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独得帝怀   作者: 吾司命   文案:   侯府嫡女纪芙薇天生妍姿艳质,有如柔枝嫩叶,却生活坎坷。   早早被送到武国公府冲喜,险些殉葬,所幸当今圣明,叫她躲过一劫。   守孝三年,容颜越发绮丽,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结果夫家贼心不死,一心要害她性命。   所幸大梦一场,梦中示警。   纪芙薇饮恨寻机,顺利逃走。   追赶中,她慌不择路冲进邻里家,仓皇间扑入陌生的怀抱,那人一身佛香。   她扑簌簌落着泪珠,神色悲切,恍若雨中任人采撷的花,只能一声声向陌生人哀求,声泪俱下。   那人哄她不怕,轻轻拍着她后背,温柔的怀抱叫她哽咽颤抖。   追兵声近,世子带人蛮横扫荡。   她正想逃走却被那人紧紧拉住——   万念俱灰。   却见他们戛然停滞,随即满目惊恐地跪在她的面前。   她陡然看见了他袍角的五爪金龙。   “不怕。”他对她说,“朕在这里。”   *   萧晟煜天生龙姿凤章,帝威天成,屡次想皈依佛门,却被拒门外,说他尘缘未结。   18岁登基为帝,以济世度人为愿,不改向佛之心。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少女夺路而逃,意外撞进他怀里。   他因她晃神,无心诵读佛经。   他想渡她成功德,助她出苦厄。   却最终放不开手,身陷红尘,动了凡心。   许久之后,他方意识到——   她扑入他怀中,便是他破戒之始。   温馨提示:   *原用名《简在帝心》   *年龄差15,1v1,独宠无后宫,双c,老男人皇帝也有c的权利,具体见文   *背景架空,生存斗争,部分权力斗争,主角光环,女主成长蜕变,先治愈后恋爱   *为了所有读者的阅读体验,建议已排雷部分不要重复、反复再提问和排雷   *理智发言,欢迎讨论,禁止人身攻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芙薇,萧晟煜 ┃ 配角:预收《冠上明珠》 ┃ 其它:欢迎收藏作者专栏~   一句话简介:小寡妇扑进了皇帝怀里。   立意:两方相爱必能相守 第1章   大雨连下了数日,倾覆地往下泼。   豆大的雨滴好似串成了珠链,打得柴房院子里一棵半枯烂的芭蕉树噼啪作响,残存的一片蕉叶最终落在了泥地上。   纪芙薇滴米未进,倚着土墙闻着腥臭味儿,气若游丝,身体早冻得连发颤的气力都没有了。   睁眼闭眼听着雨声,靠着唯一一扇窗纸早烂了的窗户台上积攒的雨水充饥,她度了不知道几日。   远远地,传来了唢呐吹的喜乐。   明明已经没了劲儿,纪芙薇还是让这声音一激,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能叫人见之不忘的猫瞳,眼瞳在柴房的昏暗下衬得略显深邃,浓睫纤长翘卷,天然有几分媚。   只眨眼间,凄楚又水盈的眼睛里便盛满了泪水,哀色掩抑不住。   “啊、啊。”她张了张嘴。   嗓子眼火辣辣疼。   灼心之痛不过如此。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也只将将抽动了一下手指。   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纪芙薇满目惊恐地看着那柴门。   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撑着口型。   “小姐,嬷嬷来送您了。”   我不要!   我不想去做那冲喜娘子——   嬷嬷粗糙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像是铁环箍在了手腕上。   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浑身抽搐了两下。   “三小姐,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何必非得与老爷夫人过不去。”   藏在怀里的荷包装得鼓鼓囊囊,银钱坠得嬷嬷心里是格外安实,嘴角上扬着,正衬得府上嫁小姐的喜。   纪芙薇猛一下往地上青石板磕去,嬷嬷好悬没拉住她。   “三小姐,”嬷嬷脸上多了几分狠色,“您就是划花了脸,除了白惹老爷夫人生气,也改不了嫁去向家的命!”   纪芙薇闭上了眼睛。   “您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老爷夫人是您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过不去的。生恩大过天,要嬷嬷说,您早服个软,夫人心善,免不了再给您添一两分嫁妆,让您走得体面些……”   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纪芙薇听着都快控制不住表情地露出讥讽来。   “还有您身边头等鼎力的何奶娘,她待您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吧?人也是当嬷嬷的年纪了,可因为随了小姐您去了庄子,为了照顾您舍了原来的风光……”   见纪芙薇微微动了动,老嬷嬷只当自己随口扯的谎摸准了她脉络,连忙再接再厉。   “如今何奶娘跟着回来了,却早没了原来的位置,那点容身之地都给挤了。您也瞧着了咱们纪家兴旺着呢,伺候主子的下人不少。都知道小姐您手下何奶娘是头个,旁的阿猫阿狗算不得什么,但就是这一个……”   老嬷嬷呵呵一笑。   “连个大嬷嬷的位置都没给安排上,奶娘出身的老嬷,还领着普通嬷嬷的月钱。四小姐身边三个奶娘可都有着好前程安排,再看着您现在这般,何奶娘落在您手下,可不是日子更难过了?”   纪芙薇死死地咬住下唇,埋着头,不让自己狼狈的脸色露出来。   想到侯府老爷夫人,想到府上的四小姐,又想到她的奶娘何氏,她被拖了一路,闭眼还是叫那晶莹的泪水连串地落了下来。   ……   转眼过了两日,到了三月十六。   武国公府向家二公子与宣平侯府纪家三小姐大喜的好日。   前儿,武国公府的聘礼给得极为厚重,轿前担准备的是当日活捉了送来的对鸳鸯,又有两尾足两斤的野生鲫鱼,并一方肥瘦颜色极漂亮的猪肉。   为了表示重视,纪家于是应着公府那头,安排跟着在吉时吹了三天的唢呐,从向家送来的聘礼十之七八都给算在嫁妆中还了回去,看嫁资的时候可是明明白白的。   三公五侯的联络结亲,当然瞩目。   人人皆夸着这门亲事结得好,说纪家对嫡女厚道,虽是在外养身子才接回来几年的闺女,但不嫌她病弱,对她很是费心。又说向家对这个还没进门的儿媳妇也很亲厚,看着便是满意极了,这门亲事定能将二公子身上的病气都冲散了去。   纪芙薇坐在梳妆台前。   五更天过,向家那边享先礼已毕,纪家的人一早把她拉起来,迫不及待压着她梳妆完毕,只等时辰到了哭送她上花轿。   给外头人看的都结束了,这时候,两家反而没有那般仔细讲究了。   婚礼的新郎官还躺在病榻上,不可能爬起来接人,至于婚礼的新娘,外面的都听说她也病弱,和沉疴难起的向二公子合该是一对。   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总归今日流程一切从简,这是两家早定下的。   纪芙薇并不失望,她悄悄把嫁妆里充样子未计入册的几百两银票偷出来藏在了袖子里,拳头捏得紧紧的。   养了几日,她身上勉强攒了些气力。   纪家怕她又生了其他念头,不敢给她多吃,但也不能让她饿着到向家。   “我要逃回乡下。”她心想。   “有这几百两,我做什么不可以呢?”   纪芙薇其实不太明白,没有人教导过她。   自打她十岁从庄子上回到宣平侯府,她一直过得浑噩,府上只当她不存在,偏还让她看明白了些事,但她又似乎糊涂得很,人都暗笑她蠢笨。   从周围人的议论里,她知道这门冲喜姻缘是极差的。   低门第武国公府向家看不上眼,但好人家里没有一个愿意把闺女送去。   他们说她最好是个当寡妇的命,差一点可就……   差一点是什么呢?   纪芙薇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更糟糕的了。   “小姐,奶娘端来了您爱吃的松子穣糕和杏仁露。”   进来个穿着绿色对襟裙袍的中年嬷嬷,头上用靛蓝的发带绑着髻,眼尾的皱纹挺重,发丝也白了,比同龄人老气,但也有老人家的那种慈爱,就是眉眼里几分不自然,笑比往常也多了些勉强。   纪芙薇视线落在一碟一碗上,乡下粮虽少,但年节时还能吃几次,到了府上她有年岁没吃过了。   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便是何奶娘有千般的本事,也插不进厨房,更别提奶娘早说了没有多余的银钱打点。   想到袖子里的钱,面对奶大她又管着她银钱的奶娘,纪芙薇心里更紧张了几分,还有些愧疚。   “这……”她迟疑。   “日子还早呢,接亲的要快傍晚才会来,还有数个时辰,一点不用可撑不住。”何奶娘笑道,主动替她摆好在前,“奶娘是花了大功夫才说通了厨房,天还黑着便爬起来给你做了,就这四块糕点,快吃了罢。”   其实纪芙薇想问吃了东西嘴上的脂膏都没了,怎么给补上。   但想想又没有必要了。   一会她衣服一脱,饰品一甩,看准了府上下人进出采买的时间,到时刚好赶在城门开的时候混出去,还管胭脂做什么。   为了有力气跑,她还是多吃些好。   在乡下落了习惯,纪芙薇做不到大家闺秀的细嚼慢咽、窄口小胃,吃东西都比平常人要快几分,嘴巴嚼得飞快,再一股脑地吞咽下去。   三两下,一碟一碗就吃干净了。   “多谢奶娘。”她温声说着。   嗓子还疼,她心里觉得还是该相信奶娘的。   毕竟是她的奶娘,哪怕有些小心思,平时照料也算尽心周全,现在还无形中帮了想偷跑的她。   正想着,纪芙薇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我、你……”   “三小姐,”何奶娘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您到底是我养大的,都跑了几次了,奴婢哪能再让您犯了蠢?”   “武国公府可比府上还要殷实,三公之威望远甚五侯,咱们宣平侯府纪家更是五侯末流了。小姐过去自是过好日子的,往后尽心服侍向二公子才是正理。”   纪芙薇再支撑不住,头磕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却没有一点觉知。   世界重归于一片黑暗。   ……   纪芙薇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陌生的房间。   身下床铺坐得她生疼,站起来一摸才发现尽是瓜果,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定然是到了武国公府了。   这屋子比她原住的可要好得多,瓷器陈设、金银木雕,她直觉都很名贵。   但真论起来,似乎又比不上她看过的纪夫人、四妹妹的房间,看着很好,可没有一点儿生气,不像是给人长住的地方,哪儿都不太对劲,细究来让人觉得少点什么。   只是纪芙薇说不清那缺的是什么。   “给夫人安。”   推门进来个管事打扮的老嬷嬷,衣服上一角绣了武国公府的标记,纪芙薇认得。   她当下恐慌地后退了几步,身体还有些乏力,头也晕乎作痛,肚子早唱空城计了。   老嬷嬷很端得住,权当做没有看见她警惕的模样,只很快地打量过她。   这个二夫人一身贵重的正红色喜服,反衬得身子瘦得嶙峋。   肌肤不算白净,额头微有些红肿,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鼓,难于想象这是侯府嫡女,更像是缺了吃食的穷苦人家的女儿。   偏已落得如此境地,她仍不显得丑陋,反倒显出一股病态的羸弱来,像是一只轻轻一掐就能没了气息的小猫儿,一双乌溜的大眼睛一看你,就能让人心里发软,不由便升起了保护的欲望。   但嬷嬷也知道,落到一些人手里,那就是巴不得在她这凄美无力的小家伙身上留下残忍的烙印……   这般拿捏一“美弱之物”,他们武国公府的爷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各个有着念头法子呢。   到底是武将,花样儿不比文臣少,尤其不少都带着股杀戾劲儿,文人还讲究几分风雅文质,弄个你情我愿,府上的爷可大都不兴这些。   不过这不是她个内院副管事嬷嬷能操心的,当下便挤了个和乐的笑。   “给夫人安,老奴是武国公府内院的副管事,夫家是府上负责外头生意之一的徐管事。”   “徐嬷嬷好。”纪芙薇抿了抿唇。   只听得徐嬷嬷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几个时辰前,武国公府世子代表自己病重的二弟前来迎了亲,接过了新娘走完了礼,纪芙薇便一直休息在这屋里,至于府上其他主子,自然是在前面接待宾客,少部分则操心着二公子的身体情况。   “我拜堂了?!”纪芙薇呆愣在那里。   她瞪大了眼睛,最后迷迷糊糊记起,自己好像是有一段脑子浑噩、意识朦胧的记忆。   就像是被魇着了一般,和她在乡下吃错了毒蘑菇差不多,回想起来就觉得头疼欲裂,但所为皆不是她的本意,只是顺着周边人的力气在做着。   红烛喜乐下,她像个皮影一般,叫人支着四肢做着身不由己的事情,在所有人或笑或闹的声音里,和完全陌生的高壮男子拜完了堂。   “那、那人是谁?”   “拜堂的是世子,府上的大公子。”老嬷嬷道,“不过夫人是二房的,您的夫君该是二公子。”   纪芙薇讷讷无言,想说点什么又全卡在了喉咙口。   徐嬷嬷给她递了杯茶水,温冷的下腹,她只觉得更加饿了。   见她没有旁的要说的,老嬷嬷手揣了兜,看着客气,但目光中也没落了人,只有红烛灯影晃悠在黑眼珠里。   “二夫人不要多想了。”嬷嬷道,“今儿二公子身子不适,府上各处都忙着,二夫人自便,老奴叫婢女们来伺候您。”   临出房门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笑着对纪芙薇道:   “好叫二夫人知道,兴许晚些时候世子爷会过来。夫人莫要早睡,且留些精力,后头还有着事儿呢。”   作者有话说:   好日:请吃酒迎亲的日子。   轿前担:好日前三五天,男方送女方,一般为鹅2只、肉l方(三四斤)、鱼2尾等。   看嫁资:男方去女方搬嫁资(嫁妆),女方置嫁资于厅堂,让人观看,搬到男方家后,亦陈列于厅堂供人观看。   压箱钱:器物披挂红色彩线,衣服等薰以檀香,箱底放数枚银元。   享先(礼):好日五更时辰,男家以全副猪羊或五牲福礼及果品,在厅堂供祭“天地君亲师”。早餐兴吃“享先汤果”。   *   我开文了,还是之前的习惯,一些小tip放在作话,不喜欢的可屏蔽哈。   感谢宝子们的支持,来啾咪一口(づ ̄ 3 ̄)づ 第2章   不知道给皮影换衣裳是怎样的流程,想来皮影若是有感与她也差不多了。纪芙薇十足感到被挟制著作为的痛苦,但已经到了这一步,她甚至不知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又该怎么做。   眼下她在向家二公子所住的怡和园婚室呆着,伺候她的婢女们对她这个二夫人并没有多少尊敬,只是勉强面上过得去些,不至于真的叫她一个新夫人亲自来烧水洗澡。   领头的叫做含香,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周正,是讨长辈喜欢的温圆福气样,说话做事无隙可乘,连笑容都很是严密,正是纪芙薇打纪家那见过的贵夫人、小姐身边得力大丫鬟该有的样子。   “奴婢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一直在二少爷这边伺候,这会儿得了令先来后院这边支应,顺便给二夫人请安。”   “嗯。”   纪芙薇原是没听出来她话语里的轻慢的,自己是新夫人,让丫鬟来请安无论如何也不会是“顺便”的事,但她不知晓其中官司,只擦头发时候瞥见了有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皆流露出几分戏谑,她这才知道自己被含香顶撞了。   她抿了抿唇,心里一阵憋慌,说不上来什么,但她连回想都不敢,仿佛一思量那前后,尴尬与委屈便立马翻涌上来,眼眶里的泪水就压不住了。   可她又不想在这里露怯。   说来她连侯府纪家的规矩都没弄清楚,又哪里看得出公府向家的名堂呢?   兴许这初来乍到的新媳妇,或多或少都会受些婆家的轻慢和欺侮?   纪芙薇换好了身衣裳,看着人从她褪下的喜服的袖兜里掏出了好些银票,在丫鬟们惊讶相觑与欲言又止中倍感窘迫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连手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   没了逃跑的气劲,又已落到了如今的田地,她只感到格格不入的痛苦,更甚于当年从庄子里回到纪家。   纪芙薇惶然地垂下头,看着人帮她收好了首饰金银。   到了夜晚,她视线都有了恍惚,不安感疯狂地膨胀。   含香虽对她没有几分尊敬,但并不会冒然顶撞,反而让人给拿了药膏替她擦了额头伤处还给她按揉了腰背,好生安抚了一番。   这番姿态反而让其他几个丫鬟心里不满,但她们互相飘着眼神,却并没有明着和含香对上。   “时候也有些迟了,奴婢估摸着前儿还没有商量出结果来,不若夫人先小憩一会吧。”   纪芙薇躺在床上点了点头,对含香的话没有异议,其实她没怎么听明白,但问了她们也都是含笑不语。   过了两刻钟左右,纪芙薇是被饿醒的。   之前她低声提过想吃些东西,床上、果盘上的坚果吃了填不饱肚子,结果才开口就被含香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哄着她说明天自然有正食用现在她不该提这些的——   好像她是个多么不懂事的人。   纪芙薇就糊涂地不敢再问。   眼下她肚子饿得不行,跌跌撞撞地下床,膝盖磕在了矮凳角上,半条腿瞬间疼麻了,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纪芙薇摸黑地到了桌前,好在桌上的东西还留着,吃用的都在。   她抖着手,摸索地倒了两杯冷茶一饮而尽,随后再从盘子里摸索着能吃的东西。   寻不到点蜡烛用的物什,房间暗得吓人,只窗户边有一点暗光,贴在窗纱上的圆形双喜字剪纸投在桌上只能看到一团恐怖的黑色,她浑身都在发颤。   “咦,方才你们听到什么声儿没有?”   “屋子里新夫人早睡了,咱们要守夜吗?”   “守什么夜啊,二少爷还病着,谁管这头这个冲喜啊。”   “……来吃茶了。”   “看是你芳心动了才不得安定吧。”   像是自光源地方传来的,婢女们嬉笑闲聊,勉强打破了黑暗带来的沉寂与可怖。   纪芙薇吃完几块干巴巴的喜糕,往窗户口更凑近了一点,她看不清楚,只循着声音得几分安心。   她这样的人是不敢出现在人前惹嫌的。   “可恶,含香真讨厌,你看到方才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了吗?”   “真把自己当姨娘了,不就是老夫人给少爷的吗?”   “呸,二夫人怎么也顺了她意了!”   声音停了一瞬,很快又笑起来。   纪芙薇强迫自己专注去听,努力把注意力从昏暗带来的恐怖联想中移开。   这群婢女原是后院女眷这边伺候的,都是家生子,基本属于一体,正常该是新夫人进门就凑上去竞争的。   但含香不同,她是前院的,是向二公子那边的人。   一边是准备讨好新夫人在后院挣体面的,一边一开始就是按姨娘标准送去前院男子书房伺候的……现在含香把新夫人这头也笼络了过去,两边自然有了矛盾。   纪芙薇抿了抿唇,本想再倒杯水,结果眼前一团的囍字影子突然晃动了一下,她吓得差点把手上的西施壶扔出去。   “还没及笄呢……”   “送过来时候不是说是十四了吗?”   “虚岁呢,实算才十三,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侯府小姐……”   又喝了半杯茶,肚子仍饿得厉害,纪芙薇听着声,掰杏仁果的动作一顿,借着外头烛光映进窗的一点亮度,颤抖着手慢慢吃着。   “得亏了还是嫡小姐呢,怎么混成了这样?”   “灾星啊,大师算过给的批命,老夫人私下里打听过的。”   “那怎么还送了来?”   “咱们武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怎遇上了这等……”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少爷的身体,这个进来的,怕也不是……”   纪芙薇往声音处凑了凑,但那边收了声,她没听清婢女们的议论,只发觉他们似乎都知道这门亲事的蹊跷。   她提着心,怎么也不猜不着这其中内情。   那头小话了一阵,突然一齐笑了起来。   几个声音熟悉的丫鬟们互相调侃着,嘴巴不把门,让纪芙薇听得心惊肉跳。   “就知道你馋了世子爷了。”   “世子爷最是喜欢……那种不过的。”   “虽是干瘪了些,但雏儿好……”   “可不是……想伺候的还轮不上呢,不知道世子今儿会不会来。”   “不会吧?”   “会的吧?”   纪芙薇瞪大了眼睛,手上的果壳落在桌上,她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的意思。   “若是二少爷情况还好,还留了口气,那世子爷估计不会过来,好歹得给正经新郎官一点面子。回头真的冲喜成了,二房也能留个自个儿的子嗣。”   就有人又问。   “但前儿可不就是见着人不好了吗?傍晚时候府上三个大夫都被叫过去救命了。”   “这种事都多少次了,二少爷的身子……早油尽灯枯了,大家都晓得的,”那声音自然地回,“若真不好了,那世子爷自然是要代弟弟将婚事走完全程,这洞房花烛也不会错过。”   “到时候,就是便宜了二夫人了。”   一群人嬉笑着,对病秧子二少爷并无尊敬,对纪芙薇更不可能在意,反而言辞中满是对“新夫人”的艳羡,直说她能有世子爷的宠幸、能怀上名义上的二房子嗣实际上的世子亲子是如何的“幸运”。   纪芙薇死死地捂住嘴巴,她只感觉无比荒谬。   她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兼祧”,却知道实际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她见到的所有向家下人,其实都和她暗示了这件事情。   只是之前她没有明白,但现在她知道了。   可是,这得是什么人家,才会让新妇和自己的大伯子洞房花烛?!   纪芙薇根本不能理解,打一开始她知道自己是和代表二弟的已婚世子爷拜堂就已经十分震惊了。   但现在,但现在——   她居然还要和另一个男人上床,给他生孩子?!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作呕,纪芙薇浑身都在颤抖,胃部疯狂地绞痛起来。   那群婢女调笑的声音像是魔咒传进她的耳朵里。   纪芙薇感到一阵阵地晕眩,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直觉不想顺从这荒诞的事情。   若是有选择,她最初就不会顺应这门亲事,更不会荒唐地拜堂。   但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   她踉跄着,努力往外走着,只想着离开这鬼怪横行的地方。   纪芙薇根本看不清前路,她只能避开人群,凑着葳蕤灯火带来的光影,挪动步子,中间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膝盖火辣辣得疼,手心也是阵阵刺痛。   等她回神过来,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这里没有前头婚宴酒水的喧嚣,也没有怡和园前院救人的忙乱,更没有后院婢女们戏耍的荒唐。   纪芙薇看不清四周,抬头是高悬于夜幕上的一轮圆月,明月如玉盘,分外宁静优雅,皎皎月色似水般洒落在大地上,眼前的一切迷蒙地罩上了层纱。   她坐在了台阶上,大概分辨出自己在某处廊下,院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大团的树影和其他景致混在了一起。   泪水不由便落了下来,刺得手心的伤处抽抽得疼。   “呜……”   她抽噎着,不敢高声哭喊,柔和的月色散不去黑夜带来的无助。   纪芙薇从没有这样迷茫,唯一能帮她拿主意的奶娘背叛了,她孤立无援。   想到也许就是一刻钟后,等前院的热闹散了,不知面目的世子就会过来和她洞房花烛,纪芙薇更是被恶心到只想呕吐,偏肚子里只灌了些冷茶,又饿又疼。   “唔……呜呜……”   “小姑娘。”   突然响起声音,纪芙薇被吓得直打了个抖。   “怎么在这里哭呢?”   黑乎乎的身影如鬼魂飘浮般靠近她,纪芙薇一声哭嗝,死捂住了嘴,满目惊恐。   像是知道她害怕,那“鬼魂”停下了脚步。   她看不清前面,只能往后艰难地挪动了一点,手心的泥灰混着血渍抹到了脸上,再让不止的泪水冲了开痕迹,旁人看得是明明白白。   “莫怕。”他说,“我是人。”   纪芙薇愣在那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过脑。   头一个想到的是武国公府的冤魂野鬼,这孤静无灯也无声的小院里哪里来的生人,可不只有鬼怪了?   随后不期然想起自己唯一看过的傩戏里方相氏的打扮,一样是这么高高大大,威武难辨,脸上应该还戴着面具,合该有四个眼睛,只是她看不清。   最后,她才反应过来。   “人?”   “对,是人。”   他笑了,温声对她说着,像是在哄着她。   不知怎的,纪芙薇顿时便不怕了,一下心安。   作者有话说:   西施壶:茶壶的一种,通常圆墩墩的,壶体很饱满。   兼祧: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一个男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两房)的习俗。兼祧人不脱离原来家庭的裔系,兼做所继承家庭的嗣子。文里情况不算完全的兼祧,名义上二房仍是二房,只是让二房子嗣实际为大房血脉。   方相氏:又名方相,驱疫避邪的神,相传最早出现于黄帝时代。它是面具的始祖,在中国傩文化史里有着突出的地位。   *   歪,我的宝子们在吗?歪,来贴贴呀! 第3章   那“鬼怪”的声音着实温柔,纪芙薇形容不上来。   就好像是流水,不是清泉叮咚,而是溪涧缓缓流淌的明澈,是清明潭水的幽深与包容,是能承载涟漪的平静与落石的跳脱。   又或者是那山一般巍峨屹立带来的独有的浑厚。   一下子,便抚平了纪芙薇心中的惶然和不安。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莫名升起了一股被“保护着”的心安与勇气。   疯狂的心跳渐渐平复。   纪芙薇看向对方,尽管她视野里暗沉占据多半,仅凭借今晚格外敞亮又温和的月光,她也不过分辨一个黑色的轮廓。   他身量很高大,比她少说高几个头,身姿笔挺,有种不露自威的气势。   “不好意思。”   纪芙薇有点局促地动了动小腿,微微挪动了一小步,让自己坐得稍微自然一些,但牵动了膝盖处的伤自是刺痛一片。   “没关系。”他回答。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纪芙薇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仍放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观察着她,但她并没有感到冒犯。   虽然有些微的不安,但这种环境下,能有个人在,她能感到黑夜带给她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不少。   纪芙薇也努力地睁大眼睛,尽力去辨别对方。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到了晚上眼睛就出了问题,经常看不见,偶尔能分辨黑灰色团,更多时候纯看运气。   在纪家的时候,她通常晚上都不会出门,即使一定要做什么,也多半会找何奶娘或是自己拿着明亮的蜡烛扶墙行走。   但现在,这里人估计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她暂时也不想面对任何一个向家人,包括他们家的下人。   瞪到她眼睛酸涩,双目微微刺痛,一闭眼生理性泪水就落了下来,她不得不狼狈地挪开视线,却听见那人发出了很短促的疑惑的气音,像是意外,又带着几分关切。   “怎么了?”他问,“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或冤屈?还是我吓着你了?”   她辨不清的黑影主动往后退了几步,端的是分寸十足。   纪芙薇连忙喊住人:“没有没有。”   她连连摆手,胡乱地擦了擦脸,手心的伤又拉扯到了,顾不上疼,她忙宽慰着,看着人没有离开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是你的问题。”她摇摇头,“我有点害怕,这里好安静,有人在我反而松了口气。你是向家的人吗?”   “唔,”他缓声道,“我不是。”   纪芙薇下意识便露出了笑容,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明媚。   “这样啊。”   她很自然便松了口气。   对方没有道理要来骗她一个小丫头,说不定向家人都不知道她是谁,他多半也不知道。   这时候知道有个在荒无人烟的小院子里共处的不相关人,纪芙薇不可能不感到宽慰。   “要说会话吗?”   他很体贴地问话,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惊恐。   “好啊。”纪芙薇高兴地回答完,才发现自己大概也没什么可以和对方说的,过了好一会才找出来一句。   “谢谢你。”   他当即笑了。   似乎是打破了某种隔阂,他在得到应肯之后走到她的旁边,和她递了一块什么东西。   纪芙薇是伸手碰到之后才反应过来,是一块料子极好的手帕。   她从没有摸过这么丝滑如细雪、似流水的布料,至今她碰过最好的是她的嫁衣,但比起这个的滑溜溜,嫁衣好像逊色了几分。   她心里曾经猜想过的最好的料子就是这样的触感——   据说生母纪夫人给四妹妹准备了一件彩蝶云霞色暗纹锦的鱼尾裙,专门用来在及笄礼的时候穿,那是每年产出不过二十匹的好料,她看都没有看过一眼,但她曾在偷偷想象过那个感觉,想来摸起来应该就是这么美好的、软绵绵的、丝滑的。   “谢谢。”她靠触感判断出来,摸上手先是惊喜,随后反应过来,这样的好东西哪里是她能够碰的。   “对不起,我太脏了。”   纪芙薇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眼眶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这么狼狈,只得死死地埋头,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   她匆忙地道歉,一开始还是为了脏手弄脏了这赔不起的手帕,后面就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窘迫、羞愧、难堪,说错坏了的忐忑、尴尬,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和更多的不安。   黑影像是也有些意外,他主动地打断了她。   “等一等。”   纪芙薇埋着头,手指死死捏着手帕的一角,叠成四方的帕子散了开,她不安地等待“审判”。   “抬起头来,好吗?”   他说。   纪芙薇犹豫了一会,慢慢地抬头,活像个从乌龟壳里钻出来的小乌龟。   “真的很抱歉,我……”   他抬了抬手,做了个手势,像是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   纪芙薇借着明媚的月色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她凭着直觉停下了后面的话。   他舒了一口气,原本站在她的旁边,俯瞰着她,两个人还隔了一段距离,纪芙薇并没有被黑影压迫过来的感觉,但现在他干脆坐了下来,就在她的旁边。   她只觉得他一撩袍子侧身坐下的动作特别得好看,行云流水,有种说不出的飒然气度,尤其是她根本看不清人和面孔,只能从姿势上判断,她无法形容,但这大概是她见过最帅气的样子了。   怎么会有些人往台阶上一坐都显得那么潇洒那么俊气呢?   纪芙薇自己都觉得纳闷,脸都看不到她怎么会觉得好看。   念头一过,她还没思考明白,就听见他问她: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一点小问题?”   纪芙薇当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不清别人,别人趁着月色大概是能很清楚看明白她的样子的。   今天的月亮已经很好了,她虽只能看个黑影,但实际上当下的光亮可比她之前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幸运得多。   “是。”她点点头,“我在晚上看不见。现在的话,我也只能分辨你是个黑乎乎的影团。”   说完,纪芙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觉得有点古怪的有趣。   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的轮廓,给他说明了一下,最后不好意思地遮了遮嘴角的笑容。   “这样啊……”   他并不怎么意外,但好像还有些藏着的意思,只是没有再针对这一点提问。   “这块手帕你用吧。”他主动道,“不必还给我的,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他意有所指地点点她膝盖、面孔和手心,但随后反应过来她也许是看不清他这些姿势,于是重新指点了她。   纪芙薇摔了好几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地方伤着却已经没有了感觉,她最后只是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面孔。   “像个小花猫了。”他笑道。   趁着月色,他看得格外分明,留在脸上的泥土与血渍好些都没弄干净,再加上纪芙薇手心也有伤,动了就疼,他干脆接了过来。   “来,我帮你擦吧。”   “啊……”   纪芙薇僵直了一瞬,等手帕轻轻地擦在脸上,力度温柔地抚过,她才放松下来,露出个有点娇憨可爱的笑。   “真是个小丫头。”   他也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仿佛照顾自家亲近的小姑娘,言行举止皆十分体贴温柔。   明明还是这么暗沉沉的环境,除了他们的声音,院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唯有头顶的圆月皎皎高悬。   之前纪芙薇还满心的惶然,为自己的看不清,为周遭的特别静,但现在她放松了不少。   这才有了笑的心思。   “谢谢你。”   “不客气。”   两人一板一眼地回答着,最平常不过的对话也多了几分趣味。   纪芙薇重新接过叠好了手帕,小心地放好了,他也没说什么。   武国公府里一府的魑魅魍魉。   但他好像就是除妖的钟馗道长,叫人见了便心安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又想笑了。   她紧张了想笑,莫名了也想笑,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脸上的神情根本控制不住。   对方又看了她几回,像是在迷惑她偷着乐什么,纪芙薇光顾着埋头掩饰,没有注意到。   “你之前在哭什么?”他问,“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   她原本还很紧张的,几次笑过之后,心里放松了不少,她这才能把事情说出来。   “……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府上的新夫人,”她有点为难地用脚尖蹭着地,一点一点的,不知道他看她的神色是如何的复杂,“但是我还是不太想……我不知道,我不太明白……但我不想……”   “你不想嫁给府上二公子吗?”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纪芙薇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了。   “嗯。”她很小声地回答,“但是他们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到了武国公府上,彩礼给了,礼都走了,好像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就是……只是这个事情很奇怪呀。”她更小声地,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想给世子生孩子……他们说生孩子很痛,洞房也很痛,不过有些姐姐看起来又很乐意做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那种事情是哪种……我不知道……”   “可是,我不是嫁给向二公子的吗?”她说,“就算他病了,但我不也还是……我不是不想生,好像女人嫁了人都要生孩子的,但是,就是……怎么会是世子呢?好奇怪呀。”   纪芙薇的声音里满是天真,她既不懂男女之事,也分不清冲喜不冲喜,更不明白向家这一套让大房世子替代二房少爷的举措是什么意思。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来目视着前方,单手背在身后,像是在沉思。   纪芙薇抬头仰望着他的侧影,依然是高高大大的黑色,他身上的玉佩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琳琅清脆的声响,又很快被周围的风声和被吹响的树木沙沙声所替代。   起了夜风,那股淡香才变得更加分明。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她总觉得他现在很不开心,像是憋着股淡淡的火气。   于是,纪芙薇安慰这个对自己很好的温柔的陌生人道:   “没关系,我是新夫人,既然已经结婚了,我会……会努力负责的。虽然我还小,但是我会尽力,额、当二夫人什么的。”   他很分明地叹了口气,低声地像是在对着她,又像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道:   “……还是个孩子呢。”   作者有话说:   某人:好无奈,老婆还不是自家的老婆,先记个小本本吧_(:з”∠)_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来亲亲(づ ̄ 3 ̄)づ 第4章   纪芙薇眨眨眼睛,其实想告诉他自己不小了,她也这么说了。   “我不小呀。”   他忍俊不禁。   只有小孩子才会一味强调自己不小了。   在他看来,她这样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小丫头如何都算得上是年幼,好像比他侄女、侄孙女们都要矮小些。   若不是她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么一个小姑娘会是今天婚宴的主角之一。   只是在纪芙薇的小脑瓜子里,结婚了就不算小了。但她不知道,平常人家是不会让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早早地结婚,更不会让这么小的嫡女去做冲喜的小嫁娘。   他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对上那双像是猫咪的眼睛一般又大又剔透的双眸,他感到无奈的同时又有几分惋惜。   这双眼睛太干净了些,还带着小孩子纯然不知事的那种特有的天真。   便是他这样历经世事的人,在看过了世间许多坎坷不平与风霜雨雪后,也一样不忍去破坏这份难得的稚嫩与美好。   纪芙薇忍不住翕动了一下尖挺的小鼻子。   她没有闻错,果然是他身上飘出来的那股舒服好闻的味道,很淡很清幽,她分辨好久,到现在才判断出来,有一点像是佛堂里的味道,但比她在乡下唯一一次逛过的庙堂里的那股味道要更好闻,至少不刺鼻。   似乎不是味道浓淡的原因,也许是他这样温柔又厉害的贵人身上带的香味更高贵吧。   纪芙薇不明所以,尽情散发想象,最后自己给了个“佛香”的名字,顺便悄悄扩充了一下自己脑袋里有限的知识。   他平复了一会心绪,一边感慨今日一趟来得对了,一边重新坐下,替她拿主意。   “你还小呢。”他说,“自不该考虑生育的事情,这对你身体的负担太大了。”   有些话骗骗不懂事的小孩就算了,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却不该信。   萧晟煜自不会轻信那些鬼话,更想着法子欲帮她避开。   凭她这个身量,圆房于她只有苦不会有其他。武国公府向二公子沉苛在身,多半不成,但世子孔武有力,身体康健且常借女色发泄气力。   若真让那荒唐事成,保不准她真的会怀孕。   可一看她瘦弱的身躯,自己都没长成,比同龄小姑娘还羸弱几分,一旦有孕怕不是等不到生产身体就不行了。   “啊?”纪芙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显然不能完全理解。   萧晟煜又想叹气了。   他有心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讲解这些男女、生育之事,无从下口,只好含糊地问她。   “我也觉得此事有所不妥,”他说,“不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好呀好呀。”纪芙薇点点头。   她当真一点距离感没有,或是真的信赖他。   纪芙薇大概也知道谈论这种事情是要有些“羞耻感”的,但她本身并不知道这有什么让人害羞。   她只是凭过去的经验发现大人们提到闺房之事都会让小孩子避开,言辞也会有所闪烁。可乡下人混不吝的不少,有些妇人骂起人来脏得很,一些东西自然带了出来,并不似城里这般含糊其辞,反而议论得极其“坦荡”。   纪芙薇脑子里只模糊记得哪家的妇人说谁家的行或不行,至于究竟感叹的是什么“厉害”,她也不知道。   眼下,她躲着麻烦还来不及,自己想不出办法,有人愿意帮她,她哪里还顾得上不好意思?   “你是何时的生辰?”   “三月初三,”纪芙薇不知道这通常是不能外说的东西,“我是嘉安四年生的。”   萧晟煜一愣。   他脑子里算过,嘉安七年之后便是弘乐年,今年是弘乐十年,她说自己还差一会儿及笄,实际上她这是才过了十三岁的生辰,根本不是她说的“差一点”。   “你这可差的有点多,才过了生辰,还有一年才及笄呢。”他感慨地摇摇头,心里不愉更重了几分,却不是对着她的。   “十一个月多几天嘛,”她数着手指头,声音里满是天真,“今天是三月十六,快啦。”   “早呢。明明是不到及笄,对外却说已经到了十四,宣平侯府可真是……”他像是才想起什么了问。   “既如此,你可有了月信?”   纪芙薇一愣。   她一下还没听明白,他问了一声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可不年轻了,但也没有那么厚的脸面和一个小丫头掰扯这些,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纪芙薇思索了半晌,才模糊地从记忆里翻找出来曾经何奶娘和她提过的,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来葵水,到时要垫草木灰做的月事带。何奶娘意思意思帮她准备过一个,只是并不觉得她用得上,想是知道她还小。   有段时间纪芙薇还期待过,差不多是她胸口涨疼刚刚开始发育时,因为说是来了月信就代表成了大人、能生宝宝了,但她日思夜想期盼了很久都没有结果,最后只胸口鼓了对小包包,一点不像是大人那般傲然,她于是过了几日便将此事扔到了脑后了。   “啊,那个流血吗?”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放松开,依然是纯然不知事的模样,“没有。”   纪芙薇说着还有点失落,这下她知道了,她确实是个小孩子,还没经历这据说每个女人都要有的一遭蜕变呢。   “……”   和她的失望不同,萧晟煜反倒是松了口气。   “傻丫头,这是好事。”他劝说道,“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发生了。”   “按我说的,你将此事告诉伺候你的人,他们一听便知道。还没有来月事的小姑娘身体还没有长好,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这样情况下向家总不好逼你行房,便是世子也不成。”   萧晟煜很明白,纪芙薇着实太小了些,瘦瘦弱弱的,模样也没有长开,身上有伤不说,除了一双特别漂亮的猫眼,别无长物。   向家想洞房,基本是奔着子嗣去,是想要纪芙薇生下名义上二房的孩子,给性命垂危的向永彬留个后。旁人不说,至少老夫人打的定是这个主意。   这时候若知道她还没有生育的能力,兼祧想法肯定只能打消。   至于可能心思不纯的世子——   他对武国公府世子爷还算了解,向永椿此人颇多力气且好女色,有武将家那等子的荤素不忌,但他一好□□、二好处女,却对幼女无特别的偏爱,作为世子,想上他的床的婢女侍妾多得很,都盼着生个孩子好立身。   以纪芙薇如今容色,尚不至于担心他会冒险做强迫之举。   二公子向永彬还在救,只要人没咽气,世子就得给自己亲弟弟一个面子,向老夫人也不会容许自己大儿子在二儿子还没死的时候踩弟弟的脸面。   “如此有了这名正言顺的借口,你将事情说得明白些,向家自然不好撕破了脸皮来折腾你。”   纪芙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若不是实在看不清,她定会将恩人的眉眼姿容牢牢地印在脑海里。   “我明白了。”她用力地点点头,见他说得笃定,心里更自信自己能躲过这荒唐事了。   “快去吧。”   他重新站了起来,风将他的衣摆吹起。   纪芙薇只感觉面前的黑影边缘似有几分晃动,难得恼恨自己糟糕的眼睛。   “一会他们该过来寻人了。”   “嗯嗯。”   纪芙薇在他帮助下站立起来,擦伤地方还有丝疼,但基本已经止血,走出几步又回头来。   “我会报答你的。”   她很郑重地说着。   听他轻笑了一声,她连忙再度表示。   “真的!我一定会尽力报答你的。谢谢你!”   “好好好。”他笑着哄道。   “你叫什么名字?”纪芙薇才想起来,“我叫纪芙薇,原是纪家的三小姐,现在是向家的二夫人。”   “嗯,我知道了。”他说,“你便叫我照幽吧,照幽居士。”   纪芙薇忍不住感慨一声,更觉得他厉害,说不上厉害在何处,只好像连名字都是镀着金光的。   “等等。”他道,“你知道往何处走吗?”   “……”   “我让人送你吧。”   “好。”   “那去吧,路上仔细些。”   见她仍频频回头,他笑道。   “不怕,我在后头看着你。”   “好。”   作者有话说:   薇薇:恩人!虽然我看不清你,但我会记得你的。   某人:好好好(哭笑不得) 第5章   纪芙薇回了院子时,人才刚发现她不见了,正到处找着。   打头一个丫鬟面上有几分责怨,还是老实给她行了礼,见纪芙薇一身狼狈又说要打水洗澡,不得不叫人再给她准备起来。   二公子向永彬的怡和园与其他院子不同,其他即使是大房有了妻儿,也没有“另起炉灶”的机会,但向永彬这里小厨房等都齐备了,要水吩咐一声自有人送来。   这里伺候的人不少,大家也都习惯了二少爷大半夜叫起、又是喊大夫又是喝药的习惯,故而值夜的人很利落就给办好了,平常府上只有这里是全天有人守着炉灶的。   洗好了澡、伤处上完了药,纪芙薇点了个看起来不太显眼的婢女说话。   “奴婢含素。”   含素与含香一样是排了“含”字的婢女,代表人是从向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的。   她容貌一般,但做事老实,方才看着也还算机敏,最关键的是她声音比较陌生,不是纪芙薇前面听到那些嘴碎的声音主人之一。   纪芙薇没有及笄且没来月信的事儿一传出来,她就在含素的脸色看到了讶然,等人出去一说,果然婢女们嘀咕了一阵,这就有人跑到向老夫人那边去汇报了。   今天二公子的身体更不好了,黄昏前后差点咽气,冲喜的效果也没看出来,老夫人便是忍着疲乏,也不敢睡,正好过去汇报。   “老夫人那里说,委屈二夫人了,只是二少爷的情况不好,没有多余的心思,夫人且安心休息着吧,事情她都知道了。”   纪芙薇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见的,可算是松了口气。   她点点头,重新爬进了被窝里盖好了被子。   也许是因为武国公府行伍出身,走的都是武官路子,府上的伤药不少,效果也比想象中要好。   涂了膏药的地方有点凉丝丝的,还有股淡淡的苦薄荷味儿,纪芙薇就嗅着这股味道,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不过,其他地方可没有纪芙薇这边的松泛,府上各处都隐着动荡。   当时信儿传来,老夫人向洪氏正对着天尊老爷像念着。   “知道了。”   当今圣上与前头他哥哥厉宗、他侄子哀宗不同。   先帝厉宗迷信道士,后面没福气的三日皇帝哀宗也差不多随了生父,但如今的这位却是佛家居士,早年在大慈安寺修行,等十年前本要继位的哀宗突然暴毙,燕京里请人迎他回来继位,他这才自佛门归家。   有这领头的在,现如今人为了讨好陛下,多随了上头人也改信了佛。   只有部分还尊着旧例,仍拜着道家的三清像,或是奉着太上老君画,口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向洪氏也是这般的习惯,为了给自己的二儿子积福,很早起就常对着老子像跪拜,不过私下里,她同时还在寺庙里给自己儿子点着长明灯,只要能延续生命,如何法子都使得,她最期待的还是道士那能延年益寿的丹药。   只是可惜——   厉宗薨逝以后,当今圣上对道教一套极为忌惮,尤其反对道士炼丹授于信众,连曾经厉害得很的国师都被他按照妖道问罪砍头了,向洪氏就是有心也弄不来那些神奇的丹药了。   等一大段的经文念完,她才不紧不慢地重新坐起来,叫婢女来给她捶腿,问道:   “新嫁娘人怎么样?”   “还是有些小了,模样也差了些。”婢女老实地回答,“不过好歹是纪家的嫡女,血统是正的。”   “命格不好。”向洪氏也不意外,“不过法师说了她与我儿还算相配,只是纪家小门小户的容不得。”   “罢了,留她也不过是为了冲喜,家里不缺她一顿饭菜,一样伺候着吧。”她淡淡地说着。   怡和园里还传着救人的细碎声响,她往外头灯火通明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最后感慨道:   “小就小些了,反正以后也是下去伺候我儿的,且看她有多少福分吧。”   老夫人在府上积威甚重,有她一句话在,事情基本就定了性。   婢女敛下神色,告退而去。   回去一路,婢女心里也在思索:   别的不知道,只是这新夫人的命着实是不好了。谁都看得出来,这门喜是压根没冲成,二少爷当天就又病重了,好像真应了大爷一句玩笑,说他弟弟没那等“福分”,老夫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估计也对新夫人生了怨怼。   那这新夫人唯一的价值可不就是——   可惜了。   想到这里,婢女心里也有些毛毛的。   新夫人的好日子没多少了,她打定了主意要对纪芙薇好些。   毕竟,这也就是最后的时日了,往后便是成了鬼也不该找上她来。   另一边客院里,萧晟煜也在和身边内侍议论着。   武国公府家还算是圣眷在身,萧晟煜便是有心整治也不会在这时候动手,多年布局不会急于一时。   但新政令刚发下来,向家病了几年的二公子就要娶妻。   萧晟煜耳目众多,知道时便觉得如鲠在喉。   他才规定了自勋贵起,禁止男女殉葬之事,尤其是活人殉葬。   转头,武国公府向家和宣平侯府纪家就要结亲,是打算做什么?   这回光一个“结亲”名头出来,萧晟煜就觉得不对了。   他亲自来参加婚宴,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武国公府上下皆是井然有序,武国公与世子更是亲自接待,话说得客客气气,点水不漏。   从头至尾不承认“冲喜”之说,哪怕新郎官病得床都下不来,接新娘的更是世子本人,他们依然咬死了是两家结秦晋之好,别无他意。   这一婚宴果是叫他看了人间百态……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妖魔皆套上了人皮,行那大善人做派。   萧晟煜为帝多年,依然看不惯这等场面,更不好酒色,看了天色便寻了借口到客院暂歇了。   就这么巧,原打算离开的他走在路上听见了纪芙薇的声音。   皇帝回宫,自然不必有什么宫禁的限制,他散了酒气方觉得能回宫了,就隐约听见了哭声,于是循声而来。   这下,居然让他碰见了这据说与二公子“心心相印”的纪三小姐了。   “如何,李顺?”   “回陛下,人是奴才亲自送到怡和园不远的,没惊动旁人,向家的没发现奴才。不过那边儿已经在找人了,人确实是纪三小姐,今儿的新娘子。”   “说说吧。”萧晟煜现在没了立刻回宫的心思。   “看她样子,日子过得很不好?瞧着苦得很啊……”   各种情报,须臾之间在脑子里一过,李顺便笑道:   “可不就是苦呢?要奴才说,纪家这个嫡女日子过得,快比得上穷苦人家的女娃娃了。”   “穷人家还有几分亲情在,若不是叫那苦日子日日地磨,谁不会怜爱几分自家闺女?这叫人之常情。”   “偏侯府家,那是说无情便真的无情到半分情谊不留,一点余地不给。”   萧晟煜原本只是对向家这门亲事好奇,但对这个新娘人选还真不是很了解。   眼下碰上纪芙薇,他确实有几分怜爱了。   “怎么说?”   “您瞧着今儿个的情况就知道,宣平侯府纪家对这个嫡女可真是半点情面不留。”李顺对三公五侯这些勋贵家里的事情都如数家珍,便是先前不知道,有这出行一趟也早做了准备。   “与纪三小姐日子差不多的,还有个纪四小姐,同岁小几个月的庶女,出自纪家越姨娘,越氏是纪夫人纪唐氏抬的媵妾,据说妻妾感情极好,因不满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又命格不好,纪唐氏便将庶女看做嫡女,视若己出,反而将这纪三小姐送到了乡下。”   “……”萧晟煜下意识便皱了眉头,半天才说了句。   “荒唐。”   “可不是呢。”李顺立马顺着说下去,“先叫个庶女占了早定好的名姓,再让人霸着这个位置还把原定的嫡女落到乡下庄子上叫刁奴欺负,最后循着年岁送到了向家成婚……至于这究竟是不是冲喜会不会殉葬,且还有的瞧呢。”   “嘶。”萧晟煜眉头皱得更紧,厌恶之色压抑不住。   他最是不喜这般,见不得欺凌孤弱之事,纪家对自家嫡女尚能如此无情……   “且还有一番官司,”李顺忙道,“奴才查的时候才发现,若不是陛下圣明,想来当年生下时,纪家便不会留这女娃娃性命,还想叫那四小姐白占了人的位置去……”   萧晟煜捻转着扳指的动作一顿,眉头一挑,抬眼间便反应过来李顺说的是什么事情。   思及那过为已甚的三公武侯,他心里叹息一声。   他只是见不得他们气焰嚣张、行为霸道,却没有想到当年登基时候的略一敲打,竟还有这样的收获。   不过,兴许那时候众人皆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身为嫡子却让肃宗这个庶长皇子登基、他还被挤到了大慈安寺去,他故意引申记仇才会有这些举动。   当年才登基时,萧晟煜稍微卡了卡各府的袭爵。   其中有一家明明有嫡子却请立庶长,他以“嫡庶不分”为由驳了下去,后面即使那生母抬成了平妻他也没有松口,最后对方只好放弃。   可能是先例在前有所忌惮,不期然这其中还救了个无辜的女婴、险些被夺走一切的纪芙薇。   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果然,李顺不知他心里思绪,接着前头的话语便道:   “到时候……怕是嫡庶都要乱套,宣平侯府早使人害了纪三小姐性命,让四小姐落到纪唐氏名下了。”   李顺言辞略有夸高之嫌,但他这个马屁确实是拍对了,摸准了他的脉搏。   萧晟煜对这种积德行善的好事情不可能不高兴,更何况是无意中巧合救下的人,眼下长到了十几岁的年华,脱了纪家的苦海——   “不过,”李顺又道,“这武国公府家里,也算不得太好的去处啊,尤其还是配了个、瞧着时日无多的。”   萧晟煜的唇角当下便落了下去。   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情。   “听说是批命的。”他问,“可知道是什么身份、什么批词?”   李顺连忙请罪,他并未查得那般细,但是知道了当时给纪芙薇的批词,说是:   “生而带煞,尤冲父命。”   萧晟煜一愣,再度脱口而出。   “荒谬。”   李顺等众忙跪在地,萧晟煜平复了心绪。   过去之事不可改,人既然已经离了纪家到了向家,那就该往前看了。   “向家你盯紧了。”他冷笑道,“殉葬之事,朕决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   老子:在道教中被认为是老君的化身,被尊为道祖,被称为太清道德天尊。但太上老君并不等同于老子,老子为其化身。   道教没有“无量天尊”这一天尊,无量天尊指的是众多天尊总体,而佛家有“无量寿佛”之称,与无量天尊发音相似,但改称不合适,于是加上点前缀以作区分,总为“福生无量天尊”。   (资料来源网络,关于宗教方面的知识并不完全准确,仅为故事需要使用,无冒犯之意) 第6章   李顺等人纷纷应是,接下旨意。   这刚下的政令,肯定不能才过了几个月就让武国公府向家给当众打了脸,那后面还有哪家会遵从。   且不说连天家都废了几代妃嫔妻妾的活人殉葬了,皇家的祖宗规矩都让当今圣上改了,哪能容许三公五侯等勋贵还在这里“阳奉阴违”。   陛下亲自参加婚礼,又是前后几次敲打,人就都看着向二这门亲,想等着看结果呢,自然不能叫人搅和了。   “奴才一定着人盯紧了,不叫人把纪三小姐性命害了去。”   “回宫吧。”   “是。”   向家二公子向永彬是在柳絮纷飞的三月月末走的。   外界猜的并没有错,纪芙薇也是进了门之后一点点摸索出来,他确实病得极其厉害,已经控制不住,再也拖不得了。   大概是三年前,她名义上的丈夫向永彬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高烧,此后便遗留了肺热的毛病,继而又引发了哮喘等无法根治的后遗症问题。   到现在,基本上是每季春夏都一场巨大折磨,一直咳到吐血,根本出不了屋子下不了床。   向永彬比她大六岁,三年前也才十六,正是少年时,想来当时的向家也不会预料到会有如今这一刻。   “怎么会这样呢……”含素小声哭着,一边与纪芙薇道,“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二少爷要好了,人都和朋友约了出去赏花爬山,结果才上了马车就开始咳血……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呜呜呜……”   纪芙薇自然回答不了她,只顺着一道抹着眼泪。   虽然她只见过这夫君一面,但她还是有分“物伤其类”的感怀,向永彬没了,她往后守寡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纪芙薇还担心向家会把她这个倒霉儿媳送回纪家,她对纪家人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惦念,回去的日子定不会好过,还不若现在在向家当个的透明人。   “兴许我会被发落到庙堂去。”   她一边哭着一边心想。   “时也命也,可怜的二少爷啊呜呜呜……”   “我去外头散散。”纪芙薇哭得有些脱力,到底是伤着心了。   “夫人莫要走太远了。”   “我自是明白的。”   去年秋的时候,大夫就给了准话儿,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是一样的回答,不管怎么含蓄委婉,意思都是向二少爷的两个肺几乎全烂了,快没了呼吸的能力,能过一日是一日,多半是熬不过来年那乱絮纷飞的春日的。   怡和园里没有柳树,凡可能飘絮絮的都不会出现,但纪芙薇还是看见了从外头不知道何处吹来的如雪柳絮,哪怕院子里清理得再快,对向永彬也一定是有影响的。   燕京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柳树了,除了生了呼吸病的人家,没有人会嫌弃柳树不好的。   她盯着那好似蒙了层灰雾的蓝天看着,耳边远远近近的哭声与哀乐。   她虽然是二夫人,但向家并不让她触碰有关事宜,连丧礼都是婆婆带人在前面操办着。   正是因为连一向不把话说死的太医都给了准备后事的通知,向家意识到寻常估计是没办法了,才起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冲喜想法。   这事儿是向老夫人向洪氏一力主张的,她如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二儿子就这么走了,府上于是便顺了她意,向外找愿意给冲喜的人家,但他们毕竟是国公府门第,对门槛低的人家根本不想看一眼,却不想想这等子轻贱闺女的事情有几家肯做。   办喜事的信儿才传出去,宫里头就发了政令。   当时原还打算谈谈庶女或养女、表小姐的几家立马收了声儿,虽然名义上是结亲,但实际上如何众人心里都有数,大家都不傻,不想这时候触了霉头。   不过,把这旨意当回事的勋贵人家还真不太多。   虽然平常会这么搞殉葬的也就几家,大部分勋贵合葬便差不多了,但这活人殉葬的规矩毕竟是燕国萧氏开国皇帝定下的,传下来百多年,十几代皇帝都让妃嫔殉葬了,有功之家的女子也鲜有例外,这传下来多年的规矩,当今圣上突然说要废除,真信能照做的人家还真不多。   当然,当今之父肃宗、当今之兄厉宗、当今之侄哀宗的妻妾都没有殉葬是客观事实,但真相信以后也不会发生的人也就半数。   大部分人还是旁观态度,若以后真改了成了定例,那大家还是会遵从的,只是当下规矩才出来,一下就照办的勋贵只是少数。   向家这个二夫人求娶的就颇为微妙,加上“三公”里武国公府的威望不低,别看勋贵们嘴上没说什么,但看着他们动向的人不在少数。   向永彬还年轻,生病的时候甚至还未定亲,生了病若没治好可不好说亲。   结果,一拖就是三年,向永彬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要没命了。   按照时人想法,他若是没了就要一个人在地下孤零零的,连个伺候的女人都没有,是正正需要“妻子”的情况。   虽然一部分人信的是冲喜之说,但更大一部分勋贵想的是向家这是要给单身的儿子寻个伴儿。   若只是守寡守节一辈子的也就罢了,到底向家殷实,百年以后下去伺候夫家一样的,但偏武国公府是有殉葬历史的。   “娘,为了二哥,干什么不让那小蹄子下去陪他?”   “放肆。”那是她婆婆的声音,“你以为我不想吗?”   纪芙薇往树后藏了藏,她所在位置有些讨巧,刚好能避开院子里那些视线,极不容易被发觉,是躲人的好去处。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听见十五岁的小姑子向和颐与她婆婆向洪氏的对话。   “二哥才走了几个时辰,这时候让人陪着岂不是刚好?”   纪芙薇知道向和颐一直不喜欢她,但这个小姑子对向永彬却很亲热,兄妹感情极其要好,听说有段时间传向永彬的病是肺痨会传染,向和颐也依然坚持每天来看望哥哥,都说府上那么多兄弟姊妹,唯独两人感情最融洽,有时候婆婆都会吃味。   也正是因为感情好,纪芙薇才隐约能明白,向和颐看不上她是觉得她貌若无盐、又无美德、大字不识,与向永彬极不相配,是她癞□□碰了那天鹅肉。   “再迟些,保不准到了地府转世都凑不上对儿了,本身她年岁就小了些,但小也有小的好处。”向和颐话说得冷酷又刻薄,“左右她也不能给二哥生孩子了,圆房都不成,大哥也没兴趣碰个还没来葵水的丫头,既如此不若凑着这个机会让她殉了陪二哥罢。”   “这话还要你来说吗?”向洪氏本失了儿子就极为心痛,被小女儿这么一通纠缠还平添几分恼怒。   “一早我们不是就这么想的吗?你以为我们给纪家的那些好处、那么丰厚的聘礼都是白给的?这就是买了她的命了!”   纪芙薇惊愣在那里,这才慢慢地意识到,到了向家,原来有比和大伯子上床、给他生孩子还套着她夫君子嗣名头更糟糕的事情。   原来,他们是想要她给向永彬殉葬。   冲喜不成,便是活人殉葬。   她闭上了眼睛。   很长时间里,她都缓不过神来。   就像是溺在了水里,纪芙薇根本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夫君向永彬身上的病传到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人一面,都让她感到恐慌,所有人的笑脸下,都藏着不一样的面孔。   最让她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原来纪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们知道这一件事情,并且同意了、默认了让她殉葬,所以早在之前纪家里就有了风声,才有了私下那些亲事不好的议论。   纪芙薇当时只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些不详,却没有想到还有这黑暗的一面。   她想,何奶娘那么大的人了,见过那么多世面,一定知道这件事,可奶娘她一声不吭,最后给自己下了迷药,让她上了花轿拜了堂。   至于纪家,送出去成亲的女儿就当不要了,他们根本不怜惜她这个亲生女儿。   有时候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其实她根本不是纪家的嫡女三小姐?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向和颐更生气了,声音不自觉便大了些,“一根白绫送她上路便是,还能趁着机会让她与二哥合棺。”   “还是说娘打算等下葬的时候,再给人喂了药,直接放双人的大棺材钉死了埋下去?”   “那样还是活的,万一醒过来了……似有几分不妥。”向洪氏的声音有几分迟疑,很快地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不成,总不能给你哥备棺的时候准备双人棺木,叫外人看了该怎么想?”   “就那货色?”向和颐不太高兴,“纪芙薇这种纪家都不要的天煞命,努力一辈子都用不上几百年的楠木棺材,让她躺进去是便宜她了!”   纪芙薇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的命是这样廉价,比鸿毛还要轻贱几分,随她们嘴皮子一动,就定了她短短的一辈子。   最可怕的是,她意识到她别无选择。   用了三年时间,她才差不多摸清楚了纪家府上内外的活动,谋算了一场失败的逃跑,但向家她是一点不熟的,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   “娘——”   向和颐越是劝说,作为公府老夫人的向洪氏越是清醒起来,反而打消了原本的念头,至少暂时搁置了下来。   “别说了。”向洪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今圣上才下的政令,陛下正盯着我们呢,为了武国公府,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冒险。”   “说是不允许勋贵再做殉葬之事,”向和颐仍在坚持,“但若是突发恶疾,若是哀悔过重……就像是哀宗那般,谁知道人会不会突然就病死了?何况是个本来就有体弱多病之症的未及笄小毛丫头?”   “不行。”向洪氏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大哥正谋官呢,本身就要守孝一段时间,若真叫那纪氏女一下没了命,你二哥是有人陪着了,你大哥后面别想起复得个好位置了。”   “可是大哥本来就有公府爵位在,根本不稀罕那一官半职,反而是二哥——”   “不成!你不要再闹了!”向洪氏的声音已经沉了下来。   皇帝一个吩咐下来,谋划了多日的盘算直接被掀了桌子,她心里亦火烧似的,浑身不舒坦,向和颐还来她面前闹,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向和颐气恼地甩手跑远,她那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纪芙薇在旁看着,一声不吭,适才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直到人走了许久有人来喊她了,她才勉强平静下来。   “原来是皇上。”   也许只是他随口一说,却直接救了她的性命。   “圣上英明啊。”纪芙薇难以自持,“可惜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不会有机会得见天颜,不然我一定要当面给他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一闭眼,泪水划过了面颊,她根本控制不住。   狂喜后,那恨不得与人拼命或是逃跑的劲儿也卸了,她只觉得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   纪芙薇脸上呈现出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但毫无疑问,她是感激的,感动到了几乎无法自抑。   是皇帝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薇薇:呜呜呜呜呜   某人:心疼.jpg)差一点就没老婆了55 第7章   “二夫人?二夫人您在何处?”   纪芙薇终于想明白了前后。   对死亡的恐惧和侥幸存活的后怕,对向家、纪家的厌恶和对英明皇帝的感激……诸多复杂情绪奔涌在胸膛。   即使是过去许久,她也无法全部压抑下去,反而随着时间逐渐发酵,叫她愈发喘不过气。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奔涌,随后等人走远了些唤人时才走出来。   “我在这。”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泪珠,满脸悲切,“我方才太伤心了些,哭得狠了,才没有听见。”   “夫人……”含素面上有几分感动。   纪芙薇微垂眼眸,不敢深想众人哀戚面容之下看她的神色,就像是在纪家时她也从不敢考虑他们对她的看法一样。   她已经不愿也不敢奢求其他了,内心里独独期盼着天家威严,希望他们对当今圣上的敬重和畏惧超过一切,以希能有她的一小处容身之地。   “二夫人,屋子里的一应都要换的。”含素等人在整理屋子,喜字早撕了下去,有些玩乐奢靡之物,也不会给放在纪芙薇的屋子里。   “我知道的。”纪芙薇捏着手帕点点头,“你们忙。”   前院的主子走了,一众下人有路子的早找好了下家,像含月这种本来奔着姨娘来的回不去老夫人那,只能留在纪芙薇这边。   但后院的新夫人成了寡妇,伺候的人手自有定数。   一部分还在试探等待纪芙薇之后的结局,若新夫人也殉了那婢女也不有太好的结果,不过家生子多少好些。   另一部分比如含月,一早递了信儿,“投诚”得干脆。   “主子喝些润润嗓子。”含月主动递了食碗来,奉了汤匙。   纪芙薇用了一口方知道是润嗓子的冰糖百合雪梨,说是还加了碎燕窝,里头还有些有清肺润喉之用的药材,闻起来不似梨的味儿,吃起来才有果香和甜味。   “不错。”她对含月点点头,“你用心了。”   “能让主子高兴就好。”含月笑着答话,又捡了个清闲的活儿去干。   含素瞧见了,撇撇嘴,和人配合着把才挂上没多久的骍刚色卷草纹烟罗纱窗换成了素白的曲水纹底轻纱。   原打算换的蜻蜓荷上花样的薄绡帐子也重新收进了库房,那是纪芙薇亲自点的,是送来几匹时新的里头她最喜欢的一种,不过今年用不上了,以后几年也不可能,再往后等出孝了也不会有机会再用这“旧物”了。   纪芙薇垂下了眼睫,让刘海遮住了盛着水色的双眸与微紧的眉头,银汤匙轻轻地搅了搅甜汤,什么也没有说。   接下来的日子流水一样,好像过得很快,又似乎走得很慢。   纪芙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向家的“霸道”——   向洪氏失了儿子,心态颇有些失衡,哪怕早有了心理准备,也始终拖着不想落葬。   其实向永彬葬礼的用度早准备好了,但老夫人连几年前备下的丧仪也不愿用,非得公府上开了库银采购最新的。   也正因此,虽然是自己的夫君逝世,但纪芙薇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从擦身体换衣服到最后入棺下葬,都没有她触碰的机会。   纪芙薇原就害怕这些,对向永彬其实也没多少真挚感情,别说不舍了,她都不想去碰尸体,倒是因为向洪氏的“□□”,她一点没沾上事儿,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她基本就是穿着一身素麻衣,全程保持哭泣悲伤的模样,有客来的时候叫人扶着到前头露个脸,让外头人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殉葬,对亡夫也是一片情深。   纪芙薇也想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些,至少不是那种会突然暴毙的病样,奈何身体不争气,本就缺了营养又日日痛哭,她嗓子一直疼着全没有好过,根本自在不起来。   原就瘦削的身量等一个月下来又清减了几分。   纪芙薇成了寡妇,还要替亡夫守孝守节,身份更为敏感了。   即使是身为家人的向家人都不会多接触她,纪芙薇知道自己不讨人喜,还担心老看着她让他们想起了殉葬的事情,故而她早早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非年节或是公婆要求,都不会出院门。   向家庶出的三少爷和四少爷娶妻,纪芙薇完全没有参与,隔日拜见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出来,还是后面得了老夫人示意,两边互相送了礼,前后也没见过面,最后是过年时候彼此看过几眼。   至于出了孝后向和颐的出嫁——   武国公府嫁嫡女固然热闹,但也和纪芙薇无关,只知道向和颐如愿嫁给了文国公府的嫡出三公子冯宇,大概是门很好很相配的亲事。   “夫人也该高兴些的。”含素道,“这三年可算过去了。”   纪芙薇摇摇头,面上仍是含蓄温柔的笑。   三年的守孝过去,纪芙薇模样是一年一个变,但性子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说变得更为内敛了。   很多事情,她都藏在了心里,不敢和向家的任何一人说。   有时候憋得狠了,她就悄悄和自己说说话,还有好些时候,她在梦里成了个说话不带停顿、讲话不用喝水的厉害人,只有在昏沉的梦境中,她才好像能松一口气。   这三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害怕。   唯恐哪一天武国公府府上的人突然想起来,要把她拉去陪向永彬。   可即便她都已经退到了这个地步,做个公府上的透明人,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日子愈发难过了起来。   尤其是随着出孝日子的临近,她无可避免地要重新走到人前。   纪芙薇没有子嗣需要抚养教育,也没有其他才德本领打发时间,守孝日子清苦,但之后便不同了。   她才十六岁,又是向家二房夫人,伺候她的婢女们都盼着出孝,说她这个年纪这个情况不可能完全断了社交,到时候婢女们也能跟着她出去轻松一二。   纪芙薇也没有妄念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样去外头玩耍,只想多少给她个出院子的机会。   就是这样,没想到又生了事端。   “弟妹好久不见。”   “世子客气。”   纪芙薇与世子客套见礼。   武国公府世子向永椿身材高壮威武,但意外的,他行事并不粗鄙,不似一般武夫。   从第二年新春宴席上偶然一见后,世子大伯子对她诸多照顾。纪芙薇守孝多有不便,又不好与婆婆提意见,反而世子不知从何处知晓,好几次暗中帮扶,叫她心生感激。   “你怎么又回来了?”世子看向自己的嫡亲妹妹向和颐,“你这才结婚一年半载的,怎么总往娘家跑,你让文国公府上怎么想?”   “都是冯宇,他又逛花楼去了!”向和颐脸上的娇蛮愈显得刻薄,留得又尖又长的指甲仿佛比针还利。   那抬手一下子,险些戳到了世子向永椿的眼前。   他微皱了皱眉头,不太高兴地避开,又想起了什么很快调整了表情。   成婚一半年多,向和颐本性愈显,尤其无情,没少打杀文国公府上的姬妾,与丈夫冯宇的关系相当僵硬。   她经常回来告状,纵是守孝的纪芙薇都听见了风声。   向洪氏心疼唯一的嫡女,再加上两公府之间一文一武,不相上下,彼此都要脸面,基本上每次回娘家向和颐都能带着一堆的礼回去,并且这时候冯宇一定已经归家,好几日都不能出去继续逛青楼。   “你别和冯宇折腾。”世子道,“冯家在朝堂上更有话语权,比我们这些武官更方便,你少惹事情。”   “胡说八道。”向和颐眼睛一瞪,那双三白眼便更加分明了。   视线一转,又扫到了纪芙薇,她脸上不快毫不掩饰,看她素衣打扮更藏不住嫉妒。   世子显然也没有忘了站在旁边安静中又有几分尴尬的纪芙薇。   “是去见母亲?”   “是。”她点点头,“去给婆母请安。”   世子笑笑,黝黑的眼睛里一抹暗光。   他主动在前领路并笑道:   “走吧,我们正好顺路。”   听罢,纪芙薇还没说话,向和颐当即要闹,眼神几乎要化成刀子。   但世子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有这警告在,向和颐惧于长兄威严不敢多话,只得咬牙切齿地低咒着“狐狸精”,不情不愿跟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骍(xīng)刚:一种淡红色。骍,赤色的马和牛,亦泛指赤色。   狐狸精的说法在《红楼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晚清作品中就有,本文架空,部分参考明,不要细究哈。   *   甜心们在哪里?来贴贴,让我啾咪一口! 第8章   向和颐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她这便宜二嫂子是怎么长的。   才进门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个瘦削羸弱的黄毛丫头,她深觉用“乏善可陈”形容当时的纪芙薇都是一种夸奖——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丑丫头会是宣平侯府的嫡三小姐,偏还让她成了他们国公府上的二夫人。   就和他们说的那样,实在没地儿夸了,才称赞一句,纪芙薇的眼睛生得好看,像是猫眼儿似的。   向和颐的眼睛很不好看,她打第一眼就发现这二嫂子一双眸子生得奇了,没见过这样瑰丽迷人的眼睛,却长在了这么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上,向和颐打一开始就觉得不利爽。   虽然也遗憾过这么一双迷人的猫眼给了这么个主子,但毕竟人是用来殉葬陪她二哥的,向和颐想想反正她就快死了,心里才痛快了几分,未曾多说什么。   可谁能料到皇帝盯得如此紧,政令下来,生生让府上改了主意!   向和颐忍不住替自己二哥生气,这砸出去的钱没换来殉葬的命,可不是白花的?   她气得要命,却也无法,她虽在武国公府受宠,却改变不了任何决策。有她娘和她哥在,纪芙薇这个二夫人竟然就这么留了下来。   可等再一次见到纪芙薇,向和颐一下就憋不住了。   她几乎以为府上阳奉阴违,给本该守孝的二嫂子大鱼大肉伺候着,甚至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神仙补品——   才让纪芙薇越长越好看,隔一段时间就长开了几分,见一次惊艳一次,容色出落得越发动人。   向和颐动了大功夫一查,结果吃的用的都是定例,守孝茹素、两餐从简、甜点几无,都是一样的。   纪芙薇愣是靠着这些,一点点把自己身体养起来了。   向和颐大为光火,嫉妒得恨不得立刻撕了她的脸。   武国公府府上都知道,向和颐不喜欢长得比她好看的人,几个嫂子不算,她那些庶出姐妹,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仔细打扮,个个都会尽可能低调,连世子夫人都会避开她去。   纪芙薇本就在守孝,根本不可能打扮成好模样,但老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向和颐原是对此不以为然的,对那些素面白衣的小妖精也很瞧不上,可见了纪芙薇这个二嫂子,她就知道俗话一点儿没错。   旁人不说了,就是向和颐这个看不惯、瞧不起她的人,看见纪芙薇那么轻简打扮、低眉顺眼地走出来,都会觉得——   好一个惹人怜爱的绝色佳丽!   深居简出,少见日光,纪芙薇一身雪肤养得如玉一般,又嫩又白,好像能掐出水来,当真是上好的白玉才能有这般的“水头”。   身形姣好,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但胸有挺翘,臀线圆滑丰润,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却更多是轻盈若仙之美。   独这点就能傲视众人,可不是谁都能出落得这么恰到好处,做个冰洁渊清、出水芙蓉的美人。   再说她眉眼五官也长得极好,小脸长开之后,看着便惹人怜惜,再狠心的人在这柔枝嫩叶的美人面前也冷硬不起来。   那一双盈盈水色的灵动双眸,猫眼儿微微一瞥,似乎落入了她眼里又似乎没有,她不过是弯月柳眉微微一蹙,就叫人上了心。   好像美人总在忧虑什么,看了自然也就跟着操心起来,忍不住担忧,禁不住想抚平那分不安与愁绪。   端的是魂牵梦绕、难于自持。   纪芙薇日子过得并不轻松,自然做不出言笑晏晏的模样。   但在向和颐看来,她就是皱眉也那么让人讨厌,看旁人反应就知道,她一蹙眉有些人恨不得跟着捧心!   这向和颐怎么能忍?!   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说话时,难免带出几分,更何况向和颐本就不是善于掩饰之人。   “婆母,我先告辞了。”   纪芙薇实在待不住。   前后她被小姑子明嘲暗讽刺了一通,没有一句好,话里话外指她长得妖里妖气,尽会勾引男人、对亡夫不忠。   青天可鉴,若不是已经被拒,纪芙薇甚至愿意树个“贞节牌坊”以示清白。   她都已经减少外出到这个程度,哪里来的蛊惑外男、哪里升起的不安分呢?!   “你回去吧,没事不要出来。”   向老夫人一如既往冷淡,声音里还有几分虚弱。   纪芙薇垂眸,无视小姑子的眼刀,安静离开。   不知道是失了儿子哭的还是图谋失败后气的,从向永彬葬了后,向洪氏的身体就不是很好了。大病没有但小毛病不断,每季都会病倒一场,让府上跟着紧张许久。   私底下,有些下人传是她不积私德阴德,早年造孽如今反噬了。   他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向洪氏的公公老武国公早年杀人不少,于是很早放爵位给了儿子,自己挂单当道士修行了,据说这是为了化解怨气,至今身体还康健着。   而向洪氏比她夫君武国公还要“厉害”几分,但她不积德,现下看着就不太行了。   才出了院门,纪芙薇就看见世子向永椿似在廊下赏花,那一丛栽的是向和颐最喜欢的半枝莲,一片紫色颇为怡人,只是她非常不喜欢。   “世子。”   “你出来了?”   “是。”   纪芙薇点点头,她对向家人的印象很一般,男子里能说上话的也就世子一个。   他为人有几分热心,帮了她不少,早先是畏,如今她对他比较敬。   “和颐脑子不行,你不要放在心上。”   正想着,世子似能感觉她的哀愁,主动安慰她。   纪芙薇有些想笑,但还是拿手帕遮了遮嘴角,放下时神色已无波动了。   若不是向永椿一直观察着她,他都不会发现那点含蓄的笑意。若能得美人一笑,调侃两句自家蠢妹妹,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世子有些自得,还不忘提醒她:“和颐心性不定,叫母亲宠坏了,你也知道她跋扈起来我都管不住,旁人也不好管,可麻烦得很。”   纪芙薇微垂眼眸,不接这话。   就听他继续道。   “不过你也要警醒些,我怕和颐撺掇着母亲做些错事……”   “……?!”   纪芙薇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到殉葬之事,心跳得愈发快了。   像是察觉了她的不安,世子和她保证。   “你放心,若哪一天真的发生了此事,我一定护你性命无忧。”   纪芙薇下意识便向他投了个感激的目光。   就那一眼便看得向永椿心生荡漾,胸中升起无限豪情,更坚定了某些念头。   世子倒是自信,纪芙薇仍是忧心忡忡。   向和颐回来得愈发频繁了,有一回冯宇亲自来接她回去,不知发生了什么,打那次之后,向和颐对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话也刺得越来越过分了,好像笃定了她不守妇道。   最让她不安的是,婆婆向洪氏的态度似乎有些变了,再不会像之前那般否认或沉默,反而有时也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探地看她。   纪芙薇既不敢面对他们,又不得不通过面对他们获取一定的信息。   她睡得愈发浅了,经常惊醒。   又是一场噩梦。   出了孝后,纪芙薇经常会梦见她那只见过一面的夫君的身影,当然更多的是化身魑魅魍魉的众人,每个人都伸着鬼爪,盼着将她拉下十八层地狱中。   纪芙薇翻了个身,擦擦额头的汗,慢慢平复心跳。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这等的白皙如玉是过去的她如何也想不到的。   向家富裕殷实,便是看她不惯,要她茹素简餐,却也没有在吃用上短缺了她,不像在纪家她会挨饿。   有时候看着铜镜里的人,她自己都有一种心惊的感觉。   纪芙薇缓了一会,才将淡窃蓝色的如意纹绡帐撩起,挂在银莲图案的帐钩上。   待重帷掀开,束住固定好后,婢女将将听了声儿进来,捧着毛巾、香胰、柳条、水盆等物进来伺候,待梳洗完,纪芙薇坐到梳妆台前,又有婢女拿起篦栉等物来帮她梳妆。   纪芙薇将将用完了甜汤,就听说向和颐又回来了。   不少婢女都去凑热闹了,她也不用人照顾。   “二夫人,不好了!”   含月进来时,屋里就纪芙薇一个,她刚要开始叠烧给亡夫的金纸元宝。   “怎么了?”   “姑奶奶说拿捏了您不守妇道的证据,要将您沉塘呢!”   纪芙薇猛地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叫含月扶着缓了一会儿才道:   “婆母怎么说?”   “世子夫人速来高高挂起,其他房夫人又一贯顺着老夫人或捧着姑奶奶,姑奶奶说得笃定……一会就要来拿人了!”   纪芙薇知道,自己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但她实在不甘心。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向和颐却非要她性命,定要她个活人去陪向永彬这个死人!   这一次——   这一次,皇帝都救不了她了!   想起府上众人态度,纪芙薇心中一阵悲戚,脑子里却拼命盘算着反抗与逃跑的可能。   “二夫人!”含月跪了下来。   “奴婢斗胆,不若您顺着世子爷的意思,逃出府去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窃夺明珠》3281483,戳专栏可见(づ ̄ 3 ̄)づ   文案:   汝阳侯府一连六子才得了个闺女,取名瑶碧,自幼宠爱,千娇百媚。   小姑娘还未及笄便名冠京城,仙姿玉貌、妍姿艳质。   人皆揣测这颗明珠将花落天家,养于那金瓦红墙内。   但舒瑶碧独被一袭红衣吸引,奔着南国公家风流才子盛安堂去,追得卑微,痴心不改。   最终舒瑶碧因家世如愿以偿。   不料婚后盛安堂不减风流,她独守空房。   为追逐离家的盛安堂,舒瑶碧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   睁眼后,舒瑶碧脑袋空空,忘却前尘。   一瑶环瑜珥、琼枝玉叶的玄衣男子俾夜作昼照顾着她。   “夫君?”   男子手上一抖,缓缓点头。   “嗯。”   得知自己昏迷数日,醒来还把爱人忘了,舒瑶碧愈发愧疚。   只得不好意思道:“亲亲相公,我不小心忘了你……你重新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身影,俊脸薄红,缓声道:   “楚淮景。”   “好,我记住啦!”   楚明宸,字淮景。   楚国新帝是也。   *   认下了那声“夫君”,楚明宸唯独没有半分悔意。   昔日好友彻底发了疯,放弃了莺莺燕燕,舍去他一身傲骨,不惜用掉曾为伴读的人情伏地求他发兵寻人。   “不。”   楚明宸断然拒绝。   却愕然发现舒瑶碧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那一刻,心沉到了谷底。   凤冠华服,她柔声轻唤:   “夫君。”   两个男人同时看去。   她目不旁视,直走向那玄色身影,看着他眼中渐渐盛满了光。   “让你久等啦……”   她对楚明宸娇气道。 第9章   纪芙薇原不是轻信的人,但她对向家人的良心不敢恭维,对向和颐的恶意更是了然于胸。   她在梦里、想象里无数次构思过向家人对她的惩处,打从知道他们的谋算开始,她就把自己在武国公府的每一天都当做是最后一天,战战兢兢,努力让自己健康,努力让自己活着。   当婢女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纪芙薇几乎是毫不怀疑就相信了。   但凡有机会,向和颐都不会放过她,更不用说这是她一手谋划主张的“沉塘”了。   如此紧要关头,含月一提起世子,她便想起了先前对方的允诺。   世子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纪芙薇当然不会错过。   “好。”她抓住了含月的手,问她,“世子那儿是怎么说的?”   世子向永椿是武国公府的未来。   如今武国公看着并不怎么管事,在朝堂上逐渐失了位置,不过三公五侯的荣耀在这里,公婆两个依然是有分量的人。   世子相对更年轻,更需要积攒家业等等。   因为老夫人在,世子夫人对府上的管控几乎是无的,她不过是帮着向洪氏打理庶务,但世子是这里未来的主人,便是不管后院事情,也自有他的影响力在。   “夫人可知道后门?”含月问她。   后门位置在前院与后院交接的地方,通常是采办进出之处,出来正对着一条不太打眼的巷子。   它正经名字叫西小侧门,但因为除了下人,有时府上小主子们偷溜出去也走这个门,所以才被戏称国公府后门。   含月告诉她,世子向永椿已经帮她打点好了。抢在向和颐与婆婆向洪氏的人马到来前,纪芙薇往后门跑,守门的是世子的人,到时候她自能顺利离开。   “那我之后……”纪芙薇紧张又不安。   “巷子口不远有马车。”含月道,“夫人先在世子的别院小住着。”   纪芙薇皱了皱眉,一双含情脉脉的猫眼儿透出几分疑虑,窗外细碎的光映在她眼底,瞧着漂亮的黑眼睛愈发明澈起来。   见此,含月脸上焦急与不安的神色更浓。   纪芙薇摸不清楚她是担心她还是因别的什么,但不论如何她冒险“通风报信”,作为家生子的含月确实承担了不小压力。   “二夫人,”含月道,“当务之急是避开这一遭,奴婢看姑奶奶也是打算趁着这机会将您……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能讲道理的。奴婢知道您无辜,但若是被‘快刀斩乱麻’先处理了或是叫您受了些‘刑罚’,那不是白受了委屈吗?”   “就奴婢知道的,府上平常发现下人有错,哪怕是疑似,首先便是十板子下去,打完了人再问话,除非能有人说情或是给了好处,不然就算最后没事,期间也要吃苦头。”含月苦口婆心。   “眼下您先离了府去,避开姑奶奶的锋芒……都知道六小姐疯起来是挡不住的,可不是得先避开了。就是世子夫人也不会在六小姐气头上时对着来啊!”   含月看不过眼,主动帮忙收拾细软。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纪芙薇正笨拙地整理金银——   还是她当年嫁妆里面拿出来的,另外就挑了几样特别名贵的首饰,再有几件衣裙。   “你说得对。”纪芙薇点点头,把包袱交给含月处理,自己则开始换衣服。   “这才是了。”含月先是点头,随后欲言又止,但看她已经脱了衣裳,忙拿了不太起眼的裙子递过来。   “二夫人可得快一些。”她道,“等府上情况稳定下来,或查清楚了情况,或姑奶奶已经回了文国公府去……等人不在了,再让世子等帮着说两句好话,到时候就说二夫人出门踏青或是访友去了,也不会叫人多想。”   纪芙薇出了孝,自然能外出活动。   只是没有人相邀,她婆母也不会点头同意,她便一直闷着。   但外头人不知道这些,这个借口寻得正是合适。   至少比“逃跑”要好听些。   让纪芙薇说,她恨不得一走了之,这向家爱谁待谁待。   “这里,这儿小路好避开人。”含月给她领路,“快些!奴婢好像听着前面的声音了。”   纪芙薇心跳得极快,但不知是都去了前头,还是世子一早打点好,一院子里竟然没有其他人在了。   她巴不得没有人注意。   “要到了!过了拐角就是。”   含月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纪芙薇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正此时,另一边突然跑出来一小姑娘。   “谁?!”   纪芙薇心里一惊,含月也是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对方头顶双螺髻,一对垂坠流苏的步摇微微晃动,身穿松花色的长裙,上面绣着芍药的图案,裙摆随动作微微飘起。   她个子略比纪芙薇矮一些,鹅蛋面孔,脸颊略有几分圆润,此时看见纪芙薇主仆亦是面色讶然。   “是你……”   向和湉,武国公府家的庶出七小姐,洛姨娘之女。   纪芙薇对她印象很深刻,只因两人同岁,她也是向家的小透明。   纪芙薇这个二夫人过得一般,向和湉这个七小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过,洛姨娘再不受宠也生下了女儿,向和湉能得一点庇护,多少比孤立无依的纪芙薇好些。   向和湉是唯一不参与吹捧向和颐、挖苦纪芙薇的人。   同在向洪氏屋子里时,两人一道在边上做壁画,偶尔相视一笑。   纪芙薇心头一跳。   她大概知道向和湉的院子距离这里不远,但没有想到原该被打点好的地方如今多了她一个。   来抓纪芙薇的人发现二房的院子里是空的,府上这就喧闹了起来。   纪芙薇想,向和湉很聪明,又一直掩饰着不触嫡母和嫡姐的锋芒,她应该也预料到了。   果然,向和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目光扫过她背着的小包袱和简便的裙装,素净典雅的山茶花像是长在了纪芙薇的裙子上,只她一人能凭美貌将衣服衬得格外靓丽鲜活。   两个人对视着。   最后。   向和湉倏然露出了一个明快又调皮的笑容。   纪芙薇一愣,随即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她们其实并没有交流过,唯有的几次对话都是不得不开口时,顺着前面人的意思接上两句。   但她们很多次对视,彼此交换过笑容,顽皮的、愉快的、害羞的……那是只有她们自己能够明白的不需要语言的对话。   “小姐,怎么了?”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没什么。”向和湉提高了声音,率先转过了头,“我不想在这边逛了,我们去看池子的莲花吧。”   “莲花应该还没有开?”小丫鬟嘟囔着过来,“不过姨娘院子里有些,不然去洛姨娘那吧。”   “我想看山茶花了。”向和湉拉着人走开了,声音渐远,“以前不懂,现在方觉得,白月丹可真好看,真是纯净美丽又惹人怜爱的花啊……”   纪芙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也许她该再勇敢些的,她若是早些走出那一步,兴许就能在向家得到一个不错的同龄友人了。   “二夫人?”   “没事。”   纪芙薇摇摇头,对略显迷惑的含月道:“我们快走吧。”   孤身一人出了后门,纪芙薇走在巷子里。   狭长的巷子非常安静,她将脚步声都压到了最低,尽可能迅速地离开这危险之地。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暖舒适,就像她想象中的母亲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的面颊。   这是碧蓝的天空与明媚的太阳赐予她的最轻柔的吻。   纪芙薇只觉得浑身都温暖了起来,一直以来无所不在的冰冷在这瞬间褪去,她始终冰凉的手此时也拥有了阳光的温度。   没有看到那马车,但她竟然一点慌张都没有。   纪芙薇感到了畅快,感到了自在,就好像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都没有了,晒着太阳骨头发出了舒服的咔哒声,那些压在她身上沉重的让她无法呼吸的东西也没了。   我果然再不愿回去。   纪芙薇心想。   含月原本没打算给她收拾包袱,是纪芙薇早有了离开的心思,很早就想象过那场景。   她提议的瞬间,纪芙薇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逃离国公府完全戳中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惦念,她不可能拒绝。   向家都要她的命了。   还不准她逃走吗?!   纪芙薇轻舒了一口气,方走出巷子还没打量清楚,下一秒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口鼻。   那帕子上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才挣扎了两下,便失去了气力。   头顶的阳光再度被遮蔽。   她的世界重归黑暗。   作者有话说:   山茶:山茶花,有别名薮春、山椿、耐冬、晚山茶、茶花、洋茶等。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花期较长,从10月份到翌年5月份都有开放,盛花期通常在1-3月份。原产于我国,在三国时代就有人工栽培历史和记录,当时人很看重茶花,列其为“七品三命”。自唐代开始有品种山茶的名称记录,后逐渐发展,品类越来越多。   月丹:宋代记载的山茶品种之一。其他还有比如玉茗、都胜、鹤顶红、黄香等;明代的串珠茶、一捻红、千叶红、千叶白、云茶等;清代的白绫、二乔、粉茶、金盏银台、醉杨妃、御衣青、旧衣青、雪牡丹等。   *   甜心们在哪里?快出来和我贴贴呀~ 第10章   纪芙薇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但同时,她也能够感受身边发生的事情。   仿佛是自己离魂了。   肉身归做一处,灵魂另在一边。   她感觉“自己”被拖上了马车,颠簸摇晃地行驶着,走走停停,有时候外头声音喧嚣,有时候又格外安静,偶尔还有车夫自如地和人打招呼的声响,任谁也想不到里头绑了个人。   纪芙薇直觉这不太像是寻常的拐子与绑架。   她有些弄不清楚,直到又有人上了车。   她下意识地蹙眉,却感觉自己像是醒了,但还睁不开眼睛,意识已经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是个清醒的梦吗?”   纪芙薇略有迷惑地看着梦里的“自己”醒来,对上了世子温和的笑容。   世子向永椿却不知道纪芙薇正在做一个诡异离奇的梦。   他顾不上旁的,正贪婪地注视着昏迷的美人。   纪芙薇是极漂亮的。   她双眸紧闭,睡梦中黛眉依然微蹙着,春山含翠,眉宇间散不去那几分忧愁,却更显得可怜可爱,让人看来便升起了保护的欲望,只想抚平她眉眼心中的哀伤。   “不枉我花了一番心思。”   他心想。   睡梦中的美人红唇微张,愈发诱人,有如秋露含丹。   白嫩的肌肤比牛乳还要莹润细嫩几分,握在自己粗糙的手中都有种亵渎感,但与此同时,心里不由便多了些刺激的感觉,再昳丽的美人也落到了他的手里。   世子不由便露了几分自得的笑。   他可清楚得很,动了心思的不止他一个。   也是,几年前谁能想到那不起眼的新娘子能长成这般绮丽的模样,她身上那种濒临破碎的美感与静谧哀婉的气质,是哪个女人都比不上的。   这样的佳丽,留给死了的老二守寡,着实是可惜了些。   趁着人还在,不若叫活着的人先享受了几分,好叫美人展颜,餍足一二。   等百年以后,再到地下去让老二享用吧。   谁让他死得早呢……   世子向永椿面上得意难以掩饰。   他那小叔也早起了心思,奈何没有条件,本人又是个闷屁的——   不过小叔玩女人的习惯比他还差几分,是个性情极其暴戾的。   向永椿完全不介意与人共享,人.妻之乐亦是女色一种,且等他过了瘾后,再顺势将小叔引来,到时候两边满意。   武国公一家在朝堂上最有出息的是小叔向晋泽,这也和陛下用人习惯有关。   向晋泽不袭爵,但本身颇有手段,天生武将、前途大好,但他不易讨好,与国公府的关系也不咸不淡,主要是和他这个世子关系一般。   此前向永椿一直苦于无从下手。现在有了美人“利器”在手,自能请小叔帮他操作一番,将官位落实下来——   世子盯着燕京的府丞副使多时了。   别看只是个四品官,武国公府的公爷就一品了。   这可是北直隶燕京的实权位,对此有意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府丞年纪在这里,有个三五年就该致仕了,到时候副使自能往上晋升。   世子向永椿原是怎么也使不上劲,但意识到小叔一样有意纪芙薇之后,他就已经谋算开了。   反正他本来就有所居心,现在不过是多个人一起,他倒是觉得更兴奋了些。   回头可得好好玩玩……不是,好好呵护一下他的二弟妹。   纪芙薇自噩梦中醒来。   那是再可怕不过的一个梦了。   梦里过了长长的数十年,几乎是她下半辈子的“写照”。   睁眼瞬间,纪芙薇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终于醒来了。   她抚了抚心口,剧烈的心跳声响彻在耳畔,从骨子里沁出的凉意骇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纪芙薇恍惚地扫视过周围一圈,是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   她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一咬舌尖,疼痛让她一个激灵,血腥味反使她勉强冷静下来。   水红色桃花印纹的绢纱床幔,头顶是百子多福之意的葡萄与蝙蝠木雕,身上盖得薄被用的是上好的蚕丝,冬暖夏凉,却让她心头发紧。   纪芙薇轻手轻脚将绢帐挂起到熟悉的蝶状银钩上,她定定地看了一会。   梦里是一样的,也是这单蝶翅成对的床帐钩子。   “她”崩溃之下,曾磨了这银钩尖儿,用她自戕,奈何钩浅,下手力气又没有个准数,反而被救了下来,待养好了脖子一道痕迹,还失了嗓子,后来依然饱受折磨,死去活来。   “是老天不想我命绝于此吗?”纪芙薇心说,“还是那不幸的上辈子终是惦念成了真,想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已经离开了武国公府。   纪芙薇也说不清楚哪一个更好,是留在府上面对沉塘的危机,还是被世子算计忍受被玩弄的命运……但那份绝望和耻辱,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不行,我得逃。”   纪芙薇心知这是最好的时候了。   梦里“她”听信了被世子收买了的含月的话,逃出府之后便被世子安排的人迷晕过去,掳到了这里。   “她”没有做那光怪陆离的梦,醒过来见到了世子,轻信对方,误以为他真的是个好的,以为是世子救了她,将她安置在别院。   在这里,她一住就是四年。   此前,梦里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到了什么偏僻处,逃了一次之后才知道,原她就在燕京内,当时世子就将她安排在此,方便他离了国公府来亵玩她。   世子强收她做外室,后又引来名义上的小叔向晋泽。   最开始仍是在此处,但向晋泽得了“滋味”之后,便有意带走她玩弄。不知道两人如何图谋的,此后她便经常被带去向晋泽的院子里忍受折辱,几年后被公府的女眷们察觉,才抢先搬到了其他地方。   到了后来,她基本是被转到了小叔手里,但向晋泽的手段远比世子狠辣,明明看着是斯文的人。   想到这里,纪芙薇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梦里的她因为逃跑,直接被向晋泽折断了腿骨,脱臼次数多了,她上下台阶都可能崴脚,后来更是直接摔坏了,落得个不良于行的后果。   那是何等的绝望。   她几次自尽都未成,纪芙薇没能梦到最后的结果,但想想便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好恨。”   豆大的泪珠接下落,溅落在衣襟上,瞬间便湿了衣衫。   外头传来了些许说话声。   纪芙薇一个机灵,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下意识去寻手帕。   包裹已经被打开放在桌上,里头银票没了,珠钗和衣衫还在,纪芙薇手上微顿,她拿出来的正是当年那人给她擦泪的手帕。   天缥色的方巾手帕,一角上绣着一对墨竹。   她初嫁给向二少爷时,什么也不懂,听了荒唐事便吓得跑出了院子,当时她哪里知道这竟然是最好的情况。   她至今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是她头个恩人。   他给她支了招,免了她一场灾难,纪芙薇一直念着这份恩情,这块手帕更是始终妥帖地收在身边,这次匆忙逃出来也没有忘记。   她原想着有机会便去寻恩报答,虽对方不一定需要,但无论是给人做工还是直接报答金银,她都会竭尽所能。   至于她第二个恩人,那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她这样低贱的人,这辈子别想见到皇帝。   不过,若是哪天实在无法,被向家逼到了绝境,她就去敲城门口的登闻鼓,告御状去。   便是杀威棒将她生打死了去,也比再受凌.辱要好。若她侥幸活下来,她一定要多给皇帝磕个头。   她咬咬牙,用这块她格外爱惜呵护、曾经鼓励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   直接跑是不可能的,梦里的她已经用血泪教训证明了这点。   趁着世子等还没起警惕,现在院子里的人手还没备齐,而后院那狗洞估计也没能堵上时,她必须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待哄好了,抓住机会离开。   这里不是她后面待的“外室巷”,不是专门的寻花问柳之地,没有人在巷子前后盯梢。   到时候她寻了机会——   世子果然没有起疑。   梦里的她是怎么轻信又是如何应对的,纪芙薇一仿一努力地照实了演去。   “且先叫二弟妹委屈些,这里只有两个力气不错的粗实婆子、一个做饭娘子,另外便是三五护卫人手……”   这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子,这么多人实际上相当够了,不过比起国公府的奢靡却还差些。   世子色心几乎隐藏不住,纪芙薇甚至在心里想,梦里的她是怎么就这么信了的呢?   她怎么总把人想得这么好?   这世界上,像七小姐向和湉那般愿意给她个方便、留她个活路的人,哪有那么多呢?   想到这里,纪芙薇又想哭了。   醒来的时间久了,那几年的噩梦带来的绝望逐渐冷却,梦里的情绪也渐渐褪去,她方得几分冷静。   “我好歹‘预兆’了。”她心说,“再坚持一会,别辜负了这份幸运。”   “再谨慎一点!”   世子见她半点没有起疑毫不意外,心里感慨她果然是天真纯然的性子。   此时,他已经得意地忘记南北、不辨东西了,何况这又是他的院子,到处都是他的人。   纪芙薇忍着恶心,与他玩笑吃席过宴,哄着他喝了好些酒水,白酒喝完又唬他喝本来要用来做菜的花雕。   有梦里的印象在,她确实发现了守备的漏洞,也成功灌倒了世子。   怀里只放了恩人的手帕,纪芙薇借口去后头,顺利地找到了狗洞。   咬咬牙,她很快地钻过去。   才站稳,后头院子里就传来了响动。   “人不见了!”   纪芙薇心里一惊,怎么会这样快发现?!   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头逃。   现在世子的人还没有把守住整条街,她不逃就没机会了。   才过了午后,外头阳光微热,将巷子照得明明白白,纪芙薇还没出巷子就看到世子的亲卫了。   “在这里!”   “快来人!”   “世子,这边!”   她不得不转头逃跑,但巷子尾的情况她一无所知,梦里就没有探查到一点儿事情。   眼见巷尾一户居然还开着院门,纪芙薇慌不择路便跑了进去。   “救命!”   “救救我。”   这家安静得过分,没有人应答。   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些不正常的地方。   “追!”   纪芙薇剧烈地喘息着,跑得急了,心口阵阵作痛,喉头一股血腥味。   “快!”   “没有出巷子!”   “这里搜!”   她更加慌乱,心理和身体上双重的苦痛几乎到了难于忍受的地步,泪水将将在眼眶中打转。   凭着最后一点信念,她边跑边寻找能藏身的地方。   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几近失控的身体竟直接撞到了人。   纪芙薇直接扑进了人怀里。   作者有话说:   天缥:一种很淡很淡的蓝青色。   龙袍:不同朝代的龙袍颜色不同,龙形图案的颜色也不同,有私设。   文里“公爷”指的是公爵位,而不是指少爷,背景架空,部分参考明,自设定同级爵下,宗室的爵位高于功臣的爵位。   “三公五侯”指的是一等国公和二等侯爷,分别是:镇国公府、武国公府、文国公府;英武侯府、宣德侯府、文升侯府、昌平侯府、宣平侯府。   设定品阶是:亲王(超品)、郡王(正一品)、国公/公爷(一品)、镇国将军(正二品)、侯爷(二品)、奉国将军(从二品)、镇国中尉(三品)、辅国中尉(从三品)、奉国中尉(四品)…… 第11章   纪芙薇绝非故意,但一时不查加上身体本就在极其糟糕的状态中,她脸直接撞在了人胸膛上,瞬间眼冒金星。   冲击之下,她往后一仰,就要向地上摔去。   对方小退半步稳住了身子,下意识拉住了她手臂,好悬没让她摔惨了。   “给我搜!”   “一家家搜!”   或远或近的声音传来,仿佛就在她耳畔低语——   絮语永不止息。   纪芙薇又疼又怕,浑身都在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视野一片模糊,迷蒙中她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佛香。   “救、救我。”   对方没有应声,安静得让人格外没有底。   纪芙薇还在喘气,她扑簌簌地落着泪珠,神色悲切几近于失控状态,整个人便显得愈发羸弱了,恍若暴雨中被狠狠吹打的任人采撷的花,这样娇媚又脆弱的东西哪里经得住风雨的折磨呢?   纪芙薇太难受了。   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纪芙薇本就不是硬朗的人,身子骨实打实算起来还比不上普通小姑娘,内里虚得很,不然她也不会看起来那般羸弱,叫人心颤。   此时她全身的筋肉都疼,类似于抽筋一般不受她意识控制,她怕得浑身颤抖的同时还累得发麻,胳膊腿都好像不是她的了。   “在这里!”   听见声音,她一个机灵,心里阵阵发沉。   “抓住逃奴,重赏十金。”   “武国公府抓人!”   这里的院子一般都是前后两个门,她从前院门进来,这家应该还有个后门。   纪芙薇下意识往后院跑去,却被那人拉住了手臂。   原本他都放开了手,却不知因为什么又重新拉住了她。   抓着她腕节的力道不容她拒绝。   她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眼泪打在他手背上,她能感觉他顿了顿,像是僵硬了一瞬,可最终他还是没有松开。   “求求你。”   “求求你……”   纪芙薇只当对方信了那“十金之言”,这才拉着她的手不放。   此时,她只觉得万念俱灰。   她为什么又相信了生人?!   听得背后众人追赶而入,向永椿带着醉意的暴怒声传来。   “二弟妹这是跑什——”   纪芙薇没听见后面的话。   她诧异地转头,却发现刚刚还趾高气扬的世子戛然停滞在那里。   那张丑陋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僵直的愤怒与猖狂,看来颇为荒诞,好像他们闯入了什么燕京戏班的台子上,一下就被定了身。   随即,他满目惊恐地跪在她的面前。   那群爪牙随着他一并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群人。   纪芙薇面露惊愕。   余光中,她突然看到抓着她手腕的人,袍角绣着明黄色的五爪金龙。   纪芙薇呆愣在那里,自以为隐蔽地悄悄数了数那袍子上金龙的爪子数目。   她好像回过神来了,又好像没有。   也许是太过于惊愕,那些加诸在身体上的痛苦,那些因为慌不择路的奔逃而带来的伤口与不适在这一刻似乎被她全然忽视了。   在朦朦胧胧之中,她的身体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就已经放松了下来,明明她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但本能已经促使她最快时间放松心弦,再不必如之前那般紧绷到仿佛要就此死去了一般。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然而反复三遍之后,她意识到那就是五爪金龙,是由开国皇帝规定的,只有皇帝能用的五爪龙图案。   “皇、皇上?!”   她半天依然不敢相信,这实在是难于想象。   但以世子向永椿等为首的真正见过皇帝的人不会像她那般呆滞在那儿。   纪芙薇觉得自己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正在一边看着世子深跪在地上,高呼“臣向永椿给陛下请安,皇上吉祥”,另一半则偷偷暗爽,同时悄然地观察着抓着她手的陛下的反应。   皇帝好像笑了一下。   他微微地勾了勾唇,没有应声,反而看向了旁边。   等等——   他看我了?   看我——   我?!   纪芙薇一个机灵,猛地回神。   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起先是愕然瞪大,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更浅淡的色泽,并非想象中的浓黑,更显得水灵了。   随后一个恍神,那双眼睛可算是收了目光,平添几分憨气的可爱。一前一后全让萧晟煜看了去,他心里只觉好笑。   纪芙薇下意识也想要跪下,不过没有人教,她礼仪自学得很一般,只能大概模仿一下他们跪拜的动作。   要说多标准、多符合宫规,那是不可能的。她通常不会想象自己做的和其他人的标准动作有多少差距,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到宫规礼节的一天。   不过,萧晟煜也不用她跪,他手上略使巧劲,就拉住了她。   纪芙薇没能跪下,只得呆呆地看着他,有种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的无措。   到这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不能这样直视天颜的。   萧晟煜拉着她的手仍未放开,给了纪芙薇一个被她解读为安抚意味的眼神。   随后,他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向永椿。   “武国公府世子?”   即使迟钝如纪芙薇,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皇帝打算为她撑腰的意图。   这个架势便由不得她拒绝。   她也不想拒绝。   这可是皇帝啊!   此前便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如今,他多少又救了她一次,或是无心或是有意。   纪芙薇想到这里只觉得头顶的阳光好像更热了,将她此前的惶恐、不安、绝望……全都融化了去。   说心里话,就算最后结果不是皆大欢喜,至少此时此刻,她心里畅快得好像在焦灼的环境里痛饮一杯冰井水。   她没怎么用过冰,只看过纪家、向家的其他人吃冰沙时候的场景,但她想象那一定是比喝井水还要凉快的体验,这是她想象里所能达到的极限。   “是。”向永椿跪在地上,一身酒气,无比憋闷。   他后面的一众公府仆役更是大气不敢喘。   谁能想到抓个人能撞上燕国帝王呢?   他们这群人提刀握棍的,方才没有出来的锦衣卫这时候才现身来,直接将他们一众都围住了。   和真正真刀实枪负责护卫皇帝的、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比起来,他们全都是“银样镴枪头”,连提鞋都不配的。   此时众人更是惊恐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两股战战,埋头在地上装死,唯恐落得个刺客的名头,不用审直接人头落地。   纪芙薇心里对他们不是不恨的。   领头的是世子向永椿和后来的小叔向晋泽,但这群爪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各个都是喝了点黄汤就不着三四的,靠武国公府私下养着,平时尽做些造孽事。   “我记得武国公府距离这里有几条巷子?”   萧晟煜声音平稳,辨不出息怒,甚至细细分辨去,里头好似还有几分笑意。   可在向永椿听来,却觉得头皮发麻。   “世子怎么就闯到了朕这里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   龙袍:不同朝代的龙袍颜色不同,龙形图案的颜色也不同,有私设。   *   大概是,回收文案? 第12章   一群人跪着,纪芙薇被萧晟煜拉着不用跪。   暂且让她享受到了这份卓然的特权,如若夏日饮冰,浑身舒爽。   整个院子里那么多人,只有纪芙薇最空闲,能光明正大地看。   纪芙薇于是借此机会,大大方方地观察皇帝。   她压根没有注意到旁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拼命给她打眼色但没得到任何改变的太监。   皇帝萧晟煜生得既好看,又极年轻,根本看不出已经是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了。   这还是纪芙薇一直念着前头的救命之恩,哪怕是守孝中也想了法子了解关于自己恩人的事情才知道的。   他皮肤状态相当好,暖白色的肌肤看来气血很足,养得极好方能有这样莹润的气色——   让纪芙薇羡慕坏了,她自觉这可比她那种好像挽救不了的平添几分旖旎朦胧的光下冷玉感要好得多。   此时,他脸色沉着,端是几分冷然却不显得冷酷,卓然天成的气质加上积威甚重的气势颇为瞩目,直叫人不敢直视。   脸部的线条分外出色,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下颚线漂亮,一双凤眸宛若深潭,此时平淡无波,眼尾微微上挑,却不至于显得多情。   他身量很高,是能俯视看她的高度,这便愈显得不怒自威,但她愣是害怕不起来。   纪芙薇这几年蹭蹭蹭长高,虽然长着张惹人怜爱的面孔,但她比寻常姑娘还高几分,而皇帝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多。   一身极稳重的群青色长袍,衣摆侧面绣着对五爪金龙,是升龙纹样式。腰肢叫玉带蹀躞一掐,意外得纤细,显然他身材出色,玉树芝兰,不似寻常男人那样肥头大耳、肚皮圆圆。   然而向永椿深知柿子要挑软的捏。   回话之前,他便往纪芙薇那头瞥了一眼,还很老道地没有直视圣上,将那分“欲言又止的无奈”演艺得淋漓尽致。   纪芙薇下意识便往后躲了躲,连目光都不想和他接触。   虽不知道他这小动作的心机目的,但直觉不是很舒服。   萧晟煜自然看得是明明白白。   “不怕。”   他再度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向她强调着。   “朕在这里。”   有皇帝的态度放在这里,向永椿也觉得不太好了,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造。   “臣本是带人寻回府上逃走的二夫人,此乃臣亡故亲弟的妻子,向家不好叫其流落在外……”   向永椿自然不能说自己是起了亵玩狎弄弟媳的心思,若真认了这鬼事,明儿不用御史,他就不用考虑上朝的事情了,整个武国公府的声名也会坠地。   他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巷子尾的两进大院是一早就有了主的,只是一直不知道主子是谁,平时也没有人住。   但勋贵世家,家宅祖业之外,谁没有个一二私产呢?   向永椿没有仔细往下打探,左右也不会接触,平常他都不往这里来,还是起了心思后才寻出这么个方便行事的“好地方”。   哪成想这里巷尾竟然是皇帝微服时候的院子,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甚至还院门大开,哪里想是个引蛇出洞的“洞”。   顺着皇帝想要低调的想法,一群的锦衣卫全藏在了院子暗处。   纪芙薇听了向永椿的话猛地转头,在边上恨得牙痒痒。   她拼命给萧晟煜示意,只盼着他能领会她的心声。   他这等瑶林琼树之人,可不能被世子的话哄过去啊?!   萧晟煜自然知道其中蹊跷,但他看纪芙薇的样子能揣测,这其中也有她的原因在,比如说她如何离开武国公府,又是为什么要逃走……   不过这种情形下,萧晟煜首先考虑的仍然是庇护作为弱者的纪芙薇,让向家人开口,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他没有必要随向永椿的话进展下去。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只有朕的客人。”萧晟煜直截了当道,“另外你带人携兵器擅闯朕的宅院……此事由锦衣卫去查吧。”   纪芙薇脸上露出惊喜又惊讶的表情,看向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   萧晟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未免太好懂了些,一双眼睛澄澈又漂亮,一如当初,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纪芙薇转头看向曾让她惊惧万分的人。   在皇帝话音落下后,她分明看到向永椿身子一晃,想是气坏了,但他面对的是整个大燕最尊贵的人,便是他有千般能力,也没有任何办法,更何况他净做些欺上凌下之事,根本不是有才貌品行的人。   对上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向永椿他就只能猫着,老老实实地磕头——   谢恩。   “周爱卿,”萧晟煜看向院子里一直面无表情的一名领头的身着深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此事你去办吧,务必查得仔细清楚,在此之前世子就先在家里歇着吧。到时候还要你诸多配合呢。”   “是。”周书扬领命。   周书扬,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是三位指挥佥事里最是年轻又颇沉稳之人。   和或狡猾、或张扬的另外两个指挥佥事不同,他年纪虽小,但性格最为稳妥,做事一板一眼,近年来颇得盛宠,皇帝外出基本都带他。   向永椿正想说话,萧晟煜像是才想起来般,补上一句:“哦对了,朕说的这个‘家’,指的是你爹的武国公府,这次就不用再闯他人户了吧?”   萧晟煜言语中几分调侃之意,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神色依然是淡淡的。   他确实不在这里常住,平常得空也不会呆在这里,还是突然想起才过来,部分人手都调出去购置新物替换旧的了。   但今儿这巷尾院子若不是有他在,只怕一巷十几户人家都会被查,三公五侯有几家的行为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武国公府又是兵权武将出身,寻常文官家都碰不得。   但萧晟煜并不会高看他们一眼,也不似初生牛犊会被他们拿捏。   他登基十多年,早已经稳稳握住大权。   并非自负,但比起前面数任皇帝,萧晟煜的出色是肉眼可见。让群臣皆赞不绝口,发自内心感慨,得此帝王对正落下坡又被某些荒唐前任皇帝消耗了国运的大燕何其之幸。   自开国延续下来的“三公五侯”,也就公侯本人能叫他高看一眼。   三公里头,镇国公才是打头栋梁,区区武国公府的世子,还不足以让他太过重视。   被暗讽又戳中痛点的某武国公府世子向永椿憋得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文官,大老粗武将还喝了不少酒,脑子现在还浑噩着,勉强打着精神,没有在皇帝面前做殿前失仪之事,隔了好半晌才找出一句。   “臣遵旨。”   说完,向永椿还不甘心地往纪芙薇那里看。   她的心一下提起来了,连连转头看向萧晟煜,那求救的表情几乎是不加掩饰了,萧晟煜瞥了她一眼,没说好或不好,手这才放开。   纪芙薇下意识反抓住他衣袖,捏着一角没放开,眨巴眨巴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好像他皱一皱眉她就会立刻怂了放开,但若是他给她几分宽容,她自能如同得了线球的猫咪,自己快乐许久。   萧晟煜看了看她使劲用力攥着的手,有几分无奈与感慨。   白皙纤细的颀长手指在光下呈现出一种玉质才有的剔透感,漂亮的宛若雕刻,与上好的细锦缎衣料正正相称,就是那点皱褶仿佛也透出股精致感。   看他们就这么明着眉来眼去,向永椿以己度人,又是嫉妒又是不甘。   他下意识咬牙,却不小心一咬舌头,疼得他当即苦脸。   锦衣卫周书扬正好正巧看到他待皇帝转身后陡然狰狞的面孔,他心里大惊,当即提起警惕,原放下的刀立马重新举起,一抬腕,刀尖正对向永椿脖子。   这歹人若是因此对陛下心生怨怼——   可不能让这匪徒暴起!   他定要仔细地好好地查上一查这武国公世子。   三公五侯又如何,非得叫他脱层皮不可!   作者有话说:   周卿:我可真是个大聪明_(:з”∠)_   *   锦衣卫相关官职设定:指挥使一人(正三品),指挥同知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三人(正四品),镇抚使二人(从四品)…… 第13章   萧晟煜还记得纪芙薇。   他贵为皇帝,不说日理万机,平时也是忙碌得很。   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平常政务结束,他余下的时间也多用于潜心礼佛或是进学研读当中,不说百分之百,十之八九都给自己安排了活动。   虽然如此,但在他不多的“忙里偷闲”中,几年前武国公府二公子娶妻之事绝对可以留下名姓。   且不说事情本身,他才施行了政令,就险些被下头人阳奉阴违,就说他参加的这场堪称荒诞的婚事本身,他也能记下二三事来。   那天晚上巧合遇到哭泣的纪芙薇,就能放进他记忆深刻的事件里。   不过他本身亦有过目不忘之能,连晦涩佛经都能一遍读过强行硬记,在他持续锻炼之下,哪怕如今到了三十有一的年纪,他也不会把三年前的事情给漏忘了。   “可要进来喝杯茶?”   萧晟煜问她。   纪芙薇还捏着他的袖口一角,眨眨眼睛,先是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忙道:“好的……谢、谢陛下?”   纪芙薇还在苦思冥想和皇帝说话这样是不是不够礼貌,但她空荡荡的脑子里根本想不出来或是文绉绉或是进退有度的得体回答。   以前只和婆母武国公夫人向洪氏说过话,她大概是她遇到过的人里面身份最高的,一品诰命在身,但纪芙薇也没有感到太过特别。   主要是向洪氏不耐和她说话。   老夫人一般只和最得意的大儿媳、世子夫人章氏说话,其他儿媳妇、侄媳妇或是旁的亲人女眷都只能给她捧场。   然后便是和几个她的老友老夫人说话,这种时候是没有纪芙薇这个守寡二儿媳妇的出场余地的。   剩下的便是她作为母亲和嫡子女、庶子女讲话的时候了,小辈们自也是顺着她意,加上向洪氏本身威望颇高,在向家很有地位,自然更没有纪芙薇插嘴的机会了。   一定要说,那就只有她的亲生小女儿向和颐,曾经的六小姐、如今的姑奶奶能比较无忌惮地和她讲话。   但管他呢,反正纪芙薇是连模仿学习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于临到现在,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她心里猜测,打死向家和纪家的人,他们也不会相信她纪芙薇有一天能面见圣上,能和皇帝说话——   哦对了,她还要喝茶的,皇上请她喝茶!   纪芙薇很快忘记了自己原本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琢磨不出来的礼仪道理,转而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心态调整到“我今天赚大发了”这个程度上。   换在乡下里,那就是她一辈子的吹牛皮本钱就有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不可谓不开心。   打从那牢笼里放出来,她便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头上来自于世子等人的枷锁没了,她更觉得云淡风轻,景色宜人。   伺候在萧晟煜身边的太监依然还是之前那位李顺,这三年过去,这太监身上袍子换成了孔雀纹样的绸锦,打从二品司礼监首领公公的位置顺利爬了一级,成了唯二的殿前公公。   和那位同僚太监不同,他更多是跟随在皇帝身边,负责御前行走中的涉外之事,也就是当皇帝出宫以后的事情,而非留在皇城内。   皇帝正经出行,带的是大总管和至少一位御前公公,但像是今儿这种,圣上突然兴起微服出行,带的就一般是低一档的从二品殿前太监。   就是这么一会的功夫,萧晟煜脑子里便过了不少消息。   首要的自然是他当时发出来的政令本身。   说实话,这个废除殉葬的旨意执行得不好不坏。   打头提议的其实是萧晟煜生母,如今的太后娘娘谭氏。   她作为肃宗皇后,一人领着肃宗的高贵妃等妃嫔,庇护了几代帝王的后宫,从肃宗到哀宗,三代皇帝的后妃无一活人殉葬。   萧晟煜的庶长兄厉宗能顺利继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谭氏与其私下“有所交易”。   当时萧晟煜还小,才十一岁,虽为中宫嫡子,唯一正统血脉,但比起早入朝堂数十年、积累了足够背景的厉宗,还是有所不及。   此中自有一番纠葛。   直到如今,萧晟煜安排下废殉葬一事,因为天家开的头不错,早有几代皇帝后妃不殉的惯例,规矩立下来倒还算容易。   就是执行上——   很不好说。   勋贵被盯牢后,打头的武国公家先屈服,其他人家自不好再做什么。   但偏偏民间还有一些不好改的风气在。   歌女舞女缠足也好,富绅人家买了活人女孩给死去的儿子殉葬也好。   想改掉这些,绝非一时半会能够做到,有些事情几乎可以说是屡禁不止了。   但不管怎么说,看着纪芙薇如今仍灵动可爱,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坐。”萧晟煜简单招呼了一句。   纪芙薇已经一屁股坐下,才想起来什么又迟疑了。   “嗯……谢、谢谢?”   “不用那么客气,也不用紧张,”萧晟煜又笑了,来上茶的太监李顺也没忍住,“朕不吃人。”   “……”   纪芙薇面颊微微发红,呈现出一种极好看的淡粉色,有点局促地害羞地端坐在那里,不敢乱动也不敢抬头了。   见她这般,萧晟煜又想到她先前在院子里那么大胆偷看他的举动,心里觉得好笑,不过没有再提,总不好老是下小姑娘的薄面。   他也没有想到,几年前那个瘦削羸弱的小丫头,能长成如今这般病美人的模样,其中绮丽与旖旎不言而喻。   都不用刻意装扮弱小,看纪芙薇面容就知道,她虽然成长不少,但内里还是有些发虚的,底子不够。   时人喜好瘦弱甚至是虚弱的美人,文人墨客笔下称赞最多的便是此类,还有瘦马、歌舞伎等,皆是这般类型的最为流行,不似前朝有丰润为美的习惯。   在此风尚之下,不少女子为了追求众人眼中的“美丽姣好”,会生生饿到纤细瘦弱的程度,同时甚至有的会刻意让自己生病,咳嗽是最常见的,到时众人皆是拿着帕子遮掩面容,做西子捧心状。   西施之美,不是寻常人可比。   纪芙薇明显不是故意做成那样病态的姿容,但她肤似白雪,娇弱可人,自然落得这般。   合该是这样的佳丽,不必做那等矫揉造作之态。   “不说说吗?”   萧晟煜主动问她。   李顺上了新茶,正要给纪芙薇倒,萧晟煜突然伸手拦了拦。   “这茶性凉味苦,”他不直说她会不喜,只话头一转体贴道,“我记得才得了一批春天收来的小野菊,那才做的花茶经过宫里特制的工艺做出来,一小朵便芳香怡人。”   萧晟煜看向李顺:“给纪姑娘倒上,若是喜欢还可以加些野蜂蜜,想来你会喜欢的。”   纪芙薇为他的妥帖周到而感到熨帖。   他不称她是向二夫人,也不说她是什么纪小姐。   能得皇帝一声“姑娘”称呼,纪芙薇已然很高兴了。   她隐约觉得对方声音有些熟悉,又有萦绕在鼻尖的淡淡佛香。   但一会儿太监已经在屋子里点上了淡桂木香,桂花自然的香味很轻很柔地飘散出来,渐渐覆盖了那股熟悉的极好的檀香味儿。   纪芙薇思考了半天,也没有寻到这莫名的既视感来自于何处,只得暂且往后放放。   “好。”她点点头应了他的话,“怎样我都喜欢的。”   实话实说,她不太挑,当年在乡下是如何日子都过得。   可萧晟煜却不会拿平常之物来待客。   才抿了一小口,纪芙薇便明白了他为何这般笃定说了。   比起茶水,她确实更喜欢这个。   小野菊指甲盖大小一朵,泡开也不过将将舒张开一些,本身味道清淡,泡在水中自然一点苦涩甘甜,此后便回味些许馨甜,最特别不过留香意外很久,才饮下去,便觉得满口馥郁芳香,当真是唇齿留香。   加了一点蜂蜜之后,混合了野蜂百花蜜的甜味与更为复杂的花香感,花茶的味道瞬间又有了不同,是不一样的滋味。   纪芙薇便更喜欢少许蜂蜜的甜味野菊花茶。   萧晟煜几乎是眼见着她的眼睛一亮,如同雨后的天空,透亮迷人。   似明媚的朝阳拨开那层叠的云雾,闪烁着只有阳光才能做到的那种明丽又夺目的光泽。   他眼神一晃,却下意识便垂下了眸子。   指尖很快地拨弄了一下戴在腕节的珠串。   刻了经文的佛珠略有凹凸,因他经常捻转,摸上去的瞬间便知道是哪一节梵语。   倏然,萧晟煜便感觉自己好像平静了下来。   “观自在菩萨……”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开头一句。   明明该顺着接下去的,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心经,但不知为何,萧晟煜突然眼波微动,愣是打了个顿。   随后,他下意识地立刻以一种更重的更有力的心音,重新起了个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然后他很快地心念完整篇。   茶水喝完,平复了心绪,此时纪芙薇已经能比较平静地把前后事情无一保留地告诉萧晟煜了。   在皇帝面前没有必要耍心眼子,纪芙薇自觉自己也没有那等厉害的唱戏功夫。   前前后后,从始至终,她都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没有勾引任何人。   为了活下去逃跑,她一点不为此感到羞耻,为了差点被侵犯的自己哭泣,她也不觉得值得愧疚。   “我明白了。”   萧晟煜和缓了口吻,这并不是皇帝和臣子对话,不需要那么严肃。   听完,他心里几分感慨,却知道这其实并不罕见。   早知世间女子不易,不过没有想到她这短短十几岁,就把寻常人能碰见的各种不幸一应撞了个全,不论是被起歹心还是被谋夺性命,她能侥幸走到他的面前,确实不易。   但这也是她的运势。   在一边当透明人的李顺同样想着。   以他对当今的了解,陛下知道此事,必然不会撂手不管。   更何况,今年的日子是如此之巧,刚应了慧智大师所言。   便是因为这点,萧晟煜对纪芙薇也不至于权当不知。   “这好命坏命的,谁说得准呢?”李顺心想,“平常人可没有这险要关头碰见陛下的好运气……纪姑娘是有点运道在身的。”   作者有话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开头两句,为佛教经典,简称《般若心经》或《心经》,唐玄奘译。   私设太监官阶:(正一品)总管公公一位,(从一品)御前公公三位,(正二品)殿前公公二位 ,(从二品)首领公公一位 ,(正三品)掌事公公二位……   *   我的宝子们在哪里?来撒花花了~   这是加更,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哈,不夸夸我吗? 第14章   纪芙薇喝了两杯花茶,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萧晟煜不至于这点判断力没有,不用他,便是他身边的太监李顺也看得出来,她是半点没有隐瞒。   许是还不懂得男女之事——纪芙薇即使梦见了些未来之不幸,但本身未曾经历,只知道闺中之事如何苦痛,却并不清楚如何进行——让萧晟煜看来,她言辞之中并没有寻常女子会有的那些避讳、羞涩或难堪。   这不是因为她真的淡然了,已经如同精于此道的青楼女子那般深谙于心,反而是她懵懂天真的表现。   纪芙薇说着武国公府世子向永椿与小叔向晋泽皆对她有龌龊心思,想强迫她行不轨之事时,眼睛里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因此牵连出半分旖旎,也未曾有过些许害羞。   她只感到气愤,就像是玩球球不小心让肉垫碰着了尖刺的小猫咪,全然只有可爱,不叫人有丝毫不愉。   但萧晟煜却觉得这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小姑娘多少还是该有些防人之心,即使他是皇帝,叫她颇为信赖,说话做事也不该如此“百无禁忌”。   萧晟煜有自信,也有自持,自不会辜负这份信赖,且他确实有心庇护她,替她解决难题,渡她过难。   但若遇上了其他人,她还是依然这样没有戒心,那可如何是好?   还未发生,萧晟煜便忍不住替她操心起来。   “嗯……?”纪芙薇不知道他的心绪活动,见他沉默了许久,一直没有回应,还以为他是自她的事情联想到了什么家国大事,很体贴地不打扰他,继续安静地喝茶。   “你便先住在这里?”萧晟煜回她,“眼下武国公府怕是不好回去,怕是宣平侯府纪家也……你想回纪家吗?”   “不不不。”纪芙薇连连摇头。   她若是回了纪家,等萧晟煜的人走了,纪家能立马把她送回武国公府向家。   她可是知道的,当初这门亲事,纪老爷已经把便宜都占了——   更重要的是纪家换来了向家给的人情支持。   这不仅是送她去冲喜得来的,还是直接卖了她的命给了向家,不论向家对她做什么,以后她发生什么,纪家是一应不管,由向家去的。   他们还找足了道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死外头只要不辱及娘家,宣平侯府是不会插手干预的。   不过,这么些纪氏女里,只有她是这个待遇。   即使是那些姨娘所出的庶出姊妹,都不至于得到这么个冷漠的对待,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无情无分。   纪芙薇没指望过纪家,眼下更不会想和纪家有牵扯。   “我知道了。”   萧晟煜也知道此事,他甚至还知道得更多一些。   纪家原是打算处理掉她这个据说会于纪老爷不利的女儿的,她亲生母亲纪唐氏也默准了此事,移情到她庶出四妹身上就是一个印证。   他也不想才救下来的人又入了个魔窟,出嫁女成了寡妇后的安置也是个问题。   若纪芙薇有生育史,那改嫁要容易得多,至少证明了她能生养,有的是人家想要,相对还比较好挑选。   但她年纪小又无经验,不说武国公府向家放不放人,就是她本身也比较难再选夫,人很不好挑。   萧晟煜自己虽然后位空悬,连妃嫔侍妾都没有一个,但他对这些世情很是清楚。   纪芙薇身上的名头都不太好,年纪比同龄同辈的未嫁千金差不多,但她又已经是嫁过人的,相对又落了一成。   “这里可以吗?”他问她。   纪芙薇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问话。   “可以可以。”她点点头,眉眼弯弯道,“您是担心我对这里有阴影吗?其实没有的,只要不是世子那栋宅子。”   “而且,说起来您在这里救了我一命,指不定这里是我的‘福地’呢。”   萧晟煜便也笑了。   他还是很高兴看她如今已经褪了距离感、脸上笑容也多了几分的模样。   “那我叫人把客房收拾给你,一会该用膳了。”   让纪芙薇略有些意外的是,本以为会回宫的萧晟煜居然也跟着住了下来。   她偷偷和太监李顺打探了些,没察觉对方想翻白眼的无语,反而还真得了几分真信儿。   当然,这也是李顺看着皇帝的意思,象征性地透露了一点无伤大雅的。   “原是肃宗、厉宗等先帝的习惯。”   陛下是燕肃宗的唯一嫡子、燕厉宗的嫡出弟弟。   从肃宗起,大燕便有了更频繁的修建行宫,避暑、暖冬的习惯,在行宫时,处理政务不比在皇城里。肃宗后期的上朝时间,一年大略只有一半。   后面继位的厉宗就更夸张了,三分之一的上朝时间都没有,绝大部分功夫都消耗在了行宫和各种美人身上。   至于还有个只当了三天的哀宗,他在厉宗孝期三日之内暴毙而亡,据说是伤心过度,连登基大典都没有等到,其实不太和规矩,称不上是皇帝,但当今仁慈,给了他最后一分体面,当然于他没有早朝不早朝的说法。   不过,燕哀宗本身的风评亦是极差,若不是厉宗的子嗣里头实在是选不出来旁的,也不至于挑中他这个太子。   此后,便是自大慈安寺归来还家的当今,弘乐皇帝。   比起前面那些,当今圣上绝对是勤勉有为,十天早朝休息两日,去行宫的次数也不夸张,更不会一呆几个月,政务撂手半点不管。   说来说去,纪芙薇自己理解了一下,大概就是皇帝对紫禁城也会腻味,待得久了自然就待不住了。   留在皇宫里也是没完没了的政务,前头偷懒惯了,比起来陛下确实是不辞劳苦,治世十多年,才将这大燕多得了几分喘息余地,自然也就不能拘着人家正常休息或是偶尔偷个懒。   偶尔在宫外小住一番,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皇帝虽然住在自己于京城的小院里,一点不嫌弃地方小,但各方面用度还是比照着最高的规制来的。   至少纪芙薇就是头一回用了一顿桌上只坐了两个人,却一下上了一整个桌子三四十道菜的“席面”。   她都不知道这能不能说是席面,菜品数目上也不是很有把握。   基本上是用了一些之后,像是凉菜之类这些一早摆上的就会撤下去,大菜倒是不动,但之后汤品也换了两轮,咸甜有分,冷热区别。   最后还有点心,苏氏的、京味儿的……大部分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说来惭愧,纪芙薇是头一回吃这样的大席,更是头一回看见吃个东西要太监婢女伺候着再试膳的情况。   她倒是经历过向洪氏让儿媳妇们侍奉立规矩的时候,但基本上就是饿久一些,打头伺候的是大儿媳世子妃,她这样的小虾米基本不会有表现的机会。   “统共我们两个人。”萧晟煜道,“便不讲究那些规矩了,坐在一处用也是使得,你若是不习惯自便即可。”   “不不不,没关系。”纪芙薇连连摇头,她就是觉得有些新奇,难得体验一番,再说客随主便,能吃上饭、饿不着她就行。   萧晟煜态度坦然,不以为奇,也不笑话纪芙薇年纪小、不经事,她过了一会便能平静下来,相对自然地跟上这用膳的节奏了。   不过她却不知道,伺候的太监婢女也有些称奇。   纪芙薇不明白,他们却很清楚,他们的陛下看着和善,又是大慈安寺礼佛潜修多年之人——虽然没有出家,拜的确实前朝玄奘法师一脉单传之慧智大师,学的是唯识宗的佛理——但实际却是亲和有余,亲近不足。   万事万物,最是难落得他眼里。   一条楚河汉界,划得是明明白白。   端的是看似有情,实则大爱无情。   有时候连作为亲生母亲的太后都觉得,自己这儿子会归家来当皇帝,一是为了挽救颓危,拨乱反正,二则是因为佛教不收他,他还缺几分“火候”,尘缘未了。   若非如此,这个皇位都可能进不了他的法眼。   纪芙薇估计是他们见着的人里,头一个才见面就能得陛下几次三番破例优待之人。   偏她自己压根没有这个意识,真当陛下是个和蔼可亲、体贴温柔的“大善人”了。   膳食过于可口,一下吃了个大饱。   纪芙薇顶着萧晟煜不赞成的眼神,默默地到院子里散步消失。   隔了一会,李顺亲自端了开胃消食的山楂水来,笑呵呵地奉上。   纪芙薇喝了一口,发现里头还有一股黄连的苦味,她瞬间萎靡,却不敢嘀咕,一双盈盈似水的眼睛里当下盛了水雾,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一杯喝完了。   苦恼用近,她才不太高兴地一转脸,吐了吐舌头。   李顺揣着手,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转头回禀时,把她底儿都给漏了个干干净净。   萧晟煜听罢哑然失笑,生动得好像那小家伙就在他眼前,连那双羸弱又惑人的猫眼里写着的情绪都能构想出来。   他虽是无言,当下看文章的心情却陡然好了不少。   果真是个猫儿似的乖乖。   作者有话说:   弘乐是设定的男主的年号,以年号+帝称呼皇帝也是可以的。   *   没错,我们薇薇就是仙女猫(bushi   *   推推我的预收《难逃姝色》6410137,戳专栏可见(づ ̄ 3 ̄)づ   文案:   世人都说,朝歌世家大小姐裴少司是个人美心善、姣若白莲的美人。   只有被她带回来强行饲养的少年知道她是何等的观音靥、蛇蝎心。   他不肯离开狼群,她便让人杀干净了整个族群,砍下了头狼的脑袋。   他不愿离开狼母,她便差人扒了他狼兄弟的皮毛,叫母狼主动畏离。   他不肯好好学做人,她便喂他又饿他,激起他仇恨又叫他无能为力。   ……   她一人,就让对人类一无所知的顾煜丞无师自通了个深刻的道理:   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越好看的女人越心狠。   *   裴少司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得罪了新帝流落民间的儿子,他的心上人正是被她碾在泥里的虚伪庶妹。   他们联合一道,让她家破人亡,至亲断绝,害她被乞丐欺辱至死。   醒来之后,裴少司微微一笑。   不惜代价把这还被母狼养着的崽子找了出来。   然后,侮辱他,欺凌他,虐待他。   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他又爱又恨万般情绪皆为她所控。   *   顾煜丞身为最有天资的皇子,群臣信赖,帝心简在。   文韬武略,霁月光风。   世人皆以为他万事顺意,此后否极泰来。   却唯独不知道——   他睁眼闭目、梦里现实,   皆是观音。 第15章   纪芙薇还不知道自己言行已经被李顺透露给大恩人萧晟煜,她还顺便得了个“小狸奴”的心内评价。   他们用膳的时间比平常稍早一些,也是纪芙薇在向家时,基本是主子里最后一批能要到膳食的。   厨房就那么大,首要凑着最大的主子们用膳,而武国公夫妇在吃食上都很精细,经常吩咐要复杂难做的膳食,时间花得便更久了。   打从向二公子没了之后,二房的小厨房自然也关了。纪芙薇想吃东西,时间自然要等晚些,除非她舔着脸到婆母向洪氏的院子去,伺候用膳立规矩,然后再凑着剩下的吃。   不说纪芙薇心里不太愿意,就是向洪氏也不准她出来。   守孝时候吃用的不同,出孝以后她们也嫌她带晦,不吉利。   立夏时节,天暗得很慢,平常这个时间兴许天色都近暗了,此时晚霞却才刚刚出现。   “纪姑娘。”   “什么?”   纪芙薇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也就这个时候,吃饱喝足,疲惫的劲头才上来。   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的,尤其是在极度紧张的心情下,跑动了那么多、那么远的路,她本就不健壮的体魄倍受摧残。   浑身肌肉的酸胀疼痛翻涌上来,她自己揣测晚上大概是睡不好觉了,比她长个子时生起的滋味还叫人头疼。   “陛下吩咐给您准备的。”   婢女奉上了数个小碟,皆是洗好的一盘盘水果。   荔枝皮薄味甜,果肉白嫩厚实,是打南边加急送过来的新品种,从颜色、大小到味道,皆是上上品。   这是南方官员给皇帝准备的当地特产,这头一批萧晟煜甚至都没有往下分,只私库里拨了些钱款,待后面采购了往燕京送进来,再进行赏赐。   樱桃红得讨喜,虽个头不如荔枝,但只看模样,绝对是品相上上佳,头一等的好。眼下正是吃樱桃的时候,皇庄里种的都丰收了,这几年年景好,京畿一带雨水丰沛又不至于成灾,不管是庄稼还是水果,都得了个好长。   还有些旁的时应水果,都是纪芙薇看来果肉饱满、绝对好吃、非常甜美的那种。   对纪芙薇来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名贵的水果摆到她眼前。   “都是给我的?”纪芙薇惊讶又向院子里另一头看去,萧晟煜才看了好些文章,出来远望放松眼睛,正好瞧见。   “不喜欢?”他问,“怎么不吃?”   “不是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陛下怎么不吃?”   众人又笑了。   萧晟煜摇摇头,给她解惑:“朕早养得了习惯,哺食之后不用吃食了,除非公务繁忙要操劳到深夜,不然是不会加蔬果餐食的。”   “那我也……”她迟疑。   “不用,你吃吧。”他道,“都是不耐放的水果,才从冰窖里拿出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会软会烂,就浪费了。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精细些,都能消化的。不似朕……”   “您还年轻呢!”她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   纪芙薇可不是吹捧恩人,她是真的觉得萧晟煜很年轻,不论是看脸还会论心,他都那么卓然出众,俊美不凡,更有那分救人渡世的热忱与善意,哪里是中年之人的暮气与老态可比的。   便是他的稳重,也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连沉默都别具魅力。   纪芙薇见着他,不安的心便能倏然平静下来。   萧晟煜只是笑笑,对她天真之言不置一词。   纪芙薇心情好了,连身上的不适都能忍受了。   天高云淡,晚霞漫天,她一身自在,无拘无束,正是心意自由之时,干脆在院子里摆了小桌,一边吃水果一边赏晚景。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   纪芙薇怔怔地坐在那里,连甘甜可口的水果都顾不上了。   她专注地看着瑰丽灿烂的晚霞从出现到消逝,看着夜幕降临,天色浸染于黑,最终闪烁的星河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占据整个天幕,绚烂得好像有一双手,将泼天的金银宝石撒向整个天空。   连属于夜晚的让她无比恐惧的黑色,都变得旖旎而美丽。   “真美啊……”   她站在那里近乎痴了。   纪芙薇从没有觉得夜晚有这样美丽。   她是如此恐惧黑夜,如此害怕那些与黑暗相伴的东西。   鬼魅也好,死亡也好,都让她感到被窒息般的惶恐,战战兢兢,好似永不消逝。   但此时,她看见这满天星河,头一回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在许多人的眼中,夜晚是如此美丽。   而她——   却无法看见了。   纪芙薇差点一个踉跄被凳子绊倒在地。   她听见周围稍有松懈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人也就这么一下没注意到便让她差点摔在了地上。   纪芙薇又被人扶住了。   更准确说,是她又跌进了那熟悉的怀抱中。   明明是该紧张的时候,但她闻到了那熟悉的檀木香味,眨眨眼睛,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唉,”她故作轻松道,“还以为今天会有意外,结果还是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怎么对自己的身体这样不上心呢?”萧晟煜有些不满,却没有对着她生气,反而轻轻地扶起了她,随后拉住了她的手。   “跟着朕走,可好?”   “好呀。”   纪芙薇几乎是不假思索,萧晟煜微微一顿,没让一脸笑容的她察觉,只轻轻地拉着她的手,领路在前。   “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看不太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作的吗?”   “这是病吗?我没有叫人看过……”她恍然,“原来我生病了啊,这样才会看不见吗?”   “你原不是这般到了晚上便目不能视的情况,那必然是有些后来的原因的,又怎么不是病呢?”   “太久了,我都要以为这是打一出生便如此了……偶尔才能想起来,原来我小时候还是看得见的,可这样反叫我伤心起来。”   萧晟煜脚步微顿,看着泪水晶莹自她面颊滑下,她却好像无知无觉,脸上仍是带着几分懊恼无奈的笑容。   他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似从没有人像她这般,叫他心神挂念,随着她的情绪便跟着动摇起来。   许是因她的瑰丽惑人,能迷上所有见她的人;   许是因别的什么,只是当下他无暇去思索。   “我生了这样久的病,是不是快要……”她微顿,声音都颤抖起来,那分恐惧分明地传了过来,他甚至能感觉她的手在瞬间便冰凉起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问,“就像是向二公子一样,病了好些年,一眨眼就没了。”   她话里透着股不详,却依然是天真的模样。   明明怕得要命,却强作镇定,好像旁人看不到她浑身上下炸了毛的样子。   萧晟煜心头突生一股没由来的火气。   她还这样小,哪里就是该接触那些死生大事的时候呢?   换在平常人家,小孩子都是碰不得逝者,唯恐人的魂儿都被招了去,送葬都不叫小孩跟随的。   结果,纪芙薇却是小小年纪就做了那冲喜娘子,差一点便随着一道被活埋在了冰冷的棺木里头。   “不会的。”萧晟煜握紧了她的手,用他厚实的大手捂着她纤细的小手,“朕这就叫太医来,是朕疏忽了。”   实时,李顺恰到好处地上前来,提醒陛下,顺便给她卖了个好。   “陛下,前儿向世子那群人问出来,他们还给纪姑娘用了些药,才把人迷晕了过去,是不是请太医一并查一查……”   “应该的。”   萧晟煜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至少纪芙薇没发现不对,但院子里一众伺候的人皆提起了心,皇帝这是动了真火了。   “来,这是台阶,走慢些。”   “嗯。”   “不怕,我领着你,不叫你摔着。”   “有您在,我哪里会怕?”纪芙薇当即笑了。   叫泪水浸洗过的猫眼儿漂亮又剔透,美得惊人。   白日在光下显得有几分浅淡的双眸此时落得个黝黑发亮的模样,只是视线对不上,虽仍是好看的,却叫萧晟煜觉得那分瑕疵格外刺目。   萧晟煜还记得当年那个晚上,她和他描述过她病发时候看不见是何种情形。   屋子里的灯点得亮堂堂的,宛若白昼,分毫不吝惜这点灯油。   靠近了光源,纪芙薇明显没有那般不安了,双目也渐渐有了焦距,神色自然放松了不少。   “现在又能瞧见了?”   “嗯。”她点头,满脸欣喜地笑着。   “我又能瞧见陛下了。”   作者有话说: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馀(yu),古字,同余;散绮,展开的绸缎;明河,银河。即将小时的晚霞美丽得如同展开的绸缎,银河白浪翻滚,如同翻动的雪。出自(宋)卢炳《鹊桥仙》。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这几天有点忙,就不一一回复了,不过留言我都有看哦,亲亲! 第16章   “太医一会就到。”   怕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太过不安,哪怕知道如今灯火通明,她视力上似无妨碍,萧晟煜依然罕见地主动提起话头,好让她缓解几分紧张的情绪,尤其是小姑娘对生死的恐惧。   “我们说说话可好。”   “当然好了。”纪芙薇笑道。   “与陛下说话,是我的福分呀。”   “但是,您没有事情要忙了吗?”为了表示自己的真切关心,她口不对心地说着,“可别因为我耽搁了正事,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的。”   “今儿休息。”萧晟煜回她。   话音落下,他都能发现她偷偷松了口气。   萧晟煜微微勾了勾唇,只做不知。   “你平常做些什么?是读书还是做女红?”   萧晟煜也不知道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谈的,但既然要说,总该提几个话头。   他脑子里过了一番,思及自己这个年纪时候的经历,男子提“读书”大概是没有错的,姑娘的话,大概是做女红?   反正佛理估计是谈不成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半不会喜欢那些晦涩难读又相当枯燥的东西。   再说,凭他不多的印象,他生母谭太后就对道士、和尚那些都很不喜欢,看见他捻着佛珠,一整天心情都不会好,他还是不提此事为好。   “其实没有做什么。”纪芙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面上几分腼腆,叫火光映衬得侧脸愈发娇媚秀丽了。   “我只粗粗识得几个字,能大概写自己的名字,略微数个数,若要说读书,那是做不到的。”提及此,她越发羞涩了。   她也曾想读书识字,可惜没有这个条件,最后只能草草作罢,她好歹还能写个名字。   “至于女红,能做衣服裤子,荷包手帕,最熟练的就是这个了,不过刺绣是不会的。但凡是样式新颖好看的衣裙,我基本上看一眼就能学来。”   “两个月前我才刚结束给向二公子的守孝,就如我前儿所说,其实我对二公子是没有怨怼的。”   她知道他是引她说话,替她平复心情。她有心配合,于是尽可能地多说一些,总不好叫少言的皇帝一个劲地说吧。   “既没有怨怼,相反还有几分同情,我虽没法在他的立场上说一句他做得多好,却也明白,在纪家我的日子尚不会好过,嫁到了向家,若是没有冲喜殉葬一事,只是单传‘守寡’,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萧晟煜对此话不能赞成,却明白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向家至少给了她在物质上还算优渥的生活,即使那程度相较于其他向家人的标准足以称得上是苛刻,至少三年没有让她饿着累着。   纪芙薇对向家没有归属,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儿媳妇本该有的待遇与责任,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吃白饭的,或者说是寄人篱下的亲戚,这样一比,她自然便会说,向二公子于她没那么糟糕。   “你不该这样想。”萧晟煜摇了摇头,告诉她,“你所有不幸的引子,不在于你。”   “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周围人诸多无情。”   纪芙薇微微一愣,像是被惊住了,呆滞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她斜襟上正是一对蜿蜒而上的山茶花,花枝分外绮丽旖旎,不似寻常那般,倒是格外独特。   那朵山茶也不是多华丽的样式,单瓣层叠,含苞待放,舒展开的花瓣娇嫩欲滴。   她那双白皙的面庞在光下呈现出一种几乎是惊心动魄的美丽,葳蕤烛火映衬在她漂亮剔透的眼瞳之中,当真是比牡丹还要艳丽。   萧晟煜都忍不住分神一瞬,小姑娘模样生得着实太好。   但很快他便回神,此时说正是方才要紧,他心里微微谴责自己不该如此分心。   知道纪芙薇震撼,但他还是该说透此事。   她这并非知足常乐,而是一种叫他略显无奈与心疼的无知,但这份无知也不是她自己所愿的,而是她身边本该教养她的诸人的疏漏。   世间女子如她这般“想不开”“想错理”的不少,但绝大多数人不会如她这般置身险境。   她还未生育、如此年轻,竟有如此多的“生死时刻”,萧晟煜便心有不忍,不忍她糊涂,却又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点给她这份“清醒”。   明白人不一定活得开心。   她现在仍能心怀感恩,微笑度日,已是大为不易。   “开悟”很难,许多修习佛法多年之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教化”女子也是个不易的事情。   而他为皇帝,挽救万民,天下子民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多,他若人人都管到了底根本无法做到,只能紧着最关切生存的去做。   这是他的济世度人之道,也是他为皇帝的根本想法,能叫更多人活着就是他的功绩。   他觉得她已经生活得足够努力,即使身处这般境地也并未愤世嫉俗、仇怨诸多,凡事仍尽可能思虑好处,心性绝佳。   最特别的是,他还记得纪芙薇告诉过她,向家七小姐是个好心肠的人儿,逃跑之时对方予了一分至关重要的方便。   纪芙薇知道向七小姐的立场与为难,也感念其在立场之下所能够给出的最大的帮助,她确实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使这只是她自己胡乱琢磨出来,凭着将心比心的体贴悟出来的。   既如此,他合该给她些奖励。她这样灵慧的人,不该蹉跎了这份聪颖,她是有慧根的——合该活得清醒些。   至于旁的,便叫他分出几分精力,多少庇护她些许,也好让她以后过得轻松些。   “向二公子兴许没有对你做什么,但一段时间内他应还不至于病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既默许了向家人安排你为他的妻子,自该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庇护于你。”   “但前前后后他不置一词,无论是孝后放你归家或是准你改嫁,他本该给一句准话,而不是任由向家人对你处置。即使公婆为长辈,天然有安置你的权力,但害人性命之事却不是任由他们发落的。”   纪芙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茫与愕然混杂交织的神态,就像是突然被打了脑袋的猫,一下子被拍蒙了过去。   但她又是这么机敏,并非真的毫不明白,甚至她潜意识里也是知道的。   守孝三年,日子清苦。即使纪芙薇吃穿不愁,苦涩依然侵占了她的生活,再加上一直提心吊胆自己的安危,唯恐下一刻就被人拉出去钉死在棺木中,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只是人的精力有限,她若全身心地想着那些叫人惊恐的事情,那她早就撑不住崩溃了。   她休息得不好,睡眠浅淡,常常做噩梦惊醒,都要靠着白天有一时算一时地短短补觉。   剩下时间,她接触的又都是些和死人打交道的东西,不管是叠元宝烧纸钱,还是做丧衣祭亡夫……都不需要她说,萧晟煜自己便都看得出来她对死亡之事有多惶恐,偏她还小,不经事,根本不懂得缓解这些,只是全都压在了心里。   萧晟煜自己觉得死生不过轮回修行,对此等大事并不惊恐,甚至认为其与新生同等价值,却很明白这世间太多人畏惧死亡,根本通达不到那般境界。   她这样小,就先接触了属于死亡的恐怖一面,此后又没有经过开解,哪里承受得了?   不过是全都压在了心底,看起来无事的样子。   “看起来你也不是不清楚的。”   她就像个半梦半醒的人,醒着会让她难受,让她无奈,让她痛苦,但偏她又不是个糊涂蛋,书未读过,道理不懂,却凭着自己的聪敏琢磨出来了端倪,可为了叫自己好受些,她骗着、哄着自己,让自己睡着。   “啊……”纪芙薇怔怔地看着他,“我……”   她半天说不出来一词,他俊逸的面庞与棱角分明的线条显出一种别样的冷酷。   他分明是有情的,是善良的,是温柔的,但此时他却看起来这样冷酷,如此无情。   纪芙薇想和他说“不要再说了”,可嘴巴愣是张不了这个口。   满腔的情绪留在心口,她说不出拒绝,却本能地抵触。   萧晟煜叹了口气,以更通俗的方式与她剖析这件事情:   “你自可以宽恕他,一如佛陀割肉喂鹰,端的是大爱无疆。但前提是,你不是糊涂的,一无所知的宽宥亦是一种无知的罪。”   “你该先明白,‘他是你不幸的引子’,是他为由,引动了向家人的恶念,又联络到纪家人的贪婪与无情,才为你招来了此等灾祸。”   纪芙薇“捏造”了一个无辜者,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是被所有人伤害着,这似乎对她的心是有好处的,她只是个小姑娘,所能承受的是有限的。   至少她会哄着做自己,让自己觉得她给他守孝是“应当”的,是正常的“回报”,是向家其他人做得太过分,至少她是给一个“不幸的好人”蹉跎了三年,才让她能够坚持下来。   但萧晟煜想叫她知道,她可以宽容可以善良,可以接受他人对她的伤害并微笑着面对,但这不能是在她满脑子糊涂、被欺骗着的前提下。   旁人兴许无辜——正如向七小姐虽然沉默却不是真的加害者,最后她还给了她一份温暖——这位向二公子虽然看起来如此弱小,他重病、他早逝,他看着诸多不幸在身,又有死者为大之宽容,好似所有的罪责不该落在他的身上,但实际上他虽弱,但有错。   “你是可以怨他的,他的不作为也正是对你的一大伤害。”   话音未落,纪芙薇的情绪便失控了,她完全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到了他一句“能怨”,她那些怨愤与委屈便彻底卸了防。   她的眼泪疯狂地流着,可偏她姣好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甚至都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模样,但那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流个不停。   好像纪芙薇心里有个小人儿,她没有反应,小人儿却已经委屈地哭了很久很久,这时候才终于让她听见了心里的哭泣。   “只要你明白怨的是什么,”萧晟煜又道,“这世间是非对错不是那么好分的,兴许这时候你是这样判断,待你过了几年,又有了一番看法说辞。”   “但总归,是要你明白了世情,了解了前后恩怨纠纷……这样之后,你再可以自己做出判断,自己进行选择。是让这份怨恨无休止地纠缠于他们和你自己,还是选择宽恕与原谅。”   原谅、或者说忽视,会让她的心情好受许多。   不是所有人都能背负仇恨与不幸活下去的,那样的人心智必然有不正常之处,他也不能、不会强求她去达到佛陀身入地狱、以身济世、大爱无疆的境界。   “那您、那您希望我原谅他们吗?”纪芙薇抽抽噎噎地问着,原本白嫩的面颊叫情绪上涌起来,哭得都有些泛红。   萧晟煜轻轻地抚着她的鬓发,神色温柔,就像是哄一个才学会哭的委屈的小姑娘:“这个答案,要你自己来找,朕说的是不能算的。”   “真的不能算吗?”   纪芙薇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对她来说,便是他说天上的太阳是绿色的,她似乎也可以跟着附应点头。   他可是皇帝啊。   是救了她数次的恩人。   比明灯还要让她信赖。   萧晟煜应当是知道的,他那样聪明又怎么看不明白。   可他却不愿给她个答案。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叫她仿佛被蛊惑了一般。   纪芙薇缓过了最尖锐的一阵疼痛,慢慢地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她突然道:   “……您真狡猾。”   萧晟煜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小姑娘正可怜兮兮地用手帕擦着面上的泪痕,方才用手擦揉得有些重了,似乎是破了点皮,眼下疼得厉害,说完就顾不上他了。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点古怪的情绪来。   本来能够反驳的,但不知为何一来一去,他就说不出口否认的话了。   他狡猾吗?   似乎也没有错。   但他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他点破了真相,说到底是为她好,她该清醒地活着,她也认可这一点。   可偏叫她为自己的三年与轻信伤心不已后,他却又不给她个准话,醒悟之后便是迷茫,她这才说他狡猾。   好像确实仗着年纪欺负了个小姑娘,结果聪明的小猫咪最后还是给了他一爪子,表示自己并非好惹的。   受了这句刺,萧晟煜也不恼怒,反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隔了半晌之后放接了一句:   “朕倒是受教了。”   纪芙薇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感慨在何处。   倒是萧晟煜,总算明白了那么一点,为什么慧智大师说他不合适,又为何他那母后总说他“活得太假”。   帮人帮一半,不是度人之策。   戳破了却又不解决完,也不是君子之举。   他总不能真的叫人以为他闲来无事欺负了个小姑娘去。   “朕允诺你,会负责的。”   萧晟煜对她说。   纪芙薇眨眨眼睛,思前想后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就像是小猫伸爪子过来抓他衣摆。   “哪怕我不再嫁,不归家,您给我个落脚的地方吗?”   “可以。”萧晟煜答应了,“朕为皇帝,自能给你一处庇护,不说撑起天地,替你遮风挡雨应还是可以的。”   见她脸上露出一点儿狡猾又得意的笑,他这才松口气,玩笑道:“你不是嫌朕不肯帮忙吗?”   “那您前儿也只说了要处理向世子的事情呀。”   纪芙薇看得明白。   皇帝是不可能一直在她身边,她似乎也不能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不过现在,她好像真寻到了个靠山了。   既如此,她便也不怪他捅破了她欺骗自己的窗户纸了。   纪芙薇一双眼睛像是缀了漫天星辰,迷人得叫他移不开眼,萧晟煜看她得意得像个偷了腥的小猫,得了个小包袱的心情意外得不差。   不如说,他现在心情好极了。   作者有话说:   薇薇:招惹了就要负责的,哼唧   某人:嗯嗯,负责、负责   *   有些人,不经意地把已死的情敌又埋得深了一些。   这人是谁,我不说hh 第17章   萧晟煜没再提之前的事情,纪芙薇也没有再议论这个。   她心里知道就行,但已成的事实她总不好时时刻刻心念着,回头一个人时再消化一番,未来的日子还长着。   有大燕皇帝的应允在,即使这承诺只能保上几年,纪芙薇想自己以后应该过得不会很差了。   她不盼着什么大鱼大肉,做显赫人家、享泼天的富贵,好歹能得几分自在平常,就算是不易了。   很快,太医就被拉来了。   一来三个太医,可谓是相当周全。   几个太医互相一见,心里都在打鼓,唯恐皇帝微服在宫外遭了害,彼此都战战兢兢的。   平时太医院里是固定两个太医值守,院正也会排在其内,不过贺院正一般只给皇帝及谭太后看诊,脉案都是封起来的,而其他人一般劳烦不到他。   医助也是轮值的,不上值的太医一般在家休息,也有接勋贵朝臣家私活和在部分民间医馆挂名看诊的,后者极少,一般都是自家或本家的医馆产业,只是挂个名头,基本不会下场。   来的三人发现贺院正没到,那估计不会是皇帝出大问题,看太监们透出来的脸色情况也并不棘手,他们稍稍松了口气。   一个是善解毒的徐太医,今年五十有三,胡子白了大半,惯来严肃。   一个是在妇女、小儿病上颇有建树的巩太医,已经六十多了,孙子都好几个了,年纪在这,会找他处理妇人生产事宜的也不少。   还有一个是擅长外邪入体相关病症的胡太医,使得一手好针,是今天的当值太医,虽然头发半白,但比起另一个年纪更大的值守太医,见干清宫太监来请出宫,胡太医自觉相对年轻几分,就来跑了这一趟。   结果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皇帝这边不仅寻了他来,还找了几个今天休息的太医。   一连三人,才叫人心感不详。   一般没点大毛病,不会让太医们聚集起来集体看诊的。   就像寻常皇帝问诊,贺院正一人便能处理好,脉案也不会让其他太医碰着,当然旁人也不会做老寿星上吊的事情窥探皇帝身体情况。   “这里头的是……”年纪最大的巩太医算是前辈,打头问了。   “欸,莫多打探了,诸位大人。”李顺手一揣,把装了金豆子的荷包藏得严实,领着人往里走着。   三人心里犯嘀咕,暗骂这贼太监又收钱不办事。   但这回倒真有几分误会了,着实是李顺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位纪姑娘。   这男未婚女未嫁的,他们陛下看着是有意又无意。   原还以为只是一时兴起帮个人,把向家的世子了了,纪姑娘人送回去随便纪家或向家就完事,毕竟她是寡妇,左右过了这一遭就算了。   没想到后头陛下自个儿允了要“负责”,还应了后头一系列麻烦事,这可就不像是陛下了。   他们陛下可从来没有怎么“仁慈”,“妥帖”到这般的。   帮一分是帮,帮十分也是帮,陛下的事情多,冷淡性子落在这里,寻常做到三分便差不多了,哪会自己揽事接了这十二分的麻烦?   这娇娇滴滴的小寡妇,是那么好负责的吗?!   李顺伺候陛下这么多年,也没看明白这事情。   若真有意,收了便是。   好歹又不是真的纳了臣妻,纪姑娘身份也不算低,模样也生得尤其标致。   但这相处又不似寻常男女,纪姑娘懵懂,陛下清冷。   关键他们陛下真快成和尚了,朝臣劝诫了十几年都没有半分改,后宫依然是空落落的。都说往后指不定哪天陛下就撂手出家去了,又哪里会多这么个“尘缘”?   他一个太监,总不能和太医们乱传,说里头那位是未来的娘娘吧?   过了几重帘,打外面进了内院,萧晟煜背手立在屋外廊下。   内外皆是灯火通明,他站在那里,英英玉立、琼枝玉树,自有帝王威严,莫测难辨。   “来了?”   听他声音,众太医忙打起精神,顾不得揣测,先给皇帝行礼。   萧晟煜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看着是君臣相得。   这时候他才道:   “你们进去给纪姑娘查一查,朕要知晓她的身体情况。”   萧晟煜未明提问题,太医们与他打交道多时,心里这便有了数目。   屋子里,宫婢给纪芙薇准备了好些东西。   才梳洗过,略略上了些护肤用的脂粉,她换了身俏嫩的栀子色大褶纹绫罗长裙,上着淡色的圆领大袖小褙子,套了件无领浅青色蜀锦比甲,上面黄鹂鸣翠的图案绣得分外生动,是善潮州绣的几个宫廷绣娘忙了近半月才得的浮雕绣品,放在外面是千金都买不到。   杂配自坠领、七事、禁步等是一应俱全,极其奢侈取的是整玉打的成套,玉石用的是上好的碧玉翡翠,整块雕刻而成,其余装饰用的是粉色的东珠,玉石之上又是镶金刻银,手艺极其精湛。   瞧着入夜后凉了不少,婢女又给她添了拂紫绵色的披帛,流苏边儿,料子上勾着库金色的落新妇,小花簇簇片片,虽小却精致得很。   得知纪芙薇年龄小饿得快,婢女赶在太医来前,又给她端了点心与甜汤,都是好克化的,看着品种多,但每一样量都很少,大概过过嘴瘾,吃了之后也不至于夜里积食身子不适。   “多谢。”   “纪姑娘客气。”   宫女态度比纪芙薇前儿接触过的那些向家婢女们都要好,体贴入微,各个脸上都带着笑意。   她原还担心自己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会落得嘲笑,不想这里哪个姐姐妹妹待她皆十分客气,不见半点失礼,纪芙薇还从没受过这样妥帖的照顾。   听说她们都是得了太后示下,自六局考核出来的宫女,没有两把刷子是进不了干清宫伺候的,言行举止皆是有如尺规。   一样样的,当真是做到了极致了。   三个太医得了通传进屋,纪芙薇刚刚擦好嘴巴。   “那……请他们进来?”   她迟疑看向大概是女官样子的大姐姐。   “……”   叫做莲心的姑姑回了她个肯定又鼓励的笑容。   都不用莲心开口吩咐,一个眼神下去,立马有其他的婢女跟上,把一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纪芙薇在一旁看得是既惊讶又佩服,能干人总是叫人高看一眼的。   她可没有在向家或纪家见到过这样井然有序的布置,最要紧的是,她们态度都极好,从不拿奇怪的眼神瞧她。   得了示下,她们并没有在屋子里布置屏风,左右一屋子都是人,纪芙薇也没有觉得自己看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害羞病,屋里都是萧晟煜的人手,留着便也留着。   她还瞧见李顺揣着手偷偷摸摸进来了,站在屋子里一角落,规规矩矩地坠着手立着,见她看过来,还回了个热络又亲切的笑。   “只是寻常的问诊。”莲心立在纪芙薇旁边,替她把控,这也正是贵人身边女官该负责的,“劳烦大人们辛苦。”   “客气、客气。”   两边来回一番,但若真的没事,哪里会一下叫三个太医过来。   巩太医打头在前,他先问了几句情况,大概是最近休息如何,入睡时长,平时饮食,有数之后这才让她手放在小脉枕上,手一搭、眼一眯,这就开始听脉。   后面徐太医与胡太医也没有偷懒,观察着纪芙薇的面色。   她就是让太医们很“喜欢”的病人了,没有含含糊糊,该如何回答得都清楚,屋子里味道也清新,没有屏风挡着更容易看情况。   最重要的是面上没有上浓妆,要是敷粉厉害的,还会影响太医们的判断,老是让人猜可不就容易出差错。   很明显,她底子不好,虚得很。   小姑娘漂亮是漂亮,但这美丽没有健康的底子,总是叫人担心的。   三个太医分别听过脉,又跟着问了好些问题。   端的是一脸高深莫测,没让纪芙薇和旁边众人看出一点名堂来。   几人辩过之后,结果先汇报到了萧晟煜这里。   帝王想知道,那铁定只能是他先知晓,回头再根据情况透些给纪芙薇,万一真有大问题,也好瞒一瞒,描补一二。   “纪姑娘底子不好,身子骨‘脆弱’,中了迷药看起来无恙,但实际还是要用上几剂汤药,再养上一养的。”   先说话的是徐太医,他是这其中的行家,对各种迷药的成分、用量、后果、解毒等是一应在心,这是纪芙薇身上最先要解决的也是最好处理的。   萧晟煜点点头,看他并不意外的神色太医们就知道这其中果是有蹊跷了,一般姑娘哪里会中这个,怕是吃了苦头的。   不过,他们也很有分寸,知道什么是不该多知道的。   旁边李顺于是接过话头来,又问了个仔细,和他那边叫锦衣卫查出来情况对上一对,大概就全清楚了。   解毒的方子定下来,皇帝也没有异议,这就先拿去准备煎药了。   随后,妇科的老巩太医这才接上。   “容臣明禀,纪姑娘底子太差,多半是年幼时便没有养好,又有惊惧之症的前兆,睡眠也不成……就像个漏斗,属于是吃进去的多,但能留下的少,身子仍还是一直‘缺着’的状态,这种情况是要慢慢调养,一点点温补,先把漏洞补上,才能再考虑养些气血出来的。”   大概摸出了一点她身份的门道,知道不是那等“说不得”的人物,几个太医给话也相对直接了许多。   “像是纪姑娘眼睛在夜晚不能视物的问题,关键不在眼睛上。根子上就是源于这个‘缺’,身体里少了营养,尤其多了个筛子,便是再进补的东西吃进去,留不住也无用,自然便好不起来。”   不过好的是,她的情况不是不能治的,尤其她年纪又小,凑着长身体的时候,补上了以后就不至于有碍寿数了。   所以,前儿虽话说得叫人惊恐,萧晟煜的神色都怔了一怔,但听得巩太医说“能治”,气氛还是立马放松了下来。   “果真能治好?”萧晟煜追问,定要太医给个准话。   “能治,只是要慢慢养。”这方面巩太医是有自信的,“纪姑娘还没有到‘畏不能食’‘食不下咽’的程度,相反胃口上佳,能吃进去东西就能往后继续。若情况好,一年半载就能初见成效,只是此期间,她恐怕是不易孕事……”   巩太医斟酌地略有冒犯地瞥了两眼皇帝,发现他并没有因此升起恼怒的情绪。   他捻了捻胡子,这才悠然又给了个好信儿。   “老臣看,若能有胡太医的针灸之术相助,想来纪姑娘能养得更顺当些。”   见皇帝看过来,胡太医立马上道回答:   “臣定拿出家学来,给纪姑娘施针用灸,只是……”   “怎么?”便是萧晟煜早习惯了太医们的吞吞吐吐,此时也难免有几分不快。   “为了最好的效果,有些穴道位置……”胡太医揣摩着皇帝的脸色和心情,慢慢地解释,“落在背上是上佳的,比用在腿脚上要更快。就不知道纪姑娘是否愿意……”   萧晟煜一愣,正觉得这问得离谱,但想到还在屋子里的小姑娘,他又迟疑了。   怕她真的脸皮薄了,害羞不肯治,让病情和治疗时间都拖上一拖——   “朕会与她说的。”   萧晟煜说得太笃定,让三个太医不自然都顿了一顿,随即皆恭敬应是,不敢流露分毫来。   得了三个太医共同商议出来的医治法子,萧晟煜这便进屋去看纪芙薇了。   外头,被留下的三个太医一边写着脉案作出诊记录留档在太医院,一边交换着八卦的眼神。   只是李顺还在一边儿立着,他们也不敢真议论开,写着写着还是没忍住。   “李公公,您瞧瞧……”   “怎的,诸位大人?”   “这问诊的主子,是记的谁呢?”   “可是宣平侯府家的主子?”   得益于特殊的身份,太医们对勋贵朝臣各家基本都有数,这个纪姑娘模样如此出众,却是头一回见。他们脑子里思虑了半天,都没对上这个人,只是“纪”这个姓氏指向倒是分明。   “那还不是写纪姑娘——”李顺刚说到一半,又停了停,揣摩了一下太医们的脸色和陛下的态度,又改了口,“且容咱家去回禀陛下。”   半晌,人一甩袖子出来了,脸上仍是高深莫测地,对上三双好奇的目光,李顺微微一顿,半点不怕惊到了眼前三位年纪不小的太医,笑呵呵地说着:   “陛下说了,落在他的名下,这脉案自然也是要封起来的。诸位大人可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太医:芜湖?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狠狠亲亲!   *   推一推基友的清穿预收,感兴趣的去搜搜哦。   《皇后她只想咸鱼(清穿)》by某璃 6801537   文案:   玉陵穿成了康熙朝的第二位皇后,清宫大户钮祜禄氏。   前有温柔贤淑白月光元后,后有娇柔贴心青梅佟贵妃,义父还是早已伏诛的鳌拜这个老东西。   半年后,她就要驾鹤西去。   咸鱼惯了的玉陵一合计自己的嫁妆,盘算盘算皇后的俸禄,清点清点康熙送来的赏赐。   再一环视周围宽敞的宫殿,华美的簪钗衣裙,来往的古装美女。   往下一躺——争什么争!咸鱼!   清晨,她被漂亮宫女扶起来,柔声细语穿衣梳头,恨不得把饭喂到嘴里。   上午,看一群莺莺燕燕在下面斗嘴,时不时嗑一把剥好的五香瓜子仁。   晌午,品品国宴大厨做的满汉全席,吃完鲍鱼腻了用西湖龙井漱口。   晚上,听着江南歌姬的小曲儿,泡着皇后独享的私汤,看两本古代名家的真迹,顺便还能跟真人催个稿。   早睡早起,身体健康,心情美好。   *   康熙梦见他的新皇后,在册封半年后仙逝了。他哀恸欲绝,追悔莫及!   醒来后直奔坤宁宫西暖阁,却看见…   梦中为他憔悴消瘦的皇后,养得粉面桃腮,美食、美酒、各色后宫美人环绕……   康熙:???   我宵旰忧劳、庄正端穆的皇后,和争风吃醋的后妃们呢?   玉陵:享受生活中,勿cue。 第18章   烛火烧得极旺,衬得屋子好像都热了几分,本就有了些夏日里才有的夜凉,反倒叫这炽热捂散了去。   偶尔烛心会突然炸开,发出极短促的噼啪声。   院子内外灯火通明,宫女太监放轻了脚步很快走过,伺候着院子里两个主子,他们的影子迅速地晃动而动。   屋子里,纪芙薇还在和萧晟煜说话。   难得有人与她讲话,得知自己能治好后,她便自然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自然就更想和人分享了。   萧晟煜不是话多的人,至少不太会主动提起话头来,但两个人聊着依然是有来有回的,他尤其喜欢听她说话,讲些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东西。   那叫他觉得别有滋味。   品起来便是分外不同。   夜色都深了。   李顺瞥了好几眼,犹豫要不要进去提醒。   但难得陛下起了这么好的谈性——他们这位可是连与大臣秉烛夜谈的时候都不多的,却与纪姑娘说得这样起劲。   就那些没滋没味的事儿,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如此宽容、如此有兴致地接下去。   “所以你幼时,皆是在奶娘照顾下,住在庄子上?”   “对,是乡下的庄子,我后头才知道,应该是保定府那边的乡下,不是燕京附近的别庄。”纪芙薇点点头。   “我迷迷糊糊记得车程应是一日左右,十来岁的时候,天还昏沉着,黑黢黢的,我就被拉起来上了马车,颠簸了一路,我很不舒服,于是愈发昏沉,到了下车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晚上了,就被拉着梳洗,然后给纪夫人请安。”   萧晟煜也听出来了,明明是她的嫡母生父,但她口中,宣平侯府纪侯爷与侯夫人纪唐氏,在她口中多是以“纪夫人”“纪老爷”的名字出现,其生疏母子、父子关系俨然可见。   他其实该提醒她,为不落人口舌让人非议她不孝,她该至少面子上、嘴巴上更敬重些,子不言父之过,母之过同样。   但想想她的经历,想到她自小到大这些年的苦楚,萧晟煜便觉得这提醒不能如此轻飘飘地出口了。   道理是道理。   情理也是情理。   他还是不忍看她又委屈地落泪的。   便下次再说吧。   “纪姑娘,该喝药了。”   “诶,好。”   用过针后,纪芙薇已经喝了一次汤药了。   前一剂用来解迷药的毒性,这一次的则是太医吩咐的必须一日三次用来养身子补漏洞的药。   但不管是哪一种,闻着便是苦味强烈,纪芙薇当即眉头微皱。   莲心姑姑看着可亲和蔼,但人是有些威严在身的。   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来说,莲心姑姑比身为皇帝的萧晟煜还叫她心里打鼓。   也不是皇帝不威严,他可是她见过的最厉害最强大的人了。   但是,就是——   有些不一样的。   纪芙薇苦着脸,接过汤药,拒绝了一勺勺喂她,打算直接硬喝,可看着棕黑的汤药,她还是欲哭无泪。   “不苦的,”萧晟煜自是温声哄着,“喝完给你用冰糖蜜饯。”   他印象里他的小侄女、厉宗的女儿光化公主,也是这般极其不爱喝药,宁可扎针都不想喝药,为了哄她,她生母、厉宗的尹太妃一贯用饴糖、蜜饯等甜口之物吊着她。   就这样,也非得讨价还价一般,难缠得很,回回都叫人既担心又头大。   “哎,算了算了。”   纪芙薇脸有点红。   她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还被他以这样温和的口吻哄着,似乎有些羞羞。   但除了何奶娘早先时候哄过她,她就没有过此般的经历了,让他这么一开口,她心里便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甚至希望他能用这样的语气再多与她说两句,他是这样好的人呀。   可她同时又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她都已经是这个年纪,都守寡了,该是哄别的孩子的时候了,哪里能让人来安抚她呢?   想到这里,纪芙薇心头那股热便褪下去不少,平静下来,强作镇定地一口闷了汤药。   叫她意外的,不知道是不是太医在方子上做过仔细的调整,这轮的汤药闻着极为苦涩,看着也不太美妙,但入口的苦味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比上一贴的好多了。   一饮而尽整碗汤药之后,纪芙薇憋了憋,把那股喝了太多“怪味水儿”带来的反胃劲压下去。   她不想在他面前喷出来或呕吐出来,好的是全喝下去之后,除了感觉略有一些撑,仿佛汤已经从胃填到了嗓子眼,但慢慢地口舌之中残余了那么丁点的甘甜,一股药香留恋在鼻尖、喉咙中,于是渐渐地人就舒服多了。   “来。”萧晟煜主动推了推小碟,上头蜜饯摆成了小塔,摞起来格外好看。   纪芙薇拿了雕花的小金筷子夹了一个去核蜜饯,入口蜂蜜与糖浆的甜味立马霸道地充斥了口腔,其中还有几丝清凉的感觉,连喉头的残味儿都压下去了,呼吸之间都仿佛是甜味与淡凉味的交织。   “真好吃。”她不由自主地感慨。   好歹还知道吃完再说话。   萧晟煜好笑地想。   面上,他便难免也带出几分来,即使笑意些微,但柔和的面色与平静的眼神做不得假。   莲心姑姑偷眼瞧着,没叫主子有一点察觉,毕竟人的注意力也不在她们这群宫婢下人身上,心里是渐渐有了成算。   正常用了汤药该准备入睡了,但纪芙薇觉得肚子里还是水儿居多,就这么睡着夜里多半要几次起,打算缓一缓再休息。   正巧萧晟煜接着前头的话又起了个头,她便干脆兴致勃勃地继续讲下去。   “原来还不是第一次就想跑了。”萧晟煜有些讶然,又有些笑。   “不、不好吗?”纪芙薇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不太赞成,但能理解。”萧晟煜道,“你年纪小又是那般处境里,能做的选择也少,实在无法的情况下所有的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且不说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凡是论迹不论心,世间有几人经得起问心之推敲。”萧晟煜安慰她,“于已成事实来说,讨论好不好、对不对,反思、自检足以,若是因此反生了业障,倒是走了歪路。”   纪芙薇大概能听明白他宽慰开解的意思,她既没有逃成功,讨论逃跑之后的是非对错是没有必要也没有道理的,她更不必为此增添心理上的负担。   更何况,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分辨不清楚,又不是除了黑便只有白。   就连朝堂上一样是儒生的大人们对同一件事情都会有不同的见解,可见读过书的大智慧之人都不一定能了断所有人和事,又何况她一个小姑娘。   “你不必那般在意我的看法的。”   纪芙薇摇了摇头,有几分固执,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您是不一样的。”   萧晟煜当然知道自己身为皇帝,是不同的。   只是落在她的口中,便好像是“不一样的”。   他低垂了眸子,像是扫过平静无波的潭水之上的光,待光影很快地掠过,便再没有了痕迹。   再抬头时,他仍是那般端方、克制与自持,腕节之上不多不少刚好三圈佛珠。   可阳光照在水面之上泛起的粼粼波光,灿烂炫目,美得惊人,哪怕转瞬即逝,只要那微微一瞥眼,看见了便忘不了了,又哪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呢?   “我原是想拿了银票,跑回乡下,到时候便买个庄子并几块田地,听说一家佃户五六口人,便能打理好二三十亩田地,”纪芙薇道,“到时候我便安心做个‘女地主’了。”   萧晟煜于是也笑了:“这恐怕有些难了。”   从起因到结果,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没有一点儿成事的可能,当真是小姑娘家家的天真之言。   “是啊,我也是后头到了向家,才慢慢打听出来,原我当初待的那个乡下,不是这儿出城之后就能碰见的乡下,我还想着和当初的老姑奶奶住在一道呢!”   “老姑奶奶?”   纪芙薇幼时所居住的庄子,是纪家的别院农庄,基本上没有主子去住的,那里条件不好,主要便是用来让管事等监督下仆、佃户等上工和缴粮的时候有了落脚之处。   她虽然是纪家唯一的嫡三小姐,却自小到大没有享受过半分的待遇,纪家长辈不慈,待她颇为苛刻,连给奶娘分的银钱也是逐年减少,又有何奶娘在中间克扣,这才导致纪芙薇打幼时起便有所亏损,吃不饱、吃不好,自然长不好。   到了向家,虽然境地上瞧着差不多,但总不至于真的让她吃不饱。   宣平侯府相比武国公府就属于是门户小规矩多。武国公府向家大略是武将背景,规矩不多,再加上男主子们打头就不算“检点”,自然外头看着威严,内里其实松散得很。   萧晟煜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治家不严是大忌,但他本就想舍了三公五侯去,当不会给一群自找死路的人指点。   武国公府本人就不太干净,到了如今一把年纪也没少纳妾玩妓,只是他老妻向洪氏拿捏得狠,能爬上来的极少。   他们养出来的世子向永椿也是一个德行,基本院子里的丫鬟没有不被他碰过的,那些婢女盼着怀孕当姨娘、过好日子,自然也乐得一个个去勾引。   也正是因为这种“没规矩”,对纪芙薇这个不太有威严和威信的主子来说好又不好,几年下来,她反倒与家生子婢女们混个熟悉。   婢女们想借她蹭蹭主子的份例,纪芙薇也好说话,就给她们个方便。家生子自然成一脉联络紧密,在府上有地位能争取,反倒因此让她们起了为了她争该有份例的心思。   最后多少还让纪芙薇过得轻松了些,散了不少出去,但能得到的基本都是主子份例里、下人能支配的东西中最好的,左右纪芙薇知足,物质上不差了。   “我也是那时候和婢女们才打听出来的,原来保定府那块才有何家村,当时住在我所在庄子旁边的有个何老姑奶奶,就是这个村子里辈分很高的独身老人。”   萧晟煜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纪芙薇于是继续道。   “老姑奶奶以前好像也是给贵人当奶娘的,后来给了恩典被放了出来,老姑奶奶三十多岁出来,年纪在那不好嫁了,又辈分在那,只是家里老小居然都没有了……但还是留在了当年村子里落户,最后上了女户的,有田有宅子,还识字、会算数。”   “我小时候便常跑去老姑奶奶那里,何奶奶人好心善,看着是凶巴巴的,但其实对小孩子很好,我那时候经常吃不饱,但何奶娘不给多了,等我到了何奶奶人那,她就私下里补贴给我吃,还给我吃糖。”纪芙薇说。   “我认的字,就是她教的,礼仪也是粗粗和老姑奶奶学的,只是我那时候太小,忘性大,等十岁回了纪家好些都不记得了。”   莲心姑姑立在一边微微点头,若她这般的人放出宫去,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位何老姑奶奶的情况。   她没有父兄在了,小辈估计也疏远了,若是已经三四十岁,那确实难于婚嫁,就算是嫁了多半也是继续给贫户人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嫁。   显然这位也是这么想的,再加上她辈分上占优,便是没有嫡系后辈在,族里村里也要给她这种老人安排后事。   会来事的人,与族里处得关系好些,有宗族庇护,经年累月,熬个立女户的资格,日子其实也能过得不太差。   “我当时头一次想逃婚……”纪芙薇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想像老姑奶奶那样,活个六七十岁。高高兴兴的,吃喝不愁,散去些金银,立个女户,还能叫族里给养老送终……”   女户其实是不好立的,要么是亲缘断绝的寡妇,要么是上了年纪辈分极高又没有嫡系亲族的老妇,总归像纪芙薇这种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办不成的。   但当时她不知道,只一心期盼着乡下自在的生活。   “我都做好了入何家村姓何的准备了。”   纪芙薇害羞地摸了摸鼻尖,她当时想得可美了,谁都没告诉,就靠着这个念头在纪家坚持下去,后面被关在柴房里也没放弃,不然她早绝了求生的念头了。   “现在怕是不成了。”萧晟煜摇摇头,面容含笑地看着她道,“做不成女地主了,你可会怪我?”   纪芙薇的脸更红了,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明艳,又是如此分明。   “……”   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盛了水色,湿漉漉地带着些微的责备与害羞地瞥了他一眼,自有几分轻嗔般的埋怨,却叫人心神都酥麻了。   萧晟煜虽然清心寡欲,却不是无知无觉,当下亦是微微怔住,只是他一贯清冷自持,也就晃神瞬间便回过了神来。   自己揣测,也觉方才的言辞似有几分不妥,刚想说话,纪芙薇倒是先开口了。   “哪里呀,”她道,“您可别欺我不懂事。”   “您都答应了要给我做个好安排的,指不定我不用跑去乡下,城里也住得?”   能取方便的,那自然是如何方便如何来,纪芙薇又不是真的不知道乡下生活的不容易。   若是能留在城里轻松过活,谁想到乡下去吃苦头呢?   “住得。”萧晟煜便笑,“朕今乃金口玉言,自不会骗你,到时候由你自己选择。”   作者有话说:   薇薇:皇宫住得吗?   某人:住,想住哪住哪(x 第19章   纪芙薇于是暂且在巷尾的宅子小住下了。   萧晟煜又待了一日,便回了皇宫里去,到底还是要上朝办事的。   离开之前,萧晟煜留了莲心姑姑等宫婢在这伺候,又有干清宫的小太监留着,另外还安排了几个锦衣卫做护卫值守在附近。   纪芙薇就这么目送他离开,等人上了马车走远了许久依然没有回头。   “纪姑娘?”莲心姑姑给她披了件薄外套。   按说到了夏日,便是还没有到大热的天,她也不该这般畏寒。   但也许是底子薄,众人都对她的身体不放心,生怕她受凉邪气入体,平时照顾得很是仔细。   她是好照顾的那类人,寻常没有要求,对于关心也从不拒绝。   脾气是真的好,待人接物皆十分客气,宫女们还是很高兴能伺候好脾气的主子的。   纪芙薇垂了眸子,摇摇头,乖乖巧巧地回了声:   “我没事。”   “只是,这宅子好像一下就安静下来了。”她说,“才热闹了几天,高兴的劲儿还没过去,就……有些寂寞了。”   莲心姑姑眼里这便露出几分心疼。   纪芙薇年纪小,模样生得好,尤其是垂眸蹙眉,那微微失落的样子一露,见了的人不论男女,都会升起几分心疼来。   尤其是她瓜子脸蛋瘦瘦小小的,白嫩得好像能掐出水来,宛若浸在牛乳里的白璧,红润娇嫩的小嘴一抿,看着便更像是玉做的人儿,玲珑又脆弱。   还是小姑娘,喜欢热闹是正常的。   再说她守孝了三年,过得那是何等清苦的日子,只怕是憋坏了,好悬没憋疯,如今得了自在,过了最初的惊喜之后,这寂静便衬得更加磨人了。   这上了年纪的人与小孩子是一个性子的。   老人家也不喜欢安静,落得那分“死气”更为分明,太过寂寥了,便尤其喜欢人多热闹些,多一点欢笑也好。   纪芙薇也是一样。   虽然萧晟煜不是善谈多言之人,但他对她的意义是全然不同的。   他是拯救她的人,是能让她拼尽一切报答的恩人。   眼下才开心地处了两日不到,人就离开了。   纪芙薇这才感觉,好像风也安静了、鸟也不叫了。   整个院子,原来是这般的模样。   竟和他在时,完全不一样。   “回屋吧。”纪芙薇缓了缓,那股劲儿还是没有过去。   外头阳光不少了,天光暗淡时她送人离开,眼下朝阳已经出来,别说是鱼肚白,整个天都明亮了。   可偏纪芙薇眼睛没好,虽说是出来送人,但其实也就在莲心姑姑的搀扶下,看了个影子,连最后一面道别也没瞧上。   她忍了一会儿,就感觉旁的没有,眼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也不想叫自己落得这般狼狈,也知道皇帝并不是她的谁,但她就是没有办法——   她信任他,也依赖他。   纪芙薇眉眼低垂,仍是乖巧安静的样子,一点见不着之前与萧晟煜说话时候的那股鲜活又灵动的劲儿了。   “陛下会回来的。”莲心姑姑安慰她,好歹纪芙薇还有皇帝的允诺在身,又有个相关的案子在手,少不得在皇帝眼前要有点存在感的。   不过,即使是莲心姑姑,心里也不是没底的。   毕竟,说来无名无分,不过是“照料之情”还未了结。   他们这群当奴才的,也不知道如今陛下是照顾女儿呢,还是照顾媳妇。   前者后者都有可能。   若是落到前头厉宗头上,他们一定是认可后者;放到哀宗头上那几乎是不可能,另一个意思是这姑娘大概完了;   但轮到了陛下,毕竟是快二十年的潜心养气,这一朝一夕的,是不是才见了她几面就得“青睐”,还真就所不准了。   巷尾宅子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基本都是各有看法。   他们私下里讨论,竟然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人觉得陛下是对纪姑娘有意,出于男女之情。   这换在其他人头上,早以为皇帝有了纳臣妻、娶小寡妇的意思了。   “怎的陛下还没回来?”纪芙薇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   一旬过去,眼见要到第二旬结束,快二十天的等待下来,就算是留在宅子里的旁人,也不得不说一句焦灼了。   他们到底是皇宫出来的人,留在外头那就属于是“走向边缘”,只有在主子身边伺候才有前途,而他们唯一的主子就是皇帝萧晟煜。   可不知怎的,原该来的人如何都没来,似乎是被事情绊住了。   “案子还未结呢,”莲心姑姑倒是打探到了一些,但她不能和纪芙薇透露,纪芙薇不是她的主子,“纪姑娘且放宽心。”   纪芙薇不敢往坏处想,只盼着人能快点来,不然这偌大的宅子,她都觉得要待不住了。   明明在向府里三年多孤寂忍下来,她却好像一下失去了耐心,心弦全叫她的恩人牵绊住了。   可来了,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甚至寻不到他一定要来的理由,且说萧晟煜也没有答应他下一旬休息就一定会过来,他只是说会尽早来,但指不定朝政大事在前,他就没有了那见她的功夫。   她只是觉得,有了他在,她好像就能定心了,就不用怕了。   “皇帝……可是日理万机的。”   纪芙薇低垂着眼眸,心里想着,面上虽没带上忧愁,但闷闷不乐的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   “纪姑娘不若出去逛逛,散散心?”莲心姑姑也觉得她一直憋在屋子里怕是要出问题。   “……”但纪芙薇依然摇头拒绝了。   她怕自己出去了就会错过他回来。   她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坚持,但总觉得那份无助,是只有当今帝皇、她的恩人能帮她打消的。   除了他,她想不到可以依靠谁了。   “还有案子呢。”纪芙薇轻声说着,这么安慰自己。   纪芙薇留在这里,现下还是有能说通的理由的。   她是向世子一案的导火索、当事人。   陛下为了保护她,维持案子情况叫她不改口,给她一处庇护所,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寻常办案,交到锦衣卫手里的,不是那种牵连甚广的大案子,一般的问题十日左右必能有所结果,更何况是皇帝亲自吩咐下来的、且事情本身也并没有那么复杂的向世子一事。   这事其实说起来并不麻烦。   武国公世子向永椿依然还在被叱责状态中,他被拖着上不了朝,待在家里闭门思过,向家的情况也有几分焦灼,但他们十分清楚能把人放跑了出去就是他这个世子暗中布置下的,他跑不了责任。   但他虽然对纪芙薇起了些心思,甚至也做了谋划,可从结果和实际发生的情况下,他还没有成功实施。   纪芙薇离开武国公府后,自己察觉不对跑了。   前面她逃跑出武国公府之事是她和向家之间的事情,这件事勉强算是家事,锦衣卫或是皇帝都不好插手,哪怕她实质上是在世子接应帮助下离开的。   待纪芙薇醒来之后,自己寻了机会自陌生小院逃走,太医也查出来她身体里用了些迷药,这是可证实的,但同时纪芙薇也没有拿捏到证据,都是向世子的人手,随武国公府怎么解释掩盖,最多怪到刁奴头上。   此后,向世子带人抓捕的样态恐怖了些,本质是恼羞成怒,为了到嘴的“肉”飞了而生气。   但不论是皇帝、武国公府还是纪芙薇本人,为了她的名声,他们是不能够真的承认这件事情的。   这样,这遭就变成了世子带人擅闯皇帝在燕京的私人小院,还带着武器,恍若行刺。   这件事情查成什么样,就是皇帝一句话。   锦衣卫本就是单只听从皇帝吩咐办事的一群人。   皇帝说这是行刺,那就得按照行刺的来;皇帝觉得对三公五侯可以给几分恩典,那自然就按照寻常处理,宽松些也使得。   偏如今,皇帝的态度很有些捉摸不定。   事情的引子纪芙薇还在皇帝那边呆着。   向家便是想要借机拉拢或收买她,让她开口解释,也无从下手。   于是一来二去,便拖在了这里。   “如今朝堂上情况不好。”   这是武将们的默契,便是武国公府找到镇国公府帮忙,也只能得个一样的结果。   “陛下是打算对……出手了。”文国公冯老爷含糊了一下言辞,对自己姻亲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已经成为了个引子,变成了借机攻讦武将的由头。连洪总督这个在汾阳之地管着军事的武将都被召回来了,说是洪家教子不严,欺凌百姓、抢占民女、破坏农耕……”   镇国公王公爷坐在一边没吭声。   他的态度是比较含糊的,一直都相对亲近天家皇族,但面对这种同时对三公五侯尤其是里头武将的打击,考虑到三公到底是一气的,他还是到场听了讨论。   向武国公最近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在朝堂上都是忍着焦灼不耐,受着各种眼神,过去哪有这等事情发生。   可上头的风向就在这里了。   皇帝本来就打算动作,户部也一直在削减兵部的开支,现如今还带兵的武将是少之又少,听说还打算放归一波、裁去一波——   皇帝早觉得占着军政的人太多,直接拖累了整个国家和户部财政,现在要紧缩了。   这直接关于到武将们的利益和话语权,他们一直没有松口,今年一开年,几个文官又重提,本来还没放在心上,谏官立马跟上举了一大堆反面例子和负面消息,以一天两折子的频率在弹劾。   积累到现在,又有向世子“行刺”的事情如同引信一般一点,直接就炸了。   朝堂的氛围已经不能看了,所有人都看出皇帝此次格外坚决、不容姑息的态度了。   “那总不能……”向公爷支吾了半天,“那么多人指着我们生活呢,总不能真舍了去……”   讨论了几个时辰,依然没有结果,冯文国公已经有了退意,他一个文官,虽然是姻亲,但也不是非要参与进去。   最后,王镇国公出于好意,提醒了向老爷一句。   “向兄,需知‘尾大不掉’啊,陛下这是早有清理的意思了,打刚一登基就有了苗头,陛下一直对此就是不满的,只是当时羽翼未丰。”   “各项事情准备了十来年,一步步地递进,才将朝廷内外改成陛下想要的样子,如今便是陛下再收成果的时候了。”   向国公急得嘴上都要生燎泡了,他又不是真的憨傻,便是开始没弄清楚,眼下都半个月多了,还能看不明白吗?   不过,这些朝堂上争论多日的大事,纪芙薇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在这旬将将结束的时候,得了个信儿。   “搬家?”她惊讶地看着莲心姑姑。   “是极。”大概是得到了准信儿,莲心姑姑等脸上看起来也轻松了不少,“陛下已提前吩咐过,带纪姑娘您搬去青萝巷的宅子里去。”   “好叫您知道,光是这二十天不到,这儿就已经打发了超过十批的人手,大部分都是武国公府上来的,只是锦衣卫得了陛下口谕,没等人上门就拦着了,没让任何人靠近。”   纪芙薇连忙表态:   “我是不会叫向家的收买过去的。”   过了好些天了,到这个时候,纪芙薇才隐约从莲心姑姑等人的暗示里明白,似乎向世子行刺一事成为了陛下手中得用的什么事情。   为了落实“行刺”一事,那纪芙薇这个可能会干涉影响结果的人就不能出现反水的情况。   萧晟煜庇护着她,都没有让任何朝廷的人来查她,锦衣卫也就问了几句,找太医拿了中迷药的病案。   她不知他要作何文章,但总不能误了陛下的事情,恩人想做什么都是没关系的,左右害不着她。   “陛下自是信任纪姑娘的,只是后来知道了消息,觉得这里住着不保险,又听得这里用冰不便,这才吩咐奴婢等为您换一处更宽敞的地儿。”   莲心姑姑小声地附耳与她:   “青萝巷的宅子是陛下的常住地儿,平时旬休、微服多是往那儿住,纪姑娘还是头一个住进去的女眷呢。”   不知怎的,纪芙薇的心跳得极快,脸倏然就红了。   作者有话说:   搬家了搬家了_(:з”∠)_ 第20章   众人心里也诧异,但惊讶的同时还有几分惊喜。   比起巷尾这边窄小不便的宅子,自然是更宽敞久住的地方方便了。   更何况,青萝巷的宅子名为“照幽居”,陛下在大慈安寺修行期间,以居士身份行走,用的正是照幽居士的名字。   “照幽?这名字好生熟悉……起这名儿的人可多?”   “纪姑娘说笑了。”莲心姑姑道,“这天下的佛门居士,无论是剃度的留发的,凡是有心些的人,哪个不知道这照幽居士其实是陛下的‘法名’又哪里会乱用同名呢?”   纪芙薇一愣,随后想起什么跑到屋子里,拿出那块手帕,口吻中颇有几分震惊与不可思议:   “这可是陛下的东西?”   莲心姑姑不负责具体的盥洗衣裳,她是院子里管内外人手和调配的,顺便还管着宅子里纪芙薇这边的开支,自然不知道她有这方手帕。其他婢女见过陛下对纪姑娘的优待,也只以为是才给她的东西,而知道当时情况的只有李顺和陛下本人,但李顺一早随着萧晟煜回宫了。   两边都不知道,原来这其中还有一番渊源。   “是陛下的。”莲心姑姑到底是干清宫出来的,即便不负责萧晟煜的内务,对他的东西也多少心里有数,“虽没有宫里的标致,也没有特别的印记,但奴婢能认得出来。”   “可真是巧了。”   纪芙薇捏着手帕,好半晌没有吭声。   她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念头,可翻来覆去的,最后只落得一句:   原来她的恩人都是一个人。   纪芙薇本来还牵绊着,想着当初在武国公府遇到的恩公兴许以后不好寻了。她和向家的关系必然变糟,连纪家伸出来试探的“手”都被锦衣卫一并处理了去,叫她被陛下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那她想打听当年与向二公子成婚时候来往的宾客,可比就更不容易了,眼下向家都恨不得撕了她。   纪芙薇正伤心着这事,还想着是不是要不得不麻烦陛下帮忙寻人了,却不想——   万事万物,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这可真是缘分。”   她垂下眼眸,浓密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一双漂亮的猫眼即使半遮也是别样动人。   晌午之前,又用了一次梅子汤的纪芙薇坐上了马车。   一群宫人手脚麻利地早收拾好了东西,主要是纪芙薇已经用惯了的那些。   她似乎有些恋旧,对身边所用之用并不求新,反求熟悉,甚至还有些认床。   兴许这也和她夜里视物不便有关,若是经常换新,在过去点灯不敞亮的情况下,她很容易就受到一些伤害,故而习惯了一应皆是熟悉之物。   眼下半个月的功夫,纪芙薇才勉强习惯了巷尾的房间住处,特别是那床,睡习惯了江南一地产出的天蚕丝锦被,一下换了可能又要重新适应。   虽说不缺这一床被褥,莲心姑姑还是吩咐人把前儿用惯了的东西带上。   若真不喜那些新的,也好直接把旧的拿出来替换上,好令纪芙薇过得舒坦些。   青萝巷这里的院子位置极好,比前头那巷尾院子更得萧晟煜青睐。   若没有纪芙薇逃跑误入的事情发生,他在看过那边情况之后原可能当天就离开了,也不折腾些更置换新,好让人居住。   至于那处院子,可能会被作为赏赐给了人或是卖直接出去,后者的可能性小些,前者更有可能,但若没有看中的臣子得他赏赐,那荒置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放数年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至于这边“照幽居”,自然是哪里都好,更合萧晟煜的习惯。   这边一条街寻常是十二到十五户的一进院子,但住在这的要么是清贵人家要么是富庶别院,总共才七户人家,地方宽敞得很。   他们住的这个是扩宽两进的,舍了大概一进的范围,另挖有一个极大的池子,栽着一汪荷花,到了如今夏日时候自是满园香气,景色宜人。   这里左数过了临近两条街外,正对着燕京里大集的一道门,右边过三刻钟左右路,便是北直隶燕京的顺天府之府丞所在。   远近敢闹事纨绔都几乎没有,像是地痞无赖在此附近收保护费的事情更是不会发生。   寻常萧晟煜便多是在这边居住,当然偶尔兴起的时候,也会往其他地方呆上一两日,更多时候则选择个习惯的或是临近的,方便他去寺院修行学习,去的最多的自然是大慈安寺。   “不是正儿八经的住宅,只是个略住住的小院。”莲心姑姑笑着和她道,“姑娘若有不便的地方,尽管提,奴婢等一定尽可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燕京之内,皇帝名下的此类住宅还有不少,当然再好的住处,也比不得紫禁城皇宫的繁华。   莲心姑姑虽觉得这里不够宽敞,原只住着陛下一人倒还好,如今多了个女眷,虽还不是女主子,但不知为何,到底就显得这里“逼仄”了几分。   但纪芙薇可不觉得这里小。   “此处样样都好。”她忙道。   最要紧的是,萧晟煜也在这里。   既是他住惯的地方,纪芙薇又哪里肯让人改动呢?   因为有个荷塘,宅子的正院建在了东南角的地方,正是冬暖夏凉、乘风快意的好地方。   为凑风水,除了池塘,又对应地建了假山、沟渠,整个照幽居水系自成一系,流淌过大小数个院子,一应建筑就势而建,别有一番滋味。   风水宝地虽给了正院,但纪芙薇所住的“醉花溪”却也不差,样样匠心别具。   正如其名,此处院子是荷塘流水经过的第一处。   院子内外花草繁茂,各种奇珍,琳琅满目,斗艳争奇,再旁边就是整个院子的内花园,清风吹来,自是芳香宜人,醉人心脾。   “这里怎么不种些东西?”纪芙薇指了指院子大银杏树对着的一角花坛,里头空空的,只是附近摆了几盆盆栽的稀罕牡丹稍作遮掩。   但盖不住一坛好土、却空落落无花木在其中。   “且等院主子安排。”院子管事忙道。   虽然说这一地花草风景漂亮得很,可不知怎的,见着那略留了些地方的黑土地,纪芙薇就忍不住起了些心思。   她可是听说过的,这黑土种庄稼是最为肥沃的,一般农人养地中粮食都盼着有肥沃的好耕地,他们虽然没有耕地,但这原本预留出来种植花草的土壤,也是其他地方移过来,最肥沃最好的。   给皇帝的住处用的,自不可能是些差的,何况万一要种上珍惜品种,一般些的土都养不活那些娇贵的花。   只是之前这边客院都空置着,虽然也有布置花草,但稀奇的品种却不会放很多,就是放也是盆栽来的,不至于种到花坛里头无人赏。   原该是提前吩咐下来,早打点了园子,除了物什换新,这该去的杂草要去,该种上的花木自然也要赶紧栽上。   只是纪芙薇等来得及,提前一天的功夫,做不到这么完备,现在叫她看见了这空地出来,原本是问她种什么花木为好,纪芙薇却陡然升起了些旁的心思。   “原是这样。”   纪芙薇点点头,听了解释也表示理解。   “纪姑娘,可有何处不便的?”   李顺得了萧晟煜的吩咐过来。   “陛下何时会来?”纪芙薇这就被转了注意力。   “就到了,不过在前头书房忙着。”李顺笑呵呵地道,“陛下还吩咐了,一会请您过去一道用茶点。”   纪芙薇脸上当即露了个笑,一双漂亮剔透的大眼睛在阳光下略显浅淡,像是棕褐色的,最要紧的是里头当下便落满了星星,好像收了这漫天的阳光到眼睛里,亮得惊人,当真是绮丽之姿。   “好,等这儿事将了了了,这便过去。”她应了声。   得了准信儿李顺自也回去禀报。   “纪姑娘对这花坛所种草木可有要求?”   莲心姑姑见她视线不移花坛黑土,忙问她。   纪芙薇自己思索了半天,最后觉得应该还是因为这土太好,才让她起了种菜的心思。   好歹也是小时候在乡下庄子里长大的,耳濡目染,加上之前和萧晟煜聊天,难免勾起了回忆。   她父母俱在,亲族俱全,年纪尚小又无特情,没有族里村里首肯上报,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报到女户的。   但这田地和庄子没有,女户也别想了,那种个个把青菜小葱的,应该……不太过分?   “种菜?!”莲心姑姑也是一愣。   她原本还以为纪芙薇纠结半天,是想要的鲜花品种过于稀罕,她还想着劝说一二,毕竟陛下的御花园什么花没有,百花园也一直有培育,除非是天下只有一两盆又格外难种的珍稀,不然不至于需要如此思虑。   结果,纪芙薇说她想用这好土自个儿种菜。   “这、这自然是可以的。”   对上她纯然明澈的双眸,莲心姑姑这就应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妨碍的,也不值当叫纪姑娘如此担忧的。”   “陛下早年时,也曾跟着僧众种菜除草,”莲心姑姑笑着宽慰仍略显不安的纪芙薇,知道她天性如此,格外没有安全感,“若您实在不放心,与陛下提一嘴,且看陛下是什么想法?”   纪芙薇一顿,随后点点头:“我自是信赖陛下的。”   听闻萧晟煜已经在了,纪芙薇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想去见他,她想告诉他,自己会一直铭记他对她的恩情的,还想问他,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几年前的那个得了他帮助的小姑娘就是她了……   “还在议事?”她眨眨眼睛,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正是。”李顺道,“锦衣卫大人们才刚进去汇报,怕是要好一会,不若纪姑娘先去小憩一会,醒来后再来可巧能与陛下一起用点心。”   李顺可不是平白好心的,那是他揣度出了萧晟煜的意思,方才陛下听得他要过来又想起自己主动提了一道用茶点,才特意补了一句。   得知她一大清早就起来顺着搬家,怕她一会儿精力不济,特地吩咐了要让纪姑娘休息好了再来,他那儿有的忙。   “好。”   纪芙薇自来乖顺,既然让她午休,那便休息一会。   待醒了之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哪怕她迫不及待、满心渴盼,还是乖乖巧巧地压住了心思,连那分极其细小的委屈都没冒出一点儿尖来。   “劳烦莲心姑姑叫我。”   “姑娘安心。”   莲心姑姑替她掖了掖薄毯一角,确定她不会在这天气温度里受凉又不会太热,这才落了床帐重帷,又吩咐人把冰盆摆远一些,怕她睡梦中得了影响,一系列忙完才去继续带人整理行礼。   待醒来梳妆以后,纪芙薇到了正院,萧晟煜正坐在那里看书喝茶。   “陛下……”   “给陛下请安。”   纪芙薇学了礼仪,正要福身行礼,便被萧晟煜扶了扶。   “不必多礼。”   纪芙薇水盈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萧晟煜笑笑,隔了一会才道:   “可等久了?”   当下,她眼中便泛起了水雾。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般脆弱,在萧晟煜的面前,她好像什么伪装都做不了。   纪芙薇咬着嘴唇,强作镇定,可偏他一句话,就勾起了她那些不安的等待的日夜,那唯恐他就此将她抛下的惶然……   见她这般,萧晟煜当下叹了一声。   “是朕不好。”   “……”   纪芙薇没回,她想说不是他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似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怕自己一张嘴,那委屈的呛声就流露出来,可她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任性娇纵的人。   她该懂事些的。   何况他是皇帝,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事。   她的事情,已是他范围之外的责任了。   连纪芙薇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那些情绪没头没尾、很是没有道理,她不该把自己的不安与惶恐强加到其他人的身上,皇帝又有什么义务非得来照顾她这点情绪呢?   再说,便是世上亲密如同夫妻、父子、母女,也不是时时刻刻非得要黏糊在一块儿,她可是见多了纪老爷一声不吭在外数日,回来之后纪夫人一样是老老实实地伺候着笑着,半点埋怨都不能有的。   萧晟煜这下便更觉难为了。   小姑娘心思太过敏感纤细,又尤其青睐他,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更不觉得为难,只是觉得这般的性子太容易伤到自己,他感到“难为”的只是这样情况“教导”不易,轻了重了都怕她又生了忐忑张皇。   落座后,两个人一道吃茶用点心。   “您看的是什么书?”   “是佛经。”   “那是……很难吧?”   “你若感兴趣,我也能教你些。”   佛经难学是真,若没有人领着,不说能不能读懂,就是读懂了也怕走了左道。   萧晟煜愿意教她,纪芙薇自然是愿意的,可问题是……   “可是不识字……”   纪芙薇脸红得厉害,唯恐他因此生了嫌弃。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想来连大字都不认几个的人,在他面前也很难立足吧。   当下,纪芙薇心里便失落得厉害。   “这有什么。”萧晟煜将她的小心思一览眼底,却格外包容地宽慰她,“你是要和我学呢?还是我替你寻个女师父来?”   “陛下若是有空,”她轻声道,“我自是愿意与天下头一等厉害的人学的。”   “我可不是头一等厉害的人。”   萧晟煜当下便笑了,可对上她那双写满了信赖的明媚双眸,就是他否认,也改不了她坚定的想法了。   “那就和我学吧。”他说。   虽说如此,萧晟煜心里还是估量了几分。   不知道能教几次,但总归他做什么都是不会懈怠的。   “话说在前头,若是不肯好好学,我可是要打手心的。”   纪芙薇下意识地便缩了缩手,原想要拿饼干的动作一下就没了。   她偷偷地瞟了他几眼,思度一二,最后觉得自己是肯定不会偷懒的,这才重新放心地去拿茶杯喝水。   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萧晟煜勾了勾唇,只觉得小姑娘愈发可爱。   不过猫儿似的小丫头脸皮薄,不好叫她知道他在笑她,不然可会真恼了去,到时候就该他头疼了。   两个人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喝完了茶。   “陛下,都准备好了。”   李顺过来回禀。   纪芙薇抬头看去,就见着他起身欲离开。   他余光瞥见了她的眼神,那几分不舍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萧晟煜微顿,硬不起心肠了,心念一转,回头问她。   “可要与朕一道出去?”   “出去?!”她眼睛分明一亮。   “我也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了?”   纪芙薇欲言又止。   她想起来自己还是向二夫人这个小寡妇时,是如何得了厌弃,又是如何被婆婆向洪氏命令说不准如何如何,其中一项便是她作为守寡的“贞洁贤妇”不得外出。   纪芙薇自然是被迫的,不如说她从没有表达自己意愿和被尊重的机会。现在,她早没了被人哄骗着,傻乎乎给向二公子守一辈子的想法与念头。   她就是自己一卷草席落到荒野当个孤魂野鬼,也不想落到那所谓高贵的向家坟地里去陪早逝的向二公子。   若是真要论,她宁可忍着恐惧,去给她的恩人守皇陵。若不是她身份如草芥,陛下不稀罕她……如果真要她赔上这条微薄性命去还那数次救命之恩,她也是愿意的。   “走罢,”他与她伸手,“外头的风景也很好,朕带你出去看。”   纪芙薇愣怔地看着他的手,最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比旁边大红的重瓣牡丹还要鲜艳几分。   “多谢陛下。”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忍不住笑道:“这是我五、六年……不,是自打我有意识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出门呢。”   她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憧憬,一袭郁金裙色的百褶裙上,缠枝的荼蘼殷红如血,好像叫温柔的夏风吹得要腾飞起来,满是勃勃的生机。   斜襟上依然是一朵素雅洁净的山茶花,盛放的山茶仿佛开到了极致,却再不似那浮萍漂泊无依,生了根的茶花才能绽放得更为娇艳,衬得她洁白的面庞愈发娇嫩,红唇樱色,水盈饱满。   纪芙薇整个人宛若笼罩在仙雾之下,天生几分朦胧迷媚。   更像是自蓬莱仙山而下的玄女了。   萧晟煜眉头一动,大手笼着她玉手,握得更紧。   “那我们定要好好逛逛。纪家、向家不愿给你的,朕自能给。”   作者有话说:   薇薇:好开心啊,我第一次出门欸!   *   #一些刻在dna里的种菜本能#   *   另外,推推自己预收《窃夺明珠》3281483,戳专栏可见(づ ̄ 3 ̄)づ   文案:   汝阳侯府一连六子才得了个闺女,取名瑶碧,自幼宠爱,千娇百媚。   小姑娘还未及笄便名冠京城,仙姿玉貌、妍姿艳质。   人皆揣测这颗明珠将花落天家,养于那金瓦红墙内。   但舒瑶碧独被一袭红衣吸引,奔着南国公家风流才子盛安堂去,追得卑微,痴心不改。   最终舒瑶碧因家世如愿以偿。   不料婚后盛安堂不减风流,她独守空房。   为追逐离家的盛安堂,舒瑶碧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   睁眼后,舒瑶碧脑袋空空,忘却前尘。   一瑶环瑜珥、琼枝玉叶的玄衣男子俾夜作昼照顾着她。   “夫君?”   男子手上一抖,缓缓点头。   “嗯。”   得知自己昏迷数日,醒来还把爱人忘了,舒瑶碧愈发愧疚。   只得不好意思道:“亲亲相公,我不小心忘了你……你重新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身影,俊脸薄红,缓声道:   “楚淮景。”   “好,我记住啦!”   楚明宸,字淮景。   楚国新帝是也。   *   认下了那声“夫君”,楚明宸唯独没有半分悔意。   昔日好友彻底发了疯,放弃了莺莺燕燕,舍去他一身傲骨,不惜用掉曾为伴读的人情伏地求他发兵寻人。   “不。”   楚明宸断然拒绝。   却愕然发现舒瑶碧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那一刻,心沉到了谷底。   凤冠华服,她柔声轻唤:   “夫君。”   两个男人同时看去。   她目不旁视,直走向那玄色身影,看着他眼中渐渐盛满了光。   “让你久等啦……”   她对楚明宸娇气道。 第21章   纪芙薇大概三岁左右被送到乡下的庄子上。   因命格不好, 大师批命之后,纪家对她颇多忌讳,她本该是活不过及笄的, 只是他们又听得一些传闻,怕她就这样早早“枉死”化为厉鬼归来索命,所以纪家才留她一条性命, 打算养到及笄年纪再做“打算”。   她差不多十岁才自乡下回到了宣平侯府纪家,这是已经不好再“拖延”了的年纪, 正常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就该准备起学习管家和准备未来成婚了。   在纪芙薇的印象里头,她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出过门的。   在乡下庄子上, 一开始的时候看管得还比较严苛,打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几乎没有过自由,怕她心野加上年纪小难管教,连去集市的时候都没有,何奶娘是从不松口的。   可乡下风气便没有把小孩子娇养的,即使是大地主家的孩子还会往田地里跑一跑, 瞥上两眼,玩玩泥巴, 换到了纪芙薇身上也差不多,到了后面自然无视了前头那些规矩,左右她也跑不丢, 后来还往她一个主子家小姐身上压了不少农活。   等回了纪家, 事情就更多了,尤其是那些纪芙薇闻所未闻的规矩, 令她愈发战战兢兢, 不敢多为。   她在纪家甚至还吃不饱饭——似乎是纪家女眷们有挨饿保持身形的习惯, 但其他庶女小姐们身边都有姨娘暗中补贴。   人家是一天四顿,少食多餐,纪芙薇什么没有,唯有的两顿还不够量,纪夫人见她如同见鬼。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因为愚蠢、不懂规矩、不敬尊长、错过膳点等原因,错过时间,错过或失去用膳的机会。   纪家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事情特别多,以至于她在多种原因下,成了被欺压得格外严重的小可怜,是府上连饭都吃不饱的那类。   可见纪家待她的苛刻。   纪芙薇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能稍微帮她一二的只有奶娘何氏,但是自从回到府上有了对比之后,纪芙薇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负责照顾自己的何奶娘对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相反,她可能还藏着几分怨气,只是这多年来相处,她一直还以为她们是有几分“母女之情”。   她一直憋着没有说,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何奶娘上下运作,照顾她愈发不尽心。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何奶娘当初是被迫安排来照顾她一个身带不幸的小姐,好不容易回了府上,何奶娘若是要离开,纪芙薇虽然不舍但也不会阻拦。   纪芙薇当时认为是自己没有银钱,也相信了何奶娘的说法,她没有钱,才不好上下打点,才得不到厨房的“孝敬”。   不过后来从宣平侯府被送到武国公府冲喜又守孝了三年后,纪芙薇大概就明白了。   有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缘分的。   她与纪夫人、纪老爷是没有亲缘的,与纪老夫人亦是相看厌弃。   她与向家人也是难有缘分的,强求来的姻亲也难养出真正的亲情来,反叫一群心性歹毒的人对她起了觊觎的心思,只有向七小姐一个,两人互相怜惜,生出几分宝贝的“惺惺相惜”,这是向家里仅有的“缘”。   和她什么处境、有没有钱没有关系,向六小姐向和颐不就是一直非常“坚定”地想要弄死她吗?   “怎么了?”萧晟煜放开手,见她仍微蹙着眉头,好像想到了什么令人哀伤的事情,忍不住问她。   “无事。”纪芙薇摇摇头,“只是高兴自己能与陛下有这一二的缘分。”   纪芙薇很是郑重地给他行礼,得了莲心姑姑指点,她的礼仪好了许多,一应比照着宫规来。   前儿她时间多,练习也认真,早说了要给皇帝恩人磕头,她一直盼着。   “救命之恩,莫不敢忘。”   纪芙薇认真地与他三叩九拜。   萧晟煜先是一愣,到底没有拉住她。   他站在她身前,看着她敛了得知能出去看看之后流露出的笑意,又收了不知想起什么难过事情才显出的哀色,垂眸乖顺地行礼。   对萧晟煜来说,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情。   他贵为皇帝,想要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情,到了他这个程度,御极十几年,世上之事于他几乎没有难的。   但他待纪芙薇确实尽心尽力,一二分的帮他至少已经做到了六七分。   这对他来说是极其少有的。   他虽然确实借此机会顺利推展开布局,打击三公五侯,但还不至于没了这次机会就没了其他法子处理了。   但总归,救了个知恩知理的好孩子,比帮了个白眼狼要好得多。   “起来吧。”   萧晟煜一抬手,示意她起来,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觉得格外熨帖。   既然要出门,总要稍微整理一下行装。   虽说只有半天时间剩下,但莲心姑姑等人依然重新帮她梳了发髻、擦了香粉,还凑着时间换了身衣裙,补上了外套,马车上还准备了备用的衣装。   “多谢姑姑。”   “不妨事。”莲心姑姑嘱咐她,“多半陛下会带您在外头用了哺食,那便安心玩耍,家里不用您担心,奴婢自带人整理好一切。”   “车马上东西是齐全的,在外头留宿都够够用,只是奴婢说句僭越的,纪姑娘年岁还小,最好不要在外头玩得太晚,最近在调养,喝药和休息的时辰都最好不要打乱。”   纪芙薇既然是头一次出门,旁人怕她一下玩得疯了也是能理解的。   不过纪芙薇一向乖巧,又有陛下在,这方面倒也不是特别叫人担心,莲心等也就是提醒一句。   纪芙薇一点也不介意,她本身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嘱托、被人牵挂、被人关心,她一一应是,没有反驳的。   萧晟煜原是要和纪芙薇分乘两辆马车的,但纪芙薇下意识地便跟在了他的后面。   “?”纪芙薇看他的眼神分外懵懂,还奇怪他为什么突然不上去了。   “无碍。”他摇摇头,止住了周围人的言语,“上来吧。”   马车向外行驶。   车架虽然没有特别的标致证明身份,但本身质量在这里,旁人也不会这般没眼色。   车内很宽敞,纪芙薇好奇地打量过,这才安定坐下。   “不是去爬山吗?”她小声地问他。   萧晟煜原在李顺的伺候下在车内小桌上放了本书并又些茶点,听闻她问话才顿了顿。   他诧异看她,就听她继续道。   “我听说……听说陛下喜欢……平时空闲时候都会去礼佛爬山,所以……”   纪芙薇有些害羞,面上一抹薄红。   萧晟煜笑了笑,言语自然:   “下次,可以带你去。”   “只是这次不方便了。”萧晟煜解释,“爬山挑早上的时候好,再过个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碧蓝天就要上了暮色了,这样上下山天色都暗了。”   “哦哦。”   纪芙薇点点头,又听他讲了些典故,这才知道爬山还有这些讲究,大约还有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   “那我们……”   “就随意逛逛?”萧晟煜迟疑了一瞬。   他原是不想带着她的,倒不是因为真的“不想”,而是“不方便”,他估摸着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但看她格外好奇,他没忍住便带上了。   在她更衣准备时,他又暗中着人增添了人手,护肯定能护住,就是怕她胆子小,经不得这般的场面。   但这也不是肯定的事。   谁说他出门一趟就一定会发生意外呢?   萧晟煜还没有掐算到这个程度的功夫,只是大略知道有些人估计是要忍不住了。   但好在,他一早布置好了。   “陛下平时还会做些什么?”   纪芙薇问这个并非为了打探皇帝习惯喜好,还是给个参考,毕竟难得出门一趟,她也看出来若只他一人,他大概还不会这么犹疑,只是带上了她,他难免多思虑几分。   “带你去买些东西吧。”萧晟煜想了想道,“可有逛过铺子?”   “我观女子好些都喜欢,想来你也不至于讨厌。”他说,“正好换了新住处,外头卖的首饰也好、衣裳也好,虽不及宫里的精良,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先去逛一逛,然后去酒楼吃饭,若你还有兴致,吃完我们去听听戏或是评书。”   拿定了主意,萧晟煜告知同时也是暗示李顺。能得陛下光顾的店铺不会太差,左右就那几家,李顺果然领会,这就悄然退出去和锦衣卫拿主意了,虽然是微服,但暗地里锦衣卫也会布置一二。   纪芙薇连连点头,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   别说在外头买东西了,就是在纪家的时候,她也没有被安排专门做过衣服。   大户人家,除了自个儿出门买衣服,还会约相熟的裁缝、衣裳铺子的人来上门,有的是直接让上门量尺寸、约定款式做衣服,有的则是让拿了店里不外展示出售的款式到家里来购置。   这种一般都是老店有固定客人,几家几家的都熟悉得很,纪芙薇对这情况是一知半解的,她没参与过纪家的制衣,也没体验过向家的,基本衣服都是自己或是身边婢女仿照着来做。   将这模式发扬光大的是前朝开国皇后顾氏。此为奇女子,善经商,还是王妃时就派了商船到各处经商,甚至还出海购种,待成了皇后以后也没有撂手不管。   她开成衣铺子的时候,作为宣传手段,给新老顾客做有一本画满各种款式的册子,还有布料、颜色的样本,时常换新,广受欢迎,到了本朝时,这些服饰手册便统一称为是“顾氏图册”。   还有许许多多比如玉米、红薯、辣椒等都是这位顾皇后命名的,民间将各种品类的都概括称为“顾氏种”或是“娘娘种”。   “竟还有这般渊源……”纪芙薇面露惊讶,“如此,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啊。”   “确实。”萧晟煜点点头,说着话手边的书也就没有打开过了。   时间过得好像没有感觉般的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似乎才说了两句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老爷,到了。”   李顺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萧晟煜与纪芙薇面上的笑容皆是一顿,像是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回事一般。   随即,他先回神过来,与她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   “嗯。”   纪芙薇在萧晟煜之后下车,扫眼周围一圈,她才恍然——   不知怎的,她明明如此兴奋激动地上了马车,还想着一定要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看看外面街市上的风光,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似乎才和陛下说了两句话,就错过了看风光的机会了。   “好快的功夫。”她小声地道。   萧晟煜一顿,与她笑笑:   “不快了,也有一盏茶的功夫,眼下这里附近的车马也不少,我们走得还算是慢的。”   车夫是锦衣卫,闻声就要跪地安静请罪,被他一抬手制止了。   “不是去的旁边的集市吗?”   “不是。”   燕京不小,各处大小数个集市,在她新住处照幽居的旁边就有一处集市,不过他们去的不是这里。   马车多的地方,贵人也多,可见这里不是贫寒人聚集之处,从一条街的铺子的装饰也看得出来,这里是贵人、富庶人家的常去之处。   萧晟煜对燕京各处都熟悉,底下人揣摩他意思,自然照着他的心意来。   见着周围热闹的景色,纪芙薇很快便缓过来,压抑着眼睛里的兴奋,一双眼睛像是落了星星。   “方才在马车里没感觉,下了车才觉得这里好热闹。”   纪芙薇笑着道,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她还记得莲心姑姑教导的,知道用手帕和圆团扇遮掩自己的打量,叫自己看起来含蓄一些。   不过在萧晟煜看来,她还是像个小猫儿似的,对周围一切都有探索的欲望,分外可爱。   李顺垂手在一边,恭恭敬敬的,心里想的是方才纪姑娘和陛下在车里聊得那样高兴,自然忘了周围的情况,那是半点不可能分心到旁的去。   不然,哪会连那么喧嚣的车马声和小贩叫卖声都没有听见?   “先去看看衣裳?”   萧晟煜自觉自己是长辈,带着小姑娘出门,先看看首饰衣裳的没有毛病。   纪芙薇打量之后,乖顺地点头,跟在他的后面,先进了一家装扮得特别精良的铺子,她不认字,三个字的牌匾店名只能认得第二个字是个“衣”,连蒙带猜第三个字是“轩”,最后从旁边路人的声音里分辨出,确实是“俪衣轩”。   她不想自己个大字不识的丢了陛下的脸面,所以强迫自己不往各处乱看,像个头一次进城会被城里人耻笑的“乡巴佬”。   他看起来那样出色,那般英俊卓然,她做个他后头不起眼的小丫头就可以了,大略越不起眼越不至于丢了他的人吧。   “我……陛……”   纪芙薇又把后头的字眼吞回去了,这里装潢得太漂亮了些,进门才发现比外头瞧着还要好看,富丽堂皇的,她根本不知道名字但能分辨是上好的布料像是不值钱一般地一摞摞地陈列在那里,好看的衣裳挂了一面墙壁。   萧晟煜就像是能感受到她的不安一般,不如说他余光一直观察着她,见她欲言又止,极为体贴地提醒。   “你也唤我老爷吧,或者叫我萧叔叔?”他笑了一声,又对跟着的宫女太监道,“你们唤她小姐就是。”   是叔叔和侄女吗?   纪芙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辈分差,明明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她的心情却一下就落了下去,嘴角的笑是怎么也做不出来。   一双好像会说话的水汪汪的猫眼儿脉脉含情地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萧晟煜微微一顿,低声问她。   “怎么了?是不喜欢这里?香粉味儿不喜?还是布料、成色不喜?”   裁缝铺子、成衣铺子、布料铺子卖得其实有重合的,尤其是前朝顾皇后拓展了生意以后,这一块的内容格外丰富。   不过俪衣轩针对的客人是勋贵官家,布料也卖,但更多是卖衣裳,裁缝定制和通俗款展示,还有潮州绣、苏绣和蜀绣三种刺绣工艺的绣娘在,属于是生意范围比较广的主要售卖女式衣装的店铺,背后是某个皇亲公主。   卖布料的一般是不会有味道的,他们也怕熏香一类的,坏了布料,或是影响了旁的什么。   但俪衣轩就不同,不少挂出来的衣服都是熏制过的,店里也是香味淡雅怡人。   不过,难保有不喜欢或是不习惯香味的。   萧晟煜知道她身子骨不好,怕她也喜欢清淡的,习惯不了这股对他来说有些旖旎浓重的花香。   “无事的。”她摇摇头,手指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萧晟煜原想说这在外头有些不妥,可一见那双盛了水色的眼睛羸弱地看她,浓厚翘卷的睫毛不安地扑闪着,他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也罢,我们去上头包间吧。”   “嗯。”   纪芙薇慢慢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的,楚腰纤细,身姿袅娜。   娉娉婷婷跟在后头,自是一番美人风情。   纪芙薇坐在包厢里听着卖衣服的小娘子介绍,头都要晕了,她自己是会做衣服,也懂款式颜色之类的搭配,不然也做不出好看的衣裳来,但这小娘子嘴皮子着实厉害,什么落到了她口中,都好像镀了层金。   纪芙薇听着听着,就觉得晕晕乎乎,好像本来能懂的东西就一下不懂了,其中又牵扯到了价钱与优惠,可做的选择一下太多,她立马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晟煜。   在她眼里,他当然是什么都好的。   萧晟煜身为皇帝,自不会差钱,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也是格外简单。   “那便全收了,送去府上吧。”   纪芙薇一愣。   李顺在一边应是,负责讲解推销的小娘子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老爷大气,对姑娘自是体贴的。”   她其实也拿不准两个人的关系,但总归夸就没错了。   纪芙薇呆呆愣愣,刚想说点什么,萧晟煜与她摇了摇头。   她下意识咬了咬下唇,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萧晟煜忙道。   “不妨事的,你不必有压力。”他道,“这些加起来才值多少钱……你不必替朕省钱。”   他尾音落得极轻,一屋子人就只有纪芙薇一个听见了。   刷一下子,她的脸就红得厉害。   萧晟煜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又转了一圈佛珠,移开了眼,过了好一会,换了家首饰店吹了会包间窗口的风,他这才把一册的经卷在脑子里顺利背完。   隐约的,他意识到了什么。   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暮色略略落了些,晚霞铺了半边的天空。   两个人逛了有四家店铺,在萧晟煜随口两句“全送去府上”后,纪芙薇再不敢让他来拿主意。   后头两家,她都是挑拣了些看得格外欢喜的,才肯点头让人付钱。   到了点,萧晟煜熟练地带着纪芙薇上酒楼顶层包间吃饭。   “这厨子原是关中人,后入了宫廷当了御厨,前几年得了恩典,放出宫来,就开了这个‘宝馔楼’,他最擅长的是陕菜,汤熬得特别出众。另外,这里还特准卖着简化后的宫廷菜色……”   萧晟煜平静地给她介绍,他是没有非得茹素的讲究的,最多特定时间素斋清修,平常绝不为难自己和旁人。   “改良的‘周八珍’做得倒是一般,比起御厨的讲究,少了些东西难免不够滋味,但其他尚可,尤其是几道民间大宴菜色,还是有几分滋味的。”   萧晟煜既然是带她出来吃个开心玩个高兴,自不会吝啬什么,两个人愣是点了一桌子大宴开席的菜色,另外还点了他方才提到的周八珍、乳酿鱼、葫芦鸡等经过厨子简化后的宫廷菜。   “虽不及宫中滋味,但可尝个新鲜。”萧晟煜说着,心里却想的是若有机会,一定要她也试试宫中大宴,那才是真的“开眼界”。   纪芙薇点点头,虽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等“九品十三花”的席面上来之后,连同大菜“带把肘子”一道,每一道菜都有小二专门解说,她在一旁默默听着,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不用酒楼的人,宫女太监伺候着,纪芙薇才用到一半,刚想说自己吃得差不多了、绝对不用再添菜了,不知怎的竟隐隐绰绰听见向六小姐向和颐的声音。   她动作一顿,特地停了停辨认了一下那很有特色的、让她印象深刻的嗓音。   随后,纪芙薇瞬间没了好胃口。   作者有话说:   周八珍:复杂版烤乳猪。   乳酿鱼:复杂版奶汤鱼。   葫芦鸡:把特定的鸡放在葫芦样子的盛菜器皿里面。   九品十三花:陕西省大荔县宴席大菜的统称,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盛菜的器皿特制,称为“品”。其中大菜就是“带把肘子”,有典故。 第22章   “怎么了?”   萧晟煜注意到她喝汤的动作顿了顿后, 拿勺子的动作愈发慢了,疑心是东西不合胃口,只叫人收了下去给她换个汤品用着。   “没事、没事。”纪芙薇忙不送迭。   她哪里好意思说, 是自己和向和颐“对头”太久,她在向家呆了三年,有快两年时间是和她一个屋檐下, 因为向和颐的敌意,纪芙薇几乎已经对她的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   旁的人辨别不出, 纪芙薇对这恨她恨到几次三番想弄死她的人还是很熟悉的,几乎可以说是印在了脑海里。   想到向和颐, 纪芙薇很难有好胃口。   但她还不至于霸道到不准向和颐到酒楼饭馆用膳,更不会借着恩人萧晟煜的名头去做些蛮横之事。   萧晟煜看出她有心事,嘴上没有多说,但默默地已有了成算。   实在是小姑娘太过好懂了一些,一扫眼就看得出,他往边上瞥了一眼,李顺立马会意地出去了。   虽不是西厂东厂的人才, 但李顺这种能在皇帝眼前颇为得力的太监,也自然有自己的一把刷子在。   向和颐作为文国公家的三房夫人, 平时行事也颇为蛮横,甚至敢于文国公家世子夫人一较高低,叫文官背景的文国公世子夫人心内叫苦。   不怕人聪明, 就怕人没脑子, 像向和颐这样是个混不吝的蠢材,动不动打打杀杀的。   不过最近包括武国公府、洪家等在内的武官情况都很不好, 陛下削减开支、赦放兵丁及小兵官员的事情已经发落下来, 一级一级地往下裁, 再有前面导火索一事,整个朝堂内暗波汹涌,都叫陛下这天一力遮下,管下头人如何诡计多端,也哄不过这“天”去。   故而,向和颐最近的心情也是很不美妙,不如说是做什么都格外不顺利,当然她最恼恨的还是躲过一劫现在不知道在何处的纪芙薇。   有武国公府这头的恨意在,宣平侯府纪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纪家本就是五侯之末流,前儿能从向家这得到便宜,还是靠的卖女儿换来,如今向家想收回,自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不顾当下麻烦太多,向家只能表个态度,不能腾出功夫来找纪家麻烦,不然纪家的情况只怕是要往下再落一落。   但就纪芙薇记忆里,她那嫡亲的弟弟早被人宠坏了去,纪芙薇这样好性子的人,都还一直记得他做的孽障之事,她早当没有这个心性歹毒的弟弟了。   纪老爷是个喜欢钻营又颇为无能的人,纪家世子、她弟弟又是个被养废物了还左了性子的小朋友,纪家可以说是——   看不到前路。   由莲心姑姑这等聪明人暗下指点着,她学了许多。宫里的事情不能说,外头可没有那么多忌讳,尤其她们作为宫里出来的,更不必要操心外臣、外命妇对她们的影响,教起来更为顺当了。   而纪芙薇懂得越多,越看得出来宣平侯府纪家的末路。   都不用她做什么脏了自己的手,这一家子早在走下坡路了,接下来就看着他们作茧自缚即可。纪芙薇只要保护好自己,别叫这作孽的倒霉一家沾上了自己,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看个“热闹”就是。   只是,她如今的位置还有几分尴尬。   能算是向家的,也能算是纪家的,但更大可能是这两家可能都不想要她。   纪芙薇早先自己心里过了一遍,也盘算过此事,想来想去,还是赞成“向家贼心不死”的说法。   哪怕她得罪了向世子,她到底还是二房的寡妇。按着如今陛下的政令,向家多半是没法再给已经是死人的向二公子娶个夫人伺候他的,那可不就是只能指望纪芙薇了吗?   当然这也是多亏了陛下。   她虽然是“导火索”,但在实际处理上,陛下引着锦衣卫,把她从事情里头摘出去了,向世子带来的灾祸是“带兵擅闯陛下私宅”,后面“意图行刺”的部分还在来回掰扯辩论当中,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向家大出血,向陛下求饶,把这件事情抹过去。   现在除了接纳了她的恩人陛下和另一方当事人的向家,没人知道她这个二夫人从武国公府跑了。   对向家来说,就算现在没法让纪芙薇暴毙去陪向二公子,他们大概也还是指望着她百年之后,能魂归向家,去伺候孤家寡鬼的向二公子的。   这样一来,纪家估计不会承认她这个想归家的寡妇女儿,他们巴不得她当个向纪氏。   而向家只能够憋着气,捏着鼻子忍着认下她这个二房寡妇夫人身份,哪怕她把向世子捅到了陛下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觉得舒服多了,主要是心情畅快了。   也有可能是听不见向和颐的声音,尤其她最近颇为郁郁,方才言语里都带出了几分,不过是强打精神,打肿脸充胖子。   大概是冤家了太久,纪芙薇回想一下,都能品出她那独特嗓音里头的憋屈和不甘。   “这鱼汤好鲜。”纪芙薇吃东西的动作快了一点,冲他露出一抹淡笑,明眸善睐,“这豆腐也好吃,吸足了汤水,味道好鲜美。”   “那再喝一碗?”萧晟煜有意放慢了用膳的速度,着人又给她盛了小半碗,若不是观察过她食量和胃口,他也不会点头。   这一桌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荤素搭配,浓淡搭配,甜咸搭配,样样适宜相称,又有格外的大菜上来,喷香扑鼻。   肉眼可见的,她荤菜吃得不多,那酱香浓郁的带把肘子也不过是将将吃了一小块纯净肉,焦香的肘子皮也就尝了很少一口,便摇头再不肯用了。   不过,她菜蔬一类用得倒是不少,汤品之类也有比较明显的偏好。   换在宫中,大概没有女子会喝这么多汤汤水水来与他说话,不过纪芙薇在他面前不做那多余的掩饰,萧晟煜也很高兴看她如此自然放松。   小姑娘家家的,控制什么身材,就该高高兴兴地吃饭才是。   萧晟煜有一回和侄女光化公主、侄孙女清湘公主用膳,俩小姑娘差不多年纪,统共一岁的差距,都是花信年华的小丫头,结果一顿饭吃得是战战兢兢,都不往远一点的菜那伸筷子,宫人给她们夹了吃得也是慢如蜗牛。   他于是很快就失了兴致,看她们吃一下瞥一眼他的反应,他也颇为无奈。   最后,为了不影响两个小丫头吃第二顿填饱肚子,他很快就放了筷子借口离开,听说等他走了,她们那宫里立马重新又叫了热膳,和她们的母妃一块用的。   吃一会歇一会,一顿膳食用得极慢,纪芙薇一会儿便叫外头的晚霞和万家灯火吸引了目光。   赤赪色里,混了不少的金色,明黄与粉橙交织,边缘幽淡,向更远处的天际散去,整个天空混成了极为瑰丽的霞色。   “可真好看,”纪芙薇情不自禁地感慨,“您瞧,那儿的像不像是那匹‘彩云霞云锦’?”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回头让人给你送去。”萧晟煜不假思索。   “欸,我不是在向您讨要东西呀,我今儿已经得了许多的好东西了,够了的,真的。”   “哪有嫌弃身边好东西多的。”萧晟煜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一道立在窗口赏景,“你才有多少东西?这就说够了?真是个好满足的小姑娘。”   “我知道这天下的东西都是您的,与您比,那谁都是比不上的。”   纪芙薇小声地说。   “但对我来说,这些已经是很多很多了。”她道,“陛下待我太好,这份恩情,我恐怕是要还到下辈子了。”   “不用你还,也别老想着这事情。”   萧晟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宽心,随后又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纪芙薇与他笑笑,并不应答。   “晚上北市那有灯,可想去看?”他问她。   “非年非节的,竟然有灯?!”   纪芙薇瞪大了眼睛,显然已经意动。   “是长安拉着汾阳王在京城办的,”萧晟煜没有与她细讲其中内情,只是告诉了她明面上的理由,“长安公主是朕六姐,与朕的好四哥惯来关系好,说是为了三个月后的太后寿诞所准备。”   汾阳王萧晟灯行四,封地不远不近,听说是个好脾气的肚圆王爷。   长安公主行六,是肃宗子嗣里头最得宠的一个公主,特准留在燕京,嫁的夫家也极有来头,是正二品的衍圣公嫡子,孔子嫡系后人。   当今陛下是肃宗儿子里头唯一一个正统嫡子,谭太后中年高龄生下的,序齿第九。   纪芙薇只大略听莲心姑姑提过一嘴,还是她记忆好。虽说得不多,但一提名字,她可不就想起来了。   谭太后寿辰在金秋十月,今年正好是六十九岁,也是临近古稀之年了,按规矩是要大办的。太后算得上长寿老人,听得说人看起来还年轻着,仿佛是五十来岁的富贵老太太。   时人习惯过九不过十,整寿反而不够吉利,九为完满之数,寻常都是过五九、六九的年岁的。   为此,本来在诸多封地的亲王、郡王等都着手来贺寿的,远的王爷和当地官员已经往燕京送寿礼了,近的大概要等到一个半月或一个月前才会动身。   只有极少数,得了皇帝或太后格外恩典的,才能尽早进京来贺寿,不然还是得在封地老实呆着,想提前跑路引都不会给批,还可能会被皇帝忌惮、御史弹劾,寻常是没有人敢试探的。   “那……可以去看看吗?”   “自然可以。”   为太后点的灯是有贺寿之意的,自然不会过于花哨,但长安公主安排了之后,不少勋贵跟着也点了灯,在北市专门布置了一块空地,与民共赏,同为太后祈福。   萧晟煜走在前头,纪芙薇跟在后头,周围锦衣卫藏在人群中。   没有想到,今儿看灯的人确实不少,一路过去都是人。   纪芙薇看得是眼都要花了,这一排还有好些小摊贩,抓住了机会在卖东西。   有李顺在,她这走一路买一路,很快手里就得了个画着盛放茶花的糖人,她拿在手里,也不吃,就这么高高兴兴地看着,一双眼睛里映着灯火与人潮。   “想要泥人?”萧晟煜站在她旁边,有意落在外侧护着她。   纪芙薇已经盯着捏人的看了好一会儿了,连手上喜欢得不行的糖人都顾不上。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她用气音很小声地,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说着,不知道是怕被人听见笑话还是如何。   萧晟煜勾了勾唇角,看着人潮涌动,拥挤得愈发厉害,连身边太监、宫女和护卫都不得不缩紧了几分圈子,轻轻地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那就捏一个?”他问她。   “嗯嗯。”她点头。   “老爷、夫人,想要什么?”   捏人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家,大略是看着纪芙薇做的是妇人打扮,就误会了。   他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萧晟煜下意识地看向纪芙薇,却只能看见小姑娘发红的耳朵和染上了绯色的纤细脖颈,她微低着头,一点不敢上扬或是转头。   他这才恍然她已经是嫁过人的能梳妇人髻的小姑娘了,却不知为何他前儿总没有想到这点。   可转念一想,算年纪,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好似安心了几分,对小辈他合该照顾些的。   纪芙薇没敢抬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点了点放在桌子上做范例的泥人猴子,轻声道:“就、就这个大圣可以吗?”   桌上做的是参照无支祁打扮的,凶性更强悍些,但纪芙薇也顾不上害怕或如何,指了个就算了事。   匠人老人家手上已经麻利地忙起来,纪芙薇自然不会阻拦。   一时,两个人皆无话。   颇有些安静过头,周围的喧嚣便更为分明了。   直到远处传来了声儿——   纪芙薇一愣,余光只瞥见原还好好的路上突然打两边窄巷汇入了许多人,正普通走着的人里突然就有拔出了刀往这里冲的,甚至有的还自人群中跃了起来,对挡路的人就是一刀下去,鲜血飞溅,另一边原本藏起来的锦衣卫突然就和人打了起来。   隔了也就三四十丈的距离,纪芙薇心头一跳,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眼睛。   周围哭嚎惨叫的声音更分明了,她浑身僵硬,竟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软得厉害,被他带进了怀里牵绊着往前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半天时间,纪芙薇都说不出一字,她被拉着,一点看不到身后的响动,只知道除了护驾在他身边的人手,好像很多人、更多人冲进了战场。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天上的、地上的、原走着的、马车里出来的……还有从二楼三楼甚至瓦楞上跳下来的。   她只能感觉到大量的人手向喧嚣发生之地冲去,但纪芙薇一点都不敢去想象。   她怕自己一回忆,就彻底软瘫在了地上,没力气跑动了。   “无事的,不怕。”萧晟煜回头,与她微笑。   他们被堵在了路上,宫人努力给他们争取了一块地方。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像是想要给她以力量与鼓励,就像之前几次一样。   纪芙薇能看到在萧晟煜的眼睛里除了有她,还有远远的背后打斗的场面,但他神色是如此平静,仿佛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跳得太快了,像是哒哒的马蹄声落在耳畔,又仿佛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陛、老爷,”李顺脸上有几分焦灼,“得躲开刺客,就算是锦衣卫能挡住,如今人群挤着,无法动弹,到时候必出意外啊……”   “这刺客怎会如此张狂,锦衣卫都在做什么……如此危险……”   耳边依然是李顺艰难又藏着不安的声音。   人群推挤着,还听得不少的哭声,愈发尖锐,像是一根刺,扎进脑海里。   只是他们的位置不太巧,刚好是路中间,连往两边铺子里避一避的可能都没有,但有些打斗的人就是从楼上飞下来的,好像谁都摸不准究竟是哪边和哪边的人。   注视着他,纪芙薇怔怔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不要慌。”萧晟煜并没有周围人的紧张慌乱,不如说他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惶恐不安的情绪,不像是纪芙薇,一下便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连李顺这种很厉害的大太监都急得一头汗、浑身狼狈,他却依然如此平静。   明明——   明明他们都察觉了,那应该是冲着他们,或者说冲着微服的皇帝而来的刺客们正在赶来。   只是这几十丈却好像是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萧晟煜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人群,带着她往前,甚至周围仅剩的三五护卫和余下没有被冲散的三个宫婢都做不到这点。   杀手就在百米之外,向这里冲过来。   萧晟煜不慌不忙,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察觉她的目光,他低垂了眉眼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安抚的怡然笑容。   有几分慈悲,又衬得些许冷漠,只有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格外分明。   “我们去茶楼。”   他目标很明确,她却无知无觉。   纪芙薇呆住了,怔怔愣愣又浑身发软,只能被动地被他拉着往前。   周围的推攘似乎不再存在,只有他是如此分明。   他好像带着她走在世界的中心。   不对。   周围暗波汹涌,人潮流动,那是因为他在这里,随着他在这里。   他是她眼里的全部。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作者有话说:   无支祁:传说中淮水的水神,大禹治水时带领应龙(庚辰)镇压了它。孙悟空的形象一开始并非如今看到的这般,流传下来的过程中有过多次修改和融合,其中一个原型就是无支祁。   一丈:大概3.33米。   *   够一万啦,请看在小肥章的份上原谅我呜呜   22号的更新还是在晚上九点哈。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づ ̄ 3 ̄)づ 第23章   萧晟煜领着纪芙薇往前走着。   天幕已然暗沉, 但还没有到漆黑的程度。   深蓝色的背景里混杂了几分墨色,其中星点的光亮更加分明,显得格外静谧又深邃, 闪烁的明星映衬着人间的火光。   她满脑子繁乱的心思,却又捕捉不到源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一如既往高大伟岸的身影,感受着自相触的手心地方传来的温度。   更多时候, 她觉得自己是“空”的。   变故来临的一刹那,她的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瞬间所有的记忆也好、情绪也好都被抽走了,她一下就蒙了。   周围还是很喧嚣,各种叫闹的声音无法停止。   人群中弥漫着惶恐不安的情绪,尖嚎混杂着哭喊,各种声音。   “别担心。”萧晟煜在前头走着,还不忘安抚跟着后面的纪芙薇,似乎是知道她慌乱的心情。   她有时候会陡然升起一种混杂着恐惧的莫名情绪, 那股奇怪的力量鼓动着她回过头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的场景,但更多的时候, 她能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她知道自己是不敢看的。   血腥、死亡、哭嚎……都是她避之不及的东西,是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抖的东西。   纪芙薇又觉得黑暗变得格外可怕。   即使是一条街灯火明澈, 尤其是通往点灯一路, 根本不见她看不清的模糊的影子,她却仍然觉得好像藏在某些不让人注意的角落里, 有某种强大而可怖的鬼魅——   这些恐怖的魍魉想要夺走萧晟煜的性命。   纪芙薇的思路奇异地停顿了一瞬。   是的, 他们想要伤害皇帝, 他们想要伤害她的恩人!   从心脏处,突然向身体的各个地方传递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原本冰冷如霜冻的身体陡然间活了过来。   纪芙薇又有了力量,她又有了活动的能力,她变得从未如此坚强。   不可以!   她心想。   任何想要伤害她的救命恩人的人,都该死!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企图夺走她的恩人的性命,除非踩着她的尸体。   死亡好像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纪芙薇感觉自己连呼吸都重新拥有了温度,她的心脏依然在强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每一记脉搏都印证着她的决心。   她跟上了萧晟煜的脚步。   再不是那种被推攘、拉扯着,踉跄着往前,像是个行尸走肉般的,迷糊地跟上。   而是她笃定着,坚定地用自己瘦削微薄的身体,挡在背后,跟在萧晟煜的后面。   “如果有敌人冲过来,不管是怎样厉害的刺客,我都要挡在前面。”纪芙薇在自己心里发誓。   她觉得自己已经回过神了,除了这件事情,她想不到其他旁的什么了。   我要报答恩人!   她固执地往脑海里刻着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除了这件事情之外不能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是如此沉着在胸。   有好几个瞬间,在避开人群,从人群的推攘中寻找到一条逆流离开的路时,纪芙薇都觉得萧晟煜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战斗得如何激烈,他知道从各种跑出来的人究竟属于何方,他好像早准备了“天罗地网”,他似乎很清楚他们应该往何处去。   “茶楼?”她小声地嘀咕一句。   “什么?姑娘怎么了?”旁边宫女没有听清,发钗早在阻拦拥挤的人群时就被人挤掉了,她有些狼狈,但还是坚定地护着纪芙薇,努力不让人群推攘过来,另外还护着她,不让某些人带着的扁担或是其他东西戳着人。   “没有。”周围太喧闹了,纪芙薇不得不大声地回答,“我们该往哪里去?什么茶楼?”   萧晟煜听见了声音,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说道:   “就在前头。”   等到了茶楼,纪芙薇才有功夫喘息一口气。   这茶楼开得格外安宁,虽然一楼也有不少避险的人群,但萧晟煜带着她熟门熟路地上去了二楼的包间,一路上来皆有人与他们行礼,看着是分外规矩。   包厢的门一早敞开着,陈设分明,也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萧晟煜一个眼神示下,李顺就去把窗户打开了,外头的味道于是立刻霸道地吹了进来,这里灯火点得明亮,他们在这儿看得格外分明。   追兵甚至踩在了周围有些店铺的楼梯上,兵刃相接,鲜血飞溅,惨叫和腥味混在一起。   纪芙薇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判断出,这敞开的包间里,用的家具是黄花梨木的,桌子、板凳,旁边的博古架皆是一套成配,所用木料成色极好,几乎看不到拼接的痕迹。   多半这些所用来自年份很久的一大块木头,雕工绝佳,用的是八宝纹案,线条连贯清晰,深浅分明,勾连不断,寓意福禄绵延、子孙万代。   至于茶具,那就更加稀罕了。   茶壶里原有一壶没泡东西的冷清泉,萧晟煜一抬腕往水缸里一倒“废水”,自二弯流壶嘴出水的水流线条极其漂亮,在灯火下透明的清泉水几乎在发光。   水流落在几乎满缸的小水缸里,也不过是轻轻激起了两圈涟漪,半点水花都没有溅出来,水珠都寻不见,声音也极其好听。   本来躯体方形的茶壶就不太好制作,结果还能有这样顶级的出水效果,堪称奇绝。   即使是纪芙薇这种不太懂的人,都知道这茶壶有多好,绝对是价值千金还难求的好壶。   这时候,纪芙薇心里的古怪就更浓烈了。   但她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萧晟煜便在那头烧水泡水,动作不紧不慢,前后用的皆是精良,是她只在他这里见过的“精品”。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见她仍怔愣不安地看着他,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摆,视线不住往台阶处看去,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一瞬间,她深觉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所有人为他而动。   刺杀的、保护的、谋算的、无辜的,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他此时正坐在风暴的最里,却仿佛被所有人忽视,如何的龙卷都好像袭击不到他的身上。   这个大燕的皇帝,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拉着她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提壶。   空气中多了一股味道。   血腥、黄土、花香、檀香,还有人群的惊恐与苦涩里,突然多了一阵格外分明又如此强烈的味道,是水的味道,随后是茶的味道——   茶叶泡开之后升腾起的那股强烈的仿佛能够荡涤一切,却又只是和那些糟糕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格格不入的清幽又宁静的茶香。   “喝茶吗?”   他于是给她也倒了一杯热茶。   她呆呆地摇了摇头,等他推杯过来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眉目才一皱,眼中已盛了水色。   他叹了口气,这才感觉他对她是有几分无可奈何的。   “不怕。”   他向她张开了怀抱,主动地。   纪芙薇扑进了他的怀里,深深地嗅着,用他身上的檀香覆盖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地哄着,神色是他未曾意识到的温柔与无奈。   那些惊人惊恐的声音,全都落在了她的背后。   纪芙薇所有的颤抖与不安都停止了。   萧晟煜本不想如此的,可看着她如此惊惶害怕,半天不能回神的模样,他根本硬不起心肠来。   原还以为有几分回转的余地,没想到今儿居然这么巧就真的引出了那条蛇。   他心里叹了一声,小声地哄着她,给她解释。   “我原就料到这段时间不会‘太平’,倒也没有想到他们如此迫不及待。”   怀里的小姑娘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一下僵住了。   萧晟煜既然开了口,就不会一点不透。   “我早有对武将和十二卫所做清理的意思,锦衣卫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控制得最好的一个。不过没有想到,先动手的不是被裁去的那群人,反而是地方上的……”   他微眯了眯眼睛,又很快舒展开眉眼,神色仍然平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们就在靠窗的位置,下头不远处的情况其实看得挺清楚,萧晟煜也能看出来他的人手瓮中捉鳖,已经把贼人都清理干净了。   这本就是萧晟煜的计策,他也做了完全的准备,不是今天就是之后,终归是在他休息、微服的时候。   只是没有想到会吓到纪芙薇,他倒是有信心护住她,但到底慢了几分,叫她瞧见了那些乱象。   叛党之来由就那么几处,最让萧晟煜怀疑的就只有那么几家,向家也在其中,不过这就不好和纪芙薇透露了。   当然,他最怀疑的不是武国公府,而是地方上——   牵扯到了地方军政,总是要麻烦些的。   好在锦衣卫出色,总能抓到活口。   这些人手应该不全是死士,多的是孤注一掷之人,到时候一查探就知道了。   但纪芙薇想的却不是这些事情。   不如说,她根本不介意和恩人一道面对。   “怎能如此呢?!”纪芙薇一下从他怀里起身,满是惊惶地看着他。   她的不安再不是因为对自身安危的恐惧,独独是对他性命的担忧,在所有事情里面,她唯独最担心这一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急,“陛下这等尊贵的人,怎能以自己安危冒险……”   萧晟煜极短促地微笑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她后颈,又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髻。   他微微俯身。   周围人无一敢看,李顺也赶忙低下了头。   萧晟煜倾身,凑在了她的耳边,呼吸好像就打在了她耳尖,有一股奇怪的难熬的痒让她几乎端坐不住,但她仍呆在他怀里。   他很小声地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朕之谋算,从未差落。”   纪芙薇微微一怔,想到从前至后,他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因为我……我原本是……是您带我出门,多了个包袱才……”   “没有的事情。”他微笑着否认,“多你一个也是一样的,朕还没有差劲到‘护不住你’的程度。”   “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是选了今日,还叫你见了那等血腥场面,回头该睡不好了。”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一双黝黑的眼睛里映衬着她的身影。   纪芙薇微微一歪头,用柔软的侧脸贴着他温热的掌心,神色依赖而信任,眉眼温柔。   那股好像永远也散不去的愁苦在他面前似乎从不存在。   作者有话说:   二弯流:茶壶壶嘴的一种。   *   感谢投雷灌溉的小宝贝们。   因为后天要上夹子,明天的更新应该会提早一些,放在白天,后天24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左右。   *   推推自己的仙侠预收《渣了反派后我揣蛋跑了》6628907   文案:   阮樱,剑宗执剑长老独生女,千娇万宠,有名的傲慢大小姐。   据传阮樱虽冰肌玉骨、貌美如仙,但性格恶劣,行事卑劣无度、欺上凌下,每出行必有数十美男护卫,赤练长鞭舞得叫人闻之色变。   只有剑宗内自己知道,这位小公主啥都不缺,唯独缺心眼儿。   这天,阮樱又叕看上了个美男子。   此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眉心一点朱红,蜂腰翘臀、丰神俊逸,是她平生所见美男之极。   这还犹豫什么?!   阮樱:我可以了。   然后,   她就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他双目紧闭,她浑身酸痛。   一道碗口粗的天雷对着她劈了下来。   她陡然醒悟,自己是前世看的一本仙侠文里的炮灰女配,女配做事放浪形骸,致力于给所有人添堵,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大反派一巴掌拍死了。   而刚刚那男的,怎么看怎么好像就是书里的大反派,刚好他有一段时间隐姓埋名在剑宗……   趁着人还没醒,她果断收拾包袱跑路了。   阮樱:命要紧,我白给了。   *   阮樱背着她的小包裹,一连跑了很多天,饥寒交迫,怂得不敢回宗。   结果饿着饿着,这肚皮还渐渐鼓了起来,喝凉水都长胖吗?!   正打算去秘境混个几十年,闭关躲躲风声。   还没到地方就晕了过去,被好心村民送到了医馆。   一查——   完了,多了个蛋。   救命,我怎么就当妈了?!   *   神兽多族已经近万年没有新生崽出现,最后一只麒麟正是实力逆天的少主游颜竹。   奈何少主资质绝佳却天生性情冷淡,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冷心冷情,千年了,身边连个母蚊子都靠不近。   这天,愁得头发都白了的麒麟长老们突然集体做梦。   梦里一只黑底金纹崽崽蛋正散发着柔和的光,在看不见面容的女子身边打滚撒娇,发出“嘤嘤嘤”的奶叫要和娘亲贴贴。   奈何神兽一族有天赋神通覆盖,缺了父亲,即使是亲娘也感触不到崽崽蛋,把这对母子急个半死。   醒过来的长老气得胡子都拔下来了,哪个小赤佬?!   掐指一算,好家伙——   铁树开花! 第24章   出门之前, 纪芙薇梳了个极精致的发髻,成套的碎钻红宝石头面,镶金戴玉、鎏金包银, 连步摇所用流苏都用的是最好的大小浑圆一致的南海珍珠。   虽不至于极尽奢靡,却样样精致,上等的珠玉才能衬得她皎皎面容更为出众, 尤其是猫眼儿旁边贴了珍珠花钿,更显得魅惑绮丽了。   眉眼含黛, 盈盈秋水,肤如凝脂, 望之有如月中聚雪,仙姿玉貌,茕茕孑立。   即使如今推攘逃离一路,略有狼狈,她依然不减美色,旖旎迷蒙。   叫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看,怕是没有人能够抵挡, 多的是人神魂颠倒。   萧晟煜虽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多年,却不是没有辨别美丑能力之人, 便是他得到了她这般难得又依恋的姿态,也不得不心头一跳。   他随即很快地垂眸,将所有汹涌的情绪压在了平静如潭的眼底深处, 连那一瞬乱了的心跳似乎一并被抛到了脑后。   如此多年, 他便是潜心养性,一心佛道, 也不是没有过此类时候。   红尘之中羁绊甚多, 曾经叫他挂念不忘的不过是宫中母后, 不过是凄苦苍生。   他也多次,因为各种情况、各种原因而有所“心动”,但乱了的心是能够正回去的,他不是修炼到家的圣人,自会好好约束自身。   再看去时,纪芙薇已经没有办法在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里捕捉到任何的颜色与情绪了。   和她并不纯粹的黑眸不同,他的眼瞳色泽极深,宛若细磨得来的浓墨,盛盛洋洋。加上萧晟煜御极多年,养气功夫在身,喜怒皆不表露于颜色,难于琢磨,素来便是少言内敛,沉稳平静得不像是个这个年纪的人,就这功夫少说也得再加上个十来岁。   有时候,纪芙薇便是觉得他微笑着,也只是他看起来平和的一种假象,他心里究竟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他贵为皇帝,本就不该喜形于色,让朝臣轻易便探究到他的好恶与喜怒,如此沉着也是应当的。   纪芙薇没敢出声,除了方才冲动一下,理智回来之后她便不敢大胆冒然了,只做了个口型,好在他看得分明:“陛下……?”   “不妨事。”萧晟煜安抚道,“等一会事情解决了,我们再出去。”   锦衣卫带人捉拿刺客暴徒,但一条被破坏的街道仍然需要正儿八经的燕京差役来负责疏通,受伤的百姓也需要统计和治疗。   “顺天府的人就要来了,不必担心。”   “那便好。”   纪芙薇也知道人群里必然有受到牵连的无辜之人,她忍不住忧心,得了他宽慰才松了口气。   北直隶燕京下有八座府城,以顺天府为首,顺天府一府尹、二府丞副手皆是天子近臣,唯有帝心简在又有京城背景的官僚才有可能胜任,才能压得住一京城的勋贵皇亲。   此时,人早得了示意,派了不少的衙役过来疏导。   两盏茶的功夫,情况便被彻底稳住,道路都疏通开了,受了踩踏等的无辜百姓也被送去了医馆,到时候由顺天府出面安抚,给予医治的费用。   “想学棋吗?”   萧晟煜开了桌上的围棋盒子,见纪芙薇盯得专注,顺口问她。   纪芙薇摇摇头,倒不是不想学,只是暂时没有这个心情。   “这样……”他于是明白了,也不勉强,自己在桌上摆了个残局。   “是还要等什么吗?”纪芙薇小声地问。   “很聪明,也很敏锐。”他笑笑,语气有些像是在哄小孩子,但夸赞是实在的夸赞,“咱们再等一等,估计就要过来了。”   “谁?”   “不知道。”   萧晟煜确实不清楚,但他知道,待得这里的情况被传出去,一定有人会被惊动,不管是主谋、知情人,还是旁的什么。   他也很好奇,究竟谁会这么快地赶过来,出现在他的面前,在刺客们还没有被探查出来背后时,他们会和他说些什么,企图掩盖些什么。   “可是等得急了?”萧晟煜侧头问她,“要不我让李顺等先把你送回去?”   纪芙薇连连摇头,随后又一顿,有些紧张地问:“我能留下吗?”   萧晟煜很自如地没有多犹豫地接话:“自然是可以的。”   纪芙薇于是松了口气,小声地道:“我还是想呆在您的旁边,不仅是因为感觉安全什么的……总之就是想在您的身边。”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后面的话连旁边的萧晟煜都没有听清楚,但他猜得到大致的意思。   见他仍看着她,纪芙薇最后结语道。   “我想留下,您让我呆在这吧,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听的,我会避退的。”   “那不先去梳洗一下?”余光瞥见宫婢们抓紧时间和机会先整理好了自己,重新过来伺候,萧晟煜便笑了。   纪芙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抹了刨花水的地方原本是平顺的,但现在能感觉到有些发丝不听话地“窜”了出来,乱糟糟的。   “那我先去……”她看向他,脸颊有些发红,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你随着他们去吧,”萧晟煜道,“婢女们应该也准备好了。”   很多事情,对萧晟煜来说不是懂与不懂的差距,而是他想不想懂的区别。   他便是不放在心上了,那凭他如何的聪颖、如何的谋略,都不会费上一点儿功夫和心思去琢磨。   只有不在意,才会不知道。   见着长安公主过来请安,萧晟煜其实是不太意外又有几分惊讶的。   长安公主是他的皇姐,肃宗时候便是公主里头最得宠的一个,到了厉宗萧晟灼时,这位皇帝虽然荒淫无道,但对皇姊妹们却有几分宽厚。   唯一苛刻的也就只有对着中宫嫡子、正统皇嗣萧晟煜,另外日子难过的就是汾阳王萧晟灯。   长安与汾阳王感情很好。   或者说,他们有相同的、极其类似的境地。   皇宫之内,西三所基本划给了宫中养老的妃嫔们,但因为三代帝王之妃嫔都未殉葬,有子嗣的太妃们仍住在皇宫里,故而成分其实相当复杂,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当今圣上萧晟煜的后宫空置多年。   谭太后所住慈宁宫与儿媳张太后所住的寿康宫是紧邻着的,为了方便称呼,两人分别以东西太后为称,谭太后便是东太后,更为尊贵。   谭太后当年是肃宗的皇后,但早年无子,中宫无所出,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怀孕,得了萧晟煜一个宝贵嫡子。   但在有亲生儿子之前,她曾经照料过汾阳王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将这生母早逝的皇子记在名下,但无可否认汾阳王是皇嗣里有“半嫡”身份的。   对于庶长子的大皇子燕厉宗来说,除了身份更尊但年纪太小还未长成的九皇子萧晟煜,实际上是当时的四皇子汾阳王更有竞争力,于是等厉宗登基之后,他头一个打击的就是汾阳王。   至于汾阳王到底有没有夺嫡之心——   想到这里的萧晟煜微微勾了勾唇,是一个平静的笑,但他什么也没说,一点情绪没漏。   长安公主和汾阳王身世相近,同样是自一出生就没了生母的皇嗣,但长安公主作为公主“顾忌”要少一些,性格也更为讨喜一些。   肃宗的数个女儿里,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公主,而长安公主也不愧是经由数个妃嫔皇后抚养大的公主,本身资质等也是不差的。   肃宗的后宫还算平和,虽然争夺储位闹出了一些风波,但整体长子厉宗的位置还算是稳固,后妃们之间关系也融洽。   其中,当时的谭皇后与高贵妃关系极好,一开始长安公主就是高贵妃宫里的低位妃嫔生育出来的,作为主位娘娘高贵妃对长安公主也有抚育之恩,随后高贵妃请示皇后,长安公主才又得了谭皇后的几分照顾。   长安公主的这个“半嫡”略逊色些,但她比汾阳王更得当时的皇帝燕肃宗的喜欢。   作为谭皇后、如今的东太后谭氏的亲子,萧晟煜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长安公主与汾阳王很早以前就关系极好、感情亲密,即使后来一个去了封地汾阳,一个特准留在燕京,两边依然保持联络。   萧晟煜和面色隐有几分不安与焦灼的长安公主说着话,心里想着她的意图,脑子里却回忆着过去的种种。   最后,落定在汾阳王与长安公主合作安排的贺太后千秋的寿灯上,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   汾阳的洪总督才被他三道折子强拉回来述职,又出了这行刺一事,牵连到汾阳名义上的王爷汾阳王,又与京城中的公主等皇亲有关……再加上之前武将人员与开支削减,十二卫所蛀虫清理等。   萧晟煜不得不感慨,果真是多事之“夏”。   正思索着,纪芙薇梳洗整理完毕过来了,萧晟煜抬头看去:   “嗯?过来了?”   纪芙薇才发现这里有旁人在,她端详了一下长安公主的打扮,大略猜测是某个勋贵,正犹豫要不要请安,萧晟煜便与她招了招手。   “这是长安,朕的皇姊。”   不等两边见礼,萧晟煜同时又摆了摆手,对长安公主道:   “时候也不早了,衍圣公家规矩多,你便也不好总滞留在外,破坏家中的规矩。身为公主,自当带头遵守孔家的家规,为天下人做表率……”   长安公主多看了纪芙薇一眼,皇帝坐着,她站在萧晟煜的旁边,看不出是婢女、妃嫔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不是陌生人,她若有所思,但嘴上应着:   “谨遵圣意。”   纪芙薇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公主。   长安公主说是年近四十的人,但看着也就三十的样子,她模样生得富态,肤白丰腴,更显得年轻些,一身华服,珠光宝气,颇有几分迫人。   说是今儿发生了事情、匆匆赶来,但看着倒像是盛装之后出行,也不知道是不是纪芙薇天然站了萧晟煜的立场,总觉得她这般少了几分真诚与恳切,不像是真的来关心皇帝恩人的。   待人走了,萧晟煜才道:   “好奇?”   纪芙薇先是摇头,随后点头。   “好奇自是好奇的,只是与您比起来,他们便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萧晟煜轻笑一声,缓缓道:   “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再晚,莲心该寻我麻烦了。”   他虽然是戏言,但纪芙薇愣是打了个抖。   萧晟煜面上的笑更加分明了,看她满脸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忙宽慰她。   “这次是特殊情况,莲心会理解的,她关心你还来不及。回头记得用了安神汤再睡,平常不喜欢人守夜便算了,今儿还是要留人值守的。”   “我都晓得。”纪芙薇乖乖应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子们!   24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左右,另有活动抽奖_(:з”∠)_   *   依然推推自己的古言预收《窃夺明珠》3281483,戳专栏可见(づ ̄ 3 ̄)づ   文案:   汝阳侯府一连六子才得了个闺女,取名瑶碧,自幼宠爱,千娇百媚。   小姑娘还未及笄便名冠京城,仙姿玉貌、妍姿艳质。   人皆揣测这颗明珠将花落天家,养于那金瓦红墙内。   但舒瑶碧独被一袭红衣吸引,奔着南国公家风流才子盛安堂去,追得卑微,痴心不改。   最终舒瑶碧因家世如愿以偿。   不料婚后盛安堂不减风流,她独守空房。   为追逐离家的盛安堂,舒瑶碧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   睁眼后,舒瑶碧脑袋空空,忘却前尘。   一瑶环瑜珥、琼枝玉叶的玄衣男子俾夜作昼照顾着她。   “夫君?”   男子手上一抖,缓缓点头。   “嗯。”   得知自己昏迷数日,醒来还把爱人忘了,舒瑶碧愈发愧疚。   只得不好意思道:“亲亲相公,我不小心忘了你……你重新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身影,俊脸薄红,缓声道:   “楚淮景。”   “好,我记住啦!”   楚明宸,字淮景。   楚国新帝是也。   *   认下了那声“夫君”,楚明宸唯独没有半分悔意。   昔日好友彻底发了疯,放弃了莺莺燕燕,舍去他一身傲骨,不惜用掉曾为伴读的人情伏地求他发兵寻人。   “不。”   楚明宸断然拒绝。   却愕然发现舒瑶碧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那一刻,心沉到了谷底。   凤冠华服,她柔声轻唤:   “夫君。”   两个男人同时看去。   她目不旁视,直走向那玄色身影,看着他眼中渐渐盛满了光。   “让你久等啦……”   她对楚明宸娇气道。 第25章   许是头一次出行的结果不太美妙, 纪芙薇便不再开口多言。   她在照幽居继续安静地住着,没有再提过出门的事情,倒是之前买下的许许多多东西, 一家家的全送了过来。   有些衣裳尺寸还不十分相合,不够合适的纪芙薇这边便让退了回去,特别喜欢的让修一修大小, 细节上略作调整。   她在衣裙上不错的审美和偶尔的细节妙招倒是得了不少的赞叹。   外头对皇帝微服遇刺之事议论得也是纷纷扬扬。   据说,锦衣卫已经新抄了两家的宅邸了。   纪芙薇一边听听外面传进来的各种议论, 风言风语的,就听个响儿, 一边开始继续装饰她的屋子院子,主要便是那一花坛的“菜”该种上了。   “纪姑娘,这是才得来的韭菜种子,这是南边送来的蒜瓣,听说长出来和我们这儿的大蒜有些不同……放在这儿可行?”   “嗯,有劳。”   大概是为了有更充分的自己种菜的愉悦感,纪芙薇并没有选择交给宫婢太监们去负责, 反而自己亲力亲为,以此打发时间。   送过来的种子或是培育的菜苗大都质量不差, 但也不是全都精良,纪芙薇凭着自己小时候的经验,仍然对着许多的种子和菜苗做了挑选。   种子太饱满的不好, 太干瘪的也不行, 颜色或形状特异的不可,适中的才是正好的。   像是那一点养在水里的黄豆, 已经有些发芽冒尖了。   往花坛土里种的倒是还没有开始, 不过纪芙薇已经亲自松过了土, 将花坛空余的区域划分成了一块一块,该种的东西都打算好了。   槐序时节,只要避开了正午时分,落在清早或傍晚播种都合适。   因为温度比秋冬都要暖和些,作物都容易长,尤其是种在水里的,发芽很快。至于说外头庭院的,纪芙薇打算等日子再热一些了,就要把早准备好的棚子架起来。   用的是便宜许多的葛麻织物,不用上染色,就是偏白的黄褐色的粗布料,到时候棚子架高一些,再把布头盖上头,正午十分最热的那一两个时辰给院子里还没发芽或是刚发芽的菜苗种子遮挡一二,等过了时辰再掀开就是。   换在田地里自然是不能这么做的,成本高了不说,还格外折腾人。   但她种的面积不大,宽就三臂左右,地方小,棚子好搭,葛麻好寻,又有空余的时间和人力,自然就能忙活一番了。   “可算是挑好了。”纪芙薇自几个瓷器大碟里把她条件好和培育过已经发芽的种子都挑拣了出来。   “这些已经能种下去了。”她指着放在加了营养的水里已经发芽的一碟盘种子,“那儿桌上的是我挑选出来直接种的,不用育苗。”   “奴婢帮您?”莲心姑姑领着天冬过来。   天冬也是宫里出来的,不过不是干清宫的,是掖庭培养出来的一批新人宫女,本来该往六局去的,被截了一波,莲心姑姑寻了批人在宫外伺候皇帝,就选上了天冬。   严格来说,天冬不能算是干清宫宫女,她只是个宫外伺候的,就像是一些留在别院的宫女太监一般,这种最好的情况是某天被带回宫里,就落到了伺候的主子身边,再不然就是记名在皇宫空置的宫殿里,好歹不算是“外头”的人。   之前遇刺时,天冬一直坚定地护在纪芙薇的身边,受了一番推攘也没松开,这份忠心也叫萧晟煜看见了眼里。   转头,人就被拨了过来,纪芙薇也感念其忠心,把她提拔成莲心姑姑之下、她身边头一等的婢女了。   “姑姑不用忙了,让天冬给我打下手就是。”   纪芙薇抿唇浅笑,颇具温婉可人的气质,其怜爱感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一双阳光温度下浅色的眸子一瞥,便能叫人心神荡漾。   “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能站一两个人在花坛里播种都算挤得了,”她含笑道,“姑姑疼我,且为我准备些消暑的汤水,便是药汤我也认了。”   更多的,还是纪芙薇体谅莲心姑姑的年纪和身体情况,费事的交给年轻婢女就行。   “好姑娘。”莲心姑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都这样辛苦了,还念着旁人……奴婢一定伺候得好好的,不叫您喝着苦汤。”   药还是在喝,甚至每晚上都安神汤用着。   但是祛暑的汤药有酸有甜,更接近药膳的范畴,像是梅子汤里加些药材,既能消暑解渴又能喝得舒心。   纪芙薇有些苦夏,但也不是非得喝药才能过活。   放在太医嘴里,那肯定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但一些酸甜口味,在并非无可选择的情况下,看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的尽心程度。   一样是吃药,直接喝苦汤是喝,但吃前用花瓣水漱口,吃后用甜蜜饯压味道也是喝。   这能做到几分、得多少的舒服……对纪芙薇这种本身不知其中门道的人来说,全靠的就是莲心姑姑等的妥帖照顾。   “忙完了、忙完了。”纪芙薇从外面进来,只觉得舒坦了不少。   她是用了朝食才出去外面撒种,忙完便觉得有些饿了,吃了些点心甜汤,待沐浴更衣后,更是一身清爽。   用了冰的屋子消去了几分午后的热度,蝉鸣声不绝,直到炎炎之时也不减喧嚣。   流绪微梦间,纪芙薇神色愈发恍惚,意识迷蒙,几次三番强撑精神后,困意上涌,用了些才熬煮好的梅子茶汤散了暑热气,她方小憩了一场,醒过来之后就清明了不少,再沐浴后,浑身都舒坦了。   “纪姑娘,这是宫里规制的螺子黛。”莲心姑姑捧了个精致的匣子进来,“这一斛是陛下使意让送来的,您看……”   纪芙薇一愣,原是不打算上妆了,就这么在屋子里头歇歇脚就是,但上等的眉笔并又新制的胭脂送来,她不试试似乎有些过不去。   “那便试试吧?”她看向旁边伺候的天冬,“天冬,听说你很会上妆梳发,你来帮我可好?”   莲心姑姑年纪在这里,说是姑姑,但在宫里,是资历的不逊色于老嬷嬷的人物,像她这样往前还是伺候太后娘娘的宫婢,在身为皇帝的萧晟煜这边也很有面子。   做婢女的,或多或少身上都会落些毛病,上了年纪才愈发难熬。   她们年轻时候便看不得大夫。   太医是不会给她们这些命贱之人看病,顶多叫他们找医助得俩方子指点,但因为熬汤药会落得一股味道,所以她们即使得了药方,寻到了法子拿药,也不敢自己私底下熬煮喝药,连治跌打损伤的活血化瘀之药譬如红花酒、大黄杏仁酒之类都不敢多用,怕身上留了气味让主子不喜。   若能得针灸或丸药是最方便的,但通常没有这个条件让人挑拣。   所以,对宫女太监们来说,若侥幸熬到了中晚年,身上基本也是小毛病不断,膝盖、胳膊等尤其容易出问题。   一方面,他们需要一直保持在主子面前得脸,保证自己的地位,证明自己“还能干活”,但另一方面,若是想要活得长久些,稍微休息休息、不再劳损消耗自己的身体,也是必要的。   莲心姑姑大略已经在其中寻到了平衡,纪芙薇也愿意给她一个方便。   目前,纪芙薇身边大小事情仍然是莲心姑姑管着,但她不用亲力亲为,在留下的数个宫女中也做了挑选,像那种三心二意的或是一心回宫的,就不能任用,但若是有愿意投于纪芙薇这门下的,她也能给个得脸的机会。   天冬便差不多是这么扒拉出来的。   “真好看。”天冬情不自禁道。   那么多贵女,尤其宫中不缺美人。便是陛下无心情爱,空置后宫,前前后后不肯死心的女人也不少。   且宫女也都是模样标致的,太丑的根本不会被选进宫里,打扮打扮,放在外头都是俏丽的小丫头。   再不说厉宗荒淫,哀宗更是荒诞、变.态,这两位父子皇帝皆是后宫男女美人众多,卯着劲儿生子还得不来皇嗣……   天冬也算是见得许许多多佳丽了,不少太妃也是“要想俏一身孝”的类型,但实话实说,光论这张面孔、这个气质,再说这份凄美感、濒临破碎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纪姑娘的。   她一捧心、一蹙眉,真是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给她摘下来好让她开心。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是有道理的。”   天冬呆呆地看着,心里想着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话。   镜中美人头戴小叶紫檀木的发簪,乌黑长发紧密地束起,又有偌大的成套珍珠头面,东珠色泽艳丽、圆润饱满,看着便是贵不可言。   远山含黛,眉目含情,一双秋水剪瞳天然几分欲说还休的风情,翘卷浓密的睫毛颤颤若蝶翼舒展,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一抿,笑容便更显得娇美了。   屋外的斜阳透过蜻蜓戏莲图案的窗纱映进来,在螺钿楠木的桌上印上漂亮的光斑,与贝母螺钿的天然折射的炫彩交相辉映。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来。   纪芙薇话未落下,便自觉地收了音儿。   天冬立马垂眸看着脚尖,不敢应声。   纪芙薇知道自己这心态似乎有些不对,可这全天下的人,唯独恩人一人能叫她安心。   她喝了几天的安神汤,却怎么也安定不了自己的心神,害怕着先前的血腥和死亡,又挂心着事情的结果和处理。   残昏烛天,暮空照水。*   晚霞绮丽,目不暇接。   又是一桌子的膳食,都是清淡口味的药膳。   府上的厨子是随了陛下的口味,习惯的便是各类素膳、淡食。   好在纪芙薇也是偏好蔬果,不嗜荤腥,大鱼大肉的酱、辣、咸口一贯用得谨慎。   如今这些,不论药膳还是其他菜肴,她都吃得惯,瞧着胃口也很好,总不会叫自己饿着肚子。   因为用料足实,不少里头还放着党参、白术、当归、何首乌一类补齐补血的好药,她慢慢养着,也不至于亏了身体。   “帖子?”纪芙薇擦完嘴后用撒了花瓣的水净手,哺食用完才听莲心姑姑回禀,“是前头书房送来给我的帖子?”   “正是。”她道,“是长安公主递来府上的帖子,指明了是给纪姑娘的。”   这下纪芙薇有些惊讶了。   她不知道这几日下来外头的传言变成了何种模样,但想来长安公主这个长公主平白无故的,也不会找到她。   莲心姑姑简单解释并给她分析了一番,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纪芙薇听了半天,大概知道照幽居并不是什么私密之处,至少比前儿巷尾院子要“公开”得多,都知道是皇帝在燕京的私宅,这段时日下来大家基本都知道这里住了个姑娘了,稍微一打探,就知道这边的是向家的二房寡妇纪姑娘。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打探到的。   但长安公主多少也是有几分圣眷,再加上留京多年,有一定的人手人脉在,这就寻了上来。   “那我……”   纪芙薇迟疑了,有心想拒绝,但又寻不到理由。   帖子里长安公主的言辞很客气,送上来的礼也算丰厚,萧晟煜已经安排人替她收下了。   纪芙薇脸皮薄,就觉得这时候再拒绝似乎不太好,而且长安公主是皇亲国戚、萧晟煜的皇姐,又是孔氏家妇,虽不是宗妇,却在各方面都显得身份卓然,综合下来,她拒绝的底气也不是很够。   “……”纪芙薇自己分析了一通,越发觉得自己应该见一见了。   莲心姑姑就在一边微笑,虽帮她分析,却并不会做她的主,替她拿主意。   最后纪芙薇咬咬牙:   “我总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便是陛下想把我再嫁出去或是给了旁的安排,那也要个一年半载的时日……我既不是在守孝中,那便没有道理为了避开人一直躲在府上不出门的。”   “见!”她一锤定音,“还是要见一见的,只是要劳烦莲心姑姑替我安排,最好到时候能在旁边指点我一二。”   纪芙薇身边没有嬷嬷替她掌事,指点她行为,但莲心姑姑足够优秀,毕竟是宫里出来又得他信赖。   她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了底。   “这是奴婢的荣幸。”莲心姑姑忙躬身应是。   事情落定,纪芙薇便将其落在了脑后。   许是宫里皇帝信佛,便是东太后谭氏什么不信,但宫人们还是多跟着也习惯念两句佛了。   她最近多了项新内容,便是跟着莲心姑姑等读佛经。   她不认字,也看不懂萧晟煜那些梵语佛经,只是从最简单的开始,用最朴素的方式,死记硬背,多读多练,开始一句句、一段段、一卷卷地通读佛经。   听说这也是“课业”之一,她倒没正儿八经开始,只是念多了那些似乎很有节奏感、韵律感的陌生字词,她偶尔便忍不住跟着去想象萧晟煜念佛时候的模样,在脑海里构思他的声音如何清冷又俊气地转动佛珠并说着佛偈。   这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好像在跟读佛经中,得到了奇怪的净化,心似乎就能平静下来。   “没来?”纪芙薇放了陌生的经书抬头。   “陛下事情多,前儿休沐都没休,想是之前的事情分外难办。”天冬忍不住安慰她。   纪芙薇叹了一声。   “那便歇着吧。”   晚上,河倾月落之时,纪芙薇迷迷糊糊又醒来一次。   梦里惊魂还未散去,她坐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口渴,才动作,就见守夜的莲心姑姑也察觉了,听得了声儿问她。   “纪姑娘可是要伺候?”   “我喝些茶。”   “晚上喝茶睡不安实。”莲心姑姑道,“正好一直温着热牛乳,去了腥的,姑娘用半碗可好?”   纪芙薇这就知道她是早早准备好了,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功夫,莲心姑姑待她是十分用心的。   这几个晚上,几乎夜夜如此。   “叫你们费心了。”   纪芙薇叹了一声。   还有个半个月功夫,就该到七月立秋了。   这段时间正是闷热难熬的时候,纪芙薇喝完牛乳,便觉得自己又出了薄汗,也不敢令夜风吹,她身子虚,怕受不住叫邪气入侵。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细碎的声响。   屋子里灯火留得暗,只有纪芙薇近前放了烛台,她勉强看得清近处,却摸不透远处的黝黑,黑洞洞的让人分外害怕。   “你去瞧瞧?是什么声响?”   纪芙薇心跳得快了些。   不多时功夫,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她只模糊地看出窗前映出的高大身影,却半点不觉得恐惧。   作者有话说:   天冬:一种药材。   槐序:夏天别称。   残昏烛天,暮空照水:落日的余晖照耀天空。出处(日)德富芦花的《晚秋佳日》。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   推推我新想的仙侠预收《模拟人生修仙中》5402091   文案:   你点开了“人生模拟器(测试版)”界面,随机了各项属性,并愉快地开启模拟。   【0岁,你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   【1岁,你自幼体弱,经常生病。】   ……   【8岁,你的祖父上山,意外采到了一颗发光的果子给你吃下,你为此上吐下泻了三天。】   【9岁,你为了救一条小青虫掉下阴水潭,重病在床,错过了村子里的大事。】   ……   【15岁,你有一点不甘心,想去外面找找机会,结果被镇上的纨绔子弟看上,要抓你去做小妾。】   【16岁,你誓死不从,自缢而死。】   你死了。   享年16岁。   眼前屏幕一黑,随后你失去了意识。   “我居然真的死了,草(一种植物)!”   *   闭眼睁眼,尧瑶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发现自己成了亲手随机出来的人物。   让她穿越的模拟器变成了金手指,改头换面为“人生模拟器(修仙测试版)”。   不管是修炼、闭关还是秘境,先模拟个十次八次!   可能的情况记在脑海,修炼的经验直接叠加……据说危机四伏、机缘难寻的修仙都变得简单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尧瑶再度进行模拟。   ……   【150岁,你嫁给了玉寒仙尊。】   重来。   ……   【150岁,你答应了玉寒仙尊的求娶。】   再来。   ……   【150岁,你与玉寒仙尊举行合籍大典。】   最后一次。   ……   【149岁,你企图逃婚。】   【150岁,你被玉寒仙尊抓了回去,关在了小黑屋里。】   尧瑶:草,他谁啊?!   某人:(小青龙摇尾巴) 第26章   “陛下……”纪芙薇下意识轻唤了一声, 柔软的声音里透着股分明的试探,好像伸出来的猫爪子,瞧着爪儿尖尖, 但捏起来只有软软的肉垫和摸着绒绒可爱的长毛。   “欸,”萧晟煜声音微顿,随后平静地回她, “朕在。”   纪芙薇便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方才激动的心跳平复了些,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脑海里想到他正站在外头廊下、对着她房间的窗户, 静静地听她说话,温和地与她随意地聊了那么两句——   她的心跳好像重新变快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听着那股声音,感受着那份震颤,慌里慌张地担心自己是不是吹风吹到生病,才让自己的心好像失了控制。   “陛下。”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嗯。”他依然回应了她。   “您……”   “嗯?”   千言万语, 纪芙薇又说不上来了。   她眨眨眼睛,只觉得为了看清楚他模糊的影子而努力睁开、拼命辨认的双目微微干涩, 睁眼闭眼,泪水便湿盈了眼眶。   她不想叫他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晚了。   “都是月落的时候了。”她往窗台的地方走了小步, 离他的影子又近了些, 随后小声地对他嘱咐。   “这么晚了,您就不该出宫, 歇在皇宫里……”   “我是没来得及回。”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的笑, 轻轻地和她道, “白天事情多,我往永平府跑了一趟来回,花费了些时间。”   “啊!”纪芙薇吓了一跳。   便是她这等所知不多的女子,也晓得燕京的很大部分守备力量是安排在永平府的。   在燕京下属的八个府城里头,永平不算是最繁荣的,论领头是顺天府,论耕作是保定府,论工匠技艺是顺德府,论车马交通是河间府。   唯独永平府,军政十二卫所,两所都在永平府设置了地方,锦衣卫的人马在,守卫燕京的兵营的人手也在。   “不是大问题,不怕。”   萧晟煜温声说着,语气柔和。   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极平淡又冷静的模样,一如之前,呈现出一种极其矛盾的冷酷。   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不论如何情况都能够应对,强大到无可阻挡,谋算到无懈可击,是属于他这位统治大燕多年的皇帝的成竹在胸。   纪芙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关心了几句,确定他没有遭遇危险后,方松了口气。   “那您更该好好休息了。不必过来与我说话的,白浪费了您的精神。”   “是吗?”萧晟煜对此不置可否。   晨雾将散未散,露水挂在草叶尖上。   槐序时节的清早来得很快,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时,蝉鸣声就已经渐渐升起,随后是鸟鸣,花香弥散,水汽中多了几分香甜。   纪芙薇自金锦鲤银莲图案的床榻上撑起身子,只觉得头还有些晕乎,但困意已然不再。   回神之后,她几乎要以为昨晚是她一场灿烂又虚假的梦。   “我……”   “纪姑娘,怎么了?”   “昨天……”   “昨儿怎么?”   “昨晚上……”   “嗯?”   纪芙薇吞吞吐吐,天冬也耐心,替她整理衣衫又伺候她洗漱,前后也不见半分焦急。   她方慢慢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舒缓了不少,眉眼舒展开来,温声低语道。   “陛下在吗?”   “在的。”   若是其他人询问圣上的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的,尤其才出了行刺的事情,唯恐泄露了帝踪惹来麻烦。   但纪芙薇却有些不同,宅子里伺候的内侍们都要习惯了。   “姑娘可是要去面见陛下?”   “……”纪芙薇一张嘴就想答应,可话还没说出口,想到昨晚他很晚才回来,说不定还在休息当中,她便摇摇头。   “不了,若是陛下召见,再去也是成的。”   纪芙薇小声地道。   “姑娘今天可有安排?”天冬替她打理日程,一样样事情,要紧的交给莲心姑姑,不太重要的比如一会儿纪芙薇去看种子又去花坛种菜,那就有天冬来负责。   “有的。”纪芙薇点点头。   “等会先去挑拣种子,我看之前发出来的黄豆都冒尖了,长出的豆芽有指节长,水似乎也有些浑浊了,今天要先给换个水,另一批新种的纱布能揭开了,育种长苗的也是。”   “另外便是地里的,松土浇水,都是日程了。”   因为土地肥沃,土质绝佳,还都是上等的用过肥养过地之后的精良土,所以纪芙薇种着不用考虑施肥的问题,至少现在发芽和移栽阶段不需要操心。   如果真的要施肥,畜肥是不用考虑了,又脏又臭,味道太大,在院子里搞这个根本没法住人,纪芙薇也不忍心糟蹋萧晟煜的宅子,但是用其他的法子譬如蛋壳敲碎磨粉、草木灰杀虫,或是直接找花农匠人等要草木腐烂之后养出来的肥甚至直接让他们代劳,都是可以的。   她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萧晟煜便已经起来了。   “很认真啊……”   萧晟煜感慨一声,李顺恭敬地候在一边,知道陛下不需要他接话。   “朕都有些想跟着一起侍弄了。”   萧晟煜当年在寺院时,也是自己亲手种菜务农,并没有格外享受身为皇子的优待,他也并不稀罕做特例,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些,并且从劳动中享受满足感,放低自己的欲望,修行自己的功德课业。   纪芙薇抬头时,就看见站在院子里没吭声的恩人了。   “您来了?!”   她一双眼睛都亮了,抬头才发觉该到了平常起来的时候了。   不知不觉,就忙过了这么久,可看着这划分得规规整整,每一粒种子都是她亲手挑选培育的地方,她就觉得格外满足。   浅淡的眸子里盛着瑰丽的朝阳,金灿灿的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美丽。   她脸上略有些薄汗,有几缕发丝不太听话地坠在一边,鬓发都浸了汗珠,贴着白皙如玉的肌肤,整个人都笼罩在金红色的光下,朦胧又绚烂。   萧晟煜的视线划过她言笑晏晏的面颊,不自然地瞥见了她修长纤细的脖颈,漂亮的线条弧度叫人移不开眼,沿着脖颈往下,便是——   他强行移开了视线。   刚好,目光落在了院子里正厅才布置好的新盆栽上。   女眷的院子里怎能没有花?   就好比男主人院子里定有竹子一样。   纪芙薇的院子廊下、阶边,都放了时应盛开的鲜花,其他地方都是熟悉的山茶与芍药。   偏萧晟煜看到的那台阶旁,放的是一大片的怒放中的合欢花。   这大略是最后一批了。   他心想着,看着微风吹拂而过,朵朵合欢招摇着摆动。   “一起用膳吗?”   “好。”   纪芙薇一口应下,上了桌才知道,今天这顿,准备的是乌斯藏的美食,属于是特色食物。   萧晟煜倒了一杯青稞酒在手边,瞧着清冽,又有一股淡而特别的酒香。   桌上一碟肉干,牛肉羊肉的都有,皆做得细长小条,嚼起来很有韧劲,下酒正好。   除此之外,青稞晒干炒熟磨粉后,在里头混了豌豆粉做的青稞糌粑搭配旁边小碗里的酥油,拌着一起吃格外喷香,太干则有酥油茶配着。   纪芙薇自然不会碰酒,她还在养身体当中,若是太医知道她喝了酒,铁定要发脾气,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探太医的火气。   捡了两块糌粑蘸裹了点酥油,入口是极其特别的香气,有点干,但有酥油茶在吃着正好。   旁边又有一精致的瓷碟,放的是做得精致又撒了花瓣沫的羊奶糕子和用奶渣子做的奶块,再有一碟干果和一碟坚果放在一旁,全做点心的搭头。   两种酸奶.子“达雪”与“俄雪”放在另一边上,想吃自己取用即可。   萧晟煜还特地让人弄了煮牛奶时候才有的奶皮子,单独盛了碗出来给她。   “这叫‘比玛’,”他道,“藏语的说法,喜欢就吃,吃不惯就放在一边儿。”   “是奶皮呀?!”纪芙薇惊喜,“我喜欢在这个,多谢您。”   “嗯,喜欢就好。”萧晟煜点点头,“不枉他们费心来准备这个,能得主子喜欢就该赏。”   “那也是您开了口,您偏爱我,才让宫人们花心思来准备呀。”   纪芙薇温声说着,面上满是柔和的笑意,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猫眼儿一瞟就令人失了魂。   萧晟煜视线扫过那双猫眼儿与粉嫩红唇,最后垂眸,慢慢喝了口青稞酒。   吃完了这顿肉,按着习惯,萧晟煜便要开始每个季度的“斋戒”,三到五天不等,这期间一律素食,不沾酒肉,每日焚香沐浴,戒玩乐喜奢,当然更没有男女之事所为了。   原本是每个月一次的,但大臣发对,宫里娘娘们也反对。   萧晟煜的生母、东太后谭氏素来不喜欢这些,别说是儿子念佛,就是她丈夫信道她也不是很满意,当年若不是没有办法,任凭慧智大师说得再好,她也不会把儿子送去大慈安寺。   另一位西太后张氏,算亲缘辈分上是萧晟煜的大嫂,作为肃宗为长子厉宗定下的儿媳妇,她同样也不信佛。   她私下信道,但并不迷信,对曾经妖言蛊惑丈夫厉宗和儿子哀宗的邪魔妖道也很是不满。哪怕她信道,也曾公开表示过对当时很得帝心的“大道长”、“大国师”的不赞成,甚至多次反对一些祭祀和炼丹行为,以至于受了厉宗的惩罚。   让她去支持自己的小叔子、当今圣上萧晟煜在皇宫里吃斋念佛,每月斋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宫里辈分最高的两位都如此了,自然萧晟煜也就不好再坚持。   他虽然名义上是每三个月一次,地点挪到了宫外私宅处,但实际上一季度基本都有至少两次,每次都是卡足了五日的时间。   外头没那么多人管着,大臣御史也看不到他家里头,加上作为皇帝萧晟煜的表现很好,他做得已经相当克制,并不奢侈劳动,反而自行削弱物欲,减少开支,自己关起门来折腾,十年如一日,所以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便又轮到了萧晟煜做这清修甚至说苦修的课业的时候了。   纪芙薇还不知道这一点,她心里纳罕,揣测是乌斯藏的俄力思军民元帅府送了东西进京来做孝敬,官员里头这事情并不少见。   便是纪芙薇生父纪老爷一个没实官在身又不肯落到地方去熬资历做实事的人,也经常会琢磨这些,纪芙薇还在家时就偷偷听到他嘀咕,意思想送些东西“献”给皇帝做讨好。   当今圣上已经是不太吃这套的人,但耐不住底下人还是会送,不过揣度着圣意,他们已经不会送特别铺张浪费的奢侈之物了,当然也不可能随便的便宜货就献给皇帝。   只是献宝物也是需要理由的,常规的像是应季的当地特色之物是最常见的,这种能随着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一道,上头基本不会拒绝,都会收下,如果是培育出了什么新品种或是当年产量出众的报喜折,那就效果更好了。   其他便要凑凑时间了,像是皇帝的寿辰千秋,过年时节,就是比较好的时候。   像今年,很巧的,太后过大寿,宫里早给了信儿出来要大办,于是地方动作起来,除了正儿八经的寿礼,其他东西也能套个名头一起送过来。   纪芙薇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那实在是她看多了一事无成的纪老爷拖着他夫人,绞尽心思地寻路子讨好上头。   宣平侯府纪家是外头看着光鲜,内里已经不成了,她虽然不讨喜,但也不起眼,在纪家听了一嘴儿的小话。   就她所知,每次纪老爷这么一开口,都能哄得纪夫人纪唐氏开了库房,好几次甚至用的是她的私库嫁妆。   所有花费就为了给纪老爷筹谋安排一个足够让皇帝满意的东西。   现在纪芙薇知道了,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法子讨好皇帝谋官,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的恩人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到了下午,递了拜帖来的长安公主就到了。   今儿长安公主换了身朴素了不少的衣裙,这是相对于之前那套珠光宝气的衣裙和妆面来说的。   她精气神好,珠圆玉润,看着便是极有福气的样子,不笑时候还有几分严肃,可只要一笑起来,那就好比是牡丹花开,自然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几分亲切。   长安公主虽然没有牡丹的天香国色,但保养得宜、气质过人,自是容色不差,别有一番韵味。   “纪姑娘,可算是正经能见了。”   她笑起来是真的好看,纪芙薇形容不上来,但总归是十分标准,人前绝对讨喜。   “本宫虽是长安公主,自小叫人夸着,父皇、皇兄、陛下等皆没少赞叹,可摸着良心,本宫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般好的颜色和气质。”她笑呵呵地握住纪芙薇的手,“真是个俏丽的人儿。”   和纪芙薇亲切又热络地招呼完,她还不忘与立在一旁的莲心姑姑说话,言语中颇有几分熟稔,还提及了莲心姑姑当年伺候在东太后身边的旧事,却也不至于冷落了纪芙薇去。   虽凭她的本事能很容易做到——纪芙薇一眼就能分辨,她就是这样明艳又自信的公主,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也是少女那般——但她依然没有做那主导话语权的人,反而是给表现生涩甚至有些不习惯的纪芙薇留了余地。   纪芙薇原还担心着,结果她很快就发现,对人精来说,想把聊天的场子热起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纪芙薇担心的那些“有所图谋”都没有发生。   长安公主待她像是对晚辈,但其中又有一两分的尊重,至少没有真的把她看成晚辈,也没有瞧不起她的身份或如何的,哪怕她透露出已经得知她向二夫人的身份也不见成见。   纪芙薇觉得长安公主像是个热情又亲切的大姐姐,虽然年纪相差有些大,她都是她侄孙女的同龄人了,但相处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哎,这怎么成呢!”长安公主笑叹,“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不参加宴会呢?”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可不能真叫你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寻了他那般的性子,也做个清心寡欲的小尼姑吧。”   纪芙薇含蓄地笑笑,主动描补,并表示:   “可我本就是寡妇身份,哪里能出去寻欢作乐呢?”   “这话可说不得。”长安公主忙道,“咱们去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宴会,只有男人才会去那等秦楼楚馆之地狎妓玩童……”   “本宫好歹是孔氏的夫人,若是带头胡闹了,还不怕天下的儒生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我淹了?!”   长安公主的口才着实了得,有她作保,至少纪芙薇出去不用怕遭人口舌,最要紧的是她能带她去参加的宴会,级别一定不低,甚至可能是纪家求都求不来的。   一边莲心姑姑不着痕迹地与她点头又摇头,纪芙薇将人一直送到了院子外,才勉强给了个留有余地的回答。   “那劳烦公主着人与我送个帖子?我若得空,一定前来。”   “好好好。”   纪芙薇却有几分被她说动,她又不是天生木楞喜静的人,偶尔也会想要些热闹,前儿出门最后不太美妙,但之前逛街的愉快足够她回味到了现在。   厅堂前台阶旁的盆栽夜合花树开了。   玉白色的花朵,才是花苞时看着不大,但盛放以后别有一番热闹气象,香味芬芳馥郁,花朵玲珑窈窕。   旁边花坛里晚合欢花红丝飘摇招展,花尖红粉,丝丝絮絮,花朵摇曳,花丝宛若拂风,极尽缠绵美好。   萱草蔓长,映衬着一旁红丝拂的娇艳与迷人,满是仲夏的气息。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后头,莲心姑姑才与她解释。   “姑娘若是不放心,派人去陛下那儿问个信儿?”   纪芙薇立马照办,李顺过来跑来传话,还带上了一套粉钻的头面。   “陛下要奴才回您,纪姑娘自安心去,旁的不用多担心。”   纪芙薇这就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准备起来,天冬帮着她梳洗打扮,一套套试到时候要穿的衣服。   好不容易落定下来,刚换好了衣裳,她赶去见萧晟煜,不想他也才换了一身偏衫法衣,是他这个皇子、皇帝居士才能有的特制衣装。   萧晟煜容色肃穆平和,嘴角带了点笑意,却又没有浸入眼底。   好像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慈悲却又难于触及。   不知怎的,原本念着能出去参加宴会的喜悦,一下子便沉到了谷底。   作者有话说:   明朝时候西藏叫乌斯藏。宣德三年(1428年)后,俄力思军民元帅府统治西藏西部和拉达克。   夜合花:又名夜香木兰、合欢花。木兰科木兰属植物,花期全年,夏季最盛。同时也是个词牌名,唐韦应物诗“夜合花开香满庭”,调名取此。   合欢花:又名绒花树、马缨花。蔷薇目豆科植物,花期6-7月,果期8-10月。唐温庭筠《菩萨蛮·雨晴夜合玲珑日》有句“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里的红丝(拂)指的是这个。   偏衫:一种从天竺“僧祇支”传入中国后,随中国观念而改成的僧尼服饰。   *   感谢投雷灌溉的甜心们! 第27章   纪芙薇坐在马车上, 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又动听。   四匹汗血宝马拉的车架很是稳当,车上做了防震处理, 达不到宫廷御用的规制,但坐在上头的感觉是极好的。   外头瞧着没有什么特别,但坐进去就知道, 里头空间比想象中的要大,从桌椅布置到铺设的毡毯, 再有布置的小吃与茶水,一应皆做到了能达到的最好。   座椅等都铺上了垫子, 怕热又在上加了夏天的凉席,坐在地上凑着矮几也行,搬出椅子来再抬高桌子也行。   因为一身衣裙,纪芙薇在天冬与连翘两个宫廷出身的婢女的帮助下,顺利地散开裙摆,以标准的安坐姿势跪坐在马车内,两人侍奉着她。   纪芙薇今天穿了身祥云暗纹的蜀锦茈藐色百褶裙, 上面是白鹭衔枝迎风腾云飞舞的图案,上身则是苕荣色窄绣圆领小衣, 外罩一件稳重又精致的苏绣云锦比甲,蚕丝彩线绣的芙蓉半开着。   全套的衣裳用院子里摘下的芍药花瓣做的香薰处理过,香味淡而优雅, 清幽中透着股怡然, 颇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感觉。   随着车马的稳当行驶,纪芙薇头上的步摇流苏自然地晃动, 额前梳簪坠下的流苏相应地摆动, 交相呼应。   细看去, 再头顶用来固定发髻的白玉篦玉质卓然,镶嵌在金石之上,纹样精细,金玉交织,贵气逼人。   虽然是出行,但她脸上笑意并不浓重,仍是含蓄娇美的模样,天然带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哀愁,唯独笑起来便好似天光放晴、百花初绽。   一双眼睛尤其勾人,眼尾贴了金箔花钿,细看去是做得极精致的山茶,愈发迷媚旖旎,确是霁月光风的倾城美人。   “姑娘可是想着莲心姑姑,才不开心?”   相处久了,内侍们基本都琢磨出她的性情了,纪芙薇不是心思深沉复杂之人,虽然素日情感波动等不算很大,除了在陛下面前,绝大部分时候她都相对内敛,但这并不是没有情绪,仔细观察就能瞧见同样是柔婉微笑,有时候便是心有焦虑而眉心微蹙,有时候便是真的含蓄而笑,姣好自然。   “莲心姑姑身体不适,我自不会勉强姑姑与我出行,”纪芙薇温言柔声道,“有你们在我身边,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天冬与连翘脸上皆露出了些真切的笑。   天冬与纪芙薇更熟悉一些,已经基本熟悉了她所有的习惯,伺候得也很到位,胆子也更大一些,敢和她搭话,偶尔玩笑两句。   方才主动关切的便是她。   连翘是莲心姑姑考核之后挑选出来的,这回先给了她一个机会随同出行,也算是提拔。她在妆面、发髻和服饰上有所特长,算得上手巧心灵,但别的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优势,最要紧的是连翘野心不大。   这样的宫女不太适合留在宫里,至少不适合留在皇帝萧晟煜的干清宫里,毕竟陛下身边有一群小太监们抢着伺候呢,轮不到她去施展。   连翘本身也没有这方面的欲望,虽然想出息,但没有不择手段拼命上爬的志向和野望。   她的能力与特长在伺候女主子这,但宫里只有太妃太后们,已经用不上这些年轻花哨的打扮本事了。   连翘原以为没有可能、没有指望了,就这么一天天干完分内事情踏实过了,不想她反而突出了起来,就这样被莲心姑姑看在眼里,拨到了纪芙薇的身边伺候。   虽然不知道纪姑娘未来的着落在哪里,但不论是跟了皇帝,还是留在宫外单独过,亦或者是被安排着再嫁,对连翘来说都是能接受的选择。   都知道留在宫里能有大造化,但这福气不是那么好得的,连翘觉得就现在留在照幽居,伺候伺候纪姑娘也挺好,省事费心,不用勾心斗角费尽心机,最要紧的是相对自由,活儿也轻松。   这两个成了纪芙薇身边目前头等鼎力的大丫鬟,另外又有四个婢女随行,坐在后头一辆马车上,顺便还守着贺礼、备用的衣裙等行李。   一人出行,六婢女侍奉跟随,这个排场是相当可以了。   莲心姑姑也是仔细考量之后才拿定了主意,如果不是她突染风寒,不适合照顾主子,她一人带着四个婢女伺候纪芙薇便差不多了。   三公五侯基本都带着不小的排场,三公为其中之最,文武相比,又以武官之架势更为外露。   虽然纪芙薇不受宠、处境也艰难,但在外头人眼里,她到底是从五侯之末流宣平侯府纪家嫁到了武国公府向家,最要紧的是她如今跟在陛下身边,萧晟煜没有明确给出说法,照幽居府上斟酌的是循着养女或者公主、郡主的级别来。   今天宴会,纪芙薇又是从长安公主那边得来的请柬。   公主里头,肃宗那一辈的老公主们、大长公主几乎已经不出现了,长安长公主作为皇姊,算是余下公主里的头一个。   好歹,纪芙薇这首次亮相不能漏了怯,叫人真以为她是个小可怜了去。   “姑娘再用块点心。”天冬提醒,“茶水不好多用,待会见了主人家怕是要说上一会儿,姑娘是头一次出来,旁人要问的多,可不能饿着肚子。”   纪芙薇点点头。   但她忧心的其实不是莲心姑姑,而是离开时见着的恩人。   法衣不是寻常僧侣能穿上的,但皇帝自然有所不同。   哪怕他至今没有剃度出家,萧晟煜在佛门,尤其是在大慈安寺,一直都是有自个儿的房间,给他留着位置的。   纪芙薇也是意识到萧晟煜在循着佛家的部分习惯很认真地在进行斋戒才反应过来,慢慢地更多地了解到这些事情。   此前虽然有所意识,但没有一次比现在的感觉还要分明。   他穿着那身衣裳,给人感觉太遥远了。   萧晟煜之前曾答应会来送她,叫她安心随着长安公主在外头玩耍,好好享受宴会,又说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尤其不用害怕旁人对她“别有所图”,一切都有他在,麻烦他能解决,事情他能兜着,安危有他护着。   上马车前,纪芙薇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遥遥望着这儿的萧晟煜。   他原本一直呆在自己的院子,两餐从简,日常读书念经,做着他的每日、每旬、每月的课业,不会外出。   最后能得他看一眼,他也未曾食言,纪芙薇是很高兴的。   可瞧着他远远地立着,戴着佛珠,手上捻转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平静无波,见她看来还会微微含笑地与她点头——   纪芙薇却怎么都不得劲。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当时他的样子有点像是她偷偷瞧见的,纪夫人送宝贝儿子去前院学堂时候的模样,但又很有些微妙的不同。   这世间的“送别”有很多种,纪芙薇只见过寥寥几种,匮乏的语言能力和微薄的人生经历让她无法准确描述。   但总归,她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   有那么一瞬间,叫他那眼神一看,对上他含笑又温柔的神色,纪芙薇甚至想要冲下马车,说一句“我不想出门了”。   可她的胆子太小,念头还没萌芽,兴许就是在心里头撒了颗种子,她就已经不敢吭声了。   纪芙薇哪里敢这样戏弄周围人?   她又如何会想要做言而无信、令旁人都感到为难的人呢?   更何况,这似乎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纪芙薇自己都解释不上来,说不清楚这件事情,更觉得自己的脾气来得古怪,她凭什么这么任性?   她是绝不会怪罪他的!   她也做不出恩将仇报、让恩人为难的事情。   于是一路上,纪芙薇一直都在和自己生气。   想着糟糕又侥幸得到恩人帮助的自己,想到见着恩人那般模样便心绪微动的自己,想着他的表情、他的神态、他种种行为……   纪芙薇便只能强做出勉强的笑容来了。   宴会不是长安公主举办的,但她手上有几张帖子,给纪芙薇一张完全不算什么事情。   “今儿是林家的宴会,迎客的是林家大房的二儿媳,家里排四房。”   天冬去递了帖子,连翘蹲跪下来替她整理裙摆。辛夷在纪芙薇耳边提醒她,这个工作原是要莲心姑姑来的,但如今情况特殊。   辛夷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为官的父亲给家族带来了灾祸,在厉宗时候获罪。   她作为有几分出色的嫡女,侥幸得了西太后一句恩典,被充入宫中为婢。流放、砍头的男丁不说,像她那些庶姐妹,都是直接成了官妓,日子难过得很。   像辛夷这样背景的宫女,即使被掖庭调.教出来,宫里主子用着也不一定放心,至少有些心眼儿又多又小的就不乐意。   她倒是不再坚持傲气,也能吃苦肯低头,只是没有施为的空间。   辛夷还有心照拂还在外头的姊妹,虽然这种罪臣之后的官妓不好赎身,可如果留在外头,她支持她们些银两,找大夫来给她们看病,甚至想法子寻人来包了她的姊妹也好少受些罪,还是有可能的。   “林四夫人喜欢美人,身边伺候的没有貌丑的,她丈夫是宫里太妃娘娘的嫡亲侄子。”   得益于特殊的背景,辛夷对燕京里头上了年纪的夫人们都有印象。   纪芙薇当下便想起来了。   肃宗后宫里有两位林氏妃嫔,一位大林氏先入宫,生下了庶长子厉宗萧晟灼,但她其实是林家的二房女。   二房得了个皇长子外孙,还没抖起来,大林氏就病故了,一房写不出两个林字,于是作为族长一支的长房也往宫里头送了个妃嫔,就是后来的宁妃小林氏,主要便是为了照顾皇长子。   厉宗登基之后,正儿八经的嫡母、东太后谭氏还稳稳当当地活着,他对自己的生母大林氏便是有心加封也无法,最后只给追谥了个太妃的名头。   如今,小林氏还好好地在宫里头呆着,跟在东太后和贵太妃的后面,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宁太妃。   只是一直有传言,林家二房颇为不甘,毕竟血缘上是厉宗的外祖、哀宗之曾外祖。   林家至今没有分家瞧着也不似一般。   这位四夫人一见纪芙薇便眼前一亮,耳边有人低语两句,她当下挂了热情的笑。   “长安公主才念着呢,说纪姑娘要来,叫我一定仔细照顾着。”她拉住纪芙薇的手,“你别介,今儿人忙事多,待我门口迎完了客人是定要与你好好说话的。”   纪芙薇微笑着表示答谢,她又拍拍她手,小声地告诉她:“进门左拐,更衣室专门候着贵人,长安毕竟是客,不好与我一道迎在门口,你且一进去就能瞧见,她早等着了。”   “这怎么好意思……”   “既是她说了要带你,这点儿功夫又不妨事。”林四夫人就笑,“若我能得此机会,别说是一盏茶功夫,就是从早到晚,我都等的。”   林四夫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瞧着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场面话说得漂漂亮亮,见人便是笑脸迎客,自是十分热闹。   不管是如何的客人,都能得到她妥帖周到的照顾,无怪乎林家安排她在门口迎接女眷。   能迎客就代表能插手管理部分家中庶务。   不管掌家权有多少,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厉害人。   “林家的院子可真不小……”纪芙薇小声感慨一句,前头领路的小丫鬟都没听见。   旁边的辛夷抓紧时间给她恶补林家及方才打探来的来宾情况。   勋贵人家,清流官宦,皇亲国戚……燕京里头随便一个路人都可能身份不凡,往上数一数,祖宗更是功绩了得。   但这么多人,即使同是在朝堂为官的,哪怕上下朝日日见面,也不是所有人都互相熟悉,更不会在每次宴会时都邀请大量的人员。   有些是能够说话的真心朋友,有些是政见相合的同僚,还有可能是面子情谊的半陌生人,或者是不得不宴请讨好的上峰。   圈子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关系自然也有其复杂所在。   “林家原是普通朝臣,当时林大人才是从五品鸿胪少卿。”辛夷嘴皮子飞快,音量得宜又吐字清楚,叫人听得十分明白,“是先帝厉宗使了劲儿,给生母娘家添了几分色。”   “到如今,林家虽比不得旁的譬如谭家、高家那等厉害的皇亲功勋人家,也是皇亲国戚里的中流。今儿这宴会,赏的是御赐的睡莲,厉宗时候恩赐下的,来客里最尊贵的基本都是‘外戚’,但特别厉害的皇亲是没有到场,皇室也没有人来。”   这个“特别厉害”,指的自然是嫡系,也就是几位太后或皇后的娘家关系人,再不然就是肃宗的高贵妃、如今的贵太妃的娘家人、武将功臣,最次便是宫里仅有的几个未成年皇子的生母娘家人。   厉宗留了一个庶子——其他年纪稍大的都被哀宗搞垮了,但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庶子生母低微,勉强算养在嫡母西太后的膝下,哀宗也有个庶出遗腹子,生母不显,皇子没有随李皇后去礼佛,一直养在宫里,但他生母娘家一贯低调。   “余下的便是一些文臣之后,虽说不上是清流,但自有其分量,也不是顶顶厉害的,没有阁老之后。另有一批是皇商人家,源于林家二房一直在暗地里做一些生意,说是不与民争利,但是……”   辛夷没有说透,但纪芙薇已经明白了。   “倒是正好。”纪芙薇小声地道。   辛夷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这话她一个婢女不能说,但纪芙薇的评价是恰当的。   纪芙薇寡妇的身份略有些特殊,称不上十足的武国公勋贵家的夫人,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是个勋贵女眷,侯府家唯一的嫡小姐。   和这群一样是“不上不下”的,倒是正好相合。   “可算来了。”长安公主果然等候多时。   她今天穿了件色彩明艳又繁重的裙子,潋滟芳华,很是贵气。   只是在纪芙薇面前,她没有拿捏一点长公主的架势,反而颇为亲热。   长安公主拉着她的手,热络地和纪芙薇交流了好一会。   最后,她告诉她,要给她介绍宣德侯府郑家的小姑娘认识,两个年纪差不多,刚好可以结伴。   长安公主与宣德侯府的郑三夫人是好友,今儿她带了女儿过来,是来宾里不多的实打实的勋贵。   纪芙薇按着莲心姑姑之前教导的,做着所有能糊弄人的举动。   不接茬,不点头,偶尔提出两个问题,做出好像是赞成的神色,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允诺。   纪芙薇装样的水平十分蹩脚,但长安公主竟然也没有看出来般地继续和她说话。   好一会后,听得有人来请她过去,长安公主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是什么意思呢?”纪芙薇面露困惑,趁着屋子里伺候更衣的时候没有旁人,小声地问。   辛夷犹豫了一下。   和连翘、天冬不同,她身份敏感,虽然能力可以,但安排的时候依然当不得头等一批的,如果她不表现出优秀之处,怕是一直会被莲心姑姑压在二流婢女里面。   “这是奴婢的猜测,”她小声道,“纪姑娘就当听个响儿?”   “说吧,我恕你无罪。”   经莲心姑姑教导许久,纪芙薇也能明白有些规矩和门道了。   “外头都传,前儿行刺的事情与汾阳一地的动乱有关。汾阳的洪总督被陛下在非任期结束内召回来,正是有问罪之意,这其中具体的门道外面是打探不来的,奴婢就是想知道也没有法子——兴许纪姑娘与陛下试探一二才能得个结果。”   纪芙薇讶然,她发觉留在自己身边对这些宫女来说,真的可能是屈才了。   但萧晟煜斋戒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他一直躲到了今天,一点没提外头的事情,纪芙薇也没主动问过,自然不知道已经传成了这样。   “现如今的情况……”辛夷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洪家怕是要不好了,但作为汾阳一地名义上的最高级别的郡王汾阳王在其中必然有失察、失职之处。奴婢不知内情,不敢置喙行刺之事是否与汾阳王有关,但一向与汾阳王关系绝佳的长安公主的动静是极迅速的。”   纪芙薇想了半天不能理解。   如果长安公主或是自己想法,或是代表了孔家,真的投靠了汾阳王——毕竟当今无子嗣,眼下年岁上来,群臣心里有想法的还不少——那长安公主为什么又要来与她交好?   “我有哪里值得讨好的?”她更为困惑。   “您代表的是陛下这边啊。”辛夷小声地提醒她,“长安公主这是没法和陛下热络起来,才转了法子寻女眷来,只是陛下后宫空置,宫里头哪个太后都不会赞成她的想法,甚至东太后还可能动怒——宫里是太后娘娘的‘天下’,没有长安公主一个外嫁妇施与的余地的。”   “所以……出了个我之后,长安公主便以为我是……”纪芙薇眉头皱着,“她以为我是……陛下的……”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纪芙薇表情万分纠结。   “外头不知您与陛下的相处,有些小人之心的,自然会以为……”辛夷以为她不乐意,不高兴了,忙安慰她,“您与陛下是清白的,奴婢们都知道的。”   纪芙薇眉眼舒展了,但这只是她控制了自己的神色。   内里,她一点儿都没有被安慰到。   反而有种怪怪的小郁闷。   似有似无的,好像很分明地存在,但又好像只是过眼云烟。   “可这又如何呢?”纪芙薇转了话题,继续前面的内容,“长安公主这时候再来表忠心……当初为何不避嫌呢?一般藩王之间都不会互相联络,公主既留在燕京,好似眼睛似的,陛下又没有子嗣,她就更应该与到封地去了的汾阳王保持一定距离……”   事关萧晟煜的安危和他的统治,纪芙薇那么信赖又那么崇拜他,很难平静对待。   不如说,她在此事上就是偏心的,说话也不自觉就带了刺:   “外头人都知道长安公主与汾阳王共同为太后安排了寿灯,燕京北市的热闹是长安公主一手负责的,费心费力……陛下也是去看这灯的时候,暴露了行踪,叫歹人盯上……”   说到这里,纪芙薇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是她不好,没有料想到。   此时她便完全忘了,萧晟煜对此是早有谋划,这是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没有什么意料之外,没有危及他性命的可能。   但她只能想着他的安危——   一关切,心便乱了。   “长安公主借此机会,讨好您的也是讨好陛下,用这个法子来向陛下表明态度。”   “可这不是‘墙头草’吗?”   “正是瞧着两边投注,样子虽难看了些,但也不更能够显得长安公主在此事中的无辜吗?”辛夷道。   “行刺、谋反可是杀头的大罪,长安公主便是心思不纯,不够忠心,有一注多投、‘庄家通吃’的意思,也决不能够在这时与这等要命的大事扯上干系啊!”   所以长安公主迫不及待地就过来了,不敢拿捏公主的颜面架势,反而姿态落得越低越显得她真诚与无助。   纪芙薇一愣,随后恍然大悟。   顺着这思路一思索,她对长安公主“市侩”的嫌弃还没升起来,转而变成了更为强烈的,对恩人的心疼。   他这样厉害、这样出色、这样的好的皇帝,他们怎么就藏了那么多心思,不肯对他忠心不二呢?!   作者有话说:   可爱的宝子们愿意给我撒花花吗?摩多摩多的花花? 第28章   “陛下没有拒绝, ”纪芙薇轻声道,“其实也是默认了她这一举动吧?”   这是至少要放过长安公主的意思。   如果恩人不信任她,认为长安公主牵扯在谋反中, 那他肯定不会同意让自己跟着她参加宴会的。   至于汾阳王是不是无辜——   这一点不光纪芙薇在疑惑,朝中大臣、大臣家眷等,所有人都在疑惑。   “奴婢不敢妄言。”   辛夷垂眸, 乖巧地替她拿开茶点,把地方让给连翘来继续补妆。   “你有心了。”纪芙薇点点头, 知道他们对任何关于皇帝的意图都非常谨慎,哪怕他们伺候多年, 已经能琢磨几分陛下的意思,他们也不会随意开口。   “你是哪年进宫的?”纪芙薇瞧着铜镜里映出来的站在后面的心意的身影,面上是一抹赞许的笑。   “……”辛夷眼睛里多了一丝惊喜,这是主子要用她的意思了。   她所求的正是如此。   旁的高枝她不期盼,能跟在纪姑娘身边却是正好。   周围婢女皆有几分羡慕,能被安排在纪芙薇身边的,大都是没有特别大的野望和必得呆在皇宫里想法的人。   这是眼见着辛夷要起来了, 但她这本事、这才智,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辛夷是嘉安七年进宫的, 东太后曾经规定了宫女太监们的最低入宫年龄是8岁,她便是卡着这年龄线,才有从官妓变为宫女的可能。   如今是弘乐十三年, 她在宫里已经呆了快十四年, 按说22岁也是能成姑姑、独当一面的年纪了,可因为她罪女的身份, 鲜有可能被放出宫, 想出头也难, 哪怕她天生聪颖,善读好思,近乎过目不忘。   此时显露一二的本事,实现了她一直以来能出宫亲自照拂家中姊妹的愿望,辛夷方显露出锋芒来。   莲心姑姑比不得,但余下的婢女里头,她还是想争一争这个头名,至少能出个头、冒个尖儿。   天冬忠心归忠心,但能力有限,比不得辛夷灵活。   纪芙薇也品出来这份婢女们之间小小的“争权夺利”了。   就算辛夷过目不忘,能记得以前的事情,想辨认众多夫人小姐们的面孔,知道他们家里的八卦,还能打探外头朝堂有关的传闻大事,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你好好办差,自不会少了你的。”纪芙薇给了辛夷一个准话,同时又安抚地拍了拍天冬的手背,“我身边还是天冬你来伺候着……你待莲心姑姑也该孝顺些。”   “奴婢省得。”天冬立马应是。   一众宫女对莲心姑姑都很客气尊重,但既然提到了“孝敬”,那就是更不一般的仔细照顾了。   天冬对此并无异议,本就是莲心姑姑给她的机会,她自然会好好孝顺老人家。   过了一道紫藤花做的帘幕,转过取景巧妙的抄手游廊,纪芙薇跟着领路的小婢女到了宾客所在的花园,眼下这儿可是热闹得很。   “来了来了。”长安公主与她招招手。   纪芙薇对她已经生不起好感,但说强烈的恶感倒也没有,总归面子上过得去就成。   长安公主面无异色,依然是笑呵呵的富贵模样,周围人皆吹捧着她,来宾数百人,各自有自己的圈子,林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各分各处招待着客人。   “来,璇儿,给你个任务,领着纪姑娘与你的朋友们玩耍一番可好?”   “自然没有问题的,我们璇儿最是能干不过,”郑三夫人笑着接了长安公主的话,言语熟稔,“这是我们羽璇,郑家五小姐,我二女儿。”   纪芙薇瞧着年轻,旁人也料想不到她是已经嫁人多年的妇人。   实话说,她与那些夫人也说不上话,这些人的圈子要么随了夫家,要么是自闺阁起就结交的友人。   那边正好林四夫人来请去一道陪老太太看戏,这是年轻姑娘们不太耐参与的部分,只有待嫁中的和未来要做宗妇的嫡长女、长女姑娘才会慢慢地融入进去,性子活泛的是尤其坐不住。   像是郑羽璇这些小姐们,自幼娇宠长大,最是天真无邪,对那些戏曲早就烂熟于心,尤其是做客在别人家,唱的曲目自然也要凑着老人家的喜好口味,有意思的男女情爱故事极少,多是讲婆媳孝道的,听多了便觉得没劲儿了。   她们都不是家里嫡长女,不必承担最大的压力,落在后面的择婿也极少会选上某些人家的嫡长子、世子一类。   既然以后不做“大夫人”,那少操心少学习的部分便多了,在闺阁时她们便要过得轻松些。   郑羽璇是被从投壶那儿拉过来的,她也没弄清楚情况,只凭着自的理解,认为是母亲给她找了个新玩伴,想让她进她们的圈子里。   “我自然能办好的。”她自信道,“公主放心,母亲放心。”   说完,她便笑着拉走了纪芙薇。   纪芙薇没有拒绝,顺着意思跟在后头。   郑羽璇模样生得不错,性子虽然有几分跳脱粗疏,但十四五岁的姑娘最是单纯无邪,看得出来是被呵护着长大的。   “你是哪家的?”   “原是纪家的,名芙薇。”   “纪家?”郑羽璇一愣,“是与我家宣德侯府齐名的那个宣平侯府纪家吗?”   纪芙薇点点头,面色平静。   郑羽璇说话直爽,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刺人了,但她却是无心。   “我怎么不记得纪家有你这般年岁的……”她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目光停在妇人髻上,“你应是比我略大一些?我记得纪家比我大的好像只有四小姐纪花梧?她不是刚定亲吗?再后面的……好像是纪茹桐,那个庶女?”   叫她一噎,纪芙薇抿了抿唇,有一瞬间她想脱口而出,纪花梧也是庶女,是媵妾越氏生的。   但转念一想,郑羽璇会有这样的认知,也是因为纪夫人纪唐氏在外一直带着纪花梧,像带着嫡女一般的带着,亲生女般仔细照顾,所以旁人几乎都以为这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她又为什么要和一个郑家的小姐较这个劲儿呢?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平静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些不利爽,但她面上功夫还成,在向家练出了装样的功夫。   “唔,你等等。”郑羽璇看着她的面孔,“仔细看来才觉得,你确实与纪家人生得很像,只是你太漂亮了,反衬得原本能说是好看的纪家人格外平凡,我都想象不到……”   “茵茵,你说是不是?”郑羽璇看向旁边儿的玩伴。   宿茵茵,皇商宿家的嫡女,鹅蛋脸、藕节臂,在一众以弱柳扶风的纤弱和瘦削为追求的贵女中,她是不多的保有几分富态的贵气的女孩子,还称不上是丰腴,但确实是老人家很喜欢的会觉得有福气的模样。   她瞧着与纪芙薇年纪相仿,打扮也偏近成熟,郑羽璇与她说话口吻颇为亲昵,她自也不见外,面对纪芙薇等贵女也未曾露怯。   “正是呢。”她笑得很好看,嘴边一对梨涡,甜得像是抹了蜜,“纪姑娘气质可真好,果这是柔枝嫩叶、花颜玉树的美人。”   “可我怎不记得纪家有这么个姑娘……”郑羽璇还在迷惑。   宿茵茵先与纪芙薇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又亲切地表示是头一回见,两边难免生疏,一会儿一起玩玩游戏就熟悉了。   宿茵茵可比郑羽璇会做人得多,她虽然瞧着是郑羽璇的小跟班,但实际上能力很强,只是逊色在了出身上,总免不了落人一成,但她这般落落大方又很会做人的模样叫人看在眼里,也会高看一眼,往后择夫婿估摸也能再向上一二。   纪芙薇被她一通说的,心里原有的那几分“瑟缩”便消散了不少,眉眼也舒展开了。   郑羽璇发现不了,但宿茵茵确实心细如发,是照着大家宗妇的标准培养出来的长袖善舞的姑娘。   纪芙薇本身对这些是有几分敏感的,错自然不在她,但她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伤疤一次次揭开来让人瞧热闹。   如果可以,谁愿意整天告诉别人自己是被家人无视、放弃,最后送去冲喜还差点殉葬的姑娘呢?   前儿聊天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   尤其关于纪芙薇寡妇的身份,像长安公主几乎就不提及的,循着上头意思,既然是“纪”姑娘,那就只说纪家有关,武国公向家这头纯算个给她提身份的点缀,能不多提就不多提。   不过现在避无可避,纪芙薇自觉自己也该有点心理准备。   毕竟,她早该预料到这可能的尴尬。   “纪家还有个三姑娘,你忘了?”宿茵茵轻轻地拍了拍郑羽璇的手,“只是三姑娘身子骨不好,这才一直未能得见。”   “啊!”郑羽璇瞪大了眼睛。   “那个嫁去武国公家,给向二冲喜的——”   “瞧!”   宿茵茵直接提高了音量,直接打断了郑羽璇后面的话。   接着,她颇为欣喜地鼓掌,高声称赞:“林五姑娘的投壶技术可又精进了几分,我瞧着这个头名,你得让给她了。”   “那哪里可以?!”郑羽璇当下反驳。   话题被转移开,郑羽璇已经跑过去要和人决一胜负了,宿茵茵给纪芙薇露了个不好意思的笑。   怕她尴尬,宿茵茵主动与她走在一道,和她介绍她们圈子里的姑娘及身份,还邀请纪芙薇试了几个小玩意。   得知纪芙薇不善诗书,不爱对诗文、行酒令,宿茵茵只当是她身体不好,也不勉强,给她寻了个静住,还时不时地自己或是打发人来和她说话,倒是真寻到了几个能一起聊衣服做女红的贵女。   “宿姑娘倒是很灵巧,心也善。”正好无人,纪芙薇忍不住感慨。   “倒也不然,”辛夷小声地告诉她,“这是宿姑娘的手段,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心细如发,有这玲珑心肠,做到面面俱到的。”   “看样子,她似乎不是第一次给郑姑娘描补了?”   “可不是。”辛夷告诉她,“皇商家用钱打开门路,原估计是郑三夫人给自己女儿寻了个有钱又肯撒钱的玩伴或者说跟班,但没有想到,宿姑娘是个机灵人,也不是料想中那种‘冤大头’,反而渐渐地主导了场面,暗地里把人心都笼络了去。”   “或不说笼络,至少大部分的、这些身份远高于她的贵女,对她的印象都不是太差,能结个善缘就是好的,对宿家这样的门第,是绝对不亏。”连翘也小声地补充。   纪芙薇这才明了。   “太辛苦了些。”   她在一旁看得还算明白,这么多性情各异的贵女,有的宿茵茵忙的。她想要与各方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安知人不是乐在其中呢?”辛夷道。   “也许吧。”纪芙薇点点头,“不过她方才也算助了我,免了我的尴尬,不叫我的短处与为难暴露于人前,是她有心了。”   “……”天冬没接话,不过今儿所有内容最后都会告知莲心姑姑,到时候自有分晓。   若宿茵茵真是个好的,那帮了背后站着陛下的纪姑娘,她是少不得好处的。   与郑羽璇相熟的就那么些姑娘,玩得够了,大家便坐在了屋子里。算来算去,加上主人家的林五姑娘,再带上新来的纪芙薇,刚好是十一位姑娘。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岁,最多不过五岁的来去。   叫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最大的是宿茵茵,她可以算做十七岁了,正在议亲当中。   前年,她原订了门亲事,但后来算了八字不够相合便退亲了——辛夷小声告诉她这多半是两家出了矛盾、亲事出了问题、有了“内情”才退婚的委婉说法——宿茵茵在前年上燕京来,与郑羽璇相识,去年才正式进入这个圈子,但如今已经很稳当了。   最小的是个十二岁的姑娘,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办事说话已经有几分老成了,听说在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当中。   纪芙薇是第二大的,仅次于宿茵茵,但她已经成婚,甚至都已经守寡了。   听得她是纪家嫁去武国公府向家的那个向二夫人,众人脸上皆有几分古怪,但宿茵茵和郑羽璇都说了她是长安公主吩咐介绍来的,大家于是都没有表示什么,看起来很热切地叫她纪姑娘,似乎接纳了她这个唯一“已成婚”的。   主人家的林五姑娘与郑羽璇很熟悉,聊着聊着两人又忍不住对头了起来。   不过才从外头玩够了进屋,也不好再大动干戈。   纪芙薇与才认识的两个一起讨论女红的姑娘打吊牌,她玩得不太熟练,是刚刚才学会,但另两个也是水平很一般的,三个都是“臭棋篓子”,一会你赢一点、一会我赢一点,算来算去是谁都没有赢多少。   那头,忽然闹腾了起来。   “怎么了?”   “郑羽璇把她那盒宫里赏的绒花输给我了!”   “快快快,来让我们瞧瞧!”   “这不分我们一二?”   “就是就是,林五你最大方了。”   “这明明是我的花!”郑羽璇大为不满,嚷嚷着。   “你都输给我了。”林五姑娘大声笑道,“可不许你赖皮!”   “可我就输了一朵!”   纪芙薇颇有几分疑惑,嘴上保持着淡笑,眉头却微微蹙着。   是旁边姑娘放了牌,告诉她:   “郑羽璇得了一盒宫里太妃娘娘赏的绒花,一共十二枝,原是给她姐姐的,但她姐姐疼她,又看她格外喜欢,这才全给了她。”   “她与我们炫耀很久了,平时连碰都不让我们碰。”   “这花……”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很稀罕?”   “主要是宫里出来的。”另一姑娘回答,“我们这样的姑娘,虽然是家里嫡女,但哪个不是上头有姐姐压着,嫡女是一个圈子,庶女是一个圈子,长女宗妇们是一个圈子,我们这样的又是一个圈子。”   “平常就是有好东西,也不会一盒子全赏给我们,给家里最有出息的嫡长女才是。不过姐姐们行事周全又为人大方,不爱使小性儿,一般都会分给我们些,就算家里妹妹多,一人至少也能得一二朵。”   “其实也不是顶顶贵重……只是郑羽璇炫耀太多次了,可不就是让我们眼馋嘛。”   “原来如此。”纪芙薇点点头。   她看向从始至终面不改色的婢女,这都是宫里出来的,她平常用的也至少是宫里的物什,还不少是御用的,萧晟煜直接拨给她的,她几乎要没有了常规的概念了。   辛夷、连翘和天冬三人轮流守在她身边,帮忙端茶递水,更换茶点,亲力亲为。   众人只以为她是国公家的规矩多——虽然没见过向家女如此,又或者是她身体不好,才离不了人照顾,没有多问。   纪芙薇也已经习惯了这般照顾,有她们在,她还能多几分底气。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郑羽璇突然表示要一人送一朵绒花,打头就让林五姑娘先挑。   “大气。”   “羽璇可以的。”   “服你了、服你了。”   “最后我选。”郑羽璇道,看着倒是真心相送,并没有不情愿的。   “往后我林五都得排你后面了,”她笑嘻嘻地,“我挑一只芍药,这花丝做得也太漂亮了些。”   说罢,林五姑娘便簪上了花,以示喜爱。   “那我就拿一枝桂花,我最喜欢桂花了。”   “这个玉兰漂亮,多谢羽璇了。”   ……   漂亮的锦盒转了一圈,最后送到了纪芙薇手上。   里头还剩三枝花,一枝是牡丹,似乎是为了避讳什么,在场无一人选,一枝是海棠,方才旁边姑娘已经提前小声提醒过她,郑羽璇最喜欢的就是海棠,而最后一枝——   是半枝莲。   纪芙薇当下只能强作笑意。   半枝莲是好花,绒花做得也精致,唯独它带给她的都是不妙的回忆。   她心内叹了一声,甚至觉得这就是“宿命”,这才慢慢地伸手拿了起来,只是没有簪上,也未曾把玩,做样子地看了一番,等郑羽璇果然拿了那支海棠花后,她便直接将半枝莲递给了天冬。   “替我收好。”   旁边姑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听得天冬回答“奴婢一定好好收着”后,方收了眼神,也不奇怪了。   毕竟,像是宿茵茵,就是头一回得到这御赐的宫中绒花。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欢笑之声。   纪芙薇坐在那里,推辞体力不支,不再玩牌,只看着两个人聊天打牌。   此时,突然走进来一陌生男子。   整个屋子倏然一静,所有人都紧张又震惊地看着他。   一身螺黛色织锦云纹长衫,手上拿着把翠竹做扇骨的缂丝扇,扇面白绢布上画的是山水图案,题诗取的是前朝有名的诗人和文人丞相在刚刚入仕时候所做的、借山水表明志向的绝句。   此人做的是勋贵人人家里读书人男子的打扮,个子不高,身量也偏瘦弱,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逋一出现便引得众人震惊和小一阵慌乱。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随同众人一道震惊,就听得辛夷很快辨认出了他一身的打扮,连诗文都给她小声解释了。   随后,又有天冬极小声地告诉她。   “纪姑娘,这是郡主。”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惊讶怎么会有男子误入闺阁小姑娘们的玩耍之处,是林家的宴会出了岔子还是如何,就被一声“郡主”给震惊到了。   “是,那人腰间玉佩是鸾鸟。”   辛夷肯定道。   “如果奴婢所料不差,这应该是纯佳郡主。”天冬附耳告知她,“是兰阳郡王唯一的嫡女,去年请旨册封了郡主。当时郡主随兰阳王夫妇进京来接受册封,也去拜见了太后娘娘等人,奴婢才见着一眼。”   “兰阳王是先帝肃宗的兄弟,本身并不算打眼,是逍遥王爷。兰阳王夫妇感情极好,据说王妃当年生产坏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但王爷便是没有嫡子也未动过旁的心思,即使当时宫里内外提议过另娶王妃或是娶平妻,兰阳王也没有点头。”   燕国自开国以来,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凡萧氏子孙皆能得封爵位,世世代代享受。   但也因为这庞大的体量,在百多年以前便有了新规,说的便是藩王无子,便会国除。   基本上不会有过继的情况,连皇位的传承也大体遵循这个规矩。   哀宗暴毙时,没有嫡子庶子,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怀孕中的美人,但谁也不知道这美人能不能生出儿子来,生出来的也就是个还不一定能养住的小娃娃。   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时在众多挑选中,便一下寻着了如今的陛下萧晟煜。   萧晟煜本来是嫡子正统,当年他便该继位的,只是当时厉宗作为庶长子已经经营了多年,东太后谭氏也不愿看到储位相争的局面,亲自安排把十一岁的亲嫡子送去了大慈安寺。   此后便延续到了厉宗一支上,只可惜福分太薄,本身统治得也非常糟糕,群臣、百姓皆有不满。   厉宗唯一嫡子哀宗更是个浑人,暴毙了都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他哭的。   于是,这皇位才非常自然地,没有任何兵变地,重新回到了萧晟煜这嫡出一脉上。   “参见纯佳郡主。”   慌乱了小一阵之后,还是得了信儿的林家长女赶过来,一见人就认出来了。   一群不安的女眷里,唯独纪芙薇瞧着是镇定的。   得亏了几个宫女连翻提醒她,不然她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平静。   谁能想到兰阳王夫妇的嫡女萧纯佳郡主会这么大胆,一身男装扮着文人,就这么进来了呢? 第29章   萧纯佳笑呵呵地摆摆手, 倒是真的没有架子,当然行为也不似一般人,那是相当特立独行。   “客气客气。”她道, “本郡主来得迟了,林大姑娘请见谅。”   “郡主客气。”林家长女仍是笑容满面,她方才没跟着长辈去拜见兰阳王妃, 也就没有看到纯佳郡主的惊人打扮。   林家长女是已经订了亲的姑娘,有自己的圈子和密友, 年纪也比萧纯佳大,方才便是和几个才出嫁的或是和她一样订婚的姑娘在闺房说小话, 料想其他地方有家中长辈女眷和妹妹们在,不会出现问题,哪料到——   她自没有想到萧纯佳会自己跑去她同龄人的圈子里。   林家就算是心里嘀咕,那也不可能面上和正儿八经的郡主过不去,反而礼仪周到,抹过了这件事情,还把家中姊妹与各位宾客介绍与萧纯佳认识。   旁的人也就算了, 但谁让兰阳王夫妇就这一个宝贝嫡女。   才请上去的折子,宫里这就批过了, 虽然以后兰阳王这一支是要国除的,但萧纯佳郡主却不会被抹去荣耀,反而补偿般的, 身为郡主, 却享受到了公主的品阶待遇。   一番误会解开之后,到底是小姑娘心性, 不少贵女反而对萧纯佳起了兴趣, 尤其好奇她这男装打扮。   “欸, 我本来还想背书箱戴巾帽,做那儒生装扮。”她道,“可我听母妃说长安姑母也要来,料想这样不太好,就放弃了……另外便是,你们别瞧那竹箱空着的时候还能拎一拎,不太重,但背起来可太费劲了,肩膀会不舒服。”   “郡主不是头一回尝试?”   “这样啊……”   众人好奇地议论着,最后竟然商量着下次也要试试。   纪芙薇便在一边儿听着,她也有几分好奇,但还按捺得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好像纯佳郡主往她这里看了好几眼,像是对她很在意。   “纯佳郡主果然是真性情。”她小声道。   “郡主是兰阳王夫妇宠爱长大的,自是不同,只是拿着正品在那里摆弄,怕是要坏事。”辛夷回答。   纪芙薇一愣,看向她手里不时打开又合上的折扇,还有几次说到兴起时,纯佳郡主直接就敲击在手心,这架势谁能想到这是真品?!   “兰阳王爷喜欢这些,不出意外,这把前朝传下来的折扇还是宫里御赐的,也不知怎么的就给郡主拿来玩了。”天冬很快地说着。   纪芙薇一愣,失笑摇头。   “怎么我来你便摇头了?”打发了人,萧纯佳主动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扇子若是珍品,对爱玩古董文物的文人来说,该是很重要的吧?”萧纯佳一愣,这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扇子收了起来,递给了一旁焦急了很久的婢女。   那婢女很是明显地松了口气,当面认真地检查了一番之后,才小心地把它放进了扇盒里,最后还不忘箍了绳子封了扇盒。   萧纯佳露出无语的表情,但悻悻地没有说话。   “让你见笑了。”   “哪里。”纪芙薇摇摇头。   “你生得可真好看,怎么不与她们在一处玩耍?”萧纯佳并未掩饰自己喜好美人的习惯,言语也很坦荡,反而不显得轻佻了。   实际上兰阳王本身模样并不出众,反而王妃是有名的美人,兰阳王便是因容貌对王妃一见钟情而求娶的。   萧纯佳继承了几分生母的颜值,但到底比不上各色佳丽,反而眉眼有几分英气,是相对中性样貌的女子。   大略是和皇帝都相处了,与郡主说话,纪芙薇并不感到压力,加上萧纯佳人也确实好脾性,大大咧咧中有几分细心,对美人尤其照顾。   她微笑着回答,推辞说自己身体不好。   萧纯佳端详她一会,最后点点头:   “既然太医让修养,那便好好养着吧,不过我瞧着你这气质,大略是天生的,不仅模样生得惹人爱怜,气质也分外柔弱娇美,我要是那才华横溢的文人,一天给你写三首诗夸赞。”   “那你这可是孟浪之举了。”纪芙薇被逗笑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摇摇头,“我这都是从心之举,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何况我只是欣赏美色,从未升起过占有之心,更没有玷污之意,反而不少人瞧着是文质彬彬,内里不知如何败类。”   “该是武将更粗鄙些吧。”纪芙薇轻声地回应,想到向家世子和小叔或梦里或现实带给她的噩梦,她很难不认可萧纯佳的话。   “也不是啊,我反而觉得文人更糟糕些……连杨次辅家的年轻的唯一嫡子都会差点遭了男人猥.亵,”萧纯佳面露嫌恶之色,“有些文人也是肮脏得很,写几首酸诗夸夸娈童和小脚瘦马,就能显得他们无辜了吗?”   纪芙薇一愣,她原还沉浸在糟糕记忆中,不想听到了这个。   “你也好奇?!”萧纯佳显然非常高兴有听众,虽然她旁边婢女立马露出了不赞成的神色,但萧纯佳看了看纪芙薇的妇人髻,很愿意把自己从母妃那听来的八卦告诉她。   “来来来,我们到旁边说,别给小姑娘们听见了。”   萧纯佳拉着她的手到一边儿。   纪芙薇看了看男子打扮的郡主,很想告诉她,她应该也是小姑娘的范围,自己好歹还是个成过婚的,虽然没有经验,但梦里留下的男女之事无比痛苦的印象还在,那……有些阴阳调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不过萧纯佳的嘴巴更快一步,已经开始讲了。   “这段时间杨次辅天天带着人堵在冯家门口,天天就在那骂人,把冯家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文人就是厉害,说脏话字眼儿都不带重合的,嘴皮子是真强啊!”   “冯家?”纪芙薇对有些名字是格外敏感的,她虽然不知道燕京里有几个冯家,但她知道的那个冯家——   “文国公府冯家。”萧纯佳反应过来,“噢,就是与你夫家武国公府齐名的,三公里‘文’的那个文国公冯家。”   “居然?!”嘴上这么说,但猜测被印证,纪芙薇居然一点也不奇怪。   向六小姐向和颐就是嫁给了文国公府冯家的三公子冯宇,纪芙薇是思前想后很久,才琢磨出来,兴许是某一次冯宇过来向家的时候偶然瞧见了她,或者是他这个本身就沉溺酒色、爱逛青楼的“读书人”从哪里听来了纪芙薇这个向二寡妇格外貌美的名声,起了心思,还没行动,就被向和颐察觉。   向和颐本就善妒,行事无所顾忌,打杀府上姬妾都不用皱个眉头,于是迁怒纪芙薇这个完全无辜的本来就极为讨厌的二嫂子便显得十分“正常”了。   兴许正是向和颐在婆婆武国公府老夫人向洪氏的面前污蔑了她什么,才让向洪氏觉得自己不守妇道,触碰了“底线”,默认了人来抓她沉塘。   纪芙薇全程一无所知,也就是逃出来后,跟着一通回忆,再与梦境中残余的一些情况一一比对,当然其中还少不得对她别有所图的向世子或是向小叔的暗中推动,这才大概猜出来真相。   她对勋贵们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三公五侯里头,她已经确定武国公府、宣平侯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养出冯宇这种儿子和包容向和颐这种儿媳的文国公府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的。   这不,果然——   “是啦是啦,”萧纯佳道,“文人最会装相了,冯家人也深谙此道,他们还有三公背景,也是文人的一波领头人。”   “杨次辅是清流出身,两袖清风,杨家人的风评也一直很好,忠君爱国,最是刚正不过,家里日子过得也轻简,没有文人墨客那些糟糕的风气习惯,从未听过杨次辅逛青楼的事情……你能想象阁老家里统共才两辆马车吗?”   “那又怎么与冯家牵扯上了?”纪芙薇好奇。   杨次辅家人丁简单,老夫老妻,无妾,家中一厨娘、一婢女,子嗣统共两儿一女,女儿早出嫁了,儿子也都娶了妻。   其中,杨次辅家小儿子只有一嫡子,小儿子随父亲习惯无妾,对这唯一的嫡子自是宠爱非常,哪怕他天生体弱,自也尽举家之力娇宠呵护着。   不想,这小孙子杨诚铭今年十七岁,却天生女相,身量不高,又因疾病体弱而颇有几分柔弱之姿,正是那些行为不端的文人喜好的那类“幼童”。   偏这风气是百年前就起了,或者说从未断绝过。   尤其是厉宗荤素不忌,哀宗更是有龙阳之好,尤其喜好高壮男子,这么一来,更是“世风日下”。   当今陛下清整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处理,只是勉强压制下去,偏文人墨客握着笔杆子,各个振振有词,事情自然便更难处理。   这不,前段时间傍晚,文国公家世子喝了不少黄汤,看到了坐着马车出门,准备迎接出宫的祖父的杨诚铭,当下“惊为天人”。   正好当时文国公家冯世子身边还有三弟冯宇等同样是喜好娈童的勋贵文人及追随者,这就带人围堵了上去。   差一点,就当街出了事情。   “这也未免太……”纪芙薇瞪大了眼睛。   心里想着这杨公子和她一般凄惨了,她被折磨了数年,他却险些当街被男人玩弄——   都是极其可怖的□□。   “是啊!”萧纯佳也很是气愤,说得起劲一拍大腿,“忒不要脸了这群人,杨诚铭也太惨了些,他还本就身体不好。”   “听说侥幸逃过之后,他现在还在家里病着,就吊着口气,宫里陛下休沐,但把能调过去的太医都安排过去了,太后娘娘等也赐下了许多救命的药材。”   “所以这几天,冯家都不敢开门的,杨阁老天天带着人去门口骂。”   “冯国公就没表示什么?”纪芙薇问。   “有啊,”萧纯佳道,“但没有用,听说当天世子就被抽了藤条,到杨家门口跪着了,但很快杨家派人去请了顺天府府尹来,找了衙役把他们打出去了,其他家陆陆续续也有来请罪的,连人带赔礼一并扔出去了。”   “那杨公子……”   “不知道,”她摇摇头,“若是人真的没了,那才是真的要糟呢,大家都等着后面的情况和陛下的动作。”   纪芙薇虽然和萧晟煜一样住在照幽居,她料想他对外头的情况只会比听八卦的萧纯佳更了解,但她身边是没有人会和她说这些的。   估计是怕触动她心弦。   她和杨公子是差不多的。   但她侥幸得了梦里预示,又遇到了陛下才得救,他却没那么幸运,加上身体不好,到底是难了。   纪芙薇一声叹息,到底多了些感慨,心里期盼他能好起来,多少他还有爱他的杨家人。   萧纯佳自觉分享了八卦,和纪芙薇是好朋友了,言语中也多了几分亲切。   纪芙薇自然不反感她的真性情,萧纯佳粗中有细,自有分寸所在,虽一样是备受宠爱,却并不似郑羽璇那般言语冒失,反而颇为亲和,没有什么架子。   “宿姑娘送来的?”   “正是。”   那婢女点点头,主动为两人介绍道:   “不过比不得郑姑娘与林姑娘送的宫里的绒花珍贵,此十二面骰子不同数字对应了不同物什,皆是西洋的小玩意,我家主子说这是与姑娘们添个乐子。”   再细一追问,原来宿茵茵经常与众位姑娘们玩这样的游戏,只是之前规则不似这回。   先前是拿了头三名的人才有彩头,这回许是因为郑羽璇的大方,宿茵茵这才跟着也“大出血”一次。   宿家是皇商,有部分的出海生意,比旁人更容易获得一些海外之物,其实那些也是很稀罕的,她能拿出来白送人确实是很有诚意了。   “白送人的?”萧纯佳先拿起那稀罕的十二面骰子把玩了一番。   “都是主子的友人。”那婢女道,“也是与新来的郡主和纪姑娘结个缘。”   “一个数字对应一个箱子?”   “正是。是主桌那边的十二个箱子,眼下已经开了两个去了。”   一个是做示范的宿茵茵自己开的对应数字的箱子,里面是一瓶香水,很好闻,说是玫瑰的味道。   一个是作为主人家的林五姑娘开的,得了个珐琅彩的西洋图案的鼻烟壶,正说着要把它送给她父亲。   “都有些什么?”   “怀表,西洋镜,万花筒,西洋的鼻烟壶,洋娃娃,西洋香水,西洋的香膏……”婢女熟练又耐心地回答,“可能有重的类型,但东西绝对都是不一样的、独一件的,对应箱子领了后就会补上新的。”   萧纯佳观察完了骰子,面上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纪芙薇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要先投掷,却不想她把骰子又递给了纪芙薇。   纪芙薇还没接,婢女先接了过来,然后问她:“纪姑娘是想放在这绒布小桌上投掷,还是直接投呢?”   “有什么区别?”纪芙薇问,她是头一回玩,但投色子谁都会,很简单。   “没有区别的,全看姑娘喜好。”   “那就直接投吧。”   纪芙薇接过来,一下一个三点。   骰子重新递给了萧纯佳,她也随手一掷,一个六点。   两个箱子都送了来,纪芙薇的那个明显大,萧纯佳的箱子小。   一打开。   “这是西洋的镜子?!”纪芙薇一愣,“可真清晰。”   “嗯?是怀表啊。”萧纯佳对自己能扔到最贵重的那样并不意外,她父王也有枚怀表,她是知道怎么看时间怎么玩的。   看纪芙薇对着镜子爱不释手,她也凑过来照了一会。   巴掌大小的镜子,清晰地映着挤在一起的两个人的面孔,两个人都看着镜中人一错不错,最后一道笑了起来。   “喏,给你看我的怀表。”   纪芙薇是头一回碰到这些西洋的东西,对它们都很好奇。   她数数是会的,看时间也不难学,一个是只有半天,一个是一天,只是这一圈圈转着颇为有趣。   “送给你好了,”萧纯佳道,“如今我们可是朋友了。”   “太贵重了,这不妥当。”纪芙薇拒绝了。   “我们是朋友吗?”   “是啊。”   “那你怎么不收?”   “怀表稀罕,我不能白拿。”   “那你便将那绒花送我可好?”   “不成。”纪芙薇还是摇摇头。   “这是交换啊?不是白送你西洋的怀表。”   纪芙薇依然摇头,面上是怡然恬淡的笑。   萧纯佳一愣。   纪芙薇喜欢那镜子,萧纯佳对西洋镜却没有偏好,她也不会换人心爱之物。   她是看纪芙薇虽让婢女收好了绒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的“仔细呵护”,态度上瞧着似乎是平常的——她还未意识到纪芙薇对此是不喜的——但萧纯佳本也不是想要她什么东西,只是纪芙薇坚持不收礼,萧纯佳便随口提出“交换”。   “为何……?”   萧纯佳又不好开口讨要别的珍惜之物,尤其她眼见她一身似乎都有些来头,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瞧去——   婢女是宫里头出来的,言行举止有如尺规,细看去还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个宫里见过。   萧纯佳得封郡主时,也没去过几家宫殿,除了跟着父王去了干清宫还没敢抬头,其他统共只面见了两位太后,随便哪个分量都不轻,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人了。   再看去,纪芙薇容颜绮丽,双眸尤其有如云雾缭绕,颇有种氤氲水色的美感,猫眼格外惑人,眼尾的花钿瞧着是朵花,靠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山茶,而且这茶花居然是做的重瓣。   似乎目前只有宫里头才养有颜色最为稀罕的重瓣山茶,若是没见过的匠人便是想象都不一定能勾勒得这么像,这么小小一枚花钿还做得那样精致,端详之后才发现满是门道,这工艺外头没见能达到的。   萧纯佳开始只是瞧着纪芙薇模样太出众了,一屋子里独她一个美得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女,宛若一身星光,真叫蓬荜生辉。   结果聊了一会,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位向二夫人纪姑娘,似乎有些太不简单了。   但萧纯佳交友不看出身,没那么在乎这点,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你待我和善,将原本喜欢的稀罕物什赠予我,我便是做不到等价地还礼,自当也该尽力回个我喜欢的物件。”   说到这里,纪芙薇给了她一个含蓄柔美的笑,不再往后言语。   叫她那双水色的双眸一瞥眼,萧纯佳便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心都仿佛荡漾了,美色当前,这世间哪有人可以抵挡啊?!   萧纯佳这才明白了原因,但纪芙薇看着也不像是不喜欢绒花的,毕竟她头上也有花样装饰,衣裙上也有花朵图案,那就只能是不喜欢那半枝莲却迫于无奈收下了。   “这不打紧,”她笑道,“我对半枝莲并无忌惮,别瞧我如今头戴玉冠,待换了身装扮,头上一样是有地方插簪子的。”   纪芙薇让她风趣言语逗笑了。   “不过不行。”纪芙薇坚持,最后才贴着她耳朵,与她说悄悄话地告诉她。   “你别嫌我小性儿……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你因此嫌弃了我,我也不怪你。”   她声音柔软温糯,就像是小猫咪和人撒娇似的,一点叫人生不起气来,反而只觉得动听又可爱。   “只是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人最喜欢的花,我才不要叫我才交的朋友戴着这花呢。”   “我也喜欢你的。”萧纯佳拍拍她的手,很认真地告诉她。   “你放心,我定是与你‘一国’的,让那半枝莲见鬼去吧!”   两人笑作一团。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的好朋友要和我一心的(噘嘴 第30章   回去路上, 纪芙薇莫名还得了盒宿茵茵私下送来的绒花,是三支制作精良的山茶,皆是不同样式不同颜色。   送东西的婢女言辞相当客气, 只说比不得“宫里绒花珍贵,叫纪姑娘把玩个开心便是”,纪芙薇这才晓得原来宿茵茵竟心细地注意到自己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喜欢郑姑娘给的绒花。   至于选择山茶花送, 这不难想,毕竟纪芙薇的花钿和衣衫上都有山茶, 至少说山茶花她是不讨厌的,难为她还能来描补一番, 即使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也算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不止如此呢。”辛夷告诉她。   “宿姑娘确实心细,您可知道骰子都是能作假的?那赌坊经常便会用能控制点数的骰子哄人钱财,六面的如此,十二面的自也如此。”   “我那点数是……?!”纪芙薇一惊。   “多半是了,纯佳郡主大概是看出来也猜到了,不知道把玩那么久可有琢磨出名堂。”辛夷道。   “多半是发现了。”连翘小声回答, “兰阳王是个喜好玩乐的逍遥王爷,按宠爱郡主的程度, 指不定……早先接触过这些。之前纯佳郡主想直接递给纪姑娘,被那婢女接了过去,想来也是怕出了岔子。”   “她是有心想送我这西洋的镜子?”纪芙薇纳闷, “她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呢?”   “旁的不论, ”天冬道,“这西洋镜子是除了那怀表之外最珍贵的东西了, 掌心大小的就要千金, 在外头很难求得, 好些贵妇人私下都争抢,这样巴掌大小的可以放在嫁妆里做很有分量的陪嫁了。”   纪芙薇震惊:“竟是如此。”   她不得不感慨宿家的大方手笔了,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皇商,有这财力往外送礼,还能送得恰到好处。   这是宿茵茵的本事,也是她能参加宴会、和众人一并玩耍的底气。   “奴婢料想,原没有纯佳郡主来,宿姑娘也是会送您一样价值昂贵的物什,尤其瞧着您不喜欢那半枝莲了。当然宿姑娘会做人,纪姑娘您也掩饰了,想来郑姑娘、林姑娘等旁人都不知道您不那么喜欢那绒花,宿姑娘是凑着机会想与您交好。”   辛夷继续道:   “只是后头纯佳郡主来了,拉着您说话,眼见着郡主与您关系亲热,这时候宿姑娘便不好上前来了,未免过于谄媚,便是有心交好郡主与您,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后来没有人来寻我说话……原来是因为郡主?”   “是,郡主是何等人物,自是在场人里顶顶尊贵的,”辛夷不忘补充,“当然,纪姑娘您也不差。”   “这话就说笑了。”纪芙薇摇摇头。   “没能说上话,所以最后私下送了山茶花来?”纪芙薇看着里头的绒花,“我倒也是真的喜欢的,宿姑娘真是个灵巧的人儿。”   “那纪姑娘收着便是,不必多想。”辛夷道。   隔了一会,纪芙薇心思敏感,这才又叹了一声:“叫你们见笑了,我却是不喜欢半枝莲的,可怜了这好花。”   纪芙薇会在意旁人看法,许是她得到的太少,连宫婢们的想法都格外在意,莲心姑姑是一,她们这几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婢女是一。   不过在天冬等人看来,这确实非常平常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见得多了,她们这些伺候的对哪个主子好恶大都有数。   不同的主子性格不同,主子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本就是不用什么理由的,不喜欢半枝莲便算了,不必非得做个完事周全的人,不喜欢的也要强作喜欢,特别纪姑娘身后还站着陛下。   可惜,纪芙薇是没能理解这些,她总免不了多想一点,凡事都淤在心里。   迫于身份,辛夷等也不好说些更过的话了,只能等以后再熟悉了些、相处久了提醒或是等纪姑娘自己反应过来。   回了照幽居,纪芙薇用了一顿简单的药膳,下午吃了不少点心水果,并没有那么饿,加上夏天的热劲儿还没散去,瞧着秋天要来也不可能一下增减衣衫,用冰都快停了,但闷热还在,自然没有了吃重口味油腥荤肉的兴致。   用膳喝药,再沐浴更衣,一系列流程之后,纪芙薇方松了口气,觉得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又有宫女来帮忙按腿揉肩,相当舒服。   也就差不多这个时间,跟着出行的婢女已经把各种的情况报告给了莲心姑姑和陛下。   另外,出行一趟的收获,送出去的、收回来的,还有各种见面礼等等,全都造记在库,等着纪芙薇之后来检查。   萧晟煜倒是还有几分在意的,清修的日程排得虽紧,但挑拣出些时间来了解纪芙薇头一次独自出门参加宴会的情况还是够的。   “哎……”他叹了一声。   李顺候在一边,莲心姑姑领着天冬做汇报,亦是没有表情。   莲心姑姑上午喝了药睡了一觉,其实就大好了,有太医的准话在,加上萧晟煜提前吩咐过,她仍然是照常面圣。   萧晟煜心知小姑娘这是又生了不安。到底是她心里藏着害怕,才没有底气,不过是朵绒花,不喜欢半枝莲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连牡丹都有人写诗说这天香比不过荷花呢……她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担心起来,尤其是听得他们描述当时她挑选绒花时候的模样,又有被迫自己选择收下讨厌的簪花的无奈。   一颗心就像是落在了苦水中,不自然便翻腾起来,再平静的潭水被落了颗石子也会激起一圈圈涟漪。   更何况是只调皮又可爱的猫儿,一下下地一直在撩着水呢?   “她在做什么?”萧晟煜问,“罢了,我去看看她吧。”   过去一路,他还不忘问询她近来情况,吃斋念佛到了第三日,他已经有快一天半一点没有问及她的事情,结果今儿起了个头,他便省不了那份要操的心了。   “我记得她前儿说过那药苦?”萧晟煜皱了皱眉,拢了拢身上的偏衫,下意识地问道,“才喝了药吗?给她吃了蜜饯没有,我记得才做了果脯来,哦对了,还有南边送来的一筐荔枝,一直冰着,最是肉厚汁多味甜,吃两粒应该是无碍吧?”   “……”   不用旁人回答,萧晟煜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这是谨守诺言,关心他救下来的小姑娘,又有杨次辅家出的事情,他也免不了后怕几分。   相处了,就会有感情。   萧晟煜又不是那种断情绝爱的无情之人,只是一直养着“大爱”,学着大爱,而不拘泥于儿女私情,也无心于男女之事。   “下次还是要让巩太医换个药方,”他道,“巩太医是厉害人,既懂得调养之法,合该更精进一些,她年纪小,难免有几分小孩子心性,不喜欢吃苦是正常的,有些药着实太苦涩了些,用给小姑娘不太合适。”   萧晟煜自己吃药当然是眉头不皱一下,并且他自己其实也是懂一点医术的。   但轮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感情也好,其他也好,那就是讲不得道理的。   李顺手指动了动,心里盘算着。   他决定下次提前去找巩太医说道说道,也好再捞一笔。   巩太医若上道,他便顺口把这个“好消息”早点传递给他,也好让他早做准备,免得突然改方又做得不够完善,得了陛下的叱责与不满。   “您怎么来了?”   萧晟煜来时,纪芙薇已经得了信儿,迎在了门口。   “要入秋了,夜里风凉,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热着呢。”纪芙薇摇摇头。   纪芙薇是在调养中的病人,当然不能大肆用冰,打从太医开了口后,她院子这里就停了这番用度,顺应着季节和当日的温度变化来。   说是“春捂秋冻”,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让纪芙薇这个身体薄的病人冻着,她的身体那是走钢丝的状态,瞧着稳健,但若是真的受了风寒,一病那怕是就整个要垮了。   幸运的是,前儿那么折腾,她倒还真的没有生大病,许是那口心气吊着,纪芙薇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纪家或是向家,这才没有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也好。”   萧晟煜伸手,摸了摸她手心手背的温度,见都是热的才放心。   之前他握过她的手,试过那温度,经常便是整个手都冰冰凉的,手心那一点点温度都不是很分明。   如今倒是养出了一点热来,不说气血足了,就是能一点点焐热起来,也是好的。   纪芙薇一垂眸,就瞧见在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珠子。   原是白玉色的菩提子,经过仔细地雕刻打磨才成这一颗颗浑圆的珠子,再经由他亲手串起来。   经过了长久的捻转拨动,珠串已经渐渐浸润人气,一颗颗菩提珠包浆成为更接近黄褐色的佛珠。   此非短时间的功力可以达成,至少是用了心里。   旁的不说,于此道上的修行,萧晟煜自觉数十年来,无所懈怠,可圈可点。   “好奇?”萧晟煜一顿,这小动作一下就让他注意到了,果真像个猫儿,小爪子也不安分。   “喜欢?”他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摘下来送给她。   “不用。”纪芙薇连忙摇头,“我一个才开始跟读佛经的人,哪里用得了陛下的佛珠呢?”   “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亲手雕刻的,每一颗菩提珠都是我精心挑选,雕刻打磨,连其中细小的梵语也是我日夜点灯所做。”   果然十分贵重。   纪芙薇只庆幸自己拒绝得早。   可偏是因为她说了这话,萧晟煜反倒觉得她应得这份贵重,想来她也不会糟践他的曾经珍视的物什。   “不,朕想送给你。”萧晟煜反而摘了手串,落在他手上只有三圈正好,绕在她纤细的腕节上四圈还显得有些松散。   “陛下……”她抬头,水汪汪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剔透明亮,映衬着他的身影。   萧晟煜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她略显浅淡又分外皎洁的双眸之中。   想了想,他如此回答道:   “给你是值得的,这虽是朕的珍爱之物,但交付于你,朕很放心,也期盼它能庇护你几分。”   “当年制作它时,我的心绪是很不平静的,”他换了个自称,回忆说,“从皇子到一个普通的佛门居士,虽我此后无数次庆幸自己学了几分佛法,勉强比平常人还多得了几分道理,但当年的我到底是心气不平的。”   纪芙薇一愣。   那是肃宗末期,厉宗刚刚登基的时候。   料想这位早长成又顺利登基的皇帝大哥不会对他这个嫡子小弟多宽厚,而她的恩人才刚刚十多岁,与当年回到纪家的她差不多大小,生父离世,又被亲生母亲送走,身边没有其他可靠的人在,从云端跌落泥潭……   他会有不平、不安,都是应当的。   萧晟煜极少与人剖白这些,便是与一直对此心有郁结的生母谭太后,他也不会说出这番心路历程,只会回答自己对当初的事情并无怨怼,对母亲自当孝顺如何如何。   他作为儿子对生母的关切是真,她作为母亲对儿子的呵护也是真,只是有些事情或者说有些裂痕存在于这对母子之间太久,以至于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填平沟壑的机会,只能掩饰地覆盖,哪怕他们都关心彼此。   但对着纪芙薇,他很自然就能说出这些,并愿意以此来教导她。   他现在自然是不会埋怨过去的,可当时年幼的他却并不似如今这般心路历程。   “我知道有些事情无奈之举,也知道这其实是无法解决但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的难题,但我始终难于与自己和解……最后我接受了当时自己很不以为然甚至不太尊敬的慧智师父的建议,开始亲自制作一串自己的佛珠。”   余光之中,周围内侍早避让开了去,只守在要紧地方,一动作便能唤来伺候,却半分不会听到这里的言语。   “在这过程中,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中途废了有几百颗菩提子吧。”他风轻云淡地说着,目光远望,一双幽深黝黑的凤眸里似乎倒影着某些过去的刀光剑影与风起云涌,但他又是如此平静。   纪芙薇完全沉浸在了那她无法参与甚至难于触碰、只能在这里安静地听着的属于他的过去里。   她痴痴地望着他,只觉得他巍峨如山,浩渺如海,龙姿凤章,独立于天地之间,与日月同辉。   “那些废弃的珠子,有各种各样的瑕疵,我至今还都留着,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而此后,我亦是做了很多次的雕刻,佛珠、佛像……你若感兴趣,我都可以带你去看。”萧晟煜看向她。   “但这串佛珠,是我平静之后的印证,是我的第一串手制的佛珠,此后数年转动,我用它十年如一日做着课业。”   “它对我的意义自是不同。”   “那我便更不应该拿……”   纪芙薇有些着急想要摘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动作。   “若真有功德,想来它也承载了几分。”萧晟煜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平静如深潭,但纪芙薇却能读出那分独属于他的温柔。   他对她是这样好。   “我希望它能庇护你,保佑你,就像是我会永远庇佑你一样。”   纪芙薇一愣,她有些害怕他专注的眼神了,她不自觉就想要退缩了,但同时她发现自己完全移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好明亮,剑眉星目,双眸绚烂而瑰丽,让她不禁有种脸红发烫、头晕目眩般的感觉,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她甚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那股熟悉的檀香与佛经书卷气息交织之下,有他无比厚重却又格外温和的暖度。   “只要朕开口,有朕的话在,你如何任性都使得,如何的珍宝都用的。”他放开了她的手,并意有所指地提醒她。   “不过是一支绒花簪,”他说,“不喜欢便扔了去,朕赔你一车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   *   不要着急,宝子们担心的有些麻烦不会发生,我是亲妈呀orz   进展一直有在推,绝对是治愈向哒。 第31章   纪芙薇一顿, 随后很小声、很谨慎地问他:   “您、您不会觉得我小性吗?”   “你是小姑娘啊,”他感慨地叹了一声,视野里那串佛珠衬得她手腕格外白皙纤细, 更是漂亮如玉、皎皎如月了,“就是这样的你,何故要在朕的面前掩饰呢?”   “还是说, 你也觉得……在皇帝的面前,是不能再做个诚实坦然的人了?”   “不是!”纪芙薇立刻抬起了头, 意外激动,一双眼睛自然便染上了水色, 映衬着霞光漫天。   “我只是、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想您觉得我是个坏姑娘。我不想您觉得我小气、任性,不想您不愿再关照我、不愿再喜欢我了……”   纪芙薇一愣,好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会说出那个字眼——   “喜欢”。   哦,是的,没错了。   恩人是唯一会待她好的长辈, 她又怎么能忍受失去这份关心的可能呢?   想到这里,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萧晟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随后才露出几分微笑来。   “你且安心。”   许是他态度太温柔,又或者是言语中纵容的意味格外强烈,纪芙薇难得犹疑了一瞬, 心中反而坚定了某些念头。   她咬了咬下唇, 得到了他一个不太赞成的表情,最后她鼓起勇气开口。   “可是……”   “嗯?”   “之前……”她放低了声音, 小声地, 就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般, 带着几分怯怯,可说出去的话却显得格外勇敢,只有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才有说出这些的勇气,但有时候她好像又会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欢喜和悲伤都显得那样极端。   恩人是不一样的。   纪芙薇更清楚了这一点。   “之前您是不是想要送走我呢?”   萧晟煜微怔,那双灿然又深邃的黑眸中瞳孔微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她灼灼如灯般明亮的视线,甚至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狼狈。   他没有想到她会察觉,但当这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好像又没有那么意外。毕竟她是个聪敏又灵慧的姑娘,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不是。”他说,“只是……女眷参与的宴会与活动一类,朕无法带给你,但你是年轻的小姑娘,不像是朕这个而立之年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朕不该限制你。”   萧晟煜对此是这么解答的。   纪芙薇再度抿了抿唇。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私心里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和说法。   明明这是极有道理的,可她莫名就是升起了一股伤心的感觉。   这奇妙的心情来得突然,却一下子叫她湿润了眼眶,一股难言的委屈便涌上了心头。   纪芙薇不想叫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便干脆地背过了身去。   萧晟煜先是一愣,随即苦笑。   他似乎还是那般不擅长应付小姑娘,别说亲侄女怕她,救下来的小姑娘原还亲近他,眼下便背过身去不肯看他,似乎是讨厌了他了。   “呜……”   纪芙薇赶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但断了线的珍珠就是要往下落,哪里由得她拒绝。   “呜呜……”   她抽泣着,更加狼狈又生气地抹眼泪,不自觉地便与自己较起了劲儿,手上的动作越发狠了,擦疼了脸皮都不顾。   萧晟煜犹豫了一下。   手已经伸了出去,可视线一下就看到了自己穿着的法衣上,这佛门的装扮似乎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   他随后便低下了头,偏过了视线。   成年人总是有些狡猾的——   毕竟是特殊情况,也不必非得死守着清规戒律。   更何况,若只是关照小辈,大约也不算什么破戒?   他是谨守誓言,不能叫自己救回来的小姑娘继续伤心下去。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轻轻地掰过了她的肩膀。   小姑娘还和他较劲,不过只坚持了一瞬,便放松了力道,重新转身对着他,不过仍然低着头,就只能看见眼泪水一滴滴往下落的样子。   “唉,是我不好。”萧晟煜便道,“莫和自己过不去,脸都要给你擦红了,要破皮了。”   哪有人能在他面前是这副样子的。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颇觉这个皇帝在小猫咪面前也是很没有面子了,但想到猫儿的性子,他又半分生不起气来。   除了哄着,还能如何呢?   “来,用手帕。”   瞧着那熟悉的手帕,除了一角的花纹略有不同,这一块绣的是墨竹,其他好像和她先前有的那块一模一样的。   纪芙薇瞪着手帕,一双乌溜溜的猫眼里又往外涌出泪水了。   泪珠子打在手帕上,萧晟煜再度叹息一声,怜惜之意更浓。   他原不想的,可似乎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这大略也算不上什么破戒,左右都要之后反思,就再多加一卷的功课也无妨了。   “不哭了,乖。”他道,“朕有什么不对的,你说便是,朕这个年纪的人了,便是你骂两句朕也承受得住,不会生气的。”   “呜……我、我才不要……不骂你!呜呜……呜呜……”   纪芙薇抽噎着回他。   萧晟煜便捧起她的脸颊,左手掌心托着她侧脸,果真是巴掌大的小脸,小小的一张花猫似的。   手掌跟差不多便是在她下巴的地方,腕节地方微微一施力,小姑娘也没有抵挡,虽眼神闪躲就是不看他,但依然是乖乖的,从不会向他伸出尖爪子。   捏着下巴抬起其实也行,但便是冲着心里那几分怜爱,萧晟煜便很难做出那样略显孟浪的行为。   他很仔细地用手帕替她拭去泪痕,面上的淡妆也有些花了,好在宫婢也有分寸,只是上了保养所用的脂膏,并不真的花了满脸。   她浓密的睫毛沾了泪水,反衬得更加纤长,翘卷如同蝶翅,方才还剧烈地扑闪着,眼下却乖得不行,就像是落在他掌心的蝴蝶,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萧晟煜的手心触着她侧脸的温度,他心里还有几分高兴,好歹面上多生了几分肉,虽不至于圆润到婴儿肥,却显得有气色有质感了不少。   虽然瘦着也好看,但嶙峋的美感到底落了下乘,不太康健,眼下能养出一点,看着又长开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他都觉得应该给几个太医和莲心等宫婢一份奖赏,是他们照料有功了。   之前有心避开时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觉小姑娘又在悄然之间生了变化。   好在现在发现也不远,果真是眨眼之间就有了不同。   “不哭了?”看她缓和了不少,他问她。   “你……您还要送走我吗?”她固执开口。   “朕什么时候要把你送走了?”   萧晟煜无奈,只是几天想划分些距离,毕竟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不送?”纪芙薇眨眨眼睛,主动接过了手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不送。”萧晟煜给出回答,反而有种奇怪的松了口气,他只当是哄好了小姑娘才放松了下来,左右他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好叭。”纪芙薇说,“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才想把我推给长安公主。”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已经压抑不住露了笑容来。   总觉得那奇怪的距离感已经消失,他虽然穿着偏衫,却再不叫觉得害怕与遥远了。   “怎么会呢?”萧晟煜坚定了口吻,“孔家规矩多呢。朕留你在身边不好吗?送你去孔家,还不是让你又被关起来?”   “嗯嗯。”纪芙薇高兴了,不假思索地点头回答,“我也想留在您身边。”   她说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个想法描述得格外精准。   是的,没错。   她重新看向萧晟煜。   “我想留在恩人身边。”   她说。   萧晟煜转头看向她,视线莫名,却让她觉得格外温柔。   “那你可要努力了。”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有几分高兴,但也有几分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嬉笑之言,当不得真。   不过他待她宽容,她以后若是改了主意——   他也不会与她计较的,大概。   像是得到了某种首肯,纪芙薇更加高兴了。   恩人可真好!   她的眼神不由地飘忽了起来。   他的双目……   他高挺的鼻梁,微抿含笑的红唇,漂亮的侧脸与下颚线条……   还有微微滚动的喉结……   奇怪。   明明不该走神的,可她的面孔突然烫得厉害,刚才被他触碰过的侧脸像是终于迟钝地传递到了大脑,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与熟悉的气息迟疑却又滚烫地传递了过来。   心跳到几乎失了恒常,脑子里胡乱窜着各种信息,乱糟糟的心绪挤成了一团。   “唔。”她发出一声嘟囔。   “怎么了?”   “渴、渴了。”纪芙薇胡乱地递了个借口,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还好这个理由用得极好,萧晟煜也未曾起疑,流了那么多眼泪,身体当然会缺水了。   “走吧,进屋喝水去,在外头也待得太久了。”   “嗯……”看她含含糊糊的,萧晟煜还以为是在害羞自己方才的哭闹。   他边说着,边领着她进屋,言语中有几分责备,但也知道小姑娘心思纤细敏感,是不能一味训斥的。   “现在知道后悔了?哭得这么狠,伤身子的,回头让太医再给你开苦药。”   “嗯……”纪芙薇原还在走神,一听猛地回神大半,“不、不行。”   “啊,这可由不得你。”萧晟煜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   “您、您能不能……”纪芙薇委委屈屈地试探。   “朕觉得不能,你觉得呢?”   “唔……呜!”   我、我真奇怪。   纪芙薇喝着他递给她的牛乳,偷偷按着自己跳动的心想。   作者有话说:   月末了,和宝子们求一波营养液,想要白白的! 第32章   大清早, 晚夏依然晨雾浓重,露水深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花香,夜合欢朵朵白玉花朵上皆挂着水珠, 合欢花细长的花丝上也沾了几分水汽。   不知道是哪家的公鸡打了鸣,随后鸟鸣声起,知了声应和着。   待纪芙薇醒来的时候, 街上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叫卖的人已经逛到了他们这儿的小巷, 身上竹编小笼子里装了许多的蝈蝈,叫声交叠在一起, 声音远远地传来,有几分嘈杂,却充满了烟火气。   原是五天的斋戒,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三天。   一众内侍无一表示疑惑的。   且不说这本身就不在他们能够过问的范围之内,就是提醒也轮不上他们,一群太监更左右不了为帝多年的强权皇帝的决策,就是他们本人其实也并不乐意成天跟着吃斋念佛。   主子那是肉吃多了, 不稀罕这一两口,但他们却是大都只有这点爱好和欲望了。   晨起后, 萧晟煜在院子里打了拳,热了身子,活络了筋骨, 虽不用上早朝, 但作息习惯依然良好。   到了点,他便留了话给纪芙薇, 另又出门办事了。   文国公府与杨次辅家的事情不太好管, 萧晟煜还打算拖上几日, 主要是看看杨诚铭的情况。   他虽天生体弱,寿数不长,但这次人为横祸纯是遭罪,他能否活下来还看他自己,活下来是一种处理方式,活不成又是另一种解决方法。   “纪姑娘休息好了?”   “嗯,醒了。”纪芙薇撑起身子,天冬等上前来伺候。   “支个窗户瞧瞧。”   “是。”   “时候不早了啊。”   “也就比姑娘平常起床时候稍晚些,好不容易姑娘睡得踏实了些,前儿都没有休息好,夜里惊起得多。”   说起这个,守夜的婢女可就清楚多了。   纪芙薇向来浅眠,别看着白天平平淡淡什么没有,但晚上睡眠的情况素来让人忧心,一直都是起起伏伏的,能得个好睡眠的时候不多,即使用上了上好的香也只是稍微改善。   难得昨晚说开之后睡得实了些,又或者是白天出去玩了一趟,消耗了体力,晚上才能睡踏实,总归让伺候的人说,主子能有个好觉,隔天精神好心情好,他们也能得几分松快。   “哎,你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纪芙薇吐了漱口水,接了锦帕来擦了擦脸,“我昨晚上似乎确实没有醒来过,睡得格外踏实。”   “能睡得好就好呢。”莲心姑姑笑道,又问她,“今儿朝食用些小菜可好?才做好的开胃泡菜,连黄瓜都是酸爽脆嫩的,另外又新送来了些羊肉,炉子上一直熬着养骨汤呢……再挑最嫩的地方做个羊肉小炒,另外又新收了一批瓜果蔬菜,纪姑娘可有特别想吃的?”   “弄个凉面?”纪芙薇抿抿嘴巴,确实感觉小腹空空,有些饿了。   莲心姑姑说得精彩,把她馋虫都勾了起来。   正好她又想到她种的那些小菜,这就起了心思。   “正好我种的豆芽能收了,你带人去掐一波?虽数目不多,但多少能凑一碗浇头,另外蒜薹和韭菜该是也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纪芙薇便想起萧晟煜来。   “陛下可会回来用?”   “会的。”莲心姑姑道,“陛下今早除了斋戒,往宫里吩咐了些消息,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可能邀请陛下一道用?”纪芙薇满是期盼,虽也没有收获多少,但这份喜悦她是想和他分享的。   “奴婢到时候去问问?”莲心姑姑道。   “应该的。”   纪芙薇点点头。   说完,她又不忘提醒:“若陛下忙便算了,左右这虽是第一波收获,但东西也不是很多,一两碗的分量,也不是那么稀罕的。”   莲心姑姑等当然不会表示这不稀奇,反而是夸了又夸。   至于说那点个把菜苗送去厨房要怎么处理,那全看厨房的,他们总有办法处理得漂漂亮亮,一捏小把的豆芽也能做得很是分明,另外要添进去那些菜色也不用主子操心和考虑。   纪芙薇换了一身水红色的长裙,海棠花盛放在裙摆之上,层叠繁复,绣得是相当漂亮。   雪白如玉的肌肤更是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翡翠手镯戴在腕节上,衬得冰肌玉骨,纤细窈窕。休息好后的气色更上一层,周身宛如仙雾缭绕,天生几分朦胧美丽,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剔透,未笑便先生了三分的媚人。   “咦,哪里来的水果?”   纪芙薇坐在镜子前让连翘给她梳妆,新镜子摆在原本的梳妆台镜子旁边,两相比较各有优劣,西洋的镜子最分明的便是看得清楚了。   “才知道原来隔壁空院子里有几棵李子树,还有棵杏树,李子树是才结果子,这几日方成熟,杏树倒是有几批了。”天冬道。   “我也想去摘。”纪芙薇眼睛都亮了。   “知道纪姑娘会感兴趣,已经叫人看管起来了,就是前儿手贱已经摘了的小丫头……”天冬迟疑了一下。   “原是无人的院子,她们摘来甜甜嘴巴,没有什么不行的,”纪芙薇摇摇头,“若已经摘了,便叫他们自己留着吃吧。”   “奴婢替他们谢过纪姑娘。”   “不妨事。”   梳洗一段时间,又去花坛地方看过了自己的菜苗,拿着水壶一一浇过了水,还给除了杂草,纪芙薇这才擦擦沾了泥的手。   正好差不多这时候,萧晟煜便过来了。   “怎么还没用膳?”他看了看时辰,“哦对了,朕让人送了自鸣钟过来,你这儿看时间也方便,还有那怀表,一样样的,都有。”   纪芙薇一愣,便笑道:“您待我真好。”   “是在等朕一道?”他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入座。   “下次不要了,身体要紧,该吃饭的时候吃饭。”   “这是我自个儿种的黄豆发出来的豆芽,瞧着小了些,细长的还有些萎靡,不知道味道如何……”   纪芙薇微笑着解释,一双满是星光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朕尝尝。”萧晟煜也不含糊,首先便让人选了一筷子这焯水凉拌的豆芽。   “好。”他点点头,鼓励她道,“朕像你这么大时,种菜也是从这些简单的开始的。”   “陛下也种过?”   “自然。”   许是开过了头,萧晟煜并不避讳,也讲了些自己当年在大慈安寺清修和种菜的事情。   他虽然是皇子居士,但在大慈安寺当时也并没有享受到特别的待遇,不过是比寻常和尚稍微轻松几分。   习惯了,便渐渐从劳动中得了几分乐趣。   如今回想起来,他倒也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谈资,当然最要紧的是,底下人便无法用那些农事相关的内容来糊弄他了。   不管是农时、耕种、作物收获还是旁的什么,他躬身而为,尤其是那些粮食作物,都是亲自下地劳动过的,看着一茬茬的水稻和小麦长出来,什么样的土能得什么样的果,如何的劳动能有多少的收获,他不说门儿清,至少比朝中不少从没下过地的大人都更懂些。   当然比不上那些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民,但若是哄他说一亩地能种几百石的粮食,他自是不会相信,再好的土豆也种不到这个程度,皇庄最好的地经过了仔细的侍弄能得什么样的成果,他都清清楚楚。   “一会儿可要读书?”萧晟煜想起来自己早先答应她的事情,眼下他准备得差不多了,连他当年读书时候的启蒙书本都翻出来了。   “能先去摘果子吗?”纪芙薇迟疑了一瞬,“是早说好的……?”   “可以。”萧晟煜点点头。   “您要一起来吗?”她跃跃欲试。   “你想我来吗?”他反问她。   纪芙薇面上一抹腼腆的笑,眉眼弯弯:   “若是您不觉得降了身份……我自然是想要与您一道的。”   “那便一会儿一起去看看吧。”   萧晟煜这才知道是她盯上了他那个空院子萱草园里种的几棵果树。   都说是桃李满天下,那萱草园原便是准备了给老师用的,种了三棵桃树,六棵李树,还有两株杏树。   不过后来萧晟煜大都住在了皇宫里头,照幽居这边也没有多少首辅、太傅过来,他不太喜欢把朝廷的人员和事情带入自己私人的空间里去,于是这萱草园也就空置了下来,前后一个当太傅的都没住过。   桃树是那种小毛桃,开花的时候瞧着又大又漂亮,桃花香味扑鼻馥郁,结果时候却惨不忍睹,出来的桃子又硬又涩又小,平时都没有花匠来帮助授粉的,也就修剪一下枝丫,剩下时候便自由生长。   杏树已经差不多到了落果的时候了,最后一批熟果摘下来,基本便没了。   李树今年倒是结果得晚,都以为要没戏了,不成想这月开始突然有了成果,也就这几日,原来是青绿的硬李子在充足的阳光照射下,渐渐就泛了黄色,开始发软发甜,有些阳光足的对光而生的果子更是已经熟得发红。   萧晟煜看了一眼就有数了:“院子里两棵,后院还四棵,瞧着结果倒也不少。”   看她迫不及待,萧晟煜也不拦她,就示意宫婢保护好她。   “挑这种软的红的。太熟的不用,不经放,太上面的也不要考虑,不许爬树,果子就留给鸟雀食吧。”   “我知道。”纪芙薇乖巧点头,得了他首肯才提着篮子去。   要莲心姑姑说,那剪刀都是不准她拿的,不过纪芙薇也很快就放下了,李子挂果不少,大部分都好摘,用不着她剪大枝丫,用手一摘就能好几个。   纪芙薇挑拣了半天,才寻到满意的,一下七八个,又大又红的李子挂在一根树枝上,一剪刀下去,连枝干带树叶,一串果子拿在手里。   她高高兴兴跑到他面前。   “您瞧。”   “挺好。”他脸上亦多了些笑意,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将落在她头上的一片叶子摘下。   “给您的。”纪芙薇含笑道,“这是我瞧着最好的一串李子,自然是要送给您的。”   “这是拜师礼吗?”萧晟煜接了过来,仔细一端详发现确实不错,难得每个都是又大又红,摸着也是软硬适中,才摘下来的李子上面还有层灰白的粉雾。   “借花献佛?”纪芙薇跟着也笑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不过你也不好多吃,脾胃弱的吃这个不消化,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我知道。”纪芙薇乖乖点头。   萧晟煜吩咐李顺拿下去洗了一会吃,又对她一本正经地道:   “嗯,收了你给的束脩,朕自然是要好好教的。”   纪芙薇捂着嘴巴,笑得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给我灌溉的宝子们,啾咪一口,顺便再求一波~   加更活动先不开了,怕压力太大自己还不上,再加上最近身体不适,6月又比较忙,我会尽可能加一点更新,保证日更,能不能日六看情况。 第33章   书房旁边的次屋重新做了布置, 多开了一片窗户,外头的暖阳照进来,将屋子衬得更为亮堂。   次屋转为“学堂”教课的地方, 同时也能给纪芙薇用作写功课查资料之处。   整体布置是儒家常见的那套,上手一张黄花梨木的矮几,上面放着一方上好的砚台与笔墨笔架, 蒲团摆在放了地毯的地上,这是给“夫子”的位置。   下面只有一张学生学习用的桌子, 毕竟只有纪芙薇一个学生。   差不多的陈设,只是她的桌子旁边还有个放杂物的竹编篓子, 另外练习用的纸张一卷卷的,要更多一些。   西面一排的窗户,半透明的锦纱做窗纱虽有几分奢侈,但透光极好,不枉费这番花销,便是到了傍晚时分,也不至于屋子过暗, 对眼睛有好处。   尤其纪芙薇眼睛还在养着,萧晟煜不打算给她布置过于繁重的任务, 白天念念书写写字便差不多了,留到晚上点灯费眼睛,就不必要了。   在房间的东北面摆了个博古架, 上面是些金玉陈设, 细看去样样精良,旁边一个细长颈窄口大肚墨竹图案花瓶。   屋子东南角则是个矮书架, 上面放着的是萧晟煜挑选的姑且适合她这个新识字的小姑娘读的诗书, 包括《诗经》《离骚》《毛诗序》《论语》《燕史》等, 下面的格子里则是一些笔墨纸砚堆积着,纸张、花笺尤其多。   放在外头,哪样都是稀罕的,一张花笺少说半两银子。   但在这儿,就只能像堆杂物一般,一摞摞地往柜子、匣子里头放,待纪芙薇什么时候想用了,随便挑拣就是。   萧晟煜是打算认真教导她识字的,入门两本用的是《千字文》和《三字经》。   “这两本都是前朝孙大家所书,”他递给她,“孙大家是书法大家,虽是以草书闻名,但实际上他的行楷也相当不错,至于隶书则先往后放放。”   “嗯嗯。”纪芙薇点点头,虽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但打开就让人觉得所有内容是一气连枝的,所有字虽在形态上分离,但在形意上却没有断绝,一气呵成中自有书法大家自己的书写习惯和节奏韵律在。   “这本《千字文》是他晚年写给自己小孙子的启蒙书籍,朕幼年时自先帝处得到,”萧晟煜道,“早年便是临的这个帖子,学的这个楷书。”   “今天先学一页《千字文》,再学两页的《三字经》,”萧晟煜道,“看看你的底子如何。”   纪芙薇曾经跟着乡下奶奶学过一点,当时她背过些许的三字经和百家姓,说是会背,其实就是能像学歌谣一样跟着摇头晃脑地吟诵两句开头,除此之外便是会写自己的名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萧晟煜教得很有耐心,也很基础,虽然他学东西很快近乎过目不忘,但他对她尤其有耐心,也从不勉强她也非得立马学成。   就像是普通的夫子那般,他坐在上头领读一句,纪芙薇跟着在下面大声跟读一句。   纪芙薇虽不算顶顶聪明,念一遍就记住的那类,但她学习态度很认真,那双漂亮的猫眼儿在看著书本、看着夫子的他时,熠熠生辉,流露出一种叫人动容的专注与用心。   就这样,虽然不是一遍就记住,但三五轮下来,纪芙薇便已经背下了今日所学。   统共加起来才三页的内容,说起来并不多,但萧晟煜并不吝啬夸奖,尤其这个学习态度值得认可。   不怕她天资不行,但就怕“朽木不可雕”,笨鸟想跟上队伍就要先飞,就要花更多的努力。   纪芙薇本就比同龄人晚识字,不说赶上她们的基础,想要识字断句,总是要多花些功夫的。   “您别夸我了。”纪芙薇碰了碰微红的脸颊,“我快要叫您夸得寻不着北了。”   “朕原还准备了戒尺,怕你不用心就要罚你,现在看是用不上了。”   纪芙薇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哪里肯让恩人再多费心。   而且,在他面前偷懒,让他罚了自己,岂不是更加丢人?   纪芙薇才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她只会更加努力,好让他看见自己的进步。   跟读了之后,她其实也就跟着学会了这部分句子的断句。   这些内容简单,加上还算有一点基础,纪芙薇上手并不是很苦难。   “之后可以看情况加一点进度。”萧晟煜道。   估摸着时间,他暂且先喊了停,两个人到隔壁屋子吃了点心,休息了一会之后,才重新回到学堂里。   这会儿就要开始碰笔墨纸砚了。   说是练大字,但实际上也要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讲起。   “这是笔,用来习字的工具。笔头的毫毛有几种,常见的有丰狐、蟓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豪等,如今你手里的小楷狼毫,便是最常见的狼毫,书写时的力度感觉在羊毫与紫毫之间,取自南边……能用做毛笔笔头的狼毫,在软硬上是有要求的,最好的则是狼尾毫毛部分,经过了……再经由……”   纪芙薇拿着毛笔,看他点着不同位置,一一与她娓娓道来。   “笔杆的部分,选的是兰竹做体,因你是女子,我便为你选了兰花雕刻图案的毛笔,你若不喜欢,后面柜子笔架那还有不少其他的,你尽可以都试试看,不同的笔杆、笔尖,适用不同的字体,多尝试尝试,感受不同的触感。”   “来,过来。”萧晟煜与她招招手,纪芙薇立马站起来,跟着他到了书架这边。   萧晟煜先与她大略讲了讲哪种大小粗细的笔是用来写什么字体更方便,随后才将一卷卷不同质感的纸张拿出来。   “这是纸张,”他示意旁边她放下,“你自己摸摸,不同的纸张可有不同的感觉?”   “这种更白些,摸起来也更为细腻,质感偏硬。”   “这种虽偏黄,质感粗糙些,但更为柔软……”   纪芙薇到底是会做衣服的人,能摸布料摸针线,自然也能摸纸张,她便说着自己的感受。   “正是。”萧晟煜一边听一边点头,“这种纸张更容易晕染开来,故而在研墨时,水要取少一些,墨更干才不会花了字迹,但这种柔软的纸张也有适用的范围,对平民来说它的价格更便宜,寒门学子都会从此类开始练起。”   “同样一刀,这种硬质感的白纸更贵些。”他点点一开始被纪芙薇拿在手里的一大卷还未裁开的白纸。   “这是科举的标准纸张,试卷皆出自于此类被命名为‘素白宣’的纸张,为宫廷制造,民间不售。这种纸写起来不易晕染,但纸张硬实了对毛笔的要求可能就不一样了,不同人的手感不同,有条件的学子会在科举前买一部分仿素白宣来作为适应。”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个条件,但纪芙薇肯定自己这个学习条件绝对是天下最好的了。   都不是抛费不抛费的问题,据说是不能流到外头的宫廷用纸都是成打地放在这里,萧晟煜极为大方地告诉她可以随便取用。   “不过这些即使是废弃了也不能随意抛掷,这里有书童内侍随时候着,写完了的到时候叫人烧了便是。”   “自不会流到外头去的。”纪芙薇点点头。   别说她才刚刚起步,就是会写诗了,她也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笔墨赠送他人。   给恩人看看就差不多了,送与旁人的可能性太低,但他既然提了,她自会更加注意。   萧晟煜从基础开始教起,连纸张都是像卷起来的布料一般的一卷卷,而非仔细裁好后的一刀刀的。   除了专门的花笺是裁好的,其他都是需要自己动手。   怕她伤到手,他不准她一次性多张,只能一点点来,不过可以在婢女帮助下完成。平常讲究些的读书人自一开始就是不允许书童插手帮忙偷这个懒的。   自己剪裁所需纸张的大小,再进行书写习字,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是墨,墨的种类便更多了,好墨千金难求……朕先教你最简单的分辨墨的好坏和研墨的方式。”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   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等结束的时候,纪芙薇方才觉得,自己肚子都有些饿了。   萧晟煜与她笑笑,看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墨汁,眼中笑意愈浓。   纪芙薇当下红了脸,都不敢抬头看他了。   “快去梳洗吧,今天学习辛苦了。”   “嗯。”   纪芙薇很快应了声,这就跑回了自己院子。   “姑娘学得如何?”   “有点辛苦。”   纪芙薇一边仔细地洗着手上的墨汁,一边道:   “一根线劈十二股,甚至分二十四股,再穿针引线,刺绣花纹……我都能试试,偏这学习,似乎比这还难。”   倒不是背书特别困难,前儿似乎还算好些,但写字是真的很难。   她别说是把一个字方方正正地写出来了,就是横这一笔,不是歪歪扭扭就是粗细不一,原本打算写得是拳头大小的字,结果落笔提起时候就已经变胖了几倍不止。   纪芙薇都不敢看他脸色,羞得不行,只能越发小心。   可不是越细的笔就越好用的,细的笔是写得不大了,可她连个形儿都仿不出来,不管是干的墨还是湿的墨,软的纸还是硬的纸,就是一排全放在她面前,她也写不出个像样的字来。   萧晟煜随手提笔在旁边写的,都显得是那样好看。   “习字可不是一日之功。”辛夷是识字的,自能明白其中辛苦,“纪姑娘今儿才刚开始,得慢慢来。”   “我倒是白费了好多张纸,听说在外头可名贵了。”   “陛下哪里缺这一点纸?”辛夷便笑,“纪姑娘能有所成,才是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你说得对。”纪芙薇点点头,总算洗干净了手上墨水的痕迹,“我会努力的。”   因为眼睛,萧晟煜不让她自己加了功课在晚上辛苦,宁可她早一点起来,沐浴在晨光下好好学习背书。   纪芙薇也不勉强,她并不打算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何况他都几次与她强调了,她不欲让恩人烦心。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   纪芙薇天天跟着萧晟煜学习,每天背书练字,再跟着读读佛经,经常看看她的菜地,偶尔还做点女红,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只要和他在一起,时间便总是过得这样快。   以至于当纪芙薇又拿着自己的功课过去,才知道萧晟煜这是要回皇宫了。   又是一旬难见。   萧晟煜如常嘱托了她功课,可纪芙薇却很难笑得出来。   不舍的情绪弥漫在她的心间,她似乎并不能如同她想的那般,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她的恩人是大燕的皇帝,他是属于皇宫的。   纪芙薇强作镇定,努力微笑地目送他离开。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不悦与不安,萧晟煜比往常停留更久,拉着她在一边嘱咐了好一会,最后在她撑着强大精神的水色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朕也不好带你进宫……”他也就感慨一句,说完便觉得自己失言了。   萧晟煜很快转移了话题,纪芙薇却将此听进了耳朵里。   她眨了眨眼睛,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懂他的意思,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说,皇宫是她不能呆的地方。   纪芙薇的心里乱哄哄的,有些意动,但又有些不情愿。   她知道再没有比现在更自在自由的时候了,皇宫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又有那么多娘娘在,她总觉得那就是进了另一个规矩更为森严的向家。   何况无名无分的,她凭什么进宫?   纪芙薇理不清楚这些思绪,只能压着闷闷不乐的表情重新回了屋子里。   “纪姑娘?”   “嗯?”   “是陛下那边儿送来的茶叶,您可要尝一尝?”   “我不太会喝茶,还是留着吧。”   纪芙薇摇摇头,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一双平素亮闪闪宛若盛了阳光与星河的眼睛里也不见往昔的神采。   她脑子里还有些乱,似乎是繁多的思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很难说清楚此时的心情。   “不然……纪姑娘可要出去散散心?”   连翘提议。   纪芙薇一愣,这几天天气没那么热了,秋意渐渐升起,反应最快的大概是照幽居的花匠,他们一早就准备起来了。   夏天的花儿要谢了,转头就该换成是秋天的时应鲜花了。   “或者园子里打算采摘莲藕了,姑娘可想去看一看?”   天冬也给出了个建议。   纪芙薇还在喝药,自然是不能下水,太医都特地说了她可能虚到有碍子嗣,身边莲心姑姑等在内皆是十分在意,就怕她又宫寒,影响了一辈子。   采莲藕虽然有趣,荷塘的水也放了不少,但真的碰了水可就遭了,众人是万万不可能让她亲自触碰的。   若真是自己来动作,还有几分意趣,若只是在一旁看着,纪芙薇觉得采摘的人会觉得拘束,她自己估计也不会觉得高兴。   既然如此,便不要给人平添烦恼了。   “出去走走吧?”   没了照幽居士在的照幽居,那就只是个空落落的普通宅子。   纪芙薇打从萧晟煜离开,就觉得这里缺了点儿什么,但她还没有弄清楚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又不想呆在这个可能会不自然让她想起某些人和事的地方,这便点了头。   纪芙薇说是随便走走,到处逛逛,但身边护卫等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到处乱逛。   马车将她送到了之前经过过的极繁华的那条商业街红桥巷,又有内侍护卫守在周围。   纪芙薇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脸上这才多了些笑容。   顾名思义,红桥巷就是有一座涂了红色漆的弯拱桥旁边对着的那条巷子,红桥架在内河上,一排皆是柳树,此时大都还是郁郁葱葱的绿,再过段时间就该落叶枯枝了。   沿路皆是各种商铺酒楼,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有名的“学子巷”,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特别爱租住的地方,最热闹的时候,一间屋子租一个月能按照二十两银子租出去还有人抢。   她立在桥畔,一身月白色的百褶长裙,裙摆上是孔雀纹蜀绣,活灵活现,上身一件薄厚得宜的马甲,立领衬得小脸线条格外柔美出众。   冰肌玉骨,雪肤白嫩,天然几分朦胧,在暖和的日光下像是笼了一层轻纱般的光,漂亮得不可思议,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纪姑娘,咱们到衣料铺子看看?”天冬提议。   “这里有书局吗?”纪芙薇问。   “自然有的。”辛夷点头,“这附近就是学子巷,便是为了抄书方便,也该有几家的书阁在。”   “先去近的看看,若遇上了书局,我们再进去。”纪芙薇这儿才决定好,就遇上了人。   萧纯佳的婢女过来请人去茶馆二楼。   纪芙薇还记得人焦急于纯佳郡主顽皮时候的模样,对这张面孔也有印象。   “纯佳?”   “是了是了。”   萧纯佳今儿没有再一身男装了,她穿着苏梅色的长裙,虽是柔媚打扮,但叫她那英气俊挺的眉眼一中和,便显得不那么柔和了。   好在她性子极好,笑起来也让人心生舒服,并不显得那么别扭。   “我还想给你下帖子,结果才反应过来没有你地址。”萧纯佳拉着她的手一并吃茶用点心,“后来我问母妃,结果母妃把我骂了一通,父王又生气于我偷了他的扇子,把我在家里关了几天,也不许我再提了。”   “嗯?”只需要递个声儿过去表示捧场,萧纯佳就能自己说下去。   “我还想问陛下的私宅在何处,直接给递拜帖呢,结果不行……”   “在青萝巷。”纪芙薇小声地道,“没关系的,你写上我的名儿,就写‘纪姑娘’在上头,门房自然知道,会给我的。”   “那你现在是住在那儿……”   萧纯佳皱了皱眉,面露关切。   纪芙薇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陛下救了我一命,于我是恩人……但我也分辨不清楚,究竟是如何……”   “这该陛下拿主意才是。”萧纯佳对此看得分明又直白,“陛下若是有意收你为义女,那便是父女,若是有心收你为后宫,那便是妃嫔夫妻……”   纪芙薇微红了脸蛋,她现在也觉出不妥了,只是:“只是向家或是纪家那儿,都不好说呢。”   “也是。”萧纯佳眼睛一转,“指不定陛下还有旁的安排,不可能一直让你不明不白住着,而且向家的事情也要有结果了。”   “哪件事情?”   “行刺啊。”   萧纯佳这便笑了,指了指下面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你可听出来今儿说的是哪门子戏了?”   “我才来,没头没尾的,哪里知道?”纪芙薇有意顿了顿,侧耳倾听半晌,才道,“原是勋贵里‘三公五侯’发家的历史……”   “正是了。”萧纯佳抚掌而笑。   “这说书先生是从后往前讲的,昨儿才讲了文国公府冯家和他们的不肖子孙,还带到了他们家世子与三子和杨次辅家孙子的纠缠事情。”   “今天就到了收尾了地方,马上就该讲到武国公府向家的事情了,”她笑道,“我总觉得向家恐怕也要不好了。”   萧纯佳自然知道纪芙薇不可能和向家的关系好,这才能自在地说出这些话来。   都说圈子与圈子不同,这勋贵和她所在的皇亲郡主圈子,自然也是不同的,看不惯三公五侯的亲王公主其实不少,毕竟他们才是正儿八经流着燕萧血脉的人,哪里轮得上勋贵们在燕京里嚣张呢?   “胡说八道!”楼下突然响起一尖锐的女声。   纪芙薇和萧纯佳同时一顿,向下看去,皆是目露意外。   一身正红色长裙的向六小姐向和颐当众砸了杯子,颇为愤怒地盯着那说书先生,她裙摆上的半枝莲近乎要腾飞起来,怒放至极。   她三白眼几乎烧出了火光,脸色青白交接,说书先生也很是下不来台。   再一回忆,对方说书时列举了种种冯家不肖子孙的事迹,尤以纨绔花心败家子冯宇之事居多,还提到了他跋扈残忍的嫡妻。   方才说得正起劲时,似乎多说了一句他的揣测,言道文国公府冯家为了保住世子之位,是要放弃三子冯宇来赔偿杨次辅家的重病孙子了。   就这一下,便直接激怒了这位三夫人向和颐。   “这不甘心,都写在了脸上了。”萧纯佳轻嗤一声。   纪芙薇微垂了眼眸,谁也不知此刻她究竟想起了什么过去。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过去被她欺负得可惨了(举手手告状   *   “天地玄黄……”:《千字文》的开头几句。   梁同书《笔史·狼毫》:“笔有丰狐、蟓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豪(毫)。”   一刀:一百张纸。 第34章   萧纯佳和武国公府、文国公府的不和, 倒也不是头一天了。   她原本是随双亲兰阳王夫妇居住在兰阳一地,兰阳王夫妇一早琢磨着为她请封郡主,等她十五岁及笄之后, 他们便有了动作,指望着能给她谋个更好的待遇前程,这才做了不少努力, 向上递了请封的折子。   放在其他的郡王和郡主身上倒还不至于如此隆重,但兰阳王夫妇不出意外是会国除的。只要兰阳王一死, 兰阳王妃手上的王妃印就有概率留不住,这个是要看上头皇帝对他们这一支、这一家的态度的, 有圣眷她这个王妃就还能当当,没有那就是立马削了头衔去。   眼下皇亲之中没有了殉葬之事,但兰阳王也希望自己的王妃不至于过得太差,希望自己的“识相”能叫皇帝看到他们为国库省银子省税粮的举动,因此多给几分宽容,不至于落得他一死,家便没了的境地。   如今, 他们带着已经接受了册封的萧纯佳住在燕京城里。   萧纯佳的封地不大,毕竟只是个郡主, 但兰阳王夫妇一直以来指望的都不是这个,而是期望她能有个留京的机会。   兰阳距离燕京也不算远,但这繁华地是不可能全成为她的封邑的, 能让皇帝从兰阳一地划出一小块富庶地方作为她的俸禄来源, 已经很好了。   但即便如此,谁不知道如今这些公主里头, 日子过得最好的是留京的公主?长安公主便是在规矩众多的孔家, 也比嫁在了封地或是其他出嫁的公主过得舒服。   公主不比郡王, 有些王爷可能求着住在外面富庶封地的自在,但公主留在燕京便意味着有了“娘家”的依靠,除了少部分可能想着在外头“天高皇帝远”的公主,大部分还是想要留在京城的。   再说,留在封地也不一定意味着轻松。   打从数年前开始,藩王的权力就已经被收回了,名以上是封地上等级最高的,实际上不具备任何涉军、理政的权柄,就是个被当地官员一直盯梢着、随时有可能被参一折子的角色。   除了享有还算丰厚的禄米,其他什么特权都没有,也不好有,一旦有了说不准哪天锦衣卫就得了消息,到时候连亲王府也是一样查抄的。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像是厉宗就干过不少以谋逆、犯上、结党、营私、贪污等理由抄老亲戚的家,就为了给自己建大液池和行宫别院的事情。   这样一来,燕京到底是让人留恋的繁华之地,哪怕要和女儿分开,兰阳王夫妇考虑到长久之计,也希望自己的嫡女萧纯佳能留在燕京。   眼下他们留在京城,是为了给东太后谭氏贺寿,但不出意外的话,即使十月寿诞结束,萧纯佳这个郡主也会留下来,到时候自有另一番安排打算。   “所以,以后你都会留在这儿?”纪芙薇这才听明白。   “对。”萧纯佳点点头,“虽然与父王和母妃分开很让人不舍,但我自小其实是有几分按着男儿方式养大的,八岁就单独住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平时也读些诗集经卷,策论邸报也有读过,并不似一般的女孩子。”   “王爷和王妃皆是极好的人。”   她不得不感慨,同时也心生羡慕,这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父女、母女亲情的模样啊。   下头,向和颐还在闹着,她身边除了文国公府的小厮,只有带去的陪嫁丫鬟和武国公府的护卫,这都是她陪嫁的人手,最是了解她脾气也是最蛮横不过的。   “胡说八道!”   她不过是手一抬,就想叫人砸了这家茶馆,一楼众人纷纷避开。   纪芙薇和萧纯佳同时皱眉,对她如此蛮横行为颇为不满。   若是平常时,向和颐还不一定在外头如此动怒,但事关她的荣誉,她与冯三公子冯宇已经是夫妻一体,丈夫败落,她就算是向家嫡女,也只是个出嫁女了,到时候必要在文家受气受磋磨。   之前,她可没少给她的那些人精妯娌们难堪。   仗着武将嫡女背景,她直接动手或是当众下人面子都是常有的事情,文官家的千金嫁了人,也用的是背地手段,明面上都笑呵呵的,可不就是没少吃了这哑巴亏。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式微,那是绝对讨不着好的。   过去这些年,向和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成为大家眼中的“落魄户”,她最是骄傲自己的出身和嫁人不过,做事半点不留余地,也不给分毫情面。   偏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才嫁人两年不到,就遇到了这倒霉事情。   原打算弄死去陪她二哥的二嫂子没了踪影,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后面也没顾得上,她只当人是死在了外头。   紧接着听说自己哥哥武国公府世子闹出了事情,又听得她的好夫君在外头做了荒唐事,直接要闹上了朝堂。   她从没瞧得起纪芙薇这个二嫂寡妇,自然也忍不了可能的自己成了半个寡妇的未来。   她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太清楚这可能有的糟糕后果了。   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被人瞧不起,非得一身素衣不得外出活像个死人一般守节,还要忍着人前背后的辛讽和污蔑,指不定某天还得当众出来自证清白,以后就等着上头的贞节牌坊,守着那石头过日子。   向和颐完全无法接受。   “给他点颜色瞧瞧。”她说。   茶馆掌柜的来磕头道歉,拿了一包金银出来,战战兢兢地递上,那臭说书的被茶馆店家护着,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向和颐更觉得受了侮辱,一把甩开,更坚定了砸店的信念。   她是那等落魄户吗?她稀罕这点金银吗?   向和颐反而打定了主意,今儿她就要靠这个立威,让那些明里暗处嘲讽她的妯娌和其他家女眷见识见识——   她这个三夫人可不是好惹的!   萧纯佳看不下去,她还记得自己的好友在,又看向和颐作风不似会尊重小嫂子的,她主动拍了拍纪芙薇的手,示意她留在上头。   她自己则从二楼下来,先声夺人:   “好厉害的作风……”   郡主一样有侍卫,而且和武国公府向家的私兵护卫不同,她是正儿八经过了名册,由皇帝安排的侍卫,人数到兵器都是造记在侧的,有专门的利禄,留京的郡主尤其如此。   萧纯佳虽然是纯佳郡主,但享受的是公主的待遇,各方面都是充裕至极,对付狗仗人势的向和颐再方便不过。   “来人啊,给我都拿下。”萧纯佳在向和颐几乎要冒火的双眼里,笑呵呵地吩咐。   “一个不留,全给我拿了送去顺天府,不然拿去燕京府尹处,倒要看看整个京城,谁家的私兵这么猖狂,砸了百姓的店铺不说,连见了郡主都不跪的,这是蔑视皇族、要反了天了!”   萧纯佳平时是不在意这些的,与纪芙薇相交也从不拿捏。   更何况,她还都说不准纪芙薇和她是谁高谁低。若为妃嫔,那纪芙薇就是她半个长辈,不论嫡庶,若是养女,那就是未来的公主、皇帝养女,也比她这个郡主厉害几分。   长安公主都没有让纪芙薇实打实行完礼,基本都是没等福身就搀起来了。   萧纯佳看着大大咧咧,但最是细心不过,对自己看重的模样好看的友人又是尤其上心,自不会出这种岔子。   所幸一律免了去,朋友之间,不必要这等俗礼寒暄,自然也就免了这一麻烦与尴尬。   但和向和颐就不一样了。   萧纯佳最瞧不起这种欺上瞒下、狗仗人势的作为,也素来看不起向和颐这种打杀无情的作风,不给她机会,先一套说完。   果然,没有人怀疑的。   一众围观百姓听闻,纷纷与她行礼,虽然没有明说,但脸上的高兴做不得假,能见着人控制了这群砸店的莽汉粗兵,他们也很高兴,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看戏和得意的光泽,大约也就掌柜的还一心忐忑。   虽没有想到一女子怎能有这般纨绔蛮横的作风,但天降正义这种事情,是所有人都乐意看见的。   向和颐气得脸都红了。   偏她身上还没有爵位,虽然是文国公府三夫人、武国公府嫡小姐,勋贵出身,却因为丈夫无能,一星半点爵位没有,导致她也没有混上个诰命,对上才得了赐封的纯佳郡主,当真是一点底气也没有。   “给、给……”她支支吾吾,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根,感觉一头黑发都要炸开来了,却还是不得不开口继续,“给郡主请安。”   她那膝盖,果然金贵。   寻常真是弯不得的。   可偏偏,众目睽睽下,为了不落得个蔑视皇家的名头,她必须把这膝盖弯下去,福身那就是非得跪下去不可。   “什么?”萧纯佳道,“向夫人说了什么?我怎么没有听清?”   人群里不知道哪里又传来一声嗤笑。   待向和颐冷眼扫过去时,又寻不着踪迹了,所有人都老实地跪在地上,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也随着前头的人,跟着一并跪下。   向和颐恨得牙痒痒,眼前一阵阵发黑,弯下去的腿打着晃儿,好像都要站不稳了。   “给纯佳郡主请安!”她提高了嗓门。   “起来吧。”萧纯佳这才道,“大家都起来吧。”   “去催一催,怎么衙役还没有来,顺天府的人不是最快了吗?”没给向和颐客套的机会,萧纯佳一点不给面子,“店家清点一下损失,回头官差来了还要你们一并回话呢?”   “听说那是向和颐你的手下护卫?”她道,“怎么连几个人都管不好的?这等横行霸道、跋扈嚣张,这都是怎么当的护卫啊?好像比宫里赐给我的都有‘架势’了,本宫可从没有听过我手下的护卫这么砸东西的,乒乒乓乓,如此吓人。”   “再说我看你也没有那武将的本事,更不是什么女将军了,凭什么你能有兵丁在手啊?还是说你是什么本宫不知道的族亲姊妹,何时得了萧家的姓啊?”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叫她颜面扫地。   向和颐只觉得自己面子里子都叫人踩在了脚底下,她又是素来好颜面之人。   “郡主你误会了,其实是这家茶馆的说书的出言无状,言多侮辱,身为贱民,私加揣测贵族……”   “贱民?”萧纯佳眉头一挑,“有这回事吗?”   “回禀郡主,这说书的姓徐,是一普通的落第秀才,是读书人呢。”   掌柜的可算有了说话的机会,虽说只有举人才能当官有特权,但秀才也能不跪知县等七品及以下官员,免除徭役,不是那“平民”老百姓可比的,更不是个“贱民”。   当下,向和颐的脸色惨白,她怎么能想到这嘴巴如此狠毒还随意揣测上意的说书的居然是个读书人,虽然是个没前途,考到了四十多岁都不见起色的人。   话又说回来,没有两把刷子,哪里敢在这个热闹街上的茶馆里当个说书的,又能得到一众好评,还敢议论时事政治呢?   就在此时,徐说书的也走了出来。   他表明自己方才是被砸到的东西波及,仪容不整,待换下了浸了茶水的衣衫,又整理了容色,这就立马出来向纯佳郡主告罪,顺便有条有理地说明了前后情况。   这一番,立马就有了高下。   向和颐要是嘴皮子厉害,也不会一味靠着武力和粗鄙嘴快去和自己的妯娌们对阵了。   她素来不喜读书,便是粗粗识得几个大字,也把武官瞧不起瘦弱文人的脾气习得了个大半,也就她那好色的夫君能勉强让她正眼瞧瞧。   “这都是怎么了?”   带着衙役来的居然是顺天府的府丞副使。   顺天府一府尹、二府丞,府尹有自己的副手和师爷,其他地方可能还有主簿,但因为某些原因,顺天府主簿一职因府丞存在已经空缺多年了。   每个府丞也有至少两个府丞副使,往下再有各级小官吏、户、礼、兵、刑、工的“六房书吏”,及至最低九品。余下的则是名头上的三班衙役,说是“三”其实是“四”,分别是皂班、快班、民壮、捕班。   萧纯佳自己都意外,她一个郡主居然能有这么大面子?   再定睛一瞧,把人招来的其中一个好像是纪芙薇身边的某个不太起眼的护卫,只是因为着装过于统一,她多看了一眼就记着了。   “哦,锦衣卫啊。”她心想,“那没什么奇怪的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萧纯佳觉得这事稳了,看似她仗郡主之势扣帽子碾压,其实向和颐估计到现在都没想到她仗的是谁的势,惹来这么一大摊子烂局。   向和颐就这么憋气地走了,回头还得苦恼事情该如何了结,一众百姓都看着,又和之前冯家仗势欺人,侮辱杨次辅嫡孙牵扯上,怕是百姓都要起民怨了,想来杨次辅家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定能啃下一块肉来。   “没事,都解决了。”   萧纯佳上楼时候不忘安慰纪芙薇,还不忘高高兴兴把楼下的情况又念了一遍,感觉是相当过瘾。   转头,她却发现纪芙薇似乎不是很高兴。   “怎么了?”   纪芙薇虽然瞧着娇柔,气质脆弱朦胧,但内里极有韧性,轻易不言放弃,与那姣好容颜中的那一分刚毅最为相称。   自是妍皮不裹痴骨,最是内外相称、表里如一不过。   对自己不多的朋友,她自然是期盼着样样都好,自己做头个支持的人。   “我原是想下来支持你的。”她道,“结果她们都不让我出去。”   纪芙薇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抿唇指了指辛夷、天冬等人。   萧纯佳看了眼这群宫女,知晓她们背后还站这个全天下没人惹得起主子,当热不敢撺掇纪芙薇跟着她胡来。   “那使不得。”她忙道,“向和颐多凶啊,就和个疯狗似的,万一见着你就一味攀咬你怎么办?”   “可我好歹是她……名义上的娘家嫂子?”纪芙薇迟疑了。   “你看她像是会给人面子的人吗?”萧纯佳道,“我让她给我行礼,她都不情不愿的,你这样温柔好脾气的人,可不就是要受她这种恶人欺负了?”   “是啊是啊。”辛夷等人连忙表示,“姑娘是上好的瓷器,遭不得那等老鼠的碰的!”   萧纯佳完全理解这群宫女们的担忧,毕竟立场在这里,若真出事皇帝首先罚她们。   若是纪芙薇一出去,就能得到向和颐完全的记恨,到时候她往向家一说嘴,向老夫人多少占着纪芙薇的婆婆这个长辈身份,事情这才会麻烦。   萧纯佳是不在怕的,公主天生高贵,郡主也不算差,但纪芙薇不同。   “除非你换个婆婆,”萧纯佳话糙理不糙,“否则你可不准去和向和颐做面上对头……是必要吃苦头的。”   纪芙薇当下羞得脸都红了,又气又恼,撇过了脸去,就是不理她。   萧纯佳连忙笑嘻嘻地哄她,看她白玉般的瓷白肌肤褪去了红色,重新带上了几分笑颜,她这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向和颐还没回冯家,文国公这边就已经得了消息。   文国公没说话,但文国公夫人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院子里两盆夹竹桃开得正好,碧翠的叶脉舒展着,浓密地簇拥烘托着白玉色的花朵,只有花瓣在靠近花蕊最根部的一点儿地方,晕染了一点极其浅淡的粉色,最是芳香漂亮。   虽然夹竹桃有毒,但愿意摆上做装饰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只要多加注意就是。   “你把那孽障给我找来。”   她对世子夫人道。   当下,一众儿媳妇都藏了笑意,面上恭顺地应是,不露分毫。   世子夫人更是亲自去请了向和颐来。   向和颐正怄气呢,还打算回一趟娘家找武国公捞人,虽会挨一顿数落,但总比到夫家看人脸色要好。   “你过来。”文国公夫人指了指。   向和颐一脸奇怪地上前。   文国公夫人养气多年,却在这一遭上终于没忍住。   她当下一个巴掌上去,狠狠地甩了向和颐一个耳光。   向和颐当即想闹,却直接被文国公夫人早准备着的老嬷嬷们一把架住,直接压着重重地跪在了石板地上。   “你这个不孝的孽障,我们冯家怎么会娶了你这个搅家精!”   这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向和颐的脸上。   也将她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狠狠地落在了泥土地里。   “自己无能,管不住丈夫,成天大呼小叫,毫无高门媳妇该有的体面和礼教!”她一字一句地骂着。   “我们冯家是遭了什么孽,才会信你这个女人是个好的,我儿好端端的一个大家子,平时也不缺那一两半钱的银子,偏你这个女人屡次三番搅事情,逼得我儿被迫去那不入流的地方逛窑……”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见着个杨家的病秧子,就起了那些花花心思……也是那杨家的立身不正,好好一男子生得那般模样,存心勾引……”   “还不都是你们惯出来的?”向和颐可不是会乖乖挨骂挨训的人,受了一巴掌本就憋不住火,眼下更是恼怒非常。   “也不看看冯宇是个什么东西,原还以为有点墨水,是个端方书生,却……”她冷笑一声,“好一个草包玩意,连张桌子都抬不起的玩意,肚子一坨肥还真就把自己当有‘宰相肚’了。”   “成天到晚就知道流连青楼,我管着他钱财怎么了?我本来就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自该管着!没成想还去狎弄娈童,也不看看人是不是那招惹得起的!”   “好……好……”文国公夫人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一众儿媳连忙去扶着,把人送回了屋子,却见此时向和颐自己挣脱开来,站起了身,拍拍裙子,用帕子遮了脸颊,避开人准备回娘家告状了。   “那不成。”世子夫人听闻,微微一笑,“冯宇眼见是要不成了,这‘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么能跑呢?”   她笑道:“陛下仁慈,自是不允殉葬的,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的人,冯宇便是夺了捐官,剥成了白身,她这个当妻子的也该好好照顾着,若是人挨了顿打就此没了,快和那杨家的孙子一个境地,那也不能忘了她去。”   “好歹冯宇也是为冯家和我夫君顶了所有的罪状,”她道,“自是家里的功臣,若是杨家心狠,非得要他偿命……”   她抹了抹眼角,满脸惋惜:“那也不能让三公子孤家寡人地在地下不是?咱们家没有和离的规矩的,自然是要请她好好守节,多替亡夫诵经烧纸。”   “大嫂说的正是呢。”   “是啊是啊。”   “婆母就是一时想差了去,都怪三嫂出言无状,但未来可以慢慢教嘛。”   “正是这个道理。”世子夫人放下帕子道,“那你们与我一道与婆母禀明了去吧。”   现场一窒,随即众人笑起来,纷纷表示。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妍皮不裹痴骨:比喻秀外慧中、表里如一。出自《晋书》。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狠狠地亲一口。 第35章   杨次辅家果然抓住了这次机会。   害杨诚铭的就这么几家, 打头的便是文国公府的两房嫡公子,尤其是文国公世子,地位不比一般。   正所谓贼首不除, 万事难为。   别看别家道歉态度认真,都给出了“我家不孝子随你们处置”的话语,但实际上还是眼瞧着冯家的动作。   三房的冯宇本就是个不肖子孙, 纨绔之名内外皆知,与其才娶没多久的勋贵嫡妻更是闹出了许多笑话, 虱子多了不怕咬,就是处理了也不至于多可惜。   反而是冯家世子, 根据小厮所言,他才是打头先伸手撕扯杨诚铭衣服的那个,也是最先口出恶言的那位,也只有他胆子才那么大,最是喜好女相弱气的貌美娈童不过,还有不少艳诗传出,反在有些文人中得了个“美名”。   眼见着小孙子至今还躺在床上, 用人参吊着那最后一口气,杨次辅真的很难忍下这口气。   虽然勋贵积威多年, 枝繁叶茂,但当今也不是一味纵着,历代皇帝都有在进行遏制世家发展, 扶持寒门学子和清贵新秀的举动。   文国公冯家子嗣众多, 嫡流都好几个,世子一房也两个嫡子了, 根本不像是杨家, 二儿子统共也就杨诚铭一个儿子, 女儿倒是有了仨,但独苗就是独苗,和其他家情况不完全一样。   最让人生气的是,居然有人家提议送几个貌美姬妾过来,不拘是瘦马花魁,亦或是舞女歌姬,只要看上的,都能给杨次辅二子安排上,说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别说旁的,杨次辅二子、杨诚铭亲爹可是气得不轻,当场就把人轰了出去。   “荒唐。”他想。   若不是大略品出了陛下打算对三公五侯“动刀子”的意图,再加上家里正不幸遭遇这等孽事,杨次辅原是不会做这个出头椽子,首先和三公里根基更深的文官集团对上的。   武官因为锦衣卫的存在,削弱起来比想象中的容易,有前面一遭去除蛀虫之举就能看出来,在军事上当今圣上的掌控力相当惊人,只是一直藏而未露,期望以雷霆手段迅速了结,一击必杀,并非是真的手段软弱之人。   便是佛门,也有怒目金刚,更何况当今之信佛,更追求的是个人修行和精神境界的提升,并非单纯地念经拜佛,求神问道。   另一边,纪芙薇回了照幽居,许是出去走了走、和好朋友聊了天心情好了些,可随着时间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控制不住自己乱想的脑子,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不安。   失去了萧晟煜存在的宅子,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某种庇护。   在她逐渐能够看清的近处的黑暗里,似乎曾经潜藏在里面的那些鬼魅,又重新出现了。   那些魑魅魍魉,在纪芙薇无比恐惧的死亡与黑暗中窥伺着她,始终没有死心,她以为自己摆脱了,但其实没有,只是因为萧晟煜这位天子的存在,它们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有他在,她便觉得自己是能够战胜它们的。   它们吐出的呼吸带着冰冷的气息,它们的目光是最恐怖而凝滞的黑色,又宛若是某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焦土。   就像是她梦魇里一次次出现的向二公子等人落葬时的坟土才会有的味道,其中混杂着更为浓烈的燃烧纸钱等物时特有的烧灼之味。   这些伴随着黑暗而存在的东西,是真正的噩梦。   纪芙薇曾经有很常一段时间都有这种感觉。   在她看不清的夜晚中,她都感觉这些恐怖的气息近在咫尺,就在她紧关着的房门之外,在她窗沿的窗户口下,静静地注视着她。   更有一段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触碰了,那僵硬的尸体,毛绒绒的冰冷的没有任何声息的尸体——   就像是那条小狗,血腥中带着绝望与死亡的味道。   那些“脏东西”,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   纪芙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来了,大概是从喝药了之后,或者说从离开了向家,被萧晟煜救了之后,她几乎都觉得已经摆脱了这种黑暗,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能够在晚上看见一些了。   未知才更加恐怖。   能够看见多少有几分微薄的希望。   直到上次遇刺之后,再次目睹鲜血,她依然控制不住自己会乱想,在无人的时候,寂静的夜晚将那些被压抑下去的东西,重新带了回来。   只有他在的时候,她才会安心。   纪芙薇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是她的救赎,是她昏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可她没有理由不让他离开,更没有道理能让一个国家的皇帝为了她退步低头。   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自私而任性。   他是自由自在的人,是天上的太阳、夜晚的月亮,是永不熄灭的光——   她怎么能够束缚住他?!   “纪姑娘,纪姑娘?”天冬冒险推醒了她,“快醒醒!”   “唔?”纪芙薇挣扎着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浑身都浸透在汗水中。   梦里的心悸过去了,只余下些许参与的恐惧。   视野看去,虽是夜晚,但一片灯火通明,天冬等人都起来守在了她的身边。   “怎么了?”纪芙薇只感觉到仅剩的一点情绪,有点像是她当初被人打晕时候,做梦预兆到未来时候醒来之后的感觉。   梦里更为恐怖,但情绪都没有被完全带出来。   醒来之后,那些激烈的感情便逐渐褪去了,没有逻辑的乱象的梦也没有能够被脑海记住,便是仔细回忆,也寻不着踪影了。   “不然,不要回去向家了吧?”   纪芙薇愣了愣神,花了有几秒的功夫才反应过来天冬提议的。   快傍晚的时候,宫里传了信儿过来,是陛下的口谕。   大概意思是告诉她,一个半月左右过去了,之前向家世子追赶她,妄图犯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有了结果,为了纪芙薇的名誉和身份的处理,最终还是没有真的按照“行刺”的标准来,反而是借此机会为纪芙薇争取到了自由。   纪芙薇当时都没有能够完全理解,还是莲心姑姑等帮她分析过,她才终于明白萧晟煜为她做了什么。   她原本是纪家的嫡小姐,但按照时人规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虽然是纪芙薇纪小姐,可既然嫁进了武国公府向家,哪怕只当了一天的向家儿媳,那也就是成了向家的人了。   纪家毫无疑问不肯收她,不如说他们一早就盼着把她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当年没杀了她,现在却是不好动手,但如果她回到娘家,他们一定会立刻把她重新安排出嫁或是直接送她去家庙之类的地方的。   宣平侯府纪家的态度非常明确,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当然也没有把她这个嫡女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另一方面是,武国公府向家也不愿意放她走。   向二公子已经死了,落葬的时候因为考虑到有了她这个“正房夫人”在,哪怕最后没有冲喜成也没有殉葬成,但既然已经有了给他守节的媳妇在,他们也就没有考虑做其他的“措施”,比如说再折腾一番送几个丫鬟、小妾下去,也就是烧了点纸扎人给他。   但在向家人看来,纸人到底是比不上真人的。   便是现在没法叫她去陪着,百年以后她不还是向纪氏这个二儿媳吗?   但是,如果纪芙薇要离开,那就不一样了。   等于是她要改嫁,那死了的向二那就是妥妥的孤家寡人了。   人已经没了三年多,再要折腾冥婚之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尤其别看只过了三年,但武国公府早已经没有三年前那般的气势与霸道了。   别说只手遮天,眼下更是所有人都盯着,指不定自身都难保,想再找个纪芙薇这样出身的姑娘给向二,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不容易。   萧晟煜给纪芙薇争取的,就是让她既沾了“三公”这个勋贵背景的威势,又能够从武国公府向家这个苦海脱离出来。   至少给她能够自主自己命运,有再次选择譬如改嫁的可能,而不是直接守节到拴死在了向二这棵歪脖子烂树上。   这是一个最核心的条件。   向家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们拿捏着纪芙薇的身份和庚帖,把持着舆论和名声上的高点——   哪怕知道纪芙薇逃跑了,他们也不怕,因为随时能把她抓回去,能报官让她声名扫地。   萧晟煜固然可以让她改名换姓,可纪芙薇好好的,什么事情没有做,说来更是出身高贵、容色绝佳,凭什么就要改头换面?   这换来的,能有她原本的好吗?便是做得再天衣无缝,想象现在这般享受富贵都不容易,很容易遭人揣测怀疑。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把人送得远远的,以后换个身份,做个富家小姐,吃喝不愁一辈子。   但萧晟煜本能地不喜欢这个选择,也拒绝使用这个方法。   从拿捏了向世子之后,他一直就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能。   最终,武国公府松口了。   大势已去。   他们的姻亲文国公府都要倒了,也是世子和嫡流要遭,镇国公府为了保全自身多半不会参与其中,三公中两公要完,再加上洪家牵扯到了当众谋逆行刺之事上,汾阳王不会如何,但洪家作为汾阳一地的总督一定是完蛋了,祖宅都被抄了,人全都关了起来,能帮向家的几乎没有了。   这样一来,还牵扯在旧案的向世子作为向家的希望和未来,便显得更为重要了。   他不能就此砸在手里,所以不论皇帝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得低头答应。   眼见着是一招错、步步错,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   打一开始,看着是不起眼的一件事情,他们还以为很快就能把人捞出来,就这样像之前那般平淡地过去了,回头还能拿捏一把不听话的纪芙薇,结果没有想到,这“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居然三公五侯这些几百年勋贵,都要倒了!   “不行。”纪芙薇摇摇头,“陛下都为我争取了这样好的机会,既然是拿回我自己的庚帖,我应该到场的,有天使在,又有锦衣卫护着,向家人不至于对我出手。”   但她还是害怕的。   不然晚上不至于做了这样可怖的噩梦。   天冬欲言又止。   纪芙薇也知道自己表现得不是很妥当,可她觉得自己确实是该面对的。   答应了这条件,其实也就是放过了武国公府,给他们留了口气。   不出意外,原本武国公府的向世子是要被夺爵的,但因为向家没有其他嫡流了,向世子的嫡子又还算年幼,没有成年就坐不稳这世孙位置,所以这武国公府的爵位,原本估计是继承不下去的,甚至按照萧晟煜原本意图,武国公这位置就是要大砍一把甚至直接夺了的。   但现在,因为答应了条件,暗中保全了纪芙薇,将她从向家二夫人这个必要守节的寡妇身份捞出来,改为能继续自由婚嫁、改嫁的普通寡妇,向世子的爵位虽然没了,但是他儿子的“世孙位”保全了下来,只是从原本的一品降等为从二品的荣誉勋位左护军。   原本大概是会直接砍到三品的荣誉官阶昭勇将军的,而且不是砍在孙子辈上,是直接落在武国公本人头上,先夺了世子位,在以他教子不严等为由,一品变成三品。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纪芙薇的身份其实是无形中抬高了。   毕竟,被砍了爵位的其实是世子和世孙,但武国公本人只要还活着,这一大家子的荣誉便还能算是维系着,作为小辈和二儿媳的纪芙薇也能受到蒙阴。   是让她丈夫死的早,又没有个儿子?   所以大家看待她的身份高低时,原看的是她亲爹,嫁人后看的是她公爹,她公公武国公向老爷还是一品,她就能以一品勋贵的“半女”身份改嫁。   “陛下待我这样好呢……”她微微叹息一声,下头人于是不再劝了。   纪芙薇原也是分不清这些的,可莲心姑姑等人都是人精,聪明得很,再加上对陛下也算了解,对事情的前后更是一清二楚,内情甚详,一揣测,便琢磨出里头的门道了。   她们也不瞒着纪芙薇,她问,她们便回答。   于是,一来二去就清楚了。   萧晟煜都已经苦心至此,纪芙薇便是再怨恨和害怕向家,也不能够在这要紧的最后关头露了怯懦。   忧思归忧思,害怕归害怕,向家还是要去的。   到了这天,纪芙薇起了个大早。   几晚喝了安神汤,尽管有些忧虑,但纪芙薇意外休息得不错,精神头很好。   坐在明澈的西洋镜前,她凝视着镜中之人。   一直以来笼罩在眉眼间的忧愁宛若眼眸中淡淡的雾气,迷蒙却又凄美,但今早朝阳初现,将那几分愁绪照得无影无踪。   柳眉弯弯,远山含黛,秋水剪瞳,猫眼儿略有几分浅淡,盛着清晨明媚又温柔的光,似有水波荡漾,熠熠生辉、灿若朝阳。   难得的笑意落在面上,粉嫩的红唇微微抿起,唇珠分明,嘴角含笑上扬,如玉的肌肤像是雪落大地,天然白嫩,冰肌玉骨,又似乎带着几分厚雪特有的松软,剥了壳的鸡蛋都没有这样娇嫩的颜色。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姑娘今儿可要打扮仔细些。”   “是啊是啊,纪姑娘可不要嫌累嫌麻烦了。”   “我知道。”纪芙薇眨眨眼睛,镜子里的美人也扬眉眨眼,煞是灵动,浓厚的睫毛扑闪着,别有一分调皮可爱。   连翘笑着,一边忙活一边道:   “这时候啊,最要紧的就是一个——气势。”   “这气势怎么来?”她道,“三分靠自己,七分靠衣妆,仪态和美貌是本钱,但还有的就要看身上的装扮了。”   “哦?”纪芙薇笑道。   “正是呢,您没瞧着长安公主?”连翘与她分析,“便是再落魄憔悴时,也从来都是珠玉不断,就和往前几百年以丰盈为美的前前朝,那不就是要弄的珠光宝气的,才显得大气雍容。”   “纪姑娘倒是不用做那等打扮,形象不合适,但细节入手,一定要是样样妥帖,件件仔细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纪芙薇深觉有趣,她身边的婢女们都各有各的可爱,别看连翘平时话不多,轮上打扮的事情,谁也说不过她去。   因为一会儿还要吃些东西,所以现在是先做了几处的打扮,没有一步到位。   光是这一步,从醒过来沐浴焚香,到眼下,就已经花了快两个时辰。   “陛下会来吗?”她问。   宫婢们也不知道。   但没有等他们揣测,那边莲心姑姑就带来了消息。   “……陛下怕您不安,心生畏惧,特地出宫来陪您了。”   纪芙薇一愣,随后展颜,漫天的星星都映在了她眼睛里,美得不可方物。   那瞬间,原是看惯了屋子景色,结果愣是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好像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起来。   说是百花齐放都比不得此般颜色,真是一点不差。   “陛下吃了吗?”   “是在宫里用了。”   纪芙薇点点头,加快了用膳的动作。   等装扮好时,萧晟煜已经在院子里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似乎是在看她栽种的菜苗,看脸色也相当轻松,还与李顺说着什么。   “陛下!”   纪芙薇飞奔过去,佩玉鸣鸾,环佩作响,悦耳清脆。   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奔向了属于她的阳光。   萧晟煜一把扶住了她,没让她行礼,就道:   “怎么这么急?不怕摔了?”   萧晟煜眼中那抹惊艳无法掩饰,他晃了晃神,半天才回过念来。   他先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尤其看了看她眼底,没有青黑,虽然不知道粉妆遮掩了几分,但看她状态是极好的,一点儿没有之前汇报时说她神思不属、噩梦连连的憔悴样子。   他反而松了口气。   不怕下人夸大了去,就怕他们藏着掖着,明明严重的偏往轻里说,而他也是一直知道,在他面前小姑娘是有包袱在的。   “可知道今天是要去做什么?”萧晟煜主动问她。   “知道。”纪芙薇乖乖地道,“去拿回我的庚帖。”   “对,”他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纪芙薇还拉着他袖子,像是有段时间不见,生怕他就此消失了去,歪缠得很,很有几分黏糊糊的样子。   萧晟煜一边无奈,一边也不能否认,谁能拒绝这样可爱又黏人的小猫咪的亲近呢?   眼前的小姑娘这样漂亮又聪明,谁会不喜欢?   便是他铁石心肠,也对她说不出狠话来,更不用说萧晟煜根本不愿意就为这点事情坏了他们之间的情分了。   “那我之后……”   “之后就自由了。”   萧晟煜表示:   “你是自在之身,不会再有人限制你再嫁或是独身,不过这不叫‘独身’,你可以对外说是守节,这般外头人是不会非议你的。”   “那纪家呢?”纪芙薇又问。   “朕先前去试探过,纪家对你……”他迟疑了一下,却发现纪芙薇似乎是真的不太在意,包括庚帖拿回来之后要怎么处理,她也不在意,非常信任他的处理。   “总归纪家是不会再打扰你了,到时候你便呆在朕的‘地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会吩咐下头人关照好你的。”   纪芙薇的脚步一顿,落后他不少。   萧晟煜有所察觉,侧头看她。   “怎么了?”   “没什么。”纪芙薇摇了摇头。   “不愿意说?”   “也不是。”她道,“我就是想留在您身边。”   “那就不嫁了,不改嫁也没有关系。”   萧晟煜立马道,言语中有几分安慰。   纪芙薇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想起了什么,最后才迟疑地道:   “等、等之后说,可以吗?”   “哦?”萧晟煜有些意外,“你是已经打算好了?”   话说完,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太舒服,这股别扭来得快去得快。   他很快地告诉自己,小姑娘本就是自由而独立的人,没有道理她一点儿想法没有,一辈子就留在这边、在他身边浑噩而过。   她有自己的想法,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   某人:其实还是有点伤心(x   *   珺璟如晔:形容一个人才貌俱佳,光彩照人。   雯华若锦:像锦绣一样的彩云,出自《诗经》“舒窈纠兮,雯华若锦”。 第36章   纪芙薇与萧晟煜各自上了马车, 一前一后。   萧晟煜并不打算进武国公府家里,他不欲令她名声有污,叫向家人误会些什么去, 但他与她的陪同,本身便是一种信号。   他自然是为她撑腰的。   纪芙薇心知萧晟煜的好意,默默地领受了, 又将某些原本打下压下去的念头重新提起来。   他待她这样好……   她如何才能够报答呢?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走的是纪芙薇往常不熟悉的道路。   也是, 寻常即便是外出,怕戳中了她的伤心事情, 加上也没有必要往那勋贵豪宅所在的地方去,她是从没有打外头往武国公府附近歪过一眼的。   至于说她自己去向家,那就更加是“无稽之谈”了。   纪芙薇光是得知要回去向家办“好事”,都惊得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她是吃饱了撑得嫌弃自己小命太长了,才去招惹那想要她殉葬的一家人?   这样一来一去,纪芙薇还是头一回走这一条路,光明正大地往武国公府向家而去。   “纪姑娘怎么突然笑了?”辛夷问道。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 ”纪芙薇道,“当年便是出嫁, 我也没见过这条路,那时候我是叫人迷了,一路晕乎地送来的。”   “这是如何一回事?!”莲心姑姑大惊。   今儿是正经事情, 莲心姑姑身体无恙, 自然该跟着纪芙薇一道。   因为各种原因,纪芙薇的排场也安排得不小, 可以说是样样都铺张开了。   除了萧晟煜给的宫里出来的宫婢们, 她还有个李顺的徒弟, 叫做李全的小太监差使。   当然,比她更早一些的,是宫里的天使。   天使自然走的不是萧晟煜的那一路,也没有跟着微服出宫的皇帝一道。   他们是得了拟旨,传了口谕去的,当然还有礼部的官员在,但礼部的人清高,这些大人们最好面子不过,自不肯与一群太监们一道。   如此一来,虽然传旨一事说的是同一件,但人手却是几波的。   宫里出来的传口谕的太监是一批,礼部拿了圣旨,去武国公府家削爵位的又是一批。   名义上,罚的是向家世子,但是这个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换到其他人闯个皇宫试试看,九族都给一起诛了,这虽然是闯的皇帝私宅,不为外人所知,但因为向家人还带着武器,这事情就不可能那么简单地了了。   所以,向家世子是被直接驳了爵位,世子之位没了,另外武国公本身的一品也变成了后头的从二品。   综合来说,差不多就是向世子自己倒霉,他儿子、孙子等跟着一起倒霉,所谓“子代父过”,他们的爵位也没了,或是说大大缩水。   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事情也最终没有定性为“行刺”不是?   向家经此一遭,那是元气大伤。   只盼着武国公向老爷日子能活得更长久一点,一众“孝子贤孙”从没有这么默契过的。   毕竟他活得越久,底下人能享受一品大元庇护的日子就越久,还不得趁现在机会好好地捞一把。   不过烂船还有三斤钉,武国公家子嗣虽然没有特别争气的,武将路子也不算好走,但若是说一下把家底儿就败没了,那也不至于。   只是没有了以前那几乎是“一呼百应”的气势罢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纪芙薇跟着叹了一声,面上倒也没有太多的惋惜了,“当年就受了陛下的庇护了。”   “天杀的,竟是哄你吃了迷药才送来,听你描述,那除了蒙汗药还有迷.幻药在里头,才能叫人神思恍惚,却又不是昏迷之态。”   莲心姑姑拉着纪芙薇的手,眼中满是怜惜。   早知道纪芙薇日子过得苦,以前尤其坎坷,却不知道里头阴司这样多,也不知道纪家是如何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的。   都说虎毒还不食子,怎么纪家一个个的,都能这样残忍呢?   “倒也不全是。”这时候,纪芙薇是不想叫他们操心了,他们都是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反而念起了以前在昏暗的日子里不多的一点快乐。   “纪家人虽说是我娘家人,但也不全都是待我冷淡,一味欺负我的。”纪芙薇笑道,安慰她们。   “除了几个喜欢寻事,给我好看,明里暗里叫我吃苦头的,还有对我同情甚至出言指点我的。”她道,“纪家里头,最好的大概是我那五妹妹纪茹桐,她是云姨娘的女儿。”   “说句不太好听的,我知道纪夫人惯是不喜欢那几个姨娘的,大略除了那媵妾越氏是她眼里她的‘好姊妹’,其他都是那等子‘小妖精’,便是我还小时,她说话也不怎么避开我,叫我听见了好几次——她可讨厌云姨娘勾了纪老爷去。”   纪芙薇倒也不怎么避讳莲心姑姑等人,一来她们待她真诚,是关心她的人,二来她在身份上是孀居的寡妇,往后拿回了庚帖就更做实了这一点,既然是寡妇,那就不比黄花闺女言语诸多忌讳了。   不过还有一方面是纪芙薇不知道的,莲心姑姑等人对她也有几分“期许”和“念想”,盼着她早点儿“开窍”,自然也不会一味地避开事情,不肯与她说。   纪夫人纪唐氏对媵妾越氏很宽容,甚至不介意她分了她管家的权柄去,让她给自己打下手帮忙。   全是因为她嫁到纪家的时候,还有个厉害的“小表妹”在,这位就是云姨娘,是纪老夫人的远方侄女,一早就呆在纪家的。   宣平侯府纪老爷对旁的姨娘也就算了,对云姨娘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纪夫人别的能够不在意,唯独对老爷的好恶非常在乎,只想一个人独占他的真心,又哪里能够容忍云姨娘的存在?   两边明着暗着擂台打了多年,云姨娘还生下了个庶长子纪杉榡。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庶长子纪杉榡将将比纪芙薇小几个月,云姨娘与纪夫人是一前一后怀孕的。   纪芙薇一直就知道,纪夫人想要的是个儿子,她非常需要一个嫡子保住自己的地位,也非常需要一个儿子证明自己,但偏偏她生下了纪芙薇,一个女儿。   直到三年之后,她才顺利地生下了纪芙薇的同胞弟弟,可惜亲弟弟纪梶桥非常讨人厌,是个被宠坏了的心肠歹毒的小孩,纪芙薇想起他就觉得一阵阵地恶心与厌恶。   “怎的这云氏教养出来的孩子……”   “对,”纪芙薇也笑了,面对莲心姑姑的质疑也很坦然,“不论是装样子想要我和纪夫人离心,还是真的教养得好,左右我与纪夫人本身也没有几分母女情谊,实话说来,云姨娘的几个子女,确实是比其他孩子要好些的。”   云姨娘如何纪芙薇不知道,说不定真的如同纪唐氏所说是个惯爱装样的假好人,但她养出来的孩子,人品都算是清正,至少是聪明人,待人接物也和善,便是面上装出来的,也比装都不装直接欺负纪芙薇这个嫡女的情况要好。   “好歹都是知道长幼有序,孝悌有礼的人。”   “原是如此。”   莲心姑姑点点头,不说好或不好,她没有真的见过那几个纪家的庶子女,也没有调查过有关的情况,不会给出某种判断,但她对纪芙薇的敏锐还是有些认可的。   纪芙薇心思细腻,直觉惊人,别看自小到大没有人教导,都是凭着一股气“野蛮”生长,但她本身是个灵慧人,又耐得住性子。   坐不住的人,是绣不了花的。没有点灵气和品味的人,也是搭配不出好看的衣裳的。   而纪芙薇两样皆有,眼下又跟着陛下读书,往后就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自然会更上一层。   纪芙薇也是过了许久,才能捡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心里反复琢磨。   想得多了,回忆得清楚了,有些事情也就浮出了水面。   在纪家时,别看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家里没有人在乎她的,但是每次凡有见面,小她几个月的庶弟纪杉榡都是头一个给她行礼拜见。   有时候,纪杉榡还会问候几句,表示自己的关切。   虽然模样像是个老学究一般,一板一眼的没有多少童趣,瞧着不甚讨喜——对当时还很怯懦敬畏的她来说,他也是很遥不可及,她的态度也比较避讳——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他是在向她这个姐姐表示尊重,并且因为不熟练,他与她相处时也有些尴尬和犯愁,以至于到了最后无话可说。   至于庶妹纪茹桐,那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过因为同在后宅,不似纪杉榡在前面读书、难于接触,她和纪茹桐见面次数更多一些,有几次便是她出言暗中相帮,并且也是她有心提点她何奶娘心思有异。   只是纪芙薇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何奶娘又是照顾了她多年的人,她便是没有办法,也只能相信奶娘的善心,不过最后一番好意被辜负罢了。   到了向家,礼部和天使都已经走了。   此时,挨了罚的众人正萎靡着,但他们知道还有一遭等在后头。   “给公爹与婆母请安。”   纪芙薇面无表情地行礼。   婆婆向洪氏是想拿捏的,作为长辈叫她跪着或是一直半蹲着搓揉一二旁人也说不出个不好来,但是武国公向老爷眼神儿不差。   纪芙薇左手边李全扶着,右手后面跟着的莲心姑姑,再往后全是陌生的丫鬟和侍卫,但看他们行礼的姿态动作就知道,这一笔一划的水平,只能够是宫里出来的。   向老爷心里不是不疑惑的,他甚至也有几分赞成大儿子的揣测。   但有什么办法,谁都知道她背后站着皇帝,甚至皇帝都直接把干清宫的太监和宫婢拨给她了。   名头上说是防着她这个“受害人”或者说是“能面圣与皇帝喝茶相交”的人被向家害了,或是叫向世子借机改了口,但实际上——   孤男寡女的,他们就不信皇帝没有别的心思。   “可那是皇帝……”想到这里,向老爷心里那口气就歇了。   “起来吧。”他挥挥手。   纪芙薇还有些惊讶,但立马就叫李全扶起了。   小太监人很机灵,还有几分狗腿子的样子,姿态做得是足足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贵妃省亲”,那场面怎一个夸张了得。   纪芙薇不知其中门道,但旁人并不眼瞎,尤其是浸染上流社会某些规则的一众向家人。   见此,众人表情各异,小辈是没有出现,能主事的都藏了心事在眼睛里。   有宫里的人在,向家也经不得再遭那些的大风大浪,虽然很不甘心,但到底只能放了纪芙薇去。   全家里,向洪氏大概是最不愿意的一个。   她虽然对纪芙薇百般磋磨,但内心对这个儿媳妇,倒还算是“满意”的。   陪个早死的二儿子,再换也没有更好的了。   当初冲喜的时候,能寻来这个宣平侯府纪家的嫡女,就已经不容易了,他们原还以为要大出血一番,努力许久才能找个庶女或是某些勋贵家的远房侄女,不想最后还能得个侯府嫡女。   纪家急于“脱手”,向家迫切“需要”。   最要紧的是,向洪氏当时请人算过,那老道士说得明明白白,纪芙薇的命格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家那般不敢要,后来她自己估摸着,大概就是命太好,纪家那等小门小户的要不起,看纪老爷就知道是个无能的,而他们向家自然不同。   结果现在,没了个二儿媳,她上哪去再找个差不多出身的来?   好几天了,向洪氏天天做梦,梦里就是她那孤苦伶仃的可怜好二儿,就这么巴巴地看着她,她这个当娘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眼下,洪家都要没了,她是在向家呆了一辈子,才没有受到波及,有些洪家嫁出去的媳妇都是直接被夫家休妻的——怕自家牵扯到洪家谋逆行刺的砍头大事里去。   秋后问斩,洪家人还没有行刑,但都知道,从此后燕京就没有洪家人了。   没了娘家,向洪氏的底气大失,再加上宝贝嫡女向和颐又在文国公府冯家闹出大事,问罪的都过来了,不过事情冯家给兜了下来,只是因此向家再失了先手,没了底子,听得冯家打算放弃三子一房,向家也没有了问责的能力了。   向洪氏失了娘家,又没了女儿给的好姻亲,儿子也没有了世子之位,哪怕她积威多年,大病一场后,也萎靡了下来,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放权下去了。   光是眼下一个后院的管家权,就让几个儿媳妇各自折腾,后头还有世子之位,她的二儿子早没了,大儿子向永椿如今也没戏了,但拿世孙位子的机会并没有被夺,并且瞧着意思这个剩下的从二品爵位原就是能够给孙子的,只是其他房私下也心动了起来……   往后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想到这里,向洪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扎了针的疼,眼前一阵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再不耐和纪芙薇这边折腾了,只能由着一众心思各异的儿媳妇搀扶她回房去。   纪芙薇在向家还留了些东西,眼下是打算一并收拾了带走去,以后再不会过来了。   还有些时间,她便先留了留。   可巧,正寻着人呢,她就看见了向七小姐向和湉的婢女,还是当初她逃跑出府时候险些撞见的那个,声音非常熟悉。   “劳烦你领我去了。”纪芙薇笑着对那婢女道。   婢女也是头一回见盛装打扮的向二夫人——以后就不是了,不过现在大概还喊一声二夫人。   这等好颜色,当真是看呆了人去。   她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没找回自己的言语。   要她仔细形容,她也夸不出花儿来,连吟两句诗都做不到,只觉得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好像浑身披着阳光般金灿灿的霞帔,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猫眼儿含笑又狡黠。   “这皇帝老儿若是动了凡心,合该是见着这样的天仙才起了心。”她心想,“还以为自个儿见多了美人了,不想还有这等倾国倾城色的佳丽,留在向家陪个死人确实是不值当。”   这下,她也十分赞成府里私底下传的流言了。   除非头上那个皇帝真的是个不行的,不然她也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原因是和这样的绝色朝夕相处却还能够不动心了。   纪芙薇还不知道某个小丫鬟正在心里腹诽她的大恩人呢,眼下被人领着,终于见着了向和湉。   “好久不见。”   向和湉正在她自己院子里,听说是定了亲,所以不方便外出去了,当然眼下府上正乱,也没有人有心思带她出门。   向和湉是个聪明人,见她这样打扮又有婢女一直跟着伺候着她,样样妥帖,自然知道她过得好,就更加不会拿向家的烂事儿烦扰她了。   “好久不见。”   当初逃跑是最差的一步险棋,但让向和湉来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那等绝境——当时没有人会怀疑回家的六姐向和颐不会要她的性命。   向和颐已经说动了嫡母向洪氏,打算把她这个二嫂子以“不守妇道”为由给沉塘了。   向和湉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被吓得不轻,虽然她是后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前后,也知道最后没能成功,但还是骇了一跳。   “好在都过去了。”她笑道,“如今你过得好就好。”   “原来你当初是不知道的?”纪芙薇惊讶。   “也不是不知道,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毕竟拿人的动作挺大,”向和湉表示,“那气势汹汹的,便是要家法伺候的模样,可都知道你无辜,我也想不出你犯了什么错处,毕竟我也偶尔会溜出去,便给你个方便又如何呢?”   “你是真的妥妥地帮我一个大忙。”纪芙薇感慨,“我特地叫人收拾了些礼物,你可别拒绝。”   “那我便收下了。”向和湉倒也大气,见是早有准备,想想纪芙薇往后不会再回,而她也要出嫁,便不说什么了。   “那你呢?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向和湉笑道,“与以前是差不多的,只是家里出了些事情,嫡长兄在外头惹了祸端,对我们这些妹妹都是有影响的,对我这样的庶女便更是了。”   “啊……”纪芙薇一愣。   “你别多想,眼下我已经定亲了,反而是松了口气。”   向和湉给她倒了茶,微笑着道:   “我姨娘花了些功夫,到底是说动了老爷,虽然比不上前头庶姐嫡姐的亲事,但我自个儿还是满意的。”   纪芙薇这便勾起了好奇,向和湉说起此事也态度大方,并不那么羞涩遮掩,方便了她询问。   “是哪家的公子?”   “是个清流文官家的公子,原配所出的嫡子,已经考了举人出来,才二十多岁的年纪,都说是穷秀才富举人,比不得那等高门大户,但眼瞧着也是未来可期的。”   “这……他在家里……可是……”纪芙薇也不是一点人情不同,按她了解来看,这样的人家不像是向家会找的女婿人选,估计是姨娘和向和湉自己也出了力气的。   “若是寡母带着孤儿读书成材,我还会犹豫些,但是他是跟着爹长大的,虽然有后母,但为了清流文官家的名声,也不至于做得太难看,顶多是无视居多。”   “待我嫁过去,手上好歹捏了些嫁妆,”她笑道,“向家便是再不济,给庶女的嫁妆多有不如,加上如今家中情况不景气,那也比他们家‘大气’不少。”   向和湉是低嫁,但也将对方家里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本身不是笨人,能在不喜欢庶子女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她有自己的眼界和求生手段,换到夫家去也能过得不错。   看她样样都打算好了,纪芙薇也松了口气。   “你若是不嫌我,我也是愿意来给你添妆的。”   “那便更好了。”   向和湉一点儿也不介意纪芙薇的寡妇身份,在家里的时候谁不知道谁,两人互相都没嫌弃过,论身份纪芙薇可比她高贵,更何况如今向家不景气了,她的婚礼多半也不会好好办,来的亲友也就是那般的,而纪芙薇背后还站着人,向和湉哪里会不愿意?!   见婢女们都没有跟来上听她们两个姑娘的私语,向和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虽不该我来问,但你我情况我们都知道,大概也没有旁的什么人敢问了,”她小声道,“陛下带你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纪芙薇一愣,没想到向和湉会问。   见她仍是懵懂,向和湉有些担心了。   她是知道山茶花的好的,可这样有韧性、又纯洁的花,落到那牡丹林子里去,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这样说来虽有几分脸大,但向和湉好歹也是当初救人里出过力气的,她自盼着纪芙薇能好,更何况对方还知恩,表露出了愿意继续与她往来的意思。   “外头虽没有大的风言风语,但我寻摸着,知道的人家应当也有。”她小声地与纪芙薇耳语,“在外的,只能为妾室,为外室,这不明不白的……”   “眼下你便能脱了向家的二房夫人的身份去,既是清白人家,那就该考虑旁的了。”   纪芙薇一愣,这才明白向和湉担忧的地方。   她忙道:   “没有的事情呢,我与陛下……什么也没有。”   纪芙薇说着,声音便落了几分。   向和湉揣摩了一下她的表情,心头一跳。   “你可是喜欢陛下?”   “喜欢?”纪芙薇看她。   “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向和湉表示,“我待我那未婚夫,便是有一两分的喜欢,但更多的是‘利益’的考量,倒是他对我,大概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说着男女之情……估计也没有多少,往后成亲了大概就熟悉了。”   “……”纪芙薇沉默了。   她对男女之事的印象极其糟糕,对婚姻的印象也算不得好。   向和湉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起,纪芙薇便只能够乱糟糟想起梦里的前生、死了的向二……还有,她原本的念头。   “我想留在陛下身边呢。”纪芙薇再度重申了一次,好像在对自己强调什么。   “那你就该进宫去。”向和湉当下表示,“若对陛下有意,自该入宫去,而不是不明不白留在外头。”   纪芙薇反而迟疑了一瞬,倒也不是反驳,只是——   “可我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那与进宫,有什么冲突?”向和湉也觉得奇怪,当然男女之事她也不是全明白,都是姨娘这段时间给她恶补的。   “不过你若真的不愿意,那就算了,眼下这样也好,自在些。”   作者有话说:   纠正一个小bug,之前码字的时候没太注意,打顺手了,在前文有一次错误,已经修改。   “坏女人”向和颐是行六的嫡小姐,帮助过我们薇薇的庶出的七小姐,向七小姐是好哒~ 第37章   向和湉是看纪芙薇一脸懵懂, 这才动了心思要多说些。   原不是该她说的,但纪芙薇身边实际上还真没有个能为她说话的,萧纯佳郡主算得上朋友, 但她同时也是个姓萧的皇室人员,立场不可能完全与纪芙薇一致。   当然,向和湉也不能摸着自己的胸口, 实打实保证,肯定地说自己讲的就一定是符合纪芙薇期待或者她的立场的, 但这也是她作为勋贵之家培养出来的姑娘能看出来的、符合她立场利益的。   向和湉与纪芙薇是有一定程度相似的,同为三公五侯背景的姑娘, 同是不算起眼的小辈,连年龄都是一样的……向和湉说的自然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当时考量夫婿时候的标准。   “那时候姨娘和我说,”向和湉拉着她手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前头姐妹如果嫁得好的,后面也不会太差, 虽说嫡庶有别,但差别基本是在嫁妆数额上, 像是向家这般的,统共看的其实是爹和大哥的面子和未来。”   向和湉便不是很巧,她刚好在议亲的时候遇上了向家末路、惹了事端的时候。   原她的条件也不算差, 背靠着向家这座大山, 即使是庶女,便是嫡母不乐意她们越过了前头的嫡女去, 她也能比绝大部分人家里的姑娘嫁得好, 但遗憾的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再加上六嫡姐向和颐的名声实在是非常难听, 嫁了人之后越发不做掩饰,丁点儿都不顾了。若不是向和湉平时瞧着不起眼,但也有心机地经营了一下,她只会更艰难些。   她倒也并不怨怼,她和姨娘都看得清楚,表面光鲜她们是不稀罕的,比起去到复杂的人家里做个小媳妇和婆婆、嫂子们熬日子,她宁可做个平头媳妇,能自己掌着家就好了。   向和湉并不稀罕武官家的风光,反而因为她一直有心的经营,在文官人家里倒还有几分美名,不过考虑到武国公府向家这个招牌,并不是所有好人家都愿意递过来橄榄枝的。   出了事情之后,原有希望接触一二的那些勋贵人家,立马都变了脸色。   “不过我也不稀罕。”向和湉道,“一开始,我便想着寻个有前途的年轻士子去,家境贫寒些的也无所谓,只要不是一味愚孝敬着寡母蹉跎新媳妇的,就是带着儿子的寡母人家我都愿意去接触一二。”   “嫡母自然不会为我这样的女儿考虑,何况如今她身体越发不利爽了,便更没有了可能。我自不会把盼头落在这方面,托了姨娘寻到爹头上,才算拿到了这几年有前途的读书人家的名单。”   “说是姨娘要看,但其实姨娘也不拘着我,反带着我看名册,从他们的家境情况等来分析他们这个人。”   向和湉便告诉她,她看重的那个人姓林,林举人的父亲在翰林院熬了几十年了,也不见往上晋升,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的野望,最大的爱好不过是修书看书,家里生活简单,人口简单。   这意思就是林举人之父并不怎么管家,不会插手内宅之事,但同时对嫡庶规矩等看得比较重,并不会允许败坏家风和影响子嗣的事情出现。   林举人之父无大野心,但背靠林家清流,在朝中位置虽不高,但也有形成自己的清流集团,家族里其他支是有下放的实权官和往上在六部的大人的,只是林举人之父性格不适合再往上了。   林举人本人作为原配之子,是很有前途的,自小有神童才明,与后母并不亲近,继夫人也生了嫡子和嫡女,对他这个长兄多有尊重,继夫人对他不陷害,也不会多关怀,林举人自己对小家是有一定的期望在的。   这样一来,他对向和湉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下来的妻子,会有他自己的宽容和理解在。   虽然说是长辈安排,但他本人因为对未来的期待和对小家的憧憬,他给向和湉也送过礼物,两边也互相相看过,彼此倒是满意。   “总是要做些什么,才能够维系感情的。”向和湉道,“姨娘说的是,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是他头一个妻子,他总对我会有一两分情谊,前儿他读书,顾不上自己的生活,为了不分心,院子里都没有留人,林夫人既然是继夫人,后母难为,也不便于插手,而林老爷醉心读书,自也没有干涉。”   “嫁过去后,我自然会为他操持。”向和湉看得分明,“待生下了嫡子,若有必要我便会给他安排纳妾,叫我一直生我是不愿意的。女人生产有如过鬼门关,既不是那等贫苦人家要生个不疼,那我……若是地位稳固,有了嫡子傍身,我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纪芙薇一边听,一边思索。   向和湉这话说得略有些无情,可也正是因为此,才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危”,喜欢了就会想霸着人,向和湉愿意做个贤妇,开枝散叶不可避免,那自然就只能够藏着喜欢和霸道,再考虑旁的去。   纪芙薇听着这话,便很难笑出来。   她只觉得不能理解,但转念一想,又好像不是那么奇怪了。   哪家都是如此的,除非夫家愿意宽容,夫君愿意扛起这风险、能够顶住宗族长辈的压力,不然换了谁来,这小媳妇的日子都得是只能这么过的,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   在这样的情况下,安排其他的女人为妾室为姨娘生子,也就是最能够寻摸着自己“利益”的方式了。   伤了感情,但保住了自己的利益,还得了贤惠的美名。   人活着才有未来,死了便是一了百了,连亲生的孩子都护不住的。   “哎,怎么和你说这个了……”   向和湉叹了一声。   纪芙薇分明也是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抹忧虑的。   说向和湉真的能够这么大气和明白,那也不是,只是姨娘这么教导着她,她按照自己多年来观察的经验和情况,也是如此分析和理解的。   但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眼见着嫁了人又是一次“投胎”,新生活免不了叫人憧憬和期待,突然一下子插足了旁人,还是自己安排的,那谁不心里一梗呢?   就是再贤惠的媳妇,当年心里也肯定是有过波动的。   只是拗不过现实的残酷,扛不住头顶的压力。   “不是说你和陛下吗?”向和湉转移了话题,纪芙薇便也当没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迷茫和不安。   “没事,就我们私下里说,”纪芙薇反而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向和湉点点头,说陛下的事情,自然得有分寸一些,不能多些有的没的。   萧晟煜的优点数都数不完。   两个人一人一条,说了半天。   “陛下后宫似乎是没有其他的妃嫔侍妾。”纪芙薇道。   “这是好事,”向和湉点头,看着也很为她高兴,“陛下上头是东太后,西太后与陛下是大嫂和弟弟关系,有东太后在,她肯定不会多管,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上头的大长辈东太后谭太后。不过谭太后在外头的名声极好,素来有贤名,风评极好,又已经快七十岁,想来要担心的地方不会太多……”   纪芙薇顿了顿,迟疑地点了点头。   向和湉于是继续道。   “陛下是当今圣上,御极多年,地位稳固,还没有皇嗣……”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纪芙薇一点,纪芙薇又是一僵,想到孩子还算高兴,想到男女床笫之事,又立马惴了石头,心里沉甸甸的。   “陛下英明,生活并不奢靡,作风良好,不似厉宗哀宗。”   “对,陛下人很好,也很温柔,为人良善,博学多才,最是月朗风清,芒寒色正。”纪芙薇深有同感,“平时除了读书理政,日常就是礼佛居多吧……”   “礼佛也不算大事,皇帝有个喜好很正常。”向和湉道,“厉宗喜欢道家,还干了那么多事情……陛下信佛,又不炼丹又不修祭坛,应当无碍。”   顶多清心寡欲了些。   但既然都已经留了纪芙薇在身边,怎么想她都比其他女人要有竞争力。   想到这里,向和湉便安心了几分。   纪芙薇长得这样好看,不怕陛下不动凡心,就算她懵懂,陛下正值壮年,还能不懂吗?   两个人于是继续大逆不道地在那里清点当朝皇帝的优缺点。   越看,向和湉便越觉得纪芙薇“大有可为”。   那么,眼下的问题就是——   纪芙薇想不想这般了。   “若是奔着妃子去,”向和湉斟酌了一下语句,“还是进宫好,留在外头指不定太后娘娘都会多想,再加上外头人言可畏,时间久了朝中大臣都有想法,而且日后若有了子嗣也不好说,总该给个正儿八经的身份。”   向和湉还特地提醒纪芙薇,陛下如今还没有自己的亲生子,眼前朝堂上风头比较高的两个皇嗣,一个是厉宗的小儿子、庶子萧明阳,辈分上是当今的庶侄子,一个是哀宗的遗腹子萧菁和,辈分上是当今的庶侄孙。   两个人同岁,都是十三,目前大家都打眼看着呢。   再过两三年,陛下若是还没有孩子并且也没有纳人进后宫或是安排皇后的意思,这俩要么就是分封出去,要么进朝堂历练,多半会成为皇位的候选人,不然就是从陛下半嫡的兄长、汾阳王的子嗣里头选。   不过因为刺杀谋逆的事情,汾阳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敏感,大家不好多提,还等着看处置结果,但原本应该是这么个情况。   向和湉这么一想,也有几个猜测,若真的是起了男女那档子心思,要么就是陛下不打算认真,要么就是打算等着有了皇嗣之后,再安排进宫——   如果现下进不了皇宫,就这几个可能。   “但若有为了旁的,”向和湉道,“比如和你所说,陛下对你并没有旁的意思,是真的风光霁月的男子,心思淡薄,待你如同小辈……”   纪芙薇不知为何,听着心里便觉得有些别扭与古怪。   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向和湉分析下去。   这些内容,旁人也会自己在心里揣测,不过向和湉会和她说出来,帮不太明白的纪芙薇去分析这些,而不是只自己闷想。   向和湉的思路,多半就是众人可能会有的思路,大家都会这么推测,纪芙薇也能跟着多了解一二,趁着现在还不“明显”,知道的人不多的时候。   “那这情分可真是用一点少一点,陛下事情多,眼下是要料理三公五侯,尤其是武国公府和大哥正好撞上,所以陛下还记得清楚,但往后就说不清了,毕竟贵人事忙。陛下是总要回皇宫去的,一旬才得几日休息,还有旁的事情,总不会次次都来见你……”   纪芙薇没好意思吭声。   她自己估算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陛下每次旬休,都会和她一道,而且还几次提前休息,出宫来找她……   “那不若趁此机会,尽早得了便宜,不拘是郡主还是公主的,哪怕当个什么夫人也可以。”   向和湉与她扒拉着手指。   对燕萧皇室的历史,她比纪芙薇这个还没开始学的人熟悉。   往前那么多任皇帝,也并非没有奖励过民间女子或是勋贵之后,向和湉觉得对皇帝来说,找个理由封赏个养女公主的,应该并不困难,只是当今圣上没有这个习惯罢了。   “只要有旧例在,陛下这么做了,也不会有御史多嘀咕,只要不至于太过分。”   实在是前面糊涂皇帝太多,比如厉宗,就是个相当昏庸且各种徇私破例的皇帝,经常胡乱封赏各种美人,不过这个名头就不好听了。   但当今一直声名清白,就算是这么做,有良好的先例记录在,也不至于让人误会了去,何况陛下手段强硬,并不是会容忍朝臣随意控制与拿捏的皇帝。   “得了赐封,也是实打实的,到时候谁也不能欺了你去,即使一个人住在外头,便是纪家人也寻不了你麻烦了。”   向和湉一番分析,只感觉这样似乎也不错。   纪芙薇不像是有那等野心的,能力上也叫人估摸不准,宠妃或是皇后都不是好当的,更何况还有皇嗣压力在等等,到时候事情就多了,她不一定能应付,更何况也不知道宫里太后等人的看法。   若只是挑着眼前的小利,按着陛下对她的特殊,未尝不可一试,到时候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再嫁,都很方便。   “我明白了。”纪芙薇点点头,反而下定了决心。   向和湉原还想再劝劝,见她已经拿定了注意,这就止住了话头。   凡事切忌交浅言深,她已经破例说了太多的东西,纪芙薇没有与她生气和生分已经是她的幸运,向和湉知道她应该闭嘴了。   “我知道你待我的真心,”纪芙薇握着她手,“我也不怕你别有所图什么,左右我就这么一个人,能叫你惦记的,我多半是给不了你,但此时你与我说话的这份真诚与好意我自会记着,有机会定会好好还你。”   “好。”向和湉松了口气,后怕的情绪也散了不少,是她今日太高兴,嘴巴没把住门,好在纪芙薇并不计较。   回去路上,大概是看出她有些心事,萧晟煜疑心她是在向家受了什么委屈,特意与她同乘。   “这是怎么了?”他问,“向家叫你受了气?”   “没有。”纪芙薇摇摇头。   那一双原本明媚透亮的眼眸,似乎暗下去了几分,又好像只是错觉,不过是马车内相对昏暗一些,所以才衬得一双眸子重回了原本的深色。   萧晟煜一双墨色的眼睛微微一沉,目光扫过后头的莲心等人,只是眼下不好多说什么,但看着纪芙薇沉默的模样,他心里不由便跟着沉了起来。   “是舍不得?”他放轻了声音。   纪芙薇吓了一跳,一双猫眼儿瞪大了看他,满是惊恐。   “怎么会?!”   “没有没有。”萧晟煜立马放缓了声音,轻轻地安抚地拍拍她肩膀。   “就是在想事情。”她很小声地说。   “可是有什么朕能做的?”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重新看向他。   萧晟煜模样生得极好,这是她一早就知道,他远不是慈爱和善的容颜,反而鼻梁高挺,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最是硬挺不过。   只是他在她面前,惯常温柔又带着笑,撇开那如同遥不可及的神佛一般的微笑,他平常看他时候,即使笑意不深,也是温柔的,纪芙薇最是喜欢他眼里盛着她、专注看着她的样子。   “陛下是不是要回宫了?”   “?”萧晟煜一愣,随后道,“晚些时候吧。”   李顺低了头,明明原本是打算下午就回的,结果一句“晚些”,他自己估摸着,应该是要卡着宵禁甚至过了宵禁才回皇宫了。   到底是纪姑娘,厉害啊!   纪芙薇舔了舔唇,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听了回答,她又沉默了。   “到底怎么了?”萧晟煜反而更加担心。   他挥了挥手,先叫人出去,连半刻都等不得,生怕她忧虑到又生了病气,直接就在马车里拉了她的手问她。   “不怕,有朕在,谁也为难不了你。”   “那若是陛下呢?”纪芙薇一双眼睛映着他的身影,英姿玉立,卓尔不凡。   她一错不错,自能看到他一瞬间的愕然。   “是……”他有些小心地发问,“怎么了?”   纪芙薇正想开口,却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水就立马充斥了眼眶。   她当下想转过头去,却被他轻轻地捧住了脸颊。   “不许躲。”他口吻有几分严厉,面上也没有了笑容,“到底是怎么了?”   一闭眼,眼泪珠子便滑落面颊。   她红唇紧紧地抿着,睫毛颤动,想来也是心神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摇摆之中。   他轻轻地用拇指指腹擦拭了去,复而放缓了声音。   “你不告诉朕,朕又怎么会知道呢?”   “但朕从来都是很愿意听你说话的。”萧晟煜温声地哄着,和她道。   “朕想和你说说话,你告诉朕,好不好?”   “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纪芙薇声音里满是委屈。   这是她真切的内心想法。   但她却也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刻。   就像当初她唯一能想到的“活路”只有逃跑,却没有多想过逃跑之后该如何真实地生活下去一般。   她其实也没有想那么多,却耐不住现实的残酷,必不能叫她事事顺意,更不能由着她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混着这样的日子。   此时,汹涌激荡的情绪就像是拍在岸上的波涛,激得她说不出话来。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心头堵得厉害,好像没有办法呼吸。   再睁眼去,萧晟煜仍专注地看着她,满目爱怜。   纪芙薇太懵懂了,根本无法辨别这样的感情,甚至连反应都显得迟钝,理解也如此困难。   她太会忍耐了,所有的舒服的、不舒服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全部都压在了心底。   她已经习惯于把所有心事都憋闷在心中,然后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消化,以至于根本没能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也根本没有想到原来被压在心底的情绪会慢慢地发酵,那些情感会变得愈发强烈。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回答。   纪芙薇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好像下一秒便会蹦出嗓子眼。   不知道是急得还是热得,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她的脸一片彤红。   她怔怔地看着他,却感觉这次与之前又是格外的不同,她不同、他也不同。   但无可否认,他一说完,她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大概是名为“快乐”的心情,甜得叫她明明还含着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她只能循着本能行为,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最简单的一点——   原来她的忐忑、不安、不舍,她的惊喜、愉悦、快乐,都是源于他。   她依赖他,想留在这世间唯一一个会数次救她、保护她的人的恩人的身边。   她不想离开,不想分开,所以当他回到皇宫时,她日夜想着,彻夜不安,心神不宁;当他企图为她寻个“好归宿”似乎想送走她时,她又是那样委屈而不情愿。   那或许是喜欢,或许不是。   纪芙薇也分不清楚世间繁多的情感,没有像是怀揣男女之情一般喜欢过一个人,也没有像是满带着濡慕情深对长辈升起诸多崇敬……   但她知道,自己是信赖萧晟煜,并且也是一直都渴望留在他的身边的。   想清楚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想进宫。”   纪芙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坚定地和他说着什么。   萧晟煜也明显地愣住了,好像在意外她的表达。   她想留在他的身边。   但他是属于皇宫、属于大燕的皇帝。   既然他不能够久久留在外面,那为什么她不能够进宫去呢?   虽然皇宫不一定是个好去处,纪芙薇对此可以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甚至有些敬畏和恐惧,但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报答他救命的恩情,亦或者说满足她内心里小小的自我的愿望,那似乎就是能够克服的了。   “为什么?”萧晟煜似乎还在惊讶,“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纪芙薇摇摇头,忍着奇怪的羞涩,告诉他,“是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可陛下是属于皇宫的,所以……”   “所以,你想进宫。”萧晟煜恍然。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纪芙薇看不明白他的表情,但只觉得他看自己的表情别有深意,像是在想什么更深的东西。   她不能够理解。   但也不需要理解。   “恩人总不会害我的。”她想,“就算是害我,我也认了。”   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纪芙薇已经明白了。   总不能样样好处都让她得了去。   既想留在陛下的身边得他庇护,安自己的心,又享受着顶天好的待遇……   她没有那为奴为婢的本事,且看莲心姑姑等人的模样,天冬、连翘等照顾得样样妥帖,又有手艺在身,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戏本子里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虽不是什么传奇故事里的江湖儿女,但“以身相许”也是做得。   这样一想,虽然对伺候人的床笫之事怕得浑身发抖——那是真的噩梦,梦里无一次不是疼的,她虽没有准确记忆但害怕的印象一直在——但想想如果那个人是陛下,那便也能忍得了。   命都能还给他,何况是个身子。   经过了种种的怅然与犹豫,纪芙薇终于坚定了信念:   我要进宫。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很坚定!(握拳   某人:欸……   薇薇:你再犹豫,我可能就坚定不下去了55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哈 第38章   “原来那样, 不好吗?”   萧晟煜的脸色有些复杂。   纪芙薇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愿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因此感到恼怒, 也没有因此厌弃了她,认为她是贪图名利的女人。   大概是她还不理解的东西,困扰着他, 才让萧晟煜用这样难于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纪芙薇感觉自己好像被刺到了,心情落了下来, 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有点难受, 但说不清楚原因。   最后,她咬着嘴唇,很艰难地告诉他:   “我也想的。”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可萧晟煜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并没有漏过这一点。   “那是……”萧晟煜迟疑了一瞬,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陛下声名的污点。”纪芙薇轻声地道,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抽噎一声。   “我原也想过其他可能,可我连端茶送水的功夫都做不好, 不说比起莲心姑姑等人了,便是最平常的宫女,我都比不上, 又哪里能够留在陛下的身边伺候……”   “我救你便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端茶送水的。”萧晟煜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感到了些微的无奈,但也意识到了她的决心。   可他本能地不是很赞成这个选择。   说不清楚是什么, 倒也不完全是反感和拒绝。   那一瞬间脑海里略过许多的念头, 萧晟煜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和期待。   他自认自己修行功德, 还未开悟到“罗汉”的层次,但他确实有一颗向佛的心。   若不是十八岁那年,两任皇帝、他的长兄和大侄子先后去世,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当然,萧晟煜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少不了他母后的筹谋,他本身也并不那么反感这个选项。   在被慧智大师提点之后,萧晟煜一直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还缺点修行,尤其是救人之功不够,他也放不下活在困苦中的百姓,成为皇帝反而是扭转一切的最好方法,到时候他既能施展抱负,又算对得起太后。   但不管怎样,萧晟煜并没有给自己在红尘中留下牵绊的意思,换句话说他没打算娶妻生子。   他并不留恋这些权势,虽然很清楚当皇帝能够享受世上所有之极致,如果是混一点的,像他长兄厉宗那般,干脆耽溺于享乐一了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对自己有所要求,不准自己往下堕落。   “只是呆在外头……似乎不太方便……”   听到她言语,萧晟煜几乎是本能感到了冲突与为难。   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表情,她眼底的忐忑与不安,她的张皇与惊恐,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抓握着她的心的。   她将自己的命脉交给了他,由他来决定,由他来选择。   萧晟煜作为皇帝,从未感到如此为难过,他拿捏着她的性命,不如说他掌控着她的心。   但这是没有给他其他选择的选择,否定的答案只会带来毁灭的结果,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朕……”他迟疑了一瞬,“我……并无娶妻生子之意。”   随后,萧晟煜想到了自己的修行课业,想到自己往后出家成佛的理想目标,想到自己多年以来的愿望和从未停过的课业,他甚至还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曾经给他无限恶感的奉命勾引他并失败的女人……最后,他又平静了下来。   “芙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晟煜话音落下,却发现纪芙薇仍是懵懂的样子,或者说是一点都不介意这一点的样子。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反而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像是自己“想多了”一般,他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窘迫到了。   “没、没关系呀。”纪芙薇小声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   纪芙薇话没说完,因为这话有点大逆不道的样子,或者说是更不合适她一个女子说出口了,于是她收了音,小声地告诉他:   “我只是想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不介意,让我当个小宫女也可以。”   “那不成。”   萧晟煜一口否认,心里已经盘算起这件事情。   他原还打算过段时间再说,眼下的状态其实是他们两个互相都觉得正好的一种情况。   但他也能理解她的忧虑,甚至明白,周围人是决不允许他们就这样处着的。   旁人总是会比当事人多想一些,甚至会“逼迫”他们往前行走,哪怕他们并不想改变当下的状态。   萧晟煜大概知道一点,自己却不是全然单纯心思,但他也有自己的理智和克制在,他不会纵容自己的欲望,世人皆有欲,但他修行便是为了克制甚至磨灭这种欲。   只是有些时候,事情并不完全如他所料,他甚至会想慧智大师所说的红尘劫,是否就是他和她。   在这件事情上,他破天荒愿意把主导权交给小姑娘,由她来做决定。   纪芙薇虽然懵懂,但也是复杂的心情下多般混杂的情感,并不单纯是男女之情,或者说男女之情大概是其中最微薄的部分了——   萧晟煜是这样理解的。   她对自己,应该是濡慕之情与感激之意居多。   依赖感更重一些,景慕之情也不少,比亲情更复杂,比友情更深刻,不及男女情爱之缠绵悱恻。   总归,不是当妃嫔皇后会有的那种心情。   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不是他能够简单处理的了。   眼下,他更是感到了进退两难。   萧晟煜并不想冒然改变自己的状态,也不会唐突自大地想去教导她那些小情小爱,反而她心思灵慧,有大爱温柔,那就没有拘泥于此,只是世人庸俗。   “也罢,”他再度揉了揉眉心,取了手帕来替她擦拭泪痕,“既然你想,朕便带你进宫去。”   纪芙薇张了张嘴,心头却微妙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从一种“魔怔”了一般的状态中醒来了,是他的温柔叫她放松了下来。   纪芙薇这才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后怕,她甚至脱口而出想法时,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后果,也不敢想那种后果——她可能会羞愤到死去。   现在,他好像误会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总归她是不能完全明白的。   但想想似乎和她原想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剩下的便交给陛下操心好了。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手脚发软,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他坐在她的旁边,好像给了她无限的力量,她才没有立刻失态。   落定了要入宫的事情,纪芙薇说不清楚自己是紧张还是高兴。   大概是几种都有,甚至不安的感觉还要更多一些。   皇宫和外头可不一样,虽然进了宫之后似乎能和陛下见面、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但皇宫里除了皇帝,还有两个太后,之后还有一个回宫的皇后,还有众多太妃和公主、皇子……   纪芙薇迟疑地期盼着:   希望和在向家的时候一样,他们都不要搭理自己就好了。   有了萧晟煜的首肯,纪芙薇接下来的安排便全不同了。   照幽居里,里里外外都忙碌了起来。   纪芙薇正收拾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功课”,她按着萧晟煜布置的内容,每天预习复习,尤其不忘练习大字。   练字不是一日之功,荒废一天就会有种“手生”的感觉。   纪芙薇这个新手就更不能懈怠了,唯恐少练了一点,才会的那些就忘了去,不然就是好不容易才有了点样子的字这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纪芙薇是跟着萧晟煜给的字帖在练,前朝书法家孙大家给自家小辈的字帖,自然样样都好,她光是“观帖”就练了很久的功夫,从提笔落笔到字与字的间隔与连贯……她并不是循着一般顺序,先学字认字再练字的横向学习,还是会多少就练多少,纵向地学着。   不过,她私心里还是想学着萧晟煜的字。   恩人的东西自然是样样都好,连字都比旁人的好看,纪芙薇心里就觉得他的字远比那孙大家的要出色,往前往后几百年几千年,不论是谁,都比不上他。   只不过纪芙薇现在也就会几页千字文,还不算是很入门。   她想等自己认识几千个字之后,再提练习他的字体的想法,临着他的字帖练习。   “纪姑娘,这个呢?”辛夷在一边帮着她,把她之前说是要用的纸张和新笔拿了出来。   纸张是她才裁剪好的,新的毛笔是她一直想用的,笔杆上雕刻的是山茶花的图案,正是代表了纪芙薇本人。   因为是才做好的笔,纪芙薇还没来得及用,所以辛夷才多问一句。   “额,要的。”纪芙薇点点头,“旁的也就算了,收进库房就好,这笔……是陛下特准人给我做的,花样子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想单独带着。”   虽然和原本的预料不一样,但既然主子要进宫,辛夷等人也不会有异议,陛下都首肯了,轮不到他们多嘴。   只是虽说入宫,但陛下也没有明言是循着什么身份进宫,大家心里也揣测着。   毕竟宫里还有几位太后娘娘,尤其是东太后谭氏。   摸不准太后的意思,他们也不好多动作,而且论私心,他们肯定是希望纪姑娘能够得个高位,就算没有皇后之位,妃位也应当有的——   如果是皇后之位,那非得东太后娘娘首肯不可。   东太后谭氏不仅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算起来更是经历四朝的人物,一朝皇后,两朝的太后,一朝的太皇太后(虽然哀宗死得太早太突然),但到底威望在这,大家都以其为尊。   按身份算,纪芙薇想当皇后,应该是肯定够的。   她勋贵背景是许多姑娘比不上的,即使她已经是个寡妇了,但三公五侯到底还没完全“咽气”。   算着旧制,除了皇后,像是其他妃嫔,大部分都不会是出身高位的,就连许多皇后都是四五品官员之女,小门小户的,不值一提,全看皇帝本人和皇帝的父母的意思。   不过旧有的低身份的那些,很容易就都殉葬了,不像是如今。   现在皇宫里,东西太后并贵太妃,都是出身不低的。   “东西都要收起来了……”天冬迟疑地问莲心姑姑道,“是不是都放进库房,还是带一些进宫去?”   莲心姑姑也叫这突然的事情弄得有些焦灼。   陛下的态度并不明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太后娘娘商量过。   莲心姑姑不仅是干清宫的人,本质上更是太后的人,是太后特地从身边伺候的人里拨给皇帝的,专门负责皇帝的生活。   旁的不说,莲心姑姑却觉得这样的事情,太后娘娘不会很高兴。   其他人兴许会觉得这是陛下终于起了心思,动了凡心的先兆,毕竟人都盼着皇帝能有自己的子嗣,总比再换一宗继承来得方便,而且有了一,就能有二。   但莲心姑姑打眼瞧着,不仅陛下的态度不太明朗,不知道会是个如何的打算,纪姑娘的态度其实也很模糊。   她原还以为纪姑娘提了想进宫,陛下答应,这就是有了新“发展”的意思,结果等她问清楚了状况,莲心姑姑都呆住了。   纪姑娘是奔着呆在陛下身边,不图其他,一定要说理由就是“报恩”,这么个目的去的。   只是陛下不同意她当个婢女,但也不想要她做个妃嫔,两人甚至说好了“不会侍寝”这种事情。   莲心姑姑当时就听傻了。   尤其纪芙薇害羞地红着脸说这些事情时,面上一点委屈、不情愿都没有,反而很高兴,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是只想呆在他身边,反而畏惧男女之事的。   这不活脱脱一个小姑娘吗?!   根本没懂那男女之情啊!   于是,莲心姑姑再去试探他们三十多年不开窍的英明神武的陛下。   萧晟煜的态度也奇怪,大概还没忘记他想皈依佛门的想法,一心奔着成为至高“觉者”而去的理想依然还在,这红尘是当真不值得他留恋——   他也不想破戒,也不想临幸纪姑娘。   但要叫他放手,那似乎也不成。   陛下对纪姑娘是记挂的,也是真的不放心的。   眼下这瞧着仿佛玩闹似的,看着两个人的意思,那就是换个地方住,从照幽居改到皇宫去,这样还能堵了天下人的嘴,省得叫他们多非议什么。   若是改了念头,就给纪姑娘换个名头,譬如是皇女封号,或者是落定了妃嫔的身份去,眼下就还是这么“住着”。   他们两个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莲心姑姑却直接傻了眼。   “我再去问问陛下吧。”莲心姑姑实在是不放心。   其他人有些高兴,有些纳闷,但能回宫对大部分宫婢来说都是惊喜的事情,特别她们都觉得纪姑娘进皇宫是享受好日子去的。   萧晟煜的院子依然很安静,纪芙薇那边在收拾,他这里却没有。   手下人都知道他不太平静,甚至心情还不怎么好,故而动作愈发轻巧,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并不简单像是带着喜爱之人回宫的模样。   “陛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莲心姑姑困惑,众人心里也打着鼓。   “奴婢斗胆,多问一句,纪姑娘这事情,到底是个如何的章程?”   李顺一个守在门口,不由也跟着提起了耳朵。   他也好奇很久了,这像又不像是是妃嫔进宫,尤其是陛下的态度,从未见如此难于琢磨的。   “叫她陪陪母后也行。”萧晟煜道,“等过了一两年,皇宫呆腻了,再出来住着。”   “纪姑娘是小孩子心性,可您……”莲心姑姑没有忍住,他怎么能这么陪着她胡闹呢?姑娘的名节在这啊。   “你没看出来她的不安吗?”萧晟煜缓声道,“向家等给她留下的伤痕太深,朕却医不了她的心,太医能治她身上的伤痕,却拿她心头的苦痛无可奈何……只是她却愿意将一颗玲珑心交给朕。   “先前与她说破已经是冒然,为个向二的事情就哭了许久,难受了几个日夜……朕见不得她难受落泪,自然只能顺着她意思下去。”   莲心愣了愣,这话倒是反驳不得了。   纪姑娘受了太多的伤,性子有时候有些左,甚至有时候显得极端,但她不伤人,只伤自己。   难得她鼓起勇气,提起这么“冒然”又“冒险”的事情,萧晟煜实在是找不到理由拒绝。   正如她一直坚持的,她只是想呆在他的身边。   这样能让她安心。   萧晟煜想让她安心,想要让她不再害怕,不会一次次地噩梦,不会像是风雨中的残花一般,某一天就这样将自己逼死。   他想渡她,也想救她,更喜欢看她微笑的模样,而不是让哀愁萦绕在她眉宇之间,好似永远不得展颜,只能受着捧心之苦。   在这样想要“呵护”的心情下,萧晟煜想不出理由拒绝她。   现在一闭眼,他只能回忆起她水色的眼眸凄楚地看着他的模样,她满心满眼里只有他,难得提起一个坚定的要求,就立马把自己放到了悬崖边的位置上。   萧晟煜只觉得自己若是拒绝,那就是直接把她推了下去,那是要生生地逼死她。   “我若是拒绝,”他低垂了眼眸,“莲心你该知道那样的要求对一个害羞的小姑娘来说有多不容易……我若是拒绝,估计往后她便再不会和我提真心的要求了。”   “她只会顺着我的意,顺着我给她的安排,顺着其他所有人的想法……而她,就会走向郁郁终结的末路。”   萧晟煜转着手上的佛珠,这是他头一次面对的,实在想不出解法的困局。   一想到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会失去所有的笑颜,让愁苦沾染她的眉眼,就此永远地闭上眼睛——   香消玉殒。   想到这个词,他都觉得心颤。   “莲心,你可有其他的解法?”   莲心姑姑一愣。   这下,她大概明白了。   但是,固然纪姑娘懵懂,可陛下是不是也……   莲心姑姑虽没有和人谈情说爱过,但见过许多爱而不得的痴情男女,也见识过不少怨侣苦熬日子。   陛下这么一说,她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回去一路,她还在苦思冥想。   最后,她模模糊糊地认识到了一点:   纪姑娘对陛下太过特殊了一些,特殊到陛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这个恨不能捧到手心里的态度,根本不是无情啊!   那是有情之下,太过于珍重,却又因为陛下自己给自己划定的种种清规戒律,这才显得他一味地在和自己别劲。   想到这里,莲心姑姑结实地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她心道,“剩下的便交给娘娘操心吧。”   天底下,若是陛下是最有智慧的男子,那生育了陛下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最聪明最有见识的老人家了。   这可是经历多朝,前朝后宫皆能拿捏掌控的东太后娘娘,若她还处理不得,那恐怕是无人能开解这两人了。   太后娘娘正愁无法与陛下“破冰”,以前有关儿媳的事情那是“碰不得”的,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姑姑怎么这样高兴?”   “要回宫了,”莲心姑姑道,“合该收拾利索些,到时候还得多看你们的呢。”   天冬一愣,这便明白了。   “纪姑娘可是要独住一宫?”   “不一定。”莲心姑姑小声地透露道,“纪姑娘是进宫贺寿,小辈侍奉太后娘娘去的,兴许也可能是住在慈宁宫。”   天冬嘴巴张了又合上,最后点点头:“都听姑姑的,奴婢不会多嘴的。”   莲心姑姑是东太后的人,自然对慈宁宫也熟悉。   何况这是个不出错的理由,对纪姑娘的声名等也好,难怪莲心姑姑心情好。   纪芙薇却不知道这门官司,正小心地叠着又一方来自于陛下的手帕。   “这我要还吗?”她问负责妆发衣裳的连翘。   “不用。”连翘笑道,“陛下定不会与姑娘计较这个的,若真想还,合该纪姑娘自己绣一方帕子送去。”   纪芙薇一顿,微红了脸,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作者有话说:   佛陀:Buddha,觉者。其实是一种修行境界,低到高是罗汉、菩萨、佛陀。   *   感谢灌溉的小宝贝们,啾咪一口 第39章   去往皇宫的马车, 检查得非常严格。   往日里,没有召见,外头人是别想出入皇宫, 更不用说传递消息了。   若是以前,兴许还有空子可以钻,但如今后宫基本都在几个太后控制下, 尤其以执掌凤印的东太后谭氏为首,她把控了皇宫内院多年。   而与此同时, 像是前面几代皇帝,哪怕是当今的父亲肃宗, 到了晚年也经常去行宫玩耍休息,避暑过冬都是常有的,行宫虽然严格,但和皇宫的规矩依然是不一样的,相比来说自由很多。   像当今皇帝的长兄厉宗,那是有名的“行宫皇帝”,根本不上朝, 也不爱留在紫禁城里,早年刚登基的时候, 可能是才感受到了皇帝之威严与权势,还有那么几分兴致,过了一两年, 那就已经失去了兴趣, 转而专心于他素来喜好的美人与享乐了。   不过当今皇帝不同。   萧晟煜并不喜好享乐,也不会耽溺于物质, 反而各方面的欲望都相对很低, 是个意外的很“规矩”的皇帝, 也是能带着大燕走向更好的方向的皇帝。   可以说,他一人将眼见着要坠落的大燕王朝,重新撑了起来,托举着继续往更高远的天空飞去。   纪芙薇此时却没有想那么多,此时她很紧张,比如说,这种不安和慌忙的情绪已经持续了有几日了。   今天是她进宫的日子。   萧晟煜等她整理好后,就安排了进宫的流程,有皇帝的话在,她无须操心其他的。   身边婢女们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各个其实都身份不低,能进干清宫伺候的就没有愚蠢的家伙,她们尽力安慰着纪芙薇,但没有办法,有些紧张的情绪就是始终盘桓在她的心底。   纪芙薇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   “纪姑娘,可要吃些东西?”   “不用。”   纪芙薇摇摇头,出行之前勉强吃了几块糕点,本来她们需要担心的是主子吃太多,进了皇宫不好解决个人问题,结果因为紧张的情绪,纪芙薇压根就吃不下去。   好不容易勉强撑了两块芙蓉糕,还想继续吃,她就已经忍不住犯恶心,想要吐出来了。   虽然脑子知道该吃,但实在是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纪芙薇穿了身不出错的苕荣色织锦曲水纹百褶长裙,上身是彤管色圆领窄绣褙子,上面绣着白玉色的山茶花纹,茶花开得正旺盛,瞧着既不出格,又有年轻姑娘独有的那种娇媚。一套珠玉头面并不格外华丽花哨,但细看去依然是精致名贵的。   她纤细如牛乳浸洗过的白玉手指搅在一起,不安写在了脸上,一双剔透漂亮好似猫儿似的眼睛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柳叶儿般弯弯的眉毛有如青黛,眉头微微蹙着,美得好似入了画般,叫人跟着心焦起来。   “纪姑娘,陛下是叫您以侍奉太后为名进宫的,所以……”莲心姑姑再度提醒她,“哪怕您是住在了干清宫里,也得经常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知道。”纪芙薇温声应了,声音软糯,透着股脆嫩,又好似缠在心上的丝线,别有一番缠绵可爱。   “再与我讲讲宫里头的情况吧。”   “是。”   其实让众人看,纪芙薇这等“身份”的,完全不需要害怕任何人,除了压在头上的孝道,大概满宫里没有一个能叫她受委屈的。   只不过纪芙薇性子柔和,尤其不爱与人冲突,对长辈更是多有尊重,再加上她不想堕了萧晟煜的面子,让他为她操心、为她为难,所以才这般紧张又不安。   “光凭纪姑娘的好颜色,宫里娘娘们都不会与她为难的。”   天冬等人私底下讨论的时候,基本都是这么想的。   如今陛下后宫虽然空置,妃嫔皇后一个没有,但皇宫里不是没有人住的,尤其自肃宗皇帝后没有殉葬的妃嫔,那些太妃们凡是有生育功劳的,大都没有被送去家庙,基本都得了恩典留在了皇宫里养老。   打头的自然是两位太后。   一位是当今的生母,肃宗的皇后谭氏,当年肃宗之母仁德太后为肃宗皇帝选的儿媳妇。   谭太后私底下称为东太后,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是称谭太后,或是按着她的封号,“孝懿恭和圣睿太后”称呼。   她如今住在慈宁宫里,与她同一个宫里住着的太妃有两位,一位就是同样非常有名的贵太妃高氏,一位也是很有名的宁太妃小林氏。   贵太妃高氏便是当年肃宗颇为宠爱的高贵妃,高家为武将背景,其父为从二品定国将军,一家行伍,非勋贵出身,但同样威望颇高。   他家最有名的,便是当年平定边境狄人之乱有功,但其父兄不受军功,反而以此功劳相换,为已经入宫多年的高贵妃向当时的皇帝肃宗换取“不殉”之恩典。   当然,最后的结果众人都知道,似乎是谭太后带着多位高位妃嫔,想办法免了所有肃宗妃嫔的殉葬——   谭太后有肃宗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写的懿旨,虽然没有国印,但字迹是肃宗的,而肃宗当年也确实与大臣们说过不想妃嫔们活人殉葬陪祭他,待百年之后再葬亦可。   不过当时肃宗同样也答应了高家的请求。   故而,如今高家虽然瞧着位置不高,勋位只有从二品,但实际上一直都相当有分量,只不过为了不“功高震主”,加上对高贵妃颇为“疼爱”,所以才始终没有往上升,显得不那么出众。   只是在如今连延续百多年的一品的武国公府都被削了的情况下,高家依然握着实权,掌着边关虎符,可见高家还是很得帝心,并且确实有实力的。   “贵太妃娘娘脾气很好,”莲心姑姑道,“年轻时候,太妃娘娘还很喜欢骑马、打马球,最是活泼不过,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寻常,才不那么活跃,不过相比其他娘娘,贵太妃娘娘依然还是喜欢活动,不乐意拘于一处。”   “那我是不是……”纪芙薇迟疑地问,“碰上娘娘时,该表现得活泼些?”   众人便都笑了,莲心姑姑忙道。   “姑娘不必勉强,该如何自如何,太妃娘娘们虽有个人的性格喜好,但都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人,不至于与一个小辈过不去的。”   “噢。”纪芙薇点点头,很是乖巧。   另一位太妃娘娘一样是分量不轻,肃宗之宁妃是小林氏,当年便是被林家大房族长一系送去皇宫,专门照顾先为大皇子、后为厉宗的皇嗣去的,厉宗是大林氏的亲子,实际上与这个小姨小林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亲近。   小林氏的态度一直是比较模糊,并且也是在各种想法与势力中平衡自己的。   “宁太妃娘娘素来不露自己的喜好,性子温和,喜欢中庸之道,凡事不占先,也不爱出头,面子上对林家并没有格外的关照,在林家大房和二房之间也没有特别选择,一切以‘家宅宁和’为期待。”   莲心姑姑倒也不藏着掖着,说得还算仔细,也好再一次安纪芙薇的心,哪怕她早打听了一些,现在依然很认真。   实际上,以莲心姑姑的地位,除了她主子谭太后的事情,其他太妃娘娘的事情,都不是莲心姑姑不能说的。   “不过外头依然觉得小林氏是林家大房所出,加上二房不着调的事情颇多,所以即便是厉宗登基当年对二房颇多关照,如今也依然瞧不出来什么,仍然认可的是大房这个族长一支。”   纪芙薇点点头,认真地在脑海里勾勒这宫里头最厉害的人物的形象。   除了肃宗后宫的,也就是当今陛下长辈、嫡母庶母们,余下多的便是厉宗后宫的妃嫔,这些虽然也叫做太妃,但实际论辈分,是圣上的嫡嫂子和庶嫂子们。   厉宗的皇后是张氏,住在寿康宫,好分辨的名头上是西太后,正儿八经的称呼是“德和康佑圣显太后”。   西太后是先帝肃宗与东太后一手挑选出来的儿媳妇,当年在数十位贵女之中,东太后看中了这位性子相对恭顺、最是知书识礼不过的,也得了林家这边的赞成,至少当时的宁妃小林氏是没有半点反对的。   也就差不多那个时候,莲心姑姑在谭太后身边伺候,所以她很清楚这件事情。   “当年选择的时候,圣睿太后娘娘让每一个贵女都上前回话了,还私底下单独问过话。”   “都问了什么?”纪芙薇突然很好奇,这大概藏着这位太后娘娘挑选长儿媳的标准?   “就是寻常那些,年岁几何,兄嫂何人,姊妹关系……这些其实一早就知道,不过是为了知道贵女们对家人的态度、回答水平,拉拉家常好放松一些。”   后头的问答对话,莲心姑姑不欲多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能提的,毕竟这是宫里内外都知道的。   “在问了读过什么书时,当年的张姑娘,兄长还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张贵女,是做了谁都没有的回答……”莲心姑姑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当时大家都惊讶了,连谭太后娘娘都没掩饰震惊,不过张太后娘娘一直都是这样‘实诚’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按着男子教养读书出来的,所以她回答的《春秋》《策论》和《燕律》,还说自己读了邸报和时政,并且在细问之后,都讲的头头是道,当时便有妃嫔玩笑,说张姑娘该是男儿身,去考状元郎的。”   纪芙薇一愣,不消多说,她都知道张太后娘娘一定是个有成算的人,年轻时候就能读这些书,到了这个年纪,肯定是富有诗书才怀,懂大道理,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墨水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忐忑起来。   她可是个还没脱离“文盲”境况的,就认识几个大字的人,同样的年纪,张太后已经能比科考的男子了,少说也是个秀才水准的,结果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当时大家都觉得张姑娘无意于皇宫,也不可能被选中。”莲心姑姑笑道,“可偏太后娘娘就看重了张姑娘的才华,恰好厉宗也对她有意,可不就最后成了大皇子妃、后来又成了皇后和西太后了。”   几个婢女们也听得怔了,便是晓得一些,他们也远不及莲心姑姑这般,是经历过大事情的睿智老人,眼下不过是稍微知道一二,便觉得是无比“神往”又“神奇”。   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当时人的震惊,也明白那位开口玩笑的妃嫔的想法,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回答是没戏的,哪家会要个这种似乎是“充作男儿”养的、主意很大并且性子上有些刻板古板、像个“老学究”的女子作妻子或是儿媳呢……   偏谭太后看中,当时她还是皇后,就这么选着了人。   许是因为兄长是大理寺背景,西太后于律法等“枯燥”的条文非常熟悉,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去看那些东西,并且本身性格也偏近于此的人。   纪芙薇听着就觉得没底。   显然自己也不是这位西太后娘娘会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觉得。   和西太后同住寿康宫的,也有几位,要注意的是个尹太后,当年的厉宗爱宠尹婕妤。   厉宗是个多情又好色的皇帝,男女皆有喜好,不过更偏好性感丰腴、绝色貌美的女子,不算很好龙阳,又有炼丹信道之喜好。   他宠爱的妃嫔不知凡几,至今还有被他临幸过但没有带回来的女人留在某些行宫中,但尹婕妤是众多人、众多竞争里,相对“不衰”的一位,也是有名的绝色,保养极好,一直都很在乎自己的容颜。   纪芙薇暗暗记在心里,不确定莲心姑姑是不是在提醒她,她可能会不太喜欢年轻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水平,若尹太妃娘娘真的看不惯她,她也只能避了开去,更仔细上心一些。   “尹太妃娘娘有一女儿,正是厉宗亲封且当年口谕,特准留京的光化公主,如今正是14岁的年纪,花信年华,宫里头也有在为她相看,不过还没瞧准是打算哪家的。”   如果厉宗活得久一点,那兴许这位光化公主就会是另一个长安公主,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厉宗的宠爱是真的拿捏不住的。   “另外便是,西太妃一直领着人,照顾着萧明阳皇子,这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厉宗皇嗣了,序齿五,是当今陛下的五侄子。”   萧明阳之母并不起眼,只是个名分都没有得到的小妃嫔,生下了皇嗣之后没有多久,厉宗就没了,没几天太子哀宗也没了,张太后先没了丈夫、再没了儿子,最后这才接了这个小庶子养在身边。   “但只有‘半嫡’……”莲心姑姑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想到了另一位半嫡的“汾阳王”,她很快地改了口,“或也称不上,只是太妃娘娘们与太后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改记入张太后娘娘的名下……”   话虽如此,纪芙薇依然疑心是因为“半嫡”之事过于敏感,才让莲心姑姑不肯明言多说。   纪芙薇只是记着在面见西太后娘娘时,要准备上给这位皇子的礼物,虽然这位皇子今年13岁,与纪芙薇也就差3岁,但纪芙薇应该是与萧晟煜一个辈分算——她自己是这么期待的——那她就是这位皇子的长辈了,该准备见面礼的,即使不会碰面。   “除此以外,其实还有哀宗的后妃们。”   哀宗就是这位庶皇子的嫡长兄、西太后的亲子,当今陛下萧晟煜的庶侄子。   他虽然死得又早又突然,风评极差,比他父亲厉宗也不差什么了,但他也有许多的妃嫔,且他一直努力地、卖力地想要生儿子,而不得。   哀宗之妻为李氏,本来也该住在皇宫里,宫殿是宁寿宫。   不过她去年去了栖霞山,说是在武安寺修行,吃斋念佛,甚至偶尔还会与陛下一道论佛法——   宫里信佛的妃嫔不多,这位是其中之一。   “李皇后如今还未回宫,说是为了在佛前为太后娘娘准备寿礼,已经苦修多日……不过听说已经在准备回程的路上了,赶在太后娘娘大寿之前,她是必定会回来的。”   李皇后的娘家背景也不差,父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人也相对年轻些,不过皇帝丈夫死了,她自然也高调不起来,不会弄那些活泼的,只是她年纪确实还年轻,在宫里是惹人叹息、可怜的小辈。   李皇后没有嫡子,但有庶子女。   其中,13岁的清湘公主之母王淑妃还住在宁寿宫里,另外生下哀宗遗腹子的孔美人也在。   “其他没有生育的妃嫔,便早在当年都被送去太庙了。”   纪芙薇努力地记住这些,不过也并不困难,毕竟她功课准备了有一段时间,只是想要让自己更了解些,顺便安安心。   也就话落的功夫,他们的检查已经过了,马车过了宫门,这就下去准备步行入宫了。   “纪姑娘,”李顺早带人和御撵候在了这里,“这是陛下早为您准备好的,请您上座。”   纪芙薇一愣,原打算辛苦长长一段,但既然有了车架,她确实也松了口气。   “有劳。”   她上了车辇,其他人跟在旁边走路。   宫女们早习惯了这些,除了心里感慨一句陛下之上心,这就都准备好了。   宫里不比外头,他们哪怕心里腹诽,面上也是分毫不露。   “是去哪儿?”   “慈宁宫。”   李顺一兜手,客气跟着:   “不好让太后娘娘久等,不过陛下下了小朝会,自也会与太后娘娘请安的。”   纪芙薇默默地松了口气。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可能性。   不过萧晟煜会来,她心里还是稍微放松了几分,更升起了些期待。   也许是因为陛下的后宫空置,皇宫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冷,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凡是见了一行人要过来,来往宫人都已经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御撵上坐着的主子是谁,也不敢抬头,仔细打眼去瞧,但光是见着了那明黄色的规制,就不敢多吭声什么了。   “好安静啊……”   纪芙薇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   原该是高兴自己如愿以偿,但不知道为什么,瞧着这份寂静,她便忍不住心慌起来。   不安的情绪愈发加重,方才缓和下来的心情重新紧张起来。   她抿了抿唇,一双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剔透又不那么浓黑的漂亮的眼睛里不由多了几分水色。   “要是恩人在就好了。”   她咬住了下唇,反应过来口脂不能花了没了,她又忙松了口,垂下了眼眸,连看一眼皇宫纷繁绮丽的景色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心中无所不能的人居然真的出现在了视野里。   纪芙薇慌忙地走出车架,不等人扶就想过去,这已经称得上是失礼,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她不知怎的,似乎是让什么绊了一跤,在摔在地上之前,萧晟煜已经快人一步地扶住了她。   耳畔一声叹息,随后又是他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芙薇,不用行大礼的。”   纪芙薇一下从头红到了脖子根,涩得不敢抬头。   她只能僵硬地从他怀里起来,并且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摔实了,妆发似乎也没有花。   萧晟煜是等她站稳了有一会,在放开了触着她的手臂。   “太紧张了?”   “有一点。”她声若蚊呐。   “不怕。”萧晟煜依然如常,有那么几分隐约的笑意,但等她抬头看去时,又不得窥见那分乐了。   “与朕一道进去,可好?”他问。   “我……”纪芙薇原是想点头的,又想起这里是皇宫,规矩多事情多,她又不敢答应了。   “您是陛下,我……我只是……这不太好。”   “你是进宫来侍奉太后的,”萧晟煜温声提醒她,“朕是太后的亲子,亦是小辈。”   “所以,我们是同辈?”纪芙薇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问清楚这一点。   萧晟煜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否认,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与三十多岁的人怎么是一道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否认的词吞吐在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看着她明媚透亮的眼睛,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其实徘徊了很久,才装作巧合地等到了人(x   *   说是御撵,但实际上不一定是那个最正式最华丽最明黄的那个才是,只要是皇帝用的,都能说是“御用”。 第40章   萧晟煜点头, 应了一声。   当下,昳丽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一双漂亮的猫眼里闪烁的星芒叫他不敢多看, 几乎是本能地撇开了视线,但灿然美丽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几个呼吸之后,萧晟煜仍然避不开那种感觉——   奇妙的近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被瑰丽的笑颜所震撼, 被神女的姿容所打动。   萧晟煜心知自己是如何心神震颤,也正是因为如此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撼动”, 他已然没有了余力思考其他。   似乎,在她的面前, 自己总是难于“胜利”,节节溃败。   萧晟煜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黝黑深邃的双眸里仿佛映出了潭水被水滴轻轻地打破平静而激荡开一圈圈有节奏韵律的圆形涟漪,一如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陛下?”纪芙薇迟疑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道。   “过来一路可顺利?”   “一切都好。”纪芙薇笑道,“陛下独好。”   萧晟煜嘴角轻轻地上扬而起,但很快又矜持地放下,他微微放慢了一点儿步子, 原落后他一个身位的纪芙薇这便只有半个身位,他的余光将将能够将她的侧颜放在眼底。   在他的视线之内, 萧晟煜自觉这更能够放心了。   他自不会叫她在皇宫里受了欺负。   纪芙薇察觉不到这微小的差距,连走路要距离陛下多少个身位,不能并行只能跟在后面多远多远的地方, 都是她才学了宫规没多久差不多才养成的。   这习惯很新, 她也没有那么仔细而睿智到能察觉这一点点的不同,不如说, 有他在的时候, 她又怎么能够想到与看到除了他以外的事情和人呢?   “您今日不忙吗?”纪芙薇跟在他后面。   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 纪芙薇也弄不清陛下是不是一早等着还是刚好到这里。   听李顺的意思,陛下应该是挺忙的,一大清早大朝会,再然后是小朝会,后面才能过来,还不知道用膳了没有。   纪芙薇没好意思自恋地去问她的恩人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她,但只要能和他在一块儿走着,她就觉得安心起来。   陛下是无所不能的。   “就那么些事情。”萧晟煜轻描淡写,“朝中大臣们总是商量个没完的,不过好在最近的火药味淡了些。”   “嗯?”纪芙薇下意思发出一点疑惑的鼻音,可可爱爱的,就是她嘀咕完才想起来,她好像是不能问这些,先前莲心姑姑提点过她,好像有些算是宫廷禁忌?   殊不知,所谓的禁忌,全看陛下的意思。   皇帝不觉得是禁忌,那便不是,皇帝心有偏袒,想让人知道,那就必然可以知道。   “是杨次辅家嫡孙和文国公府家的事情,杨家那个病弱的小子救回来了,前儿苏醒过来了,只是底子本就不好,估计要养个几年了。”   萧晟煜还不知道纪芙薇知道这件事情,大略和她讲了讲前后。   和萧纯佳告诉她的差不多,纪芙薇含蓄地点点头,轻轻道:   “我知道。”   “嗯?”萧晟煜一挑眉,这事情说来可有些难听,当街猥.亵这般事情,叫她听着都有些污了耳朵,他转述时候还特地藏了藏,没说得那么直白难听,结果纪芙薇居然早知道。   “是纯佳郡主告诉我的。”纪芙薇见他虽仍是神色淡淡的,但隐约有几分不悦,忙表示,“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下次我不听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一着急,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是分毫没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只是凭着直觉拉着他袖口晃了晃,神色中多了几分恳切,萧晟煜眉头微微一挑,视线落在她玉白的手指上,白嫩纤细的指尖捏着他袖口一角,叫他不期然想到了什么。   “嗯,没事。”他说。   纪芙薇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纯佳的错呀。”   “朕知道了,不会与纯佳一个小姑娘计较的。”萧晟煜缓缓道,“不过听来,你与纯佳感情不错?”   “纯佳郡主性子很好,我是去林家宴会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偶然出去逛逛还在街上遇见了郡主,我们一道在茶馆喝茶听戏……”纪芙薇和他讲着,哪怕琐碎平常,他也听得专注,不时点头应肯。   没察觉,两个人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兜了几圈,就是没有走进去。   慈宁宫的管事、大姑姑菡萏已经出去看了几次了。   “还没呢。”她回禀道,“陛下领着纪姑娘已经在转第三圈了……”   西太后谭氏懒坐在垫子软又厚实的座位上,神色淡淡,闻声便含了几分笑意。   “他啊……”谭太后忍了一会,终于没控制住勾起了唇角道,“这是觉得哀家这里没有个座位,还是外头太阳不够大,非得让他领着人小姑娘在外面晒着?”   宫人皆低头不敢应声。   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一直以来因为种种原因都隔了一层,幼年时还有几分亲近,但当年什么吩咐没有,亲自送走自己儿子,甚至送去出家之举,到底是同时伤了母子两人的情分。   以至于七年多之后,皇帝萧晟煜重新归京称帝,却也没能够和缓两个人的关系。   萧晟煜出家的多年里,本就是性情冷淡,渐渐地脱离了俗世的羁绊,反而有几分让人不安的“出尘”,更不要说他原是打算出家却曾经被太后阻拦过的,这性子就更不能够指望他多“热情”了。   而成为皇帝后,最基本的功课就是不动声色,喜怒皆不显于面孔,萧晟煜又是个厉害的有成算的人,并不想要后宫干涉,哪怕是都辅佐他,反而,他以自己的才能,稳定了局面,重生撑起了大燕。   这叫太后既骄傲,又不安。   如此一来,他便更加难于接触了。   这对母子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矛盾,曾经给最大的冲突便是陛下出家之愿,其次便是后妃和子嗣之愿。   前者皇帝退了几步,后者太后退了几步,一来二去,反显得这对母子太过于客气,旁人也愈发不敢多议了。   “这么多年了,难得见他如此……”谭太后笑笑,“可真是想见一见这小姑娘。”   “纪姑娘瞧着可乖着呢。”菡萏姑姑是跟了太后快一辈子的老姑姑了,除了她大概也没有其他人能接太后的话了。   “还好没叫高氏和小林氏过来,”谭太后喝了口茶,“不然可让人看了笑话了。”   “娘娘言过了,哪有人敢笑话陛下的。”菡萏这话倒不是客气。   几代皇帝,唯独萧晟煜目前来看功绩最盛,只要他往后不犯了糊涂,亲手把自己做出来的成绩一手砸了,那他至少是个中兴的皇帝,挽救大燕于万一。   比他前面的厉宗、哀宗那等祸害国本的皇帝可要得民心得多。   史书里都会记他一功,不会将他与那些垃圾货色作比。   要知道,厉宗的“厉”原本是代表“罪过”与“乖张”的那个“戾”字,那哀宗的“哀”也不是怜悯或悲伤,而是“哀悔”的那个“哀”。   前者之“罪”评价厉宗统治的短暂而不幸的七年,是定的皇帝的罪论,改都改不过来的那种级别。   而后者虽然只当了三天不正式的没册封大典的皇帝,但这个“哀悔”也指的是希望这位短命皇帝能够悔过自己之前所做的行为,他为皇子、为太子时候的举止。   萧晟煜登基的时候,多少还想给自己的庶长兄厉宗一点面子,所以最后通过种种努力,劝说史官等大臣们,给了个没那么难听的谥号,不然有个这样的前辈皇帝在,他们后来的皇帝都会显得相当为难了。   至于侄子哀宗,那是真的浑得没法,风评太臭,且确实本身没当过正式的皇帝,给个皇帝的体面,以皇帝身份落葬——   对他这个连登基仪式都没有,只多活了三天的皇嗣,已经足够体面和优渥了。   像小林氏等人,说来倚仗好像也是个皇帝,但厉宗之评价着实糟糕,加上她本身也不是会炫耀之人,当然不会说些不好的话,就是人在场,也绝不会非议什么。   倒是贵太妃,行为举止更放松一些,与谭太后的关系也更亲近,可能会说两句玩笑话,但若真是想要讥讽什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些太妃们,都没有了亡夫皇帝做仪仗,对当今圣上自然会尽可能地尊重,绝对不会随意胡来。   更何况,谭太后在后宫积威多年,也不是那等浑噩的、好拿捏的人物。   “欸,也不必这么紧张。”谭太后摆摆手,“我都知道的。”   “娘娘,可要再准备些什么?”   “是该再准备准备,我儿还不知道要带着人小姑娘在外头兜多久呢……”她笑道,“当年肃宗若是这么待我,我是必不会给他好脸色的,这个热天,好不容易装扮得体了,叫人这般晒着,花了妆粉……”   “也不至于,瞧着日头还好,陛下还是有分寸的。”估摸着气氛,另一相对年轻些伺候的大宫女风荷道。   “是嘛……”谭太后抿唇摇摇头,倒也并不真的生气,“还是叫人准备些解暑的,但不要冰的,这入秋的天用冰可不行,另外给小姑娘的屋子可准备好了?”   “都好了。”菡萏忙道,“都用的是娘娘之前吩咐的时新之物。”   里头的热闹外面人自然不知晓。   不过纪芙薇和萧晟煜说得高高兴兴的,也没有多想旁的什么。   萧晟煜倒是考虑到了,但见纪芙薇终于散了一开始的紧张,这才领着人往慈宁宫走。   “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微笑即可。”他小声地提点她。   纪芙薇看了他一会,最后笑眯眯地点点头。   “嗯。”她乖乖地应声。   萧晟煜脸上多了些满意的笑,与她比了个“不怕”的口型,纪芙薇叫他逗得笑意更盛,一双眼睛盛了灿灿的阳光,在屋内的暗都遮掩不住,潋滟芳华,无可阻挡。   李顺立马垂了头,前头领路的慈宁宫宫女也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心里再怎么嘀咕,面上是绝不会露出半点。   和纪芙薇想象中的略有些不一样,谭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很“干净”,也比较安静。   不到幽寂的程度,但来往的声响动作也不大,只是还保持着“有人气”的状态。   至于说干净,那是因为与纪芙薇原本可能会有的那些印象都不相同。   她就见过几个老人家,一个是纪老夫人纪云氏,这位是她血缘上的亲祖母,是个成日在小屋清修的人,不仅侍奉着老君,似乎还有个专门的佛堂,但相比而言,这位老人家更迷信道教一些,甚至还养了几个道士在宣平侯府纪家,也有自个儿相熟的据说很厉害的老道士——当年给她批命的也是个道士。   还有一个是她婆婆,武国公府向家的老夫人向洪氏。   这位虽然不非常信任佛道之类的东西,但也顺应大流地供奉着什么,最关键的是,她死了个儿子,为了她二儿子,向洪氏也会保留祭拜之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要纪芙薇亲自给她那位亡夫做东西,叠纸钱,然后一律全烧给他。   虽然是烧给死人的,但她决不允许一星半点马虎,要求全都是比照着勋贵人家的正常穿着来,半点折扣都不能有。   纪芙薇一开始是吃尽了苦头,后面做熟练了之后,才慢慢地习惯,少了被苛责的机会。   在这样情况下,向洪氏的院子及她本人身上也不可避免少不了一些特殊的味道。   纪芙薇对老人家的印象,也就基本来自于此,她几乎以为大部分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都会有类似的习惯。   但很显然,她的理解是狭隘的。   至少,谭太后就不是这般的。   她的慈宁宫味道很干净,是一股非常清新而淡雅的味道,素净得非常,没有浓重的檀香,也不会给人一种暮气与老气的感觉。   纪芙薇在上首看到了穿着意外简朴淡雅的谭太后。   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权柄滔天之人华丽摄人的模样,谭太后虽是近古稀的年纪,瞧着却保养得不错,说是才六十的人也一群人信着。   头发虽然花白,但神色恬淡而从容,气质绝佳,自有一番见过风浪的老人家独有的镇定和傲然,她的眼神很漂亮,明亮而透彻,是一种历经世事后依然保持纯净与温柔的目光。   谭太后并不掩饰自己的年纪,反而以这种从容端庄的姿态为自己格外增添了几分颜色。   她也没有穿金戴银,穿着打扮,样样追求的都是舒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名贵的珠宝首饰,也不必要在什么细小之处彰显她的贵气。   她只需要娱乐自己即可,让自己舒服,这天下没有人会让她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家为难的人了。   而谭太后这个人本身,就已经是女性尊贵到极致的标致了。   这世间,大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像是她这般,几十年不改,她就坐在这里,是整个皇宫的定心骨。   “给圣睿太后娘娘请安。”   纪芙薇先行礼。   “给母后请安。”   萧晟煜随后跟上。   这一来一往,纪芙薇又免了个给皇帝的礼。   不过当下她也没有注意到这点。   “欸,都起来吧。”她抬抬手,“来,皇帝把纪姑娘也一并扶起来。”   “都不要客气了,来上座吧,我就不下来亲自请了。”   后一半句话,是对着皇帝萧晟煜说的。   虽然这母子相处有隔阂与别扭,但他对自己的生母也是感激的,不会和老人家过不去,态度自然也是恭谨万分。   “母后不必客气。”他道。   “皇帝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都在忙些什么?”太后又问。   “左不过朝中那些事情。”萧晟煜道,“都是正常的,还在儿臣的掌控之内,请母后不必担忧。”   “哦,这样啊。”谭太后点点头,面上仍带着笑,看来是高兴的。   纪芙薇安安静静地坐在萧晟煜的下手,方才进屋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座次,原本她似乎应该是坐在太后娘娘的左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起来的时候,萧晟煜转头看了她一眼,原本要走去左边的纪芙薇动作一顿,这就到了他旁边。   慈宁宫无人表露半点不是。   点心上来,萧晟煜还将她会喜欢的蜜枣糕往她那里微推了推,这一看就不会是他喜欢的,但人精似的宫婢不可能上错了东西,明明也是摆在两人之间桌子上靠近纪芙薇的一边,他却还是多生了几分担心而动了动碗碟。   坐在上面的谭太后将下头的动作尽收眼底,尽管眉眼中藏了笑,她却还是什么都不好说。   “母后近来可好?”   “都好。”   “儿臣先前听见太医说您不太愿意喝药……”   “那些补药就没必要吃了……”   “儿臣看过药方和脉案,”萧晟煜道,“该吃药的时候还是该吃的。”   “哦……”谭太后嘴角微落了一些,但还是笑着的。   纪芙薇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虽然没见过亲密和善的正常母子关系是怎样的,但凭她不多的见识,眼前的大概是不正常的。   当然,她自己就是个不讨亲生爹娘喜欢的“孽种”,和婆母的关系也是非常感人,可以说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要她说什么相处经验,那估计也是没有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循着记忆,按她看过的她生母和亲弟弟的相处,还有婆母和向世子的相处……都不是这般的。   不过,这俩对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例子,教养出来的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儿子,那就是生来讨债的。   这等废物,与她的大恩人完全不能比较。   他们是给他提鞋都不配,萧晟煜自然是样样都好。   太后低头喝茶,萧晟煜也低头喝茶。   纪芙薇于是跟着低头喝茶。   虽然不知道才讲了两句话就冷了场面,为什么这就要喝茶了,但大家都喝,纪芙薇哪怕记着不能多喝水,也还是顺着大流一道端起了茶杯。   萧晟煜余光看了看她,见她试探地伸手向糕点,眼睛里便多了几分笑意。   纪芙薇像是有所察觉,抬头看了看他,又悄悄地看了一眼还在低头看着茶杯没放下的太后,又重新看他。   萧晟煜很容易便读懂她脸上的困惑与迷惑。   只是这确实不好解释,但他又不想自己给她又做个反例。   在小姑娘心里,他是没有不好的地方的。   不过这事儿……萧晟煜自己心里也有些理亏,只是有时候果真,有些母子情分大概天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叹了一声,口吻倒是又软了些。   “儿臣担忧母亲身体,母亲为儿操劳多年,是儿臣不孝。”   “皇帝哪里的话……”谭太后这就放下了茶杯,跟着也放软了语气,“我儿自然是我的骄傲,哀家明白你的苦心。”   “回头儿臣再叫太医改改方子,另外儿臣那儿还有做得不太甜的蜜饯,母亲牙口不好,但好歹叫那蜜果稍微甜甜嘴巴。”   “甚好,甚好。”谭太后一口答应下来,也不多问这不甜的蜜饯是哪里来的,哪怕她心里知晓。   就是纪芙薇也看出来,方才的尴尬和冷场现在又化解了开来。   虽然不到母子和乐,亲密无间,但好歹气氛热起来了,也默默地叫人松了口气。   于是,这话头便自然地递到了纪芙薇的身上。   这时候,皇帝便端起了茶杯,杯盖扫着茶叶,看起来像是要喝,但这茶水前后没有往嘴巴里再送过一次。   只不过是拿着茶杯,避免了话头,但又不是完全拒绝了谈话,很分明是在听着的。   “纪姑娘今年几岁了?”   “臣女十六。”   “是几年生人?”   “嘉安四年生的。”   纪芙薇乖乖回答,对这些早有心理准备。   大概这是谭太后娘娘和小姑娘说话时候的惯常开场了,人不可能真的一点不知道的。   “哦,”谭太后笑容怡然地点点头,“我儿是历和四年生的,好悬刚好是十五岁的差距。”   萧晟煜撇茶沫的动作一顿,硬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   偏太后娘娘笑眯眯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还特地点了名儿。   “是不是啊,皇帝?”   作者有话说:   某人:真是我的好亲娘orz   #一些母子记仇,互相为难的经过# 第41章   纪芙薇在一边莫名地瞧着。   这两人似乎是对了什么奇怪的暗号一般, 实在叫人怪看不懂的。   太后声音温柔,问话也温和,言笑晏晏的, 一双和蔼又温柔的眸子笑成了月牙,便衬得眼尾的皱纹愈发明显。   但谭太后无疑是气度过人的,即使是这样, 看着也并不让人觉得苍老,不见日暮黄昏、夕阳西下的年纪的人那种好像再无光华的感觉。   就这么看着, 她眼尾的鱼尾纹只是简单的或者说是普通的岁月的印证,只仅仅代表了她一生大小的坎坷、无数的阅历、高低的起伏。   这是种纪芙薇很难描述的气质, 但却是她能想到的,老人家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气质与品格。   谭太后果真是极有韵味的人,笑着也显得温和。   “嗯,母后记性不错。”萧晟煜微笑得格外标准,最是规制不过。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小姑娘一眼。   纪芙薇一早知道陛下是过了而立的人,对这问答虽略感古怪, 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见她没有异样之色,萧晟煜垂眸, 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   待重新看向太后时,已经一点情绪没流露出来了。   “母后还是挂念儿臣的。”他说。   谭太后笑得好看,萧晟煜也不差。   若说开国的大燕皇帝出身还不是很出色, 是从前朝末流一步步建国, 长相也称不上是伟岸高大,但一代代下来, 每一任皇帝之双亲、至少生母的容貌是不差的。   这许久地成长以后, 轮到了萧晟煜父亲时, 肃宗年轻时候便是个小有名气的以谦和闻名的男子——   即便称不上是“美若冠玉”,那也是身姿挺拔、柔和淡雅的。   到了萧晟煜,他这个嫡子虽然出生得晚,是千盼万盼才得来,但确实是集结日月之精华,得了双亲帝后之最出色处,拣最好的长。   若非他少年时起便在寺院中度过,如果留在京城,那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之美名,早该传遍京城内外。   不过他回京时,也是正值青少年,未有及冠。   只是那时候,他已经登基为帝,作为皇帝美貌不能是他最大的“标志”,固然一句龙姿凤章,但不论是他本人还是朝臣,也并不欲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本人的样貌上。   可即便如此,久经沉淀,褪去了少年时候的那几分冲动与鲁莽,又削弱了几分曾经因居于庙堂而对世事的无知与过分的出尘超脱,眼下而立之年的他,方是最好的时候。   沉稳而强大。   内敛而温柔。   诸多种种,收放自如,自然几分神仙气质,却又并不显得过分疏远,至少俗世于他,皆深谙于心。   多了几分红尘羁绊,在心有挂念下,他也渐多几分烟火气息。   只是偶尔笑起来的时候,他身上的佛性仍衬得愈发分明。   纪芙薇看了他一会,得了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又忙低下头去。   萧晟煜招了招手,李顺这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等菡萏重新给她上了茶时候,纪芙薇她才发现原来是换成了她熟悉的那款花茶。   两人于是偷偷地相视一眼,眉眼中皆含着几分笑意。   谭太后笑着点点头,没说好或不好,对皇帝的答话也未置评。   她对萧晟煜和纪芙薇方才的小动作也只当做没有看见,手上的茶水重新添满,茶点又换了新的。   这个关于年纪与生辰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菡萏等人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这对母子可真是——   都是厉害人,谁也不输谁的。   “来,坐我旁边,与我说说话。”谭太后并非所有时候都会拿捏着“哀家”的架子,不过纪芙薇还没弄清楚这前后的改变的来由。   不过,整体说来,她待她还是很亲切很温和的。   谭太后是纪芙薇接触过的众多长辈里,给她感觉最温柔、气质最好的人,没有一个老太太能与她并列的。   像是纪芙薇在幼年时候,也受过乡下何老姑奶奶的照顾。   老姑奶奶也是大家丫鬟出身,规矩、礼仪等样样不缺,也一样是读书识字,钱财富足,日子也过得舒心和乐,某种程度上,这两个老太太其实是一样的,纪芙薇自己是这般感觉的。   谭太后是天下人之母,是大家所有人的大长辈。   老姑奶奶是何家村的村子里所有人的长辈,是一村子人都要孝敬的人物。   但尽管如此,两个人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不一样。   并非权势高低或是范围大小,纪芙薇也不能够仔细地说出其中的差别,只是谭太后给人的感觉更加从容,也更为强大,当然她也显得更内敛一些,与乡下老太太的“肆意”更为不同。   纪芙薇看了萧晟煜一眼,他眼中藏了几分鼓励,但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谭太后左边下手。   谭太后拉着她的手,问了些她的喜好,主要便是说的今天吃用的东西。   “小姑娘眼睛生得好看,”她道,“眉眼也好,就是该多笑笑……笑着让人喜欢了,不笑更让人怜爱。”   “娘娘过誉。”纪芙薇微红了脸。   “不过誉,不过誉。”谭太后笑呵呵地摇了摇头,看她的眼神略有几分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去。   纪芙薇不知,但伺候了谭太后多年的菡萏倒是心里清楚。   萧家的男子,最是喜欢这般柔弱美丽的女子不过,肃宗是如此,厉宗也是如此,如今眼瞧着,萧晟煜这个圣明皇帝,也是这般了。   说得直白些,肃宗时候,厉宗的生母大林氏当年便是此般类型的,天生有心绞痛,按说这样身子骨有差的不该进宫不该生育,但偏叫肃宗瞧上了眼。   大林氏生了庶长子没有多久,身体就撑不住,急病去了。   但宫里老人,其实都知道这个事情。   肃宗早年的大部分妃嫔,包括后来的高贵妃在内,全部都是其母德睦太后给选的人,原高氏是不会入宫的,结果被德睦太后看重,认为高氏好生养,才强行召进宫来,打一开始就是妃位。   但也就是因此,衬得几个肃宗自己认真选了并晋封的妃嫔格外分明,不少顺利生儿育女的都是受过一段时间宠爱的,没有一次便成的妃嫔,而这些要么早没了要么如今成了太妃的娘娘们,在年轻时候多是腰肢纤细、身形窈窕、气质温婉弱气的。   林家送来的小林氏,后来封了宁妃,如今成为宁太妃的那位,年轻时候其实也是这般的类型。   不过小林氏很明显是仿着大林氏的模样,年轻时候刚入宫时尤其分明,她得借着“像姐姐”来得皇帝的恩宠和保证自己能够照顾得了大皇子。   后来年岁上来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才能自在地打扮一二,稍微显出几分自己原本的性情来,当真是不容易。   不过如今已经是太妃娘娘了,当然也就失了年轻时候花哨装饰的心情,也没有了用大红大紫或是粉嫩颜色的机会了。   话说回来,这宫里的一个个,又有谁是清闲自在的呢?   至于肃宗,那就更明显了,妥妥一个好色之徒。   虽然眼瞧着是丰腴性感的美人能得他宠爱,但那些文人墨客喜欢的“某某仙儿”或是“什么角儿”亦或是哪里送来的瘦马伶人,那是一个不少,环肥燕瘦,各个喜欢。   早先谭太后也猜测过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叫她这木头儿子多看一眼,现在知道了——   得是纪姑娘这种气质纳罕、容色无双的。   “喜欢桃酥吗?”谭太后又道,“我牙口还好时,也喜欢这个,最是酥脆不过,就要那种刚烘烤出来,能略略掉渣,饼干屑细碎,闻着自然有几分香甜的才行。”   纪芙薇跟着点点头,她倒不是嗜甜,只是比起苦,那果然还是蜜糖的滋味更好些。   她日子过得够清苦平淡了,能得一两分的甘甜,也一样能叫她慢慢地品味许久。   “挺好的,”她看向安静多时的萧晟煜,“我记得皇帝也喜欢?小时候可爱吃红豆糕了。”   新上来的糕点甜品更多了,琳琅满目的,是眼下已经过了朝食的点。   但谭太后估摸着,这两个人多半都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并且按着萧晟煜的养生习惯,过了点他也不会肯再叫膳,只能多吃些糕点垫垫肚子,而小姑娘面皮薄,要是一桌两个人都不吃,就她一个她也肯定放不开,根本不好动筷子。   所以,谭太后只暗中吩咐了,菡萏心领神会,这里一碟子一碟子地上着甜点,品种又多又好吃,皆是面点大厨所制,无不精湛,香味浓郁。   纪芙薇原本还紧张着,一点儿没有胃口,眼下吃了几样开胃的,还吃了块山楂糕,可不就是有些饿了。   因为替换得快,空了立马就补上,每次都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她压根没察觉这是谭太后在体谅他们两个小辈,偷偷喂着他们。   萧晟煜倒是察觉了,跟着吃了些垫了垫肚子。   早朝时间早,之前和大小朝间隔期间稍微用了点儿,下朝担心错过纪芙薇,让她一个人面对心生不安,他立马就赶了过来,也就没剩功夫吃东西了。   “是吗?”萧晟煜回了一句,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最后道,“大略是儿臣小时候的喜好,只是去了大慈安寺之后,生活重归简朴,这便少了不少嗜好吧。”   谭太后一顿,当下眼眸微颤,但最后也只是动了动指尖,回不了这话。   这是她这个当娘的失职,在大局和亲儿子之间选择了前者,眼瞧着是她先认可了庶长子肃宗,还送走了亲儿子,不说外头人,就是他们母子之间,也解不开这结了。   纪芙薇看了萧晟煜一眼,却发现他是果真不在意,就像是有时候提起纯粹无心。   谭太后想要修复,可他却已经将这部分的前尘抛却脑后,说难听些,萧晟煜已经不在意了,但谭太后却一直在意着,她实在放不开这部分,这才屡屡感到为难。   萧晟煜也曾起过劝说的心思,他都不在乎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谭太后却不肯放过。   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很难与自己和解的,而萧晟煜成不了母亲,也没当过父亲,自然也无法体悟这份俗世情感,哪怕他见得多了,也似乎能够理智分析与看待。   “娘娘?”纪芙薇迟疑地呼唤了一声。   “怎么了?”谭太后看过了,脸上的神色似乎正常了。   “前儿陛下叫人做了份有蜂蜜的点心,我……臣女能在您这儿再用一次吗?”她小声地说着,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几分澄澈,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搭上那小心翼翼的神态,活像是个又乖又可爱的小猫咪。   萧晟煜和谭太后都是一愣。   “之前陛下用了大半碗呢……”纪芙薇声音都有些颤颤,太安静了,反叫她心慌起来。   “噢,是那新做的龟苓膏,浇上的是桂花蜂蜜的汁儿。”萧晟煜想起来了,“那次儿臣陪芙薇用了一大碗吧……”   “是那次吗?”他看过来。   “是呀。”纪芙薇笑眯了眼睛,乖乖巧巧的。   萧晟煜脸上亦多了几分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一身玄青色的简装龙袍衬得他愈发隽永,本是冷淡疏离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浅淡的柔和与温润,倒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俊美卓然、飘然若仙了。   谭太后与萧晟煜皆是玲珑心肠的人,不是纪芙薇这种没心机的小姑娘可以比的。   前儿才显出谭太后对他喜好的“无知”,或者说是落时,后头纪芙薇便给了个新的可能,叫两个人之间不至于过于尴尬。   旧的红豆糕不喜欢了也没有关系,宫里的那红豆糕是以前的口味,甜腻得很,吃多了让人嗓子眼发紧,但偏萧晟煜小时候格外喜欢。   但如今他换了口味,龟苓膏清淡芳香,又去了那几分药味,蜂蜜是自然甜香的,百花蜜又不至于上火得厉害,对现在的萧晟煜来说是正好的。   眼下,谭太后这便知道了,当下吩咐下去:“快去准备着,要照着陛下那的新法子做,得叫我们芙薇吃着一样的才成。”   纪芙薇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吃得已经很多,其实不饿了,正常更不可能主动提要求,当众说想吃什么什么,不过是下意识地出口,想替不太说话的恩人说点什么罢了。   萧晟煜不会主动说自己的喜好,但她能借着“自己喜欢”透露陛下的喜欢,这是一样的。   不过,纪芙薇也不是没有察觉,这对母子确实关系怪怪的,好似是真的生疏。   “好孩子,你有心了。”谭太后自然明白她的苦心,拍拍她的手背。   她是真切关心自己的儿子,可惜两个人都是别扭的人。   但中间好歹多了个周旋圆滑的人,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这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完的,但不知道御厨是如何处理的。   东西一模一样地送上来,果然本就用得不多的萧晟煜给面子地吃了一碗。   谭太后也跟着用了半碗,纪芙薇自然一样照办。   这下,气氛便更加融洽了。   一边瞧着的菡萏都松了口气,她自然是为她的主子娘娘操心的,只是这对母子都厉害,性子也强硬,又犟又执拗。   太后娘娘上了年纪,是要人哄的了,皇帝陛下身处高位,也没得向人低头的,再加上那要紧的成长最关键的七八年的沟壑,母子的感情反而是越处越生疏,活脱脱变成客气的两个人了。   明明都是有心人。   话家常的氛围出来了,谈得自然也就更放松了些。   “平时做些什么?可读书吗?”   “臣女不才,只略识几个字,和陛下学着……”纪芙薇不好意思地道,“现在的话,除了温习功课,就是做些女红。”   “女红?”谭太后笑道,“女红好是好事儿啊!”   “这可好了,女孩子家家的,是该有些手艺在身。”   纪芙薇脸上多了些笑容,瞧着很好懂地放松了不少。   她还挂念着给萧晟煜绣帕子呢,她选了好些图案,最后定了那两个纹样,一个是他常用的墨竹,一个是代表长寿的仙鹤。   只希望他能体会到她对他的真切感激,她自是盼着他长命百岁甚至活个万万岁的。   一问一答的,氛围极好,有时萧晟煜也会接话,之前那尴尬的情况倒是没有再出现过。   太后不再提以前的事情,萧晟煜于是顺着话头说下去,实在接不下去了,谭太后会自然地带过,纪芙薇一点不介意成为他们对话的筏子,有需要就开口,一样样的,回答得老老实实。   谭太后一下就喜欢上这模样好看又实心眼的姑娘了。   能得他喜欢的女孩子,确实是有不凡之处,除了张面孔,就是这性子,也是招人疼的。   这般惹人怜爱、叫人放心不下的小姑娘,也才是会让她好像都快成仙了似的的儿子萧晟煜几次破例的人。   眼见着到了时间,轮上谭太后平素午休的时候了,太后流露出几分精力不济,这热闹的话头才停下来。   “母后去歇着吧,儿臣侍奉您?”   “不用你……”谭太后摆摆手。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来,这下谭太后倒是没有拒绝,叫纪芙薇送她到了卧室床榻上,不用她伺候梳洗脱衣等等,谭太后温温和和地和她道。   “好姑娘,今儿你辛苦了,一会就歇在这可好?”太后问她。   纪芙薇微微一愣,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她还是点了点头。   “都听娘娘的。”   “哀家早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屋子,你去瞧瞧可喜欢,有什么不妥的,就让风荷给你换了,这儿不缺什么,也不用你替哀家省事情。”   纪芙薇不是那种藏心事的人,谭太后大略知道其中可能还牵扯到了她儿子萧晟煜身上,不过她可不惯着,有什么得让他们两个自己来处理,至于她这边,话说得直白些,也不弄含蓄那套了。   纪芙薇叫宫女领着从卧室出来,萧晟煜还立在廊下。   她走了过去,面上还有几分困惑。   “太后可好?”   “似乎一会就歇着了。”   “嗯。”萧晟煜点点头。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院子里风吹过树叶时候引起的沙沙响声。   “陛下……”她迟疑地唤了一声,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   不过萧晟煜瞥了一眼,就知道她的心事了。   “朕安排你以‘侍奉太后’为名进宫……”他顿了顿,“既然母后已经准备好了地方,那你去住着可好?”   纪芙薇抿了抿唇,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与她想的,呆在他的身边好像有一些不太一样。   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不是妃嫔,他也不想要妃嫔。   她当不成宫女,他也不想她当宫女。   这如此一类,太后的名头便好用极了,尤其过差不多一个月就要太后的六十九岁寿诞,寿辰前后有小辈进宫来侍奉,也是非常正常和自然的。   无论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从名声到理由,都站得住脚跟。   在这之后,等贺寿过了,再做打算,也是来得及的。   左右也不妨碍什么,谭太后并不是很难相处的人,老人家态度和气,最要紧的是萧晟煜的亲生母亲,纪芙薇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够拒绝的地方。   她虽然失落了一瞬,但很快给自己找了许多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面上,也就没有再露出半点犹豫来。   萧晟煜打眼看着,并未多说什么,虽然全推到太后名头上好像有些不对,但他本身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反感这种“缓兵之计”——   当下这般处理,待之后再梳理,似乎也不迟。   这样想着,他点点头,似乎是赞成了这样的安排。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着的,萧晟煜还是免不了几分操心。   先嘱咐过莲心等人,恩威并施提醒了一番,叫他们都提起了心思,时时警惕着,不能打半点马虎眼地伺候,这才又看向纪芙薇。   “太后这里,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他道,“见了其他太后或太妃娘娘,你也不必紧张,若真的有什么,差人到干清宫来,随便哪个太监,或是叫李顺那个徒弟给你使着,不用怕麻烦。”   “嗯。”纪芙薇乖乖点头,眼神里到底还有几分留恋。   “朕该拿你怎么办……”萧晟煜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实在避不开她的目光,眼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他根本逃脱不开,躲避不了。   原本从容的笑也多了几分无奈与涩涩。   “朕会常来的,莫怕。”他道,“定不叫你受了委屈,有朕给你撑腰呢。”   “我知道。”纪芙薇轻轻地回答。 第42章   清早, 筠雾色蜀锦串葡萄纹的薄被动了动,外头天冬又轻轻唤了几声,纪芙薇自蚕丝被中挪了挪身子, 好似个大蚕宝宝般,过了一会才从床榻上起来,掀开了薄被。   虽然谭太后为人谦和, 对纪芙薇也很客气,但纪芙薇仍然记着自己是来宫里侍奉太后的, 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于“懒惰”。   “我醒了。”她道。   纪芙薇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朦胧中又有几分黏腻与缠绵。   就好似落在蜜糖里的果子, 取出来时还流着糖汁,牵出了根根的细丝,连丝儿都满沁着甜味。   “给主子请安。”天冬与连翘招招手,连翘这就去吩咐人准备了洗漱用水来,天冬则上前来侍奉纪芙薇起来。   回了宫后,天冬等人便改了口,自此便成为了纪芙薇正式的宫婢, 落在了她的名下,另外太后娘娘又拨了风荷来照应, 莲心姑姑也仍然顺着娘娘和陛下的意思,替纪芙薇管着身边大事。   秋海棠银丝勾线的粤绣床帐被撩起来,纪芙薇已经坐起了身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柔的花香, 细细闻来, 好似是从纪芙薇身上飘出来的,睡意散了大半, 一双猫眼儿正是勾人的时候。   天冬笑着亲自递了毛巾帕子等, 纪芙薇不要人亲自给她擦脸, 略略递个东西即可,她们伺候得很好,互相都已经习惯了。   “一会儿先去与娘娘请安?”   纪芙薇将热帕子盖在脸上,叫温热的气息烘了一会儿,这才醒了神,帕子拿开,一双剔透的眼睛里映出四下的倒影。   “应该的,毕竟主子是头一天。”天冬点点头,她们对宫里的规矩是了解的,不怕规矩多,就怕规矩少了叫人说嘴。   得宠时候还好些,若是落到了低谷里时,这些之前不那么注意的细节,就会成为叫人抨击的口舌。   宫里人的嘴都碎,还惯会记仇,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能记上许久,只盼着“找补”回来,半点亏都不肯吃,越是不周全越是承担了大风险,到时候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尤其喜欢给人戴上高帽子。   原只是无心之举,后头便能叫人说成是不敬皇帝、不敬太后,对娘娘等有什么不满。   到时候,不怕人没有被污蔑的地方。   所以说,谨慎些是好的,毕竟一旦粗疏了,就可能被人钻空子,那时小事情都变成了关乎性命的大事了。   纪芙薇在婢女的帮助下整理了一下衣衫。   她穿了条樱粉色的立领大袖短袄,下身是杏子色的百褶长裙,上面绣的是苏绣技法的鸾鸟,青鸾活灵活现,又有孔雀翎作为服饰装饰,裙边、衣角交相辉映。   这是慈宁宫一早准备好的衣裳,谭太后之前点名了要她穿得鲜亮些,正好给这“让人怄气”的宫里多几分活力。   和其他太妃娘娘们的寝宫不同,慈宁宫是唯一一个没有小孩子或者说年轻人的地方。   像是寿康宫或宁寿宫,都有正值花信的公主或是下了书房课业会来请安的小皇子们,虽然谭太后等人不一定真的那么稀罕,但别人有的她这没有,自然也免不了嘀咕两句。   尤其,萧晟煜没有自己的孩子,谭太后想抱一抱亲孙子都没有机会。   这个事情又涉及到另一桩官司,归根究底和当年是送走当今陛下的事情有关,是互相牵扯的。   谭太后两桩事情都不好提,更是连给皇帝安排妃嫔妻妾的事情都不好说,至于孙子孙女的,她就更加是只能够随缘了。   “娘娘还没醒?”纪芙薇问,“那我是不是得在那儿等着,然后侍奉娘娘起来……?”   纪芙薇是真的不清楚,但侍奉不同身份的长辈的规矩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谭太后亲和一些,是真的怜惜纪芙薇,不欲让她为难和故意为难她,那么她自然会放宽松各项要求,可能还会帮她做个样子叫外头看看就成。   但若是谭太后规矩多些,或者说想要让纪芙薇“讲规矩”“学道理”,那纪芙薇就有的事情要做,没有宫人也会找事情给她做。   便是莲心姑姑,也说不准这些。   “且先去瞧瞧再说。”莲心姑姑叫人给她备了一点干干的点心,“纪姑娘先用些,别一会儿久等了饿肚子,身子会撑不住的。”   纪芙薇忙用了之后,这就往前头慈宁宫正殿后院谭太后住着的地方去。   慈宁宫因为各种原因,是扩建过的,进来之后就能发现这比想象中的要大多了,尤其特别的是将主殿和几个侧殿相对分隔了开来,虽然瞧着是住了三个主子,谭太后、高太妃、林太妃,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闭塞,也不是其他宫殿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   合住了几十年,娘娘们各有各的习惯,也互相熟悉。   她们都很有分寸,不会彼此打探,就像是昨天皇帝来了,纪芙薇来了,两位太妃再好奇,也没有过来看过一眼,连婢女都没有打发来的。   纪芙薇作为侍奉的“小贵客”,住在主殿部分的侧殿屋子里,谭太后住着慈宁宫主殿,另外东西两个侧殿,东边住着的是贵太妃高氏,西边住着的是宁太妃小林氏。   “可是林太妃娘娘那儿醒了?”她瞧见了西侧殿的一点儿动静,婢女来往是能瞧见一点的。   领路的婢女看了她一眼,还是回了她:“贵太妃随性些,宁太妃是已经习惯了早起。”   纪芙薇点点头,她到的时候,谭太后还没有起来。   “劳纪姑娘等一会。”也就等了小一会儿的功夫,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那边菡萏大姑姑就已经来了,还叫人给她上了热的新鲜的茶点。   “太后娘娘不用您日日请安伺候,纪姑娘瞧着一旬来一趟便差不多了,今儿头一回便算了,一会太后娘娘让您一道留着用膳,还嘱咐奴婢一定要问清楚您喜欢吃的朝食。”菡萏说完,又责备了一句方才给她上茶的婢女。   “没眼色的东西,慈宁宫这是太久没客来,都让你不知分寸了。”她道,“纪姑娘来都不知道上个点心,回头你自己去找曼珠受罚吧。”   曼珠是从掖庭出来的厉害小女官,原是管着掖庭宫女的惩处的——掖庭之处与后宫六局规矩不同,后来被太后自掖庭提拔了来,收了到慈宁宫,之后就一直在慈宁宫这里负责宫女们的规矩和奖惩,实际上也管了小半个后宫的惩处。   小宫女打了个抖,虽怕得很,却再不敢拿捏颜色,跪下老老实实地自请受罚了。   纪芙薇这才知道方才辛夷那一瞬间微妙的神色来由为何,她出门过来就带了辛夷和天冬两个,各有所长。   方才辛夷就想说点什么,但最后瞧着都是陌生婢女,她按捺了下来,茶水特地拿到手里试了温度,看过汤水颜色,才递到纪芙薇手里。   纪芙薇现在知道了,刚才辛夷不管是故意做给屋子里其他人看还是如何,她应该是确实试了茶水温度,顺便看了茶汤是不是过夜的,茶叶质量又如何——纪芙薇不太懂这些,但辛夷懂。   纪芙薇倒是不觉得只给个热茶水是薄待了她,但显然不管是做样子给她看还是如何,慈宁宫这里对她的态度还是友善的,谭太后娘娘应该是喜欢她的,至少不会下了她面子或是叫她在这里受了委屈。   谭太后的份例是很充沛的,一样样膳食上来,称得上一句奢华。   “来坐,侍奉哪用得上你来亲自辛苦。”   谭太后半点不为难她,不叫她在一边侍膳或如何,还特地让人做了大半桌子她自己不能吃但纪芙薇这种年轻人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纪芙薇一开始还想客气客气,结果叫哄着哄着,就跟着用了个大饱。   “能吃是福。”谭太后脸上还带着笑,瞧着半点不介意,“好东西就该吃进肚子里,没必要客气什么,再说你这样瘦削,我巴不得你再长些肉,现在这样才叫人担心。”   “今儿大概是两件事情,”谭太后告诉她,“一件是你得陪着哀家见见宫里那些人。”   纪芙薇一愣,随即提起了心。   谭太后的语气倒是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太妃们都无聊得很,常来烦扰我,今儿我多了个小姑娘在身边,也好叫她们见一见。还有便是岑娘,就是德和康佑圣显太后,宫里人俗称的‘西太后’,她也是后宫里的太后娘娘,你也该与她请个安,不过她是我儿媳辈,她是小辈,最懂规矩不过,肯定会来见我,到时候你再与她见礼就是。”   “臣女明白了。”纪芙薇忙站起来行礼应是。   谭太后摆摆手,示意她放轻松,随后又道:   “这另一件事,就是过会太医该过来了,又到了给哀家问诊的时候,叫人给你也一道看看可好?”   纪芙薇一顿,倒是不知道怎么回了。   她往莲心那看了一眼,之前听辛夷说过,莲心姑姑单独给太后娘娘回过话,想来谭太后不会不知道自己有太医给她看过了,但既然她又这么提了一次……   “你也不要紧张,哀家就是瞧着你身子骨瘦弱得很,就当是老人家多操个心了。”   “谢娘娘厚爱,”纪芙薇这下知道了,忙道,“臣女遵旨。”   说来纪芙薇的身体虽然养了小几个月,但比起亏损的数年,这短短几个月还不足以完全弥补。   谭太后这里的太医资源自然是最好的,人作为尊辈、长辈都这么说了,纪芙薇也不好拒绝。   不过她不明白的是,自己既然是请的太医看的,那作为宫里的太后娘娘,谭太后想看她脉案或是了解什么身体情况,不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殊不知,这里头有萧晟煜在其中的操作。   脉案一封存,往皇帝的名下一落,那还有哪个太医敢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往外透露什么?这往严格里说,是透露皇帝的信息,对太医来说是重罪,是要诸族连罪的。   至于莲心姑姑,也就头一次知道个情况,后面不管是脉案还是具体情况、用药等,全都是只从太医院走,配药都是专人专送,他们这里就只有个仔细妥帖煎药,不让人换了汤剂的责任。   具体的效果和目前的成果,莲心姑姑也是不知道的,只大略了解到纪芙薇夜里视物的情况好了不少,不说次次都能看得清楚,原是十次里只有一两次能看见个大概,如今却是七八次都能瞧得清晰些了,再不然也能看见模糊的影块,不再如过去那般一抹黑。   太医来得更快些,比太妃娘娘给们要早。   这是寻常的看诊问案的时候,不过纪芙薇却是不知道。   临近古稀,众人对太后的身体更关切了几分,原本是一旬一次的问诊,现在已经是五日一次了。   平常若是有个感冒咳嗽的,宫里内外皆是慎之又慎,就是谭太后本人不想吃药,身边人也会劝着她,至少看个太医,不然扎针也行。   很快,御用的太医就看完了太后的情况,身体状况和之前的差不多,就是老人家常有的那些小毛病,大问题却没有,需要的就是慢慢温补和调养,完全治好、一点问题没有,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谭太后不想喝药,太医也不会刻意与她为难,除非是真的必须如此了,不然也就是多给她安排一次艾灸的功夫,其他也更偏向草药泡脚、按摩一类,并非直接用药。   轮到了纪芙薇,花的时间稍微有一些久,纪芙薇正忐忑着,最后太医简单告知,只说问题不大,但还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调养,才能到最好的状态。   谭太后点了点头,菡萏倒是送了出去,纪芙薇这便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谭太后道,“年轻的时候是要多注意些,养好了身子才行,哀家就是小时候落了次水,没有处理得当,才让后头诸多不易。”   像是触及了伤心事,纪芙薇揣度着她的表情,适时提出告退。   “回去吧,到点午休一会,下午她们就该过来了。”   等纪芙薇出了慈宁宫,原瞧着精力不济已经准备闭目养神的谭太后这才睁开眼睛,她看向伺候了她一辈子的菡萏,又挥挥手让周围人都下去。   “如何?”谭太后道,“我瞧着芙薇的模样,可不是个……”   “生养一事上,确实有些麻烦。”菡萏点点头,“不过奴婢瞧着似乎陛下是知道的。”   “你先说太医是什么个意思?”   “纪姑娘底子亏空,幼年有缺,”菡萏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叹惋,“大概就是莲心之前提到的那些,小时候是吃了大苦头,遇到了陛下才好起来。”   “嗯……”谭太后靠在躺椅上,椅子下面不是常规的“直立腿”,支撑的近地的地方是竹制的圆弧,能够随着她心意前后一定程度地摇晃着。   菡萏于是继续把太医对纪芙薇身体情况的诊断仔细说了一遍,一字不差,随后才道诊断结果:   “太医是觉得如果顺利,也要个一年半载的调养时间,就这样也不能保证之后是能顺利有孕的……何况纪姑娘瞧着腰肢纤细,身体怕是撑不住个孩子……”   “那你觉得呢?”谭太后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奴婢觉得,若是陛下喜欢,收了也无妨,但若是为了皇嗣……为国本大计,还是该广为开枝散叶,不能只捡着这一处……”   谭太后停下了晃悠,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眸灿若明星,一点不见老人家的那种昏聩浊浊。   她盯着菡萏,悠悠地道:“你也照顾了我大半辈子了……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个旧事。”   菡萏跪了下来,她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这次是她冒然僭越了。   “当年德睦太后、我的好婆婆,也是这么看我的吧……”谭太后轻笑了一声,目光放远了去,神色悠悠,像是翻动了极久远的记忆。   “宫里内外,所有人都盯着我的肚子,可我就是怎么也怀不上,越急越怀不上,各种方子,别说是调养,药喝得多了,偏方也没少用,到后来是闻着苦味儿,就一个劲地恶心,就这样还要被我这个好婆婆身边的大宫女大太监盯着,把东西灌进嘴巴里,哦对,还有那吐了唾沫的符水……”   菡萏已经跪伏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冒出来了。   当年她还不是太后娘娘身边头等的大宫女,前头自有其他人在,那些人也没少替当时还是肃宗皇后的太后娘娘挡下来自婆婆的折磨,后来一个个走得都早。   更早时候,在肃宗还是皇子,没有登基为帝的时候,从谭氏成为皇子妃,几年没有子嗣所出的时候,压力就已经开始了。   “你误会了一件事情,”谭太后直起了身子,看着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的人,语调淡淡,“我叫人来给芙薇看病,只是为了了解她的身体情况,身体不好就要看病,身子骨弱就该温补,不是为了生育、为着皇嗣,更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从不以子嗣为皇后、妃嫔的考量。”她说,“我是不会让自己成为德睦太后那样的人的。”   压抑的沉默。   许久之后,菡萏恭敬地道:“奴婢遵命,自请领罚。”   “半年俸禄吧。”谭太后重新躺了回去,手指在扶手上慢慢地点着,椅子重新又悠悠地晃动了起来。   下午,阳光正好,纪芙薇抬头看了一眼。   “这云都不动呀。”她笑道,“好一朵‘停云’。”   辛夷笑着接了一句:“停云,思亲友也。”*   纪芙薇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   “我没有什么‘亲’可思的,倒是‘友’……估计也不需要我思。”   “这世上独个恩人,叫我心里挂念。”她红着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不用人回答,纪芙薇自己收拾好了神色,再次到了谭太后那儿去。   她自然不知道方才这里的风波,不过慈宁宫的人倒是都知道了一直得脸的大嬷嬷菡萏得了处罚,不过不知道仔细缘由,还有揣测是上午伺候不周的,以至于到了下午,人人待她都更加仔细了几分。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奇怪,陪谭太后说了会儿话,就听得人通传,东侧殿的贵太妃高氏先来了。   “谭姐姐,我来了。”   贵太妃人还没出现,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天然几分笑意,人走过来,果然是言笑晏晏,一双美目虽有几分岁月痕迹,却不减她明丽动人。   “给高太妃娘娘请安。”纪芙薇站起来先迎小小步,再请安。   “快起来。”高太妃手一抬,就将她扶起来了,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海棠花香,虽然打扮相对简朴,但却依然姿色过人,特别耀眼。   “就是纪家的小姑娘吧?”高太妃道,“瞧着可真可人,我太羡慕谭姐姐了。”   说着,她便褪下一个极其华丽的镶满了各色偌大珠宝的缂丝蝶纹宽金手镯,戴在了纪芙薇手上: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东西,还是德睦太后给的赏赐之一,我才进宫的时候得的,眼下我是戴不得了,给小姑娘高兴高兴。”   纪芙薇忙道:“长者赐不敢辞,臣女谢娘娘恩典。”   “客气客气,”高太妃笑道,“那顺便我早准备的红封也一道收了,是能和这手镯搭配起来的一套金头面,也是百蝶图案的,搭配上鲜花,最是花团锦簇不过。”   这下,纪芙薇是真的惊了,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结果谭太后笑笑,接过了话茬。   “别和她客气,你高太妃娘娘有钱得很呢。”   “哈哈哈哈,谭姐姐莫要羡慕。”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候的‘战绩’。”   纪芙薇这才知道,原来高太妃早年时候经常打马球,还和人比马术,玩赛马那些东西。   几次草原人来,向中原进贡和提出比赛,宫里女子那边,就指着当时的高贵妃、如今的高太妃争口气了。   高太妃那时候几乎是回回第一,自然就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宝石珍珠一类尤其多。   再加上高家也殷实,和别的需要宫里妃嫔补贴娘家的情况不同,高太妃不需要给娘家争宠、获得恩典,也不需要往家里送金银,反而为了让她过得好些,高家没少往宫里送他们得到的战利品,回回都少不了高太妃的。   高太妃是宫里众所周知的手松和有钱。   她本身也是个高调的性子,不说是性格张扬,也是相当外放,当了太妃虽然有所收敛,但也仍然是明媚的人。   “瞧你,可炫耀了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说:   筠雾:一种很淡的青灰色。   “停云,思亲友也”:出自[晋]陶潜《停云诗序》。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第43章   起身的时候, 纪芙薇往窗户外瞥了一眼。   那朵方才让她想起搅搅糖和绕线棉花球糖的云朵,居然还停在慈宁宫不远处头顶的上空。   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澄澈明净。   一朵软乎乎的云就在眼前上空, 安安静静地不知道停留了多久的时间。   风未起,云未散。   纪芙薇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去迎一迎你宁太妃娘娘。”   “是。”   纪芙薇乖巧应声, 谭太后自也是好意。   虽然都是住在这儿的太妃娘娘,但显然无论是性格、亲疏还是身份本身, 都有所不同。   高太妃娘娘是能够自个儿一个笑眯眯地过来聊天玩笑的人,不论如何来都能在谭太后这得几分笑颜, 互相之间显然是非常熟悉与亲近。   方才,高太妃娘娘不过给了个信儿,不用人通传,自个儿就能走进来。   和谭太后娘娘说话时,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顾忌,虽然是一后一妃,其中一个还是可能曾经会威胁到皇后的贵妃, 但两人关系瞧着还是亲密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说得, 玩笑的事情也说得,还能调侃太后一二。   虽然没有子嗣,但高太妃一个人过得轻松自在, 是宫里独一个的活法。   外头人可能有一些揣测, 但在纪芙薇看来,高太妃与谭太后的关系确实是很亲密的, 两边玩笑说话都很放松。   不知道缘由, 但显然比起针锋相对的关系, 这种和谐和友善的氛围绝对能让人松一口气。   这宫里辈分和地位最高大的人都如此了,想来下面的情况也不至于太难堪。   这样想着,她便看到了另一位住在西侧殿的宁太妃林氏。   小林氏是个模样生得温婉的人,穿着一身芍药暗纹的蚕丝衣衫,和谭太后追求的舒适棉织品、高太妃喜欢的顺滑亮绸缎不同,小林氏大概是介乎在两者之间的。   她身上装饰并不多,腕节上一对黄玉手镯,头面也是黄宝石的,用的是珍珠作配,显眼的是头上簪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不是那种怒放到巴掌大的重瓣繁花,是一朵既精巧漂亮又不显得过于张扬的粉白色芍药。   别在了她半青丝半白发的鬓发之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不少。   纪芙薇观察了一下,也没有能够判断她的身体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她说话声音并不响,反而有几分温柔,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倒是很清晰,像是个性子温吞的人。   但真的要说一个能养出当皇帝的庶长子的宁妃、林太妃的人是个愚钝或是温软的,纪芙薇也不敢相信。   毕竟,肃宗也好,厉宗也好,后宫里的妃嫔都不少,尤其是高位妃嫔,都是“厮杀”出来的,不可能真的一点成算没有。   “你便是纪姑娘吧,”小林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瞧着就叫人喜欢。”   和高太妃热乎乎的手不同,林太妃的手指更纤细一些,指尖有几分冰凉,但手心也是热的。   握上去之后,纪芙薇才觉得,林太妃娘娘的身体大略不是很好,是偏瘦的,而且和她一样指尖发冷。   纪芙薇是经过了调养,才慢慢地让自己手脚不会总那么冰冷,好像永远沁在化不去的坚冰之中。   不过现在进了秋天,再过没多久到了冬日,只怕才养好的那一点气血让严冬的冷风一吹,估计就不剩下什么了。   凭着这段时间天天喝药、养生学来的一点外行本事,纪芙薇这才揣测林太妃的身体可能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只是瞧着面上模样,她一点儿也看不出不对劲来,林太妃又是如何的成算,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就把她的底儿给看个光了呢?   “进宫里,可有什么不便的?”林太妃拉着她的手进屋,笑呵呵地问着,“千万不用害羞,脸皮厚些也没什么,虽说是进宫来侍奉谭姐姐,却不必那般拘谨,谭姐姐最是宽厚不过,有什么不便的提了就是。”   纪芙薇连忙表示没有,又说太后娘娘待她很好如何如何。   林太妃点点头,瞧着是赞成的脸色。   纪芙薇也不知道自己回答得是好还是不好,她是真的与她话家常,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咱们慈宁宫里,少了些年轻气儿,难得来个小姑娘,可得留住人多说说话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谭太后见人来了,笑着接过了话茬,“我一个老人家了,总不能拘着人非得留在自己身边不是?”   “这是孩子与你尽孝呢,瞧你说的。”林太妃回了一句,坐到位置上,先端了热茶喝了一口。   “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谭太后倒是真没给个准话,也叫林氏的试探大略有了个结果。   林太妃是聪明人,问到了想知道的,也就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儿坐着。   高太妃这时候就在旁边笑呵呵地吃着点心,还反客为主地招呼纪芙薇吃东西,纪芙薇是真的没听出来两位娘娘一来二去交流了什么,高太妃让她吃点东西她就真的实诚地吃了,惹得太妃娘娘笑得更开心了些。   “还没见你送了什么礼来呢。”高太妃道,“要是不行的礼物,我替芙薇先与你分辨分辨。”   “有贵姐姐在,我哪里敢怠慢?”林太妃拧眉,佯装不满来,又招招手叫人送了东西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说好了的,林太妃也送了一套头面,是翡翠的,玉质很好,水头极漂亮,并不逊色高太妃送的金饰。   不过金饰胜在华丽和工匠手艺,而翡翠则是纯靠的这玉石的稀罕本身。   “哟,还有什么呢?”高太妃还送了个金手镯,那价值同样很高,原与头面不是一套的,翡翠的那套于是就缺了个镯子。   不过宁太妃没再送翡翠手镯,这方面是谭太后的收藏之物最好最多,还轮不到她小林氏送,而是另备了一个盒子。   打开来一瞧,竟是一对牡丹花纹的大圆肚窄口花瓶。   谭太后不过瞥了一眼,面上就多了几分笑。   “可算是送出去了。”高太妃也笑了,“怕是你惦念了许久吧?”   “尽胡来。”林太妃摇了摇头,倒也并不生气。   这是厉宗为政时期,送给身为他的小姨和庶母妃的小林氏的御赐之物,是给太妃娘娘的东西。   本身厉宗是个不太讲究的,当时估计也没怎么用心,随意便挑拣了几样着人送来。   但宁太妃林氏最是规矩不过,守着条文保全自身,这样过了一辈子,哪会让自己成了太妃之后再落了差错。   一如她那身芍药暗纹的衣裙一般。   牡丹是她不会用的东西,这颜色艳丽的花瓶原该献给东太后谭氏,但厉宗给她送了过来。   小林氏自觉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当了太妃,再加上种种原因,譬如时局不太好,宫里情况紧张等等,这对花瓶便一直“拖耗”在了她手里。   眼下,借着这个机会送出来,也算了了一桩憋在心里多年的事情。   纪芙薇这边没有这等子讲究,说来她还是清白身的姑娘,与陛下虽有牵扯,但到底还没入后宫,为妃为后的,这便没有那等子规定,更没有牡丹芍药的忌讳。   再者,她虽然也有个寡妇名头在身,但实际上已经属于从亡夫家里“放出”,不说归宁,也是清白自由身的,自能够继续嫁娶,再加上她年纪也小,还没有二十岁,将将十六的年纪,用这等艳丽明媚的花瓶做装饰一点儿问题没有。   “谢娘娘赏赐。”   纪芙薇得了首肯,才收下东西,再次谢过了太妃娘娘。   在慈宁宫呆了数日,纪芙薇日子过得极为轻松,一点不像是最开始担心的那般。   太后娘娘是很好说话的人,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求,甚至她也很少提起皇帝,虽然偶尔会提起一些自己的担忧与关切,但基本上都是默默地消化。   纪芙薇便跟在后头,也按捺住了那份担忧和思念。   明明是一样在皇宫里,她却深刻地感觉到,即使是宫殿与宫殿之间,也是隔着很长的距离。   哪怕是邻近的东太后的慈宁宫和西太后的寿康宫,平时也不怎么串殿,就连西太后领着光化公主来给谭太后娘娘请安,也都是卡着时间,并不会多留。   一样样的,最是客气不过,又最是守规矩不过。   但说是不关心或是人情冷漠,倒也没有。   就纪芙薇观察的,至少在谭太后面前,太妃娘娘们之间人人都很是和睦,即使是有矛盾,那也就是打趣两句,很快便能够化解。   说来也是有些无趣的,但就是这样的生活,宫里的娘娘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就连她们看她,都有一种看稀奇的感觉。   纪芙薇能察觉有些娘娘对她有种奇妙的“新鲜感”,但并不刺目,也不冒犯,连好奇都控制在很礼貌的范围之内。   纪芙薇坐在窗前,瞧着外头的云,白云慢慢地飘远,却好似也将她的心带了去。   她总免不了挂念她的恩人,却不知萧晟煜此时正对着他一手雕刻的佛像发呆许久。   为人修者,又是皇帝念佛,萧晟煜免不了多想几分,早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幻想过自己顺利开悟以至于功德圆满的模样。   他也有成佛之心,便是做不成释迦牟尼,当个大燕的觉者皇帝,似乎也不错。   在这样的心情和意气抱负之下,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够了自己成佛的模样,也就是最早的属于他自己的“如来像”。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是愈发觉得自己修行不够,也能理解慧智大师说他的“红尘劫难”与“尘缘未了”,但这年轻时候亲手雕刻出来,费了数个日月的心血,却最是让他割舍不得。   这些年来,即使是坐着这皇帝的宝座,他也常常会与这佛像进行“沟通”。   这是他想象中自己已经修行到至高境界的开悟模样,这是他认为的有大智慧和济世度人的功德的形象。   萧晟煜将其放在自己书房的案桌上,正对着自己的座位,每每抬头就能瞧见,以此激励自己,勉励多年。   如今,他却破天荒拿了起来,果真是心有疑惑,不至于郁结在身,也知道如何化解,甚至正在这个方向努力。   但他的身心,似乎都不如他的理智来得坚定和决然。   他心里不愿意那么做,但脑海中却仍想着再努力一下。   “陛下?”御前大总管张忠过来唤了一声,面露忧色,“今日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请安?”   “……”萧晟煜复又沉默了。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亲手雕刻、亲自维护、仔细照料着佛像,指腹拂过佛像的面颊,那般整肃又带着几分慈和,垂眸拈花,唇角含笑。   这是他亲自剖光打蜡的佛像,一纹一理,皆是他深谙于心,连这神态,也是他深深地记在心中的。   他面上是极其平静的神态,仿佛这般就能压下他心中微微荡漾起伏的情绪。   那是他的形象、他的佛。   最后,萧晟煜重新将佛像摆了回去,仔细地放在了自己的案几上,原是斜对着,如今是正对着——   正对着他自己。   “该去的。”萧晟煜说,“正好也能叫母后知道这寿诞的安排,没几日宫里便要愈发热闹起来了。”   “是。”   张忠应声退下,这就去安排了。   皇帝过来的信儿传来,纪芙薇就已经穿戴整齐,谭太后特地叫菡萏请了她过去,说是要她侍奉,其实是给她个见皇帝的机会。   虽然嘴上没说,但谭太后这般聪明的人,一样样的皆是看在眼底。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相处久了,自然便带上了几分怜惜。   谁能不喜欢这可爱的猫儿一般的小姑娘呢?   谭太后自认心硬而冷,面对纪芙薇,也不由软了几分,唇角的笑也多了些。   太后太妃娘娘们闲来无事,惯爱与她打扮。   就这几天,纪芙薇的柜子里不知道多了多少衣服,妆奁匣子里头是成套的珍稀头面,还有许多布料,多到来不及做衣裳,只能放到了库房里去。   纪芙薇给谭太后缝了个抹额,这是她早打算好的寿礼,再有她得了新布料,打算给娘娘做身衣服搭配,样儿已经打好了,目前大略出了个框架,再忙几日就该差不多了。   至于上头能不能有好看的绣样,慈宁宫这儿不叫她多费眼睛,她估计只能绣个简单的花样,不过谭太后不会介意,加上她是太后,太复杂的华丽的花样也不好用,倒是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纪芙薇自己不想马虎应付,娘娘待她好,她心里知道,自然会更仔细地侍奉照顾,哪里会想着打折扣省功夫。   便是晚上点着油灯熬,她也一定要做好了东西。   萧晟煜来的时候,就觉得数日不见的小姑娘,居然又已经变了个模样,还是那般的可爱,只是多了几分精致与贵气,到底还是娘娘们会养。   纪芙薇穿了身石榴红色的长裙,裙摆上是一大片的粉橙色重瓣山茶花,绿叶红花,开得尤其漂亮,走过来时候裙摆上的花儿似乎要飞起来一般,正是艳丽又美丽的时候。   她戴着一套紫宝石的头面,耳环坠着的是水滴状的宝石,行走间微微晃动,紫色的宝石闪烁着迷媚又瑰丽的光泽。   一双漂亮的猫儿一如既往,小扇子般的睫毛扑闪着,眼尾点着钻石的花钿,亮晶晶的,与那双明澈的眼睛交相辉映。   瞧着最是金尊玉贵、骄矜可人。   “陛下。”纪芙薇脸上绽放开的笑容比百花还要娇艳。   “嗯。”萧晟煜点点头,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在一旁,却生生叫那宝石的光泽晃花了眼睛。   又也许不是,只是笑容过于明媚,才叫他如此恍惚,心神不宁。   “皇帝来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母子一番客套,纪芙薇乖巧地立在太后身旁,搀扶着她的手。   入座以后,萧晟煜一抬手,叫人把东西送了来。   “新开了几盆墨菊,儿臣叫人全送了过来,也让母后一并开心开心。”   “既如此,也给岑娘送一盆去吧。”谭太后也就瞧了一眼,统共三盆墨菊,又有六盆样式不同的各色菊花,另还有十余株的秋海棠,不过都放在了外头,也就稀罕的墨菊叫人抬进来看了一眼。   “都由母后做主。”   萧晟煜并无异议,面上一抹淡笑。   纪芙薇在一边儿瞧着,只觉得陛下又好看了一些。   雪胎梅骨,清风朗月。   飘飘乎若神仙风姿,当真有如仙人下凡,常人难与匹敌,更是不堪作比。   说不上来旁的什么,只是似乎周身气度愈发不凡,更多了几分叫人形容不上来的仙气,仿佛就他一个是逆着生长的。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成日偷偷喝露水吃仙草,住的也不是干清宫,而是那传说中的梧桐树,这才叫他生得这般出尘,愈发俊美卓然了。   想着,纪芙薇唇角便多了一抹笑容。   正对上了萧晟煜的视线,两人同时一顿,纪芙薇不好意思地藏了偷笑,萧晟煜却是一顿之后,含蓄地收回了目光。   见此,谭太后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在膝头敲了敲,却什么也没有表露。   皇帝的态度多变,这是她有心里准备的。   但眼下这发展,却好似超出了她的预料。   但即使她隐约猜到了几分皇帝的顾忌,她虽身为皇帝的生母,却开不了这个口开解。   不如说,这个坎,她还指着别人替她与皇帝互相疏通几分呢。   眼瞧着好不容易来了个有希望的姑娘,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虽说这有几分为难了芙薇,但她到底还是更操心自己的儿子些。   想到这里,谭太后便又想要叹气了。   她一生做过许多正确的事情,却唯独与自己的孩子闹成了这般。   “既如此,那儿臣回去了。”萧晟煜提了告辞,瞧了纪芙薇一眼,确定她在慈宁宫过得不错,这才肯定地拒绝了一并用膳的提议,“如今朝中事情居多,尤其先前洪家造反一事要出最后的结果,秋后问斩……”   当下,纪芙薇和谭太后都不好多说了。   “是正事要紧。”谭太后点点头,却又转口道,“却也该粗疏有度,松弛得宜,一味紧绷只是耗了自己的身体。”   “儿臣受教。”萧晟煜回答得极其客气。   待人走了,目送皇帝离开,纪芙薇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不过她回神的速度还算快,在谭太后这儿的生活很好,虽然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另外便是她还记挂着给娘娘做的衣服,凡是她能做好的事情,她自然会尽力去做。   “好孩子,那我们自己用。”谭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一道用膳。   太后娘娘这里的伙食是宫里最好的,甚至比皇帝的还要优渥几分,这是萧晟煜给生母的礼遇,也毕竟是经历了四朝的太后了。   等忙着继续缝制衣服,纪芙薇便很快地将其他事情抛掷于脑后。   至于皇帝的纠结,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不如说她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   兔缺乌沉,时光飞逝。   转眼近一个月将将过去,分封到各地的亲王郡王等皆携家小回到燕京,为一国之母的太后娘娘谭氏贺寿。   燕京城里热闹了起来,大小风波也愈渐增多。   大小皇亲国戚皆进宫来,先和谭太后请过了安,见过了人,随后才算礼节完毕,继续在京城里走动,直到寿诞以后再等做安排。   纪芙薇也就跟着,见过了不少萧家的亲眷,其中也包括了萧纯佳郡主的父母兰阳王夫妇。   只是这段时间里,萧晟煜似乎事情颇多,请安归请安,但一次都没有在慈宁宫久留。   待纪芙薇收了绣纹的最后一针,她才听到慈宁宫宫人的小声议论,原来萧晟煜与谭太后两人本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不过先前皇帝多少会留着用膳,一个月里至少会做一次样子,但多了也是没有的。   纪芙薇忙着亲自给衣服熨烫熏香,也就没有多想,只当这是宫里常态。   “这不对劲,”谭太后微眯了眼睛,“皇帝怎会这般忙碌了?”   作者有话说:   搅搅糖是红糖或者麦芽糖做的,绕丝的棉花糖是绕在一根杆子上的糖丝球,一般是蔗糖做的。   *   感谢灌溉的宝子们,么么。 第44章   谭太后那儿果然起了疑心。   但萧晟煜作为皇帝, 若是有心想藏,便是谁也奈何不得,更是没有办法对着一个皇帝比强硬。   彼时, 纪芙薇正仔细地将做好的寿礼工工整整地叠好,再小心地装进铺了丝绒的盒子之中,盖上了盖子, 这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忙完了。”纪芙薇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许是知道她眼睛不好,但她又不得不连续多日每晚都赶工做衣裳, 纪芙薇屋子里的灯一贯是点得格外明亮。   起初她还疑心这儿的光亮会不会影响到前头正殿谭太后的休息,后来得了菡萏大嬷嬷的准话, 她这才放了心。   “主子辛苦了。”天冬忙端了刚做好的正热的蜜果花茶来给她,又放了一碗奶糕子做点心到她面前,“是刚送来的,正热着。”   慈宁宫这里其实是有小厨房的,不过并不怎么常用,顶多就烧个热水做些点心,平常走膳一类还是从尚食局那的厨房安排。   灯火明亮, 烛光是让人舒服的暖橙色。   纪芙薇的侧影投在窗纸之上,姣好的容颜便显得愈发娇美, 更多了几分神圣。   灯光之下,她冷白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瓷器,又天然有白瓷没有的莹润与剔透。   鸦羽一般的发丝被仔细地束起, 鬓边一缕发丝调皮地微卷着, 更衬得肌肤莹白若雪,红唇水润娇嫩。   头上戴着银底鎏金镶玉蝴蝶簪子, 珍珠串的流苏刚好落在鬓边, 最尾端是只娇小的点金玉雕小蝴蝶, 转盼回眸之间,流苏微荡,裙裾飘舞,顾盼生辉,尤其灵动。   动作之间,自然引得那影子也随之晃动,是说不出的绮丽动人。   “主子好好休息休息。”辛夷过来提醒她,“再有两日就到了太后娘娘寿诞了,明儿估计就有比较得宠的皇亲公主、郡主们进宫来住着……”   “纯佳也会进来。”纪芙薇小声地道,“我前儿听她说了。除了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能特准到燕京城里住着,便是一些萧家亲眷入京城来,算上纯佳,统共也就六七人,大都是作为宫里两位公主的伙伴。”   宫里两个公主,年纪相仿,一个是厉宗的女儿光化公主,稍大一点,一个是哀宗的女儿清湘公主,都是正好年纪的姑娘。   特准入宫的,除了萧纯佳是住在了慈宁宫,另外那些都是住在寿康宫或是宁寿宫。   也就在几天前,李皇后刚刚从栖霞山武安寺回到皇宫里,纪芙薇甚至都没有见着人,这位皇后性子似乎要古怪些。   不过谭太后也并不非要纪芙薇去见她,李皇后虽然是哀宗之妻,也是个皇后,但实际上辈分很低,是谭太后的孙辈,所以纪芙薇作为侍奉太后、得了首肯与萧晟煜同辈的,哪怕年纪小,也并不需要特别去拜见这位皇后。   纪芙薇倒是见了几次两位公主,两人性格很分明地不同。   光化公主性子更外放一些,处事落落大方,人也很好相处,清湘公主就要更内敛,话不多,似是个内向而害羞的姑娘,平常时候就跟在小姑姑光华公主的后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听人说话。   相比起向和颐那种娇宠坏了的恶胚子,整体来说,两位公主身份尊贵,但都是和气的人,就连面对宗室亲眷等,她们作为主人家也多是互相平衡,并不是非得要人吹捧着她们。   “寿诞时候可重要了,陛下、宗亲、群臣等都瞧着,主子还会落座在太后娘娘不远,寿星旁边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大家都看着。”辛夷提醒睡不着觉一直在翻身的纪芙薇,“主子若是休息不好了,脸上便是敷了粉也容易叫人看出来疲色,到时候可不好了。”   纪芙薇连忙闭上眼睛。   她前几天睡得都晚,加上想到要和萧纯佳一道住在慈宁宫里,她有些过于兴奋了,导致本来睡眠情况就不是很好的她现在更加睡不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   听着里头床榻上渐渐止了声,守夜的辛夷方松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卧室另一边——慈宁宫虽然大,但给的卧房地方并不大,毕竟要讲究“聚气”——到了屋子另一边,她检查了一下用的安眠香,瞧着差不多了,才倒了香灰,重新换了更舒缓温和的花果味儿的睡眠香,随后重新守在外头。   小辈郡主们进宫来玩耍,自是没有大影响的,但那些已经成婚的则不好再多留在宫中。   这些皇亲国戚里头,萧纯佳因为双亲身份和情况特殊,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这样情况下,她单独住在慈宁宫这儿,也就让人感慨一句,兰阳王夫妇虽然见着要国除了,但当今陛下对他们到底还是怜惜的,这纯佳郡主可得了大便宜了。   听人说她们已经进宫了,纪芙薇这才抬起头。   “还有多久?”   “才进宫门呢。”   天冬笑道:“不过是那头的宫人机灵,想给主子报个信儿,所以才传了过来。”   “一会儿我可要出去?”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她是知道这些小辈们进宫里,首先就是给宫里几个大家长见礼,萧晟煜这个皇帝是不必见的,她们多半也见不着,但后宫里头东西太后两位是必要请安的。   “风荷姐姐来说了,太后娘娘叫您安心便是,一会儿您若是想去前头也行,若是不耐与众位公主、郡主等的应酬,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虽说是送小辈进来与宫中两位公主做玩伴,一并玩耍,再向谭太后娘娘尽孝,但实际上这些贵女们都是长辈们带着进来的,这些女性长辈也都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大长公主、就是长公主的,再不然也是个公主,或是某家的王妃。   纪芙薇虽说是被皇帝萧晟煜找来与太后娘娘尽孝的,但她本身是勋贵背景的姑娘,与这些姓萧的皇亲并不是一个路子。   到时候见了,是如何行礼都显得有几分麻烦。   寿诞当日的便算了,那时候她虽然是侍奉在太后身侧,但在场的也不仅仅是宗室,还有群臣,尤其是三公五侯的背景在。   萧晟煜才狠狠地处理了三公里的两位,两家都削了爵位,但也得给个“甜枣”不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来纪芙薇在谭太后身边,侍奉既可以是小辈对长辈,也可以是婢女对主子,这确实是为她添色的身份,但也是在高低位置上很有的说道的名头。   总归,会比之单单面对这群宗亲要来得更有底气一些。   更何况,众所周知的,不同圈子的关系不一定好,甚至可能还有竞争。   说是宗亲,都是姓萧的,其实是指着皇帝萧晟煜这一支、这一位“吃饭”的,都是需要皇帝的恩宠和偏袒的。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皇帝抬了皇亲宗室,就必会重要朝臣勋贵来做平衡。   纪芙薇都知道萧纯佳与向和颐的关系不睦,何况是别家的人呢?   “那就继续练练字吧。”纪芙薇笑道,“等纯佳来了,你们再与我知会一声。”   “奴婢明白。”   人群差不多散了,该出宫的出宫,该去公主那儿的去公主那儿,萧纯佳就留在了慈宁宫宫殿这儿,自然又是得了不少的羡慕。   纪芙薇也差不多完成了今日份的练习内容,正收拾着今天才做完的功课,练好的大字哪怕是写废了的都要一并收着,旧的与新的一比较,更容易发现字迹当中的问题,也能更直观地看进步的程度。   《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都是她已经学完了的,细细算来速度并不快,不过胜在学得仔细,用的也是最好的资源,但她不是为了科考,故而就如今这般的速度与程度足够。   她又从西太后张氏那儿得了一本有张太后娘娘亲笔书写批注的《论语》与《幼学琼林》,好方便她自学。   若是她有不会的,问谭太后或是高太妃、林太妃等人都还算凑活,再不然就是先认字、背诵,至于意思可以之后再说。   原本该是恩人皇帝教她《弟子规》或《增广贤文》的,按着最初时候规划的进度是如此,不过萧晟煜比较忙,纪芙薇也就不那么强求,左右现在练字练着很是认真。   再是这种上了些难度和道理的,娘娘们都说她该正儿八经学,她们能讲讲诗歌和简单的入门,却不好拿她们二三墨水来教她书本里的大道理。   另外平常读的是注释版本的《诗经》与《楚辞》,虽说是正常学诗文该从《声律启蒙》《古文观止》之类的开始,识字也避不开《说文解字》之类的书册,但注释译文版本的诗词明显可阅读性更强,更有趣味,纪芙薇不论是跟着哪个太后太妃,都能一次性记上几首诗文及含义,总归学起来并不强求进度,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费劲。   萧纯佳果然来找纪芙薇玩耍了。   “早先听说你在宫里,我还有些惊讶,竟是真的。”萧纯佳笑呵呵地过来与她拥抱了一下,得了满怀的山茶芳香,细闻去里头还有股淡淡的笔墨味儿,好砚好墨,自然也是好闻得很。   “是。”纪芙薇微笑着点点头,很是含蓄,礼仪也好了不少。   日日沐浴在太后太妃们的仪态之下,纪芙薇很难不学到些什么,要知道她们可最是优雅端方,最懂得宫廷的这些东西的了。   “你动作可真快,”萧纯佳与她耳语,“陛下可怜惜你?”   纪芙薇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她想到自己给他绣好了但还没有送出去的手帕,这就微微摇了摇头,咬着下唇,不再多说。   萧纯佳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领悟了什么,便不再提她与陛下的“玩笑”,改口道:   “我家里再给我相看呢。”   “嗯?”纪芙薇果然升起了好奇。   “他们想我留在京城,最好的便是寻个京城的门户人家,但我也不必与那夫君做什么伉俪情深,只待生了孩子,我便能直接搬去我的郡主府,前儿已经得了准信,我虽然封地在兰阳一地,但郡主府是妥妥地修建在燕京的。”   “兰阳王夫妇自然是爱护你的。”纪芙薇笑道。   她虽然看出来了萧纯佳的不情愿,但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劝的,再说这也是萧纯佳这个郡主所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安排,兰阳王夫妇已经是努力了很多了。   “哎,可我还是不太想嫁人。”萧纯佳叹了口气,“在兰阳的时候,其实他们就已经在帮我相看过了,可及笄时得了郡主的晋封,情况便一下不同了。”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怎么了?”   “你可是有心上人了?在兰阳?”   萧纯佳先是一愣,随后笑出了声,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哩?!”   “我就是觉得这世间还是当个男子自在,可惜我生了是个女儿身,倒也不是反感生儿育女,只是觉得嫁了人,便是诸多的不自在,便是他们为我筹谋再多……这人世间,妇人所受之苦多种多样,各家各有难念的经,我便是贵为郡主,甚至是公主、甚至是太妃、太后,不也一样有自个儿的烦恼吗?”   纪芙薇这便笑了,倒也不觉得她是“童言童语”。   两个人年岁相仿,不过经历的事情确实是不太一样,实话说来,纪芙薇觉得很少有姑娘能像是她这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虽然不算得很有经验,也没有太多的正面消息,但多少还能在这事情上说道两句。   “没有嫁人,便没有烦恼了吗?”纪芙薇轻声地道,“不过是还在闺阁时,心小一些,只见得着眼前的方寸,可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心大了,看得多了,承受得也要多了。”   “只是在家时,有呵护的双亲替自个儿挡了风雨,若是不幸些的,便是亲生父母也有不慈的,那就是……世上之事,一直便是困难的。”   萧纯佳讷讷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我总不能叫他们替我操心一辈子,合该我自己去面对后面的人生的。”   “只是都是女子嫁人有如第二次投胎,”她诨言道,“也不叫你笑话,我自己是觉得自个儿投胎落得极好,得了真心爱护我的父母,但这不是我选的,是上天给我的运气,往后这一‘投’,还是得靠我自己再参详一二。”   纪芙薇欲言又止,想说世间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转念一想,便是戏文里都少不了少年少女芳心慕爱的故事,从古至今,这男女情爱都是避免不了的,也不是样样都只能由着人做主。   更何况,兰阳王夫妇那般爱护她,在择婿上肯定也会参考萧纯佳的想法。   “毕竟日子是你自己过的。”纪芙薇婉言点头。   “但确实是不好选,”萧纯佳转念一想,又叹了一声,“主要是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两个,也是适龄的时候了。”   “比我还年轻些,比我身份更高贵,都是想要找夫婿,也想要留在燕京城里,清湘公主不说了,光化公主身上可有曾经厉宗给的恩典,说是要留京的,虽然只是她还在襁褓中时的一句戏言,但免不了……”   纪芙薇这便明白了。   她倒是有心想帮萧纯佳,但眼下见不着萧晟煜,她也没法开口试探皇帝恩人的意思啊。   这公主郡主的能不能留京,看得都是皇帝的恩典。   简在帝心的,自然能留在燕京繁华地或是得到一块富庶的封地就藩,若是一般般的,那就是多靠自己了。   但燕京大小有限,富庶地方也数目有限,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能这么幸运的。   纪芙薇还真不知道萧晟煜对他这一个侄女、一个侄孙女的态度,比起去问谭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还是更愿意与恩人说话。   旁的不说,恩人自然是让她更亲近些的,最重要的是她敢和萧晟煜开口询问,却不敢与自有威严的谭太后放肆开口。   “没事,不用你替我费心。”萧纯佳忙道,“尤其这有的恩情是用一点少一点,这种小事情费不着专门去寻陛下,冲著名利权势来的想当驸马的,自然会比着条件找最好的。”   “我晓得。”纪芙薇嘴上这么应了,心里还是记挂了这件事情。   这边,两个小姑娘在一道小声地操心着选驸马之事,无独有偶,另一边主殿里的谭太后也在操心这婚姻大事。   “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寿诞都要到了,皇帝好像是把人撂手交到了她这儿就放了心,不打算管了,谭太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一股火气在心里打着旋儿地徘徊,原还是一小撮的火,现在都快要烧心了。   “是陛下生了‘忌讳’吧。”风荷冒然接了一句,太后也没有生气,不如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屋子里就风荷与菡萏两人在伺候着。   风荷年轻些,与纪芙薇这边更熟悉一些,也就更亲近了几分,菡萏老姑姑了,自然是更贴着太后娘娘,只是因先前的事情,她现在开口更谨慎了几分,轻易不发表想法了。   “是了,”谭太后神色莫名,一双凤眸炯炯有神,“他定是还念着他那当菩萨的想法,恨不能立马出家了去,又有慧智大师一早的批示在……他可不就是更加忌讳了。”   萧晟煜出家之事未能成功,是多方面的原因,其中有一点则是大慈安寺的慧智大师为萧晟煜算过。   当时他还未登基,正是十八岁要从大慈安寺离开的年纪,开始他是有些不舍的,不如说两边都有些惦念,红尘羁绊放不下,但向佛之心也放不下。   最后,大师与他一算,说他尘缘未了,三十一岁时有一功德圆满的机会——也是他的劫难。   当然同时也是他了结此生尘缘的莫大际遇。   虽然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甚至萧晟煜本人都觉得这是慧智大师拒绝他入佛门的托词。   但眼下瞧着,这有些内容,似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谭太后重新坐了下来,心绪虽有不平的,但她脑子还清明着,思路清晰,转得快自然也想得到后头去。   “可若是没有生了在意,他也不至于像这般‘刻意’避了开去。”   她将“刻意”二字咬得更重了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循着原本的情况,就那么个样子,还是真的有心想要避开,叫自己“冷静冷静”,她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得想个法子。”她心想。   就算一开始还没摸清楚,谭太后试探了几次干清宫的口风,甚至亲自与他“交锋”一二,她自然就看清楚了。   “算了,他若真那么狠心,不打算来就不来了吧。”   谭太后摆摆手,看似是已经丧气了,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但面上的笑容却不是这般。   “他敢狠心,哀家也敢。”她手指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更何况哀家身边还有芙薇呢,好姑娘定然是不会叫我失望的。”   若是真的没有缘分,那便算了。   没了他这臭脾气的皇帝,芙薇那样可人的姑娘自也有的人愿意疼,她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小姑娘年轻可爱,不至于没了可能。   若真是那翻不出亲娘手掌心的“猴子”,最后还是自个儿乖乖低头回来了——   那她这个谭太后少不得要嘲笑嘲笑某个自以为是的皇帝了。   想到这里,谭太后便轻笑一声,好似已经见着那并不久远的未来了。   转眼,便到了当今圣上生母——孝懿恭和圣睿太后的寿诞。   一大清早,养了几日的纪芙薇就被婢女们拉起来了。   “主子,可不能睡了,今儿事情多。”   “我晓得的。”纪芙薇点点头。   “奴婢来为主子梳洗上妆。”连翘过来请安。   纪芙薇先用那前朝流传下来的孙仙少女膏洁面洗脸,又以香膏护肤,轻轻地取用一点在手心揉开擦在如雪白肤之上,再用玉女桃花粉浅上一层,便更像是冬日里阳光照在白雪大地之上,晶莹又漂亮,冷白瓷肌,宛若好玉。   “姑娘皮肤好,就不必再用雪丹了。”连翘小声道,“不过颊上再用些红粉,衬得气色更莹润些。”   “好。”纪芙薇点点头。   连翘先给她用了太真红玉膏,两颊尤其上心,再上了唇脂,推抹开朱赤颜色,唇红齿白。   随后,在眼下贴好了珍珠花钿,又在眉心点了桃花钿的图样,最后取了些花粉敷面,纪芙薇已然感觉完全不同。   少了几分平常好似琉璃一般的易碎与脆弱,多了几分贵女特有的娇美与玲珑。   依然是昳丽夺目,容颜绝色,风姿不凡。   空气中一股淡香,行走间有若百花相迎,最是芳香怡人,细闻去正是幽幽浅淡的茶花香。   作者有话说:   孙仙少女膏:一种洁面用的油膏,用料有黄柏皮、土瓜根、大枣等。出自陈元靓《事林广记》,“常化汤洗面用,及旬日,荣如少女。取以治浴,其功效尤妙。”   雪丹:一种化妆用的白色铅粉,又称“丹雪”“水银粉”。   太真红玉膏:因其敷脸后面如红玉得名,又称龙膏,用料有杏皮、滑石、轻粉等。   玉女桃花粉:一种妆粉,用料有石膏、滑石、腊脂、益母草、蚌粉等。出自陈元靓《事林广记》,“大能去风刺,滑肌肉,消癫点,驻姿容。” 第45章   纪芙薇日常念了两句恩人, 心里揣度着今天应该是肯定能见着人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上两句话。   她有不少事情想与他分享的,但细细探究来, 又好像很是无趣,都是些公理日常会发生的琐事,好似也不是那般值得她非得提及于皇帝恩人的。   想到这里, 纪芙薇便忍不住感到索然与难过。   陛下是经过大小事情的人,处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置上, 又已经不再是毛头小子那般的年轻时候,他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   和她称得上是“平平无奇”的日常比起来, 陛下才是真的历经起伏,也经受过危难。   旁的不说,就是一般皇帝,都没有他那样少年时候为避灾、也为避嫌新任皇帝而遁入空门,住进大慈恩寺的经历,更没有他那般在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之后,重新被寻回皇宫, 登基为帝的人生起伏。   在这过程之中,又不用说经历过多少的刺杀、谋杀、暗杀, 他励精图治,想要将被砸烂的摊子重新拾掇起来,必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 所有政策皆是困难重重, 但他一步步都走了下来,控制住了局面, 甚至还庇护了像她这样的人。   “唉。”   纪芙薇忍不住叹了一声, 只觉得恹恹的。   她那点事情, 真的值得与陛下说吗?   “主子,今儿可不兴叹气啊!”天冬连忙提醒她。   “!”纪芙薇一怔,忙露出笑容来。   “说的是,娘娘这样好的人,合该福气满满,千秋万载。是不能叫我这声叹,损了今日寿辰的运势去。”   “呸呸呸。”   天冬于是替她补上,也算是去了方才的晦。   纪芙薇脸上重新带了笑,一双猫眼似的明亮的双眸里,盛着星点儿的笑意,像是闪烁的阳光,细碎又精致,封在了她的眼瞳中,光彩夺目。   “你且去瞧瞧纯佳好了没?”   她们两个同是住在慈宁宫的小辈,一会儿得了空,首先该去给娘娘请安、贺寿。   之后的事情且看谭太后娘娘的安排,可能会劳烦她们跟着处理些简单的宫廷里的事情,像是宾客的座位安排等等。   这些事情一早都准备好了,但是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时,都发生一些意外情况,这时候总需要个主子来拿主意的主子,其他太妃娘娘们精力有限,身子骨也撑不住,指不定就没办法及时跟上,于是谭太后娘娘也不介意分享这一部分权利和机会给她们做历练的。   若只有纪芙薇一人,她还不敢这么坚定去办,但前儿她侍奉太后的时候,基本上把前后所有的流程都过了一遍,因是跟在娘娘身边,所以从菜色到宾客到节目安排等她基本都了解了,不说所有,但大部分情况她都了然于心。   让她来主持操办一下这项的寿宴活动,她是做不成的,但若是跟在娘娘们的后头,事情已经出来了大概框架、甚至周详的填充内容,只叫她跟着盯梢一二,监督一番,她还是能办到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萧纯佳在,她们两个住在慈宁宫的属于是占了便宜,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都只能跟着各自的长辈负责具体的某一块内容,不像是纪芙薇这儿这般,有统领大局的方便。   另一边,萧纯佳那儿也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她上着着莺儿色的圆领短袄,外罩着一件褙子宽衣,百褶长裙为晴山色织锦,绣的是莺鸟花纹。   莺儿的嫩黄,搭配上晴山那有如碧玺蓝天的颜色,最是正好不过。   眼下,她也忙活得差不多了,还赶着进度用了些点心,虽然不是很喜欢,也仍是让婢女为她上了珠粉,一身香气。   “纯佳郡主那儿也大好了。”宫女得了信儿,过来回话。   “我这也差不多了,”纪芙薇点点头,这就站起了身,“那就出去罢,先给娘娘请安。”   掀开帘子,推开门扉。   瑰丽而炫目的阳光照射进来,却并不强势刺目,反而显出一股朝阳时候才特有的温柔与炫彩。   只是瞬息之间,便将这个屋子里的阴沉与灰暗全数毁灭了去。   是黑暗,便无法在阳光下遁形。   纪芙薇也不由跟着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来。   “今天阳光可真好。”   “是呢,大晴天,吉兆啊。”   “娘娘千岁。”纪芙薇点点头,发自内心。   环抱粗细的银杏的黄叶与灌木盆栽残余的碧色,到处观赏了红艳艳的丝带与多色的彩带,好似细细密密的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热闹的气氛里。   于是,入目看去,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而不冒犯的笑容,眉眼的弧度、嘴角的勾起,一切都好似是尺规量过。   不知道皇帝在那站了多久,但纪芙薇才和萧纯佳聚了聚,与谭太后娘娘先贺寿完,就瞧见了立在廊下的他。   在这氛围里,在她的眼中,独他一人盛着温暖的笑意,细看去依然眼波平静,一如往昔。   他表示皇宫中唯一的不同。   “陛下。”纪芙薇掩饰不住高兴。   今天的谭太后与皇帝萧晟煜都是很忙的。   作为皇帝的大恩人尤其事情繁重,一样样的,紧紧地堆着。   可他还是过来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只觉得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下去。   之前定是事情太多,要准备的事项一个接着一个,萧晟煜实在忙不过来。   加上与太后并不亲厚,互有心结,他才只是循着宫里他与谭太后日常的惯例请安。   萧晟煜首先便看见了她。   他和她点了点头。   纪芙薇笑得便更开心了,宛若吃了蜜糖,一双在阳光下略显浅淡的眼眸熠熠生辉。   至于自己——   她又哪里有那么重要,又哪里能够再多劳烦他呢?   如此到了今日,他才得了空闲,提早过来。   前儿那些,就不必再提了。   这不到底还是与她见了面?   她又哪里会挑剔恩人呢?   “你快去吧。”萧纯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只远远地和陛下行了个礼,并不上前。   萧晟煜和她点点头,视线只落在纪芙薇的身上,瞧着她如此明艳又如此漂亮,更显得金尊玉贵、精致可人,心下微定。   一直拿捏不定的心思也平复了下来,不如说见了人,那举棋不定的心便已经做了决定。   正所谓,落子无悔。   纪芙薇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黄鹂一般,穿着鲜亮明媚的衣裳,快步地走过来。   萧晟煜也免不了眼神一晃,素来无波又幽寂的双目,独因她才会生起波澜。   蝶鸟绣纹的光明砂色长裙红得漂亮,下藏着绛云纱的衫裤,裙摆的橙红色刚好衬了今日寿诞的热闹,又不至于过分喧宾夺主,正是鲜亮又明丽的色泽,再有稳妥的葱倩小袄再上,褙子稳重的青绿色一压,百蝶穿衣,青红搭配,正正是节日、热闹时候该做的花样打扮。   “给陛下请安。”   纪芙薇乖乖上前来,萧晟煜给了她个相当温柔的眼神,她这就明白了。   两人间自有奇妙的默契,不多时便一道走到了旁边。   他们没有走远,依然在慈宁宫的范围内,来往之人都很有眼色地避开了,萧晟煜带的宫人也自觉地守了起来。   慈宁宫的精致是极好的,康桥之间,窗棱门扉,雕梁画栋,入眼看去,又自有移步换景、借景之巧妙。   大气中透着精致,简约中透着奢华,无一不美。   空气中是极好闻的草木与花果香。   “这段时间……”萧晟煜迟疑了一瞬,还是先开口了。   “在慈宁宫过得如何?感觉怎么样?”   “宫中生活与外头诸多不同,但娘娘们都很好,皆是平和心善之人。”纪芙薇认真地回答。   “是吗?”萧晟煜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对任意太后或太妃有所追问。   纪芙薇只当是他比自己更熟悉宫中诸人,对太后太妃们更是十分了解,故而不再多追问。   “那你呢?”他问,“过得如何?”   “与您一样,”纪芙薇微笑道,“一切皆好。”   萧晟煜陡然一怔。   好吗?   似也不尽然。   只是对着她言笑晏晏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烦闷、无奈,甚至是有几分窘迫。   他甚少有这样的情绪,以至于此时也不过只能过叹笑一声。   “这样便好。”萧晟煜说。   眼瞧着小姑娘过得不错,他本该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连笑容都要费些气力劲儿,才能够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   他想:   我该放下了。   “可是,”小姑娘似乎永远那么聪明而敏锐,“如果陛下不开心,我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澄澈如镜的双目紧紧地盯着他,宛若照着他的心一般。   那双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股郁郁以极其优雅而昳丽的形式展现。   “所以,您能允许我改了方才的回答吗?”她轻声道,“我想我是不开心的……虽然娘娘很好,但您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萧晟煜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干净的目光,但余光里依然是那抹绮丽娇美的山茶花。   作者有话说:   地籁:一种淡土黄。   伽罗:一种深灰色,有咖色感。   *   这是第一更,在高铁上用手机写的x   大概还有一章,要等我到家,可能会晚一点,莫等。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 第46章   纪芙薇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亦或者是她言语太过冒犯了些,以至于两个人之间陡然出现了一段糟糕的缄默。   耳畔是风轻轻地吹过的声响。   草木的香味伴着沙沙的响动,缓缓而来。   慈宁宫的花摆得尤其多, 香味也就愈发馥郁迷人。   比起素日的清净和太后太妃所需的“淡雅”“简洁”,繁花之香气也叫这素来冷清的宫殿多了几分热闹的感觉。   沉默的时间越久,纪芙薇便愈发不安。   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被更哄闹着抢占着她的思维的念头催化得愈发强烈。   纪芙薇下意识地便咬住了下唇,吃进了那才涂好的口脂, 尝到了类似于花脂膏的味道,她这才匆忙地松了口。   萧晟煜似乎是叹了口气, 可等她猛地抬头看去时,却不见他的愁恼之色,似乎并没有因为她言语的不妥当而生气。   纪芙薇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却一字一句,皆是出自于她的真心,若有半点掺假, 她宁愿老天爷惩罚她,罚她入十八层地狱也好, 罚她就此死去陪那向二也好……   还不等她想出更严重的毒誓,萧晟煜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越跑越偏的思维,淡淡的言语却隐藏着独属于他的关切与温柔。   “朕知道了。”他说。   萧晟煜也想说点旁的什么, 可不管他如何组织语言, 他都寻不到那最好的言语词句。   他心知自己仍然对向佛有所挂念,却又很清楚明白自己劝说不了小姑娘放手, 不仅是他说服不了她, 更是他自己都开不了这个口。   正是因为这样, 这事情才这般地耗在了这里。   他甚至有时候卑劣地希望她就此看向了其他人,若她有了旁的什么心仪的人选,他自能客观地替她拿捏筛选一番,若是合适,成一桩美谈未尝不可。   而这样,他也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熄了那心头靠他自己怎么都浇不灭的小火苗,别说是他,就是那些开悟的佛经,都似乎压不住那些邪念了。   萧晟煜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却能感觉到有些东西随着时间发酵,终有一天将有如灌溉大地的洪水,冲垮所有的堤坝,摧毁所有的阻碍,然后以无可阻挡的姿势,冲到他的面前,强占他心头所有的空间,叫他不留半点的余地。   他压了近半辈子的欲与望,克己复礼、修身养性、以佛修心而曾经打败的那些欲与望,最终将重新归来。   萧晟煜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兴许会在未来某一天发生的势头,这才早想要做出应对。   但在最初——   他就已经乱了心。   纪芙薇眨眨眼睛,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他知道的似乎与她想说的不是一样的东西,但回过神念来,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不该想多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有些敏锐的直觉,但对恩人……除了在和他相处的时候,能叫她甩开那些思绪又捡起那些想法,其他时候并不见特别的用处。   但有时候,她会觉得这其实也不是她的“聪明”,而是他有心想要配合。   正所谓相距两步的人,她往前走一步,他其实也得暗自走一步,他们才能正正好遇见,才显得那么凑巧与默契。   若真的半点缘分也无,互相之间只有一边儿使劲,那也是没有这般幸运的。   就像是交朋友,她与萧纯佳郡主是一见如故。   纯佳郡主见了她模样心生喜爱,纪芙薇见了她亦是心生好奇,两边这才能够搭上。   纪芙薇自觉自己没有宿茵茵姑娘那般的七窍玲珑心,能像是她那般见了每一个初识的人,都能恰到好处地走上一步半或是两步。   或许宫里很多娘娘也有这样的本事,天生就讨人喜欢,譬如高太妃娘娘,性子豁达而开朗,明媚如同阳光,使人心生艳羡与敬佩,譬如林太妃娘娘,性子柔和而包容,温柔似是月华,叫人不由亲近、卸下心房。   但总归,纪芙薇鲜少对人这般打开心扉或是使得巧劲以成更亲密紧密的关系。   和人相处,多靠的是缘分。和萧纯佳成为友人是一段缘法,和陛下结缘则是她此生的幸运,是老天爷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陛下,今天是娘娘的寿辰,还是该高兴些才好。”   “……”萧晟煜微微一愣,随即回神来,才察觉两人已经安静地站了有一会,大太监已经在那头焦急了。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黝黑的凤眸深不见底,却也将绿衣红裙少女的身影完完全全、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里头。   “走吧,”他道,“去和娘娘请安。”   “好。”纪芙薇这就乖巧地点头。   虽然方才刚从娘娘那里出来,但只要恩人陛下开了口,她又哪里会拒绝呢?   过了个拐角,萧纯佳正指挥着婢女给她采花,似乎是想簪花戴在头上,但慈宁宫的花就这么多,尤其是秋冬时节,花朵难育,连最边上一盆不起眼的小菊花或是旁的什么,都是养花太监宫女们花了大心思弄的,剪了一支就要想法子补上缺角。   萧纯佳郡主早习惯了,就没有学过“客气”一词,尤其她知道这些花过了寿诞就基本没了大用,少一点多一点其实根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她嘴皮子一动,一剪刀一剪刀没停,一下就已经是七八支开得正好的花在手。   “咦?”纪芙薇眼尖,就瞧见了那边儿被养花太监护着的重瓣山茶,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晟煜明了了情况,这就开口了。   “纯佳好兴致。”他转头看向纪芙薇道,“既如此,你也要来一朵?”   纪芙薇一愣。   萧晟煜却当她是不好意思开口,自己找太监拿了剪刀,就往花丛、花盆摆的地方去。   萧纯佳先给皇帝请了安,随后抱着又能簪花又能插花的一大捧,不好意思地缩在了后头。   和纪芙薇不同,绝大多数人对皇帝的敬畏感都很重,尤其眼前这位是御极多年又手段颇为厉害的实权皇帝。   即使是萧纯佳,私下议论归议论,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当面是绝不敢对皇帝萧晟煜有半点冒犯的。   萧晟煜也不觉得一两朵花碍得了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他眼光极好,并且毫不心疼。   萧纯佳剪归剪,数量虽多,但质量不算顶好,都是能商量能弥补的,但萧晟煜不同。   全天下都是他的,皇宫里什么他享用不得。   一剪刀下去,这一片最稀罕的山茶就缺了一朵大花包。   “喜欢千叶红还是醉杨妃?”萧晟煜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先上前来,接过他递给她的那朵殷红的山茶,此花为宫中新培育的,名叫“千叶红”,花期长、花多大、还耐寒,最要紧的是开得尤其漂亮,都说牡丹盛放,这千叶红开起来也不差什么。   “这个就可以了。”纪芙薇忙道。   宫里这时候还有的山茶花除了一些本身就受得住寒的品种,剩下一些都是暖房里拿出来,也就放今天一天半天的,过了时间就要立马拿回去,仔细地呵护着,唯恐就这么冻死了。   纪芙薇又不用满头都是一花,一朵千叶红已经非常漂亮,开得有婴儿拳头大小,戴在头上足够了。   她反复看着,只觉得他选的花怎么怎么好看,见她迟迟不簪花,萧晟煜放了剪刀,犹豫了一瞬,才问她。   “怎么不戴?”他瞧了一眼她的妆发头面,只觉得簪在后头正正合适,且本身根茎留得就长,都不用簪子就能固定住。   “这儿没有镜子。”纪芙薇下意识回答。   “那朕来……”萧晟煜还未说完就觉得不对,他也瞧见了萧纯佳古怪的眼神,但纪芙薇已经把红艳艳的茶花递过来了。   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直觉,亦或者是长久以来,萧纯佳观看其恩爱双亲的交流互动,她十分明智地悄悄后退,直落到了宫女太监们的行列中。   大总管背着身子,像是在守着什么,目光分毫不敢往皇帝那儿瞥的,见她过来,他扫了她一眼,没有什么笑意,却让了让位置。   萧纯佳不敢与这些尤其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小鬼们”计较,反而给了个憨憨的笑容,这就安静地企图混入他们其中。   萧晟煜心里微叹一声。   若是说他心里有魔,那这心魔只怕是愈发压抑不住了,时不时地便来影响他一二——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这种做事不过脑的人!   但手上拿着茶花,他才方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反感。   不如说,在决定剪花簪花的瞬间,他就已经瞧上了这朵花,就已经盘算好了该簪在何处,如何才是小姑娘最好看的模样……   纪芙薇微微倾身,虽然他比她高不少,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微低了头,等他走到了她的身后。   萧晟煜似乎是早有选择,也确实寻觅的位置不错,只是站在她身后时,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山茶的花香。   不知道是来自于他手上的花,还是来自于他眼前的“花”。   白嫩的耳垂莹润饱满,戴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环,两边各自下坠着只小巧的蝴蝶,蝴蝶上镶着碎钻,微微晃动而反射着阳光,光泽绚烂,再有那白皙的脖颈,线条优雅美丽,莫测往下——   蝴蝶随着动作,顺着很淡的风微微晃动,颤得他眼神恍惚,心神不定。   “好了。”萧晟煜声音似有几分暗哑。   “那定然是好看的。”纪芙薇不假思索,却不知萧晟煜闻言,下意识便紧了紧手心,有一瞬间仿佛是想抓握住什么。 第47章   萧晟煜与纪芙薇相视片刻, 姗姗来迟到了谭太后所在之处。   今天的主角是谭太后娘娘,便是她没有早起的习惯,也还是养好了精神, 做出最好的状态。   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必在外表仪容上过度追求了,不过因为国母之位空悬, 作为多年太后的谭太后娘娘还是要撑起必要的场面。   “你们两个有心了。”   谭太后见两人一起到来,也没有表示什么, 反而面带微笑地说着话,与皇帝关切两句。   “皇帝辛苦了。”   “鸣凤在前, 群鸟栖音。母后母仪天下,自是辛苦了。”萧晟煜道,“儿臣在此,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母后身体康健,千秋万载。”   “皇帝太客气了。”谭太后摇摇头。   若是平常人家的老太太,这时候兴许就该顺势催催子嗣、催催儿媳, 但谭太后不是常人,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她与皇帝萧晟煜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母子, 两人之间尚有心结,如此一来,她也从不当众做那“讨人嫌”的举动, 更何况眼下并非好时机。   当然, 说她不关心皇帝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很早以前就担心起自己若是没了, 皇帝没了牵绊, 指不定就立刻出家去了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 她还是觉得皇帝之身份与位置已经足够“孤家寡人”,若他本人还做了那般的选择,那可真就是毫无惦念,作为母亲,她不可能不担心。   不过,若真的是强迫了哪家好姑娘或是生造了一对怨侣、结了冤孽,谭太后也是不愿意的。   不说清白了一辈子,她自己觉得活到了六十九岁这个年纪,好歹也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良心和大义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后悔自己太决绝,但若是什么违背道义的,那是绝没有的。   都到了这个年纪,谭太后自觉自己更应该注重养生和积德,虽然她不信佛不信道,也觉得死后一了百了,也不知道到了地下是个什么情况。   指不定奈何桥一走、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皆是过往云烟,但好歹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了,她还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尤其不愿意再造孽缘。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自己的“谨慎之策”还是有道理的。   眼瞧着皇帝心里一面放不下他的佛,一面又惦念着小姑娘,谭太后觉得自己总该帮儿子抉择一番。   但这不是让她替儿子做选择。   如果萧晟煜需要,谭太后完全不介意替儿子做主婚事,如果他想,赐婚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让她对着懿旨敲上十七八个印章都没有问题。   但是,这个选择不应该是她这个当娘的替他做的,不管是替他肯定还是替他否定,那都是不行的。   谭太后想要试探萧晟煜的态度,但也不想就此把儿子推远,因为她的试探而造成一种“反”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谭太后也不想伤了纪芙薇的心。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带着一颗澄澈明净的心进宫,不说对皇帝爱慕非凡,也是有着景慕与依赖的——   谭太后尤其不想伤了她的心,猫儿似的小姑娘那样可爱,她着实是不忍。   就算最后不成,她也愿意为纪芙薇做主,寻一个对纪芙薇来说又满意又欢喜的安排。   寿宴现场,自然是热闹非常。   纪芙薇不仅看到了不少之前见过的皇亲国戚,还瞧见了许久没有声息的三公五侯。   公府侯门,地位依然是卓然的,许是为了安抚,不管是武国公府还是文国公府,都没有从原来的位置上落下去,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两家其实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风光。   跟在太后娘娘身后,还顺带陪贵太妃与宁太妃说话的纪芙薇自然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虽然是给谭太后祝寿,但宫里其他太妃等全都到场了,尤其高、林二人与谭太后同辈,虽年纪小些,但地位也不比寻常,一个是多年的贵妃,一个是也养了一任皇帝的庶母族妃。   不过她们膝下没有其他小辈,哪怕是厉宗的妃嫔后嗣等,也并不敢明着亲近林太妃,更何况小林氏也从不与他们过度亲近。   “不去前头坐坐吗?”高太妃和和气气地搂着她,皇帝与谭太后表现着当众母子情深,皇帝更是亲自奉上了寿礼。   她们这儿,反而是安静些。   其他比如西太后身边等,都有公主、皇子等小辈,独这儿没有,纪芙薇这就过来了,萧纯佳也想跟着过来,不过被纪芙薇摇摇头阻拦了。   这是谭太后娘娘特地为她做的安排,菡萏大嬷嬷早前请安的时候顺便告诉她的,虽然不是原本的位置,但纪芙薇还是挺高兴的。   原来坐在太后下首,未免过于显眼了一些,她又不是皇后,没有这般的必要。   只是之前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人提的,皇帝本人似乎也没有反对,但纪芙薇其实心里一直打着颤。   现在,呆在这儿,她反而亲近又轻松了些。   “娘娘是嫌弃我了?”   纪芙薇眨巴着眼睛,扑闪的睫毛宛若小扇子似的。   “哪里会呢。”高太妃笑着搂得更紧了些,“就是我们这儿冷清了些,未免叫你受了些委屈。”   “何至于呢。”纪芙薇忙道,“臣女又不是那等为了‘热闹’而来的人,和娘娘在一起,我高兴着。”   高太妃笑得更加开心,林太妃也笑。   她们好话不知道听了多少,比这更美的言词顺口就能说出许多,但纪芙薇说得真挚,一双眼睛干净又漂亮,像极了高太妃曾经养在东侧殿的那只长毛狮子猫。   那白猫是真的漂亮,陪了慈宁宫众位不知道多久。   可惜到了年岁,最后还是没了。   当年照顾猫的时候瞧着不声不响的,林太妃并不表现得特别激动,但猫儿到了年纪没了,她直接为此大病了一场,而高太妃在那之后,便也再没有提过养小动物解闷的事情了。   甚至慈宁宫伺候的众人,都不会往宠物等方面开口,就怕惹了几个娘娘的伤心事。   纪芙薇还不知道这桩旧闻,太妃娘娘们便是看她稀罕,私下里偷偷观察她,都能做得十分隐蔽,不叫她发现,也就更加不会知道,她那一双猫眼儿加上那可爱的性子,真叫人好似又见着了一只可爱又调皮的小猫咪。   别看林太妃和高太妃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都惦记呢。   纪芙薇待她们也好,她们这等人精,自然也都知道,谭太后一开口,哪怕稍微一暗示,她们这就明白了。   这两个都不会觉得宫廷是多么特别的地方——   高太妃当年是被德睦太后强召进宫为妃的,林太妃则是直接被家人送去只为了照顾侄子的。   在宫里过了多年,还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纪芙薇的性情摆在这里,又不是有大野心的人,更何况叫她们看来,就算她对陛下有情谊,那也是懵懵懂懂的,指不定陛下都比她看得清楚一些,偏萧晟煜也是厉害,吊着在这儿一声不吭的。   私底下,高太妃已经表示过不满了。   虽然理解皇帝的纠结,也知道其他人各种的心思,可明白归明白、理解归理解,但她就是偏心眼儿,感情上就是偏心那可爱的像是小猫咪化成了人的小姑娘。   “芙薇与我去认认人可好?”   其他人那儿可能有些忌讳,但太妃们并不怎么在意,吃喝都用了,还把纪芙薇喂了个半饱,吃得高高兴兴,高太妃这才笑眯眯地与她开口。   纪芙薇先看了林太妃一眼。   没办法,她住了一段时间已经知道了,高太妃是个行事一旦莽撞起来,就颇为无所顾忌的,连皇帝都治不了她。   是的,当年的肃宗皇帝,管不住自己的这个贵妃,其中固然也有他对高贵妃颇为宠爱的缘故,但更多的则是高娘娘的性格和她的家世背景摆在这里。   如今换了小辈的萧晟煜,那点儿威严还不太够,至少高太妃很懂得触着线儿甚至把人底线往下头踩一点,再高高兴兴地办事。   “无大碍的。”林太妃笑道。   连有分寸的人都这么说了,纪芙薇于是便顺着太妃娘娘的意思起来,搀扶在她旁边。   流程已经进展后面了。   什么贺寿、歌舞表演等都已经结束,眼下为了表示君臣同乐,基本上是允许各自散开来,互相聊天玩耍。   群臣之中换了位置的不少,不过做得都还矜持。   女眷这里因为几个高位都没有动,便是宗亲王妃、公主们逗趣地说话,也不敢离席过分。   皇帝还和宗室的王爷们说着话,瞧着氛围是轻松的。   高太妃特地往那儿瞥了两眼,又瞧了眼坐在上头不动如山却根本上没有办法离席动作的谭太后,谭太后身侧是张太后,作为儿媳妇的西太后很乐意侍奉婆婆,与她说说话。   “……”   谭太后微微与高氏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挑准了机会,高太妃这就首先带着纪芙薇往群臣家眷那儿去了。   她是高位,又是头个离席且大范围走动的女眷,不过高家那儿也机灵,高夫人立马带着小辈迎上去了。   有这一例在,女眷们这才也跟着放松开来。   席面上,玩笑说话的声音也更响了些,气氛明显更热闹了。   这变动上头人是看得分分明明。   萧晟煜原还和宗亲们说着话,感觉变动这就往下看了一眼,就这一下,便移不开目光了。   “只是我娘家的小辈,我记得是叫做阿铭?”   “回娘娘,是高铭那‘泼猴’。”   既然太后有心试探,高太妃也不介意多一点私心。   她本身便觉得高家的男儿不差,虽然武官粗疏了一点,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边关过苦日子。   要紧的是会疼人,轻易不纳妾,性子也好,不高兴了直接打就是,没有哪个高家男人会还手打老婆,只有皮糙肉厚,叫自个儿女人揍两下的。   “这个是芙薇,纪家的小姑娘,最惹人疼不过了。”   高太妃不过这么一开口,高夫人就明白了。   “纪姑娘。”   “高公子。”   两个年轻人互相见礼,纪芙薇能瞧着人似乎有些闪避,躲了她看过来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铭是个模样不错的男儿,个子也高,麦色的肌肤瞧着分外健康,藏在衣衫之下的肌肉隐约可能窥见那分孔武有力。   他刚过二十及冠,是家里的老五,高家正为他相看呢。   他是高夫人的嫡子,却不是长子等,前头还有四个哥哥在,到边关戍守、建功立业的事儿大略轮不上他,高夫人也不想自己所有儿子都面临战死的风险,很大概率他是要留京的。   也正是高家表露出了类似的意思,高太妃也才得到信儿,因此生了些想法。   高夫人打量着纪芙薇,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着实好看得过分了,明艳又美丽,他家那个一直不情愿相看的木头泼猴,居然瞧着害羞了,都不敢看人家小姑娘的脸蛋。   纪家的嫡女,那个曾经被送去向家的可怜姑娘。   身份上她倒是不介意什么,又有太妃娘娘做担保,但是这被寻进宫里的姑娘,不应该是——   这么想着,她迟疑地看向高太妃,但却没法摸准娘娘的意思。   不论怎么打眼风,高太妃都没有给她明确的回话。   这事确实说不准。   那对最尊贵的母子打擂台,高太妃心念着抓个篓子,把好姑娘带回自家去。   但瞧上眼的也不止她一个。   “芙薇?”   “林娘娘。”   高铭似乎话不多,纪芙薇也不是多会讲话的人,几个话题抛出去,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答话很少,眼神还一直显得很飘,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妆容花了,才叫他不敢多看。   正在此时,就看见林太妃带着林家的小辈也过来了。   来的是她所在的大房一支的小辈,年纪更小一些,与纪芙薇同岁,但眼神很清正,瞧着也格外稳重,一股文气,仪态端方,并不似一般同龄男子那样的跳脱。   “林公子。”纪芙薇与他见礼。   “纪姑娘安好,”林家的三少爷更会说话一些,即使是私下里对话,他也表现得十分周到,“有劳您在宫中照顾太妃娘娘了。”   “林公子客气了,都是娘娘迁就我,好叫我日子松泛些,娘娘们脾气都是极好的。”   往年,其实也有这种太妃娘家往宫里送姑娘,名头是照顾太妃等的,只有谭家和张家没有送过,另外便是慈宁宫一律不收这些,也就是林家、高家虽然送了但是没有成。   今年也许是谭太后生辰,属于特殊情况,叫皇帝选了纪家的姑娘进宫。   虽说是谭太后要的小辈,但实际上大家都很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并且皇帝认识纪姑娘也是通过的向家,后者的信息是大家从武国公府向家的口风里试探出来的。   武国公府和宣平侯府虽然有地位差距,但实际上是同一阶级圈子里的,三公五侯属于一道的。   这样的举动,外头人仔细分辨了一下,倒也没有那么让人奇怪的,尤其是如今向家犯了错误,想些“奇招”也能理解,不过除了纪芙薇,宫里还没有其他的例外。   寿诞的时间很长,甚至一直热闹到了夜晚,燕京城内还专门放放了烟花,只为贺寿而存在,叫全京城的人一道看一看,见证这份皇帝的孝心。   烟火之后,夜幕深沉,岱渊满天,闪烁明星有如丛中萤火,幽微却也绮丽。   宫里终于到了宴席散去的时候。   因为特殊情况,原本宵禁的时间都延后了不少,又有专门的宫人相送。   谭太后看完了烟花,便表示精力不济先离开了。   纪芙薇则因为各种原因,和光化公主、清湘公主一道,留在了最后。   她们都是住在宫里的人,指望一把年纪的娘娘们去送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有地位说送客的只有东西两位太后。   东太后作为一把年纪的寿星,谁也不敢叫她多操劳,西太后倒是留了留,但她名分上不够合适,只是皇帝的长嫂,也不算得上是皇宫的半个主人。   反而是公主们,因为各种原因,比较合适做这件事情。   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与纪芙薇并没有直接的利益矛盾,两位公主便是选夫婿、驸马,也不可能去找实权家的嫡长子,她们甚至连能不能留京都没有个准话,自也不想得罪三公五侯且与谭太后关系亲密的纪芙薇。   “陛下?”   纪芙薇停下了脚步。   光华公主和清湘公主同时停下了脚步,她们两个长在宫中的公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谙世事,不如说其实她们都学到了不少东西,自也能感受出纪姑娘与陛下之间微妙的关系。   有些像是拔河,一左一右,又有点像是堆石头,最后一块石头就要往摇摇晃晃的石头堆上摆,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坍塌了下去,但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平稳的。   但这份平衡不是长久,是用了许多的精力悉心维持而来。   只余下了纪芙薇一个。   萧晟煜立在那儿,他亲自拿了个雕花的提灯。   “是山茶花灯?”纪芙薇下意识晃了晃神,甩开了某些乱糟糟的思绪,好像不小心染上了酒气,不然她怎么会觉得一瞬间恍惚呢。   “对,”萧晟煜提灯走近了来,“你们先回去吧,我送她回慈宁宫。”   “是。”清湘公主与光化公主立马应是,不多说半句,分毫不敢犹豫。   山茶花灯不知怎的就到了纪芙薇的手上。   她还有印象,陛下的所用之物皆是有规制的,御用不仅在颜色上有标准,图案、大小、纹样等都有规定,这肯定不是陛下自个儿的灯。   她稀罕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竟然安静了一路。   “陛下?”   青吹而过,纪芙薇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在惯常的檀香里。   好似在那圣洁又幽静的佛香之中,多了那么一些怪异的不和谐的人间烟火气,又或者该说是原素白如雪的东西里,混上了一些强烈炽热的红。   滴墨在清水之中,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滴,也直接染黑了一池的水,那点痕迹,便是轻易无法消去的。   纪芙薇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有些想象不到,那股酒香不像是之前见他在斋戒前用的青稞酒,虽然她分不清酒,但她总觉得这是不一样的酒,留下的是不一样的痕迹。   同是喝酒,她就永远不会分不清向世子喝酒和道士和尚喝酒的区别。   她还记得自己逃跑之前,曾哄着向世子喝了许多的酒水,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一股子的恶臭。   但萧晟煜喝得再多,她都不会觉得让人不适。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依然是淡淡的,清明神圣的檀香与热烈迷醉的酒香混杂在一起,一如他的复杂。   “今天开心吗?”他问她。   “陛下呢?”有先前的经验,纪芙薇不想立刻回答了。   “……”   萧晟煜果然沉默了。   见此,纪芙薇便好似明白了什么。   但太后寿诞这样的好日子,她又得了格外的看重,说不开心,似乎是对太后的相当不尊重。   “臣女将自己的喜悦,分给陛下可好?”   想了一想,纪芙薇这样回答。   萧晟煜像是苦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耳畔是轻轻的风声,将夜昙花开的香气带了过来。   两人叫风一吹,都清明了不少,纪芙薇似乎又听到他叹了一声。   “陛下?”她迟疑,“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吗?”   今日不少藩国外邦来朝,就为了与太后贺寿,内外皆是一片欣欣向荣。   纪芙薇怎么也想不到能叫他如此操心,甚至此时都放心不下的大事,会是如何的大事?   她也不想乌鸦嘴,去说什么是不是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唯恐一问,就真的叫边关生了战事或是今年的秋收收成不好。   “没什么。”萧晟煜依然领在前头,慢慢地走着,“是朕这个庸人,在自扰着。”   作者有话说:   栖音:停止啼鸣。   岱渊:星星。   青吹:清风。 第48章   寿诞一日, 从早到晚,更不用说前儿准备的时间了。   早几年宫里就有风声放出,再加上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谭太后已经是快要古稀的年纪,历经几代帝王,属于是过一年少一年的时候。   皇帝以孝道治国, 即便是私下念佛,治国依然用的是儒家之法。   这样的情况下, 他不可能不为亲生母亲谭太后举办一场隆重的寿诞。   有的地方官员,光是为了准备某些足够独特的寿礼, 就已经提前了至少几年来做准备,再不济也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左右来做安排。   这样的热闹也是少有的。   当今继位以来,因为接手的是一个并不太容易处理的烂摊子,所以一直还算奉行节俭,即使是他自己的二十岁及冠或是三十而立,他都没有仔细举办过过宴。   但这一次,算得上是近几年以来的最隆重的活动了。   旁的不说, 光是进京拜寿的藩王及后代,就已经是有史以来的最多了, 仅次于当年皇帝登基的时候。   更何况,现在还有番邦外族来进献与臣服的热闹。   纪芙薇忙了一天,虽然身体上有些疲惫, 但精神上感觉还是很兴奋和激动的。   如果不是萧晟煜看着藏了不少的心事, 尤其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她可能会表现得更为外露一些。   “陛下也会有这样的烦扰吗?”   纪芙薇确实有些好奇。   她当然比不得萧晟煜这种浸.淫在佛法中, 熟读背诵各种经文的厉害人, 但她稍微了解了一些, 也知道不少经书就是为人排解苦厄与灾难的,尤其是在自我修养和历练上有所帮助。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立刻开悟的,纪芙薇显然只能简单地读读有限的几卷经书,和萧晟煜这种肉眼可见的虔诚多年的修士不同。   她还以为他这样的人,除了家国大事或者是关于自身开悟上的烦恼,是不会有其他的困扰——   她甚至原本以为前儿的烦恼也不会有,他总是能够很轻松地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论是如何的麻烦,都能够谋算得当。   虽然和想象中的不同,但在纪芙薇眼里,萧晟煜依然是那般光正伟大的人物。   巍峨如同高山,高洁如同白雪。   “……”   萧晟煜摇了摇头。   他身上的酒气好似又重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明明方才青吹而过,两人都觉得自己吹得清醒了一些,可好像一下子,那股子醉意又翻涌了上来,才压下去的酒气便又重新涌了上来。   冒出来的芽儿,即使是狠心采了去,也指不定还有继续发芽生长的可能。   更何况,这是他已经摘不下去的顽固的嫩芽了呢?   固然也有可能叫它干死、晒死,或是被虫蛀,但显然后者都是需要时间的。   至少现在,萧晟煜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办法忽视这棵小芽儿,也没有办法直接拔了它了。   “今天认识了不少朋友?”   他换了个话题问她。   纪芙薇不明白前后的联系,只当他是不想多言自己,转移话题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只要他问了,不论是什么,她都是不吝啬开口的。   “对,今儿娘娘们带我认识了不少同龄人。”纪芙薇点点头,分毫不知道其中的微妙之处,但她能理解和感受到娘娘们对她的关心。   其中最显赫的大概是高家的儿子,高铭虽然不是嫡长子,但高家的氛围很好,而且因为实权戍边武将家族的风险,说不定哪天他就要上战场建功立业了,整体说来他确实是里面前途不差并且肉眼可见他的发展路数的。   “是他啊。”萧晟煜点了点头,脚步放慢了不少,纪芙薇于是也跟着放慢了动作,连灯影晃动的些微都要没有了,显然已经静到了一定程度。   “是个好苗子,还年轻呢。”他说。   “还有林家的公子,虽然之前跟着长安公主去参加过林家的宴会,不过林公子是头一回见……”   “哦是。”萧晟煜的声音含糊了一点,好似多了些醉意,纪芙薇有些担心。   但是侍奉的太监都稍微避开了些,近前就她一个,她有些担忧地稍微往前了一点,只比他落后半个身位,灯笼拿得稳稳的,将他们周身的路一并照亮了去。   纪芙薇不安地看了看萧晟煜,他的侧脸瞧着十分平静,除了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酒气,并不能够看出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总疑心他会因为醉酒走不稳路,或者什么时候就摔倒在了地上,纪芙薇于是有心想要搀扶,又觉得会不会冒犯。   最后,她只能暗下决定一定要把灯笼拿得更稳一些,虽然周围太监们也提着灯,一路很是明亮,但她总觉得只有他们这边靠得近的拿的这唯一一盏山茶花灯是最有用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陛下真的要摔跤,她一定会垫在下面,不叫他受一点伤的。   萧晟煜并不知道纪芙薇的操心和担忧,他能感觉自己上了一点儿酒气,但其实也远没有到他会醉倒的地步。   只是他藏了心事,不能对外言说的叫他自己都觉得十分龌龊与不齿的心思——今儿一并都让他自己看得明明白白,也就更加唾弃这样的自己,恨不能立刻念佛诵经将这些邪念与欲望从脑子里除了去——如此三番纠结之下,他才完全没能够抵挡那幽微的酒气与醉意。   他似乎是再骗不了自己,又似乎是瞧明白了一直在蛊惑自己的心魔是何物。   萧晟煜倒还不至于愚钝到这个程度,但他只为这种心思而感到不安与羞愧,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完全无法平静。   说句真心话,他是没有想过自己“得逞”的可能的。   那是他自觉颇为难堪的模样,他不希望自己被这种欲望所掌控。   为帝十载多,他也不是没有经受过类似的蛊惑,甚至当年在佛寺时,他11岁被送去大慈安寺,但登基了长兄厉宗并不死心,尤其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向佛了,于是做了非常恶劣的许多的事情。   厉宗既不希望自己这个嫡出正统的弟弟“修业”有成,又不希望他回到燕京城,真的当个普通的王爷之类的人物。   当然,他作为一个本身沉溺于酒色,尤其喜欢女人的人,是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个弟弟真的摒弃欲望,打算做个不算是苦修士但也算是守着佛门清规戒律的居士,甚至和尚的。   厉宗怀疑他的心思,认为这是他迷惑外人的手段,这点质疑还不足以激怒当时的他,但厉宗随后以一种看好戏的满带“羞辱”的心态,给他送了女人。   天知道他做完功课又去料理好了自己的那块田地,回到房间看到了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是怎样的恐怖。   这还不是一次两次,厉宗美曰其名代父教养,觉得他到了十五六岁,是皇室子弟该“学习”的时候了,特地送了各种的女人过来。   从专门的晓事的宫女,到直接被下了重药的美女姬妾……还有直接演示,各种场面直叫人作呕。得了皇帝命令的宫人强迫他一定要看,美曰其名“教养”。   这些事情都直接发生在大慈安寺一个不染世俗尘埃的寺庙内部。   许多天,甚至许多年,萧晟煜都被恶心得不行。   他不是不知道男女之事,但很多次,只要一想到这些,他所唯一能够回忆到的就是当时自己被恶心和折辱的那种复杂的情感。   至于说是厉宗喜欢的那些男欢女爱的快乐,他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萧晟煜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早就已经舍弃了这方面,摒弃了这部分□□的世俗的人性的弱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理想于人世大爱的人,个人的小情小爱甚至是绝大部分人追求的子嗣和繁衍,都不是他的理想和目标。   但他依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深刻地获得这曾经他以为已经舍弃了的“渴望”。   当然,或许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但是嫉妒、不安、忐忑,这些情绪本身,就是与某些不合适的情感牵线搭桥,共同存在的。   “我不应该这样。”他再没有一次这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修行之浅薄。   那儿,纪芙薇只当萧晟煜是对这方面感兴趣,于是很温和地与他介绍了他今儿见过的男男女女。   其实还藏着点儿八卦的心思,因为多半公主和郡主们的夫婿,也会从这些优秀的男子中选择。   至于自己——   纪芙薇还没有想到过自己其实也是个选择,她其实也在范围之内,她的改嫁完全是一个合理的选项。   “哦,是的。”萧晟煜有些心神不宁,他很想立刻回去跪地诵经,哪怕是捡佛米,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先沐浴,这一身味道显然不合适。   “他们都很年轻,也很合适……”   等冷风一吹,萧晟煜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意识地说出口了什么。   “是的。”纪芙薇并没有察觉,她并非那么迟钝的人,但是醉酒的人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别说是说胡话,就是打人都有可能,而萧晟煜回答得非常自然,从始至终没有停顿,虽然似乎比往常话少了一些,但陛下本就是个寡言的人。   “他们当然年轻了,”她眉眼弯弯,“毕竟都是适龄的男子嘛。”   纪芙薇也知道自己的心态其实调整得没有那么好,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幼稚,还像是个小丫头一般,但身份上她又很清楚知道自己是个寡妇,所以她能毫无负担地和娘娘们在一起。   尽管她年纪小,辈分也小一些,但是她觉得她和娘娘们其实是有类似的,包括去见那些年轻人,虽然好像是当做朋友互相认识,但她有自知之明,他们都是没娶妻或没嫁人的,而她是寡妇,是另一堆的,甚至也许还能勉强称一句“长辈”。   萧晟煜心头一颤。   他脚步一下便停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纪芙薇。   小姑娘提着灯,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大好了的眼睛不再是那种无神的模样,至少今晚她看得还算清楚,一双黑眸便衬得尤其明亮,葳蕤灯火晃动在她的眼底。   “是吗?”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情绪不自然便落了下去,“你也觉得合适吗?”   纪芙薇眨眨眼睛,今天的陛下似乎是喝了酒后情绪格外外露,平常很少这样起起伏伏,方才还觉得好好的,这下似乎又变得低落了起来。   纪芙薇于是更费心思地想寻找合适的语言,总之她是不想陛下不高兴的,她不希望那些烦恼再惹着她的恩人了。   但她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一次的情绪尤其没头没尾,纪芙薇虽然偶尔也有那种灵光一闪而逝的感觉,但最后证明只是错觉,她确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太高兴。   如果她再聪明些就好了。   纪芙薇想着,心情跟着也低落了几分,但她是不想在他面前也做出伤心的模样的,她不想他再操心了。   “陛下,我能问您个事情吗?”   “什么?”   话题都到这里了,纪芙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好,她不是很能看得懂气氛的人,更不是那种很会说话、很懂人情世故的人,最后她还是决定从心而为。   “就是,纯佳会留在京城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您会给他赐婚吗?”   萧晟煜沉默了一会。   他没有立刻回答,纪芙薇想了想,于是又干脆一股脑把后头的也问出来了。   “还有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呢?”她小声地问,“她们的夫婿人选,会在我今儿见的那些人里吗?我倒是觉得他们都很好,不过不知道陛下怎么想……”   萧晟煜的表情原本很严肃,但随着她的提问,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奇怪。   纪芙薇完全无法形容,说是严肃或者沉默,又不完全是,至少他一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明灭灭,但等纪芙薇大着胆子,仔细地去观察那双漂亮又威严的凤眸里那些情绪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等她话音越来越低,那些所谓的“明灭”好像只是风吹动的树影或者是烛灯的影子晃动带来的某种错觉,亦或者是火苗颤动时候在眼睛里的倒影。   “陛下?”她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能问的东西了。   万一是陛下另有安排,可能是什么家国大事有关,又或者是某些朝堂平衡之类……   她怎么就这么冒失呢?!   “你今天便是在操心这个?”萧晟煜的声音里分辨不出喜怒。   “是、是的。”纪芙薇战战兢兢。   她现在已经怀疑到这不是她能参与的话题,其中有什么巨大的谋划了。   “嘶。”萧晟煜揉了揉太阳穴,他似乎是疲惫极了,突然之间就像是卸去了一口气一般。   “陛下!”纪芙薇更加担心了,她顾不上操心自己,唯恐他是喝多了酒不舒服的。   “大总管……”   她匆忙想要喊人上前来伺候,却被萧晟煜一个抬手阻止,于是原本要过来护驾的人又都退回了远处,继续守着。   “唉。”萧晟煜又叹了口气,他开始对自己感到无语和无奈了。   “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纪芙薇以为这是什么不好声张的,“但是若是身体不适,还是要找院正……是不是酒喝多了?”   “不要紧。”萧晟煜虽然让她搀扶着,但一点没有把分量压过来,这是拉着她的手,或者准确说是纪芙薇扶着他的手。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明显缓和了。   “你是一直在担心纯佳?你们感情倒是好。”   “我与纯佳郡主虽然是才结识不久,但确实是互相投缘,想来交朋友便是这般的。”纪芙薇看他确实不像是身体不适,只是刚才可能稍微有些累着了,她这才放松了下来,话也就多了起来。   “可能交朋友就是这样的,”她道,“去我与向七小姐也有几分投契,但是过去三年多,我们同在武国公府,虽然见得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却没能够说上一句话,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了能说话的朋友。和纯佳郡主却是一见面就能互相聊趣闻的关系。”   “挺好。”萧晟煜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纪芙薇很难再从他好听的嗓音里辨别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了。   “兰阳王还是有些圣眷在身的,”他小声地和她说着,并不避讳与她讲些朝堂里的事情,“当年先帝肃宗的时候,对他也有不少恩赏,他本身也是宗亲里风评不错的,朕愿意给他一个面子。”   “国除之事既然已经避免不了,朕能理解他对妻女的担心,也愿意给他恩典,但具体他们女儿萧纯佳的安排还要看他们自己,若是两家谈拢了,互相中意,那朕可以给个恩典,赐婚留京是不难的,若是叫朕直接选了夫婿,怕是兰阳王夫妇自己也不愿意。”   听罢,纪芙薇便松了口气,那瞧着萧纯佳留京之事是已经稳妥了。   “至于光化和清湘……”萧晟煜顿了顿,“她们倒是有些特殊。”   其实从名儿就能看出来。   萧纯佳只是个郡主,虽然有封地,但还不足以让她以封地作为称呼,其实意思就是她如今还算是兰阳王夫妇的女儿,封地面积也不算显赫,虽然有公主的一些待遇,但比起真正的公主,还是要差一些的。   但光化公主的封地是她亲爹肃宗定下的,清湘郡主是萧晟煜登基几年之后,为了表示恩典与安抚赐下的。   光化与清湘两地面积远比萧纯佳的封地要大和好,这样的情况下,两个人虽然享受了好待遇,但相应的留京之事也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说实话,这点上萧晟煜也不是很确定。   他对后宫里的这一个侄女、一个侄孙女,没有那么关系,一来她们怕他,二来身份其实也有不便。   “光化公主的生母尹太妃还在,嫡母张太后也还在,”萧晟煜缓声道,“以圣显太后的习惯,光化的亲事,她应该会有所安排,还不用朕赐婚的地步。”   太后也能够赐婚,当然皇帝的赐婚要更为尊贵。   但宫里两位太后,圣睿和圣显两个皆是很有地位,西太后不方便给自己的庶女安排赐婚,还有东太后在,她出面是再正当不过,给的赐婚也一样很有分量。   按照萧晟煜对张太后的了解,这位德和康佑圣显太后,应该是不会麻烦到他这里,最多在选择驸马人选的时候,多问一两句,叫他把把关——   这种掌眼,也不是让他挑人,而是希望他来判断一下他们的家族。   张太后是很规矩的人,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庶女嫁到权臣人家弄权或是败家的。   更何况,光化公主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她性子虽然好,在宫外外向的人总比内向的少吃些亏,但没有那等谋心术的才华,最重要的是也没有读书资质。   让一个没有知识涵养和相应才德水平的人去掌握大量的权势,这是张太后不会再犯的错误,这种比“小儿抱金”的后果还要严重的事情,她不会再容许。   所以,光化公主的驸马人选顶多是清流或是勋贵的次子,绝不会是过分显赫或是家境复杂的。   “至于清湘……”萧晟煜皱了皱眉头,“她倒是有些难办。”   “李皇后不管吗?”纪芙薇小声地问。   都是有嫡母和生母在的人,光化有西太后管,那清湘应该是由李皇后管着,但看萧晟煜的表情,显然清湘公主的情况要更麻烦一些。   纪芙薇似乎有些猜出来了。   “是李皇后不愿意管吗?”   说着,纪芙薇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也不知道在夜色里站了多久,最后萧晟煜送她回了慈宁宫,两个人还一道用了茶点。   萧晟煜在纪芙薇的监督下,用完了一大碗的醒酒汤。   慈宁宫这儿也准备了吃食,太后太妃们虽然睡下了,但纪芙薇这儿还亮着灯,有皇帝在,谁也不敢马虎了去。   烙了糖芝麻的麻花和茶馓子,都是又香又酥脆的炸物,但并不会特别油,只是吃来特别脆,格外有嚼劲,又相当解饿,一会儿就能不知不觉地吃上不少。   宫里伙食真的不错,纪芙薇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好似是吃胖了些。   当然这更大概率是她的错觉,毕竟衣服的尺寸还用不上放大。   “李皇后性子……”萧晟煜还是告诉了她,“总归有些不好处理。”   名义上应该是李皇后这个正儿八经的嫡母、曾经的皇后负责管理的。   但实际上宫里内外都很清楚,李皇后与哀宗感情并不好,对庶子女们更是可以说是毫不在乎,都是在庶母膝下长大的,她并没有起到教养的责任,和西太后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一来相对来说,清湘公主的身份太低,李皇后的身份也低,主要是辈分低,在这个后宫里天然差了一筹,二来李皇后又不怎么走动,就导致不好了。   “她一直跟在光化的后头,也是有原因的。” 第49章   纪芙薇一直以为这姑侄两个公主形影不离, 是因为情况也差不多,在宫里头互相作伴,才显得如此感情紧密。   早先始终没有预料到里面的内情, 没想到其中分别这样大。   这样一来,事情倒让人十分唏嘘了。   纪芙薇没怎么见过李皇后,但多的是嫡母对庶子女不感兴趣甚至颇为厌恶的, 李皇后若是铁了心不管,那清湘公主的处境确实也很叫人为难。   偏她生母王淑妃地位也不高, 因为哀宗辈分的原因,她们在宫里头都是不太能吭声的人物。   “竟然是如此……”纪芙薇面露犹疑。   “不过清湘年纪稍微小一些, 宫里也不会让她这么早就出嫁的。”萧晟煜表示,“至少不会是两个公主一起。”   “我知道了。”纪芙薇点点头。   看来萧晟煜也是无法肯定,在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醉意并不多,想来也是没有之前那么紧绷的心情了。   “时候不早了,进去吧。”萧晟煜站起了身,没有再继续话题下去。   “好。”纪芙薇也心知时候不早, 吃完了东西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是该睡觉了。   隔日清早, 慈宁宫的谭太后一如既往,虽然昨天是她大寿,她也确实辛苦了一番, 但实际上她的作息并没有打乱, 不如说到了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怎么这般样子?”谭太后问菡萏。   “娘娘,昨天……”   没有多犹豫, 菡萏便把事情说了。   纪芙薇和萧晟煜昨晚上一道回来还一起用了夜宵的事情就发生在慈宁宫, 并不是什么稀罕瞒着的事情。   “噢, 原是这样。”谭太后叫人伺候着更衣,但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   和周围人的不安与操心不同,她态度反而轻松了些,皇帝的心情不好是好事,并且也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其他人家的儿子不值当她那么费心,但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能由她多操心。   大概是报应她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叫他孤苦过了七八年时间,当时没有能够及时地照养到,以至于到了现在她还得补上曾经的缺的那份,甚至还要绞尽脑汁去弥补和修复那些裂痕。   皇帝的情绪有异,多少说明白天的试探有用。   这不过是她的头一计。   但谭太后本身也很担心分寸的问题,她既希望他在意,又不希望他在意过头或是反应过度。   按着她对皇帝的了解,最糟糕的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两种。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确实没有其他的心思,最多是对小辈的怜爱,没有半点男女私情,这样一来他对小姑娘认识了其他人家的同龄同辈的儿子应该是一种审视的但相对乐见的态度。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一直藏着别样的心思,他早被小姑娘打动了,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对成佛的信念太强,在这件事情上,对感情的态度是被动的,他反而想要顺水推舟撮合,一旦纪芙薇改嫁,他便会想法子彻底止息那些念头——   不过若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她谭氏、皇帝的生母,也不会允许她的亲儿子再有反悔的机会了,这是他自己作践的,决不允许等芙薇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了之后再想说什么夺回来。   那是她不能接受的也不会允许皇帝犯下的“错误”,自然这也是对芙薇的不尊重甚至是侮辱。   “看来是第二种……”谭太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皇帝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底线高,放不开,另外便是还惦念着他的佛。   若是厉宗那等色胚浑人,不论是喜欢不喜欢、有多喜欢,只要是好看的女人,稍微起了点心思,就能不管不顾地直接纳进后宫,见一个娶一个,也不管那些其他的后果。   谭太后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是这样“放肆”的人,也不允许他做更多的侮辱人的事情,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当然,她已经一把年纪,如果皇帝非得拼着和她对着干,她一个太后也奈何不了皇帝,但至少她还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做这等孽事。   “娘娘?”菡萏迷惑,“什么第二种?”   “就是觉得现在情况正好,”谭太后说着,挥了挥手,其他人便都有序地退下去了,“皇帝在意,但又不至于到断情绝爱的地步,而且想来现在他应该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菡萏沉默了一会,试探地问:   “那陛下和太妃娘娘们那边……”   “哦,高氏和林氏也辛苦了,”她笑道,“不愧是一块儿的姐妹,真的是个个聪明,我才透了点信儿,她们便做得那样好,总不好亏了她们去,只是若是她们家的小辈真的与芙薇无缘,那也不好勉强。”   “正是如此。”菡萏赞成地点点头,她私心里还是觉得纪芙薇应该是皇帝的人,不说旁的,就凭她能让皇帝动心,这样的女子就不该落到民间去,天生就该进宫的料子。   至于子嗣不子嗣的,她现在是不敢提了。   她虽然觉得还是要个皇嗣血脉为好,但既然作为婆婆的太后娘娘似乎对此都没有要求了,她一个当婢女的,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谭太后坐在那里,护甲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面上是一抹沉思。   “你把他们昨晚的相处,再与我仔细地说一说。”   菡萏于是照办。   虽然私下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不能外传,但当时进屋时候两个人的神色表情,远远地看着时候能瞥见的说话口型,稍微还是能探听一二的。   毕竟是宫里呆了多年的人,自有自己的本事和生存之道,更何况是当太后的问皇帝的私事,也不涉及朝堂。   一股脑地又复述了一遍,谭太后听完,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凤眸尤其显得凌厉与深邃。   “哀家怎么听着……”她眉头一皱,终于发现了另一点不对,“芙薇对陛下虽然依恋和喜欢,但这份喜欢也不似男女之情呢?”   “入宫时候纪姑娘不是与您说过些‘童言童语’吗?”菡萏小声地提醒,“莲心之前汇报的时候也提了,纪姑娘像是开窍了,又似乎没有,并不似一般女子爱慕那男子,甚至叫人觉得那感情里有几分濡慕之情。”   “是啊,哀家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也没有落定主意。”   确实,那试探主要试的是皇帝,发现皇帝确实吃味的是一件好事,但是同时也试探出纪芙薇也是个不开窍的,而且是比皇帝还要不开窍的那种程度,甚至根本意识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钦慕、喜欢和爱意。   她的喜欢过于稚嫩,其中也混杂了太多譬如亲情和崇拜的元素。   “这样不太好。”谭太后摇了摇头,“过几天找芙薇过来吧。”   “是,您是打算……?”菡萏略显迟疑。   “哀家得与她谈谈,若是报恩,其实是不差什么的,至少哀家不觉得应该叫一个小姑娘把一辈子搭在皇宫里,而且既然开始读书了,也就该开始明理了,若是糊里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她既开蒙了,那就是以后总有开悟的时候,等悟了才发现自己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里,再加上种种复杂的因素……”   “哀家亲自和她谈吧。”谭太后摇了摇头,“第一步虽然是治了皇帝,但第二步也总该推一推芙薇的。”   “奴婢明白了。”菡萏低下了头,忍不住夸赞一句,“娘娘仁厚。”   “好歹是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小姑娘,哀家不是那等狠心人。”谭太后摇了摇头,虽受了这句夸赞,但面上神色还是淡淡的,还有几分叹惋。   在宫里这么多年,事情见得太多了一些,就算是叫宫里其他人来说,也多半对这个皇宫没有什么好感。   且说当年喜欢厉宗而入宫或是爱慕权势而入宫的女子不知凡几,厉宗后院那么多女人,不乏真心相待的,有的甚至是撑着殉葬的风险,勇敢地入宫进来,到最后不一样是失望至极,落得一身狼狈吗?   厉宗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得益于不差的基因,大林氏不是个丑的,肃宗也模样不差,生出来的萧家人基本没有容貌特别差的。   早先时候,厉宗还不是那等被酒色掏空、沉迷与炼丹的混样,好歹还有几分墨水在肚子里,不然也不至于能得到一些朝臣的支持,辅佐他登基,只是当了皇帝之后愈发放肆。   在他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爱慕他的女子。   谭太后的考量很多,各种各样,其中有个原因也是不愿意看到更多可怜的女子将半辈子废在了这座皇宫里。   像是高氏,她那么积极地试探,除了确实喜欢芙薇,更多的不也是“物伤其类”,这样的心情下,她才想着能送走一个、少一个可能的受害者,就推出去一个吗?   纪芙薇被谭太后召见时,正在整理自己的收获。   虽然她不是寿宴的主角,但因为被带着见了不少人,她确实又得了不少长辈的赏赐。   她虽然不知道,但几位娘娘是私下里带她相看去的,也就是她是小辈,不是什么“向家寡妇”,既然是相看的小辈,那就免不了见礼得礼物了。   “娘娘有什么吩咐?”纪芙薇困惑。   今儿的阳光很好,纪芙薇除了叫库房把东西拿出来,还特地晒了晒书和部分藏物。   送别了萧纯佳等人出宫,她得了更多的空闲,这才有功夫整理。   能动作的布料也拿出来了,过冬的皮草虽然能直接穿用,但是她还是习惯叫人趁着这几天的阳光好,趁机晒一晒,到时候半个月一个月的,冬衣做出来便能穿上。   当然,不能晒的自然就不会拿出来糟蹋了。   “您过去便知道了。”   纪芙薇被人请了过去,不过她还要花些时间梳洗。   另一头,高太妃才刚刚过来,还有几分气势汹汹。   “你是怎么想的呢?”高太妃到了这个年纪,还是那般的急性子。   “当娘的哪会不盼着孩子幸福。”谭太后这样回答。   高太妃今儿穿了身重紫色的长裙,显得异常华丽而稳重,不过她以动作,便破坏了那份威严。   但她模样生的好,气质也好,便是生气挑眉,哪怕没有了那十几岁的年轻,也自有三四十岁的人独有的韵味。   “皇帝不是在养女儿吗?”她冷笑一声,既嘲讽了萧晟煜,也刺了刺眼前的谭太后。   两个人感情好,这点儿不足以妨碍,再说这确实是皇帝理亏。   对皇帝有所不满的其实不少,但脾气最大的绝对是高太妃这独一个。   她最恼火的便是萧晟煜那不上不下的举动,寿诞之后更是没有了动作,也不见往慈宁宫来的,又和之前那般没了音信儿的似的。   若是慈宁宫没有纪芙薇也就算了,左右不过一帮老太太,皇帝和太后又有心结,处不来也不勉强,她们不算是指着皇帝过活的,就靠着孝道撑撑场面。   但现在这儿还有个适龄的如花儿似的小姑娘。   说是侍奉太后,但寿诞一结束,前儿那些宗室家的郡主们都送出了,大家就眼瞧着纪芙薇的安排呢。   再不做打算,高太妃都怕耽误了人。   “养女儿是那养法的吗?”谭太后不紧不慢喝了口茶,随后嗤笑一声,“哀家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都多,我能看不出来?装样。”   “那你既然知道皇帝有心,”高太妃更为迷惑,“为何不赐婚了了事?”   “但皇帝也没死心啊。”谭太后叹了一声,“你看他那些‘破烂佛像’,还留着没有?我都不用问他,他肯定还想着出家呢,压根不愿意成家立业。”   “业还是立了的,你一手送到他手上的。”高太妃差不多触摸到了谭太后的态度,语气倒是放缓了不少,也有心情喝茶了。   “我就是怕两个人在宫里反而把感情消磨了,这才刚开始呢……”谭太后于是给了准话。   “你且放心,我这儿还未结束,且先试探一番芙薇的心思,小姑娘也糊涂着呢,可不能叫她指着我们几个没多久了的老太太过活。”   “你会和她谈?”   “才叫了人呢。”   谭太后哭笑不得:“你瞧林氏动作了没有?也就是你,耐不住这个性子。”   “诶诶,是我理亏,姐姐饶我。”高太妃连连道歉,她就说,谭太后不是这般没有成算的人。   “此事后,若真的没希望,哀家便权当积德,不叫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我那蠢儿子身上,他不年轻了,反正当这么多年‘和尚’了。”   “我盼他开窍,盼他重燃爱火,又怕他没有分寸,或不是寻常姑娘喜欢的那样。谁不喜欢怒马鲜衣的少年儿郎呢?”   这话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高太妃,她眼神一下就变了,谭太后低下头去只做不知。   虽然高氏从没有和人提起过,但相处了这么几十年,大家估摸着都猜着了。   高太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的,只是被德睦太后看重了家世和人,被强行召进了宫里。   正因为她少女时候心里有人,哪怕德睦太后给了再好的条件,她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当时身为皇后的她的身边,坚决不生育。   德睦太后最开始以皇贵妃之位诱惑,后来还答应说只要生下皇嗣就是嫡子——废了她这个谭皇后、立高氏为皇后,但高氏始终没有松口。   旁人都不知道,肃宗这种当皇帝忙得很又不太关心妃嫔的人,更是一点不知晓。   只是她和小林氏,大概摸到了痕迹。   “你且放宽心,”谭太后宽慰她道,“一会儿我便去和芙薇讲清楚,也好叫他们两个再做个决断。”   这时候,高太妃便更加纠结了。   想要“辣手摧花”,当个王母娘娘毁了鹊桥,又怕谭太后手段太过于“狠辣”,她便放软了口吻。   “你也注意……分寸。”   “稀罕了。”谭太后笑了。   “想不到有天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这话。”   “你别埋汰我了,”高太妃苦笑,“是妹妹鲁莽,我这就认错。”   纪芙薇过来的时候,高太妃刚刚离开。   她穿了身水红色的长裙,因为天凉加上她手脚容易受冷,她穿得比宫里太后、太妃娘娘们还要再厚实些。   不过宫里屋子都打着帘子,珠帘换了锦布做的,进屋她就脱了外套了。   “给娘娘请安。”   “来,过来坐。”   谭太后知道纪芙薇的性子,叫人上了茶点之后,不过浅淡闲话两句,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差不多了便不再兜圈子。   “纯佳也出宫去了……”她叹了一声,转头问她,“不知道芙薇当初是为什么想进宫里来?”   “是我想留在陛下身边。”纪芙薇很不好意思地说着。   娘娘们都是聪明人,她不敢和她们耍心眼,所以虽然害羞,但她还是说了实话。   “为什么想留在陛下身边呢?”   谭太后笑得很温和,又让身边唯一伺候的菡萏给她添了茶水。   屋子里没有其他的宫婢,两个人说话也是温馨的氛围,就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关心小辈的样子。   这样的对话不是头一次发生了,所以纪芙薇并不意外。   虽然谭太后早就知道了缘由,但她并不会不耐烦。   听着纪芙薇先将自己与皇帝的结识经过,各种缘分前后都讲了一遍,前儿太后还没听得那么仔细,现在知道了,心里也多了几分感慨。   这缘分确实不比寻常,错过了未免可惜。   就是一个不开窍,一个装傻子。   叫她一个老人家为此操心半天。   “所以,是为了报答皇帝?”谭太后神色略显莫名。   纪芙薇犹豫不到眨眼功夫,就给了太后娘娘肯定的回答。   “是报恩。”   “报恩……是爱情吗?”谭太后迟疑了一下,像是非常困惑,用一种不太理解的神色看着她。   纪芙薇的脸色刷一下就红了,固然有一些害羞,羞于直接谈论情爱之事,但她也没有那种被戳破了心事的糟糕的窘迫,至少她没有能够分辨出来。   这一点上,谭太后也是看得明白的。   是有懵懂的心思,但说爱情,还称不上,报答的事情,又哪里是爱情呢?   不过,很多时候这些事情也是掰扯不清的。   但谭太后的目的不在此,所以她不好与她细细分辨来。   “是爱吗?”纪芙薇心里想着。   安静了很久。   谭太后也不催促她,让她慢慢思考。   茶水喝过又放下,纪芙薇一动不动。   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可她也否认不了,皇宫确实也没有那么好,就像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向家,她不喜欢向家,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能一直喜欢皇宫。   也许没有了太后和太妃娘娘们,她就没有办法一个人呆在一个宫里了。   但她如果想长久留下,必然面临这样的结果,甚至直白点说,这一个多月下来,她现在见到恩人,和她说话的时间,还没有在宫外的时候长。   不过,纪芙薇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其实是和萧晟煜本人的态度有关的。   只是现在,她不由地开始思索起来。   “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我想报恩,虽然现在我还很弱小,以后可能还是这么弱小,天下谁也抢不过陛下去,但我……我还是想留下。”   纪芙薇迟疑地说着,这是她的心声。   但谭太后闻言,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很温柔地问她。   “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吧?”   纪芙薇愣在了那里。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了。   就算是为奴为婢,也不是生死相依、互为唯一的关系。   就像是肃宗那么多妃嫔妻妾,但能和他葬在一起的,在同一个陵墓,地位平等的,也独独只有谭太后一人。   “芙薇,我是不想你去做个妾的。”谭太后拉起了她的手,“天家妾,也是妾,你是个好姑娘,没有必要如此,当然更没有必要去做那伺候人的宫婢了。”   “但是,你准备好当一辈子皇宫的囚徒,做一国的皇后了吗?”她问她。   作者有话说:   娘娘们:操碎了心,儿女都是债!   *   感谢灌溉的宝贝们_(:з”∠)_ 第50章   纪芙薇愣了一下。   这是她未曾考虑过的事情。   纪芙薇对恩人确实怀抱着种种复杂又期待的感情, 但这些感情里,唯独类似“觊觎”的情感是不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额外的期待过。   她没有多想过这一点, 自然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一国皇后的可能。   纪芙薇对自己的后半生是没有太多的期待的。   原本,若是没有那向家世子的恶行、没有那预知梦的先兆,她觉得自己便是逃出了向家, 也就是默默地记上协助她出逃之人的恩情——也就是向七小姐向和湉与向世子的私下帮助——然后,无处可去的她多半会卖了身上的珠钗, 想办法到乡间生活。   纪家若是不留她,她估计也没有别处可以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只期盼着当年对她极好的何家村老姑奶奶能包容她一二,给她个机会与可能生活在那里。   最好的状态是,向家和纪家也都不打算追她,或者是找不回她。   前后始终就当做她死在了外头,没有她这么一个人,立碑或是衣冠冢的或是除名等,无论如何她都不介意。   纪芙薇在外头得了自由, 以后便像是老姑奶奶那般在乡下生活着。   虽然也许会面临更大的麻烦,但她好歹也是半个在乡野地头长大的丫头, 她对村子里的生活并不陌生。   若有机会,她便收养一二小姑娘,穷苦人家养不起的或是孤儿都行, 一来排解寂寞, 二来也算能有个人给她养老送终。   若没有,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纪芙薇没有想太多, 但总归一双手还在, 哪怕是卖力气也使得。   总归,从始至终,纪芙薇虽然说着想要留在萧晟煜的身边,却没有想过再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也不觉得自己能叫恩人喜欢和格外看重。   这一刻,她果真叫谭太后给问住了。   她知道,正常这时候,她应该坚定地回答可以,她准备了。   成为这世界上最显耀的女子的机会就在眼前,纪芙薇只要稍微努力一下,简单到只要点点头,她兴许就能够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机会。   “我……”但她迟疑了,久久无法回答。   她又有什么才能呢?   远的不论,不说和谭太后、张太后这样两位厉害的太后娘娘比,宫里随便找一位妃嫔或太妃出来,似乎都比她好些。   她大字不识几个,才品也不算出众,命数又算不得好,还是寡妇再嫁的身份……而且,她确实没有想过当皇后,也不知道身为皇后能做什么、要做什么,甚至于,她都没有做好当萧晟煜妻子的准备。   不是做一名皇后的准备,是当个好妻子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若是点下了这个头,才是真的“恬不知耻”。   当然,她也知道,如果她只是个妾——天子的爱宠与玩物,不论是因为要给皇帝生儿育女而出现,还是只是因为皇帝的一点喜欢或是为了给皇帝逗乐而存在,那兴许她是可以的。   就是这点她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是如此害怕男女之事,想到梦里那些恐怖的记忆,她甚至怕得发抖,生不起一点期待,更不用说太医也说过,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是于子嗣有碍的。   但旁的不说,纪芙薇大概也是知道,萧晟煜身边没有其他女子,她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个,如果只是个妃嫔,想来不会有谁会反对。   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看重她的谭太后娘娘等人,也未曾升起过这样的心思。   更何况,她还记得萧晟煜和她说过,他也是不想要妃嫔,更不考虑房事的……   “娘娘,”纪芙薇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水色,“很抱歉,我……”   她做好承当皇后责任的准备了吗?   她知道身为皇后要有哪些品格与才能了吗?   她能为皇帝分忧解难吗?能像是谭太后等人一般,撑起一片天地吗?   她能为皇帝开枝散叶?能维持萧家儿媳的体面吗?能侍奉好娘娘们吗?   ……   纪芙薇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谭太后的眼神很温柔,从始至终的语气都很平常,没有半点嫌弃,也不见分毫责备,就是瞧见了她的不安与退缩,看见了她的短处与懦弱,也没有半点态度的改变。   “好孩子。”谭太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不会的东西,可以学。不知道的东西,可以练。但是心里的墙没有竖起来,便是你会万般才能,也终有一日会消磨在这后宫里无穷无尽的枯燥中。”   谭太后搂着她在怀里,就像是任何一个温柔的母亲抱着自己最宝贝的孩子。   她很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天然带着一份慈爱与包容。   “纵然你们最开始的时候会很相爱,”她很轻地说,“就像是诗文里写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终究……世上少有会永远维持在相恋情感中的男女。”   谭太后说的全是自己的经验之谈,她见了太多人,看过太多怀揣憧憬却最后成为怨侣的男女。   她能在此时看顾他们一二,但却保不准以后,尤其纪芙薇若是真的成为了皇后,以后这帝后两人会成什么模样有太多的可能性了,而世间薄情薄幸的皇帝又太多,从古至今少见如一不改的皇帝,也就前前朝开国的顾皇后与开国皇帝是恩爱如初,始终只有彼此的。   谭太后不愿意恶意地揣测自己眼下瞧着很优秀的儿子的,但她却也不能忽视兴许不等她死了,或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儿子就变了心。   这没开荤的还好说,若是一朝破戒,他便移了性情又该如何?   这样的可能性太大了,几百位皇帝,也就偶尔几个例外,她儿子是个奇人,但保不准没了佛,就成了俗人。   当年还没登基时,她那庶长子厉宗可没有那么混,虽然是个好美色的皇子,但却没有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他当了皇帝,是一日不如一日,再没有了曾经当皇子时候的“束缚”。   现在,萧晟煜以佛约束自身,但若真的娶妻生子,有了这头一位的皇后,那说不准就有第二位的妃子,就有更多的庶子、庶女。   那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谭太后不和纪芙薇说清楚,就这么给他们赐了婚,将还没有走到一起只是大概有些好感的朦胧的两个人凑了对,生生毁了她那好儿子半辈子成佛的念想——   万一有一天,萧晟煜后悔了,那时候她谭氏已经死了,他会不会怪罪到纪芙薇的身上?   如果他不怪罪,但某一天,他又突然升起了出家的心思,说自己的开悟了,一拍屁股走人,那等于纪芙薇是又莫名成了一次“弃妇”、“寡妇”,她能承受吗?   这个时候的她,能承担得起皇后甚至太后的压力,譬如辅助儿子平衡朝堂,譬如稳定皇宫后院吗?   如果不认识小姑娘,谭太后也不至于思考那么多,但她认识她,朝夕相处,也就知道了纪芙薇压根没有受到过半点来自于长辈的教养。   纪夫人没教过、向老夫人没教过,没有任何一人告诉过她,婚姻大事还要这样考量,为妻、为皇后,要承担的远不止看到的这些,尤其当她夫君是皇帝、是萧晟煜这个“逆子”的时候。   谭太后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火坑”,但眼瞧着这客观来说也确实没有那么好,藏着的风险很大,不然高妹妹也不至于那么激动不满,她们都是往以后看的,都是思考过最糟糕的情况下对纪芙薇可能带来的伤害的。   但少女心思也是美好的。   不说很喜欢萧晟煜,芙薇对她那倒霉儿子,大概也不是没有感情,至少一些情感也是很积极与强烈的。   是朦胧的芽,但芽还没长成大树,更是经不起风雨的,所谓的风雨,便是外头各种的压力,各种的挫折。   谭太后可以包票说,眼下她儿子是能替她分担绝大部分压力,剩下小半压力里头她们这些太后、太妃娘娘们也能稍微帮帮忙,但如果有一些皇帝的意思变了,她们这群老家伙死了,纪芙薇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承受不住那些世俗的重担?   “一般处着,不考虑旁的,其实是可以的。”谭太后很小声地告诉她,“谈情说爱,男男女女,再正常不过,哀家是愿意给你们机会的。”   纪芙薇的脸彤红彤红,原下去了的温度,重新爬上了脸。   “但我想你们两个都还没有扭过来?”她笑道,“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前既然不是当着男女处着,那以后可以改了‘心情’重新试试,最要紧的是,芙薇你要想清楚了。”   “男女在一起,不只有爱的甜蜜,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更何况一国皇后,压力何其之大,又是你最不安的——兴许要在这皇宫里关一辈子。”   “娘娘对我有何期待?”纪芙薇听明白了。   谭太后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她不好明点,但绕来绕去,小猫儿似的姑娘却有几分灵慧,终于听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   “我盼你往皇后的方向努力,但这却不是你的唯一选择,你明白吗?”   “若是不和,你便不必再考虑他,哀家收你做干女儿是一样可行的,到时候封你个公主,一个人自在快活。至于……萧晟煜好歹是个皇帝,死不了他,你瞧着他这些年不是一样过来的?爬山了,念佛了……没有缺过,他的事情足够多,精神也足够富足,叫旁的东西几乎填满了。”   “但我们女子不同,本就不比男儿能建功立业,那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岑娘还要读书呢?”   “读书明理?张太后娘娘最是聪明不过了。”岑娘是西太后,纪芙薇知道虽然她不是个很打眼的人,但在谭太后心里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儿媳妇。   “她是懂事。”谭太后笑了,“而且心怀大义,是个最合格不过的皇后了。”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立住。”谭太后很温柔地告诉她。   “做皇后不该是你的目标,做一个出色的小姑娘才应该是你的目标,你的心要坚硬起来,却不是叫你做个冷酷的人。你该多看看人间世事,多了解律条史文,就像是做学问之前,夫子总会问‘你是为什么读书’一样。”   “哀家今天也多问你一句,你是为什么做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人世间呢?”   谭太后眉眼弯弯,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皇帝肯从大慈安寺回来,登基为帝,便是为了他济世度人的发愿,所以他为此约束自己,以佛为己身之理想,我虽觉得他不肯成家是为偏路,却认可他身为皇帝以后付出的所有努力和行为后的结果。”   “他的心里是有东西的。”她道,“我希望你也有,这是比做皇后更重要的事情,先做人。”   “娘娘也有愿望吗?”纪芙薇好奇地试探地问,“娘娘的立身之本……”   “有,都有。”谭太后笑道,“但我不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岑娘的目标便是做个有利于天下的人,成为了皇后之后便立志当个对天下人有益的好皇后。”   “像是你的高娘娘,她的目标一直都是顺心而为,不做违背自己心中道义之事,不做虚伪之人,享当下之乐,再不错过任何。”   “不过每个人对于每件事情的标准不一样,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个大概,你也能从他们的行为里摸索出来他们看重什么,行为处事的准则是什么。”   有些商人重利,一切以利为先,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官商勾结,可以盘剥百姓。   但有些商人,义字为先,虽然也赚钱,但如果遇到了天灾人祸,亦有济世度人之心,行利于万民之善举。   有些官员,读书时候就确立了教化万民的理想,为官以后不改志向,不畏贪官污吏、强权豪绅,一切以民为本。   但有些官员,一开始读书就是为了去做那能欺压别人的人上人,所以他们能够不择手段敛财,能够纵容家眷奴仆伤人,为恶人庇护,结党营私。   “虽女子与男子相差许多,但做人的道理,哀家始终是觉得一样的。以后越是处于高位,这件事情便愈发重要。”   “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民,那再怎么影响,也略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去,但以后不论是当皇后还是当公主,身正影子才能不斜,心里有把尺子才能约束自己的行为。”   “娘娘……”纪芙薇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不是……不能留下。”她小声地问。   谭太后笑了:“去外面自在地玩耍一番不好吗?”   “也叫那脑子拎不清的皇帝清醒一二,总不能事事如他的意,真让他把你留在宫里不明不白的吧。”   纪芙薇原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想到自己进了宫受了约束,还见不到几次恩人,她好像又有些明白太后的深意了。   “外头好,宫里一切都是扭曲的,不如外头分明,不如外头自在。”   “你当皇帝为什么总喜欢出宫去?既是得自在,也是看看脚踩的大地,看看百姓的生活与疾苦。”   “女子不如男子生存便宜,”谭太后搂着她,贴耳小声,“以后你便是想出宫,也没有这般的方便了,少说玩个半年数月的,叫皇帝分辨分辨,也好给你个看看这世间的机会。”   “在这之后,哀家再招你进宫来,到时候事情自有分晓了。”   纪芙薇这才恍然。   她已经被太后娘娘说服了,她体会得出来娘娘的良苦用心,虽然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志向”不会改变,恩人于她还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很想找到自己“做人的道理”,既然娘娘说出去看看有用,那她就去看看。   再说,大不了便是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陛下应该也不至于就此把她忘在宫外头去。   就算没有了陛下,她对娘娘也还是很有信心的。   太后娘娘是好人。   再没有一个长辈如她这般,对她关照又体贴了。   “如果娘娘是我婆母……”   纪芙薇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些没影儿的联想还是不该有,她不能这么不知羞——   但如果能做娘娘的干女儿,能喊娘娘一声“母亲”,想必她也一定会很幸福吧。   又是一日过去。   纪芙薇花了一些功夫,把娘娘与她说的牢牢记在了心里,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分析明白,但她一点点琢磨,勤能补拙,总有明白的时候。   “纪姑娘,陛下来了。”风荷过来通传,“娘娘也请您过去。”   “我知道了。”   纪芙薇站起身,身上的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悦耳。   她穿着一件皦玉色直领窄绣织锦小袄,下身一条粉米色金锦鲤刺绣百褶长裙,外罩一件赪霞色云纹褙子,更衬得她肤白似雪,乌发如墨。   她巧笑嫣然,到了先与两人行礼。   谭太后很热络地拉过了她的手,叫她坐在旁边。   纪芙薇隐约能感觉这对母子方才估计有些不愉快,眼瞧着似乎有些尴尬,氛围不是很好,屋子里只余下风荷与菡萏两位伺候。   她心里虽然困惑,但对娘娘和恩人的本事都很信赖,直觉两个人还不至于到闹崩的地步。   但尴尬客观存在,甚至说很难避免,这是他们母子的心结造成,多年的丘壑,难于填平。   “芙薇也来了,是皇帝你来说,还是哀家来说?”   谭太后拉着她的手,手心温热。   皮肤虽然不再白嫩,但这份温度依然叫纪芙薇心生暖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谭太后话音刚刚落下,萧晟煜的脸色好似又僵硬了一些,似乎是有些难堪。   他下意识看了纪芙薇一眼,但随后很快地又避开了视线,做低头喝茶状。   “娘娘,是怎么了?”纪芙薇有些困惑。   “哀家方才与皇帝谈到,”谭太后笑着道,“宫里都没有年轻的姑娘留着了,是不是也要送我们芙薇回家了?”   “既然没有,正好叫纪姑娘陪您不好吗?”萧晟煜缓声道,纪芙薇注意到他拨动珠子的手比平常要更快一些,像是有些心神不宁。   但纪芙薇想不到他不高兴和心绪不平的原因,于是迟疑了一瞬,还是重新看向了太后。   “不妥。”谭太后摇摇头,一点不肯松口退让,“前儿你让我们芙薇进宫来侍奉,哀家分外满意,但也不好总叫个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我们这些老人家。”   “芙薇还要嫁人呢,哀家倒是可以给她赐婚。”谭太后笑得一点不漏情绪,端得老神在在。   “留在宫里不合适,你明白吧?”谭太后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她能感到皇帝看来的眼神,但她已经答应了太后娘娘,而且她知道今天这一遭是娘娘故意。   “嗯。”她点点头,应承下了。   宫里宫外,见到恩人的次数没有太大的差别,反而宫里更拘束些,在宫外两个人相处好像都要自在些。   谭太后娘娘不会害她,也没有理由刻意构陷她,一边与她说得清楚,一边糊里糊涂晾着她,她自然有所抉择。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她自己的选择,多半是伤害不到皇帝的。   太后不会害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会害她的大恩人,不过此时萧晟煜确实感到相当不是滋味。   眼前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好似就结成了联盟。   他反而成为了“外头”的那个,此时是相当无奈,哪个他都碰不起。   “皇帝呢,怎么想?”   “母后您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萧晟煜声音里多了些无奈,他原还在生气,甚至有些恼怒太后的自作主张,但纪芙薇一点头,又往他那儿一看,他又觉得好似没有必要发这脾气了。   “这倒也没有。”谭太后自在笑道,“还是要皇帝来拿主意的。”   太后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为了芙薇的名声,他是不该这般,住在干清宫不合适,住在慈宁宫也会让人觉得她以后是要守寡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萧晟煜闭眼睁眼,便缓过了情绪。   之前激起的那些许的情绪,便好似都没有了。   “那这样吧,”萧晟煜道,“芙薇侍奉太后、太妃等有功,封个明德夫人吧。”   这是给朝臣夫人的诰命,萧家专门给有功的臣妇的,区别于因为丈夫而获封的“夫人”诰命,这仅仅是属于夫人本人的。   当然,同时也区别于那些得贞节牌坊的“夫人”称号。   “不是公主?”谭太后眉头一挑,似笑非笑。   萧晟煜转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自然道:   “这不是差了辈分?朕总不能代父封公主?”   谭太后微笑不答,也不提皇帝不封,她自己也是能封公主的。   作者有话说:   太后:看我釜底抽薪!   某人:真是我的好亲娘欸orz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苏轼《留别妻》。 第51章   半个时辰之前。   谭太后着人请来了皇帝, 说是有事相商。   彼时,萧晟煜刚刚结束了公务,准备开始他日常的抄经课业。   转佛珠、诵佛经已经不够了, 他觉得应该认真地默写,排除心中的杂念,让自己重归一种平静宁和的氛围之中。   但他也不是那种完全断情绝爱, 枉顾人伦的居士。   他当年回来当皇帝,除了理想, 也有放心不下母后等的意思。   谭太后有请,他自然不会拒绝。   “芙薇不能留在皇宫里, 这对她的名声不好,也不合适。”   “如果皇帝你有心……但我也不想你留她做妃子,芙薇是个好姑娘,但现在的她还不适合那个位置。”   “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最是机灵不过的。”谭太后平静地提醒他,“皇帝,你该做出抉择了。”   萧晟煜不是很情愿这件事情。   实话说来, 他不是非常想要改变当下的状态,近来变数颇多, 不论是之前的进宫还是眼下的出宫,都给他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他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朝堂之事。   但面对这感情有关的俗世困扰,他却不得不承认, 自己无法从容。   无法强硬地对抗态度同样强硬的说一不二的太后, 无法强硬地要求性子尤其软和、惹他怜爱的小姑娘。   这份不忍心,叫他做不出旁的举动。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再厉害的朝臣, 回家也难免要面对些亲情纠葛、诸多困扰。   似乎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事情也有了最后的结果。   纪芙薇不太清楚那“明德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头衔, 但似乎于她来说也是个不差的选择。   侍奉太后这件事情的功劳,可大可小。   放大了说,圣睿太后历经四朝,地位非比寻常,又是临近古稀的老人,侍奉这样尊贵的老人家,自然是一种小辈的福气,事情重要,这功劳自然也就大了。   但侍奉有功这个事情本身,并没有额外的佐证。   实际上全凭皇帝和太后的态度,他们觉得好,那就是好,他们说是特别好,那就是特别好。   这嘉奖可高可低,眼下就是得了个非常“正直”的可以立得稳的名头,来光明正大地奖励纪芙薇。   “好了,”谭太后缓声笑道,“都坐吧,吃点东西,一边喝茶一边聊,不好吗?”   “遵母后旨意。”   “是。”   两个人都上了座。   纪芙薇呆在太后娘娘的左边下首,萧晟煜自然是坐在娘娘右边的尊位上。   婢女们一一上来,奉上了茶点,纪芙薇眼前摆上了一碟的滴酥鲍螺,搭配羊乳酥酪,乳白的酥酪上面撒了杏仁与南瓜子,还是温热的。   又有黄杏子切片,用牡丹花蜜做了甜蜜饯,薄荷香叶做装饰,吃起来又甜又软,最是香甜可口。   吃着东西,纪芙薇才渐渐了解这个夫人的名头是如何的。   原是从二品的女官诰命,因为“明德”是皇帝拟给的赐字,所以又算是在此基础上的加封,故而最后的“明德夫人”头衔下,她享受的是正二品俸禄待遇。   这个名头给的是有成婚经历的夫人,因为是同出于一般诰命的名头,所以不拘于是丈夫活着与否的。   往前数几十年,有给家中武将丈夫为国战死而嘉奖于妻子的,有给夫君立功劳而同时恩泽妻子的,当然也有因为夫人本身做了某件事情有功而给赏赐的。   “其实最早这个奖励,是出自于‘顾皇后’。”   “是前前朝那位……?”   “对,是那位开国皇后。”谭太后点点头,“这是她安排出来,专门奖励给女人家的,区别于当时常见的譬如贞节牌坊和源自于丈夫家族荫蔽的诰命。”   “不过到了本朝,这个诰命的封赏原因更多一些,讲究不算很多,也只是个从二品,不算过火。”   她前夫向二公子死的早,但是按照她公公的品阶算,武国公还是一品的大勋爵,而她生父宣平侯爷是实打实的二品爵位,也不算越过了生父去。   综合看来,各方面也还是合理的。   谭太后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早有准备的,但就这么看来,一切还是非常妥当的。   虽然瞧着他人办事“不太机灵”,但实际上不论是他反应够快,还是心里的算盘早打好了,这个安排至少谭太后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不至于委屈了芙薇,也给了回转的余地。   虽然成了明德夫人,但还是有可能进宫的。   前朝本朝,都有二嫁为后的情况,也有某些国公夫人一类的入主一宫的,再近一点,厉宗后院里就有妃嫔是某王妃或臣妇守寡或独身后入了皇宫。   这样瞧着,萧晟煜即使以后想迎娶皇后,也不至于出格。   谭太后听罢,心里也有数了,面上笑容更轻松了几分,就好像没有发现她那好儿子微笑之下的凝重心情一下。   不管萧晟煜的心是如何乱的,反正她谭氏挺满意。   小姑娘不懂,但也知道自己白得了个国家的禄米,这是两个人看中她,她虽然略有些惶然与惴惴,只觉得受宠若惊,但也知道不该推辞,只打算好好做人,好好完成娘娘对她的期待,做个“好人”。   差不多时间,谭太后便表示精力不济。   纪芙薇和萧晟煜这就都起身行礼告辞。   出房间后,萧晟煜看了她一眼,纪芙薇心领神会,跟在他后头。   “陛下。”   “……”   慈宁宫的花还开得正盛。   最惹眼的是那一盆盆的秋菊,偌大的花苞,绽放以后尤其漂亮,白的似雪,红的似火,宛若朝阳,又似霞光满照大地,让这绚烂的颜色都留在了娇花之上。   秋风吹过,凉意微深。   但花香馥郁,别有一番热闹与“争春”。   “到头来,你还是要做女地主了。”   萧晟煜缓了口吻,开口便叫她笑弯了眉眼。   “是陛下与娘娘怜爱。”   纪芙薇含蓄表示。   她捏着帕子,更多了几分脆弱与娇美。   一双灿灿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光泽,一如既往执着地映着他的身影,眉眼深深,脉脉含情,红唇莹润,笑意惹人爱怜。   天生几分水色,自然万般风情。   “唉。”萧晟煜再度叹了一声,却并不叫她追问,反而改口问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可好?”   “似乎陛下问了很多次了。”纪芙薇笑道,“娘娘们待我都好,叫我不胜惶恐,但娘娘们都不许我过于谦逊,受得了责备,自也要受得了夸赞,娘娘们不许我拒绝。”   “这样很好。”萧晟煜点头,“你是个好姑娘,没有批评你的理由,是该奖励你的。”   “不过……”纪芙薇迟疑了一下。   “怎么?”萧晟煜凝神看去,微有几分疑惑。   “若是陛下能多来几次就好了。”都要离开皇宫了,纪芙薇心念着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就轻声告诉他,“娘娘很期待陛下,臣女也想多和陛下说说话。”   纪芙薇说完,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   “不过您的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半点朝政大事。”   萧晟煜沉默了一瞬。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双黝黑的眼眸格外深沉,复杂的情感起起伏伏,但最终只化作了他唇边极其规整的那抹真切又虚假的好似有几分慈爱与哀怜的笑容。   “朕知道了。”   “之后……”纪芙薇迟疑了一下,“等我出宫之后,陛下还会愿意见我吗?”   “会的。”萧晟煜平静地告诉她,“你没有自个儿的府邸,是朕送你一座,还是原本的……”   “原本的可以吗?”纪芙薇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在照幽居种的,好似还没有收,种子都该长了几茬的菜了……”   萧晟煜勾了勾唇,下意识便露了个真切的笑。   有心想说“照幽居”不那么合适,但言辞落在嘴边,话语滚了一圈,最后只得了一声“嗯”。   青萝巷宅邸不少,大不了他将旁边的邻家分给了她住着。   不过就算是过户修整,也需要时间,这段时日要她休息在照幽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那太好了。”纪芙薇脸上笑容更甚,他分明觉得比一旁的鲜花要惹眼得多,生生叫人平添几分担忧。   这样单纯又好看的小姑娘,他若是不看顾一二,在外头还不是叫人欺负了去。   他只消克制住自己,既眼下她对他不是那男女之情,好似他也不需要过度反应,君子之道他练了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此便破了规矩。   他应当能够拿捏这分寸,又修身养性这么多年。   或许他不该如此敏感,反而应当坦然一些,先面对才能够克服与战胜。   这也是对他的磨砺。   萧晟煜这样想着,依然问了不少关于之后生活的事情。   “那便按照你说的这般安排。”他道,“身边可有想带的婢女?”   纪芙薇原是想说天冬等人的,但转念一想,莲心姑姑是陛下或娘娘身边的人,不至于要出宫去,剩下譬如天冬等人也没有明确说可以或不可以。   就她所知,好像只有辛夷是有些宫外的牵绊,很想要帮在外头的家人,其他人似乎是可有可无,不一定非得留在宫里,但也不是不能出去。   “且等我再问问安排?”   纪芙薇不想勉强她们,故而也不想把话说死了。   萧晟煜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情,主子吩咐奴才什么,奴才怎么能有自己的反对意见。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也不至于驳斥了她去,由她来准备也算是练练手吧。   “也可,有不懂的、不妥当的,你向娘娘们求助便是。”   “臣女明白。” 第52章   “娘娘, 这可会是白费了功夫?”   菡萏侍奉在谭太后身侧,出宫的马车刚刚出发。   天边的云霞刚刚散开。   朝阳漫天,温柔的阳光将霞光带来的五彩之色一并融化在了金色之中。   宫里已经忙活开来。   因为时间尚早, 谭太后没有特地起来,让她看来,纪芙薇是早晚会再进宫的, 不管是以后想通了、成长了,长住在后宫中, 还是后头进宫来短暂地谢恩或如何。   眼下短暂的分别算不得什么,她便也就没有特别改了作息时候。   纪芙薇也知道这一点, 方才出门前在外头给娘娘们行了礼便做了结。   她当然不会盼着娘娘们为她一个小辈“送别”,早几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给慈宁宫三位娘娘都准备了谢礼,又特地去磕了头,感恩这段时间娘娘们对她的诸多照顾。   “怎么会呢?”太后身上披着件厚外套,坐在窗台前,没有起床, 但看的方向自然是出宫的口子。   在宫中多年,她对内外事情自然算得上了解, 宫门口的位置自然不可能记错。   她甚至知道皇帝出宫的频率,又是如何微服,在外行动。   也不是故意窥探帝踪, 但谭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不放心的。   许是亏欠了他多年, 谭太后才免不了操心到现在,她也希望自己能安心颐养天年, 但凭着萧晟煜的性子, 她是怎么都放心不下。   都说金无足赤, 白璧微瑕无可免。   有时候,不是过于完满才是美的,十是好数字,但大家都觉得九才是极数,单数总比那成双的更“稳妥”几分。   萧晟煜是哪哪都好,样样不差,天资过人,又胸怀大志,谭太后虽然不懂治理国家,但她分辨得出好赖,至少知道自己的这个亲儿子才是天生当皇帝的好料子。   但她也不希望他得了皇帝的那份薄情。   就似那微缺的月亮,萧晟煜眼下便是还差了些。   谭太后也会想,他在男女之事上的退避、迟疑与拒绝究竟是好是坏。   俗人绕不开生老病死,求的是个人的权力、金钱、寿数、家族和子嗣……   萧晟煜是有几分佛性的,即便是对佛不假辞色的谭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儿子似乎这么十几年来,是练出了些东西,至少说心境上绝大部分人都比不上。   但他好似又不是真的已经超脱到了世外。   若他真那般厉害了,慧智大师也不至于一直拒绝了他去。   虽然其中却有几分谭太后的不同意在,但大慈安寺拒绝萧晟煜出家也是很大一方面的原因。   “日久亦能生情,更何况本就是互有所感的男女……只待那情谊深重起来,是断没有靠硬压就能压下去的。”   谭太后摇摇头,没和菡萏说,瞧着高太妃的样子,就知道曾经一份被压抑的喜欢,能变成何等的样子了。   “越想,才能记得越深,心里的痕迹才越发消散不去,无法忽视。”   她心里再度叹了一声。   谭太后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那么辛苦,好在他已经处在了那个位置上,除了他和他自己过不去,旁人也没有能够勉强他的了。   更好的是,他寻上的人,此时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虽然在男女情爱上不算开窍,但也不是一点儿不懂,只是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准备。   毕竟除了爱,还有责任,但年纪小就是好,这都是能学的。   “那若是陛下真的借此机会,”菡萏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似那道法里所说,度了这‘情劫’……又该如何是好?”   俗人是那般,但萧晟煜还是个佛门居士。   菡萏免不了多忧思几分,尤其是纪姑娘出了宫,到时候两个人还又是有了“分别”,宫里娘娘也没有帮忙创造机会、点拨一二了。   就怕陛下回过了神,自己给自己度化了。   “哈哈。”谭太后闻言便笑了,眉眼都舒展了开。   “那便是我儿的造化了。”   笑罢,她敛了喜色,眉目肃静而平和。   “慧智大师不也说他有此一劫吗?若他命里该是如此,注定是该当个和尚去的,我还能真的拿了绳子把他捆了,强迫他和人小姑娘在一起吗?”   “若是真的没有这个机缘,”她叹了一声,“我便是大罗神仙也改不了,反而给这世间徒增一对怨侣。你没瞧着故事里牛郎织女要在一起,哪怕是王母划了星河,叫他们分开两地,人还是盼着鹊桥再会?”   “他们若真是那天作之合,自然会慢慢地走近。哪怕隔了住的距离,隔着身份的差别,隔着年纪,隔着性子……他们都会在一起。”   “我就是有王母娘娘的本事,也分不开他们。”   听罢,菡萏已经有数。   所谓事不过三,娘娘已经尽了所能。   不管哪边选了进或是退,她都会选择支持,不论以后是无望还是恩爱,人事已尽,只待天命。   “奴婢明白了。”   隔了一会儿,谭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话虽如此,哀家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叫莲心去伺候着吧,且看看两个人的情况。皇帝是不要人多操心生活上了,芙薇是个脆弱又玲珑的小姑娘,叫她多看顾一二吧。”   “是。”菡萏脸上笑容更深。   另一边,纪芙薇在青萝巷的照幽居重新住了下来。   随她跟出宫的,还是原来那几个婢女,天冬是领头的大丫鬟,辛夷、连翘也是一等,不过负责不同的方面。   另外几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是跟出来做洒扫的,出自慈宁宫,太妃娘娘们那儿的人手一贯多,分出来几个给她一点不辛苦。   至于小太监那是没有的,原还有个李顺的徒弟李全给她跑跑腿,纪芙薇自觉麻烦不到他们,加上作为李顺徒弟的李全也还算得脸,在宫里日子过得好好的,本身也不愿意出宫。   这样,纪芙薇顺水推舟,便顺利出宫了。   进宫的时候是轻装简行,但如今出宫却是大包小包的。   打头一辆是她坐的四匹白马拉的马车,后面乌压压地跟了四辆,都是装得满满实实,各种的赏赐、御用之物。   “可算是忙好了。”   纪芙薇叹了一声,坐下来喝了口水,是菊花茶,里头放了干果皮一并泡的,香味浓郁。   “主子,用些水果?还是让厨房做了糕点送来?”   “都行。”   天冬于是让人两个都准备了。   水果是一盘摞起来小塔似的小橘子,又有一碗洗好的金桔,再有一碟切好的梨子,一块块的,银签子戳着就能吃。   糕点是新做的一套御用的珐琅葵花盒装来的,一小碟五香干丝,一盘五个不大不小的滴酥鲍螺,一碟四个还热腾腾的奶油松瓤卷酥,一碗牛乳酥酪。   “辛苦了。”纪芙薇先用了起来,婢女们则帮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陈列,该收入库房的收库房。   一个多月前离开的时候没有全收起来,只是该遮灰的遮着,当时大家都以为不会有出来的机会了,没想到又出了宫,甚至好些人算着,指不定没多久又要入宫,不过在伺候主子一事上还是不会马虎的。   “东西也别全拿出来。”想到什么,纪芙薇忙道,“指不定过段时间陛下又要给我安排新的宅子,大略我也是不能常住在这儿的。”   纪芙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话说出口,还是觉得怪憋闷的,很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毕竟是惯会忍耐的小姑娘,她强迫自己忽视这部分感觉,面上露出个淡淡的笑来,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水色的光泽,平白透出两分委屈。   所幸,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了晚些时候,听得萧晟煜又带太医来给她复诊,她脸上便重新露出了真切的笑来。   “陛下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黄昏暮色时,纪芙薇还以为陛下会在宫里吃用完再说。   何况她今天刚出宫,他便也跟着一道出来了。   别的不论,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带你到外头吃,算……接风洗尘?”萧晟煜玩笑一声。   纪芙薇配合地跟着笑笑,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还是要重新梳洗一下。   “好。”他眼里满是笑意。   旁人都是准备充足地来见皇帝,独她一个,自在得很,也不是不庄重,只是出门还要再整理一番,像是怕堕了他的面子。   他有心想说这些都是小事情,没得叫她辛苦,他也不至于因此被人小瞧了去,但看她已经高高兴兴地回房间挑首饰去了,他便也不再多说。   “那便再等一等吧。”萧晟煜坐了下来。   他一身赭黑色的长袍,并不显皇帝的身份,没有龙纹在上。   但本身气度卓然,身居高位多年,自有不怒自威的内敛与霸道。   “陛下,用茶。”   李顺接过来,仔细地奉上,心里觉得陛下可真是给自己找事情做。   他不懂旁的,但叫他看来,这事儿就是太后娘娘不满意纪姑娘留在慈宁宫里,宫里空置的宫殿那么多,陛下把人安排去随意哪个都成,结果非得与娘娘对着干。   现在好了吧。   人才出宫,办事都定不下心,平时一个时辰三五件事情做完,今天三五个时辰,一件事情没做好。   也不知道又念了几个时辰的经书是什么用……还不是凑着时间立马就出宫来了。   何必呢?   这种话不敢落在嘴边,脸上也分毫不能露出半点颜色,只是李顺也觉得无奈。   这大概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唯一不足的地方了。   这别扭劲儿……   唉。 第53章   小憩了几日之后, 纪芙薇差不多重新适应了在照幽居的生活。   虽然宫里头谭太后等娘娘们对她极好,但纪芙薇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宫里的生活就是比外头好。   实际上, 她在照幽居生活远比在慈宁宫生活来得舒适和轻松。   她自己也琢磨了一下——   从娘娘希望她多思考,为自己树立一个信心和目标开始,她便有心将部分的注意力花在了反思和理解上。   她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人, 但她也没有笨到那个程度。   好的是她对自己还是了解的,即使没有别人指点, 她也可以通过反复思索和记忆,为自己的行为举止做到约束和修正。   “大概是身份不一样, 人也不一样。”   她心想。   在慈宁宫的时候,她是不如在照幽居住得自在的。   她知道自己能出去,哪怕萧晟煜不在府上,她只要吩咐一声,一样能够出去,不论是逛街还是如何,她是自在的。   但是宫里不行, 宫规森严,即使她出慈宁宫, 也要与其他娘娘们汇报一声,宫里没有她能找的人,与两位公主也无法做到十分的亲密, 更何况她是进宫侍奉太后来的, 她不能随意地外出、闲逛。   除此之外,心态也是不一样的。   在宫里时候, 纪芙薇很难不紧张, 到处都是她不熟悉的环境, 宫里的红墙黛瓦,好似天生有一股奇怪的魅力。   这既是权力中心带来的森严与巍峨,也是无法撼动的大概可以命名为“刻板”的极其坚硬的东西。   在紫禁城中,纪芙薇做不到放开自己,也没有分毫的力量和底气去撼动或是说改变。   她对抗不了这延续几百年的森严与规矩。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越发思索,才越发感到娘娘们的伟大。   宫中妃嫔殉葬何其之多,一代一代,每一任皇帝都至少有十位以上的妃嫔侍妾殉葬,这其中还不算可能存在的宗室女眷殉葬和皇宫婢女、太监活殉。   在这样压抑的可怖的环境里,谭太后娘娘坚定了立场,庇护了许多人,保证了三任皇帝的后宫无一活人殉葬,只有早逝的陪葬和以后走了的再入皇陵。   除此之外,娘娘们的努力还有很多。   但纪芙薇只要想想,便觉得这种“撼动”本身就有一种鼓舞人心也是震撼人心的力量。   可是落到她自己身上,她只能够想象自己在这种规矩森森之下被无情地“碾”碎的模样。   毫不夸张。   纪芙薇自己虽然躲了不幸,但她很清楚自己的逃跑成功是有诸多侥幸在里头,根本上还是恩人皇帝的帮助,再有娘娘们此类“模范”的带头引领。   谭太后是太后,曾经是皇后。   张太后是太后,曾经是皇后。   她们都是一国之母。   虽然瞧着很不起眼,甚至不被男人们放在眼里,但细细算来,她们已然足够伟大,做出了足够感人也足够出色的事情,她们是万民表率,也庇护了世间许多的女子。   纪芙薇也是受到帮助的其中之一。   “也许我也能够帮助别人。”   纪芙薇轻声地道。   她趴在窗台前,瞧着外头的阳光。   快入冬了,温度降得很厉害,但外头的冷风虽然吹得呼呼作响,但阳光却依然存在着,即便不够热烈,也足够温暖。   她眼神清澈纯善,瞳仁清透明媚,弯弯的眉眼如月牙儿一般,透着点温柔的笑意。   无数的阳光就像是切开来的上好的金色绸缎,飘洒在茫茫大地之上,细看去,她的眼睛里便好似盛着这许许多多的光的碎片,整个猫眼儿都显得神采奕奕。   “主子,才炸好的羊角蜜,可要吃一些?”天冬提着食盒进来,“说是用的上好的百花蜜,最是清甜可口,而且不腻,正热乎呢。”   “再给我倒杯茉莉花茶吧。”纪芙薇笑道,“花茶里就不加蜜水了,不然我怕太憨甜了些。”   “奴婢明白。”   她穿了件松花色的宽袖葛纱长褙子,姜黄色团花马面裙刚刚到脚踝的地方,头上一对漂亮的蝴蝶流苏钗,随着走动,微微晃动。   她所在院子的正厅用的是如意纹的,主位是透雕万字纹黄花梨木椅,不过房间的桌椅不太一样,原本的成套的螺钿漆器桌椅收了起来,在太后娘娘寿辰之前换成了八仙拜寿图案的六方扶手椅。   纪芙薇回来之后,也没有改,就继续沿用了这图案的家具,她尤其喜欢小部分镂雕的浑圆寿桃,看起来胖墩墩的,格外可爱。   “主子,一会儿陛下要来。”   “可有说什么事情?”   “前儿问了您要不要出去爬山的?”   “哦!”   纪芙薇恍然。   之前萧晟煜卡着平时办公的点,提前了旬休,纪芙薇一开始还奇怪,以为他是为了她——虽然她不知道这确实是临时做的修改——后来她便听得他要去大慈安寺礼佛,她思前想后,觉得大概是轮上了他日常清修的时候了。   不过整体说来,纪芙薇还是很高兴的。   才回来了照幽居不过三天半,有两天都是见着面的。   都不用数手指头,纪芙薇就能明显感受到,在外头见到萧晟煜的可能性更大。   她也不敢说是恩人看重了她,但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情颇为奇妙。   “是好事儿。”纪芙薇道,“这羊角蜜可真不错,让准备一批不那么甜的,我给陛下送去。”   “是。”天冬立马应是。   “哦对了,今儿是不是辛夷出门了?”纪芙薇放下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准备换身衣裳,等连翘上前来伺候了,她才恍惚想起来。   “是。”连翘一边帮她换衣裳,一边道,“辛夷是罪臣之女,属于额外开恩罚入宫中的,但她的女眷亲人都在‘红亭’,那儿是官妓们住的地方。”   红亭的全名叫做十二楼红亭,有叫十二楼的,有叫红亭的。   本来萧晟煜是想要直接处理掉这些的,但多种原因之下,也不过是将将削减了规模,主要是他前头那位皇帝,厉宗曾经大力支持过这种秦楼楚馆的发展,所以到了现在都不好取缔。   只是来来回回换了几个地方,从原本的大摇大摆开在闹市街口,变成了现在需要藏在巷子里头。   但即便是如此,出入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其实也不少,有钱没钱的,都想掺和一脚。   男人好色本性罢了。   “咦?”纪芙薇露出一点好奇之色。   连翘自觉失言,但她已经奉纪芙薇为主,这时候主子提问了,她就不能装不知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很快地简单说了说。   十二楼红亭,其实不是具体的某一家青楼,而是原本连着的一条巷子,一共有十二幢高楼,又有红色的亭子相配景。   厉宗时候曾暗中支持过发展并且从中攫取了不少利益——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做过这方面的生意了。   后来,一部分罪臣家眷获罪之后,也就是被这么送去了这些地方,也就是大家理解上的“官妓”。   她们基本上是不可能脱身,一辈子就只能为奴为婢,做那皮肉营生,伺候人、看人脸色过活。   □□难为,绝大多数都活不过四十来岁,像是这种官妓,有些性子烈的,处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尽了,但如果自尽可能会再次祸及家人,所以更多人是无可奈何地熬日子。   “像辛夷家人那般的……”连翘小声道,“可能三十岁都活不过,她母亲就已经没了,几个姊妹其实也……之前听说她给她最小的庶妹所在地方的‘妈妈’一大笔钱,就是希望能够给她妹妹稍微好些的待遇……”   连翘说得含糊,脸上也有些唏嘘,但纪芙薇瞧得明白。   大略,这些人的日子都会很难过,而辛夷即便是努力地想要帮助她们,对她们的生活改善程度也很难说。   “这……唉……”   纪芙薇原还有些高兴去见萧晟煜,可这个话题未免有些过于沉重,她很难笑得出来。   以至于,直到了萧晟煜那边,她脸上的笑容仍显得十分勉强。   “来了?”   “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萧晟煜主动从书房座位上下来,扶了扶她,没有叫她跪。   “怎么心情不好?”   “没什么。”   纪芙薇摇摇头。   这事儿似乎是不太好开口。   一来涉及到获罪官员和罪名的,她不知道辛夷家原本犯了什么事情,不能随便议论处理判决的官员,二来这又是厉宗朝时候的事情,先帝的事情多少有点忌讳,后头人不好驳了前头人,对皇帝来说也是一样的。   但重要的是,纪芙薇自己也没有弄得很清楚,没了解的事情,不好直接到皇帝面前说,反而显得她搬弄是非了。   如果她真的有疑问,多少也要等到自己真的了解清楚了,不论是辛夷家的情况还是什么十二楼的事情亦或者是所谓□□、下等人的日子……   “这样。”萧晟煜面上若有所思,却也没有再往后追问。   小姑娘有了自己的心事。   他也疑心是太后与她说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瞧着并不是太糟糕的发展。   这样就好了。 第54章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 但萧晟煜仍免不了有股别扭的感觉。   好在他养气功夫过人,又是一贯熟练掩饰自己情绪与想法的人,他有心想要隐藏时, 罕有人能够琢磨他这个皇帝的心思。   “陛下?”纪芙薇迟疑地看着他。   萧晟煜立在那儿,一双黝黑的眸子明明灭灭,仍是芝兰玉树、气度卓然的模样。   “没事。”萧晟煜缓声道, “点心吃了没?”   “是尝着觉得好,才想与您分享的。”纪芙薇腼腆地笑道。   “嗯, 那便尝一些吧。”他点点头。   萧晟煜于是顺着又问了一些纪芙薇的安排和打算。   “接了纯佳郡主的帖子,过两天她会来……或者我和她一道出去玩耍?”   “都行。”萧晟煜无不可的, “在家接待也可,出去一起逛逛也行。”   纪芙薇出宫这一趟,虽然才在照幽居住了几天,却有几分“家”的感觉,听到他说“家”,她也忍不住心跳飞快。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觉得她确实得了宫里看重, 给她下帖子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不少甚至是她完全陌生的。   按照纪芙薇已婚又守寡的身份, 她本来应该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夫人”,身边有个得力的嬷嬷帮衬着管理内院大小事情,便也差不多了。   但实际情况是, 她嫁人太早, 向二死得太早,娘家婆家一点没有教过她。   纪芙薇唯一学的那些还是前儿莲心姑姑教导她的——好在莲心姑姑还是出宫来帮她了——另外便是寿诞期间和宫里头太后娘娘学来的一点点东西。   只是宫里和外头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就算对宫规烂熟在心, 却不清楚外头的规矩, 尤其这外头的许多规定是约定俗成的,不会写成文字,没有东西可以参考。   若没有人引领,少说也要摸索个几年,吃些亏,得了旁人几分排头,才能探出名堂来。   这也是有些贫寒人家娶了平头夫人,但这些出身不高的夫人没法打开夫人社交,为自家做结交的原因之一。   不熟悉圈子,少不得要麻烦几个引路人,再有便是得吃些亏,要么是多花些钱,要么是多费点劲试错,等脱了这新人稚嫩的帽子,才能一点点地打开门路。   纪芙薇旁的处理不了,但是熟悉的人的拜帖,她还是有经验能应付的。   “也是,既然与纯佳关系好,那叫她带你一二也可以。”萧晟煜倒是不反对,态度也很平常,并且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她把外人带进他这栋一贯宁静的宅子里来。   纪芙薇还担心扰了他清净,但一来他知道她是乖巧的姑娘,定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二来他自觉自己也不是久住在此,一年加起来最多也就住上一个月不到。   也就纪芙薇住进来,萧晟煜有些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头,不比皇宫里既有娘娘们看护照料,又有宫规森严罩着,他这才多跑动了些。   不过他也不否认,在外头住着比在宫里舒服多了。   不然,他前前后后这么多年,也不会总喜欢往宫外住着,私心里也能理解某些皇帝到了行宫便不想离开的心情。   不如说,大家其实都这么想。   但也无可否认,紫禁城自有它的地位在,多少人渴求成为这里的一员甚至成为它的主人。   “就是有一件事情……”纪芙薇缓声和萧晟煜说着。   她提到了自己这些时日收到的许多帖子,能送到她这里的,基本都不是无名小辈,像那种外头人试探递来讨好之用的拜帖,基本是到不了她的手里,能让她瞧见的,绝对是身份地位足够的人家送来的。   像是高家女眷、林家女眷等,都给她下了帖子,有拜帖,有请帖。   还有熟悉些的比如衍圣公府,也有长安公主的帖子——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孔家给她下帖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小姑娘之间的问候帖,但孔家的与长安公主的居然是分两处论的。   公主与驸马,竟是实际上两家来处,可见不一般。   帖子也是有学问的,纪芙薇跟着莲心姑姑学了好些。   能回的她都回了,甚至还给宿茵茵回了帖子,宿家似乎是出了一点小麻烦,在寿诞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宿茵茵就写了帖子给她,其中还有几分求助之意。   “是哪家的?”   “纪家的。”   萧晟煜一顿,抬头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面上还带着几分困惑,并不像是为此伤心或如何。   他原本提起的心又稍微放下了。   “宣平侯府纪家?”   “是。”纪芙薇点点头,“给我下帖子的是我的四妹,我倒也没有想到……”   她迟疑了一下:“好似是我四妹要大婚,纪家便也给我送了张帖子,落款的是‘向二夫人’。”   给纪芙薇下帖子的大部分人家,都知道她虽然原本是武国公府向家的夫人,但实际已经拿了名帖回来了,她的身份这块是皇帝帮她处理过的,也没有归置回纪家,但是能再嫁的寡妇,只要她不是当众表示要守节的,按照俗规,一般都会按照她原本姓氏称呼。   便是不说她是“纪小姐”,那也是称呼她“纪夫人”或是“纪姑娘”的,尤其是纪芙薇如今成了明德夫人,赏赐是皇帝给的,宫里太后等数位娘娘都跟了不少礼,当时天使到来,带来大批东西的场面照幽居一条巷子的人都瞧见了。   这样,直接称呼她为“明德夫人”或是“纪夫人”的人,也更多了些。   这时候,其中多了个“武国公府向二夫人”可不就是扎眼得很。   纪芙薇不是很相信这是她的好四妹真心想要给她送的帖子,在纪家的时候她没少吃亏,好四妹纪花梧最喜欢给人上眼药了,她得了许多的暗亏,最要紧的是,这个是纪花梧占了原本属于纪芙薇的位置。   纪芙薇十来岁刚回纪家的时候,对父母的孺慕之情还是很深的。   她虽然多年没有和他们相处过,但没有小孩子对亲生爹娘没有期待的,即便她不见得那么情深,能够为他们卧冰求鲤,但这份亲近是刻在骨子里。   她虽然依赖奶娘,却也同样期待生母的关照。   但在一次次失望后,看着纪唐氏将所有的注意力和喜爱投注在她的庶妹上,数次让她受罚、吃苦头,叫她看着纪花梧在她眼前得意与炫耀,纪芙薇就算不心生怨怼,也不再期待这份亲情。   现在想来,那些曾叫她恨不得自绝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纪芙薇一定程度上看开了,这是为了不使她自己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地步,让那些糟糕的情绪和记忆蒙了眼睛,但她不愿原谅他们。   再说,他们也没和她道歉,道歉都没有,又谈何原谅呢。   “应该是纪老爷和纪夫人想要试探,”纪芙薇平静地分析道,“可能纪老夫人还眼馋了我的头衔儿,她是个特别精明的老人……说起来我都比纪夫人头衔高了呢。”   宣平侯府的女眷诰命落在了纪老夫人头上,是二品的诰命。   但纪夫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纪老爷给她弄了个从四品的名头,她若是想要侯府夫人的诰命头衔,就要等她婆婆死了,她才能去请封。   萧晟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最后淡淡地笑了:   “成长了。现在知道分析这些了。”   “您不要笑话我。”纪芙薇当下红了脸,原还冷静端着想要分析的样子这就没了,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萧晟煜再度笑了一声。   “就是成长难免带着伤痛……”   “可我不疼。”纪芙薇轻轻地拉住他衣袖,晃了晃,“已经不疼了,早不疼了。”   对上她明媚的笑容,瞧着那一点不见尘埃的明净双眸,视线里是她白嫩到似乎能叫人咬上一口留下痕迹的肌肤,红润的唇,圆润分明的唇珠,还有娇媚的下巴线条……萧晟煜微一晃神,随后匆忙低头,避开那目光。   “嗯。”他先回了一句,随后又觉得过于突兀了,掩饰地道,“你说的不错。”   说完,他忙在脑内过了一遍他方才所说,想到调查道的纪家那一家子的性子与举动,他压下心中不自然涌起的不愉,自然地回答。   “纪家对你必有所图,不过当下应该还是试探居多。”他想了想道,“你那庶妹的夫家是哪家?”   纪芙薇看过了帖子,还特地找了莲心姑姑给她参谋,又觉得靠他们还不够,这才拿来问问萧晟煜,对这些事情是牢记在心。   “是昌平侯府陈家的世子。”她道。   萧晟煜略一挑眉。   陈家是独子,嫡子小儿子来得晚,很讨昌平侯府家老人的喜欢,似乎那小子本身性子也不算很差。   比起纪芙薇不等及笄就送出门的亲事,她这妹妹不仅留到了16岁,还得了个想到不错的夫家。   差别可是相当明显了。   旁人都瞧得出来的分别,萧晟煜也不是傻子。   回过神来,他微眯了眯眼睛,转动佛珠的手都快了几分,心头没有来得升起一股戾气。   这份怒火来得迅猛,叫他觉得——   佛亦有怒目金刚,他似乎该做点什么。   “陛下?”纪芙薇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了,他寻常不会动怒,更因为修行的原因,基本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就好比慧智大师,今年六十多岁,据说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发过火了,脾气练到了这个程度。   萧晟煜固然没有到这个程度,但他轻易不会外露。   眼下,他的火气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分明了。 第55章   纪芙薇的四妹纪花梧的夫家挑得极好。   同是门第之内, 三公五侯在大家的理解意义上是一个层次的勋贵,不过彼此之前也有几分差距。   其中,宣平侯府纪家已经是到了末流, 而昌平侯府陈家虽然只是比纪家稍微好一些,但陈家比纪家更得圣眷一些,更何况陈家只有一个嫡子, 如今便许给了纪花梧做夫婿。   这门亲事是很早就着手在商量的。   按说纪芙薇这个比纪花梧稍大几个月的嫡姐,应该早安排亲事,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嫡女配嫡子的好亲缘不可能落到纪花梧身上——   但现在的情况是,经过了多年的努力, 纪花梧顺利地勾住昌平侯世子陈平的心,没有多久便是大婚之日了。   纪芙薇原本也不太清楚这事情,实在是她离家很早,13岁便去了向家,那个时候纪花梧差不多才刚刚开始准备相看——她已经出嫁了。   后头到了武国公府,纪家更是不闻不问,并且理由也很“正当”, 能义正言辞地表示,她是需要守孝的寡妇, 不宜与外头多往来,实际上就是直接不管她了,任凭纪芙薇等死去。   “你说早有首尾?”纪芙薇惊讶地看着李顺。   打从她和萧晟煜说了, 他一声吩咐下去, 自有更多的消息递到他手下,自然昌平侯府与宣平侯府之间的那些门门道道, 尤其是纪家的那些藏起来的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一并都查得是干干净净。   “正是呢。”李顺恭敬地候在下头, 纸质的内容交给了皇帝萧晟煜,他这儿也不忘给两个主子简单地介绍。   “从纪姑娘出嫁以后,唐夫人便以思念女儿和与四小姐有缘为由,一直在着手安排,想要将纪花梧小姐放到自己的名下。”   “昌平侯府能答应,也是因为实际上血缘上的庶小姐已经得了嫡女的名头,后面自然会以嫡女的身份和规制出嫁,这也是昌平侯府勉强按捺下的原因。”   昌平侯夫人对纪家这门亲事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不如说她依然认为纪花梧的身份太低了一些。   就算是名义上的嫡女,实际上大家不还是都知道她只是个媵妾的女儿吗?   当然,纪唐氏将其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宛若嫡女般照顾着的行为,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宣平侯爷对这个女儿也还算看重。   故而,最终这门亲事还是成了下来。   萧晟煜仍在看手上的信息,他原打算给纪芙薇瞧一眼的,她也认了不少字,虽不能全将这些内容通读下来,但至少应该能够认识一半左右了。   纪芙薇的学习进度不算快,但也不慢。   学习难处在于要领悟道理和书中哲学,要分析字句等等,但纪芙薇如果知识点单纯地认字,按她的才智和记忆水平,再有她的努力程度,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即使她起步晚,但成果上还是比较喜人的。   又不是奔着考状元去,她也不必过于紧张,宫里内外,包括萧晟煜本人,在学问上对她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   “那这……”纪芙薇迟疑了一下,“我还要去吗?”   她穿了条橘色的羽纱拖地长裙,配上流苏发饰,更显得飘逸出尘。   一双眼睛在淡妆映衬下,显得尤其漂亮,香腮粉黛,秋水星眼。   即使是坐着,也别有一番韵味,尤其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笑着便是风流袅娜,最是姿容绝代,瑰姿艳逸。   “要去的。”   萧晟煜想了想,还是如此回答。   不过他没有把手头的调查到的内容给她看,原本是打算叫她瞧一眼的,结果他也没有想到纪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纪花梧与陈世子已经有了首尾,两个人不仅私底下交换过信物,私相授受,更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关系,根据锦衣卫的一些调查,纪花梧最近正在服用一些“药物”。   从查到药渣的情况看,应该是一些保胎的药物。   好在是卡在了他们成亲前后,并且极有可能目前来说月份还不大,所以即便是这大婚时间就在眼前,也应该不至于露出马脚。   “陈家可提前了婚事时间?”萧晟煜问。   他压下了手上的东西,纪芙薇好奇地看了一眼,既然他不让她瞧,她听李顺说也成。   “没有。”李顺回答,“原定的就是十一月初七,大概是大半年前定下的时候。”   萧晟煜便冷笑一声。   纪芙薇不明所以,但他们却很是明白。   按照时人规矩,即便是订婚夫妻,小年轻之间也该维持有一定的距离,偶尔见见倒也无妨,甚至私底下拉个小手也没有人多说什么,送送荷包、香帕子、玉佩络子之类的更是常见,不少更有长辈帮着打掩护。   但是,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没有两个年轻人订了婚便能够无所顾忌地行男女之事,更弄出子嗣在腹中这种荒唐的事情的。   就从这一点,萧晟煜对纪家这个小姑娘的印象便变得很差,不自尊自爱,还容易影响了纪家其他的姑娘,可见宣平侯府纪家的家风是愈发差了。   眼瞧着似乎是规矩严苛事情多的人家,他现在想想,似乎这规矩都约束到了纪芙薇一个人的头上,把她险些教成了个迂腐怯懦的小丫头,其他人却享着优渥。   当然,萧晟煜也没忘了昌平侯世子。   “陈家这个世子,不堪大用啊。”他再度冷笑一声,“竟是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半分不爱护未婚妻的。”   “若是没有他与纪花梧姑娘的‘心心相印’,想来陈夫人是不会拗不过儿子,点头这门亲事的。”   李顺和锦衣卫等是多厉害的人,为了这门亲事,把两家都快查了个底朝天。   他当下报了好几个名字,都是在相看时候,眼瞧着陈夫人其实是很喜欢偏好的,其中大部分都是五侯家的嫡出姑娘,还有一些是权臣、实权官员家里的小姑娘。   “倒是不枉陈世子一番痴心了。”李顺笑呵呵地说着,话好像是在夸,但其实眼里藏着嘲讽的笑意。   纪芙薇一会看看李顺,一会看看萧晟煜,终于差不多明白了前后。   她是一点儿没有想到纪花梧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纪家还有个五妹妹,给她的印象是不差的,若是纪花梧的事情“败落”,一旦暴露出来,已经出嫁的不说,至少五妹妹是头一个要倒霉的。   “但我还是要去的。”她小声地道。   “嗯。”萧晟煜点点头,“应该的,毕竟是你母家。去瞧一眼也好,但也不必太过在意,如今你不比他们差什么。”   “我知道。”   纪芙薇点点头,显得格外乖巧。   好歹是宫里头娘娘们教导过的,别的不说,她自觉自己胆子还是大了不少,有了些底气在身的。   虽然对纪家仍然有一些阴影,但她知道这是必须面对的人和事。   “陛下可要陪着一道?”李顺冒犯地问了一句。   萧晟煜原是打算点头的。   他们原本约了要去一道爬山,但纪芙薇身体不行,她自觉自己是爬不了多久,但若是叫人抬上去,又未免显得她心不够诚,而且皇帝都在那走路爬山,然后礼佛,纪芙薇根本不好意思自己一个在那拖后腿。   她若是勉强爬下来了,只怕也要酸疼个三五天。   临近纪家给帖子的时间,纪芙薇总希望自己能够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甚至是最好的状态回去,所以她思前想后,答应了去婚宴,就不去爬山了。   “……”萧晟煜叹了一声,“便算了。”   他有些不放心纪芙薇一个回去,纪家对她影响太深,又有血缘和孝道压在她身上。   正如他虽然不放心,但也不能关着不让她与纪家人见面一般,他们是必然要互相买你对你的。   “不妥当。”   萧晟煜又回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和谁说。   他确实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够处理好——   可是,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生了“别心”,不单是照顾小辈姑娘的心思,萧晟煜劝了劝自己,再不放心,也该要放手几分,免得自己越陷越深。   这尤其陪她回娘家纪家的事情,他似乎便不太好参与了。   李顺打眼看着陛下脸上多了几分焦灼的颜色,似乎是相当焦虑,满心满眼的不放心了。   两边商量了有一会儿时间,眼瞧着到了晚上,纪芙薇这就礼貌告退。   除了这桩事情,大概也没有什么值得众人费心的了,那些帖子能回的她都已经回了,大部分能见面的好朋友都让她记在了心里。   萧晟煜还是思索,并不阻拦,李顺叫他徒弟给纪芙薇打了灯,提着灯笼一直送她到门口。   抬眼看了看月亮,纪芙薇叫月华照着,只觉得心格外安定。   今天的月亮尤其漂亮,月光皎洁又明亮。   辛夷和连翘就像是某种特别的门神一般,守在她的身后。   夜幕深深,鸟鸣声渐渐停止,风吹过,带来沙沙的声响。   似乎有些凉意弥漫开来,但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刺骨。   “兴许明儿是个好天。”   低头看去,池子里的锦鲤吻碎了月亮的倒影。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一定要注意用眼卫生!   我就是……直接揉眼睛,导致长了东西一阵阵刺痛orz   宝子们吸取教训,不要学我,尽量不要揉眼睛哈。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第56章   纪芙薇穿了一身衬喜色的偏红色蜀锦云纹刺绣长裙, 上身是碧翠色的窄绣小袄,外罩着莺色的褙子。   天冬和连翘抓紧时间帮她整理了头上的发髻,刚刚出门上马车的时候晃了一晃, 原戴的流苏便歪到了一边儿去,她们用马车上的东西为她紧急调整。   所幸,虽然装饰华丽, 妆容华贵,但纪芙薇也不是头一次做这样盛大明艳的装扮, 也能习惯这一头的珠钗。   连翘在一开始装扮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眼下更是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其中几根簪子的位置,尤其是保证流苏不会纠缠在一起便可。   “没问题了,主子。”   “嗯。”   纪芙薇点点头,一双水色的双眸里映着温柔的笑意,眉宇间并没有原料想中的那些愁苦与不安。   她离开宣平侯府纪家的时候,是哀默大于死的,尽管当时她已经叫人迷晕了去, 毫无知觉。   但眼下,她隔了三年半快四年, 终于要回到宣平侯府宅邸了,她心情意外的平静。   如萧晟煜所说,这份底气是他和宫里太后娘娘给她的, 也是她自己给她自己的。   想到这里, 纪芙薇便忍不住又勾了勾唇。   “不知道晚些时候陛下会不会来。”   “奴婢也不知道。”天冬摇摇头。   萧晟煜爬山礼佛回来了,纪芙薇看不出他有没有得到大师的点播和指引, 只觉得似乎和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好像还是那般。   她也没有多想, 便循着之前的惯例和痕迹继续努力下去。   现在,她每天早起做功课,练字、识字、读书、背书,占据了她很大的日程。   学习了一段时间,到了临近朝食的时候,她便去她自己的菜园子小花坛里摘点什么东西送去厨房,若是没有便也了事。   她种的都是些不麻烦的收获快的,像是韭菜一茬茬的,豆芽发得也不慢,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豆子种子,还有些绿叶蔬菜,像是小青菜、生菜之类,长得都很快,她也就摘一些,送去厨房很快就能做出来。   吃好了东西,她在院子里散散步,随后回去继续学习,待得午后,小憩一会。   醒来之后,纪芙薇的空闲时间就不少了,大部分是趁着白天的时候做做绣活,女红是她擅长的,不管是做衣服还是绣小花,她都能处理好,隔壁屋子里也放了张小的绣绷,感兴趣就过去忙活一会。   接着就到了用点心的时候,她一般是喝茶吃酥饼,听天冬等人与她闲话一番,有时候是汇报最近院子里的情况,像是待客与库存的内容,叫莲心姑姑教导她掌家、管账、看账本之类的。   更多时候,她就是坐在那儿听她们聊些外头的趣事,各种的八卦,有时候是照幽居里发生的——这种时候不多,毕竟人手都是陛下的,他们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不敢多置喙——更多时候便是讲些外头的趣闻。   像是听说最近又来了个说书班子,就在他们照幽居所在的青萝巷子不远的茶楼,在外头门口直接就表演着白沙撒字的活计,把人吸引到茶馆里听说书吃茶,还有隔壁的戏楼,似乎是编排了新戏。   当然,最近最厉害的事情莫过于南班和北班的剧团“斗”起来了。   似乎是寿诞之后的事情,因为谭太后娘娘多点了一支昆曲,说是南边儿拍的新戏有意思,所以得了上头的喜欢。   但北班本身是在燕京城里扎根多年的,自然不能叫唱着吴侬软语的外来南班子抢了他们的风头和市场。   一方面是北班也匆忙地推出了新戏,还戏曲了南边传来的新奇物什,不仅是唱词内容,还有一些表演和道具的更新。   一方面,北班也通过这种“竞争”,来确定和巩固自己的地位。   纪芙薇听得是格外新奇,和萧纯佳一道约定了之后去听。   两边的都要听,虽然他们两个都对这方面不了解。   萧纯佳听的是兰阳当地的戏曲,区别于燕京城的京戏,兰阳王夫妇作为地方上名头上最高的人,必须得对地方有所表示,故而王妃即便是京城出身,也多听的是兰阳地方的,以表示他们对本地的亲近,也好多得几分百姓的爱戴。   他们不是刻薄的藩王,也没有其他的野心,但若是打好了关系,他们在当地行事也方便,还不至于被御史参一折子。   兰阳王是要国除的,但也不至于当个“滚刀肉”。   虽然藩王有诸多好处,但有时候还得考虑到上头皇帝的心情,尤其是当皇帝是个勤勉为政的人时,他们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   当皇帝自己都不在乎御史时,他们下面的人自然不必畏惧畏惧。   但萧晟煜并不限制御史的权力,并且也会采纳一部分他们的建议,是个能听得进去的皇帝,那就导致下头御史直言纳谏,也会跟着敲打起其他官员和宗室了。   没有了厉宗时候的“自在”,大家都“夹起尾巴做人”。   “到了。”   递上了帖子,唱帖子的小厮说完,便感觉门口都安静了一瞬。   纪家的客人大都知道纪家的情况,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位新封的明德夫人会真的到来。   今天纪芙薇也是做足了准备的。   莲心姑姑是她身边最鼎力的,她身边是辛夷在伺候着,另坐了一辆马车,纪芙薇身边是天冬和连翘,一个给她管事和提醒,一个负责她的着装等杂事。   “明德夫人好来啊。”越氏首先招呼了一句。   在门口迎客的,男宾这儿是纪老爷本人,女眷这儿则是纪唐氏带着她的“好姊妹”媵妾越氏一道。   纪芙薇先看到的便是她血缘和名义上的生母。   侯府夫人唐荷其实长得不错,不然也不至于能生出纪芙薇这样天生的美人来,但她脑子里拎不太清却是众所周知的。   还在家时,她就是“有名”的草包美人,身边都是靠着越氏帮她打点,出嫁之后更是相当依靠这位提拔成媵妾的妾室。   她今儿也穿了身喜庆的衣裳,面上是欣然的笑意,听着众人对她女儿纪花梧亲事的恭喜,她笑得分外开心。   只是见着纪芙薇时,唐荷脸上的笑意明显收敛了。   她没说话,纪芙薇也知道自己没必要接一个姨娘的问候。   何况,她现在大概还是“外嫁女”的身份,早就是纪家泼出去并且一点儿不想要回来的水了。   “……”莲心姑姑是有品阶在身的,她着人递了礼单和礼物,对越姨娘的讨好也不假辞色。   越姨娘生得不算很出色,但气质温和,尤其耐看,完全不见纪唐氏才有的那种“神经质”,唐荷是性情不稳定的人,喜怒不定都不算什么,但越姨娘就始终很稳重,能帮着把所有事情都“盖”下去。   也许因为今儿是她亲生女儿的大喜之日,印象里极为低调的越姨娘今天也难得穿戴明艳了不少,那套头面就比以前记忆里能见的要高调得多,也华丽不少。   “给母亲请安。”纪芙薇才笑着开口,面上不露半分差错。   纪芙薇明显在唐荷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复杂之色,但随后只余下了厌倦与不喜,她一双眼睛很大,眼瞳中黑色的部分特别多,意外的黝黑透亮,但有时候瞧多了反而多出几分可怖来。   好在纪夫人还知道今天是不能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的,勉强摆摆手便算作完事。   “……”   纪芙薇大约能猜出她的想法,纪唐氏估计是不想她进屋的。   对于她“命中带煞”之说,纪家最信的头一个是纪老爷,第二个就是她。   纪唐氏从来都盲目地跟着夫君,她是相当爱护她这位夫君的,不能容忍半点可能对夫君不好的事情。   但她胆子也没有多大,老夫人给她立规矩,她是半点不敢吭声,说不能欺凌了府上庶女,她便是心里再不喜,也只能对付纪芙薇这个亲女,对那些庶子女,反而要做出贤惠的样子。   不过,府上子嗣最受宠的,还是那老夫人宝贝金孙。   想到她那造孽的弟弟纪梶桥,纪芙薇心中的厌恶更盛。   但现在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不住心事的纪芙薇了,好歹脸上不见半点忧愁与憎恶之色。   “主子?”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瞧见了熟悉的景色,可惜这段路,我是没有走过的印象的。”   这是从闺房到正门出嫁的那条路。   纪芙薇原本应该被亲兄弟背出去的,但实际上是她半点记忆都无,她那“好弟弟”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感情,反而没少欺凌她。   “我那时候,好像是直接别人哄着出来的,无外乎是抬出来或是拉扯出来。”纪芙薇轻笑一声,眼里多了几分冷色,“当时除了迷药还要蛊惑人的药,我整个意识都是朦朦胧胧的。”   “因为都知道是‘冲喜’的亲事,更没有人敢‘热闹热闹’的,到了出嫁时候,反而显得格外冷清。”   “哪有眼前的这般热闹啊……”   纪芙薇叹了一声,天冬等低下了头,莲心姑姑提醒了她一句。   “我晓得,不会失态的,姑姑放心。”她道,“还得去瞧瞧新娘子呢。” 第57章   结亲的人需得在黄昏吉时顺利接走新嫁娘, 但若是作为女方宾客,不论旁的,至少都是早于这个时候的。   纪芙薇明面上作为娘家人, 以“添妆”名义到来,给自己的四妹妹纪花梧作贺,自然也要稍早几分。   更亲近的, 基本上是上午就来了,不少是朝食之前就到场了, 帮着一道收拾,甚至到新嫁娘的院子里去, 看着人装扮,走完一系列的礼教活动。   这些是纪芙薇没有接触过的,她那时候出嫁,纪家虽前头举办得十分隆重,但因为知道向二公子身体不行,也不会亲自来迎亲,于是最后一刻他们样子都不做了, 纪芙薇便是直接昏睡过去的。   当时,她还想着逃婚的事情, 早起被拉起来,自然也无心那些琐事。   至于说那些新嫁娘的闺阁好友给她打气鼓劲之类,纪芙薇是根本没有认识人的。   不过和她不一样, 纪花梧有纪唐氏和越姨娘两个仔细地关照, 她们自然会一早为她挑选好合适的朋友,种种几乎都是宣平侯府能做到的最好。   纪芙薇也不稀罕旁观前头那些, 只是面带淡而疏离的笑容, 顺着热闹但不属于她的喧嚣一道往纪花梧的院子去。   纪花梧的院子叫做“天池园”, 顾名思义,里头有个漂亮的大池子,是宣平侯府上除了主院和最好的客院以外,景致最好的院子。   纪老夫人所在的院子是面积最大的,主院的院子是样样都好的,客院则是给贵客所用的“门面”,在自家人住的里头,天池园是最精湛的。   纪芙薇十来岁从农庄上回到纪家时,就不止一次听过家中姊妹等对此表示羡慕,言辞之中颇有几分酸意。   说给她听的理由也很分明,因为这个院子原应该是给嫡女安排的,甚至必要的时候能住几个嫡女一道,但偏偏给纪花梧这个媵妾之女住进去了。   且她非嫡非长。   论长幼有序,当时有回家的纪芙薇和另一个备嫁的庶姐在。   论嫡庶之分,宣平侯府唯一的正统嫡女是纪芙薇,别说当时她还没被记名在册,就是记上了,也比不上正统的。   他们说给她听,是希望纪芙薇去闹,当然也有看好戏的意思,就想知道纪花梧会不会把这个院子让出来——   当年她为了住进去还费了一番功夫。   “那时候我傻乎乎的,回到光鲜靓丽的侯府,便以为这是世上最好最豪华的地方,连吭声都不敢,唯恐自己乡野小地的粗糙与穷酸,真的污了这纪家的门楣。”纪芙薇小声地道,眼里虽有几分冷意,却又不显得十分怨怼。   “几句话便叫那纪夫人哄了去,真以为是亲娘怜惜,令我住在她的院子里。实际上是一府嫡女连个自个儿的院子都没有,断绝了与外交往的可能,白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   “也是那时候我脾气太软和,做事没有底气,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凡是皆懵懵懂懂,又惦念着血缘亲情。俗话说‘包子不怕狗惦记’,我自己都立不起来,无怪人人都觉得我好欺负。”   要怨恨,纪芙薇早该怨恨了,可她天性如此,只能说往后再不叫人这般踩在脸上。   说她对于旧事一点疙瘩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她确实没有修养到这等境界,不说以牙还牙,让她以德报怨她确实很难做到。   但现在她也知道了不少道理。   总归没有叫一群乌七八糟的人毁了她自个儿的心境的,纪芙薇难得获得了自由,又得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看重,纪芙薇便不想再捡着这斤斤计较。   事情过去多年,没有个由头,她也不想旧事重提。   只是见着了园子里张灯结彩,贴满了喜字的热闹,她便忍不住想到了曾经。   “姐姐?”声音响起的时候,纪芙薇还带着宫婢们走在离人群不远但又不近的地方,耳畔全是众人对今天新娘子的恭维与夸赞,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夸奖侯府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   大略,相比而言,人们更多的还是感慨侯爷夫妇大气,对个庶女能教养到这般比嫡女还“稀罕”了。   若是纪芙薇没有寿诞的风光,没有得到娘娘们的赏识,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晋封,便是她身为向二夫人和侯府嫡女,也得不到半点注视。   众人皆是人精,知道侯爷夫妇不喜,从不提及这个女儿,他们便也不会再提。   但现在摆明着纪芙薇是颗明珠——武国公府似乎对她颇为宽厚,并不是想象中的拿她冲喜殉葬,还听说叫她养好了身子,也没强迫人守寡守贞;天家对她更是多有看重,不论是宫里的太后太妃娘娘们,还是当今陛下,都似乎很是熟悉这位很年轻的出嫁女,还封了明德夫人的诰命给她——如此比来,倒显得宣平侯府纪家不分鱼目和珍珠,整个纪家恐怕也就她一个,能得此风光圣眷。   虽然说三公五侯显赫,但陛下登基十年多以来,大家也不是瞎的,肉眼可见的,这位并不似前头那些那般给他们面子。   前儿刚刚对三公里的武国公府和文国公府“动过刀子”,一刀砍下来是没有留多少情面,剩下的也是一声不敢吭,再不敢有任何触犯天威的行为。   五侯里,宣平侯爷纪老爷本就是不见特别才华的,都知道纪家江河日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位。   结果,好不容易有个能得皇家看中的姑娘,他们家对她竟是这般的态度,这才叫众人觉得十分微妙。   “纪茹桐?”纪芙薇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五妹妹?”   “给三姐姐请安。”纪茹桐笑起来还和过去一样,虽然模样长开了,但圆润的苹果脸蛋和笑起来的一对酒窝还在。   没表情的时候还不大好认,但这一笑起来,纪芙薇就看出来了。   “五妹妹不必客气。”   “给姐姐请安是应该的。”   纪茹桐是云姨娘的女儿,纪芙薇一贯觉得云姨娘的一儿一女养得极好,都是懂礼貌又心地善良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奇怪——   她那祖母纪老夫人也不是什么慈善的人,但她那远房侄女云姨娘就很懂事,教导出来的孩子也周正。   因为和纪老爷是表兄妹关系,所以小云氏哪怕得了纪夫人的许多嫉恨,也依然在府上有一定的地位。   云姨娘瞧着素来是不争不抢,平常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闷着,出来的时候不是侍奉老爷就是侍奉纪老夫人,并不会和越姨娘或是纪夫人对上。   纪芙薇在宣平侯府上呆了几年,因为生母纪唐氏不怎么避讳她,倒叫她看了不少“争锋”。   云姨娘从不主动出招害人,但纪夫人带着越姨娘从没有在她手上讨得好,她一双儿女也被护得很好。   有段时间,纪芙薇是很羡慕五妹的。   五妹妹纪茹桐曾经帮过她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与纪芙薇分享过她自己的吃食,叫她不至于一直饿着肚子,纪芙薇记得这份情。   “离迎亲的过来还有一会,姐姐可要到院子里走走?”纪茹桐笑得可爱,“或者,我请姐姐吃茶?”   “老夫人呢?”纪芙薇思索了一下问。   “奶奶身体不好,大略要等到接亲的人来才会出来和人说话了,至于父亲和母亲,想来门口就见着了。”   来的宾客不少身份贵重,主要是纪家日薄西山,才让他们夫妇不得不“高兴地”亲自在门口不远迎客。   “那便去妹妹的院子坐坐吧。”   纪芙薇笑道。   和其他出嫁女不同,她在纪家本就没有自己的院子,现在在这娘家更没有属于她的地方让她歇一歇,纪芙薇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说不准他们还嫌弃她来得这么迟,没给四妹纪花梧做脸子。   她也不想进去看新娘,至于添妆——   送了礼就算了,要她亲自对着他们,她也不自在。   “姐姐请。”   不管纪茹桐是什么心思,至少她瞧着还是很可爱,也会说话的,比一直看不起她、欺负她的纪花梧好多了。   府上各处都热闹,天池园和纪茹桐的园子隔了一段距离,连热闹都好似被隔了开,总归是清净了不少。   茶过了两杯。   纪芙薇和纪茹桐瞧着都是高高兴兴的。   来接亲的唢呐声近了。   纪茹桐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然后凑近了她,似乎是想说些姐妹的私房话。   “姐姐知道不知道?”   “什么?”   “其实四姐夫已经有庶子了。”   纪芙薇一愣,面上惊愕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真的?”   “真的呢。”纪茹桐一撅小嘴,“姐姐不要不信我,其实父亲早查到了,只有母亲不知道,但是这门亲事很好,再加上四姐……订婚后,已经在母亲等授意下与四姐夫有了首尾,这才如常进行了。”   “纪花梧知道吗?”   “不晓得。”她摇摇头,“听说是养在黄鹤巷子的,都以为是个寡妇带着儿子,结果是外室和外室子。”   纪芙薇微愣,随即颜色一冷。   黄鹤巷,她哪里会不知道?   梦里的她被向二世子从那处宅子地方带走后,便是送去了黄鹤巷的宅子,她就是在这里断腿,又受了向家小叔的折磨的。   这是“有名”的外室巷,巷子头尾住的都是伥鬼,盯着外人不让靠近,又抓着里头的不让随便出。   哪家的小娘皮子想跑,分分钟就给逮回去了。   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了命,不仅不想着重回良家,还日夜盼着“恩客老爷”过来,对于想离开的人更是毫不留情,只盼着一起在那儿沉沦。   纪芙薇当下便对今天的新郎官陈世子生了强烈的厌恶。 第58章   昌平侯府世子是陈家独子, 二十多岁的年纪,说是家里压着打算先让他下场科考,得了个小功名后再成家娶妻, 之后立业。   如今,他过了乡试成了举人,但因为竞争激烈会试落第, 没能得举人功名,不然如今成亲时还会更热闹些。   举人是能当官了, 但像是昌平侯世子这般出身的,肯定不愿在地方做个小官员一步步往上爬。   不管是他还是他背后的家族, 期待的都是他能够成为进士,至少要上大殿,经历了殿试的恢弘,不说前三甲的进士及第,也得往二甲进士努力,随后昌平侯再帮他略略运作,留京入职翰林院。   “听着是前途大好的, ”纪茹桐笑道,“自然那外头的也盼着能得名分, 毕竟是已经有了孩子,想来不久就会接近府区,只是如今他还未娶妻, 若是先有了庶长子出来, 难免叫人说些不太好听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事情是做的, 但却不愿意人家在背后说。   纪芙薇对这种又当又立的行为最清楚不过。   “说不定是为了留住他的心, 才赶着怀上子嗣。”纪茹桐叹了一声, 面上倒无未出阁姑娘的羞怯,反而有几分感慨。   “四姐辛苦着呢,虽有母亲和越姨娘帮着掩饰,但她怀相艰难,如今头个月反应不小。但已经有了庶子,嫡子再晚些,怕是要吃大亏,侯府的资源都要全倾斜去长子那儿了。”   纪芙薇微微垂眸,并不多言。   她那两个弟弟不就是这般吗?   庶长子和嫡长子相差三岁,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差距。   当然,纪家的情况根本上是因为溺爱,没有人好好地严格地教导,才让嫡子长成了那般不成器的样子。   纪芙薇对亲弟弟纪梶桥不仅没有多少姐弟情深,相反还颇多厌恶,对她来说,这几个弟弟里,反而是同父异母的大弟弟最得她好感,至少是个孝悌有礼的小子。   纪芙薇之前听说他对四妹纪花梧一往情深,在昌平侯夫人不太赞成的情况下,依然坚持与纪花梧在一起。   如今,顺利订婚,众人皆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   在这个热闹的氛围里,想来谁都不会没眼色地去说一些有的没的。   “那五妹妹呢?”她笑道,“家里可有在安排相看了?”   说到自己的事情,纪茹桐便是脸皮再厚,也忍不住微红了脸。   “姨娘去求了老夫人,有祖母带着,偶尔母亲也会带我出门活动活动。”   十四岁的纪茹桐也是该准备订婚的时候了。   只是真正能拿捏大权的,估计还是纪老爷。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虽然纪茹桐说着自己想做平头人家的大夫人,做头个正房可比做继妻和妾室要轻松得多,但纪芙薇按着自己对纪老爷的了解,不把女儿家当个人的侯爷恐怕不会那么“温情”。   纪芙薇之前的那些姐姐嫁得也不能算好,同出一房的有两个庶姐,不同房的依附在纪老爷之下的人家里的姑娘,也大都顺了宗族的安排——也就是顺了纪老爷的意去“投资”。   那些姊妹们,她们要么是许了眼瞧着有希望的寒门举子,这算得上好了,成了宣平侯府的姻亲,在名头上也好听不少,这些大都下放到各个地方的亲族目前还不见一飞冲天的。   要么就是成了某些望族大家的继夫人,甚至还有往阁老后代家里当妾室的,这些姐姐们的生活就说不准了,人送过去,也就生了儿子的时候纪家会送份礼物,其他是不怎么能见走动的。   当真是应了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纪芙薇也算见了不少勋贵人家了,像这样的大家族也有,不是独独宣平侯府纪家唯一一个,但她每每想起,都觉得齿冷。   不知道纪茹桐或是她姨娘有没有办法避免,但她还有个眼瞧着会有出息的亲生哥哥,大弟纪杉榡瞧着是念旧情、重亲情又讲孝悌的,纪茹桐大概会比其他无依无靠的姊妹好一些。   “让姐姐费心了,想来长辈们都会安排好的,”尽管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纪茹桐面上并不露怯,“姐姐且用些点心。”   说罢,她亲自给她端了一碗莲子羹奉上。   莲子银耳羹上撒了几瓣小巧的干桃花瓣,桃花是酿制过的,有一丝丝的白糖甜味,与银耳羹一道吃正好。梅花烙与红糖酥皆是厨房刚刚做好的,还散发着馨甜的热气。   纪芙薇曾经经常得到来自于纪茹桐的分享,两个人吃的最多的便是这个。   “倒叫我想起了以前。”纪芙薇自然笑道,“五妹过去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姐姐太客气啦。”纪茹桐笑得酒窝格外分明,“说起来,姐姐一会儿可要去昌平侯府吃酒?”   “应该要的。”想到进门之前纪夫人与她说的,纪芙薇心里叹了一声,面上还带着妥帖的笑,“总要有几个娘家人一道过去,瞧一眼陈家的情况。”   “咱们家里没有旁的出色子弟了。”纪茹桐是去不了的,但她完全能够理解,还盼着纪芙薇能够稍微照顾一二,“一会儿就劳烦姐姐操心了。”   纪家除了纪老爷是个侯爷,但没有实权官位,只有个六品的挂名小官,其他人并没有入仕。   纪茹桐的亲哥哥纪杉榡小纪芙薇几个月,也才将将16岁,距离入朝为官还早,他走的是科举入仕一道,家里捐官的名额估计会给瞧着难以成器的嫡子,他这个庶长子在本身有才华的情况下就要多努力一番去争取功名。   一会儿送嫁娘出去的是嫡子纪梶桥,也不知道纪家是怎么想的,在明明有长兄的情况下,让13岁的纪梶桥去背新娘子出门。   纪芙薇完全想象不到那个性情恶劣纨绔的敦实小胖子能扛得起这个大梁。   当然这个安排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听说纪家已经给他请了侯府世子的折子,只是上头还没有批准,少说要压到纪梶桥成年及冠。   纪夫人唐荷估计是想要借此再次证明新娘纪花梧的“嫡出”身份,并且让自己的亲子给她撑腰,表示未来的宣平侯府哪怕换了个侯爷,也会一直给新娘撑腰。   “你客气了。”纪芙薇摇摇头,“男宾女宾皆是分席而坐,又有舅舅等亲眷在,恐怕轮不到我来看顾。”   “不过若是有事,我也会尽力帮扶,毕竟我也姓纪。”   “有劳姐姐费心了。”   纪茹桐对她的回答已经非常惊喜,脸上笑容更深一些。   她对四姐做出的不规矩的行为其实非常反感,这是可能会给家里所有女子蒙羞的行为,她尤其暗恨这种不检点的拖累,但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三姐好歹是嫡姐,纪家的唯一的正经嫡女,又是嫁得最好,目前身份最高的出嫁女,她要说一句管教,还是很有分量的。   纪茹桐心里惴惴,也担心事情败露丢了所有人的面子,哪怕过了今天就能松口气,她还是有些担心。   告知纪芙薇有关事情,也是期盼她能照顾纪家声名一二,一方面是看顾一下一会儿会去陈家吃酒的她亲哥哥、纪家庶长子,另一方面就是希望若是真的出事,三姐能出手帮忙掩盖一二也好,总归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怕姐姐一无所知,到时候事情意外败露,处理不及,反污了自家人的声名。   “来了来了!”   “新娘子出来了!”   “快放鞭炮,不要停——”   “都点起来,快快快!”   “看新郎官高兴的!”   纪芙薇和五妹纪茹桐站在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女眷圈子里。   周围都是热闹的笑意,不时还有与她们搭话的,大都是想和纪芙薇搭上线,谁都知道她圣眷在身,才被赐封,还有令牌能进宫。   纪芙薇自觉自己脸上的笑意从没有这么强烈过,应对得也还算得体,从另一侧莲心姑姑的表情看,想来也是做得不错。   “那便是陈世子啊……”   纪茹桐凑在纪芙薇的身边,不然还得不到这么好的位置,能把从天池园出来到正门口一路的情况看得那么清楚。   “纪梶桥背得动吗?”纪芙薇眉头一皱,十三岁的小胖墩背着新娘,眼瞧着晃悠悠的,便是旁边喜娘尽力地帮忙稳住,脸上也不见半分忧色,但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放心。   纪梶桥对纪芙薇这个亲生姐姐极其厌恶,但对纪花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有感情的姐姐却很是亲近。   当年,纪花梧没有少借此炫耀,纪芙薇曾经很努力想要得到这份亲情,但最终只能忍受这份欺辱。   她心里各种念头飘过,但面上不见半点不愉,尽力掩饰了眉眼间的忧色。   想来,周围人也是如此的。   纪梶桥背着新娘子,走得是越来越慢,他瞧着敦实,但现在大家都发现他是虚胖了,根本没有半点本事。   纪芙薇已经能想象之后纪老爷是怎么和纪夫人发脾气了,这个主意十有八九是纪夫人和媵妾越姨娘出的。   “是不是要……”纪茹桐迟疑了一瞬。   “要迟了。”纪芙薇接上。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这边,但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尴尬,仍然维持着热闹的场景,互相说着贺喜的话,炮仗点个不停,耳边就没有停过喧嚣。   “送到门口就好了吧。”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纪芙薇在心里默默地点头。   看纪梶桥的体力,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走路跟挪动似的,亏得喜娘还能编出“娘家人舍不得新娘”的吉利话。   估计是送不到正院了,就在天池园的门口停下,换个方式比较好。   喜娘果然也是这个思路,巧舌如簧改了口,只说到了院子门口就行,到时候让纪梶桥牵着新娘子,送到新郎官的手里,然后这对新人再一道去正院,拜别娘家亲长。   纪梶桥大汗淋漓,妆粉浓厚、打扮艳丽的纪花梧也是暗藏紧张。   纪芙薇皱了皱眉头,又松开,想到新娘子大概率还是怀孕的状态,更觉得不好。   纪夫人一直便是这样没有脑子,眼前这情况怎么看怎么那么不吉利。   “就这儿——”   “新郎官来了!快这儿!”   “舅爷带着新娘子来了!”   喜娘笑呵呵地喊着,嗓门极大,几乎盖过了吹喜乐的喇叭声。   纪梶桥最后一口气一松,整个人一晃,直接把新娘子从背上摔了下去。   纪芙薇旁边的五妹纪茹桐直接倒抽一口凉气。   人群亦是一阵低呼。 第59章   纪芙薇与亲弟弟纪梶桥的恩怨与憎恶是有些渊源的。   她和四妹纪花梧的矛盾更是有了不小的积累。   她虽然不希望他们过得好, 但却同时也不希望他们的糟糕影响到她自己和家中其他的兄弟姊妹。   他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恶人,但偏偏与她有斩不断、扯不开的血缘关系。   想来,五妹纪茹桐也是这样的心情。   既瞧不上眼, 也不指望提携,唯独期望不要碍着自己的眼、挡着自己的路、拖自己的后腿。   这紧要关头,便是当事人也知道好歹。   只是身体累到脱力不是一般人能处理的, 但喜娘也不傻,拿了纪家的钱, 必不能叫今天的婚事出了差错,砸了她的牌子。   喜娘机灵, 先垫在了下头,旁边丫鬟等也反应很快,拉人的拉人,做肉垫的做肉垫。   新娘子纪花梧下意识便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跟着踉跄一番,但似乎没有怎么摔到。   陈世子忙上前几步,其他人也拥了上去。   喜娘飞快地爬起来, 纪花梧也被人搀扶起来。   没有点嘴皮子功夫,是做不了这事情的, 喜娘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扭了过来,仿佛纪梶桥虚弱无能、办事出错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纪花梧也厉害,也许是浓重的妆粉掩盖, 她一手放在自己小腹, 另一只手仍叫婢女搀扶着,面上还是温柔又幸福的笑容。   但即使耳边鞭炮声还响着, 也无法掩盖这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微妙境地的尴尬。   尤其是陈世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突然来了一句。   “怎么不见大哥?”他说, “杉榡兄来送嫁不是正好?省得老累了梶桥弟弟。”   陈世子对小胖墩的嫌弃溢于言表,对纪家庶长子纪杉榡倒是多有推崇,但是他已经被安排着要跟去陈家吃酒,是重要的送嫁人之一,纪夫人不想叫自己的亲儿子落在后头,又想借着亲生嫡子帮纪花梧稳定她记名嫡女的身份,体现姐弟亲情。   纪芙薇明显能感到她旁边的五妹纪茹桐抖了一下。   特别是听见新郎官的话之后,她当下就觉得不好。   纪梶桥一头的汗,惨白着脸,但更难看的是他被当众羞辱。   他本就被养得娇纵无能,纨绔得很,明明与陈世子一样是世子,都是侯爷唯一的亲嫡子,他便受了这样的奚落,以他的脾气,那是当下就想闹的。   至于纪茹桐,那是纯粹在为自己的长兄担心。   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纪夫人是肯定会记恨的,孝道在上,纪杉榡对着嫡母注定是要受委屈的,而纪茹桐还没有订婚出嫁,谁知道会不会因此出了差错。   宣平侯府纪家,纪夫人唐荷一向是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这几乎是府上共识了。   她除了脸蛋好看,又有个不太差的出身,旁的当真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陈世子还想叫纪杉榡过来,距离院门口还有一段路,他是想换个看得过眼的小舅子,也好借机拉近些关系。   在他看来,纪家这个嫡子是没有前途的,反正皇帝还没有首肯,请封世子的折子还没有过,到时候换个宣平侯世子也可以。   而这个长子学问不差,下场科考之后保不齐就与他是同僚了,到时候有姻亲关系在,能在官场守望相助,是天然的同盟。   “杉榡兄呢?”他笑呵呵地喊着,喜庆的日子里,谁也不好抹了新郎官的面子。   纪杉榡也被架在了火上。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出来换个人送嫁是得罪人的事情,也不愿意违背父亲和母亲原本的安排,但他就在不远,总不能当做没有听见。   “这儿呢。”随新郎官一块的伴郎找到了人,笑嘻嘻地拉着人就过来了。   “陈老弟是等不及要接走新娘子了啊,哈哈哈哈……”   他们调侃着,倒是极为熟稔。   纪家这儿却无人能够压住他们了。   在场的是有些老夫人,但她们高高挂起,并不想掺和这其中暗藏的交锋,纪家的亲眷还在。   但宣平侯夫妇都在正厅等着新人夫妇过来跪拜辞别,纪老夫人也在正厅。   唯一辈分高一点的是纪夫人的娘家人唐夫人,但唐夫人不是纪花梧的亲舅家,家世也比不上昌平侯府陈家,唐夫人即便有所阻拦,还拉着喜娘让说好话,也没有改变新郎官的意思。   一群人在边上看着,已经品出了一点门道来。   虽然说是新郎对新娘一番情深,但昌平侯陈家对宣平侯纪家倒是真的不太看重,同是五侯,宣平侯府是真的成了末流了。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新娘此时已经怀了孕。   这个“拿捏”是双方的,纪花梧坐稳了昌平侯家世子夫人的位置,还提前为自己的孩子图谋了个位份,压住了外头的庶子,但同时也就让她没有与陈世子翻脸的底气。   她左右不了新郎的想法,也没有办法阻止这换人送嫁的行为的发生。   想来,陈世子也是知道,为了这点事情,她是不会翻脸,最多有些为难罢了。   “三姐姐……”纪茹桐看出亲哥的艰难,纪芙薇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落了府上的面子。   纪梶桥确实无能,但对外依然是他们侯府的世子,看他被挤到了一边儿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听懂新郎官等人的嫌弃,茫然中还憋着被孤立的火呢。   新娘纪花梧安抚他已经花了所有的力气,估计刚才一下到底是影响到了她,何况她还是个怀孕的……   想到这里,纪芙薇心里叹了口气。   “劳烦莲心姑姑帮个忙了。”   “两个都是我的弟弟,也不好让外人看了笑话,虽说今天这一遭事故免不了被人说嘴,但好歹掩饰一二吧。”   “奴婢明白了。”莲心姑姑点头,这就上前去说和。   四两拨千斤地,她以干清宫女官、曾经东太后身边大宫女的身份轻易便镇住了场子。   陈世子到底还没有入仕,就算是朝廷官员,轻易也不敢得罪干清宫的宫女太监的,就怕哪一天被人轻飘飘一说嘴,在皇帝面前得了坏印象。   “当年张太后嫁于厉宗,圣睿太后让奴婢过去观礼,打眼瞧着张家人也会这样千万的不舍,几个舅爷轮番上来,才送了圣显娘娘进王府。”她客气笑道,又高高兴兴地搀起新娘子的手来。   “好不容易养成的花儿似的姑娘,就这样嫁到了别人家,新郎官还不容他们依依不舍一番吗?”   “姑姑客气。”陈世子忙道,“正是知道纪家兄弟姊妹情深呢,我一定好好对待娘子!”   “不过结亲是大好事,吉时也耽搁不得,不若叫纪世子这个弟弟牵着新娘子,所谓有始有终,又让大公子在另一边,也全了大公子与新娘的兄妹情。”   也许是莲心姑姑口才极好,也许是陈世子认出了人,最终他改了说辞。   “应该的,应该的,”陈世子笑道,“梶桥弟弟年纪还小,就按着喜娘先前说的吧,牵着走也是一样的。我先前也不过是瞧着梶桥弟弟似乎有些脱力了,既然无恙,那就只要辛苦我两个大舅子了哈哈。”   纪杉榡和纪茹桐兄妹都暗自松了口气。   莲心姑姑这便退开到了边上看着。   “多谢三姐。”   “不客气。”   陈世子已经走了进来,便干脆站在了左边,不过没有拉着手,而另一侧纪梶桥缓过了神,搀扶着姐姐到了新郎官面前。   纪杉榡跟在后头,借机给了纪芙薇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们两兄妹,倒确实是知道好歹的。   至于新娘纪花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即便知道莲心姑姑是纪芙薇带来的人,也依然没有往她这儿看一眼。   不过,纪芙薇本也没有指望她的感恩。   “走吧走吧。”   “该去正厅了。”   一群人相拥着过去,眼见着在喜娘的引导下,新人夫妇拜别了纪老夫人和侯爷夫妇。   看着是热闹得很,但混在人群里的纪芙薇仍然能够听见大家极其小声的议论,新郎新娘是不好议论,再说之后新娘就是昌平侯府家的了。   但旁人却可以说道一二,尤其来的宾客基本都是冲着宣平侯府纪家的门楣面子,来借机看纪家的情况的。   纪家准世子出了这样大的丑,表现得又是这般差劲,虽说他年纪小,但处事确实差些,脾气似乎还一般。   虽事情被盖了下来,但他本就没有什么的风评依然是更差了一些。   “不知道纪夫人听见人这么议论她的宝贝儿子,会不会气吐血。”她心想着,“这下可真是成了笑话了。”   当年他们没少嫌弃自乡下归来的她,说她言行粗鄙,不懂规矩,出去就是丢人现眼的份,类似这般的侮辱没有少过,纪夫人更是指着她鼻子骂,旁边就是笑嘻嘻的纪梶桥,几岁大的小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嘲笑她,当时他便已经显露出些极其糟糕的品性。   现在真的丢人事情发生了,也许是她成熟了不少,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纪芙薇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当然,一点儿高兴和嘲笑还是有的。   新娘上了轿子,新郎骑上了马。   嫁妆装了许多箱,听说有二十四抬,几乎是超规制了,每一个箱子都沉甸甸的,肉眼可见的贵重。   浩浩荡荡,就这样出了宅邸。   纪芙薇正想上马车,准备跟在后头去陈家吃酒席,就被府上管家拦了下来。   “三姑娘,老爷有请。”   人客客气气地候着,面上是热络的笑意,可她还记得当年这管家是如何冷漠地看着她的。   她顿了顿,有些意外,但仍是平静点头。   “带路吧。” 第60章   纪老爷是个冷酷而心狠的中年男人, 虽然嘴上说着一切为了宣平侯府的荣耀,但实际上想的永远是他本人。   当然,他可以说自己是宣平侯府的侯爷, 为了侯府就是为了他,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掩饰不了。   自私的人套上了再多的壳子,还是自私的。   曾经, 纪芙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轻信一个道士的批命, 而不是信任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的命格是府上找了长生观归一大师算的,这位据说是云游四海去了, 她觉得其实是这人已经跑没影了。   正如同在寺庙里抽个运势签子,也要拿去给师父们进行解说释义一下那般,除了算出本身随着她出生后而存在的客观情况,还要有个解读,也就是所谓的批命。   从命理来说,纪芙薇与亲爹纪老爷是天生相克的,但如果单看纪芙薇本人的命数, 那原来该是一路顺遂至于青云直上。   大虎小虎雄虎雌虎,都是好老虎。   但偏偏又有一山不容二虎。   所以在听说“生而带煞, 尤冲父命”的批命之后,纪老爷不愿意承受任何可能的风险,也不考虑化煞或改写, 只打算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一干二净地解决。   从一开始,他就没期待过这个女儿, 他想要的是能传承侯爵的嫡子——   果然生出来的也是个孽障。   但是那归一大师也说了:   “不能直接落胎或夭亡, 煞女幼而枉死, 怒冲本家气运,恐化鬼刹女前来复仇。”   “少不得养到及笄,再……”   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想法子弄死,纯粹是怕鬼婴带怨复仇,又因为她命本身太好,与纪家又是血缘联系,纪老爷很怕镇不住这妖邪。   同时,当今陛下萧晟煜自登基以后,大力整治了这些乱象,虽他是佛门居士,但从紫河车炼丹到邪尼淫僧,他处理了不知道多少人。   即使是宣平侯爷想要在家里开坛做法,也少不得要斟酌一二,一个小冒险就可能丢了家里传下来的爵位,他侯爷的风光不再。   故而,也不是什么慈父心肠的不忍,甚至影影绰绰的,纪老爷还盼着纪芙薇在乡下受不了苦日子,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很自然地没了也好。   偏偏,纪芙薇活了下来。   纪老爷努力了很多年,有一直以来潜移默化的抵制和忌讳在,他很清楚知道他那爱他至极的好妻子不可能再对这个亲生女儿有任何怜悯,在她心里,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儿是四姑娘纪花梧。   果然接回来之后,纪芙薇的日子过得并不见好。   若不是出了向二公子病重,向家需要门当户对的姑娘给儿子冲喜甚至殉葬的事情,纪老爷是一定会冷眼等着她去死的。   命是他给的,还让她活了十几年,也不算亏待了她了。   直到此时,看着着装明艳而容色出众的纪芙薇,纪老爷才不由地心生感慨:   “命可真硬啊……这么多次,怎么就让她侥幸活下来了呢?这命格就真的这么好?怎么就偏偏克了我纪?呢?”   可是,他现在已经拿捏不住她了。   按着纪老爷的习惯,像这种被明确说了会阻碍他道路的人,不管是克他性命还是克他功业,他都半分不会姑息,绝对不会容忍。   此类的事情他没有少做,尤其是官场上挡着他的人,不管是什么手段,他不介意去做。   可偏偏陛下就是不多看他一眼!   “给父亲请安。”纪芙薇福了福身,双眸自然低垂。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此时面对曾经让她困惑与恐惧的好像深不可测的亲爹,她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纪老爷的视线落在纪芙薇身上,他没有喊起,纪芙薇也不多客套,这就自己起来了。   他眸色一凝,却素来欺软怕硬,面对此时的纪芙薇反而不敢厉色相逼,嘴上倒是和缓着口吻,应了声好。   好一个明德夫人啊!   他恨不能咬牙。   “怎么不说话?”   “父亲不开口,女儿不敢冒犯。”   “你我父女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规矩大过天,女儿便是出嫁多年,如今更成了明德夫人,也不敢忘记当年家中给予的教养和训诫,万事律己。”   两人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换做以前,纪芙薇可能还没办法如此“自如”地对答,但如今想想,又有什么好怯懦的呢?   纪老爷要名声,要荣耀,要他一个人风光无限,不容许自己内外有半分的瑕疵,所以凡事他哪怕心里想着也绝不沾手,就如同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却永远只暗示纪夫人等人来磋磨她一样。   纪芙薇一双猫眼儿显得格外浅淡,淡到好似没有了情绪,红唇微抿,莹润的双唇与饱满圆润的唇珠更加分明。   她抬头看去时,才让人觉得女娲在造人时果真是有偏爱的,有些人天生便是用心创造出来的尤物。   可纪老爷只觉得这张年轻又漂亮的面孔好似那恶鬼套上了人皮。   看看,她在算计我这个亲爹呢!   他心里想着,嘴上却道:   “梶桥是你的亲弟弟,少不得要你多看护一二,以后还得仰仗弟弟给你撑腰。出嫁的女儿家,没有娘家人是不行的。”   纪芙薇勾了勾唇,仍是浅浅地笑着。   原来他们是知道的。   “虽说你们当年有一些小矛盾,但这不是梶桥当年还是个几岁的小娃娃吗?”纪老爷道,“我记得那是条小土狗吧?死了便死了。”   “再说,你们姐弟情深,你又何必那么计较。你弟弟当时没见过这样的小狗子,你与他分享一下又何妨?不过是一条狗。”   七岁都该男女分席了,纪芙薇可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已经过了八岁的生日。   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随着他的叙述,她一下便想起了曾经的噩梦,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好像闻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那是尸体的味道。   她好像摸到了僵硬的毛绒绒的躯体,那是死亡的残骸。   她的眼前似乎重新陷入了黑暗,以至于她不得不用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来让自己不至于当众失态。   这一刻,纪芙薇无比想要见到她的陛下。   这世间最强大的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这所有人里独对她最好的人——   她的恩人,她是如此渴望又思念他。   “怎么这般的表情?”纪老爷面上多了几分埋怨,但不知为何声音里多了几分古怪的笑意,“你弟弟当时不懂事,只是懵懂,是那背了主的下人自作主张,才叫人打死了那小狗……”   “唉,我还听说你从一群奴才手里把那土狗抢了回来,为此还遭了你母亲惩罚……”他说。   “你这样不好。”   纪芙薇只能感到手心愈发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噩梦,那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的更深的恐惧——   是她没能照顾好那可怜的小狗儿。   “你既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一早让梶桥摸一摸小狗不就了事了?梶桥这么活泼可爱,你怎么人心拒绝他?”   不是这样的!纪芙薇清楚记得这“好弟弟”是如何拿着弹弓找了大块的石子对着狗眼睛弹射的。   “梶桥本性不坏,就是你母亲教得太娇纵了一些,但毕竟年纪还小,一点小任性也是不妨碍的。一家人,怎么能这么斤斤计较?”   那孽障打狗,抓狗尾巴,撕扯狗毛,还说要人把它杀了给他做狗皮脚垫……   “父亲。”纪芙薇咬了一口舌尖,剧烈的疼痛之后,她微笑着问他,“您可知道今天纪梶桥丢了府上的面子,又被陈世子瞧不起了?”   “我旁的不懂,这大略就是父亲和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弟弟吧。”她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撕破脸皮的不可置信,在那其中还有被撕扯下假面之后类似于窘迫和恼怒的情绪。   纪芙薇却觉得一阵快意。   她很早就想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能够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好像仍然被关在柴房里,在那片黑暗中抱着濒死的小狗儿,感受着它的呼吸慢慢地消失,它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她闻到了一股更加恐怖的又微妙的味道。   那味道在她身上好像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洗了三五遍澡被何奶娘骂也没能够洗干净,久到她似乎现在都能感觉小狗儿的灵魂就在她的身边。   她好害怕。   但又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那股力量让她冲破了孝道、血缘等一切之规矩对她的约束。   让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嘲讽却又不那么“失礼”的语气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辛讽。   最后,她用一种似乎是担忧但又更像是嘲笑的语气问她的“好爹”。   “纪老爷,有您这样英明正直的老爷,有母亲这样公正无私的夫人,还有梶桥这样天真可爱的世子——”   从她的鼻尖发出一声很轻的笑声。   “这宣平侯府,还能有未来吗?”   纪老爷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放肆!”   他被激怒了,但也正是因为她说准了,他才会那般生气。   纪芙薇收敛了所有的表情,连做面子请罪的动作都不想做。   她是被陛下和娘娘看重的人,他们都不是死守规矩、会叫她委屈的人,不如说——   陛下看不惯的事情,便拨乱反正了。   娘娘见不得的事情,便从此取消了。   孝悌是很重要,可惜打从一开始,宣平侯府就没有能够实现哪怕一点,既无长、也无嫡,法不法、尊不尊。   当爹的不教,当娘的不管。   后院给媵妾分权,前院被族亲占据。   小的藐视大的。   庶的抢夺嫡的。   奴才拿捏主子。   本来就是没规矩的地方,立再多的假规矩也没用。   至于下面的人,更不可能遵守了。   纪老爷愤怒地指着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纪夫人唐荷突然闯门而入,一脸悲戚:   “老爷啊!”   “你可知道今儿发生了什么?!”   “咱们儿子可受了大委屈了……”   纪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习惯了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内外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时候差不多了,再不赶去该吃不上昌平侯府家的酒席了。”纪芙薇面无表情地说着并往门口退,压根没看她的纪夫人也得不到她一个眼神。   “芙薇在此告退。”不用他们回应,她已经走出了屋子。   才走了几步,纪芙薇就听到了身后屋子里纪老爷责备纪夫人的声音,甚至她猜测他又一次对她动了手,但很快,纪夫人唐荷委屈又疯狂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老爷,贱妾都是为了您啊!”   像是尖叫,又像是哭嚎,在她记忆里,纪夫人经常会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   只有纪老爷能让她这般激动,也只有纪老爷能让她重新安静下来。   如果纪老爷不出现,她就会疯狂地砸东西,打人,辱骂,做所有疯狂的事情,直到筋疲力尽。   很快,后头院子里的声音又变小了。   好像安静了下来,但纪芙薇知道他们只是放低了声音说话,只需要纪老爷稍微做出一番温柔小意的体贴模样,纪夫人就会像是得到骨头的狗狗那般,乖乖地坐在那里,听他吩咐、按他指示。   纪芙薇也不想这样在心里形容生母,但她对纪夫人已经没有半分的母女之情了。   “走吧。”她说,“我们快些上马车,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婢女们没有跟进去,并不知道屋子里纪老爷和纪芙薇说了什么,只看见纪夫人哭丧着脸进屋子,似是想要抱怨什么,想来想去,不外乎是今天送嫁发生的那点儿事情,但纪家的应对着实差劲。   光是这番作态,就让他们皱起了眉头。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府上小姐的大婚,还将喜宴办得这般隆重,但身为长辈却哭哭啼啼的,活像是死了人一般,哪里是疼爱女儿的样子?   “主子,怎么了?”天冬面露担忧。   “这里真冷。”纪芙薇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凉意从心底泛上来。   “那便与姑娘说个好信儿。”莲心姑姑方才有事没有候在外面,这下回来了,脸上还多了几分笑。   “怎么?”她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红色的狐狸皮衬得分外娇小,红唇又格外艳艳,宛若雪中梅花。   “那位……”莲心姑姑含糊道,“咱们府上的大主子在外头不远等着主子呢。”   这一刻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子们,啾咪。   *   另推推自己的古穿预收《福运小医女》   文案:   闭眼睁眼,中医传人归期迟发现自己成了古代农家的小女儿阿早。   亲娘病卧在床,亲爹累得说不上话,大嫂等着养身子怀孕,二哥正需娶媳妇,大姐到了议亲时候。   她撸起袖子——   虽然我人小,但我是穿越的。   咱们归家人这么勤劳,怎么就不能富起来?   村里人都知道了归家小女儿是个能干又有福的姑娘。   归家住上了镇上的房子。   小姑娘成了有名的医女。   官老爷排着队请她去府上看病。   顺便还捡了个才貌双绝的小郎君回家。   *   理工科母单教授戚含章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和这辈子的空白醒来了。   他穿越了,幸运的是睁眼见老乡,还是人美心善事业型女神。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他果断求婚——   阿早,我的美丽老婆。   然后有一天,戚含章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是婴儿穿,只是意外忘记了这辈子的记忆。   他是当朝五皇子,通过十几年努力将朝野内外声望刷到了最高,大国基建和开疆拓土的地图已经画了大半,京城里还有偌大一个皇位等他去继承。   *   失踪多时的五皇子带着一个农女身份还行医的女人回京了。   众大臣纷纷劝说,直言区区医女不配为后。   结果,   当皇后为人剖腹取子、母子均安时,他们震惊了。   当皇后带人发明青霉素、战场救万万人时,他们颤抖了。   当皇后写出医典,将医道传播至每一个人时,他们——   没有他们了,全王朝的人都拜服在皇后的才干之下。   只有某个皇帝因为多天没有见到老婆,抑郁地把御花园的牡丹都采了说要铺满整个龙床。   戚含章:老婆康康我[缓缓躺下] 第61章   纪芙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宣平侯府。   就像是离开了当年关着她、要她性命的武国公府一般, 她逃出了纪家的牢笼。   暮色柔和地渲染了大半个天空,太阳呈现出一种舒服却又明亮的橙红色,余晖也显得分外温柔。   她只觉得自己留存在骨子内外的凉意都一并散了去, 全身就像是沐浴在温暖的热水之中,被包裹着,被宠爱着。   “陛下。”   “过来。”   纪芙薇高高兴兴地跪坐在他的马车里, 就在他旁边。   马车内的小桌上摆着棋盘,上头有一局才开始的棋局。   似乎是惯常的套路开局, 黑子先手而从右下的棋位开局,纪芙薇看不懂什么大的谋略算计, 只大概能品出来这是黑子先手布局,一小龙的形式开盘而想要占据一隅。   目前已有了五口气数,分在两处,一处两息一处三息,而两者中间部分,正是被见招拆招的白子所截断的部分。   白棋有如斩龙刀,自中间将黑子布局竖劈为二, 便是黑子有先手之利而也积累了一定的范围,依然难敌白手之敏锐, 步步追击。   相比黑子的守成或者说保守落子——黑棋先占地再对攻,虽是先手却未先攻——白子明显要更锋锐,一开始仅仅只是贴着黑子所在位置落棋, 看不出明显的意图来, 似乎没有强烈的绞杀黑子的意图,也好像随时能够在黑子旁边的地方占下一块地盘来。   但直到小龙的龙头直接被白子卡死, 转而被迫向黑子其他落点处汇合寻求活路, 白子之杀意这才明显地表达了出来。   “陛下是白?”纪芙薇眨巴眨巴眼睛。   后面的布局她猜不着, 让她分析分析已经有的情况还行,叫她去猜已经被棋手“们”算到十步开外的谋略,她是真的应付不了。   虽然两方看起来都不是非常明显的萧晟煜的风格,但纪芙薇还是凭借本能觉得,白子的落棋方式等等更接近萧晟煜的习惯。   在前期并不明显动作,虽有布局谋算,却更多是谋定后动,观察局势,然而等到不多时,绝对会决然出手,出手必厄紧关要,下一秒就是杀招,紧接着便是“屠龙”之势。   “是娘娘教你的?”萧晟煜之前只和她略略讲过基本的规则,像是看棋谱、分析套路、观察常见布局之类的,应该是她在宫里时太后太妃娘娘们给她讲的。   虽然她们都是女子,但萧晟煜从来没有小瞧过她们。   若一定要他在心里头排个序,那头顶厉害的、有远见卓识和伟大理想的,必然是他的亲娘圣睿太后谭氏。   但若是以手段、能力等实力作为排名,他认为圣显太后张氏才是天下独一位的女人,甚至他觉得世上再找不出来像她那般的“女中豪杰”了,足够心狠、也足够决然。   好在她心中仍有法规尺度,且对权力没有强烈的追求,不然这后宫局面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陛下?”   “没什么。”   萧晟煜淡笑着摇摇头:“不是还要去昌平侯府家吗?那走吧。”   得了吩咐,换了身衣裳做不起眼打扮的李顺立马吩咐锦衣卫去驾车了,帘子掀开的时候纪芙薇瞥了一眼,似乎正是她见过的那位周书扬周大人。   “怎么了?在纪家过得不愉快?”萧晟煜隐约能看见她眉眼间藏着的那抹淡淡的情绪。   纪芙薇虽然不是一惊一乍的人,但也许是天生如此,她一旦染上些思虑与不渝,眉目间就会带出几分浅淡的忧色。   就这几分,足够让人迷醉,也足够牵动人的心神,让人一眼便看了个透底。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对上他仿佛能读出人心声的深邃双眼,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将参加纪家喜宴的前后说了一通。   外头仍然是热闹的敲锣打鼓,还有百姓小娃娃冲上去拿喜糖和铜钱拥堵在路上,再加上本身接亲的队伍就很长,送嫁的人员也不少,数抬陪嫁便能拖了长长一路。   这种情况下,萧晟煜等也不想亮明身份,他不愿再给三公五侯任何的尊贵,马车便远远地坠在了后头,走得也极慢。   “你无错。”萧晟煜哪里不明白她的忐忑,见她仍绞着手指纠结,抓住了她的双手。   纪芙薇下意识吸了口气,萧晟煜这才瞧见她泛着淡淡粉色的手心竟有不少指甲掐的月牙似的血痕。   他吃了一惊,当下一阵恼怒,各种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便涌上了心头。   “能得陛下这句话,”她浅笑道,“我便安心了。”   萧晟煜只觉得自己心绪不平,翻涌着的曾被他压抑下去的情感反扑一般地疯狂在心头跳跃。   他缓了很久,才在马车已经缓缓停下的时候开口询问。   “宣平侯府……”萧晟煜平静地问努力缩减自己存在感的李顺,言语里好似是真的不知道一般,“有折子吗?”   “有!”   李顺虽然不是御前的,但多少知道一些,听过内阁大人们的议论。   此时这个情况、这个气氛,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不是惹了陛下的厌恶。   总归某家或几家要倒霉,他不踩着他们往上爬,都对不起他那叫做“顺儿”的名!   “弹劾纪家的折子都压着呢,御史大臣一封又一封的,都快压了一摞了。”   萧晟煜不会问什么“为什么被压着”这种问题,他太清楚其中的关窍了,最重要的是,他本就清楚知道有多少折子在,不过是借个由头表达出来罢了。   “那便拿出来瞧瞧吧,”他道,“再放在那儿,都要积灰了。”   到了时间的折子是都会打回去的,每天也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打扫和清理,有一些是翰林院的部分得看重的大臣负责整理,有时候是专门的不识字的太监们负责清扫,总归不可能积灰。   但皇帝这么说了,肯定不是字面意思。   李顺当下便笑:“奴才都记着了。”   纪芙薇面露惊讶,看着萧晟煜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他好似不是那般会“徇私”的人——当然她同时也知道这不是徇私,只是和他之前的风格不一样,或者说是一下便改了他原本的打算——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真的这么做了之后,她只觉得格外开心。   虽然她自个儿已经顶撞了纪老爷和纪夫人,一改自己过去、曾经年幼的自己的无力与软弱,违背了常俗意义上的孝道,但这也不能改变,当她发现他也是愿意为她做更多的事情的时候,她心里的那种激动和高兴。   她意识到这是不一样的了。   几个月前,她察觉不了,也分辨不出他清理向世子,究竟有几分的是为了帮助她,还是为了处理三公五侯,还是为了保证皇帝的威严与维护他自己的安危。   当然,这些带来的结果是一样的,谁都知道现在武国公府倒了大霉,等武国公死了这家的门第就要维持不住了。   纪芙薇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去纠结这个是没有价值的,皇帝是她的恩人,但既不是她的父、也不是她的夫,他其实没有必要那么看护她,只是他的责任感在这里,他愿意度化她、愿意帮助她。   她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报答他的恩情,论迹不论心地去考虑,从结果和事实出发去考量,最后她发现这份恩情是如此沉重,是他救了她的命,数次地挽救她于危难。   她如果去纠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多少的理由、多大的动机才去做这件事情,以此作为衡量恩情的尺度,那她才是真的没有良心。   但现在,撇去了其他许许多多的因素,在这个须臾之间的短暂过程中,能够考虑的事情绝对是很好的,能够作为“动机”和“理由”的因素也似乎是相当简单的。   明事了不少的纪芙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能够察觉到在他平静的、稳重的、自持的外表之下,似乎还藏了一些别的什么。   是一种叫她也不由自主跟着喜悦起来的情绪和力量。   “怎么会这样呢?”纪芙薇心想,“我怎么会这样高兴呢?”   我好像……   陛下似乎……   娘娘当时说的……   是这样吗?是这个吗?   “纪姑娘,外头的车马都差不多了。”   李顺使的眼色那是一点儿没用,周大人就是个木头,这种时候就知道来打扰陛下和纪姑娘思考,摆明了两个人都心动了,这不是好日子近在眼前了吗?!   比起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帝主子,李顺还是希望他们陛下能够多动动凡心,尤其是能把人绊在皇宫里最好。   他这种终身制的奴才,一直都怕陛下等谭太后娘娘一去世,就直接撂下皇位去出家了,那到时候不管是留在后宫还是陪去皇陵或者其他,都不会比现在的日子好。   结果呢——   该死的周书扬。   “这就来了。”纪芙薇忙道。   见着她两手心都涂好了药膏,他才放心:“有朕在。”   “我会努力不让自己受了委屈的,若是真得了欺负,我回来便与您告状。”   纪芙薇只是缓和气氛玩笑,萧晟煜竟然点了点头。   她讶然失笑,先下了马车。   李顺倒是气得不清。   这窗户纸近在眼前了,只要纪姑娘一提,陛下哪里可能会拒绝如此如花美眷在侧?!   只是陛下顾忌多、规矩多,始终不肯做那先行的一步罢了。   可恨你周书扬,坏了陛下的大好事!   被姓李的太监平白无故翻了好几个白眼的周书扬仍是面无表情,对他暗自咬牙的行为也只当看不见。   听说太监都容易喜怒不定,阴晴无常。   想到这里,周书扬更坚定不要和李大公公计较了。 第62章   萧晟煜虽然过来见了见纪芙薇, 但本身并没有前往纪家或是陈家给这两个增添筹码的意思。   因为各种原因,纪芙薇下车的时候已经不算很早了,这时候还没有进门的宾客已经不多, 但毕竟是新郎官的家里,有一系列的礼节活动在,开宴还在, 现在估摸着才刚刚跨过了火盆,新郎官牵着人进门, 要去正厅拜见长辈,等走了一系列的礼, 才能把新娘子送去洞房。   但进了洞房,同样还有喜娘带着进行一些结亲活动,但这时候就不是所有人能够旁观的了,一般也就是些亲近的亲友等能在场见证,像是一般大长辈都不会到新人屋子里来凑热闹,除了专门负责主持和见证礼节和镇场子的老人家。   在这期间,剩下大部分宾客, 尤其是不少男宾不好去新房凑热闹,则会在新郎的双亲这样的长辈的引导下, 到席间就座。   然后等新房那儿礼节结束,新郎官和新娘嘱托两句,甚至有可能做做准备——以防一会喝酒喝倒了没法圆房, 先用醒酒汤之类的东西也很正常, 虽然今儿本身估计也不会圆房,新娘还怀着呢——等新郎忙完过来, 这才差不多会开席吃饭, 酒席前后便是敬酒之类的活动, 宾客便是这时候才到也是可以的。   纪芙薇下车的时候虽然不算早,但也不算特别晚,外头也还有马车在,方才人多,还有些主子下来了,但马车还没移走。   故而,她并不怎么着急,这也就无意中见着了侧门的动静。   “怎么拉拉扯扯的?”纪芙薇皱了皱眉头。   昌平侯府陈家世子大喜,府上内外灯笼喜字彩带,还有刚才点的鞭炮,喜乐声还没停呢,再说在今天婚礼之前,前后左邻右舍都该知道这件事情,多少拿到了一份喜糖,按说是不可能有在这时候给陈家找晦气的,于是也就衬得那头哭啼啼的小丫头格外不是样子。   “陈家怎么不尽快把人赶走?”她道,“不说给姻亲纪家面子,他们自个儿的脸面不要了吗?”   “可要去打探打探?”天冬问她。   莲心姑姑走在她另一边,连翘和辛夷跟在后面。   他们名义上是新娘的娘家人,来送嫁的,陈家讨好他们还来不及,面子上一定要对得起这些亲戚也显得对新娘子重视,自然不会让纪芙薇等人送礼。   陈家之举,为的就是突出两家结秦晋之好的喜,体现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也让外人看看他们对世子和世子夫人的看重。过了今天,陈家和纪家有如一家人,回“自己家”当然不会另外准备一份礼物了。   “去问问。”   眼见着好像是个管家模样的人都去驱赶,但偏偏不知道出于各种忌讳,便是他们脸色再为难,也没有把人轰走,什么乱棍打出去或是拉走更没有的。   那小丫头也格外缠人,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那样作态加上她灵活的动作,一下还真没让陈家的下人把她逮住了。   莲心姑姑没动,不过辛夷去了,她人机灵,也适合做这个工作,结果三言两语的,她便靠着各种“威严”把话套了出来,也是那小丫头缠人,从陈家下人和管家没堵住她的嘴吧开始,这事情就不似想象那般容易解决了。   只是当下时候有些晚了,门口就纪芙薇这一处的,看见这闹剧的也就他们。   周书扬大人把马车听到了不太起眼的巷子里头,怕陈家人察觉这儿还有个皇帝另外也是为了保护行踪隐蔽的陛下,他没有领着往大门口杵着。   “主子,这事麻烦了。”   辛夷回来,面色还有些凝重。   那小丫头被管家打了两巴掌,偏偏她已经说出了口,小丫头以为有望,对着纪芙薇所在的方向跪了下来,若不是拉着怕是要给她磕头了。   “那小丫鬟叫做点翠,也就一盏茶前儿的功夫到了这门口,但已经在门口给陈家磕了十几个头,若不是刘海遮着,打远一点儿就能看见她额头都磕出血,全部肿起来了。”   纪芙薇眉头一挑,她倒是没那么想吃纪花梧和陈世子的酒席,不介意在外头站一会,但听得辛夷说事情麻烦,她隐约已经有些预料到。   其实对宫女们来说,这种受伤情况算不得什么,甚至在宫里这种长跪磕头都不算什么大事情,但辛夷这么一说也是表明她态度坚决、情况紧急。   “不知道主子还记得不记得,”辛夷等人之前跟着她,大略地听了一嘴的纪家这门亲事的八卦,也没漏过这事儿,“陈世子在外头有个女人,还有个私生子,但因为正房夫人没有娶进门,他又是个读书人,还等着考科举再考进士,所以陈家压着不让那女人进门,都估摸着要等纪四小姐进门以后,再寻了由头把人带回府里。”   “怎么了?”这事情纪芙薇印象深刻着呢。   “那点翠就是那个外头女人的婢女,那女人叫做上官氏,是十二楼在外头收的培养出来的‘清妓’,也就前段时间,因为确定是怀了陈家的孩子,所以被陈世子赎了出来,那婢女说他们家夫人只侍奉了陈世子一人。”   “她可称不得夫人。”她轻笑一声。   “是奴婢言语有失。”辛夷俩忙认错。   “无妨,你继续说。”纪芙薇摇摇头道。   “根据那小丫鬟的推测——奴婢是没有瞧见这真实依据,但听说从上周开始,原住在黄鹤巷的上官氏及其三个月大的儿子就被控制起来了,如果只是陈家的人,是不会那么严格地控制他们,他们并不外出,只是想要些吃用之物,但巷子里多了股生人势力,不仅控制不让他们人离开,还不给吃喝补给,日子过得尤其艰难。”   “结果,就昨儿晚上的时候,不知怎的夜里窗户没有关严实,才几个月大的小公子就这样吹了风,邪气入体,一早起来便咳嗽不止,哭闹中身体温度越来越高,那黄鹤巷的外室所住之处,总共只有四个女人,一个上官氏,一个这丫鬟点翠,还有一个脾气软的奶娘,另外便是一个粗使嬷嬷,剩下便是那小公子一人。”   “犯了错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现在情况是不仅吃用没有补给,药品和旁的什么也一律没有,他们甚至连消息都传不出去分毫。”   “上官氏那头也知道今天是陈世子的好日子,陈家或是陈世子或是可能把控了那房子的纪家等人都是是决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但她也不能眼见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继续烧下去,已经几个时辰了,再烧便是能救回来恐怕也是个傻子……”   辛夷很快地说着,抿了抿唇,继续道:   “于是,在几个女人的合力之下,他们把唯一一个跑动快力气也尚可的小丫头送了出来,为她争取了逃离黄鹤巷的机会,现在这点翠丫头就跑到了陈家来。”   纪芙薇沉默了。   她还真的有几分相信这是纪家的手笔,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狠心了,客观来说这外室和外室子也确实碍着了新娘子纪花梧的路。   就是不知道这个生病风寒是无意的巧合,还是真的他们有心举动。   “夫人,善良的夫人!”点翠见她神色有所触动,更加激动,大声喊着,“奴婢求求您发发善心吧,小公子就要没命了,今天府上大喜,也不能染上这样的血煞孽事吧!”   “奴婢不求别的,只求夫人请个大夫与我回去,到时候……”   管家一发狠,又给了她一巴掌,方才没能捂住她嘴,现在却是没有用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关键眼前的是纪芙薇,是今天新娘子的娘家人。   不管她做出什么决定,管家觉得都不意外。   不管这小丫鬟甚至那外室一家,很正常,一般人也不会想沾手这种事情,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来吃酒的,不管她挑不挑明,都不会让人高兴,更何况她是纪家的人,救了外室可不就是要和今年的新娘子纪花梧打擂台了吗?   指不定这就是纪家的手段呢,确实心狠,管家是陈家的人,但只能吃了这苦果,不然就是陈家莫大理亏。   若是管了,那也很正常,小丫鬟说得这样凄惨,保不齐就有心软的夫人点头同意。   毕竟也是陈家的血脉,听着说是陈世子目前唯一的儿子,到底是一条小性命,也许就这么点点头,顺便抬抬手的功夫就积攒了一份功德。   纪芙薇没应声,先看向了莲心姑姑。   “这‘小茶’倒是性子烈,也有些本事。”莲心姑姑给了句评价,是在形容这个愿意为主子去死的点翠丫头,但她没有明确给出做法和建议,另外几个婢女也没说话。   他们不是心软的人,在场人里最柔软心善的大概是纪芙薇本人。   但正如管家所想,这什么样的可能性都能有,纪芙薇若是有个还没进门就把妾室和一个几个月大的娃娃弄死了的妹妹,还是嫡亲的妹妹,对她的名声也会有些损伤。   她本身已经是身份敏感的寡妇,更需要在声名上做雕琢。   世人都是有偏见的,也是会欺软怕硬的,不然怎么会有“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俗语传出来,说明大家共识里寡妇就是“不安全”的,很容易闹出一些瑕疵的事情。   除非是立了贞节牌坊的烈妇,一心奔着守节去,并且就这样还要日日穿素,不管是真心还是做样子,要叫所有人都看见,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是能得世俗意义上的认可和承认的。   其他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就被破了脏水,就是留在娘家或是夫家的都有可能出现各种意外的情况,比如纪芙薇在向家时候还在守孝期间就因为容貌遭了向家前世子觊觎,女人在世间确实是不容易的,随便扣个帽子,就会把人压死。   纪芙薇如今是得了靠山,但也不是无所顾忌的情况,不如说连当今陛下都给自己约定了界限和规矩,没成为无法无天的样子。   大家都很清楚,再说莲心姑姑是个奴婢,会顺从主子的所有选择。   “人还是要救的,请个大夫的功夫并不妨事,若能救就救,救不回来也是命,左右与我无关,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是。”   莲心姑姑松了口气,就怕纪姑娘自己把事情揽下来,平白给自己增添个烦恼。   像陛下时不时帮个人,也不会一件件地都压在自己的身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纪姑娘了,那可真是上了心。   “不过怎么救法还有有些门道的,”纪芙薇轻声道,“我无意掺和纪家与陈家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两家的看重或是怨恨,也不想激化或是瓦解他们的矛盾。”   “劳烦姑姑赶快跑一趟,马车应该还没有走,您且去问问,陛下有没有什么看法?”纪芙薇说完,就看见了莲心姑姑略显惊讶的眼神,她疑心自己说法有错误,连忙补充着表示。   “我的意思是,这两家我都没有什么好感,但这事情怎么瞧都是一个很大的把柄,对纪家和陈家都是如此,你去问问陛下是不是有意向将此拿捏在手中,若是无意,那便随意遣个小厮之类的去跑一趟吧,看这小丫鬟也没有那体力再跑去请大夫了。”   “地方就在黄鹤巷,住了上官氏的屋子,既然说是被控制住了,那应该很好找才对。”   纪芙薇对黄鹤巷的印象还停留在梦里,但这种外室巷基本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的,无外乎那么几种,尤其是才跑了人,这边又等着去大夫来救人,动静一定非常明显。   只怕大夫还没进巷子,屋子里的那外室就已经知道了。   “奴婢知道了。”大概是欣慰居多一些,莲心姑姑忙去找了陛下的马车,果然没有离开,只是往巷子里又进了些。   “我们进去吧。”纪芙薇不想在看这闹剧,“左右我也算是帮着纪花梧的亲事能顺利进行,又一次遮掩了一把,没必要再看下去了。”   纪芙薇进来的时候,里头刚刚进行到送入洞房走礼的时候。   她先入了座位,旁边是大弟纪杉榡娶了没有多久的媳妇,大弟媳性子很软和,家世也不算好,比不得三公五侯,只是清流文官家的二女儿,所以在家里在外头都不是很有存在感,这大概也符合纪夫人的期待。   坐在她对面的,是纪夫人唐荷的娘家人,唐夫人才从洞房观了礼出来,笑得喜气洋洋的,就是那笑容太强烈了一些,不带一丝一毫变动的,反而显得有几分假。   让纪芙薇有些意外的,这位舅妈居然还和她客气地对话了几个来回,态度里透露出些许的亲近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只是当时她日子过得那样不好时,也不见舅家过问一言半句的,等她回了纪家也没有给过任何的见面礼,后来她十三岁出嫁,他们也许是随了礼,也许没有,反正没有一点儿落到她手里,现在想修复关系,纪芙薇也很难真心对他们,不过是面子上装装样子罢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社交,夫人们之间的对话,纪芙薇差不多都知道了,也再不会感到稀奇了。   很快莲心姑姑回来了,转告了萧晟煜的话语。   “那位主子说……”她含糊了一下言辞,“这事儿他有数了,不过只是个住在外头没有名分的,生了儿子到现在都压着,可见陈家不是真的那么看重,您也用不着太上心,大夫已经过去了,其他的您便不用再管。”   萧晟煜也不介意做做好事,比如要他来做抉择,他也不会任凭一个婴儿去死而不作为,但他的仁善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更多时候,他是理性思维在办事,同时很显然,其他人也不得到他格外的优待。   “我知道了。”纪芙薇淡淡笑道,“姑姑放心吧。”   在宫里呆了一段时间,纪芙薇不仅是学会了那种含糊和含蓄言辞的解读方式,也从其他的角度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萧晟煜的思路。   她有些意外的,不仅是其他太妃娘娘,就连当今陛下的生母谭太后,也一样会用一种意外理智且冷酷的视野去看待皇帝。   用她的话说就是,这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大燕的皇帝。更何况她还缺席了这个儿子成长和观念形成的最重要的七八年。   这与纪芙薇一贯的用感觉来理解和看待陛下不太一样,不过这不妨碍她尝试用思维去分析和思考他有些行为举动背后的深意。   现在她已经能够比较清晰地意识到,萧晟煜绝对是不太喜欢三公五侯的,不仅仅是处理了武官头目的武国公府向家和愈发猖狂的文国公府冯家,三公之后,他对剩下的“五侯”也绝对有修剪枝叶的意思在。   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与其帮了陈家或纪家随便哪一家,纪芙薇更愿意亲自给萧晟煜递递刀。   如果不是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她也不介意奉献自己来做恩人手上的利刃,不过他有锦衣卫等厉害人在,还用不上她一个小憨憨。   没有多久,纪芙薇看见纪花梧的丫鬟来请她了。   不过人没有到她跟前,就被连翘和辛夷拦下了,天冬侍奉在她的身侧,莲心姑姑作为有身份有女官位的人,也在不起眼的地方得了个客人的位置。   一次不成,又是一次。   纪芙薇只当做没发现,又眼见着舅母唐夫人被请了过去,随后一脸为难地回来了。   “怎么了?”   偌大个人坐在了她的旁边,又是长辈,一桌人都看着,纪芙薇想当没看见都不行。   “新娘子请您过去,到底是娘家姐姐……”纪芙薇看她脸色就觉得情况有异,但她不想再帮纪花梧了,她也和萧晟煜保证过,不再让自己受委屈。   所以,纪芙薇想了想,决定狠狠心。   “唐夫人在说什么呢,”她笑道,“新娘子的大嫂还在这里呢,有什么让她大嫂和她大哥说啊,若是陈家叫她受了委屈,正好纪杉榡大弟能立马把人接回去,不过今晚,还能悔婚呢。”   这就是玩笑话了。   三拜之后,礼全走完了,纪花梧的庚帖彻底入了陈家,再加上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再说看在嫡孙子的面子上,陈家也不会让她走。   “三姐……”大弟媳立马露出了惶恐的表情,她是不想碰新娘子这个烫手山芋的,估计她也知道一些纪花梧的事情,毕竟怀孕的事情五妹也知道。   “没事,有唐夫人这个舅妈陪着你一道呢,她是长辈,有她给你拿主意。”想了想,纪芙薇不顾唐夫人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对着那头的婢女们招招手。   “来,我把辛夷给你,她是宫里宫女出身,最机灵不过,平时也很得我器重,”她对大弟媳道,“我把她临时借给你用用,若有什么事情陈家不愿意给方便的,你尽管抬了她出来,让她去做,陈家总不能拦着宫里的人呗。”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辛夷现在已经是给了纪芙薇了,有太后娘娘点头,她就是她唯一的主子,但自纪芙薇出宫居住,辛夷某种程度上也就离开了皇宫,是放了身子的。   不过大弟媳信了,唐夫人似乎也认可了这个安排。   莲心姑姑那个级别是麻烦不起的,但一个小宫女扯扯虎皮应该还够用。   也就这一下,一桌人听得神色各异,看纪芙薇的眼神又变了几遍。   大概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年一个被放弃的纪小姐会有这样的造化吧。   这样看,那她旁边侍奉着的,仪态礼节样样都好的大婢女,估计也是宫里出来的了,指不定也是干清宫或是慈宁宫背景的。   大家的态度于是更认真了些,待纪芙薇也更热络了。   她婉拒了各种酒水,连果酒之类的也不碰,但对蜜水并不推辞,当下又表面热闹地互相敬了酒水。   这一次,纪花梧那头花的时间更久了一些。   久到大家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新娘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娘家人的女眷过去了好几个,若不是纪芙薇这个出嫁的嫡姐夫人还在,恐怕更早地就有人过来问了。   好半晌,在不得不采取行动之前,辛夷等人终于回来了,重新入席的唐夫人重新上了妆,大弟妹好像也换了一件衣裳,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来,喝口水。”见她神色不定,她先给她倒了杯蜜水,另外提醒她,“注意脸色,大家都看着呢。”   大弟妹这才恍然,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等得体地应对了几次试探后,她才松了口气。   “多谢三姐。”她大概知道这个姐姐与纪家不算多和谐,但能提醒她已经是情分,她得了丈夫的提点,自然会万分注意,绝不做失礼的事情。   纪芙薇点了点头。   她视线看向辛夷,辛夷犹豫了一下,才主动上前来,凑近她的耳朵。   “是纪花梧姑娘身子感到不适了,但陈家的看护比较严,厨房也有些远,陈世子院子里没有小厨房……”   “嘭——”男宾那儿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在场之人一片哗然。   男宾女宾互相之间隔了几扇屏风,但大致还是在一处地方的,只是听说事情涉及今天的新郎官陈世子,大家才那般不可置信。   “今儿陈家的事情可真多。”她不由心生感慨,“以后可不想参加这酒席了,事情太多,如果是纯佳的婚宴另说,旁人的我是都不想来了。”   “顺天府带了十人衙役来拿陈世子了!”   传话的人话音刚落,那头又是一阵响动,像是碗筷砸了的声音。   喜悦倏然停下,戛然而止之后,竟没有半点声音了。   在场百来号人,显得尤其安静。   纪芙薇被那头的动静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惊住了。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辛夷还等着她回话。   “纪姑娘的肚子……”她小声贴着她的耳朵道,“本身怀相就不是很好,可能还惊了胎气,估计就是前儿摔的那一下,但一开始估计是压下来了,另外便是妆粉重,瞧不出来。”   “等吃完了生饺子,新郎官走了,新娘子便不成了,吐个不停,还说肚子疼。”   “那她找我去有什么用?”纪芙薇讶然,思路还没转过来,这在过去就是她寻了理由要陷害她啊。   “估计是知道了方才外头的事情。”辛夷忙提醒,还比了个口型。   点翠名儿一说,她就知道了。   “哦。”纪芙薇平静地应了一声。   “然后呢?”   “保胎药不好弄,估计原本是想要您过去帮忙的。”   “你帮了吗?”纪芙薇问。   “这不是有新娘的大嫂和舅娘在吗?”辛夷狡猾一笑。   很快,那边便传来了更加详细的情况。   提出告退避开的人不多,绝大多数宾客都是在这儿看热闹,女眷里陈夫人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但今天事情来得紧急又突然,即使是昌平侯府,似乎也通融不得了。   周围人都议论开了,闽大弟媳去找丈夫纪杉榡拿主意了,唐夫人也悄无声息地避开不见了踪影,如果新郎出了大问题,真要下大狱,那这门亲事还真说不准了。   莲心姑姑打发了连翘过来伺候,自己则去前头打探了。   纪芙薇这时候和辛夷说话也显得不那么明显。   “那她现在如何了呢?”   “唐夫人和闽夫人费了大力气,才疏通了关节,拿了保胎药熬了给新娘子送去喝了,”她轻声道,“如今大略是睡下了。”   “哦,那就好。”   纪芙薇平静地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新娘子没见血没出事,大婚的喜意大概还在。   顺天府府尹亲自拿人,将新郎官带走了,虽没戴着镣铐,但大家都看见了。   新娘子喝了药先睡了,肚子里还怀着本来用来拿捏陈家的种,如今,倒反成了陈家不会放手的证据了。   谁能想到,混在敲锣打鼓的喜乐声中,燕京城的登闻鼓“不声不响”地就敲了,挨了杀威棒后,人活了下来,告的正是今天的新郎官陈世子呢?   哦,这下喜意好像是没了。   作者有话说:   小茶:女孩。 第63章   谁能不说一句巧呢?   被娘娘们明敲侧击教导过的纪芙薇, 已经不会相信这只是巧合了,背后定然有推手,不然不会连敲完登闻鼓挨了杀威棒醒来拿人的时间都那么巧和。   顺天府府尹是陛下萧晟煜的人, 纪芙薇私心里不太相信他的手下会被其他人收买。   但谁敢说那苦主没有被人指点过?   虽然私心里知道想知道最详细的情况,问她的恩人大概能立马知道最清楚的内情,但纪芙薇还是免不了顺着一群宾客们尤其八卦的氛围, 跟着也听起门道来。   即便是昌平侯爷夫妇想要送客,纪芙薇还有个“新娘娘家人”的名头, 似乎纪杉榡也觉得有不妥当,想要为新娘争取一番利益——   把人接回去的可能性很低, 但要个说法绝对是必须也是必要的行为。   纪芙薇便干脆跟着留了下来,也看看这一手的闹剧现场。   许是八卦是人的天性,哪怕是再瞧着冷淡的人,对昌平侯府的这场惊人闹剧也透露出了几分好奇之意。   纪芙薇混在人群里,既有大家偷偷议论的内容听,也有莲心姑姑打探来的一手消息来。   “纪姑娘,这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我晓得, ”她道,“就是好奇。”   “只是敲登闻鼓之事不比寻常。”莲心姑姑正了正神色, 才小声地认真地告诉她。   登闻鼓是大燕的开国皇帝仿照前朝的规矩设置的,就布置在京城大门附近,因为开国皇帝喜欢下头人直言纳谏、勇于检举的行为, 甚至在开年的时候, 民告官或是互相告都不是什么稀罕的行为。   说不清楚是不是燕萧皇室的开国皇帝格外喜欢听民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或是乐于去听那些八卦,反正后人也没有敢议论自家老祖宗不好的。   通常都会说是开国皇帝平易近人、爱民如子, 也通过这种允许下头人状告上级的行为表示对自己那群手下的拿捏和对百姓的看重。   当年敲登闻鼓的惩罚是不重的, 为了表示上位者的尊贵, 通常这种下告上都会有相当眼里的杀威棒,就像是子告父、妻告夫、下官告上官,即使是专门的御史大臣,都要掂量一二,何况是普通人。   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开国皇帝在这方面大开后门,最明显的举动就是他将这种惩戒降到了最低,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不设惩罚,状告成本非常低的。   于是,光是燕京顺天府内,就有不少邻里街坊闹了矛盾,互相污蔑告状的事情,爱举报的人尤其得多,其中还有不少是没有切实证据,直接臆测和编纂的也不少。   等事情变得有些泛滥了,开国皇帝才设置了一些门槛,也就是杀威棒之类增加原告检举成本的活动。   等到后面的皇帝继位了,他们是很不喜欢这样的活动的。   和用兵权、打天下称帝的开国皇帝不同,作为守成继位的皇帝,他们更需要的是政局稳定,需要的是国家安定,不能有那么多犯上的人来触犯上一级的天威,企图挑战上下级的权力和地位。   故而,燕律几次修改,这杀威棒便布置得格外严重,以前是十棒子,到了萧晟煜这个时候,现在已经是五十大杖的刑罚与威吓了。   将近五十年时间,从肃宗到厉宗到短命哀宗,再到如今的弘乐皇帝萧晟煜,从来没有人敲响过这登闻鼓,说要以民告官。   虽然到了萧晟煜时,他抬了御史等的地位,重新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和威信,让他们能够继续行使直言纳谏的权能,约束其他官员及其家眷的行为,但这都是士人阶级的活动。   如今,有个平民敲了登闻鼓,还侥幸地从五十大棒的惩戒下活了下来,事情便显得有些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开先河”了。   换在史书里,记录在萧晟煜的统治历史中,都会有一笔这样的内容:   弘乐十三年十一月,某某地某某人,于晡时敲登闻鼓,受刑后,状告昌平侯府世子某某某,顺天府府尹即刻受理,拿人……   后面的内容便是交给皇帝的了。   按着开国皇帝时候的规矩,敲了登闻鼓的,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一定要是皇帝亲自处理——前朝时候的登闻鼓便不是这般的,但本朝确实没有例外,所以萧晟煜也是要准备做一回“县太爷”了。   “几十年没发生过的事情了,”莲心姑姑提醒她,“这后头的水深着呢,瞧着可能是与陈世子过不去,但实际上或许与纪家、陈家都有关系,三公五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挑在了今天这个日子,一下影响了两家侯府,虽还不清楚具体是何情况,但这热闹可不是这么好看的。”   纪芙薇想了想,点了点头。   左右大概的事情她也听得差不多了,再留下去,该让他们以为她是留着给新娘子和纪家撑腰的了。   这她可不想。   摆明了是烫手山芋,她不愿被人因此借了力。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很明显到时候要判案的是萧晟煜,她又还算有几分圣心,别平白让人以为是能借着她影响皇帝的决断了。   纪芙薇一点儿也不想借此试探皇帝对她的容忍度。   不管是徇私,还是从法,她都觉得怪不舒坦的。   “那我们便走吧。”   正好周围宾客估摸着昌平侯等的态度和容忍度,基本上最后留着的一波都打算告辞离开了,纪芙薇混在里面也差不多。   不顾他们的挽留,纪芙薇还是毅然离开。   她相信大弟能处理好的,不管怎么说他是受了纪家恩惠教养出来的,当然大弟是伟正的人,甚至可能读书有点读得太正直了,一点不像是纪老爷那种歪梁能带出来的小梁,不过不管了。   在这事情里,最倒霉的就是新娘子纪花梧,但说她无辜,那谁也不会信。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自己种下的因,眼下什么样的苦果也得吃进去,她就是不想吃,大概也吐不出来拒绝不了了。   上了马车之前,纪芙薇还听见众宾客在窃窃私语呢,她估摸着他们其实也想和她一道聊聊八卦,可能是众人觉得她应该知道一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人靠近她。   莲心姑姑像是护崽的母鸡一样,从知道事情是从敲登闻鼓开始,就便得尤其严肃。   和当年天家想要废殉或者说是最开始只是想要免除肃宗后宫妃子们殉葬开始一样,她知道这是一定会写进史书里的内容,不管是最后只有一句话还是几个字眼,但凡是涉及到可能会流传到后世去,至少可能会影响百年的东西,她都很紧张。   就像有些人写书故意套了现实中某些人的壳子,把原本品性不差的士大夫写成了书里恶贯满盈的奸佞一般,虽然当下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烂人,但等传的人多了,三人成虎,那人自然有了更多质疑他品性的从众怀疑者,再等到百年后,他人已经死了,但书可能还会传下去,到时候可没有了帮他澄清的人,这人活着死了声名都臭了。   “什么叫做笔杆子也能杀人啊。”莲心姑姑心里想着,便更觉得紧张,但凡有一点牵扯到纪芙薇的可能,她都不想让她有牵连。   而且干涉史书记录是大忌,虽然偷偷翻阅和更改皇帝起居注的皇帝也不少,大家也知道只有赢家能写自己的历史,甚至按照他想要的去处理,但明面上都要脸——   没有人会大大咧咧地扯着嗓子说自己能改史,想怎么捏造就怎么捏造……那不是没脑子吗?成心想臭自己的名声?   何况,纪芙薇现在也只能算是个小虾米,连皇帝和太后都不敢公然顶着来,不想当众犯浑的情况被记录在册,别说她一个小明德夫人了。   “我就知道,”进了马车纪芙薇才小声地嘀咕道,“陈世子既然能搞出个外室子来,定不会是什么好人,怎么可能清清白白的……”   “想不到斯斯文文的公子,竟然也能做出这种强抢民女的事情。”   天冬虽然嘴上说着众人口中的八卦,表示想不到,但其实看态度还是不怎么意外的。   这样的文人,见了多了。   清白人家的还好些,兴许是没那财力,像这种富庶人家的读书人,自己院子里的丫头还玩不够,非得要有才华的名妓陪他玩红袖添香那套,更甚者也有不少喜欢玩弄妓院小丫头的。   敲鼓那人,似乎就是个普通的农民之子,叫做潘大。   潘大家过得苦,很早以前家里的田地就被人占了,也是给人当佃农干了很久的苦力,但现在才知道使了手段将他们田地以低价强买过来还强要他们做农户的,正是昌平侯府陈家的旁支。   潘老汉的妻子去得早,他在半年前彻底累垮,病倒在床,家里就潘大一个儿子和小女儿桃花两个孩子。   因为缺了潘老汉,潘大一人要干两个人的活,累死累活,但还算幸运一点的是,他还算年轻,尤其有力气,身体也还算健壮,可即便如此,他也是负担不起家父的药钱的。   为了家里,小女儿桃花于是白天帮着干活,下午到晚上在外面另外找了活计。   是在距离十二楼不远的酒馆干活。   虽然不是十二楼这种高级青楼,但附近的酒家也不是什么完全清白的地方,唱唱小曲的歌伎被人瞧上眼直接玩弄一番,甚至非得受一番欺负才能得到本应获得的赏钱也是很正常的。   桃花没有唱曲儿的本事,就给那种头牌名伶姐姐干杂活,但她不是出来卖的,也不是店家的奴婢,她是清白身的姑娘,就想借此机会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有美丽又有才艺的歌伎舞姬姐姐在,桃花一个农民之女,姿色只能说是一般,轮不上她表示什么。   虽然偶尔也有歹心的人想要对她下手,但绝大部分情况下都被姐姐们挡下,她就负责搬搬桌椅,给姐姐们拿乐器抱箱子,结束后就给洗洗衣服,伺候姐姐们沐浴洗漱。   结果谁能想到,陈世子也是喜好变.态的人,就这么看上了还没发育又多次拒绝她的桃花呢?   一次不成,两次不成,陈世子失了耐心,在“同窗”的鼓动之下,用昌平侯府给的威势,就像是马车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很容易就叫他得手了。   被强迫了的桃花可能说了一些激怒陈世子的话,这是众人普遍的推测,毕竟陈世子用不着非得要一个草芥女的性命,强迫了便强迫了,给点银子正常是应该能够“摆平”的。   但最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直接处理了。   这就涉及到了谋杀,而且桃花是良家,不是黄鹤巷那位妓.女出身的外室可比的,论身份,桃花还高贵清白不少。   潘大的父亲去世,其父临死前,潘大才知道田地被侵占的真相,又有妹妹的冤死和告状无门,在最后不知道得了哪儿的提点,他跳了今天这个“好时候”,用登闻鼓把陈世子终于告了,直接拿了人。   旁的不说,就冲他能挨过杀威棒的本事,再加上几十年没有鼓声响了,大家都揣测着——   甭说听起来潘大是有不少证据在手的,就是没有十成十的,按照皇帝的态度,可能也不会直接要了他性命,至于昌平侯府家大概也不会好了,至少这个世子……   进过大牢,又有过这样的名声污点,即使最后澄清了,他还能够继续科举取士吗?   现在恐怕是说不清了,毕竟能逼得人敲鼓挨棒打也要状告,大家都觉得是确有其事,也是把人逼得狠了,背后可能还有昌平侯府的对家在运作。   陈世子不说是七八成废了,至少有一半已经悬了,就算侥幸安然回来,恐怕也最多只能够继承个侯爷爵位,想拿个实权官,怕是无望。   “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说你怎么又等到现在呢……”   萧晟煜的脸上多了几分好笑。   他一早和纪芙薇便说过,不必等他或如何如何的,但眼见着月上枝头,她这儿还点着灯,明显是没有睡。   一听她问,再瞧着那双满是好奇的亮晶晶的眼睛,萧晟煜陡然失笑,多了几分逗她的心思。   “这事情还挺多,你问的是哪一件?”   “嗯?”纪芙薇眨眨眼睛,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即使在屋子里烧着炭盆,她还是必须要穿外套,等再过几日,地龙就该一块儿烧起来了。   “噢,确实不少事情呢。”   她笑眯了眼睛,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猫儿,对眼前晃来晃去的流苏坠子好奇得很,一双明媚的眼珠子分明一只盯着在看,偏还想装出不在意的模样,要人主动把它奉上来,可真是娇气得紧。   “陛下……”   她拖长了声音,那缠绵若软糯的嗓音勾得他心头一紧。   萧晟煜看了看她,发现她是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散发的魅力,反而是自己被她微微一瞥眼,就引去了心神。   他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按捺仿佛是一场笑话,好像那些努力都成了白用功,倒叫他生出一股荒诞的感觉来,仿佛心里有个小人,自己在嘲笑自己。   笑他假正经,笑他无用功,笑他分明动了心却不敢再动作。   误会了他的沉默,纪芙薇讨好地给他倒了热茶,又想要给他捶背捏肩,被萧晟煜赶忙拦下。   “好了快坐着吧,”他无奈道,“就与你说一会,听完便去睡。”   “好。”   这时候,纪芙薇这只调皮的小猫咪又显得十分乖巧了。   这登闻鼓的时间敲得很是微妙,仿佛是计算好了一般,不仅是算着人挨了打醒过来可能的时间,还刚好叫顺天府的人拿捏在新婚当时。   若不是这是“敲登闻鼓”,全城的人都看着,顺天府府尹也不想这时候与陈家和纪家寻晦气,新婚当日把新郎官抓走了,怎么看怎么不详,干了这种缺德事他都怕影响了自己的运气。   不过他到底还是皇帝的人手,就算是为了皇帝“虚心纳谏”的名声,他就不能让这事拖到明晚。   况且百姓内还有人鼓动,陈世子这个被告要是不拿过来,大家必然要觉得官官相护,到时候连登闻鼓和皇帝的名声威望都要有影响。   这个时间也巧,就像是萧晟煜下午时候已经出宫一般,其实是轮上了他旬休的时候。   正常来说皇帝这几日该有休沐了,不知道背后之人是盼着皇帝不经手这事还是要他处理这事,反正就连皇帝也被拉去“加班”了。   “今天是初审,大概两方将事情说清楚些,潘大是要状告陈世子什么,有什么证据,来回缘由发展,是否有其他苦主等等。”   “是公开审的吗?”纪芙薇好奇。   “是,就在顺天府。”萧晟煜点点头,“是朕主持,但不完全是朕一人负责,顺天府尹也有责任,另外潘大其实是永平府之人,所以到时候还得把永平府相关人员请来,这告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来是潘家的地被豪绅强占,他们被迫卖为佃户,另外便是潘大的妹妹桃花意外惨死之事。”   “不用大理寺吗?”纪芙薇好奇地问。   萧晟煜闻言便笑了,不介意她的懵懂,反而温声与她解释:   “大理寺虽然也处理燕京城内的事情,但如今更多接手的是皇亲国戚相关的案件,再有便是极其恶劣和严重的事情,桃花之死虽然有疑点,但还称不上是恐怖的疑案悬案,用不着大理寺出手。”   纪芙薇原还觉得大理寺不是那么忙碌的,但一想到皇亲国戚的人数,还有这群藩王等姻亲的联系,她对大理寺便陡然生了敬佩。   虽有些怕,但她还是问了声:“那什么样恐怖的案子,才会交到大理寺的手里?”   萧晟煜好笑地看她一眼,明明自己很怕,但好似只要他在这儿,她便敢问出这样令人害怕的事情了。   “手拿出来,给我瞧瞧。”   “哦。”   纪芙薇乖乖摊开手心,红印消去了不少,还有些许痕迹,碰着倒是不疼了,但她皮肤嫩,估计这红印子还要留上几天。   “涂药了?”萧晟煜其实已经闻见淡淡的带了几分花香的药味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关心,甚至伸了手小心地触碰与端详。   “嗯。”纪芙薇觉得脸有些热,但还是乖巧地回答。   “是要牵扯上至少三五人的受害者,灭门惨案,或者是凶手嚣张,多次杀人连环犯案,亦或者是受害者惨状格外狰狞,凶手有意挑衅或是虐杀的……”   纪芙薇听着便打了个抖,这下一点儿好奇都没有剩下了。   萧晟煜温柔地拢住了她的手,温度传过来,纪芙薇得了他掌心的温度,渐渐地那股寒意便散开了,只余下不知道是空气热的还是心里热的,上脸的彤红。   萧晟煜看了她几眼,没有错过她面颊的绯红,他便也不由自主受了些感染,下意识地便避开了视线,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今天的调查。   敲登闻鼓是突发事件,也就萧晟煜之前在外头等纪芙薇那会儿的功夫,鼓声起来。   因为知道还有杀威棒在,萧晟煜倒也不急,等把纪芙薇送去了昌平侯府家吃酒,这时候东厂西厂便都已经送来了更多的消息。   目前的情况,锦衣卫与东西厂是同级的,但他认为在宫外还是锦衣卫活动更方便一下,不过东西厂的都是太监,而锦衣卫是普通子弟,属于军制里的十二卫之一。   东西厂里,西厂与宫廷的关系更紧密一些,而东厂也在宫外活动,却更多与顺天府等这种燕京各处的行政单位有联络,说是合作,也是监视。   当然,东厂更多是和锦衣卫接触,两者关系目前仍被萧晟煜拿捏得很好。   陈家外室子的事情,属于是萧晟煜的意外“收获”,他虽然知道有这外室和外室子的存在,但还没有开始做什么,纪家又送了个把柄上来。   不过两刻钟时间,他就知道是纪家或者说是纪花梧、纪夫人等借着纪家的手段,对那外室母子出手了。   “至于登闻鼓……”萧晟煜迟疑了一下,“倒也没有十成十的证据,不过也差不多了。”   “嗯?”纪芙薇鼻音应了声,已经有些犯困,但她想听到最后,能听他再说会话就很好了。   “既然困了,就去休息吧。”   “不嘛,”她立马强迫自己清醒,还想拍自己的脸,被他拿住了手,“我不困。”   见她固执,萧晟煜只好继续说完。   “你还记得杨阁老吗?”   “嗯?”她眨巴眨巴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和他……他家那小孙子有关吗?”   “算是吧。”萧晟煜感叹一声,“不过杨家这般作为,过了又不算过。”   说过了,是他们家算计太深,杨诚铭既然已经救活过来,主犯的冯家也吃了教训,废了一个儿子,世子也毁了大半,主犯都得了惩罚,又是他亲自协调处理的,他们就该见好就收。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不给的,他们若是妄图抢,就是对他这个皇帝的冒犯。   何况当时若有不满,他们可以当时提,在事情瞧着已经尘埃落定后,反而继续追咬,都说穷寇莫追,他们这般作为是有些过了,叫他这个皇帝看着觉得不讨喜了。   但说不过分,萧晟煜也不是不能够理解。   因为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给杨诚铭偿命,牵扯到的从犯已经基本都付出了代价,家里至少代他们做出了赔偿,如今也都被牢牢地关在家中,不少藤条打到请了太医去看,是真的打了还是假惩罚,萧晟煜很清楚。   偏如此,杨家还不满意。   兴许是入了冬,本就身体不好的杨诚铭难免更难熬了一些,不一定是杨阁老本人的想法,也可能是他二儿子、杨诚铭之父有心想为自己的独子出头。   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根据东厂和锦衣卫的调查结果,杨家是觉得在怂恿、鼓动和助推冯家子对杨诚铭出手一事上,昌平侯府的陈世子其实也掺和了一脚。   或许冯家的遇上杨诚铭是巧合,但当时他在路上遇到他们这群喝了酒的色鬼,也是有“推手”的,而这个人正是位置仅次于他们,在他们之后的陈世子。   或许陈世子等人只是想要把揽在前头的人处理掉,三公五侯里文国公的位置也很分明,拿捏着文官部分的脉搏。   其他一部分纨绔子弟都得了惩罚,但扫尾干净的陈世子,竟然就这么“干净”地从这件事情里脱身了。   苦主杨诚铭的父亲便有些不甘,查了陈世子许久,果然他也不是个干净人,只是装着老实。   若没有今天的事情,又是外室又是强.奸民女、杀人灭迹的,谁能想到他一个读书还行、仕途大好的人是这般的人面兽心。   他算计便算计,但落到了杨家那病弱小儿子身上,就很不美妙了。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登闻鼓一事。   “是杨家在背后指点了那个潘大?”   “不出预料是这样的。”   萧晟煜没说的是,杨家行为固然有些过了,但也只是踩着他作为皇帝容忍的边线上,最要紧的是,他们也意识到萧晟煜早就打算对三公五侯出手。   对付昌平侯府,其实也是顺了他的意思,做了他手上的刀。   东西厂是刀,锦衣卫是刀,这朝臣自然也能是刀。   只不过之前杨家不是这个风格的,便是再内阁里,也是偏中庸,一般不沾手那些乱七八糟的,保持他们清正的家风。   现在出了事情,说到底也是为了孩子,虽有些算计,但还在能忍受的范畴之内。   “这样啊……”纪芙薇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在思什么,只是眼睛已经迷迷糊糊地要闭上了。   “唔。”她小脑袋一点一点,偏还不肯放开他的手,像是抓这个大火炉。   “还不去睡?”萧晟煜点点她的脑袋。   “啊呜。”纪芙薇猛地一惊,看了看他,最后温声地和他说了声晚安,就这麻溜地掀开帘子进了暖烘烘的卧房,外套往被子上一甩,往热乎乎的被窝里一转。   “主子,还是要擦擦脸漱了口再睡。”天冬连忙来伺候,连翘在一边帮她,给她擦脸擦手,服侍漱口更衣,一套忙完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端着水盆进来,萧晟煜还在外头坐着。   “陛下。”她们纷纷请安。   “大概是今天在外头累着了,平素没有那么好眠的。”莲心姑姑笑道。   “嗯。”萧晟煜点点头。   听莲心姑姑又压低声音讲了讲今日前后,萧晟煜闭着眼睛转着佛珠,等安静下来了,才平静地点点头。   “我都知道了。”他睁开眼睛,“纪家那儿,我早已经有安排了。”   “是,奴婢明白。”莲心姑姑倒是不意外。   陛下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从处理向家开始,她就预料到还有种种后手,陛下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他是天生的帝王。   纪芙薇睡了个饱,本来还以为会因为白天纪家叫她想起来相当恐怖又恶劣的事情,会做一晚上的噩梦,但不知道是她确实生了些勇气,已经在努力克服了,还是睡前萧晟煜带给她的温暖与安心超过了一切,她竟然一夜无梦。   “又是个好天。”   纪芙薇一头乌墨般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睡意外头罩着件外套,立在窗口前呼吸新鲜空气。   地龙也好,火盆也好,屋子里都会闷,再好的炭火,烧一个晚上也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纪芙薇这屋子里的一应用度都是最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会有些不舒服,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吸两口外头的冷气。   晨起的大冷气,天冬等人是不敢叫她碰的,但纪芙薇起来时候太阳都升起来了,晒了一会,空气都好像不那么冰冷了,他们这才敢让她舒爽一会。   但也不敢让她对着风口,还是隔了距离,通风也不是一下就让冷气充满房间,都是一点一点适应来的,绝不能忽冷忽热。   “主子,今儿一早纯佳郡主递了帖子过来,可要应下?”   “嗯?”纪芙薇眉头一挑,“拿过来我看看。”   帖子里的内容不多,但萧纯佳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想来与她分享一手八卦又想听一手八卦的事情。   “噗嗤。”纪芙薇便笑了。   “主子?”辛夷疑惑。   “萧纯佳昨儿去看了敲鼓和杀威棒,听说其实下手并没有想象中狠,她见着了陛下审讯的场景,像她这样敢明着围观的皇亲国戚并不多,虽然大家都知道各家都在私底下让人打探着。”   纪芙薇抿唇而笑:   “她听说我昨天参加了陈家的酒席,说想问问陈世子被抓走时候的情况呢。”   这似乎是有几分冒犯的,毕竟算起来陈家算是姻亲,但显然萧纯佳郡主与纪芙薇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和纪家也没有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责任感,纪芙薇只盼着纪家倒了的时候别想着攀扯她自己。   没得你好处,甭想要她卖命。   “快请她来吧,估计她吃了朝食就迫不及待要过来了。”   纪芙薇笑得开心,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萧纯佳不拿她当外人。   要她说,确实是外头世界精彩。   在紫禁城里,就算是能知道这消息,也是不知道递了多少手的,这听八卦就要听个时新,看个热闹,只知道个结果,难免少了几分乐趣。   不过,皇宫也有皇宫的好。   纪芙薇暂且不想这些了。   她换了身柔粉色的百蝶纹长裙,配上青葱色的褙子,上绣着洁白的昙花图案,外面再套一件短狐狸毛的小袄,搭配兔毛领围脖,显得是分外娇美。   “陛下是一早去办案了?”   问完,纪芙薇自己都觉得有趣,忍不住笑眯了眼睛。   办案与萧晟煜联系起来,纪芙薇有些好奇,又觉得那般模样一定很耀眼。   她心里升起几分在意,还不等按捺下欲望,萧纯佳听得便一拍桌子。   “那我们去看呗?”   她眼里写满了“快行动”,萧纯佳是尤其喜欢这种“热闹”和乐子的,为此她甚至克服了对刑讯的恐惧。   好在潘大当时被抬上公堂时,身上还盖着块不知道是布还是毯子的布,遮住了臀背的痕迹,在陛下到来前,顺天府可不敢让他死了。   “昨儿我本想听到最后的,”她满脸惋惜,“但我爹不同意,他自己倒好,在不远处茶楼上呆到了最后,听了个起劲。”   “昨天晚上可有什么结果出来?”   “没有,怎么可能会有。”萧纯佳摆摆手,“其实就是让两边出来说说话,在皇帝陛下面前陈述案情罢了。”   毕竟是平头百姓,便是背后有指点,也不一定能做到完满。   昨天也就是个亮相,皇帝也要和百姓表个态,至少他主持公堂便是一个态度,能树立威望,巩固民心,也能让一些人投鼠忌器,不敢在皇帝的面前对潘大做手脚。   能公开展现出来的就那么多,纪芙薇估计萧纯佳知道的还没自己知道的多,她的可都是皇帝那儿藏着的一手消息。   在说和不说之间犹豫了一下,纪芙薇决定删前剪后,简单表述。   “陈家昨儿可有意思了。”纪芙薇开了个头,就被萧纯佳拉着上了马车。   “来来来,我们去看陛下判案,”萧纯佳笑道,“路上说,节省时间,去晚了没有好位置了。”   往顺天府一路,好似路上的人都多了不少,像纪芙薇这边明着驾车的也有,但更多是家里派了小厮出来打探,另外便是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他们没机会见着皇帝,只盼着这次机会得见天颜,顺便瞧瞧皇帝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百姓好像不是特别乐观……”听了一些路上人议论,虽然不敢明着说皇帝的不是,但对贪官污吏的厌恶几乎是百姓的本能,尤其牵扯到了有权有势的侯爷儿子,还是个继承人。   “是大家觉得昌平侯爷一定会保下这个嫡子,”萧纯佳亦是叹了一声,“大家对陛下还是信任的,但他们觉得皇帝会被这种豪绅蒙骗,官官相护,像是三公五侯这种,肯定不会就这样简单地让事情了结的。”   “陛下不会。”纪芙薇坚定地道,“他不会偏袒的,该如何一定会如何。”   萧纯佳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睛倏然笑了:   “你说得对。”   “有你的话在,想来陈家是讨不得好了。”   “你别说的好像是我左右了什么呀。”纪芙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面露几分可爱的嗔怪。   快到顺天府了,附近茶楼店家等全是各种人,便是衙门附近内外都被衙役清了场,还有威慑力十足的锦衣卫和西厂公公立着,百姓还是很在意,大家都聚集在了这儿,比昨晚上的人多多了。   “好多人啊……”   “没事,我们去我爹的包厢。”   萧纯佳拉着纪芙薇往茶馆走,那是昨天她爹兰阳王带着她包下的地方,就在不远的二楼。   衙门的开放审理就在里面一点,正门大开着,在寂静的环境里,能听见不少声音。一些命令里头的衙役会往外通传,还会有百姓自发地叫好和传递,虽然大家只能在顺天府大门附近观看。   除非是贫穷地方的草台班子,衙门穷困,地方也没有多大。   否则就是这种,只能隔了一段距离观看开庭审理,像这样有皇帝在的,更是要注重安危,不可能让人冲进来冒犯堂上的皇帝。   “可恶啊,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郡主,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王妃特地吩咐了,不能再让王爷带着您看热闹,太不像话了。”   萧纯佳一脸气氛,纪芙薇先是一愣,在得知连一楼大堂都已经被预定满了后,她叹了一声。   “若不然,咱们在马车上凑个热闹吧。”   “那多冷啊。”说完,她想起纪芙薇的马车和那仔细的布置,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糟糕。   “那我们——”   “明德夫人。”说话的公公有些陌生,看衣服是西厂的。   “您是?”纪芙薇迟疑地看着她,萧纯佳没吭声,她对东西厂的太监有些忌讳,甚至面对锦衣卫也比较安静。   见到纪芙薇转头看她,她才比了个“提督”的口型。   西厂提督,西厂最大的头目了。   “咱家可称不得一句‘您’,”他笑呵呵地道,“咱家早就给您准备了地儿,可不能叫您在外头吹风。”   “陛下定然也是这个意思。”   他这么一说,纪芙薇倒不好拒绝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的东西厂和锦衣卫职能与历史不同,另无内行厂。 第64章   西厂提督, 作为宫里内外联络相关度最大的太监,对诸事还是相当了解的。   和方便在外行走的东厂太监们不太一样,西厂更多根植于宫廷中, 出于各种原因,几任皇帝都对他们的权力控制得相当严格,但就是这样, 他们也找到了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不过,不太方便的是, 当今皇帝萧晟煜并不是一个耽于女色的人,甚至他都没有自己的皇嗣。   这就非常麻烦了。   西厂提督王公公很清楚地知道, 自己是皇帝的人手,是被萧晟煜提拔上来的刀,换到下一任皇帝,他是不可能有如今的显耀位置的,每一任皇帝这种身边人都只会安排自己的人马。   但糟糕的是,他们的陛下萧晟煜不仅没有后宫,也没有皇嗣。   这就代表他的统治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是短暂的。   但当下来说, 更麻烦的是,西厂的公公们靠宫里内外的活动吃饭, 他们有时候也会收些来自于妃嫔们的好处——   这个分寸是拿捏得很好的,绝对不会有背叛陛下的可能性在,但妃嫔多了, 对太监们来说就有了更多可以图谋利益的地方。   他们都是无根之人, 不见得有其他方面的需求,但最要紧的也是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攒不下来钱, 就是攒了钱也没有个伺候他们的人, 老了之后无依无靠的。   平常只靠着俸禄, 他们所能够得到的金钱是有限的,拨款就那么多,陛下不可能多给他们发钱,就算是私库赚得再多,也不能往自己的口袋里捞,一点兴许还能容忍,多了皇帝陛下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蛀虫的。   打从纪姑娘一出现,他们就默默地观察起来了。   所有有可能成为“娘娘”的人,都是他们格外在意的对象,也是特别珍视的存在,只要叫陛下破了那清规戒律,有了妃嫔皇后,那皇嗣还会远吗?   这皇子少说也得二十年才能勉强长成,就算是十七八岁的小子便登基了,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也需要很长时间的历练,就这还是皇帝手把手带着,教导太子很久才有用的。   这就说明,陛下至少还能再统治二十来年,不至于在这期间就突然有了什么出家的念头去。   别说是李顺这些御前的干清宫太监担心,西厂东厂的,但凡知道一点陛下的活动和他志向的,谁不担心?   连后宫里太后娘娘都不放心呢,当年陛下没能出家,可不就是谭太后在后面拉了一把,但太后娘娘已经这个年纪了,指不定大病小病,一场风过了就没了。   到时候,可就真的说不准了。   “是陛下的意思吗?”   纪芙薇问。   她不知道走前前头的太监心里活动那么复杂,但能到提督位置的,也绝不是笨蛋,至少面上是没有让她们看出一点儿不是来。   “我们能进去衙门?”萧纯佳瞪大了眼睛,见着人领路,愈发惊讶。   “郡主客气了。”提督大人笑道,“两位贵主子怎么不能进去呢?”   萧纯佳看了纪芙薇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友没有留在宫里,但萧纯佳也不相信陛下是一点儿意思没有,至少这出宫以后,两边都不似断了联系的。   虽然不至于多频繁,但萧纯佳估计凡是每月休沐,陛下估计都会和纪芙薇见上一两面。   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人吃惊了。   纪芙薇倒是不知道她的所想。   她们顺利地被领了进来,锦衣卫的周书扬大人原本似乎是想拦人的,结果西厂提督大人亮了亮腰牌,他便最终没有说什么。   其实刷脸就成,又有他说“一切由咱家负责”,这事儿基本就是落定了。   “他们都是高手……”萧纯佳小声地和她示意了院子里的太监或是护卫,“全都是。”   纪芙薇也不是傻的,东西厂的人,不会有差劲的,但这么肃杀的氛围她还是头一次经历。   萧纯佳也有些紧张,这才没话找话,她有些后悔进来了,这还不如外头随便寻个地方呢。   哪知道这大公公直接就把她们带去了严加看护的地方看热闹呢?   这是她们能进的地方,能看的热闹吗?!   “你怎么来了——”萧晟煜正和府尹说话呢,就看见从廊下另一边来的人,他这才看见旁边的纯佳,想了想便明白了。   “也好,你们便留在这儿吧,”他道,“这里护卫严实,比街上乱糟糟的安全些。”   “嗯嗯。”萧纯佳哪敢提出异议啊。   虽然她长到十五六岁,从没有在街上出过意外,他们出门也都带了护卫,但既然陛下说有影响,那肯定是衙门里头更好。   “是奴才自作主张了。”   “无妨,你做得不错。”   萧晟煜挥挥手,人这就下去了,府尹、提督等也都没有留,没有一个人敢乱看的,纷纷先行过去准备上值。   萧纯佳在离开和留下之间犹豫了一下,不过时间紧张,还没等她决定好,萧晟煜便又开了口。   “是来看审案子的?”   “对,”纪芙薇笑道,“想看陛下英明的模样。”   萧晟煜哑然失笑:   “那你一会儿随着王公公的安排吧,你们两个姑娘在一道,不要在衙门里乱走,顺天府一些放资料的地方也不要乱去。”   “我们都知道的。”两人一同应话。   “陛下可得寻个好些的去处。”纪芙薇小声地提醒,“要能瞧见您的。”   “这可不太容易,”他顿了顿,随后仍是点了头,“王公公聪明着呢,有什么与他说就是了,要不要叫人去买五香记的吃食来?”   萧纯佳一愣,她不知道陛下和纪芙薇私下竟然是这般的相处,甚至陛下还带着她去吃民间的小吃和餐馆。   “可以呀,”纪芙薇点点头,“但若是太麻烦就不用了,我们本来就是突然来的,若是事情结束了时间还凑活着也可以请府上大人们用。”   “那你和王公公说吧,”萧晟煜看了看怀表时间,是该过去了,可他仍有几分不放心,最后问她,“要不要把李顺留给你?”   “不用不用。”纪芙薇摇摇头,“您快去忙吧,用不上李公公的,我也带了人伺候呢,都够用。”   “好。”   萧晟煜于是先行离开,但仍不忘与候在一边的西昌提督等人吩咐几句,从他视线看过来的方向分辨,萧纯佳毫不怀疑他是在为纪芙薇嘱托什么。   等人走了,她才拍拍胸口。   “陛下可真威严,你也不害怕吗?”   “不呀。”纪芙薇摇摇头,仔细地思考一番,坚持原本的念头,“似乎一直便是这般的相处的。”   “啧啧。”萧纯佳感慨一声,见西厂公公过来了,不再提起。   “走吧走吧,今儿有口福了。”   “嗯。”   换在平时的时候,萧纯佳生母兰阳王妃都限制着她的吃食,尤其是临近相亲的时候,这个年岁起,总是要控制控制身材,不然在成婚之前吃成了个肚儿圆圆,就显得不好看了。   毕竟时下以瘦为美,便是所谓好生养的模样,那也是大脸盘子,丰盈的臀部,却一样想的是要腰肢纤细一些,就是身上的肉要长得极其妙,只长胸部和屁股,不长肚子。   若真是个行动不良的胖子,那少不得人各种眼神戳着刺着,好似这个女子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   “母后总说外头的东西不如家里的精细,叫我觉得,其实都差不多,而且也不是顿顿在外头,她只是怕我心太野了。”   “总归是临近结亲订婚,至少这段时间,就这一年半载的功夫,得把身形控制住了。”   “还没问过你,”纪芙薇问道,“寿宴之后可有再相看,有许中的吗?”   “有两家,还是三家?”萧纯佳皱了皱眉头,亲手剥了两个咸花生吃了,又撅撅嘴,喝了口蜜糖水。   “反正我看过他们的画像,其实都差不多,反正是文官背景的,不是特别厉害的,基本都是大家的二子或三子,那种不能袭爵的。”   萧纯佳报了几个名字,是她有印象的,又说有的好像被她母亲否定了,反正就是她爹和她娘在给她找的夫婿人选里头,出现了一些分歧,大概是选择标准不一样。   “兰阳王谁啊,”她笑嘻嘻地道,“他觉得谁家的男孩子都配不上我,甚至还想选人家世子,被我娘拦回去了。”   “没大没小。”   纪芙薇点了点她的鼻尖,萧纯佳撇撇嘴,就因为这事儿,她在家里呆得也不是很舒坦,偏偏还必须留在家中,参加各种的相亲宴会。   好在这会儿有了新鲜事情。   两个人所在的偏听是刚好能够听见开庭地方的声响的,不近不远,王公公还和她们说若是想要凑近看个热闹,可以在亭子那儿坐着,她们两个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想太高调,怕回头被御史或是什么迂腐的文官瞧见了说闲话,就在后边听了个正好。   几个时辰下来,即使是她们这种不算很懂的,也大概听明白了。   “陈世子要倒霉了。”萧纯佳肯定地道。   “还不知道那外室子活下来了没有。”纪芙薇顺口接上,却见那西昌提督倏然笑了。   “公公知道?”她问。   “纪姑娘若是问的黄鹤巷那住的外室和外室子,那咱家还真的知道。”   “如何了?”   “今儿一早,被陈家不声不响地接去府上了。”   纪芙薇当下厌恶地撇了撇嘴,即使不站在纪家或是纪花梧的立场,她对昌平侯府陈家那也是一丁点的好感都没有了。 第65章   认真审案子的陛下, 和平时的“大恩人”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不如说,其实是差了许多。   许是因为对着百姓,公开庭审, 萧晟煜虽贵为皇帝,却并不十分拿捏架子,就连一身着装也是威严但又不会过分正式, 并非他那套最繁复正式的明黄色龙袍配上冠冕。   纪芙薇撑着下巴,坐在窗台前, 一双眼睛里盛着温柔的颜色,像是窗外的天空映在了她的眼睛里, 但她脑子里还想着之前见着的不一样的陛下。   她穿了一条天缥色的蜀锦厚绒长裙,上面是鸾鸟衔金枝的绣纹,小袄外头再罩了一件厚厚的大麾,窗户微微开了些,却并不觉得寒凉。   至少现在,她手脚都是暖的。   登闻鼓的案子久久不能有结果,事情似乎是有些麻烦, 可能是牵扯到了不少,尤其是关于侵占百姓良田的事情。   前后调查、取证, 再在永平府当地查看情况,事关好些官员的乌纱帽,而干了类似事情的也不仅仅只有陈家旁支。   纪芙薇有快一周的时间没见着萧晟煜了。   她便只能回忆回忆之前见着的他认真办公的样子, 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十分耀眼, 连她自己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像是浸泡在蜂蜜水里,甜滋滋的, 暖洋洋的。   陛下好似头顶的朝阳, 他的光一直照耀着、温暖着她, 叫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   “主子,该用膳了。”   “来了。”她道,“都摆上吧。”   冬天菜冷得快,她不愿意多折腾,只吩咐他们差不多时候就去厨房点菜,到点就拿过来,一取回来就摆上。   纪芙薇才上了桌,就见着了她最想吃的那道菜。   “是冬笋炒肉啊。”   早上想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犯的什么劲儿,突然就嘴馋了。   没头没尾的,纪芙薇突然就想吃笋,明明她窗前外头也没有竹子,更没有养过什么吃竹子的奇兽,可就是一下嘴馋得紧。   先前她随口一提,说想要吃笋,还想喝笋汤,没想到当天就给安排上了。   冬笋炒腊肉、菌菇炒青菜、豆腐炖肉糜、萝卜辣炖羊腿肉、清炒鹿蹄筋、板栗红烧肉,老鸭冬笋党参汤、当归甲鱼汤,另外还有几道甜品和水果。   米饭有北边儿的圆软米也有南边儿的长粒米,不喜欢的话还有脸盘子大小的做得特别松软的白面馒头。   “竟然还有绿叶菜,可真不容易。”纪芙薇坐了下来。   “主子喜欢吃蔬菜,皇庄的人自然会上心,厨房平时准备的时候都会多安排安排,”天冬笑道,“还有主子自个儿种的。”   “那可好。”纪芙薇笑了。   “说来也巧,因着主子也在种菜,皇庄的人便更加上心,说是搭了暖棚来,今年冬天已经收了一茬又种了一茬了。”   天冬想叫她高兴高兴,便有意捡着好事情说。   “听说,再试验试验,这暖棚种菜的法子就能往其他地方的庄子上推广推广,虽不一定能惠及每一家,但总归能使人在冬天多一些期待,蔬菜就是好的。”   这暖棚种菜的法子是前朝捣鼓后流传下来的,但因为种种原因到了本朝应用已经没有那么广了,首要原因就是现今的天比前前朝的天要冷得多,但这反而也体现出暖棚搭起来的厉害。   不一定是暖棚,据说还有专门的铺稻草暖种护地等的方法,陛下一直看重农业,到了今年也算是出了些喜人的成果。   在天冬嘴里,那自然是要与自家主子扯上些干系,这就叫做“好运”。   “晚上时候准备个肉糜炖蛋吧,撒些香油,但黄酒和酱油的味道不要太重。”纪芙薇吃着吃着就已经寻思起下一顿了,“不用两个大汤了,我一个人用一道汤就够了,也别太补,我怕吃着不舒服。”   “奴婢记着了。”天冬认真应下。   前段时间,纪芙薇换了日常喝的药。   她自己也隐约能感觉身体好了一些,虽不一定好多少,但至少到了冬天不至于浑身发冷到睡不着觉。   每天三次喝药,食物补着,再有推拿针灸,每晚还会药草泡脚,被窝都是汤婆子时刻热着,不管什么时候入睡,她都是暖暖和和的,半夜也有值守的婢女帮她把温冷了的手炉一类小物换成热的,连散了突然热气冻醒的情况都没有。   纪芙薇明显感觉自己过得舒服了不少,从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她以前冬天那都是一日日一晚晚熬过去的。   当然,还有个很明显的点是,她月信来得规律多了,再不是要么来个半个月,要么几个月没有消息的模样。   不会肚子疼到下不了床,也不会一直出血仿佛就要死去,纪芙薇自己觉得自己放松了很多,好似她和她的身体终于互相理解,于是互相都变好了。   吃完散散步,纪芙薇就该准备午睡了。   都说猫冬猫冬,也不知道是她进步了还是怎么的,最近她做作业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仍是恩人萧晟煜主要负责,不过他还另外找了个很厉害的女夫子,在他没有功夫的时候,由女夫子来指点和教导她的功课。   “我想陛下了。”   她心里嘀咕着,闭上了眼睛。   醒过来的时候,纪芙薇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松软的,懒散中透着股惬意和舒心。   “陛下回来过吗?”   “没有。”   纪芙薇不多说了,这就在婢女的帮助下起身穿衣,重新洗漱上妆。   “方才你们在说些什么?”她问,“好似有些热闹?”   “辛夷寻上法子,可算是能关照她家中姊妹了。”   “嗯?”纪芙薇发出一点鼻音。   “都是主子心善,原她姐姐小产了一次,身体没大好,但那楼里妈妈不让请大夫,也不让她多休息,想逼她出去接客……是主子心善支了银钱去,才算是请去了大夫,和那妈妈谈妥了。”   辛夷在宫里那么多年,又不是个笨的,好歹也攒了些钱,但关键是她请不到肯去青楼给妓.女们看病的大夫。   纪芙薇无意中听说后,顺口便帮了,给她支了个地方,最要紧的是她有那个面子请大夫,这才让辛夷的姐姐躲过一劫,不然若是小产没养好又接客,怕是更要折损寿数了。   “唉,”她叹了一声,“是个好事。”   “那主子如何叹气呢?”   “只是世间女子不易。”   说完,纪芙薇瞧着镜子里的人,露出了一点怔怔的神色来。   是了,这份苦她其实也是受过的,或者说梦里的她受过,她本该也是这般的命运的。   外室和那青楼女子,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是接待一人或是多人的区别,但若是混出些名堂来的名妓,其实也只有几个恩客。   若是遇上性子暴虐的,一样是要大受苦头。   “为什么这样的地方不能取缔了去呢?”她忍不住想,“青楼这样的地方,根本不见任何的好处,对女子尤其不公,满是残害折磨……”   纪芙薇知道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惊人,但却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她一早便是不喜那些烟花柳巷之地的,她甚至知道萧晟煜也不喜欢,只是其根基之深,难于想象,才叫他努力许久,也不过是将将让着曾经摆在明面上的势头,变成藏在私底下的不太见得了人的东西。   纪芙薇于是又想到了辛夷和她的姊妹家人们。   他们是因为丈夫或是父亲获罪,受了牵连才被并罚的,固然可能是他们受了隐藏的恩惠,譬如家里当官的贪污被抓,那实际上享用到了赃款的大概率是全家人一道的。   可为什么男子没有罚入青楼的,女子就得去做那皮肉营生呢?   而且大家都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生意”。   青楼女子赎身的不多,完好地生育的也不多,生下来的孩子更多是没有身份的,养大的可能性都很小,或是成了那等弃儿乞丐。   若说是为了叫女人们多生育,也犯不上这样的法子,寻了理由让她们改嫁或是为奴亦可,侍奉一群并不缺钱的老爷们玩乐却显得非常没有必要。   纪芙薇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但实在是太模糊了,太渺小了,她很快便想不下去,和婢女们说话去了。   天冬告诉了她一个新消息。   “陈家将那外室和外室子记入陈世子的后院了。”   “都晓得了?”纪芙薇惊讶。   “可不是呢。”   “虽说案子还没有个明确结果,”天冬说,“但大家都觉得那陈世子在牢里要不好了,一个准备科举的公子哥,居然关了快一周时间了,阅卷的大人们是疯了不成,哪里能叫他取中呢?”   “而且,现在百姓都传,陛下英明,绝不姑息,所以陈世子若是被罚得狠了,怕是陈家要断苗。”   陈世子没有嫡亲的兄弟了,他昌平侯府世子的位置还在手上,昌平侯府的爵位也不能没有继承人。   但他刚刚成亲,或者说是成亲当天被抓了,连洞房都没成,新娘子不可能有孕——这是大众眼里的看法,实际上如何他们心里都清楚,现在却没办法叫纪花梧肚子里的那个“合理”起来——可不就是只能够指望旁的了。   这下,那外室子反倒显得分外珍贵了。   “纪花梧可去看过她那牢里的夫君了?”   “没有呢,”天冬回答,“陈世子夫人不仅没去见过人,还找着纪家的人要闹和离,说是陈家骗婚。”   纪芙薇没忍住,轻嗤了一声,但想想这好像又很正常。   “不过,陈家不会放手的吧?”   “可不是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好一对据说恩爱难移、一往情深的小夫妻。   作者有话说:   俗语了,成很广的梗了hh 第66章   又是大半个月时间过去。   临近年关, 纪芙薇能见着萧晟煜的次数愈发少了。   若不是年味凑近,平添几分意趣,她恐怕是根本提不起劲来。   往年, 她也未曾好好过过这个新年,今年是她自由身以后的头一年,纪芙薇想无论如何也得过得正式些。   “谢秦夫子。”   纪芙薇亲自将红封递给了萧晟煜给她找来的女先生。   秦夫子是江南人士, 出身大族,家学渊源, 她本身亦是有名的才女,有不少人仰慕。   只是她生父所在一支一支不算兴旺, 许是他父亲身体缘故,几任夫人,不少妾室,统共也就得了一儿一女,秦夫子便是其女。   秦夫子属于是远嫁来到了京城,夫家是生母的娘家亲眷,两家是表亲关系, 她与表哥也是伉俪情深,只是情深不寿。   她只生下了个女儿, 丈夫就意外亡故了,她在夫家带着女儿过得尤其不舒服,夫家对她这个寡妇有一些想法, 婆婆又一直想要把亲生女儿要过去, 当娘的怎么肯愿意。   但秦夫子的亲生父亲已经逝世,留下的兄弟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娘家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 加上她不好带着女儿回江南去——夫家不会允许, 她女儿留在燕京前途也能更好一些——她处境便愈显得艰难。   这样秦夫子也没有低头,经过一番努力,她顺利搬出了亡夫家里,单独买了个小院子,领着女儿住着。   她虽然是才女,却并不善于打理家财,当年的嫁妆大价值的不能动,得传给女儿,其他基本都换了金银之物,像是田地铺子之类的是几乎没有的,娘家在燕京没有这个根基,她后来在京城买了铺子,但收入并不怎么好。   秦夫子还想着娇养自己的女儿,且不说读书也费钱,培养一个才女尤其需要许多的物质支持,她虽不考虑改嫁,却也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   最后,七绕八拐,秦夫子便成了纪芙薇的女夫子。   夫子读书很杂,她虽然是以诗词闻名的才女,却并不局限于只读诗作,反而各类杂书或是史学经注等,都有所涉猎,教导纪芙薇这个新人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另有一个红封,是给阮姑娘玩耍的,”纪芙薇微笑道,“夫子莫要拒绝,我与恬恬可是好朋友。”   阮载恬,便是秦夫子的女儿,才刚刚六岁。原先她在亡夫阮家那儿过得并不愉快,秦夫子也不觉得自己婆婆能把她教好,现在留在夫子身边,平时上课时便特准带来,有莲心姑姑等照顾着,下了课秦夫子再把她领回去。   久而久之,纪芙薇与小姑娘倒是熟悉了起来,两个人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弹琴、下棋,作为交流。   “好吧。”秦夫子还是点了点头。   她眼瞧着温柔,但实际上很有韧劲,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又有诗书才华,气质卓然,做事出乎意料的有一种果决和坚定。   “主子。”   “什么?”   天冬来与她汇报:“听说明德夫人的宅子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是过了年关在过去瞧瞧还是?”   纪芙薇一愣,不由又愁上心头。   理智上知道她应该搬去自己的院子了,可心里却尤其惦念这儿的园子,照幽居哪儿都好,只是不属于她,她也不想找陛下讨了他住了多年的心爱的宅子去。   “唉。”她又叹一声。   天冬脸上多了些焦急,忍不住道:“临近过年,主子这可不兴叹气啊!”   “还有小半个月呢,怎么这就过上年了。”纪芙薇笑道。   府上就她一个主子,萧晟煜的年会在宫里过,纪芙薇不打算进宫去和娘娘们凑在一道,且不说她才从宫里出来,就是平白无故的她也不好进宫去,顶多在诰命夫人入宫的时候一并递了牌子去拜年。   若是再晚一些,搬了院子,那还能趁机和皇帝、娘娘们表示感谢,也不至于没有话说。   至于娘娘们与她提的,她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但她确实还没寻着路子,有方向了,但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做得更好一些。   只是她和陛下——   这就是更难掰扯的了。   好似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她觉得自己比之前更喜欢陛下一些了,但陛下的态度又叫她有些估摸不准,若是她一头热,那她便觉得还不如不点破,就如之前那般的模样,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处理这份心情。   但不管她的恩人对她是什么看法,总归要见到人再说。   可最近事情实在是多。   “陈世子出去牢里了啊……”她叹了一声,“今儿是出来了他的处理结果了吧?”   “是的,”辛夷打听完回来了,“不过他现下已经不是世子了,陛下夺了他的世子之位,又有这牢狱之灾在身,怕是科举也无望了,如今已经成了白丁。”   潘大这个苦主,得到了昌平侯府家的近十万两银子赔偿。   昌平侯府再怎么,也不能让陈世子去坐牢或是流放或是如何,经过种种的打点,这些灾祸是免了,但是全要改换成银子做赔偿。   不说在其中打点的费用,光是赔偿就是前所未见的十万两,这便是潘大的妹妹桃花这儿的案子。   至于另一桩,要处理的时间更久,背后牵扯到的豪绅占地问题太大,但毫无疑问,潘家原本被侵占的田地也都还回来了。   名头上,大家都知道被抓的是陈家旁支的人推出来的替死鬼管家,但实际上,陈家嫡系旁支,内外全都大出血了,还死死地攀咬上了宣平侯府纪家。   是的,这门姻亲不仅没有结得愉快,反而叫两家落了仇,至于原本作为纽带的纪花梧,现在不仅里外不是人,更是流了产,身体状况极其糟糕。   对陈家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不幸的是,原本世子倒下了,但他还没有个兄弟,更没有个儿子,比当初的武国公府向家还要不幸。   拿捏着把柄,那外室和外室子虽然被接了回来,但陈家根本不敢光明正大地认回去,就算他们想把人抬成妾生的庶子,萧晟煜也不会同意。   毕竟现在纪花梧流产,和牢里吃了大苦头、出来性情大变的陈世子估计也没有多少感情了,陈家兴许会动念头想要把这庶子抱到嫡母的名下,等他成了嫡子,就能正常袭爵了——   眼下,昌平侯府陈家甚至没有个名头上正儿八经能继承爵位的人。   “估计我的好四妹原本是想流了孩子和离或是当没这门亲事回娘家的,想来纪老爷也不介意把她再卖一次,而不是吊在陈家这棵烂树上,他们是最功利、最无情不过的。”   “结果没有想到,”纪芙薇淡淡地摇了摇头,“她大出血,小产的动静竟然闹得这样大,虽然陈家做了遮掩,但估计也有不少人起了疑心。”   “这位原想构陷那外室的,结果不料给人捅破了去,不过这种丑闻对曾经的陈世子和陈家名声也不好,陈家立马遮掩下来了。”辛夷还是安慰了一句,“想来能猜着的人也不多,顶多是怀疑纪四姑娘身体不好,摸不准流产的月份。”   那确实,距离陈世子出来到流产,也还勉强有个十来天,说是身体不好不容易保住孩子、再加上妾室陷害,也是有可能流产的。   只是她小产的后果着实可怕——陈家原还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一门心思想保陈世子的子嗣,尤其是陈家爵位的继承人。   听探子说大夫都请了三四个去,孩子没保住,大人也不行了。   当时,纪花梧还不知道陈世子的爵位会被取消,估计是陈家为了让她保胎先瞒着,但她自己起了散伙的想法,又和纪家那群猪脑子的一商量,先走了昏招。   现在,她身体垮了,纪家不要,陈家憎恨,还得想办法给她的怨侣丈夫生下儿子来,不然昌平侯爷的位置传不下去了。   以陈世子目前白身又有案底的情况,怕是捐官都得不到半个子儿,这要是死了老婆,怕是都娶不上个像话的新夫人。   想不到,三公五侯,武国公府还没等下一代削爵如何如何呢,昌平侯家先要不成了,当然牵连到里头的宣平侯府纪家也没好到哪去。   本指望着能往上爬一爬或是站稳脚跟,结果连带着姻亲也一道栽了下去,谁不说一句晦气。   看到纪老爷没能如意,纪芙薇确实高兴。   反正,她现在过得还算好,虽然不尽如人意,但物质上不必操心分毫,人也自由自在,除了感情上还糊里糊涂的,另外便是学问还差了许多,但旁的似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主子还年轻着呢。”   连翘凑过来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你说得对。”   纪芙薇想了想,决定接受这个说法。   “天冬,你在库房里找着合适的东西了没有?”她一边在那仿着现成画好的剪纸花纹在那剪红窗花,一边问道,“纯佳的亲事要大定了,我总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   宫里光化公主也在相看了,估计过年期间会找不少大家族的夫人过去试探试探口风,比她稍微大一点点的萧纯佳也被迫结束了相看。   萧纯佳自己本人没有什么感觉,说是在长辈们的安排下见过对方了,对方的态度很客气,她也没有多热络,两个人就平平常常的,但是双方家长看重,也是目前状态下最好的选择,于是这才赶在年前准备定下来。   “寻着了几样,不知道主子看重哪个?”   天冬把东西一一拿了来。   “姑姑有建议吗?”纪芙薇只觉每样都好,但又没有好到她心里去。   “奴婢看这几样都不错,够贵重,也不出错。”莲心姑姑看出她心思,“就如纪姑娘给陛下送的帕子,那是亲手做的才心意足够、感情强烈,若是姑娘想要再亲密些,除了这些,可以私下寻摸些纯佳郡主喜欢的东西,单独送去。”   纪芙薇叫她说得一愣,心底原被按捺下去的情绪重新翻涌了上来,怅然之中混杂着几分失落。   原以为这点“小事儿”不妨事,这下却总是觉得好像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   当即,她便想起自己又绣了四张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帕子,有一块青松纹样的才起了个头。   前头,她已经送了两块手帕加三条玉佩络子,这次的是是她趁着秋冬时候又新绣的,可却因为登闻鼓的案子和年关的朝政内外大事的忙碌而没见着人。   “你说,陛下会喜欢我送的东西吗?”她下意识问道。 第67章   纪芙薇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但随后想起了什么,连忙收起了这些小动作。   莲心姑姑等只是笑而不语,纪芙薇也不是非要她们给出回答。   想明白了, 回过了神,她便重新露出了礼貌的笑容来。   “不必回答了,”她摇了摇头, “不论陛下喜不喜欢,这都是我的心意。若陛下不愿意收, 不想我做这个,那我自该停下, 选其他的方式去,但若是如之前那般并未拒绝,不论是表达我对陛下的喜欢还是感谢,我都想为他做点什么。”   “姑娘是懂大道理的人了。”莲心姑姑脸上几分欣慰。   她自己倒是不介意也不在意这些,但莲心姑姑知道娘娘是喜欢这些的。   太后娘娘尤其喜欢明理的姑娘,不论是天真的、任性的、娇纵的、傲慢的还是功利的、有野心的……她在各种各样的姑娘里头,最喜欢的是“懂事”的, 这个懂事不是指别的,就是字面意思的知事。   不论聪不聪明、厉不厉害, 手段如何,谭太后喜欢的就是有底线、懂道理、知大事、识大体的姑娘。   其他的性子不拘于是如何的,哪怕是手段厉害的, 在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人看来, 也不见得真的介意,她要看的是对方是什么脏的臭的事情都做, 还是虽然有手段、但同样有底线。   这点儿的包容度, 娘娘是有的, 她当然也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喜欢的女人能是这般模样的,可以不聪明不机灵,甚至笨一点也无所谓,但做事有分寸有底线,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才是她觉得合适的。   当然,若是作为皇后,那自然又多了一些规矩要求。   不仅是俗世给予的,也是她处在这个位置上本身需要的,总不能由着人性子举全国之力来伺候她一个人舒服。   这样类似的事情,谭太后是不愿意出现的。   纪芙薇并不知道莲心姑姑、谭太后等对她是如何高期待的,她收拾了手上的针线,已经准备出门去了。   今儿她约了宿茵茵在酒楼里一道用餐,其实是宿茵茵写了帖子来,听说她就要回去本家了,赶在年前,这是最后的时候。   “大家这会儿都忙起来了。”   纪芙薇一边换衣裳,一边感慨。   年末功课少了,但其实事情却没少。   虽然早有准备,但看着同龄人这么忙碌于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事关下半辈子的亲事问题,纪芙薇很难不升起些感慨。   她与郑家的姑娘相处得一般,与萧纯佳结了紧密的友谊,与宿姑娘亦是有了几分交情。   宿茵茵是人精儿似的聪明人,七窍玲珑心,凡事经她之手,无有不妥帖的,纪芙薇还念着她当时的几分用心,故而到了现在还与她保持着联络。   一开始并不怎么热络,但现在也说得上话了,宿茵茵还给她寄了自己手抄的孤本诗歌,为维持这段友谊相当用心,纪芙薇是不愿辜负旁人的好意的。   纪芙薇到的时候,宿茵茵果然已经到了。   “宿姐姐。”   “当不得姐姐,”她站起来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还未曾当面恭喜过你得了明德夫人的诰命,如此便稳妥了许多。”   “那我便称一句茵茵姐可好?”纪芙薇含笑问。   “自然是我的荣幸,”宿茵茵拉着她坐下,又道,“那我便称你为薇薇可好?”   两个人热络地交流了一会,果然那一丁点的生疏便散去了。   “这家的酒楼年节期间有个特色,”宿茵茵道,“不知道薇薇你可看过没有,那翻花的手艺?”   “未曾。”纪芙薇摇摇头。   “那今儿就见一见,瞧着了再点菜,”她道,“我虽包了一席面,却也不吝于多加几个,薇薇便紧着性子点,不必客气。”   宿茵茵说的是纸翻花七十二变的手艺。   这家酒楼请了个纸翻花的匠人,将纸翻花七十二变的小调词与酒楼的十二式拿手好菜的名字融合到了一起,既看到了纸翻花的新奇玩意,又和人讲解了酒楼的特色菜。   两者互相成全,自然别有乐趣。   基本上所有来这家酒楼吃饭的包厢客人都会看一遍这小玩意,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并不费时费劲,却多了不少的意趣。   纪芙薇对宿茵茵的细心没有任何的怀疑,她完全相信席面菜色大部分甚至全部都会是和自己口味的菜色,并且那十二道酒楼拿手名菜肯定也包含在了其中,但宿茵茵没把话说死,她便也不会直接拒绝。   等看完了匠人的表演,又给了赏钱,纪芙薇才叹道:   “好一个巧思,不论是剪纸翻花的手艺,还是那有趣的唱词,亦或者是这份匠心,都格外出色。”   “可不是呢,”宿茵茵笑道,“临近年节,可不就是要多花些精力,不然怎么在过年时候吸引来大量的宾客呢。”   来的时候纪芙薇就注意到了,这家的酒楼格外热闹。   虽还没有尝过菜色味道,但料想也不会太差,有这份心思在,只要有小孩儿的,大都愿意来这里吃,还能看个新奇,不必到街上寻这等表演。   趁着冷菜先上了,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聊天。   “不知道姐姐是否是有了什么烦恼?”纪芙薇装作不经意地问着,又选了块甜南瓜放到碗里。   “唉,瞒不过妹妹。”宿茵茵叹了一声。   固然,宿茵茵做了掩饰,面容妆粉也叫人看不出她原本的脸色,但她原是有几分莹润姿态的美人,琼脂藕臂,玉碗纤手,加上鹅蛋似的面孔,这身姿稍微清减几分,就能被人发现。   尤其是比起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宿茵茵面上肉都少了不少,是妥妥的消瘦了许多,纪芙薇哪里还会分辨不出来。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宿家出了变故。   宿家是皇商,但能发展到这个地步,主要靠的是宿茵茵的父亲宿老先生,宿老爷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是有几个,还在家里的嫡女就是宿茵茵。   宿茵茵和上头继承家业的哥哥宿合关系很好,与哥哥十分亲近。   “哥哥虽不是什么能做大生意的厉害人,但守成却将将足够,又为人良善,却不想会遭此劫难。”   原来,就在一个月多之前,她哥哥出去走商,却意外遭遇了匪盗,即使带了镖师团队护卫,却还是不甚遭遇意外。   最后一行上百人的队伍,在距离老家不过一日半路程的地方,竟只活下来了一人,最后逃回来报了个信。   她哥哥说是生死不知,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已经没有了希望。   “节哀。”纪芙薇忙道。   “……”宿茵茵摇了摇头,“我与薇薇讲此事,却不是叫你为了与我一道难受的。”   原来,除了宿合去世的悲伤之外,宿茵茵等人更难受的是家里的生计。   他们是皇商,拿捏的生意自然不少,却偏偏失去了继承人。   “我哥哥还没有子嗣,嫂子与哥哥分隔两地,哪里会有孩子出生呢?”宿茵茵哀叹一声,“他原想着走完这一单子,就回到老家或是来京城里,待将我送嫁之后,再考虑亲自出去走商做生意,也能趁着这个半年一年的时间,将子嗣的问题落定下来。”   谁能想到,如今人都没有了。   “那你家……”纪芙薇愣了愣,看宿茵茵坚定的神色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与父亲提了,我打算招赘。”   “……!”纪芙薇一愣,“你父亲答应了吗?”   “还没有,他还在考虑。”宿茵茵说起这话,神色却显得十分肯定。   纪芙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失了亲子,宿家这一支还不知会如何,落到旁人手里,定然不如宿老爷这般厉害,更何况本就是他努力一辈子打下的基业,但他年事已高,膝下唯一有的竟只有宿茵茵这唯一一位嫡女。   对宿茵茵来说,家里支柱变成其他旁支兄弟,她的日子肯定也不会过得更好,更何况她本就是极其聪明的又很会算账的姑娘。   招赘固然是个很惊人的决定,但以她的性格,仔细算来,又好像不那么让人意外了,至少对她来说是“有利可图”的,纪芙薇完全相信宿茵茵能克服困难,成功说服她父亲。   “只要父亲答应,其他旁的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她坦言,面容中并无自己夫婿很可能降等、自己也要面对其他族亲的恶意与诋毁的为难,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待寻着了合适的人选,我也不拘于他原是如何的身份,只要姿容过得去,人不是太笨,就可以了,左右生下了孩子也是姓宿的,到时候哪怕是笨点,自家的孩子也能慢慢教,就是个木头,我也能指点着他慢慢来,何况还有父亲在。”   一早,纪芙薇便觉得宿茵茵是个目标相当坚定的人。   听她这么一说,她愈发认可这个判断了。   大概是没有旁人可以诉说,同时也需要纪芙薇的支持,宿茵茵并不介意将她的一些并不怎么“正直”的想法说出来,态度十分坦荡。   纪芙薇听得认真,也很愿意了解一下,这与她出身不同、处境不同,但人确实精明又聪明的姑娘是如何考虑自己、考虑家族、考虑子嗣……考虑种种,以及听听她最终的追求。   “我是个结实的俗人,”宿茵茵笑道,亲自为纪芙薇盛了一碗在冬天很稀罕的银鱼羹,“我打小就知道,银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唯有权柄可以比它更重,但我又看得分明,女儿家想做成事情,远比男子困难。”   “世间诸事,我努力凡多,所求不过自己能过得舒坦。” 第68章   “想过得舒坦, 唯独要往上走。”   这是她愿意委曲求全的理由。   或者说其实凡事做到完满,对宿茵茵来说并不是一种委屈,她习惯于谨慎、仔细,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并不会为难于她,反而只需要花去更多的精力, 就能够得到更大的回报。   只要有一位贵女出于各种理由认可了她,她就能向上爬一个阶级, 在原本的情况下,她择婿都能高一个台阶。   她认为是一桩很合算的“生意”。   宿茵茵笑着用食指指了指天上, 又在纪芙薇惊讶的神色中继续道。   “但为了过日子,这金少不了、银少不了,玉也不能没有。”   “不似有些女子,将那精神上的、心灵上的契合看得极其重要,我并不那么期待那些情了爱了的东西。”   “但谁若是挡着我舒坦的日子了,我也是不会任由着人去欺负。当然,亏心事我不做, 损德行的我不做,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虽不是个君子,却也想做个坦荡的大女子。”   纪芙薇点了点头,认可了宿茵茵这一点, 不管她是吹牛, 还是真的能做到,她能坦然表示出自己的物欲、她的欲望, 又能以明确的规矩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这就是她内心坚定的表示。   “那按着如今的情况, ”纪芙薇缓声问道,“是不是茵茵姐回去之后,便……不好回来了?”   “我自是愿意留在燕京城里的。”宿茵茵也不掩饰,实际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再含糊其辞的必要了。   如此一通,宿茵茵本就不是毫无目的开口。   纪芙薇既然应了今天的饭约,也猜到宿茵茵与她交往必有所求,如今更是多半要多说点什么,但两边都不那么介意,或者说他们已经有了默契与分寸。   “宿家本家老宅所在并非穷乡僻壤,我随着父亲回去,既是回去过年,备着祭祖事宜,也有为了我的亲事。”   “若是哥哥还在,我这亲事……想来在燕京城里也并不难寻,本来父亲母亲就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但如今宿家少了继承人,我父亲的生意难以为继,原本看重的便没有指望了。”   第一道热菜油焖大虾上来,蒜香混着虾肉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包间之内。   除了伺候在身边的几个小丫鬟,宿茵茵还特地为带来的其他婢女开了个小次间,余下的人能在旁边的小屋子里吃饭,虽比不得他们这儿的席面,但一样是酒楼的菜色,还有他们这儿赏过去的好菜。   “既然本就会‘降一个档次’,那何不干脆一些,寻那模样周正的男子来招赘,身份低些无所谓,便是地里刨食甚至家里穷苦的都不要紧,不必有什么身份与权力了——这些我自会寻法子为他和我未来的孩子得来,而他……只等得上门来享受富贵。”   宿茵茵回去的事情不少,想来在到家之前,她就能够说服了宿老爷,那到时候她回去身份便不一样了。   她先要随着宿老爷一道处理她哥哥的问题,如今还挂着失踪的名儿,当时匪盗做得狠厉,一百来号人跑了一个,能找到尸首的也不过二三十,剩下的几十多半都丧命在山里,落崖或是被豺狼吃了都有可能。   宿老爷原还有几分惦念,但过去了这么久,也就不敢指望别的了。   故而,回去之后,他们要先给挂失踪的宿合改为亡故,年节期间做丧事,确实令人难受。   随后,他们又要面对翻了倍的族里亲戚。   宿茵茵并不介意告诉纪芙薇,在燕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些闻着血肉腥味而来的亲戚们弄得相当狼狈,宿老爷还没死,宿茵茵也还在家里,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来抢夺宿家的财产和富贵,恨不能立刻把宿茵茵便宜嫁出去,这也是她感到恼火并坚定想要招赘的原因之一。   在这儿尚且如此,回了本家,那只会更加夸张。   尤其如果真的说出了招赘的想法,面对的阻拦和各种阻力简直想都不敢想,但宿茵茵不会因此退缩。   宿老爷从挑货郎做到如今的大布匹商,成为了皇商,与天家合作、给皇帝赚钱,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生意甚至包括出海商贸的部分,他自然也不是被人吓大的,有自己的手段在。   只是眼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着实叫人难于承受。   哪怕历经世事若宿老爷这般的,也不由得感到苦痛万分,再加上争夺家产、翻脸不认人的亲戚们,很难说这种滋味究竟如何。   除了身处其中的人,旁人几乎无法体会到类似的感觉。   “来试试这个,”待上了新的热菜,宿茵茵又主动为她夹了几筷子,“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这鲁菜,是爆炒腰花和油爆双脆。”   “我都可以,不挑口的。”纪芙薇含笑道。   “样样能吃好啊,能吃是福气。”宿茵茵滴水不漏,“不过再是能吃,也总有个好恶在,能吃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情美滋滋的,难得出来一起用饭,自然要叫你吃得高兴。”   “姐姐说的是,你也吃。”   “好。”宿茵茵点头,“说来这两道菜也有些名堂,不仅是这家酒楼的特色菜,听说平常酒楼饭店试大厨手艺时,惯爱点的便是这个。”   爆炒腰花和油爆双脆都是难度比较高的菜,对刀工、炒制、调味、火候等各方面都有要求,属于综合要求极高的菜品。   不像是大家以为的,什么花哨、麻烦就试什么菜。   “像是那文思豆腐,更多的考验的是刀工。”宿茵茵说起吃的来也是头头是道,纪芙薇几乎没有见到她接不下去的话题的。   “像是那佛跳墙,看的是对干海鲜的泡发和食材的新鲜度,有食材本身的新鲜在,调味和刀工上的区分度又不够,更何况只有个汤,那厨子肯定要做大炒菜才能叫人看出几分真章来。”   纪芙薇一边听一边吃,不得不承认,她对荤菜原没有那么大的喜爱,但叫她那张厉害的嘴巴一说,她便忍不住觉得每一样都很好。   不知不觉,她就吃多了些。   “想来这年节一过,”纪芙薇摸了摸肚子,笑叹,“又要胖上不少了。”   “妹妹已经够窈窕了,不必再瘦了,猫冬猫冬,养出些肉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减不减。”纪芙薇便顺着话说下去,要真能养出肉来,只能说明先前的补药吃着都有用了,把她身体的窟窿给堵上,才能留下营养使她能慢慢长些肉来。   若是胖了,那这就是她身体好全了的证明,她确实是应该高兴的。   “听得纯佳郡主也快定亲了?”   “外头都有风声了吗?”   纪芙薇不太清楚常规的定亲是如何的,但想来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若只是相看的话,那应该不会让外人听见才是?   宿茵茵便笑:“文升侯府苏家的五公子正值相看,苏家的长辈与兰阳王妃走得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并非有意打探。”   “是快了,”纪芙薇算了算日子,也不介意告诉她,“就这两天功夫了,毕竟这个月的好日子就这几天,无外乎这样,到时候苏家便会上王府提出下亲了吧。”   “那是该备一份厚礼的。”宿茵茵抚掌而笑,问她,“妹妹可准备好了礼物没有?”   “准备了。”纪芙薇笑道。   宿茵茵也不介意,还主动提出了好几个意见,纪芙薇敏锐感觉她并不是在请自己给她出主意,而是很聪明地给自己暗示——   眼下之意,宿茵茵方才提到的那些东西里头,若有纪芙薇感兴趣的,不论是她自己拿回去赏玩还是准备要来送给萧纯佳郡主,她只管开口就是,宿茵茵完全不介意散这个财来走好关系。   “姐姐说的是,”纪芙薇点点头,“我倒是不知道还有那种半成品的摆件,既精致好看,亲手所做花了力气和心意,又不至于因为自己水平不够而显得过于寒碜。”   “回头我便叫人给你送来。”宿茵茵笑道,“这是我们家早有的生意,还是我几年前与父亲提的,如今发展起来已经很成规模了,一个月才卖两件半成品绣品,都是精品,预定都已经定到了大半年后,不过我肯定给你送最好最新的。”   见了宿茵茵随手拿出来她自己做出来赏玩的物件,纪芙薇倍觉其可爱,当真很难拒绝。   比起她另外再找绣娘来与自己合作弄个玩偶或是做个提包,这可省时省力多了,又不至于太过于偷懒,其中都是她要自己花功夫做的。   “那就劳烦姐姐了。”   “薇薇你太客气了。”宿茵茵笑道,“这点儿不妨事的。毕竟我以后也算半个少东家了,给自己姐妹一点方便,应该的。”   宿茵茵确实是个厉害人。   纪芙薇不得不承认,她这一通下来,自己不仅没有对她因此生了厌恶,反而多了一点好感。   纪芙薇不怕她表示欲望,却担心宿茵茵是不是也会在背后与她算计什么,毕竟她是这样玲珑心肝的人。   而宿茵茵想要的,想必就是纪芙薇此时的这份认可。   “窄长街?”宿茵茵一顿,“妹妹之后便会住到那儿?”   “对,御赐的宅子在窄长街那边。现如今其实就已经装修好了,我前儿才去看过,都差不多了,等年后就搬过去,现在只有几个守门守院子的下人在。以后姐姐若是与我写信寄送东西,都该换新地址了。”   “那是应该的,年后在搬方便。”宿茵茵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得到了纪芙薇的允诺。   这样一来,她今日之事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宿茵茵马上就要回老家了,等事情处理好——她招了赘回京或是回京招赘,都不是短时间能了事的——怕不是要个一年半载的功夫。   为了推进两个人的关系,宿茵茵非得出个猛的不可,今日特地外向地表露心迹便是如此。   虽不见得如之前那般缓缓联系来得更能促进友谊,却也同样赢得了纪芙薇的认可,至少纪芙薇这下是不会轻易忘了宿茵茵这般“独特”的人了。   就这样,宿茵茵才能在之后她回到京城后,再慢慢修复和促进两边关系。   眼下得了纪芙薇的新地址,亲自听到了她没和外头透露的搬家风声,又得了继续联络的允诺,宿茵茵多少放了点心。   她自然不会叫这联系断开,不管以后能不能用上,就宿茵茵看来,纪芙薇是她能结交的姑娘里头极有前途的,就算没有旁的利用的目的,在她看来多一条路子就是多一个可能。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就像是宿茵茵原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兄长有一天会发生意外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地死去。   她与长兄宿合关系那么好,就指着婚后哥哥仍能够为她撑腰,叫婆家也没有办法拿捏于她,结果现在她都要招赘了。   她原本联络了那么多燕京贵女,宣德侯府郑家、林太妃娘家的林家大房二房等等,都是他们家花了大力气结交的勋贵,她自己也没有少给这些人家的贵女送各种珍贵的礼物。   可从长兄死去,这些人家便再没有之前对他们的客气,那些女伴更是收了宿茵茵寄出去的帖子,却从没有肯应邀来的,便是问了也只是装聋作哑,冷眼瞧着她。   大抵,他们也是知道宿茵茵经此一事,原能够爬上去的亲事又没了指望。   宿茵茵这段时间所受的世情冷暖超过想象,好在她本就是理智的人,也并非没有半点儿预料到。   如今,她已经在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尽了所有的努力,她曾经付出的那些金钱、精力和心血也没有全都白费。   多少还有纪芙薇这般愿意与她为善、不嫌弃她出身、不会因为听到她要招赘就露出嫌恶的好像在看什么野心勃勃的臭虫一般眼神的人。   只这样,宿茵茵就应该满意了。   她花了金钱花了真心,终于才争取到了一两个能够在她跌入泥泞中不会直接甩开她手的人。   不论这份恩情有多少,此时的这份平等为善,她会记在心上的。   待她宿茵茵重新爬起来,她自然不需要再去计较旁的什么。   目前看起来还十分微弱的联系,肯定也能够重新紧密起来。   这人与人的相处,不就是如此吗?   给她一点机会,她宿茵茵是一定会往上爬的,也一定能够往上爬。   “这人与人,是不是格外的不同?”   回去路人,坐在马车里,纪芙薇忍不住与天冬笑道。   “主子是在说宿姑娘吗?”天冬略一沉吟,“宿姑娘确实是不多见的,不过若是放到宫里,像是她那般,想要往上爬的妃嫔小主,倒是不少。”   纪芙薇一愣,随即恍然。   “这却是了,只是陛下没有后宫罢了。”   天冬笑而不语,这就是皇帝陛下的特殊了,但纪芙薇能提,她这个当奴婢的却不能开口。   “不过,就如今的处境,宿姑娘能做出这般的决断,也是少有。”天冬小声地道,“宿姑娘是相当自信的,她不靠旁的,靠她自己,只单这一点,能做到的女子就不多了,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是依附着陛下等人的,只有极稀罕的几位,是不一样的。”   天冬一开口,纪芙薇这就明白了。   “确实呢,两位太后娘娘……都是相当自主的人,内心坚定又厉害,其实高太妃娘娘也是,林太妃娘娘亦是,不过因为她们性格不同,所以看起来便显得有些不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   纪芙薇嘀咕完,立马收了声,并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欸,我怎么好议论娘娘们呢,该打、该打。”   车里的都是她的自己人,莲心姑姑又没有跟出来。   见此,几个姑娘都是笑笑,婢女们当然不会说主子的不是了。   纪芙薇反思过后,又忍不住思索起来。   许是因为身边人都有了各自人生的新方向,尤其是成亲的成亲,招赘的招赘,纪芙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梦里有什么了,只是那股怅然、迷惘、喜悦中又混杂着忐忑与期待的心情,一直留在脑海里,叫她一早上醒来都显得不是很有精神。   “主子,怎么了?”   “做了个奇怪的梦,”纪芙薇叹了一声,“都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但却觉得很是奇特。”   “那便不要多想了。”连翘上前来,问道,“我替主子按按可好。”   “麻烦你了。”纪芙薇重新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连翘净手后涂了专门的精油,再暖过手,这才小心地试探着力道,替她按揉头部的穴位,松着头皮。   “主子今儿可要出去?”   “不了吧,”纪芙薇闭着眼睛,只觉格外舒服,“今儿就留在院子里做点针线活,顺便把秦夫子布置的功课做了。”   “哦对了。”她想起来,动了动手,又被连翘安抚地放下。   “主子吩咐便是。”   “昨儿茵茵姐送来的东西,也给我拿过来,我便再给纯佳做个亲手缝制的提包,说是顾皇后那时候流行的复古款式,想来纹样也不会差,到时候做好了,连同给她的定亲贺礼,一道送过去。”   “这东西做来费事吗?”天冬拿了盒子进来,她倒是头一次接触这些外头的新奇玩意,“若是费眼睛,主子可不能再添活儿了。”   纪芙薇手上还有要给萧晟煜做的帕子,要是再加一份绣活,怕她眼睛吃不消。   她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宿茵茵昨日所提,最后道:“应该不费事的,就是拼接起来,刺绣也就几针的功夫,只是纯佳的定亲近在眼前,若是花时间多,那我便先放一放给陛下的手帕。”   几位宫女出身的婢女欲言又止,给陛下做的东西怎么能放在后头……但想想年关时节陛下的忙碌程度,加上人又是在宫里过新年,主子则在宫外头自己过,又好像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   纪芙薇却没想那么多,她是按着事情的紧要程度来分的。   给萧晟煜的已经有做好的手帕了,给纯佳的要得紧又还没开始,自然是时间紧促的先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纪芙薇一个人,领着一众婢女,守了岁,赶在新年到来的最先时候,给众人发了红封,又放了一日的假,这才回屋子休息。   “主子快歇着吧,剩下的奴婢们来做就是。”   “嗯。”纪芙薇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含含糊糊地提醒,“明儿一早去爬山,你记得提醒我。”   “哪有大清早去的呢?”天冬笑了,莲心姑姑回宫述职也是回宫里过年去了。   “那就稍微晚一点,”纪芙薇打了个哈欠,彻底睁不开眼睛,“我还没去参加过庙会呢。”   年节时间,燕京城很是热闹。   附近的小燕山从元月一日开始到十五日,都有活动,其中就数头一天的和最后一天元宵时候的最为热闹。   纪芙薇一早有了打算,虽然之前爬山没凑上和陛下一道,但这回她有了空闲,自个儿也可以凑着新年的氛围去爬山嘛。   到了这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初对陛下的依赖是过度的,是在有些过激的情绪之下,经过了特殊的催化而产生来的情绪。   那时候,她总有种感觉,离了陛下自己好像就会死去。   也许是孤独死去,也许是在黑暗中死去,也许是被刺客无意中暗杀了去,当然还有可能被向家的或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抓走,欺凌至死。   总之,什么样的可能都有,无论是黑暗还是死亡,都叫她浑身战栗,发抖到无法自控的程度。   但现在,纪芙薇可以坚定地说自己成长了。   她当然还是很喜欢陛下,同样非常非常感恩陛下所有的帮助,甚至这其中还夹杂着只属于她的淡淡的欢喜和热爱,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如过去那般,成为好像必须要死抓着、死扣着不放的“拖累”。   她也想叫陛下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过得不差——   但如果他在,她能感到更加的快乐。   是比星星见到了太阳,蜉蝣看到了黑夜还要更加惊喜的快乐。   是比世间数不清的所有的快乐的事情加起来都要快乐的一件事情。   每次想到这里,纪芙薇都觉得自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蜜糖,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陛下对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是她的依赖,又是她的信仰,是让她坚强的人,又是让她感到依恋的人。   如果陛下也能有所回应就好了……   那到时候,纪芙薇已经会毫不犹豫地向他飞奔过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斟酌着、思考着,矜持地顾虑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担心着其他俗世的种种,彷徨于岔路口之间而无法抉择。   但她愿意将选择权交给他。   虽然他可能希望由她来做这个决定。   但纪芙薇又怎么忍心勉强她的陛下。   她怕如果是她先开口的决定,就不是他的真心了。   虽然一方面知道这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担心——   她的恩人萧晟煜会因为他个人的善良和温柔,出于维护她的自尊心的角度,而选择不否认、不拒绝她的选择与判断。   但纪芙薇唯独不希望勉强他。   她是如此喜欢他。   “真热闹啊……”   走在街上,纪芙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比之前一次和萧晟煜一起去看灯时候的人还要多。   白天的人比晚上的人更多,爬山的人好像比下面逛庙会的人更多。   小燕山原是要避讳国号“燕”字改名的,但因为开国皇帝当年入京时,曾在小燕山领兵休息,驻扎在此时,先帝爷在那儿见着了流行异象——   这是燕国得天所授、为老天爷所认可的证明。   故而,小燕山被先帝特准,保留了“燕”字,至今也是燕京人士最喜欢去爬的山之一,文人墨客、行商匠人、农夫贫户……大家都喜欢来这里爬山。   几百年来,这里写了很多很多有名的咏志诗,尤其是不少文人习惯于来到这里,借这座山、借这块地方,表达自己为国报效的决心,表达对皇帝的忠心和渴望出仕当官的理想。   “主子小心脚下。”   “嗯。”   极目远望,山头笼罩在一片云纱般的烟色中,下面部分的雪化了,但山尖的白雪好似点缀在青绿中的银装,分明又幽寂,别有一番怡然绮丽。   纪芙薇在婢女护卫们的帮助下站在空地上,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又重新看向近前。   山上比地面上可凉多了。   纪芙薇爬得不快不慢,临到快中午了才到半山腰的地方,她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一抬头,却倏然一愣。   耳边的喧嚣好似在瞬间远去,放眼望去,那么多人,她却只能看见他一个。   “您怎么来了?!”纪芙薇脸上露出了极为明媚的笑容来。   萧晟煜眼见着在这青翠与白雪的山间,一朵绮丽而迷人的花朵就这样在他眼前绽放。   那双明丽的像是猫眼儿一般被澄澈明净的水洗过的双眼,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的模样,旁的,不论是天还是低,不论是远处的山还是近处的人,都寻不到半点的影踪。   白皙的面孔上只有甜美的笑容,瞬间好似掀开了盖子的佳酿陈酒,那股迷醉的香气叫他酥到了骨子里,连视线都好像晕染了起来。   他明明酒量很好,轻易不会醉酒,眼下却结实地感觉到了毛头小子才会有的那种晕乎的感觉,迷迷糊糊的,手脚都发软了。   萧晟煜一下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来爬山。   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行程安排,新年期间哪里都需要提前打点,纪芙薇也没有格外安排什么突发事项,每一件事情都叫她办得井井有条,即使是过年这样忙碌的事情,从准备年礼到回帖子走礼再到如今出行,她没有出一丁点儿差错,办得果真妥当极了。   萧晟煜既惊喜于她的成长与进步,又忍不住心生某种古怪的怅然——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在难受什么。   他是这样年纪的人了,总不可能陪伴在她这般鲜活明丽的姑娘身边的,不是吗?   萧晟煜不想叫自己的姿态这样难看,也不想自己成为燕厉宗那样荒淫无道的皇帝。   但是,有时候心思是不会顺着他脑子里想的清规戒律而来的。   他能找出几十个、几百个理由,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么可能是厉宗那样的人呢?!   这个念头压都压不下去。   失了戒律,失了敬畏,自然也就失了分寸,失了情绪。   等他以“爬山礼佛”为由上山到了这里,萧晟煜见到了纪芙薇,这才有种恍然:   原是他的内心里绕了这样多的弯,还不只是为了去见她一面,等见着人,那些什么礼佛、什么爬山、什么祈福……全抛在了脑后去。   徒剩下那份惊喜——意料之中的、他本就想要达到的惊喜,留在心里。   可他又是这样快乐,这样高兴。   内心如何荡漾,萧晟煜面上仍是万分沉着。   他与她并肩而行,一来一往间已经将最近数件事情交换了来去,那仅剩的一点儿距离感瞬间就没有了。   纪芙薇很高兴地与他说着话,萧晟煜亦是很高兴地听着他本就知道的事情,但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对话,便胜过了其他无数。   那是写在纸面上,如何优美精良的文字都无法取代的东西。   “娘娘们还好吗?”   “都好。”   萧晟煜迟疑了一下,瞬间便被纪芙薇捕捉到。   她露出了一个迷惑的神色,对上她的表情,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着,他视线撇过她被外套拢着的小脸,这才自如地接下。   “母后有几分畏寒,呆在宫里不愿外出,平常都不愿意在院子里走走。”他叹了一声,“便是高太妃等人都拉不动她了。”   “啊。”纪芙薇一愣,心下担忧,“这可……不太好啊。”   “是啊。”他叹一声,“所幸太医说母后暂且无恙,只是犯懒畏寒罢了。”   纪芙薇抿了抿唇,心里翻动起来。   萧晟煜余光瞥见,完全猜测得到原本不打算进宫来的小姑娘估计是正琢磨着能不能进宫陪太后娘娘多散散步来。   思及自己下意识或者说近乎无法自控的、心魔主导的念头,萧晟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   “无事。”   萧晟煜知道,他已经压不住了。   或者说,因为太过于压抑,他的内心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欺骗他的意识,暗暗地控制和引导他的谋算。   有时候他只是直觉之下的算计,却在他无法自控制下就变成了顺着他内心某些“龌龊”的念头而举动。   他不得不长舒一口气,却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分量仍然压在他心头。   回过神来,话题又已经转了一个。   “所以,光化公主的驸马有了人选了吗?那清湘公主呢?”   纪芙薇好奇问。   她提到萧纯佳父母兰阳王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三公五侯之一的文升侯府苏家,也许这不符合萧纯佳自己的原本的想法,但她知道好友最终还是不愿违背父母的念头。   萧纯佳固然有一些心思,或者说对勋贵人家的贵女们有些是有成见的,但这不代表什么,她也自知自己的看法是片面的。   在择婿一事上面,她没有明确的偏好和选择,最终决定全部交给兰阳王夫妇来拿主意,若是不得他们看重的人选,那他们未来就是回了兰阳封地,也依然会不停地担心在燕京城的女儿萧纯佳。   萧纯佳自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操心她,但她更希望双亲能够稍微放松一点点。   所以,在他们提出之后,她没有多久就点头同意了这位夫婿。   苏家五公子身份并不高,上头还有两个嫡出哥哥,另外还有好几个庶出的兄弟。   文升侯府的爵位他是一点儿指望没有,能落到他头上的资源想来也不会多。   他本身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就背靠着侯府,打算做个富贵闲人,平素就喜欢吃吃喝喝,也没有什么不良爱好。   虽然文升侯府也是文官家族,但在三公五侯里头不高不低,苏五公子也并不起眼,在侯夫人的把控下,他院子里亦是干干净净。   兰阳王夫妇恩爱如初,自然也希望自己女儿的夫婿不至于太过于混不吝,哪怕他们并不要求这段婚姻的伉俪情深,只希望他们和睦相处、相敬如宾。   这样选来,虽然彼此客气,但这门亲事还是能够看看的。   至少订婚夫妻两个目前态度都很客气,定亲之后,也开始尝试着互相送送东西,彼此简单了解也好为之后培养培养感情。   “比起来,宿姑娘的招赘就显得有些‘不合常理’,”纪芙薇微笑道,“招赘的人家到底是很少的,不过我却觉得茵茵姐亦是脑子清醒,有自己的谋算,也格外孤勇,是很坚定而强大的人,叫人佩服。”   说起自己的亲事,纪芙薇必然会脸红。   但说起别人的,就当是分享一下八卦,纪芙薇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和陛下开口的。   而且,按照皇帝恩人的厉害,她完全相信这些事情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毕竟他的手下,锦衣卫啊、西厂啊、东厂啊,全都是顶顶厉害的人。   “嗯……”萧晟煜迟疑了一下。   他方才又晃了晃神,不知道是叫那角落被阳光照得晶亮的白雪晃了一下眼睛,还是让她那如雪的肌肤之上明媚的笑容惑了惑深思。   等回过神来,纪芙薇已经把萧纯佳的亲事、宿家那小姑娘的亲事都品评了一番,前儿问的两位公主的驸马人选的话题一早被她忘到了不知哪边去。   “你觉得呢?”   “嗯?”   纪芙薇一愣,不明萧晟煜在问什么。   “你可也有招赘的意思?”   “啊?!”她倏然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萧晟煜觉得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了,着实不像话,明明是极其聪明的脑子,却一点儿转不动了,好像半点描补的话都说不出口来。   纪芙薇则是被他“闷头一棒”,她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要再再出嫁之类的事情,或者说,虽然身边好友们一一备嫁给了她不小的触动,但她从没有考虑到夫婿是某人以外的这件事情的可能。   “……”   当下,那双漂亮的猫眼儿里已经盛满了水色。   原是洗涤眼睛的洁净之水,如今却叫他感到了无比为难与头痛。   “朕不是那个意思。”   萧晟煜叹息一声,拿出了手帕,却又僵住在那里。   “大过年的可不能哭。”   纪芙薇在心里拼命劝说着自己。   这份委屈来得快去得快,只是在他面前的自己分外软弱罢了。   “这样的问题,陛下还是不要再问了。”她捏着他给的手帕,慢慢地摇了摇头。   最后,她意有所指地告诉她的大恩人。   “若是陛下没有留下我的心思……”她咬了咬下唇,口脂都吃了进去也不在意。   “那便叫我一个人呆着吧。”   纪芙薇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很快地观察了他一下,可是萧晟煜养气的功夫何其之好,她在他的脸上一丁点儿其他的情绪也看不出来。   好在他们周围没有旁人,就连伺候的人都是远远地支应着,护卫在旁,并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听见他们的谈话。   像是某种直觉,又似乎是上天给她的某种暗示。   纪芙薇陡然福至心灵,咬咬牙再接再厉道。   “除了留在您身边,成为您身边的人……没有旁的选择了。”她说,“若是您果真不愿意,舍不下那些,我是绝不愿意勉强您的,也请您不要勉强我,就叫我一个人呆着吧。我一个人也一定会努力地过得很好的。”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远近好像只余下了山鸟的啼鸣,混杂在其中的是人声的喧闹与热忱,再剩下的似乎是近前的风雪之声。   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萧晟煜便是再伶俐,也避不开了。   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慌张,也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好像已经等待了多时。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子们,啾咪!   *   推推自己的预收《渣了反派后我揣蛋跑了》6628907   文案:   阮樱,骄矜可人的剑宗大小姐,执剑长老独生女,平生最喜欢帅哥。   这天,阮樱又叕看上了个美男子。   此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眉心一点朱红,蜂腰臀翘、丰神俊逸,是她平生所见美男之极。   这还犹豫什么?!   阮樱:我可以了。   等醒过来,他双目紧闭,她浑身酸痛。   一道碗口粗的天雷对着她劈了下来。   她陡然醒悟,自己是前世看的一本仙侠文里的炮灰女配,女配做事放浪形骸,致力于给所有人添堵,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大反派一巴掌拍死了。   而刚刚那男的,怎么看怎么好像就是书里的大反派,刚好他有一段时间隐姓埋名在剑宗……   趁着人还没醒,她果断收拾包袱跑路了。   阮樱:命要紧,我白给了。   *   阮樱背着她的小包裹,一连跑了很多天,怂得不敢回宗。   一路跑一路吃,肚子都鼓了不少,听说剑宗正在找人,她当即决定去秘境躲躲风声。   结果,还没到地方就晕了过去,被好心村民送到了医馆。   一查——   完了,多了个蛋。   救命,我怎么就当妈了?!   *   神兽多族子嗣艰难,最后一只麒麟正是实力逆天的少主游颜竹。   少主资质绝佳却天生性情冷淡,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冷心冷情,千年了,身边连个母蚊子都靠不近。   这天,又被催婚催生崽的游颜竹刚闭上眼睛,突然入梦。   梦里一只黑底金纹崽崽蛋正散发着柔和的光,在看不见面容的女子身边打滚撒娇,发出“嘤嘤嘤”的奶叫要和娘亲贴贴。   但因天赋神通覆盖,这对母子无法互相触碰,把他们急个半死。   女子当即把崽他爹臭骂一通,那声音是越听越熟悉。   醒过来的游颜竹若有所思:   嗯? 第69章   他的心, 已经期待了许久许久。   萧晟煜知道,自己此时理智在拒绝,但心脏却跳得格外剧烈, 强劲到他能听到分明的心跳声,不留半点无视的余地和欺骗自己的可能。   我应该拒绝的,应该否认的……   他垂下眼眸, 心中情绪翻滚。   摇头也好,其他也好, 萧晟煜知道自己不该做那诱哄了小姑娘的人,可偏他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也压不住此时的雀跃。   他知道自己是乐意的,是高兴的,甚至是期待已久的。   在久久的寂静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好像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静静地在含着松雪味道的空气中慢慢地发酵。   远处的人声好像近了一些,传来了集市热闹时候人群里特有的欢乐。   不知道什么时候喜乐吹响了,似乎是为了庆祝新年和为了威吓年兽而准备的鼓乐, 热闹得不似人间。   萧晟煜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法移开目光。   在良久之后, 他微微地叹息一声,薄唇轻启。   “你想做皇后吗?”他问。   萧晟煜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她一个否认的或者说反悔的机会,也不知道是在为难自己还是真的给予了这份宽容。   回想自己与纪芙薇, 萧晟煜不得不感慨一声复杂。   他也并不是头一次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哪怕之前他竭力避免去思考这些东西,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 对这些东西, 他早就烂熟于心。   他们之间, 有恩情所在。   他曾多次救助于她,她受恩于他,此般已有了无法斩断的联系,即使他本来并不图谋任何回报。   他们之间,又有半师之意。   他固然不算是个好老师,因为身份等各种原因,他连基本的每日与她授课解惑都做不到,但他也能认可自己是领她入门的老师这个说法,而师生之间,本就不该有不伦之情。   他们之间,又有辈分与年龄之差。   即便是辈分之说无法细究,譬如萧晟煜几乎是同辈之中年纪最小的,是圣睿太后年近四十时才生下的儿子,而纪芙薇又恰是同辈之中偏大的,是宣平侯夫妇最早的子嗣之一。   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无法掩盖的。   过了新年,出了元宵,他便是三十有二的年纪,距离当年慧智大师所说的三十一岁的劫难不过只剩下几日之差,但他知道自己的红尘缘分已经摆在了眼前,他也难以躲避开。   而纪芙薇,她是嘉安四年生人,过了开年也就十七岁,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这个年纪还有不少未有出嫁的小姑娘小丫头。   她虽说是已有一段姻缘,如今更是已经成了寡妇,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知事,比起同龄同辈的那些夫人们,显然她是相当稚嫩的,与他这般过了而立之年的人的区分便也就更大了。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发颤。   像是无数的罪缠绕在他的身上,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怎么会有一天升起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可他就仿佛是魔怔了一般,有些话是他的心想要说的,他那岌岌可危的理智与世俗约定下的那些“规矩”在他的情感面前不值一提。   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并非真的那般放浪形骸,更何况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无人可以指摘。   “你愿不愿意做皇后?”萧晟煜听到自己重新问了一遍。   这一下纪芙薇回神了,但不等她给出答案,他就好似是恐惧听到那个回答一般,先截住了话头。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无比剧烈,又无比有力,好像汩汩的鲜血就流淌在他的耳边。   有一瞬间,他觉得只要自己听到了她否认的话,那么下一刻那些血液就会在瞬间迸溅开来。   他甚至觉得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自己便已经痛苦到了极致。   可若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又该是如何的——   萧晟煜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样悲观的糟糕的可能,哪怕他总避不开去思考这叫人悲伤却又隐约让他觉得十分可能发生的事情。   “或者,朕应该与你换一个说法。”   萧晟煜再度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着大量冰雪融化之后的水汽的冰冷空气被吸入肺腑,有一些寒凉,但他的脑袋非常清醒,甚至有些发热,那股奇怪的热度甚至冲到了他的脸颊。   他狼狈地避开她明澈的目不转睛的双眼,却又很快地看了回来。   真是一双讨人喜欢的猫眼儿。   真是一张可爱又迷人的小脸。   她是这样好看,漂亮得仿佛是山间的精怪,迷媚动人。   她是这样绮丽,纯洁得好似天上的仙女下凡,柔婉可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萧晟煜便已经被她那双含泪的双眸所蛊惑。   他无法不为她触动,为她的美貌惊心,为她的温柔颤抖。   小姑娘总说他温柔,但萧晟煜却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温柔更可爱的姑娘了。   他哪里比得上她呢?   “我作为萧晟煜这个人……”萧晟煜似乎冷静地说着,任谁也想不到他脑内、心间已经是汹涌波涛。   “不是大燕的皇帝,不是母后的儿子,不是百姓的天父……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子,我想要问你的是……”   “纪芙薇,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   萧晟煜很不想承认自己的差劲,譬如他的年纪,所以,他垂眸之后,便再没有了开口的勇气,他说不出后面像她论证自己是如何与她不相配的话了,但以她的聪明,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纪芙薇惊讶又惊喜地看着他。   她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反应,实在是因为这份喜悦太大了,大到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新年第一天收到如此振奋人心的礼物。   那一刻,她都要以为自己的心会蹦出胸膛,她会因为太过于激动和高兴而直接晕倒在地。   等她稍稍缓过神来,纪芙薇才迟疑地发觉。   似乎陛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   她确定没有人能够逼迫陛下说出这番话来,他一定是出于自己内心的声音才说出这些言辞。   她也相信,他不会拿这些事情来和她开玩笑,他一定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做出决定的,和她一样,或者说比她还要郑重得多、认真得多。   在那一瞬间,在他的脑子里一定思考了比她想的最多的事情还要多的内容,他这样周全的人,不至于没有考虑到,哪怕他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冲动。   但毕竟是陛下,毕竟是这样出色的御极十几年的陛下,他的周全、沉稳和强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即使不是刻意,那些养成了几十年的习惯也深刻地印在了脑海。   在他这个年岁这个身份这个情况下,他是很难或者说不可能真的有完全冲动的时刻的,就算有,在最短的时间内,他这样聪明的人也一定思考了许多种的后果。   但她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定是他人生经历中不多的,近乎于“完全冲动”的时候了,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冒险,从没有这样激动。   以至于他的脸都红了,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又藏着更为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那是浮沉的恐惧、忐忑、不安,还有强烈的期待、渴望和爱意……   “与可不可以做皇后,能不能好皇后无关……”萧晟煜继续说着。   “太后思考的事情,其他人考量的事情,其他皇帝斟酌的事情……都与我不同。”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立场,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私心甚至是他们的感情,所以他们兴许会考虑更多的东西,很多很多的东西,就像是很多很多的杂念,但那又不是完全能够忽视过去的,是在未来的时候必然会产生某种影响的东西。”   纪芙薇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感觉陛下好像在期待她的回答,但似乎又只是希望停留在这一刻,好像她不回答,时间便会永远停留在这里,他虽然忐忑,但也因此不必面对最糟糕的可能性。   这一下,纪芙薇甚至不知道他希望自己会如何回答了。   不过,她所说的皆是她自己的心声,一如他所说的肺腑之言,便是他期待自己否决,纪芙薇也不可能说出那个“不”字来。   “而我是萧晟煜,我所考量的唯一一点,是你愿不愿做我的妻子,余下的便是妻子身份附加上的……譬如皇后之位。”   萧晟煜重新看向纪芙薇,并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态度告诉她,或者说通知她:   “若你愿意应下,出于你个人的意愿,仅仅因为你个人的好恶,无关于其他所有事情……那么,朕能告诉你的是,作为萧晟煜能给你承诺,我会爱你、呵护你、珍重你,一如宠爱超于我自身;作为皇帝我一样能给你另一个承诺,那些其他人所考量的,物质的、利益的、规则的、道德的……那些所有的难题、所有的困难,朕都会为皇后解决。”   “我当然愿意!”纪芙薇大声地回答,她能感到因为激动,自己浑身都发烫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世间任何听到了这番话的女子,恐怕都不能够拒绝吧?!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太高兴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陛下、她的恩人、她的爱人,萧晟煜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都是温柔的,也是莫测的。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像,当他笑起来、温柔地注视着她时,她就感觉自己是被宠爱的,是被呵护的,是可以不惧任何艰难的。   可有时候,当她仔细地看去时,又会陡然升起一种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特殊,她没有走近他的内心的感觉。   萧晟煜与她好像总是有距离感。   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他为什么突然消失,是真的忙碌还是有所不喜,还是她估计错了这份特殊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此时,她终于等到了,也终于明白了。   陛下的承诺有千金重,世间之事再没有比这更加可靠的了。   他已经想通了,也终于想通了,他认可了她,也认可了他自己无法拒绝和更改的内心与意志。   纪芙薇埋在他的怀里,嗅着那一股极其熟悉的佛香,又想哭又想笑。   萧晟煜好似叹了一声,但他只是同样紧紧地拥抱着她,久久不愿将她放开,就像险些失去的珍宝终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   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实在是压抑太久了,久到终于无法克制——   还好,他们并未错过。   这个劫,他渡不过了。   那所幸,便不渡了。   本就是身处红尘俗世的人,处在皇帝这个最世俗的权力的顶峰之上,他又怎么可能完全超脱世俗?   待想开了之后,萧晟煜才觉得遮于眼前的云雾终于全部都拨拢开了。   他注视着佛,凝望着星,又怎么能够忘记脚下踩着的地呢?   “我还以为您不喜欢我。”她闷在他的怀里。   “怎么会呢?”他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就在萧晟煜以为她生了小脾气在那恼火时,纪芙薇没忍住,一回想来又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原是担心的萧晟煜陡然一怔,随即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似乎是会传染的,在他们相拥的胸膛之间,微微的颤抖和满心的愉快彼此传递。   “我以前有想过,您一直没有答应是不是因为我不合适……”   “啊……”萧晟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道歉,“你能原谅我的犹豫吗?”   “当然。”纪芙薇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知道您的顾忌。”   俗世中人,困扰无外乎那些。   纪芙薇知道萧晟煜重名声也重规矩,是他自己为自己约定下了严格的约束,于是才愈显得两个人身份勉强和微妙。   但陛下若真是那么正经的人,那恐怕打一开始就没有动摇的可能了……再说,他们也不是严格意义上不合适。   纪芙薇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决定再努力一下。   如果她真的是某个小尼姑,或是有夫君在的,或是真的是他的入室女弟子,那她是决计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就算是喜欢陛下超过一切,她也只会将这份喜欢死死地压在心里。   她才不愿意成为陛下此生唯一的“污点”,至少那些违背公俗良序的事情,她是不想叫他沾上分毫,宁可自己痛苦。   他是她的恩人,是她心中最高大的最伟大的存在。   她哪里忍心因为自己的一点感情,就让天上的明月朝阳染上尘世的污言秽语。   “我们是踩着线儿在一起的,”她自他怀里出来,抬着小脸与他偷笑,“我知道。”   萧晟煜一怔,随即轻轻地抱紧了她。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若是他们身份再敏感几分,自己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他知道那份爱的心魔的厉害,也忍受数日那种锥心般的痛苦。   但幸运的是,他们不是那样的身份。   而他也是个足够叛逆、也懂得灵活变通的皇帝,能将此事处理得很好。   “当初娘娘开口的意思,我大概也知道。”   萧晟煜提起自己的生母,有时候仍会显得生疏生分,但若是说他们母子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他会回来登基也有这位太后娘娘的原因,他也始终很孝顺,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娘娘是为了我,给我争取时间,也叫我脑子清醒清醒。”他叹了一声,“不愧是娘娘,果真是了解我的,有了距离,我便格外心焦,这才日日地倍感煎熬。”   “那您可真能忍。”纪芙薇撅了噘嘴,但并不想翻旧账找他的麻烦,她总是愿意原谅他的,而且她也并不是毫无收获。   “我们今天就回宫去吗?”   “咦?”她震惊了。   萧晟煜这才觉得自己话有歧义,但他一刻都不想和她分开了。   “是先去给娘娘报个信儿?新年头一日的喜讯,希望母后不要嫌弃我们动作慢了。”   “那是您的问题哦。”纪芙薇点点他的胸膛,一歪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是是,是我的问题。”萧晟煜抓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背,在她满脸通红中,含笑着求饶。   “薇薇不要与我生气,好不好?”   纪芙薇眼神闪烁,水汪汪的,根本不敢看他,只能害羞地支吾着表示。   “好、好的。”   说开之后,两个人的气氛倏然便不一样了。   温馨的氛围里,绵密柔软到好似蜜糖的爱意就像是滴在水中的墨,无论如何都会显示出分明的痕迹来。   周围人也分明瞧见了他们之间的不一样。   两个人拉着手,即使没有做什么再亲密的举动,眼神却像是牵连成了的丝,缠绵勾连,偶尔话到一半,再倏然对视一笑,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明白的温情。   “一开始,朕还以为你会拒绝我……”   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情。   说着说着,就自然地讲到了方才的表白和允诺,纪芙薇还说自己要写张条子来,把陛下那情意绵绵又十分有担当的话全记录下来。   萧晟煜还玩笑说要不要他敲个玉玺,国印在上。   纪芙薇轻轻地拍了他一下,才不要让他落了人话柄,不过按个他的私印大概不过分吧。   “不会呀,”纪芙薇很当然地道,“我明明……您不相信我吗?”   “不是。”萧晟煜摇摇头,他已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份忐忑的心思的缘由,却不愿意再多说。   见他不肯解释,纪芙薇倒也没有追着不放,只是心里难免疑惑。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陛下会觉得她不愿意?   他是这样好的人,她又是一次次说了她对他的信赖和爱慕,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会拒绝他做自己的夫君呢?   明明,她超级愿意的啊!   一想到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纪芙薇只觉得唇角的笑容都落不下来,根本克制不住。   也不知道陛下是何等的定力,连爱都能够隐藏起来吗?   纪芙薇已经能够确定,他可不是因为“责任”之类的原因才让她当他的妻子,那完全是因为他也喜欢她,就像是她喜欢他那般的喜欢,可他藏得比她好多了,差点没让她发觉。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对他来说都是特殊的。   两个人终于攀登到了山顶,吹着风,萧晟煜给她手指着皇宫的位置,又带她找照幽居的方向,还给她指了其他几处,包括他小时候常去的。   “您再多说些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不放,缠着他,“我想多了解您一些。”   “好好好。”   这可真是甜蜜的烦恼,左右他萧晟煜是招架不住他的小姑娘的撒娇的。   宫里头,此时孝懿恭和圣睿太后谭氏正无奈地接待着各家的大臣夫人。   萧晟煜这个当皇帝的,头一回那么不矜持不冷静,叫旁人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情呢,大过年的头一天居然就这么溜号了。   大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失了帝心或是皇帝有了旁的事情,于是便都让自家的夫人来太后娘娘这儿打探。   天可见的,她谭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早萧晟煜大略接见了几个内阁大臣的拜见,就算是混过了这个元旦日。   谭太后颇为不爽。   整个除夕,皇帝就只知道憋在自个儿那破书房里,也就过年时候和她这个当娘的吃了顿没滋没味的家常便饭,连宫宴都显得十分“冷清”,虽然眼瞧着热闹,可上头的人没有一个能吃得舒心的,结果回了自己院子还得应付亲儿子。   现在,皇帝一拍屁股微服出宫了,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   若是他是为了一早出宫准备拜佛出家的,那她这个太后非得破了大过年不能发火的惯例,与他这个逆子好生说道说道。   他要是真的敢过了三十一就去出家,那可怜她七十岁的年纪,也没有几日的活头了,还要被自己的亲儿子给气死!   “无事无事。”她摆摆手,“皇帝哪里有事情,不过是忙了一年,还不准新年期间松泛松泛了?”   下头人自然连连表示没有指责的意思,连御史夫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人找没脸的。   再说,这本来就是给皇帝也会放假的时候,大家都休息,皇帝也不是犯了大错,就是和往年接待好些大臣的习惯不同,今年就只见了见内阁大臣,受了他们的拜年贺罢了。   从来都只有皇帝休息,大臣干活的,总不能叫大家休息反而让陛下在干清宫忙碌吧。   有太后娘娘安坐的态度在,大家这就放下了心。   话头几次转转,气氛重新热闹起来,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几个公主的亲事上面。   皇亲国戚里头,除了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两位,目前身份最高的大概就是纯佳郡主,她是因为兰阳王以后会国除才以郡主身份享了公主级别的待遇,她的亲事已经在年前定下,兰阳王妃也坐在这儿,剩下的则只剩下宫里两位公主和其他身份比较低的不太起眼的郡主县主了。   至于亲王还未婚的,那就只有两个公主的兄弟,光化公主的弟弟、厉宗庶子汝阳王萧明阳,以及清湘公主的弟弟、哀宗遗腹子萧菁和。   但这两位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连同今年寿诞之后被明显冷处理的当今庶兄汾阳王一道,这些都是碰不得的人。   在陛下没有亲子的情况下,这几位都是有可能继承大统当太子的人选。   之所以说不准,那是摸不清楚皇帝和几位太后的态度,虽然陛下没有皇后没有亲子,但也没有见给几位皇子或亲王之后优待。   汝阳王的分封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厉宗的庶子小儿子,哀宗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出生,但弘乐一年出生后,新帝为了表示对他这个侄子的看重或者说对宗亲的恩赐,才给了他封地。   和他不同的是一样是遗腹子的同龄人萧菁和,虽然瞧着是差不多的,但内里就如同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其实是不一样的一般。   萧菁和之父哀宗的身份原是不被认可的,和厉宗这种当了七年昏聩皇帝的不同,哀宗连继位大典都没有,亲爹厉宗死了之后第三天,他也就跟着一道暴毙了,换句话说,就是他其实是“得位不正”的,如果不是当今陛下的恩典,承认了他这个三日皇帝的存在,他不仅没有封号也不会被记录为皇帝。   那同样的,作为这样一位“皇帝”的遗腹子——其母孔美人在哀宗死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是在守孝期间被太妃娘娘们察觉不对才查出来的那还不足三月的胎儿。   和当时已经在娘肚子里显怀的汝阳王萧明阳其实是不一样的。   萧菁和没赶上好时候,发现的晚了一些,也就没有得到新帝登基时候的大嘉奖,再加上其父情况过于特殊,朝廷内外也竟然就没有人提。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家可能觉得得了藩王,就不好再成太子了,故而一直没有动他。   如今这两个在宫里长大的叔侄皇子,过了年就都算14岁了。   这年纪不大不小,可以通晓人事了,但要说皇妃不皇妃的,似乎还稍微早了一些,与他们的姐姐们不同。   于是,大家便是提,也就只问问公主的亲事,以此来拉家常,但可能涉及到储位传承问题的事情,皇子有关的事情那是一点儿不沾。   太后娘娘是不年轻了,但人还没有老糊涂。   能吃能喝能睡,记忆似乎也没有问题,从未听说过有大碍的,虽然偶尔也有叫人担心的小毛小病,但瞧着是还能顺遂地把控着后宫,大家当然不敢触霉头。   “唉,她们两个,自然是叫她们的母亲来给操心了。”   谭太后并不接茬,也不给自己揽事,操心她那倒霉儿子就够了,没看皇帝还没娶上媳妇吗?   再操心操心孙女和曾孙女,她都怕自己减寿。   虽说不会催生,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抱一抱自己的亲孙子,若是没有孙子也不妨事,好歹能见着亲儿子身边多个只冷热的人也好。   免得她总觉得萧晟煜一个皇帝已经够孤家寡人了,回头还是个独身的,那岂不是更加没了指望。   等他们都走了,这偌大一个皇宫,他怕不是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那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这样一看,岂不只剩下了出家当和尚一个选择了?   若真是如此,谭太后自觉自己也就该放手了。   不过她还活着的时候就算了,她承受不起。等她走了,皇帝若是执意,出家便出家吧,皇位不想要了就交给能承事的萧家人。   左右那时候她已经到了地下,对上那些列祖列宗也不怯的。   她一辈子无愧无心,对老萧家够尽心尽责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叹了一声,面上依然滴水不漏。   此时的谭太后还不知道她的好儿子一声不吭,已经给她准备了个大惊喜,谁叫他平时半点不漏,实在让人难于琢磨。帝王之难测在他身上尽显,也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御极多年自然威严在身。   话题已经转到某家夫人开始推荐自己的小儿子,想要许给光化公主当驸马了。   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愿意尚公主的,但也确实有不少想着自家儿子左右是个富贵闲人,不若再富裕些,愿意娶个公主在家里头,吃喝不愁,子孙还多了皇家的血脉。   这公主和公主之间也有差距。   虽然大家都知道两位公主性子不同,但整体都是懂事的好性儿的人,可受不受宠,有没有兄弟帮扶,众人心里还是有自个儿的算盘在的。   说是年纪大的辈分大的公主先,但因为年岁相差不大,其实相看的时候还是一起斟酌着的。   清湘公主其实并不差,但李皇后对她这个庶女着实不怎么上心,就是表面的母女情谊都做得十分虚假,大家都是人精,看得出来她们之间的生疏与冷淡。   而清湘公主与兄弟萧菁和皇子也并不怎么亲近,固然男女有别,但另一方面也是萧菁和皇子并不怎么“热门”,他才学等方面并不出众,目前也不见有入朝堂历练的可能,身上又没有个一星半点爵位,瞧着是看不出未来,完全不如光化公主和汝阳王一系看得分明。   加上皇帝的态度还不太明朗,本身也并不是娶不了后妃、得不到子嗣的年纪,比起去赌某些未来,他们更愿意看重当下——   汝阳王是萧菁和皇子的叔叔,皇帝就算选继承人,也更大概率选个侄子,而不是侄孙,除非都从萧家旁支里挑,不拘于身份,只看年纪和才能。   但这样似乎也轮不上萧菁和皇子。   毕竟他爹哀宗就是个歹竹,他估计也不会成为多厉害的好笋,品性不差就行了,其他马马虎虎过着,反正饿不死他,也不需要他去做其他的。   至于治理国家,大家是不期望的。   就算期待,那也该是期待陛下这样的英杰能生出天生的“小皇帝”来——   这厉害的一脉在这儿呢。   “嗯?”   等午睡起来,谭太后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薇薇这个时候来?”她又问了一遍。   “对,和陛下一起来。”菡萏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并肯定了某些字眼。   许是有些睡迷糊了,又或者是今天见到的人太多,谭太后有些精力不济,所以睡得时间比较久,这时候才将将反应过来。   这下,她瞪大了眼睛。   “嗯?!”她震惊道,“是哀家领会的那个意思吗?”   “不会错了。”菡萏高兴得合不拢嘴,“是干清宫的太监来传的,东西厂都护卫着呢,瞧他们脸色就知道了,可是个好信儿。”   “太好了!”谭太后高兴抚掌。   “可叫外头人瞧出什么来了没有?”回过神来,谭太后又连忙询问。   “没有没有。”菡萏忙道,“那是陛下那儿有心与您透露,好叫您有心理准备,今儿一早陛下就去小燕山了,可巧,纪姑娘也去了燕山,可不就是碰上了,这可真是天定的……”   “那确实,天定的姻缘,还多亏了哀家的努力。”   “娘娘劳苦功高!”   这下,谭太后是一点儿不困了,只觉得精神抖擞,仿佛年轻了十岁。   这个新年实在是美好,开年就是新气象。   “咱们这弘乐十四年,必然要喜事不断了。”   “可不是呢。”   谭太后很是欣喜地吩咐人,又对着镜子乐呵呵地打扮自己,半点没有早上的不情愿与犯懒。   “不过你还是要妥当些,”她嘱托道,“我知道陛下细心,可他到底是没有成过亲的人,我这个当娘的少不得要为他多辛苦一二。”   “可是眼见着苦尽甘来了,我也不至于日日烦忧了去,这最后关头万不能出了岔子。”她正色吩咐。   “不论如何,外头不能有一点儿对准皇后不好的议论,更不能叫人说嘴帝后是提前搭上的……到那时候一群酸儒还不得吵翻了朝堂,忒闹腾了,这样不好。”   “连一丁点儿痕迹都不能留。”谭太后再次郑重强调,“好好的白纸上落了点点的灰便失了原本的好颜色,我儿和薇薇都是谨慎人,最懂规矩不过,清清白白的,由不得外人说嘴,白泼一身脏污。”   “奴婢明白。”菡萏当下收了脸上喜色,恭恭敬敬地拜在地上应是。   得了首肯,她便出去办差了。   太后娘娘吩咐了要扫尾,她自然要好好办。   若是陛下那儿有不够妥帖的,他们这里必须要及时补上,不能叫外头人毁了这美美满满的好亲事。   萧晟煜和纪芙薇一起到了慈宁宫时,他们都要以为这乐呵呵的太后娘娘是偷偷吃了大口的蜜糖了。   “来,好姑娘。”她笑眯眯地与纪芙薇招招手,“到哀家手边来。”   纪芙薇还没过去,就感到了旁边的视线,她看了一眼萧晟煜,能察觉他隐约的欣喜与担忧,她当下露了个温柔的笑,叫他定了定心。   “啧,”谭太后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我还能吃了你媳妇不成,不看看哀家的功劳……瞧你那巴巴的眼神,啧。”   还好周围没有什么人,不然萧晟煜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   但说话的是自己的亲娘,他也只能端着脸色,假装自己并没有被调侃和嘲笑了。   谭太后高高兴兴地拉着纪芙薇说话,萧晟煜愣是坐在边上没说半句要离开的话,安安稳稳地就在这里喝茶。   她都有些嫌弃这个不会看人眼色的儿子了,平时让来不来,现在倒是尽会碍事。   “茶好喝吗?”谭太后笑呵呵地问他。   “母后这儿的茶都好。”   “那确实,”谭太后笑道,“去给陛下换杯蜜水,多加两勺糖。”   在场的都知道萧晟煜的口味,那必然是齁甜齁甜,到他不喜、不太能下口的地步。   可偏偏太后娘娘吩咐了,纪芙薇没敢吭声,萧晟煜竟也默认了。   蜜水端上来,他喝第一口就皱了眉头,但他依然没有吭声。   一杯糖水下去,太后的气也算是消了,萧晟煜又赔了笑脸,伺候着老人家,纪芙薇也在一边劝着,给他说着好话。   就这样,几个人高高兴兴地一道用了哺食,纪芙薇和萧晟煜这才告辞。   纪芙薇还要出宫,萧晟煜在留下和出宫之间犹豫了一瞬,念及本来就是他的节日休沐,便不再犹豫地跟着一起出宫去了。   慈宁宫里,谭太后还在和身边人说话。   “陛下多自信的人,竟也会有那样忐忑的模样……?”菡萏有几分惊讶。   “他还知道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些……这才说明他是真的上了心。”谭太后却不意外,语气淡淡,眉眼中藏着笑意。   “只有在心上人面前,人才会格外在意自己是不是足够好看?是不是足够优秀?是不是配得上她、够得到这份喜欢?”   纪芙薇是乖小孩,太后娘娘问了,她就回答。   萧晟煜也没有阻拦,都是一家人,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是真的一点儿不能说。   谭太后方才便非常欣然地听着他们的告白过程解闷。   这份忐忑,也能叫做“敬畏”,才是真正上了心的人该有的情绪。   “应该的,他得意那么久,高高在上那么久,是该吃些苦头的,这都算不得什么苦头……只不过我好好的儿媳可不能就这么给他作没了,你再去库房挑拣一二,选了好东西送去,也好叫外头人知道,我这个当亲妈的一国太后,对准儿媳还是相当满意的。”   谭太后说完,又觉得不妥当,忙喊回来了人:   “算了,等等先,我都给高兴糊涂了。”   “我看皇帝还有些其他想法,少不得要再布局一二,芙薇那娘家不是太好,估计皇帝还有别的成算,等到了他赐婚公布的时候,哀家再给儿媳妇赏赐。”   作者有话说:   夸夸我,看我写了好多_(:з”∠)_   顺便求一波营养液? 第70章   “陛下, 宁寿宫李皇后有请……”   来通传的太监心里暗暗叫苦。   陛下与纪姑娘正是刚刚确定关系,柔情蜜意之时,哪里愿意分开?   原本瞧着陛下的心情极好, 这就打算随着一道出宫去了。   结果倒好,宁寿宫这就来了人,传话的宫女他见着好些次数了, 顺手便收了银子,哪成想——   李皇后娘娘可真会挑时候。   他自己都在心里感慨, 连慈宁宫陛下的生母太后娘娘都没有在这时候把陛下请去,怎么宁寿宫那位就事情那么多呢?   “李氏有什么事情吗?”萧晟煜面上辨不出喜怒, 但原本笑着的颜色确实淡了不少。   纪芙薇就在一边儿瞧着,倒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最多是感到些意外。   她在宫里时候,这位哀宗的皇后李氏看着并不起眼,和宫里两座大山的圣睿太后和圣显太后不同,她虽然一样是死了丈夫,但她既没有嫡子也不见多出众, 反而因为她辈分极低,虽年岁上只比纪芙薇稍微大一点, 但在宫里头反而难于行事。   纪芙薇可以说,同样是“寡妇”,李皇后可比她辛苦多了, 当然她钻研佛法也比纪芙薇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要认真得多。   到现在, 纪芙薇也才将将背下来了两卷经书,最熟练的大概就是心经了, 至于旁的, 那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对着经文念还行,速度快了也不成样子。   “倒也瞧不出来,”太监低垂眼眸,心下念头一转,“大略是想要与陛下一道论佛法吧?”   萧晟煜眉头一挑,纪芙薇心里有几分失落,但没有想到他当下拒绝。   “今儿是大年初一,”他说,“侄媳李氏也不必如此刻苦。朕观她潜心于佛多年而未有所得,想来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功夫,若真的有心,便再过几日。”   萧晟煜说得十分自然,也未曾错过她面上没压抑住的笑。   黏黏糊糊的又不止他一人,纪芙薇也不想和他分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耽误他正事,可正事不正事的,还不是他这个皇帝一句话的功夫。   “过了十五,朕会请慧智大师进宫来,若她有心,到时候可以与大师多学习,至于今天就算了。”   “是。”太监立马应是,脚底抹油走了。   还好皇帝没有怪罪,准娘娘脾气也好,不和他计较,不然他这种在大好的日子里来传这种“鬼话”的太监,可真是要倒大霉了。   所幸李顺公公提点他,不然真要按照李皇后那儿的意思多劝上两句请了人过去,只怕是李皇后不会如何,但他这个小太监已经把人全得罪死了。   这事儿也不是第一回 发生了,李皇后本身脾气就古怪,当然大家私心里觉得这人大概也是被哀宗那个脑子不正常的逼的,原本瞧着多正常一个大家闺秀,现在反变得阴恻恻的。   旁人读了佛经,都是面容慈和,有如陛下这般,天生几分神佛气息在身,但李皇后娘娘吃斋念佛,就叫人觉得她是在镇压她一身的“魔气”,怪里怪气的。   两个人继续手拉着手往宫门口走,也不介意就这么傻乎乎地靠两条腿努力,全都没有上御撵的意思。   这样说话还方便些,再说也能消消食。   “我怎么觉得您方才说得有些不客气呢?”纪芙薇笑眯眯的,手指轻轻地挠了挠他的手心,被他一把抓住,随即十指相扣,掌心相抵。   “那小太监打扰了我们,着实没眼色。”萧晟煜摇摇头,虽评价的是那个太监,却叫人觉得他是在说李氏。   纪芙薇眨了眨眼睛,没有评价什么。   李皇后到底是皇后,是先帝哀宗的妻子,她还没成皇后不说,就是成了皇后,在没了解清楚之前,纪芙薇也不想随便评价一个人。   “自从哀宗去世,李氏的性子便更显得古怪。”萧晟煜倒也不避讳,就直接告诉了纪芙薇。   这一路有皇帝的仪仗开路,根本不可能有旁人靠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除了御前的大太监,也没有旁人能听见。   纪芙薇身边伺候的宫女跟在李顺那一拨人的旁边,这些御前的太监知道她们是未来皇后身边的得力宫婢,也愿意给个面子。   毕竟,往后是要一道共事的。   “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点儿不管,哀宗在时她若有怨便罢了,人既然已经薨逝,留下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还是遗腹子……她却一丁点儿身为皇后的责任都没有承担起来,既称不上是合格的嫡母,也算不得一位优秀的皇后,连王妃的工作都没有能够完成好。”   “便是哀宗不仁,没有做好,她也应该自立起来,可惜……”   纪芙薇面露惊讶,萧晟煜这话可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在他眼中,这位李皇后竟然是如此失职,可转念一想宫里那两位以及她们的生母……她又能够理解他评价的原因了。   李皇后的两个庶出子女,清湘公主的婚事还拿捏在她这个嫡母手上,可别说教养了,就是如今这么关键的时刻,她竟然也是半点不管。   她便是不管也就算了,纪芙薇也听得李皇后与哀宗颇为不睦的一些传言,那她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她们的祖母西太后张氏也不是不行。   祖孙之间既有血缘联系,再有张太后的责任心在,两个孩子也不至于那么难为,结果也没有。   因为李皇后是嫡母,即使是亲祖母也不能越过孩子的母亲去安排孙女的亲事的——   尤其张太后是这样的性子,旁的不说,以她讲规矩讲道理的习惯来看,没有李皇后的委托,张太后也不便于主动出手。   当然这其中还有部分原因是在张太后的上头还有个更大辈分的谭太后在,而当今皇帝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儿子,大嫂和小叔子之间也需要避讳,所以张太后想直接管还缺个名头,可李皇后愣是不给这个机会。   她好似完全不知道一般,就这么任凭两个孩子在宫里生长。   若不是当年太妃们机灵,李皇后甚至可能不知道哀宗后院里还有个怀孕的妾室,这妾室肚子里的是哀宗遗腹子和唯一可能的儿子。   最后,遗腹子皇子萧菁和跟着小叔叔汝阳王活动,在尚书房学习又住在了南三所,与后宫的牵扯并不多。   而另一个大一点的清湘公主则跟着小姑姑光化公主一道,到现在也不例外,就指着张太后的仁慈过日子。   萧晟煜是不便于开口,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情况。   若没有他的暗中庇护和示意,这几个孩子的处境不会有如今这般,至少吃穿用度各方面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   以前萧晟煜也不会与她提起这些,但现在他说了,纪芙薇才晓得原来他是这样的想法。   “哀宗与李氏之间……”他迟疑了一瞬,最后叹一声,“是无解的,两人之间不仅是怨,想来李氏更是恨得厉害,这方面朕无意指责于她,只是她无论如何不该这样对两个孩子,就算她自己不愿管,想来交给圣显太后,张太后一贯面冷心热,又怎么会拒绝亲孙子孙女的靠近?”   萧晟煜刚回京登基的时候,也和李皇后说过很多话,主要是李氏憋了太多的东西在心里头,她似乎因此对他信仰的佛祖产生了一些别样的、更多的信任——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让她盲目地信了佛,她不是合适的人,这才会到如今都没有半点收获,十几年研读,也不过是做了个表象,可她却好似“乐在其中”。   “朕从未如此错误地引导过她,也没有向她传道的意图,”他叹了一声,“可李氏却闷头钻了进去,虽将她一腔怨气瓦解不少,却也不管不顾,叫她忽视了身边人,以至于两个孩子处境更艰难了。”   “想来张太后娘娘也没有少为皇子公主操心,”纪芙薇温柔道,“陛下日理万机,后宫里两位娘娘都不是蠢笨之人,不会叫那纰漏真的发生,往后我也会……”   纪芙薇脸一下就红了,她支支吾吾的,想说点什么,却又感觉很不好意思。   萧晟煜神色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反而满是信赖地道:“那便交给我的芙薇了……”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想叫他的小姑娘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祖祖辈辈的事情烦忧,他的后宫会很干净,只有她一人,那么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再多的那些,他会替她打理好的。   至于以前——   只有他不愿浪费精力去处理的,没有他处理不了的。   萧晟煜抱着她上了马车,又拉着她的手道:   “坤宁宫该有新主人了。”   纪芙薇微红了脸,害羞不敢看他。   萧晟煜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只觉得她愈发可爱,根本让他移不开眼。   “回头我叫人把坤宁宫的舆图送来,你按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一下?”他问她,“许久没有住过人了,总归是要重新装修的,按着你的心意来最好。”   纪芙薇迟疑地点点头。   “嗯。”   就听见他继续轻松地表示:   “往后我们虽也是一样住在宫里,但经常的也可以出去逛逛,每年寒暑到行宫去玩耍也是一样的,几位先帝皆修了不少行宫,有些一直保留着,只是朕不爱带人出去。”   “若只朕一人,那便随了性子往那山寺去逛。”他紧紧地怜爱地抓着她的手。   “但若是多了我的薇薇,我又哪里忍心……从没有带着皇后到处礼佛的道理,那我们到时候便能往各处的行宫换着住住,若是娘娘们身体允许,也叫她们一并轻松轻松。”   纪芙薇眼中满是如水柔情,听着他的描述,心都好似要化了。 第71章   两人身份比较之过去, 有了极大的不同。   但虽然彼此有了默契,却并没有过分逾矩之举。   纪芙薇难得睡了个好觉,许是元旦得了喜讯的快乐叫她格外安心, 又或者是昨天各处奔波消耗了足够的精力,才让她睡得更为踏实。   醒来时,又是阳光明媚的一日清早。   “昨晚上落雪了?”   “落了。”   天冬说着, 与连翘一道侍奉着她洗漱起床。   纪芙薇畏寒,身子骨虽在养好当中, 但也受不得刺激,一睁开眼就给她重新套上了厚外套。   “主子, 这个热度可以吗?”   “可以的。”   纪芙薇从被窝里钻出来,掀开了被子,先套了外套,小屋子里被地龙烘得暖乎乎的。   这就显出房间小的好处了。   鸾鸟嗅闻牡丹花图案的拔步床雕工精致,一床能容少说三个人。床大,就显得屋子小,但小有小的好, 所谓聚气,也是到了冬天时候能叫屋子最快热起来。   “陛下呢?”她一问, 就见着天冬与连翘在那儿窃笑,纪芙薇这才恍然,想起他们关系已经不同之前, 当下她便微红了脸蛋。   “欸, 我这是……”纪芙薇支支吾吾,半点又说不出来, 最后只得红着脸又叹了口气。   那双盈盈秋水的猫眼儿便显得愈发灵动了, 好似雪落之后, 阳光温柔地照下来,将那皑皑白雪衬得格外晶亮。   “陛下已经起了。”天冬小声道,“一早在院子里锻炼,不过陛下吩咐您若是醒了,可与一道用膳。”   “陛下还没有用?”纪芙薇一愣,“他起得早,怎么不先吃些呢?”   “想是陛下更愿意与您一道的,不过您也不要小瞧了陛下身边伺候的,”连翘微笑着轻声地解释,“那群太监可精着呢,一贯紧张陛下的身体,若是陛下有可能伤了身体,他们是都会拼了命劝说的。”   想到萧晟煜的用人之术,又思考了一下李顺等人的性格和行为,纪芙薇心里稍微放心了几分,但也就是这么一点儿。   心里没有那么慌张了,但她面上仍然是隐约含了一分忧色,且也不忘加快手上的动作。   新年期间,自然要穿得喜庆一些。   纪芙薇一身赪霞红色的绫罗长裙,裙边是荷叶纹的,上面又绣着簇簇寒梅,正是腊梅开在裙上,走动间都好似芳香暗起,别有幽然绮丽之态。   “主子再套个围脖吧。”等连翘给她上完了妆粉,天冬又拿来了雪白的短途毛围领,系上了带子之后,又不忘给她添了一件暗色的貂皮大麾。   纪芙薇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瞧着便十分保暖,但同时却又不会显得过分臃肿,反显出她身形的窈窕来,可见绣娘制衣时的细心与仔细,不过套上了外套后,那便不再显得分明了。   只是纪芙薇气质极好,在冰雪冬日里头,那好似比上等琉璃还明净又脆弱的气质,更加分明了,似是与皑皑白雪互相成就。   行走之间,自是仪态端方,雍容华贵。   “在外头走还是仔细些好。”   “我晓得,”纪芙薇淡笑,“还是你们细心。”   纪芙薇这就先去寻萧晟煜了。   萧晟煜也早听到了信儿,打她这儿起床,有了动静,他那边就知道了。   和有些累着了的纪芙薇不同,他身体好,平素也没有少爬山一类,在同龄人里都是独一份的,别说他是皇帝,就是普通人比他还养生些的也少有。   他既不好酒色,也不嗜荤腥,平时行为动作有如尺规,并不会突然改变自己作息,一切都在稳而妥之中。   再加上他还勤于锻炼,优于养生,这到了而立之年,不仅没有一般男人的小肚子,更是显得小了十来岁似的,分毫看不出年龄。   若不是他一身气度着人,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的稳重,加上御极多年,一身威势便是压都不能全数压下,只怕还会显得更年轻几分。   不过如今他满身威严控制在分毫之间,一双凤眸幽深如潭,深不可测,龙姿凤章,气质又有如山间青松、林间劲竹。   自然是夺目万分,常人不敢直视。   “陛下,早上好。”   纪芙薇开开心心地扑进他的怀里。   萧晟煜又是甜蜜又是烦恼地抱住了她,心里已经在犯愁。   这成亲之前不能做太逾矩之事,只她一举一动皆牵动他的心弦,也不知道他能按捺多久。   思来想去,只能将一应计划都提前些,最好再叫钦天监算个早些的日子。   但太早也不好,免得叫外人以为他唐突了她,准备时间不多,便显得不够郑重,娘家婆家都好似轻慢了些。   萧晟煜自然知道自己年纪在这里,娶妻当然是趁早好,可他也不愿意就这么委屈了她,是半点叫人非议她的可能性都不想留下。   他本就是极有谋略的人,定不愿意在此事上有所疏漏。   只是有一事却快不得。   “来,先用些茶点。”他牵着她的手到了书房外厅,“朕已经叫人被膳了。”   “嗯。”纪芙薇点点头,先用了小半碗的杏仁玫瑰露。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萧晟煜这才领着她到书房,特地带她看了书桌上摊开的舆图。   “陛下一早起来练字了?”   纪芙薇瞧见他一旁收起来的笔墨和纸张,见着其中有印记,在好奇一问。   “写了几首诗,又练了些字。”萧晟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推了推舆图给她,道,“这是坤宁宫原本的地图陈设,你瞧一瞧,朕是打算再往外扩一扩。”   “您的意思是如何呢?”   纪芙薇在上头瞧见了一些他写的批注,大概是在原本多少与多少见方的基础上又往外稍微扩大几分。   简单点说是有两种方案,一种拆了原本的围墙,直接把墙砌在想要大小的地方,另一种是则是在原本基础上往外或者说是往后再撘几个屋子。   前一种麻烦些,时间久损耗大,但很明显这是大规模的扩建,修好之后绝对比后一种过得舒坦。   “麻烦吗?”纪芙薇有些迟疑。   虽然世间女子无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能够隆重,她也期盼自己进宫之后能够舒心,但却不是一味大就可以。   纪芙薇知道自己也不是单纯去享福的,她是他的妻子,同时也是一国皇后,总不能叫他支了国本来给她修院子,那她成什么人了?   “不至于。”萧晟煜一眼就知道她的顾忌,“就是时间上,既然装修得仔细,花的时间便多一些。”   “那就只能晚点儿嫁给陛下了?”纪芙薇笑眯了眼睛,总算明白了他心里头的顾忌。   松开了心里桎梏的陛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热情与热切。   纪芙薇能感到他满满的爱怜与强烈的爱意,与此同时,她也愈发能体会到他的珍重,正是喜欢极了,才显得他人品周正、分外有担当,便是他内心渴求,也不愿委屈了她、折辱了她、勉强了她。   陛下是真正的君子。   “我想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子。”   两个人靠在一起,萧晟煜搂着她,纪芙薇坐在他怀里,手上指着图纸比比划划。   “就在这儿,前院这边吗?”萧晟煜拿了更仔细的局部图过来,按着她的意思记录下修改的想法。   “您不是说想弄个小亭子吗,但那会不会有些麻烦了,我就想搭个小廊桥,然后弄个葡萄架子,到了夏秋时候,一串串的葡萄挂下来,便显得格外好看,不论是纳凉还是旁的,都很有意趣。”   纪芙薇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萧晟煜这便笑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道,“不过是个葡萄架子。”   两个人正说着,大太监过来说膳食备好了,两人便同时起身。   纪芙薇这才瞧见他桌上另一边的摆件,放在了书桌旁边案几的桌上一侧。书桌是横放的,案几是竖放的,那佛像摆件便和个坐在凳子上的小人似的,对着另一面的窗户。   “这是朕当年亲手雕刻的。”见她看了几眼,萧晟煜笑道,“原是摆在了书桌上,怕不小心摔了,这就放到了旁边桌上。”   纪芙薇倒不知道这原本是摆在他干清宫书房的书桌上,正对着他的座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   只有御前伺候的知道,若是一两日还好,陛下若是久在外住,必然会带上它这个小佛像,眼下自然也拿到了照幽居的书房来。   “是雕刻的您自己吗?”纪芙薇笑道,“您成佛啦?”   “哪里的事情。”萧晟煜无奈摇头,见她似未多想,心里微微放下了心,便牵着她的手主动出去了。   纪芙薇小声地嘀咕说最近吃得太荤腥了些,年节期间油水太足,她今儿上午必定要喝粥清清肚子,再不好多吃大鱼大肉了。   萧晟煜没有反对,笑了笑点头应肯了她,并且表示不会逼着她吃东西的。   他也觉得白粥养人,不过另外吩咐了人叫盛了熬煮的粥油来。   另一边,萧晟煜心里却还惦记着佛像的事情。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总感觉那刻着自己年轻时候面容的佛香未免太不沉稳了些,就放在书房边上的案几上似乎还是太过了。   “下次便将它放在置物架上吧。干清宫博古架上位置那么多,多一个小佛像也不妨事。”   他心道。   作者有话说:   佛雕:终究还是错付了,男人,你的名字是善变。 第72章   纪芙薇与萧晟煜自是情意正浓时, 一个新年过得都十分舒坦。   虽没有半分逾矩之举,但因两个人心心相印、互有所感,平时行事也好似相处多年的伉俪, 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两个人手中一并去完成时,也好似多了许多的意趣。   及至元宵时, 纪芙薇与萧晟煜再度相约看灯。   和纪芙薇的清闲不同,萧晟煜的新年休沐只到初七时候。   过了初七, 他便如同其他大人那般,恢复了超纲秩序, 该上朝的上朝,该如何的如何。   这新年期间的头一例,大概就是御史参了宣平侯府纪家。   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新年初始,各地都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忙着为开春耕种做准备,于是便显得开年头一次“开工”的御史格外的厉害, 给逮着了老鼠尾巴的纪家也显得十分狼狈。   年前时候,纪家的姻亲昌平侯府陈家刚刚狼狈地躲过一劫——   说躲过, 也不是十分恰当,毕竟如今陈家还落得个爵位继承无望的难堪境地,在陛下不松口的情况下, 他们家恐怕是要立不成世子自然也传不下爵位了。   在这种情况下, 三公五侯皆是心有余悸。   但好在也并非所有人家都是艰难万分,譬如三公里打头的镇国公王家便是一如既往的稳健, 仍是简在帝心, 像是五侯里面刚刚与兰阳王之女结亲的文升侯府苏家瞧着也是气象极好, 万事顺意。   如此一来,大家便算着,就算陛下不容三公五侯,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将他们“一锅端”了。   在这期间,不论是谋求他路,从原本的袭爵萌荫转为科举入仕,或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修剪枝丫,去繁求简,都是他们的“求生之路”。   “若纪家有事来寻你,你便不用太放在心上。”萧晟煜想到什么提醒了她一句。   纪芙薇一愣,随即会意问道:   “可是事情很严重?”   “也不算吧。”萧晟煜感慨一声,“御史参的那点事情倒是不大,若是不似陈家那桩案子那般敲了登闻鼓,那基本上纪家还是能摆平下来的,不过是再放点血出来罢了。”   纪芙薇一听,便不在意了。   只要不是纪家全家要被砍头,她可能会被牵连,其他的事情纪芙薇是真的已经不太在意了。   原本还会念及面子稍微顾忌一二,可瞧着纪家大部分人的言行举止都不是个好的,她又何必为了他们来浪费自己的精力。   再说,纪芙薇也发现,她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有她的陛下为她兜底。既然她这个有血缘的总不便于叫自己的亲爹亲娘去寻死觅活,那就只能劳烦她的陛下多多费心。大略他也不会要了他们性命,这样她也就不操心了。   “与您说个事儿。”纪芙薇以一种玩笑的口吻道,“我今年过年,竟然还收到了向家的年礼。”   萧晟煜轻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但又未曾多言,只是问她:   “可喜欢?”   “那大概是向家给熟悉的人家的年礼里,次一等的。”纪芙薇道,“不过可比纪家大方多了。”   这方便纪芙薇倒是能够理解,实际上向家给她送了二等的年礼,她已经十分惊讶。   多少也在武国公府向家呆了三年多,她对向家的一些习惯倒也不是一无所知。   除了格外亲近的人家——也就是各房夫人的娘家可能会有各位夫人另外准备节礼——向家的各种走礼,都是有各自的规制的。   从送礼的档次,大致可以分为四档。   头一等的便是给身份尤其贵重的或是与向家关系亲密的人家,像是镇国公府和文国公府都是其列的,在向家又嫁了个嫡小姐去文家之后,可能给文家的节礼会更贵重一分,但是因为杨阁老孙子的事情,两家的关系可能也不如以往了。   除此之外,便是向家习惯性地给一些皇亲国戚送礼,比如某位王爷王妃或是宫里某位娘娘的娘家。   虽然这具体的物什不同,但礼物的价值是大致相当的,如果是需要特别精心赠礼的,那还会根据收礼的人家和那家人管家或是主事之人的喜好而特别调整。   二等的礼,便是送去一部分娘家不算给力的向家亲戚家,或者是五侯那种级别比向家稍微低一些的勋贵人家。   纪芙薇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划到这个范畴里,但收到了礼物之后,她仔细地瞧了瞧那瓷器,发现虽然不是第二档的礼里头最名贵的,但价值上大致也是这个范畴内。   三等的礼便是再次一个档次的,从物件的价值里就能判断,左右是在千两银子以内。   最次最简单的便是直接与人回个帖子,基本上都是门客之类来写的,不用主子格外费心,但有武国公府的印记表示身份,这也是准备数目最多的。向老夫人给女儿启蒙,教导管家事项,便是先让她从了解这个学起。   “可叫我惊讶极了。”她笑眯眯的,“都是陛下给我撑腰,才叫他们不敢欺负我了。”   “往后便更加不会了。”萧晟煜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只有天下人讨好于你,莫有叫你受了旁人委屈的。”   “我晓得,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   纪芙薇一歪头,侧脸贴着他温热的掌心,像是依偎在他手心与怀里的小猫儿,让他满生爱怜,无法放手。   一时之间,马车内分外温情,连那冰冷的空气都好似被两人之间的温度所浸染。   “好了,我们下车吧。”   “嗯。”   纪芙薇牵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她一身白色的狐狸毛长披风罩在外头,唯独裙边透出一点樱绯色,上面是影影绰绰的芙蓉绣纹,只是叫外头雪白的披风遮掩,看不清裙上完整的图样。   “可真热闹。”她忍不住感慨。   两个人在僻静地方下车,萧晟煜便牵着她的手往街上去。   纪芙薇虽是妇人髻打扮,却也同时戴上了面纱,与她一般的女子多也不多,不少闺阁姑娘趁着这个机会也随着亲长到了街上玩耍,纪芙薇混在人群里头并不显得突兀。   “有没有想玩的?”萧晟煜一边拉着她的手,另一边护着她,即使有护卫,他也依然不会松懈了去。   “咱们便一路过去吧。”纪芙薇小声地凑在他耳边道。   “好。”萧晟煜自然应下,无不可的。   因是元宵,街上人马极多,几条有大量灯花的主要街道都被禁止马车出行,在路口要道有衙役值守,又有不少佩戴大刀的兵丁巡街护卫,在隐蔽地方又备了大量井水河水防火。   他们在的一条是朱雀街,这条街很大,还有好几支路,主干道上的灯火是皇亲国戚各家捐上的,每年就这几次机会,新年元宵的头等重要,谁家的灯笼寒碜了便有可能受人嘲笑、叫人轻视。   “那是什么果子?”纪芙薇驻足不动了,萧晟煜瞥了一眼,似是番邦小国之人在此支了摊子做生意,做的是平常不太见到的面点糖果子。   “想吃?”   “可以吗?”   纪芙薇虽然问着,但一双眼睛里已经藏不住渴望。   萧晟煜没带着她凑近,倒是一个眼神下去就有小太监过去买东西了。   “那儿人多,我们不去挤,先往里头走走吧,路口难免拥堵。”   “嗯,应该的。”   纪芙薇也就是好奇了一下那糖果子的味道,像是面点,但好似又是直接用各种色糖做出来的,她想不出那味道,便格外期盼试一试真的。   才过了小一段路,两人虽然都吃过了东西,但叫这一路的香味激得也难免多了几分食欲。   “这个也想吃。”   萧晟煜拿了个夹了羊肉的葱油饼在吃,是他吃惯了店家的口味,凑着新春时节在朱雀街得了个摊位在卖,像他一样的老客也有不少。   纪芙薇只尝了一口就不想动了,转而坐在那里,陪他喝了半碗加了胡椒粉有一点儿呛人的羊杂汤。   “这味儿好扑鼻。”   “可不是,”他笑道,“但是吃了就热乎了,对吧?”   “是。”纪芙薇确实觉得身子骨都暖和起来了,“这羊杂没有腥味,倒是不错,羊肠小段的好似是炸过,好香啊。”   两个人都留着些肚子,纪芙薇是胃口小,萧晟煜则本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开来吃,何况还有后面的许多摊位。   她从自己的小半碗里把羊肠都吃了,还眨巴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碗里的。   萧晟煜哑然失笑,亲自给她挑出了她喜欢的,放到她勺子里。   旁人只当他们是恩爱多年的夫妻,再说普通人家都不兴浪费食物的,有什么吃什么,妻子吃不了了给丈夫吃是很寻常的事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纪芙薇和萧晟煜两个人态度自然,身边伺候的人心中再惊讶,也不会表露出一星半点来。   新年期间这么多顿饭了,都不是头一回看见,李顺也得了一碗羊肉汤,不过他那儿的不敢放香菜或是胡椒粉,怕味道太重,飞快吃完立马拾掇好了自己,重新立在萧晟煜的身边不远处。   “这个面点糖很一般。”纪芙薇表示,“甜得有些腻了,不知道是用什么色素染的,颜色倒是好看,吃着不怎么样。”   “那便不要吃了。”萧晟煜淡淡,早知那外来之物不会和她的口味。   “还是这个糖人好。”   燕京这样用麦芽糖作画的手艺人还不少,今儿灯会能瞧见好几个小摊贩,不过他们各自有数,在不同的街上,但不管哪里,都热闹得很,小朋友尤其喜欢。   方才,纪芙薇也拉着萧晟煜去排了队,混在一群带着孩子的家长里头,也不显得唐突,年节期间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互道一句“新年好”后,大家便只剩下满满的愉悦和满足了。   她就叫那老丈做个山茶花样子的糖画,老丈不过须臾便完成了,递到她的手上。   她再看向萧晟煜,问他有没有想要的。   结果萧晟煜开口就问人家能不能画龙凤,把人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最后退而求其次,画了只鸾鸟。   “收起来吧,”她道,“我有这个山茶花了。”   纪芙薇知道他是不会吃这个的,东西是给她买了叫她高兴高兴。   于是,鸾鸟糖画包了糖纸,放进了小盒子里,叫随行的婢女收着了。   他们两个再在这个羊肉汤和肉夹饼的摊位这里休息。   纪芙薇递了递手上的山茶花到他嘴边。   萧晟煜轻轻一咬,那绽放的花瓣就进了他嘴巴里。 第73章   街上确实诸多热闹。   百戏之人不少, 虽有些表演不适合在晚上演出,但却也同时不少专门的把戏,能叫人在夜里也看得个清楚。   更何况, 今日是元宵灯会。   一路明灯如火,敞亮如昼。   街上人声鼎沸,喧腾热闹。   纪芙薇被萧晟煜护在身侧,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逛。   中途,她还给他买了个面具, 是猴儿面具,最受小朋友欢迎不过了。   “您太惹眼了, ”她贴着他耳朵,小声地嘀咕,“一路上大家都瞧着您呢。”   便是做了寻常打扮,纪芙薇和萧晟煜自也仪表不凡、气宇轩昂。   莫说是可能知道他们身份的人,就是不知道的,只远远瞧见,就能隐约察觉他一身气质, 当真是难以泯然于众人。   纪芙薇戴着面纱,旁人即使是看着她衣装晓得她身价不菲、贵气逼人, 但多少因为见不到她面容,只瞧过她衣衫并一身气度,就收回了视线。   但萧晟煜不同。   他可招人眼得很。   正巧经过了那面具摊, 纪芙薇便干脆买了个猴儿面具递给他。   所幸, 今儿灯会卖面具的也多,大人小孩都有佩戴的, 左不过是节日意趣, 谁在今儿都宽容了几分, 不至于多么计较。   “我知道了。”萧晟煜看她一眼,只叫她亲自为他佩戴,也不说别的什么,更没有半分的拒绝。   “我们最后去放花灯。”   “可有看重的灯笼?”   闻言,纪芙薇脑内一过,却没有格外的惦念。   他们带着的人手虽顺着萧晟煜的意思做了打点,但前后并没有做格外的准备。   比如,大家若都是放的花灯,而他们放明显不是外头能有的甚至是宫里规制的宫灯,那岂不是叫懂一点的人一下看出问题来了。   “就在店里买吧,”她小声地回道,“我瞧着这一路,除了小摊贩有卖自家做的河灯、花灯、提灯等灯笼,也有那些酒楼里另外卖的。”   这一路朱雀街除了小摊贩,还有许多一直营业到次日的店铺,酒肆、茶楼、饭馆甚至是杂货铺……各种店面都开着,卖些应了新年时节的东西。   “那便寻个好些的。”萧晟煜点点头,倒也没有意见,实际上他对此并未特别的惦念,毕竟是已经这个年纪,此类的灯会他参加过一两次便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宫里宫外的皆是如此。   要他说,白天宫里吃了宴席,晚上和纪芙薇出来,反倒是晚上的更有意趣一些。   平常大概也难以对这些灯会节日升起强烈的兴趣,不如说从入了佛门修行开始,在他眼中这俗世的节日不过是为了应景,是他身为皇帝要参与的,但作为佛门修士却并没有那么强的惦念。   只是今年却不同了。   有了纪芙薇在他身边,萧晟煜便是不认为元宵灯会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忍不住觉得入目太平颇有可取之处,至少能叫百姓与她都露出欢颜来。   凡人之所求,不外乎于此。   到底是盛世太平来得更好。   “不过现在人多,河边肯定人也多。”纪芙薇拉着他的手,进了旁边的明月楼,“咱么先到店里休息休息。”   听太监说他们在明月楼早准备了包厢,果然进门便被领了去。   明月楼是个酒楼,但也有茶点,勋贵人家在楼上包间都有各自的长期包房,今儿店里也热闹着。   “是有什么表演?”纪芙薇问。   “请了说书的,是新段。”   楼下是说书先生在打着扇子讲故事,楼上是临水河边包间人在赏景。   纪芙薇和萧晟煜落座之后,才觉得之前那种拥挤的热闹散了几分。   不过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喧沸,只是比起街上的摩肩接踵,酒楼里的热闹相对“清净”些,多了几分雅意。   今天楼下讲的似乎是神话故事,说的是二郎神劈山救母。   纪芙薇听了一会,旁边萧晟煜正慢慢地品着茶,两个人安逸得很。   “有赏。”纪芙薇笑着吩咐辛夷,“你去安排着吧,叫那先生再讲一段。”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说书先生投了她的胃口,凑了个巧。   酒楼里小孩子多,不少是玩累了便被家长带着来的,自然说书先生也不会说些朝廷政事或是鬼怪艳文,挑着无错的来,听书的人也是吃着瓜果,并不似往常那般专心,来来往往颇多,但也算凑个节日氛围。   劈山救母又叫桃山救母,这故事是二郎神两个孝道故事里头最有名的一个之一,流传版本也很多,当然几乎是黄发小儿都知道的。   本来并不出奇,但说书先生人也机灵,故事尾声落在了孝道之上,忠孝忠孝,他以二郎神之孝母,转到人臣之孝君,话里话外又将当今陛下萧晟煜夸了一通。   虽然他本人不知道皇帝也在,但纪芙薇听着确实格外高兴。   在她眼里,陛下自然是哪样都好。   萧晟煜是听惯了各种奉承,对说书先生的把戏也并不觉得新奇,所谓忠孝的讨论也是文人墨客惯常的,他登基以来主持的科举里也没有少考过这个,殿试有关的策论收上来一大堆,多少好听的话都听过了。   他倒是反应淡淡,甚至瞧不出来是听完了的,纪芙薇反而高兴得很。   她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完不说,盘子里的瓜果竟然也顺着吃完了。   “喝口水。”   萧晟煜不给她喝茶,一怕晚上喝茶她睡不好觉,二怕这茶水多少冲了她最近调养身体的药性。   “不至于呢。”纪芙薇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领受了他的好意,只饮着那蜜水。   “好听不?”   “还行。”萧晟煜看向她,“若是我的薇薇来说,大概更好听。”   “哎,那我可没那个口才呢。”纪芙薇坦言,貌似有些为难,实际一双明媚的黑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灯火映衬在她的眼底,却只能衬得落入她眼中的他更为分明。   “是吗?”萧晟煜眉头一挑,“我倒是觉得薇薇口才甚好。”   “嗯?”纪芙薇惊讶,没料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萧晟煜狡猾一笑,贴近而耳畔,温柔的呼吸打在她耳朵,敏感地瞧见了她微微往后缩了缩,纪芙薇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他笼住,周身只有他的气息,细闻去正是那熟悉的檀香。   “……这才叫我这般招架不住。”   纪芙薇的脸一下红了,一双眼睛里当下盛满了莹莹水色,柔软地没有什么力度地看了他一眼。   好在萧晟煜虽有意动,但却没有半点打算在外头做什么的意思。   话语间,楼下那说书先生又已经谢过了赏,顺势讲起了二郎神有关另一个传说故事,正是“二郎神助席方平救父”。   偶尔,还有小朋友拍手鼓掌的声响,比起老客人们的熟练,小朋友的稚嫩鼓励格外有趣。   差不多时候,河畔的人都散了些。   纪芙薇和萧晟煜这才起身。   李顺领着好几个小太监进来,开口就唤:   “老爷,夫人。”   纪芙薇还没反应,萧晟煜先应下了。   “嗯。”   “这是那提灯?还是一会放的河灯?”   顾不上称呼,纪芙薇一下就叫摆了半个屋子的各种灯给吸引了注意力。   “不及宫里的精致,叫夫人玩个高兴便是。”李顺笑呵呵地奉承。   萧晟煜眉间微动,先看的就是那花神提灯。   果然,旁的不论,他只点了那山茶花灯。   “这个留下吧,”他再看向纪芙薇,“可有旁的喜欢的?”   想起什么,他又补充道:“牡丹花的也留下。”   “已经两盏提灯了,”纪芙薇摇摇头,知道这是外头买的,既不如宫里的精致,只是玩个乐子,那也就没有必要全收了,“眼下是冬天,便再留个梅花图案的吧。”   河灯的挑选就容易多了。   纪芙薇和萧晟煜都不欲选那些分外花哨的,不少富庶人家或是有地位的人家为了争个面子,连放的河灯都要做得格外精致。   不仅要雕刻好看,点灯之后层次分明、纹理精细,还要又大又好,放在河面上短时间不能下沉,同时要做到格外显眼,能够在各种灯笼里头脱颖而出。   但两个人都不想要去争夺这个面子,再说是放在河里,许下新一年的愿望又散去过去的晦气,没有必要给自己做这份浪费。   “就这个莲花样式的吧,做得也精致。”   “听说是观音娘娘座下的莲花呢。”旁边小太监接了一句,李顺却立马沉了脸色。   纪芙薇也下意识地看了萧晟煜一眼,却见他反应淡淡。   “怎么?”   “佛门也会做河灯吗?”   纪芙薇淡笑着,似是好奇地问了一句,挥挥手,一群人便退了下去,那自知失言的小太监躲过一劫,忙顺着人群一道离开,心里头感谢娘娘的仁慈相救。   “有些会。”萧晟煜却是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不同寺庙的规矩不同,不同主持的理念也不同。   实际上大家虽然同是一根生的,但长出来的都不太一样,再说有的甚至不是同宗的,虽都是西方传来的佛,但在教派理念上着实差距不小。   有些可能会给出类似的“噱头”向信众赠与甚至是“贩卖”,但有些也对这些外物不假辞色。   “不必紧张。”他道,“我还没有这般小心思。” 第74章   这下, 纪芙薇倒是对萧晟煜修行的佛生了几分好奇。   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是门道内的人,也不想在此时多问这个生了事端,更无心比较哪种更好。   纪芙薇知道的是萧晟煜虽然信佛, 却并不是盲目信赖,也并没有给佛门弟子更多的特权和优待,反而因为他这个当皇帝的“待遇”在这里, 其他人也略不过他去。   再加上萧晟煜又是随着最有威望的佛门大师慧智大师学习,继承的是玄奘一脉的唯识宗, 其中经过了几百年的传承又各自有弟子传承不同的派系,他所修之佛并不是那等荒诞不经的。   他扶持了慧智大师的一派, 也就将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佛门寺院顺势打压了不少。   佛门和道门一样,弟子都是不事生产的,依靠属于道观或是佛寺的田地由信众耕种捐粮。   数目多了,自然是不稳定的,是一个很大的“避祸”的危险因素。   萧晟煜也不是不知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有所限制,而慧智大师也不是愚蠢之人, 更不是物欲强烈的人,他们这一脉虽不是苦修, 但也偏清修,不好享乐。   他扶持了这一脉,打压了其他那些, 连许多道观都被压制到了不敢在外活动不然就是招摇撞骗的程度。   另外, 他捐给佛堂的土地或是说贡品也有限,其他不管是富商也好其他也罢, 都不能超了他的数额去。   萧晟煜毕竟还是俗世的皇帝, 而世人求神拜佛, 也大都不是为了自身修行,只是想要神仙帮他们实现自己满是物质的欲望罢了。   无所谓是哪个神,无所谓根本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本地的还是外来的,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是跟着上头的人来活动。   皇帝信什么他们信什么,以前厉宗迷信道士,民间便也跟着道观兴起,各种大师层出不穷,如今皇帝克制地信佛,大家便也跟着一起信佛。   只不过是大家心里一个寄托。   普通百姓文化不懂文化,不通教化,能跟风而动,学来合掌念佛的样子,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这方面,一味打压是没有用的,更是不可能禁止的。   都传承了几千年了,萧晟煜就算是想灭了佛寺道观,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他自己本身还修行多年。   “走吧,去放花灯。”   “嗯。”   纪芙薇跟在萧晟煜后头走出房间,一路上再没有看见之前那个说错了话的小太监跟随,不过想来罚就罚了,倒不至于害了性命。   外头的灯笼凑了噱头,说是什么观音娘娘的莲花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嘴巴没把门,完全忘了萧晟煜是佛门信众,保不齐就很忌讳或是厌恶此类事情。   若是捧着也就算了,但这小太监说话不经脑子。   纪芙薇顺势转了话题,萧晟煜也没有太大反应。   倒不至于真的和人计较……剩下的有那些太监们管教呢。   因时间有些晚了,河畔的人也不及开始时候的多。   在护卫等的看护在,萧晟煜很快便带着纪芙薇到了河边。   有些人会在河灯上写些愿望,将那纸条留在灯笼中放了,纪芙薇却没有这样想法,萧晟煜也不会在外头轻易留下笔墨。   “我先放?”萧晟煜问她。   “嗯。”纪芙薇点点头。   遥看河面,两盏莲花样子的河灯缓缓地自河上游往下游处去,水流缓而稳,夜风微微有些寒凉,但并不疾,夜色之中水波微微荡漾。   纪芙薇拢了拢披风,真诚地在心里许愿“陛下的燕国能盛世昌隆、陛下能长命百岁安康无忧”,直到给萧晟煜许了足够多的愿望,她最后才留了一个小小的机会给自己。   “愿老天爷能叫我多陪陪陛下,想和他走到最后。”   纪芙薇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畏惧死亡和黑暗,但她想起这件事情依然会觉得心头颤颤。   她本事“朝不保夕”的人,自出生后有记忆以来,总有种自己命不久矣的感觉,实际上她的身体也确实算不上好。   比不得杨家孙子那种天生病弱,但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若是没有遇到陛下,纪芙薇觉得自己大概是活不了多久的,并且虽然怕死,但对这个世间也没有多少留恋。   但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够稍微活久一点,至少让她能多在陛下身边呆上几年。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萧晟煜也许下了类似的愿望。   他们之间差了十多岁的年纪,他时常也会惶恐,或许自己某天会走在她的前头,就像是宫里那些太后太妃娘娘们一般,将她们留在了冰冷的后宫里。   但说真心话,他对那些娘娘们的在意远不及对纪芙薇的上心,更何况他很清楚娘娘们对自己侍奉的皇帝也没有多少感情。   说难听些,萧晟煜自己都知道她母后对父皇肃宗皇帝是没有多少夫妻感情的。   两个人就是寻常夫妻,被长辈安排赐婚在一起,婚后相敬如宾,做得伉俪情深,其中少不得谭太后委曲求全,肃宗若说有真心,也不知道分出了多少出去给各种人,这种情况下谭太后当然也不可能傻到一颗真心全然交付。   这些,与他和他的薇薇自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您在想什么?”纪芙薇见他盯着飘远的河灯,神色似乎有几分恍惚,难得外露了些类似于忧愁的情绪。   “想我们。”萧晟煜坦言。   不等纪芙薇发问,他便自如地转了话题。   “差不多时候了。”   纪芙薇心领神会。   “那咱们便回去吧,我都有些困了。”   萧晟煜看她虽有疲色,但今儿确实玩得高兴,精神仍兴奋着,便笑着拉着她的手,纪芙薇逛了一段。   这一小段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在出街道之前,他还给她买了根匠人自己雕刻的山茶花的木簪。   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技巧,木头也不过是普通的香樟。   只是两个人同时看到了那个摊子,又同时看到了这根木簪。   “要簪上吗?”纪芙薇问他。   “这怎么是问我呢?”萧晟煜笑了,“是买个你的啊。”   萧晟煜脸上有几分爱怜,不过却不想用这并不怎么贵重的簪子插在她的鬓发之间。   他只想要给她世间最好的,这簪子是投了个巧,同时得了他们的眼缘,但却还是不够贵重,萧晟煜私心里不愿她戴着这个。   “收着吧。”他道。   纪芙薇眨眨眼睛,她倒是不介意这簪子的“平凡”,实际上以她的眼光看来,和二两的簪子已经称得上特别贵了。   只是两个人都不介意为了这同时瞧上眼的“眼缘”给这普通百姓一个方便,哪怕明知道他要价高了,他们也没有砍价之类的想法。   “好。”纪芙薇应下了,只让身侧婢女天冬将簪子收在盒子里。   那木簪还不及盒子价格的一个零头,但因为是他送给她的,又有两个人系在一起的缘分,纪芙薇珍视还来不及。   过了元宵,新年便彻底结束了。   还没进二月,朝廷就又忙碌了起来。   后面各种重要的日子还多,夹杂着各种祭祀,尤其是重要的春耕。   再加上听闻今年冬天草原尤其寒冷,过冬的日子尤其难熬,加上本身收成就很一般,还没有等出冬天雪化,边境就发现了一些牧民活动的痕迹。   那当然不会是大燕的国人了,只有一直狼子野心不通教化的狄人,对大燕一直抱有着觊觎之心。   虽然不确定是否一定会挑起战事,但为了那某种可能,边防等各路都已经调动起来,尤其是戍边的将领,打从发了折子回来禀报这个可能,就已经磨刀备战了。   在这种大概与她无关的忙碌之中,纪芙薇开始为萧晟煜做第一件衣裳。   “用这天缥色好吗?”她犹豫,“还是说那窃蓝色更合适些?”   “要奴婢说,都可以。您做的重点便是那个心意,若是真难以抉择,何必拘泥于一样,两个一起做也行的。”连翘笑眯眯地接话。   纪芙薇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论布料好归好,但也不是独一无二,论手艺,她也不好意思和宫廷御用的绣娘们比。   她唯一想要的,便是萧晟煜得了她做的东西脸上能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来,旁的真的别无所求。   这样一来,她毕竟也是能力有限,纪芙薇自觉她尽了她的努力和心意就是了。   就在这期间,宣平侯府纪家被御史台的各位御史们搞得好不狼狈。   因为之前“投资”的姻亲陈家基本倒台,导致他在朝中所拥有的援助并不多,很快便相形见绌,左右为难之下,竟然没能够将本来几天就能压下来解决的事情处理好,一拖再拖让事情变得愈发艰难。   就在此时,燕京城里又出了个大新闻——   武国公府向家的老爷回来了。   “你说真的吗?!”纪芙薇瞪大了眼睛。   别说她纳闷,京城里其他的人家也纳闷。   这位武国公府向家的老爷,指的当然不是如今的武国公向晋流,这位如今不到五十,但他爹其实还好好地活着。   只是很多年前这位老武国公向峰便已经挂单到了道观,不问世事,潜心修道,据说是为了修功德,私下里大家都说是因为杀人太多不利于死后和子嗣福分,于是他到道观里修行。   “我记得,是有十多年没出来过了吧?”   “不止呢,”过来传消息的辛夷回答,“这位老武国公是肃宗时候的人,陛下父亲那时候的官员,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   “都卸任这么久了,怎么这时候回来呢?”纪芙薇诧异。 第75章   老国公爷是肃宗时候的得力武官之一, 当时也积累下了不少的功勋,是能和皇亲国戚高家齐名的武将家族,甚至说武国公府因为自开国起的底蕴, 他是身份更高的在武将当中地位更为稳固的哪一个。   纪芙薇不可能不好奇,实际上全燕京城的人听闻之后都感觉诧异。   “可说了是什么事情?”纪芙薇问。   “不清楚,”辛夷坦诚表示, “只知道是‘出关’了,但若是说修得了什么成果, 似乎又并不见。”   纪芙薇于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她好歹是在向家呆了这么多年的,实话说不算多么了解, 但也不是外头人那般一无所知的。   再坦诚点说,她本人毫不怀疑,老国公时候的武国公府和现任国公爷的武国公府,是肯定不一样的两个府邸。   不仅是两个人性格不同,老国公是马背上的厉害人,积累了许多的战场功勋,比他这个儿子要名副其实得多, 更是因为他们妻子的风格也不同。   老国公的夫人走得早,便一直没有在娶继夫人。   在纪芙薇的印象里, 府上就只有几个“小妾”,这些老太太一早就被送去了向家的家庙,平时逢年过节的向家就是象征性走个流程, 给那头的老太太们送点东西去。   要说多上心, 那肯定是没有的,说家庙的日子有多好, 那更加是不可能的。   纪芙薇还记得当年婆婆向洪氏是怎么威胁她的, 在中间有一段时间——小姑子铆足了劲想要让她殉葬但失败了之后因为忙于自己的亲事而被转移了注意力, 向洪氏因为儿子走了一年多也得把精力更多地用在其他地方比如女儿亲事上——也就是守孝的第二年,他们要她小命的态度似乎不如以往那么坚定,于是便换了个方式。   因此,纪芙薇当时在向家人里头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守孝之后她便会被送去向家的家庙,和那群老太太们一起给向家祖祖辈辈做法事,吃斋念佛。   她当时听了好多来自于婢女们的嘀咕,这些家生子婢女们自然是不愿意去家庙吃苦的,但她们已经到了纪芙薇的身边并且多半也跑不了,所以只能不断地和纪芙薇诉苦,告诉她家庙的日子多么可怕,她肯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纪芙薇害不害怕、精神会不会出问题另说,她们恐吓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   反正现在回想起来,纪芙薇还能记得那些可怜的上了年纪的妾室日子过得是多么艰难,在家庙里那是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非常没有意思。   纪芙薇在向家好歹还算是吃饱穿暖的,比在宣平侯府纪家的日子还好几分,虽然守孝很清苦,还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小命,但物质上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差,不过家庙的苦依然不可小觑。   但向家后院是归着向洪氏管的。   她性子比向老爷强一些,天生好管事情,拿捏一切,更为强势,同样也是武官洪家出身的贵小姐,当然如今洪家全被砍了,一点儿没剩,向洪氏也已经病倒在床。   不过,许是嫁进来就没有婆婆在上头压着,向洪氏□□惯了,这个婆婆当得也十分不仁慈——   纪芙薇没见向老爷在各种后院事情里明确表态过,好像什么都藏在了后头,是很典型的那种不太管家事的老爷,当然他也不是纸糊的,作为国公爷,他向晋流老爷自然也有他的厉害与谋算。   “向国公可有特殊之处?”纪芙薇好奇问。   “您说向晋流吗?”辛夷思索一番,“最近好像也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过老国公还能说道两句,这位……有父亲的厉害在前,实在不算特别。”   辛夷为纪芙薇科普了一番老国公的厉害,两个人都推测,这位从道观里回来的老爷是知道了前儿发生的那些事情,没想到子孙不肖,硬生生把向家的一等爵位给搞没了一半。   剩下的从二品其实也不低,但“一”和“二”就是不一样的,大家心里也有数。   最重要的是,原本这是不削爵位的继承,但现在能削一次,就能削第二次,就算向家某个嫡孙子按照从二品继承了,安知曾孙子能不能继承到个二品的爵?   这就是家族没落的开始。   趁着老国公现在还没死,姑且还有几分颜面且年纪在这里,兴许这时候还能在皇帝面前混个人情,多少保住未来家里的体面,等他走了以后不至于家里一点希望都没有。   “向家其实……发展最好的是这位老国公的小儿子,如今向老爷当着儿子般养着的向晋泽,他是向家子嗣里头眼瞧着最有希望的一个。”   纪芙薇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   她可不会忘了梦里曾经预示过,这位也是对她别有觊觎甚至喜好变.态的一位,只是从她逃跑开始,就已经区别于梦里的不幸,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纪芙薇不太记得其他的内容里,但她知道的是唯一应验的便是原本的向世子对她的不轨之心,但因为从她顺利逃走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也不能全信了梦里的内容,甚至以梦的内容为他们定罪。   实话说,她虽然不喜欢这位小叔,但印象里和他是几乎没有什么接触的。   “这位如今是什么位置?”她问。   “正四品的武官位。”辛夷做了足够的准备工作,“主子别小瞧了,这可是实权位,在如今武官都被打压了的情况下,剩下的高位武官也不多,这位向老爷虽然不是位置最高的一批次的,但他还年轻,瞧着是未来可期。”   纪芙薇很难高兴起来,但她又不能对着萧晟煜说你不要给他加官授爵了,问理由就是她不喜欢他,那未免太离谱了些,她可以告诉他自己的私人好恶,但不能够因此干涉朝廷大小事情。   当然,她其实也知道,就是皇帝,心里也会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凭好恶任用官员,尤其是在两者差距不太大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的。   燕京城里又热闹了有半个月。   各家都打探着向家的情况。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国公回来之后,除了得了皇帝召见,悄无声息地就去面了圣以外,回到武国公府之后,并没有太多的动作。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低调,向家子弟也同样如此。   就好像是,这位老国公只是把修行炼丹的地点,从他的道观里,转回到了向家的宅子中。   不过因为当今陛下不喜欢炼丹之事,曾经厉宗时候闹出过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包括剖怀孕妇人之腹取婴孩炼丹,用紫河车炼丹画符等等,故而各家就算是想要信道修炼,也基本不太做炼丹的活动,哪怕其实这是最热门的“内容”。   点石成金、长生不老……   自古以来,长盛不衰的追求了。   “边关起战事了?”   “你听见了?”   萧晟煜试了试纪芙薇给他做的新衣服,虽然只是件中衣,但看他脸色就知道是喜欢得很。   “是啊,外头都说着呢。”纪芙薇忍着羞涩,面若粉霞,上前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最后掐了掐腰的地方。   “哎呀,还要再收一点好看,”她又想揶揄,又觉得害羞,最后只是笑看了他一眼,“陛下身材真好。”   萧晟煜笑着看了她一眼,最后玩笑道:   “不急,以后尽你看。”   纪芙薇这下呆不住了,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记了要修改的部分,连忙就躲到了屏风外头。   萧晟煜的笑声在背后传来,更羞得她红到了脖子根。   她能忍着羞涩来给他修正衣服,都是他主动要求的。   思及裁缝的“责任”,她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发红发热的小脸蛋。   结果他倒好,一笑,就把她迷得找不着北了。   “没事,”萧晟煜回道,“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正好高家在守着,也好让我看看高家年轻子弟的本事。”   纪芙薇这才恍然想起之前进宫的时候好像听人给她讲解过。   大燕长期戍边的武将不多,基本上都会有一些轮换和更替,三五年一换都算短的,正常都是八年十年,稳定之后再换新的。   但高家属于例外,在肃宗时候就在和狄人的战斗中挣下了不菲的功勋——   最惊人的是高家居然没有因此要求加官进爵,而是希望肃宗皇帝能答应不要当时的高贵妃殉葬。   肃宗最后答应了,也因此高贵妃、如今的高太妃能在后宫里尤其自在又独立地生活。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安心了。   “高家那样厉害,想必不会有问题的吧?”   “你是对高太妃娘娘信任,还是对朕信任,还是对高家军信任?”   纪芙薇眨眨眼睛,最后笑道:   “当然是最信任您了,这戍边的战士、统领的将军,不都是您任命的吗?”   萧晟煜便又笑了,神色确实不见凝重。   想来,果真是他早就有所准备,毕竟去年狄人情况不好,年成不佳,可能会因此来抢夺大燕的粮食和各种物资,都几乎成为了“惯例”了。   “不过还是会任命一些其他的将领的,”他道,“总不能是高家独一个。” 第76章   二月下旬, 边境果然发生了战争。   狄人向大燕进犯,被早有准备的边关将领暂时控制住了,随即当今圣上萧晟煜任命高家现任家主为大将军, 又另封左右二将军,领数十万兵马向边关支援迎击。   旁的不说,燕京城的气氛倒并不怎么紧张, 休养生息多年的大燕早不是厉宗时候的那个烂摊子模样了。   赶在龙抬头之前,纪芙薇搬出了照幽居。   她住进了属于她自己的“明德夫人府”, 不过距离并不远,就只隔了一条街, 搬家结束后宴请了几位熟悉的宾客,倒是十分低调。   这院子里有一座秋千,纪芙薇尤其喜欢在上头荡悠,一晃就能玩半个时辰,特别能消磨时间。   她甚至开始琢磨,能不能在宫里也给安排上,但想想一个秋千也不费功夫, 可以等之后再说。   “向家的帖子?”纪芙薇好奇问道,“向洪氏发的吗?”   “不是。”天冬整理了日期定在三月的活动邀请函, 一并交给了她。   最上面一封帖子,就是武国公府向家给她的。   “是向七小姐向和湉与您的帖子。”天冬说来也有几分纳闷,“不过用的是向家的名义, 而不知道向家如今是什么情况, 好似是让这位仅剩的小姐当了家了。”   “这……”纪芙薇迟疑地思索了一会,最后还是觉得, “不太可能。”   “但是老太爷回来了, ”她又道, “许是向洪氏做得太过分,加上她身体确实不好,这才放权下来,姨娘不可能主事,但原本的世子大房一系倒了,大房夫人自然也不成了。余下二房夫人原是我,如今我不在府上自然也轮不上。三房的姚氏性子不太成,怕难得老太爷认可,四房林氏倒是性子不差,但她出身不好,向家素来要脸面,商户女想管武国公府的家恐怕不太可能……”   纪芙薇算来算去,竟然发现确实就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向洪氏偏心自己的儿子,而几个庶子挑的夫人都各有瑕疵,要么是身世不错但性格差了,要么是性子不错但出身不行……几房夫人算下来,竟然没有能够顶事的了。   如此一来,还没有出嫁但在备嫁当中的向七小姐向和湉得了几分管事权力,倒是真有可能。   “向洪氏原是一直紧紧攥着管家权,后院几乎不让其他人碰,连曾经是世子夫人的大嫂章氏都不一定能够讨得好处,因为差不了手,一直高高在上挂着,也不在意旁的……想不到现在竟然挑不出个宗妇了。”   纪芙薇也是惊讶。   天冬等人闻言也有些意外。   论对向家的了解,在场肯定是纪芙薇最清楚的。   如果她还在向家,这时候说不准还真能捞到个管家权力,哪怕她丈夫早亡又没有子嗣,但她身份够。   嫡出的二房夫人,本身也是三公五侯嫡女背景,在大房倒了的情况下她本来是应该能得几分机会,不仅是帮衬,更可能掌权。   但谁让她和向家私底下闹得很不愉快,这会儿都已经拿回了身份了,尽管外头不知道。   说来大房会倒还和她有几分干系,虽然是原本的向世子向永椿自作孽,但她估计对她心怀怨恨的向家人一定不少。   “向洪氏可真是个恶婆婆……”纪芙薇笑眯了眼睛,估计老太爷这会儿心里也不会高兴。   他哪想到自己的儿媳妇向洪氏会是这么个搅家精,儿子没教好,儿媳妇没选好,女儿更是糊涂,压根没起到宗妇责任,一个都没有培养出来。   “……听说人已经病倒了。”   辛夷也打听了不少向家的事情,实际上从向老国公回来之后,各家都看着,热闹了很久。   向家便是再扎紧了篱笆,也还是漏了不少消息出来。   比如最近向家开始向外活动了,但主持活动或是领着出门的,都不是向洪氏或是她大儿媳。   “奴婢估计,向家是想再试探试探您的态度。”   辛夷有自己的猜测,纪芙薇也有些认可。   在这时候,向家小辈还没养成,算身份竟然只能纪芙薇这个“寡妇”顶上,保不齐老太爷选来选去,就挑上了她。   但纪芙薇还记得当年的冲喜和殉葬,也不会忘记守孝三年吃的那些苦头,她是结结实实不会愿意回去的。   更不用说,如今她已经和陛下、娘娘都通过气了。   只不过最近朝廷战事,加上萧晟煜可能在筹谋一些别的什么,所以封后的旨意还没往外发,但纪芙薇已经晓得他在很认真地拟旨了。   光是他自己拟旨的内容就准备了许久,但措辞用语还是不够满意,更不用说这册封的旨意内容还要和大臣们等进行商讨。   萧晟煜说“时机不好”,纪芙薇能够理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她相信他会给她最好的。   不过,外头机灵的大概也听到了风声。   毕竟坤宁宫重建翻新,这是不掩的事实。   给皇后住的地方已经废弃了十几年,如今开始装修,这意思大概谁都能明白。   宫里两位皇子也已经各自在外头准备了亲王府邸了。   只是这个消息藏得深了一些,纪芙薇知道萧晟煜都在推进和安排,宫里娘娘也在慢慢往外放出信儿,外头舆论也都在控制之中,一切都有条不紊的。   向家的事情还没琢磨清楚,纪芙薇想了想还是决定应下。   她还没有见过这位老太爷,怎么说也算是她半个长辈,不管是不是她的意思,她还是去见一见吧。   “怎么纪家的会来?”   “是纪夫人亲自上门了。”   “那岂不是推辞不了。”她皱了皱眉头,“今儿可真热闹。”   天冬哪里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埋怨。   但人已经“失礼”地先到了,又因为亲缘关系,现在纪芙薇是想当不知道都不行。   要知道,前儿她已经推了有三封来自于纪家的帖子,没想到纪夫人会亲自来。   “唉,去见见吧。”   她叹了一声,放了手上的帖子和笔墨。   在连翘的侍奉下,纪芙薇换了一身衣裳,磨蹭了有大半个时辰,这才不紧不慢地出来。   她那好生母已经等得面露不耐了。   “纪夫人安好。”   纪芙薇象征性地行了行礼,也不多说什么,就坐到了位置上。   平心而论,纪夫人虽然脑子真的很拎不清,连带着她养出来的一家子都不是很正常,但她长得确实不差,就算是到了四十来岁的年纪,也依然生得好看,脸蛋瞧着不似同龄人。   一双眼睛,虽不算有神,但大得像是葡萄。   比不上纪芙薇这等天姿国色,但比大部分此年纪的女人都是不逊色的。   “你这是什么样子?”纪夫人果然不高兴了。   “您若是想来,下帖子就是,”纪芙薇叹了一声,“怎么这非年非节无凭无据的,就这么冒然上门了呢?”   “若不是女儿性子好,又一直待在这明德夫人府上,您岂不是要白跑一趟?”   “这都是因为谁?!”纪夫人眉头一皱,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恼怒。   她身后的奶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挤了个笑容。   纪芙薇低头喝茶,假装没看到他们的交流,也根本不主动递出半点话茬。   “您说事就好,”在纪夫人憋气的时候,纪芙薇冷淡地微笑表示,“都知道纪夫人贵人事忙,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庙小,轻易留不得您这大佛。”   “放肆。”纪夫人一拍桌子,“你的礼教学到哪里去了?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比我的花梧也差了太多……”   没等纪芙薇示意,屋子里其他人都已经屏退干净了。   不说这些人本来就是她的人手,就是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就凭她这句话,纪芙薇自己都已经不想呆下去了。   这样的话,她听了很多遍,从她十岁回到纪家开始,一直到十三岁被卖给向家,她就一直听着。   当下,她便冷了脸色。   在奶娘连忙打圆场之后,纪芙薇平静的面色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但纪夫人唐荷却认真地认为这是她的“低头”。   当年,她被她的好亲娘责骂之后,多是保持沉默,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会反驳,但最后发现反驳只会挨打受罚,她便首先学会了沉默面对这俩夫妻。   “你能不能进宫去,给你爹说说情。”   “什么?”纪芙薇一愣。   “前儿那事情闹的,”纪夫人说着说着竟然抽噎起来,当着她的面就哭了起来,手帕擦着面上的泪水,“纪家的声名都被败坏了,你弟弟他可怎么办啊……”   纪芙薇惊觉她这好亲娘的情绪愈发不对劲了,随便一个人都会认为她已经病得不轻,但不知道为什么纪家的人还不给找人给她看病,反而放她在外头“胡来”。   纪夫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纪芙薇虽然也见过很多次她的极端喜怒,但这种说着说着突然哭出来,眼泪水不停,声音还愈发尖利的——   纪芙薇原本还以为是苦肉计,结果见奶娘好半天才把她哄住,她惊愕同时,才越发觉得是她真的问题很大。   和一个可能真的脑子不太清醒的病人计较得失……   纪芙薇只能心里叹口气。 第77章   思及此, 纪芙薇心里略略缓和一二。   但脸上并没有透露这番心理变化。   虽然她不是多么藏得住心事的人,但纪夫人对她这个亲生女儿也没有的感情,直白点说她压根也没有花心思去了解她, 更不会去探究她的心情。   纪夫人一番诉苦,在她面前又哭又闹地表达了对夫君纪老爷的担心,对亲儿子纪梶桥的忧虑, 又狠狠地表达了一番对有所长成的庶子的不满,另外再愤怒地批了一顿那些“事多”的御史老爷, 还表示了三公五侯原本是多么显耀,结果就受到了这般的待遇。   旁的不论, 就这最后一点,虽然纪夫人没有明说,开了个头就被奶娘拦了下来,但纪芙薇还是当下冷了脸色。   纪夫人这是当着她的面,表达了对皇帝恩人的恼怒,但纪芙薇从不会觉得萧晟煜会做错什么。   就纪家这个臭德行,不败落才怪呢!   当下, 心念一转,纪芙薇便表示了拒绝。   “女儿只是一介女流, 哪里比得上您的花梧,四妹妹那样厉害,又嫁去了昌平侯府, 您何不寻了她叫她好好帮扶弟弟, ”她淡笑道,“当年您便说了, 四妹妹才是您的好女儿, 我只是个多出来的, 梶桥又素来和花梧亲近……”   纪夫人脸色铁青,因为抽泣,面上的妆容都花了,别显出一股荒诞的惊愕来。   奶娘也愣在了那里,大概是没有想到都说到了这个程度,纪芙薇还是一点不低头,半点不松口。   缓了缓,纪芙薇又坚定而坚决地告诉她。   “不知道您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只是您着实过于高看我了些,”她淡淡道,“女儿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明德夫人,比起您那些出色的儿女实在是差的太远,最要紧的是,我不过侥幸没有被向家安排与那亡夫殉葬,您又是如何觉得我会一直平平安安呢?”   纪芙薇当然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是很有道理,但偏偏结结实实地戳在了纪夫人的心口。   她情绪这般激动,也没有少了那几分说不出来的“愧疚”,当然她已经很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纪芙薇的命是她这个当娘的给的,她现在再寻她要几分好处,也是应当的。   只是问题在于——   “当年出嫁的时候,我还记得您和纪老爷等人的意思呢,自此以后恩怨两清,叫我也不要再以纪家人的身份在外谋求别的什么,更不要想回纪家讨得什么好处,要老实地做向家妇人……”   “咱们之间,大概几年前就已经两清了。”   纪芙薇看向她的好生母。   纪夫人气坏了,面上涌出强烈的羞怒,她涨红了脸,纪芙薇几乎要以为她要掀桌子了,但最终她也只是避开了她清明的目光,尖叫之后离开了屋子。   “送客。”纪芙薇看了天冬一眼,婢女立马领着纪夫人原送上来的礼物,连人带物一并送了个清楚,并打点了一路,不会有任何人多嘴。   待人走了许久,纪芙薇端坐在那里,迟迟没有说话。   直到黄昏时分,婢女来询问何时用膳,她才叹了口气。   “不知道陛下那里打算如何处理……”她叹一声,“我可不想再从纪家出嫁了。”   可不从纪家,那就只能指望向家。   说句真心话,纪芙薇对向家的印象也没有多好,不过现在欺负了她的人基本都垮了台,不说前世子,就是恶婆婆向洪氏都已经夺权病倒,像是向六小姐那种也早在夫家吃了大苦头。   算来算去,和仅剩的向家人是没有太大恩怨的,但还是免不了心里多几分不舒服。   不过,她要是真的那么介意,也就不会答应向七小姐向和湉的邀请到向家做客。   过去的恩怨似乎已经了了,纪芙薇能感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对向家自然也不似过去那般恐惧。   总归,她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晚些时候,萧晟煜与她一起聊天,听得她嘀咕白天事情,他给了他的建议。   “唔,向家的邀请啊,也可以,你去见见也好。”   纪芙薇自手上的绣帕上移开目光,通明的烛火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似乎连那几分柔软的细绒都衬得分明,如玉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分外柔和的线条,一双瑰丽的大眼睛尤其漂亮。   萧晟煜穿了身玄色的简装,衣袍是金线所绣的升龙纹浮雕潮绣。   他头戴朱赤的玉冠,一头乌发束起,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目光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可是有什么讲究?”   “倒也不算什么。”   萧晟煜思索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   “不过,是向家里头的一点事情。”   “嗯?”纪芙薇愣了愣,“向家有什么秘闻?”   “这事儿估计向家的老国公也是才知道,虽然是朕私下授意布的局。”   纪芙薇眨巴眨巴眼睛,立马放下了手上的针线,做出一幅“愿闻其详”的姿态来。   “您和我说说吧。”她止不住好奇。   纪芙薇原本还以为那老太公是为了向家的继承人和爵位来的,现在怎么听着还有其他的隐情。   “其实也和爵位有关,不过牵扯到一桩旧事。”   老向国公向峰的头一任妻子走得很早,临终之前很不放心自己唯一的儿子,担心这位会因为没有生母支持而争夺不过其他子嗣——这位就是如今的国公爷向晋流。   “当时的武国公府比现在可要煊赫得多,朕的父皇、肃宗皇帝一直非常信任三公五侯。”   萧晟煜先和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大概是想着她要回向家,但如果一无所知可能会被诓骗了什么,所以从很早的时候起开始追溯。   “肃宗皇帝不喜宦官人员,但当时太监势力已经很大,于是他在燕京内外,用东厂锦衣卫来压制西厂的太监,同时在军政上,他任用了比较多勋贵背景的武官来保证皇权的稳固和统一。这是当时武国公府这位老国公爷能够挣得不小功勋的原因和背景,肃宗信任老国公。”   “到了厉宗皇帝时候,虽然老国公已经把爵位给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去道观修行,但厉宗因为各种原因也需要扶持其他势力来保证朝堂的平衡,而他在登基时就受了勋贵家族不小的支持,于是在这个背景下向家又一次得到了不小的便宜,因此被重用。”   但遗憾的是,新的国公爷向晋流并不似自己的父亲那般在领兵打仗上有杰出的才华,比起实绩是远远不如。   另外三公五侯也不是每一家都在此时得到了飞速发展的机会,比如宣平侯府纪家,就没有吃准这个机会,到现在便成为了里头的末流,如何都追赶不上,甚至眼见着要更糟糕了。   纪芙薇也知道萧晟煜是断不允许这种“垄断”和过分发家发生在他统治的时候,在他手里这些勋贵都是被打压的。   有各种原因,一部分还是因为他们行为太过,但是不同皇帝的御下方式不同,选择自然也有不同的倾向。   “话说出来,这大略就是近几十年,向家发家的背景和逐渐确定他们是武官首官的原因。”   纪芙薇点点头,虽不能完全理解,姑且先都记在了心上。   “但是,老国公虽然本身实力过人,也挣得了不小的功勋,又有祖上传承下来的武国公一等爵位,但他在子嗣上一直不是很令人满意,向家的子嗣留得很少,当时都有传言是他杀伐太过,才有六亲断绝之嫌疑。”   纪芙薇很短暂地蹙了蹙眉头,虽然有些迷惑,心里觉得这说法有些奇怪,但想了想自己的遭遇,兴许是这些勋贵世家格外讲究这些命数、气运、属相之类的东西,文官武官家都是如此。   她安静地听下去。   “老国公夫人走得早,只留下了儿子一个,但当时其实后院的女人特别多,老国公需要多一些儿子来保证家里的爵位和资源。”萧晟煜道,“当时向家家大业大,开枝散叶才能保证他拥有的那些人脉机会等得到最大的利用,子嗣互相联络在一起,才是大家族发展的条件,只有世子一系是远远不够的。”   当时向家这样的大家族,拥有的资源超过想象。   不仅能够养足一个世子,还能再供养几个儿子出来,说白点就是捐官都能直接从五品开始。   要是每个都成了高官,那气数少不得再延续个三五十年。   于是,当时的向家后院就比较“乱”,倾轧严重,当然对外的说法就是老国公杀伐过重,留不住子嗣。   当时,后院内有好几支势力。   正夫人生下的世子属于是“独木难支”,但她又病得厉害,唯恐她走之后她的儿子也会得不到爵位早早没了,于是她想了个法子。   “向晋泽是庶子?!”   纪芙薇一惊。   外头一直以为,这位老国公有两个嫡子,一个是世子一系的如今成了国公爷的向晋流,一个是小儿子、被国公爷当着儿子般养着的向晋泽。   纪芙薇可从来没有在梦里记忆中听说什么,原来那向家小叔居然是个庶出的,和她的四妹纪花梧差不多的出身。   旁的她不太记得了,但她尤其印象深刻,他可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一直自信自得于自己的出身。   “许是因为老国公夫人将死,而老国公也确实意识到自己的世子缺少支持,便默许了将庶出的小儿子落到夫人的名下。”   但在这位老国公夫人之后,还有一位继夫人,但这位继夫人是扶正的。   按着当时的规矩,为了能够激励后院女人们多多在子嗣上努力,老国公出了个昏招,允诺养育有功的姨娘有可能扶正。   其中一个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就这样连同自己活下来的儿子一道,一起从“庶”变成了“嫡”。   但这也就成了家宅不宁的祸根,也是老国公夫人死前如何都不放心自己儿子的原因。   “竟是……”纪芙薇吃了好半天,“我在向家那么久,竟从来没有听到过一点儿关于这些的风声,只晓得老太公早挂单到道观去了。”   “人都被清理干净了吧,”萧晟煜并不意外,“毕竟是家丑,老仆都被处理了,而新的国公夫人向洪氏接手以后,手段也厉害,没有少做清理。没有人议论是正常的。”   老国公也是在扶正了第二位夫人之后,意识到事情的麻烦。   这位有三个儿子的夫人最后连同她自己一道,没有一个活了下来,老国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麻烦,最后将家业交给身为世子的儿子,也算了了了上一辈的恩怨。   “那如今……”纪芙薇迟疑。   “可若是那第二任夫人的儿子没有死绝呢?”萧晟煜神色淡淡地道。 第78章   纪芙薇应向和湉的邀请, 去了向家与她玩耍。   出乎她的预料,向家原本的大家长们似乎并没有格外限制纪芙薇的意思,她暗中揣测可能是向家也得到了某些消息。   “喝茶。”向和湉与她笑道, “这是祖父赐下来的好茶叶,家里就几个小的有,与姐姐一道分享。”   向和湉在称呼纪芙薇“二嫂子”或者“纪姑娘”之间犹豫了一下, 见她并不反感,最后便还是称了姐姐。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隐秘可以交流的, 也就闲话了一些最近的日常,另外便是从最近燕京城的热闹入手, 随便谈论了一些八卦。   向和湉倒是试探地问了问纪芙薇对纪家的态度,她原是问的昌平侯府陈家那门亲事。   “我与那新夫人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熟悉,虽曾经是一家的,但你也知道,我幼时因身体原因被送去了外头休养,到十来岁时候才回了宣平侯府纪家。”   纪芙薇倒也坦然,她心里还记得向和湉对她的帮助, 对她态度算得上真诚。   向和湉是个聪明姑娘,最近因为老向国公归来, 她在家里的日子明显好过了不少,虽然嫁的夫家并不起眼,但老国公还是做主给她添了嫁妆。   “原还不至于呢。”她小声地道, “家里惯例便是如此, 凑着亲家的家世来给姑娘置办嫁妆,另外自然便是嫡庶有别, 嫡母也不愿意给我们太多, 便是姨娘手头也紧得很。”   向和湉说起嫡母向洪氏的不是, 那是有一堆的“牢骚”,但她很有分寸,便是眼药也就说上一两句,叫人知道便是了,说得再多就讨人嫌。   “这对你是好事呢,”纪芙薇淡笑道,“家里既然给你准备了,那就安心收着,也是你日后去了夫家的指望。”   纪芙薇嫁进向家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嫁妆。   她虽然是唯一的嫡女,但并没有得到生母的嫁妆,那些只会全部都留给她的弟弟,可能其中有很少一点分出去给了她的四妹妹。   这门亲事是奔着冲喜来的,纪家的目的是为了从向家拿到好处让纪老爷谋官,自然纪芙薇本人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她那嫁妆,似乎还可以,但实际上至少稍微算算里面的“内容”,就知道全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只是听来还行,但内里并不值钱或是换不了什么金银珠玉,都是落时的,也不得文人喜欢。   正因为此,纪芙薇到了向家,哪怕丈夫死了没有第一时间被送去殉葬,她本身也受到了不小的质疑。   人都知道她这个夫人不被娘家支持,也不被夫家看重,既没有格外出众的才能本事,也没有足够傍身的金银珠玉……她这才在向家过得更加艰难。   不过眼下向家都换了个管事的了,前院大事变成了老国公拿主意,后院更是夺权处理了个干净,之前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全让老国公拿主意清理了,剩下则交给几房夫人共同管理。   眼见着聊天的气氛热闹了不少,僵硬的局面被打开之后,向和湉看着也放松了些,这才试探着告诉她。   “祖父还是……”她迟疑了一下,“祖父是不赞成当年嫡母的所为的,他知道了之后就不是很高兴,想来是想要弥补一下,但好像姐姐已经……”   纪芙薇理解了一下她含糊的言辞,最后大概领会了。   老国公果然还是旧一套的思想,在长房大孙子、前世子一系导了之后,他首先想的就是紧跟在后头的二房,也就是纪芙薇这儿。   虽然二房已经没了男人,当年这亲事落得就十分荒唐,但考虑再三,想来老国公还是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出身、辈分还是旁的什么,纪芙薇都是最合适的,她作为向家的二房夫人来掌家也是有道理的。   老国公想要弥补一下这其中的关系,更可能是希望纪芙薇能够回来。   但不说她已经和陛下许了婚约,就是没有这一重在身,已经拿回了自己的名帖的纪芙薇也不想重新再做这个二夫人。   “这不合适呢。”纪芙薇淡淡地道。   她垂眸,抿了一口茶水,微微苦涩的热茶在口中滚了一圈,最后咽了下去,她什么旁的话也没有说。   向和湉似乎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劝阻的话似乎是说不出口了,但纪芙薇猜测,她大概也不希望自己回来。   毕竟纪芙薇回来了,那向和湉的姨娘就别想像现在这样还能稍微碰一点儿权力,过得有如今这般自在。   而且,纪芙薇也知道向家的忌讳,他们会觉得她是寡妇,有“不吉”在身,加上命格之说,估计愿意她回来的,只有老国公一个。   但老国公估计对向家的情况也不至于有多了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但凡多关心几分,这向家十几年下来到如今,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话题便轻轻地略过去了。   向和湉还想试探纪芙薇和陛下的关系,纪芙薇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不懂还指着同龄人给她做感情指导的小毛丫头了,她轻巧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向和湉也是个机敏的姑娘,这便不再问了。   固然,她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两个人交往也不似当初那般“巧合”与“纯粹”,但向和湉并不是心肠歹毒或是计谋深沉的人,若她真的品行不良,纪芙薇当年便不可能与她有一点结缘的可能。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纪芙薇这才提出告辞,向和湉当即跟着站起来,先是一番挽留,无法留饭之后,这才转言表示。   “我送姐姐出去?”   “不送。”纪芙薇忙推辞。   两个人又是一番主客情深,来回折腾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纪芙薇顺利地走出了向家的院门,上了马车。   回了自己的宅子,纪芙薇才知道李顺公公带着陛下的赏赐悄然到了府上。   受了赏赐,走了一套礼,纪芙薇低调地请人留一留,李顺公公似乎也带着任务,并没有立刻离开。   “什么事儿?”   “倒也不是旁的什么,只是陛下吩咐奴才,这些话一定要与姑娘带到,好叫您知道,陛下近儿正忙着什么,不使您烦忧。”   纪芙薇当下便笑了笑,一双灿灿的星眸里溢出许多的光,显得那双在夕阳下好似染上了五彩色泽的剔透双眸更加灵动了。   她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之后,李顺这便转达了内容。   萧晟煜最近在忙朝政大事,主要是和狄人打仗的部分,因为早有准备和国库储备充足,这仗可以说是赢得十分顺利。   首战告捷,二战告捷。短短一周之内,已经互相之间打了数场闪电战了,过去狄人接着兵马方便,抢了东西便跑,骚扰不断,今儿在有准备下,他们自然是赢得顺顺当当。   “这其中好几个年轻的将领出来,到底是战场磨炼人。”   李顺感慨一声,纪芙薇心知他不会说无用的话。   这不,李顺面上一笑,做出神秘的姿态来,与她笑道:   “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猜着都有些谁?”   “我哪里有这样神机妙算的本事。”   纪芙薇当下又笑了。   边关赢了,京城这里确实会有一些反应,尤其是那些胜利将士的亲眷,那是瞬间水涨船高,在这时候格外热门。   有的等不及的,这会儿便已经开始拓展社交了,当然称不上庆功,只是多的是人愿意结交这种得了战功的功勋家眷,等人归京再准备贺礼,那就已经凑不上最热闹的一波了。   投资都是要趁早的。   更不用说这已经是见着小结果来估摸大结果了。   李顺笑呵呵地一兜手,提了好几个将领的名字,又夸了一番戍守的总大将高将军,言辞中还暗示了等这次之后,高家的将领估计就该都安排回来,给另一批将领发展的机会了。   纪芙薇听一半漏一半,全部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   她不会去干涉萧晟煜在朝堂上布局的行为,对这种调换将领等事情,她也不会插手分毫,即使她知道了这回事,甚至是萧晟煜有心透露给她的,她也不会多嘴,或是说给某些人家帮忙。   “这还有一位小将军,年岁倒也不算特别小,说起来也快三十而立了,不过身份却有些特殊。”   “咱们陛下也是才知道,这位竟然是老国公的亲子,当年那位二夫人生下的最小的一个儿子,比向家如今那位小叔还要大几分。算起来便是向国公向晋流老大,这位排老四,那位幼子向晋泽排第五。”   纪芙薇一愣,当下想起萧晟煜之前与她暗示的,心里忍不住觉得——   这可真是太巧了。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身体实在是不行,养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准备补更了 第79章   因为大燕有所准备, 应对得宜,多年来休养生息,不仅国力充足, 也培养出了一批确实相当有才能的将领,他们争夺出战的机会建功立业还来不及,不要说是什么战场上略有不敌了——   根本不可能出现这回事。   短短半个月, 最远一批的粮草还没有调度到边关,大燕的兵马已经在各位将领的统帅下, 打到狄人溃败,数城丢失。   狄人虽然大都是游牧民族, 以散居为多,但是他们还是有一部分仿照着中原地区布置下的城池,也有自己的君主和国都,尽管在大燕看来这实在是可笑的蛮夷。   “已经求和了?”   “是啊,”辛夷笑着道,“街上都议论着呢,狄人来求和的使臣已经进大燕了。”   纪芙薇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笑容, 比起狄人的损失,他们这里的损伤确实少了不少。   尤其是打了胜仗这种事情, 自然是越想越高兴,连挑选衣服的兴致都高了不少。   “是这件骍刚色的长裙好,还是这条夕岚色的百褶裙好?”纪芙薇犹疑道, “娘娘召见, 我估摸着和赐婚的事情有关,外头也是这样传的, 我是打扮得艳丽一些合适, 还是……?”   正说着, 连翘又带着一批新裙子过来了。   “主子瞧瞧这儿的,是陛下那边送来的,奴婢看着都是应着春时的日子做的,全是时新的好裙子。”   因坤宁宫重修,宫里内外差不多也得到了上头给出的信号。   紧接着,便是太后娘娘召见各家差不多年纪的女眷,纪芙薇也在其列,众人都估计这是为了相看。   纪芙薇这头倒是知道缘由,能参加这次赏花会的贵女们,便是没有被相中,也有可能被赐婚到别家——   虽然她自己知道旁人皆是陪跑,但该有的准备还是该有,态度要正式。   “娘娘们费心了。”她叹一声,“陛下也是。”   “这条黄白游色的裙子好鲜嫩,好似那迎春花似的。”   “主子何不试一试?”天冬在一边儿劝着,知道纪芙薇心里忐忑紧张。   纪芙薇虽然知道内情,但这样正式的相看还是免不了心里忐忑,她虽然年龄身份合适,但和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不同,她是已经嫁过人的,寡妇不比旁的。   “配上那韶粉色的立领小衣,外面罩那粉橙色百蝶穿衣的褙子,主子觉得如何?”连翘当下便挑出几件好搭配的,“再是那一套珍珠的头面?”   “可。”纪芙薇想了想点头应声。   进宫的日子在十几天后,也就是四月初,但燕京城已经热闹起来,大家都好奇那后位最后能让哪家的姑娘坐上。   朝廷上,也有群臣试探过皇帝的意思,出乎意外,这位一直表示拒绝的清心寡欲的皇帝居然应肯了东太后娘娘的意思。   不过,妃嫔估计是没有的。   再说,在皇后没定之前,这填充后宫的事情大家也不敢乱提,生怕皇帝一个翻脸就不肯“成家”了。   纪芙薇身上有个明德夫人的诰命,倒不用以某某家女的身份来,但最后落定时,还是应当有个出处,此时萧晟煜就在和她商量这个事情。   “您的意思呢?”纪芙薇好奇问。   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办法认个“干亲”之类的馊主意,纪芙薇其实只有两个选择,一个当然是她原本的血缘出身,也就是她作为宣平侯府纪家行三的嫡女,自然,她若是以此身份为后,那以后的外家便是纪家,换句话说,纪家就这样从勋贵又多了一层成为了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另一个选择,则是她的原夫家,武国公府向家。   外头虽然知道纪芙薇单独搬了出去,与向家也并不热络,但他们并不知道她的庚帖已经拿回来落成了清白身,甚至还以为她这个“明德夫人”的名头是和向家有些干系的。   换句话说,纪芙薇若是从向家出嫁,也是立得住脚的,她这勉强可以说是从夫家改嫁,最要紧的是其他方面萧晟煜也一样能帮着解决,于是未来外家大半会落到向家的头上。   “唔。”萧晟煜自然明白她的不情愿。   这两家得了“皇后娘家”的名头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好反应,属于是白得了便宜,但纪芙薇又不能做个草台子皇后,到时候大家只会嘀咕她不孝云云,而且皇宫里还有两个即将搬出去的皇子在,若是以后有了皇嗣,没有外家也不是很妥当。   “向家吧。”他想了想道。   “那便向家。”纪芙薇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是赞成的,哪怕心里不是很情愿。   “你就这么相信朕?”   “您不会害我的。”   “但我却不能叫你受了委屈。”萧晟煜轻轻地抚了抚她的侧脸,“往后的向家,不是原本的向家。”   纪芙薇一愣。   “怎么说?”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向家的秘闻吗?”   “那个将领,好似是叫做秦和德的?”   “如今秦将军该叫做向将军了,他原是向家第四子,叫做向晋汇。”   向晋汇原是庶子出身,但因为生母生了他之后,老国公守信,将她从姨娘扶持成为正室,于是便成为了第二任的正夫人,她的三个儿子也自然成了嫡子,对原配留下的大儿子形成了极其可观的威胁,甚至让那位至死不能安心的夫人咬着牙认下了一个庶子到长房的名下。   但这位第二任夫人上位之后,过得并不安稳。   她虽然有三个儿子,但府上当时有儿子的也不止她一个,她在数目上占了优势,可不算这位改名的秦将军,如今留下的老国公的血脉仅有四支,可见当时争斗之厉害。   这位二夫人的三个儿子,在当时是一个都没有留下来,其中阴司自不必多说——   固然有其他的原因,但连老国公本人都信了杀孽之说,也为了避免更多的此类后宅倾轧争斗,他都挂单当道士,爵位扔给长房,绝了其他儿子的念想了。   “第二任夫人姓秦,也是武将家的女儿,不过门第很低,比不上武国公府向家的煊赫,在意识到问题之后,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死前将最后一个小儿子假死托送出去,到了秦将军娘家。”   “许是年纪小,这位原本姓向的娃娃便顺势改成了秦姓,如今练就一身武艺,还在边关打磨多年,跟在高将军的麾下,此次战争立功不少,回来必然是要嘉奖一二的。”   “所以……”纪芙薇迟疑了一下,“老国公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萧晟煜笑着看了她一眼,赞叹她的敏锐。   “是才知道呢,这位老国公在这方面着实糊涂,虽然战场上本事出众,却在女人孩子事情上糊涂到这般程度,当年能叫后宅闹得那般不消停,如今又不得不……”   纪芙薇眨了眨眼睛,思索半晌,缓缓意识到。   “可确定了是向家的血脉?”   “是呢,”他点点头,“已经查清楚了,向家这会儿也已经知道,还在老国公的授意下,请了族老来见证,将人名字重新记了回来,我看那小将军也是打算改回向姓的。”   萧晟煜这儿的消息是快过其他的,此时京城各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至少纪芙薇这边就不知道向家默默地添了个“四房”,还把原本五房并非嫡子的身份也捅了出来。   纪芙薇也知道这其中阴司不少,不少子嗣的死亡颇有蹊跷。   在当年向国公得势,领着自己如儿子般的弟弟叱咤的时候,这位秦将军是没有半点归来争抢爵位的可能的。   但如今不是这位向国公吃了挂落,同时他最得意也是目前唯一的出息嫡长子向永椿失了世子之位,家里爵位眼见着要削,妥妥的这一支都要落败了,于是秦将军便考虑回来了。   “您有几分的把握?”纪芙薇问,“可是秦将军想要这个武国公府之位?凭他的功勋可有可能?”   “自然不可能。”萧晟煜笑道,“这可是世袭的一等爵位,凭他如今的爵位是不可能的,便是高家,朕也不会给这个特权。”   “但若是这位秦将军要的不是眼下的爵位,而是世子之位呢?”   “他不是与如今的武国公同辈吗?”纪芙薇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但他儿子也跟着他一起打仗,也一样报了战功上来啊。”萧晟煜耐心与他解释,“父子皆有战功,父若希望借此次机会夺权,朕以为……”   “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道,“毕竟老国公的心已经偏了。”   纪芙薇一愣,当下恍然。   与其削爵给世孙,不若扶持另一房有出息的,眼见着功勋在身、如日中天,又有老国公的愧疚和当年大房一系的阴司算计之恼恨。   “最要紧的是,换了一房的新向家,待你只会更加客气。原本的只会被打压,两边是不死不休的干系,唯独老国公还指着阖家欢乐……”   萧晟煜感慨地摇摇头:   “这位老公爷当年就没拎清过,如今年纪大了,更是安排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韶粉:一种白灰色。 第80章   不出半月, 改名回向晋汇的秦将军才进了武国公府的宅子,连宫里的庆功宴都没参加,就已经先从向家给纪芙薇的明德夫人府上送了相当的礼物, 还提到了她当年留在向家的嫁妆。   这会儿都流行厚嫁。   除了格外富庶的人家,寻常一家子里,基本都只会重点培养一两个女儿。   这基本就是嫡女的特权, 庶女不论是才干还是嫁妆数额上都要稍次不少,当然对于讲究的以及家里不缺这一星半点的勋贵人家来说, 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纪芙薇是纪家唯一的嫡女,从血统到身份都是最合适的, 常理上来说她应该是被重点培养的女儿,就像是武国公府向家的六小姐向和颐一般,她最终也是嫁得最好、嫁妆最厚的。   只是她的丈夫不出息,本来想着过着两家庇护的富庶日子,却没料到文国公府的突然出事和没落,文国公府冯家舍弃了向和颐的丈夫,勉强保全了家族和嫡支, 只能说是向和颐着实时运不济。   纪芙薇自然没有得到来自于生母的大半嫁妆,纪夫人唐荷的钱财全部都留给了她亲弟弟纪梶桥那个小废物, 自然纪家的大头——世子之位以及旁的什么也是都给他的,她的嫁妆确实是中看不中用。   但虽在勋贵人家中不算什么,可这也要看和谁比。   和那些普通的官宦人家嫡女或是勋贵人家的庶女相比, 纪芙薇的嫁妆也不是完全不能看, 只是和备受宠爱的武国公府嫡六小姐向和颐这种级别的比,那就是远远不如了。   以她的出身和所嫁之人的门户身份来说, 纪芙薇的嫁妆是“薄”了, 故而被人以此轻视也是可能的, 不用说武国公府素来富贵,对她这个二儿媳人选又一直不甚满意。   但如今,向家愿意给她添置更多的嫁妆,叫她厚嫁,这是出乎纪芙薇预料的。   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猜测到了什么,或是因为宫里在赏花宴上邀请了她给了他们什么信号,但向晋汇这一支新到的四房对她的讨好态度,纪芙薇是看得明明白白。   “这礼可真不轻了。”她瞧着礼单,特地让人把东西送来给她看一眼之后才放进了库房。   “这是想和主子打好关系吧。”天冬回答。   “应该是。”纪芙薇点点头,“这四房一支一来就得罪了向家所有人,除了老国公念着旧情,心有愧疚,加上他如今身有战功,其他向家人怕不是没有一个支持他住到武国公府上的,但盘算着剩下的人……”   很明显,武国公和他的五弟向晋泽是一伙的,他们与这向晋汇将军是天然的对立,向晋汇将军固然将向晋泽完全打压下去了,尤其是出身一说,一个充作嫡支的是比不上继夫人之子来得名正言顺,但武国公任职多年,十几年的积累不是开玩笑的,向晋汇将军想直接威胁他地位不太可能,唯有从小辈入手。   这便巧了。   大房武国公的子嗣,竟然一个出息的都没有了,尤其是原本的世子被夺爵还得罪了皇帝,而当年武国公夫人向洪氏做得也相当绝,统共二子一女,大儿子倒了,二儿子死了,小女儿废了,其他庶子女关系一个好的都没有。   向晋汇将军便直接从这些本就对嫡母或婆婆不满的小侄子侄女辈入手。   纪芙薇便是被挑中的那一个。   说真的,她心里并不怎么反感。   比起受武国公一家子的晦气,纪芙薇对这四房倒反而有些好感。   若说真的掺和进去他们的夺爵夺位那不可能,但她心里更愿意接受一个被向晋汇将军或是他儿子继承管理的武国公府。   换了一房掌管,这武国公爵位瞧着还是这个爵位,但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纪芙薇在此时方理解了几分他的用心。   “陛下有心了。”   天冬福了福身,将东西送了下去,并不多议论主子的事情。   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位陛下为了给纪姑娘安排一个让她舒坦的出身,又能叫她风光出嫁,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之一。   且不知道这布局从何时开始。   但不论是老国公的回归,还是可以向晋汇将军的出现,都显得分外巧合。   纪芙薇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没有狄人来犯的战争,萧晟煜也会寻了机会将这一切安排上去。   转眼就到了赏花会的时候。   宫里太后娘娘的帖子上说的是赏御花园的桃花,但实际上纪芙薇到了才发觉,御花园早布置得花团锦簇,各色鲜花争相斗艳,琳琅满目。   不只是桃花,这一园的春色叫人根本看不过来。   “纪姑娘,这儿请。”   纪芙薇在天冬的搀扶下入园。   她穿了那身颜色鲜嫩的黄白游色云锦绸缎制成的鱼尾长裙,裙摆上绣着芳华艳艳的嫩色春海棠,上身是檎丹色的百蝶穿衣纹宽袖褙子,端的是春日艳丽与明媚。   难得的,纪芙薇画了个相对浓烟的妆容,雪白如上等瓷器的肌肤与殷红如血的莹润双唇对比分明。   她唇角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一双清透水盈的猫眼儿在阳光下分外浅淡,再看去,好似盛满了细碎的光芒一般,熠熠生辉。   她一身气质尤其得好,今日入宫的贵女不少,各色皆有,不论是明艳若牡丹的还是清理如粉荷的,都胜不过她出尘若仙的气质。   那是一种带着淡淡的疏离的绮丽。   在其中,还混杂着微微的如同上等琉璃一般的通透与脆弱,叫人看了便心生爱怜。   好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蓬莱仙山。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实际上定睛看去才知道,那是仙人之境,又哪里是凡夫俗子可以接触到的呢?   “给娘娘们请安。”   纪芙薇顺着一道行礼,首先便被高太妃娘娘招了过去。   今儿谭太后娘娘是热门,不只是勋贵家的贵女,连谭家小辈姑娘都陪伴在了她的身边,更不用说两位公主也在。   李皇后是唯一没有到的宫里“贵人”,听说前儿又被西太后请去吃斋念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之前和大师的对话中有所感悟,总归人又去其他地方的寺院参悟了,如今又已经不在宫中。   李皇后名下的清湘公主便自然地被委托到了西太后这位祖母的身边,此时这位身形相对瘦削些的公主便依偎在太后旁边,看着纪芙薇的眼神里有几分亲切与亲近。   至于光化公主,这位公主虽然已经议亲,但依然被邀请在今日的赏花宴中,她侍奉在她的祖母东太后谭氏的旁边,另一边则是谭家的小辈姑娘。   “小没良心的,在外头玩得高兴了?”高太妃娘娘拉着纪芙薇的手,言辞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娘娘可收到了我送的礼物?”纪芙薇笑弯了眉眼,衬得分外可爱。   对纪芙薇故意做出的依恋的姿态,高太妃也接受良好。   她是唯一没有叫家里小辈进宫来参宴的娘娘,没有她娘家的小辈,自然她也落得个清净。   而其他比如林太妃,此时便显得十分热闹,大约是众人觉得在娘娘面前得了青睐,也能更增加几分筹码。   至于谭太后娘娘,她惯常是滴水不漏的。   纪芙薇当然知道这位娘娘的厉害,在外头便又做了更多的功课,其中还少不了萧晟煜有意透露给她的宫廷秘闻。   她虽然是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婆,但本身这位东太后就不是那等凡俗,作为婆婆,她瞧着应当是不难相处的。   谭太后也有儿媳妇在,张太后便是她儿媳,李皇后是她的孙媳,纪芙薇都没有听到过一点儿关于“婆婆折磨新媳妇”类似的传言。   她起初还以为是宫里畏惧娘娘的威势,但得了辛夷等人的验证,甚至还有萧晟煜叫内廷人员查的消息,纪芙薇才确信娘娘是真的好脾气,也是真的大气。   有这样一个婆婆在,众人便都觉得这皇后之位想来不会很难当。   不过,大家心里也清楚,当下最大的难题不是别的,而是皇帝本人的态度。   任凭大家说破了嘴皮子,若是皇帝不愿意,不认可皇后的人选,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结果。   “来,你便陪我说会话吧。”   贵太妃高氏微笑着拉着纪芙薇,两个人一起一边下五子棋一边聊天。   许是大家知道高太妃娘娘的性子,即使有好奇的和心动的姑娘,但其他贵女也并不往这儿靠近,不知道是忌讳了娘娘还是对纪芙薇有所顾忌。   纪芙薇并不在意这些,便专心陪娘娘玩耍。   她们坐在一棵大桃花树下,远离人群聚集的热闹处,显示出几分喧嚣中独一无二的僻静。   石桌上是一副白玉雕刻的棋盘,棋子等皆是用的上好的玉石,做得格外玲珑精巧。   手边,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桃花酿,虽然是果酒,但甜味并不重,其中有淡淡的酸和辣,余下的便是花香的清幽与恬淡。   春风吹拂而过,桃花自然地落下,有一片花瓣落在那果酒之上,水晶的杯子也多了几分旖旎的色泽。   “好喝吗?”   “好喝。”   “哈哈,”贵太妃便笑了,“不知道薇薇酒量如何?”   纪芙薇一愣,她有心控制,并未真的喝醉过,高太妃这么一问,她一时答不上来。   “也不要紧,若是醉了便去小憩一会,自不妨事。”   “娘娘定不要吝惜那一个屋子给我呀。”纪芙薇便也跟着笑眯了眼睛。   高太妃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后倏然一笑。   摸不清楚纪芙薇是不是真的醉了,不过统共也就喝了两三杯,这桃花酒在她看来是不醉人的,不超过五指之数便是,有她盯着小丫头呢。   不过,纪芙薇不知道的是,高太妃娘娘是宫里有名的“好酒量”。   年轻时候,高太妃纵马飞驰,直接一斛斛地喝那辛辣的马奶酒都不是问题。   当时骑马时候为了热身子,高太妃经常是身上带一水囊的酒,用的就是那种上好的犀牛皮或是马皮革做的大水囊,也有直接用大葫芦做容器装的,就这种,她一人喝完这么一大酒囊都不会有半点醉意,顶多就是面上稍微红润了几分。   进宫之后,固然没有这般肆意,但酒水之类并不会少。   如今上了年纪,在行事上高太妃顾忌了不少,可对她来说不醉的酒,对旁人来说要么就是真的辛辣,要么便是后劲太强,根本不似娘娘这般能够承受。   高太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虽然不是她那般的性子,但到底是跟着主子多年,早不似宫里其他宫婢那般谨慎。   水晶杯中稍微少了一半,果酒这就立马添上了。   纪芙薇下棋水平一般,五子棋还能与娘娘对半开,下围棋那就真的是指着娘娘给她放水。   她一边绞尽脑汁,一边顺手便一口一口地喝着。   等一盘棋下完,点心吃了不少,桃花酿也喝了不少。   纪芙薇抬头看去,这才瞧见婢女一脸为难。   “怎么?”她眨眨眼睛,一双眸色略浅的猫眼更显得水汪汪的。   “主子喝了有半壶了……”天冬迟疑地提醒,“会不会酒劲儿太大?”   纪芙薇一愣,正直了身体,转了转脑袋,这才有种眼晕的感觉,当然更强烈的是小腹的肿胀。   “娘娘,请容我去梳洗一翻?”   “困了?”高太妃笑眯眯地看她,手指微点,手上戴着的鎏金护甲在阳光下格外漂亮,尤其上面镶嵌的诸多宝石,晃得人眼花。   “去吧去吧,叫人领你去方便,若是困了,直接在客房睡下便是,左右今儿这边准备充足,御花园也不差你一个。”   高太妃对纪芙薇这个准皇后的态度相当平和,也十分清楚她根本犯不着像其他姑娘那般在娘娘们面前晃悠。   要她说,这些姑娘都是在白费劲,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好看,这给她们一群老太太赏也没有用。   但凡她们早努力一点,多和皇帝使使劲,那情况说不定就完全不同了。   指望着她们给这帮小丫头们说好话,想着什么皇后不成再安排个妃嫔给皇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高太妃瞧得明白,不少人虽然出身不差,也知道这次赏花会的背后意义,但存了“皇后不成便当妃嫔”,左右只要生下了皇嗣就行的心思。   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歪心思。   高太妃不会去做这种会狠狠地得罪皇帝和未来皇后的事情,她甚至乐得看见皇帝萧晟煜与她看好的小姑娘芙薇感情融洽的模样,这样就够了。   高太妃也没有别的想法,她先碰见了纪芙薇,又见着了小姑娘的好,又特别看见了皇帝对她的看重,那自然是以小姑娘为先。   至于旁人,那就是没有这个福气。   没有便没有了,世间那么多女子,统共天下也就一个皇后。   旁人以为这是为了皇嗣,是为了皇脉不绝。   但高太妃很明白谭太后的想法。   人根本不会为了皇嗣去强逼皇帝,若真的有这般想法,早几年就该出手了。   谭太后一门心思想要修复母子关系,也希望自己的唯一的儿子能够不至于孤寡到老,这才希望有个皇后既能与他恩爱到老,也能顺便稳定一下后宫局势,至少不能没有皇后。   至于皇嗣,那都是随缘。   反正这么十几年,没有皇子一样过活,总不至于萧晟煜没有个儿子,这国家明天就要灭亡了。   就像谭姐姐一直说的——   “没有皇嗣便没有,没有皇孙在,这日子不是一样过的?皇帝自己都不急,我急什么。”   纪芙薇不知道背后高太妃娘娘所想,她在婢女的搀扶下,一路往提前备好的梳洗更衣的院子去。   等忙活完,花了不少时间,她只觉得困倦上涌。   那酒水迟来的醉意将她脑子搅的一团浆糊。   才走几步,她就险些腿脚一软摔倒在地,好在李牧被人扶住。   “怎么醉成这样?”   熟悉的檀香叫她更加恍惚。   “唔。”   纪芙薇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都软,脑子也晕乎,当然最要紧的是犯困。   可她还心念着,至少要和娘娘请示一下,另外也为自己的酒量感到了几分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进宫一趟说是赏花,结果花没看多少,就叫高太妃娘娘给灌醉了。   “还记得朕吗?”   萧晟煜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   纪芙薇能感到原本扶着她的婢女们都退开了,她被熟悉的怀抱轻轻地抱在了怀里。   扑鼻便是满满的熟悉的檀香,只是似乎少了几分当年的禅意,她也知道陛下如今并不似过去那般专心礼佛了。   “您怎么来了呀?”   纪芙薇含含糊糊地问,她眼前他的身影好似被虚化了一般,朦胧罩上了一层仙气。   萧晟煜眼眸微深。   怀里的小姑娘一点没有意识到关键,莹润的红唇微微嘟起,小口之下软舌若隐若现。   柔软的身子倚在他的怀里,宛若无骨,却又满是旖旎,扑鼻而来的花香与酒香。   最要紧的是,醉酒之后的小姑娘格外缠人,连声音都显得旖旎,一字字一句句,音节勾连,尾音便像是那猫儿的尾巴轻轻地一翘,微微地一勾,便将他的魂魄都夺了去。   萧晟煜只觉得口舌发紧,抱着她的臂弯更用力了几分。   似乎是有些不舒服,纪芙薇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之上,但脑袋一歪,又靠在了他的肩上,馨香的呼吸打在他的颈侧。   “磨人精。”他点了点她的鼻尖。   “谁灌你的酒?”   “没有,唔……”   萧晟煜叹了一声,换了个说法:   “谁给你喝的酒?”   “贵太妃,”纪芙薇揉了揉眼睛,又觉得困,额头抵着他锁骨位置,“要去和娘娘说……”   “说什么?”萧晟煜一把将她抱起,纪芙薇惊呼一声,忙搂住他的脖颈,似乎是清醒了几分。   他抱着她往房间走去。   “朕叫人去通知一声便是。” 第81章   怀里一个可可爱爱、娇娇软软的的小醉鬼, 萧晟煜难免感到了几分甜蜜的烦恼。   这就好似吃到了一颗很想吃的但是味道微微有些发酸的山楂糖。   即使萧晟煜并不嗜好甜味,也并不反感酸味,但出乎意料的感觉总叫人觉得十分“新奇”。   困意弥漫在纪芙薇的脑海里, 只叫她觉得晕晕乎乎,好像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般。   但即使是睁开了,她也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晃悠着的。   所有都迷糊地笼罩上了一层宛若云纱一般的雾, 界限像是浸了水一般,一下就晕染开来,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头疼,晕乎。   “唔。”纪芙薇想揉一揉自己的脑袋, 但最后只是勉强做了个在他颈侧蹭了蹭的动作。   “呼。”萧晟煜舒了一口气,侧头看着怀中被他抱着的小姑娘。   纪芙薇个子在女子之中不算高但也不算矮小,和他预估的差不多,即使是养了这么长时间,她身形上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最多说是脸上稍微涨了一些肉,但要他说, 她腰肢还是一样的纤细,抱起来也是格外轻盈。   “难受?”他心疼问她。   纪芙薇一蹙眉, 含糊为难的样子便叫他整个心都跟着吊了起来。   固然心动,固然感怀,但见着她难受, 萧晟煜也只是被更多的更强烈的怜爱占据心神, 一刻也无法移开目光。   果真是他的心尖尖。   让他根本定不下心来。   只要想着怀里的人,萧晟煜便会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变得滚烫起来。   明明不是那等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好似被她强烈的生机和年轻的活力所感染, 他好像不是而立之年的人, 在这一瞬间,只是注视着他的时候,他的心便跟着熨帖而滚烫,被她的一切所牵动心神。   他被她所感染,被她轻易地攻城略地。   他的整颗心似乎只为她而剧烈地跳动。   “唔,没事呀。”   纪芙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声音都好似在发飘,尾音轻得像是天上的云朵。   好似羽毛轻轻地撩过他的心尖。   萧晟煜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心神不宁。   强烈的欲望伴随着她落在他肌肤上的轻柔呼吸而起,光是克制自己,他就好似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但萧晟煜只是轻轻地动作了一瞬,将她抱得更舒服了一些,带她回了房间。   “怎么就喝了这么多呢?”   他感慨。   将纪芙薇放在床上,他却没有办法放开自己的手,只是依然揽着她在自己怀里,任由她抓着自己的一只手作弄。   “我也不知道。”纪芙薇自己也有几分纳闷,因为酒气和醉意,她思维变得很慢,明明是简单的问话,她却要思考好半天,眼前也是晃悠悠的景象,叫她根本撑不起身子。   纪芙薇依靠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萧晟煜抽了手,轻轻地给她按揉合谷穴,在替她按着太阳穴,半天之后她那种奇怪的晕眩感淡去了不少,但犯困的情绪变得更加强烈了。   呆在他的怀里,她只会觉得安心。   他轻轻地蹭了蹭,萧晟煜浑身僵硬,不敢乱动,更不敢叫她发现自己已经起了更唐突的心思,他生怕她被他吓着了,只能更为耐心地哄着,因为醒酒汤还没送来,他也不敢叫她就这样入睡。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实在是纪芙薇前言不搭后语。   她想叫他留在这儿,想和他多说说话,萧晟煜腿间还硬着当然也不可能就此离开,更不想放开怀里的小姑娘,只是一样坐在床上,任她靠在怀里。   他好像能明白她的心思。   意识到萧晟煜暂时不会离开之后,纪芙薇于是嘀嘀咕咕地开始讲各种事情。   她本来是想说今天的事情,想议论最近在宫外的发现,想提一提向晋汇将军给她送的厚礼和向家意图为她出嫁妆的事情,想……   结果想的太多,被醉酒搞的浆糊一样的小脑袋和不甚利落的小嘴根本不听她的使唤,脱口而出的话便显得分外跳脱,还有不少支支吾吾压根叫人听不明白。   半天之后,萧晟煜才知道她是喝了高太妃给的桃花酿。   “那酒后劲大,本身瞧着不醉人,但一口一口下来,”他叹一声,“哪知道你这丫头这么没有分寸。”   “娘娘……不会害我……呜。”   虽然是个醉鬼,但纪芙薇直觉自己被责备了,当下就不高兴起来。   和喝醉了的人是不能讲道理的,察觉自己被最喜欢最信赖的人嘀咕了,纪芙薇又委屈又生气又难受,连送来的醒酒汤都不肯喝了。   就像是发脾气的猫儿,脑袋一转,虽然还在主人的怀里,可怎么也不愿意赏光一个眼神,那倔强劲儿,半天也消不下去。   萧晟煜只觉得好笑又为难,连忙哄着。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朕与娘娘说去……”   “不行。”她从他怀里转头,给了他一个没有什么力度的瞪眼,坚决表示自己对高太妃娘娘的喜欢和维护,然后继续用后脑勺对着他。   “好薇薇,不和我生气了好不好?”萧晟煜轻轻地拉住她的手,“都是朕的不是。”   “不是。”她又转过头来,很轻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您没错呀……呜呜,都是我的错……”   纪芙薇又难受起来,怪罪谁她都不想怪罪他,何况她知道萧晟煜之前压根就不知情。   “没有没有。”他忙搂住她,“不气了,就是一点酒,不算什么大问题,没关系。”   “来,先把醒酒汤喝了,这个是甜的,我们喝半碗就是了。”   知道纪芙薇就用了半壶,萧晟煜稍微松了口气。   娘娘们那边的壶和其他的还不一样,太妃娘娘那的必然是装饰性更强的,那一小银壶只有可能是金雕玉砌,以好看为先,以盛酒为次。   说是一壶,其实分量应该不多。   只是那酒后劲大,高太妃是出了名的好酒量,自小就练起的水平,到如今也不是什么寒碜的“醉鬼”,和纪芙薇这种没怎么接触过酒又不是天生海量的人完全不同。   “来,尝一点?”   萧晟煜亲自接过瓷碗,汤匙舀了一小勺子喂到她的嘴巴。   就像是个猫咪。   纪芙薇先伸舌头碰了碰,然后立马收回了粉舌,咂了咂嘴,好像是在品味那个味道。   虽然味道怪怪的,但确实是甜味的醒酒汤。   纪芙薇没有注意萧晟煜突然幽深的目光,只是抓着他的手,将碗口喂到自己的嘴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完了。   等萧晟煜拿了手帕替她擦好嘴,纪芙薇好像没有那么困了,又慢吞吞地来了一句:   “渴。”   水一样送了过来。   不管大太监是如何神色和心思的,萧晟煜一律不假手于他人,亲自喂她喝水喝汤,伺候她梳洗卸妆下珠钗,还叫人准备了一些糕点。   纪芙薇吃了一块味道清淡的山药糕,似乎是压下去了方才那醒酒汤下肚之后奇怪上涌的苦涩味道,她就觉得吃不下了。   看她又开始揉眼睛,萧晟煜稍微松了口气。   “先睡一会?”   “可是……”纪芙薇迟疑了一下。   就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萧晟煜微笑着哄她。   “娘娘那里我会叫人去说一声的,不会让你错过时间。”   “哦。”纪芙薇这下放心了。   她闭上了眼睛,宛若个小虫子一般,在他怀里挪动了半天,又拉扯着薄被,最后在他的无可奈何之下,钻进了被窝里,安安心心地开始睡大觉。   原本压下去的念想被她这么一蹭,又重新涌了上来。   萧晟煜倍感无奈地看着她,最后只是轻轻地抚了抚她额头的碎发,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之后,他伏下了身。   “真拿你没办法。”   萧晟煜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重新替她将被子掖好,过了半晌之后缓过了神,这才起身。   从里间卧房出来,到了屏风外头,萧晟煜重新落座,面上所有的神色都淡去,再不见方才半点温柔与笑意。   “说说吧,怎么回事。”   跪在门口的婢女们这才一五一十将前后说得清清楚楚,前儿在宫外的各种事情也都汇报了个干干净净。   纪芙薇不介意萧晟煜知道,萧晟煜也想知道所有她的事情,两人之间自有默契,也犯不着下头人为难。   “倒是有几分机灵。”萧晟煜虽好似在夸,但脸上并不见赞成或是应肯,依然是淡淡的,端的是不怒自威。   “向将军是个聪明人,能领会朕的意思。”他心想。   “一会儿叫太医过来。”想到什么,萧晟煜又吩咐道,“低调一些,莫惊动了旁人。”   “可是为了纪姑娘……?”大太监冒然问了一句,萧晟煜淡淡一瞥,这就不再见多言的。   纪芙薇在年后换了新的汤药,从原本的一天三帖、一周至少两次用针换到了如今一日一剂、半月施针。   萧晟煜也知道这一点,能调养得如此快如此好,一方面是太医水平,药材用得毫不吝惜,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纪芙薇是个听话的病人。   如今,她虽然称不上是特别健康到一点问题没有,但大半年的调养下来,说身子骨大致与寻常贵女相等是没有问题的。   可眼下一下喝了酒,萧晟煜便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会与之前的治疗相冲。   之前,纪芙薇忌口都做得很好,但没有想到高太妃娘娘会领着她喝酒。   想到这里,萧晟煜又觉得头痛起来,高太妃也是个厉害人,连他亲爹肃宗皇帝在时,都奈何不了这位厉害的贵妃,萧晟煜也不好真的责备庶母长辈。   这做不好的话,便会落人口舌,萧晟煜也不想处理不好反成一个难题,到时候只会让纪芙薇难做。   思及他的小姑娘,他脸上神色方柔和了几分。   气氛渐渐缓和起来,众人心弦也不由松了松,皇帝陛下没生气就好。   众人并不知道赏花宴的结果如何,不过宫里娘娘做着样子,仍然顺序依次请了好些人家的适龄贵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统共二三十人得到邀请,只是两次宴会,皇帝一次都没有出现。   大家也摸不准陛下的态度究竟如何,至于宫里的娘娘们,那也是不管怎么试探,都不露半点口风。   这么多人里头,最能拿主意的,自然是陛下生母谭太后,但高太妃和林太妃与谭太后都是慈宁宫之人,想来应该也有几分面子情谊。   可不管大家如何往宫里递话,等到庆功宴过去了,众人依然没有看见宫里的抉择。   不过,坤宁宫还在修着。   纪芙薇趁着这段时间,先去见了纯佳郡主,她这会儿正郁闷地绣嫁衣呢。   虽然她是郡主,也不用真的亲自绣完一件衣裳,但该有的动作还是有的。   眼下,萧纯佳和她的未婚夫虽然不能说是浓情蜜意,但处着处着,多少也不似最初的陌生,看着是有几分熟悉了。   萧纯佳对这门亲事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她绣活不好,也没有耐心去做女红,哪怕是做做样子地动动手,她都不是很情愿。   但兰阳王妃铁了心要她收心,旁的不说,至少要叫她安分个一两年,且先和驸马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她便是想去哪里逛都使得,夫家也没有理由强硬地指责她,兰阳王夫妇也能稍微放一点心。   他们还想着生了孩子,人大概就会成熟了,类似这样的念头。   却不知道萧纯佳虽然不反感这些,但那一颗心仍然是向往自由的。   纪芙薇还见到了向家那位新的将军向晋汇。   这位面子功夫可比她公公武国公好多了,自然品性等各方面也比对她多有觊觎那向小叔和前向世子要好。   至少,纪芙薇还没听说过对方品性有瑕等类似的事情,后院也是安安分分,对她更是客气到近乎有些讨好。   纪芙薇总觉他对她的态度不像是“拉拢”一个和武国公关系不睦的小辈侄媳妇,而是对某些贵人的态度。   正因为此,纪芙薇揣测,他可能是一早猜到了什么。   不过,有萧晟煜提前和她透过底,纪芙薇对此并不感觉惶恐,反而十分淡然。   既然是她的陛下为她筹谋安排的,她自会好好地领受这份心意,旁的也用不上她多操心考虑了。   “主子……”   “怎么一脸为难?”   纪芙薇放下练字的笔。   天气稍微热了一些,不过春意还在,纪芙薇开著书房的窗户练字,屋檐下是一窝小燕子,鸟鸣声与花香味道交织在一起,又有书卷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她只觉得十分舒心。   寻常若没有什么理由,婢女们是不会来打扰她学习的。   纪芙薇跟着秦夫子学了有一段时间,现在甚至能够稍微做一首简单的五言律诗,不说多么雅致,但寻常的主题譬如“春”“春花”“冬雪”“新春”“年”之类的,她都已经尝试过,也得到了夫子的指点。   她对自己的进步非常满意,夫子也很高兴她并没有因为新春假期而懈怠了功课,反而学习的劲头是一如既往的足。   在这样的情况下,知道她一心向学,婢女们轻易不会打扰她。   甚至因为纪芙薇跟着萧晟煜学了连裁纸研墨都自己亲自动手的读书人习惯,她们在她练习期间都不会进书房来打扰她,更不会自作主张替她收拾什么。   “是宣平侯府纪老爷过来了。”   天冬一咬牙道。   莲心姑姑留在了宫里。   眼下明德夫人府上就是宫廷出身的婢女们在管着一众下人,仆役等则是萧晟煜安排好的,不会叫她有安全为题,更何况这附近治安极好,巡逻的衙役也都得了暗示,办事跑腿勤快得很。   等赐婚下来,纪芙薇这边自然会热闹起来,还会有宫里赐下的专门的掌事嬷嬷来帮忙。   不过眼下却是不需要发愁这些的。   “他们夫妻可真像。”   纪芙薇冷笑一声。   她自然也看得出天冬脸上的为难。   问题当然是出在这位纪老爷身上了。   两夫妻都没把她当个人物,到她府上也不见下帖子,一面觉得她已经是外人了,一面又相当不客气,好似她一定要为纪家呕心沥血似的。   人已经到了府上,当然是不好打发走的。   至少,纪芙薇要是不出现,她想纪老爷是决计不肯离开的。   换了一身衣裳,纪芙薇在心中暗自揣测,大概是之前的赏花宴叫这无利不起早的纪老爷又起了心思,觉得能够仗着是她亲生父亲的身份,继续从她身上攫取什么利益了。   纪芙薇自己都猜测得到他会说什么,无外乎是纪家的风评相关的。   毕竟,眼下在燕京城里,宣平侯府纪家的名声已经臭了。   那些出嫁女就不用算了,就最近才出嫁的,比如四妹妹纪花梧,还有她那好弟弟纪梶桥,基本都是纪家“教子无方”的典型。   若不是纪老爷还有个不算太差、还能指望指望前程的大儿子纪杉榡,只怕纪家如今风评要更差一些。   就以这次宫里娘娘们以赏花宴名义,实际为邀请各家适龄贵女相看的事情为由。   三公五侯里,除了犯错的几家,比如文国公府冯家和昌平侯府陈家,以及本身没有适龄未婚姑娘的几家,比如镇国公府王家,其他每家都至少有一个姑娘被邀请。   纪芙薇也算在其中,但她并不是按照宣平侯府纪家嫡女的身份被邀请的,而是按照武国公府向家的明德夫人,这样一个身份被请进宫里的。   换句话说,向家也不算“没落”,何况向晋汇将军的女儿其实是在邀请之列,只是她不是武国公府大房一支的子嗣。   但宣平侯府纪家就不同了,这样看起来,那是结结实实的不景气了。   不能在宫里说上话,不管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太后娘娘面前,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让沽名逐利的纪老爷足够不安了。   他本身并不是有才干的人,只是仗着祖辈出息,另外便是他本身足够自私。   眼下,他为了不叫人觉得他领导下的侯府变成了落魄户,可不就是找着能贴的贴了上来,纪芙薇自然是跑不掉。   “纪老爷,坐。”   纪芙薇勉强行了个礼,就以主人家的身份请他落座。   当下,宣平侯爷纪?的脸色便不是很好了。   只是他多少还记得有求于人和这个女儿天生性子桀骜、给他那蠢夫人养左了,这才勉强按捺下来。   和纪芙薇当时遇见一样自说自话、非常无礼的纪夫人唐荷差不多,纪老爷也没有什么心意。   他稍微还记得要客套一番,但不管说什么,纪芙薇都是这样不冷不淡的态度,他问一句,她回一两个字,于是,纪老爷干脆咬咬牙,直接就将他早准备好的一大堆铺垫扔了出来,最后,再和她表示一番他这个当爹的不易和当侯爷的不易。   “你想想看……”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原还装着哭腔的纪老爷这就收了脸色。   要纪芙薇说,至少纪夫人唐荷是真心在哭,确实是控制不住情绪看着在难过,但人好歹模样不丑,虽哭花了个脸,可比眼前这皱成橘子皮的干瘦纪老爷装腔作势瞧着顺眼多了。   纪老爷年轻时候是不丑,但不知道是不是纪芙薇越是了解,越是对他心生厌恶——   以前,纪芙薇因为与纪夫人接触更多一些,难免对折磨自己的亲生母亲纪夫人更怨怼一些,但如今更懂事了一些,她反而能意识到藏在这事情背后的纪老爷有一颗如何歹毒的心肠。   何况在意识到纪夫人可能是生了病之后,她总觉得纪夫人能成那样的性子和情况,说不准和纪老爷也有些干系。   不过,这两夫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纪字,你早晚要改嫁的,又何必嘴硬至此呢?”软的不行便来硬的,纪老爷直接以纪芙薇后面的亲事为要挟。   纪芙薇当下便冷了脸色。   他便以为自己拿捏了这桀骜不驯的灾星女儿,又缓声说道:   “你何不帮一帮你父亲我,与你亲生弟弟?不过是进宫去说说情,叫陛下或是娘娘松一松手……”   纪芙薇脸色更为难看,但纪老爷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立马抓住了她的手,好似要做一番父女情深。   “我知道你头一门亲事结得委屈,但你父亲我这不也是为难吗?那可是武国公府,多高的门第啊,我区区一个侯爷哪里拒绝得了,更何况你与那向二八字相合,再说向家也没有将你如何,还让你好好的到现在,更是得了诰命。”   话里话外,纪老爷将自己甩脱得干净,并坚定认为纪芙薇的封赏是因为向家给她的安排。   他私心里是瞧不起这个女儿的,但眼下不得不低头,这话便听着愈发刺耳。   “既然你也去了那赏花宴,说不准有希望去搏一搏那后位……陛下又曾经于你有恩,便是你个寡妇当不成皇后,好歹颜色不差,你爹娘我们给你的资质相当可以了,到时候还能为你谋个妃嫔之位……待你生下了皇嗣,可不就是更加……”   “纪老爷,我称您一声大人,是看在纪家传承百年的面子上,是看在纪家先祖跟着开国皇帝打仗于燕国有功而挣来的功勋上,这里头,是没有半分因为您本人的。”   纪芙薇笑了,平静地掰开他抓着她的手,旁边婢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再不叫纪老爷有机会近身。   “甭说我如今离皇后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距离,那皇嗣更不知道在哪儿的天边等着……就是有了亲子,就是我侥幸成了皇后……”   纪芙薇冷眼瞧着纪老爷被戳准了心思,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也断不可能为了您的纪家去和陛下求情。”   纪芙薇说得一点不留情面,纪老爷的面色的当即就青了。   若是现在她大弟纪杉榡继承了宣平侯府的爵位,那纪芙薇还愿意看在当年这个弟弟对她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份上,考虑修复一下和纪家的关系,但为了自私自利的纪老爷和她那心肠歹毒的弟弟纪梶桥,那是想都不要想,更别说他还在那做大梦,指望她去左右朝政,影响陛下的念头。   在他铁青的脸色中,纪芙薇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真不好意思,您说的我一句都不明白。”   她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婢女。   “辛夷,方才纪老爷可说什么了?”   辛夷果然是聪明人,她听着那些话也心里一阵阵窝火,当下接道:   “没有呢主子。”   “你这个不孝的逆子!叫外头人知道了……全天下的儒生都要……”旁的说不通,就只能用孝道来压她,纪芙薇已经知道纪老爷那唯一一的“一板斧头”了。   只是如今——   这时候纪芙薇才觉得她的陛下深谋远虑,早为她做了准备。   “纪老爷,我如今是出嫁女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府上不是一贯这样的规矩吗?”   纪芙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看着纪老爷两眼直冒火星子,指着她的鼻子,半天却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不打算留什么情面,纪芙薇继续说着。   “您且放心,若真有那一天,向家来讨好我还来不及呢,向家的门第又高,未来又全全拿捏在了陛下手里……用不着您怄气为难,向家已经和我磕过头了。”   “这一局面,不是您一手造成的吗?”   “你这个逆女!放肆!”纪老爷恨不得亲自上前去掌抡她几个巴掌。   但边上的婢女都不是瞎的。   天冬和辛夷一左一右护着她,绝不叫纪老爷再靠近她半分。   若今天真叫他碰着了纪芙薇,叫主子受了欺负,那他们这些下人一个都别想活,陛下首先拿他们是问。   “怎么,只准您装聋作哑,不准我耳目闭塞了?”纪芙薇越说便越发觉得快意,也不吝啬往夸张里说,放狠话嘛。   “而且,如今全京城人都知道纪家犯了事。临近殿试,举子们全在看着呢,我要是开了口那就是妖言惑众,但我若是趁机举了罪……谁不夸我一句大义灭亲好呢?”   这当然是不成的,忠孝不能两全,纪芙薇她要真的想做什么,非得把场面弄圆笼了不可。   咄咄逼人、再踩上一脚自己的血缘亲爹,写在史书里都会永远地记着,尤其那些史官儒家出身,又基本都上了年纪,不见得看得起女人,稍微偏那么一偏,她不想以如此难听的名声陪伴在萧晟煜的左右,在他统治的痕迹里,尤其她还是个早定下的准皇后。   她的陛下已是足够无瑕,十几年来克己复礼,看上她一个寡妇已经足够出格,若再是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寡妇,人肯定会说一句他瞎或是□□熏心,然而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不存在任何男人对女人的强娶,只有他特有的身为成熟的男子与礼佛的皇帝的包容与温柔。   她确实应该要考虑把自己摘出去,实际上他也已经为她布好局了,要换了继承人世子的向家是一,更有其他名声是二。   很快,气走了纪老爷没有多久,外头便悄然传开了。   将消息递进宫里,得了个“安心”的回应之后,纪芙薇便继续自在地在她的府上关起门来过她自己的日子。   任凭外头如何流传,将她的名声彻底炒热起来,明德夫人的各种美名宣扬不止,文人墨客争相书墨。   提前得到了消息,纪芙薇回到了由老国公统领、武国公和向将军争锋的武国公府。   直到大太监带着圣旨到来。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明媚晴天。   似乎一早喜鹊就在枝头鸣叫着,早早地预兆着什么。   看起来只是平常的一天,但注定会在整个大燕掀起震荡。   但,萧晟煜和纪芙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也时钦天监算好的日子。   得到天使到来的消息,众人心思各异,但都整理好了衣衫,到正厅顺从跪下。   前面开篇一段,是夸赞的明德夫人的美德,甚至还与她“大义灭亲”不为私利,给纪家方便有关,以此来体现她的忠君爱国,又多次反复强调了她对向家长辈和宫里娘娘们这些长辈的孝顺有礼。   当然,用词都是非常华丽且含蓄的,并没有直接点出某一个事件,只是堆叠了大量的美誉。   说的她这个当事人都有些震惊了,但好歹历练过,她面上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不多时,大太监话音一转,便道:   “……故而,两宫太后与皇帝皆言其不易……”   大致依然是夸赞纪芙薇行为的,不过这里便明确地表示了宫里的认可。   这么一大段结束,众人心里皆有数了。   纪芙薇眨眨眼睛,也没有想到萧晟煜都快把她夸出了花。   紧接着,是封后诏书的正式内容。   上半篇大概是讲的萧晟煜本人的功绩和相关内容,纪芙薇猜测这是内阁大臣写的。   “……故芳流彤史,纪氏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   这是有史以来,最长的皇后册封了,几乎所有夸赞的字词都被用在了上头,那长长一串的赐封名头,有善、有德、有恭、有顺,还有孝。   燕国以孝治家,孝悌之道又是儒家之本。   萧晟煜是绝不允许那样极其严重的恶劣名头落在她的头上的。   他们也永远不会轻视,有时候这个“孝”字,是真的能压死人、逼死人。   但同时,这也是维持稳定,统治一国的最好工具。   待成了皇后,到时她便知道,这虽重要,却也不是唯一。   皇帝是唯一可以胡来的人,皇后有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但萧晟煜不愿胡来,不想做厉宗、哀宗做过的那些事情,他自己为自己划了尺规,只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不然大燕也不会如此再续气数,他不想让燕国在他手里或是在他之后不足三世而亡。   纪芙薇愿意遵守所有他的规则,除了他们不能相爱与他们不能在一起这件事情。   但好在,一切的困难都过去了。   他们终于突破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种种困难,陛下不再坚持他的清修,娘娘们不再如最初那般有不少的反对意见,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   她成为了他的准皇后。   在场一片寂静。   纪芙薇能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面前是大太监笑呵呵的甚至带了几分感慨与鼓励的眼神。   她不知道向家众人是如何的心思,但她注定要从向家出嫁了,与她亲近的向晋汇将军一系也必然受益,为了稳固这份关系,也为了让江河日下的武国公府能够走得更久一些,他们只会对她更加好,以维系联系。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觉得她的陛下对她实在是太好了,他当真为她铺垫好了所有。   在寂静中,纪芙薇恭恭敬敬地叩首跪拜,声音清脆。   “臣女纪氏,领旨。谢陛下万岁,谢娘娘千岁。”   作者有话说:   诏书内容部分参考网络。 第82章   面对这位从诏书内容上看极其受宠的勋贵背景的准皇后, 燕京城众人反应各异,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大家的心思也都动了起来。   这其中耐人寻味的地方不少, 当然这不影响向家借着“准皇后娘家”这股东风,妄图重新起色。   “若单以背景论,其实……是不差的。”   “虽是寡妇, 但谁不知道前头那个连成亲都没能出面,一早就死了……这样瞧着倒也没什么。”   “正是呢, 又有了侯府出身,再加上公爵背景, 就不知道这位是不是三公五侯一道推出来的……”   “能够压过那么多贵女,想来准皇后娘娘容色不凡,很有手段啊。”   “那为何当时向家没能够……”   “这谁知道呢?保不准是那倒霉的前世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再说谁不知道这位与陛下结缘特殊……”   “你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陛下本人的想法多一点?”   “原来陛下也是凡人……还真以为修成真仙了……不过这位娘娘确实是姿色不凡,鄙人有幸在之前陈家的婚宴上瞧见……”   “你疯了,这种话也敢乱说……”   众人议论的欲望不会因为一点点敬畏而止息,何况这确实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 大家都觉得突然,甚至忍不住想要去探究藏在其中的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不过, 这些都影响不到关起门来自己度日的纪芙薇。   虽然向家也想要摆一摆长辈的谱,但和纪家差不多,两家都没有个合适的有威望的女性长辈在。   纪芙薇那恶毒婆婆就不用说了, 向洪氏自己身体都不行, 早卧病在床,她本身也不情愿为纪芙薇操劳。   其他事情还好说, 老国公和向将军都愿意给纪芙薇方便, 嫁妆操持得比她自己都要上心。   向将军的夫人、纪芙薇名义上的叔母倒是勉强可以为她主持大局, 但两边说实话并不是很熟悉。   这位王夫人出自镇国公府远房旁支,细算来已经是出五服的关系,只是如今她丈夫向将军得势,这才重新做亲戚走动起来。   纪芙薇与这位王夫人接触更多一些,两边都是客客气气的。王夫人虽然是长辈,但她心里有数,有心想要捧一捧纪芙薇,包括给她准备的嫁妆也是样样从优,还很愿意与纪芙薇力量,反正大部分东西是遵从老国公的意思从公中走,她用着也一点不心疼。   论理嫁妆这些都是定额,但实际上,毕竟是一国之母,实际上筹备的东西相当丰盛,光是银票就塞了许多。   再加上纪芙薇的出身背景,为了叫她这个准皇后记恩,尤其不要因为以前的糊涂事对向家升起怨怼,老国公待她这个孙媳妇相当宽厚和客气,更不会吝啬了。   没办法,子孙不肖,有出息的偏还和长房嫡支杠上了,眼瞧着好好的武国公府愣是分成了两派。   不过,向家的注意力也不全是想办法凑上这门好亲事上。   他们头疼的自然是武国公与向将军之争。   向将军头一个处理的,就是他的五弟,也就是武国公视若儿子一般养大的记名幼弟向晋泽,这位在向将军出现以前,是向家瞧着最有出息的一个。   但正如纪芙薇梦里所预兆的一般,向家行五的小叔向晋泽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更算不上什么正直的人,反而私下手段狠辣,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是他极其冷漠的内心。   他并不是完人,自然会有错处。   向将军一派的没有多久就寻到了他的错处,一折子参上,虽保住了官位,但三五年内晋升无望了。   对他这种武将来说,这基本就是耗死在了位置上,即使是实权官,那也只是个四品。   再说,因为他非正经嫡出的身份暴露出来,武国公府上能够为他提供的帮助一下大大削减,原本他是趁着三公五侯一气连枝的风头,又有武国公本人的暗中支持,这下,谁不说一句他栽了呢。   纪芙薇自觉已经开始新的人生,并未再时时刻刻将梦里的不幸记在心头,之前诏书下来的时候,她不过瞥了一眼,已经能窥探见他眉宇之间散不去的郁气。   之前的志得意满全然不见,那种之前被他藏在心底的阴鸷与变.态已经在面上显露出来,其真实本性初见端倪,向家的小辈小姑娘与他尤其隔了距离,就算不知真相,对这种人也会本能远离。   话说回来,长房的武国公和四房的向将军打了起来,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一件为难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本依靠着武国公府大树的族亲们。   以前只有一支独大的时候,他们也不需要担心什么,跟着族长和武国公的步子走就是了,早年还有拿不定主意的跑去寻老国公来,后来便不再叫人操心了。   就像当年,前向世子出事后的处理,其实是他们商量之后讨论出来的,大家或多或少都得了武国公为平向世子一事而出的好处。   但现在,情况就不同了。   老国公从道观里出来了,他其实暗中上了折子,好巧不巧,他提到的是本来以为死了的另一个小儿子,只是那是继室所出,继妻也是妻,这才顺利将向将军改名回来,认祖归宗。   同时,武国公一系遭了大罪,若没有其他竞争也就罢了,修养个五年八年的,总会有机会重新爬起来,勋贵里头武将依然是向家独大。但如今出现了竞争,便自然而然引申出站队的问题。   老国公的继夫人可是有三个儿子,虽然最后只有向将军这一个活了下来,但这不代表元夫人、武国公和他幼弟做的那些阴司事情就不存在了。   若没有苦主来领头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拔尖的出来,不仅深得帝心、军功在身,子嗣很有出息,瞧着与准皇后娘娘关系也更亲近,还刚刚好踩准了老国公的愧疚心理……   向家私下里早已经斗得水深火热,只是还没爆发在老国公面前。   “不过,这正是朕想要的。”   萧晟煜拉着纪芙薇的手。   备嫁期间,纪芙薇难得寻到了机会出门,借着夏日赏荷的名义在别庄玩耍,不料早有准备的陛下这就寻上了门。   “如今向家的气氛称不得好,怪蔫气的,暗波汹涌。”纪芙薇抿抿唇,躺在小舟的美人榻上,抓着他的手与他勾着手指,有几分聊赖。   “您快点娶我呀。”她嘀咕。   萧晟煜眸色微深,定定地看着她。   纪芙薇还低着头,玉白的手指与他厚实的大手对比分明,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某人的“危险”。   南火仲夏,五月的天已然多了几分闷热。   好在荷花池上,水汽冲散了那股无处不在的暑热。   小舟缓缓地荡着,并无特定的目的。   “快了。”萧晟煜轻声道。   “嗯。”   纪芙薇自然知道婚时放在了玄序中旬,杪秋时候,钦天监算的日子,天不至于太冷,不似隆冬需要格外厚重的衣衫,但也不比夏秋。   细究来筹备时间也是大半年,不至于叫人觉得婚事过于匆忙而小瞧了准皇后。   纪芙薇已经选过了一次婚服的样式,宫里自然不可能只准备一套凤袍,她大略挑了几款中意的秋冬时候的霞帔,眼下绣娘们正紧赶慢赶地做着。   再有一两个月,她就该第一次试衣裳了,等嫁衣出来,她穿过之后再按照需要进行小修整。   除此之外,凤冠之类的也在紧张的准备之中,是萧晟煜亲自设计的,纪芙薇只看过了他画的花样子,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至于萧晟煜那儿,自然不会有人怠慢。   不过实际上宫里早早就为皇帝大婚做了筹备,一开始的时候谭太后娘娘每年都会问一声,衣裳几乎是几年一做,结果到了后面,眼见着陛下不肯松口,娘娘才不再多问。   到如今,旧时准备的那些虽然不能拿出来穿,但款式、图案之类的还能用来给陛下参考参考,反而比因为皇帝不断提出新要求而反复修改的凤袍要好处理。   近来,萧晟煜尤爱浅色的衣裳,瞧着瞬间年轻不少。   只是他素来沉稳,气质卓然,沟壑自在胸中,最是清风朗月,芒寒色正。   纪芙薇是好久没见着他了,只觉得格外思念。   他一身吉良色的绸锦长衫,胸口是金线绣的盘龙,一双黑目炯炯有神,宛若真龙盘于衣衫之上,衣边是刺绣的三兰叶忍冬纹,在生机中又不失为独有的稳重和沉淀。   他带着温柔的笑容,专注地看着她,不论她嘀咕什么,他都一应接下,温声哄着。   纪芙薇看着看着,脸上便染上了几分红晕。   她也想不到,他这般卓尔不群、英姿俊逸的人居然会这么认真地喜欢着自己。   “笑什么?”他问。   “我高兴呀。”一双漂亮的猫眼弯成了月牙,“能和您在一起真好。”   萧晟煜一愣,随即笑着吻了吻她的手指尖以抑制自己的难耐:   “朕也希望日子能过快一些。”   临近黄昏,他们两个就在小舟上用了一顿全荷宴。   菜色不算多,但凑了个应景。   大菜有荷花包肉、蒜蓉炸虾、栗子荷叶烧鸡、荷叶牛肋、莲子羊肉、清炒荷叶尖、豆芽莲心。汤有两道,莲花鱼米丸汤与莲子乌鸡汤,米饭三种,除了白米饭又有荷叶排骨糯米饭和荷叶虾仁炒饭。   另外有不少点心,荷藕三色小笼包、橘皮莲心绿豆汤、桂花蜂蜜糖藕、荷花甜糕等。   接天连日,碧水云天。   莲花在清风中微微摇晃,带来阵阵清幽又高洁的芳香,水声潺潺,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将霞光的色彩全数印刻在了水面之上。   两个人手牵着手,静静地欣赏着夕阳,两颗心都饱胀而满足。   纪芙薇身体基础在这里,她是万不可能在水上过夜的。   萧晟煜也担心她染了寒气,拒绝了太监的靠近和帮助,在她惊讶的眼神里,他亲自撑杆划桨,顺利地将小舟靠岸。   “陛下您还会这个?!”   她上船的时候图好玩,也试过,但她不仅力气小,使不上劲,还控制不了方向,努力地半天这才泄气。   正因为知道困难,她才觉得惊讶。   “怎么不会呢?”萧晟煜一边笑着,一边和她伸手。   纪芙薇在他搀扶下顺利下船,很快地跺了跺脚,适应了踩在陆地上的感觉。   萧晟煜好笑地捏了捏她的侧脸。   两人说着话,便回到了院子里。   门口,细小微白的南烛花开了一大片,一簇簇地坠在枝头,宛若一个个洁白的小灯笼,淡淡的幽香传来,只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伴着玩笑的话语,南烛摇曳,似在风中低语。 第83章   直到玄序杪秋时, 帝后大婚日,一切准备都才卡着时间点,顺利完成。   纪芙薇坐在梳妆镜前, 在向家女眷和各朋友的簇拥下,由喜娘、宫嬷等为她开脸梳妆,心情是难得的平静, 但在这份平静之下,她知道自己的激动。   虽然她不是头一次出嫁, 但显然萧晟煜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委屈了她,叫她少了什么, 纪芙薇的头婚也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向七小姐向和湉在她之前出嫁,但才成婚一个月的小娘子这会儿也回了娘家,自然地以向家女的身份为她活动。   纪芙薇从武国公府出嫁,向家为了能和她保持更亲密的练习,也期望能将之前的事情都一笔带过,花了大功夫在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如今逐渐掌权的向将军的努力。   王夫人待她尤其客气, 今天的一切筹备起来也非常卖力,就为了能叫她在向家的两房争斗中, 不说支持了自己公公,至少也要保持中立。   而事实上和他们猜测的差不多,纪芙薇虽然是武国公夫妇的二儿媳, 但和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好, 当年他们险些要将她殉葬,纪芙薇始终记得这份解救她于危难的恩情是萧晟煜给她的, 对名义上的公婆父母根本没有想象中的亲近。   说白了, 她更愿意向将军和王夫人得势。   向将军身有军功, 子嗣出息,又是师出有名的嫡出,他夫人王夫人也不是什么吴下阿蒙,在想办法联络上了镇国公府之后,她也努力地维系住了这门亲戚。   镇国公府作为三公之首,虽然眼瞧着是一心向着天家,平时也并不做那出头椽子,素来瞧着是安分得很,但能当三公之首的镇国公又岂是真的一点存在感没有的窝囊?   何况三公五侯虽然彼此一气,但并不是真的一个鼻孔出气的,甚至互相之间也有竞争。   就像之前武国公家出事,文国公家也就维持了个面子情一般,后来文国公冯家得罪了杨阁老家,向家也并没有真心帮忙走动,甚至因为当时向洪氏娘家已倒,本人身体不济,她一直宝贝着的唯一嫡女、嫁到冯家的向六小姐实际上就已经被放弃了。   向家给武国公接手的时候,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最是“桀骜不驯”,仗着天家需要仪仗勋贵武官,向家没有少拿捏架子。   比起顾忌颇多或者说更有远见的镇国公府,向家行事少了几分顾忌,也没有少妄图和当年刚登基的陛下掰手腕,当然现在手都给打折了。   如今气势颇大的向家便是攀上了皇亲,也没有用。   至少,大家的忌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   众人都知道,向家便是老国公回来,也难再成当年气候,至少爵位下一代的问题特别大,至今没有见解决。   再加上向家几乎已经形成了实质上的分裂,成为了武国公大房和向将军四房对立的态势,而本应该天然站在大房一系的皇后娘娘又被他们得罪狠了,十分明显地偏向了四房,老国公对四房又有愧疚……   这样一来,即使起势,武国公一派系也不见得能讨得好。   四房也需要借助各种的手段,才能和根植多年的大房形成竞争和威胁。   两房隔了多少深仇大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归为紧密的一家人,那向家再大,也是个分裂的,不足为惧。   这样一来,镇国公府便不用再担心武国公府威胁他们家的地位,自然也愿意稍微维系一下向将军妻子这门亲缘关系,两边投注或是支持王夫人以扶持向将军对抗武国公都可以。   “可算是到日子了。”   帝后成婚的流程比民间的要复杂,但也要简单。   譬如酒席,绝大部分人是进不了宫吃天家的酒的,至少别看如今向家这边这么多人,能进宫的也就那么几个。   只不过旁的事情也不少,譬如祭拜天地等等。   从外臣礼部的官员,到内宦司礼监的太监等,各种人员一早就准备好了。   纪芙薇与向家人的关系看着好,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亲密。   王夫人很自觉地就将闺房暂时先留给了纪芙薇与她最好的朋友纯佳郡主。   萧纯佳也在几个月前成亲了,与苏驸马的关系不好不坏。   成亲之后,皇帝萧晟煜给了个面子,正式又赏赐了她一次,叫她作为郡主又正儿八经享受了公主的名头和待遇,以后和驸马一道在燕京城居住。   封地没变也没多,还是原来那地方,在兰阳一地的,住的宅子也没变,只是换了个牌匾,但名头上已经从原本的郡主,赐封为“公主”了。   当然,自此也绝了兰阳王一脉了,但因为好歹给了他们唯一的嫡女一个足够的体面,便是宗亲里也没有多嘴的。   国除是惨,皇帝也不打算给他们其他“钻空子”延续下去的机会,但兰阳王大概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他和挚爱王妃的孩子也好好地享着公主的待遇,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了。   兰阳王夫妇因此也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之前说得再好,他们都怕皇帝起了反悔的心思,如今事情终于落实,可算是松了口气。   大概过了今年新年,如果萧纯佳没怀孕,他们也会回封地了,毕竟是一地的藩王,借着去年秋谭太后寿诞和女儿大婚一直留在了现在,眼见都要一年半了,再留就该惹人眼了。   不过若是萧纯佳有了喜讯,那至少王妃会过来照顾一下自己留京的女儿。   皇帝即将娶妻,空悬的后位终于有了人,这会儿连汾阳王这样之前据传很有可能从他那支的子嗣里选着继位的藩王都彻底安分了下来,也不知道憋了其他心思没有,但有之前汾阳一地出纰漏叫洪家造反的事情在,汾阳王一系如今自然是狼狈得很,也在皇帝面前格外乖巧。   “好多的礼……”萧纯佳坐在纪芙薇的旁边,拉着她的手,“好多人想法子又凑上向家的门楣,又想要讨好陛下呢……”   这桩帝后婚事,不少朝臣是两边都投,既想法子给皇后随礼、添嫁妆,又借此给皇帝献宝,表示遵从和祝福。   萧晟煜和纪芙薇都没有拒绝,这是一早商量过的,有皇帝的态度在,大家隐约都知道了,这是一桩叫皇帝满意的婚事,并不是大家一开始想的由太后娘娘主导,压着皇帝娶妻的那种情况。   “是啊。”纪芙薇不好叹气,只是提了提嘴角,“不过,宿茵茵也让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呢。”   现在她成了皇后,虽然还没完全走完礼,但这基本已经稳了,既然已经是一国之母,那她便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随便称呼。   纪芙薇学了好久的宫规,身边又有谭太后安排的大宫女风荷亲自指点,自然也知道什么“姐姐妹妹”的,再不是她能随意喊的了。   “皇商宿家的那个?”萧纯佳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不过和纪芙薇不同,她对宿茵茵并不亲近。   萧纯佳在当年宴会上打一见面,就私心里觉得宿茵茵算计过深,过于讨好了些,品性上不是她萧纯佳所欣赏的,虽然她本身能够理解皇商之女立身行为的不易,但她也并不图谋宿家的钱财好处,有自己的清高和门第之见在,自然不会和宿茵茵过于亲近。   但萧纯佳还不至于因此就厌恶了宿茵茵或者是多此一举地插手纪芙薇的交友来。   她这便顺着说下去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成婚时候,她也给我家送了好些礼,不少还挺贵重,只是此般行为的商贾人士不少,我也没那么在意。”   这纪芙薇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宿茵茵与她结交必然存了私心。   但世上哪有样样完美的事情,纪芙薇能结交一个真性情的萧纯佳已经不易,她对旁的并没有那么高的期待与要求。   就像是当年纪芙薇和向七小姐向和湉能有一笑情谊,如今掺杂了不少的利益,短短月余,两个人的情分便已经有所变质。   虽不似一般的利益相交那般无情,却也再也没有向和湉会主动与她闺房秘话、讨论择婿等的亲密,更没有当初将心比心的善意与默契了。   “是,”纪芙薇点点头,“只是我瞧着宿茵茵以宿家和她个人的名义送了两份,皆是不菲的东西,这……”   萧纯佳转瞬便明白了。   “若是希望就此了了,毕竟往后你是在皇宫当皇后的人,宿茵茵怕是要在家乡留一段时间当那富绅夫人或是土地主夫人的,那便比着七七八八的价值回礼便是,虽送了两份,但估个价值也便差不多了,或是给她想要的,便算全了这份情。”   萧纯佳当时也遇见了不少这种情况。   大部分高门有喜事,都会有循着而来基本上是为了投靠讨好的有钱人,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地主,总归都是家里有财但又不一定能守住,于是便想要个更厉害的京城的靠山,就好比武林人士还要拜山头呢。   因为这样的人不少,门楣低的连送礼都进不了门,像是宿家这种皇商,虽然也才失了继承子,但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会儿宿家还好着,便是给兰阳王送礼也是能上得了门的,更何况宿茵茵确实和萧纯佳互相认识。   萧纯佳当时便和驸马一道,收了不少这样不请自来的礼。   其实绝大部分都是能只收礼不办事,当做不知道的。   不过萧纯佳受兰阳王妃教导,没有干那么“无耻”的事情,多多少少凡是送礼的都给了回应,不想多接触的就简单回礼回帖拒了,送得贵重或是对哪家有了些兴趣允许投靠的,那就后面再叫管事的之类去接触。   萧纯佳毕竟是新到京城的,兰阳王妃叫她不能把事情做绝,办得那么难看,再加上她往后也并不想靠着驸马文升侯府苏家五公子过活,甚至只想在自己的公主府自在快乐,总不能一点后路不给自己留。   驸马若是乐意和她一道住外头,那就住在公主府了,一府上就两个主子,没有长辈压着。   但若是苏驸马不乐意了,想要那些什么怀抱小妾美姬甚至是娈童的自在生活,萧纯佳也不拦着他,左右不过是分居罢了。   不过这样的话,萧纯佳少不得得为自己在京城的生活考虑考虑,至少她自己名声上不能太差,影响自己就算了,还影响她生下的孩子的名声就不行了,毕竟到时候分居了,孩子肯定是她自己带着,不会交给有了美妾在身的苏驸马的。   当然,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已经结结实实地攀上了皇后娘娘,便是她一个在公主府住着,也一样是自自在在,不会有人敢小瞧一个能随时进宫与各位娘娘和皇后说嘴的公主的。   “不过依我看,如今的宿家并不像是有格外好气象的,至少也得等个十年左右,到时候是衰落下去还是继续发展,才算明了。”   萧纯佳自己也是这么处理宿家送的礼物的。   “你若是想和宿茵茵依然保持一点儿联系,虽叫我说以后你是皇后娘娘,肯定不会和之前一样了,但我也知道你念旧情、知旧恩……那便给宿家照寻常面子情处理回一份礼,甚至都不用,毕竟你是皇后宿家只是皇商,给个口信儿也差不多,给宿茵茵便单独回信。”   若想延续情分,那自然是回信好过于回礼,说明还记着这份情。   有些做得难看的,那便是钱财珍品收了,但什么回应都不给,宛若那貔貅,只进不出;有些不想交往的,给一份价值一般般的东西或是根本只是管事下人写的拒帖,虽然不对等,但谁让门第有差,也就差不多了。   只有真正感兴趣的,才会想着回主人家的帖子,能叫人拿着寄出去的帖子继续上门拜访送礼。   “如此,我便知道了。”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只是日后我进了宫……”   “若宿茵茵真想与你保持联系,自会想办法叫人送来,不说是送到向家或是纪家,甚至直接递给与你关系的友人家里,比如叫我转托,都是有可能的。”萧纯佳笑了,“她是聪明人,不会办糊涂事的。”   纪芙薇其实还有些好奇和在意宿茵茵如今的处境,毕竟宿茵茵走了一条一般人不会走的也走不通的路,但她是真的好奇,宿茵茵这样聪明妥帖的姑娘,能不能真的寻到一条叫她满意的康庄路来。   纪芙薇记得送来的东西里面应该有宿茵茵的信件,只是如今没有时间看,只能等到了宫里,她再看。   若是旁人,想带什么信件进宫肯定是过不了搜查的,但她是皇后,哪有在新婚当日查皇后娘娘嫁妆还不让进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当天送进去,大部分还是要筛查的,但纪芙薇自己点名想要先带进去的嫁妆肯定不会那么严格。   “那便等进了宫再说吧。”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送了口气。   说着话,便到了该进宫的时候了。   又是一套繁琐的流程。   但此时再度进宫,纪芙薇能感觉自己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她忐忑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心里总免不了那几分惶然与不安,对深宫之可怖有一种莫名的臆测和担忧。   彼时,她心结未能完全解开,不仅害怕黑暗,也担心自己再度面临被紧固的不幸的命运。   虽然梦里隐约预示了未来,又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地冲淡了那份噩梦记忆的细节和带给她的种种苦痛与不安,但她始终还记着那些事情,也被那些不幸占据着心田的一角。   可娘娘们都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好的友善的人,纪芙薇在宫里反而感受到了来自于长辈的温情,是完全区别于她的陛下与她的关心和爱护的情感。   纪芙薇在宫里学到了之前在外十几年都没有学到的东西,她的收获也远超过了之前所有。   克服了种种难题,突破了她心中的障碍,纪芙薇觉得自己勇敢了起来,再进宫也没有了最初的不安。   可是此时,也许是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婚,也许是猜测到了从今天起便将开始不一样的人生,她的下半辈子将落于这座皇宫之内,将寄托在她之前都未曾真正经历过的红墙黛瓦之处。   最重要的是,从此陛下将成为她的夫君,不再仅仅是她的恩人陛下,而是更为重要的丈夫。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觉得好似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不少,一种莫名的心情涌了上来。   她的心跳得好快,若不是今天妆粉浓重,她脸上的红晕早遮掩不住了。   坐在宫殿里,灯火通明,连一点儿影子好似都不存在。   干清宫的宫人能在她近前的,全都是熟悉的,便是她一下适应不了,也有风荷等更为熟悉也更有资历的宫嬷在这里替她镇着场子。   待过了一旬两旬的,纪芙薇适应了皇后的生活,管住了她的坤宁宫,也逐渐掌管和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这些人自然也会离开。   “主子,可要现在吃一些?”   天冬端着一碗松茸鸡汤做底料的银丝面来,一旁还有两小碟的小菜。   “这是?”纪芙薇记得清楚,讲宫规的嬷嬷提过这会儿应该是不能吃东西的才是。   “前头还在开宴,”天冬小声地道,“这是陛下私下吩咐了李顺公公,叫人给您专门准备的。”   天泛着鱼肚白的时候,纪芙薇就已经被叫起来沐浴更衣了。   一开始先是穿的那华丽的红嫁衣,然后再是开脸,接着敷粉上妆,顺着礼仪梳发,然后再戴上珠钗凤冠等等。   到了这会儿装扮好的时候,纪芙薇就已经不能吃东西了。   差不多黄昏吉时进宫,到这会儿天色其实已经黑了,快一天的时间,除了早上吃了不少干巴巴但是饱肚子的东西,到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吃。   她这身衣裳虽然华丽,但不论是凤冠还是霞帔,分量都不轻,光是衣裳就有七八层,越是雍容贵气的刺绣,加上那些点缀在衣服上的珠宝,那便越是分量重,头冠也是,纪芙薇保持了一天端坐的姿态,这会儿都觉得脖子已经快僵死了。   知道纪芙薇有顾忌,但天冬等立场依然是以自家主子为先,再说本来就有陛下的许可,天冬这便又劝了劝。   “主子还是用一些吧,前头宴席估计还有一会。”   纪芙薇摸了摸瘪了的肚子,最后还是点点头。   “好。”   “大不了一会儿你再替我补一补妆容。”   “是。”   面条的分量不多,但搭配上小菜,吃着也就六七分饱,考虑到是晚上,纪芙薇吃完也就放下了筷子,不再嘴馋了。   “你们可都进来了?”   她问。   她自己的婢女虽然都是宫里出来的,但到底是放了出去的人,不比依然落在宫廷里的,所以她们都不是和纪芙薇一道进宫的。   不过,当时纪芙薇身边也有熟悉的比如风荷姑姑,所以并不感觉惶然。   “都进来了。”天冬点点头,面上是难掩的喜色,“外头都还在议论娘娘的十里红妆呢,可叫人看见了。”   对百姓来说,这样的事情很少有,他们爱戴的陛下娶了皇后,瞧着皇后也是名声极好又背景殷实的,大家对天家便更多了几分信心,至少帝后的面子是半点没落下。   到现在,还有人在负责把那些东西抬进宫里来。   “如今这院子是……”   趁着无事,加上心里满是带着忐忑的喜悦,纪芙薇没话找话,和天冬聊着。   天冬这就告诉她:   “原是莲心姑姑奉圣睿太后娘娘的命令,在坤宁宫照料着,这会儿也是莲心姑姑在看顾一应事宜,连翘和辛夷都在清点那些物什,虽不能立刻送入库房,但也怕事情多了出现纰漏,少了一两箱可就麻烦了。”   嫁妆这会儿是两种处理法子,一种是为了表现出来财力和对新娘子表示重视,故意摆出来的,若是地契房契之类的纸张不好展示,那便要在箱子上放上石头,以暗示其中内容,也叫外人看见。   另一种则是相对普通一些的,纪芙薇毕竟是皇后,带了不少日常之物进宫里来,虽然其中不少其实也是陛下给她的宫廷之物,但这些带进去是为了她自己的方便,不是为了和外头人炫耀的,这些基本都是封起来的,不然便是落了锁。   天冬在这边照顾着纪芙薇的日常,至少得先把娘娘住的屋子等收拾妥当,辛夷和连翘就分别来审查送进来的那些东西。   这三个宫婢一开始跟着纪芙薇,都没有久留在皇宫往上爬的意思,但没有想到主子太过厉害,身份那叫一个水涨船高,他们自然也跟着带起了“身价”。   若不是侥幸跟了纪芙薇,成了她用惯的丫鬟,凭她们的背景资历,恐怕是没法一下进到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的,完全不会有如今的风光。   这下,即便是原本想要出宫的辛夷,也不会再坚持。   她能爬得更高一些,自然更有希望照顾一下她落罪的家人们,这回她不会去求人了,凭她皇后身边大宫女的身份,她的面子已经足够,前儿就已经从纪芙薇那儿得了恩典,把与她关系亲密、罪责轻一些也能够出来的妹妹从官妓里头买出来了。   贱籍虽然不能脱,但主子已经换了,不必再忍受那些心思各异、性情古怪的“恩客”的折磨,也不再受青楼妈妈的挟制和鞭笞。   辛夷自己在外头置办了个小宅子,多少也是她们的容身之处,至少比让她那小妹去做皮肉生意要来得自在得多。   在宫外头的心事了了,辛夷待纪芙薇便更加忠心,要想她家人无事,她就需要继续稳住自己的地位,专心伺候在娘娘身边,何况她又是念恩的人。   “坤宁宫面积不小,大概是原本的两倍大了,”天冬惊叹道,“陛下待您尤其真心,这儿光是伺候的二等以上宫女就有五十来人。”   “这么多?!”纪芙薇一愣。   她多少是接触过当时太后寿诞有关事情的,也知道住了三个太后太妃的慈宁宫是什么样的情况,但坤宁宫可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气派。   一般来说,后宫里的宫女几个等级,从低到高,粗使宫女、三等宫女、二等宫女、一等宫女,然后在一等宫女之中,根据宫殿规模和主子身份大小又有一些区别。   比如像是纪芙薇的坤宁宫这儿,作为皇后,她可以不必那么卡着规定,稍微超出一些规制也没有关系,她上头有且仅有一个皇帝,而萧晟煜又不会在这方面委屈了她。   这样一来,纪芙薇就能从一等宫女里头再选几个大宫女出来,在大宫女里其实也有隐约的高低之分,比如更接近主子能在身边伺候的贴身宫女身份更高,理论上虽然是同级别,但其实还是按资格排了辈的。   现在的话,纪芙薇带来的三个宫女都是一等宫女,其中天冬算是贴身宫女,地位上有点类似于谭太后娘娘身边的菡萏嬷嬷,然后连翘和辛夷虽然也是一等,但她们就有些像是莲心姑姑和风荷姑姑。   “那一会你们自己挑一挑吧。”纪芙薇想了想道,“总不好叫你们做那光杆司令,你们按着各自不同的任务,找几个合适的宫婢,分配到自己的手下,叫她们给你们打下手。”   “然后,天冬你再看一看那些原本的一等宫女里头有没有合适的,若是二等里有特别好的也可以提拔,大概前后院都要,屋子里伺候的也要,再选两三个预备做一等宫女的,回头名儿告诉我,我再看着情况选人,不过是你们的后辈了。”   “至于那些都没有被选中的,那就给掖庭送回去吧,”她淡淡道,“陛下虽然待我宽厚,但坤宁宫就这么大,不需要那么多一等二等的宫婢,连三等和粗使的也是,有不好的就一并退了去。”   “依你之见,正常这宫里,一宫多少宫女合适一些?”纪芙薇又问。   天冬听出来她是觉得人太多了,其实天冬也觉得多,但她知道掖庭一定是先多送人过来,等主子选过之后再把不合适的领回去,不会一步替主子做到位了,不然这可是拿捏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皇后娘娘。   宫里头其实都知道,娘娘们和陛下都看重着皇后呢,谁敢头天就给皇后为难啊?   “若是坤宁宫旧址的,”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大概五六十人便差不多了,算上粗使,也最多就七十来人。”   “但是?”纪芙薇知道天冬后头有话。   和一直呆在房间里也不能外出的纪芙薇不同,天冬肯定已经把整个坤宁宫走过一圈了,纪芙薇虽然看过了当时的设计图,但她知道后面萧晟煜好像又觉得不够,做了一些修改,所以不完全是她一开始知道的那样。   她没见过全貌,也估计不了,听天冬说有原来的两个大,她就已经震惊了,甚至脑子里也不是很有概念。   外头的府邸建得再好,和皇宫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是一国之母住的地方。   “奴婢只是大概估计了一下,因为扩了不少地方,有些还是占地不小的小花园,到时候还得给小太监们准备地方。”   宫里养花养鸟的宫女比太监要少,这方面还是小太监好用,纪芙薇的坤宁宫也不会少了太监总管,只是眼下因为是新婚头日,纪芙薇宫女这边都没有处理好,人也没见着天冬,故而还不好过来拜见。   “若只说宫女的话,奴婢估计要在百人左右。”她轻声道,“若是不够,到时候再叫人送来选就是了,便是头一次选上的,也不一定都是合适的,若是有人开始装乖,后面才露了贼心,那肯定不能留,头几个月宫女太监的流动很正常,主子且放宽心。”   虽然宫里有很长时间没有主子娘娘了,但毕竟是这个环境,天冬之前也学了很久,毕竟是想要做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的。   若是她还不快快进步,不能成为娘娘的助力,到时候可能就让本来宫里的人精占了她的位置了。   两个人大概说了一会话,纪芙薇了解了一下坤宁宫的情况,就听得有个太监来传说前头筵席散了,陛下一会儿就会过来。   “你是哪个?”   “奴才是坤宁宫的总管,得陛下赐名张全福。”   听见说是萧晟煜给的名字,纪芙薇有了些猜测。   “你原是哪里的?”   “好叫皇后娘娘知道,奴才原本是干清宫伺候的。”   “我知道了。”   纪芙薇点点头,了然这看似憨实的太监估计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张全福出身干清宫,多少也表示了萧晟煜对她的看重。   不过这样一来,原本在坤宁宫的总管,这就被踢到了二把手上,纪芙薇眉眼一转,并不多说什么。   她虽然才学驭人之术,但教她的可是陛下本人。   这会儿,最合适的就是静观其变。   “陛下嫁到!”   补上了妆,纪芙薇坐在那里,只觉得心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聊天缓解的那些情绪重新涌了上来,让她根本静不下心。   一抬头,萧晟煜已然走了进来。   穿上了一袭红衣的萧晟煜依然是那般俊气逼人,比起原本的沉稳,许是红色带给了他更多的几分热烈与热情,竟叫她一瞬间便热血上涌,既想要移开目光,又根本移不开目光。   纪芙薇的凤袍一样是瞩目而绚烂的朱红色,对襟圆领,绣的便是一圈小巧精致的凤鸟,内里穿的是褶皱的红色长裙,上衣下裳,凤冠霞披,上衣长而下裳短,但下摆尤其宽大漂亮,金线绣的凤凰盘桓其上,又有宝石点缀其上,华美异常。   她一双璀璨而瑰丽的眼睛在灯火的映衬下尤其漂亮,像是漫天的星空都落入她的眼底,但此时在晃动的灯影中,只能看见萧晟煜一人的身影。   “我来了。”   萧晟煜说。   纪芙薇不免露出几分羞涩的笑,他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还好是热的。”他叹一声,“我都怕叫你吹着了风。”   “怎么会……”纪芙薇笑答,“反而是您,手都凉了。”   “并不是呢,你摸。”   说着,萧晟煜便抓紧了她的手,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凉,但手心尤其热,纪芙薇感受到了他的温度,更感受到了屋子里突然升腾而起的热气与他身上不同以往的酒气。   这酒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重,纪芙薇已经捕捉不到他身上几乎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那股檀香了。   萧晟煜凑近了她,纪芙薇只觉得自己一下变得僵硬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好像变得很缓慢,但又似乎只是一瞬之间。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感到他的鼻尖试探一般地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鼻头。   纪芙薇一抖,却依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她的脑子很乱,但所能想到的一切都仅仅只和他有关。   然后,她便感到酒气弥漫在她的鼻尖,薄唇吻上,轻轻地便含住了她的檀口。   纪芙薇下意识张开了嘴,她想要呼吸,却不知这正顺从了她的意。   试探地亲吻之后,是如暴风骤雨般的吮吸。   纪芙薇手抵在他的胸口,紧紧地闭着眼睛,明明十分紧张,好像全身都紧绷了起来,但她好像又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浑身发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听得那烛心被烧得滚烫,发出了一声很短促的噼啪之声,两个人终于分了开。   “叫水吧?”他的声音仍然沙哑,唇边是染上的口脂,但更多的胭脂已然落入了两人口腹之中。   纪芙薇羞得不敢抬眼,是依靠在他的怀中,借着他的大手支撑着自己,半晌之后,缓缓地点头。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便被早有准备的萧晟煜一把抱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热水已经放好了……   坤宁宫的明灯一直亮到了第二日。   纪芙薇到最后已经哭喊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抽噎地瞪着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眼神只叫人更加发狂。   萧晟煜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沉溺在这样的快乐中无法自拔,似乎是完全欲罢不能,纪芙薇也完全想象不到,原来这种事情竟然能够叫人高兴到如此兴奋的程度,那种疯狂既叫人心里发颤,却又同时只令人觉得浑身发软,当下便有了异样的感觉。   新婚第二天,虽然没有上朝的任务,但该有的流程也依然少不了。   比如祭祖,比如向长辈敬茶。   萧晟煜知道自己要得狠了一些,完全不介意纪芙薇继续休息下去,但纪芙薇自己不愿意。   她还记得原应该有的那些流程,更是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为了让自己不会太过狼狈,一大清早,她就让人帮她按了按身子,也没敢看那些宫女的眼神。   穿衣服的时候,纪芙薇自己都不敢看,眼神闪躲着,大概唯一坦荡的就是造成这一切的萧晟煜本人了吧。   “先用一些,”他坚持表示,“娘娘也不会愿意那么早起的,虽然估计也会留我们用膳,但毕竟是累着了,多吃一点没有坏处。”   纪芙薇再度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按捺不过他,老老实实喝完了一碗粥,另外还特地吃了一份冰糖雪梨汤,又用了一点枇杷膏,就为了润嗓子,半点才让自己的声音好像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只是如果可以,纪芙薇还是不想多说话,好像昨晚快把自己下半辈子的嗓子都用完了似的。   入宫之前,太后娘娘等人还特地找了太医去询问纪芙薇身体的近况,知道两个人都健康,当时谭太后就知道皇帝这种“毛头小子”估计才开了荤不会太克制,或者说正是因为克制太久了,才显得尤其控制不住。   不过,两个人居然还是按时按点到的,这就难免让她有些惊讶,甚至觉得是不是叫小姑娘受了委屈。   不管是昨晚上累到了还是没有累到,谭太后都能延伸出许多的想法,看向皇帝的时候便难免带出了一些。   萧晟煜不是那种才登基的年轻帝王,他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习惯,所以即便当时坤宁宫里伺候的有不少谭太后的亲信,甚至风荷和莲心都在,但她也没有过多打探昨晚的真实情况。   不过,得到风荷肯定的点头,谭太后心里便有了数,当下就向了纪芙薇示意,叫她过来。   “哀家的好芙薇,这会儿该叫我什么了?”   太后娘娘今天难得早起,也是难得穿得格外正式。   到了她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几朝的皇帝都不能叫她勉强了,谭太后自然平时行事也更随心了一些,不至于再像是过去那般,受制于种种,但为了表示她的态度,她依然正装出席,打扮得格外正式也格外标致。   和她差不多,另外两个太妃娘娘也是拿出了自己原本压箱底的礼服级别的衣裳,虽然不比太妃朝服这类的衣裳,但也绝对足够正式,看得出来她们有所准备,也对新嫁进来的小皇后足够尊重。   “母亲。”纪芙薇从善如流改口,还带着几分害羞,但这声母亲是她喊得格外真心的。   在她心里,谭太后早就是如同母亲一般关照着她的值得她孝顺和尊敬的人物了,比起她血缘母亲或是前一个折辱她的婆婆,她当然不会昏头做出错误的选择。   谭太后也很高兴。   “好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们要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健康喜乐更好的。”   说着,她便让人奉上赏赐来。   慈宁宫除了谭太后,还有其他两位太妃,这虽然是萧晟煜庶母,但不论是资历、辈分还是旁的,都是一样的有分量。   故而,纪芙薇拜见了谭太后之后,也继续向两个娘娘行礼。   什么话本里头折磨新媳妇的手段,那是半点没有的。   她膝盖下跪着的垫子,缝得是尤其厚实,厚度比小枕头还要厚,跪上去就知道,软得很,一点不见吃力的。   至于奉上的茶水,什么烫手之类的也根本不存在,不说其实在泡茶的时候已经适应了相对滚烫一些的泡茶之水的温度,就是今儿这直接给娘娘们喝的茶,也不可能真的叫人烫着了。   再说娘娘们,基本上是纪芙薇说完就立马叫她起来了,根本不要她多举杯辛苦,接得都很利落,搀扶起来就立马到了萧晟煜旁边。   就这样,萧晟煜还有些不放心,关切的眼神立马落在了她的身上。   纪芙薇连忙给了他一个笑容,他这才安心。   萧晟煜还记得她身上那些青紫痕迹,想着就觉得心头发颤,就这样他是一点儿不能放心的。   说了一会儿话,知道他们还有事情要处理,谭太后这便没有再多留,不过留行之前,谭太后还是拉着纪芙薇的手,多说了些话。   “宫里就这么些事情,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们,哀家虽然已经这个年纪了,可能事情都不一定能记得牢靠,但这不是还有两个母妃吗?你不要怕麻烦了高太妃和林太妃,这两个都是厉害人,叫她们忙起来也没什么的。”   两个太妃先是应话,随后又不由打趣起来。   气氛依然是轻轻松松的。   “另外呢,这宫里还有一位太后,”谭太后提起了住在寿康宫的张太后,“张氏也是个厉害又懂事的,你不要怕她性格严格,对人要求也严格,其实她最是心软不过,有什么不懂的,叫她给你帮忙也没有关系,好歹她是你的大嫂,帮一帮是应该的。”   谭太后笑着,像是无心一般地提起。   “她兴许会叫你过去,又或者你们夫妇跑一趟也是使得,毕竟是你们的大嫂。”   “往后,你若是有事无事,也可以多和她聊一聊,和她学学东西。”   纪芙薇发现听见这话,萧晟煜似乎是有些不太高兴,他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到底没有说什么,两个太妃都低头好似在端详什么,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此前,谭太后提起后宫众人或是其他的什么的时候,萧晟煜并不在场,当然萧晟煜本身也和纪芙薇讲过一些后宫娘娘们的事情,只是作为男子,他并不会说太多什么。   但这一回,也许是情况有些不同了,或者是她的身份不一样,纪芙薇这才注意到这件事情,好像萧晟煜的想法又一次和太后娘娘有一些不同。   纪芙薇于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儿臣晓得了。” 第84章   直到走出慈宁宫, 纪芙薇仍然在思考这件事情。   不一定是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不和,但显然即使是母子,思考的角度方式也是不同的, 娘娘有娘娘的立场,陛下自然也有陛下的打算。   思及自己到底是皇宫里头的新人,这话题又可能极为敏感, 不仅和东太后与皇帝母子有关,也和西太后这位太后的大儿媳、皇帝的大嫂有关, 纪芙薇想了想便还是按捺住了此时的困惑与好奇来。   “怎么了?”萧晟煜问她。   “没事,”纪芙薇摇摇头, 一双灿灿的眸子在阳光下格外明澈皎洁,白皙的肌肤都透着股水盈和剔透,“就是有些累了。”   “那便回去吧。”他当下便露出了怜惜的神色,握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是朕不好。”他附耳与她轻言道。   “……”纪芙薇红着脸,摇了摇头。   她这般乖巧,便叫他愈发怜爱,心里宛若浸透在蜜糖之中, 又是甜蜜,又是酸胀, 鼓鼓囊囊,叫他尤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更紧地簇拥住她, 仿佛抱着他整颗心。   午后休息了一会, 到了下午,纪芙薇接见了一部分的宗亲夫人, 不是某位公主、长公主的, 就是某某王妃、族老夫人……共同点是都是萧家人, 纪芙薇甚至发现不少嫁进来的王妃本身也是有燕萧血统的,似乎这百多年下来,不少皇亲国戚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联姻习惯,宗族之内联合的也有。   就像是勋贵里头,三公五侯之间也经过了各种联姻,七绕八绕之下,其实互相之间都可以说是亲戚,只是亲疏有别,亲戚之间也有远近之分。   她们对纪芙薇的态度比她原本预料的要好得多,什么为难之类的一样不存在,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谭太后娘娘的暗示。   唯一一个说话不太客气的老人家——大概是不满意于纪芙薇二婚改嫁,才刚刚开了个头,就立马被其他公主夫人抢过了话头,根本没有给她继续下去的机会。   听人说这位老人家是宗族里辈分很高的,年纪也不小的人了。   “老太太这儿已经不大好了……”她儿媳妇脸上皱纹也不少了,却还是不好意思地和纪芙薇这个小辈皇后告罪,言辞客客气气地,指了指自己头部的地方。   “平时就糊里糊涂的,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还拿到现在这会儿反反复复地说,”她笑道,“娘娘您也知道,这世上人少有如谭太后娘娘那般有福气的人,家老虽然寿数尚可,但身子骨已经不如过去康健了。”   “但即使如此,听得陛下娶妻,老人家也一样坚持要入宫来拜见皇后娘娘……”   “你们客气了。”纪芙薇端坐着,微笑着与她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恭维和道歉。   一群女人凑在一块儿说话,纪芙薇作为里头唯一的中心,还不能够很好地完全控制住场面,好在这些人基本还有分寸,即使各自带了不同的目的来,也还不至于叫场面变成真的菜市场。   也就一个时辰左右,纪芙薇便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了。   别的不说,她就觉得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酸疼得很,即使吃了糕点,肚子也还是有些饿。   最要紧的是脑袋嗡嗡的,这家公主的抱怨和那家夫人的讽刺反击混在一块儿,又有老人家与她催促皇嗣和暗示宫里皇子的言语交织在一起,纪芙薇最后只能大略记一个态度,至于具体详情,那便交给身边天冬和辛夷负责了。   “陛下驾到——”   太监的声音才传来,一屋子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众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因在场没有未婚的小姑娘,连屏风都不必搭上。   纪芙薇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来,萧晟煜大步走进,对一屋子行礼的亲戚视若无睹,直向纪芙薇走来。   “皇后多礼了。”他亲自将她扶起,扶着她坐下,尤其护着她的腰。   纪芙薇有些害羞,但一屋子人没有敢在这时候向上乱看的,倒也并不真的影响。   “都起来吧。”他对众人淡淡道。   皇帝的到来叫屋子里的气氛陡然沉闷了不少。   这些女人敢在纪芙薇面前议论不止、喋喋不休,却不敢在萧晟煜本人面前嘀嘀咕咕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更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向人讨什么好处。   纪芙薇这会儿有了更多的精力,许是有了她的陛下在她的身旁作为支持,她不仅觉得轻松了不少,还能明显地观察出来之前这些人藏起来的另一张脸。   虽然说都是萧家的亲族,但本身有底气的和没底气的,丈夫或儿子厉害的和没有其他依靠的,那真是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当然,更大的区别是有些人果真会说话,似乎是天生的性格外向,会和人相处,不得不说人和人的差别是真的很大。   有些夫人虽然只凑着和纪芙薇说了三两句,但纪芙薇不仅记得了人,还对对方的印象很好,但有些公主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了很久很久,纪芙薇不仅没有对她有一个深刻的印象,甚至还觉得对方聒噪,品性不佳。   许是场子冷了下来,不多时,众人便纷纷提了告退。   萧晟煜自然没有留,纪芙薇也不会多嘴。   待一群人走后,纪芙薇才敢放松下来。   “可算结束了。”纪芙薇揉了揉脖子。   “累着了?”   萧晟煜站起来到了她的背后,主动替她捏肩按揉,纪芙薇原想拒绝,但他力道适中,按得实在舒服,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有点累,”她叹了一声,“明天还有一场,要见各家的夫人。”   这几天,头一天见过地位比较高的宗亲夫人们,第二天见过部分地位高的朝臣家里那些夫人们,第三天是民间的回门日,纪芙薇和萧晟煜已经说好,到时候他们出面给纪家向家稍微送点东西就算是全了礼节了,人肯定是不可能出宫的,另外也不会请纪家人进宫来,向家的话也只见王夫人这边儿。   “待过了一段时间,你上手了之后再开宴。”他提醒道,“也不急于一会儿,冬天开鹿肉宴也正合适,到时候叫你觉得还行的夫人和年轻的小姐进宫来拜见,到时候再认识也不迟。”   “我知道了。”纪芙薇点点头。   现在她要认识的,都是那些比较重要的,要么是关系亲近的萧家人,要么是地位高的大臣家眷。   等之后就是统共一起认认,也给某些她觉得看好的人家施恩,换在其他时候可能就是顺便要开选秀了,但萧晟煜一早说过不要其他女人,纪芙薇自然也不会主动开这个口。   如果有人没眼色来问,要么萧晟煜本人来处理,要么上头还有个太后娘娘在那儿顶着,反正都是提过的事情,用不到纪芙薇本人来“担惊受怕”。   因为纪芙薇饿了,萧晟煜下午也没有吃点心,他们便提早了哺食的时间。   红豆糯米糕汤熬得是又香甜又酥软,纪芙薇尤其喜欢,甚至还没用正餐时便忍不住吃了一大碗甜品。   萧晟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等你晚上饿了再用些便是。”   这汤汤水水的,熬得再浓稠,也不比米饭肉顶饿,纪芙薇胃口又不大,先吃了甜汤果然后面的膳食便用得少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吃完了就坐在边上给他夹菜,看着他吃。   萧晟煜根本拿她没有办法,对她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正用膳时,听闻寿康宫传来口信,大概意思是西太后娘娘明天上午请她去说说话,纪芙薇虽意外却还是应了声。   她下意识看向萧晟煜,就见他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继续用膳,只是挥手叫其他人都下去了。   “您继续用着,”纪芙薇斟酌着了一下用词,“就是臣妾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萧晟煜原本是想继续吃下去的,但是这话题比较严肃,也比较让他没有胃口。   他倒是不反感和她讲这些事情,她现在是皇后了,总不能在后宫里头一无所知,一些秘闻便是告诉她也无妨,但是这事情本身比较让人不愉快。   见萧晟煜放了筷子,纪芙薇心里一颤,结果他拿了帕子擦过了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道:   “你也不必那么紧张,大概是上午发现朕的态度有异了吧。只是这与一桩旧事有关,母后大概是不会和旁人提的,但朕觉得……你还是要知道得好。”   纪芙薇抿了抿唇,看着他让身边仅剩下的大总管亲自去守了门。   她提起了心,就听得他问:“你可知道哀宗?”   “您的侄子?”她答,“臣妾知道的。”   “哀宗在厉宗薨逝后三日内暴毙而亡,走得很不光彩,当时甚至没有准备他的陵寝丧葬之物,甚至用的是厉宗葬礼的备用品和部分赶制之物。”   她舔了舔唇,从他晦涩的面孔中看不出旁的情绪来。   哀宗因哀悔过度突发疾病而亡,仅在意外暴毙的死在女人床榻上的其父厉宗之后三日,之后便是朝臣和太后娘娘们商议之后,迎回了还在大慈安寺的另一位正统嫡出皇子、如今的皇帝萧晟煜,正因为此当时也有一些声音,说他得位不正,害死兄侄等等。   “哀宗本身言行有差,更有龙阳之好,是行事极其荒唐之人,他身上最为朝臣不满的问题是他于女色上……大可能有瑕。”   纪芙薇心头一跳,也是她不再是黄花闺女后,她才能听懂萧晟煜的言下之意,他倒是一点不避讳。   萧晟煜视线落在桌上,并不看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审视,神色格外严肃。   “正因为女色和子嗣上的一些传闻,哀宗还是皇子时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其父厉宗一样,尤其荒唐,传出了相当多的逸闻……当然,他的问题不仅如此。”   “哀宗自幼由厉宗安排人抚养,却学来了一身恶习,本身资质不行,才干也不行,更有不孝其母、不恭其兄之嫌。若非他是厉宗唯一的嫡子,也是将其他兄弟打压殆尽后唯一活下来的手段狠辣的皇子,他不会走到那个位置上,成为太子。他其实并不适合做大燕的统治者,甚至比厉宗还要不如得多,若非毫无选择……他必然是最下乘的一个。”   “不过朕要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批判哀宗生前的种种,而是因为他的死,与其生母德和康佑圣显太后有关。”   圣显太后,便是如今住在寿康宫的西太后张氏。   纪芙薇听得是目瞪口呆,一时甚至都无法反应,半天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竟然是张太后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哀宗。   “朕能理解她的大义,也能明白她的不易之处,更知道这件事情本身是于国家社稷有利的,至少这大燕王朝落在哀宗手里,那必然是一个民不聊生的结局。”   萧晟煜叹了一声。   “但是朕不能认可她,也不能赞成她,你能理解吗?”他语重心长,“朕是萧家人,眼见着大嫂杀死了朕的侄子,长兄的血脉就此断绝——当时还不知道汝阳王这个庶子能不能留住——朕没有阻止已经是‘失责’,从萧家的立场来说,朕便是再理解,也不能做这般手足相残的事情。”   纪芙薇大概理解了当时萧晟煜的心情。   如今的萧晟煜已经看开了,不似年轻时候那么极端又软弱,高傲地认为萧氏血脉尊贵或如何,亦或者是因为信佛而坚定着不杀生的道义。   他当时的想法是,或许软禁或许如何,多少能留下哀宗一条命,萧晟煜虽然与长兄厉宗皇帝关系不算和睦,但和哀宗这个侄子却并没有多少联系,从血缘来说他本来应该至少留他一命的。   “这是朕当时的想法,不过如今当了这么长时间的皇帝,朕也意识到当初是如何的天真。只是要朕去认可张太后的行为举止,那恐怕是……”萧晟煜半晌摇了摇头,似乎是叹了一声。   话虽如此,纪芙薇却明显觉得如今的萧晟煜提起这件事情,在“厌恶”、“憎恨”之类的负面情绪上并不强烈,或者说,他虽然在言辞上表示着一定程度的反对,但类似反感的情绪并不强烈。   不知道是因为已经理解、改变了一些念头,还是因为实际上他对张太后本身也并没有那么抵制,根据所言,张太后本身应该是很出色的很有能力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厉害的帝王应该并不会真的那么记恨一个有才能的女人。   “不过,朕与张太后并不亲近,除了身份原因和这件事情本身,还有个原因是朕并不是很欣赏她这一类女子。”他淡淡地表示,“大概是从一开始就彼此抱着警惕的心思,所以即便如今知道她并不会损害什么,朕依然不可能与她保持友善亲和的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你与她相交,朕知道她的品性,张太后也不会为难于你,如今大家都看开了,不似当年那般。”萧晟煜和她道,“朕依然认为……张太后曾经对权力的图谋和野心叫朕感到不愉,即使她和母后都暗示澄清过,但朕依然无法信赖。”   “既然是没有办法信任的人,朕当然不会用她。但你是皇后,张太后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不太可能再搅起风雨,反而在后宫中要依仗着你生活,你也尽可以‘使用’她这个太后,所谓驭人之术。若是你觉得她不可控制或是不可信任,那便选了其他人助你便是。”   纪芙薇一愣,随即缓缓点头。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唯一清楚的是,不管她做出何种抉择,至少萧晟煜都会为她兜底,他是她最大的依靠,并愿意给她足够多的权力和信任,让她去尝试实现属于她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身体问题,我只能尽量日更。   不过已经到收尾的地方了,宝子们安心~ 第85章   萧晟煜并没有与纪芙薇仔细将张太后和其亲子哀宗有关事情的仔细来由, 她完全相信里面还有很多被隐藏起来的事情。   比如哀宗的荒唐,究竟到了何种的程度,才能叫朝臣甚至亲生母亲都感觉厌恶, 若不是没得选,竟然大家都不愿意哀宗继位……   听得萧晟煜口吻,似乎哀宗数目众多的妻妾对他也并不真心。   比如张太后与哀宗明明是亲生母子, 但能叫太后本人做出杀子之行为,其中必然还有旁的隐情。   表面瞧着这事情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有利的地方, 毕竟哀宗若是顺利登基她妥妥是一个可能触碰到实权的太后,皇帝必须要孝顺她, 可比如今掌权的皇帝是她的小叔子来得方便得多。   纪芙薇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她原是想要追问的,但现在似乎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至少他们才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说两位公主来拜见她了。   “这会儿?”纪芙薇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快请进来。”   还不知道她们两个吃过没有,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都是宫里的小辈, 如今纪芙薇这个皇后“上任”了,她们自然想要来拜见。   照理来说也不急于一时, 毕竟前儿纪芙薇见宗亲也是,基本都是见了长辈同辈,那年纪小的姑娘们是一个都没有接触的, 明儿见朝臣夫人也是, 事情总要一样样来,对众位夫人来说也是一样, 在不清楚皇后的性情之前, 她们也不一定放心就这么带着自家的女儿进宫。   纪芙薇没有开口, 那自然基本上各家都有默契,都没有带小辈,只怕误了事情或是得罪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萧晟煜和她相视一眼,最后她轻声地道:   “大概是因为她们年纪在这儿了。”   “也是。”萧晟煜点点头,“就算是为了她们自己的人生大事,也该早早地来拜见你,到时候熟悉了一些,也好为她们考量一二。”   “不过也没有叫你受了委屈的道理。”他又补充道。   纪芙薇这便笑了。   “不过是两个小姑娘……公主们的脾气都好,教养得宜,哪里会给我脸色看,我们定会和和睦睦的。”   之前在宫里,她们还互相聊过天说过话,虽不算十分亲厚,但也是熟悉的。   可眼下,光化公主成了她侄女,清湘公主成了她侄孙女,一个订婚了年末大婚,一个还没有选定驸马,都仰着纪芙薇的鼻息生活,自然和之前不同。   “来了,快坐。”   两个姑娘一个穿着青葱的绿色鱼尾长裙,一个穿着柔嫩的粉米色百褶裙,携手进屋来,虽然是秋天,但一点不显颓唐,反而身上别有一股朝气,连笑容都显得客人。   “给陛下请安,给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纪芙薇客气地叫人把她们搀扶起来坐下,萧晟煜只是坐在那儿点了点头。   纪芙薇看了他一眼,她看出来两个小姑娘可能原本是有些别的打算的,但因为没有料到萧晟煜在这里,所有的计划都被打算,放在嘴边的话硬是憋了回去,转而恭谨地笑着,向纪芙薇这个新皇后表示着亲近。   她也不好催促萧晟煜离开,只能假装自己没看出两个小姑娘对他的敬畏,微笑着和她们话家常。   来来往往几杯茶下去,纪芙薇隐隐约约地才摸着了脉门。   不出意外,这两个公主原本应该是打算提一提自己的婚事的。   以已经定亲并确定特准留京的光化公主为例,她的婚礼基本上都交给了礼部官员负责操办,萧晟煜一早就点过头,婚礼的规制并没有任何超出的地方——   同是皇帝的女儿,公主们之间的婚礼规制说是一样,其实内里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受宠的和不受宠的尤其有区别,不仅是一个卡着规制的最高线、一个在最低线,更是其中许多细节地方无法相比的。   萧晟煜的姊妹里头,大概也就长安公主的规制是最高的,但因为肃宗当时的国力条件在那里,就算是高也没有真的逾制,更没有夸张到难于想象的程度,放在大燕历任皇帝的公主里头,只能算是第一批次的,却并不是所有里头等级最高的。   光化公主也是这样。   她的婚礼大差不差,比不上长安公主的程度,但应该是二十年里头公主出嫁的排场里头最好的,虽然这段时间本身也没有多少公主出嫁。   不过,大头虽然交给了礼部,但像是公主的嫁妆等物什,也不全都是国库里出。   光化公主作为西太后张氏的庶女,还能从嫡母太后那儿得到一份不厚不薄的嫁妆,这是太后从自己的私藏里面拿出来的补贴,有些原属于几位皇帝赠与的、有些则是她本来带进宫的嫁妆里。   萧晟煜原本是没有私下补贴的,对他来说走的国库,给她享受了皇帝女儿、公主里头比较出众的待遇,就已经算是足够。   东太后谭氏作为光化公主的祖母倒也给了两套头面的赏赐,算是长辈的一点心意,也给萧晟煜做了补齐。   这会儿,纪芙薇大略地意识到——   萧晟煜没给,但她这个新皇后,似乎是应该给侄女一些赏赐,表示天恩浩荡和对公主的看重。   当然,光化公主看着外向归外向,却没有真的愚蠢到开口和皇帝、皇后要赏赐的程度,更不会没眼色到说想要更多的嫁妆之类的。   等两个公主怀揣着满心忐忑的忐忑离开,纪芙薇连忙看向萧晟煜。   也不知道两个有没有达成原本的想法,她们胆子都不大,不敢和皇帝多接触或留下来用饭,估计也是不敢打扰帝后,但纪芙薇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总要多问一问。   “光化公主的嫁妆是八十一箱的?”   “对,”萧晟煜放下茶杯,点头应是,“公主里不时六十四就是八十一,只有皇后才能到一百零八……”   “都走的国库吗?”纪芙薇问。   “是啊。”他淡淡,“厉宗可没给自己女儿留下什么,当时国库几乎是全空的,还有好几处行宫因为没钱而修到一半,到现在都荒废着呢。”   国库是怎么从欠钱到如今勉强还能入眼,交给下一任皇帝也不至于太过于磕碜,萧晟煜知道得一清二楚,里头每一个铜板都是他领着大臣们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本人都勒紧了裤腰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刚登基的头几年真的相当困难,又穷又贫,下面人还不安分,养了十几年才有现在的模样。   言下之意是,现在光化公主的嫁妆,基本上全是萧晟煜本人给想办法攒起来的,就算有两位太后和光化公主生母的一些私房补贴,但实际上大部分还是靠的他,故而他便没有再出什么私房的补贴。   “可我是不是应该……”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帮光化公主稍微理一理?”   萧晟煜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芙薇本身并不是重欲之人,对金银之物没有那么看重,自然送人也不会抠抠搜搜的心疼,同时她的出身在这里,十几年来的头一位皇后。   这次嫁进来,向家纪家还有其他不少想攀附上的,都没少出力,可以说是资产丰厚,即使还没有一一清点完所有的东西,纪芙薇也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并不穷,反而宽宥得很。   有时候,那些勋贵人家并不比皇家差到哪里去,萧晟煜没少处理贪官,宰个肥羊填充一下国库,当然也知道有些人家靠着层层盘剥,积攒了令人震惊的财富,花钱如流水,他这个皇帝都不一定能有这种“魄力”。   “你若愿意,那便去做就是了,朕回头叫人把私库的册子拿给你,若你有看中的,直接拿了去就是。”   和纪芙薇一样,萧晟煜虽然也积累了不小的财富,国库足了,私库也丰厚,但他同样不重物欲,这些年来基本上是只进不出,对他来说是几乎没有额外开销的地方,他又不修行宫也不随便远行享乐,久而久之就攒了起来,全给心上人也半点不心疼。   “那这便是我上手的头一件事了?”纪芙薇笑了,“还有清湘公主的婚事……也该安排起来了,清湘公主也到14岁了,这会儿相看起来正好。”   “应该的。”他点点头,“李皇后她又出门了,说是要去远修,她不管,你便多管一管。”   皇后管公主,那是明正眼熟,哪怕纪芙薇不是清湘公主的嫡母,但只要她是嫡母,她就占着礼,还能给赐婚。   “就是不知道陛下有没有……”   “没有。”萧晟煜回绝得利落,“你看着办就好了,只要人品性不差,你看着配给清湘合适,就安排赐婚好了。”   “这……”纪芙薇算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太擅长也不是很喜欢牵红线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想了想,萧晟煜又回答道: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芙薇你就顺便问问张太后的意思吧。她不可能真的完全撂手不管的,两个公主算是都在她的眼跟前长大的,张太后会对她们有一番责任感在,不过她也不会过度干涉什么,这其中分寸你们两个试着把握吧。”   “她虽然是太后,但到底是‘过去的’了,若是你们真的起了冲突矛盾,你也不用怕什么。这皇宫里的所有事情,朕都能够控制得住。”   纪芙薇不知道萧晟煜思考到了什么东西,但她觉得张太后还是很讲理的人,人是据说能当“女状元”的聪明人,又到了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怎么会做出那样不妥当不体面的事情呢?   想着明儿总归能见着西太后娘娘,到时候提一提就是了,纪芙薇便放下了心,和萧晟煜一道用了膳。   月上枝头,深沉的夜色被一点柔和的月华所浸染。   群鸟寂静,草木无声,皇宫里尤其显得宁静。   坤宁宫主卧还亮着蜡烛。   萧晟煜一脸餍足地抱着她在怀里,刚刚沐浴过的身子一股温柔的馨香,两个人身上一致的味道叫他面上笑容更深。   纪芙薇困倦到睁不开眼睛,推了推他手臂,叫他拿了水杯来又给她喂了两口温水,她眯着眼睛便又重新躺下了。   “冷?”   “不冷。”   纪芙薇含糊地应着,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欺负了她的人是他,但叫她安心的人也是他,萧晟煜浑身热乎乎的,她在他的怀里睡得格外香甜。   萧晟煜凝视着她如雪的肌肤,理了理她披散在身后的泼墨般的乌黑长发,最后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冬天我们去香山别院,那儿有温泉,比留在京城里过冬舒服。”   纪芙薇在梦里支吾地应了一声,压根没听见他嘀咕了什么。   萧晟煜也就在幼年时候,随父皇肃宗去过一趟,后面厉宗朝时他一直呆在大慈安寺,年节时分都不怎么外出,再到他登基,始终励精图治、未尝懈怠,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他童年时对那儿的记忆很好,便也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和他一样喜欢那儿,他们两个人能在那边一起创造出新的记忆。   当然,若是方便,叫太后娘娘们也能去那儿轻松轻松。   只不过,萧晟煜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谭太后会不会乐意过去。   好在香山别院并不远,是历任皇帝都爱去的温泉山庄,平常也有人一直在那儿维护,提前一两个月做准备也来得及。   上午,纪芙薇睡到自然醒时,萧晟煜已经不在身畔了。   “陛下?”她支起身子喊了一声。   “主子。”天冬连忙过来撩起窗帘挂在那对金蟾钩上,支了靠垫,扶着她坐稳后,才道,“今早内阁大臣来与陛下递了折子,陛下先过去了,似乎不是特别要紧的,只是需要陛下去拿主意,故而……”   “怎么不叫我起来呢?”纪芙薇叹了一声,虽然见朝臣夫人们是在下午,但她也不好就这么睡到现在啊。   皇帝都起来去办政了,她一个皇后还在睡觉,这像话吗?   “陛下先前吩咐了,不要打扰主子休息。”天冬小声道,“再说,这本来就是婚后第二天,陛下的假还没销呢,怎么大臣……”   “噤声。”纪芙薇摇摇头,不赞成地看着她。   天冬这就止住话头,告罪失言。   纪芙薇倒也并不计较,只是陛下专心国事,这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情,她作为皇后已经享受了诸多特权,陛下的后宫里更是只有她一个,她更应该做好妻子和皇后应该做的事情。   “起来吧。”   洗漱更衣,梳妆打扮完,纪芙薇才点好的朝食也全上了。   皇后的份例只比皇帝稍微逊色几分,但因为萧晟煜的优待,纪芙薇并不觉得自己的朝食差了什么。   大菜荤素皆有,正常秋冬时节甚至是肉菜更多,但因纪芙薇喜欢素食,故而搭配还算得宜。   荤的有羊肉炒菜、烂煎香脆鹅、酸菜炖猪肉、烧鹿肉锅、两熟煎鲜鱼、炉煿干烤肉、酒炖肉糜豆腐,素的有珐琅银碟小菜、黄碗菜、炒豇豆、豆干炒青菜。汤是撺鸡软脱汤,松茸野鸡汤和豆汤。   点心有续八仙、折叠奶皮、水晶燕窝和泡茶,另有竹节卷小馒头一盘六个,做得尤其精致可爱,主食米饭两种,粥三种,另有筭子面和葱油拌面。   吃完,纪芙薇便往西太后娘娘的寿康宫去。   和宫里人说的差不多,东太后娘娘年纪在这里,不比年轻时候有精力,这几年来愈发惫懒,起得也很迟,大部分时候是宫里人吃完了朝食,娘娘才刚刚起来。   但和东太后娘娘谭氏不同,她的大儿媳西太后娘娘张氏一直就作息规律且稳定,和当初告诉她的“张太后最是稳重不过,很重规矩”的描述差不多,纪芙薇到的时候,张太后不仅已经起来了,还走了一圈算是锻炼,又吃完了朝食,亲自把院子里的花草打理过。   这就又换了一身衣裳,准备见纪芙薇。   “皇后娘娘驾到——”   纪芙薇到的时候,西太后娘娘已经准备了,她也大概估摸了时间,和原本预料的差不多。   “给圣显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不必多礼。”   纪芙薇刚刚福下身,就被张太后扶起来了。   她对这位太后娘娘自然没有对亲婆婆熟悉,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疏,毕竟纪芙薇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客观来说都是见过数次,也聊过几回的。   张太后娘娘并不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也不是一个很会“婉转周旋”的人,当然这可能是因为纪芙薇并不擅长从其他人隐藏的话语中琢磨里头的意思,所以在和她交流的时候,张太后都偏向于直接表达,而不是隐晦地暗示或点拨。   这一点,纪芙薇在谭太后娘娘身上感受到得尤其分明。   和真性情的贵太妃高氏不同,高太妃娘娘眼瞧着就不是那种会含糊其辞的人,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的,从不藏着掖着憋在心里,在宫里这么多年就是这么个活法,也安安生生地到了快五十的年纪了。   宁太妃林氏就不同,林太妃是肉眼可见的含蓄温婉,连笑容都惯常收敛三分,一直都是一种含而未露的状态。她人也聪明,格外明透,但从不会直接和人说什么。   在之前于慈宁宫的学习时纪芙薇就发现了,高太妃喜欢直接说,有什么就指出来,林太妃就喜欢点拨人,不管是暗示还是用典,在教她的时候都是一点点地引导她思考然后推出某个结果。   这好也不好,好的是纪芙薇确实因为学到了不少宫里人的思维方式和思考角度,也确实领会了一些娘娘们的处世之道和一身才干,但不好的是娘娘从不会直接告诉她结果也不告诉她“对不对”“好不好”。   高太妃会明确指出这里那里的不妥当,但林太妃就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但不管纪芙薇给出什么答案,她都不会明确回答,让纪芙薇最后自己都糊涂了,晕晕乎乎地就回去了。   谭太后就大概是介乎于两者之间,没有高太妃那么直白,也没有林太妃那么含蓄,但有时候她也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什么,若是纪芙薇真的很想知道结果,她也会给出她自己的答案。   纪芙薇和张太后的接触没有和慈宁宫的娘娘们那么多,毕竟张太后膝下还有两个公主,光化公主是她正经在负责,清湘公主虽然是附带,但也必然用了心。   她和张太后娘娘学了一点,张太后讲课很厉害,不管是什么样枯燥的书,不管是大燕的律法还是算学,不管是天文还是策论,她都能讲得出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夫子那般,一样样一条条地都能很有条理地说清楚。   至于说是为人处世,这方便纪芙薇并没有怎么和张太后学过。   所以,这会儿当张太后和她简单寒暄,又讲起宫廷生活时,纪芙薇才觉得那么惊讶——   她没有料到张太后今天特地请她来,是为了说“怎么当皇后”这件事情。   当然,张太后不会明着这么说,不管她怎么想,纪芙薇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即使是张太后也不能在这会儿明目张胆地妄图影响和左右一国皇后,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不行。   只是。   “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最合适的……”纪芙薇震惊地听着张太后开口就是这么冒然的心里话,她感到局促不安的同时,也为张太后难得的心理剖析而感到震惊。   “但是,不是所有合适的人都能在合适的位置上做出合适的事情的,自然……皇后的位置,对于陛下来说,也只是属于他喜欢的人,无关于其他所有。”张太后看着她惊愕的面孔,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样也挺好的,情和理总要有一个,陛下讲究了三十多年的道理,总算顾得上私情了,这说明陛下离这个人世间更近了一步,有情的帝王大概也比无情的帝王要好一些。”   纪芙薇被张太后娘娘的直白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冲着娘娘这番话,想治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纪芙薇下意识便环顾周围,好在娘娘开口之时,屋里内外的人都离开了,连纪芙薇带来的天冬也守在了外头,远远地只留下一个背影,估计是半点没听见这儿的声音。   “别怕,”她伸手向纪芙薇,“我们继续在花园里走走就是,这是我亲手料理的鲜花,估摸着还算是能看得过眼。”   “有底气的皇帝是不惧于人说的,”张太后对她道,“虽然天家威严不可侵犯,但若是人人只要提到了一丁点评价皇帝的内容都会掉脑袋,那大概半个朝堂的儒生都该下地府了。”   纪芙薇没笑,但张太后似乎觉得这有些有趣,面上一直擎着一抹从容而温和的笑容。   这大概是智慧带给她的底气,是张太后揣摩局势,观察帝王之后才能得出的对自己的理解十分自信的结论。   纪芙薇也不好说好或不好,但很快她就转了话题,毕竟张太后也不是真的要和纪芙薇一道讨论萧晟煜的功过是非。   “前儿,圣睿太后娘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纪芙薇一愣,就听张太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   “按说我是不太认可,也不太想接受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娘娘认可我,也认可你,所以我想了想,你应该是可造之材,我也应该多相信你一些。”   见她还愣怔,她平静地继续。   “先儿就说了,我个人说是不太赞成你做皇后的,觉得你性子不够合适,但现在你已经成长了许多,我应该给你机会。”   两个人停在一片灿烂的牡丹花前。   这时候能开得这么花团锦簇的牡丹花很少很少,整个皇宫里都不会很多,大头的应该都在专门的花房和她的坤宁宫,纪芙薇估计眼前这些娇艳的花都是暖房里拿出来,这会儿特地摆出来的。   “娘娘叫我随意与你讲一些,无所谓什么课题的,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师父和弟子那样,更何况我其实算来应该是你的大嫂。”   “但既然是嫂子,我也确实应该教导一下新来的弟妹,毕竟这是一个偌大的皇宫和更大的国家,和外头那种一个家族、一个宗族还是不太一样的。”   纪芙薇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忙道:   “多谢娘娘指点,我资质一般,请您务必不用怜惜。”   “也不至于那样夸张。”   张太后脸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眼角的鱼尾纹便更重了几分,她模样看着其实比年岁的更厚重几分,可能是性子原因,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后宫里无人可与她比威严,但笑起来的时候,她也一样是慈和的老人家,眉眼的锋锐都藏在了深处。   “我想了好几个主题,但既然是要培养你一些看时局、看政事的敏锐度,那不仅是‘揣度上意’,更是首先要明事理,把事情前后能看得明白。”   “管中窥豹是没有意义的,身为皇后,视野也不能狭窄到这样一个程度。”   不知怎的,纪芙薇一下想到了前儿萧晟煜和她提到的,张太后和哀宗之死。   从大局上来说,哀宗是“死得很好”的。   他死了,国家落到萧晟煜手里,总不至于再继续混乱下去,甚至显出颓然的亡国之象,有萧晟煜力挽狂澜,挽救于万一,事实证明这才是正确的。   他死了,他后院那些妻妾基本上也都是松了口气,听闻身为嫡妻太子妃的如今的李皇后都对他有不小的怨怼甚至是愤恨,那其他女子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其实是还没有正式废殉的。   这也是纪芙薇头一个想到的点,她的直觉一直在隐约地提醒着她。   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差一点殉葬的人,所以她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谭太后是靠着肃宗当年留下的口谕和将皇位给了厉宗的“恩典”,才让厉宗答应不让她们殉葬——   但厉宗从没有说过自己的妃嫔不用给自己殉葬,哀宗也没有提过他的嫡母庶母、他的后院妻妾可以不殉葬,厉宗态度可能还不算很明朗,但是纪芙薇后来打听,哀宗似乎是很坚定的“出嫁随夫”“妻妾必须要到地下一道侍奉他”这样念头的践行者。   说得直白点,纪芙薇是后知后觉才发现,厉宗这一支就是歹竹,下面哀宗基本也是歹笋,根本不给女人一点活路的机会,甚至一直有更糟糕的传言是哀宗不修私德。   他不仅有龙阳之好,养了一群娈童男宠,还在女色上尤其暴虐,似乎是不喜女人,但他又迫切地需要子嗣,又不敢真的和朝臣承认自己身有不良、是天阉,所以他用各种方式临幸过很多女人,但最后也就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当然,纪芙薇会知道这个,还是因为萧纯佳和她嘀咕过,在她出现成为皇后之前,其实大臣们对萧晟煜也有揣测,大致意思是他当年曾经在女色上被厉宗折辱过——这事她隐约听他提起过,佛门净地被送了一批赤身女子,但不知道萧纯佳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导致萧晟煜有了身体或心理的障碍,这才多年清心寡欲。   不过因为事关皇帝的身体,外面敢议论的几乎没有。   纪芙薇当时都被面带忧心、替她担心的萧纯佳惊呆了。   她的好友可太敢想了,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   好在萧纯佳有分寸,没有再往外传过,只是告诉了准皇后纪芙薇,让她有心理准备。   纪芙薇心里萧晟煜何其厉害,她当时就当听个乐子,没往心里去过,当然现在也知道了,那些“问题”压根不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肃宗的几个儿子,长子厉宗萧晟灼和曾经疑似有问题的当今陛下萧晟煜,似乎都有一些“私人麻烦”,大臣们确实担心过,这样的子嗣不兴也是国之不详的预兆之一。   但显然,张太后不是为了和她讨论几个皇帝行不行的问题,她很快便给出真正的目的:   “观最近之事,那便以你最熟悉的开始吧。”   “嗯?”纪芙薇露出疑惑的神色,“请娘娘指点。”   “为了让你坐稳皇后之位,陛下做了什么?”张太后微笑着看着她,“你能分析得出来吗?”   纪芙薇一愣。   她没有想到,张太后想叫她看看大局,首先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还来不及窘迫或是尴尬,张太后眉头一皱,就好像是看到了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于是要打手心的夫子,纪芙薇当下什么杂念都不敢有了。   “可是说向家一事?”她思考了一会,觉得最大的就是这一件事情,将她娘家从纪家落到了向家,又给向家换了半个“主事”的。   但张太后想知道的肯定不是这个。   娘娘不需要她引经据典,也不需要她写文章一样有华丽的辞藻或是多么优美的修辞和排比,但她需要给出自己的判定。   纪芙薇又思考了一会,缓缓地道:   “向家从大房武国公稳定掌控,变成了大房和四房打架争权,这平衡之道。”   张太后点点头,应了一声:   “这是一重,继续吧。”   “于政局来说,内家不和的向家比合为一股的向家要更容易‘控制’,危险性也相对更低,不至于再出现向家联络武官家族在朝廷上形成更大的党派势力与陛下的统治抗争的情况。”   “于我个人来说,我与大房关系有瑕,但四房向将军就有了可乘之机,于是他们会为了讨好我,给我各种方便,给了我丰厚的嫁妆……”   “是这样,”张太后笑道,“这第二重,近了说是为了你个人,毕竟皇后也是很重要的,出身、家世等等都很重要。往远了说,是为了未来的皇嗣,外家不能太厉害,但也不能太差,向家如今还算正好。”   看纪芙薇支支吾吾,今天张太后也并不勉强她,她才当上皇后,并没有看过折子或是了解过什么邸报,于是今天还是以她张太后主讲居多,就像是之前和她上课那般,张太后已经有心理准备。   “陛下是很厉害的人,”她道,“你能多看一重,就能多长一分见识,于你个人和未来,是半点不亏的。”   “你要从前后看,看看之前朝政事情,尤其是武官的事情,再看看向家的姻亲……这第三个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稳定自洪家骚乱之后不太稳定的军心,给向家一系的军队找事情做。”   张太后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着,言语虽然平淡,但内容却一点都不简单:“大家都忙着站队,自然陛下也有了时间,将那些武将人手替换成自己的,从之前到现在,都是在为此铺路,就连现在,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好了,总归是长远之事。”   洪家之事也就是行刺谋反之事在去年,当时纪芙薇还和他一道经历了这件事情,但没有想到当时的布局一直延续并牵扯到了现在,张太后说“保不齐老国公会回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旧派系的肯定会联系“旧主”,不是现今的武国公,而是在炼丹修道的老国公,只可惜他回来也是无力回天。   像是这次年初打仗,不就提拔了几个新将领吗?   保不齐,其中就有萧晟煜中意的,皇派的武将大臣在。   “这就牵扯到了另一件事情,‘为何向家会有威望?为何武官会有起色甚至谋反?’”   这是旧事,张太后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比讲最近的明显要更为从容,显然她当皇后时并不真的只是个后宫的摆件。   听娘娘说,这是厉宗之故,再往上要追溯至肃宗用西厂打压东厂太监和锦衣卫的事情。   张太后说给她讲课,那是真的一点不打折扣,纪芙薇一开始还忐忑不安,结果不知道是听课认真还是听八卦专注,只觉得是越来越有滋味。   她甚至告诉了她当年的废殉之事。   东厂太监不被肃宗看重,但他的妻子谭太后娘娘在他死后就用东厂太监实现废殉,通过宦官进行联络。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太监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太监也是想活命的。   厉宗因此格外忌讳东太后,对厉宗来说东西厂彼此联系,千丝万缕都是不可用不可信任的,于是厉宗选择了用勋贵武官。   至此不少勋贵武将的威望迅速增加。   “纪家反而是慢了一步没吃到肉的,所以他们急,但向家吃到很多,还分给了亲近的不少肉汤,”张太后对她眨眨眼睛,随后又收敛了笑意,“但厉宗因为这个原因,觉得有些女人厉害,东太后厉害,自然我这个‘西太后’也可能很厉害。”   厉宗因此忌讳妻子,坚持亲自教导儿子哀宗,甚至不让张太后接触亲子,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负责的帝王和出色的父亲,也就硬生生教歪了儿子哀宗。   “与他愚蠢的父亲如出一辙,从思想到行为,不,他甚至更加糟糕而恶劣……”   提起此事,纪芙薇看不出张太后娘娘的情绪来,描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淡淡的,她很快转了口,只言语中对曾经儿子后院里的一群女人表示了同情。   但纪芙薇通过之前萧晟煜的叙述,已经猜到了真相。   哀宗天生龙阳,又不能没有儿子,所以强迫自己临幸女人,有很多女人随时侍奉怀孕,这样大的“受害人群”,西太后这样责任感强的人恐怕无法视若无睹,但儿子完全不听管教,甚至和其父厉宗一样对东西太后两人有强烈的忌惮之心,甚至不惜叫生母为亲爹殉葬。   于是,张太后最终决定大义灭亲。   也就从曾经的张皇后,变成了现在的西太后。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谭太后娘娘放了权,自然也不会再过多地接触东厂,刚登基时,东厂锦衣卫的人脉就从娘娘给到了陛下,但纪芙薇知道萧晟煜并不怎么重用东西厂,反而平衡居多。   他先用御使遏制即将冲顶的武官司发展势头,获得缓冲,再慢慢掌控锦衣卫,接着试探东西厂衷心,再慢慢布局处理武官领头的……向家能荣耀到让众人看他们眼色活动,不仅因为三公五侯下来的传承,也因为厉宗时候的捧,老国公给了一个好开局,才让接手的武国公出现在了厉宗眼前。   “但这都是过去式了,三公五侯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厉宗时候的显耀。”   “娘娘可真厉害,知道得那样多。”纪芙薇忍不住感慨。   张太后却摇摇头,反而否认了当年自己接触过政事的说法,说是看得多了。   “没有折子可看,没法学,只能凭年岁阅历多观察。”   “那娘娘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她当然问的不仅仅是过去的,还有现在的。   西太后倏然狡猾一笑,并不再多言。   回去路上,纪芙薇还在揣摩这件事情。   娘娘给她讲了不少,她需要慢慢消化。   半天之后,纪芙薇猛地抬起了头。   东厂和锦衣卫在谭太后娘娘手里,勋贵武官在厉宗手里。   西厂曾经是肃宗的得力干将,但肃宗是最早就没了的皇帝,到了厉宗时候,西厂会如何——   张太后娘娘能杀亲子,靠的肯定不仅是哀宗后院的女人,毕竟吃了丹药行房事、死在床榻上的是厉宗,哀宗据说是哀悔过度才暴毙的。   如果西厂没落,萧晟煜登基时候,考虑的应该不是将锦衣卫慢慢分割出来而将东西厂平衡,而是让东厂和锦衣卫互相平衡,西厂就此消失也有肯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想到哀宗之死,再想到萧晟煜对张太后的不喜和曾经可能的忌惮,再考虑到张太后对内外事情一定程度的观察和了解。   “所以,西厂曾经是张太后娘娘的‘伙伴’吧?”   但现在应该早就已经分开来了,何况张太后娘娘似乎并没有特别的野心,所以萧晟煜才默认了她和娘娘接触。   “主子,怎么了?”   坤宁宫已经到了,纪芙薇坐在轿子里半天没动,辛夷提醒之后,她才缓缓回神。   “我就是有些惊讶,”她感慨,“宫里果真人人不凡。”   作者有话说:   菜谱参考明朱元璋和清乾隆的膳食。 第86章   宫里, 小太监提着空水桶,一步一个脚印,往专门取水的地方去。   此时时间尚早, 天蒙蒙亮,宫里红墙黛瓦、长廊甬道,安静得很, 就只有小太监呼气出气的声音。   “来了啊?”   “来了。”   宫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女主子,众人散了皮也早被拎皮实了。   至于不服管教不听话的, 早在这个月里成了那杀鸡儆猴的鸡,全消失不见了。   “忙吗?”那人随口问。   “还成, ”小太监嘀咕了一声,“主要是咱们这位李娘娘别着劲地忙。”   “害,李皇后嘛……”另一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不是一直都脑子不太正常?可能是佛米捡多了吧。”   宫里有了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这位曾经的当今侄子媳妇辈的皇后娘娘李氏,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老人都知道,往前数十来年时, 她还想管一管后宫——当时陛下还没娶妻,东西两宫的娘娘都是太后, 这位李皇后只当过太子妃,还想当实权皇后,陛下还没出声, 她婆婆西太后张氏亲自就回绝了去。   “不愧是西厂的哥哥, 就是厉害。”   小太监一边讨好地替人把水打好了,一边听这曾经是西厂之人的老太监讲旧时的事情当听个响儿。   李皇后礼佛回来了, 上头的一个都开罪不起, 连新上任才一个月余的新皇后都不敢碰, 只好发泄一下,给他们这群小鱼小虾的找麻烦。   下头人都纳了闷了,是不是这人念佛念到脑子都不清醒了,本来就疯疯癫癫的,现在更加奇怪了。   连虔诚的陛下都改了志向,如今娶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生子了,那曾经出家的念头至少得往后再延续个二三十年,估计以后也就当个业余爱好打发打发时间。   但这位后来跟上的李皇后还是那般“执迷不悟”,真不知道她修的是个什么鬼东西……和前面那两个紫河车吃多了的先帝似的,人都变得奇怪了起来,怪让人讨厌的不说,还有点渗人。   李皇后和正经的皇后娘娘纪皇后别苗头,也是最近才表现出来的。   之前许是还不太明了,这会儿才叫李皇后手下的人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不对味来,好像李皇后不喜欢纪皇后——   但也不能肯定。   毕竟李皇后还是皇妃的时候就和还是三皇子的先帝哀宗关系不睦,成了太子和太子妃之后这俩依然是在东宫吵得内外皆知。   像陛下和纪皇后是肉眼可见的夫妻情深、帝后和睦,李皇后脾气古怪,她和哀宗就是苦大仇深,指不定是她见不得人夫妻恩爱。   算起来,大概是从诏书下来那段时间开始,这位住在宁寿宫的主子娘娘就在吃斋念佛,估计是年后和慧智大师聊了之后那股劲儿还没散,满屋子都是佛香的味道——比以前的陛下还要夸张得多,唯恐别人不知道——结果到了七月中旬左右,帝后大婚之前,张太后亲自开了口,于是李皇后再一次去祈福,这次的理由是保佑秋收和冬季祈福。   这一次,直到大婚结束后半个月,李皇后才从那边回来。   回来之后,宁寿宫的人就发现这位情绪不定的主子是一点没学来什么佛家的平心静气,别说是安安静静地打个坐静静心了,李皇后自己捡不了佛豆佛米,就吩咐身边的人干。   佛米那是多大的东西啊——   以前都是佛豆子,抓一把洒在桌上,念一句或一篇或一卷经文再数一颗佛豆放到专门的刻了经书的容器里,但李皇后为了和众人表示自己向佛的决心,又说自己悟性不及陛下,所以才要做更多的苦工。   反正到最后,折磨的不是主子娘娘,是那些身边伺候的宫婢太监。   小太监还好些,也就挨挨板子,跪一跪被数落一顿。   小宫女那是又要挨打,又要跪着数丁点大的佛豆佛米熬眼睛,回头还要忍着李皇后的怪脾气和磋磨。   在纪皇后出现之前,瞧着后宫里是三个大主子在,但谁不知道最差的去处就是李皇后的宁寿宫,最好的是东太后的慈宁宫。   当然,现在有了真皇后娘娘在,想要前程的,大家都奔着坤宁宫去,那才是眼瞧着有前途的地方。   等以后有了小皇子,那皇储短时间里也离不得亲娘,怎么想怎么是热灶头。   等小太监一来一往地忙活完,宫里各处都已经热闹起来了。   这会儿纪芙薇也已经起来了。   一个月下来,她旁的不说,至少再没有像一开始那般紧张,皇后的事情很多,等熟练了就一样样地很有规律和次序,但她刚刚上手,每一件事情都是新的,难免辛苦一些。   “主子,今儿还是去西太后那儿吗?”   连翘为她梳妆敷粉,打下手的是她带的两个新人,这两人又管着下头五六个负责这方面的宫婢,一切都井井有条的。   “不,去母亲那儿。”纪芙薇道,“我和娘娘约了一道用膳。要和她讲讲最近的事情的,才学的东西、才办的赏花宴……都还挺顺利,自然要去谢过母亲关心,我最近都没有去请安呢。”   纪芙薇到的时候,谭太后这儿桌子都摆好了。   她时间控制得好,不算早但也不晚,谭太后虽然惫懒了不少,但对身体健康还是有几分看重的,不会真的让自己一直睡到大中午再起来用膳,只不过穿着打扮随意了一些,更像是起了之后简单洗漱套了衣裳就出来了。   “都是一家人,不讲究。”谭太后示意她坐下,不必多礼。   “咱们一边吃一边说,不碍事。”   “好。”纪芙薇从善如流。   赏花宴才举办完,纪芙薇见过了大部分京城里头有名有姓的未婚姑娘,每一个出身都不低,虽然基本都是在长辈的带领之下,但个性不同的花儿一样的一群姑娘们还是很叫人高兴的。   虽然她们大部分和纪芙薇的年纪差不多,最多是比她略小个三五岁,但在态度上是万分恭谨的,对纪芙薇这个皇后也很尊重。   席间,她倒是发现了几个好像对进宫有想法的人家和小姑娘,不说小娘子本人的意愿,有她们父母兄长在,她们恐怕是不太好忤逆。   纪芙薇深感唏嘘,这时候便更加庆幸娘娘和陛下把事情揽了过去,没有让她多费心的余地。   至于还有不长眼色的夫人来“暗示”“催促”甚至“要挟逼迫”她,纪芙薇面上当没听见,心里默默地记下了人,以后她办的宫宴不请这家的就是了。   “应该的。”谭太后取了帕子来擦了擦嘴,轻笑一声。   “总有些人自作聪明,生在这样的人家里,能被带进宫的小丫头或多或少都是得过利的,这会儿‘付出’自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说,聪明点的这会儿就该安排婚配甭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这出嫁了就成了夫家的人,过去的事情自然也就过去了。”   纪芙薇点点头,娘娘这是宽慰她,好叫她不要有心理压力。   说完了这事儿,记下了几家谭太后点头需要赐婚的,纪芙薇才略略带过。   “向家有个适龄的,想要我帮着安排,您觉得是……”   “哪一支的?”谭太后显然也不是一无所知,“向家五房那个曾经瞧着很有出息的小叔和他大哥武国公一样,都不成了,尤其前段时间因为他喝酒还出了大纰漏,这会儿都夺官了,不必看了。”   纪芙薇也知道这件事情,她私心里还觉得快意呢,虽然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梦里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完全不妨碍她偷着乐。   “是四房,向将军女儿,是个庶出,据说一直是王夫人养着的,但以前向将军都在边关,谁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嫡母亲自教养的……这次倒带进宫参加宴会了,说来出身不算低,向将军如今也发迹了,可因为是庶女,穷讲究的人家又不太乐意,倒显得有些不上不下,很不好处理。”   “纪家呢?可有能叫你操心的?”   “没有。”纪芙薇摇摇头,“我那血缘亲弟这会儿还小,订婚也轮不上,再说名声也差。至于妹妹们,暂时也没有适龄的。”   纪芙薇没有明说,但谭太后是聪明人,知道她的意思。   “纪家你都没管,又怎么要为向家费心呢?”谭太后淡淡笑道,“那就让向将军他们自己处理吧,左右只是个小姑娘。”   菜都撤下去了,两个人在院子里散步兜了几圈。   落座之后,重新上了茶和点心。   “和张太后学得怎么样?”谭太后坐在那儿,笑呵呵地问她,“岑娘都与你讲了些什么?听得可顺利?”   “娘娘讲的一切都好。”纪芙薇连忙应道。   她和谭太后大略讲了讲最近几周讲的几节课,说的一些内容和她们两个的理解与讨论。   谭太后听来一直含笑,偶尔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随后再肯定地点点头,对所有都不见半点不满的。   “儿臣只是不明白……”纪芙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抓紧机会,问一问第一堂课留下的那点疑问。   张太后不欲再多说,而有些因为牵扯到当今陛下,纪芙薇又不能直接去问萧晟煜,最后才想在谭太后娘娘这边试试。   若是娘娘也不说,那这事儿她就是再好奇也不能继续下去,试探的爪爪不能伸了,必须压下所有的小心思憋在心里。   谭太后挥挥手让人下去了,随后看着她道:“你是问皇帝的态度,还是问哀宗之死呢?”   纪芙薇顿了顿,正想回答,谭太后主动解释。   “哎,这其实是一件事,包括岑娘自个儿的部分,也是收拢在其中的,但这个大事情里头呢,又其实有几个方面。”   “你先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听来的?又是怎么理解的?”谭太后这态度是愿意告诉她部分真相了,但她没斟酌好怎么开口。   纪芙薇于是乖巧地把能说的都说了。   她是不会撒谎的人,娘娘又是其中的知情人,她支支吾吾的只会叫人不喜,而陛下或是张太后提了这件事情,就意味着他们都认为她不是不能知道这事的。   若真的是要死死捂住的,那不管是谁都不会起这个头,连蛛丝马迹恐怕都不会让她发现——   都是几十年前的秘闻了。   “噢……那皇帝真是给人留了面子了,毕竟哀宗是已经死了的。都说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不该重提,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是挖人心窝子的事情,经历过的人自己都不愿意叫外人知道。”   谭太后点了点头,面上先前的笑都收了起来,严肃了许多,但也并不能够看出她个人的态度。   “想来皇帝也是不愿意让那些事情污了你的耳朵……”   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纪芙薇不好意思地笑笑。   谭太后看着她剔透漂亮的猫眼儿,忍不住跟着也笑了。   大致和纪芙薇猜测的一致,左不过是厉宗忌惮,养坏了儿子,等孩子大了,张太后能见一见面了,才发现已经一塌糊涂管不住了。   “当年,哀宗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叫嚣过要我们都去陪葬……”谭太后面上露出一抹回忆的神色,但勾起的唇角满是嘲讽的笑。   肃宗快死的时候,谭太后就已经图谋起来,尤其是后期时肃宗后院里也老老少少许多的女人,生育的没生育的都有,她作为皇后能避开殉葬,贵妃高氏因为高家恩典也能避开,还有个宁妃因为大概率是新帝“养母”也有可能躲过,其他人实在难有活命的可能。   谭太后又不是石头做的,皇帝还没死,一群妃嫔已经在哭自己的命运了。   见此情形,谁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合理的,但没有一个人做成了这一件事情。   但她是皇后,这时候就应该站出来,为这群可怜的妹妹们“谋”一个生路。   正好贵妃这时候找上了她,谭皇后联络了宁妃,又和还是大皇子的厉宗达成交易,才最终以肃宗生前玩笑一般的口谕成为“遗诏”的部分,免了当时后宫一群女人的殉葬。   这些女人都是感激涕零、恨不能偷偷为她们树长生碑地喜悦哭泣着离开皇宫去宗祠庙堂。   那场景,她谭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显然,这也落在了厉宗皇后张氏眼中。   “岑娘是个有‘大图谋’的。我和你说过她是能当女状元的人,这不是玩笑,而是她是以‘名留青史’为目的,一直在努力地实现自己的抱负的人,作为皇后,这也是她的理想的部分。”   可惜,她有一个过于差劲的丈夫,厉宗实在是太昏聩了,而哪怕她是皇后,能掌握的权力也有限,更何况她本身其实并不是特别善于谋夺权力、进行操控御下之术的人。   张皇后能当个谋士,却做不得真正的统治者。   “她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失败的,莫过于是她的儿子了。”谭太后叹了一口气,“是萧家对不起岑娘啊……”   张太后以前什么也不信,杀了亲子之后,她才偶尔对道、佛升起一点惦念,她一直深居简出呆在她自己的宫里,未尝没有歉疚的心情。   “她既感觉对不起被她儿子伤害的那些可怜人,又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失职的母亲也对不得自己的儿子……”谭太后再度深叹一声,“这份心情啊,曾经何时,我与她是完全一样的。”   两位娘娘都是极有责任感和道德感的人。   虽然都知道不是她们主观意愿造成的错误,但她们都缺失了自己儿子成长的部分,以至于让她们始终心有愧疚。   陛下和谭太后之间的心结,直到现在才算将将解开,细算来至少二十年。   从陛下11岁于历和十五年因各种原因——为活命、也为了王朝稳定、为继承人之争不会发生等——被太后送去大慈安寺,到如今弘乐十四年,陛下如今32岁终于成亲,陛下和太后之间有了纪芙薇做调解终于到了一个自然自如的状态。   “所以,有时候我们在后宫里,便是看着哀宗的那几个发脾气……也都不愿去深究。”   纪芙薇先是一愣,随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李氏是被折磨得厉害的那个,”谭太后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了,这些过往的事情让她沉甸甸的,无法释怀,“但李瑶也是哀宗自己选中的家世出众的有身份的嫡妻。”   谭太后也没有掩饰地告诉她,以前的皇后们大部□□份都不高,一是为了外戚势力能被控制住,二是因为身份不高的被殉葬也不至于闹得太大……   像是谭太后家里,是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才慢慢起色的,肃宗给自己发妻面子,重用了她娘家人,但如今她也一直压着娘家的位置,好在前头还有个更显耀的高家在。   张太后的态度也差不多,张家本来就是兴旺之家,张太后的母亲是南平郡主、肃宗兄弟蒲城王的嫡女,妥妥的宗亲以及权臣。   “但是李皇后和哀宗……”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她可是一直听说他们相当不和的,但既然是哀宗自己选的……   “岑娘也是厉宗从几个候选人里挑出来的,外头说是我给挑的,但其实是我看重了她,认为她性子独特,结果正巧厉宗也看上了……结果他们的关系还不是不冷不淡,甚至登基之后厉宗还很忌惮她。”   厉宗的后院女人数目之多令人发指,他在欲望上尤其不加掩饰,男男女女,不然也不会最后死在床上。   “至于李氏……”她顿了顿,轻轻地拍了拍纪芙薇的手背,“你是好姑娘,自然想不到,皇帝也绝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   “你说,能叫一个不喜欢女人反而好龙阳的男人娶妻,还被逼着生子,被质疑生育能力——哀宗在女色上的表现比他爹差得多得多,为了发泄,‘颠倒阴阳’,他可不就是什么事情都能做。”   纪芙薇瞪大了眼睛。   她突然想起了曾经梦境的预示,想到了原本自己也许会饱受折磨被痛苦地凌虐的命运。   那不是房事,完全不是,对她来说无异于酷刑。   在和陛下发生关系之前,她甚至一直以为男女之事只有那种恐怖而痛苦的折磨感。   她已经遗忘了大部分内容,却还记得那种入骨的痛苦和绝望。   娘娘以为她不懂,但即便是哀宗所为和梦里向世子、向小叔所为不同,对于她和李皇后来说,那种惨痛感一定是一致的。   都是强求。   只有暴戾。   自然痛苦。   “你倒是个心软的丫头。”谭太后看出来纪芙薇情绪不稳,有所误会,忙宽慰着她。   “好在都过去了,我原还想着叫你宽容行事诡异的李氏一二,这会儿我反担心你对她过于宽宥了。”   “该软和的时候软和些,但该硬气的时候就要硬气,尤其是原则大事。无关紧要的比如这些日常用例之类,就当费些小钱叫李氏消消气,省点事情,那无所谓,但若是她真犯了什么大错,断没有随便饶恕的,这是一码归一码,人情之用也是有限度的。”   回去路上,这会儿纪芙薇算是全想清楚了。   难怪李皇后不管哀宗留下的两个孩子,即便几个大人物娘娘和陛下心里都不太赞成,却也并不真的责备她,由着她礼佛或是做她想做的事情,吃穿用度未曾亏待。   若是李氏差点越线,那张太后便会亲自出手,将事情了了,控制在范围内。   坤宁宫里,天冬最是勤勤恳恳:“主子,您瞧瞧,博古架上还空着呢,是放什么好?”   “最上头中心单独摆着的是陛下的佛像,您找陛下得的那个。”   “怎么没有供起来?”纪芙薇惊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萧晟煜要把他曾经十分爱惜的他亲手雕刻的自己面容的小佛像收起来,但要过来之后她本想供在小佛堂的。   “是陛下吩咐了不许……”天冬声音落了下来。   “好吧。”纪芙薇也不深究了,“你都打算放些什么小件?算了,拿了库房单子来,我自己看看。”   就这样一件件地,她的屋子里东西装饰得丰厚了不少,清点也已经到了尾声,差不多是同步进行。   嫁妆入库就足足忙了一个月时间,大部分东西都造记在册进了库房,小部分是纪芙薇原本打算拿出来做摆件放外头的,但因为东西多而杂,所以一时半会还没挑好。   在嫁妆随礼的单子上,纪芙薇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对据说模样精致的男女兔儿爷。   “这是谁家随的?拿来我看看?”她叫人拿了过来,眼带好奇。   一对两个兔儿爷陶瓷所制,身上的衣裳倒能再另外套上。   一做身披盔甲又手执文笔的男子打扮,尖耳朵竖起又有几分憨态,一做长裙偏偏似有仙姿的女子打扮,长耳朵微垂别样可爱。   “这个可是要供奉起来?”   天冬忙回答:“奴婢是后来才发现,这是高家随的,但按照册子上登记的,这其实是当年贵太妃的物什,也是得了娘娘的授意送的。”   高太妃算是夫家人,是不好随纪芙薇这个新娘子的嫁妆的,她要送只能是婚后长辈给小辈的赠与。   但高家不同,他们家得了宫里娘娘的示意,之前的亲缘没结成,但关系到现在也还热络着,回头纪芙薇要赐婚的就有高家。   “这一对瓷偶都是孩儿神的样子,并不是常规供奉的兔儿爷的姿态……奴婢想,这送来大概是有求子之意,比起叫人供起来……更像是给小孩子把玩的。”   纪芙薇一愣,随后又笑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娘娘又起玩心了。”   作者有话说:   紫河车:指人类的胎盘,一味中药。原本是正常的滋补用药,但也有邪道用不正常的“取材”手段以此炼丹或作他用,明代历史上就有一些脑子不正常的皇帝和一些b态的道士合作炼丹谋求长生。   这部分有些黑暗,一些恐怖题材的作品也以此作为原型,这里不做引申展开,在本文的话,你们就当做除了男主以外,前面两个皇帝(厉宗哀宗)都是这种不把女人小孩当人的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就行了。 第87章   说是想要见着他们的孩子, 但实际上纪芙薇很清楚娘娘们真正的态度,高太妃本就是当年仁德太后许以皇后之位要她生儿子她都不生的人,这会儿与其说是用兔儿爷暗示他们尽早怀孕, 不如说是娘娘觉得有趣,把她幼时玩的东西送给了她疼爱的小辈。   纪芙薇头顶的婆婆就不用说了,谭太后首先就放了话, 瞧着是格外开明。   天下再没有这般和蔼的婆婆了,纪芙薇甚至觉得娘娘比亲生的都要宽厚几分, 至少她生母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有孩子是一个活法,没有是另一个, 再说你年纪还小,哀家都是快四十才得了皇帝这一个,这方面自是个人缘法,急不来。”   陛下的态度也差不多,甚至还显得更随便一点。   “芙薇你若是喜欢小孩子,那我们便努力一些……但若只说我的态度,我暂且也想象不到我们孩子的模样, 也没有构想过那样的生活,不如说, 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娶妻,会有这样如普通人那般平淡而温情的生活。”   话虽如此, 纪芙薇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   叫她拼命喝药、吃偏方怀孕, 成天到晚只专注于怀上皇嗣,那恐怕不成, 但若说她没想过自己像娘娘们那样成为一个母亲的未来, 那也不可能。   窗棱边上风景极好, 院子前头的葡萄藤虽然没了,但小部分爬山虎还在,小太监修剪得勤快,自然连黄叶都看不见,不过绿叶剩的也不多,也就这两周天气再次转凉,估计就该把看起来枯黄不雅的植物茎秆铲了,院子里换成盆栽的松柏墨竹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抱着膝盖坐在贵妃榻上,脑袋往边上一歪,就想要靠在窗户边上。   不成想某人悄悄走到她身后想给她个惊喜,见她突然把小脑袋往椅背上头磕,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撞脑袋,当下便伸出了手。   纪芙薇也没料到头一侧就埋进了那只温厚的大手里。   她惊讶地直起身子,忙把腿放下,身上裹得绒毛毯子往边上一放,就要穿鞋从踏上下来。   “没事没事。”萧晟煜见她不是想不开,只是在那里发呆,心里松了口气,又好笑自己大惊小怪,半点都放不下心来。   “就这么着吧,还穿鞋呢,麻烦。”   “这……不好吧?”纪芙薇迟疑。   陛下来了,她不仅没下来行礼,还这般仪容不整地在那发愣,纪芙薇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之间那些规矩的、礼教的东西在悄无声息中就消失了。   就像现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他的怀里,两个人说话也不再端着过去的架子,甚至萧晟煜都鲜少再以“朕”自称,你我之间,并无差别。   “是天冷了,不舒服?”   萧晟煜还挂心她的身体,前两天纪芙薇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控制住吸了几口冷气,当下便咳出了声,后头立马看了太医,喝了姜汤,没有生病,但他总还忧虑是不是身体还是弱了一些。   “没有不适,”纪芙薇便干脆往他怀里钻了钻,拿了小毯子过来把两个人一起裹着,“就是天冷了,不太想动,就坐在屋子里发呆。”   她的凰鸟拔步床做得很大,但卧室本身大小有限,分成睡觉的里间和外头分出来的稍微大一些的隔间。   这样玲珑精致的屋子,能聚气,风水也布置得好,最要紧的是在外头烧的炭盆,里头屋子也能跟着一起热起来。   这段时间宫里已经在忙着整理和疏通管道。   每年烧地龙之前都要花这么一番功夫,像慈宁宫和寿康宫两个住着老太后的宫殿,那是已经用起来了,萧晟煜的干清宫当然是最早的。   但纪芙薇这儿,她作为新妇,为了表示自己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的态度,其他地方还没有准备好,她这儿即使准备好了也没开始烧。   不过也就相差个几天的时间,不会真的让她这个皇后给冻着,她这儿碳是最好的,屋子也是才修成,一应物什全是新的,被褥都要更舒服几分。   “冷?”萧晟煜摸了摸她的手,温软如玉的柔胰拢在手中,微热的温度传递而来,他稍微松了口气。   “不冷呢。”纪芙薇坦言,但就是这样抱膝蜷坐着,比端坐着要轻松,尤其让她觉得安心,她前几年都是这么挨过冬天的。   这会儿虽然不用这个法子留住身上的温度,但习惯还在,偶尔这般偷个懒还是很轻松的。   “今天还有事情?”   “没有了。”   纪芙薇摇摇头,额间的发丝擦在他的脖颈,有些痒,连打在他颈侧的呼吸都是香的,叫他一下喉头发紧。   她眼瞧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纪芙薇偷笑了一下,心里想着什么没让她的陛下知道,不过还是没有忍住,很快地探了探,温软的双唇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个红唇的印记。   她偷笑一声。   萧晟煜一僵,低头看去,小猫咪干了坏事,就又装成小蜗牛的样子缩了回去,低着头重新埋在他的怀里,就是不肯看他。   “既然无事,那我们便做点叫人高兴的事情吧。”   在她一声惊呼中,纪芙薇被萧晟煜一把抱起,径自往床上去。   方才的小毛毯落在了地上,却无人在意。   很快,顺手扔出来的一件件衣裳便和它一道在铺了垫子的地上作伴。   床帐放下,传来声声压抑的喘息与娇泣。   两个人直接错过了晚膳,大半夜的叫了水又走了膳。   纪芙薇压根没自己走动过,清理都有她的陛下抱着她去,伺候着他,坐在被窝里,所有吃用都是萧晟煜起来吩咐送到了床边的。   他亲自舀了一碗血燕窝来给她,含笑地问要不要喂。   纪芙薇拢了拢披散的头发,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坚定地拒绝。   “我看外头你叫人整理了什么东西出来?”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   之前喝了几杯热水,这会儿又喝了几口甜汤,纪芙薇嗓子舒服多了,叫他哄得舒舒服服,这下愿意说话了。   “是打算给李皇后送去的,她院子里还有王淑妃和孔美人两个,三个人都还年轻,和其他娘娘们不太一样。”   王淑妃生了清湘公主,孔美人得了萧菁和皇子,虽然这会儿皇子都已经开了府送出宫了,公主也准备定亲了,但他们生母还年轻,都在宫里熬日子呢。   纪芙薇想着若是不知道便罢了,但如今了解了内情,便不好一点也不做了。   格外的区别对待倒不至于,但这群可怜女人和已经上了年纪的太后太妃们还不太一样,连保养品都不是一个类型的,给太妃们用人参鹿茸之类的可以,给年轻些的燕窝枸杞一类才更合用一些。   “你亲自送?”萧晟煜眉头一挑,“不然叫人跑一趟就是了,你在床上歇一歇。”   “……”纪芙薇无语地看他一眼。   明明是陛下白日宣淫,从白天到晚上,她倒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力气。结果,让他说的,怎么好像她也跟着变得奇怪了起来,叫人怪说不上来的。   “唔,是辛夷和我传了些话,说宫里有一些小话在,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我寻思着这源头还是在娘娘那儿,不论李娘娘真心态度如何,我总得要跑一趟,叫人觉得我们两个关系是很好的。”   “哦。”萧晟煜不太在意,但不是不知道。   既然她已经有了成算,嘴巴不牢传宁寿宫小话的宫人也被控制住了,流言没有四起的可能,但她作为新妇,开头总是要更谨慎一些,如果这样会让她觉得轻松一点,那她亲自跑一趟便跑一趟吧。   萧晟煜大概能琢磨出来小姑娘的心思,她现在就和初入朝堂的士子一样,总是满腔的抱负,事事谨慎,唯恐出了纰漏,等以后有了经验就知道,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情,只是有些总要经历了才能明白。   翌日。   宁寿宫迎来了这位风光正盛的皇后娘娘。   纪芙薇的到来对这座几乎已经枯寂的宫殿是意料之外的,但对她来说,这儿的冷清也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   她住过谭太后的慈宁宫,也见过张太后的寿康宫,虽然她们年纪比李皇后大得多,年轻主子也比李皇后的宁寿宫少得多,但她们的宫殿都没有眼前的这般孤寂和冷清。   如果不是那股熟悉的佛香,纪芙薇甚至以为这里是什么荒僻的冷宫。   虽然陈设并不旧,装饰也并不寒碜,但宁寿宫从内向外散发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暮气,李皇后本人的精气神也远不如两位太后,两位生育有功的妃嫔也不及太妃娘娘们那般明朗,就是笑都好像是强打的精神。   也就清湘公主,听到了信儿,忙跟着一块出来跪拜,在视线落在她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身上的时候,王淑妃和孔美人脸上的笑容略显得真挚了几分,看来是用了心的。   偌大一个院子,竟然只有清湘公主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让人觉得是有生气的,无怪整个宁寿宫都让人呼吸一窒了。   李皇后穿着一身僧尼的法袍,灰麻色的袍子看起来很简单,但她定睛看去才发现并非她想象的清苦,里头一样是金丝银线,只是特地做成了这般的样子,用料也不是真的麻布,而是蚕丝仿的麻布样式,花纹做成了暗纹的样式,在阳光下才能瞧见衣服上那些金银与绣活功夫。   不细看还好说,等纪芙薇看得清楚了,她才有几分咂舌。   从李皇后的衣服到头饰再到脸上化成好像没有敷粉样子的自然的淡妆……若纪芙薇真不懂也就算了,但她也是会做衣裳的人,这会儿便怎么怎么觉得李皇后其实相当用心,从仪表到神态都像是下了大苦工的。   正是因为她懂,她才会这份“精致”下掩藏的“努力”而震惊。   可若是一个人真的很认真地在过日子、在生活,她这个宫殿、这个院子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吗?   纪芙薇觉得不然。   不论是谭太后的顺心而为、颐养天年,还是张太后的不改志向、恭谨有加,那都是有想法地认真生活的样子,她知道她们的态度,也知道她们身边人会受到如何的影响,又会创造出怎样一个生活环境。   但李皇后似乎不太一样,纪芙薇说不清楚她这个劲儿是用到了什么功夫上……好像她的念佛,都是念给旁人看的,她自己的心思不知道藏在了哪里去。   不过这会儿她过来也不是为了了解李皇后的内心和意图的,纪芙薇只是来送一些能关照她们的生活和需要的物资,和王淑妃这个生母讨论一下清湘公主的夫婿选择,顺便让那些流言因此彻底消解。   两边一来一往,有问有答。   李皇后接话的时候并不对,对纪芙薇是肉眼可见的冷淡,甚至不想做出关系和睦友善的姿态来,好像她就是这么清高不染世俗的一位佛门弟子。   王淑妃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指望着纪芙薇,也知道李皇后的古怪性子,她接话的时候多一些,还勉强热了热场子,让孔美人参与了进来。   孔美人怀皇子的前夕,正巧遇到了两位皇帝才驾崩的时候,即便有额外开恩,她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最后虽然生了下来——皇子萧菁和这会儿年纪轻轻地都住进自己的府邸了,等成婚后估计就会安排去封地——但孔美人身子骨却一直没有能够养好,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听声音就知道她“底气”不足,是亏了些的。   纪芙薇于是多关照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告辞离开。   这会儿,李皇后才主动提出要送一送。   纪芙薇以为她要和她说什么,便由着她领着慢慢往外走。   结果半晌,她都没有提一个字。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伺候的人没有靠近,抬轿的更是一动不敢动,谁也不敢打扰两位主子。   “就到这儿吧,”纪芙薇只好开口,“李娘娘您也还是回去吧,若有需要差人来说一声,能做到我一定为您办到。”   李皇后看着她的脸色分外复杂,夹杂着诸多的辛酸妒忌,一双曾经很好看如今却满是沧桑痕迹的双眸闪烁着泪花,是满心的委屈和不甘。   她终于没有忍住:   “你可真是好命。”   好命?   纪芙薇闻言愣了愣,没有辩解什么,只勉强提了提嘴角,淡淡道:   “都是陛下看重,臣妾自当尽职尽责。李娘娘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狠狠地啾咪一口!   *   另推自己古言预收《藏娇入怀》,戳专栏可见~   文案:   香车宝马、绫罗绸缎,谁见了王月杉不感叹一句,她不愧是河中王氏留下的最后血脉、当今太后最看中的昭阳郡主,万千宠爱于一身,皎皎若天上明月。   王月杉什么都不怕,唯独很怕帝心所在的太子表哥。   只有太子姬筠熙,他的眼神太锐利,藏着熊熊的火,一眼看穿她的外强中干,软弱不堪。   不过,王月杉拿捏着姬筠熙的秘密——   东宫太子不举。   朝中诸大臣明面支持正统,实际早悄悄站了生儿育女的五皇子。   但他那双好像盛着雷霆的眼睛里,从来不见一星半点慌乱,似乎从不为此担忧。   *   姬筠熙自出生起便光环加身、荣宠不断,他是天命注定的太子,他的喜好是长安的风向标。   王月杉这个落魄的郡主表妹本不在他不喜的人里,可她实在是太笨了,叫人看了憋气。   她像个散财童子一样给所有人好处,却不知道这样只会吸引来别有所图的豺狼,根本得不到她想要的盔甲。   能给她想要的的人,除了皇帝,只有他这个太子!   但让他生气的是,只有见了他时,她那双乌黑的杏眼里没有半分欢喜,总藏不住恐惧。   更让他恼怒的是,他有了一个大麻烦,他发现自己唯独对这个怕他怕得要命的笨蛋起了反应。   *   成了太子妃后,王月杉鼓起勇气问姬筠熙。   “生、生不出孩子能不能和离算了?好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姬筠熙当即气笑。   第二天,腰肢酸软、下不来床的王月杉开始怀疑,这究竟是谁传的鬼消息?   哦,好像是我自己。 第88章   花了数日和内阁大臣们议政, 送走了商议新春祭祀的礼部大臣们,把年末的官员奖惩考评与年礼赏赐和户部、吏部的官员们理清楚,萧晟煜总算得了空闲, 好似身上的担子都轻了几分。   今年还剩下一个半月左右,要萧晟煜处理的政务不算太多了,至少不似最近前些时候一件件的全堆积在了一道, 这会儿该开始准备宫里的新年了。   这是他成婚后的首个春节,即便是萧晟煜, 也免不了多上心几分,期望着能更盛大一些, 能让世人与他同乐,更何况他们还要去温泉山庄过一段时日。   御撵一如往常到了坤宁宫。   叫宫人们说,成了亲的陛下果然和过去大不相同了,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陛下的一颗心栓得是牢牢的——   总算不像是过去那般没有点人间气,恨不得连过年都要呆在寺院里,图清净了。   不用人通传, 萧晟煜自觉进屋,就看见了手边放着绣绷好似是要做团扇扇面的纪芙薇。   “怎么了?”萧晟煜坐在她身边, 见她手上针线半点未动,好似发愣了很久。   地龙用了起来,不用穿得很厚实, 人在屋子里依然很暖和。   外头的北风吹得更重了些, 呼呼的响动,各处的窗户等都重新检查过, 连窗纸都是重新贴的, 坤宁宫上下都做了仔细的准备。   这个冬天只要不是老天爷不开眼, 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成大灾的暴风雪,那坤宁宫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纪芙薇缓过了神,见着他在外间脱大氅,忙站起来想过来替他更衣,萧晟煜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忙活,自己解了系带,炉子上热了热手,就走过来了。   “在想什么事情?”   “也没有什么。”   纪芙薇眨眨眼睛,见他还是不说话,只好道:   “什么都想了些,乱七八糟的都有,只是今儿见到了李皇后,难免有几分感慨。”   萧晟煜拉着她坐在了榻上,手拢着手,神色温柔。   夏天用的是竹制的藤榻垫子,秋天便换了亮眼的漆器物什,到这会儿还是上等的黄花梨家具,只是各处都铺上了柔软的垫子,左右是卧室里,不会叫外人瞧见了去。   “宁寿宫一切可还好?”他问了几句,“孔美人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前儿子华皇子还上折子来问候呢。”   子华皇子指的就是孔美人的儿子萧菁和。   今年才将将十四岁,还没有定亲,宫里的意思是先等他前头小叔叔汝阳王萧明阳成亲,才能轮到他,虽然两个人年岁相差不过个把月,但身份上确实差了大了些。   今年出宫的两个皇子,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白身,确实差距不小,但在燕京的府邸是连着一块的,平时也还要天天进宫读书,叔侄两人能互相关照。   萧晟煜的意思是亲王之位妥妥会给,但因为他年岁还小,又一直跟在汝阳王的后头不见定性,志向一类也不明朗,所以还要压一压。   倒是出宫才住了大半个月,小的那个萧菁和性子明显沉稳了不少,虽然不能参与朝政,但能知道上折子问候宫里的家人,关心长辈和生母,多少也算是成长了。   “我已经吩咐了太医明儿过去给她再看看,另外补品也送了不少。”   “王淑妃呢?估计清湘公主明年或是后年初就要出嫁了,她有什么想法没有?”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才道:“王淑妃也还好,就是我听着她的意思,她好像是不太期待公主留京的……倒是孔美人,言语里有期望萧菁和皇子能和汝阳王的封地在相邻一处,往后能叫他小叔叔汝阳王照应一二。”   光化公主留京了,纪芙薇原想着让另一位侄子辈的清湘公主也留京,公主生母位份也不算低,但她希望公主离京,纪芙薇也不能完全枉顾她的想法。   “唔也有可能。”萧晟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这位王淑妃和镇国公府王家祖上是亲戚,却不是同一支的。王淑妃是鹤城本家的嫡女,她可能是希望女儿嫁回娘家的势力范围,也好多照应一二,而且清湘一地距离鹤城不远。”   “倒也难怪。”纪芙薇恍然。   “朕先前问了那么久,没见一个和朕说的,这会儿倒是都冒出了心思……”   萧晟煜有一点生气,但又有些无奈,心里是能理解这些女人不肯和他明说,却愿意告诉皇后的原因。   纪芙薇见他果真有了小情绪,连忙劝解,好在萧晟煜也不过是腹诽一二,并不是真的要问罪。   直到话题被岔开,她被萧晟煜搂在了怀里,纪芙薇才恍然,弄了半天,萧晟煜问了几个小辈的事情,唯独没有太多关于李皇后的情绪,和她之前了解的一样,他对这位他觉得很不负责任的皇后并无太多的好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在意。   纪芙薇一直都知道,萧晟煜虽然仁慈,修了一颗佛心,却不是真的没有底线的烂好人,反而就好似那高高在上的神佛,万事万物皆不过他的眼,能进他心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甚至这会儿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有幸成为他心里的这个人,但缘分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她很高兴他们彼此相爱。   想着,纪芙薇便依靠在他的怀里。   “又想到什么了?”   萧晟煜笑道。   他温柔地抚着她梳起的长发,熟悉的山茶花香味弥漫在他的鼻尖。   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碎金的阳光下,她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玉质般的剔透,好似上等的白瓷,在柔软的光线下呈现出近乎瑰丽的色彩,一双乌黑的猫眼倒映着他的身影,美得不可方物。   “想和陛下一直在一起。”   萧晟煜一双凤眼里笑意愈发柔和,原本冷厉的线条也好似被温柔了一般,薄唇微微勾起,搂着她的臂弯微微紧了紧。   “会的。”他轻声道,“往后,从昼至夜,自晨曦到月落……”   “朝朝暮暮,我们都会在一起。”   纪芙薇抬起了头,剔透的眼眸里闪烁着水盈的色泽,她认真地问他:   “可是生死相依?”   萧晟煜一顿,随即心里微叹,再一次感慨她的敏锐。   “我比你大啊。”   “我想和您一道。”纪芙薇意外地坚持。   “……”萧晟煜沉默了。   他默然良久,是认真地在思考,但娘娘千辛万苦才废了规矩,他也不愿意她真的去做那生随死殉的事情,更何况她曾经又是那般的恐惧、那般的害怕死亡,他又如何忍心,甚至恨不能亲自立下诏书,禁止她做那等荒唐事情。   可当他真的这么想时,萧晟煜又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假象,这般事情原不会发生的,毕竟她可是纪芙薇啊,他心爱的女子,被娘娘们仔细教导,又一心想要做个优秀的好皇后的可爱的小姑娘。   他应该对她有一些信心,她还小,未来只会变得越来越出色。   他也应该给她更多的信心,让她对他能安心、放心。   “你要好好的,往后也是。”   萧晟煜摇了摇头,却在看到她盛满泪光的目光时溃不成军,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不敢直视她让他近乎心碎的眼神。   “若是朕走在了你的前头,你莫要做那些傻事,朕在下头等着你,你且安心地过过每一天,别叫朕牵挂。”   纪芙薇知道他言辞真心,也正因为是心里话,所以他不想也不愿欺瞒她,他是真切地这样认为的,她也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顾虑。   “可若是……”她话未说完,就被他阻拦了。   萧晟煜的手轻轻地掩了掩她的唇,微微摇了摇头,告诉她。   “若是我们走在一起,那自然无妨,若是我侥幸多活了些时日……我实在不愿去想失去你的日子,正如你也不愿料想我先离了你去的未来。但若是真的发生了,你便也在下头等着我,等料理了诸多事情,将这份为帝的责任传下去……朕自会来寻你。”   “答应朕,好吗?”   纪芙薇沉默了许久,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重新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这半生都属于你,还不够吗?”   萧晟煜和她玩笑道。   “不够。”纪芙薇声音闷闷的,“臣妾还想要更多。”   理智如他,也不免感到心头一烫,萧晟煜总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太低、太小,即使是佛家轮回转世,也再难有男男女女前缘相续的故事,可他还是忍不住给出了承诺,就像是一个最好的惦念。   “那便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许给你,可好?”   隔了一会,纪芙薇终于展颜。   “好。”   见她重新露出笑颜,萧晟煜方松了口气。   “好姑娘。”   纪芙薇叫人打了水来,洗漱之后,就要重新上妆。   萧晟煜在一边看着,随后主动拿起眉笔。   这螺钿的黛眉笔是入冬才新做了送来的,墨色相当温柔,不是那种浓黑,而是应了几分雪色的淡黑,冬日最浓重的色泽不过胭脂红唇,在眉色上稍微浅淡一些,倒能做那薄妆一应洁白的雪景。   萧晟煜正琢磨着如何下手时,外头传来了声响。   纪芙薇看他眉头皱着,比办政都要紧张,从不见他画画时那么仔细斟酌,忍不住噗嗤一声。   “下雪了!”外头有人惊喜地喊着。   萧晟煜连忙移开手上的眉笔,方才她一笑,他差点抹画到她脸上去。   他略带责备地看着她,纪芙薇调皮地与他吐吐舌头。   “没事没事,”她忙哄着,“您慢慢画,这次不行可以擦了重来,还有下次、下下次呢。”   萧晟煜笑着感慨一声。   “是啊,往后的时日还长呢。”   作者有话说:   再次感谢所有读者的喜欢,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   到这里就是正文完结的地方了,个人觉得收在这里恰到好处。   还不过瘾想看甜甜甜的宝子们也不必担心,后面还有长长的番外,主要是我们芙薇和老男人婚后的甜蜜日常,会带到小团子的故事,另外还有其他配角视角的小短篇,以及会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原剧情线下仙侠背景的佛修和妖女小猫咪的故事。   *   另外推一推自己的预收《冠上明珠》,欢迎收藏(づ ̄ 3 ̄)づ   暂定文案:   汝阳侯府一连六子才得了个闺女,取名瑶碧,自幼宠爱,千娇百媚。   小姑娘还未及笄便名冠京城,仙姿玉貌、妍姿艳质。   人皆揣测这颗明珠将花落天家,养于那金瓦红墙内。   但舒瑶碧独被一袭红衣吸引,奔着南国公家风流才子盛安堂去,追得卑微,痴心不改。   最终舒瑶碧因家世如愿以偿。   不料婚后盛安堂不减风流,她独守空房。   为追逐离家的盛安堂,舒瑶碧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   睁眼后,舒瑶碧脑袋空空,忘却前尘。   一瑶环瑜珥、琼枝玉叶的玄衣男子俾夜作昼照顾着她。   “夫君?”   男子手上一抖,缓缓点头。   “嗯。”   得知自己昏迷数日,醒来还把爱人忘了,舒瑶碧愈发愧疚。   只得不好意思道:“亲亲相公,我不小心忘了你……你重新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身影,俊脸薄红,缓声道:   “楚淮景。”   “好,我记住啦!”   楚明宸,字淮景。   楚国新帝是也。   *   认下了那声“夫君”,楚明宸唯独没有半分悔意。   昔日好友彻底发了疯,放弃了莺莺燕燕,舍去他一身傲骨,不惜用掉曾为伴读的人情伏地求他发兵寻人。   “不。”   楚明宸断然拒绝。   却愕然发现舒瑶碧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那一刻,心沉到了谷底。   凤冠华服,她柔声轻唤:   “夫君。”   两个男人同时看去。   她目不旁视,直走向那玄色身影,看着他眼中渐渐盛满了光。   “让你久等啦……”   她对楚明宸娇气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