牌,长眠于暗无天日的地底。”   “敢问恪亲王,”男人低问,“自觉可对得起姜氏先帝?”   赵焱没说话,手里拿着那块木牌,指甲死死扣紧。   帘后的人语气稍缓:“在下所说是真是假,王爷若不敢尽信,只管回去查证。”   “……你到底是谁。”   帘后的人沉默,过了片刻,似乎提步朝外走出来,很快,帷帘掀开,露出一张戴着半副面具的脸。   赵焱一愣,旋即震在原地。   男人摘下面具,露出面具下称得上不堪入目的半张脸,肌肤被火烧过,扭曲又可怖,与完好的、英俊的另外半张脸拼在一起,愈发惨烈森然。   他笑起来,粗涩的嗓音像是喉咙里被人塞了把石子:“赵将军好久不见,将军不认得孟某了么。”   *   转眼到了二月底。   在宋城待得久了,朝政上留姜琸一个人,姜娆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宋城里里外外也全逛了个遍,游玩亦没了兴致,成日便不再出门。   这日,姜娆坐在后花园小池塘边上的亭子里喂鱼食。如今住的宅子是齐曕来宋城后买下的,不算大,但景致极好。   天气渐渐回暖,但池子里的鱼儿们才刚从冬寒里回过神,仍有些迟钝,不算活泼,和姜娆一样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姜娆靠在围栏上趴了会儿,扭着腰身子有些酸了,换了个姿势转回来。   她刚回过脸,就看见齐曕朝着亭子走了过来。   晋国虽已经灭国,但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却还在,时不时会有晋国的消息传过来,齐曕不会刻意避开她,但她多半也不会问,因为小事不需要她操心,大事齐曕自然会告诉她。   她望着他走过来,他穿了件紫檀色祥云纹织锦长袍,略有些深沉的颜色,衬得他肌肤越发白,也显得他狭长的眉眼越发深邃。   她已经看厌了园子的景色,看见齐曕便十分赏心悦目。不过她自己一时也没去想,其实她看齐曕的时候比看园景还多些。   齐曕提了个食盒过来。两人刚用过午饭不久,姜娆还不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齐曕走进亭子里 ,她朝他伸出手,要他抱。   将食盒放在了桌上,齐曕走近,在姜娆身侧坐下,张开怀抱任由人扑上来,挂在他身上。   大地春回,莺飞草长,怀里人仿佛被春风渐染过,透着股清新的芬芳,从发间弥散而出,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息,沁人心脾。   他顺着她的脊背抚摸她长发,温声问:“怎么了,忽然小猫儿似的撒娇。”   姜娆不想在齐曕面前说自己担心姜琸,于是只缩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毛茸茸的脑袋蹭过他下巴,不经意蹭得人发痒。   她转移话题,看着桌上的食盒问:“侯爷带了什么吃的?”   齐曕抚着她发尾的动作稍顿,将她松开,无奈笑了声:“你不喜欢的。”   姜娆愣了下,回过神人已经被抱了起来,齐曕抱着她,将她放到了桌边的凳子上坐下。   他站在她身后,俯身双手撑在桌上,将她圈占在他怀中。   齐曕打开食盒,姜娆一看,果然顿时泄气——是药。   月底了,她月事快来了,因为每次来的时候肚子都会痛,为了这事,冯邑又开了一个新方子,味道怪得很,就算用夕菱糖也压不住。   姜娆撇撇嘴,想逃,可她被齐曕圈住,根本逃不掉。   只好抬头眼巴巴看他,他低着头,黑沉沉的眸望着她,眼底仿佛有一团深不见底的浓雾压过来,让人不可抗拒。   姜娆撑着凳子,支起身子,探身亲了亲他下巴,细细的声音软声问:“可不可以明天再喝呀?”   温温软软的唇,拂落在下巴上像是划过了有温度的羽毛,酥酥麻麻,痒得厉害。   齐曕眯了眯眼,眼底划过一丝危险,他俯下身,薄唇印在她唇上,咬下去,含混的声音却是漠然无情:“你说呢?”   他松开,姜娆喘息急促了几分,撇着嘴不乐意地“哼”了声:“侯爷让我喝药,是心疼我怕我肚子疼,还是不想因为我肚子疼给我揉肚子?”   齐曕眉梢一挑,一只手落到她圆圆小小的肚子上,隔着衣料,肌肤的绵软仍旧可触,他捏了捏:“既然娆娆这么喜欢我揉肚子,那以后日日给娆娆揉。”   姜娆一噎,本是胡搅蛮缠想逃过喝药,没想到反被摆了一道。   她正待要辩解,亭子外,墨云忽然出现,脚步匆匆。   齐曕松手,起身看过去:“何事。”   墨云在亭子外停下脚步,神色肃然,飞快禀道:“主子、公主,奉明来的消息,数日前陛下离宫,微服出巡去了。”   “你说什么!?”姜娆猛地站起来。   “回公主……”墨云微微蹙眉,“陛下已经离开奉明,目前……暂不知在何处。” 第95章 松城   出巡的队伍行至湖州已是三月中旬,没了那些成日催着选妃的大臣们在耳边聒噪,姜琸舒心了不少。   不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回他提出要离宫出巡,赵焱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   马车慢慢停下来,姜琸掀开侧帘查看,赵焱骑着马跟在马车边上,解释道:“天色将晚,这里离岳城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前头不远有个道观,陛下可以在道观休息一晚。听说那道观里有一位明悟大师,乃是得道高人,陛下若前去,还可以和明悟大师畅谈道法,或许能一解心中苦闷。”   姜琸被选妃的事情弄得很是心烦,闻言也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道观在半山腰上,路并不难走,但马车上不去,是以只能下马步行上山。   到道观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又一番安顿过后,时辰已经很晚,便也不好打搅明悟大师,姜琸只得等第二日。   第二日天亮,姜琸起身,出了院子见有个小道士在扫地,上前询问。   小道士听见他要找明悟大师,愣了下,因姜琸此番出行是微服私访,小道士不知他的身份,只唤了声“公子”,憾然道:“明悟大师两年前就已经仙逝,公子来晚了。”   姜琸讶然,想着赵焱行军多年,大概也不知此事,就此作罢。   在道观用了斋饭,姜琸预备离开往岳城去,赵焱却告知,放在山下的马车坏了,要再等一日。   姜琸回小院子又坐了一个多时辰,心下到底觉得不对劲,自己往山下去。   然而,他人只到了道观的二门,就被观里的道士拦住了。   “公子,您不能离开道观。”二门上守着的两个道士一齐伸出手拦门,就连说的话也是异口同声。   姜琸愣了一下,竟没顾得上生气,只问:“为何?”   其中稍年长的那个道士解释道:“那位赵大人着意嘱咐过,要贫道等好生看护公子的安全,若公子离了道观,贫道等怕是难以护公子周全。”   听道士称呼赵焱为“大人”,姜琸心知赵焱大抵已经亮了身份,就算没说自己是恪亲王,道观里的人也知道他是个官。   姜琸朝门外看了一眼,间或能看到他带出宫的侍卫们在大门外巡卫,如此,道观外还能有什么危险?   越想越觉得不对,姜琸又道:“道观外守着的就是赵大人的手下,我出去不会有危险,他们会护我周全。”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却仍是摇了摇头:“公子,您还是请回吧。”   姜琸刚迈了一步,又被两个道士一句话拦了回去,他皱眉,心中十分不悦,正要与两人争执起来,远远的,大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定睛一看,正是赵焱。   等赵焱走得近了,姜琸皱着眉唤了他一声:“赵大人,您来得正好,这两位道长说是得了赵大人您的嘱托,不让我出这个门,此话可是真的?”   他紧盯着赵焱脸上的表情,见他没说话,只神色复杂,又追加了一句:“就算赵大人要保护我的安全,但也不必将我关在这道观里不让我出去吧?”   说话间,赵焱已经到了二门外,与姜琸只一门之隔。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对望,各自面上风云变幻,一时间仿佛隔了一道天堑,两边心思各异。   许久,赵焱终于出声,只说了句:“公子,请回吧。”   方才,姜琸心下虽觉得不对,但赵焱是姜娆的三皇叔,虽赵焱并非姜氏之人,但姜娆对这位毫无血亲的皇叔可谓十分信任,姜琸一时没想到他竟真的要关着自己。   这会儿,什么明悟大师,什么马车坏了,想起来全都变得可疑了。   他瞠目看着他:“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赵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看得原形毕露似的,眼底全是审视和衡量。   良久,他还是一句解释也没有,只朝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简意赅又斩钉截铁地说:“公子,请回。”   *   因不知道姜琸微服出巡到底去了何处,姜娆得到了消息也没法从宋城动身,只能一直等消息。   好在她得知离开奉明的时候赵焱跟在姜琸身边,心下稍安稳了些。   没过两日,姜娆接到了赵焱的消息,说是他们一行人到了湖州岳城。她立马吩咐了抱秋叫人收拾东西,准备往岳城去。   抱秋领命下去带人收拾,齐曕和姜娆坐在屋子里。   姜娆捏着信,没说话,齐曕问:“公主觉得会是何事?”   信上,赵焱不仅说了他们在湖州岳城,还说有要事商议,叫姜娆立马动身过去。若非如此,她既知道了姜琸的位置,又有赵焱在他身边,她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要走。   姜娆沉默着,有些心烦意乱:“信上没说具体是何事。”   齐曕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若非要事,也不会叫公主动身。若是要事,回到奉明商议也未尝不可,不必非要公主前去湖州。难道是湖州有什么不妥么。”   姜娆摇了摇头:“自复国以来,我没接到过湖州什么不好的消息。”   若不是湖州……那是为了什么?姜娆眉头紧锁。   齐曕望着门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放远了一瞬,像是在虚空中凭空看见了些什么景儿。   过了片刻,齐曕揽过她的肩,轻拍了拍:“别太担心,去了就知道了。”   宋城离湖州并不远,一行人路上只用了七八日的工夫就抵达了湖州松城。   马车行进在松城外的林道上,这条道不是官道,但比官道更近些。   连日的赶路让人身心俱疲,姜娆靠在齐曕肩上小憩。   春夏是多雨的季节,这日天气十分闷燥,天上云层翻涌,像是要落雨。   齐曕掀开侧帘,林间的风卷着绿植和土壤的淡淡清香从车窗灌进来,扑散了几许凝滞的沉闷。   齐曕问:“还有多久能到岳城。”   墨云骑着马跟在马车边,答道:“若这一路不停歇,大概明日午时前就能到岳城。”   齐曕正要说话,忽觉肩上一轻,偏头看,姜娆醒了过来。   她原本就睡得不沉,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亦是冷静清明的:“看天气像是要下雨了。陛下身边有三皇叔在,不打紧,倒是从宋城一路赶过来,弟兄们都受累了,这会儿要是再淋了雨,说不准要生病,先不急着赶路,找个地方躲雨吧。”   齐曕看墨云,跟着问:“往前走可有避雨的地方?”   “探路的人说往前再走十里有户农户,应该可以借他们的屋子歇歇脚。”   齐曕“嗯”了声:“找人先去打点吧。”   “是。”   又走了三四里路,天上“轰”的一声响,一个炸雷猝然砸下来,吓得人一个激灵。   姜娆面上那点微末的疲惫也被这乍然而响的雷声一扫而空,她打起精神,心底的不安反而更强,忍不住频频掀开车帘查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又或许只是车里闷得慌,想要透透气。   齐曕等她看了三回,受不了她屁股下长钉子似的动来晃去坐不安稳,强自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别担心,明日就能赶到,何况已经到了湖州境内,也没听说湖州出了何事。”   “我没担心……”姜娆犟嘴,“我只是被这雷声吵得心烦。”   “好。”齐曕叹息着应了一声,不拆穿她,只抬手环住她肩,同时捂住她耳朵。   姜娆本来浑身炸了毛似的,怎么都不舒服,被他这样抱着,耳边雷声亦小了许多,心底奇异地安稳了几分。   齐曕探首,朝她靠近,薄唇阖动似是笑着说了句什么,恰好乍起一声惊雷,她没听清,只好“啊”了一声。   随即,她便看见齐曕的神色忽地变了。   耳旁一股劲风扫过,他用力按住她往车壁上靠过去,捂她耳的手松开,她立时听见“铿”一声!   回过神,她方看清,一支长箭死死钉进了车壁。   “有刺客!保护公主侯爷!”马车外墨云喊了一声。   “咻——”   又是一箭,“铿”一声钉在了外面车身上。   林道两边是密林,数不清的箭雨从两旁的林中飞射而出,如雨落下,一时竟不知林子里有多少人。   马车行进的路上没有遮挡,一行人若硬扛着,光是这一波接着一波的箭雨就抵挡不了多久。   后方,一大拨黑衣人杀了上来,而往前是处山坳,若有埋伏更为危险。   进退不得,齐曕很快做了决定,找准了一处攻势相对较缓的方向,下令朝那个方向的密林突围过去。   穿过箭雨进了林子,一行人武功虽大多不错,到底还是折损了七八人。   进了林子,没有预想中的大波刺客,只有稀稀拉拉五六个人,大概是被留下断后的,皆被斩杀了。   可他们人数众多,合围进攻才是上策,为何要撤走给他们留下一条逃走的豁口?   而这些刺客,又是什么人?   湖州是上殷之地,一行人一边往林子深处躲避,一边各自思量。   墨云忍不住看了姜娆一眼,话音略有些喘息:“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刺客怎么会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还有一章~ 第96章 声东击西   高耸的林木遮天蔽日,脚下矮草湿漉漉的,裙摆被濡湿,若不察再踩到了软泥,沾在鞋底,叫人走路都费力。   姜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有齐曕搀着,不至于走得太慢。   她正低着头仔细注意脚下,冷不防听了墨云的话,脚步微微顿了顿。   虽然墨云没有明说,她却知道他的意思,或许他们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姜娆垂下眼眸。   天上乍起一声响雷,雷声砸下前的闪电一瞬划破天际,将昏暗的林间也照得明亮,映在姜娆脸上,让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不……”她忽然说了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一字一词说得格外清楚,“不会是三皇叔。”   她像是在说服众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墨云没再说话,一行人往林子深处走,身后的追兵渐渐没了动静。   “公主!”护在姜娆身后的鸣婵忽然叫了一声。   安静的林子里,她猝然出声,叫许多人心头一紧,走在后头的人停了步子,走在前头的人亦停下回头看她。   鸣婵没看众人,她仰着头,似乎是在望着昏暗不清的树顶。   过了片刻,她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声音忽地沉下去:“你们看,树上好像绑着弩。”   众人闻言,抬头朝树上看去。   目力好的人很快看清:“真的是弩!树上绑着弩……这是要……”   一行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方才那万箭齐发般的声势,原来只是虚张,其实林子里并没有很多人,只是有人提前在树上布置了机关,做出了刺客众多的假象。   可是,刺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姜娆目力不佳,一边想着,一边挪了挪位置,想要借着闪电将树上的机关看得更清楚些。   她走了一步,身子忽然一僵。   “怎么了?”齐曕立马扶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   “齐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终于察觉不对劲。   她提了提腿,低头看脚下:“这地上怎么这么湿,雨还没下呢……”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方才渐渐歇止的攻势,一眨眼陡然又重新扑了上来。   而箭矢流坠的方向,不再是箭尖冰冷的寒光,而是——   火。   *   “你说什么!?有人行刺!?”赵焱等在山下,本是预备出发接人的,忽然得知消息,大惊失色。   他当即带了人马,前往松城救人。   将人从林中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夜幕下一弯残月空悬。   万幸落了一场雨,拖慢了火势蔓延的速度,不然就算赵焱赶过来,怕是有一半人也要葬身火海。   姜娆在马车里醒过来的时候,先听见了密密匝匝的雨珠砸在马车上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了马车车顶,心知已经脱困了。   “公主……”一直守在马车里的抱秋见人醒了,连忙上前搀扶。   姜娆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刚一动,喉间又痒又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公主!”抱秋忙给她拍着背顺气,又从小几上倒了水,喂给她喝。   姜娆止住咳,喉间还是干涩得厉害,喝了几口水,总算稍稍舒服了些,问抱秋:“侯爷呢?”   “侯爷在外面呢,奴婢这就去请侯爷过来。”   车帘被掀开。   姜娆倚在车壁上抬眼看,见齐曕脸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点灰都没沾,稍稍放了心,但见他衣裳有些脏,一颗心又提起来。   “可有哪里不舒服?”齐曕放下车帘问。   姜娆瞥见他肩上有几颗小小的雨珠儿,小声说了句:“喉咙好疼。”   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尤其大约是因为喉咙不舒服的缘故,嗓音有几分沙哑,听着越发楚楚可怜。   “倒水。”齐曕吩咐了抱秋一句。   抱秋正要倒水,姜娆摇摇头:“不想喝水了……”一边说,人一边往齐曕怀里钻。   齐曕将人接进怀里,由她倚着,只扫了抱秋一眼,抱秋停下的动作便立马又继续,仍旧为姜娆倒了一杯水。   姜娆偎在齐曕胸口,他肩上的水珠儿浸入了衣料,越来越小,她抬手,将那几颗小水珠儿掸去。   齐曕等怀里的小人儿帮他掸完了肩上的雨,温声哄她:“乖,喝点水喉咙会舒服些。”   他接过抱秋倒的水,给姜娆喂。   他一抬手,姜娆便看见他左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小小的伤,像是擦伤,又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一片肌肤都在发红。   “你的手……”她声音一低,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齐曕无奈笑了声,语气淡淡的:“没事,一点小伤。”他将水递到她唇边,“乖,喝一点。”   姜娆只好张嘴。   喝水喝了一半,帘外传来声音:“公主可是醒了?”   是赵焱的声音。   齐曕看了抱秋一眼,抱秋掀开了车帘。   姜娆坐端正看出去,雨帘后,赵焱站在马车外,抬头看着她,他只穿了一身常服,褪去了铠甲加身的威严凌厉,又站在雨中,连伞也不撑一把,无端显得有些狼狈。   姜娆喃喃唤了声:“三皇叔……”   赵焱没说话。   姜娆回过神:“三皇叔别淋雨了,上来说话吧。您不是说有要事要商议吗,是什么事?对了,陛下呢,陛下也来了吗?”   赵焱默了默:“……陛下没来。”他紧跟着道,“臣有话想问公主。”   他站在原地未动,没有上马车的意思,目光却是看向抱秋,又慢慢移向齐曕。   姜娆明白过来,赵焱要说的事不想别人知道。   她蹙了蹙眉,并不想叫人出去淋雨。   而齐曕正要起身,墨云在外头已经撑开了伞等着,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响起来,连雨声也盖不住。   几人一齐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来人骑在马上,身子摇晃得厉害,似是摇摇欲坠。   来人未受到任何阻拦,显然是赵焱和姜琸带出来的侍卫。   雨幕涟涟,割乱人的视线,那人一时寻不到赵焱的位置,只好撑着最后一口气大喊了句:“将军!道观出事了!”   *   从松城赶去岳城,马车走得太慢,一行人骑马过去,但即便如此,仍是翌日寅时才到道观。   而整个道观里,无论留守的侍卫还是观里的道士,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一行人找遍了道观也没找到姜琸的影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姜娆看向赵焱,面对这位三皇叔,目光里头一次带上了质疑和防备:“三皇叔不是说去岳城吗,为何陛下会在这里?”   “去,带人将观里再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陛下的踪迹。”赵焱吩咐完副将,又吩咐人将观里的尸体都好生安葬,这才看向姜娆,“公主,臣有话想和公主单独说。公主,请。”   两人到了姜琸暂住过的那间小院子,姜娆走到石桌边上,没坐下,背对着赵焱道:“皇叔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赵焱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口:“如今的陛下,当真是六皇子吗。”   姜娆身形一僵。   她想过赵焱会说什么,却没想到他竟是怀疑姜琸的身份,一时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知道姜琸身份的人无外乎那么几个,而这些人,除了她和齐曕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墨云等人不会背叛,难道说,还有该死的人没有死?   姜娆转过身,看向赵焱:“三皇叔要说的要事,就是这件事?”   “事关帝位,难道不是要事?”赵焱往前半步,“所以,陛下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陛下的身份……”姜娆呢喃重复了一遍,反问,“究竟是什么人跟三皇叔说了这些?”   赵焱沉默。   两个人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对峙,良久,赵焱先转开脸去:“……是孟辞舟。”   姜娆讶然。   孟辞舟竟然没死?!   虽说当初烧山之后,孟家军的人全都被烧成了灰,无法辨认谁是谁,但那样大的火,孟辞舟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呢?   然而,眼下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   姜娆问:“孟辞舟是什么人,三皇叔应当清楚,皇叔竟然相信他的话么?”   赵焱重新看向她:“公主可还记得翁菁。”   赵焱多希望姜娆说她不记得,可她眉梢轻跳了下,什么话也没说,而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他知道了,孟辞舟说的是真的。   赵焱闭了闭眼。   姜娆这才反应过来,翁菁没死。孟辞舟果然是一个心思深重之人,哪怕当初他以为翁菁已经没用了,也没要她的命,竟一直在暗中将人留到了今日。   姜娆盯着赵焱,确认他知道了真相,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三皇叔怀疑陛下的身份,将陛下带到这里来,是打算做什么?若身份是真,皇叔将来要如何自处?若身份是假,皇叔是打算将人幽禁一辈子,还是杀了斩草除根。”   赵焱默了半刻:“若身份是真,臣当以死谢罪,若身份是假,臣必杀之。”   姜娆皱起眉,看着赵焱笃然的神色,只觉满眼所见皆是荒唐:“皇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97章 卸磨杀驴   姜娆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赵焱,像是要看进他心底,她道:“五年,五年的时间,从灭国之后,到唐城,再到安梁,最后回到奉明,纵使他身份是假的,可这五年和我们同甘共苦、为了复国忍辱负重的人,是他不是别人。这么多年,没有情也有义吧,三皇叔怎么能轻易说出杀了他这样的话?”   她说完这番话,心底的不解和气愤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豁口,不吐不快。   她朝赵焱走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他从坐上皇位,除了在选妃一事上有所逃避,只说朝政,他哪一日不是日旰忘食?他做这个皇帝尽职尽责,哪怕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也未曾想过将我如何,还给我兵权让我安心,无论为君还是作为我的弟弟,他有哪里不好?”   赵焱眸光微动,想起兵权一事,尤其如今知道了姜琸是假的之后,回想起来更觉得触动。   “……他没有哪里不好。”赵焱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可还是固执道,“可他不是姜氏的子孙。”   “他姓不姓姜重要吗?是,他身份是假,并非名正言顺,可百姓要的只是一个好皇帝,要的是能保护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君王,至于这个皇帝是不是姜氏的皇帝,没有人在乎。”   “可臣在乎。”赵焱看向她的目光忽然如炬,“正如公主所言,他坐上帝位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公主又为何非让他做皇帝?臣曾在先皇面前发过誓,一定会护住上殷的江山,一定会护住姜氏,可是……五年前臣没有做到。如今,六皇子尸骨遗落在外,甚至不能入卧松原的陵墓,一个假冒者却顶着他的身份,成为了皇帝,这对六皇子何其不公?六皇子才是皇族血脉,而如今的陛下,并不是。臣,绝不会再食言一次。”   “三皇叔你……”姜娆被气得语塞,只觉得赵焱这样的忠心太过固执。   她一瞬间怒竭,苦笑道:“若真正的姜琸没死,我不会用一个假的来冒充,可事实就是姜琸已经死了,姜氏无人可继承帝位,难道非要将他赶下来?皇叔杀了他,又打算让谁坐上去?”   她问完这话,自己忽然反应过来,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赵焱。   赵焱对上她的眼神,目光中流露出几许肯定:“公主亦是姜氏后人。”   姜娆震在原地。   扪心自问,她并非是觉得女子不能称帝,甚至她最初也想过,只是,当初她为了兵防图去安梁之时,是抱着赴死之心的。   一个将死之人,如何能做皇帝?而上殷复国,又需要一个所谓“名正言顺”的君王。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用宋元嘉假冒姜琸这样冒险的法子。   她长久地凝望着赵焱,因为赵焱要杀宋元嘉,让她心底积压的愧疚越发深刻,她强压下去,说:“我想过称帝,但当初去安梁,我以为我不可能活着回来,所以才将江山托付给他。如今,我活着,皇叔就要杀了他,皇叔,你这么做,和卸磨杀驴的忘恩负义之徒有何区别?”   赵焱没想到姜娆真的想过要做皇帝,闻言愣了下,听了她的质问,目光闪躲开。   当初他自北境千里奔赴,想救下先太子,可是只赶到半路,就发生了卧松原上的屠杀。   当时他就吐了一口鲜血,负疚不已,恨不得带兵和玄武军同归于尽,只是那时候他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被副将带回了北境。   世人皆以为恪亲王苦守北境多年,必定是忠义之臣,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不然。   先帝于他原本就有救命之恩,而先帝未曾登基前,两人一同出生入死过多次,后来结拜为兄弟,先帝赐封他为恪亲王,享皇室之尊,此乃知遇之恩。   是以这么多年,他在北境所守的,从来不是上殷,而是姜氏。   赵焱定了定心神,重新看向姜娆:“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公主将来的帝位坐得安稳,这忘恩负义之事臣来做,事后要杀要剐,臣绝无二话。”   姜娆顿觉气血翻涌,疾步朝赵焱走过去,堪堪在他面前两步之距勉强停下,死死盯着他:“皇叔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皇帝!”   “想与不想,这都是公主的责任。若他一死,公主一定会选择站出来。”   这话却是被赵焱说中了。   “赵—焱—!”姜娆咬牙切齿,头一回直呼赵焱的名字。   赵焱低着头与她对视,不肯退却半步。   “公主——”墨云疾步进了院子,看见两人正对峙,话音一顿,过了片刻方才续道,“公主,发现陛下的踪迹了。”   姜娆面色一松,狠狠刺了赵焱一眼,连忙转身朝院外走去:“他往哪儿去了?!”   “往南去了,侯爷已经带人去追了。”   然而,错过了数个时辰,就算是齐曕亲自带人去追,到底也没追上。   有关姜琸的线索,在离开湖州之后,就彻底没了踪迹。   四月初,姜娆命举国暗中搜寻,终于在甸州有所发现,但孟辞舟极为谨慎,很快再次销声匿迹。   “姜琸!”姜娆从榻椅上惊醒过来。   窗边,齐曕刚将一张纸条系在了信鸽的腿上,信鸽被姜娆一声惊呼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齐曕转身看她,走到桌边倒水。   姜娆呼呼喘了几口气,往窗边看了一眼:“可是有他的消息了?”   齐曕将水递给她,面色略有些沉重:“还没有。”   因为梦魇的缘故,她额上渗出了些许汗珠,齐曕从袖中取了帕子出来,给她擦额上的汗:“公主夜里就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小憩片刻,竟也没睡足两刻钟。”   姜娆抓住他擦汗的手,将他几根手指攥进手心,仿佛抓住了某种慰藉,苦笑着说:“甸州原先是上殷边境,从甸州失了踪迹,只怕是孟辞舟已经带着他离开了。若孟辞舟将他带去了原本晋国的境内,那里如今错综复杂,只怕要找到他就更难了。”   齐曕将水杯放回去,他面朝着桌子那一边,抬手摩挲杯子的沿口,没转回身。   “齐曕……”姜娆唤了他一声。   齐曕保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不得不提醒她:“公主还是要早些做好最坏的打算。”   姜娆沉默。   最坏的打算,就是姜琸死了。   如赵焱所说,届时她只能登上帝位,虽然可能面临诸多非议,但她并非不能解决。   只是,帝位江山,总有能人志士能匡扶安定,可姜琸的性命,却只有她能救。   “齐曕……”她又唤了声,声音更低了。   齐曕转回身看她,纤弱的人儿低着头,露出一截细长白皙的颈,极脆弱,仿佛撑不住身上的重担,被压垮了似的。   他伸手,用长指抬起一点她的下巴,拇指粗粝的指腹在她唇下轻轻抚了抚,话音夹杂着叹息:“别怕,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到了四月中旬,姜娆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孟辞舟写的,说是姜琸已经被他带去了唐城。若他只是想要姜琸的命,大可不必费这些周章,他的目的,是姜娆。   孟辞舟在信上言明,要想保住姜琸的命,就要她亲自去救。   赵焱自然不同意:“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公主去唐城,如今唐城必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若公主在唐城出了事,上殷该当如何?”   姜娆出门的脚步被拦住,抬眼看向赵焱,眼神有些冷:“那皇叔的意思是,任由孟辞舟杀了我弟弟?”   说对这个假的姜琸毫无怜悯,那必然是谎话,而姜娆那句“我弟弟”,也逼得赵焱退了一步:“若一定要救……”他目光移向齐曕,“信上不是说了,让齐公子和公主同去吗?齐公子手下能人众多,想必能将人救回来。”   姜娆看了齐曕一眼,目光转回赵焱身上,略停顿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绕开他提步就走。   “公主!”姜娆走到了正厅门口,赵焱叫住她。   他还要说什么,姜娆停了步子,她没转回脸看他,只冷声说:“我记得皇叔曾说过,君臣有别。如今,我是监国长公主,陛下不在,我说的话就是君令,若皇叔执意阻拦,就别管我不念亲情。”   话音落,她大步朝门外走去。   屋外明晃晃的光勾勒出她纤瘦的背影,赵焱视线追出去,只觉得日光格外刺眼。   马车上备了笔墨,姜娆写完了信,晾干了墨迹,将信封好交给了墨云。   “墨云,你带着这封信回奉明去,若我和陛下都出了事,就将这封信交给户部尚书。”她顿了顿,“六部尚书一同监政,短期内上殷应当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可帝位空悬,时日一久——”   “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姜娆揉了揉眉心,打断了墨云的话,她坐回马车内,倚在车壁上吩咐了句,“出发。”   齐曕掀开侧帘,墨云还愣在马车外,他知道此行危险,不想离开独自回奉明。   齐曕看他一眼:“回去吧。此行不会有事的。”他一只手支着帘子,话是对墨云说的,目光却转回马车内,看向姜娆。   他道:“我会把公主和陛下都安全带回来。” 第98章 地洞   入了唐城,经历孟崇游一事后,如今城中的上殷人少了许多,其余的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且姜娆也无心细看。   她与齐曕二人到了城外,便有孟辞舟的人接应,领着二人上了一辆马车,从城中一路穿过,倒也没有蒙着两人的眼睛,亦没有绕路,就径直带着两人去了一处宅子。   进了正厅,两人坐下,这宅子里伺候的人还算齐全,有丫鬟上茶,对待两人像是对待客人一样尊敬。   但这会儿姜娆哪里有心情喝茶,只问领路的人:“孟辞舟呢?”   “主子稍晚些就会过来。”   回话的声音莫名有些耳熟,但这人戴着帷帽,看不见面容。   姜娆没细究,总之是孟辞舟的人,就算是他那个心腹,于现在的情形也无足轻重,她只又问:“陛下呢?”   戴着帷帽的男子微微抬了抬头,看了姜娆一眼:“明华公主放心,主子将六皇子好生安置着,没有伤他一根毫毛。”   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就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姜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戴着帷帽的男子见她再没话,便退了出去。   姜娆和齐曕等在正厅,孟辞舟似乎并不担心他们擅自离开,放眼看出去,除了奉茶的丫鬟,连一个看守的人也没有。   在厅中坐了数个时辰,直到天色暗下来,也再没别人过来,孟辞舟更是迟迟没有露面。   时间的流逝转瞬而过,于苦等的姜娆而言却是一种漫长的折磨。在她终于快坐不住的时候,昏沉的暮色中,一前一后有两个身形差不多的人影从长道上朝着正厅走了过来。   戴着帷帽的那人走在前头,显然是白日那个引路的孟辞舟的手下,而他身后那个,便应该是孟辞舟。   姜娆料想是孟辞舟回来了,从椅子上起身,齐曕坐着没动,只确保姜娆在他可保护的范围内。   长道上的两个人很快到了正厅门外,厅内点了烛,烛光一点点攀附上孟辞舟的鞋面,又沿着他的袍摆一点点往上爬,将锦缎上细繁的纹路照得纤毫毕露。   摇晃的烛光最终爬上他的脸,却照不亮他静寂的面容,只有半张冰冷的面具反射着冷酷的寒光。   “侯爷,公主,好久不见。”   从赵焱口中,姜娆已经得知孟辞舟的脸被烧伤了,心里已经就所准备,而他又戴着面具,是以看到他脸的时候,她并不算惊讶。   可是他一开口,那嘶哑浑浊的声音立马就叫她吓了一跳。   孟辞舟盯着两人神色的变幻,齐曕始终面无表情,那双深寂的桃花眼深不见底,不曾泄露半分情绪,但姜娆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却是被他看在了眼中。   孟辞舟低低笑了一声,这声音格外低哑,像是老翁浑浊的咳嗽声,怪声怪气的。   姜娆敛了敛心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陛下呢?”   孟辞舟朝着正厅上首迈开步子,他走到上位坐下:“许久不见,公主开口只问六皇子,难道不想叙叙旧么。”   姜娆的目光追着他看过去,丫鬟给他上了热茶,他端起来,一只手用茶盖撇着茶沫。   晋国已经被灭,唐城如今是上殷的唐城,孟辞舟仍不称陛下,只称六皇子,可见其心思。   孟辞舟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茶盏里晃荡的水波,他问:“公主就一点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姜娆眼下只恨自己当初疏忽,就算烧成灰,也该将孟崇游和孟辞舟的骨灰辨个清楚,不然,何至于有今日。   所以,她压根不关心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只想救人。   姜娆良久没应声,咬着牙忍着恼意。   齐曕看她一眼,她这才冷哼了一声,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话语里的讥讽不加掩饰:“孟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能活下来一点都不稀奇。”   孟辞舟撇着茶沫的动作微顿,他一口茶没喝,将手里的茶盏放到了手边的小几上,一手搭在桌上,抬头看向姜娆:“说起吉人天相,我比不得公主。公主才是真正的福泽深厚,哪怕上殷灭国,姜氏几近灭族,公主仍旧能保下自己的性命,甚至,连这副好皮囊,都依旧是完美的。”   姜娆本不耐听这些怨天尤人的废话,闻言目光却下意识地朝着他看过去。   孟辞舟戴着面具,将那半张被烧过的脸遮掩得很好,只露出剩下的依旧英俊的一半,但他的嗓音与他的脸格格不入,便也昭示着他此刻坐在这里从容品茶的模样都是假象,他能活下来,必定是九死一生,心底满是怨恨的人,又怎么能真正平静。   而孟辞舟说完,用他的目光勾勒着姜娆的脸,他眼底浸出了一点痴意,好像要将她的脸夺为己用似的,看得人不寒而栗。   姜娆忍着没打寒颤,有齐曕在身侧,到底没露出丝毫怯意。   孟辞舟见她不说话,看着她的脸自顾自又说道:“我不如公主有福气,我从地洞里爬出来的时候,毁了半张脸,嗓子也坏了。”   他说这话时唇边噙了一点笑意,淡淡的,仿佛什么脸、什么声音,只是他所经历的事情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公主知道身陷火海是什么滋味吗?”他看着姜娆问,见她眉心微蹙,他转开目光,看向齐曕,“想必两位已经体会过了吧?”   孟辞舟“啧”了两声:“可是公主福运无极,偏偏那天下了一场及时雨,又有清河侯相护,公主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烧着吧。”   说着,孟辞舟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放凉了些,他吹了两下,抿了口茶。   他笑道:“在火海里,触目可见到处都是烧着的活人。人在火里,像一条条蛆虫一样疯狂扭动,一边尖叫,一边挣扎,林子里到处都能闻到人肉被烧着的气味,又焦又糊,令人作呕。”   说及此处,他无端起了一点怒气,忽然“砰”一声将茶盏磕到桌上,阴沉着脸色说了句:“不说这个,想起来我就想吐。”   心底不愿回想,记忆却乘隙蜂拥而入。   从山火以后,他不敢再吃肉,甚至看到肉闻到肉味都会恶心得作呕。直到如今,他亦不敢入梦,梦里全是火,他被困在地洞里,不是被火活活烧死,就是被浓烟生生呛死。   他……甚至常常梦到孟崇游。   孟家军发现火烧起来的时候,再想挖地洞躲过山火,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挖一个足够深足够大的地洞容纳所有人,哪怕拼尽全力,最后挖出来的洞穴也只够容纳两个人,且洞穴不够深,未必能侥幸躲过山火。   他本以为孟崇游会带着他一起躲进地洞,可他却将他的心腹塞了进来。   隔着厚厚的泥土,在噼里啪啦火舌跳跃的声响和活人的惨叫声中,他听见孟崇游对他的心腹说:“保护好子慕!”   或许是人之将死,孟崇游从来没叫过他的字,这是唯一一次。   父亲活生生被烧死在洞外,他躲在洞里,心腹按住他,生怕他会冲出去救人,却不知,他心底其实如释重负。   因为,孟崇游终于死了。   他明白,要是孟轩枫还活着,进洞的人就不会轮到他,若是孟崇游自己还能再生儿子,也一样不会轮到他躲进洞穴。   所以,他不是靠着孟崇游活下来的,他是靠自己过去步步为营的算计。   黑暗的地洞里,他看着地面偶尔闪过火光,听着外头孟崇游半死不活的痛苦哼声。他听着那痛呼声越来越低,最终归于寂静。   从他得知了母亲被沉河的真相之后,他对孟崇游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有的,只是恨。   而这份恨意,随着那场山火终于被焚烧殆尽。   他只是不甘,身为孟家人,他不曾得到过殊荣和尊严,反而受尽父兄的白眼和虐待,他千算万算,本以为终于能将他们踩在脚下,可最后,晋国竟被灭了,而他,却要因为姓孟,仅仅因为他姓孟,就要为了当年那些与他无关的罪恶,一并付出代价。   他每晚无法入睡,就算靠着汤药睡去,也逃不过梦魇的折磨。   陷入回忆,孟辞舟半晌才回过神,他收回还紧紧攥着茶盏的手,两只手交握到身前,换了个稍放松些的姿势倚靠到椅背上:“公主既然来了,我必定会遵守诺言,明日公主自会和六皇子相见。但,你们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就要看公主自己的造化了。”   孟辞舟起身,往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步子,回头看向齐曕:“对了,今日来时在路上多耽搁了会儿,还请侯爷和公主见谅。”   “不过……”他话音一转,眼尾的笑意染上了几分残忍的愉悦,他看着齐曕,“若不是侯爷暗中安排那么多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今日也不会叫两位等那么久。告辞。”   孟辞舟说罢,出了门去。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姜娆转头看齐曕,目光有些担忧:“人都被他处理掉了……”   “无妨。”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齐曕,这会儿的神情少了方才凝重的冷意,格外平淡。   他朝姜娆勾唇笑了下:“孟辞舟处理掉的那些人,只是障眼法罢了。” 第99章 团聚   巳时,风轻云净。   马车在宅子外停下,姜琸从马车上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门,对此处很陌生。有人引路,领着他进了门。   姜娆和齐曕已经等在正厅里。厅内有很多人,今日的阵仗倒和昨日全然不同,这些人一个个面色紧绷,目光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懈怠。   姜娆坐在椅子上没动,静静等着,直到听见正厅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抬眼朝门外看去。   姜琸从长道上走了过来。   他穿了一身青色常服,大抵这一路过来也不容易,孟辞舟更不会体贴得让他沐浴更衣,是以他的肩上和袍摆上都沾了灰渍,一身锦绣的绸缎风尘仆仆,衬得面色也格外憔悴了几分。   但看他的步子依旧稳健,姜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起身迎出去。   她还未走到门口,耳边忽地“唰拉”几声——门边左右两侧守着的两排守卫已经齐刷刷拔出了刀剑,横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皇姐!”姜琸刚要走到门口,看到这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出声叫了一句,步子也加快。   “姜……陛下!”姜娆连忙改了口,朝他笑了笑,“我没事。”   厅内的人不准出去,只准正厅外的人进来,姜琸到了门口,两排人立马都收了家伙,让出路让他进。   等人终于进来,姜娆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了姜琸的手,力气之大,让他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姜娆自己没发现,只急忙拽着人转圈:“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着?他们可给你下毒了?”   她的声音总是平和坚定的,甚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姜琸忍不住心下一暖,手上那点疼转眼变得微不足道,他刚想回握住她的手,刚想叫她别担心,话未出口,却先有人咳嗽了一声。   “咳。”短促的,微漠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抓在手背上那股巨大的力忽然就松了去。   他茫然抬头,她已经退开一步,与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一时情急,叫她忘了还有个人正看着呢,姜娆心虚地瞥了齐曕一眼,他目不斜视,淡然若水,要不是她听得清楚,都要怀疑刚刚那一声咳是不是他发出来的了。   姜琸这才转过目光看见齐曕,他没想到他会来,先是诧异了一瞬,紧接着,眼底那点方才涌起的喜悦,慢慢淡了下去。   ——是啊,齐曕怎么会让她孤身涉险。当初在晋国,他就能不惜一切地护她,为了她,不惜叛君叛国,以江山为聘。   “公主安心。”领姜琸进来的打头男子开口,“头领早跟公主说过,我们主子没伤六皇子一根毫毛。”   这说话的男子姜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听他的话,大约是昨日跟在那戴帷帽的男子身边的手下。   比起带帷帽的那人,这个男人没有遮遮掩掩,露出一张细长的、堆满了笑的脸,他微微弯着腰,有些卑躬屈膝的姿态。   但这样的姿态自然是装的,如今他们为刀俎,她为鱼肉,何须卑屈?   “哼。”姜娆看着他这虚伪的做派就厌恶,既然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她便懒得装样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那本公主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孟公子啊?”   她翻了个白眼,美人哪怕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也较常人多出几分娇俏,堆笑的男子看得一愣神。   姜琸看到他的眼神,皱了皱眉,往两人中间走了一步。   男子回过神,赶紧说出了早就预备好的话:“六皇子和公主好不容易团聚,不如一同吃一顿团圆饭。”   “呵,你们的团圆饭,朕和皇姐可不敢吃。”   “孟公子的好意,”齐曕忽然开口,“陛下怎能辜负。”   姜琸没想到被身后的人驳了一句,回头看齐曕。   齐曕淡淡扫了姜琸一眼,目光慢悠悠地转向那细长脸的男人,他的神色十分沉静,眼神却有些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娆这时接着齐曕的话说了句:“客随主便,既然孟公子有此好意,本公主就不客气了。”   那细长脸的男子闻言脸上越发堆了几道褶子,连说了几声“好”,笑眯眯退下了。   守卫守在门口,将正厅牢牢围住,姜琸随着姜娆的步子往椅子边上走,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皇姐,为何要留下,趁着孟辞舟没来,他们人手不多,眼下正是突围的好时机。”   “你当这宅子里里外外真的只有这些人?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能留住我们,孟辞舟怎么会放心将你送过来。”   姜琸噎了噎,两人已经走近了齐曕,他呷了口茶,沉着嗓音安抚了姜琸一句:“陛下放心,他们做他们的饭,做了,我们却未必会吃。”   姜琸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这是……要拖延时间?”   齐曕但笑不语。   半个时辰后,下人上了菜。   细长脸的男子躬身帮着上菜,笑道:“三位请用。”   姜琸扫他一眼:“去把孟辞舟叫来。他请朕做客吃饭,主人家却不到场,朕这个做客人的,可不好动筷子。”   男子正上最后一道菜,动作微微一顿,将菜放下,他退开,笑着说:“这是六皇子和公主团聚的团圆饭,我们主子一个外人,怎好掺和。”   “若是朕非要见他呢?!”   男子抬眼看姜琸一眼,仍旧笑着,唇角的弧度却明显浅了,有些冷:“三位想等的人已经等不到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我们主子仁慈,吃了这顿饭,三位死的时候能少些痛苦。”   桌边的三人依旧没人动筷。   细长脸的男子慢慢直起身子,随着他脊背一寸寸挺直,刷拉拉的拔剑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看来诸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无人应声。   除了刀剑出鞘的声音,只有谁的食指轻点桌面的声音。   细长脸循声看过去,看向齐曕:“……动手!”   齐曕身后,一人举着刀立马砍了上去!   “小心!”姜琸大喊。   他的呼声还未彻底散去,只见齐曕兀地一拍桌子,手边两只筷子应声飞起,他抬手一挥,其中一只筷子如同被劲风卷着,直愣愣朝着他身后射出去。   “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后,“哐当”一声,举刀的男人手中长刀落地,而他这个人,被筷子一筷穿喉,轰然倒下。   四周的人皆一时被骇住,一时不敢近齐曕的身。   有人回过神,朝着姜娆和姜琸砍过去。   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齐曕的身形如同魅影,穿过刀光剑影,转眼到了那细长脸的男人面前。   男人挥刀欲砍,还没看清人在哪里,只见眼前一点棕色的圆影骤然逼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滋——”   “啊!!!”   一根筷子,狠狠戳穿了他一只眼。 第100章 火雷   正厅里,院子里,回荡的全是细长脸男人的惨叫声,他捂住眼,身子一个踉跄,下一刻,脖间却抵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齐曕反手夺了他的刀,横在了他的脖间。   正厅里预备动手的人这下都不敢动了,全停了手看着。细长脸的男子被激烈的疼痛刺激,根本顾不得脖子上架着的刀,他痛极也怒极,大喊着:“快!叫人去点火!去点火!!”   男人的声音因为疼痛变得尖厉,仿佛能穿透人的耳膜。他怒喊完才发现齐曕用刀架着他,他挤了下嘴角阴森地笑了下:“都给我上!不用管我!老子就算死也要你们陪葬!”   他喊完这话,身子又一个踉跄,是被齐曕推了一把。   手下的人见状连忙将男人扶住,众人一时都不解,去点火的人也停住了步子,茫然回头看,男人也不明白齐曕怎么又忽然放了他。   短暂的错愕后,他忍着剧痛用仅剩的那只眼看向齐曕。   齐曕慢条斯理地往桌边走过去,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坐下,他淡道:“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抓紧去找孟辞舟。”   “哼!”搀扶着细长脸男子的其中一个手下重重哼了一声,对着齐曕道,“主子已经离开唐城了,你别以为你的武功高强就能带着这两个累赘逃出去,你再厉害也做不到以一敌百!”   齐曕睨了他一眼,抬手搭在桌子上,随手捏了一根筷子在指尖把玩。   筷子在他指间转了两个圈,无端看得人心惊肉跳的,好像下一刻它就要飞出去,不知又会贯穿谁的脖颈或是谁的眼睛。   齐曕慢悠悠道:“我劝你还是叫人去探探消息,也许孟辞舟还没离开唐城。”   细长脸的男人一只眼汩汩流血,脸上手上混了一片,那只独眼仿佛也染了血一般,微微泛红。   他盯着齐曕:“……你什么意思?”   齐曕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若是晚了,或许就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男人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僵持了半晌后,终于转过身:“走!”   细长脸带了两个手下离开,其余的人仍旧守在院子里,只是不敢对齐曕几人动手了。   而细长脸的男人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过。   不到半个时辰,宅子外调走了第一拨人,之后陆陆续续又调了人去找,孟辞舟竟是真的联系不上了。   到天黑的时候,宅子外藏在暗处的人已经调走了大半,唯一齐全的不过是院子里的二十二人。   孟辞舟的人还以为这番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可其实,齐曕真正的人手安插在暗处,早已经看到了一切。   戌时三刻,齐曕的人动了手。   几番调动,已经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计划,而人数的减少也让剩下的人心里有些没底,他们不安的时候,齐曕的人却动作迅捷,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了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外有人手,内有齐曕,里应外合,三人顺利逃出了宅子。   小巷子里,接应三人的马车早已经预备好。   上了马车,齐曕掀开车帘,问外头的人:“火雷控制住了么。”   “趁着看守的人换班,已经控制住了。”   齐曕回头看姜琸:“陛下有何打算。”   姜琸一愣。   听见“火雷”二字,他还陷在震惊之中。   百年前,一名炼丹师在炼丹的时候意外制出了火雷,改良后,此物可撼天动地,威力巨大,这名炼丹师将制出的火雷卖给军队,因此名声大噪,更有数国要以国师之尊请他入朝。   但这名炼丹师都拒绝了。   朝政复杂,他知道所有这些人看重他,只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制出火雷的人,而一旦他选择了其中某一方,剩下就会将他当做最大的敌人。   他不想尔虞我诈、窃弄威权,将自己和家人置于危险之中,只想保持中立,置身事外。   凭借卖火雷,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而战争也因为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的加入,在各个国家飞快蔓延。   炼丹师带着家人躲避战火,但不久之后,他的妻儿还是死在了一场因火雷引起的战乱中。   炼丹师悔责不已,自尽于途中。   自此,火雷无人可制,纵使许多国家命人试炼此物,最终也都以失败告终,是以这世上就只剩下了炼丹师生前制出的、还未来得及高价卖出的火雷,而这批火雷,最后也不知去处了。   没想到,这些火雷最后出现在了孟辞舟手里。   “陛下?”姜娆出声。   姜琸回过神。   这些火雷威力巨大,若是能带走命人研制,若成功,上殷必定无敌于天下。   ——可是……这样真的好么?   ——上殷有了火雷,怎么能确保别的国家不会从残渣废墟中参透奥秘,也制出火雷?   良久,姜琸说了句:“引燃了吧。”   齐曕挑了下眉,姜琸抬头,没注意他,只看到姜娆微蹙的眉心。   “皇姐,我这样做……不对吗?”   姜娆摇摇头:“陛下做的决定,我没有异议。这种未知的东西,也无所谓对错。”   “去吧。”齐曕朝着车外的人下了令。   马车离开小巷子后不久,轰然一声巨响,方才三人所在的宅子,瞬间被化作了废墟,整条街道都在震颤,如遇山崩。   唐城密道。   姜娆几人穿过幽长暗道,到了石室门外。说是石室,其实只是因地制宜建造的简陋洞穴,用于贮藏水和干粮,以备不时之需,但地方太小,到底作用有限。   快到石室门口的时候,姜娆的步子慢了下来,问门口的守卫:“王爷在里面?”   “回公主,是。”   姜娆停了步子,回头看姜琸。   姜琸步子微顿。   经历了道观一事,君臣之间,叔侄之间,到底有了嫌隙,这种嫌隙,无论这回和孟辞舟较量的结果如何,最终都弥补不了。   “走吧皇姐。”姜琸恢复了步伐。   进了石室,孟辞舟和他的心腹都被绑着,孟辞舟坐在一块石头上,心腹被扔在了地上。   心腹摘下了帷帽,露出了脸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沟壑纵横,皮肉或是割裂,或是皱在一起,没一点正常的颜色,暗红的,乌褐的,简直像是一堆烂肉拼在了一起。   赵焱手持长刀守在一边,听见脚步声立马起身朝门口看。   看到姜琸完好无损的回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莫名避开了目光去,姜琸亦然,目光只从赵焱脸上匆匆扫了一眼。   姜娆只当没发现两个人之间眼神的龃龉,自顾自走到角落,从地上拿了水壶到手里,拔开塞子,朝着昏迷的孟辞舟就泼了上去。   “哗啦”一声,孟辞舟猝然睁开眼。   他一醒过来就看见了眼前的姜娆,先是怔了怔,望着她的怒容没说话。   姜娆冷声问:“你的火雷是从哪里找到的?”   她的嗓音是细而柔的,寻常说起话来,其实不够威严,只是此刻,她洞明的眼神里似乎烧着一团火,连声音都被渲染的凛然。   孟辞舟晃了一下神,回过神来,他笑了笑:“看来公主果然是吉人天相,这次又逃过了一劫。”   他顿了顿,续道:“不过,借公主上次吉言,我这次运气也不错,依旧死不了。”   赵焱脸色一黑,长刀慢慢□□,刀身在刀鞘上划出尖锐的刺鸣。   孟辞舟目光一转,看向赵焱,望着他的动作,笑容却深了几分,他道:“听说唐城的姊图坊中住着的多半是晋人,要是姊图坊炸了,会如何?”   姜娆一怔,声音一下子沉下去:“你什么意思?”   孟辞舟转回目光看她,她脸上虽冷肃,却未见慌乱,与那时在宫里初见她很不一样。她的年纪比他小,却成长得比他快很多。   孟辞舟看了片刻,移开目光,又看向姜娆身后不远的姜琸:“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   他动了动身子,身上的绳子绑得太紧,勒得他疼,他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   他依旧勾着一点笑意:“无论今晚我成功与否,明日辰时三刻,姊图坊都会被火雷夷为平地,而住在那里的晋人,也都会死。”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姜琸,姜娆没多想,逼近一步问:“你说什么?”她笑了一下,“你用晋人威胁我们?你用你们晋国的百姓威胁我上殷?”   孟辞舟点了一下头:“是。公主一定会怜悯一二的,不是么。”   姜娆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怜悯?那是什么东西?我一个曾经亡国的公主,谈何怜悯刽子手的子民?”   她说罢直起身子,回身走到赵焱身边,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了刀,提刀走到孟辞舟身前。   她扬刀一指,冷笑道:“天亮之前,我会命人去找火雷,若是找到,那自然很好,可就算找不到,今日也必定是你的死期!”   孟辞舟没说话,从姜娆眼中看到的是决绝。   他怔了下,又看向姜琸,没了笑意,只道:“悉听尊便。”   “受死吧。”姜娆言罢,举起刀朝着孟辞舟砍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 第101章 挟持   刀只挥举到半空,刚要朝着孟辞舟的脖子砍下去时,却被制止了。   制止姜娆的不是别人,是姜琸。   她看着他,掩不住诧异:“你做什么?”   “皇姐,还不能杀他,我们不能让姊图坊被炸,这样会起乱子的。”   晋国被灭之后,国土被漳国和上殷瓜分,然而对于两国来说,却不可能将晋国各地原本的势力赶尽杀绝。是以,无论唐城还是其他地方,很多官员仍是任用的原本的人,只是下派了人手监管。   官员和监管之人之间多有争权,百姓和上殷官府之间也多有争端,从晋国被漳国和上殷联手覆灭的那一刻起,晋国百姓和两国之间,虽不似当年上殷与晋国的仇恨那般惨烈,但也注定了会存在敌意和戒备。   姊图坊中多是晋人,一旦姊图坊被炸,唐城必定人心惶惶,万一有人趁机挑拨,便很有可能激起难以控制的暴/乱。   姜娆不是想不到此处,只是不愿去想,她不在乎晋人,不在乎火雷,只想让孟辞舟死。   “陛下什么意思?”她问。   姜琸没答,几近哀怜地看了她一眼,转头问孟辞舟:“火雷在哪儿?”   孟辞舟笑了下:“六皇子的意思,是又要放我一次?”   “你做梦。”姜娆抢在姜琸前头驳了他的话。   孟辞舟看姜娆一眼,勾了勾唇,又看向姜琸:“等确保了我的安全,我自然会告知六皇子火雷的位置。”   姜娆还想说什么,姜琸拽了一把她的袖子,阻止了她的话。他知道,卧松原上五千余条性命,是她亲眼看见死在晋人手里的,所以对晋人,她又怎么可能没有怨恨。纵使百姓是百姓,玄武军是玄武军,可血海深仇,人又如何轻易做到恩怨分明?   “皇姐,我记得你说过,在唐城,曾有一家三口帮助过你躲避玄武军,你还记得吗?”   “……”姜娆没说话。   “龚双儿避难的时候,晋人也曾相助,对么。”   “……”姜娆仍旧没说话,但眼神到底略柔和了几分。   姜琸见她退让,这才吩咐赵焱:“赵将军,放人吧。”却不是再唤三皇叔了。   赵焱微微愣了下,反应过来,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姜琸看他,眼神更冷了几分,只是碍于在孟辞舟面前,没有发作。   姜娆压下心底的不甘和怒气,将手里方才夺过来的长刀扔回给赵焱:“赵将军,放人。”   她也唤赵将军,语气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赵焱接过刀,这才上前斩断了孟辞舟身上的绳子,又依言放了孟辞舟的心腹。   孟辞舟的心腹醒过来,起身连忙护到了孟辞舟身侧。   孟辞舟道:“我还要一辆马车,在城外接应。”   姜琸目光冷冷看着他:“你先说火雷在哪儿。”   孟辞舟无奈地笑了下:“我说了还能走吗?自然,若先放我走,你们也是不会依的,所以,不如,给我一个人质。我告诉你们火雷的地方,人质可以保证我的安全。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会放人。”   孟辞舟的目光在姜娆和姜琸身上扫了一趟,姜琸立马反应过来,主动朝前一步:“朕来做这个人质。”   姜娆一愣,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行!你是皇帝,你怎么能冒险!”   “皇姐安心,他不敢。”姜琸其实不确定孟辞舟敢不敢,但他知道,就算他真的出了事,姜娆也能安抚好朝政,甚至他若死了,她就不会夹在他和赵焱之间左右为难。   姜琸被孟辞舟心腹所挟,孟辞舟给了火雷的位置,姜娆叫赵焱亲自去找。   赵焱离开,石室中就只剩下四个人,门口只有两个守卫。   孟辞舟在石头上重新坐下:“公主胆子倒很大,赵焱不在,公主还敢待在这里。齐曕呢?他竟放心让公主独自前来?”   “为何不放心。”姜娆瞥他一眼,“他还不把你放在眼里。”   孟辞舟一怔,旋即笑了下,没再说话。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孟辞舟被抓来之后,赵焱一口水都没给他喝,姜娆也不会好心给他水,他的唇干得裂开,一直到姊图坊的消息传回来,他都没再开口。   消息传回来是一个时辰后,说是找到火雷了,已经控制住。   孟辞舟起身:“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姜娆转头看他,脸上有些不甘的神色,但还是说了句:“走吧。”   四人出了石室,孟辞舟的心腹从守卫手上夺了一把刀架在了姜琸脖子上。   从密道出去,城外已经备好了马车。   “走。”孟辞舟带着心腹和姜琸,朝马车走过去。   “站住!”姜娆跟了两步,“你要带走陛下?”   “我说过,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会放人。”   “你的话我可不敢信。”   孟辞舟闻言,抬了下手制止了心腹推搡姜琸的动作,他停下步子,对着姜娆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有和六皇子同归于尽了。如此,我也不亏。”   他的话刚说完,一旁的暗处忽然涌出来一队人马,约摸三四十人,飞快上前将马车和几人团团围住。   心腹握着刀,手扣紧了姜琸的胳膊,他过于用力,刀刃在姜琸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姜娆也没预料到,眼看孟辞舟和他的心腹眼中俱渗出了杀意,连忙呵止这些人停下。   可这些人却没听。   不一时,孟辞舟和他的心腹,以及姜琸姜娆,全和马车一起被围在了中间。   赵焱从人后走了出来。   几人朝他看过去,赵焱沉着脸色道:“不能放孟辞舟离开。”   姜娆皱眉看他:“陛下还在他手里。”   “不能放走他。”赵焱仿若没听见姜娆的话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姜娆陡然明白过来,赵焱这是想借刀杀人。一旦他带人强制动手,孟辞舟的心腹一定会杀了姜琸,这样一来,他倒是不用自己出手了。   孟辞舟也明白过来,收敛了笑意,意味深长道:“看来,上殷如今是恪亲王说了算。”   赵焱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等事情了结,我自会谢罪,但你,今日别想活着离开。”他转过脸看向孟辞舟的心腹,二话不说命道,“放了陛下。”   一边说,一边朝心腹逼近。   心腹挟着人往后退了一步,连忙看孟辞舟。   孟辞舟面如寒霜,时间由不得他犹豫,很快冷声道:“杀了姜琸!”   “是。”心腹手腕一震,朝着姜琸的脖颈割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心腹忽觉腹下一痛,竟是姜琸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根针似的尖物,猝不及防地扎到了他身上。   趁着他被骤然的剧痛分神的片刻,姜琸手肘用力往后一撞,自己朝前一扑,从他的牵制下逃开了。   心腹刚要反应,脖子后忽然一凉,一股寒冽的冷意划开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是齐曕。   场上形式变化之快,早已经超出了孟辞舟的预料,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他愣了下,急忙抬手指向姜娆。   赵焱余光瞥见,神色复杂不已,几乎是立马折身,朝着姜娆挡过去。   姜娆只瞥见孟辞舟袖子下一点寒光,来不及反应,那寒光已经从他袖中飞射出来。   却不是朝着她,而是突然转向了姜琸。   齐曕揪着姜琸的后衣领,将人往后用力一拽,自己闪身上前。   瞬息之间袖箭已经掠至眼前,齐曕抬手一挡,那袖箭偏离了方向,几乎擦着姜琸的脸飞了过去。   旋即齐曕提腿一勾,心腹落在地上的长刀飞起,他抬脚一踢,长刀飞出去。   “滋——”   ——一刀洞穿了孟辞舟的心口。   痛觉一点一点蔓延,孟辞舟被长刀贯穿之时,手还抬着,这会儿终于无力地垂下去。   方才他将袖箭对准姜娆的时候,她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冷然,但只一瞬,她看了一眼姜琸,见他得救,眼底那情绪就化作了释然。   他不知为何,忽然心念一动,就转开了袖箭射出的方向。   生命在流逝,他能感受到。他看向她,看到了她嫌恶的目光。   孟辞舟有些恍惚。   他这一生,似乎面对的都是这样的目光。父亲也好,兄长也罢。   唯一温柔看他的,是母亲。可惜,母亲的目光,早已随着时光逝去变得斑驳,模糊不清。   他很想,很想再看到一次,那样的目光。   他倒下去。没了声息。   “侯爷……”姜娆看到齐曕掌心在流血,快步跑过去。   她抓起他的手查看,是被袖箭划出了口子。   齐曕低头,俯看她认真担忧的眉眼,话音温和:“小伤而已。”他抽回手,背到身后,不准她再看,又问,“公主有没有被他吓到。”   “能吓到我的只有你。”她嗔他一眼。   姜琸站在齐曕背后,默默低下头去。   他一动,姜娆这才察觉,又看到他脖子上的血,连忙绕过去问:“陛下的伤要不要紧?”   姜琸笑了下,喉间有些涩然,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小伤。”   “快来人,给陛下包扎一下!”姜娆吩咐了人给姜琸处理伤口,紧跟着又吩咐了一句,“还有,将恪亲王拿下。” 第102章 子嗣   火雷之事,姜娆一行人早有预料,知道孟辞舟不会把所有火雷都赌在一个地方。虽然不知道火雷就在姊图坊,但事先几人就预备了用人质换取火雷的消息。   原本是姜娆要做那个人质,只是没想到方才被姜琸抢了去,她事先准备的防身暗器,也只好趁着劝阻拉扯姜琸的时候塞进他手里。   这一场祸事到底有惊无险,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该受罚的人却不好罚。   姜娆下了令,齐曕的人就要动手。   却不等他们上前,赵焱带过来的人全都下意识握紧了刀,竟是一副随时要反抗的模样。只是因下令的人是姜娆,他们并没有真的动作,皆是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种犹豫,落在上位者的眼中无疑是刺眼的,姜娆就算再心大,在这一刻,心底也升起了一股戒备和恼意。   “你们是想对我动手吗?”姜娆扫了一圈众人,目光凌厉如刀锋,最终这目光落在了赵焱身上,她换了稍和缓的语气,神色却淡漠,“皇叔的人是什么意思?”   “都退下。”赵焱默了默,高声呵斥了一句。   这些人这才松了手,默然不语。   齐曕的人上前,将赵焱拿下,姜娆倒没将赵焱如何,只是命人将赵焱先关进了方才那间石室。   等赵焱的人散去,姜娆从姜琸那里拿了药,去给齐曕上药。   这里只有给孟辞舟准备的一驾马车,姜琸在马车里,齐曕便去了树下,寻了块大石头坐下。   四周的人举着火把,将夜色照得通明,月华辉映,与明黄的火光混作一片,时而清冷寂静,时而温煦柔和。   姜娆把纱巾放在一边,先给齐曕上药。   她动作很轻,却还是担心他会疼,鼓着腮帮子朝他手上轻轻吹气:“疼不疼?”   “疼。”齐曕应了声,声音轻飘飘的,连一丝颤抖也无。   姜娆抬眼看他,见他神色宁和,不像很疼的样子,默了默,说了句:“那我轻一点……”   “轻一点——”齐曕拖长着尾音重复她的话,语调慢悠悠的,“公主还不如亲一下。”   “……”   姜娆又抬眼看他,本想说他没个正形,却见他神色有几分认真,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她看了他片刻,探身凑过去,小小的脸蛋望着他,泛了一点红,像夕阳映照的霞,她并不顾忌周遭的人,软软的唇印在他下巴上,厮磨了片刻。   齐曕眸色微沉,揽臂将面前蹲伏着的小人儿一勾,抱到了腿上。   姜娆由着他,并不抗拒,乖顺地偎进他怀里,小声问:“要是箭上有毒怎么办……”   齐曕怔然了一瞬,笑起来:“若我不挡,便是他中箭,公主总得选一个吧?”   姜娆摇头:“那我宁愿是我自己。”   话音刚落,她腰上就被狠狠掐了一把,齐曕的声音沉下来,落在她头顶,语意威压:“你敢。”   姜娆笑,从他怀里退开:“好啦,药还没上完呢。”   她刚要下去,他稍一卷臂,又将她箍紧:“就这样上。”他将受伤的手递到她面前。   她索性坐在他膝上,继续给他上药。   齐曕问:“公主打算怎么处置恪亲王。”   姜娆动作微顿。   她将纱巾缠好系好,想了许久才说了句:“等回到奉明再处置吧,也要看看陛下的意思。”   “公主很在意袖箭?”齐曕又问了句。   姜娆系好了纱巾,闻言抬眼看他。她目光有些空洞,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   齐曕抬手,看着她缓慢眨动的眼睛,长指极轻地抚了一下她浓密的睫羽。   姜娆觉得有些痒,又眨了眨眼,他的手收回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眼眶被揉得有些发红,看起来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她的声音却有些飘忽,像空灵的风:“三皇叔带兵之人,怎会疏忽至此,连孟辞舟藏在袖中的暗器都没发现。他不过是故意的,他想让姜琸死。难道对他来说,皇位上坐着的是不是姜氏的人,真的比一条同甘共苦过的人命还重要吗?”   齐曕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赵将军镇守北境多年,北境苦寒,他却几乎从未回过奉明,可见,他从未有过逾越之心。”   姜娆聚拢了目光,看向他。   齐曕望着夜空,看着缥缈的云散成了雾,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怀里的人。   他轻声道:“或许,对他来说,重要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姜琸并非真的姜琸,姜氏之人,被另一个人所替代。若是,有朝一日,臣也被——”   齐曕的话没说完,姜娆抬手,细长的指堵住了他的唇。   她有些明白了,心底总算好受了些。   原本,回奉明之前,姜娆是不准备去见赵焱的,但没想到,赵焱却是找看守的人传了话,主动要求见她。   姜娆去马车边,叫姜琸一起,姜琸却道:“赵焱之事,全权交给皇姐处置,朕……就不过去了。”   他到底是有些难过的。   上殷的少年,谁不曾景仰过镇北将军,只是如今,这位他曾景仰过的英雄,千方百计想要取他的性命。   姜娆独自去了石室。   关上门,站在墙边的赵焱转过身,看向姜娆。   姜娆刚要开口说话,赵焱“扑通”一下,径直朝着她跪了下去。   “三皇叔,你……”姜娆皱眉。   “公主,微臣自知犯上弑君,是为诛九族之罪,不过……”赵焱苦笑了一下,“臣自幼父母双亡,镇守北境多年亦未曾婚配,无儿无女。臣孤身一人,无谓九族,所以,此罪唯有……以死谢之。”   姜娆心头恼怒,听了这话,胸口却也不由得一阵滞闷,一时竟无话可说。   赵焱又道:“在死之前,臣这条命,还想再……再死谏一回。”   “皇叔……”   “臣赵焱,恳请公主登基为帝!”   石室里赵焱的声音陡然升高,像是恨不能震天呼地,让天下人响应,姜娆被这一声高呼震得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以为袖箭一事后,自己再听见赵焱说这样的话,一定会被气个半死,可方才听他说他自幼父母双亡,听他说“镇守北境多年未曾婚配,无儿无女”,她此时此刻,竟只觉无奈,只觉酸涩。   赵焱看了姜娆一会儿,见她没说话,又朝着她重重拜倒下去,额头磕在地上,“砰”一声响。   姜娆知道,这是一个信号,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大约就是要以死进谏了。   她苦笑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生生挤出来的一般:“……三皇叔,我不会有孩子。”   赵焱身形微凝,慢慢抬起头,皱眉看向她,有些不解。   姜娆重复道:“我不会有孩子。”   “公主……”   “早知道皇叔的执念如此之深,我就该早些把这件事告诉皇叔。三皇叔,我不会有孩子,我喝了药,这辈子生不了孩子的。”   生不了孩子,就算她做了皇帝,将来总有一天她会老,到时候该把皇位给谁?甚至,不用等到她老,只要她做了几年皇帝还没有孩子,朝廷民间必定议论纷纷,到时候谣言四散,又该如何解释?   不会有子嗣的皇帝,难道不会引来天下的觊觎?   赵焱这回终于明白了姜娆的意思,看她悲怜的神色,他知道她不是在说谎,一时震在原地。   姜娆絮絮说起旧事:“当初要去安梁,我早就抱定了赴死之心,又想身为姜氏,纵使为了家国要忍辱负重,却也绝不愿怀上仇人的孩子。所以,我自己喝了药。”   “……可是……可是难道如今就没法子医治吗?”   姜娆摇摇头:“没办法。我早就坏了身子,此生无法怀育子嗣。三皇叔若是不信,大可请信得过的人为我看诊。”   赵焱跪在地上,望着她,仍是难以置信,却良久都再说不出话。   “吱呀”一声。门开了。   姜娆蹙眉,转头看,却是齐曕。   他看着她,眼神深而静,像一泓深潭。   姜娆讶然了一瞬。她原本是让他在密道外等她,没想到他会忽然出现在门外。   那方才那些话,他听见了吗?   姜娆有些不安。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却一直没有告诉过齐曕。隐瞒实情,他知道了会难过吧?会不会生气?   姜娆转回脸,对还跪在地上的赵焱道:“三皇叔,我走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赵焱仍旧跪着没说话,眼神有些呆滞,她用余光瞟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到了门口,她迎上齐曕,目光却微微闪躲开,只看着脚下的路说了句:“走吧。”   她从他身侧走过,两人刚要擦肩,齐曕忽然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拢进了他掌心。   她动作僵了一瞬。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公主金尊玉贵,臣哪能让公主走路。”   说罢,他忽然将她抱起来,她下意识伸手抱紧了他的脖颈,整个人贴在他心口。   两个人紧挨着,她能看清他微红的薄唇,坚/挺的鼻,能看清他潋滟桃花眼里,清凌凌的笑意。   “齐曕……”她有些呆。   “公主流口水了。”   “啊?”她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想摸摸唇角,摸上去才发现是齐曕在逗她。   她方才的确心神荡漾,脸一下子就红了,抬手虚握了拳,软绵绵捶他胸口:“又戏弄我……”   “又?”齐曕挑眉,“臣对公主且敬且爱,几时戏弄过公主?”   她小小的拳落在他心口,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被他一句“且敬且爱”逗笑。   齐曕声音低低的,颔首看她,眉眼温柔:“终于舍得笑了?”   她抬眼,撞进他眸深处,仿佛能看见那里隐秘的、翻涌的潮。   她心口一酸,眼眶就红了,埋首在他颈间,声音嗡嗡地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齐曕低声笑了下,胸口温柔的震颤,应她:“早知道。”   她抬眼。   他望着她,眉眼含春风:“公主是臣心上人,从来与其它无关。”   他笑意深了几许,咧开嘴,忽地带上几分少年意气:“再者,若真有个混小子来争宠,臣可受不了那委屈。”   姜娆噗嗤笑出声。   笑意散去,她心口紧得厉害,只好用力抱紧他。只是紧紧抱着他,好像就能填满一生的荒芜。   --------------------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回来啦! 第103章 私心   五月下旬众人回朝,姜琸久不在奉明,朝中大小事务堆积成山,他一回宫就开始忙碌。   到了月底,他才得空见姜娆。   姜娆到了渡坤宫,等宫人通报了内殿允她进殿,她恰好碰到吴公公抱着一堆轴卷出门来。她朝吴公公点了下头,多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   “皇姐。”   姜娆进了内殿,姜琸唤了她一声,她收回思绪,没再多想,朝着姜琸行礼:“参见陛下。”   “皇姐免礼。”姜琸已然从御案后起身走出来,问她,“皇姐今日进宫来,所为何事?”   姜娆先看了眼御案上堆积成小山的奏折,又看了眼侍奉在内殿奉茶的王公公,没直接答姜琸的话,而是反问他:“陛下身边的人伺候的可还尽心?”   “皇姐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尽心的。”   姜娆坐在椅上笑了笑。   姜琸在她另一侧坐下,宫女上了茶,姜琸道:“这是御供的极品龙井,皇姐尝尝。”   姜娆看了桌上的茶盏一眼,并不伸手去端,她慢慢出声:“我今日来,是为了之前所请的,将贺家宅子赐给齐曕一事。”   姜琸端了自己的茶正要饮,闻言动作一顿。他将茶送到嘴边,极浅地呡了一口,将茶盏放下。   两盏茶氤氲着的热雾升腾,在盛夏时节,这热气显得十分稀薄,未曾模糊女子的面容,反而将她如画的眉眼透析得分明。   姜琸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皇姐还是觉得,贺家的宅子应该赐给齐曕?贺家忠烈,将贺氏的宅子赐给昔日声名狼藉的清河侯,必定会惹来朝野内外的非议。”   “我知道。”姜娆接上他的话,“陛下所说这些,都是事实,陛下并无私心。”她顿了顿,续道,“可是,我有私心。”   姜琸转头看她。   姜娆望着虚空,目光有些渺远:“我是上殷的长公主,但首先,我是个人。是人就有私心,我的私心,便是齐曕。”   “……”   “这回遇险,齐曕为陛下挡箭,陛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姜琸转开目光,“朕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姜娆点点头:“这我知道。我提起此事,也并非是要挟恩以报,只是,我想提醒陛下,就算天下人都怀疑齐曕,都认为他是一个趋时附势的小人,陛下,你却绝不可以这样怀疑他。陛下当知道,若那日箭上有毒,齐曕很可能会死在那日。他舍命相护,陛下当知他心。”   姜琸没说话。   老实说,她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想不明白罢了。   他不明白为何齐曕不惜舍命救他,为何齐曕会站在上殷这边,难道,仅仅是为了心爱之人?他是爱她所爱,护她所护?   姜琸微微蹙眉。他自诩与姜娆一路同甘共苦,经历良多,他一直觉得齐曕比不上自己,可是每每想到方才那些,他又突然觉得自己不如齐曕。   这感觉让他胸口滞闷,像是堵了一团铁块似的沉重难受。   姜娆见他不说话,又道:“清河侯在晋国做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天下人人唾骂,可于上殷人,看到晋国被他搅得天翻地覆,谁敢说心底未曾觉得痛快过?上殷心中的结,其实是与晋大战之时,齐曕曾领兵灭了我上殷八千士兵。可是陛下,若不是齐曕以此夺得晋国信任,我们当初要牺牲的,甚至八万人都远远不够。以少换多,我亦不知是对还是错,只是从结果上看,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的确以最小的代价做到了灭晋复国。这份功劳,为了那牺牲的八千人,可以不计,但这回,齐曕于陛下有救命之恩,难道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说到后来,她语气有些急切。   姜琸扯了扯嘴角:“皇姐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赐宅子的事?”   姜娆沉默了片刻:“其实,今日就算我不来,以陛下的性子,也总是要还他这份恩的。我来,是给陛下出主意。”   “给朕出主意?”姜琸笑得越发自嘲,“朕一条命,一座宅子就还清了,这样说来,倒也划算,皇姐不打算替他再要些别的东西么。”   “……比起封官给他实权,我想,他会更想要那座宅子。”   姜琸眉头一蹙,一时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仿佛眼前兀地罩上了一团迷雾似的:“皇姐为何如此笃定?”   姜娆没答。   她端起茶,低头饮茶,眉眼不清。   放下茶盏,她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告退。”   她起身,走出了内殿。   姜娆出了外殿的大门,眉宇间掩不住疲惫,她步子停了停,吴公公又抱着轴卷进殿去。   两人在门口相遇,姜娆扫到他怀里的物什,忽地开口叫住他:“吴公公,留步。”   吴公公朝姜娆行了个礼:“长公主玉安,公主有何吩咐?”   “公公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吴公公低头看了自个儿怀前一眼,笑道:“回禀公主,这是陛下选妃要用的画卷。”   “画?选妃?”姜娆一怔,“陛下肯选妃了?”   吴公公点头:“是呢,这还是陛下主动提起的,吩咐奴才寻了这些画卷来。”他说完,见姜娆似有些出神,没接话,便朝殿内瞟了一眼,小心翼翼道,“那公主……”   姜娆回过神:“公公且去吧。”   *   公主府。齐曕正在院子里射箭。   姜娆回府瞧见,远远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侯爷这是闲得发慌了,竟然在练箭。”   齐曕看她一眼,淡漠的眸子里浮出些许柔和,笑道:“闲人自有闲事,倒是公主,可办完正事了?”   姜娆进宫是为了贺家宅子的事,此事并没告诉齐曕,这会儿她也不打算说,便只点了点头,说了句:“办完了。”   齐曕搭弦,拉了弓,却没射箭,他转头看她。   姜娆对上他的眼睛,微微疑惑:“怎么了?”   齐曕忽地问:“公主的射艺可退步了?”   姜娆愣了愣,旋即一笑:“怎么,侯爷想和我比试比试?”   齐曕松了弓弦,放下手,道:“比就不必了,试手倒是可以。”   姜娆略思量了片刻,提步走上前,伸手接了弓箭过去,也不推脱,朝着靶子射了一箭。   这一箭,虽射在了靶子上,却离靶心有些远。   她面上一讪:“那个……有点手生。”   齐曕笑了下,从她手里拿过弓箭:“怪臣没能时常督促公主。”他说着,抬手环臂,将纤细弱柳似的人儿揽到了身前,虚虚抱着,又道,“既如此,臣就好好陪公主再练一练。”   他握着她的手,大手小手交缠在一起,搭弦挽弓。她被圈在他身前,凝注前方,稍一颔首,就能看见他白皙手背上因为用力而突起的青筋。   恰与某些时候他撑在她上方,挥汗挞伐时,一样的惹人怦然。   姜娆呼吸稍乱,平复下来,专注射箭。   然而,齐曕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弓弦。   她偏头欲看他,他微凉的脸抵上来,挨在她耳边,沉缓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进她耳朵里,拂得人痒痒的:“公主的演技,还是这般拙劣。”   姜娆一怔,随即颊上逐渐升起了两团红云。   ——方才那一箭,她是故意射偏的。   齐曕拍了拍她稍有些僵硬的腰,略一偏首,话音混着吐息的热流浸进她耳中,含着笑:“公主紧张什么,就算是装的,臣也会陪公主一直演下去。”   天热得厉害。   没多久,两人回屋歇息。   抱秋上了两盏茶,姜娆见齐曕有些心不在焉,忙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齐曕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只是在想恪亲王的事。”   姜娆眸色微动。   回奉明以来,因为朝中堆积的政务繁杂,姜琸还没来得及顾上处置赵焱,当然,也不好说他是不是自己也十分犹豫,所以一直拖着没动静。   纸包不住火,赵焱之事,朝中多多少少知道了些风影,如今,朝上已有议论,各有各的站队,暂时还没有一边倒的情形,是以,这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姜琸的手上。   姜娆想了想,说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应当不会要三皇叔的性命。但北境的兵权,怕是留不住了,也不能留。”   在唐城,她亲眼看到赵焱手下的人是如何忠于他的,如今北境的兵马,或许已经是只知赵焱,不知姜氏。   她知道,赵焱绝无不臣之心,也知北境忠于赵焱,是为人心所向。但是,若长此以往,将来赵焱不在了,换了领军之人,未来的变数却是不可知的。   上殷不能冒这样的险。   兵权必收,齐曕闻言,叹息了声:“北境是恪亲王的命。”   姜娆默了默。   齐曕言下之意她明白,收回兵权,对在北境厮杀了大半生的赵焱而言,等同于要了他的命。若他刚烈,血溅当场也未可知。   姜娆揉了揉眉心。   兵权要收,可她也不想赵焱丧志寻死,只是,在这件事上,她不能插手,若插手,只会加剧君臣嫌隙。   眼下,也唯有等姜琸的态度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太惨了,今天喉咙痛,发现自己又感冒了(痛苦面具) 第104章 北蛮   将贺府赐给齐曕的事情很快敲定,因只是赐府,而不封官,不给齐曕实权,故而朝上反对的声音很少,且这些反对的声音没两天也消停了,一切还算顺利。   到了六月中旬,贺府上下归置得差不多了,齐曕便从公主府搬去贺府。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姜娆不过顺手拿了两只轻便的小匣子带来贺府,一进屋就已经累得不行,赶忙凑到冰块边上消暑。   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稍凉快了些,姜娆问:“侯爷人呢?还没来吗?”   抱秋拿了一柄扇子在姜娆边上给她扇风,一边扇一边答:“奴婢方才瞧见侯爷在外头和墨云说话呢。”   姜娆抿了抿唇,没再接着说下去,转而问:“今日朝上有消息了吗?”   对赵焱的处置就在今日,姜娆故才有此一问。   抱秋看了一侧给姜娆倒水的拂冬一眼,拂冬将倒好的水送到了姜娆手边,小跑着出去找了鸣婵进来。   鸣婵说朝上的消息道:“陛下呵斥了恪亲王,罚了褫夺封位并幽禁两年。”   姜娆喝了口水,再没听见鸣婵的声音,抬眼疑惑看她:“然后呢?北境的兵权呢?”   “这……陛下在朝上没提起兵权的事。”   “没提……”姜娆放下杯子,喃喃有些不解。   “只不过……”鸣婵隔了片刻又出声,话说了一半却又噤了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娆看她,正要催问,门外传来脚步声。   齐曕进来了。   一想到自己在帮他搬东西——虽然只是顺手拿了两个小匣子而已——但齐曕可是完全空着手的,姜娆心里瞬间不平衡,见齐曕进来,只瞪了他一眼,又看鸣婵:“你继续说。”   鸣婵却不说话,瞟了齐曕一眼。   姜娆发觉了她这点小动作,皱了皱眉正想问,齐曕开口吩咐了句:“退下吧。”   “是。”鸣婵急忙应声,退出了门去。   齐曕往冰块边上走。他从外头进来,面色却如常,别说汗珠儿,就连肌肤泛红都没有,好似是个冰块,和外头蒸笼似的热天然隔着一道屏障,百毒不侵。   他走到冰块边上,略微弯腰用食指在装冰块的镂孔炉子上划了一下,凉意渗过指尖,往深处蔓延了几寸,随即消散了。   齐曕道:“臣哪里惹公主不快了,从臣进门,公主瞪了臣好几眼了。”   姜娆微微仰头望着他欣长的身形,语气带着恼意,声音却是娇嗔的:“明明是给侯爷搬东西,结果侯爷倒好,本公主在这儿受累,侯爷却在外头和人闲聊躲懒。”   她想往后倚倚身子,发现坐的是凳子,只好放弃,续问道:“侯爷和墨云在说什么悄悄话?”   齐曕低着头,看着镂孔炉子,闻言瞳仁缩了一下,几不可察,他抬眼再看她时,目光已经格外柔和,带着点哄慰:“公主,臣有话想同公主说。”   他语调称不上严肃,姜娆心底却好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似的,忽地不安起来。   她直了直身子:“什么话……”   “臣——”   “圣—旨—到—!”   拖长着的尖细音调并着热浪从门外灌进来,冷不丁地打断了齐曕的话。   两人皆是一怔。姜娆心道这时候来的什么圣旨,狐疑起身,两人一道出去迎旨。   传旨的是位熟人,正是姜琸身边的吴公公。派他出来传旨,足见旨意不简单。   吴公公小心翼翼打开圣旨,朗声念道:“陛下有旨,齐氏齐曕,运筹帷幄,妙算神机,堪为将帅之才。恪亲王镇守北境,蛮人屡屡犯境,今恪亲□□令状,自请前往北境荡平蛮夷,朕以为,恪亲王勇武,齐卿神智,二人相辅,定灭北蛮。故,八日后,命你二人领兵启程,出征北境。”   高嘹的声音在酷暑的日头下久久盘旋,姜娆忘了起身,齐曕已经接了旨。   吴公公带人离去,齐曕吩咐了院子里的人都退下,姜娆虽起身,却还愣着。   “公主……”齐曕低低唤了声,哀悯的语调里像是有未尽的话。   姜娆抬眼看他。   就算姜琸打算攻打北境,也绝不会想到给齐曕兵权让他去,除非……是齐曕自己要去。   “公主,是臣自请去北境。”他像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下一刻就开口印证了她的猜测。   “齐曕……你在说什么?”她站在原地,隔着一道明晃晃的天光看他,只觉视线有些模糊。   齐曕默了默,话音沉而缓:“若无孟辞舟一事,恪亲王回北境,灭蛮人或可徐徐图之。可到底事情已经发生,陛下已决意收回北境兵权。江山方稳、兵权更迭、将帅易主,于北境,且不说蛮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出手,就算他们安生,一旦恪亲王失了兵权,军心易散不易聚,至少未来十年,甚至十五年,上殷都再难有机会荡平北蛮。”   这些话仿佛飘在远天,有些渺远,姜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起初的愕然过后,她明白过来齐曕的意思。兵权是一定要收回来的,这是为长远计,可是上殷未来二十年里,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比赵焱更了解蛮人,北境若一定要打,那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可是你、你为何要去?”姜娆茫然又急切地问。   北境蛮人虽不及玄武军人多势众,但蛮人凶悍,又是在草原荒漠之地,他们无论体能还是多年生存的经验积累,都占据着先天的优势。上殷抗衡蛮人足以,但要灭蛮,却很难很难。   齐曕听姜娆这般问,却是笑了笑,眼神颇有些爱怜地凝注着她:“男儿生来该浴血为国,为何我不能去?”   姜娆心尖儿一颤。   天下子民,皆可为国而战,包括她自己,那为何齐曕不能去?   只是……只是她不想他去冒险。她不知道,若他出事,她这空空无所留的一生,还能剩下什么。一具空壳吗。   姜娆转身,背离他快步走开。   “娆娆。”他唤她。   她停下步子,声音尚且稳重:“我去给你收拾些衣裳。”   身后的人似是叹息了一声,朝她走近。   他每走近一步,就能将她肩膀细微的轻颤看得清楚一分。他走到她身后,环着她的肩抱住她,落在她肩头的掌心微凉。   “娆娆……”他声音很轻,“别怕,等我回来。”   姜娆忽地转过身,面朝着他整个人陷进他怀里,她抱住他的腰,死死抱紧:“你一定要活着回来,齐曕,我会一直等你。”   *   六月二十,赵焱齐曕领兵出征。   蛮人凶悍异常,草原天气变化莫测,上殷将士起初出其不意,打得很顺利,到了后来,深入腹地,形势便渐渐不容乐观。   这一场仗打得十分艰难,除了要面对凶狠且神出鬼没的蛮人,将士们更有许多折损在了草原恶劣的天气上。   好在,赵焱熟悉蛮人,也熟悉蛮地,很快制定出了合适的战术,又有齐曕谋布,最终,顺利荡平了北蛮。   大军归来,已经是一年多后。   齐曕留在后头收尾,安置民生,要比大军晚一个月回朝。   此回大胜,宫中有宫宴庆贺,姜娆道是染了风寒,没进宫。   她独自在院子里,饮了半个时辰的酒,最后一盏酒,洒在地上,敬了赵焱。   赵焱死了。死在了与蛮人首领的决战。因他的死,将士们激愤不已,一举歼灭了敌军。   抱秋给姜娆披上了披风,递上了一封信。   “侯爷到哪儿了?”   “再有十来天就该回来奉明了。”   姜娆点点头,拆开齐曕给她的信,一字一句地看。她想他想得紧。   将信反复看了两遍,姜娆忽然想起来一事:“对了,侯爷快回来了,贺府该打扫一下了吧?”   虽赐了府,齐曕却一直没摘贺府的匾额,不过知道的人也多半称齐府。   抱秋笑道:“一直收整着呢,再仔细的,公主吩咐下头的人去打整也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姜娆到底按捺不住,忍了两日便说风寒痊愈,火急火燎往贺府去。   齐曕喜甜,姜娆在马车上看见路边铺子里有卖甜糕的,便吩咐拂冬去买了来。齐曕暂且吃不到,她念着他,口味倒不自觉像他了。   等着拂冬买糕点的工夫,马车停在路边,后头药铺里走出来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说着话。   “齐大人也真是,这都回奉明了,又是立了战功回来的,干嘛还躲躲藏藏的,回齐府安安生生养伤不好吗?”   “公主……”   姜娆手里正倒茶,忽地失了神一般,一直提着茶壶,任由茶水漫出也不动作。   热茶泼了一片,抱秋慌忙用帕子去擦,姜娆却顾不得,猛地放下茶壶,急忙掀开了车帘。外头说话的二人刚巧路过,被吓了一跳。   就算不认得姜娆,他们也认得长公主的车驾,两人连忙行礼,姜娆摆手止住,急问:“你们方才说……齐大人,哪个齐大人?”   马车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回公主,我们说的是……是从前晋国的清河侯,齐曕齐大人。”   “他……受伤了?”   见姜娆脸色一变,答话的人便也有几分犹豫,但也不敢撒谎,只好如实答道:“是。齐大人在战场上为救赵将军,被曼达一刀砍中了要害,受了重伤。”   --------------------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哒! 第105章 归来   曼达正是蛮人的首领。   赵焱死在与曼达的决战中,齐曕身受重伤也没能救下他,可见这个曼达十分厉害。   姜娆心口一紧:“身受重伤,那他现在……”   一直没开口的另一人忙道:“公主放心,齐大人虽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了一段时日,但万幸随军有一位姓冯的神医,医术高超,将齐大人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如今齐大人已经没事了。”   姜娆心口仍不得放松,只问:“那……那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城西的一处院子里。”   *   城西。   从主街进了巷子,人迹渐渐少了,四周的大小屋子院子都显得十分肃寂。这地方略有些偏僻,又安静,不过,养伤倒是个好地方。   姜娆一路不停到了门外,到了门前将叩门的时候,抬起的手却在半空凝滞。   得知齐曕已经苏醒好转,姜娆的心本已经放了下来,这会儿却又无端悬起。   “谁啊?”   终于叩响了门,门里有人很快应了声,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姜娆还没来得及答话,大门已经开了。   赤风一开门,就看见了门外站着的姜娆,他一刹间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撞了鬼似的急忙就要将大门重新关上。   跟在姜娆身后的抱秋一步上前,一只脚挤进门缝里抵住了他的动作:“赤风,你胆子肥了是不是,连公主都不认得了?”   抱秋说话惯常温柔,难得有疾言厉色的时候,陡然听见她这般说话,赤风先愣了一下,仿佛没认出人似的,等他醒悟,脸上立马浮上了两片可疑的团红。   他连忙让开路,退到一边不敢看抱秋,只道:“公主,侯爷不在这儿!”   “若公主不是确定了侯爷在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抱秋说完,姜娆紧跟了一句吩咐赤风:“好了,带路吧。”   赤风原是得了齐曕的命令,不能让人发现他们已经回奉明,更不能让姜娆发现这处宅子,可现在再阻拦已经迟了,他也根本拦不住,只好带路。   这处院子并不大,齐曕就住在二进院子的偏屋里。   正是喝药的时候,姜娆端了药进去,屋里的人正坐在榻上看书。   榻上人长发未束,披发倚在床头,临近午时,即便是冬月,这时候的日头也足够明亮,日光斜漫,洒在他长发之间,像是点缀了一层细碎的浮金,发丝稍一晃动,满目疏影浮沉。   他的面容藏在舒垂的发后,只露出一点高挺的鼻梁,一身雪白绸衣笼在身上,有些空阔,人显得消瘦,长指翻动书页,雪色的绸跟着颤悠,却像是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瞧着弱不禁风。   姜娆步履一顿。   榻上的人察觉脚步声异常,终于转头看。   姜娆的步子便彻底停住,呼吸也跟着滞住。   她总算看见他的脸了。大抵边塞风沙袭人,他黑了些,不如从前白了,五官更添沉稳坚毅,瘦削的下颔上有浅浅的青色的胡茬,让他如玉的面容染了几分沧桑。   而唯有,一双桃花眼,依旧鲜亮如昨日。   事实上,齐曕的状态远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可她的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娆娆……”   齐曕有些惝恍,面前踏光而来的人,美好的像是一道幻影。   嗓音沙哑的仿若喉间梗了石砾,低低的,滞缓的,却一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横隔静止的无形壁垒,姜娆忽然提步,快步朝齐曕走过去。   路过黄木桌,她放下药碗,接着脚下就如同解开了镣铐、乘了风似的,几乎是冲到了榻上。   她整个人扑过去,齐曕张开臂迎她。   看着来势汹汹,她抱上去的力度却极轻柔,他有伤,她怕弄疼他。   她有很多话想说,想关心他的伤,想责备他的隐瞒,想说,她有多想他。   可这些话全都堵在了喉间,欲语泪先流。   泪珠断了线似的,沿着她面颊滚落他衣襟,她枕在他肩头,坠落的泪没入他后背,顺着他脊背上的疤痕滑下去,淹没在深处。   已经愈合的伤口又疼了起来,齐曕收拢臂弯,找回自己的声音:“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姜娆咽下一声哽咽,瓮声瓮气地问:“要是我没来,你打算瞒我多久?”   齐曕没答。   屋外刮起风,像低低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姜娆平复了些,抬手揩了揩眼泪,从齐曕怀里退开,她这才发觉他只用一只手抱着她,愣了一下,连忙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齐曕抬手,用左手抚了抚怀里人的长发:“受了点伤,暂时动不了。”   姜娆闻言,伸手要摸,却又不敢触碰,在半空僵了僵又将手收了回去,隔了片刻小声地问:“那之前给我的信,你都是怎么写的……”   话音落,眼泪也跟着滑下来。   齐曕伸手,用指腹擦去她颊上的泪,温声道:“最后一战,我知凶险,恐怕没时间给你写信,怕你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所以早将信都写好了。”   “啪嗒”“啪嗒”。   姜娆脸上的泪掉个不停,齐曕耐心给她拭泪,可她泪意汹涌,他很快擦拭不及。   小公主哭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像是要哭个没完,他只好柔声哄:“好了,乖,不哭,我好好回来了,以后哪里也不去了。”   姜娆噘着嘴,赌气似的将他的手扒拉开,抬手在脸上糊了一把,自个儿擦了眼泪。   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抬头看他,眼里噙着的泪花打着转儿似的,直看得人心头发颤。   “齐曕……”她软声唤,身子也春水似的软绵绵偎进他怀里,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好想你。”   齐曕弯唇:“嗯。”   她加了几分力道抱得更紧,半是恳求半是撒娇:“你要快快好起来。”   他回抱住她:“嗯。”   *   既然姜娆已经知道了他受伤的事,齐曕就搬回了贺府休养。   到了十一月,他的身体总算痊愈,这时候,奉明已经下了第二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连绵不绝,将整个奉明包裹在一片素洁的银白之中。   时隔一年有余,卧松原的英雄陵也终于建好,落成布公后的第三日,姜娆和齐曕离开奉明城,前往卧松原。   昔日荒凉的原野,如今已是一片熙攘,英雄陵前数不清的百姓已经先一步在陵墓前祭奠。   有人奉上瓜果,有人献上纸花,或是祭拜陵墓里埋葬的英雄,又或是,在此处,聊以祭慰多年前失散的、不知尸骨何存的,亲友幽魂。   姜娆和齐曕没去陵墓前,免得搅扰了百姓托寄哀思,只在远处的山包上远远看着,各自洒了一杯薄酒为祭。   姜娆遥望着远处的英雄陵,笑了笑:“不知这些百姓之中,可有祭拜三皇叔的人。三皇叔受了这些祭拜,可别折了阳寿。”   齐曕挑了挑唇:“百姓是诚心,是感激,这样的祭拜,纵使是给活人,也该是寄去了福运。”   齐曕回贺府之后,姜娆才知道,赵焱并没有死。   最后一战,赵焱本是打定了主意赴死,但被齐曕所救。齐曕当即决定将计就计,设计赵焱假死。   蛮人既灭,赵焱于北境再无牵挂,而他犯下大错,不可能继续手握重兵在姜琸手下做事。他不死,北境的兵权,无人能轻易接过,只有假死,既能保住他的性命和自由,也能不扰军心地交接兵权。只是如此,他余生,只能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地过了。   思及此,姜娆叹了口气。   “公主、侯爷。”抱秋站在山包下,仰头望着二人叫了一声。   姜娆和齐曕闻言转过头,却看见抱秋身后,吴公公轻衣便装地来了。   皇帝的身边人,这时候出现在卧松原,是为了什么?   “吴公公。”姜娆和齐曕一前一后下了山包,她朝吴公公招呼了一声。   吴公公躬身行礼:“奴才见过长公主,长公主玉安。”   “公公免礼。”姜娆伸手,虚扶了一把,扫眼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手中奉着一个托盘,托盘用绸缎盖着,不知装着何物。   “公公此来卧松原,是为何事?”   吴公公勾着腰,露出一个平和的笑:“是陛下命奴才前来。陛下听说长公主来了卧松原,想来是来祭奠英雄陵的,陛下本想和长公主一道前来,只是朝中政务繁忙,陛下脱不开身,这才遣了奴才走这一趟。”   姜娆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又瞟了那托盘一眼,嘴上却只问:“那公公可祭奠过了?”   “回长公主,已经祭奠过了。”   姜娆“嗯”了声,果然那托盘里的东西,是与她有关的,不然祭奠完,怎的吴公公还特意带着东西过来。   旋即,吴公公果然侧过身,小太监将托盘奉上。   吴公公掀开上头盖着的绸子,托盘上,露出一卷明黄。   姜娆一怔,齐曕也讶然。   是一道圣旨。   姜娆微微侧首,瞥了齐曕一眼。   齐曕眨眨眼,表示他也不知。   姜娆只好看向吴公公,吴公公只笑,伸手奉起圣旨,笑意微敛。   姜娆蹙眉。   ——上次的圣旨,是为出征北蛮一事,那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第106章 封侯   有了上回的“教训”,姜娆看到吴公公拿起圣旨,不由得心底捏了把汗。   吴公公察觉,收起的笑容又吝啬地施舍出了一点,似是要安她的心。   拿着圣旨,吴公公目光一转,看向了齐曕:“陛下有旨——”   山包下的几人呼呼啦啦跪下,只剩吴公公站着,他朗声念道:“原晋清河侯齐曕,圭璋特达,恭谨悃诚,于复国之战中立有大功,又于唐城对朕舍身相护。灭北蛮一战,齐卿用兵如神,运筹制胜,今,特封其为永安侯,永袭勿替,昭布天下。钦此。”   “侯爷。”吴公公将圣旨双手递上,“接旨吧。”   一声“侯爷”,姜娆才算真的醒过神来。齐曕虽意外,到底澹然许多,已经接过圣旨,又伸手将仍跪着的姜娆搀了起来。   姜娆起身,看向吴公公:“这是……陛下的旨意?”   吴公公露出一个不亲不近的笑:“长公主说笑了,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假传圣旨啊。这真真切切是陛下的旨意。”   姜娆一时无话。   齐曕客套了几句,将人送走。   等人走了,姜娆还有些难以置信,她捧着脸掐了一把,问齐曕:“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   齐曕瞥她一眼,将圣旨递过去:“那公主再好生看看。”   姜娆没接。她捧着脸蛋儿凑近他,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滴溜溜转着圈儿打量他。   齐曕偏头一笑,斜飞入鬓的长眉挑起几分风流:“公主瞧什么?”   “瞧侯爷什么时候和陛下关系这么好了。当初赐个宅子都费劲,如今侯位说给就给。”她说到这里,忽地左手抬手指天,信誓旦旦道,“诶,我先发誓,这回的封侯可跟我没关系。”   面前玉琢似的人儿朝天竖着三根手指,细细白白的手指笔直笔直的,端端正正煞有介事,怎么看怎么可爱,齐曕没忍住,伸手将那憨软的细指一把攥进了掌心,不紧不慢地捏/弄,嘴上慢悠悠应话道:“我知道。”   他慢慢转开目光,视线朝吴公公一行人离开的背影追过去:“或许,是陛下想通了一些事。”   *   皇宫。渡坤宫。   王公公弓着腰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御案后姜琸正在看折子,天色已晚,殿内烧着烛,明光洞亮,可以清楚地看见帝王的面心蹙着几许疲倦。   王公公将手里的托盘奉上,小声开口:“陛下,该翻牌子了。”   御案后的帝王奋笔疾书,像是没听见似的,默不作声。   王公公也不敢再催,只以为皇帝今儿又不去后宫了,暗暗叹了口气。   选妃的事年前落定,后宫总算有了人气儿,虽妃嫔不多,但好在不是空着。自打后宫填了人以来,皇帝有时候十天半月会去一回,有时间却一连数月都不踏足后宫。   ——今日只怕是……   “邵家的小女月前入宫了?”姜琸忽然问。   王公公正杂七杂八地乱想,兀地被一问,这才也跟着想起来,连忙回话:“是了,月前入宫后陛下封了婕妤,让邵婕妤住在紫月宫,只是,到如今还未……”   ……还未召幸过。   他后头的话没说完,虽说皇帝冷情,不曾耽于情爱,像邵婕妤这样入宫后久久没得到召幸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按规矩,这到底是皇帝的失职,他也不敢置喙,说话便点到即止。   姜琸总算停了手里的朱笔,闻言慢慢抬起头,目光眺着虚空中某处,微微出神,像是在想些什么,神色莫测。   王公公不说话,就默默等着。   隔了一会儿,御案后的帝王终于道:“今晚……就去紫月宫吧。”   *   两日后。   姜娆赖在床上不起,衣襟里伸了只手,微凉的手指掐她的腰,沿着腰肢一路往上。   本还有些睡意朦胧的人,雪峰覆了一层凉意,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也不起,只卷着被褥紧忙裹住全身在榻上一滚,蝉蛹似的严严实实缩去墙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瞪着眼看榻边的人。   她一双眼里盛着警惕,义正言辞:“冯大夫说你伤了筋骨,就算伤口痊愈,也要好好休养些时日,不好乱动的。”   这话冯大夫的确说过,不是她胡诌,可显然某位病人并不太将大夫的话放在心上。   齐曕收回手,指尖捻了捻,眯了眯眼。   他对她从未有过疾言遽色的时候,但一旦他露出此刻这种表情,那双微眯的桃花眼里,就会浸出深晦的压迫,徐徐铺开,不容抗拒。   若是她不知退缩,非要继续抗拒下去,那么,大概明日后日大后日,她都不用下床了。   姜娆被他盯得心口一颤,立马从被子里乖乖爬出来,小猫儿一般变戏法似的顷刻顺了毛,横穿了床榻爬到他面前,主动将小脑袋凑到他掌下。   齐曕的眸子这才松了松,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提醒她:“公主是不是忘了,今日该进宫谢恩。”   姜娆一怔——她真给忘了。   齐曕睨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果然忘了,语气有些不满:“是谁说不放心夫君一个人进宫,信誓旦旦说要陪着去,啧,转眼却忘得一干二净。”   姜娆略回想了一下自己昨晚那副温柔体贴说大话的样子,只浅浅回忆了一下,立马窘得不敢继续回想下去了。   她从他掌下往前钻了钻,钻进他怀里,仰头噘着小嘴,在他下巴上吧唧了一口:“都怪我贪睡,我现在就去收拾,保证很快就好。”   齐曕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长发,没说话。   她便鱼儿一般从他怀里溜出去,下榻踩着鞋子去洗漱。   走到一半,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地停了步子回头看他,笑得有些顽劣:“不过,就算去晚了一时半刻,陛下也不会生我的气。”   齐曕掀起眼皮看她,眸色倏而沉下去。   坏心思得逞,姜娆咧嘴一笑,脚下生风,立马去洗漱了。   进宫的马车上。   姜娆在齐曕怀里喘息。   趁着风掀起车帘,她余光扫了一眼,声气不平地说道:“齐曕……快、快到了。”   齐曕瞥一眼马车外的景物,长指肆意,勾着唇笑,眸色却有些淡漠:“快到哪里了,嗯?”   “唔……”姜娆哼出声,赶忙咬住唇,桃腮霞染,被他一句话说得更红。   她是想说快到宫门了,好制止齐曕的肆意妄为,却反被他故意用这话里的歧义调弄。她这会儿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晨起的时候就不故意用姜琸逗他了。   ——这人真小气!一点不经逗!   愤愤间,男人的指越发恣妄,不容得她再想别的,神思迷乱,她怕自己忍不住出声,恨恨一口咬在了齐曕肩膀上。   片刻后。   姜娆窝在齐曕怀里平复喘息,眼睛半眯半睁,看着齐曕用雪帕子擦手。   她瞪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眼,有气无力地将裙摆压得更严实了些,闷闷开口道:“齐曕,我生气了。”   “嗯。”齐曕随口应了声,“是臣不好。”   他细细地擦着每一根手指,得空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臣用左手还不大习惯,委屈公主了。”   “……”姜娆一噎。   宫门已然不远,不一时就到了。   下马车的时候,齐曕才将人从自己膝上抱下去。姜娆却不肯下去,娇声娇气地下命令:“我要你抱我进宫。”   齐曕将用过的雪帕子扔到一边,俯首,吻了吻怀里人挺翘的鼻尖,慢悠悠应她:“臣领命,公主殿下。”   姜娆并非是闹脾气,是真的腿软,以至于也顾不得宫门守卫的目光,顾不得宫里来往太监宫女的偷偷打量。   她就这样让齐曕抱着,简直像个剥削奴隶的恶毒豪绅,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渡坤宫。   宫门外,姜娆要下来,齐曕却不肯放了。   在姜娆小声的抗议中,两人到了宫门前。   门外吴公公已经候着,御前的人便是再稳重,也没想到来谢恩的齐曕,就这么抱着当朝长公主大喇喇地来了。   他先是目瞪口呆看了两眼,继而连忙低下头,小声道:“长公主,侯爷,奴才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不过……”他飞快扫了姜娆一眼,“陛下有令,今日谢恩,只见永安侯一人,若长公主同来,还请长公主在偏殿稍歇。”   姜娆从齐曕身上挣开,跳到地上站好。   长裙如瀑,亭亭而立,转眼又是端矜高贵的嫡长公主了。   “陛下只见侯爷一个人?连我也不能进?”   吴公公埋下去的脑袋总算得了解脱,稍低着头回姜娆的话:“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只见永安侯一人。”   他没说,皇帝是特意交代了,不让长公主进去。   姜娆转头看齐曕,眼巴巴的。   齐曕眉眼轻弯,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去偏殿稍侯,臣去去就来。”   姜娆无奈:“好吧……”   “侯爷,请。”吴公公侧身,引了齐曕进殿。   姜娆在门口站了片刻,等齐曕的身影进了内殿看不见,又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到底转身往偏殿去了。 第107章 谢恩   齐曕进了渡坤宫内殿,御案上一如往常堆满了折子,但难得,姜琸今日没在看折子,而是站在御案前,负手而立。   听见脚步声,姜琸没转头看,只轻声说了句:“来了。”   “臣齐曕,参见陛下。”   齐曕躬身行了礼,姜琸没说免礼。他默了会儿,突然问了一句:“那天,你看见朕了吧。”   齐曕直起身,眸光微动:“是。”   姜琸转过身,看他。   两人的目光对上,姜琸道:“赵焱的念头,或许是朝中许多人知道真相后会有的念头,他所说所做,朕听着看着,并非全然安之若素。在那天之前,朕亦想过,自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窃位者。”   姜琸走到御案后坐下,指了指一侧的方椅,示意齐曕:“坐吧。”   齐曕走过去坐下,姜琸续道:“在那天听见皇姐的话之前,朕其实想过,将来等皇姐有了孩子,就把皇位还给姜氏。”   内殿早备好了热茶,齐曕偏头,看着热雾从茶盏里升腾而起。   姜琸看着他,眼底流过一丝羡慕,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其实,我的心思,你一直很清楚,对么。”   他说这话时没自称“朕”,好像还是当初在晋国,在清河侯府那个寄人篱下的皇子。   齐曕闻言,抬头看他,唇边露了一点笑意,眸子里是云淡风轻。   他没答一个字,却又好像什么都答了。   姜琸略有些狼狈地避开了视线:“朕知道,不管她身边将来是谁,都绝对不可能是朕。她会有疼爱她的夫君,会有可爱的孩子……”   姜琸目光飘忽,像是在虚空中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憧憬,他话音略停顿,那些虚妄的画面便烟消云散,他只好回到现实:“朕本想着,将来皇位要给皇姐的孩子,如今后宫空置便也无妨。可是……皇姐不会有孩子了。”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在唐城石室的门外,他意外听见她说的话时,那种茫然又无力的感受。   好像困于暗室的囚徒守着一盏孤弱的烛,乍起一阵风,那唯一的光灭了,水尽山穷,囚徒只能与黑暗融为一体。   “临幸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是朕的责任,推脱不得。”   “臣是来谢恩的,陛下同臣说这些,是为何。”   齐曕伸着手,棱棱的长指在茶雾的热气上蹁跹,指尖染了茶韵,他将手指放到鼻尖下,嗅了嗅。   姜琸看着他的举动,只以为他嗅的是茶香:“……朕有话问你。”   齐曕放下手,略坐得端然了些:“陛下直言就是。”   “你为何帮上殷?”   “自然是——”   “齐曕。”姜琸抬手止了他的话,“你不必说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之类的话,朕不信。”他直视着他深邃的眸,天子威仪倾轧,“你放弃权位,背叛晋国,这些都可以是为了皇姐,可是在唐城,你对朕舍身相护,朕却不信是你爱屋及乌。”   齐曕无言,看向姜琸的目光里,总算带上了几分认真。   姜琸抿了抿唇,神色冷峻:“朕知你和皇姐相爱,但若今日你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朕就不能放心把皇姐交给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毕竟,你也是知道朕身份秘密的人。”   齐曕与御案后年轻的帝王对视,良久,移开目光。他朝门外看去,隔着晃动的毡帘,时隐时现能看见几点雪色。   “什么样的答案能让陛下满意呢。”齐曕问。   “真话。”姜琸答。   齐曕起身,缓步走到殿中央,兀地朝着姜琸拜下去,谢恩。   姜琸神色复杂,静看着他。   齐曕谢了恩,起身往殿外走,快到门口之时,他停下步子,背对着姜琸道:“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从未背叛过晋国。”   “什么……”   “因为,我本就是上殷人。”   说完,齐曕迈步出了内殿。   毡帘掀开又落下,灌进一簇冷风。   御案后的姜琸难掩愕然,面上的惊诧犹如被寒风凝结。   ——晋国的清河侯,怎么可能是上殷人?!   ——除非……他是假的,根本不是真的清河侯。   “……比起封官给他实权,我想,他会更想要那座宅子。”   姜琸猛地瞪大了眼,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他只觉五脏震骇。   *   齐曕出了正殿,去偏殿的时候,姜娆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马车上被折腾得厉害,又起得早,困倦也是难免的。   抱秋要去叫醒她,齐曕抬手制止,自己走到她边侧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等她睡醒。   姜娆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睁开眼,狭窄的视线里只抱秋一人,她起身,刚一动,胳膊上立马一阵麻意。   “嘶……”   下一刻,胳膊被人捏去了手里,欣长的身影笼下来,将她罩在其中。   “齐曕……”姜娆声音瓮哑,看着男人给自己揉捏胳膊,“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叫醒我?”   高挑的人垂目,低眉给她按着胳膊,道:“长日无事,公主小憩片刻也无妨。”   “现在什么时辰了?”   齐曕瞟了一眼殿外:“快午时了。”   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姜娆想了想:“要不就在宫里用膳吧。”   齐曕抬眼看她一眼,笑了下:“好。”应完,又从袖中摸了帕子出来,擦了擦她唇角。   姜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   她虽已经不住在宫里了,但益安宫姜琸一直给她留着,两人便到益安宫用膳。   熟悉的殿宇,只是殿内空荡。   姜娆吩咐御膳房做的都是小时候爱吃的菜,两人围着小炉子用膳。   旧时地,无依人,好在是两个人一起,总算不是形单影只。   姜娆胃口尚可,吃了五六分饱,放下碗筷:“还是小时候的菜式,但不知道为何,感觉味道已经不同了。”   故人皆逝,流亡归来,心境变了,口味自然也变了。   这厢姜娆长吁短叹,齐曕听着,也不安抚,更不叫她吃饱些,只瞥了她一眼,递过去一杯暖过的热果子酒。   他一手递酒,慢悠悠说了句:“御膳房的厨子换人了而已。”   “……”姜娆一腔物是人非的愁绪生生被噎了回去。   她端起酒杯,一口饮下了果子酒。暖意流遍全身,驱散了隆冬的寒气。姜娆放下酒杯,齐曕用完膳,在用一张崭新的雪帕子擦嘴。   她靠到他肩上,看着殿外絮絮落下的白:“又下雪了。”   齐曕随手将帕子扔到桌上,抬眼朝门外看去,“嗯”了声,将人拢进怀里。   她挨紧他:“还好,有你陪我。”   *   齐曕虽没实权,只空有一个爵位,但天下皆知他和姜娆的关系,知道当初晋国那场婚事长公主是承认的。   侯爵之尊,驸马之实,引得许多人登门拜访。   非是讨好谄媚,只是人情走动总是不可少的。   如此,一直到了十二月,登门的人才少了些。   姜娆已经卸下了监国之任,在公主府过着闲散日子。不是她不愿意分担政务,只是一国不容二主,就算姜琸不在意,久而久之,朝上却难免分出两派,党派之争,多数时候是对朝廷的内耗,不是什么好事。   姜娆如今在奉明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除了偶尔应付上门的客人,多数时候关起门来,在府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日,在贺府,姜娆拉着齐曕,非要去院子里老槐树下埋酒。   酒是什么酒,齐曕不知道,只知道酒坛子上红纸黑字写了三个大字:今白首。   齐曕无奈:“什么时候有今白首这种酒了?”   姜娆埋好酒,拍拍手挺直了腰杆:“今日就有了啊。这名字我取的,此酒世上独一无二,等将来我们两个老了,就把这坛酒挖出来,一起坐在院子里赏雪喝酒,多快活啊。”   “公主。”齐曕还没说话,抱秋进了院子,“侯爷,公主,府外有人求见……是求见公主的。”   见姜娆寻到贺府来了,看来并非是一般的访客。   抱秋赤风迎了人到正厅,没想到来的人是邵大人。   邵大人行完礼,急道:“长公主,还请长公主帮帮臣的小女。”   邵大人正是宫中邵昭仪的父亲。邵昭仪即是之前的邵婕妤,皇帝临幸过一回后,竟难得成了宫里最得宠的人。虽非独宠,皇帝也仍旧十天半月才去一回,但皇帝无事时,常会去她宫里坐坐,即便只是稍坐,对比其她人,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是以,如今已经升了位分,可见皇帝对她还是有几分喜爱的。   最得宠的人,也最容易骄纵出事,若是小错,警告一二也是应该的,若是大错,皇帝的后宫,她也管不着。   ——邵大人怎么找到她了?   “此事是陛下家事,邵大人找我,我怕是帮不上忙。”   邵大人一下子跪下去:“求长公主开恩!这回小女是惹了龙颜大怒,不仅被降了位分,更是被陛下下令禁足,无令终生不得出紫月宫一步!”   ——这么严重。   姜娆一惊,和齐曕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讶异。   齐曕问:“邵大人,邵昭仪究竟是犯了何事。”   邵大人抬眼,目光躲闪地看向姜娆:“是小女、小女无状,出言冒犯了……长公主。” 第108章 归处(正文完)   一句冒犯,就气得皇帝将人降位禁足,到底这邵家女是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姜琸这么恼怒。   而她和邵家女无甚交集,更无冤无仇,她又为何出言冒犯她?   地上邵大人苦声哀求,姜娆看着他问:“敢问,邵昭仪究竟说了什么冒犯本公主的话。”   邵大人哀求的声音一顿,继而又求告起来,竟是不肯答姜娆的话。   姜娆稍提高了一点声音:“若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帮邵昭仪说情。”   “长公主,您大人大量,开开恩,只有您说话,才能平息天子之怒啊!”邵大人磕了两个头,姜娆的问题,他却还是没答。   姜娆蹙眉,身旁齐曕发话:“邵大人情绪激动,恐会忧心伤神,赤风,还不送客,让邵大人回去好好歇着,可别晕在了府里。”   “啊?”邵大人措手不及,忙里偷出工夫看齐曕,“侯爷,这……”   “邵大人,请吧。”赤风一把抓了邵大人的胳膊,不等他话说完,直接将人架了出去。   虽将这哭天喊地的人送走了,但邵家女的事显然不是小事,姜娆还是决定进宫问问。   可不想进了宫,姜琸连见都没见她,就将她打发出宫了。   三日后,公主府总算知道了邵家女究竟是如何触怒了天颜——京中起了流言,竟是说当今皇帝和其嫡长姐明华公主,两人有了不伦之情。   姜娆鲜少发脾气,听抱秋禀了外头的风言风语,这回实在没忍住,一拂手将桌上一套青瓷镌花的茶具摔了下去,摔了个粉碎。   “这邵家小女!她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这样,她老子竟还有脸来找我求情!”   她骂的毫不客气,一旁齐曕冷脸听着,脸上像结了冰似的——早知是这样的“冒犯”,邵家人来的时候,他就该叫赤风直接将人扔进护城河。   他沉沉压了两口气,朝抱秋扫了一眼。   抱秋会意,立马收拾起地上四散的碎瓷片。   齐曕道:“流言即是流言,捕风捉影的事,很快就散了。”   姜娆咬着牙:“要只是流言就好了,可偏生这其中,七分假里还掺着三分真,怕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姜琸的心思原是极隐秘的,无人可知,也没人会往那方面想,可好巧不巧,就是齐曕和姜娆进宫谢恩的那天,二人在益安宫用膳,姜琸随后而至,他未宣驾,在外头看见两人依偎在一起,亲密无间,只好止了步子。   他在门外黯然神伤之时,邵家女去渡坤宫寻他不见,也跟到了益安宫,碰巧就撞见了他艳羡贪恋的目光。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准,她之后又试探了两次,终于发觉自己得宠的原因,竟是因为眉眼间和长公主有两分相似。   她是家中小女,自幼受宠,入宫后也得宠,可如今知道这宠爱是凭了她与旁人的几分肖似,心里哪咽得下这口气。   遂,命人传出了谣言。   姜娆叹了口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是堵不住的。她传出这些话,就是想逼走我。”   “你若不想走……”齐曕默了默,眸色阴戾,“半月内,我必让这奉明恢复风平浪静,再无半句谣言。”   抱秋收拾了碎瓷片退了出去,姜娆看向齐曕,他眸子那样冷,却让她觉得暖。心口的火气平息了一点,她探身靠近他,双臂环过他腰,抱紧:“我们走吧。”   她有先皇所赐的封地,按理说新帝继位,她早就应该回封地去的。她非是一般的深宫公主,她曾带领众人复国,又曾监国理政,长久留在权利的中心,流言只是小事,只怕将来有一天,朝上会有非议。   “想好了?”齐曕将挂在腰上的人抱到膝上。   这时节天寒地冻,她坐进他怀里,一抬眼,与他垂目视下的眸子相撞,忽地心口一暖。   深寂的眸,仿佛拾缀了温煦的冬阳,又收敛了清冷的雪色,三分疏离,七分温润,只倒映一个小小的她。   姜娆眉眼轻弯,娇娇“嗯”了声:“想好了。”   *   已近岁暮,姜娆甚至连年都没过,就离开了奉明。   对朝廷,她说是去了封地云沧,但实际上,她和齐曕在告知姜琸后,不顾阻拦到了唐城。   如今晋人和上殷人不似最初那般剑拔弩张,但这么多年的家国纠葛,之间的沟壑,也不是这么容易填平的。   这是姜娆来唐城最主要的原因。   到唐城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快到新年。   收拾宅子,置办用度,又要置办年货,一晃就到了新年。   到了年夜这天,什么烟花、新衣、美酒……竟是到了要用上的时候才发现漏买了许多东西。   赶在年夜饭之前,众人分头行动去买。   姜娆拉着齐曕去买酒。她不想去大酒楼买,回想起那年在唐城的中秋,想起那日的桂花酒,两人去了漪莲河畔。   光阴如电,岁月如流,当初与那位卖酒的妇人只有一面之缘,姜娆如今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循着桂花酒的清香,到了一处卖酒的摊位前。   这摊位的主人也是一个妇人。   “老板,你还有多少桂花酒,我们全要了。”   低头看账本的妇人抬起头,看到姜娆的一瞬,眼神一亮。   “夫人!”她目光一转,看一眼姜娆身后的齐曕,脸上笑出了愉悦的褶子,“郎君。”   这番热络叫姜娆怔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妇人,就是当年那个卖酒的妇人。   人生无处不青山,旧魂总有安处,人生何处不相逢,故人总有重逢。   这世上事,大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姜娆无端心口一暖,笑道:“老板还记得我们呢。”   “哎哟!夫人和郎君模样这般标志,我就是想不记得也难啊!”妇人目光在二人脸上扫了个趟儿,赞叹道,“两位果真天造地设,这经年累月过去,你们还是这般恩爱呢!”   姜娆脸上一烧——其实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真的恩爱。   她正扭捏,齐曕抬手在她背后挑了一缕发,拨弄着玩,她眼波扫过去,正要说他,瞥见他眼底一丝笑意,一时噤声。   姜娆将妇人所有的酒全买了下来,等妇人收摊子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买这么多酒,根本带不回去。   齐曕给了一个少年一锭银子,叫他传话去齐宅,让赤风墨云带几个人来抬酒。   少年去传话,姜娆等在岸边觉得无趣,目光扫过漪莲河,忽然心头一动,伸手拉住齐曕的袖袍,温温柔柔地晃了晃:“侯爷,枯等着好没意思,不如……我们去坐船吧!”   齐曕目光稍移,看向宽大的袖袍上拽着的小手。细细的手腕,纤细白皙宛若易碎的陶瓷,这样的脆弱感,无端让人生出占有摧折的欲望。   姜娆刚要点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眸,忽地动作滞住。   ——上次坐船的时候……   “夫人要去坐船?”姜娆念头正发散,妇人收完摊子,听见二人的话想起了什么,顺口提了一嘴,“说起来,这漪莲河上倒有一桩风月事。听人说有一年,不知是一对什么人,就在漪莲河上,竟情浓而按捺不住,在那船篷里云雨欢和,叫过路人听见了……嗐,如今大人带着孩子,晚上都不敢走这岸边哩。”   姜娆:???   “夫人……您、您怎的脸这样红?”   姜娆:……   齐曕上前半步,将人揽进怀里:“内子脸薄,此等放浪之事……”他面上一本正经,手却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腰,“内子从未见过,故而闻之羞涩。”   “哦哦,原来如此。”   故事里放浪的主角:……   妇人推着摊子离开了,许多商贩店铺,因今日是年夜,都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很快岸边就没什么人了,就连租船的船夫,也都归了家。   岁暮不比中秋,水冷风寒,姜娆将披风裹得紧紧的,跺着小脚暖和身子。   齐曕负手站在一边,八风不动,长身玉立:“这样冷,真不去坐船?”   “不去!”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无妨的。”   姜娆转头,瞪他一眼:“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可结果呢?她的风流事都传遍了,大人都不敢带小孩儿走岸边了。   小公主生着气,脸颊上两簇团团的红,又吹着冷风,肌肤因凉意越发泛白,红白相衬,小脸蛋儿像是白面团按了桃花瓣捏出来的,可爱至极。   齐曕心念一动。   下一刻,姜娆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把捞了起来,冷风拂面过后,她睁开眼看清,两人已经上了船。   失重的感觉让她无措地抱紧了齐曕的脖子,她呆呆地唤了句:“齐曕……”   “嗯。”   “你……”   “咻”一声,她话没说完,齐曕忽地抬手,袖子里一道寒芒射出,有什么被割断,吧嗒一声掉进了水里。   小船没了束缚,飘飘荡荡,顺着漪莲河的细流,转眼到了河道中央。   齐曕将人放下来。   小公主站在船头,想走,却四顾茫然。四周都是水,能往哪里走?   她委屈巴巴转头,齐曕已经弯腰,进了船篷。   两人没提灯,好在积雪尚未消融,雪月相映,船篷里还算明亮。   姜娆跟进去:“齐曕,船飘走了,赤风他们来就找不见我们了。不成,我们快回岸上去。”   齐曕略一偏头,慢悠悠道:“他们是来抬酒的,不是来接人。”   “那……可是……可是我们还要回去过年……”   “没了我们两个,他们几个一起兴许更自在。”   “那……那……”   “那什么?”齐曕轻笑了声,抬手解了披风,垫在蒲团的垫子上,拍了拍,“过来。”   姜娆没动。   “乖。”齐曕弯着眼睛笑。   姜娆到底坐了过去。   她白担心了一场,齐曕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望过撩起的遮帘,看船外的风景。   她看着他,忽然想起,那次中秋,她问他去过上殷没有,他说:“不曾去过。”语气平澜无波。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贺泠哥哥,当时只觉得他看起来那么哀伤。   在他改头换面,孑然一身的日子里,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侯爷。”她出声唤他。   “嗯。”他应,侧首看她。   她伸出手,大大地张开双臂,细细软软的声音转着弯儿似的撒娇:“抱抱~”   齐曕眸色一沉,将人抱到膝上。   她仰头看他,他清寂的眸子里,坠落了一点灯火烛光。   她抱紧他,埋进他颈窝。   齐曕低头,摸了摸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还冷?”   姜娆没答,只埋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她的鼻尖在他颈间拂动,撩得人痒。   他拍了拍她的屁股:“别乱蹭。”   她听话不再动了,过了一会儿,慢慢探出一双眼看他:“侯爷……”   齐曕看着船篷外的夜色,闻声垂下眼眸。   水光月色将他眼底照得极亮,也极温柔,他望下来,像是落下了一整片的星空。   姜娆仰起头,凑上去,轻轻地啄他的下巴。从下颔,辗转挪蹭,一点一点,舔吻他薄唇。   他从容不迫,任由她动作,慢悠悠问了句:“娆娆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种克制的沉厚。   她挨他很近,呼吸轻抚,像柔软的羽毛拂过,眉眼含春,清澈的眸里勾着三分妩媚,只是,娇软的声气儿里藏着小小的、不易被察觉的紧张。   她娇声嗫嚅着说:“想、想坐船……”   齐曕低低地笑了。浅笑在昏暗的船篷里回荡。   游船摇晃,寒寂的夜,游刃的喘息与细软的哼声交织,遮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一室绮靡。   静夜宁和,归家的人点亮一盏盏烛,烛光投在涟漪河上,映着荡漾着的缠绵的碧波。   岁有暮时,缱绻无尽。   从此,万千灯火,同有归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哒,过几天写番外! 第109章 重生(番外)   咸和十二年,夏初。   青天湛湛,浩茫的长空抬头看去,没有一片云,一碧万顷。   寝殿门口,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站在荫凉下说话。   “贺小公子真是倒霉,好端端进宫一趟,平白遭了这无妄之灾,听说到现在还下不了床,也不晓得几时才能康复。”   “哎,公主心里肯定也难受呢,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公主的性子,虽是贪玩了些,却不是任性跋扈的人,如今心里指不定怎么内疚呢……贺小公子的事,你可别在公主面前提。”   “我省得,我又不是傻子。”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长廊上冷不丁传来低呵,绿竹和翠珠都吓了一跳,翠珠抓紧了扫帚,转过身面向长廊上的人,有些心虚:“红、红叶姐姐,我们……我们没说什么……”   红叶一早交代过,在益安宫不准议论贺小公子的事,翠珠也不晓得红叶听见了她方才的话没,头低下去,眼睛不敢看她。   一看翠珠这模样,红叶就猜到了七八分,脸色沉了沉,语气加重:“公主病着,若你们嚼了什么舌根惹得公主忧思,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红叶姐姐,我们记下了!”   见二人慌忙应承,红叶面色稍缓,使了个眼色,绿竹会意,忙将手里的花洒放下,快步上了台阶,帮红叶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红叶端着粥进了门,转过身,绿竹刚要将门带上,她看过去,她便停了动作等吩咐。红叶压低声音:“天儿热起来了,这几日益安宫的事也不多,你和翠珠不必一直守在院子里,事情做完了可以歇歇。”   绿竹将将面露喜色,红叶眼神一凛,又补了句:“只一条,耳朵警醒着些,别吩咐你们差事的时候半天找不见人影。”   “红叶姐姐放心!”   绿竹低声应了,红叶这才点点头,端着粥进了内殿。   刚转过屏风,红叶脚步顿住。   内殿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坐起了身,藕色的绸衣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整个人游魂似的单薄。   说是像游魂,主要是因为她的神情。   小公主向来活泼灵动,这会儿却不知是不是过于虚弱的缘故,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睡了太久,浑浑沌沌的。   那双澄溪似的眼,干净得过于空茫,像是凝注着某处,又像是只有一片虚无。   “公主……”红叶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姜娆茫然转过头。   她愣住。   她曾无数次梦到故人,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真实。从声音,到五官,到脚步,再到梳得服帖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和裙摆上一针一线绣着的小小的合欢花的纹路。   “公主?”   红叶眼瞧着姜娆瞠圆了眼,不一会儿眼眶就红了,眼泪“吧嗒”一声,直如夏雷要催来阵雨,很快泪珠儿就断了线似的一颗接一颗下坠。   红叶慌忙将粥放到桌上,疾步到榻边:“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红叶……”姜娆又哭又笑,眼泪糊了一片,表情变得混乱。   她其实意识恢复有几日了,只是浑浑噩噩,总睁不开眼。她以为人死了在黄泉路上就是这样,却没想到,再睁开眼的时候,见到的不是阎罗,而是返老还童的自己,甚至,还有灭国时死去的故人。   “公主,您、您别吓唬我,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红叶猝不及防被抱住,一双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好举着,着急地问话。   人在怀里是有温度的,不似梦里那样冰冷,姜娆又掐了一把自己,很疼,真的不是梦。   她不答话,红叶急了,顾不得尊卑直接将人扒拉开按回榻上,急吼吼跑出内殿,一边跑一边喊:“快传太医!传太医!”   *   太医看过,很是意外姜娆恢复得这么快,红叶听了太医的话,这才放下心。   送走太医,粥又热过一遍,红叶端了粥要喂姜娆。   灭国之痛,历历在目,姜娆虽不知究竟是灭国只是一场噩梦,还是眼前一切是上天给她机会重来,总之,她是活过一回的人,而如今的红叶,瞧着才不过十三四岁。   一个活过一世的人,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哄着喝粥,她觉得别扭极了。   姜娆接了粥,自己一勺一勺吃下。   这粥是药膳,换了以前,小公主定是要百般推拒的,今日竟这么干脆?红叶目瞪口呆。   “公主……”一碗粥吃了大半,红叶回过神,“公主方才哭什么呢?”   姜娆舀粥的动作一顿:“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可是梦到……梦到贺小公子了?”她交代了别人不准提,自己这会儿却担心小公主钻牛角尖,想问清楚了开解一二。   “贺小公子?”姜娆怔愣地抬起头。   ——如今是什么时候?贺泠怎么了?   红叶觉得姜娆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续道:“公主安心,贺小公子已无性命之忧,只是那一箭到底射在心口,总要将养些日子才能痊愈,陛下和皇后娘娘派了太医住在贺府照顾,想来要不了一个月,贺小公子就能恢复如初了。”   ——心口中箭?!   “砰”一声,手中粥勺落下,磕在碗壁上一声脆响。   红叶立马挺直了背,懊悔自己不该贸然问起:“公主,是奴婢多嘴,但是公主,贺小公子吉人天——”   “红叶。”姜娆打断红叶的话,还剩最后一口粥,她一口吃下,“我要出宫。”   *   一箭射中武臣之首的贺家的小公子,险些要了人家的命,这种大错,就算她是最得宠的嫡公主,跪三天轩铭殿,这个惩罚也远远不够。   父皇下令,将她禁足益安宫,反省三月不得出,这期间需得斋素,并抄佛经二十卷。   等到三个月后再出宫,那贺泠的伤早就好了,她只好软磨硬泡,总算她所求合情合理,是要出宫到贺府看望贺泠,又有母后帮她说话,父皇到底允准了。   事先命人到贺府通传了消息,姜娆下马车的时候,贺夫人已经亲自在门口迎驾。   “见过贺夫人。”   “五公主玉安。”   姜娆为皇室,贺家为臣子,所以行礼仍是贺夫人对姜娆行礼,不过不是跪拜大礼,姜娆抬手,虚扶了贺夫人一把,免了礼数。   休养了两日,前世的记忆和这一世的记忆重叠,渐渐清晰明了,是以不久前,贺家二郎要揍她,贺夫人及时阻拦,护了她的情形,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贺夫人秋英楠,出生将门,生着一张瓜子脸,眉峰挺拔,十分英气,寻常人见了,难免觉得这样的长相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其实她笑起来的时候,目光里的坚毅会化作温和,蔼然可亲。   进了二门,姜娆步子稍缓:“贺夫人……”   秋英楠转过身。   姜娆道:“之前在武衢园,阿娆射箭,结果意外射中了贺泠哥哥,虽阿娆不是有意,但的确是因我任性妄为,不听父皇母后的告诫才让贺泠哥哥受了伤,今日阿娆来,既是来探望贺泠哥哥,也是想向贺夫人和贺将军赔罪。”   上殷嫡公主天真烂漫,有些小姑娘的任性,但从来不是跋扈蛮横之人,是以这番话秋英楠听了,也不觉得惊讶,很是和善地点了点头:“公主不必自责,原就是一场意外,公主有这份心来探望,贺家上下已是十分感动,但若说赔罪,那贺家却是万万承不起的。”   说话间,秋英楠引姜娆到了归清院。   贺泠正在养伤,暂下不得床榻,所以也没出来迎驾。秋英楠对里屋伺候的下人说了一声,带着姜娆进了屋子。   转过屏风,姜娆的步子慢秋英楠一瞬。   “今日可好些了?”   “回母亲的话,今日已——”榻上温润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绕过秋英楠,看向她身后那道矮小的身影。   秋英楠侧过身:“五公主来看你了,还不见过五公主。”   贺泠有些反应不及,秋英楠的话说完,他仍旧愣了一刹。   那道矮小的身影冒出来,芊芊的身量站得笔直,不大点的小人儿,圆圆的脸庞还十分稚嫩,却摆出了一副恍若隔世的惝恍表情来。   那眼眶又红了,好像下一瞬眼泪就要掉下来。   贺泠心口一紧。   尤记得上次在宫中,这位小公主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他不是没见过人哭,却是头一回,那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竟像是砸在他心上。   “公主……”贺泠一开口,略沙哑的声音先把自己惊了一惊,回过神,忙见礼,“贺泠见过五公主,五公主玉安。”   吧嗒——   姜娆眼底的泪再忍不住,落了下来。   “这、这孩子怎么哭了……”秋英楠本来站在一边,儿子的话说完,她一转眼,小公主竟然哭了。   小小的面团似的俏生生的人儿,连哭起来眼泪都像珍珠,圆滚滚的大颗大颗地落下,那么的惹人怜爱。   秋英楠生了三个儿子,一直盼着有个女儿,面前就有一个,模样乖巧可爱,连哭起来都是水灵灵的,她心下顿时软成了一滩水,甚至顾不上这是皇帝的女儿,急忙从袖中摸了帕子,蹲到小公主面前给她擦眼泪。   “哎哟乖乖,快别哭了,这可怜见儿的,哭得我心肝儿疼。”   贺泠也想哄小公主不哭,见母亲哄了,只好闭上嘴巴,静静看着,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无端攥成了拳。   姜娆掉了一堆眼泪,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贺泠不记得她。   他或许记得虞湖边射箭的她,却不记得,与他鱼水相欢、白发偕老,做了一世夫妻的她。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来啦~ 第110章 喜甜(番外)   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姜娆有些恍惚。过去的纠葛缠绵当下回想起来,犹如镜花水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曾经满眼缱绻的人,如今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陌生,她心底不是滋味。不过,转念一想,那些仇恨、杀戮、算计,他不记得了也好。   至于她心里那点失落,她压下不准自己再想。   “公主,喝点水吧。”   今年的天热得很快,才入夏外头已经是暑气袭人,秋英楠引着姜娆到桌边坐下,又给她倒了水喝。   姜娆抹了眼泪,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实在矫情,埋着头不愿让人看她发红的眼,默默捧着杯喝水。   稍坐了片刻,看姜娆情绪平复下来,秋英楠收起了方才温声软语的慈母做派,转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开口道:“明怀,五公主是来探望你的。”   明怀是贺泠的字,他倚在床头,秋英楠说完,他坐直身子:“五公主有心了,臣的身子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就好,实在辛苦公主亲自登门探望。”   君君臣臣,说起话来难免生分,姜娆心头刚压下去的那点难过这会儿又浮了上来,面上不自觉带了哀色,倒将她的话衬得无比真诚:“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再辛苦,也不如贺泠哥哥你养伤辛苦。你身上有伤,肯定吃不好也睡不好,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妄为,支走宫人私自射箭,你也不会受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脑袋低下去,不敢看他。   眼见小公主低下头,瓮声瓮气的声气儿也跟着越来越低,像是又要哭了,贺泠本就挺直的身子越发绷紧了几分,伤口被牵动,心口刺痛,他忙沉声道:“没事的公主,没事。公主是无心之失,臣也有惊无险,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此看来,这一遭倒是臣的福气,所以,公主不必为那天的事耿耿于怀。”   姜娆慢慢抬起眼。   榻上的少年眉眼清秀,沉沉的声音缓而温柔。   他虽已不是前世杀伐决断的清河侯齐曕,却还是最初相遇时,那个如玉温润的明朗少年。   一方安慰,一方懵懂,秋英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趟儿。   她倒不知道,自己这个寡言慎行的小儿子,竟会安慰人,还能说上这么大一串牵强附会的说辞。   她刚要开口,屏风外脚步声响起,旋即她贴身的大丫鬟铭香进来了,面色焦急。   秋英楠皱眉:“何事?”   铭香锁着眉,把屋子里另外两个人各看了一眼,附耳到秋英楠身侧,低低说了几句。   秋英楠的脸色陡变,目光飞快地从姜娆身上流过,她起身:“公主稍坐,府上有点小事,需得臣妇去处理一下。”   “贺夫人请便。”姜娆说完,秋英楠点了点头,等外头伺候贺泠的人进了门,她便带着铭香离开了归清院。   屋子里只剩下姜娆和贺泠,并几个伺候的下人。   姜娆想了想,主动开口:“今日来,也不晓得贺泠哥哥身上带着伤能吃些什么,但我问了太医,御膳房的一些糕点吃了是不打紧的。”她朝屏风外唤了声,“红叶!”   红叶立马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里屋。   姜娆将食盒从她手里接过来,打开食盒端出了几样小点心。   她挑了其中一碟枣泥酥,贺泠坐在榻上,她就端着枣泥酥朝榻边走过去:“枣泥益气补血,想来对贺泠哥哥的伤势有好处。”她眉眼轻弯,带了几分得意,“而且这枣泥酥很甜的,贺泠哥哥你一定喜欢!”   齐曕喜甜,姜娆自然知道,她高高兴兴端着糕点朝他走过去,却没发现榻上的人一时怔愣。   “公主!”一旁贺泠的护卫刑恩忽然上前一步,“公主……要不这糕点我们公子还是待会儿再吃吧……”   姜娆停下步子,偏了偏头不解地看着他。   小公主不过十岁,小小的个子比他的腰高不了多少,一偏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瞧他,刑恩只觉得对这样的小姑娘说谎实在是一种罪过。   可是,三公子自打五岁以后,就再也不吃甜食,他方才见主子愣神,便知主子不喜,自然要站出来阻拦。   但他又不能说主子不喜甜食,于是磨蹭了片刻,挤出一句:“那个……公子刚刚喝了药,还是、还是过一会儿再吃东西的好。”   姜娆的脑袋更偏了几分:“刚喝了药,嘴里正苦,吃点甜的不是更好吗?”   刑恩:……   榻上贺泠已然回过神,弯唇笑了下:“刑恩,退下吧。”   “……是。”   姜娆复又笑起来,小碎步子加快,将一碟子枣泥酥送到了贺泠面前:“贺泠哥哥,你快尝尝。”   “好。”贺泠缓声应了声。   公主有令,本该应“是”,面前的姑娘却太小,眉眼弯弯笑起来,竟叫人一时忘了规矩。   “甜吗?”小公主探着身子,眼巴巴看他。   四月浮阳晃眼,他望着她眼底:“……甜。”   等贺泠将一小碟的枣泥酥全部吃完,姜娆才满意地笑了笑,拿了空碟子退回到桌边坐下。她问:“贺泠哥哥,你……你的伤要几时才能彻底痊愈,你要几时才能下榻?”   小公主模样乖巧,稚嫩眉眼间的担忧却藏不住,贺泠话到了舌尖,看见小公主的神情,改了口:“再过三五日就能下榻了,公主不必担心。”   刑恩深看了贺泠一眼——主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不过这样拙劣的谎言,也只能骗骗五公主这样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   姜娆眉间笼着一层愁绪,闻言眉头松了松。   她思绪飘远,想起前世。   前世为了贺泠中箭之事,她所受责罚和这一世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前世她并未出宫探望过贺泠。   被关在宫里受罚的日子,她派人打探过贺泠的伤势,得到的消息是,贺泠已经可以下榻行走,很快就能痊愈。   按理说贺泠伤势严重,不会那么快痊愈,但那时她还小,真以为他很快就好了,这会儿她却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心里知道贺泠这话大概是说来安慰她的,但她还是假装信了。   正当这时,外屋来了人。   是宫里指派来贺府的曾太医,来给贺泠换药。   曾太医见了姜娆,跪下行礼,姜娆连忙虚浮一把,红叶上前将曾太医搀了起来。   姜娆用余光看了贺泠一眼,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曾太医,贺三公子几时才能下榻?”   曾太医低眉垂目,一副恭敬老实的模样,压根没看见贺泠的眼色,如实道:“若是恢复得好,半月之后应当能下榻,但要恢复如从前,能骑马练枪,总要数月。”   贺泠:……   刑恩低头,摸了摸鼻尖——看来主子果然不擅说谎,刚说完就露馅儿了。   姜娆转头,看了贺泠一眼,榻上的人倒依旧是一脸正色泰然,只是耳尖有点红。   “公主,咱们得出去了。”红叶在一旁提醒。   曾太医已经到了贺泠榻边,想动手换药,又僵着没动,姜娆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她不是贺泠的妻子,男女有别,她自然不能守着他换药,只好退了出去。   *   归清院外不远的夹道上,两拨人吵吵嚷嚷,眼看着推搡起来,秋英楠到了。   铭香快步上前,将最后还在拉扯的两个人一把拽开:“你们做什么!还想打架不成!?一个个的都生怕不被赶出去吗!”   秋英楠抬了抬手,铭香将两拨人隔开,退到了一边。   秋英楠扫了要闯关的那波人一眼,目光一沉:“贺劼呢?”   她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说完闯院子的那波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贺劼,即是贺府的二公子,秋英楠在府中通常唤几个儿子的字,或是用大公子二公子代称,一旦叫了名字,那就意味着她真的生气了。   贺劼的人齐刷刷跪下去,不知是谁说了句:“夫人饶命,属下们……属下们也是听二公子的令行事,求夫人开恩,饶过属下等这一回吧!”   秋英楠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神色极淡,语气也极淡:“我在问你们,贺劼人呢。”   说着,秋英楠缓步上前一步,日头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长,简直像一座山不紧不慢压了下来。   眼看主母要动真格的了,有人打了个哆嗦,终于害怕地开了口,和盘托出:“夫人!二公子他、他已经去归清院了!”   “你说什么?!”铭香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归清院。   贺泠喜静,归清院在府上位于十分偏僻的一角,通往归清院的路也只此一条。   见铭香不信,答话的人瞟了秋英楠一眼,哆哆嗦嗦急忙解释道:“是、是真的!二公子说这招叫、叫声东击西,属下们在院子外虚张声势,佯装闯院,二公子他……他绕路去了侧墙,要从侧墙翻墙进去!”   答话的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猛地朝秋英楠磕了个头。   他急道:“夫人,二公子说要揍五公主为三公子出气,这会儿工夫,二公子指定已经翻墙进去了!” 第111章 二哥(番外)   姜娆随红叶到了屋外的长廊上,隔着两道门,里屋的声音传出来已经十分模糊,但断断续续的话还能听见零星几句。   大约是曾太医说要换药,叫贺泠忍着点疼,至于贺泠回了什么,她没听清,但随后,屋子里并未传出哪怕一丁点的哼声,便也大致知道贺泠的回答了。   姜娆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今日或许不该来。本就是我害他受伤的,今日来了,守在这门外,他连换药都要忍着疼,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红叶看姜娆一眼:“公主别乱想,听说贺三公子最是克己复礼,就算公主今日不来,贺三公子也做不出那因为换药就大喊大叫的事。”   姜娆垂眸。   ——是了,她认识的他,的确从来都是一个隐忍的人。   红叶还待要在安慰几句,未及开口,长廊尽头的墙头上,忽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廊下的两人一齐看过去,只闻“咚”一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墙头落了下来,稳稳落在了院子里。   红叶几乎一个箭步立马挡在了姜娆身前,她还没看清来人,先质问出声:“什么人!这里可是贺三公子的院子,哪里来的小毛贼这么不长眼!”   贺劼从高墙上跳下来,虽落地稳当,脚底到底有些发麻,便一时没动作,只扭了扭脚脖子,抬眼朝廊下两人看过去。他眉眼生得挑长,眼尾微微上扬,眉形锐利,整个人极是英气,单单这么一扫眼,便仿佛从眉宇间飞出了无形的刀剑似的。   红叶脚下一软,但很快回过神,张了张嘴刚要喊人,墙下的人先说话了:“你长不长眼?我乃是贺府二公子贺劼,这是我三弟贺泠的院子,我想来就来,轮得到你一惊一乍?”   贺劼这话说完,姜娆和红叶俱是呆住。   ——贺府二公子贺劼?   ——所以……堂堂贺府二公子,干嘛不走大门要翻墙?   红叶认出人来,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喊人了,可贺劼翻墙进来,她心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想起适才贺夫人突然离开,姜娆已经明白过来。   她压低声音:“他只怕是冲我来的,我们——”   “对,就是冲你来的。”贺劼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姜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他休息好了腿脚,话音落时忽然提步朝两人走过去,脚下生风,气势汹汹。   “公主,快走!”红叶转身,急忙将姜娆推开,又高声胡乱喊了一句,“快来人,有人要行刺公主!”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贺劼闪身间已经到了红叶跟前。   他拎鸡崽儿似的,提着红叶一边的肩膀,力气之大,一把就将人扔到了一边摔倒在地,他话是对姜娆说的:“哼,上次在宫里是母亲拦着我,今日她不在,我非得替三弟报那一箭之仇!”   姜娆一边后退,一边看着人越来越近,想要解释,又无从说起,只结结巴巴唤了句:“二哥,我……我……”   贺劼脚步微顿:“谁、谁是你二哥!”   上次在宫里,小公主穿了一身简练的劲装,对比自己虚弱濒死的三弟,衬得这位公主生龙活虎,一股子娇蛮劲儿。可今日,小公主穿了一身端庄的鹅黄长裙,小小一只,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竟然软绵绵唤了他一声“二哥”。   贺劼忽然有点下不去手,这小小软软一只,不管揍哪儿好像都扛不住他一下。   可是他又咽不下心口那团气。   凭什么五公主贪玩,一箭险些要了他三弟的命,最后只是跪了三天就了事?他三弟到现在还在床榻上养着下不来,这五公主却已经能出宫乱跑了?   凭什么!?   十七八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贺劼又是个炮仗脾气,自己想了想,自己就把自己给点着了。   他瞅着面前的小公主,只当姜娆是个小娃娃,心念一动。   ——教训小孩子该怎么教训?   ——那当然是打屁股咯!   别处不敢打,打屁股却是打不坏的。贺劼这样想着,开始撸袖子,刚慢下来的步子骤然加快。   姜娆本能觉得不对,忙不迭转身就跑,无奈如今的她才十岁,小小的个子短短的腿,哪里逃得过贺劼身高腿长。   身后的人脚下乘风,须臾之间就到了她身后,一抬手,就要抓她的胳膊。   眼看要被抓住,电光火石之间,屋内忽然飞出一道快影,“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贺劼伸出来的胳膊上。   贺劼吃痛,本能收了手,为避开那快影,原地一个旋身,闪避到了一边。   等他定住身形,看清摔碎在地上的杯盏,恼怒地看向前头的时候,小公主人已经在他三弟怀里了。   贺劼呆住:“三弟你……你怎么下床了……”   腰间贴着只小脑袋仰头看他,贺泠摸了摸以作安抚,目光却是看着贺劼的。他皱眉,语气不悦:“若非二哥,我也不必下床。”   贺劼颇觉委屈,明明是为弟弟出气,弟弟却不乐意了。贺劼没来得及说话,安静的院子里,小公主娇娇的声音响起:“贺泠哥哥……”   贺泠垂眸。   小公主仰着脑袋,小小的胳膊举起来,指向他心口,声气儿跟着指尖一起发颤:“贺泠哥哥……你、你流血了……”   “三弟!”贺劼这才也看清贺泠胸口渗出的血迹,急忙上前。   小公主圆圆软软的手指分明没触碰到他,贺泠却觉得心口撕裂般的疼了起来,他知道,是方才妄动让伤口裂开了。   伤口剧痛,他面上却不显,只是适才猝然出手,这会儿身体有些脱力,他怕忽然倒下又将小公主吓哭,只得慢慢蹲下身子。   “公主没事吧?”他双手扶着小公主的肩,像是将人拢在怀前,只他自己知道,他扶着她稚嫩的肩,借了一点力才不至于倒下。   “三弟!”贺劼到了贺泠跟前,想伸手搀扶,却不敢轻举妄动。   刑恩和曾太医就在贺泠身后,与贺泠不过一前一后出来,曾太医急得团团转:“三公子,伤口开裂很危险,失血过多可能会昏迷甚至引发高烧,三公子还请快快回屋,在下好为公子止血治伤!”   姜娆被曾太医的话吓到,急忙搀他:“贺泠哥哥,你快进去!快跟太医进去止血!”   她肩上压下的力道却又沉了沉,少年望着她,神情专注:“公主有没有受伤?”   “我……”姜娆眼眶一酸,强压下泪意,飞快说,“我没事,你快进去!”   最后一句,她已然带了几分恼意。   贺泠怔了怔,笑起来,终于应她:“好,臣遵命。”   “快快快,扶三公子进屋!”   曾太医发了话,刑恩和贺劼一起上前,搀着贺泠进屋去。   肩上沉甸甸的力道慢慢起浮,最终彻底离开,少年松手的一瞬,她心口突然猛地一抽,仿佛从她的身体里,生生被剥离了什么东西。   她来这一趟,害得贺泠伤势加重,早知道这样,她不该为了一己私心来看他。   姜娆低头,眼泪顺势落下,无声无息。   “公主。”少年的声音有些虚弱。   姜娆愣愣抬头,被搀到门口的贺泠不知何时停了步子,回身正看着她。   “臣没事。”少年眉眼温和,漆深的眸仿佛与时光深处的人重叠,他嗓音沉哑,语调却温柔,“公主不哭。”   “三公子!快进去吧!”曾太医急得直跺脚。   贺泠朝她弯了弯眉眼,终于进了屋。   “公主……”红叶上前,递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姜娆,“公主自打武衢园的事情后,怎么这么爱哭鼻子了。”   姜娆接过帕子,擦了一把眼泪,知道红叶是激她,不想她难过,也没接这话,只问她:“你没事吧,方才摔着没有?”   红叶摇摇头:“没事,就是胳膊摔疼了,估计要青一块。”   “等回宫了,我给你上药。”   红叶点点头。两人自小在一块儿,说是主仆,其实也是玩伴,这样互相上药的事,并不稀奇。   秋英楠就是这个时候赶到院子里的,一到院子里,看见姜娆身上有血迹,不知是沾了贺泠的血,还以为是她受伤了。   秋英楠立马上前,径直朝着姜娆跪了下去:“公主恕罪!犬子鲁莽,是臣妇教子无——”   “贺夫人。”姜娆忙去搀,秋英楠却不肯起身,她只好说,“贺夫人,我没事,贺泠哥哥方才出来保护我,这会儿……这会儿伤势开裂,太医正在医治……”   秋英楠一怔,这才依着姜娆,站起身。   屋内有血腥味飘出来,屋外的人都没说话。   过了约摸两刻钟,屋子里才终于传出消息,说是贺泠无恙,几人这才放下心。   姜娆随着秋英楠进了屋,秋英楠问了几句,她不好插嘴,只在一旁坐着。   榻上贺泠耐心答了母亲的话,等母亲和太医说话时,他寻到机会,看向桌边捏着小手一脸不安的人儿。   他朝她眨眨眼,眸子清亮。   姜娆抿抿唇,终于露了一点笑意。   那厢秋英楠问完了话,终于有工夫教训自己胆大包天的二儿子,转脸狠狠剜了贺劼一眼。   贺劼呢,正围着贺泠问东问西,什么头疼不疼,手疼不疼,腰疼不疼,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问一遍。   秋英楠气得倒吸一口气,只得咬着牙恨恨出声:“贺劼!你给我出来。” 第112章 蝗灾(番外)   贺劼跟着秋英楠出了归清院,一路到了存严堂偏屋。   存严堂是贺家祠堂,贺劼一看到了这地儿,就知道秋英楠是真的被他惹恼了。   他刚才有多嚣张,这会儿就有多畏缩,亦步亦趋地跟在秋英楠身后进了门,等秋英楠步子一停、转过身,他二话不说“扑通”就跪下了。   “母亲,我知错了。”   地上跪着的人耷拉个脑袋,语气怏怏的,哪里是认错的态度,分明是迫不得已才低了头。   秋英楠也见惯了贺劼这副反应,双手往后一背,严厉出声:“贺劼,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是臣,五公主是君,君臣有别,你今日之举,往小了说是一时意气、从事鲁莽,可往大了说,那就是以下犯上、藐视君威!你这是将贺家满门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耍着玩儿呢!”   贺劼头埋得更低,没说话。   秋英楠柳眉倒竖,又道:“五公主是顽劣了些,但你三弟中箭一事,并非她有意为之,事后陛下也罚了五公主,这件事就算了了。当时在宫里这些话我早跟你说过,你都听进狗肚子里去了?”   贺劼本来老实听着训,可听到说“已经罚过”“事情了了”,顿时又愤愤不平起来。   他抬头脖子一梗:“陛下罚了?罚跪三天也叫罚了?母亲,三弟可是险些没了命,公主却只跪三天就可以揭过此事,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秋英楠气极反笑:“公平?你想要什么公平?”她往前一步,猛地弯下腰伸出手,食指用力在贺劼心口戳了几下,“难道你还要给五公主的心窝子也来上一箭才觉得公平!?”   贺劼被戳得疼,“嘶”了声:“那、那倒也不必……”他鼻尖蹙了蹙,眼神幽怨,“可三弟也不能白受那一箭!既然陛下舍不得罚自己的爱女,那就我们来罚好了!”   “你——”秋英楠起身,呼呼喘了几口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还想代陛下罚公主?!”   “那三弟鬼门关走了一趟,我打一顿公主的屁股也不算过分吧!”   “屁——”后面那个字秋英楠及时憋了回去,一脸目瞪口呆,她都怀疑自己生这个儿子的时候,是不是少给了他一根筋。   她气得直哆嗦:“贺劼!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你以为五公主是你手下那些糙兵蛋子,由得你罚刑施威?”她硬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气,续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你三弟出气,可今日要不是你逞性妄为,他的伤势会反复吗!”   这话一说,贺劼顿时蔫了:“那、那我也不晓得三弟怎么就出来了……”   “你不晓得?”秋英楠冷嗤一声,“你倒是威风,闯进归清院要揍公主,可刑恩哪里是你的对手,明怀不出来能拦得住你吗?还是说,要他指望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曾太医出来拦你啊?”   “我——”贺劼语塞。   与其说是不服气,倒不如说他十分委屈,明明是为了自家人出气,怎么贺泠不高兴,母亲也骂他,可偏偏,这些话他无话反驳。   “混账东西。”秋英楠瞪了地上的人一眼,转身朝外走,扔下一句,“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寻常人挨五十军棍,多半就要了一条命,就算贺劼是练家子,五十军棍下去,也要打个半死不活,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狠是狠了点,但若能让他长记性,就算值得。   秋英楠出了门,长长吐了口气。   铭香迎上来,秋英楠问:“五公主可受惊了?”   铭香摇摇头:“瞧着倒没事,想不到五公主小小年纪,遇事倒是镇定,这会儿奴婢命人带着五公主换衣裳去了。”   秋英楠目光放空了一瞬,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小公主在儿子榻前哭眼抹泪的可怜模样,一时竟无法将她和“镇定”二字联系起来。   铭香又道:“今日得亏了三公子,若非三公子及时拦下二公子,万一公主在贺府受了伤,只怕二公子就逃不过一个犯上的罪名了。”   想起三儿子复发的伤势,秋英楠没说话,闻言只眸光动了动。   她看向归清院的方向——其实,她也没想到,贺泠会撑着伤势亲自出手。   *   姜娆换了衣裳,贺泠已经休息,她便离开了贺府。   回宫的路上,马车徐徐,红叶正和姜娆说着话,忽然外头“吁”一声,马打了个长啸,车身紧跟着一歪,姜娆险些栽倒。   红叶赶紧将人扶住:“公主,没事吧?!”   姜娆摆摆手,红叶立马转过身,气愤地掀开车帘,只见一骑快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片飞尘。   “这什么人,竟敢当街纵马?!”红叶气道,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飞尘稍散,那背影已经远了,但依稀可以看到那骑马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一只手高举,手腕上似乎还有一截红绸飞扬。   红叶撤回身子重新坐下,嘟囔着说:“好像是有急报……”她看向姜娆,“公主?”   姜娆却出了神。   过了片刻,她垂眸:“快回宫吧。”   咸和十二年四月十六。   上殷都城奉明接急报:安都省、泗坷省、交连省三省爆发大范围蝗灾。其中,以泗坷省最为严重,朝廷当即封派钦差,开国库拨银赈灾。   这一年的暑热来得格外早,不过四月中旬,日头已经从早到晚成日挂着,晒得人心浮气躁。   姜娆在内殿走来走去,红叶进门,将手里的雪梨冰酿放到桌上:“公主,您禁足满三个月后陛下和皇后娘娘可是要检查您抄写的佛经的,您怎么还有工夫在这里消磨时辰。”   姜娆到桌边坐下,捏了勺子搅弄碗里的雪梨冰酿,天气虽热,看着这冰冰凉凉的东西,她却竟然不想喝。   她只问:“父皇肯见我了吗?”   红叶摇摇头:“陛下正忙着蝗灾的事,朝务又多,实在没工夫见您。”   姜娆泄了一口气,将勺子扔回碗里,眉心拧成一团。   前世,也是咸和十二年,上殷发生了旱灾,朝廷拨款赈灾,几乎顷空了整个国库,到了次年,上殷发现晋国有异,需招兵买马之时,朝廷却拿不出军款银子了。而晋国兵强马壮,蛰伏已久,两国大战爆发之时,上殷一溃千里。   若是她重生到更早一些的时候,还能有许多法子可想,可没想到她一睁眼,就已经是咸和十二年。   前世,这场蝗灾大概最终并未酿成大祸,又或是,蝗虫之灾,其后果远不如后来的旱灾,以至于年幼的她对蝗灾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如今四月的暑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劫难。   人祸可避,天灾却难改。   旱灾她无法阻止,旱灾过后,拨款赈灾也是必然,虽然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可一切依旧是定局。   若等到明年,她无论如何也变不出足够扩军的大笔银子,所以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筹款,从现在就开始筹款。   父皇仁政,轻徭薄赋,这些年来百姓手中多有银钱积累,旱灾爆发,民生多艰,但那些豪士乡绅的手里,必定还有余钱。从这些大户人家手里每家每户筹集一些银两,这样加起来,将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应该足够支撑上殷度过这接二连三的难关。   办法是有了,可眼下的问题是,她在禁足。   父皇忙于蝗灾和朝务,她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筹款的事。   而就算见到了,她又该以什么理由在蝗灾爆发的这个节骨眼上,让父皇下令筹款呢? 第113章 赔罪(番外)   半月后,蝗灾赈灾一事终于告一段落。在姜娆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之下,皇帝总算见了她,可她提出筹款一事,果然被拒绝了。   正是蝗灾之时,这时候不减轻赋税,反而去“剥削”百姓的银钱,这话又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也难怪皇帝拒绝。   姜娆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也自然有另一个计划,但她还在禁足当中,只得先回益安宫反省受罚。   红叶进了门,到了五月,天气越发热了,她看向桌案后的人,却难得小公主十分静心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小公主手边堆起一小摞的纸张,到内殿拿了一柄白绢丝绣孔雀的漆柄团扇出来,走到她身边给她扇风。   红叶一边扇风一边笑道:“公主难得有这么用心的时候,为了贺三公子,公主可真是脱胎换骨了。佛经这种公主向来觉得无趣的东西,竟也能耐心抄上大半天了。”   姜娆端坐着,专注抄着佛经,没接话,只略微牵了牵嘴角,似是笑了一下。   她从前的确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若是世上真的有神,晋国残暴,上殷仁和,为何上殷却会灭国?   然而,此番重生,前世之痛,今生可挽,或许真的是神的怜悯和恩赐。   她一笔一划抄着佛经,心里竟果真有几分虔诚。   “对了,”红叶道,“今儿个贺家进宫了。”   姜娆笔尖一顿,这才停了手,抬眼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红叶续道:“之前在贺府,贺家二公子不是冒犯了公主您吗,虽然我们回来没对陛下和皇后娘娘说出此事,但贺夫人为人正直,如今赈灾的事告一段落,贺夫人今儿还是带着贺二公子进宫请罪了。”   姜娆望着红叶,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神游。   “公主?”   红叶唤了一声,姜娆忽地放下笔,起身就朝殿门外走。   红叶捏着团扇急忙追了两步:“公主!你要去哪儿!”   “渡坤宫。”   ……   然而,渡坤宫姜娆到底是没去成。   因父皇下令禁足,她的益安宫内院外院全有人守着,将她看得死死的,就算贺家今日进宫是为了向她赔罪,可她这个“苦主”没天子允准,还是不得出宫露面。   就在姜娆一筹莫展之际,贺家却到益安宫来了。   姜娆正在内院和守卫理论,外头皇帝身边的桂公公亲自带着贺家人进了益安宫。   打头是桂公公,他在贺夫人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引路,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上次犯上的罪魁,贺劼,另一个,却是贺泠。   姜娆被日头晒着,又和守卫争执,脸上不知热的还是恼的,微微泛红,额上薄汗涔涔。   她一转眼,既没看见桂公公,也没看见贺夫人和贺劼,偏偏一下子就看到了贺泠。   少年贺泠的面容远不是记忆里的阴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可眉梢眼角还不曾刻上历尽沧桑后的恩怨算计,他的神色淡淡的,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并无丝毫笑意,显得有些疏冷。   可是,她分明察觉到温柔。   一个晃神,桂公公已经领着人到了近前。   “这样热的天儿,公主怎么在外头晒着?”桂公公和善笑着,问了一句,见姜娆的目光落在贺家人身上,立马解释道,“贺夫人带着二公子和三公子特意入宫,是为了之前公主去贺府时发生的事,公主您回宫也没说一声,陛下今儿听了才知道,没成想二公子和公主玩闹一场,竟叫贺夫人记了这么久,这不,非要领着二公子亲自跟公主您说一声才能安心。”   秋英楠等桂公公话音落,立马揪着贺劼上前一步,郑重朝着姜娆行了个礼:“五公主玉安。之前犬子鲁莽无状,让公主受惊了,今日特意带犬子来向公主赔罪。贺劼,还不跪下。”   ——跪下?!   姜娆一愣,就见面前的贺劼“扑通”一声跪在了阶下。   “二……二公子,你快起来!”   姜娆作势要去扶,贺劼已然拜下,行了叩拜大礼:“五公主恕罪,臣以下犯上,言行无状,母亲已经责罚过臣,臣知错,日后定然绳趋尺步,谨言慎行,绝不再犯。”   “贺二哥哥,你快起来!”姜娆忙将人扶起来。   秋英楠使了个眼色,贺劼这才起身,秋英楠又躬身道:“臣妇已经罚过犬子五十军棍,也因此,他前些日子一直卧榻,故而臣妇事后才没能立马带他进宫向公主赔罪,一直等到今日,还请公主见谅。”   “贺夫人,您说这话实在折煞我了,二公子本也是想为贺泠哥哥出气,归根结底,是我有错在先。”   贺劼听了这话剑眉一挑——怎么方才还是“贺二哥哥”,转眼又成了“二公子”,而他的三弟,却一直是贺泠哥哥。   话说到贺泠,贺泠终于也上前一步,他只微微弯腰行了常礼,一抬手,身后的侍从捧了一个匣子上前。   贺泠道:“这是公主上次在归清院弄脏的衣裳,臣已命人清洗干净,今日一并归还公主。”   姜娆示意红叶接过匣子。   骄阳似火,日头下的人都晒着,贺泠生就偏白,又受了伤一直安养在榻,这会儿站在刺目的日色下,乍一看去,肌肤竟白得奇异地有些发透。   姜娆忽然想到一个词:吹弹可破。   如今的贺泠,在这一点上倒和当初的齐曕一般无二,容貌清逸过分以至妖冶,几乎胜过世间大多的女子。   姜娆刚一动欲念,羞惭就接踵而至。   ——他还病着,这样奇异的白是带着虚弱的病容,她怎么还能想些风花雪月?   姜娆猛地收回思绪,“……外头这样热,贺夫人你们过来走了一路也累了,不如在益安宫稍坐片刻?”   “这……”秋英楠面露难色,“这恐怕于礼不合。”   毕竟贺劼和贺泠都是外男,虽上殷民风开化,皇室女子亦不计较这些,但身为臣子,秋英楠不愿逾礼。   几人到底是没留在益安宫歇息,留不住人,姜娆总要将人送出去,可刚送到内院院门,守卫就拦住了她。   “陛下有令,公主您在禁足,不得出益安宫半步。”   除了桂公公,贺家三人都有些惊讶。   姜娆木着脸道:“陛下罚我,本就是为了贺家之事,如今我想送贺夫人和两位公子几步,只出内院,不出益安宫大门,难道这样也不准?你们是非要叫我怠慢贺夫人?”   几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话,只好让姜娆出了内院。   走出几步,贺劼迟疑着问:“公主……你被禁足了?”   姜娆点点头,语气不以为意:“不仅要禁足三月,还有二十卷佛经要抄呢。”   贺泠步子微顿,贺夫人和贺劼都再次吃了一惊。贺家并不知道这后续的禁足抄经的惩罚,一时间心里的念头都有些错综复杂。   贺劼好武,最喜欢舞刀弄枪,最不喜欢读书写字,一听要抄二十卷佛经,心里立刻就想:他宁愿挨一百军棍!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陛下对小公主的惩罚有些罚不当罪了。   贺劼突然停住脚步,极是庄重地朝着姜娆作了一揖:“公主,之前我太莽撞,什么都不清楚就想揍你出气,是我错了。”   姜娆跟着停了步子,转头看他,偏了偏脑袋眨眨眼:“这么说,贺二公子方才的道歉,不是真心?”   “呃……”贺劼一噎。   秋英楠瞪了二儿子一眼,正要替他赔罪,一旁的贺泠忽然咳嗽起来。   秋英楠的话在舌尖上掐断,心猛地提起来,刚要问,不想小公主抢先开口了。   小姑娘似乎颇为紧张,娇憨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变得细细软软:“贺泠哥哥,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方才偏着脑袋一脸狡黠的小公主,这会儿脸上换了一副和稚嫩脸蛋不相称的肃然,说话又急又快,叫人瞧着莫名好笑。   贺泠唇角挑了挑,温声说:“无妨,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姜娆四下张望,前头不远有个树荫,她忙不迭引着贺泠去了树荫下,又吩咐红叶回去取一把伞过来。   秋英楠拦了红叶,说是带了伞,在宫外候着的侍从手里拿着,命贺劼去拿。   等贺劼拿伞的工夫,几人索性挪到了回廊下,那厢贺劼去了半天没回来,秋英楠不放心,怕他又惹出事来,便也追着去了。   回廊下,有侍奉的宫女太监,桂公公也在,倒没什么需要避嫌的。   姜娆正愁没机会和贺泠单独说话,这会儿赶巧,忙朝着红叶使了个眼色,红叶会意,便和桂公公说起话来。   就趁着桂公公被红叶缠住,无暇听她说话这工夫,姜娆压低了声音,对贺泠开口:“贺泠哥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贺泠略偏头,一边长眉挑了一下,这神情和从前极是相似,不同的是,他眸子里并无戏谑玩味,只有深不见底的温和。   他沉声问:“公主想让臣帮什么忙。”   姜娆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我想出宫。”   贺泠没接话。   要把一国公主偷偷带出宫去,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小公主还有后话:“你……你能不能装病,我借口出去看你,母后一定会准我出宫的。” 第114章 神医(番外)   若旁人听见姜娆这话,大概会惊掉下巴。   奉明贺家,武臣之首,一门子都是铁血沙场的征伐之人,唯独出了贺泠这样一个谦谦君子,从来最是守礼知节。   让这样一个修身洁行的君子说谎装病,怎么可能?   贺泠闻言果然蹙了蹙眉:“公主为何要出宫。”   姜娆如实道:“我有十分重要的事要出宫找太子哥哥。”   “既是要紧事,”贺泠依旧紧着眉头,“公主同陛下请示,想必陛下会放公主出宫。”   姜娆听了这话,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我自小顽劣,鬼点子又多,要是找父皇说,父皇肯定以为我又在耍花招想逃避禁足。”   贺泠没说话,只看着面前的人。   小公主低垂着脑袋,颅顶圆圆的,乍看去像丛林里毛茸茸的小兽。   过了片刻,他问:“公主为何找臣帮忙。”   面前垂着脑袋的小人儿闻言马上抬起头,忽地朝他笑开,声调轻快:“因为贺泠哥哥是君子,君子装病,没人会怀疑的。”   她话语里噙着一点耍了小聪明的得意,含笑看着他,一双眸子亮得灼人。   贺泠默了默。   过了一会儿,他将目光移向回廊外攀长在墙根下的野蔓:“公主,说谎不好。”   这话是拒绝的意思,委婉的拒绝。   他说完,转回脸看她,意外的没在小公主脸上看到失落的神色,反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盛满了一种奇异的情绪,好像……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   姜娆当然觉得稀奇。   前世的贺泠假冒齐曕,说谎这样的小事完全是信手拈来,可如今他忽然一副守正不阿的样子,如何不叫她稀奇?   但看着这样的他,姜娆心里又有莫名的小小的窃喜。这世上所有人都以为,贺家三郎是皎不染尘的君子,却只有她知道,在这副温润的皮囊下,其实有一个肆意飞扬的灵魂。   她很快将自己这点小心思藏起来,瞟了一旁不远的桂公公一眼,见桂公公没看她和贺泠,于是忽然伸出手,去牵贺泠的衣袖。   贺泠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便没来得及躲开,等她攥住他袖子,他才回过神。   和他的手比起来,小公主的手很小,一根根手指圆圆软软的,白白嫩嫩像玉琢一般。   或许是身份尊卑使然,惊诧过后,他自己都没察觉,他一动不动任由她牵着,竟没立马将她的手拨开。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男女有别,失神只是一瞬。   反应过来,他皱起眉。十岁的小公主可以不懂事,他却不能。   贺泠将自己的袖子往回抽,低声提醒姜娆:“公主,此举不妥。”   他用的力道并不大,但大约小姑娘皮肤娇嫩,布料在指尖摩擦了几下,她的指头就泛了红。   但她还是紧紧攥着,不肯松。   “贺泠哥哥……”姜娆开口,不消刻意,十岁的她声音自然而然是软绵绵的,她望着面前的人恳求道,“你帮帮娆娆,好不好?”   也不知是听见了哪个词,贺泠抽回袖子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还没说话,她光是攥着他的袖子还不罢休,一双小手竟小幅度地拉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声音含了蜜糖似的,又软了几分:“贺泠哥哥,你就帮帮娆娆嘛,求求你啦。”   面前的小人儿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巴巴望着他。   贺泠猝然对上面前人的眸子,呼吸一滞。   在他的理智给出回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明明还皱着眉,却鬼使神差般地点了一下头。   秋英楠和贺劼这时取了伞回来,姜娆连忙收回手。   贺家人再不逗留,往宫外去。   出了益安宫走了一段,贺劼撑着伞步子慢下来,疑惑盯住贺泠:“三弟,你……你耳朵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贺泠一怔。   心头忽地翻起一股莫名的心虚,他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袖子,暗戳戳地抚了抚袖口原就不存在的褶皱,然后,将手背到了身后,声音平澜无波地说:“无事,太热了而已。”   “……哦。”   出了宫,坐着马车回贺府。   贺劼百无聊赖,掀开车帘往外看。五月,市集上已经有了早樱桃,贺劼看见卖樱桃的小贩,跳下车去买了一些上来。   五月的早樱桃不算大,但也很甜,贺劼尝了两颗,味道不错,给了贺夫人一把,又递过去叫贺泠吃。   贺泠垂目,看向贺劼递过来的小小红樱桃。   几乎垂眸看去的一瞬,他脑海里就极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只小手。那小手的手指头尖儿被磨得泛红。   “三弟?明怀?”贺劼叫了两声。   贺泠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你——”贺劼正要催问他到底吃不吃,话音突然一转,“你耳朵怎么又红了?这马车里也不是很热啊……”   贺泠默了默:“……闷热。”   贺劼:“……”   贺劼:“那你到底吃不吃?”   贺泠闭上眼:“不吃。”   *   过了两三天,贺泠还没消息传进宫,红叶有些担心。   姜娆却很笃定。只要是他答应了的事,无论是齐曕还是贺泠,都绝不会食言。   又等了两日,贺家终于有了消息,说是贺泠伤势忽然反复。   姜娆得了消息,立马去找皇后求情,终于得了允准出宫。因着之前贺劼的事,帝后二人为了表明君臣情谊如旧,这回姜娆的请求,他们倒是答应得十分干脆。   到了贺府,因贺泠“病了”已有一日,隔了一日消息才传进宫,所以姜娆到的时候,贺府上下已经井然有序,归清院里也没多少人。   和上次一样,她带了一份甜津津的点心来探望贺泠。   贺夫人陪着她进了里屋,贺泠这回没在榻上歇着,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桌案后看书。   看书的时候,他一双桃花眼极为沉静,山峙渊渟般深邃,一如从前的齐曕。   姜娆晃了下神,贺泠已经从桌案后走过来,见了礼。   “得到消息晚了两日,今日才过来探望,贺泠哥哥的伤势可好些了?”姜娆提着点心匣子上前。   “公主不必担心,已无碍。”他本就是装的,说这话时到底有点别扭,尤其不愿看秋英楠担忧的神色,只好专注地看踩着碎步走近的姜娆。   她走近些,背对了他母亲,将点心匣子放在他面前的一瞬,忽然朝他眨眨眼,无声开口,做了个口型。   “谢礼。”   他分辨出她说的是“谢礼”两个字。不大点的人儿,鼓着圆圆的杏眼朝他眨巴眨巴,这画面格外灵动鲜活。他哑然失笑,余光瞥见一旁的刑恩望着一匣子甜食一脸苦相的摇头,笑意就更深。   送了点心,姜娆还要去东宫找姜桓,于是只说了几句,就以不打搅贺泠养伤为由,开口告辞。   “公主。”桌边,贺泠安然坐着,并未起身相送,忽然开了口。   姜娆茫然看他。   贺泠淡淡道:“上次在宫中,公主不是说奉明城里有一位很厉害的神医,要带臣去看看吗?”   姜娆:???   “什么神医?”秋英楠问道。   “对啊,什么神医?”姜娆朝着贺泠使眼色,心里跟着问了一句。   贺泠神色自若,续道:“今日公主既然出宫来了,若有空,可否请公主引臣去见一见那位神医。”   秋英楠看向姜娆。   “这……”姜娆还懵着,配合扯谎却是本能,“这是自然。”   “什么神医,不能请上门看诊吗?还要出去?”秋英楠皱眉,显然有些不放心。   姜娆哪知道从哪个犄角疙瘩冒出来的神医,正想着怎么胡诌,贺泠主动接过话去:“母亲,公主说那位神医虽医术无双,但性子古怪,从不登门看诊,所以,只能亲身前去拜访。”   “是吗?”秋英楠又看姜娆。   姜娆:“啊对对对……”   秋英楠看向贺泠:“可你这身子刚好一点,又出门怕是不妥。”   “母亲放心,让马车慢些便是。”   秋英楠思量了片刻:“那成吧,我这就安排人——”   “母亲。”贺泠打断秋英楠的话,“府中杂事繁多,出门的事我自己安排就是。有刑恩在,母亲放心。”   “夫人,刑恩一定保护好公子,请夫人放心。”刑恩就势朝秋英楠下了担保。   找神医看诊的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秋英楠叮嘱着将一行人送到贺府门口,一路又问了许多神医的事。   姜娆苦恼着一个谎要用无数谎去圆,还好,贺泠不动声色接了话头,一一蒙混过去了。   姜娆在一旁目瞪口呆——上次说着“说谎不好”的人,今儿个就变成谎话大王了?   刑恩也震惊不已——说好的君子如玉、修身洁行呢?   一直到几人上了马车,姜娆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贺泠哥哥……”   两驾马车并驾齐驱,另一驾马车里的人闻声撩起侧帘看她。   她续问道:“贺泠哥哥,你干嘛编出一个神医的事啊,你也要溜出门吗?”   贺泠瞥她一眼:“臣和公主难道不是光明正大出来的么。”   姜娆:“……”   姜娆:“所以你光明正大要去哪儿?”   他目光缓缓看向她,神色温和得近乎寡淡,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   “东宫。” 第115章 噩梦(番外)   ——东宫?!   姜娆闻言一怔。   ——贺泠也去东宫?他去东宫做什么?   她忍不住将身子又从马车里往外探了一点,引来贺泠制止的目光,她只好又端坐回去,脑袋却还是奋力朝他望着:“贺泠哥哥,你去东宫做什么?”   似是久久地掀举着车帘有些累,贺泠将一只胳膊撑到侧窗的窗沿上,他语气十分寻常又理所应当地说:“臣陪公主同去。”   “啊?”姜娆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几乎有一瞬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难不成贺泠记得前世之事,不然以如今她和他的关系,他何至于……   他像是看出了她胡思乱想的念头,沉稳的话音又缓缓飘出来:“公主以探望臣为由出宫,虽公主说是要去东宫寻太子殿下有要事,但公主您……”他斟酌了一下,“……说谎如此顺畅,臣恐公主连臣一起骗了,所以,臣还是陪公主同去。如此,若路上有什么意外,臣也好护公主周全。”   护卫周全是假,监视她才是真。   隔着两扇小小的车窗,姜娆望了里边那张沉静肃然的侧脸片刻。   “那就……有劳了。”她默默将车帘放下。   东宫。   之前射伤贺泠,她罚跪晕倒之后,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都曾去宫中看过她,失而复得、亲人重聚的巨大狂喜如今已经过去。   姜桓听见下人禀报明华公主来了,一时有些诧异,分明记得她还在禁足。更令他吃惊的是,姜娆还是和贺泠一同来的。   姜娆进了院子,姜桓和太子妃虞音已经迎了出来。   “偷跑出宫的?”姜桓问道,脸上倒是没露恼色,只有惯来的一派温和。   “见过太子殿下。”贺泠行礼。   真正当贺泠和姜桓站在一起,姜娆才发觉,她一直以为最初的贺泠是个温柔的少年,其实不然。   他们一个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真正的温柔,而另一个,只是用温和的外壳藏起了内里的疏冷。   以前她一直以为,贺泠是经历了亡国之痛才成了后来的齐曕,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也许从前的齐曕,才是真正的他。   “才不是偷跑。”姜桓免了贺泠的礼,姜娆借了贺泠在马车上说的话答说,“我可是光明正大出宫的。”   “好了,外头热,进来说吧。”虞音笑着上前,牵了姜娆的手进门。   生怕姜桓再问东问西,姜娆进了门一坐下就直奔主题:“哥哥,阿娆有一件天大的事要跟你说。”   “这是怎么了?”姜桓微微蹙眉。   贺泠的目光从姜娆脸上扫过,本是预备一掠而过,却也一时顿住。   他眼看着小公主倏而红了眼眶,一副立马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样儿,可分明在来的路上,她还恬然得很。   下一刻,姜娆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在场除了红叶心知肚明,旁的人都目瞪口呆,尤其疼爱嫡妹的姜桓,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猜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姜娆又说:“这件事太匪夷所思,哥哥,还是先叫她们都退下吧。”   等姜桓屏退了所有下人,正厅里只剩下四个人,姜娆哭着说:“哥哥,我好像……好像撞邪了。自从上次晕倒之后,我接连几日都做噩梦,先是梦到上殷举国大旱,然后……然后还梦到晋国和上殷开战了……”   姜桓紧锁的眉头随着她的话先松开,又拧紧。   “哥哥,我不是胡闹,也不是恶作剧,是真的做了好几个噩梦,都是梦到这些事,哥哥……我一定是撞邪了呜呜……”   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眼泪这东西对付男子大概有奇效,就算不信,看到她哭成这样,也必会顺着她的话哄上一哄。   姜桓果然顺着她的话哄她:“好了好了,阿娆不哭,只是梦而已,或许是之前射箭的事叫你梦魇了,天不会塌下来的,梦只是梦,都是假的。”   姜桓在一旁安慰,虞音抱着人轻拍着背。   又掉了几串眼泪,姜娆呜呜咽咽地开口:“不不,这些梦会成真的,之前我还梦到会有蝗灾,结果真的发生蝗灾了呜呜……”   姜桓一愣,与虞音对视了一眼。   姜娆趁机从虞音怀里挣脱出来,三两步跑到贺泠跟前:“贺泠哥哥,你快帮我作证啊,我去看你那天,是不是跟你说我做了噩梦,梦到蝗灾了?”   贺泠:“……”   姜桓和虞音这才感到这件事非比寻常,一齐看向贺泠。   贺泠虽还只是少年,个子却已经和及冠的男子一般高了,姜娆站在他身前,比坐着的他仍旧矮几分。   他目光微微低垂,狭长的桃花眼里流转过一漪波光。   ——这是又让他帮她说谎?   “公主。”贺泠语气一沉。   后半截话还没说出来,小公主的手就攥了上来。   她又攥着他的衣袖,用那双纯澈的眼眸眼巴巴地凝望他:“贺泠哥哥,帮娆娆作证呀!”   她的目光是祈求的,可是他分明又嗅到了一丝笃然的意味。她仿佛对他有着天然的信任,坚信他一定站在她这一边。   “贺公子,是真的?”姜桓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   贺泠默了默:“……是。”   *   不日,姜桓上奏提请筹银扩军、练兵备战。   蝗灾的事还在善后,扩军练兵又需要大笔银子,皇帝没答应。   没过两日,姜桓再次上奏,这回是提请皇帝下诏改种。   改种,即是将现种的玉米稻谷改为种植棉花和葡萄等适于酷热的作物。改种不是一件小事,水稻玉米一类作为常用于食用的作物,若不种了,来年百姓就没的吃。所以,改种的同时,还要从别国买粮储粮。   而储粮改种说起来容易,真要下诏做起来,叫种了大半辈子玉米稻谷的人去种别的,百姓肯定不愿意。纵使朝廷颁布诏令,等推行到地方县城,未必能做到言出法随。   储粮改种这件事,最终在姜桓的多次提请下,皇帝终于下了旨意实行,毕竟今年的天儿热得反常,全当未雨绸缪了。   这件事是定下了,但因实施的困难,需要派人到地方上督办实行。   派谁去,这又是个难事。   除了姜娆,其实谁也不能笃定旱灾一定会发生,这件事办不好是罪,可办好了,到时候没旱灾,就一点功劳也没有。且,也并非只是担心吃力不讨好,毕竟在这件事上,许多人都觉得是姜桓太过草木皆兵了。   因没有合适的人选,事情就一直拖着。   到了五月底,姜娆还在禁足。朝上一直没动静,她不免担忧。   红叶急匆匆进了门:“公主!”   姜娆正坐在桌边自己扇扇子,一看红叶的表情立马起身:“朝上有消息了?!”   红叶大约是跑回来的,有些气喘吁吁,喉咙干得都快冒烟了,一时说不出太多话,只能先点点头。   姜娆忙倒了一杯水给她喝下。   喝完水歇了片刻,红叶道:“方才奴婢去渡坤宫问过桂公公,陛下终于定下了人选,不日就会启程离开奉明。”   姜娆松了口气。   她那些说辞,用来哄骗太子哥哥还成,要哄骗父皇,她还没那个胆子,而太子哥哥的上奏之所以父皇会答应,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今年热得反常,的确有可能发生旱灾。总之,事情虽有波折,总算尘埃落定了。   姜娆重新在凳子上坐下,抬了抬手,示意红叶也坐下歇息。   等红叶坐下,姜娆又问:“桂公公可有说,父皇派了谁去督办此事?”   “其实……”红叶顿了顿,“说起来,不是陛下派的人,是有人毛遂自荐。”   红叶说着,眼神像是故意在她身上打了个圈儿,表情很是意味深长,卖起了关子。   “谁?”   “是……”红叶压低了一点声音,“是贺三公子。”   “谁?!”姜娆骇然。 第116章 自荐(番外)   “父皇怎么会答应让他去,他身上还有伤啊。”姜娆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红叶也跟着起身,没料到姜娆的反应会这么大,只好解释道:“听说陛下一开始也不同意,但贺三公子请命了好几回,陛下最后才答应的。此去安都,一路坐马车,并不急着赶路,且贺三公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去了也只是行督监之职,不动拳脚,应当是无碍的。”   话是这么说,但姜娆却不能全然放下心来。   她又问:“可知道他几时出发?”   “五月二十八。”   三日后,五月二十八。   之前赈灾一事,为避免各地暴/动,朝廷已经派了专门的人到地方上维持秩序,所以这回贺泠去督行屯粮改种的政令,并没有带很多人。   贺泠上了马车,一掀开车帘,入目马车内铺上了薄软垫,靠垫也备了两个。   他皱了皱眉,又从马车里撤出身子:“刑恩。”   刑恩应声出现在一旁:“公子,怎么了?”   贺泠抬手指了一下车内:“谁准备的这些,用不上,拿走吧。”   刑恩没动:“这些都是属下准备的……但是公子,你身上伤势还未彻底痊愈,这一路去安都虽坐马车,山路却也颠簸,还是备着吧。”   “拿走吧。”贺泠没说别的,只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十分平和,可又不容拒绝,刑恩犹豫了一瞬,也只好依令将坐垫和靠垫都拿了出来。   此回受灾的安都省、泗坷省、交连省三省中,安都省所受蝗灾最轻,百姓也是最先安顿恢复下来的,他们的作物几乎毁去了大半,到了收成的时候也收不了多少,所以劝他们改种,相较来说是最容易的。   马车出了奉明城,取道德州,一路往南前往安都省。   天气热得很,怕护卫们中暑,也因为贺泠身上有伤,所以一行人走得很慢。   走了两个时辰后,众人停了脚步,在一条小溪流旁的疏林中乘荫歇脚。   这日微风习习,在树林的树荫下比在马车里还凉快许多,贺泠下了马车,在一片荫凉下歇息。   刑恩送了水过来:“公子,喝点水吧。”   贺泠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水,刑恩在他喝水的时候又问:“公子身上的伤可要紧,赶了这么久的路,公子可有不适?”   贺泠喝完水,从刑恩手里拿了塞子将水壶塞上:“无碍。”又将水壶递给他。   刑恩接回水壶,放眼往林子外被日头曝晒的草地看了一眼,叹道:“今年的天儿的确热得厉害,可千万别像太子殿下担心的那样,起什么大旱。”   贺泠没接刑恩的话茬,他的思绪有些飘远。   那日在东宫小公主戏精似的精湛表演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如今政令已下,但朝上许多人都不知,这件事的起因,其实是她。   什么梦魇,什么预知,他全然不信,因为他是陪她撒谎的那个人,可是他又有种强烈的直觉,就算她有些话是说谎,可关于旱灾和战争,她一定说的是真话。   那么,一个自小长在深宫的小公主,她为何会知道即将降临的劫难?   大约歇了一刻钟,众人重新启程。   贺泠上了马车,刚要继续赶路,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愈来愈近。   护卫们霎时间警觉起来,目光循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死死盯住。   过了片刻,只见层层叠掩的林木远处,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纵马踩过树叶缝隙倾漏的日光,疾驰而来。   “什么人!?”刑恩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高声质问。   “吁!”那马上的人近了,见众人戒备不已,又被高喝一声,连忙勒马停住,吁马声混着马啸,在林子里回荡。   来人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太监服,显然是从宫里出来的。   刑恩正盯着“小太监”清秀的脸庞有些发愣,“小太监”开口了:“刑恩,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是个女声!   刑恩瞳孔骤然一缩,再一细看,这马上哪里是什么小太监,分明是五公主!   贺泠坐在马车里,听见了姜娆的声音这才掀开车帘,他微微探身,目光眺望出去,便看见高大的马匹上坐着个小个子的“小太监”,五官极是明艳。   大抵一路匆忙,日头又晒,她额上鼻尖儿都浸出了汗珠,在日光下反射着明丽的光,她脸颊有些泛红,一双眸子像盛了一泓清泉似的,清澈又明亮,在这酷热的夏日,仿佛向人吹了一股清风,顷刻间驱散了人心底的闷燥。   世人都说,他温润端持,如皎皎明月,而他向来对这种比喻嗤之以鼻,此刻,他却无端地起了遐思,骏马上那个小小的、纤弱的身影,在他眼中忽地像极了一颗明媚的太阳。   贺泠晃神间,姜娆翻身下了马。   她笑盈盈往前走,杏眼完成了一对月牙儿:“可算是赶上啦!”   她下了马,他才回过神,不得不注意到她身上大了一号的太监衣裳,穿着空空阔阔的,过宽也过长,整个人装在衣服里,下半截儿真叫人怀疑是走着还是游魂似地飘着。   她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于是将衣摆像提裙子一样往上提了一点,颇为费力地继续朝他走。   他目光在她身上盘桓了一会儿,朝她身后看去。   那林子的远处,再没有别人出现。   贺泠面色沉了沉:“公主又在胡闹。”   姜娆脚步一顿——在场的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是偷跑出来的。   听贺泠的语气,简直和她父皇训话时一模一样,明明平静得没有一点情绪起伏,可你就是知道他在训你。   她打量一眼他的脸色,方才一路打马飞奔好不容易赶上他的欣喜一下子收敛起来,小小声反驳了一句:“没胡闹……”   贺泠不与她争辩,转头吩咐刑恩:“你亲自送公主回去。”   “是。”   “不行!”   姜娆的否决几乎和刑恩的应声一起出口,她一脸焦急,步子忽然加快,提着衣摆吭哧吭哧朝马车跑,一边跑一边急急地说:“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去安都省。”   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来人是五公主,姜娆上前也没人敢阻拦,她很快跑到了马车边上,作势就往马车上爬。   无奈,马车太高,底下又没脚凳,她试了两次完全爬不上去,只好眼巴巴地看贺泠。   贺泠避开目光:“刑恩,还愣着干什么。”   “啊,是!”刑恩忙从另一边绕到姜娆这边,“公主,属下送您回宫。”   姜娆看也不看刑恩,没什么形象地固执地一双手扒在车上使劲儿:“我不会回去的!”   贺泠只好又朝姜娆看过去,他眼眸略微眯了眯,脸上的神情是一贯的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就是变得严厉了,仿佛沁出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来。   然而,这让寻常人惊惧的威压对于姜娆来说,却完全被视若无睹,她自说起她的道理来:“反正我不回去。就算你送我回去,我之后还是会找到机会跑出来。到时候,你走得更远了,我赶上你就要更久,那一路上我可能遇到的危险就会更多。”   贺泠默了默:“……陛下和皇后娘娘此刻定在担心公主的安危。”   “那你派人送个信回去,说你会保护好我不就行了。”她说着,再次试图往车上爬,然而,还是爬不上去。   她身形顿了顿,抬脸看向贺泠,朝他伸出一只手:“贺泠哥哥,你就带我去吧,我保证听你的话,绝不给你惹麻烦。”   先是威胁会再次逃跑,这会儿又软绵绵唤他“贺泠哥哥”,纯纯就是软硬皆施。   贺泠尚未说话,奋力爬车的人突然脚下用力一蹬,借着这个力道,身体猛地往上一窜。   眼看要爬上车,重心却不稳,身子猝然朝后仰倒下去。   贺泠脊背一僵,旋即探身而出,动作极是迅疾地将小公主那在半空中挥舞的小手抓住,然后用力一拉。   姜娆只觉得眼前的景儿几个闪动变幻,身形稳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马车上站定。   贺泠松开手,默了默问:“吓到了?”   看着他的手收回去,她回过神,摇了摇头,然后慢慢笑起来:“贺泠哥哥,你看,你不是把娆娆保护得很好吗?”   “……”贺泠语结。   他折身进了马车,姜娆跟着进去,只剩下外头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现在是走还是不走?   贺泠坐下,看着紧跟进来也坐下的人,面色一凝:“公主与臣同乘,于礼不合。”   姜娆的思绪蓦地回到了赵焱说她和齐曕不该同乘的那天,今时今日,他的立场竟然调转了。   她只好道:“就这一驾马车,不同乘也得同乘。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倒是伶牙俐齿。   他索性不和她讲“礼”,朝马车外吩咐:“刑恩,传消息回京,请陛下派人来接公主回去。”   “等等!”姜娆一把掀开车帘,阻止了正要动作的刑恩,她警告地看他一眼,“你先别去,我保证你家公子松口。”   她放下车帘,贺泠正看着她,一双桃花眼沉寂得如同一池深潭,疏离又清冷,然而,她却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好整以暇,仿佛他在等着她的说服。   她眨眨眼,语气笃然而自负:“贺泠哥哥,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你必会允我。” 第117章 同往(番外)   宫中。   皇后发现姜娆不见,起初以为她只是溜出益安宫偷玩,可命人在满皇宫里找了一圈没找见人,这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当即命人去请了皇帝过来,又叫人传了红叶面见。   皇帝和皇后坐在益安宫的正厅里,红叶进了门,手中还捧着一沓东西。   她行了礼,皇后先被她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问了一句:“你手里是什么?”   红叶答:“是公主依照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命令抄写的佛经。这里有八卷佛经,余下的十二卷,公主说……说等她回来了,一定老老实实抄完。”   “回来?”皇后坐不住了,站起身,“她去哪儿了?”   红叶低下头,声音乍听起来镇定,但其实细细分辨,就能发觉她的声气儿其实有些细微的颤抖,毕竟这是她第一回 陪公主闯这么大的祸。她吞吞吐吐地说:“……公主出了宫,往安都省的方向……去追贺督使一行了。”   “什么?!”皇后一惊,皇帝也微微蹙眉。   皇后紧跟着追问一句:“她一个人去的?”   红叶点点头:“是。”   “她多久前出发的?”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怎么去的?”   “……骑马。”   听到“骑马”这话,皇帝讶然了一瞬,随即目光慢慢转向皇后:“阿娆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   皇后也正惊讶,闻言细长的柳眉往下微微垂了垂,两道眉压成了两条平直的线,显出些许不悦。   她嗔看皇帝一眼:“我可没教她骑马。”   帝后感情极好,皇后在皇帝面前一向自称“我”,皇帝私下也不会“朕”啊“朕”的同她说话。   这会儿人已经不见,再追究姜娆从哪里学的骑马已经无用,皇后见皇帝没说话,催问他:“那现在要派人去追吗?”不等皇帝答,她话音顿了顿,自己又续说道,“不过若贺三郎见到阿娆,应当会派人将她送回宫吧。”   皇帝这时开口,语调很慢:“贺泠……未必是阿娆的对手,恐怕轻易将她送不回来。”   “那……”   “还是派人去追吧。”   不管那头会不会将人送回来,派人去追总归是最稳妥的,等挑了几个禁卫军里的好手去办这差事了,皇后又想起一事。   她看了地上跪着的红叶一眼,道:“你先起来吧。”   红叶起身,皇后将神色显得略严厉几分:“公主私自出宫,你既知道却不早些禀报,实在该罚。这回,先罚你半年例银,自己去领二十个手板,若还有下回,就不会这么轻巧揭过去了。”   “是。”红叶脸上并无多少畏惧,但尚且算得温驯。她不害怕,实在是因为公主自小顽皮,这样“同流合污”的事她已经做过多回,每回皇后都是这般警告她,但其实并狠不下心重罚。   等红叶退出去自己去领罚去了,皇后又将正厅里伺候的人全都遣了出去,等厅内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人,她皱着眉一脸忧虑地开口道:“阿娆虽然贪玩,却不是个任性胡闹的,你说这回她怎么这么大胆子,竟一个人往安都去了,她该不会……是为了贺家三郎吧?”   皇后越说越觉得可能,眉头锁得更紧:“再过几年她就可以议亲了,如今这个年纪会有些心思也不奇怪,可这样不管不顾地追出去,人家贺三郎会怎么看她?这、这也太不矜持了……若是这件事传开,指不定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议论她。”   皇帝听到这里,起身牵过皇后的手,将人重新按回了椅子里坐下,安抚皇后道:“贺泠是个重规矩的好孩子,你不必担心他们会有什么逾礼之事,至于议论,有我在,不怕。”   *   远去几重山的溪岸长道上,一驾马车徐徐而行。   一刻钟前。   “贺泠哥哥,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你必会允我。”   姜娆的话十分笃定,贺泠不言,静默看着她。   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之前我说过,晋国暗中屯兵练武,必然图谋不轨,太子哥哥虽已经派人去探查,但我们在晋国的眼线一直都没发现他们的异动,可见晋国行事隐蔽,太子哥哥的人就算查到端倪,消息传回来,恐怕也要好几个月以后。万一这其间有什么变故,应对不及,一旦打起仗来,只怕上殷会不敌。”   贺泠没说话,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很奇怪,她的话从来没有证据,但他本能就会相信。   姜娆见他对自己的话并不怀疑,喉头一时竟有些发酸。   重生以来,她纵使想了筹资、屯粮、改种……等等法子,但她最担心的,其实是无人信她。   父皇不信鬼神,她不可能用梦魇的说法去证明那些即将发生的事,而她在别人眼中,到底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岁的公主,若无人信她的话,就算她奔走呼告、呕心沥血,最后除了被认为是胡闹,其余的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太子哥哥信她,是因为贺泠帮她说谎。她本已经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可这一次,他又无条件地站到了她身边。   “公主此去安都,打算怎么做。”贺泠忽然问。   他这么问,就是代表同意了她与他同行。   姜娆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但很快压下去:“贺泠哥哥打算先去安都省的哪里?”   贺泠没答,反问:“公主已经有打算了?”   姜娆“嗯”了声:“我想去遵州,遵州宋城。”   ……   马车刚走了小一刻钟,贺泠就发觉身侧的人坐卧不安。这会儿坐下歇了片刻,她脸上晒出的红晕已经褪去,她肌肤很白,但这会儿白得不太正常。   他瞩了她片刻,探询问:“怎么了?”   “没、没事……”   姜娆答着,屁股往后挪了挪,轻轻倚靠在车壁上。   马车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辘辘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贺泠不期地掀开车帘,忽然唤刑恩,吩咐他:“去取一瓶金疮药来,还有纱布。”   姜娆猝然抬眼看他。   外头刑恩闻言,急忙问:“主子是不是伤口又裂了!?”   “不是。”贺泠放下车帘,声音仍旧传出去,“快去拿。”   刑恩只好领命去了,贺泠转回脸,就看见姜娆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一望她,她就眨巴眨巴眼,问:“给我拿的?”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她的下半身:“若公主老实待在宫里禁足,也不会受伤。”   既然已经被看出来了,姜娆索性也不再忍着疼了,她如今这副身子实在娇贵,这一世更是从来没骑过马,哪晓得这次一骑就是一个多时辰,结果屁股和大腿内侧又磨伤了。   她将身子侧了侧,朝贺泠笑了一下:“其实没事,只是一点小伤。”   贺泠深看她一眼。   她的笑不是虚假的伪装,而是真的不大在意,他中箭后她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的时候,他想小公主真是一个娇娇小哭包,但这会儿,她又不像金尊玉贵的公主了。   她此刻还算坚强,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欣慰,反而心口无端地悸痛了一下。   刑恩拿了金疮药和纱布,从车窗外递进来,贺泠回过神,接过东西递给姜娆。   他一边递过东西,一边起身准备出去,姜娆一看他要走,刚接过东西就忙不迭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去哪儿啊?”她仰头,眼巴巴看着他。   小公主的手很小,攥着一瓶金疮药,又捏着纱布,只能用她那短短手指的指头尖儿去抓着他的衣袖,实在左支右绌。   贺泠低头看了一眼,伸手从她掌心将金疮药和纱布拿了出来,放到她身侧:“公主上药,臣在这里不妥。”他声音低下去,沉缓的语调莫名显得温柔,又说,“不会丢下公主的,公主安心。”   她没应声。   他以为她这是默许了,刚要走,衣袖上攀附的小手愈发顽固。   她摇头:“不成。”   “……”他半弯着腰身,垂目自上临下看着她,耐心地、郑重地又说了一遍,“不会丢下你。”   她却攥紧他衣袖,依旧摇头:“不成。”   贺泠:“……”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姜娆咬了咬唇,小小声道:“反正你不许出去……”她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要不……你就在车里,然后蒙上眼睛,这样可以吗?” 第118章 宋城(番外)   贺泠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姜娆松了手,想在自己身上摸一块帕子出来充当眼罩,一低头,才想起自己穿的是小太监的衣裳,没有帕子,只好抬头看向贺泠:“贺泠哥哥,你带帕子了吗?”   话是问询,可语气却十分肯定,而她的目光更是径直看向他的左胸前。   贺泠眸光微动。   他探手从左胸前的衣襟里拿了帕子出来,重新坐下,将帕子叠起来,系在了脸上蒙住了眼。   他蒙上眼后坐得端正,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姜娆心道好一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想当初是谁在马车上变着法地折腾自己,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了。   她说不上物是人非引起的失落难过,只是有点好笑。   她也不再耽搁,解开了腰上的系带拨开衣裳,给自己上药。   贺泠视线被剥夺,听力却因此变得更加敏锐。身侧的人呼吸急促,似乎是咬着唇,在压抑着疼痛不让自己哼出声。   纵使什么也看不见,只凭借那忽快忽慢、虚浮颤栗的呼吸声,他也能想见那娇贵的小人儿的肌肤上是怎样的惨状。   衣料和磨伤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姜娆要上药,就得先将衣料弄下来,她稍一用力揭动,血肉就被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生撕下一层皮肉来。   她一时没忍住,“嘶”了一声。   旋即忙咬住唇,下意识地看了贺泠一眼。   身侧的人端然坐着,大约没听见。   又过了片刻,身侧的人忽然启声:“疼就叫出来,没人会笑话公主。”   姜娆一怔。   额上虚汗直冒,她脸色有些苍白,她看了他一会儿,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无声笑了。   *   六月十八,一行人抵达宋城,而皇帝和皇后因为贺泠途中改了路线,派出去的人到底没追回姜娆,但姜娆一路都送了信回去报平安,总归没让他们太担心。   宋城的大小官员、豪绅巨贾,一早已经得到了督使要到宋城的消息,早早就到了城门迎接。   为了筹资一事,姜娆不便隐瞒身份,是以公主和督使都驾临宋城,就连百姓们也都来围看。   为了不惹人闲话,快到城外的时候,贺泠就下了马车。这一路,虽说于礼不合,但二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不宜骑马颠簸的伤号,这一路也只能同乘。   贺泠刚下了马车,又想起来一事,掀开车帘仰头看里头的人,叮嘱:“这里人多口杂,为了公主清誉,还请公主在他们面前不要唤臣“贺泠哥哥”。”   “哦。”姜娆很爽快地应了,“所以贺泠哥哥的意思是……在人后还是可以唤的吧?”   贺泠:“……”   姜娆探出一点身子:“那我在人前唤你什么呢?”   “公主可唤臣“督使”。”   “叫你的名字也不行吗?”   “不可。”   “那叫你的字“明怀”呢?”   “……不可。”   姜娆“啧啧”两声,应了句:“好吧。”笑盈盈又倚回马车里了。   贺泠:“……”   ——原来是在故意拿他逗乐子。   进了城,宋城远比在奉明听到的情况好些,暂且还没有人堵在路上求皇家施恩救助。   虽刚受了灾,但公主和督使初到,宋城的官员还是办了一个小型的洗尘宴,歌舞曲乐一类都是没有的,只备了些许薄酒和几个简单的小菜。   而这次洗尘宴举办的地方,恰好是姜娆来过的。   是宋家。   宋家在宋城的地位,就相当于赵焱在北境的地位,由他们做东道主也不足为奇。   宴上,宋城的知县举杯,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向身份特殊的姜娆先开口:“敢问公主,这回陛下下了诏令,要微臣等劝导百姓屯粮改种,这屯粮倒好说,但这改种,棉花和葡萄这些作物,百姓们都是没种过的,怕是真要做起来,处处是难关,无从下手啊。”   姜娆只有十岁,在场的人都知道,知县问的是她,但余下的人目光都是看着贺泠的,在等他的回答。   “这事不难。”不想众人以为不谙世事的公主却答话了,姜娆有条不紊道,“此回南下,本宫一共带了专司种棉之人十八人,专司养种葡萄之人九人,预备先在宋城小规模试种,十日之内他们会根据此地的气候、土壤等,制出一套完备详细的预案,届时就要劳烦知县,命人将这份预案誊抄,分发给农户们,若有不识字的,你需得派人口头教授。”   宴上没有舞乐,姜娆的话音一停,园子里就格外寂静,众人像是都呆住了。   贺泠微微侧目,看向尊位上坐着的人。   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蛋依旧稚嫩,连声音都是娇声娇气的,可她的眼神却格外沉凝,他有一刻几乎觉得,这不过十岁的小公主,眸子竟然深得看不到底。   皇族的骄傲和尊贵仿佛与生俱来地刻在她骨血里,因她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自己的宫殿,自称一声“本宫”,恍惚间竟叫人有种“君临天下”的错觉。   他自然不知,她曾历经苦难,苦尽甘来后也曾辅政监国,是真的君临天下过。   对众人的反应,姜娆并不意外,她余光一瞟,看到贺泠望着她有些出神,于是在大家呆愣的时候,她极快地朝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   贺泠回过神:“……”   姜娆续道:“如今已是六月,想要有秋收,改种的事就必须加快加急,宋城是试点,改种之事还要尽快推向上殷各地,所以,若叫本宫发现有谁尸位素餐,或以权谋私,本宫必定严惩不贷。”   知县还愣着,听了这话没应声,一旁宋家太爷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连忙称“是”。   姜娆神色稍缓:“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贺督使,贺督使的话就是本宫的话。”   “是。”众人齐齐应声。   之后的问题,大约是因为众人被姜娆的气势所骇,这会儿看着一脸面无表情的贺泠,竟觉得他异常平易近人,所以都围着他问话去了。   姜娆一个人坐着,竟生出了几分被冷落了的滋味,于是忽然想到,当初贺泠冒了齐曕之名,在晋国做了奸臣,做了杀神,是不是也一直被孤立?   他那时孤身一人,心底是什么滋味呢。   姜娆正出神的时候,目光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匆匆进了园子,那小厮弯着腰疾步到了宋家老太爷身侧,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老太爷的脸色霍地一黑,手里的拐杖用力在地上点了一下。好在宴上的人都在围着贺泠说话,没人注意到他。   姜娆却被引去了思绪。   宋家老太爷年逾七十,花白头发花白胡子,长着一张年画上的福禄寿三神仙似的慈祥面孔,就连生起气来,除了眼睛瞪大了一点,鼻子耳朵并花白胡子,还是一副和蔼样子。   姜娆正猜着发生了什么事,老太爷站了起来,他身旁的宋老爷也忙跟着站了起来。   宋老爷穿一身铜棕色的长袍,五官和宋老太爷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瘦些,面上不带笑的时候,很有几分清风峻节的气度。   宋老太爷像是气呼呼要往园子外走,宋老爷拦住了他,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没拦住,宋老太爷就继续往外走了。   但他只刚走了半尺,半空中不知从哪里忽然扔下来一声厉呵。   “放我走!”   这三个字全然是被吼出来的,乍然砸向众人,一时间园子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没声儿了。   于是后头的声音就更清楚地砸了下来。   “放开我!放我出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宋家人。   “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宋老爷一脸尴尬,朝着众人拱手道歉,又向姜娆请罪,“公主恕罪,草民教子无方,那个混账崽子出去胡闹被抓了回来,底下的人愚笨,又叫他跑出来了,草民这就——”   “混账!”   宋老爷的话还没说完,气呼呼的老太爷已经吼出声了。   “……”宋老爷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更尴尬了。   老太爷虽年纪大,身体却硬朗,这一声吼竟盖过了园子外鬼哭狼嚎的声音,而随即,外头的人安静了下来。   不一时,几个小厮扭着一个半大的少年进了园子。   老太爷气得直发抖,那少年只刚哀戚戚叫了一声“爷爷”,老太爷的拐杖已经打了上去。   “混崽子,又在胡闹什么!不知道今日有贵客吗!”   少年痛呼两声,老太爷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立马压着人跪了下去。   宋老爷见状,立马也跟着跪下:“公主恕罪,督使恕罪,犬子无礼,惊扰了公主和督使大人,公主和大人尽管罚他,只是……只是草民斗胆,万请公主和大人看在稚子……无知的份上,留犬子一条性命。”   说起“稚子无知”的时候,宋老爷噎了噎——五公主就比他儿子大了一岁,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气死人。   而等听到“公主”“留条性命”这几句话,被按着跪下的少年这才被镇住,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又惊又惧地抬起头。   少年眉清目朗,五官还未全然长开,稚气未脱。   他有些惧怕地抬起头,却在看到姜娆的一瞬呆住——他在宋城,还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嘞,简直像年画娃娃一样。   而姜娆,也在看到少年面容的一刹,愣住。 第119章 搬院(番外)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在场众人还都没弄清楚什么情况,故而也没人仔细去分辨姜娆和地上少年的神色。   只宋老太爷拄着拐杖,见顽劣的孙儿还不赶紧磕头请罪,气得又一抬手,用拐杖用力在孙儿面前的地面上敲了敲:“混崽子,还不给公主和督使大人请罪!”   伴着“笃笃”两声,少年回过神,连忙磕头认错:“公主,我错了,我知错了!公主饶命!”   少年这几个头倒磕得实诚,宋老太爷松了口气,跟着说道:“公主、督使大人,稚子蠢笨无知,近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说要出门游历长见识去,连学堂都不去上了,今日正是将他从外头抓回来的,可不成想一个没看紧,哎,他就又跑出来胡作非为了。公主、督使大人,还请看在他年幼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草民今后定严加管教,再不许他这般鲁莽妄为。”   一众宋城的官员商贾们都屏着气,大气不敢喘一口,宋家的人更是安静,全都等着姜娆发话。   姜娆半晌没出声。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只是小县城的官吏们兴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室,今儿好不容易见到了,虽年纪小,又是个小姑娘,但却威严凌人,谁也不敢轻视,而恰好宋家小儿搅扰了公主驾,面对这样一位公主,便都以为宋家要遭殃。   这会儿姜娆不说话,所有人的心就都提到了嗓子眼,畏惧地看着她。   “公主。”贺泠轻声出声,唯有他发觉,小公主似乎是出了神。   姜娆眨了一下眼睛,神思回笼,地上的少年跪着,茫然又惧怕地看着她。   她终于出声:“你叫……宋元嘉,是不是?”   少年愣了愣,慢慢点了点头:“是、是……”   “你起来吧。”姜娆虚一抬手,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自有贺泠手下的人去搀扶他了。   宋家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宋老爷拱了拱手忙道:“谢公主不杀之恩,犬子无状,还请公主尽管责罚。”   姜娆无奈笑了一下:“不过就是少年人顽皮了些,什么杀不杀的,知了错、道了歉,便无妨,本宫既为公主,理应爱惜人命,不会罚过其罪。”   宋老爷刚要谢恩,宋老太爷按住儿子的胳膊,制止了他。   宋老太爷面上带了几分正色,苍老的声音字正腔圆道:“公主仁慈,可犯了错也理应受罚,不能只是道歉了事,还请公主降罚。”   对于宋元嘉,她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他,前世让他为上殷赔上了一辈子,这会儿说要罚,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罚好。   默然片刻,姜娆的目光慢慢转向贺泠,求救般的看着他。   方才还威重令行的“本宫”,这会儿又变成了小公主,浑像在学堂里被先生抽了回答问题的学生,不知答案只好眼巴巴地求着同座帮作弊。   贺泠:……   他沉吟了片刻:“这样吧,听说三日后城中有施粥,就让宋公子跟着下人们去帮忙一天,一来做了好事,二来看看民生多艰,兴许对宋公子有所帮助。”   这个惩罚不在责罪,意在教导,宋家人很是感念。   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商贾们又和贺泠商榷了购粮屯粮之事,洗尘宴就散了。   贺泠和姜娆按照安排就住在了宋家。   宋家给姜娆独备了一处院子,散了宴后贺泠送她回去。   她的话惯常很多,总缠着他说个没完,今日却不知怎么,一路上安静得过于乖巧了。   两人并行,贺泠稍稍落后半步,以区尊卑,一路上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两人脚步踩在石板上的细碎声响。   “公主认识那位宋公子?”贺泠忽然出声。   姜娆脚步滞了滞,摇头:“不认识。”   贺泠没说话。   两人不一时到了姜娆住的院子,贺泠将人送到门口,看着人进门。   姜娆只往里走了一步,又转回身:“贺泠哥哥,你住在哪里?”   贺泠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宋府安排的伺候的丫鬟都站得很远,微蹙的眉心才松了松,提醒道:“臣不是跟公主说过吗,在这里最好不要像刚刚那样叫臣。”   姜娆撇撇嘴:“好,那贺督使,你住哪里?”   贺泠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点灯的那里。”   姜娆看了一眼,脸色登时一垮,低低地哀叫一声:“这么远……”   贺泠没接话,对她的哀叹没有丝毫表示。   “不成。”姜娆噘起嘴,“贺督使离本宫太远了,本宫看隔壁就有个院子,贺督使搬过来挨着本宫住。”   “……”那他连称呼都避嫌,岂不是白避了?   贺泠深吸了口气,眼看他要吐出一大串的苦口婆心来,姜娆抢在他前面开口:“贺督使,本宫出宫来是一个人,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带,这里都是宋家安排的人,本宫不放心,本宫一个人害怕。”   一口一个“本宫”,整个人却半分没了宴上指点江山的气势,倒像个小孩子在耍赖,胡搅蛮缠不讲理。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娇蛮在小公主的身上一点也不惹人厌,好像她天生就该如此,就应该被迁就、被纵容。   贺泠眸光动了动。   他早打探查过宋城大小官员和商贾们的为人,知道宋家家风清正,宋家安排的丫鬟,决计都是没问题的。   可是,他这会儿却又想: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呢?若他离得太远,如何护公主周全?   至于这个“意外”可能是什么,或者这个“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却是没心思深想了。   他在想,是今晚就搬过来,还是明日一早再搬。   “今晚就搬过来。”她已经替他作出了回答。   就在他思索的工夫,方才耍赖的人已经又换了一副面孔了,那双小手大抵对他的衣袖很是喜爱,这一眨眼又攥了上来。   她拉着他的袖子晃呀晃,圆圆杏眼里盛着的月光也跟着晃呀晃:“贺泠哥哥,搬过来陪娆娆嘛,娆娆一个人真的会害怕的。”   “……”   “公主的闺名,对谁都这样毫不避讳吗。”他忽然道。   “啊?”姜娆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那道衣袖已经挣脱了,贺泠转身就走。   前世种种,她的心智到底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想和他再次开始,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她愣在门口。   望着贺泠走开的背影,她想叫住他,可是叫住他以后呢,难不成直接表白说“我只对你如此”?   她和他的前世,一开始就肌肤相亲,亲密无间,那时候他翻手云雨,她娇弱无依,一切好像顺理成章。   可如今,他克己复礼,她金尊玉贵,两个人之间,仿佛隔了什么。   姜娆低下头,有些茫然无措。   “公主。”夜风送来低沉的话音,离她有些远。   姜娆抬头,眨了眨眼——贺泠停了步子,正看着她。   隔得有些远,他脸上的神情看不清,但月色将他英锐的五官勾晕得柔和,竟显得温柔。   “回屋吧。”他说,“夜风凉。”   她愣了愣。   刚要应声,他的声音又随夜风送过来:“臣带人搬东西过来,时辰不早,公主先睡,好不好?”   她怔住。   好一会儿,她使劲眨了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哑着声音应了一声:“……好。”   贺泠搬了东西过来,姜娆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望了那烛光一会儿。   小公主低着头,站在门下闷声不响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他胸口有些闷窒,看一眼院子里,只觉得院子逼仄,一时不想进去,便又退了出来。   踩着月华走了几步,有人朝他行礼:“督使大人。”   他侧目一看,他恰好路过她院子,是宋家安排的丫鬟向他行礼。   他脚步顿住,迟疑了一瞬,问道:“公主睡下了吗?”   丫鬟回头看一眼屋灯:“像是……尚未。”丫鬟说得不确定,又解释了一句,“公主叫奴婢等不必在屋子里伺候。”   贺泠点了一下头,没作声,朝屋子看去。   站了一会儿,他提步:“我进去看看。”   什么男女有别,宋家的丫鬟是不敢说的,默默低头引了人进去。   贺泠走到屋门口停了步子,没出声,也不敲门,就只是站着,像是在听屋里的动静。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儿,有细碎的脚步声欢快地响起来。   很快,“吱呀”一声,屋门从里被人打开,贺泠一抬眼,就看见小公主只穿着一身寝衣立在门里,明澈的眼亮盈盈地望着他。   她带着几分邀功似的雀跃,说:“在等督使,我没先睡呢。”   贺泠脑子里那片闷声不响低着头的残影散了,夜风温柔,燥夏带来的闷窒一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默了片刻,语调沉凝:“公主不听话。”   姜娆“哦”了声,态度极是敷衍,又探出脑袋往外看:“督使搬过来了吗?”   贺泠侧动身子,将她整个人挡得严实,很快应道:“搬好了。”又说,“出门在外,公主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姜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她退回屋子里,低头看了一眼身上不宜示人的寝衣,却是笑了一下:“没关系啊,不是有督使保护我吗?” 第120章 帕子(番外)   这话贺泠没法回答,保护公主的安危,不包括在她穿着寝衣要安寝的时候还守在她身边。   他转了话头,问道:“筹款一事,公主打算何时同商贾们开口。”   姜娆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正色道:“我们才刚来,眼下还不是时候,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贺泠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外出,公主早些安寝吧。”   姜娆没再磨蹭,老老实实关了门,又踩着步子回去睡觉了。   贺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着屋子里吹了灯,就离开回他的院子了。   翌日。   改种屯粮,都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只听官吏们的说法自然不够,所以一早贺泠和姜娆就带着人出了宋府,乔装出门查看城里城外的情况去了。   为了避免太过引人注目,姜娆特意换了一身男装,打扮成了一般侍从的模样。   在外探查了一整天,黄昏时分一行人才回来。   在议事厅商议了今日分头所得的消息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贺泠和姜娆一同回院子。   如今已是六月,纵使日暮西山依旧热得厉害,姜娆热出了一身的汗,加上又东奔西跑的累了一天,这会儿走两步就要歇一步。   姜娆在一棵树下靠住,不肯走了:“歇会儿,就歇一小会儿。”   “公主已经歇了三回了。”贺泠无奈,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在这儿歇,不如先回去,沐浴后早些歇下。”   “不成,实在走不动了。”她如今这副身子,果真比不得上辈子那千疮百孔的“铁身板儿”。   贺泠便不催了,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   “贺督使,”姜娆倚着身子,蔫不唧忽然说道,“要不你背我回去吧?”   “……”   贺泠神色不动:“于礼不合。”   “要不抱我回去也行。”她嘟囔着又说。   “……于礼不合。”   “贺督使,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啊……”她不满地哼出声。   话音刚落,她突然瞥见树上有个白影子,这会儿天色将暗不暗,树影交异,乍一瞧见将她吓了一跳,浑身疲倦顿时一扫而空,从树下一下子跳开。   她短促叫了一声,贺泠皱眉,将人挡到了身后,朝那树上看去。   待看清,他神色一松,着实无语:“……一张帕子而已。”   “帕子?”她揪着他一截袖子,探头探脑看清了那帕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重新又要走回那树下去。   贺泠捏了捏眉心:“公主还没歇够?”   “不是,我想将那帕子弄下来。”   “弄下来做什么。”   “那应该是女孩子的帕子,女孩子的帕子丢了,若被人捡到,怕是有损清誉。”   “回来。”眼看小公主竟是要上树,贺泠只好捏着眉心往前走,“臣去。”   贺家世代簪缨,贺泠虽从文,却也是自小习武的,他飞身而上,很容易就将那帕子拿了下来。   说来也巧,两人在这树下逗留之时,不远处正有两个人走过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走过来的正是一主一仆两个女子,这二人看到贺泠手中拿的帕子,急忙上前。   “公子!”   贺泠和姜娆闻声,转头看过去。   走在前头的女子梳着双螺髻,柳黄色长裙腰间缀着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她长着一张鹅蛋脸,五官明丽,瞧着约摸比姜娆大两岁,身量已经抽了条,高上姜娆半个头。   很快她领着丫鬟到了近前,目光始终落在贺泠手上的帕子上。   “这位公子,这张帕子……是我的,公子可否归还?”   宋家的夫人小姐们贺泠和姜娆已经见过,这女子却是面生,贺泠多问了一句:“姑娘是宋家的人?”   女子摇摇头:“不是,我是宋二小姐的闺中密友,我姓郭。方才和二小姐在望雁楼上说话,帕子不小心被风吹了下来,特意来寻。敢问公子是……”   贺泠没答,只将帕子递回给这位郭小姐。   郭小姐的丫鬟上前,接过帕子退了回去。   郭小姐看了帕子两眼,忙道谢:“多谢这位公子,敢问……公子可是宋家的公子,我好像没见过呢。”   贺泠本不欲多说,但见郭小姐眼中似有疑虑,便淡声答了句:“本官姓贺。”   “本官……贺……”郭小姐神色猛地一变,赶忙朝着贺泠行礼,“原来是朝中来的贺督使,民女见过贺督使,方才是民女冒犯了。”   “无事。”贺泠神色不变,语调也依旧淡淡的。   郭小姐寻到了帕子,又道了谢,这便告辞和丫鬟离去了。   等人离开,贺泠便发觉姜娆望着二人的背影,又出了神。   “公主。”他出声唤她。   姜娆没应,身形定在原地。   傍晚起了凉风,那主仆二人的声音隐约传来,丫鬟像是在夸“这位督使大人好俊的模样”,又说“就连身边的侍从都生得玉琢一般”。   姜娆分明觉得那丫鬟好生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直到听了她的议论,她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贺泠蹙眉:“谁?”   那郭小姐身边的丫鬟,正是前世她和齐曕在宋城,那个往她手里塞了纸条、说让她帮她家小姐传诗的丫鬟!   因如今的时间还早几年,那丫鬟的模样和记忆里相比还有几分稚嫩,又只有一面之缘,她这才一时没想起来。   说起来竟这样巧,前世相遇,她也穿了一身男装,被那丫鬟当做了侍从书童,这回竟又是如此。   “公主认识那二人?”贺泠见她一脸懊恼,又问了一句。   姜娆正后悔,刚刚竟让贺泠帮那郭小姐找回了帕子,这会儿听了贺泠的话,很是沮丧地摇摇头,前世那些纠葛,她如何和现在的他说。   可按照她刚才的反应,贺泠却不信她不认得。   见她否认,贺泠挑了挑眉梢,提步往二人院子所在的方向迈开脚步:“公主久在深宫,想不到却是遍识天下,宋家的小公子和郭小姐主仆,公主竟都认识。”   姜娆冷静下来,听见贺泠说他认得宋元嘉,才晓得她昨天说不认识,他根本就没信。   她的确认得这几人,也实在没法儿解释,干脆反唇相讥:“贺督使常在奉明,不想刚来这宋城没两天,便因缘际会结识了一位娇俏可人的大家小姐,贺督使也不赖嘛。”   贺泠倒是一点不生气,反而有点好笑:“何来因缘际会,那张帕子说起来,还是因公主臣才取下来。”   “……”姜娆一噎。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是这主仆二人,她说什么也要自己上树!   姜娆步子顿了片刻,腮帮子一鼓闷头往前走:“不跟你说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她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想把贺泠甩在后头,可只走出两步,就一脚踩上了一块石头。   那石头不大不小,光不溜秋,她走得急步子不稳,竟是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往前栽了下去!   贺泠伸出手,动作瞧着不紧不慢的,却将人及时的稳稳扶住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连语调也被笑意染得温和:“公主慢些,别摔着。”   “不、不用你扶!”她外强中干,声音都有些发虚。   他依言守礼地收回手,什么话也没说,唯有眼底的笑意,轻轻浅浅。   姜娆蓦地红了脸,等她发觉脸颊烫了,连忙低下头,急急朝院子走。   她的身后,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不近不远。   *   一夜过去。   经过前一日在城中的探查,姜娆和一众官员开始制定改种的初步章程,而买粮储粮之事,贺泠也和宋城的富商巨贾们商议了一番。   贺泠这头的人先走了,他在屋子里制定购粮方案,还包括新建粮仓的一应事宜。   这时,刑恩从外头进来了,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刑恩将食盒放到贺泠案头:“公子,都忙了半日了,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贺泠提笔正写着什么,没应声。   刑恩见他也没拒绝,就干脆将那食盒打开,让香味飘出来:“公子,这点心瞧着就精致,味道肯定不错。”   贺泠写完了一句话,这才抬眼看了一眼,却也好像没打算吃,只问:“宋家厨房送来的?”   “不是。”刑恩这才将要带的话转告他,“这是一位姓郭的小姐送来的,说是谢礼,让属下代为转交。”   贺泠望着那点心,眉心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着笔:“退回去吧。”   “啊?”刑恩一愣,“退回去……不太好吧?”   贺泠头也不抬,语气已然不耐:“你不知道我不喜甜么。”   刑恩:……   之前五公主送的那些甜腻腻的点心,他以为主子是因为对方是公主,当着面不好拒绝,所以勉强吃了几块,等公主走后,他本打算帮主子处置了,可没想到却被斥了一通。   好嘛,他以为主子口味变了,哪晓得今个儿又不喜甜了?难道口味又变回来了?   “可是……”刑恩将食盒盖上,“可是那位郭小姐好像已经走了。”   贺泠又写完一行字,抬眼:“那就扔了。”   刑恩:……   “……是。”刑恩应了声,提着食盒往外走。   “再有——”身后的人忽又续道。   刑恩忙停了步子,转回身听令。   贺泠冷声道:“以后来历不明的东西,别拿到我跟前。”   刑恩寒毛一凛:“是!” 第121章 施粥(番外)   两日后。   宋家联合宋城的一众富商巨贾在城中搭建粥棚施粥。   姜娆这日穿了一身简素的长裙,言明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为的就是安抚百姓,让百姓知道朝廷始终心系他们。   宋家年轻一辈的几个公子小姐也在粥棚帮忙,宋元嘉因是受罚,就在贺泠和姜娆眼皮子底下,他今日倒十分安分,忙里忙外,一点懒也没偷。   宋家二小姐瞧见,连夸了他好几遍,又说:“果然父亲和爷爷都管不住你,还是公主镇得住。啧,我可听丫鬟小厮们说,那日在宴上,你瞧见公主一下子眼睛都看直了。”   宋元嘉忙得满头大汗,听了这话,脸上更是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连忙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可没有!再说,就算爷爷和公主不叫我来这里帮忙,我原本自己今日也打算过来的。”   宋二小姐点头,敷衍应和:“是是是,今日施完粥,你正好混在人堆里就地出走,不然家里天罗地网,你轻易可逃不出。”   “二姐!”宋元嘉说不过,气得直跺脚,“爷爷和父亲总说我还小,可公主也就大我一岁啊,她那样尊贵的身份,还是个女子,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放心让她千里迢迢来宋城,凭什么公主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宋二小姐闻言,目光下意识朝不远处的公主看过去。   不大点的个头,芊芊细细的身量,一眼看去就晓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是偏生脸上一片肃容,举手投足持重从容,俨然是个合格的上位者,和宋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摆在一起,竟半分也不显得违和,反而自有一股过人的气度。   宋二小姐一时没法子驳弟弟的话,但又觉得自家弟弟和这位厉害的公主一点可比性也没有,干脆岔开了话题:“好了好了,你近来是越发没规矩了,看到郭姐姐也不问声好?”   宋二小姐身后,正是她的闺中密友郭小姐,她今日也来帮忙施粥。   宋元嘉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清怡姐姐。”   郭清怡和宋元嘉寒暄了两句,宋元嘉就去忙了。   郭清怡朝不远处的姜娆看了一眼,问宋二小姐道:“那位……是五公主吗?”   “是啊,五公主旁边那位,是贺督使,你不是前几日找帕子的时候恰好遇到贺督使了吗。”   郭清怡点点头,心里想的是何止是遇到了贺督使,没想到那日贺督使身边小侍从打扮的人,竟是公主。   “走吧,我们去帮忙。”   宋二小姐招呼了一声,郭清怡跟上她的步子,走出几步,又偏过头去看了不远处的二人一眼。   ——贺督使和公主……应当只是君臣的关系吧?   宋城灾情尚不算十分严重,过去了半日的光景来领粥的人却还是络绎不绝,遑论那些灾情更严重的地方,大抵有许多人已经被活活饿死。   天气热得厉害,宋家几位小姐和郭小姐很快撑不住,宋元嘉小小年纪,兴许是喜欢成日到处跑的缘故,却还忙着。   贺泠本欲叫姜娆去休息,却见她一点疲色都没露,只是因为日头太晒,两边的脸颊被灼得通红。   如此又忙活了一个时辰,来领粥的队伍这才看到头。   过了午时,日头更毒了,不仅施粥的人撑不住,排队的人本就饿着,更是摇摇晃晃眼看要站不稳了。   燥热和暴晒让人心也跟着浮躁起来,没一会儿,有一个高高的男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嗷嗷啼哭的小姑娘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他仗着身形用力一挤,一下子就将为首正要领粥的老妇人挤歪到了一边。   姜娆站得不远,看见他抱着孩子上前就觉得不对,这会儿看到他的举动,皱了眉快步走过去。   舀粥的正是宋元嘉,他舀起一勺粥还没施出去,老妇人就被挤走了,男人的碗随即抢递上来,男人朝他讨好地笑:“公子,行行好,我女儿快饿死了,先给我们施粥吧。”   青年壮年有力气,扛沙包跑杂活怎么都能混口饭吃,是以此处排队的,多半是老弱妇孺,谁又不是走投无路快饿死了才来的呢?   老妇人被撞得不轻,本就没吃饭,一下子被撞得眼冒金星,哀叫了两声跌坐在地,眼看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快来救人!快来!”宋元嘉喊了一声,有人立马靠过来,宋元嘉则将手里的粥勺“砰”一下扔回了大锅里,瞪着男人道:“你急着领粥,就能故意撞人吗!”   “那、那我自己舀了……”男人直接用碗作勺,径直舀进了锅里。   宋元嘉反应过来急叫一声:“你做什么!?”   他赶忙伸手阻止,可就在这一瞬,那男人生怕他夺粥,动作猛地激烈起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谁都没注意手上的分寸,两人一番争执,那锅粥竟是猝然被打翻了去。   粥是刚熬出来的,还烫着,那滚烫的水稠飞荡起来,朝着宋元嘉泼溅过去。   “啊!”   宋元嘉惨叫一声。   然而,等他叫完,却发现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耳旁有谁“嘶”了一声,他眯开眼,看见了挡在他身前的皇室公主。   “公主……”   “公主!”   宋元嘉茫然唤出声,他的声音被另一道声音盖住,是那位贺督使。   贺泠一把抓过姜娆的手,向来白皙细嫩的小手,手背上被烫红了一大片,没一会儿就起了一片小水泡。   他神色立时冷了,极是严厉地看了姜娆一眼。   姜娆本来只顾着疼,被他抓了手腕查看伤势,一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顿时一阵心虚。   毕竟,他前世就不喜宋元嘉。   “我……我没事。”她底气不足道,声音很小。   周遭喧哗着,那抢粥的男人已经被制住,但粥到底打翻了,排队的人有的已经低低哭起来。   姜娆的声音混在这些声音里头,低的几乎听不见。   但贺泠却听清了。   他蹙了蹙眉,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出口,他转头吩咐刑恩在粥棚照看,抓着她腕的手没松,瞥了她一眼,说:“回宋府。”   是命令的语气。   “公主!”宋元嘉这时才回过神,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公主你……你没事吧……”   姜娆没来得及说话,贺泠侧过身子,故意将她被烫伤的手露出来:“公主兼爱子民,宋小公子不必过于介怀,公子年幼,之后的施粥,还是照看好自己。”   这话的内涵,如今的宋元嘉听不出,姜娆却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   “公主兼爱”——“非待你特殊”   “不必过于介怀”——“你别多想”   “照看好自己”——“少给别人惹麻烦”   “……”姜娆深看抓着她手腕的人一眼。   宋元嘉于她,不是亲弟胜似亲弟,前世他为她守上殷,守社稷,辛劳一生,这一世,别说烫伤,就是断一条胳膊,她也在所不惜。   “抬脚。”身侧人忽然出声。   姜娆回神,原是已经到了马车前。   她却没抬脚:“真回宋府啊,只是一点小——嘶!”   贺泠抓着她手腕,只是将她的手颤动了一下,一股剧痛就从手背上泛了起来。   “上车。”贺泠命道,嗓音低低的,有些冷。   “哦……”她乖顺应了,由他扶着她后腰,上了马车。   回了宋府,当即请了大夫处理伤处。   大夫却只开了药,至于上药,便交给贺泠了。   姜娆坐在凳子上,被烫伤的手支在桌上。   贺泠给她上药,神色很不好看:“公主当真是爱民如子。”   姜娆知道症结所在,忙放软了声气儿,乖巧道:“若今日换了贺督使,我也一样奋不顾身。”   贺泠面色未改,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臣还不至于和那个宋公子落到一样的境地。”   他顿一顿,神色微敛,低下头语调带了几分认真:“臣更不会让公主因臣受伤。”   姜娆讨好的笑滞在了脸上,一瞬后,她重新笑起来,眸子里的惊喜缀成一泓莹澈的辰光。   她凝神专注地看着他,只看得贺泠不自在起来。   他瞥她一眼:“公主瞧什么。”   她不答,哼哼着撒娇:“有点疼……”   “……”他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疼……”她不依不饶,“吹吹嘛,吹吹就不那么疼了。”   “……”   她也不催,只眉心一蹙一蹙的,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他到底低下头去。   她说疼不是骗人的,是真的有点疼,他吹一吹,也是真的不疼了。   “还疼不疼。”贺泠问,语气已不是方才那般,因他神色专注沉凝,清冽的眉目间带出了几分柔色。   “不疼了。”她轻声说。   贺泠“嗯”了声,仍是给她吹着。   上完了药,外头施粥的事大概也快结束了,贺泠索性就不去了。   他起身:“公主好好歇息,明日一应事宜由臣处置,公主不必忧心。”   有他在,这些她是不担心的,她只问:“那……督使明日还来给本宫上药吗?”   贺泠转过身正要走,闻言脚步顿了顿,默了片刻说:“……于礼不合。” 第122章 独食(番外)   宋家老太爷年纪大了,虽有心去粥棚帮忙,身子却扛不住酷热的日头,只能待在府中。   得知姜娆受了伤,又是因为保护宋元嘉,火急火燎就赶了过来探望。   宋老太爷进门的时候,姜娆觉得热,正举着扇子扇风。   丫鬟通报了一声,姜娆准了人进来,宋老太爷一看她自己摇着扇子,立马斥责近旁的丫鬟:“你们这几个不省事的,怎么能让公主自己动手,还不快去给公主扇风。”   “免——免了免了。”姜娆一抬手,想制止听了训就要上前接过扇子的丫鬟,但她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摇着扇子,抬起来的手正是受伤的那只,一动,手背剧烈一痛,她声气儿都跟着抖了一抖。   宋老太爷看她脸色就知道她的伤很严重,老太爷将拐杖递给丫鬟,庄庄重重地朝着姜娆拱手弯下了腰:“公主大义,仁善无双,不仅躬亲去粥棚施粥,为了草民那不成器的孙子,还连累公主受了伤,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姜娆忙将扇子放下,起身亲自搀了老太爷一把:“宋老太爷,不必多礼。宋家乐善好施,急公好义,满门忠厚。宋小公子虽年幼,但他在粥棚尽心尽力,半分未失宋家风骨,本宫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不过……”   姜娆话音顿了顿。   “公主有话但说无妨。”   姜娆于是点点头:“本宫的确有一件事想请老太爷您和宋家相助。”   姜娆走到桌边,示意宋老太爷坐下。   丫鬟搀着老太爷坐下,将拐杖递回他手中。   姜娆这才坐下道:“今年闹了蝗灾,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眼看或将又有旱情,民生只怕会愈发艰难。宋家仁义,银钱上的富余也拿了许多出来救济贫苦,但——本宫还是不得不开这个口。实不相瞒,本宫想请宋家捐出一些银子给朝廷,朝中有要用。”   前半截话说得宋老太爷连连点头,只等说到捐银子,老太爷怔了怔,旋即一脸迷茫。   姜娆又道:“本宫知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恐又有旱情,朝廷理应给百姓赈灾款才是,万不该还来要银子。事实上,国库的确还有很多银子,只是,若今年真有旱情,国库的银子用以赈灾之后,只怕就要捉襟见肘了。若之后再遇到别的事,就无能为力了。”   “公主,这……”老太爷捋了一把胡子,“国库空虚自然不是好事,草民等既有余力,若来日朝廷真有要用银子的时候,草民等定竭尽全力,绝不推脱。”   话里的意思,即是如今这时候,不太愿意为了未可知之事出银子。   若真需要,就等到需要的那天。   “老太爷,您可有想过,有些事,临到头了才应对,恐就为时晚矣。”   姜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不能说得太明。   晋国和上殷之战,若走漏了风声,怕只怕晋国的眼线传回消息去,晋国会提前动手。   姜娆见宋老太爷没说话,并未再劝:“方才所言,只是请求而已,老太爷若为难,拒绝也没事。本宫在宋城还要待上几日,还请老太爷这几日能好生思量,离开前,万请给本宫答复。”   “……谢公主体谅。”   宋老太爷出了门去,姜娆拿着扇子又扇起了风,这回却有些走神,她对宋家最后的回答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但,凭前世她对宋家的了解,凭父皇这么多年仁政治理天下,普天之下,应当还是信任姜氏皇族的人多吧。   “公主……公主?”   丫鬟又进了门,连唤了两声姜娆才回神。   “何事。”   “是府里二小姐的朋友郭小姐,郭小姐家里是开药材行的,知道公主您受了伤,特意送了药过来。”   一说“郭小姐”,姜娆当然知道是谁,立马想起了之前帕子的事情。   但人家是好心,她虽心里有点别扭,还是收下了。   丫鬟这才将药送进来,放到了桌上,退出门去——姜娆叫她们不必在屋子里伺候。   丫鬟刚一出门,就对门外的同伴说:“我瞧郭小姐不是来给公主送药的,怕是借着送药的机会,想看看……”   看谁,丫鬟没明说,两个人只对了个眼神,彼此就明白了。   “只是,郭小姐的家世在咱们宋城虽算得上出众,但若放在都城,怕是会被比下去吧?”   “那也未必,郎有情妾有——”   “你们在说什么?”   姜娆在二人背后骤然问话,她脚步轻,不知何时出来的,两个丫鬟被吓了一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公、公主……”   “你们两个,进来回话。”   *   第二日。   到了换药的时辰,姜娆坐在桌边等着人进来,听见脚步声,朝屏风看过去,却看见走出来的人正是贺泠。   她怔了怔。   昨日他说“于礼不合”,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姜娆有点高兴,但嘴角还没来得及上扬,想起丫鬟的话,又瞬间压了下去。   她神色这转瞬即逝的变化没逃过贺泠的眼睛,小公主一脸闷闷,显然不高兴。   贺泠唤了声“公主”,说是来给她换药,别的话却没说。   一夜过去,她手背上的烫伤已经好了许多,但伤处仍是碰一下就疼,可今日她却一声不吭,更不肯同他撒娇。唯有时不时蹙起的眉心,暴露了她的隐忍。   贺泠抬眼看她一眼:“今日不疼了?”   姜娆撇着嘴:“不疼。”   她脸上苦大仇深的神情让她的否认变得生硬,贺泠挑一下眉:“谁惹公主生气了。”   姜娆终于吝啬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开目光去,干巴巴答了两个字:“没谁。”   语气配上表情,破绽百出,且,意有所指。   贺泠沉默。   他继续给她上药,过了一会儿忽然低着头问:“是不是臣昨日太凶了,惹公主不高兴了。”   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声音像是也怕弄疼了她似的,放得低低的。   他个子很高,俯首垂目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五官就少了几分攻击性,侧脸看起来异常的顺从和温柔。   姜娆用余光瞟了一眼,只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仿佛面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再多逗留片刻就会被卷入其中。   她将无处安放的目光眺远,放在了进门的屏风上,答说:“不是。”   伤处轻柔的动作兀然停了,姜娆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身子僵了僵,直到过了一会儿贺泠还是没动,她才不得不转回目光看他。   她的视线在半空被他捉了去。   他看着她,眼底温和:“不是什么,不是昨日之事么。那这么说,公主的确是不高兴了,也的确是臣惹了公主。”   “……”姜娆一噎,他倒猜得准。   她心里十分想听他的解释,但又不好说出口是为了哪件事,别别扭扭了半天,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上药暂且搁停,他托着她的手,指腹无意地挲过她掌心,他没察觉,似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姜娆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嘟嘟囔囔飞快暗示了一句:“你吃独食……”   这也不是她的心里话,但敏锐如贺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他讶然了一瞬:“是因为……郭家小姐送来的点心?”   姜娆不说话,低下头去,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   贺泠笑了,低下头继续上药之事,他嗓音轻缓:“那点心臣没吃,叫刑恩扔了,不过……”他忽然又抬头,她悄悄看他正被他逮住,他笑问,“公主为何要为此事不高兴。”   那双流转多姿的桃花眼像是漩涡,她一时被那里头深味的笑意所惑。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脸烫烫的。   她慌忙低下头去,闷头闷脑胡乱答说:“就是……就是怕你吃独食啊……”   女儿家的小心思,纵使她已经历经两世,也无法全然掌握自己,她不知道,这会儿她显得很笨拙,不再悬于神坛,高不可攀。   望着面前几乎手足无措的人,贺泠眸色稍凝。   下一刻,他笑意愈深,沉声应她:“好,不吃独食。公主也要记得,外头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入口,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他说的什么她根本没听进去,总之胡乱应了,随即生怕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立马转移话题,“那个、那个……督使不是说今日不来吗……”   “臣何时说过不来。”   “昨日不是——”   “臣只说,于礼不合。”   “那今日……合了?”   贺泠瞩她一眼,不说话了。   上完药,直到贺泠走,他也没说他今日为何会来。   姜娆想了想,召了一个丫鬟进来问。   丫鬟似有些心虚,低声答道:“贺督使今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只是刚刚来的时候,督使忽然下令,若奴婢等为公主上药,公主因为疼哼了哪怕一声,奴婢等就得自己去领手板受罚。”   丫鬟急忙请罪:“公主恕罪,奴婢等手笨,实在怕受罚,贺督使这才……这才不得已进来为公主上药……”   丫鬟说完,小心翼翼地瞟桌边人的脸色,却见公主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口口声声于礼不合,但为了她,他可以将所有不合礼数,都变成顺“礼”成章。   “公主。”   刑恩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姜娆回神:“进来,何事。”   刑恩转过屏风,就在屏风边上停下脚步。   等丫鬟退下,他道:“启禀公主,昨日粥棚闹事一事,督使命属下严查,没想到属下发现那插队抢粥的男子,竟然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挑事的。”   “挑事?”姜娆心口“咯噔”一下,她直觉此事不简单。   刑恩点一下头,续道:“收买那男子之人属下已经活捉,督使正在审问。督使问,公主要不要过去看看。”   姜娆径自已起了身:“走。” 第123章 刺客(番外)   宋家是商户起家的,声望再高,如今还是做生意的,做的还是干净生意,府上自然没有刑房黑堂一类的地方。   贺泠找了个冷僻不住人的院子,就将人扔了进去。院子四周再叫手下人一围,里头就是抽筋扒皮也惊动不了宋家人。   不过,暂且倒还未到抽筋扒皮的地步,只是挨了几鞭子,受刑的男子已经有些抗不住。   姜娆跟着刑恩进了院子,关人的屋子里很安静,没听见用刑的声音。   她便也没做心理准备,推了门直接就进去了。   “吱呀”一声。   贺泠转过身,就看见门口刚进来的姜娆猝然停了步子,一脸骇然的神色。   贺泠皱了一下眉,侧过身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视线挡住,目光一挑,看向刑恩:“公主来了也不知通报么。”   “属下……”   “没事。”   姜娆截断了刑恩的话,她朝里走,问贺泠:“他为何怂恿人在粥棚闹事。”   屋子里的场面不太好看,虽只是用鞭子抽,但这鞭子有倒刺,“哗啦”一鞭子下去,能带下一整片的皮肉。   是以,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绑在柱子上的人更是鲜血淋漓,浑身没一块好地方。   贺泠本打算和姜娆在外头说,她的脚步一转,却已经绕过他,到了柱子前。   贺泠背着身沉默了一瞬,跟上了她的步子:“不是什么硬骨头,说是要搅乱宋城的局势,让宋城大乱。”   姜娆看向他,知他还有后话。   贺泠续道:“宋城是朝廷屯粮改种的试点,一旦大乱,其它地方的政令推行必定受阻。若是此令被迫搁置,下半年真要有了旱灾,上殷又要有一劫了。”   各国之间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但在这种时候,姜娆不得不多想一些。   前世上殷之灾,晋国所选发难的时机的确极好,正是上殷先后经历蝗灾和旱灾之后,国库空虚、军资紧张的时候。   如今眼看上殷对旱灾未雨绸缪,晋国若一早就有入侵之心,这时候当然要来破坏这绸缪之计。   “审出来是谁的人了么。”   “他自称是漳国安插在宋城的细作。”   “……督使信么。”   贺泠看姜娆一眼:“公主信么。”   姜娆没答,转身往外走。   贺泠跟上她:“此人所说,或可让他写下来,飞鸽传回奉明,请陛下过目。”   姜娆点点头:“写完先别取他性命,我带宋老太爷来看一眼,或许对我们筹款之事有所助益。”   *   升斗之民,心有家国,却未必看得清诸国之间的暗流涌动。   宋老太爷亲眼看了这挑拨闹事之人,当然,在老太爷看之前,刑恩叫人将这细作简单收拾了一下,免得吓坏了老人家,宋老太爷见过此人后,没过半日,就亲自找到了姜娆,答应了筹款之事。   改种之事虽有波折,但大体上一切顺利,姜娆和贺泠在宋城的事了结得差不多了,没过几日,一行人就要离开。   一早马车等在了宋府门外,一应官员商贾皆来相送,彼此说了几句,姜娆一转眼,看到宋府门外不远,郭家小姐等在那里。   她显然不是来找宋家二小姐的,目光却时不时朝他们看过来,至于是在看谁,她就不知了。   很可能是在看贺泠。   想到这里,姜娆的目光有些飘忽,那些官员一张张嘴巴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她也有点听不进去了。   下了台阶,送行的话说了一箩筐,总算也说完了。   姜娆和贺泠往马车去,那守在不远处的郭小姐果然动了,朝他们走过来。   姜娆本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上马车,谁知郭清怡叫了一声:“公主!贺督使!”   她只能停下步子,等她过来。   郭清怡到了近前,朝着二人袅袅婷婷行了一礼,起身道:“公主,督使,郭家在临近几个县城都有生意,这月正是半年查账的时候,家父命民女前去。路途遥远,虽有护卫,但不知……可否与公主和督使同行?”   督使是臣,公主为君,能不能同行自然是公主一个人说了算,但郭小姐话是问两个人的,目光却是落在贺泠身上,移不开一般。   姜娆心里一阵郁闷,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不答,转头看贺泠。   似有所觉,他偏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贺泠道:“也好。郭小姐一介女流,如今安都不太平,同行也无妨。”   “真的!?”郭清怡面露喜色,眼睛都亮了起来。   贺泠没再应声,只吩咐刑恩照看郭家人,转身同姜娆道:“公主,请上马车吧。”   姜娆没想到贺泠会答应,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猛地蹿了起来,但她转念一想,如今她和贺泠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兴许都不知道她的心意,又为何要顾忌她的感受呢?   她踩上脚凳,背对着二人时,也懒得掩饰眼底的寞然。   腰后落下一掌温热,姜娆晃了晃神。   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脊背一僵,瞬间瞠圆了眼。   她转头,迎上贺泠深寂的眸,他一手扶着她后腰,一手牵着她的手,低头慢悠悠道:“公主,当心脚下。”   他不是没扶过她,但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亲近的姿势,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宫里太监或许可以这么服侍娘娘,但身为一个正常的男子,这样的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   用他的话说,这叫“于礼不合”。   “你——”   “公主,请。”   贺泠挑开车帘,微微弯腰。   刺目的日色投射在他面庞上,落于长密的睫羽,将他眼底的情绪笼上一层晕光,变得模糊不清。   她方才那颗焦躁的心稍稍安静了些,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外头,郭清怡看着贺泠跟着进了马车,愣了愣。   刑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公主身份尊贵,督使为护公主安危,一直是片刻不肯稍离,来时也是同乘。”   “原来如此……”郭清怡的声音低下去,眼底掩不住落寞。   郭家的马车跟在队伍的后头,两拨人并作一拨,竟显得浩浩荡荡。   一行人离开宋府,出城去。   姜娆坐在马车里,马车微微摇晃着,她的目光像是受了马车的影响,无处安放。   “公主今日倒安静。”贺泠悠悠说了句。   姜娆瞟他一眼,嘀嘀咕咕说:“督使今日倒没讲礼数。”   两人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什么。   贺泠撩开侧帘,朝外头看:“那位郭小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早叫她看清,断了念头的好。”   姜娆神思稍定,品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贺泠“嗯”了声。   “那……你想早叫她看清什么?”   ——是看清你不喜欢她,还是看清你喜欢我?   姜娆却不敢问得太清楚,他动不动将“礼数”二字挂在嘴边,她要问出来,他怎么答他不知,但肯定又要说一句她问的话“于礼不合”。   贺泠转过头,望向她,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放下侧帘。   姜娆无端紧张起来,正待面前的人要开口,这时,一道破风之声猝然响起。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贺家簪缨世家,贺泠也当即反应过来。   “公主小心!”   几乎话音落下的一瞬,贺泠闪身靠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她身子轻,几乎是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手揽住她腰,将她娇小的身量裹在怀里,两个人跻身于车壁与车壁间狭小的角落,等着一阵箭雨暂歇,外头起了厮杀声。   “公主、督使,小心!”外头刑恩大喊。   下一刻,“唰”一声,车窗侧帘被一柄长刀骤然划开,利刃一卷,帘子四分五裂。   四四方方的车窗外,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这人蒙着面,身上却穿着百姓的衣服,口中喊道:“狗官在这!天降罚,君不贤,杀了狗官和这个皇族公主!”   这人喊完,马车被一片喊杀人瞬间淹没。   这回来宋城带的人不多,虽都是好手,但到底分身乏术。   马车里已经不安全了,贺泠一手抱着姜娆,一手在车壁上用力一推,两个人被一股强力弹开,朝着车帘外飞身出去。   二人刚一出去,马车就被七八柄长刀砍了个遍体鳞伤,摇摇欲毁。   姜娆只觉腰上力道稍松,下意识低头,却见贺泠的腰侧,不知何时被刀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冒。   “贺泠哥哥……”   她低着头惊惶出声。   贺泠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把刀,抱着怀里的人挡杀刺客,竟还有精力分神,看了怀里的人一眼。   因只是一眼,他见她垂着头默默不语,以为她是吓到了。他握着她的腰,将人抱紧些,嗓音沉沉落下,不慌不忙:“公主不必担心,有臣在,定护公主无虞。”   说话间,他已与人过了十数招,这时,左右两边各有一人同时攻上来,角度刁钻,他一手挥刀杀向右侧,左侧的人,他急中不得已,只得顺手拔了她头上的簪子,用力掷出去。   两个刺客同时倒下。   而他怀里的人,长发倏然散开,三千青丝如瀑,茫然抬眼看他。   有那么一刻,周遭的喊杀声似乎都销匿无踪了,天地之间,只眼前一人。   “贺泠哥哥……”她仰头望着他,空茫的声音像是穿过千年万年,叩入他心门。 第124章 非我良人(番外)   宋城是个县城,不算大,当街发生这么大的乱子,官府的人很快赶了过来。   这些刺客十分警觉,眼看没有得手,在官兵赶来之前秩序井然地全数撤退,毫不恋战。   等官兵掌控局面的时候,四周已经只剩下部分刺客的尸体,被抓住的则当场咬破了口中毒药自尽,最后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知县领着手底下的官排成一排立在街边,齐齐朝姜娆和贺泠请罪:“下官等治理地方不力,竟当街发生了这样的事,万幸公主没有受伤,可督使大人却……下官等百死莫赎啊!”   事后说这些话毫无用处,姜娆只听了两句就皱了眉。   这么大一批刺客潜在城中,知县却毫无所觉,可见太平久了,官员对此多有疏漏松懈。   “公主,督使,下官等一定竭尽全力追查刺客,将这些胆大包天之徒绳之以法,还请公主和督使息怒,十日内,下官等必给公主和督使一个满意的结果!”   知县这几乎是立下军令状了,姜娆看他一眼,却道:“不必查了。”   “什、什么……”   “本宫说不必查了。”姜娆又重复一遍,“你们只需加强戒备,再不要出现这样的事,另,督促落实好屯粮改种一事,至于这些刺客……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这些刺客打着百姓的旗号,若是她和贺泠在宋城出事,必定挑起朝廷和民众之间的争端,这时候希望有这种争端的,无疑只有包藏祸心的晋国。   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声音很小,知县等人没听清,但她说不必查了,他们却是的的确确听清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连忙应了声,心中暗道屯粮改种之事可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随行来宋城的大夫这时候才在一片混乱中寻到了药和纱布,赶来给贺泠包扎伤口。   知县躬身,指了指一处茶楼示意:“督使,还请移步。”   伤口一直在出血,贺泠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摇摇头,却不去那茶楼:“你命人立即再备一驾马车,本官和公主即刻启程,回奉明述职。”   姜娆搀着他,愣了一下:“那你的伤……”   “无碍。”贺泠语气笃然,又对知县道,“还有,从县衙抽调两队人马,要身手最好的,护送本官和公主离开安都。”   “这……”知县望了贺泠的伤口一眼,有些担忧,但也只能听命,“是。”   知县的动作很快,因贺泠有伤,他不出片刻就不知从哪里弄了一驾马车来,竟比原先那辆马车还大些。   姜娆搀着贺泠上了马车,刑恩跟在后头,手里拿着药和纱布。   姜娆扶贺泠坐下,转身从刑恩手里接了药和纱布,刑恩本要进马车帮贺泠包扎,手里的东西忽然全被拿了去,脚步一时顿住,有些茫然。   他只好朝贺泠看过去,贺泠却没看他。   刑恩不知道怎么办,看了尚未及笄成年的公主一眼,在马车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小公主察觉,看向他:“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去县衙接收一下知县分派来的人手,安排好准备启程。”   “……是。”   刑恩跳下了马车,办差去了,姜娆这才安心给贺泠包扎伤口。   不过一小会,他腰侧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和衣袍的布料糊在了一起,她小心翼翼揭开,处理了血污,又上了药,最后给他包扎。   这一番动作十分熟练,像是做过千百回似的。   贺泠垂目不语,等她包扎完,问了一句:“公主之前……经常给人包扎么。”   姜娆手上的动作一顿:“……我自小顽皮,经常受伤,怕别人悄悄找父皇母后告状,所以受了伤一般都是自己处理,或是叫红叶帮我处理。”   “原来是这样。”贺泠低低应了声,像是认真听了,又像是随口这么应了一句。   他低着头,不知是在看自己的伤口,还是在看他腰腹前晃来晃去的那双认真的小手。   姜娆包扎好了伤口,正要撤身,目光一转,却看见贺泠上半截衣襟上也浸了血出来。   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牵动之前的箭伤了,我看看!”   “公主……”贺泠蹙了蹙眉,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面前的人动作迅速,已经将他的衣裳剥开了。   姜娆一看,果然,心口的伤又裂了。   原本这么久过去,这伤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今日骤然遇刺,贺泠和刺客动了手,旧伤复发也是难免。   她眼底浮起一层深重的忧虑。   贺泠见她这个样子,抬手拨了拨衣裳,将沁血的伤口挡住:“只是牵动伤口、微有开裂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不知哪句话戳到了小公主的愁肠,面前的人眼眶一红,眼看要落下泪来。   贺泠心口一紧。   他未曾想过,他不怕战场厮杀,金戈铁马,也不怕朝堂暗涌,尔虞我诈,却独独,怕一个小姑娘的眼泪。   他可能是上辈子让她哭得太多,欠了她的,这辈子来还债了,所以她一哭,他心口就堵得厉害。   心随意动,望进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里的一瞬,他的手不自禁抬了上去,捂住了那双杏眼。   盛夏炎热,方才一番缠斗,他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正烫得厉害,而她的肌肤却凉凉的,掌心触及的一瞬,仿佛是落进了一片孱薄的雪花。   他的手莫名一僵,整个人无端添了几分翼翼小心,宛如她真的是一片雪,一个不慎她就会涣然消融。   “贺泠哥哥……”被蒙住眼的姜娆不知面前的人心思百转,有些懵。   贺泠回过神:“……若公主见了伤口就要哭,那以后就不必公主上药了。”   姜娆愣了愣,过了片刻,她急急忙忙将他的手扒拉开,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圆眼看他:“这么说,督使一开始是打算以后的药都让我来上?”   贺泠没说话。   “到底是不是呀?”她催问,小手轻轻摇着他的大手。   方才险些要哭的人,眼睛又变得亮晶晶了,贺泠恍惚觉得胸口有团淤塞的气息,慢慢散了去。   未干的泪珠还挂在小公主蜷长的睫羽上,摇摇欲坠,他望着那晶莹的泪珠晃了晃神,伸出手,轻轻去拂。   珠泪拂落指尖,有一瞬的灼人,贺泠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   收拾街道,安抚百姓,还要从县衙分派人手做回程的护卫,这一圈的事情忙下来,已经是将晚时分,一行人趁着夜色离开宋城。   马车踏着月光而去,郭清怡站在城门里遥遥望着。   行刺一事,郭父发觉外头已经不太平,便不准女儿去查账了。   丫鬟在一旁劝:“小姐,其实就算老爷不让您去查账,小姐也可以把自己的心意先告知督使啊,也许督使也对您有意呢。”   郭清怡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她原本的确还抱着一丝希望,即便看到了粥棚里他对公主的维护,看到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她还是安慰自己,这只是君臣之义。   直到……遇刺。   她亲眼看见他拥她在怀,抱得那么紧,那双惯来温和的,或者说冷淡的眸子里,迸发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汹涌情绪。   或许转瞬即逝,但她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地从他眼里看到了在意,对公主的、不属于君臣之义的在意。   “小姐?”   “算了。”郭清怡叹息了一声,“贺督使非是我的良人。”   丫鬟不解:“为何?”   “因为……”郭清怡转身,往回走,“他已心有所属。”   *   因贺泠的伤势,离开宋城后,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敢太过颠簸。   姜娆忧心贺泠的伤势,又是在马车上过夜,一夜都没睡好。   一早,马车忽然停了,姜娆睡得浅,一下就醒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一声刀啸,像是有人拔刀出鞘。   刚经历了昨天遇刺的事,这点声响就足以驱散她所有的倦意,她整个人霎时间警觉起来。   姜娆看了一眼贺泠,他也醒了,眼底一片清明。   “我出去看看。”姜娆起身。   她刚站起来,手腕就被抓住,她转头,贺泠道:“臣与公主同去。”   “你的伤……”   “无事。”他起了身,松开了她的手,掀开车帘先下了马车。   天色已经转明,晨光熹微,草地上还有昨夜的露水,但时值六月,只等两人走了不远,那些露水就在晨风中浸微浸消了。   声响是从马车后方传来的,好在这次并不是刺客。只见有四五人团团站在一起,将一件什么物什围住了。   刑恩也刚到跟前,看见几人围着的,是一个大木箱子。   这回去宋城时,一行人是空着手去的,回来的时候倒带了些东西,多半是宋家除了银票以外捐赠的金银。   “怎么了?”刑恩站到箱子跟前。   “大人,里头好像……有动静。”一人说道。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箱子里头果然又有声响传出来,像是什么东西在内壁撞了一下。   “打开看看。”刑恩拔了刀,紧盯着箱子。   姜娆和贺泠这时刚到边上,箱子被边上两个人打开了。   “啊……”开箱的人其中一个低低惊呼了一声,“这里头怎、怎么有个人?!”   姜娆往旁边挪了两步,这才看清里头果然有个人,蜷缩着身子卧在箱子里,整个人几乎是塞进去的,箱子只余下了一点空隙。   这人方才还有动静,这会儿却好像睡着了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   刑恩用刀鞘戳了戳,箱子里的人俨然是昏死过去了,只微微晃了晃。   而这一晃,他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溜开了一点。   姜娆一怔:“……宋元嘉?”   贺泠蹙眉,声调沉沉的:“又是宋小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我的番外不会写着写着和正文一样长了吧…… 第125章 立志(番外)   刑恩带人将宋元嘉从大木箱子里搬了出来,他至少在里头缩了一天一夜,搬出来后也昏睡着,额头上还肿了一大个包,大约是昨天遇刺的时候困在箱子里不小心撞到的。   这样热的天,在箱子里闷了这么久,没毛病也要憋出毛病了。   因回程还是只有一辆马车,宋元嘉无处可安置,只能也将他放进马车里。   宋城知县准备的马车虽大了不少,但三个人在里头到底也显得拥挤了,随行大夫带着药和纱布过来,干脆将一应东西交给了姜娆。   万幸宋元嘉没别的伤,只是额头上撞了一下,有些肿,上点药包扎一下就行。   这点小事姜娆亦是不在话下,拿着药和纱布坐到了宋元嘉边上。   刑恩找了大夫过来,这会儿站在马车外还没走,他刚要转身,目光却在半空和贺泠看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贺泠深看了刑恩一眼。   刑恩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贺泠什么意思。   贺泠:……   他只好又看了毫无所觉的姜娆一眼。   刑恩愣了一下,总算明白过来,他连忙跳上马车:“公主,还是属下为宋小公子包扎吧!”   姜娆刚将纱布展开,还没来得及包扎,刑恩已经二话不说钻进了车里,又二话不说从她手里将纱布和药都接手了过去。   姜娆:……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有点懵。   “咳……”这时,车窗边上贺泠低低地轻咳了一声,他似乎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低咳一声后,沉沉吐了口气。   姜娆忙靠过去,坐到他身侧:“怎么了,要不要紧,是不是伤口疼?”   她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去撩他的衣襟想看看伤口。   “无事。”贺泠捉住她手腕,“公主先看看宋小公子吧。”   他嗓音沉郁,已经有了一种青年人的厚重,但这会儿听起来,不免让人觉得他气血不足,弱体难支。   姜娆当即说道:“宋小公子只是撞晕了而已,你的伤才严重,要不我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她欲要起身,他牵着她腕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松,这会儿又握紧了些,将她按了回去,他话音一转,看了宋元嘉一眼,问,“等宋小公子醒了,公主打算将人如何。”   马车里没那么热,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应该过半个时辰人就能清醒。   姜娆思索着说:“这里山道偏僻,若是将人送回宋城,恐怕要分派一部分人手出去,于我们于他,都不太安全。”她想了想,“这样吧,宋小公子这个样子,怕也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我先修书一封,命人送消息去宋家,免得他们担忧,至于宋小公子……前头快到潭城了,到了潭城,我将人交给潭城的县衙照顾,叫宋家人派人来潭城接他回去。”   这已经是很妥帖周到的安排了,只不过   ——从这里到潭城,至少还要两天路程。   贺泠不知道自己缘何计算起了路程,只是无端觉得,两天,似乎有些长了。   “行吗?”姜娆说了一大串,临了看贺泠神色不对,忙眼巴巴地补问了一句。   贺泠睇了她一眼:“公主是君,独断即可。”   “哦……”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可她怎么听出了一股不情不愿的味道?是她的错觉吗?   *   两日后。潭城。   宋元嘉在箱子里困得太久,赶路这两天天气又陡然更热了,是以他一路没什么精神,时常昏沉头晕,这一路安生,倒和贺泠相安无事。   到了潭城,姜娆将人送到了县衙,宋元嘉这才知道姜娆是打算将他留在这儿的。   他不依,表示一定要跟着她去奉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姜娆有些犹豫,想起前世,他正是因为游历在外才逃过了一劫,这一世她虽早有防备,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时间踌躇不决。   “公主,我一定听你的话,去了奉明绝不给你惹事,我就想像你一样,也能做为国为民的大事。”   宋元嘉一脸诚恳,姜娆想起之前自己求着贺泠来安都的时候,更想起前世亡国之后,他冒充姜琸做她的弟弟,也曾说过一样的话。   她刚要开口,身侧的人却先说话了。   “为国为民……”贺泠慢悠悠地重复他的话,似在吟味,然后,他笑了一下,神色极是温和,“宋小公子可会端茶递水,洒扫应对?”   宋元嘉皱眉:“当然不会,我可是宋家——”   “那宋小公子,”贺泠打断他的话,“可能论道经邦,燮理阴阳?”   宋元嘉呆了呆:“什么……”   “可能提枪上马,领兵而战?”   “我……”   “礼法?”   “……”   “乐舞?”   “……”   “射箭?”   “……”   “御书数?”   “……”   四周安静下来,忽然没了一点声音,就连隔着一条街的叫卖声、车马声,都好像隔了九重天那么远。   宋元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文不成,武不就,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精,就连端茶递水、扫洒应对,宋小公子亦不会,且看不上,请问宋小公子,去了奉明,打算如何养活自己,又如何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   宋元嘉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他感觉好像有一股火从面皮底下烧了起来,眨眼间将他整张脸都烧透了。   原本炯炯发亮的眼睛,蓦地黯然下去,宋元嘉木然地想,他跟在公主身边能做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他酝酿了多年的壮志满腔,才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被残忍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泼了个薪尽火灭。   姜娆在一旁听得呆了。   这一世的贺泠和宋元嘉素无纠葛,可他对宋元嘉仿佛天生有种敌意,平素贺泠多温和的一个人,今日竟把宋元嘉训得跟孙子似的。   眼看宋元嘉面如死灰,姜娆回过一点神,忙轻咳了一声:“其实……咳,其实也不是非要做一番大事业才叫为国为民。施粥那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们来说,何尝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大概贺泠的话实在叩击人心,宋元嘉的听觉像是慢了半拍,只等那些字一个一个挤进了他耳朵里,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重新聚了焦点,露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光亮来。   “公主……”   “宋小公子,”她朝他笑笑,明明只年长他一岁,却笑得像个久经世事的长辈,“你年纪尚轻,正是读书明理的时候,大事业自有大人去成就,而你的任务,应该是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宋元嘉呆呆看着面前的人,他个子其实比公主高一点,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在仰视着她。   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勇气:“公主……”他握紧拳,“总有一天,我会去奉明的,那个时候,我一定成为了一个像公主一样厉害的人。”   姜娆怔了怔。   少年倔强的眼神如此熟悉,几乎和记忆里重叠。   她笑起来:“好,本宫等着你来奉明的那一天。”   宋元嘉像是松了口气,但一口气吐出去,他的脊背却挺了起来,他没有留恋地转过身,跟着潭城负责照顾他的官兵往县衙里头走。   姜娆看着他进去,望着他的背影很久,直到看不见了,她还站着没动。   贺泠:……   贺泠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贺泠翻身上了马,刑恩在地上呆呆仰头看:“督使,你、你不坐马车了?”   “马上要出安都省了,刺客应当不会再出现。既然已经安全,为了公主的清誉,我不宜再与公主同乘。”   刑恩:……   ——昨天是谁说两省交界处管理混乱、刺客可能趁虚而入,极不安全?   ——再者,都和公主同乘一路了,现在考虑公主的清誉,是不是晚了点?   刑恩耷拉个脑袋,走到姜娆身后:“公主,该启程了。”   “好。”姜娆转过身,看到贺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时愣住。   “贺督使……”姜娆不明所以,“你、你骑马做什么,要去哪儿?”   贺泠不答。   他看了刑恩一眼,刑恩忙用主子的原话答道:“督使说马上要出安都省了,刺客应当不会再出现,既然已经安全,那为了……为了公主的清誉,督使不宜再与公主同乘。”   姜娆:……   她定了定神,努力理解眼下的情景:“可是督使你昨日不是还说——”   “驾——”贺泠忽地驱马,往队伍前头去。   姜娆:……   ——他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吃醋了?   骑马比坐马车颠簸得多,姜娆实在舍不得贺泠受罪,叫他又不肯来,只好撒了个谎,说找他有要事商议。   贺泠骑着马行在一侧,姜娆掀开车帘:“督使进来说话。”   贺泠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只道:“公主有事请吩咐。”   姜娆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此事机密,十分要紧,督使在外,本宫在内,不便商议,督使还是进来说话吧。”   她活了两辈子,这点假正经装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贺泠果然信以为真,默了片刻,到底下了马,上了马车。 第126章 踏雪(番外)   贺泠上了马车,等他坐下,姜娆道:“我刚接到消息,太子哥哥派人去漳国购粮之事一切顺利,粮食的事应该可以安心了。”   贺泠点了一下头,等了片刻,没等到姜娆说别的话,他蹙了蹙眉:“公主要说的机密之事,就是这件事?”   “哦。”姜娆像是终于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事。”   她微微坐直了一些,收起了脸上刚刚露出来的喜意,一本正经道:“宋小公子只是一个孩子,比本宫还小一岁,督使难道不觉得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对他来说过于严厉了吗?”   不说这件事还好,她竟主动提起,竟还倒打一耙,贺泠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公主要说的就是这个?”   姜娆点点头,朝他挪了挪,脸上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贺督使,教育孩子,总是要严慈相济才好,本来我是打算扮演严母的角色,可督使你抢着做了严父,那我就只能做慈母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贺泠瞳孔缩了缩,他本已经打算拂袖而去了,可没料到她后头还跟着这么一套理论。   这回她才真的是倒打一耙,可奇异的,他脸色不但没沉,反而缓和了些。   他没应和她的这套说辞,别开视线,目光落在车帘上。车帘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晃动,晃得他心绪不宁。   姜娆见他神色稍缓,也没有急着起身离开,嘴角悄悄勾了一下,续道:“贺督使,你的伤要紧,还是不要骑马了。”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又唤刑恩,“该换药了,刑恩,把药和纱布拿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   贺泠一时愕然,本能地抬手要阻止她的动作,可凭空里好像莫名冒出了一股力量,硬生生将他的手按了回去。   最后,只是由着她上药。   *   贺泠姜娆二人回到奉明的时候,那些刺客终于也被抓住了几个。   有了这么几个活口,顺藤摸瓜查下去,很快就查到了晋国的阴谋。   姜桓派去晋国查探的人还没有消息,但这些在上殷暗中搞鬼的晋国细作,已经足以证明很多东西了。   之前提出的筹资之事,终于正式开始,而为了应对晋国可能挑起的战争,皇帝下令立即从国库拨银,用以扩军练兵,购买战马。   筹资之事,姜娆在宋城开了一个好头,她此番作为,也十分出乎皇帝和朝臣的意料,为着她这份功劳,皇帝解了她的禁足。   这日,贺劼刚从外头回府,进了自己的院子,四下找了一圈,却没看到“踏雪”——“踏雪”是他养的猫,更准确地说,是他捡的猫。   一个月前,这猫儿缩在贺府院墙外的小角落里奄奄一息,恰好被他看见,带回了府中。因是一只黑猫,只四只小脚雪白,所以取名为“踏雪”。   “踏雪呢?”贺劼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猫,揪了一个下人问。   小厮缩了缩脖子,一时竟没回话。   贺劼眯了眯眼:“是不是公主又来了?”   小厮一脸为难没说话,贺劼一把将人扔开,气吼吼道:“我就知道是她又来了!”   也不怨他这么气,从捡回踏雪开始,他对这只小黑猫可谓是喜爱至极,好吃的变着花样喂,还到处给它搜罗好玩的东西,生怕它在府里待不住。可他这一腔热情,踏雪却全不领情,吃的吃了,玩的玩了,但对贺劼,它就是爱答不理,反而是偶然一次姜娆来贺府,踏雪见了十分喜欢她,如今只要她一来,这没良心的小家伙就屁颠屁颠跟在她屁股后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贺劼气冲冲地往归清院去,到了归清院,看见刑恩守在门外。   刑恩也看见他了,一看他这气势,不由得想起那日某人翻墙企图殴打公主的“辉煌”事迹,他连忙将人拦住:“二公子,您——”   “让开。”贺劼将人一撇,满脑子想着上次姜娆走的时候说的那句“既然这猫这么喜欢我,二哥不如让我养吧”。   其实姜娆当时只是一句玩笑话,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但在贺劼心里,这位胆敢偷跑出宫一路去到安都的小公主,绝对不是君子。   刑恩本就不是贺劼的对手,又不敢和公子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进了屋。   “三弟,五公主,我的踏雪是不是——”   话没说完,贺劼就一整个呆滞在了屏风拐角处,当场石化。   屋内,原本最多只该有一个人的榻上,此刻,却有两个人——贺泠只穿着一件绸衣坐在榻上,而他的身上,姜娆扑在他面前,几乎躺在了他怀里。   “你、你们……”贺劼说不出话,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动也不动,连睁得老大的眼睛也一下都不眨。   姜娆这辈子都没这么动作敏捷过,一下子从贺泠身上起开,飞快地跳下了床。   她手足无措地理了理凌乱的裙摆,结结巴巴解释道:“我们没、没什么,只是踏雪方才忽然跑到了榻上,我怕……我怕它闹起来弄到贺泠哥哥的伤口,所以才……想把它捉下来。”   颊上烫得厉害,姜娆心想自己的脸一定是红透了,她张皇地慢慢低下头去,说话的声音也跟着渐渐低下去,一番话说到最后,越来越低的声气儿反而无端让人听出了几分心虚。   贺劼一脸狐疑,显然不相信。   “咳。”贺泠这时轻咳了一声,“是真的。”   他定了定神,将榻里侧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踏雪一把捞了出来。   “喵~”踏雪朝着姜娆叫了一声,想让她抱。   贺劼这会儿可顾不上踏雪了,目光在两人脸上来来回回好几趟,只见一个脸红耳热,另一个稍微好点,但耳廓也红了一圈。   踏雪还在喵喵叫,姜娆一双手正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于是从贺泠手里将踏雪抱了过来。   目光一扫,她这才想起来角落里的红叶,急忙道:“红叶也在这儿,她方才还帮我们捉踏雪了呢!”   贺劼闻言目光一转,红叶也是满脸通红,好在话还说得利索:“贺二公子,公主方才真的只是在捉踏雪。”   贺劼没应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转回目光,又看向贺泠,看到他耳廓那一层薄红,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之前在马车上买樱桃那回,他耳朵也红了,那时候,不也是刚从宫里见了公主出来吗?   贺劼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惊天秘密。   他正要说话,姜娆抱着踏雪实在站不住了,先开了口:“我、我得回宫了,改日再来看望。”   说话完,也不等主人家应声,自己踩着步子就急匆匆往外走。   “公主。”贺泠忽然叫住她。   她步子顿了顿,背着身等他的话。   贺泠默了一会儿,说道:“臣的伤已经无碍,公主频频出宫探望,这对公主并无益处,日后……公主不必再来。”   姜娆这会儿脸上烧得厉害,一颗心也砰砰狂跳,听了这话没往心里去,只当贺泠是为了让贺劼相信他们不曾逾矩,当下胡乱应了声,带着红叶匆匆出门去了。   贺劼等着人走出去,还在原地定着,只等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这才忽然回魂似的,三两步到了榻边,一双眼亮登登地看着榻上的人:“三弟,二哥我马上要有弟妹了?”   “……”贺泠嘴角一抽,“二哥,慎言。”   贺劼却不信。他相信方才两个人真的只是在抓猫,绝无逾矩,但却不信两个人之间完全清清白白。   ——这两个人,一定有猫腻!   ——等等,他的猫呢?   贺劼猛然回过神,掉头往外头追:“踏雪!我的踏雪!”   *   皇帝下了朝,回到渡坤宫,看到皇后也在,一时讶然。   皇帝迎上去:“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这儿了,有什么事叫人传话过来就好,等下了朝朕过去找你。”   皇后没接话,只将内殿一应伺候的人扫了一圈。   皇帝会意,将人都遣了出去,皇后这才说:“阿娆自从回宫后,你解了她禁足,你可知道,她已经出宫几次了?”   皇帝沉默一会儿:“她今日又去贺家了?”   皇后点点头:“之前她去安都省的事,万幸立了功,最后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议论,但这两个月来她总往贺家跑,她说是去看望贺三郎,那好歹贺三郎是为了阿娆才受的伤,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我瞧着,她对贺家三郎的心思,可不单纯。”   “你对贺三郎不满意?”   皇后嗔了皇帝一眼:“难道你就满意?”   皇帝没说话。   皇后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中的是穆家的小翎。”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帝王端肃的面容霎时间温和下来:“原来珊珊早看出我的心思了。”   “珊珊”是皇后的小字。   皇后闻言轻推了皇帝一把,这才又道:“其实我也不太愿意让阿娆和贺家三郎在一块儿。贺泠是个好孩子,可就是太好了。他自小沉稳持重,知节守礼,而我们阿娆是个混世小魔王,最不喜欢的就是规矩。这一日两日还好,可朝夕相处过一辈子,怕是难啊。”   皇后顿了顿,又煞有介事道:“而且贺家那小子长得太好了,这样一张脸,又是这样的好家世,这奉明城里削尖了脑袋愿意给他做侧室妾室的,恐怕也不少。阿娆天真,没什么心眼,若真喜欢他,怕是要被算计。”   皇帝一直没说话。   他的顾虑不在此。   贺泠文武双全,将来必有一日位极人臣,若是文臣还好,可他分明觉得,这孩子一腔热血未凝,表面温谦,其实内里是向往沙场的。   眼下局势不安,若为武将,他又怎么舍得女儿与他接触太深。   作为父亲,他到底是自私的。   皇帝将皇后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一个月后,宫里会举办一场宫宴,届时,你让阿娆和穆翎相处试试。” 第127章 穆小公子(番外)   一月后。   筹资、扩军、暗查细作……一应事情循序渐进,局势渐渐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满朝上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这回许多重臣都进宫参加这次的宫宴。   姜娆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寻常这种宴会她多半觉得无聊,只露个面就会开溜,但这一个月,母后不知为何将她关在宫里,不准她出宫,所以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贺泠了,今日宫宴总算有机会见到,她当然要盛装出席。   之前仓皇离开贺家的时候,贺泠叫她不要再出宫看他,没想到竟一语成谶,转头她就被困在宫里了。   宫宴在晚上,消磨了大半日的光景,众人朝眙兴殿去。   月明风清。这一年果然有旱情,但好在早有准备,应对及时,未酿成大灾,而今九月,酷热的节气终于过去,这样的夜晚清风很是怡人。   接连数月的宵旰忧勤过后,大家今晚总算喘了一口气,宴上觥筹交错,更唱叠和。   姜娆起先还坐得端正,可没一会儿就无精打采了——她一直朝着贺泠使眼色,可贺泠却不看她。   ——难道因为她一个月没出宫,他以为她是听了他的话果真不去看他了,他反而生气了?   姜娆偏着脑袋正琢磨着这件事,冷不丁皇后忽然开口说话:“阿娆,你小时候和小翎还打过架呢,记得吗?”   思绪被拉了回来,姜娆看向坐在近处的穆家小公子穆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个小时候到底是几岁的时候她不知道,反正于她而言,不管三岁还是五岁,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种小事哪里还记得起来。   她于是很诚实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皇后面色平静,丝毫未改,又笑道:“你自小是个捣蛋鬼,不记得了也不奇怪,但小翎想是还没忘记。”   穆翎和姜娆一般大,个子却已经长起来了,单单坐着就比她高出一头,不过,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   他接过皇后的话点点头道:“当然没忘,五公主那时候可厉害了,还将我……将我……”   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最后觉得还是不要说下去了,于是摸了摸鼻尖,忽然打住了话头。   穆夫人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说我和皇后娘娘也知道,那时候公主将你抓伤了,你怕公主挨骂,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起。”   穆翎一惊:“母亲知道?”   姜娆听到这里,总算记起了一点影子,好像的确有一回她抓伤了一个人,母后知道了却没罚她,说是就当成全了谁谁谁的一片包容之心。   原来那个人是穆翎。   穆翎看向她,好奇中夹杂着一点愧疚,问:“那公主……后来受罚了吗?”   皇后笑道:“她这丫头,早不记得了。”   “我记得。”姜娆忙说,“穆小公子,你放心吧,我最后没受罚……”她又看皇后一眼,撒了个谎说,“也没挨骂。”   她也全当成全穆小公子一片包容之心了。   穆翎果然松了口气。   穆夫人笑了一下,话头一转,又说起了一些幼年的趣事。   姜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应两声,没过一会儿,她就发觉母后似乎和穆夫人在撮合她和穆翎。   她早不是不经世故的深宫公主了,母后和穆家的这点小小动作,她看得分明。   又挨了片刻,应付了几句话,她实在坐不住了,于是起身道:“殿内有点闷,母后,穆夫人,我出去吹吹风。”   皇后也没拦她,由着她出去了。   说是吹风,姜娆出去后半晌都没回来,皇后和穆夫人何其精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穆夫人不言语,皇后则指了个身边的侍女,叫她寻了一件披风过来。   皇后将披风交到穆翎手里:“总陪着我们几个长辈说话,你们这些小的也觉得无趣,阿娆没规矩,方才便跑出去躲懒了,难为你还陪着坐了这么久。这样吧,你也别拘在这儿了,出去自己玩吧,不过如今天凉了,到了晚间尤是,阿娆穿得单薄,你将这披风带着,给她拿去。”   穆翎没多想,接了披风出去了。   那厢姜娆出了眙兴殿,走到了眙兴殿边上一处园子,婉莺苑。   婉莺苑里有好几处凉亭,姜娆进了一个凉亭,她本就是寻了借口出来的,这会儿也懒得走了,索性坐下歇息。   这样干坐着比起在眙兴殿里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胜在清净,她总归可以安安心心地走神乱想了。   姜娆不住地往眙兴殿看,红叶看了她几回,总算发觉了:“公主,你总看眙兴殿那边,是在等人吗?”   姜娆没答,嗔怪地看了红叶一眼。   红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抿着嘴偷笑。   也不知坐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刻钟,又好像有一个时辰,总之,眙兴殿的方向,那悠长的宫道上,总算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身量高挑,从拐角处走出来,宫灯落在他后头,将他的面容涂得模糊。   姜娆眼神一亮,因来人个子高,她期待地看向他。   然而,等人走到又一盏宫灯下,她才看清,来人不是贺泠,是穆小公子。   她脊背本来已经挺直了,这下又猝然塌了下去,眼底掩不住失望。   穆翎进了亭子,从护卫手里拿了披风,递给姜娆:“公主,天凉了,这会儿有风,小心着凉。”   “我不冷。”姜娆朝红叶使了个眼色,红叶恭敬地从穆翎手里把披风接了过来。   穆翎从善如流,也不再劝,他同样不想回眙兴殿听两个母亲帮他回忆他的童年糗事,干脆也在亭子里坐下。   少年人总是不喜冷场,穆翎找话问:“公主年纪轻轻,一个人就敢冒险出宫,还去了安都那么远的地方,果真是巾帼不让。听说公主在安都还遇到刺客了,是真的吗?公主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少年问得很真诚,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他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初出茅庐的小弟子看到了某个门派的大宗师似的。   这种目光,姜娆在宋元嘉脸上也看到过。   她一时好笑,忍不住把这一般大的贺小公子也看做了弟弟,刚要提起一点力气给他说段书,没成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道声音就压了过来。   “公主安都之行凶险万分,非是戏文,穆小公子若想听说书,不如去宫外的酒馆茶楼。”   姜娆历经两世,遇刺这点小打小闹,她讲起来毫无压力,但若对于一个十岁的姑娘来说,一直回想险些被害的场面,的确很不好。   她本要说的话因此打住,而更重要的是,这说话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原本垂头丧气的姜娆,仿佛忽然从哪里汲取了一点鲜活之气,整个人忽然容光焕发起来。   她连忙转头看,果然看见贺泠就站在她身后。   “贺泠哥哥!”姜娆霍地起身,难掩欢喜。   贺泠瞥了她一眼,没应声,又重新看向穆翎。   穆小公子也从桌边站了起来,朝着贺泠见了个礼:“贺三哥。”   穆家大公子是上过战场的人,他比贺泠大几岁,但两人曾在战场并肩而战过,虽算不上挚友,但作为生死之交,又同为武将世家,总免不得来往,穆翎因为长兄的缘故,一直都是称呼贺泠为“贺三哥”的。   不过今天,他叫了一声,他却没应。   贺泠似是随口道:“前些日子扩军之事,由穆家承办,做得很好。听说穆小公子跟着穆兄也帮了不少的忙,今日宫宴上陛下大约会有赏赐,穆小公子在殿外耽搁太久,兴许会错过。”   穆翎闻言一愣。   倒不是他贪图赏赐,只是若皇帝赏赐的时候他不在,那或多或少对皇帝有些不敬。   “多谢贺三哥提醒。”穆翎朝二人揖了揖手,忙折回眙兴殿。   穆翎带着护卫走了老远,不知为何,脚步慢了下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亭子里的两人还是方才的姿势,好像一动都没动过。   “公子,怎么了?”护卫也跟着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什么危险都没发现。   穆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转头看,只是方才和贺三哥还有公主站在一起,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这种异样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他又急着回眙兴殿,索性抛之脑后,随口糊弄了护卫一句“没什么”,摇摇头继续往眙兴殿去。   等穆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宫道的拐角,姜娆这才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叫贺泠坐下。   贺泠走到桌边,挑了一张方才没人坐过的凳子坐下。   姜娆也坐下,他刻意坐得和她保持距离,她就搬着自己的小凳子朝贺泠挪了挪。她凑到近前,微微探身,声气儿里含着小小的羞涩,欣喜地问:“贺泠哥哥,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吗?”   “……”贺泠默了默,过了一会儿,吝啬地点了一下头,却是接着说道,“臣是来道别的。”   “道……道别?”姜娆愣住。 第128章 道别(番外)   既是道别,所去的地方必然离奉明很远,去的时间大概也会很久,可是贺家贺将军已然领兵在外,大公子贺鸿雪亦是随父离京,两人已有三年未归,而二公子贺劼虽尚在府中,但她听说父皇已经又派了差事给他,不日他就要离京。   贺家一门,父亲和长子皆在外未归,二儿子马上也要离开,按理说总会留一个儿子在家的,可这回,怎么贺泠也要离京?   “你要去哪儿?”姜娆问,不等贺泠答,又问一句,“是不是我父皇派你出去?”   贺泠很快摇了一下头:“不是陛下,是臣自己。晋国蠢蠢欲动,边境恐要起战事,臣出生将门,如何能置若罔闻。”   姜娆眼里刚亮起来的警觉熄下去,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   贺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他既然做了决定,即便是她也无法改变,更何况,若易地而处,她也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那……”她思忖了片刻,下意识想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但转念一想,练兵非一日之功,而战事将近,一旦打起来,以晋国前世的实力,上殷与之一战,总要一两年才能有个结果。   她将原本要问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他:“贺泠哥哥,你为什么特意找我道别?”   贺泠像是也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平澜无波的眸子里划过一流疑惑。   为什么?他也问自己。   他九岁时去过军营,十一岁时跟着父兄上过战场,每一次离开奉明,他都不曾和任何人道别。   道别即是不舍,他温谦守礼,循规蹈矩,奉明是他的规,贺家是他的矩,从他出生开始,他就走在一条既定方向既定终点的轨迹上,就连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仿佛被框在了一个什么框架中,这个框架中没有“不舍”,所以,他也不曾道别。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情绪挣脱了框架,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偏离了既定的轨迹?   贺泠想了一会儿,思绪追溯到了那支射偏的箭,追溯到了小公主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混成一片。   “因为……”贺泠伸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眼帘低垂,鸦羽似的长睫挡住了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是否也是一样的从容,他端起水呷了一口,无甚情绪地说道,“因为不想公主之后白跑出宫去,故而特来告知一声,臣不日离京,公主不必再去贺府。”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平静,平静到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可姜娆眨了眨眼,语气有些无辜地说:“可是……我本来就已经很久没去看你了。”   “……”   贺泠放下杯子,沉沉的目光慢慢扫过去,落在姜娆脸上。   晚间清风悠荡,宫灯罩在灯罩里巍然不动,树梢却被风卷过,摇乱了一地碎影,光影一晃,贺泠眼底映着的流光也跟着黯了黯。   他没说话,姜娆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这么久没去找你?”   贺泠眸光微动,片刻后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去与不去,亦然。”他说完,忽然站起身,“这里风凉,公主裙衫单薄,还是早些回眙兴殿吧,臣告辞。”   他是个很守礼的人,今日却不等她应声,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人出了亭子,还没有止步的意思,姜娆忙将人叫住,她追上去,站到贺泠身侧,解释道,“其实不是我不去找你,是因为之前我出宫太频繁了,这一个月母后不准我出宫。”   贺泠偏头看她。   姜娆探手伸到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了个东西,没等贺泠看清,她就一把塞进他手里:“中秋的时候我想去找你的,但那天日子特殊,我也出不去,所以这个一直没机会给你。现在……”她笑了笑,眉眼轻弯,“补给你啦,我给你的生辰礼。”   掌心下意识地拢了拢,贺泠一时怔然。   他的生辰和中秋是同一日,这在奉明不是秘密,但他没想到,她不仅知道不仅记得,竟还给他备了份礼。   姜娆看他出神的样子,趁机凑得更近些,她牵住他的袖子,月光将她的眸子罩得雾蒙蒙的,她仰头看着他说:“你离开了奉明,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还有……”   她踮了踮脚,想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可是无奈她如今的个子太矮,就算踮着脚也够不到他的肩。   身侧的小人儿落回了脚跟,鼻尖皱了皱,一脸不情不愿的纠结,好像在思考是不是要就这样说出来。   贺泠余光瞥着她,不动声色地弯下腰。   面前的人刚刚还高出自己一大截,一晃神的工夫,忽然就矮了。   姜娆抿唇笑起来,重新踮起脚,这回她顺利地凑到了他耳畔,下巴搁在他肩上,开口小小声道:“还有……我等你回来。”   耳畔话音刚落,牵着他袖袍的力道就倏而消失,身侧的小姑娘踩着步子“嗒嗒”跑开,她朝着眙兴殿去,走的是他身后另一条宫道。   他重新直起身子,回头看去。   小公主踩过一盏一盏宫灯,华光异彩的裙摆翩翩,那背影纤薄,像是连一捧月光都承不住似的,却又好像能承载他想守的国泰民安,承载一个地老天荒的盛世。   *   出宫的马车上。   贺泠摊开掌心,静静躺在他手里的是一枚香囊,针脚不算精细,大约是某个小姑娘自己绣的。   他打开香囊——是糖。   刑恩坐在一边,忍不住跟着看了两眼,小声道:“又是糖啊。”他凑近些,脸上添了一丝惊讶,“是夕菱糖。”   贺泠没理会他,重新将香囊系好。这夕菱糖是特意做的,如今天气不热,可以保存很久。   刑恩看着他动作,忍不住问:“主子,您到底是喜甜还是不喜甜,上次那个郭家小姐送的甜点心您叫属下扔了,怎么这回公主给的糖您就收着了?”   贺泠看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他勾了一下嘴角,神色是一贯的温和,但同样裹挟着一贯的疏离,笑意未达眼底。   他撩开车帘,声音融进寂静的夜色:“小时候母亲说糖吃多了坏牙,不准我吃,从那以后,我就不吃甜了。”   刑恩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仍旧不解地问:“您说的是夫人不准,所以主子您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贺泠起初大概没察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妥,刑恩这么一问,他竟愕然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笑起来,这回的笑极是温和,仿佛消冰融雪。他将腰间的香囊攥紧在手心,轻点了一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他低笑着说:“喜欢吧。”   *   贺泠这一去,果然久久未归。   军中事忙,姜娆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其它更多的,却是了无音讯。   一晃到了冬月。   东宫传来喜讯,太子妃嫂嫂有了身孕。   虽是喜事,但太子妃嫂嫂害喜害得厉害,便也没举办什么喜宴,免得她应付往来劳累,只在东宫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宴,帝后带着姜娆到东宫一起用晚膳。   姜娆是午后跟着父皇母后到东宫的,到的时候太子妃嫂嫂正作呕,母后亲自上手递水拍背,安抚了好一阵儿太子妃嫂嫂才缓下来。   太子哥哥和父皇说话,母后和太子妃嫂嫂说话,她自个儿在旁边待着,时不时摸摸嫂嫂的肚子,虽还没有显形,她却觉得很有趣。   前世这个孩子未能出生就死于灭国之祸,好在这一次,这个孩子总算能平平安安来到这世间。   “阿娆,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上人了?”太子妃嫂嫂忽然开口。   姜娆一愣,直起身将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嫂嫂这是一句玩笑的话,半真半不真的,太子哥哥温和笑着,没什么异样,父皇和母后一闪而过的忧虑神色,她却看得分明。   “好端端的干嘛说我,嫂嫂还是想想给这个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字吧。”   太子妃“噗”一声笑出声:“这小家伙还不知是男是女,这才多大,就起名字,你呀,倒是比我们还着急。”   说起起名字,话一打岔,总算没再说她的事,过了一会儿,她找了个借口,起身就溜出去了。   姜娆已然察觉父皇母后不愿她和贺泠深交,她不知原由,心底有些闷闷的。   下人将路上的雪扫干净了,但花园里四下还是覆着一层白,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看着十分萧条。   她从路边捧了一捧雪,攒成一个球放到地上,一边走一边踢。   走了一段,那雪球越来越小,它正往前滚着,忽然撞到了什么,撞得四分五裂。   姜娆一抬头,看到姜桓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前头。   “哥哥……”   “有心事?”他这么问,眼神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在说他已经看出来她有心事了。   哥哥素来疼她宠她,姜娆不再隐瞒,把事情都说了。   事情说完,她低下头闷闷道:“父皇虽疼我,但他于家事上素来独断,他为什么不喜欢贺泠呢?”   “父皇其实很欣赏贺泠此人,你不必太在意父皇和母后,反倒是……”姜桓幽幽道,“听你所说,那贺三郎好像也没说对你有意。”   “……”他还真没说过。   姜娆忽然有点懊恼,又有点生气,这可恶的贺泠,她说等他,他也没“嗯”一声表示回应,竟叫她这时候在哥哥面前居然心里没底。   姜桓看她一眼:“等他回来,你早些问清楚才是,男女之事,总要两情相悦才好,你可别学别国某些公主,做出什么巧取豪夺之事。”   姜娆含糊应了一声。   只是,贺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129章 战事(番外)   咸和十四年,风云忽变,边关战事乍起。   晋国早有预谋,自开战以来攻势迅猛,纵使上殷有所防备,但终究只一年之功,在晋国势如破竹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战事开启之后,上殷先露败势,姜娆夜夜梦魇,几乎再次陷入了当初灭国的苦痛中。   万幸,晋国劲急的攻势也只是一时,妄图打上殷一个措手不及,可没想到上殷早有防备,等晋国这一鼓作气的精气神消磨下去,到了下半年,战事渐渐有了回转,晋国大军后继乏力,上殷和晋国渐成彼此抗衡之势。   战乱宛如一团阴云笼罩在上殷的上空,朝内朝外皆是忧心忡忡,到了年底,许多人不得团圆,虽和往年一样放了烟火,但这一年的年夜,似乎就连烟火都是冷的,格外萧索。   咸和十五年,上殷与晋国的战事越发胶着,而北境的蛮人趁此时机,在北境烧杀抢掠,意图趁火打劫,好在恪王赵焱镇守北境,很快就将蛮人击退。   这一年的夏天雨势缠绵,让人的心境也跟着变得阴郁,直到入秋,前线总算送回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孟崇游和孟轩枫,死了。   姜娆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连问了红叶三遍,这才相信她所言非虚。   此回,据说正是贺泠率五千铁骑不眠不休,急行三千里,绕后突袭,烧玄武军粮草,当场斩杀孟轩枫,又将其人头挂在上殷战旗之上,一路疾奔回营。前线正鏖战的孟崇游猝然听说后方之事,当场气得吐了血。   而后,上殷兵士气势高涨,局势逆转,将晋国最为彪悍的玄武军打得溃不成军,孟崇游更是步其子后尘,因轻视小辈加之怒火障目,与一众亲兵中了贺泠的圈套,最终被贺泠一枪斩于马下。   这一年多来,姜娆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可再多的阴谋阳谋都只是手段,最后真正要看的,还是战场上的输赢。   总归,是要用无数人的血,才能铺就后世的太平锦绣。   得知了孟家父子的死,就好比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姜娆总算有一晚能安然入睡。   咸和十六年,在晋国弃甲曳兵的败势之下,这场历时两年的大战终于平息,宣告结束。   正月刚过,晋国派来和谈的使臣就来了。   益安宫里,红叶正在给姜娆梳头。   “当初那个孟崇游何其丧心病狂,竟在两军阵前侮辱我方将士的尸体,要奴婢看,如今他们眼看打不过就来和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就该灭了晋国!”   姜娆端坐着,因长发在红叶手里正梳着,她不好动作,便只是从镜子里深看了她一眼:“战事一日不平,前线就一日有我军的将士死去,灭晋国……”姜娆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呵,谈何容易。”   红叶梳发的动作稍慢:“可晋国不是派人来和谈了吗,这不是说明他们打不过了吗?”   姜娆保持着身子不动,让红叶继续梳头,伸出手在妆台上的匣子里翻了翻,她一边挑簪子,一边道:“晋国之所以要和谈,并非是他们黔驴技穷,而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一则,晋国和上殷这边打着,彼此消耗,漳国坐壁上观,晋国和漳国毗邻,若漳国这时候趁机出兵,晋国就会腹背受敌,陷入更大的困境。二则,晋国虽兵力雄厚,但派得上用场的将领却不多,这是孟家这么多年在晋国权倾朝野,一家独大的结果,孟家父子一死,晋国举国上下一个能顶事的领兵之人都没有,当然不敢再打下去。”   红叶挽好了发,姜娆将挑出来的簪子递给她:“晋国的情势不容乐观,但我们上殷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我们早有准备,但其实我们兵力不敌晋国,只是我们军中才人辈出,尤其贺萧穆三氏中,多的是能以少胜多的领兵帅才,可即便如此,若一直打下去,我们消耗得也不过是自身的兵力,凭我们如今就想一举灭了晋国,绝无可能,反而会引起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反扑。”   红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忽然露出了一个惊慌的神色。   她将刚簪好的簪子赶忙取了下来:“不成不成,这支簪子太惹眼了,今晚要接见晋国使臣,可别被晋国的人看上了,到时候要公主你去联姻。”   “噗……”姜娆一下子笑出声。   她这两年长了个子,脸蛋儿也消了圆润,笑起来不再是团子似的喜庆可爱,她眼尾细长,五官明艳之余因此稍带了几分似有似无的妩媚,只是生着一双绵长的水弯眉,将惊艳的姿容生生覆上了一重眉清若水的疏淡,但笑起来的时候,这种疏淡就削弱了许多,一颦一笑转盼流光。   她道:“好歹是晋国来求和,再怎么说也不该上殷嫁公主出去,晋国将公主嫁过来还差不多。”   她说到这里,一想晋国那几个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来了。和谈就和谈,两国是战是和,做什么非要系于一桩婚事上。”   姜娆到底还是簪了那支簪子,正月刚过,花园草埔上还有积雪,她怕晚了时辰,早早就从益安宫出发,到眙兴殿的时候还很早。   太子妃已经在了,姜娆走过去,唤了一声“嫂嫂”,她四下看了看,问:“容楠呢?”   太子妃笑笑:“他太闹腾,留在东宫交给奶娘照顾了。”   姜娆颇为遗憾地叹息了声:“哎,我还挺想他的。”   太子妃笑意更甚:“容楠也想你。这满奉明谁不知道,容楠虽还只是个奶娃娃,可最喜欢的就是你这貌若天仙的姑姑。”   姜娆这两年长得快,身量渐现,五官也更明晰,宫里宫外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唤她不再是“五公主”,多半唤“明华公主”。   赞美的目光看得多了,赞美的话听得多了,姜娆脸皮也厚了,这会儿很自觉地认领了这句“貌若天仙”,只是笑笑,并不多说。   这时,宫门口的太监高声通报了一句:“晋国使臣到!”   二人于是落了座。不一会儿,晋国使臣从大门进来。   姜娆事先不知道使臣的名单,乍在来人中看到熟悉的面孔,霎时一惊。   ——这回晋国的使臣里,当首之人,竟是孟辞舟!   她心里暗道孟辞舟胆子不小,孟家父子带领的玄武军残暴不仁,早在上殷犯了众怒,他作为孟家人,竟然还敢来奉明?   使臣落座,帝座上,皇帝开口:“孟使胆识过人啊。”   只一句,其中的试探、威压,甚至憎怨,顷刻间毫不遮掩地展露在晋国使臣面前。   帝王之势,便是姜娆也能感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孟辞舟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施施然站起身来。   他浅笑道:“父兄暴虐,子慕曾劝阻过,无奈子慕在家中人微言轻,终究枉然。”他端起酒杯,笑意稍敛,“父兄既死,尸骨也被贺小将军所毁,子慕在此自罚一杯,不知旧时恩怨,陛下可否揭过。”   姜娆朝他看过去。   这一世的孟辞舟,和前世并无太大区别,若说有,那也只是他变得更为内敛,更为冷静。   边关将士之死,在他口中只是一句旧时恩怨,而他父兄尸骨被贺泠用同样的手段折辱,他竟还笑得出,说就此揭过。   不知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一切心思藏得太深。   既是和谈,要分辨对错得失本就不切实际,那些鲜血白骨,终究只能付之一杯薄酒,无法血债血偿。   皇帝和孟辞舟你来我往,这时候姜娆是插不上话的,她只安静听着。   漳国虎视眈眈,北境频频生乱,两国都不愿空耗下去,所以这次的和谈还算顺利,很快达成了共识。   酒过三巡,孟辞舟忽然举杯,这回却是朝着皇后:“皇后娘娘,子慕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高坐于凤座之上,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孟辞舟目光一转,落在姜娆身上:“子慕见明华公主身边的近身侍女容貌出众,一举一动甚是稳重,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将这名侍女赐于子慕,若娘娘答应,子慕愿以这位姑娘为正妻。”   “什么!?他方才说什么?!”   “这好色之徒,竟敢贪图公主的侍女?”   “以侍女为正妻,他是疯了不成?”   一石激起千层浪,孟辞舟的话说完,底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了。   姜娆原本低着头听,乍然被他点名,霍地抬头看他。   想来他也是自作主张,因为晋国其他使臣的脸上,闻言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公主……”红叶最是茫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人……他说什么……”   姜娆转过身,按了按红叶微微颤抖的手,看向皇后。   皇后也没想到孟辞舟会提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怔然了一瞬,察觉到女儿的目光看过来,她才回过神。   皇后盯着孟辞舟,并未对他的敬酒有何回应,只道:“你所请,本宫无权过问。她是阿娆的侍女,你该问阿娆。”   孟辞舟慢慢转过目光,看向姜娆。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姜娆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不知孟辞舟这一世经历了什么,只是他那平和儒雅的外表下,仿佛比从前更深更难以捉摸了。   他整个人像是一池幽潭,当人企图朝潭底看进去的时候,只能看到潭水倒映出的幽浮的自己。   姜娆皱了一下眉,很快松开眉心,面上也古井无波,不露情绪,她起身,将红叶挡在身后:“贵使未免唐突,本宫的侍女无意于贵使的正妻之位,还请贵使另觅佳人。”   孟辞舟好像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唇角微微扬起来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是玩味。   他晃了一下酒杯,笑道:“若子慕说,这名侍女,是这次和谈达成的必要条件呢?” 第130章 回朝(番外)   姜娆没想到孟辞舟会忽然把矛头对准自己,他提出将红叶赐给他这个请求,更是不可理喻。   姜娆自认对孟辞舟还算有几分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为了美色不顾大局的人,何况他嘴上说着求赐红叶,目光却一直看着她,这让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可是他在试探什么呢?   姜娆看了一眼晋国其余使臣的脸色,见他们神情错愕,更加确信这个所谓的必要条件,就是孟辞舟一个人自作主张。   她细长的眉微微蹙起,脸上不悦的神色不加掩饰,直言道:“本宫方才已经说了,还请贵使另觅佳人。”   孟辞舟似是举着酒杯举得累了,终于将手放了下去,他挑了一下眉,语气轻松中透着一股危言耸听的诳惑:“公主何必这般决绝,子慕所求,不过一个侍女,公主舍一侍女,就能保住边境无数将士的性命,孰轻孰重,公主心里应该清楚。”   若说方才姜娆只是不悦,这会儿听他说完这一番摇唇鼓舌之论,就已经是恼怒了。   她刚要说话,座上的皇帝忽然先一步开口:“孟使,这是在威胁朕的女儿?”   孟辞舟转目看向皇帝,不等他开口,皇帝又道:“此事无需再说。”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试探和虚张声势的意思,又道,“若这一点果真是晋国和谈的条件,那和谈之事,也无需再谈。”   孟辞舟略仰着头看向皇帝,看了有一会儿了,他慢慢牵起嘴角笑了一下,重新将酒杯举起来:“此事是子慕思虑不周,岂敢因儿女私情搅乱大局,子慕自罚三杯。”   他说罢,遥遥一举杯,仰头将酒一口喝下,又倒了两杯,皆是一饮而尽。   这点小插曲过后,一切按部就班,等宫宴结束,晋国的使臣们在宫中住下。   姜娆沿着宫道走,红叶在她身后跟着,走了一段后,红叶忍不住出声:“公主,您、您这是去哪儿?”   姜娆脚步一顿,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方向,正是晋国使臣们住的地方。   她慢慢停下步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往这里来了,她心中总有些不安,觉得今日的孟辞舟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   “公主……”红叶也有些不安,不过她是因为宴上孟辞舟那莫名其妙的请求。   姜娆反应过来,朝她笑了笑:“你放心,不是为了你的事……”她话音稍一停顿,“红叶,其实说实话,今日我和父皇能够这么强硬地拒绝晋国的请求,只是因为笃定他们不愿和上殷继续打下去,可如果真的如晋国使臣所说,到了非要二选其一的境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选。”   她目光眺远,视线仿佛穿过虚空,投望到了另一个时空,但很快,她收回目光,浅浅地、温柔又坚定地笑了一下:“所以,上殷能做的、要做的,就是不断强大自身,永远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那种境地。”   红叶直觉今晚的姜娆有一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曾几何时,这位上殷最受宠的小公主无忧无虑,在她面前只是一个顽皮可爱的小妹妹而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公主好像忽然就长大了,有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心思,明明她更年长些,如今公主却好似成了大人,她越发看不懂她。   红叶按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感受,刚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公主。”   红叶被这低哑的男子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将姜娆护在身后。   姜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上无端一寒,慢慢转过身。   孟辞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身后。   他只一个人,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负手而立,融身于夜色和深宫高墙的阴影中,仿佛一个闲步赏月的清客,与四周的森严巍峨格格不入。   “公主。”孟辞舟温和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好久不见。”   耳畔仿若轰然一声巨响,这轻巧的话语,于姜娆,如同乍起惊雷。   “好久不见”——宴会刚散场,这个“好久”,指的自然不是今日。   红叶露出茫然的神色,姜娆按住她的肩,将人往身后带了带,示意她退到一边去。   红叶讶然,却看姜娆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她看不懂的神色,她只好依令退开。   昏暗的宫灯下,姜娆和孟辞舟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四目相对,姜娆还有一点不敢相信,只戒备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孟辞舟静静站了一会儿,看她不打算先开口,无奈地摇了一下头:“公主当真是谨慎。不过,子慕对公主,已然确信无疑。”   确信什么,他不必明说她也明白。   她还是没接话。   孟辞舟侧动身子,朝连绵无尽的殿宇楼台放眼看去,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好像不忍搅扰这寂静的夜色:“几年前,暗线曾传消息回晋国,说公主去了安都,那个时候我就心生疑窦,但彼时我在孟家步履维艰,纵使发现了异样也做不了什么。后来,大战开始,上殷竟早有防备,我便确定了是公主的绸缪。”   姜娆的神色从怀疑戒备,渐渐转为更深重的警惕,眼底几乎酝酿起一股杀意。   若是孟辞舟不说这些,她还当过去的记忆只是一场梦,助她挽大厦之将倾,可听了他的话,她便知确有前世今生,而前世走到最后,她和孟家所有人,都是死敌。   孟辞舟似有所觉,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氤出一点笑意。   他叹息着说:“公主不必紧张。最初,我的确算计着等上殷灭国,再弑父杀兄,挟天子以令君臣,做万万人之上的第一人,但——这一世晋国没能灭了上殷,那我只能放低一点要求,只做晋国的第一权臣便是了。”   姜娆这时才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特意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孟辞舟默然无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转身子,面向她,他的眼神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晦暗,好像有两种念头在眼底角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却答非所问:“公主可知,方才在宴上见到公主的第一眼,我在想什么。”   姜娆微微蹙了一下眉,满眼写着“我管你在想什么”的不耐,要说什么就直说,怎么东扯西拉又说宴会上的事去了。   她不问,孟辞舟的眼神倏而变得幽深,刚刚浮现的一丝清明,好像又隐匿下去了,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落寞:“罢了,其实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前尘往事,皆已成云烟,但愿以后,你我能保晋国和上殷,不再起战事。”   他说完,整个人身上仿佛突然多了一绕冷气,方才那种闲适平和的感觉一扫而空,他略一点头,也不管姜娆什么反应,提步就走了。   孟辞舟走出很远,思绪也飘远,一忽想起宫宴,一忽想起前世。   想着想着,他如方才在宴上乍见她时,无端记起了前世那日——她被夷安长公主所迫,仓皇想要逃出宫去,在晋国皇宫慌不择路逃躲时,她恰好遇到他,她楚楚可怜地祈求他带她出宫,为此不惜笨拙地引诱他。   孟辞舟本以为,再见她时,心头涌起的该是血海深仇、憎恶怨恨,可没想到他第一个念头却是问自己——他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如果那天他答应带她出宫,那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公主?”红叶小声唤。   姜娆回过神,目光从那人背影消失的宫道尽头收了回来。   红叶局促不安地问:“公主,那个人跟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姜娆垂下眼帘,将杀意隐去,再抬头时,眼底一池平静。   但她心里却并不平静。   前世两次杀身之仇,孟辞舟既然记得,难道真能做到一笑泯之?   不管姜娆如何想,半月后,晋国和上殷的和谈彻底达成,晋国使臣离开奉明,边境对峙的两国大军各自收锣罢鼓。   三月,大军回朝。   三月十一,此回大战各军领兵的主要将领皆进宫领赏。   尤其贺泠,在这场大战中先后斩杀了孟家父子,对战局的逆转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皇帝特赐,封贺泠为定远侯。   贺家虽是世代簪缨,但这么些年因为上殷太平,其实能立功的机会很少,贺萧穆三氏虽都手握兵权,为将为帅,但这样一个能世袭的侯爵之位,贺泠是头一份。   要说实权,那自然不比将门兵权,但若论尊宠,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殊荣。   贺泠的父亲,护国将军贺巍洲起身,代子谢恩。   姜娆凑到一旁,低声问姜桓:“哥哥,贺泠呢?他怎么没回来?”   姜桓脸上闪过惋惜的神色,不无遗憾地说:“贺劼这回和晋国作战,被毒箭射伤了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伤势初愈,贺泠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回来,约摸也就是今明两日的事。”   姜娆愣住。   她在宫中所能得到的消息,多半只是笼统的“打赢了”还是“打输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这时才知道贺劼的事。 第131章 跳水(番外)   贺泠之后,是穆家的恩赏。   太监提着嗓子念完了一长串的赏赐后,穆家一众上前谢恩,等他们免礼起身,皇帝沉吟了片刻,盯着穆家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问了一句:“岚川,朕记得你极好宝剑,是不是?”   穆岚川是穆翎的长兄,他闻言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答道:“正是。陛下有心,岚川这点喜好,陛下还放在心上。”   皇帝朗笑了一声:“这喜好可不算小,你这回立的功劳也不小,朕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北境恪王从蛮人手中缴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恪王献送回奉明之后,那柄宝剑就一直沉寂宫中,着实可惜。既然你这回立了功,朕索性将这柄宝剑赐予你,望你日后能继续保境息民,护我上殷河山太平锦绣,保我上殷子民盛世永康。”   恪王赵焱所献的那柄宝剑还有些名头,穆岚川是好剑之人,不禁喜形于色,忙跪下谢恩。   因为赐宝剑这件事是皇帝临时起意,皇帝想了想便干脆道:“看你这般高兴,朕也不叫他们将那柄剑和别的赏赐一起送去穆家了,你既在此,朕便命人这就去取来给你。”   皇帝正要点人,目光一扫,不知怎么落在了姜娆身上。   皇帝目光略一停顿:“阿娆。”姜娆正想着贺劼的事,冷不丁被叫了一声,脊背一下子绷紧了,皇帝看她一眼,又看了穆岚川身后的穆翎一眼,“这样吧,阿娆你知道剑放在哪里,就由你带着穆小公子去为他兄长取宝剑来吧。”   姜娆一愣,看了殿中乖乖站着的穆翎的一眼:“……是。”   两人出了大殿。   下了长阶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穆翎几次想说,转头看姜娆脸色不太好,又将话咽了回去,一直到走了很远,穆翎终于忍不住,问道:“公主,你是不是不高兴?”   如今是三月,料峭的春寒将将过去,日头虽暖,迎面的微风却还称不上温煦,姜娆的脸色被风吹得有些发白,这让她勾起的笑显得有些勉强。   “没有不高兴。”她打量穆翎一眼,“倒是你,你好像不大高兴。”   穆翎怔了怔。   战事纷乱,民生不稳,少年已飞快长成了半个大人,他踌躇了片刻,思索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可藏掖的,这才直言:“长兄在战场上立了功,我为他高兴,我只是……很羡慕长兄,我想去战场,却去不了。”   “去不了?”姜娆侧目看他。   穆翎看她一眼,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头:“穆氏我们这一支,只有我和长兄两个儿子,长兄去了,陛下便不准我去。”   “是父皇?”姜娆原先听说过这个,战场凶险,是父皇不愿有什么意外而叫这些忠烈之士落得个后继无人的结局,所以当初知道贺泠自请去战场,父皇还答应了时,她很是意外。   两个人的念头想到了一处,穆翎也道:“当初陛下准贺家三哥去领兵时,我真是高兴了一晚上没睡,可第二日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陛下一开始也是拒了贺三哥的,是贺三哥不肯罢休,三次进宫力求,最后才征得了陛下同意。”   前朝的事,姜娆知道得不清楚,贺泠三次进宫面圣,她此时才知。   不过,如今想来,她心里多是为他感到安慰,到底他得偿所愿,也平安归来。   “救命!来人啊,救命!”   两个人各有各的念头,正出神,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叫。   这声音喊得突然,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都有些疑惑。   姜娆仔细听了听:“好像是虞湖那边传来的……”她辨认清楚方向,当即迈开步子过去,“走!我们去看看!”   从两人说话的宫道到虞湖并不远,两个人刚跑了几步,那呼救声就已十分清晰,其中还夹杂着扑腾的水声,像是有人落了水。   绕过两块巨大的假山石,二人到了虞湖边,看清了湖里的情形。   姜娆的脚步猛然一顿。   “姜琸……”她万万没想到落水的是姜琸。   “六殿下……”穆翎也愣了一瞬。   而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穆翎只觉得身侧一个人影倏地冲了出去。   “六弟别怕,皇姐来救你!”   伴着一声高喊,身侧的人奔至湖边,一个纵身,居然不由分说地跳进了湖里!   岸边急得团团转的六皇子的奶娘这下连呼救也忘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已经分了家。   “公主!”穆翎总算回过神,这时巡卫宫防的侍卫听见呼救声也终于到了,穆翎自觉水性一般,不敢保证能将两个人都安安生生拖上岸来,想了想,还是让侍卫下去救人,“快!快救公主和殿——”   他话音猛地掐断。   顺着他着急发颤的指尖看过去,湖里的两个人,姜娆已经拖着呛了水昏过去的姜琸缓缓朝岸边游过来了。   虞湖边上吓得直哆嗦的奶娘丫头们、赶来救人的侍卫们、震惊呆滞的穆翎,还有水里泡着的两个皇室子女,总之,虞湖乱成了一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水里,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还惊动了别的人赶来。   只等青年将公主抱起来,他个子极高,在一众侍卫中鹤立鸡群,又身着与众不同的紧袖束腰戎衣,众人这才惊觉。   民间常有姑娘家落水,谁救了人就要娶人为妻的事,穆翎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呵斥:“什么人,快将公主放下!”   他一边说,一边想解下自己的披风,一抬手,才发现今日进殿面圣,他事先将披风脱了。   他又赶忙去解自己的外袍——公主跳水救人,衣裳定是湿透了,被人抱着就算了,总不能放下来又被这么多人瞧见。   穆翎刚解开腰上系带,那青年抱着公主上了岸。   他并未将公主放下,而是把人稳稳抱在怀里,朝着不知谁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个同样身着戎衣的男子上前,递了一件披风过去。   穆翎愣了好一会儿,倏而眼神一亮,半是试探半是惊讶地出声:“……贺三哥?”   贺泠没理会他,低头将披风仔细笼在怀中人的身上。   怀里的人已然出落得婷婷,抽了条似的,长高了不少,可他抱着,却觉得人仿佛轻了,越发小小一只,捧着抱着也要仔细怕摔坏,她望着他,眉清目澈,一双杏眼亮盈盈的,像阴霾天里漏下的一缕日光,耀眼,却并不灼人。   披风披在身上,裹了水的身子越发沉重,姜娆这会儿却并不觉得重,她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跌进了一朵软绵绵的云彩里,竟有些飘飘然。   她望着面前的人,目光舍不得挪开哪怕一点,从他薄红的唇,到英挺的鼻,从斜飞入鬓的眉,到漆深似渊的眼,战事无情,他好像晒黑了些,眉梢添了几分看过风雨如晦的深沉,整个人沉淀得越发沉稳。   “公主。”半晌,他出声唤她,嗓音沉哑。   “你回来了。”她将视线从他深晦的眼底抽离,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等到你啦。”   将人稳稳放到地面,青年冷冽的面容显出几分愠色:“公主这样跳水救人,不觉得过于鲁莽么。”   姜娆撇撇嘴。她方才的确没想太多,只是前世觉得亏欠了真正的姜琸,方才想尽力弥补一二。   她也不顶嘴,只耷拉个脑袋,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贺泠神色松了松,将她身上披风的系带系好:“不过也没事。”他低低地说道,“臣回来了。”   姜琸呛了水还昏着,刑恩帮他按了水吐出来,但人还没清醒,贺泠吩咐人去找太医。   三月这时节,湖水还凉得很,姜娆和姜琸都得立马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大殿里论功行赏的众人很快也得了消息,除了与此事有关的贺家、穆家,其余人便都散了。   皇子公主的寝殿都在后宫,六皇子和母妃惠妃住在一起,将人送回去有母妃照看,自然无恙,而姜娆因受宠,早早有了自己宫殿,皇帝皇后都在大殿上行赏,贺泠便干脆将人一路送回了益安宫。   他只送到外院,姜娆本就会水,只是被冻着了,带着侍女们自己进了内殿沐浴换衣。   皇帝赶来的时候,贺泠还守在外头院子里。   两年未见,帝后乍见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愣住。   他穿了一身戎衣,神色冷肃,不知是不是久在战场的缘故,明明院子里没有旁人,他却站得仿佛睥睨千军,周身满是沉凝的杀伐之气,几乎要和当初大家记忆中那个温谦守礼的贺家三郎割裂开来。   皇帝许久方回过神:“贺泠。”   贺泠似有些出神,等皇帝出声他才发觉众人进来,这才见驾行礼。   皇帝见他身上湿着,本还要问一问贺劼腿伤的事,这会儿也顾不上,快走了两步将人一把捞起来:“快去换身衣裳,这里无妨。”   贺泠眸光闪了一下:“……是。”   太监带着贺泠出了院子,帝后进了益安宫寝殿。   皇帝站在屏风外,皇后进了里头,见红叶守在围帐外候着姜娆沐浴,趁着这会儿工夫,皇后将人引到一旁,低声问:“公主是被贺小将军抱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07 21:05:00~2022-08-08 21: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梨膏呀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婚约(番外)   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红叶很快就点了点头:“是。”她瞟一眼皇后的脸色,解释道,“公主落了水,冻得直发抖,说是自己走不动道,这才请……请贺小将军抱回来的。”   皇后:“……”   她这个女儿,倒是一点也不知道矜持。   来的路上帝后也只听传话的太监禀了个大概,那太监原本也不在现场,自然不可能清楚细节。皇后又将事情始末细细问过,问清楚了就出去了。   “本以为这两年让她和穆翎多相处,她那些心思时日长了就淡了,可没想到……”皇后在皇帝身边坐下,未尽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贺泠从水里将阿娆抱出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要是阿娆非要嫁……”皇帝揉了揉眉心,也说不下去。   他过去的担心在今日见了贺泠之后,愈发笃定,贺家的子嗣果然热血难凉,贺泠天生就属于战场。   良久,皇帝按捏眉心的手放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罢了,若这两个孩子彼此真心,你我就不要横加阻拦了,儿女自有儿女的福分,人算难敌天算啊。”   姜娆这一跳水,养尊处优的身子到底还是着了凉,泡着泡着澡,人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红叶等了许久没等到人出来,进去一看才发现人有点发热。   将人从围帐后的盥室里弄出来,擦干身子安置到榻上,又请太医诊治,这一圈忙下来,姜娆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她头有些疼,睁眼见寝殿里没人,提起一点力气唤了一声。   红叶从外头匆匆忙忙进来:“公主!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娆半支起身子,无声地摆了摆头。   内室已经掌了灯,窗外的暮色被衬得越发暗沉,她看了一眼窗外,示意上前搀扶她起身的红叶不必动作,只问她:“贺泠哥哥呢?”   “贺——”红叶将话头咽回去,封侯的圣旨已经明发,她改口称,“定远侯已经出宫回府了。”   “他衣裳也湿了,可换衣裳了?”   “公主安心,换了的。”   姜娆闻言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了力气,放任刚撑起来一半的身子重新跌回榻上,她仰面躺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不过也没事,臣回来了。”   她反复吟味这句话,不知不觉咂摸出了一点甜蜜的味道。   封侯不是小事,这回和晋国的战事又是上殷百年以来规模最大、最危急的一场,是以大军班师回朝后,除却论功行赏,还要举办告慰英灵、祭奠祖宗的祭天大典。   这几件事忙完,姜娆又要养病,转眼到了四月底。   按理说虽然近来事情多,但姜娆传出宫去的消息,也不至于一点回音都没有。   姜娆想不出贺家还有什么别的大事,只好怀疑是不是贺劼的伤有什么反复,但这个理由也不足以她说服自己。   她叫红叶去打听,等了几日,没打听到贺家在外忙什么,倒是恰巧得知,贺夫人进宫来了。   来干什么的呢?   据红叶说,居然是来请罪的。   为了什么事请罪红叶不知,姜娆本能有种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与贺夫人前后脚,偷偷去了葳云宫。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贺夫人快请起。”   皇后上前,欲搀贺夫人起身,贺夫人却没动,反而深深叩拜下去:“皇后娘娘,臣妇今日进宫,是特来向娘娘和陛下请罪的。”   “什么?”皇后略一皱眉,伸出去还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垂落回去,“请罪?请什么罪?”   “回禀娘娘,一月前臣妇的幺子随大军归京,恰好进宫那日遇上明华公主跳水救落了水的六皇子,犬子莽撞,将公主……从虞湖带出来,又、又护送回宫,虽犬子是好心,但公主身份尊贵,犬子思虑不周,冒犯了公主,臣妇今日进宫,特来请罪,还请皇后娘娘宽恕。”   闷闷的声音从地面传上来,皇后一时没作声。   先不说贺泠入水相助是好心,他为姜娆系披风,本就是十分周全的考量,就算后来他一路抱着人回益安宫这个举动不妥,但那也是阿娆那丫头自己要求的。   皇后思量着,视线慢慢下移,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贺夫人为此事请罪,是为何?   贺夫人这时又开口,像是专门等着解答她的疑惑:“犬子冒犯,若公主愿意,本该负起责任,可是……”贺夫人顿了顿,脊背稍稍绷直,“可是犬子幼年早和黎家的二小姐有了婚约,万没有毁约的道理,所以……”   后头的话不必说下去,皇后已然明了。   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让两个孩子好好在一起,谁知一转眼,她乐意人家家里不乐意了。   身为母亲,皇后心里难免不悦,但这不悦却不是冲贺家,横竖不是人家的儿子先来招惹她家阿娆的,分明是那臭丫头先去招惹人家的,这样一想,皇后就更气了。   “贺夫人先请起吧。”皇后忍下一口气,脸色却难复方才的温和,额角紧绷,说话间连呼吸都重了。   说是请罪,但贺泠又何罪之有呢,只是贺家特意来给皇室这个脸面罢了。   贺夫人安然离开了葳云宫,她前脚刚走,后脚宫女就进来了,朝皇后禀:“娘娘,方才……方才公主来过了,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然后这会儿怒气冲冲就走了!”   皇后刚在凳子上坐下,闻言一愣,紧接着“腾”地一下站起来:“快带人去宫门,将公主拦下!”   姜娆乍然得知什么旧日婚约,她上辈子反正从没听贺泠说过,当下只觉得是贺家的托词,可他明明对她说他回来了,难不成她咂摸出来的甜,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姜娆哪里放得下,立时就要出宫去亲自问一问贺泠什么意思。   然而,却被皇后的人及时拦下了。   她却还不肯死心,一日三次找去葳云宫,终于在她软磨硬泡的攻势下,皇后松了口。   姜娆拜访贺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她来迟了。   在贺府,她只见到了贺夫人,别说贺泠,就连贺劼她也没见到。   贺夫人道:“慎之的腿中了毒箭,一直站不起来,听黎家小姐说酉州的苍溪山上有一位神医,对毒症很有研究,禹安和明怀陪着慎之去酉州了。此去山高水长,恐怕数月甚至半年都回不来,公主请回吧。”   姜娆上了马车。   她身量纤细,浑身不着劲的时候,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扶着车门,她回头看了一眼贺府大门上金漆黑底的牌匾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默默掀开车帘,弯腰进去了。   贺府旁侧的小巷子里,隐没在此处的马车上,三人看着贺府门外公主的车驾离去。   贺鸿雪回头看了一眼贺泠。   贺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远处街道尽头的马车拐了个弯彻底消失不见,他收回目光,慢慢垂下了眼帘。   贺鸿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父亲有他的考量。贺家已手握重兵,你又新封定远侯,若再娶一个得宠的皇室公主,贺家就真的置身风口浪尖了。更何况,陛下和皇后娘娘看中的都是穆家的穆翎。”   不等贺泠说话,贺劼呛声道:“是公主嫁人又不是陛下和皇后嫁人。”   “慎之!”贺鸿雪立马一个眼神朝贺劼扫过去,“慎言。”他目光一晃,余光看见贺劼的腿,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太严厉了些,神色缓了缓,“……你之前不是还要打人家吗,怎么现在好像挺愿意公主嫁给三弟。”   贺劼稍稍坐直一些,语气也略微收敛:“我那时不是不懂事吗,自从公主孤身出京千里奔至安都,我对公主就已经只剩下佩服了,再说了,“踏雪”最喜欢五公主了,不像黎家那个蓟姨娘,每回带黎小姐来,“踏雪”都躲得远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得胡说。”贺鸿雪只好又将脸色沉下去,他看了贺泠一眼,对贺劼道,“蓟姨娘的为人如何暂且不论,但黎小姐才貌过人,端庄淑慧,奉明城中人人交口称赞,想必是可堪良配的。再说,这回去苍溪山,不还是黎小姐给了我们那位神医的消息吗。”   贺劼不知将这话听进去了多少,横竖这话虽是对着他说的,其实却是说给贺泠听的。   贺劼仰身靠到车壁上,闭上眼睛,语气仿佛满不在乎:“这个把月来我见的所谓神医没有十个也有九个了,黎小姐介绍的神医,治不治得好我的腿还是两说呢。”   贺鸿雪一时没了话。   虽然贺劼嘴上说的漫不经心,可曾经翻墙纵马、最跳脱肆意之人,如今站都站不起来,他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三个人俱是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贺泠慢慢抬起视线,他好像朝远处街道的尽头看了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走吧。”他朝车夫吩咐,嗓音因为低哑而有些冷冽,“启程,去苍溪山。” 第133章 酒坛(番外)   咸和十六年秋,北境蛮人大举进犯,来势汹汹。   贺泠当时正在酉州苍溪山,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回奉明,请旨援兵恪王。   咸和十七年春,定远侯与恪王平北境之乱,深入蛮人腹地,自此,彻底荡平北境。   战事平定,恪王在北境重建防线,安置流民,贺泠回奉明述职。   他是三月初八抵达奉明的,一回来先进了宫,之后才回贺府。这回虽是大胜,但战事过后亟待处置的琐事也还繁多,之后的两日,贺泠几乎都不在府中。   初十这日,外头的事总算告一段落,贺泠午后就回了府。   他转过影壁,就看见垂花门外,贺劼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晃悠——之前苍溪山一行,虽找到了黎小姐所说的那位神医,但很可惜,他对贺劼所中的毒也没有办法。   贺劼如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摇着轮椅在前院闲逛,看到贺泠进来,原本郁郁寡欢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堪称幸灾乐祸的笑意来。   “回来了?”贺劼一扬声,打了个招呼,眼神有意无意地往院墙外眺了一眼。   贺泠脚步稍顿:“门口是谁的马车。”   贺劼似笑非笑:“反正不是明华公主的。”   贺劼:“……”   他继续往内院走:“是黎家的?”   贺劼挑了一下眉,算是承认了。   贺泠便蹙起了眉头。   其实贺家和黎家从来没有什么婚约,不过是贺巍洲年轻刚成婚那会儿,在外头到处和人家约定儿女姻缘,好像担心他的儿子将来娶不到妻似的。如果那些玩笑话全都作数,那贺家三个儿子也不够他早年找的那些亲家们分。   “三公子。”这时,西边长道上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过来,因贺泠还住在贺府,他不喜下头的人在家中称他为“侯爷”,所以便还是称“三公子”。   “何事。”   “夫人在西苑待客,叫您去兰亭作陪呢。”   西苑有个湖,湖边有一座亭子,取名为兰亭。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气候最是宜人,在湖边凉亭中闲坐,湖心微风一荡,人霎时间便落个满袖春风。   贺泠随小厮到兰亭的时候,贺夫人已经不在亭中了,蓟姨娘也不在,只有黎二小姐并她的贴身丫鬟,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只小小的游船上,黎二小姐含羞带怯地朝他笑。   贺泠的脚步在兰亭外停下,遥遥看着游船上的两个人。   黎小姐见他停下步子,笑容略微收了收,朝他婀娜多姿地行了一个礼:“侯爷。”   “黎二小姐。”贺泠站得远远的,语调和他面无表情的脸色一样,莫名有些冷。   黎小姐不知为何脸上烫了烫,过了一会儿才又出声:“贺夫人说春来湖上景色极好,不知……侯爷可愿同赏?”   按理说贺夫人事先交代过要作陪,那么无论出于礼数还是孝道,他都不应该拒绝。可这会儿他雕像一般矗立在岸边,一动不动,对黎小姐的邀请充耳不闻。   黎小姐有些尴尬,她急忙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脚下突然一滑,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整个人就“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水里。   丫鬟一下子叫出声:“小姐!快来人,救人啊!”   *   自打贺泠去年去了苍溪山,姜娆再也没出过宫,不是她不想,而是皇后下了狠心,坚决不准她再凑到贺家人跟前去了。   贺泠从北境回来这两天,她还一次都没见到过人,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黑了还是瘦了。   红叶进门的时候,姜娆正撑着脑袋对着敞开的大门发呆。   红叶往门口一站,挡住了大半的天光,兜头给发呆的人罩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公主,有个关于定远侯的消息,公主听不听。”   姜娆眯了眯眼,对着面前背光的黑影子,猛然回神似的直起身,飞快点了点头:“听听听!什么消息?”   红叶边往里走,边道:“听说昨个儿黎家那位小姐和她的姨娘又到贺府去了,结果不知怎么在贺府意外落了水……”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下,看姜娆的表情,姜娆果然一下子绷紧了面色,直直看着她。   红叶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续道:“落水不稀奇,公主不是之前跳进虞湖救了六皇子,还是侯爷抱回来的吗?”她扯去了别处,看姜娆瞩着她无声催促,她赶忙又扯回来,“不过那个黎二小姐就没公主您那么好的福气了,据说她落水的时候定远侯就在旁边,结果愣是没下去救人,公主你说好笑不好——”   红叶心道黎小姐怎么会这么巧也落水,先把人往坏处想了,这会儿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被姜娆睨了一眼,她才忙打住了话头,收敛了神色。   姜娆问:“那位黎小姐可要紧?”   红叶站直身子,摇摇头:“被及时救了起来,不打紧。”   姜娆点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眉眼轻弯了弯,到底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她高兴的时候没想到,贺泠正在存严堂受罚。   贺巍洲亲自掌刑,贺泠挨了五十鞭,整个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额上冷汗涔涔,可他的脊背却不曾弯过一分。   “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   见贺泠拒不认错,贺巍洲扬了鞭子,可看着贺泠后背一片惨不忍睹,又不忍挥下去,终于无力地垂下手去:“贺家数代忠直,何曾出过你这样见死不救之人,若黎二姑娘有什么好歹,你这辈子良心能安稳吗?”   贺泠神色不动,声气儿因为后背密密麻麻的疼有些虚脱:“她不会死。”笃定说完,他又语气阴沉地接了一句,“她为何会落水,她自己清楚。”   贺巍洲目光一闪。   他只娶了秋英楠一人,贺家后宅素来清净,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那些龌龊手段一无所知。   贺巍洲闭了闭眼:“黎家二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贺泠对此并不辩驳,他没说话,因为谁是什么样的人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都并不妨碍他做这样的选择。   贺巍洲心知黎家的女儿做不出算计贺泠的事,但那个蓟姨娘却未必,但见贺泠对此漠不关心,便知他心里明白,却根本不在意。   好半晌,贺巍洲才又出声:“黎二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不妨——”   “父亲。”贺泠打断他,“就事论事,若该罚的罚过了,我就告退了。”   他说罢单手触地,支撑著作势要起身,贺巍洲急得一跺脚:“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莫非还念着五公主!”   贺泠身形一滞。   过了片刻,他似是低低笑了一声,那笑音因气力不济,听起来格外喑哑,无端有些涩然,他重新跪下去,抬头看着面前供奉着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父亲,身为贺家子嗣,为了贺家往后长久的安稳,贺泠愿……”   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从虚空中汲取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贺巍洲期待地看着他。   贺泠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牌位,表情竟有些庄重,继续说道:“……永不娶妻。”   贺巍洲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   贺巍洲那五十鞭子一点没放水,贺泠在府中休养了两日才能起身。   十四这日一早,贺劼追着踏雪进了归清院,一进院子见贺泠站在门边,摇椅轮的动作一顿:“三弟,你怎么起身了,伤要不要紧?”   归清院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贺家几辈人似乎都没怎么打理过,任由它枝岔横生,郁郁苍苍的粗干长枝谁也不服谁,各自伸长了脖子望向四荒八极,在院子里笼出了一方遮天蔽日的浓荫。   贺泠望着那片蔚然的槐荫,看也不看贺劼:“二哥有事?”   “也没什么事……”贺劼含糊了一声,转头四下看,“踏雪又跑你院子里来了——踏雪!你干嘛呢,刨得脚上都是泥,到时候又往我床上爬!”   贺劼摇着轮椅气急败坏地往槐树下去,踏雪正在树下刨土。   到了近前,贺劼拎着踏雪的后勃颈将它一把揪起来:“你这捣蛋鬼,今天我非得——诶?这是什么?”   贺劼将踏雪扔到一边,弯腰在踏雪刨出来的土坑里拨弄了几下,挖出来一个被泥土裹着的东西。   他拨下外头那层泥,不太确定地问:“三弟,这是你埋的酒?”   贺泠皱了一下眉,总算正眼看了贺劼一眼,迈动尊步走过去:“我不喝酒。”   贺劼“咦”了声。酒坛子上似乎还有字,他将剩余的泥巴剥掉,一边剥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今——白——首,今白首?什么酒,没听说过……”   贺泠刚到贺劼身后,闻言只觉心口一阵剧烈的悸颤,他下意识循着贺劼的话朝酒坛看过去。   看到“今白首”三个模糊的字迹时,他耳畔“轰”一声,忽然失了聪一般,人声、风声、树叶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寥远而空茫,而另一个原本不存在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这名字我取的,此酒世上独一无二,等将来我们两个老了,就把这坛酒挖出来,一起坐在院子里赏雪喝酒,多快活啊。”   “三弟?三弟!”   “主子!”   刑恩扶着猝然仰倒下去的人,惊慌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贺劼也将酒放到一边,急道:“是不是后背上的伤有什么反复?父亲下手也太狠了,快!快去叫大夫!”   刑恩刚要叫人,方才猝然昏过去的人这时睁开了眼。   “主子……主子!你醒了!”   “……刑恩?”刚醒过来的人缓缓出声,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困惑。   刑恩一怔。   分明昏过去不足片刻,醒过来的人嗓子却嘶哑得厉害,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第134章 求赐婚(番外)   贺泠晕了一下忽然又醒过来,刑恩就暂且将请大夫的事扔到了一边,他本来急得团团转,有一箩筐的废话要关心,却见贺泠的眼神陡然变了,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刑恩一时呆住。   被贺劼扔到一边的踏雪这时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它慢条斯理地走到贺泠脚下,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跳起前爪,抓着贺泠的袍摆就要往他身上爬。   “踏雪!”贺劼立马呵了一声,贺泠喜洁,而这小畜生这会儿爪子上全是泥巴。   “踏泥”又‘喵’了一声,婉转撒娇似的,回头看贺劼一眼,又回头重新仰头看着贺泠腰间。   贺泠神思混沌,当时顾不上脚下的小家伙,贺劼却顺着踏雪看过去,看到了贺泠腰间的东西——一枚香囊。   这香囊去苍溪山的时候贺泠也随身带着,他问过他,所以知道香囊的来历。   贺劼道:“它这是从香囊上嗅出五公主的味了,这小畜生,还真是——”贺劼话音猝然一顿,“三弟,你……”   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各归各位,贺泠神魂稍稍回笼,只在贺劼的话中捕捉到了三个字——五公主。   他薄唇轻启,忽地吐出两个大逆不道的字来:“……娆娆。”   贺劼和刑恩俱是脸色大变,贺劼能做出翻墙欲揍公主的事,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到底比刑恩先整理好了心中的惊骇,他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这个三弟如此可怜,从小被逼着读书不说,克己复礼了十几年,到头来就连娶媳妇也娶不到心爱的人,弄得人如今都魔怔了。   “三弟,”贺劼摇着轮椅费力地走到贺泠身侧,“你当真放不下明华公主?当真娶不到她宁可终身不娶?”   贺泠眼睑微垂,目光沉沉扫向贺劼。   有很长一会儿工夫,他的眼睛里像是翻着一场惊涛骇浪,惊喜、懊悔、苦痛、仇恨、茫然……好像一时之间他就经历了从生到死,经历了一条别人看不见的命途。   不知过了多久,贺泠微漠地点了一下头。   贺劼半是钦佩半是鼓舞地看着他,脸上却露出遗憾的神色:“哎,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阻止一切。这两日你在家养伤,想必听说过漳国遣使来奉明的事了吧。”   贺泠极短暂地蹙了一下眉,然后点了点头。   贺劼续道:“但家里恐怕没人敢告诉你,这回漳国是来结盟的,结盟的条件就是联姻。你也知道,上殷只有一个公主,虽陛下疼爱五公主至极,但上殷先后经历晋国和北境之战,元气大伤,在这个节骨——三弟!你干什么去?!”   他话没说完,一脸苍白的贺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挥手甩开刑恩,径直朝着院外去。   黎二小姐到贺府的时候,正遇上贺府外头吵嚷一片,主子家丁乱作一团。   黎家的马车只好远远停下,丫鬟掀开车帘,二人便看到贺巍洲举着一根长棍,带着一众家丁在门口拦人。   拦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贺泠。   “混账,你疯了不成!你母亲已经回过皇后我们和黎家有婚约,你进宫去求娶公主?你这是要弃婚约不顾,陷贺家于不义!还是说,你要说婚约的事是贺家在欺君!”   贺泠翻身上马,面色丝毫不为所动地扫了一眼举着棍子气急败坏的贺巍洲,烈马打了个响鼻,惯来最守规矩的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一夹马肚,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混账小子!”贺巍洲追出去两步,气得直抽抽,到底不可能追上了。   “二小姐……”丫鬟低低出声,“那我们还下去吗?”   黎二小姐回过神。   她今日来,一是为了她生身母亲算计贺家一事赔礼道歉,二来,也是想和贺家长辈们说清楚,断了和贺泠这桩婚事。   贺家三郎惊才绝艳,她也曾芳心暗许,只是那日落水见他漠然站在岸边,她便知,这桩婚事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虽名动奉明,却是庶女之身,身为庶女,她很小就明白,情之一字,最无法强求。   马蹄声渐远,很快听不见了。   “下去吧。”黎二小姐起身。   下了马车,混乱的贺府众人一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她忍不住又朝着扬尘飞沙的长街看过去。   方才那个坚定笃决的背影,与那日岸边冷漠观望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若说这一刻她在想什么,竟也不是在嫉妒或羡慕,她只是在想——   原来贺泠那般如月清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人,烧尽他所有的温谦守礼、冷静持重。   *   贺泠近来在奉明风头无二,他要进宫不必硬闯,自有一堆人堆着笑来引路。   皇帝刚从天源殿下了朝回到渡坤宫,内侍禀说定远侯来了。   贺泠见了皇帝,不等开口皇帝先道了声“免礼”,又问他何事着急觐见,却见他执着地还是跪了下去。   “陛下,臣倾慕五公主已久,今日特来求娶,恳请陛下赐婚。”   皇帝:“……”   这也太突然了,贺家不是在和黎家议——   “臣与黎家二小姐素无干系,不过是双方长辈碍于多年前一句戏言,勉强促之。臣此寸心,既付公主,天地神佛共鉴,绝无二者,必永世不负。”   皇帝:“……”   请旨立誓,一气呵成,他甚至一句话都插不上。   皇帝仔细打量眼前的人,恍惚间觉得面前尚未及冠之人,眉眼间竟有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深沉,这让他听起来莽撞不计后果的一番话,无端显得仿佛深思熟虑过,竟有种说不出的郑重。   可即便如此,皇帝也不可能轻易答应。   “此事……还需问过皇后,和、和阿娆。”   “自当如是。”贺泠略一顿首,又道,“那不如——臣去问公主,陛下去问皇后娘娘。”   皇帝:“……”   现在?   贺泠起身:“臣告退。”   等贺泠的身影折出了渡坤宫,御案后的皇帝才回过神:“等等……贺泠!贺泠!”   *   “公主,宫门口又没人看着,您做什么还要翻墙出去?”红叶在益安宫内院的宫墙下扎着马步,一边倚着树干将人往墙上托,一边心里想把人一把拽下来。   姜娆不会武功,上墙自然笨拙,挣扎了半天,总算伸手够到了墙头,一脚蹬着树干,又借着红叶的力,总算将自己挂到了墙上。   她回过头往下望,气喘吁吁:“你以为母后对我这么放心吗,看守是没有,可那些犄角旮旯来来往往的宫人,十个里指定七八个都是她的眼线,我要是光明正大地出去……”她挂得胳膊没了力气,用力往上攀,将半个身子搭到了墙头,又回头续道,“肯定一举一动被她盯得严严实实,那我还怎么出宫?”   红叶仰着头,因为炫目的日光半眯了眼睛,她刚要说话,身后冷不丁有人出声——   “谁要出宫。”   “啊!”红叶听见是个男子的声音,短促惊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回过身看,却见内院小拱门外,长身玉立的青年稍稍弯腰,从那拱门走了进来。   红叶呆住:“侯、侯爷……”   贺泠扫了一眼满脸震惊的红叶,视线落向墙头上半挂半吊的人。   姜娆此时维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屁股对着墙下的两个人,上半截身子长出了墙外,只能费力扭着头看墙里的人。   “贺、贺泠?”她怀疑自己眼花了,想揉揉眼睛,但腾不出手,只能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院子里那高挑的青年看。   “我在。”贺泠应了声,语调很是无奈,他抬手唤猫儿似的,勾了勾手道,“下来。”   姜娆本能地抱紧了墙头:“我、我怎么下……”   “跳下来。”贺泠伸出手示意,“乖,我接着你。”   一旁的红叶早就变了脸色,姜娆却还没察觉,她撇撇嘴,心里装满了乱糟糟的念头。   贺泠和黎二小姐真的有婚约吗?他那天从水里把她抱出来,对她说他回来了,难道不是在回应她吗?他去苍溪山,是在躲着自己吗?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跟她解释就走?   姜娆挂在墙头不肯动,那双清莹秀澈的眼睛却慢慢湿润了,她越想越委屈,咬着唇不肯落下泪,眼眶却红了个彻底。   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抓了一把,贺泠呼吸一滞。   他忍着喉间几近令人窒息的涩然,嘶哑出声:“没事了,我来了,来娶你。”   姜娆没察觉贺泠有什么异样,只听见了三个字——“来娶你”。   她又惊又疑,本能想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探出墙外的那半截身子就拼命往后仰。她本就挂得不稳,这一动,身体瞬间失衡,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唰”地一下就从墙头掉了下来。   贺泠本已经要飞身而上将人从墙头捞下来,这一掉,两个人恰好撞了个正着。   姜娆:“……”   就是……撞个正着的姿势委实不太雅观。   她从挂在墙头,变成了挂在贺泠肩上。   “你、你放我下去……”姜娆对着贺泠的后背道。   “啪——”   回应她的,却居然是一巴掌!   细微的痛觉从屁股灌到天灵盖,不知是不是倒挂着的原因,姜娆只觉得自己满脑门冲了血似的,一阵热一阵昏,她突然都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真实。   愣神的功夫,她身子一轻,贺泠举小孩儿似的举着她胳肢窝,将她放了下来,她个子比之他来说只是小小一只,他不松手,她的脚就踩不实地面,仿佛被他捉在半空。   贺泠沉着脸色:“不是叫娆娆下来么。”话中隐含质问,可他的眼眶却竟也一样有些泛红。   姜娆整个人淹没在一片巨大的震惊中,一时间宛如石化,半点反应也没有。   贺泠将人轻轻放下,探身略一弯腰,原本捉着她的一只手滑下去,在她屁股上捏了捏:“打疼了?”   这一下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机关,姜娆从无边的震骇中抽出神魂来。   “侯、侯爷……”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嗯,娆娆。”贺泠抿唇而笑,眉眼温柔低垂。   “侯爷!”小公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只即将振翅而飞的雀儿一般,猛地跳起来,热烈地扑向面前人的怀抱。   贺泠稳稳将人接住,任由她没规没矩地圈挂在他腰上。   他低笑:“公主,贺泠来娶你了。” 第135章 枕上交(番外)   五月初,皇帝忽然下旨,赐婚明华公主与贺家三郎,举朝震惊。   先是皇家属意于穆家,后贺家又和黎家往来密切,谁也不料,最后月老的姻缘线牵在两端的,却是五公主和贺三郎。   赐婚来得突然,但公主大婚非比寻常,不能仓促,婚期定在十月。   五月到十月,其间五个月的时间,姜娆听说民间女子嫁人会自己亲手缝绣嫁衣,她也想为自己做一件。她自小因受宠,在女红一类上从来都学得敷衍,但其实她很聪明,认真学起来,嫁衣到了九月就已经缝制完成了。   忙着绣嫁衣这段时日,贺泠虽也能进宫看她,但皇宫有父皇母后坐镇,他每回来都要过五关斩六将,很不容易,是以等嫁衣一完成,姜娆就溜出了宫,自己去了定远侯府。   红叶和刑恩习以为常地排排站在门外,两尊门神似的,都默不作声。   屋子里,姜娆讲完了宫里的趣事,说起正事:“二哥今天是不是要回来了?”   “嗯。”贺泠应着,抬手将姜娆面前喝空了的花茶推到一边,握住她细细的胳膊稍用力一带,将人带进怀里。   姜娆撇撇嘴。从那日宫墙下相认,这人如今恨不得她长在他身上,见面不过一刻,若无人就必定将她抱到身上。   她脸上不太乐意,身体却很乖,依进他怀里道:“我们不去接二哥吗?”   贺泠拨弄她的头发:“他会先回贺府,给父亲母亲还有大哥报喜。”   贺泠恢复了记忆,为了给贺劼治腿,千辛万苦循着前世的蛛丝马迹,在如今的晋国找到了冯邑,黄天不负,这小半年的光景过去,冯邑当真治好了贺劼的腿。   按照返程的行程,贺劼今日就能到奉明。   姜娆一边听贺泠说话,一边微微仰头看他,等他说完,见他似乎笑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你笑什么?”   贺泠垂目看她,深寂的桃花眼里难得有一丝狡黠的暗光一划而过。   对着这样一张俊美清冷的脸,要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贴上去,总归有些不相宜,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就是有几分这样的意思。   姜娆想不出来贺劼归京有什么值得幸灾乐祸的,疑惑地看着他。   贺泠松开指尖捻着的长发,捉着腰将人抱直了些,他眸子里盛了几分纵溺,耐心解释道:“之前我突然入宫求陛下赐婚一事,盖因二哥骗我说漳国使臣有联姻之意,他说这样大的谎激得我不管不顾的进宫,父亲哪里能饶他,只是那时二哥双腿不利,心境低落,父亲只能一直忍而不发,如今二哥大好……”贺泠‘呵’地轻笑了声,“父亲定是要算旧账了。”   听前半截的时候,姜娆还沉浸在回忆里,听到后半截,她笑容就一点一点敛起,最后眉心拧成了个‘川’字。   因为黎家小姐落水、贺泠袖手不救之事,他挨了五十鞭,这事姜娆知道,他入宫求赐婚找她那天,他的伤都还没好,由此可见贺家家法严厉,而贺劼说这样的弥天大谎,又是贺泠决然入宫求赐婚的始作俑者,要是算账,那受的罚必定不会轻。   姜娆坐不住了,算起来贺劼还算她和贺泠半个媒人,这场婚事能那么快定下,他功劳第二大——第一大的当然是挖出‘今白首’的踏雪。   “不成。”姜娆挣扎着要从贺泠膝上下去,“我得去贺府给二哥求情。”   贺泠怔了怔,人还没下去,他下意识将怀里要溜走的人箍紧:“求情?”他疑了一声,看清小公主脸上担忧的神色,语气一下子沉下去,“为了贺劼?”   姜娆敏锐地从“贺劼”两个字上听出了一股“宋元嘉”的味道来。宋元嘉这几年在家发愤图强,去年的秋闱中了解元,按照他如今的势头,要不了多久就真能来奉明做官了,算是应了他当初对她立下的约,就为此事,贺泠冷着脸冷了好几日。   姜娆念头一转想到这些,动作一滞:“你、你不会这也要吃醋吧?”   贺泠凉凉瞥了她一眼:“那是我二哥。”   言下之意即是:我怎么会吃醋呢?   然而他眉梢一挑,又道:“不过公主,要知恩图报,当初赐婚的事难道不是臣的功劳最大么。”   姜娆:“……”   这不就是吃醋了吗。   男人俊逸的五官继而寸寸迫近:“不如——公主先报臣的恩,如何?”   “你——”   她的话没能说出口,就被男人的薄唇堵了回去,他大概也喝过花茶,微凉的唇齿间有股淡淡的、清冽的甜。   *   咸和十七年,十月初八。   明华公主与定远侯大婚。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初的天气已经冷得呵气成雾,但奉明城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锣鼓声、鞭炮声,漫天扔落的铜钱清脆落地,百姓们一声高过一声的“百年好合”不绝于耳。因街上人太多,喜车刚出宫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路到侯府险些耽误了吉时,好在最后总算赶上了。   夜色渐临。   算起来,这并不是姜娆第一次出嫁,但她还是紧张,及至贺泠将外头喜宴上灌酒的一干人应付完过来,掀盖头、饮合卺酒、又吃了些点心填肚子,时辰不早该宽衣洞房的时候,她一双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喜袍的裙摆。   贺泠低低笑了一声,去松她紧攥的手指:“紧张了?”   手被触碰的瞬间,姜娆像是吓了一跳似的,连忙松开手,低头不敢看眼前人:“谁、谁说我紧张……”   贺泠捉了她无处安放的小手放进掌心,没经历过灭国流亡的小公主,如今这副身子更是温香软玉,小手捏起来软得像白团团的棉花,叫人爱不释手。   “臣一会儿轻些。”贺泠俯身至她耳侧,低声说道。   沉哑的低语中仿佛裹挟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姜娆隐秘的担忧被一下子拆穿,羞赧得将头埋得更低。   但贺泠执意将她的小脑袋抬起来。   “睁眼。”他命道。   姜娆闭着眼,拨浪鼓似的摇头。   男人倒没再说别的话,她心里咚咚跳,正揣摩他的想法,下一刻,唇上覆下专横的温热,攻城掠地一般夺走了她的呼吸。   温软的小人儿唇舌也是软的,一旦沾染,顷刻叫人沉溺,贺泠辗转其中,但他好像在情之一事上总是较别人多几分理智和克制,他呼吸渐重,攫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他仍不忘他方才下达的命令还没得到执行,又在纠缠的呼吸间低哑重复了一遍:“乖,睁开眼看着。”   这回她的不听话没那么容易被放过,姜娆唇上忽地一痛——他咬她的唇,力道不重,是恰到好处的威慑。   姜娆只得睁开眼,莹澈的眸子已经染了雾似的,水濛濛一片。   男人冷锐的五官因情动显出了几分缱绻温柔,握着她腰的手却是绝对掌控的姿态。   衣衫褪尽,姜娆的脸已经红透,她两只手横在身前抵着,只是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无端勾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媚态。   “不成不成……”姜娆倒吸了一口凉气胡乱呓语,两只手胡乱推他。   贺泠依言停了动作,耐心等着。   姜娆哼哼唧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世她与贺泠的第一次是在催欢的药物作用之下,她那时候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哪晓得会这么疼。   半晌,她到底伸出手,细细的胳膊环住男人的脖颈,仰首将脑袋送进他颈窝,一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贺泠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没事,疼就叫出来,没人会笑话公主。”   这话,姜娆记得几年前在去宋城的马车上贺泠也说过。   当初相敬如宾,一晃如今,同裘共寝,终可抵死缠绵。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   软倚红帐娇娇啼,暗移梅影过柳梢,青丝枕上交。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喜欢娆娆和侯爷的小可爱们,全文完结哒~   下本开《诱妻》,喜欢的宝子可以戳戳收藏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