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白月光和替身可以兼得   作者:等等月亮   文案:   孟稻儿一直惦记着竹马祝鹤回对她说过的“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等他十年,却音讯全无。   痴心娇美如她,也拗不过家人,刚不过年纪。无奈之下选了和竹马同名同姓、还有几分像的新知州嫁了,想着在富贵中咸鱼地混过此生。   可,嫁做人妇,岂容她心如止水?   被当成替身的新知州除了颜值无双、优秀完美,对她更是宠爱有加。   孟稻儿随时岌岌可危,动不动被撩到不能自持。所以——   当初到底是谁在乱传他爱的是狂野将军?!   背叛竹马他嫁已经够她愧疚,老天似乎还要考验她的心是否忠贞。太难了。   一天,孟稻儿拜在神像前:“神啊,信女可以继续把他放在心里的,对么?”   不料,新知州的声音忽然传来:“当我死人?嫁了我你心里还想放着谁?!”   “没没、没有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那晚梦中你唤的祝鹤回是谁?”   “那、那不是夫君你的名字么?”   “你唤的不是本官!”   “那、那我唤的是谁?”   “选一个,本官祝鹤回,还是你梦里的祝鹤回?!”   “嘤……”   “不准哭!我没死。”   “……”——等等,小时候鹤哥哥好像也这么说过。   从此,新知州陷入找出另一个祝鹤回一较高下的偏执。   孟稻儿则陷入证明新知州就是她的竹马祝鹤回的执著。   # 男女主偶尔能共梦(同时做内容相同或相近的梦)   一句话简介:嫁替身后她得到了白月光   立意:活在当下抓住眼前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稻儿,祝鹤回 ┃ 配角:┃ 其它:   ================== 第01章 知州大人我也不嫁   时值石榴花开得最红火的五月初,距孟稻儿二十岁生辰还有两个月。   她知道,新一轮的大逼婚很快便会到来。   尤其是她母亲,早已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你哥成日对你爹留给你的嫁妆虎视眈眈,只等着为娘的眼睛一闭好对你下手呢,你若再不嫁人,到时候还指望谁能帮你治住他?!这孽子,不把我们孟家败光是不会停歇的!我早晚会步你爹后尘,不是被你哥生生逼死,就是被你活活气死!”   “过了这七月,若鹤哥哥还没音讯,女儿的亲事便听凭母亲做主。”   孟稻儿明眸无波,面上一派平静,语带顺从,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烦乱。   孟夫人闻言,立刻收住挤出来的泪水,“稻儿,真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你痴心也该有个限度!”   再痴心又如何?根本抵不过岁月流逝、拗不过家人相逼。孟稻儿一心的无可奈何:母亲年岁将老;兄长日日出入八宝楼赌.钱。往后的人生,还得自己筹谋。   祝鹤回离开帘州城已有整整十年。孟稻儿也足足等了十年。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每一想起他说这句话时认真的语气,以及坚定的眼神,她还会隐隐心悸,又微微心痛。   十多年前,两家父母为孟稻儿与祝鹤回定了口头的婚约。   可祝鹤回随他的母亲离开帘州城之后便仿佛人间蒸发,整整十年,音讯全无。   孟稻儿及笄一年过后,孟家便开始为她另外张罗对象,年岁越长,频率越高。   她苦苦反抗、拒绝了几年,依然没等到祝鹤回的消息,还落得个寒冰美人的绰号。   一提起寒冰美人,整个帘州城的人全知道指的是孟稻儿,说的乃是她从来不曾对谁松过口、动过心。不论媒婆如何能说会道,任凭她们好话说尽、口水说干,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这些年以来,被她拒绝求亲的郎君如同过江之鲫,上至世族大家之子,下至市井小户的郎君,也不乏商贾大亨适婚的后代,没一个能让她点头答应。   在媒婆眼里,孟稻儿就是官老爷十几年来都无法攻克的飞鱼台、寻常百姓竹筏小船夏日不能横渡的南洛江。   可外人根本不知,她心里还装着她的鹤哥哥。   便是有朝一日她会松口,也早有狠人将她盯上,帘州城里根本没有人能与他抗衡。   如今孟稻儿眼前只有两条出路:祝鹤回两个月之内回来娶她;成全狠人。   或者,除非奇迹出现!   #   初二这一日早晨,孟稻儿携侍女忍冬到帘州城最受大家闺秀们青睐的缝衣店中选定生辰新衣,她们才到店里不久,几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便随之而来,不一会儿,她们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地嚼起舌根:   “看罢,挑来挑去终是自个儿误自个儿,这又是何苦来哉?”   “她是不是要仙君求娶才肯嫁!哎呀,女人转眼就老,不管多美的人儿,无人问津那才真真的可悲!”   “谁说不是呢,都快二十了,我姐姐这般年纪时儿子早会跑了。”   “小姑娘一茬一茬地长着,她还真当自己闭月羞花呢!给脸不要脸,简直就是不识抬举!天道好轮回,再过个几年,人老珠黄的时候,有她哭的——”   老板娘再听不下去,便呵道:“你们这些姑娘,人家嫁不嫁人关你们屁事?瞅瞅你们自己,哪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笑话人家?孟姑娘便是到了桃李年华,仍旧是我们帘州城的花尖尖,不服你们排队过去比!”   为首的刘翠珠立刻还嘴:“我说姚二娘,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我们一没指名道姓,二没提你说你,又关你什么事,你急什么急?”   “在我的店里,怎么不关我的事?这里不欢迎长舌妇、嚼舌精,都给我滚!”   “有什么了不起!帘州城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缝衣店。姐妹们,我们走!”   “滚滚滚,永远别再来!”   孟稻儿不擅吵架,听到姚二娘将那几个阴阳怪气、嗻嗻嗷嗷的姑娘赶出店里,她才转回身。   “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害姐姐损失了。”她对向她走来的姚二娘道,左手不经意地伸向一旁木架上的藕色纱衣。   “那种顾客,我姚二娘不稀罕。”   “多谢姐姐出言相助。”   “你是客人嘛,谁对我姚二娘的客人无礼,自然就是对我无礼。”   孟稻儿忙将忍冬唤过来,把方才挑好的款式交给姚二娘,“这几套,劳烦姐姐按我的尺寸做好,过些时日我再派人来取。”   “无需孟姑娘再跑一趟,待做好我自然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姚二娘笑说,她最喜欢孟稻儿窈窕的身量,店里所做的衣裳只要穿到她身上,每一种款式最终都会供不应求。   “有劳姐姐。”孟稻儿说完,带着忍冬离开了缝衣店。   “那刘翠珠分明是在泄私愤。”到了街上,忍冬忿忿不平地说。   孟稻儿何尝不知。“不用理。”她淡淡地说。诸如此类的话听多了,只要不是正面而来,她已懒得去计较。   方才那一伙被姚二娘赶出缝衣店而怀恨在心的姑娘,绕到孟稻儿回家的必经之路暗暗候下,她主仆二人离开缝衣店,没走多久,便被她们严严实实堵住。   孟稻儿抬头一看,见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在店里声音最尖利刺耳的刘翠珠。   街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家见年轻的姑娘两相对峙,似将有戏看,便都不禁驻足,很快将她们围成一圈。   人越来越多,忍冬见那三四个姑娘气势汹汹压过来,忙挡到孟稻儿前面,却立马被满脸讥诮的刘翠珠一把搡开去。   孟稻儿沉住气,没开口,只冷冷地盯着趾高气扬的刘翠珠。   见前后左右都绕不开,大家已悄声议论起来,不得已她说了句:“好人不挡道。”   “我不光要挡,今天还要让你孟家和我刘家做个了断!”刘翠珠顺着孟稻儿的话叫嚣,她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睛望到天上去,声音尖如蝉鸣,“我哥哥如今茶不思、饭不想,你说罢,要怎么办?今天就把话给我说清楚,若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家没有什么需要与你家做了断的。”孟稻儿冷冷的语气中透着无情,便是敌众我寡,她面上依旧一派平静,“你哥哥若是抱恙,就该派人为他请大夫,药石才能治茶不思、饭不想。”   刘翠珠的哥哥刘赤珠迷恋孟稻儿,刘家的媒婆一次又一次造访孟家,回回无功而返,面上早已挂不住。   刘家大郎君是个自大执拗的,求娶不成,发了狠话散布出去,说孟稻儿一日不嫁他一日不娶,看谁熬得过谁,只将家里搅得不得安生。   刘家的人别提有多恨孟稻儿,尤其是刘翠珠,见她一回必定指桑骂槐一回。   “你——你居然敢咒我哥哥有病!”刘翠珠顿时怒火中烧,“好一个请大夫,既如此,只好请你跟我走一遭,能治我哥哥茶不思、饭不想的那个人,只有你!”说着伸过来要捉孟稻儿。   孟稻儿避开她,往前迈了一步,逼得刘翠珠气焰矮了许多,她冷冷地道,“这便奇了,我一不习医;二不懂药,又如何治你哥哥的病?便是我习医懂药,然男女有别,我们帘州城好大夫那么多,于理于情,你都不该找我。还是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   刘翠珠忍得了孟稻儿说她哥哥有病,却忍不了被嘲讽不懂道理,一言不合,她的巴掌已经扬起。   围观的人群见蛮横女对冷美人动粗,都不由倒吸凉气,屏息静看好戏发生。   不远处,初到帘州城赴任的两名男子正骑着马游街体察民情,见到前面有大量民众围拥,急忙驾马过来,恰好赶上了这一幕——   大家意料之中的巴掌声并没响起,刘翠珠咬牙狠狠地刷下去时被孟稻儿一把及时掸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意料之外的巴掌反而落到刘翠珠的脸上,跟着这一记脆响,人群中不知谁诶哟地叫了一声。   围观的人有的张大嘴巴、有的瞪大眼睛,孟稻儿手速迅疾如风,快到让人无法将那举动与她娇柔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在她出手之前,大家只以为水灵灵白嫩嫩的她今日要遭殃,毕竟她看上去是那么温和娴静、恬美可人,就好像一只柔弱的、需要大量保护的小白兔,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攻击力。   另一边,吃痛的刘翠珠像发了疯一般,捂着左脸吼道:“我们刘家跟你孟家没完!”说着,她转身冲自己的姐妹们怒喊,“你们等什么?还不快给我打她!”   那些与她一道的姑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再像方才在缝衣店中那么放肆,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个人出手。   被孟稻儿一掸、一还击,刘翠珠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伸出右手食指,怒指向孟稻儿:“我警告你,你最好立刻给我道歉!否则,我哥娶你的那一天,便是你后悔此刻所作所为的日子!”   “该道歉的是你!”方才被搡开的忍冬怼道,“你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在先,又带人堵住我们的去路,还先动手打人,还讲不讲理?这样的人家,别妄想——”   眼看着忍冬就要挨巴掌,孟稻儿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开,刘翠珠刷了个空,向前踉跄了几步。   众人指指点点,都说刘翠珠不讲理,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羞得低下头,偏偏她还不停叫嚣:“我哥有的是手段,走着瞧,哼!”   “为免刘大哥一直盼着,今日便请刘姑娘代传一句:莫说是他,便是我们帘州城的知州大人我也不嫁,请他不必再为我劳神费心,都是枉然!”   孟稻儿依旧冷然的话音才落下,不待刘翠珠还口,众人只听见外围传来一道戏谑的男声:“是么?”   喧哗声霎时止住,大家循声望向发话之人。   孟稻儿回首,只见马背上那位面目清俊的华服男子手持缰绳,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自己,他左边的嘴角微微翘着,弯出的弧度好看极了。   那双优美的眼睛,似在哪里见过!猛然间,她想起离去多年的鹤哥哥,整个人便随之怔住,眼神也涣散起来,他们圆润而饱满的额头太过相像,还有眼睛里那独有的犀利神气,简直如出一辙。   大家噤了声,有的看着呆住的她,有的看着马背上垂眸的男子。   他二人就像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只四目相对着,眼中仿佛只剩下彼此。   “你是谁?”孟稻儿的声音不算大,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到。   “大胆,见了——”   男子及时举起左手,打断了他左后方随从模样的人。   “你觉得我会是谁?”男人的在嘴角翘得更高了些,他那明亮的双眼中有了明显的笑意,就好像眼前的女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你是谁?”隔着人群,孟稻儿的头微微抬得更高了一些,又怔怔地问了一遍,她的声音虽然比上一次大,却隐隐有些发抖,完全失去了方才她与刘翠珠对峙时的冷静。   马背上的男人对她的问题仿佛听若惘闻,少倾,他才敛住面上的戏谑,微微昂首道:“都散了罢,不准再当街闹事!” 那声音充满威严,显得很有分量。   说完他再次俯视孟稻儿,脸上又瞬间漾出明显的笑意,还隐隐地露出他洁白又整齐的牙齿,晨光下一身雅白色衣裳的他看起来是那么华贵。   大家意识到他是官爷,不敢再继续围观,纷纷散去。   连还在捂着脸的刘翠珠也不敢继续造次,朝孟稻儿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带着姐妹离去了,她刘家虽富甲一方,不明就里时也无胆与官府的人叫嚣。   众人散尽,只剩下孟稻儿还在愣愣地仰望着马背上的男人。   她仍在等他的回答。   他越是不答,她越是紧张,等待的时间太久,她连身子都难以抑制地微微颤起来,她多希望他是所盼之人,却又无比害怕得到预期的答复,方才自己迫不得已动粗的一幕实在过于不堪。   二人相距约一丈,男人抖了抖缰绳,待马儿走到孟稻儿跟前时,他矫捷地侧身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知州。”   闻言,孟稻儿想起方才对刘翠珠说的话,全身顿时犹如火烧,羞愤欲绝中,她向后趑趄了几步,幸好忍冬及时扶住了她。   男人看着她的糗样,嘴角翘得快没边了。   此时此刻,她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立马消失。   待她从纷杂而难堪的乱绪中回过神,知州及其随从的马儿已走远。   本以为与这知州不过萍水相逢,孟稻儿没想到隔日又与他见面了。 第02章 上巳节遭遇登徒子   “姑娘,你没事罢?”回家的路上,忍冬反复问了几次,孟稻儿面上的红潮久久不褪,看着令人担心。   孟稻儿摇摇头,问她:“忍冬,你可知新知州是几时上任的?”   话一出口,方才那男子俯身所说的“知州”二字再次缠上来,她觉到耳尖又一阵发烫。   帘州城上一任知州剿匪多年毫无进展,圣上一怒之下将他革职,这是全城妇孺皆知的事情。却不知几时,新知州已悄然到任,且如此年轻又仪表不凡。   “听闻是上月底,不过前几日的事情。”忍冬方才并没听到那男子俯身所言,心中疑惑孟稻儿的问题却不敢多问,“姑娘,我们快回家去罢,若刘翠珠再找来,岂不麻烦?”方才被打了一巴掌,忍冬觉得那恶名在外的刘家大小姐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嗯,回去罢。”孟稻儿本想继续问她新上任的知州姓甚名谁,又怕她起疑,便作罢。若他是鹤哥哥,早晚会到家里来的!若不是,又何须问?   回到家,一进正门,才拐过雕青松飞仙鹤的影壁 ,还没进入内院,便听见一阵悲凄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嫂嫂丰婉仙的。   孟稻儿皱皱眉,哥哥今日又输了许多钱么?!   能够让丰婉仙哭啼不停的事情来来回回只此一件。   忍冬手里提着一个提篓,忙不迭地追着前面脚步匆匆的孟稻儿。   一进入内院,听清在哭泣的人确是丰婉仙,孟稻儿的步子才放慢了。   “忍冬,你先回去罢。”她转身吩咐。   “姑娘,那这个——”忍冬举起提篓,里面装的是孟稻儿给侄子买的零嘴儿。   “你先带回去。”   说完她独自朝正堂走去。   屋里只有孟夫人和丰婉仙,不见她哥哥,也没有下人。   孟稻儿见圆桌旁的母亲眉头紧锁,满面愁容。这时,背门站立的丰婉仙忽然转身,她满面泪痕,见小姑子回来,强忍着止了哭声。   “姑娘可回来了!”丰婉仙边用帕子擦泪,边抽抽噎噎地说着,“姑娘快救救柚柚和你大哥罢!”   孟稻儿一脸狐疑地看向母亲,孟夫人叹了一声,“稻儿过来!”   她到母亲身边坐下,孟夫人将孟秧儿和孟柚柚父子俩被人掳到飞鱼台的事说了出来。   难怪丰婉仙会哭得那么凄惨,飞鱼台是帘州山匪的大本营,上一任知州在任十多年,剿匪不下百次,官府损兵折将不少,飞鱼台却岿然不动,稳如泰山,最终皇帝扣他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摘了他的乌纱帽。   说起那飞鱼台的山匪,是官恨商恨民不恨的存在,多年来并不曾有他们与平民为难的传闻。   “哥哥和侄儿为何会被掳去,你们确定么?若真,这种事事情我们该当去报官。” 孟稻儿隐隐猜到,也许,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报官有用么?!”丰婉仙说完,泪水又滴滴答答落下来。   一时,三个女人相顾无言。   帘州城的人都知道,出入飞鱼台只能通过南洛江,仗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越地势,官府根本无法撼动飞鱼台的山匪,更遑论上山救人。   别说官爷管不了飞鱼台,只怕皇帝来了也无计可施,那被革了职的知州就是个倒霉蛋,有苦难言。   飞鱼台距帘州城十几里,位于月儿河灌入南洛江的地方,两面临水,崖高近百丈;背靠噩梦谷,谷中常年积云飞雾,深不知几何。   南洛江横贯宴国东西,是举国货运大动脉,木材和铁器东输、粮茶与瓷器及丝绸等西运,南洛江从来都是不二之选。   山匪稳坐飞鱼台,对过往的商贾、甚至官船都收取高额的过路费,不给便或打或抢,官商都只恨不得炸平飞鱼台,拿下那帮无法无天的匪徒,绞他们个碎尸万段……   “这天底下,若姑娘救不了,怕就没人救得了他们了。”丰婉仙又说。   孟稻儿听出她话中有话,才想要问,她母亲便给她递来一张已打开过的请帖。   山匪请她端午节到飞鱼台喝茶。   盯上自己的那个狠人果然行动了么?!孟稻儿低着头,怔了好半天,如今已是五月初二,时间可谓迫在眉睫。   从请帖上抬起头,她见母亲和嫂嫂正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   “娘你们——”孟稻儿见她们那求你去罢的模样,心一下子凉透底,“让我一个大姑娘去飞鱼台,声誉暂且不论,能不能救出哥哥和柚柚还是两说!”   “姑娘,飞鱼台的人前脚刚把你哥哥和柚柚掳走,后脚就将请帖送了过来,不言而喻,你去了,他父子俩自然有救的——”丰婉仙咬了咬嘴唇,“我愿扮做姑娘的侍女同去。”她虽然恨极了孟秧儿,对自己的骨肉却又心疼又焦急。   一旁的孟夫人不语,脸上的忧愁变得越发浓重。   她自然知道山匪是何意图,说得好听些是请去喝茶,难听点便几近等同于抢亲。她舍不得女儿,但更舍不得儿子和孙子。   “若是爹爹还在,他断不会让我去!”孟稻儿心里一急,眼眶跟着就湿了。   “若有别的法子,嫂嫂自然不会如此为难姑娘!”丰婉仙噗通跪了下去,“于理确实不该让姑娘去,可是飞鱼台的大当家点了姑娘的卯,别的人去了如何有用?!于情,被掳去的是姑娘的亲哥哥、亲侄子——”   “嫂嫂快起来罢,我受不起!”孟稻儿嘴巴硬,心却软了。她知道嫂嫂说得对,别的人去了没用,想必那个狠人是冲她而来的。   “我给姑娘磕头了,”说着丰婉仙真的磕下去,咚的一声,响声大得令人心惊,“没了柚柚,我活不下去,求姑娘大发慈悲,好歹为嫂嫂走一遭!”   孟稻儿忙不迭起身,躬下身扶住丰婉仙,“嫂嫂快请起,我又何尝不想救柚柚和哥哥,只是事关名节,我们该从长计议!他们既然下了请帖,哥哥和柚柚暂时应是无虞的,嫂嫂快起来说话!”   “媳妇先起来。”孟夫人又愁又烦,能想的办法她都想遍了,除了顺从山匪的邀请让女儿走一遭有一线生机之外,别的法子都没任何希望。   丰婉仙非但没有起,反而再次磕了下去,额头磕到孟稻儿的绣花鞋上,“姑娘若是不答应,嫂嫂便不起!”说着,呜呜呜地又哭出声。   “好好好,我去,我去!”孟稻儿俯身将嫂嫂拉起来,眼泪随之滚落。   丰婉仙听到孟稻儿答应了,才起身,她伤心得险将站不稳脚跟。   飞鱼台派来送信的人还说,端午清晨会派车来接,想来已捏准孟家别无选择。   #   回到自己的院子,孟稻儿想起才过去不久的寒食节头一天发生的事情——   她和表妹贺知音一起到江边放风筝,那是春光明暖、生机勃勃的时节,到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南洛江边是郊游踏春的好去处,游人如织。   她姐妹俩,一个拉的是捉鬼的钟馗;一个拉的是奔月的嫦娥。   两只风筝都是孟稻儿自己做的。   日光和煦,孟稻儿的风筝乘着春风越飞越高,她和表妹各自牵着风筝随风跑,距离渐渐拉远。   孟稻儿沿着江边跑了一阵。   忽然有一只红色的大螃蟹急急地向她的钟馗飞过来,不一会,两只风筝便缠到一起,在高空中焦急旋转。   孟稻儿正玩到兴头上,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风筝,便用力地抖了抖线,终是没能解开,她咬着牙,不死心地继续又抖又拉,两只风筝只越缠越紧。   “姑娘,不若铰断罢。”跟在她身旁的忍冬仰着头说。   没玩尽兴,孟稻儿显得很沮丧,最终实在扯不开,她不得不将线轴拉到忍冬面前:“铰罢。”   忍冬抽出剪刀,利落地剪断,“我去把它追回来。”   “不必了,本来也是准备玩一玩之后放飞的。”孟稻儿仰起头,看着依旧被那螃蟹缠住的钟馗,叹了一口气之后,她咒了一句,“讨厌的大螃蟹!”   “缺德鬼!”忍冬也跟着她骂了一句,“看,对方在收线,想必是馋姑娘做的风筝好看。”   “许是罢。”孟稻儿看着自己的风筝正在被人收拉,便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终是没能够找出那收线的人在哪里。“走,我们摘柳枝编帽儿去。”   孟稻儿见不远处的表妹玩得正欢,便没喊她,只向岸堤上嫩黄色的柳林走去。   主仆二人到了柳林,折了几支柳条,尔后孟稻儿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低头编织柳帽,“忍冬,方才我见那边有担花郎,你去买几支海棠来。”   忍冬领命,蹦蹦跳跳而去。   孟稻儿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弯着柳条缠缠绕绕,忽然,方才被忍冬铰断的风筝凑到眼前,她一抬头,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跟前,慌得她连忙站起身后退,面上的神色瞬间变得警惕。   待后退站定,她才看清男子的模样,玄青色的衣裳式样虽普通,却裹不住他的威风凛凛;男子眼神锐利,生得高大健壮,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气势,看起来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她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却因退得太猛撞倒石凳上而不禁往前趑趄。   幸而男子及时扶住,她才没有撞进他的怀里。   “休得无礼!”孟稻儿慌乱站正,猛地伸手推他,对方悍然不动,挣扎一番,她才摆脱了他。   “莫非美人宁愿摔到我怀里?”男子声音十分浑厚,说完坏坏地笑看着她。   “谁叫你忽然跑出来吓人?”   “吓人?这南洛江边,难道还有比我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风流倜傥的男人么?”说着,他向前一步。   孟稻儿惊魂甫定,被他一逼,慌忙继续后退,边扭头看路的同时,嘴里边怒斥:“登徒子!你再无礼,我就要喊了!”   “你喊,大声喊!”男人说着,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根本没将她的警告当一回事,“给,你的风筝。”   “你何以知道这是我的风筝?”话问出口,孟稻儿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他盯上了。   “未来媳妇的风筝,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要是再胡言乱语,我就——”对这种不要脸的人,喊起来,吃亏的也只是自己,孟稻儿登时涨红了脸,“你、你妄想!”   “唉——”男人举起左手,轻轻地捏住下巴,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定了一瞬,然后猛地昂首,道,“放风筝之前,我发过誓的,今日缠了谁的风筝,我就要娶谁!你我本无缘,全靠一线牵。美人配英雄,良缘是天赐。”   孟稻儿将手中编到一半的柳帽重重掷到石桌上,看向还被他抓在右手中的风筝,“我不要了!”说完转身想逃,结果还是被男人倏地绕到她前面堵住。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扬起手中的风筝,“你送我的这个风筝,我会珍藏起来,以后便当作我们的传家宝,世世代代永相传。”   “我管你是谁,本姑娘没兴趣!还有,我也没有送你风筝,请不要自作多情。快点让开,厚脸皮、自说自话的家伙!”若可以,孟稻儿很想再伸手推他一把,但她不愿与他再有任何形式的触碰。   “你方才说不要了,可不就是要送给我么?还有,我的脸皮可不厚。美人若不信,大可以摸摸看。”说着,男人微微俯身,将侧脸送上来。   孟稻儿不合时宜地猛然想起上元节和表妹去求签,那一日她求得一支桃花签,上面写着桃花朵朵开。解签人说,她的良缘将至、好事将成。   再看看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男人,还有他那无赖的模样,吓得她一阵激灵。   “滚!”孟稻儿记事以来第一次忍不住爆了粗话。   男人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正式介绍一下你未来的男人——”   “你给我住嘴!”孟稻儿捂住耳朵,低下头,她再也不想听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行,下次邀请你,再隆重为你自我介绍。”男人看着抓狂的孟稻儿,眼里眉梢、面上嘴角全是喜悦。   “没有下一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你快走!!”孟稻儿右手指向一旁的道路,她已经被他的不要脸和莫名其妙逼疯。   “约什么时候好?”男人就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自说自话,“就端午节罢,端午节,我在飞鱼台等你。”   “飞鱼台!”孟稻儿抬惊得失去反应,待回过神才发现男人已经走到丈余之外。   “对,飞鱼台。不见不散!”   “你妄想!”   “端午节,我们再见,到时候带你游飞鱼台。”   孟稻儿被吓懵了,飞鱼台那地方可是帘州山匪老窝啊!这么说,他不就是山匪么!   怔怔地望着那一道宽厚的背影,她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自己为何会被飞鱼台的狠人盯上?   过了一会儿,忍冬买花回来,孟稻儿已经悄悄地压住慌乱和害怕的情绪,面上也平静了许多。   从江边回家之后,被山匪盯上和戏弄这件事,思来想去,抱着侥幸和羞耻的心理,她对任何人都没有透露。   时隔一个多月,就在她快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飞鱼台的请帖大张旗鼓地来了,时间果然如他所说,是端午节。   她沮丧地想,若那一天从江边回来,将此事告知家人,今日之事会不会幸免?   不,不会的。她立马否定了,山匪既盯上自己,必定会有备而来,且敌暗我明,没人能知道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那男人,果然无赖,又卑鄙。孟稻儿气愤地想着,亏他长得人模人样,殊不知是个衣冠禽兽!   再想起他在江边的那一番胡言乱语,她的脸猛地又烧起来,山匪哪会讲什么道理,若是此去,他们按着自己的头同他拜堂成亲,自己岂不就成了匪娘子了么——   孟稻儿捂住脸,不敢继续往下想下。   她绝不、绝不要这朵烂桃花,一定要想个补救的办法! 第03章 随时可报本官名讳   “鹤哥哥,救我、快救我!”孟稻儿大叫着,从床上惊坐而起,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   睡在外屋的忍冬闻声,忙下床走进来,她一边将灯点亮,一边问道:“姑娘,是不是噩梦了?”   掀开了帐帘,只见孟稻儿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她的发际早已被惊汗濡湿。   “无碍的,只是个梦而已。”孟稻儿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依旧感到后怕,且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若梦里的一切成真,只怕以后她就要和山匪们长居飞鱼台。   思及此,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那些山匪,不是从不扰民的么,何以如今扰到自己头上来?   “姑娘是不是——”忍冬找来丝帕,递给孟稻儿。   擦掉眼泪,孟稻儿呆了一会儿,“去帮我打盆热水来,我洗把脸。”   昨天夜里,她将端午要上飞鱼台的事情告诉了忍冬和小糯,主仆三人相对着流了一晚上眼泪。兄长和侄子不可不救,即便飞鱼台是龙潭虎穴,孟稻儿也要铤而走险。   忍冬去打水去之后,孟稻儿呆愣愣地回想着刚刚做过的梦。   方才的梦实在太逼真,虽不知那是谁的迎亲队伍,她也未看清马背上的新郎是谁,但清清楚楚地,孟稻儿知晓,那是自己的婚礼。   瞬息之间,她被众人送入了洞房,盖头之下的她听到新郎越来越近的脚步,那猩红的颜色和嚓嚓的声音,逼得她无法呼吸。   竭尽全力,她终于将向祝鹤回的求救声喊出了口——   洗过脸,孟稻儿终于缓和下来,她没再合眼,不一会儿天便灰蒙蒙地发亮了。   她依旧没有头绪,完全想不出上了飞鱼台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亲戚肯定不行,一来不敌;二来,虽然母亲和嫂嫂说哥哥父子俩被掳走,但街头的目击者却都说哥哥他们是自愿跟去的,一时难辨孰真孰假;再来,谁又有胆与她一起上匪窝?   在未搞清楚山匪的真正意图之前,孟稻儿和母亲的看法是一致的,先别声张,应邀且随机应变。   求助于官府呢?那看起来年纪轻轻的知州,可行么?暗自想了一番,孟稻儿将这个方法也否定了,没搞清楚事情之前,贸贸然报官,打草惊蛇不说,也许反会让哥哥和侄子被他们永远扣在飞鱼台。   端午节的飞鱼台之行必定是凶多吉少。   可她也是真的不愿嫁予山匪。便是死我也不嫁!孟稻儿决绝地想。   端午近在咫尺,帘州城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准备过节,龙舟赛也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孟家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因昨夜哭过,起床梳妆后,忍冬服侍孟稻儿用热水敷过微肿的眼睛,辰时过半她才去正院见母亲,却听闻母亲带着嫂嫂去洛江寺求平安去了。   扑了个空,她准备去前花园里散散,恰此时,负责守门的厮儿带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进了内院。   “姑娘,府衙官爷来访。”厮儿说完,退到一旁。   “见过官爷。”孟稻儿颔首道。   “在下奉知州之命,前来请孟姑娘到府衙走一趟。”   “我?!”孟稻儿难以置信。   “正是孟姑娘。”   孟稻儿这时才看出他是昨日跟在年轻知州身后的男子,又问道:“请问知州大人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奉大人之命行事,有请。”   这么着急见么?虽忐忑不安,但孟稻儿知道官命难为,便嘱咐小糯待母亲回来之后将此事转告于她,后带着忍冬随男子去了。   孟家大门外果然外有一辆画毂雕鞍的官府马车静候着,那男子彬彬有礼地请孟稻儿上了车。   坐在官家宽敞的马车里,孟稻儿的身体有些发僵,一旁的忍冬更是坐立难安。   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孟稻儿只希望此去别再是衰事,若不然孟家真的要分崩离析了。思及此,她放在罗裙上的粉拳不禁捏得紧紧的。   #   进了府衙,从便门进入大院,到了大堂前右拐,又穿过一个小院,孟稻儿被带到知州专属的议事堂。   在府衙之外,她尚有些怀疑,此刻,她才信了,坐在案后看着书、身着赭色官服的正是昨日在马背上俯身与她说的话的男子。   “大人,孟姑娘带到。”领她进来的男子拱手说道。   这时,孟稻儿见他缓缓抬头,那明亮双眼倏地看过来,他犀利依旧的眼神令她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快起来。   “你先下去。”年轻的知州站起来,看向带领孟稻儿进来的男子。   男子默默退出去之后,他又看向忍冬,意思不言而喻。   “无妨的,你到门外等我。”孟稻儿侧身对后面的忍冬说道。   忍冬也默默地退了出去。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气氛有些尴尬,孟稻儿很快便将昨日之事揭过,微微福身行礼,“不知大人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飞鱼台之约,孟姑娘有何打算?”   知州直接得令孟稻儿有些不知所措,一如昨日他回答她的“知州”二字,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   “大人为何知道民女的家事?”   “官府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剿灭飞鱼台的山匪,本官知道这件事,你很意外么?”知州看向一旁的椅子。   孟稻儿见知州坐下,她也没拘谨,选了一个稍远一些的椅子坐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匪人前脚将我兄长与侄儿带走,后脚便邀我端午相见,除了赴约,民女并无别的打算。昨日民女与家人本想报官,然不知山匪相邀所谓何事,故而不敢贸然惊扰大人!”   “是么?”   “民女句句属实。”孟稻儿心想他们连自己被匪徒邀请之事都知道,想必已经暗中对自己做了一番详查,便和盘托出了。   “你难道不明白山匪的意图?”   孟稻儿看出了知州面上的讥诮,雪白的脸蛋突地涨红,但她的高傲不允许她低头,“大人不必明知故问!”   “这么说,你已经准备好为了兄长和侄儿赌上自己的名誉,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后半生?”   这种话直白地说出来,就好像她好不容易才结痂的疤又被他猛然地撕下,又刺又痛。孟稻儿明白,知州并非自己的家人,他自然不用顾及自己的感受,所以不需要像母亲那般有所保留。   “大人又何必言语令民女难堪?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孟稻儿见知州若有所思,不禁悄悄地再次打量他,他那双眼睛真是生的极美、极美,又极亮、极亮,只要视线一同他对上,就好似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难以避免会被他一览无遗。   还有他的面容,观之可亲,见之忘俗,温润、清朗,如同无暇的宝玉一般,简直是个罕见的美男子。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位年轻的知州和她的鹤哥哥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不苟言笑的时候一身正气;面露笑容时,却反带着一丝丝的邪气。   他们都是亮如明星一般的人。   “这么说,你便是不相信官府!”   孟稻儿的遐想忽被打断,她没回答,因为在她心底,确实不排除不信任。   “你宁愿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也不想求助官府?”   她忽然有点受不了他一再地咄咄相逼,便跳过他的问题,“言意之下,大人是要替民女做主么?”   “作为父母官,救民于水火不是理所当然?”   孟稻儿只觉得他说得过于冠冕堂皇。   本心中,她自然不愿名誉受损,当然更不愿和山匪有任何瓜葛,嫁给山匪就更加不用说了!   可前一任知州耗费了十几年尚且不能的事情,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官,凭什么信口开河说救民于水火?他到底知不知道那飞鱼台有多险要、有多难以攻克?更别说从山上救下两个人。   “民女先行谢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本官有个一计。”   “愿闻其详。”   “嗯——”原本信誓旦旦的他,这时却露出与方才志在必得相反的犹豫和迟疑,“攻克飞鱼台非朝夕可成,若你肯与我合作,保你免落入山匪之手也不是不可能!”   “大人请继续!”   “不过你要帮本官一个忙。”   “大人请先说。”   “官府亟需进一步了解飞鱼台,孟姑娘此番上山是个良机。本官会令师爷书下需要了解的重点交予你,待下山之后你再将山上所见所闻告知我们。”   “不知大人如何确保民女能下山?”   “立即与本官拜堂成亲!”   孟稻儿登时怔住,捏紧帕子的双手紧绷得骨节泛白,好半天,她才望向知州,及至此时她才发觉,他并非玩笑。   她不得不承认,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她心里已经装不下别的人,哪怕对方是看起来如此完美,又有肯为公牺牲小我气度与胸襟的年轻知州,她也没法答应——   “多谢大人美意。”孟稻儿避开知州的目光,这时,她心中觉得他是祝鹤回的幻想已全部破灭,只想着这不过又是另外的一朵烂桃花罢了。“恕民女不能接受。但我答应你,若能下山,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你当真宁愿嫁给山匪也不肯考虑嫁给本官?”   知州想起昨夜的梦境,他二人欢天喜地地成亲,一切都顺顺遂遂,到最后,在他走近准备揭她的盖头时,她却莫名地大声呼救“鹤哥哥快救我”,那声音又大又真切,一下子将他惊醒。   这姑娘,昨日甫一见面便莫名地令他心头一阵温柔,只好像与故人久别重逢一般,感到亲切,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从街头回到府衙,他一直忘不了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以及她问“你是谁”时楚楚动人的模样。   及至醒来,他只以为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又疑惑,她如何得知自己名中带鹤?啊对,做梦的人是自己——   这一刻,望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料想她才为此事哭过不久,心头止不住生出莫名的不舍。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同情,而是想让她免于这种苦痛的忧心。   他不清楚为何会对她如此快速地泛滥出浓重的情感。   “我不愿意嫁山匪,也不能与大人成亲。”孟稻儿红着脸站起来,“若无他事,民女告退。”   “本官一时唐突,却是一番好意,若有冒犯,还请孟姑娘见谅。”知州也站了起来,“我令护卫送你,待师爷写好文书,我再亲自送与孟姑娘。”   “大人为公忘我,民女佩服不已,何来唐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孟稻儿福了福身,“民女告退。”   “等一等——”那声音有些急。   孟稻儿转身,只见知州的右手停在半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到时若是山匪强来,下下策,孟姑娘不妨说本官是你的未婚夫,如此一来,他应会忌惮三分,会放了你也说不定,其余的待下了山,再做计较不迟。”   “谢大人一番美意。”她微微抬眸,再次望了望他优美的眼睛,然后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垂首朝门口走去。   新知州往前一步,对着她的背影道:“孟姑娘若是改了主意,随时可报本官名讳,祝鹤回!”—— 第04章 得知他叫祝鹤回后   “鹤哥哥!——”孟稻儿猛然停住脚步,情不自禁地叫出来,仿佛昨夜噩梦中的呼喊,整个人僵了一瞬后才又转回身子。   她一眨不眨地、呆呆地盯着新知州,回忆中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个人渐渐在她脑海里重叠,胸腔里迅猛地翻涌着难以言喻的苦楚,就像有剧烈的毒药从心底向外泛滥、瞬间冲盈到全身,那苦涩的滋味令她差一点无法自持。   祝鹤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暗惊这孟稻儿为何同昨夜梦中那般,“鹤哥哥”唤得如此顺口?“自然,孟姑娘也可以如此唤本官。”   方才,他失控地喊住她,不管不顾地道出自己的姓名,本是想防患未然,她到了山匪窝里,必要时道出自己的名讳或多或少有些效用,他实在不愿她为了救家人而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各有所思,只仿佛被定住,皆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孟稻儿方发觉失态,慌慌张张躲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小声问:“不知祝大人可否告知民女你的生辰?”   他微微一愣,只以为她终是动摇了,担忧的神色不自觉地缓了一些,并不多问,干脆答道:“本官属猴,今年二十三,生辰是五月二十二日。”   孟稻儿好不容易掩饰住身心的颤抖,听闻新知州的回答,瞬间又被强烈的失落感湮没,同名又同岁,然她所等之人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日。   “民女告退,多谢祝大人。”   “祝某尚未婚配,孟姑娘不必有心理负担——”   孟稻儿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摇摇头,露出淡淡的苦笑,尔后黯然地走出议事堂。   祝鹤回没再继续追上去,只站在门背后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出神,方才,在等待护卫乔择邻去请孟稻儿的时间里,他已想得一清二楚。   成亲的提议并非他一时冲动,孟稻儿是他一见如故、心中欢喜的姑娘,此一者,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另外,她恐怕是帘州城唯一能上飞鱼台的城民,这对他完成帘州之行的任务大有裨益。   不论她最终接受与否,方才的提议是他对她心生温柔之后的一番好意。   一而再地望孟稻儿黯然离去的纤细背影,祝鹤回除了惋惜,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   快要走出小院时,孟稻儿没忍住,回头向议事堂门口望了望,那儿空空的,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梦幻。   新知州祝鹤回方才给她造成的震动有多大,现在所带来的失落和打击便有多大。   有那么一瞬间,她软弱了一下,想不管不顾地答应他的提议,可在短暂的软弱之后,她立刻便清醒了过来。   便是同名同姓,便是有些神似,但不是就不是。   孟稻儿边走边在心中自嘲,若鹤哥哥回来,怎么可能不先来找自己?   漂浮一般地走出府衙,候在外面的还是方才的那一辆马车。   “孟姑娘,请!”也还是方才带她进去的男子。   “多谢官爷。”   “孟姑娘,我叫乔择邻,以后或许还会经常相见。”   还会经常相见么?孟稻儿挤出淡笑,这才细细地瞅了他一眼,是单眼皮,看起来比祝鹤回年轻,虎虎有生气的样子。“幸会。”   乔择邻被孟稻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躲开她的目光,“孟姑娘请。”   跟了祝鹤回这么久,乔择邻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礼待任何人,派车接送,且还令自己专门去请。   “乔大人留步。”   乔择邻笑了,露出虎牙。他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忍冬扶着孟稻儿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走远才转身,却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却又默不出声的祝鹤回吓了一跳,他那目光,似是利刃。   “大人,你说孟姑娘此去还能下山么?”   “看她的选择。”   “她还有选择么?”   “当然。”   乔择邻一脸懵然。   “嫁给我。”   “这——”乔择邻忽然明白了方才上司为何会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可他这未免也太快,昨日不是才第一次见孟姑娘么?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倾心!   “有何不妥?”   “当然没有,孟姑娘和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妥,很妥。大人初到帘州城便与孟姑娘相遇,可见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佳偶他日一定成——”   “她拒绝了。”祝鹤回冷冷地说,转身大步往府衙里走。   乔择邻一阵窒息,“大人等我!”……   马车内。   “姑娘,不知知州大人召见是因何事?”自孟稻儿从议事堂出来,忍冬便发觉她不对劲儿,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经没法确定主子是在愁哪一件。   “自然是飞鱼台之事,他们想让我助他们了解山里的情况。”   “这样啊。那姑娘有没有请官爷为咱们做主?”   孟稻儿摇摇头,她不想将祝鹤回的提议说出来。   离开府衙,她总算渐渐地冷静下来。   回想起祝知州的提议,孟稻儿有点感动,两人不过一面之缘,他尚且对即将落入山匪之手的自己心生恻隐,而自己唯一可靠的母亲,在关键的时刻却只想保住儿孙,虽是无奈之举,却不禁思之伤痛。   “作为父母官,便是姑娘不问,他们也应该站出来保护姑娘。这倒好,反要将姑娘当箭使。”   “不可胡说。”孟稻儿见忍冬护主心切,心里有一丝丝宽慰。“这件事不可宣扬,连我母亲也不可,知道么?”她不想节外生枝。   “忍冬明白。”   她们的声音都压得很小,马车轱辘轻轻摇向前,正在路过帘州城的闹市。   孟稻儿掀开车帘一条小缝,心怀留恋地看了看热闹非凡的街头,临近节日时分,街上人头攒动,连马车都不得不放慢速度。   只不知端午一上飞鱼台,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这帘州城的人间烟火。思及此,她心中不免悲哀。   “忍冬,你知道么?”孟稻儿收回目光,“我们的新知州名唤祝鹤回。”她的语气很淡很淡,就像在说与自己无关之事。   不出所料,忍冬果然惊得目瞪口呆,又满脸期待。   “不是的,不过是巧合。”从昨天早晨在街头与他相遇,到此时不过一天的功夫,孟稻儿却觉得自己仿佛走遍了万水千山,遍经了人生的起起落落,“若我下不了山,日后你和小糯便自寻出路罢。”   “姑娘!”忍冬害怕眼泪会掉下来,便忙将头别到一边,她不想再惹主子更伤心。   车里安静下来,街头小贩的吆喝也渐渐变稀,喧嚣之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淡,闹市就要过去。   孟稻儿握住忍冬的手,“相伴了这么多年,真是不舍得。”   越是接近端午,她越觉得是时候告别了。若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像与鹤哥哥那样,一别难再逢。   “姑娘,你吉人天相,咱们先不说后话,就算有一分希望也不能放弃,说不定呢!而且,我要陪姑娘上山的!”   “他们并没有请你。”孟稻儿忙推开忍冬的手,自己搭进去就够了。   “忍冬便是姑娘的,自五年前姑娘将我从街头带回孟家,我便是姑娘的了。若不是当初姑娘救我,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今日!”   “既然你说你是我的,那就得听我的话。”   “别的事忍冬都会听,唯独这件事,忍冬不依。”   这时,马车到了孟家门外,主仆二人止了话题,相互搀扶着下了车。   尚未到午时,孟夫人和丰婉仙还没归来。   偌大的孟宅里空空的。   孟稻儿草草地书了一封信,叫小糯给表妹贺知音送去,上山之前,她想再见她一面。   不料,贺知音随母亲回了她外婆家过节去了。听闻此消息的孟稻儿轻叹一声,罢了,日后便是自己下不了山,也自有母亲知会与她,如此也好,再不必当面惹得她为自己哭哭啼啼。   午后,孟夫人来看望女儿,见女儿坐在亭子里,呆呆地俯视着一旁的鱼池,心中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   “稻儿在想什么?”   孟稻儿闻声,忙收回目光站起来,“母亲回来了。”   “嗯,清晨我与你嫂嫂去寺里,给你求了一个平安符。”说着,她掏出一个黄灿灿的金符,递给女儿。   “多谢母亲。”   母女相扶在木栏凳上坐下,一时无言。   孟稻儿犹豫再三,终是没将新知州将所提议之事说出,若是母亲得知,她一定会拼命抓住这天降的救命稻草,逼自己答应祝鹤回。   一来,她不愿;二来,若是山匪因此不肯放人,只会得不偿失。   兄长虽不争气,孟稻儿知道,这个家往后终究还是得依靠他撑门面。   “早晨,新上任的知州召见了女儿。”   孟夫人一惊,忙问,“莫非?——”   “没错,官府已知晓我们的家事。”   “那官府可是要替我们家做主了?”孟夫人这么说,心里却没抱什么希望,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她知道飞鱼台有多难以对付。   “他们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只怕是力不从心。”   “稻儿,母亲对不起你!”说着,孟夫人心中又一阵酸楚,忙扭头看向别处,她实在没有颜面在女儿面前落泪。   孟稻儿摩挲着手中的平安符,不知这平安符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平安?还是,不过是人们美好心愿的承载物。   “母亲又何尝愿意如此?”孟稻儿不愿继续哀哀怨怨,“请母亲为女儿准备一个尖利的发簪罢。”   孟夫人猛一愣,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意,便点点头,起身去了。   #   夜里,忍冬和小糯帮她打点包袱时,孟稻儿取出祝鹤回离开帘州城之前送给她的追月,是一把冷利毕露的匕首,皮革的刀鞘尖包着白银,手柄上刻着云纹,镶着宝石,她令忍冬将它也藏在包袱里。   隔日午后,摘星楼上。孟稻儿站在塔楼最高层,眺望着南洛江。   江面宽广无边,滚滚的江水在仲夏的日光之下闪闪发亮、耀眼异常,矮空上的白云无忧无虑地漂浮着。   这摘星楼十几里之外的上游,便是飞鱼台。   相比高耸陡峭的飞鱼台,摘星楼对面的山势绵绵和缓。   站在摘星楼上,夜可观星,日可眺望江水以及络绎不绝的商船,还有对面的青山和傍晚的落阳、晚霞……   每年端午,这儿都会被观龙舟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祝鹤回离开帘州城的那一年,他曾带孟稻儿在端午之日挤上来过一次。   那时,他十三岁,孟稻儿十岁,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被比他们高大的人群挤散。   时隔十年,那一日的紧张、兴奋和快乐,以及祝鹤回的音容笑貌,孟稻儿仍记得清清楚楚。   明日便是端阳,扑面而来的河风,怎么都吹不走孟稻儿心头的沉重。   今日她故地重游,是被对祝鹤回的回忆所驱使,其中也隐隐地有告别的意味。   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番前去飞鱼台,必将会有自己不乐见之事发生。   “孟姑娘。”一道清澈如水的声音。   孟稻儿从高过胸口的围栏前一回头,是祝鹤回,是知州祝鹤回。   她心里惊,只疑惑为何偏偏这两日与他的巧遇会那么多?面色却如常。   “祝大人。”她右手抓紧罗帕,生怕它会掉落似的。   祝鹤回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前日初见时他在马背上一般的表情。   孟稻儿回他淡淡一笑。   他这才走近她,尔后两人侧身,一齐俯瞰江面,明暖的轻风将他们的发丝吹得飞飞扬扬,衣袂也跟着飘飘荡荡。   “真是个好地方。”祝鹤回由衷地感叹。   “真是个好地方。”孟稻儿垂首,双手不停绞着洁白的锦帕,她那低低的声音很快就风吹散了。   十年前的端午,祝鹤回牵着孟稻儿好不容挤上摘星楼的最高层,在栏杆边抢到位置的时候,少年的他便是如此由衷地感叹的,懵懵懂懂的孟稻儿便像今日一般,跟着他说了一样的话。   往事复现更添愁。孟稻儿抿了抿唇,试图压制住心中不停翻涌的思绪,在得知他也叫祝鹤回之后,站在他身边,她心中的思念总会难抑地如潮水般涌来,“民女先行告退。”   “这儿景色这么美,孟姑娘何不再待一会儿?”   “我已经待了很久。”   “吹着河风,兴许愁便散了。”   “祝大人心里也有愁绪么?”孟稻儿收住脚步。   祝鹤回的眼睛清清亮亮的,那微微收缩的瞳孔中似乎真的凝聚着忧思,“眼睁睁看着无辜城民被山匪胁迫,本官却爱莫能助,自然愁。”   “严格说起来,一切都还未定,不若明日愁来明日愁。”   “孟姑娘倒是想得开。”   若是想不开,又当如何?她又悄悄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祝鹤回收回视线,面向大江,他忽然张开双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猛地,他弯腰俯首,大声说着:“真想从这儿飞下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孟稻儿一个箭步,飞快地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左手,“鹤哥哥不可以!”   “不过是个玩笑!”祝鹤回转回身,目光落在他腕上那只娇小的手上,“你这么担心我?”他淡淡地调侃了一句,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孟稻儿这才慌忙将松开手,脸瞬即涨得通红,“这样做很吓人。”   一模一样,十年前,少年的祝鹤回甚至踩到第一个横栏上,也是如同方才他那般张开长长的双臂,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飞扬地说:“真想从这儿飞下去!”声音清澈如水。   “鹤哥哥不可以!”那时,十岁的孟稻儿死死地抓住少年的衣袖,被吓得哇哇大哭。   “鹤哥哥说着玩的,别哭了。”……   低下头,往事历历在目,孟稻儿没能控制住情绪,眼泪凶猛而来。   祝鹤回察觉到她的异样,手抬到半空又僵住,“我是说着玩的,孟姑娘何必当真。”   孟稻儿忍不住吸了吸鼻腔,低头不语地跑开了。   祝鹤回盯着她倩影消失地楼梯,失了一会儿神,及至收回目光,才见到她落在地面的泪渍—— 第05章 他是替身最佳人选   孟稻儿从摘星楼楼顶慌乱逃离,直到出了塔楼才停下脚步,她的呼吸又乱又急,心想着为何他每一次出现,都令要自己这般不知所措、难以自抑?   仍守在一旁的忍冬本想偷瞄他们一眼,才发现那儿只剩下新知州,她见他朝楼梯口扬了扬下巴,方知孟稻儿离开了,福身致谢后,她立马追下来。   在摘星楼脚寻了好半天她才看到孟稻儿站在一丛花朵将开未开的夹竹桃旁边,正举帕擦眼睛。   “姑娘让我好找。”忍冬跑过去,见孟稻儿的眼睛红红的,“姑娘,是不是祝大人他——”   “不是,”孟稻儿摇摇头,“我们回去罢。”   “可方才姑娘不是说待会儿要去丰年街买贞洁裤么?”   “我眼睛红红的,如何去得?我们回去自己做罢。”   孟稻儿都有点想破罐子破摔了,到了山匪窝,就算自己有铁裤又如何?那个说到做到的登徒子手中还有哥哥和侄子,到了他的地盘,十之八九要任他拿捏。   想到明天令人绝望的飞鱼台之行,她顿时觉得方才在摘星楼上不免显得有些做作了,回忆真是害人不浅。只不知祝大人会怎么笑话自己?都怪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关于鹤哥哥的巧合,自己才会一再失控。   “忍冬,你当真要跟我去么?那可是匪徒窝,搞不好明天我就是一个匪娘子了,你不怕么?”   “姑娘是忍冬的再生父母,我愿意与姑娘同进共退。这世间再没有忍冬可以去的地方,不论姑娘到哪里,变成什么,我都要跟随。”   “你这傻瓜,这些年来我一直教你读书识字,又教你算术,还让你跟李妈妈学习厨艺,再者你女红也不差,出去不论秀坊还是茶楼,找份差事又有何难?”   “姑娘别赶我走,我只想与姑娘在一起。”忍冬低下头,也红了眼睛。   “得了,我才擦干眼睛,你又招惹我。”   “那姑娘明天会带我去么?”   孟稻儿叹了一口气,“但愿他日,我们还能再来登这摘星楼。”她不经意地仰起头,偷偷地朝这气势恢宏、高耸挺立的镇江塔楼看了看,马上收回目光,只不知祝知州还在不在上面?   再想起方才那一幕,她依旧觉得怪难为情,那一刻,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地将他当作鹤哥哥了,因为他莫名其妙地说出以前鹤哥哥说过的话、做出以前他做过的事情,美好的往事往往最煽情。   “姑娘,你在想什么?你还没答应忍冬呢!”   “行行行,带你。若是我成了匪娘子,那你也逃不了,山上全部都是匪徒。”   忍冬噗嗤笑起来,“我才不要嫁人,我永远都是姑娘的。”   “我不要你,少跟我以身相许。”   “姑娘你就成全忍冬罢,还好那时候是你买了我,若是被卖到别的地方,谁知道我还活不活得成!”忍冬想起被卖的往事,眼圈更红了。   “女人命真苦!但凡我是个男子,我就要将那个欺负我的登徒子狠狠地教训一顿!”   “姑娘,哪个登徒子啊,方才祝大人他轻薄你了么?”   孟稻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寒食节在南洛江畔放风筝时被飞鱼台匪徒调戏之事,她对谁都不曾说过。   “不,不是他。”她摇摇头,“我说的是用哥哥和柚柚来要挟我上飞鱼的山匪。”   忍冬去叫马车的时候,站在夹竹桃旁边等待的孟稻儿仔细地回想了下当时的情景,如今,她已经不大记得那匪徒的模样,不过,他那雄浑的声音却依旧清晰,还有他那逼人的气势,想来应该不是小罗罗。   像他那样孔武有力、高大威猛的人,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当匪徒!孟稻儿在心里鄙视他,一想起他说的“你未来的男人”,她便全身一阵恶寒,觉得非常、非常不适。   相比那种刚猛健壮的男子,孟稻儿还是更喜欢祝知州那样朗眉星目、一身正气的人,哪怕他看起来有点捉摸不透。   她不自觉地将两个人对比着,论理,他们的模样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不过嘛,追求见高低!   “呸!我的男人,你配吗?”孟稻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为那山匪,已在不觉之间第二次说了粗话,她都有点嫌弃自己了,“和他成亲,我宁愿一死了之!”   嘴上说着,可她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   到了傍晚,祝鹤回带着乔择邻造访孟家。   孟夫人和丰婉仙缠着二位官爷说了一通,以乔择邻对祝鹤回的了解,他早就该发作了,但这一次,对这两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祝鹤回极尽耐性,直到最后,他才动了官威:“本官与孟姑娘有话说,请二位先回避。”   孟夫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带着儿媳妇离开了大堂。   “我们想要了解的重点全写在这册子里,若孟姑娘方便,现在便过目一下。”祝鹤回朝乔择邻看了一眼,他便掏出一本白皮小册子,递给站在一旁的忍冬,忍冬又递给孟稻儿。   孟稻儿俯首翻开册子,只见上面按条目,写得十分清晰,包括飞鱼台的地形、入山要道、人口、村寨分布以及他们的居住环境等。   她不一会儿便全部看完,直接将册子交还给祝鹤回,“此行凶吉未卜,民女尽力而为。若还能活着下山,必全力协助大人!”她对山匪的恨意和怒气溢于言表。   “孟姑娘保重,本官静候佳音。”说着祝鹤回起身,步子才迈开又忽地又停止,侧身回首补了一句,“昨日在府衙,本官的提议,望孟姑娘再思量思量!”   孟稻儿不置可否,“恭送大人。”   祝鹤回言尽于此,他从不强人所难,“小孟留步。”   他对她的称呼变得突然无比。她不懂,也看不透他是何意,如此不经意地拉近距离的行为令她无比抗拒,再看看他那澄澈无波的优美眼睛,似乎对忽改称呼十分坦然。   他凭什么、到底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搅乱别人的心之后还那样满不在乎?!   还是,作为父母官的他不过是一番善意,这样亲切的叫唤是在抚慰即将只身前去匪窝的自己?   孟稻儿呆呆地目送着祝知州和他的护卫,思绪再次翻腾。   这世间,只有她鹤哥哥会唤她小孟。久违地,猛然再次听到这个称谓,她只觉有一颗细细长长的针深深地扎进心里。   “姑娘,祝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见孟稻儿一直盯着院门,忍冬不禁悄声说。   若要找一个鹤哥哥的替身,他是最佳人选!孟稻儿收回目光,怔怔地想着,毕竟,他们不光同名同姓,连某些行为也莫名地相似。   #   端午节辰初,守门的厮儿慌张来报:“接姑娘的马车到了。”   大家闻言,皆猛然一怔,心下都明白是谁的马车。   飞鱼台和山匪在孟家已经变成敏感词语,不得已大家是不会说出口的。   孟夫人和丰婉仙整理好思绪,后故作镇定地向孟稻儿的院子走去。   这一边的偏院,忍冬一早就已经将行囊准备好。小糯也早已服侍孟稻儿梳妆完毕。   用完早膳,她们便在屋里静候着,这时忽听到院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便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因忍冬执意跟随,本来想要扮做侍女的丰婉仙只得作罢,人多无益。   孟夫人不敢多作耽搁,忍着泪意交代一番,又将孟稻儿拉进怀中,抱一会儿,便将她送出门。果有一辆双马大车停在门前,车后有两名年轻的姑娘,打扮得跟帘州城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同,十分爽利,英姿飒飒的,又像女侠,又好像女匪。   “孟姑娘好像仙子啊,我们大当家真有眼光。”高个儿的姑娘用手遮住嘴部,对身旁的姐姐道。   “你也不看看我们大当家多么器宇不凡?”稍矮一些的姐姐不大高兴,虽然她心里也承认孟稻儿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边孟稻儿不想再听母亲和嫂嫂絮叨,心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便干脆利落地道:“母亲留步罢,女儿去了。”说完便转身朝马车后的两个姑娘走去,背着包袱的忍冬也忙不迭跟上,小糯提着一个竹箧走在最后。   “孟姑娘,有请。”高个儿的姑娘说道,她们早见过孟稻儿的画像。   孟稻儿只微微颔首,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上了马车,她和忍冬才坐定,将那竹箧放稳,那姐妹俩也上了车。   “焦叔,走罢。”稍矮一些的姑娘面无表情地坐下,朝车前地喊道。   “孟姑娘,我叫阿今,她是我姐姐阿昨。”高个儿的姑娘很喜欢孟稻儿,一直盯着她看,觉得她的发髻真是美极了,再观自己和姐姐,简直太随意,整颗头上只有一根发带,一根木钗,一枚多余的发饰都没有。   “见过两位姐姐。”孟稻儿又微微颔首,淡淡一笑,“我叫孟稻儿,这是忍冬。”   “我时常听谭大哥提起孟姑娘。”阿今从孟稻儿一出门,两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孟稻儿偏头思忖,她口中的谭大哥是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家伙?   她还以为飞鱼台上只有粗里粗气的匪徒,没想到眼前的两位姑娘倒别有一番看头,尤其是不怎么说话的姐姐,身上带着山野的灵气,面目十分清秀;而妹妹则水润通透,像活泼的鸟儿般招人喜爱。   她当然不会直接问她们谭大哥是谁,“两位姐姐是飞鱼台上的人么?”   “对啊,我们能下飞鱼台,还是托姐姐的福,”阿今的语速很快,“我长到十六岁,今日第一次到帘州城,虽然距离很近,感觉真的是另一番天地,对吧姐?这城里花花绿绿的,感觉什么东西都有,我真想好好逛上一整天,买几身好看的衣裳,还有像孟姑娘头上那样好看的发钗,还有发带,孟姑娘全身上下都很好看,我全想买。”   “我们姑娘的发钗都是自己画的,拿着图到店里定制,街上买不到的。”忍冬道。   孟家在帘州城里也是富裕人家,孟稻儿所用的东西都别有一番讲究。   阿今一听,露出微微遗憾的表情,随即又说,“那我也可以买店里有的。”   “你话怎么那么多?买什么买,你有银子么?”阿昨不耐烦地呵了妹妹几句。   阿今笑嘻嘻的,根本不介意她姐姐的臭脸。   “你才十六啊?”孟稻岔儿开话题,她问的是阿今,眼睛却看向不太友好的阿昨。   “嗯,我十六,”阿今点点头,“我姐十八。”   “那这车里我最大,再过两个月我便二十了。”孟稻儿举起丝帕,蒙着小嘴轻轻地咳了一声掩饰心中的尴尬,“忍冬和阿今姑娘同岁,也是十六。”   “方才我还想着你最多十六岁呢,又嫩又水,一点都不像二十。”阿今咯咯笑起来,“那我便叫你孟姐姐罢。”   孟稻儿点点头。   出了城,一路上,阿今继续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孟稻儿满心的沉重不知不觉间缓解了许多,而且,这情形,似乎没有抢亲的意思。   但愿只是一次特殊的喝茶罢。孟稻儿暗自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幸运一次。   好不容易,阿今没再说话,孟稻儿便问:“阿今姑娘,你可曾听闻我我哥哥的事?他叫孟秧儿,他和我侄儿是初二那一天与你们飞鱼台的人一道走的。”   “孟大哥和柚柚啊——”   “你给我住嘴!”阿昨又呵了她妹妹一句,语气十分严厉。   阿今似乎意识到错,便乖乖地闭了口。   “抱歉,我们姐妹只是负责来接孟姐姐。”阿昨只望着车前方,并不正面同孟稻儿说话。   “知道了。”孟稻儿点点头。   马车里陷入沉默。   双马大车很快,十几里路,不到一个时辰便走完了。   下了马车,孟稻儿见是一个村落,房屋大多比较简陋,也有两三家的房屋看起来比较气派。只见村落的对面的山崖气势磅礴,壮阔不已,高得遮住的一大半天空。   江涛隐隐传来,虽已到端午入了夏,但这山间的气息依旧透凉。   “孟姐姐,请随我们走。”阿昨依旧面无表情。   忍冬背着包袱,准备去提竹箧时被阿今一把抢过去,“我帮你。”   大家跟在阿昨后面,不一会儿便到了渡口,只见江水涌涌,浪花翻飞,置身江边,风里水汽很重,凉意更浓了些,对面的山崖似乎也显得更高、更阔了,几只苍鹰盘旋在山崖顶端,嗷嗷的鹰声时不时地刺破涛声。   “孟姐姐我们要乘船过江,对面崖顶便是飞鱼台了。”阿今将竹箧放在脚边,“我姐姐喊船夫去了,船很快就会来的。”   “飞鱼台比想象中还要高!”孟稻儿举帕遮住阳光,仰望着崖顶,猜想着在那横长的崖顶之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时将重重的心事忘了—— 第06章 这天他等了很多年   船在宽阔的江面上摇摇荡荡,几近半个时辰之后,孟稻儿一行才挨近飞鱼台山下的码头。比起小村子的那一边,山崖下的江道水更深,过往飞鱼峡载重的大船,不得不靠山而行。   待船停稳,阿昨阿今姐妹在前,孟稻儿和忍冬紧随其后,到了船头,便远远见到两队人马分列在渡口两侧,形成夹道。   “孟姐姐,仔细栈道木板湿滑。”下船之后,阿今回首,见她小心翼翼、快要迈不开步子,便面带着明媚的笑容提醒,“来,拉住我的手。”   孟稻儿依言,把右手递给了她。   江风把姑娘们的秀发和裙摆吹的飘飘洒洒,尤其是孟稻儿,她的头发好似墨瀑飞泻,那秀发散满肩头。   “阿今妹妹,那些是什么人?”到了石阶上,孟稻儿轻声问挨着自己的阿今,看他们整齐划一的姿势和一模一样的着装,还有那印着怪异图形的旗帜,“他们是在等什么大人物么?”   “对,大人物!”阿今咯咯笑出声,“那大人物就是孟姐姐!”   “我?”孟稻儿反手指向自己,自嘲地说,“现在我很紧张的,阿今你别开玩笑!”   船停稳时,她对此行的担忧和恐惧又全部回来了,从船舱出来之后,她故意将步子压到慢得不能再慢,可终究还是到了岸上。   “谭大哥!”已到了石台上的阿昨欢快地大喊了一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孟稻儿微微抬头,只见阿昨正飞快地向前奔去。   那模样简直显得迫不及待!在此之前,孟稻儿只以为她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姑娘,“谭大哥”的出现令她原形毕露。   “一路可顺利?”   孟稻儿边用左手向耳后挽着散乱的发丝,边循声望过去,只见阿昨面前站的正是寒食节那日见过的登徒子。   这时,他猛地抬头,“美人终于到了!哈哈哈……”那快乐的笑声刚落下,他身后的两列队伍立即跟着喊道:“欢迎孟姑娘,欢迎孟姑娘,欢迎孟姑娘!……”呼声震彻江畔,直冲山巅。   阿今松开她的手,提着竹箧先行。   孟稻儿住了脚步,微微皱眉,那欢迎之声令她心里的惧怕越来越浓。   “孟姐姐,快来啊。” 阿今回首催促。   孟稻儿不自觉地轻轻咬住下唇,身子一动不动,她手中的罗帕都快要被捏破了。   只一瞬间,那高大威猛的男子已大步到了孟稻儿眼前,那气势,逼得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她越退,男子越是逼过来,“别说我没提醒美人,再往后便是江水。”   孟稻儿吓得连忙向后看了一眼,果真已经无路可退,“你难道、难道就是、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么?”她结结巴巴的,脸跟着红起来,那男人逼得实在太近。   “客人?!”男子又是一阵爆笑,那声音震得孟稻儿耳朵发痛,“过了今夜,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了!”   孟稻儿又惊又羞,又气愤;又是害怕落江,又是怕他贴上来;在这登徒子的身后,似乎还有一道小刀一般的目光。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忽地站正,“你要是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谭大哥、谭大哥,不要啊!”是阿今的声音,“这样会吓坏孟姐姐!”   阿昨狠狠地剜了妹妹一眼,可惜阿今焦急得根本顾不上姐姐。   “你跳!”男主的语气非常不正经,面上嬉皮笑脸,“你跳下去,我捞你上来不过易如反掌!”   “你——”孟稻儿又气又急,慌乱中侧身看了看石台之下拍岸的江水,那翻涌而起的浪花激荡得怪高、怪吓人。   跳了江若他真的下去捞自己可不就要肌肤相亲么?假如一死了之,救不回兄长和侄子可不就便等于白来?但话说出口,不跳又实在丢脸,方才真不应该那么冲动地口不择言……短短的一瞬之间,她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最后,孟稻儿怨恨地瞪了满脸不以为然的登徒子一眼,目光闪烁不定,然后再看向快哭出来的忍冬,最后又看向阿今——   每个人都那么安静,百来双眼睛一起盯着她看。   孟稻儿是真的很绝望,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给她搭个下台阶。   在场的每个人怕她真的往下跳,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话一出口孟稻儿再受刺激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忍冬,阿昨、阿今妹妹,你们多保重。” 孟稻儿露出悲戚决绝的表情,江风把她清美的模样吹得楚楚可怜。   接着她转身,缓缓地踏上台子边上高过膝盖的方方的石墩,扑面而来的江风将窈窕的她吹得飘飘摇摇。   “姑娘,不要!”忍冬要跑去拉,却被男子伸手一把拦下。“姑娘你不要跳啊!不要做傻事!”这下忍冬真的哭了。   “谭大哥,你到底要做什么?”阿今也吓坏了,“孟姐姐,快点下来,别想不开,谭大哥是跟你开玩笑!”   孟稻儿微微转动眼珠,发现那登徒子就站在自己身侧,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快要被自己的死要面子和他此时此刻的无情气死了。   绝望地对着江面看了几许,那“谭大哥”还是没来劝阻,她忽地转回身,跳下石墩,不顾形象地推了拦住她的登徒子一把,质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男子岿然不动,状若无事摇摇头,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她:“没有,要不然我怎么当山匪!”   跟这种无赖讲道理和脸面,简直就是浪费唇舌和自掘坟墓。孟稻儿算是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你要请本姑娘喝茶,就快点拿出诚意,否则恕不奉陪!”   “你哥哥和侄儿还在山上呢。”   “你——”盯着他们看的人实在太多,孟稻儿不想再继续与他这么纠缠,“你到想怎么样?”   “美人,请!”   孟稻儿又瞪了他一眼,埋下头一语不发地往左边没有列队的台阶冲上去,心想刚才真是把这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待跑上第一个平台,才察觉登徒子没跟上来,转身一看,他正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下看着自己,“美人,上山的路在右边。”   众人看着羞愧交加、不知所措的孟稻儿哄笑起来,连一直没有好脸色的阿昨也笑了。   实在气不过,经过登徒子身旁时,孟稻儿脚抬高,狠狠地朝他右脚尖踩了他一脚,痛得他嗷嗷叫。   “你要谋害亲夫啊!”   “闭嘴!”   孟稻儿烧着脸,低着头,从夹道欢迎她的列队中跑了过去。   男子立马跟上她,丢下一句话:“你们一炷香之后再上来。”   两个人很快便拐上山道,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   走完一条长长的石道,再左转爬了四五十阶,便是一座十分气派的石堡,孟稻儿停下脚步,微喘着仰望 ,只见大门匾额上书着“飞鱼台”,遒劲的三个大字奔腾在石浪之上。   “这就走不动了?还要爬两个时辰。”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说了你也用不上,直接叫郎君就行。”   “你想得美,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话不能说太满。”男子又双手环胸,笑眯眯地看着孟稻儿,她整张脸红通通的,不知是爬山热的还是羞恼气愤。   “你爱说不说,反正我也没兴趣。赶紧上山喝茶,喝了茶我好回家。”   “谭临沧。”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名出曹孟德的《观沧海》么?”   “曹孟德是谁,我的名字为何要出自他的《观沧海》?”   看他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孟稻儿懒得跟他掰扯。   过了山门,谭临沧加快脚步,轻轻地擦过她的右肩,跑到前面带路。   他看起来强壮高大,爬起山来却身轻如燕。   孟稻儿刚想骂他故意碰到自己,只见他一个猛回头,笑容别提有多灿烂,“美人跟紧了,山路很危险,豺啊狼啊的,不知什么时候会跑出来。”   骂他的话到了口中,她终是忍住了,听他那么一说,再看看路旁茂密的山林,她心里还怪毛的,于是不由得加快脚步跟上他。   曲曲折折地再走了几段石阶,上山途中平缓的路段便多了起来,陡峭的地方渐渐减少,且这一路上都铺着石板,走起来并不算特别费力。   平缓的路段大树遮天蔽日,豺狼没见到,却时不时会有可爱的小松鼠惊慌爬上树去,还有野鸡急急地躲进灌木丛,小兔子之类的动物的身影常常一闪而逝,林中又有各种鸟叫声,山风时不时地摇得树叶哗啦啦响。   孟稻儿觉得这一切都很新鲜,和城里所见的一切都不同,便边走边玩,前面的谭临沧也不催她,若是发觉她落远了,便转身停下,一屁股坐在石道中间,远远地看着美人缓缓地向他走去,面上的笑看起来很幸福。   “我警告你,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看我!”孟稻儿发现他的目光怪怪的,又想到他将其他人特地支开,心里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早已经将那枚非常尖锐的金钗暗暗准备好。   “说说看,我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你?”   “就是——”孟稻儿哑然,其实她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反正就是看得她很不自在,“看你长得不赖,想来心肠应该不会太坏,对罢?”   谭临沧摇头,说的还是之前那句话,“心肠不坏怎么当山匪?”   “到底什么时候到?我已经渴得喉咙冒烟!”孟稻儿觉得他语气也怪怪的,便立刻转移了话题,这儿是深山老林,且四下无人,要是他乱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快了。”   “快了是有多快,不要敷衍我!”   “你就那么等不及想和我拜堂成亲?”   “你给我——”孟稻儿迟早要被气死,“滚!”   她的愤怒只惹得对方一阵爆笑。   见他依旧坐在道中间不起,孟稻儿小心地绕过他的身边,朝前先走去,她实在受不了他那种像是要将她活剥生吞的眼神。   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坏人啊?她低下头,暗暗地想着,那些嘻皮笑脸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唉,山匪的话,应该是坏人罢!但是,飞鱼台的山匪,在这一带的百姓中口碑还是很好的,常常听闻他们接济谁谁、收留谁谁,又为谁谁打抱不平,甚至还有铲奸除恶、劫富济贫的事迹……   可若他们是好人,为什么要和自己家过不去,难道真的是要抢亲么?   这家伙,居然穿着红衣裳,他又不白,还不如上次在江畔穿的那一身玄青色好看。   啊!还是说,那是婚服?孟稻儿被吓坏了,忍不住转回头偷看了他一眼,还好他仍旧背对着上山的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不是有任务在身,她刚才真的会跳江一死了之也说不定。   边走边胡思乱想,路过一个亭子时,她停下脚步,微微喘着,边用帕子擦脸上的汗边回首望了望,并不见谭临沧的踪影,整条道上静悄悄的,阒无人迹,她心里生怕,便进入亭子等他。   孟稻儿驻足眺望,远处的山峦重重叠叠,山顶有淡淡的雾霭,这里比摘星楼开阔多了,她不禁望得入迷。   “美么?”不知几时,谭临沧悄然进入亭子。   “挺美的。”孟稻儿转身,只见他右手举着一张裹成漏斗样的芭蕉叶,轻轻地递到她眼前,嫩黄的叶子里兜着清清亮亮的水。   “给你的。”   “谢谢你,谭大哥。”说完,孟稻儿自咬舌头,她怎么能够感谢一个用亲人要挟自己上山的人呢?还不自觉地叫人家大哥——   “喝罢,没有毒。”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捧着芭蕉叶的孟稻儿,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谭临沧把水抢回去,仰高隔空倒下去喝了一口,又递回来。   自早晨上了马车之后,孟稻儿便滴水未进,又爬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她真的已经渴得喉咙沙沙响。早知道就直接喝了,再次接过芭蕉叶时,她想。   “这山泉好甜。”孟稻儿喝了一口,抬起头,露出开心的笑,又俯下头,放心地喝起来。   “我喝过,才会变甜的。”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骗你做什么,我整个人都是甜的,不信你试试。”说着,他又把脸凑向孟稻儿。   “登徒子!”孟稻儿赶紧转身,避他远远的。   谭临沧哈哈哈爆笑,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女人真的跟自己上了飞鱼台,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多年。 第07章 快把你未婚夫叫来   过了那个亭子,再穿过一道城门,接着都是下山,到了山脚,有一片星罗棋布的农田,农田连着一个全是石头房子的村庄。   孟稻儿跟在谭临沧身后,穿过农田,进入村子。   “这儿好似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陶潜是谁?”谭临沧侧过身打断她,他那模样,让人猜不透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知。   “谭大当家,这姑娘是谁啊?”一位牵着牛儿、面带笑容的老汉迎面走来,打断他二人,“你是不是要娶媳妇啦,这姑娘可真水灵,不是我们飞鱼台上的?”   “孟姑娘是帘州来的,请她来喝茶!”   “和你倒是般配。”老汉笑着说完,牵着牛儿走了。   “听到没?”谭临沧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   “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孟稻儿捂住自己的耳朵。   过了这个村子,又是上山。“到底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   “谭临沧,你骗人!”   “若走不动,我背你?”   孟稻儿再瞪了他一眼,倏地冲到前面去,她觉得自己还能走一两个时辰。   进了一个小山谷之后,两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山谷忽然开朗,一座大石块砌的严整城门赫然在目,她不由得住了脚步。   “这就是。”谭临沧也停了脚步。   这时城墙上的一个小兵朝里面大喊了一句,“大当家回来了!”   门内忽地传出一阵嚣闹,紧接着便有一大群穿着如同在山脚欢迎队伍的男人们破门而出,“大当家、大当家”叫个不停。   “兄弟们,今晚大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谭临沧豪气万丈。   “好,好!”大家众口一词,呼声震彻山间。   在大伙儿的簇拥之下,谭临沧将孟稻儿带进大门,大家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说说笑笑、欢呼雀跃。   一行从宽大的校场旁边走过,拐进一条将池塘一分为二的石道,池塘的水清澈碧绿,水中的鱼儿清晰可见,穿过池塘之后是一片农田,农田的尽处是一圈一圈的石房屋,大大小小约有十几座。   大家将谭临沧和孟稻儿送到最大的一座圆楼前之后,他们的欢叫声才渐渐地落下。   谭临沧示意孟稻儿跟上,两个人一同进了大门,大家的欢呼便被阻隔在外。   这圆楼有三层,大约有三四丈高,外面是石头所砌,里面却是土木结构,木柱间隔有序,将楼层衔接得浑然天成,很是美观。   “原来你们的房子是这样的!”孟稻儿微微仰头,环视了一圈,这栋楼里面的房子至少也有七八十间,每一户都紧紧相连。   “比起帘州城的四合院,如何?”   孟稻儿从层层叠叠的房屋中收回目光,没答谭临沧,只状若无意地问:“我哥他们在这儿么?”   谭临沧不置可否,只道,“他们没事,你放心。”   孟稻儿掩住心急,又问,“我已如你所愿,到了飞鱼台。要如何你才肯放了我哥哥和侄子?”   “美人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谭临沧浓眉蹙立,还是不正面回答她。   孟稻儿不想再跟他绕圈子,直视着他,“明人不说暗话,敢做便敢当!”   “我邀美人上山,一为喝茶;二为成亲!有何不敢当?”   “喝茶可以,成亲便免了!”   “若不想与我成亲,你上飞鱼台做什么?”   “当然是为我哥他们——”   “几时开始有这样的误会?”谭临沧逼近她,语气变得严肃又认真。   “怎可能是误会?”孟稻儿连连后退着。   “飞鱼台上人那么多,谁还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客人?再者,可有谁亲眼看到将你哥请来的人是我?”   “这么说,真的是我误会了么?”孟稻儿有些底气不足,只好避开了谭临沧的直视。若真的是误会,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请你,只为同你喝茶和要你嫁我。”   孟稻儿跳过他的胡言乱语,再问了一遍,“那你总该知道的对罢,我哥哥他们在哪儿?”   “人不是我请来的,不知道!”   “在山脚,你明说过我哥他们还在山上。”   “我是飞鱼台当家的,不论谁请人上山都要经我许可,我知道他们在山上奇怪么?”谭临沧又开始变得轻佻,一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的模样,“别再啰嗦,快进屋,我们来谈谈成亲的事情。”   “我几时说过要嫁你?!”孟稻儿声音不自觉提高变大,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她累得全身都将散架,腿也快断了,到头来,他不只一个劲儿地装傻充愣,甚至连见也不想让她见亲人。“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会死么?”   “会。”谭临沧背对着她说完,阔步走向最大的那一道门。“至于嫁我,你应该很快会同意。”   “你别做梦!”孟稻儿追过去。   前面的谭临沧忽然一个猛转身,害得她差点撞上肉墙。   “莫非你想嫁给刘赤珠那个混蛋?!” 谭临沧咬牙切齿。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孟稻儿又惊又羞,连连后退。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胡说八道。”   “你要不信,我还可以说很多,”谭临沧像是如数家珍,“你喜欢白色、喜欢荷花;你不吃蛋黄、不穿绿色;你喜欢夏天却害怕打雷;等了十年,你的青梅竹马还是没回来;你打算再等他两个月,若他再不回,便嫁人……”   “够了!”孟稻儿声音大得反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的事,你为何知道得这么多?!”   “你说呢?”谭临沧面不改色,看着近乎崩溃的孟稻儿继续说,“要嫁人嘛,建议你还是选我,放眼帘州,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细作,我家里有细作!”孟稻儿怔在原地,惊怒之余气得冒烟,回到家,她非要把谭临沧的人揪出来打死不可。   “美人,来!”谭临沧对她的愤怒不以为意,语气轻松依旧,“飞鱼台的春茶,比你家所有茶铺子里的茶都香!”   #   孟稻儿身心俱疲,出发之前虽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料到谭临沧这么无赖、这么难缠。   觉得再问下去也是枉然,她便努力地压住心头的乱绪,选了一个远离他的椅子坐下,打算先歇息缓一缓。   一会儿,有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蓝衣大娘进屋为他们煮茶。   火盆里,日光一般的火苗舔舐着黝黑的锅底,不一会儿,铁锅翘嘴冒出白汽,大娘揭开盖子,抓了一把茶叶投进去。   孟稻儿第一次见用柴火煮茶,不禁多看了几眼。   很快,大娘便将锅提下来,将茶倒进备好的茶壶里,然后提着茶壶走向谭临沧,默默地在桌上摆下两个碗,熟练地扬起茶壶,透亮的茶水跌落碗里。   倒好茶,她站直,侧身笑望向孟稻儿,“姑娘,请用。”   清冽的茶香隐隐飘来,孟稻儿轻嗅着,微笑回道,“我想洗手。”   “随我来。”将手里的茶壶搁置,大娘在围巾上擦了擦手。   孟稻儿点点头,随着她出了屋。   在院子的一角,有一个方池,高的一端有一根从屋子那边伸过来的长竹筒,亮白色的水从大竹筒中汩汩淌进方池,低的一端又开了一个口,方池里满溢的水沿着开口流进下面的石槽里。   “山泉水有些凉,可以么?”那大娘温声问道。   “可以的。”孟稻儿走到下方,俯身就着从插在石槽上的小竹孔中淌出来的水净手。   从小竹孔里落下的水在石槽下的凹台汇集之后淌进低洼的水沟里,流向外面。   “姑娘的指甲这么饱满,真好看。”大娘说着话,整个人看起来却是宁静的。   孟稻儿洗好手,站起来憨然一笑,那大娘也笑。   返回屋子,碗里的茶刚好温了。与谭临沧隔桌而坐,她捧起碗,微微侧身低下头,这碗足够大,在家里,这样的一碗,差不多有三四杯了。   这屋子说不上有多讲究,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   谭临沧斜身侧向孟稻儿,抬起右手肘搭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问,“想不想吃粽子?”   “差点忘了,今天是端午节。”喝过茶,孟稻儿才发觉,肚子早已饿扁。“好,我要吃。”她答得很干脆,心里却还在气谭临沧总不回答她的问题。   不远处的大娘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身默默走出屋。   孟稻儿并不怎么害怕谭临沧,尽管他气势逼人,说话毫不正经,又喜欢胡言乱语、爱自说自话,还动不动就恶心她,可一路上,他对她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再者,这飞鱼台上所见到的人,鲜有凶神恶煞的,大多人面目平和,神态可亲,尤其是阿今和煮茶的大娘,看着让人觉得很舒服、很亲切。   不一会儿,大娘端着一个筲箕返回,在火盆边上蹲下,用铁钳将锅架取下来,然后将已经燃尽的柴火扒平,又取来一个铁网,撑到火盆上。   “大娘,你这是做什么?”孟稻儿将茶碗放回桌上,起身走到她身边。   “烤粽子。”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筲箕里装的确实是粽子,只是那粽子,每一个都差不多跟她的胳膊一样粗。   “三月就包下的粽子,煮熟过的,已经晾干,要烤一下才能吃。油煎也行,姑娘想吃烤的还是油煎的?”大娘看出孟稻儿满脸好奇,猜想她没见过。   “就烤的罢。”孟稻儿还没从粽子的新吃法和尺寸中缓过来,两眼一直跟随着大娘忙碌不停的双手。   这时,大娘解开粽叶,将整个粽子在水中清洗了一下,那粽子看起来黑漆漆的,又干又硬,根本激不起食欲。   之后大娘将粽子切成厚片,放到铁网上,受热的粽片很快便发出嗞嗞声,并冒着微微的油烟,那平平无奇的粽片这时候开始散发出糯米清香和肉焦香。   不觉间,一阵轻微的空腹响,孟稻儿涨红了脸。   “看起来很好吃。”方才她心里还嫌弃那东西根本无法下口,现在却悄悄咽口水。   “糯米里面包的是去年的腊肉。”   “山里的粽叶长这么大啊?”   “哈哈哈……”大娘爽朗地笑起来,“那不是粽叶,我们用芭蕉叶包的。”   芭蕉叶么?孟稻儿觉得芒刺在背,回头往茶桌那边看了一眼,果然,谭临沧正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亭子里喝水的那一幕,在视线倏忽交汇的瞬间,孟稻儿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   “姑娘试一试。”   “多谢大娘。”   孟稻儿从大娘递过来的盘子里夹起一块,放到嘴边,一股温暖的、清新的香味快速地激起了她的食欲。   她饿了,食物当前,心中剩余的忐忑、害怕和不安被压到心底,她也不娇气,既不觉得烤粽子有何不妥,也没觉得粽片上有零星的烟灰难以下口,就好像,这一次真的纯粹只是到飞鱼台喝茶一般,然后顺便过一个简单又朴素的端午节。   “好吃。”孟稻儿一连吃了几块。烤粽子,比她以前吃过的煮粽子美味几十倍,“大娘你也吃。”   “我不饿,姑娘吃。”大娘又在铁架上铺了新一排的粽片,待烤好,她细心地夹进盘子里,递给孟稻儿,“给大当家。”   孟稻儿会意,从筷筒里拿出一双新的筷子,然后端向谭临沧。   大娘任务完成,便识趣地将屋子留给他们。   “给你的。”孟稻儿轻轻地将盘子放到谭临沧面前。   “茶叶喝了,粽子也吃了,”谭临沧似笑非笑,“你就是我的人了。”   “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下山。”孟稻儿凶恶地瞪着他,却不敢与他对视。   “我从不胡说八道。”   谭临沧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拿起一片烤粽子,丢进嘴里。   “茶也喝了,粽子也吃了,我该找我哥他们下山了。”孟稻儿小心翼翼地试探。   “吃了就想跑?我不做亏本生意。”   “我跟你说,你的细作情报不准的,”孟稻儿害怕再掰扯下去,谭临沧真的会胡来,毕竟,求娶之事他一提再提,虽语气轻浮,但她觉得那并非是他单纯的玩笑,方才吃粽子时她思来想去,决定采纳祝知州前天在府衙里说过的提议,“实不相瞒——”   “说!”   “实不相瞒,我的、我的未婚夫他回来了!”   “你是说祝鹤回他回帘州城了?”   “我鹤哥哥的名字你都知道?!”孟稻儿心中惊骇,面上却还算镇定,“你消息那么灵,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情反而错漏?”   “撒谎!”谭临沧倏地起身,一个大步,直逼近孟稻儿。   “这种事情我岂会撒谎?”虽然底气不足,但已无退路,孟稻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强撑,撒了一个谎,后面就会跟着更多的谎。“我鹤哥哥新官上任,没顾得过来陪我上山,昨日,他曾到我家里来,我上飞鱼台的事,他也是知晓的。”   “新官上任,你说的是知州那狗官?”谭临沧当然知道昨天知州去过孟家。   “他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孟稻儿见知州果然有些分量,底气便足了些,“没错,我鹤哥哥,就是新上任的知州!”   “我不信!”谭临沧步步相逼,孟稻儿一退再退,“如果是真的,你立刻把他叫来,我亲自问他。”   孟稻儿暗觉不妙,不过危急之中,她反而出奇地冷静,“堂堂知州,岂能我叫来就来?你若不信,就跟我下山与他当面对质!”   “下山?”谭临沧哼哼冷笑,“你要是叫不动你未婚夫,那么他就不配娶你!”   “你——”   “限你明天之内把他叫来!”谭临沧说完甩手离去,他要立刻去确认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第08章 你明知我心有所属   孟稻儿茫然地望着那愤然离去的背影,陷入绝望的深渊。   这飞鱼台对祝知州而言何尝不是龙潭虎穴?官匪势不两立,谭临沧一定会设下埋伏,来个请君入瓮。   不不不,孟稻儿摇头,决不能将他叫上山!   能不能把他请来且不说,便是他敢上山,方才撒的谎也禁不住谭临沧一再质问,到时候两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孟稻儿啊孟稻儿,你的头脑呢?她在心中自我质问着,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急越没头绪。   谭临沧该不会立刻派人去查证罢?她绝望得忍不住抓头。   正想着应对的办法,孟稻儿一抬头便见到阿昨阿今姐妹带着忍冬已到了门外,她只得压住心中混乱,走出屋去。   “谭大哥呢?”阿昨黑亮的双眼中射出强烈的敌意。   “姑娘,你还好么?”忍冬面上全是担忧。   孟稻儿先点点头,后才答道:“他刚出去了。”   阿昨犹不信,她越过孟稻儿身旁,径直朝屋里走去。“谭大哥、谭大哥!”   “孟姐姐,我带你到客房。”相较而言,阿今就友好多了,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姐姐对谭临沧的情意。   尚未得到兄长的有用消息,今日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孟稻儿便接道,“有劳阿今妹妹引路。”   提着竹箧的阿今走在前面,孟稻儿和带着包袱的忍冬跟随在后。   上楼之前,孟稻儿转身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忧心忡忡,她只怕谭临沧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阿今将孟稻儿她们带到二楼一所独门独户,房门旁的花盆里是一棵爬上木窗的昙花,里面有两个房间,一厅一堂,意外地宽敞,窗棂大小刚好,家具也齐全,屋子应该事先收拾过,擦得一层不染。   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只迎客的花猫,喵喵围着几个姑娘叫着,声音异常娇柔,抚慰着孟稻儿慌乱的心。   “孟姐姐,你们自便,回头我再来找你,我家在三楼。”阿今说完,笑盈盈地离去。   阿今离开之后,忍冬小声问道,“姑娘,可有大郎君他们的消息?”   孟稻儿摇摇头,见忍冬准备收拾行李,便拦住她,“不忙,上山一路你也累了,先歇一会儿喝点水缓缓。”   忍冬依了。堂屋桌上的茶壶里有水,忍冬倒了两碗。   主仆二人坐下,喝了水,只默默歇息,各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木窗上咔嗒一声响,将兀自出神的孟稻儿吓了一跳,接着又响了一声。   忍冬忙起身出去,很快便折回,“是带姑娘上山的男子。”   孟稻儿这才起身,出了屋,站在楼道里向外一探头,便见到楼下似笑非笑的谭临沧,他伸出食指,朝他自己曲了曲。   她转身对屋里的忍冬说:“你在屋里等我。”然后咚咚咚下楼。   “何事?”   “信写好了么?”   “什么信?”   “请你青梅竹马的信。”   “我没说过要给他写信。”   “当真?”   “他来或者不来,也改变不了他是我未婚夫的事实。”与声如洪钟的谭临沧相比,孟稻儿的声音始终很小。   “你不写,我写。”谭临沧敛住笑容的时候,眼神便会变得锐利无比,“你最好不是撒谎,若敢骗我,咱们就先洞房后成亲!”   “你到底要不要脸?”他一提这个,孟稻儿就想跟他急,却又不敢大声嚷嚷,生怕惊动了别的家眷,自一进入这座碉楼的那一刻起,便不断有人偷偷探出头来看热闹。   “不要。”谭临沧恶狠狠地说,“祝鹤回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我要娶你他就回来,你在撒谎!”   “不相信的人是你,若想对证,按理该你跟我下山见他,不是么?”   “我是山匪,不讲道理。”   “你!——”   “跟我来。”   “上哪儿去?”   “少废话。”   在谭临沧简陋的书房里,孟稻儿见他翻出纸笺,知道终是拗不过他,便说道:“要我将他叫来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有趣!”谭临沧觑了孟稻儿一眼,“你如今身在飞鱼台,还跟我提条件?既然你的青梅竹马回来了,为何他还允你上山,嗯?还是说,他利用你来获取飞鱼台的情报?!”方才出去一趟,他从属下那儿问到的消息十分有限,只得知新知州的名字,并不能百分百证明他就是孟稻儿的青梅竹马。   孟稻儿的心猛地跳到嗓子眼,却嘴硬地反驳他,“我今日不得已上山是因为我以为你把我哥哥和侄儿掳了来,与祝知州又有什么相干?便是他不愿让我来,然我家人在你手里,我岂能袖手旁观?你既疑他派我获取情报,我岂能想不到这一层,又如何能再请他自投罗网?!”   “确认你在他心中分量的时候到了。”谭临沧见她说得合情合理,心中已差不多信了她的话,“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与他退婚,同我成亲此事便——”   孟稻儿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谭大哥,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么?”   “我强扭的瓜都很甜。”   “你甜我不甜!”   “日久会生情,你慢慢也会甜的。”谭临沧猛地抬起头,邪恶地笑着,“还是美人没信心能将你的青梅竹马叫来?”他说完,忽然放下手中的墨锭。   “既然谭大哥执意如此,我便叫你死心。”孟稻儿心想,祝知州本身就苦无机会上飞鱼台,不若赌一把,“我若叫他,他一定会来!”   “那便麻利些。”   铺开纸笺,提笔之际,孟稻儿忽地看向谭临沧,盯着他的眼睛,一个深呼吸之后,她鼓足勇气,非常直白地问道:“谭大哥为何偏想与我成亲?”   “别废话,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谭临沧也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得又清晰又干脆。   孟稻儿又将笔放下,“你明知道我已经心有所属。”   “那又如何?害你等那么久的人,你干嘛稀罕他?要我说,你不如把这婚退了,嫁给我得了。”   “哪有你这样强人所难的?”   “我什么时候强人所难过?我是在劝你苦海无边及早回头,懂不懂?”谭临沧很生气,他原本的计划全被忽然回来的祝鹤回打乱了。   孟稻儿见他眼睛眯得细细的,就像在试图洞穿自己。   仔细地想想,谭临沧好像真的没有强迫过自己,哥哥与侄儿之事差不多算是误会,接他请帖上山自然也不算;便是现在要请祝知州来,严格说,他也没有相逼;而所谓的成亲,每一次提及,他都是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让人真假莫辨……   “那、那——”孟稻儿想顺着他的话请他放过自己和家人。   不料却被谭临沧打断,“你对我的偏见太大!”   “谁让你从一开始就没个正经,而且还是个——”   “还是个山匪?”谭临沧咄咄逼人地打断她,“你要知道,在别的地方我才是山匪,而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喜欢你的男人!”他的话如同他的目光,炙热而直接。   孟稻儿又惊又羞,满面涨得通红,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好,明明那些话是谭临沧说的,感到难堪的那个人却变成她。   “你别胡说,我们不过才第二次见面!况且我心里已装了别人,恕我不能接受。”   “谁说我们不过第二次见面?!”   孟稻儿被他逼得说不出话,听他那严肃的语气,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好像在很久以前,比寒食节更早他便盯上自己。   她没再接他的话,只勉强地笑了笑,说出方才被他打断的话,“既是个误会,明日,谭大哥便让我与我哥哥一道下山好么?”   “不行!”谭临沧猛地拍了一把桌子,“我非要替你好好教训害你等那么久的祝鹤回一顿不可!你快写信将叫他来。”   冷不防地,孟稻儿被吓得一大跳,心里既喜又怕,喜自己和兄长都能下山无疑,怕说谎容易圆谎难。“那个——以后我自己会慢慢教训他,这种小事就不必再劳烦谭大哥,毕竟,飞鱼台的事情也很多不是么?”   “我叫你写,你就快点写。一刻钟之后,我来拿。”   “我想,将我未婚夫叫上山不合适,他为官,你是匪,若他上山,飞鱼台的防守岂不曝露在他面前?我不能陷你于不义!”   “我自有分寸,你按我说的做。”   “我不写。”孟稻儿看着他那透亮的眼睛,他似乎在说,放你回去,你也会告诉祝鹤回。   “你不写,我写。”谭临沧说着就要过来提笔。   “我写、我写!”孟稻儿忙拦在案前,怔了一瞬,她对着案桌轻声问,“谭大哥又何必执意如此?”   “我要让他知道,若他胆敢再冷落你、让你苦等,那便会有人取代他珍惜你,令你开心快乐。”   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对方的话击中,孟稻儿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被你嫌弃,我都没哭,你哭个屁!”   “我何曾嫌弃你?”她抽泣着,抬不起头。   “在你心里,我便是个山匪。”   “谭大哥为何偏偏喜欢我?”   “别废话,喜欢还需要什么理由!你快把眼泪擦干,我出去一下,待会儿回来取信。” 谭临沧看起来凶极了,孟稻儿却彻底不再怕他,还确定了他果然如同传闻那般,是个面凶心善的人。   从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上抬起头,泪眼朦胧的孟稻儿见谭临沧正大步流星地离去。   她擦干泪,再次提起笔。   若祝知州上山,自己的谎言一旦被谭临沧识破——   光是假设一下,孟稻儿就几近窒息,故而迟迟难以下笔。 第09章 谭临沧邀见祝鹤回   为免祝知州上山以后被谭临沧当情敌除掉,孟稻儿决定对他坦白。   他们官匪之间要如何斗争,让他们以后再斗。她不想夹在中间。   最后,她又放下手中的宣笔,不自觉地向门外张望了几眼,院子里空空的,不远处大门后的那一枞芭蕉绿得刺眼睛——   孟稻儿看到书房距那方方的水池并不远,便绕过木桌,站在门口向外瞅了瞅,见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快速地走到水槽旁,俯下身对着小竹孔鞠了一捧水,扑了扑脸,将泪渍洗去,清凉的山泉触到热乎乎的脸蛋,别提有多舒服。   洗好之后,她掏出帕子,擦干,走到方池旁临水自照,将散开的发丝挽齐。   “写好了?”   孟稻儿被忽然出现的谭临沧吓得跳起来。   “谭大哥,我有话对你说!”她收拾好情绪,转回身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有些尴尬,方才他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身在飞鱼台;谭临沧忽然表白;他想叫祝知州上山……   “什么话?说。”   “到书房里说罢。”孟稻儿担心楼上又有人探出头来,毕竟,谭临沧一开口,想要让别人听不到是不可能的。也不等他同意,她先朝书房走去。   “磨叽了那么久,一个字都没写?”谭临沧望着书桌上空白依旧的纸笺,语气有些烦躁。   “谭大哥,方才——”孟稻儿本以为准备了那么久,坦白不会太难,谁知一张口却发现如此难以启齿,“我欺骗了你,其实、其实——”   谭临沧板着面孔,盯着她,两个人相距不过三尺,他那逼人的气势源源不断地散发,虽不言,却已令孟稻儿不自觉地结巴起来。   “说下去。”   “其实新知州他并非我未婚夫。”短短一言,孟稻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双肩垂下去,再也说不出进一步解释的话。   “别想搞什么花样!”谭临沧见她眼神闪烁,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她现在的样子更像在说谎。   她的青梅竹马叫祝鹤回,这是谭临沧早就知道的事情。   方才,吃过粽子喝完茶,孟稻儿忽然说她的未婚夫已经回来,他本不相信,便将才从帘州城回来的弟兄叫来确认,才得知刚上任不久的知州果然叫祝鹤回。   “在大堂里是我骗了谭大哥,便是我写了书信送去,知州大人他也不会冒险上山。”   “是么?”谭临沧猛向前一步,孟稻儿被从书桌前逼开,“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上山!”   从孟稻儿惊慌的眼神中,他更确定,这个女人不过是怕他会伤她未婚夫,才短时间里变了说辞。   方才从兄弟口中得知新知州名唤祝鹤回,谭临沧还想着,会不会是巧合同名同姓,为进一步确认,他才坚持让她请知州上山。   如今见她想要护着新知州的样子,谭临沧心中已信了知州便是她一直苦等的人。   “谭大哥,你要做什么?”   “我亲自请他。”   孟稻儿见他提笔蘸墨,忙说,“知州大人若见不是我的笔迹,他怎会上山?你别白费力气!”   “他认得你的笔迹,你还说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再说了,你在山上,若他不来接你,你还要他做什么?而且,他害你等那么久,你居然还想保护他,傻不傻?!”   祝知州如何知道她的笔迹?孟稻儿不过是为了阻止他书信,情急之下胡诌,不料言辞不够严密,立刻被谭临沧听出破绽。   听他的语气,已是死活认定了自己在骗他。孟稻儿眉头紧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并非在护他,他与我没有关系!谭大哥,你要相信我,今日我才知道飞鱼台上有这么多山民,若知州带人攻上来,岂不伤及无辜?”   “你以为我会傻到让他带人上山?”谭临沧提着笔,无情地冷笑,一脸不屑地看向孟稻儿,“我问你,昨天傍晚,知州上你家做什么?前一天早晨,他又请你去做什么?”   孟稻儿的心砰砰砰地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家里确实有他安插的细作无疑了。   祝知州交给她的任务,孟稻儿也曾嘱托过忍冬,不可对任何人泄露。依谭临沧现在的言辞和反应看来,他应不清楚祝知州见自己的细节。   一番思索,她答道:“不过是我哥和侄儿上飞鱼台的事情传到官府耳中,例行的问询。后他得知——”   “你哥的事情我们揭过;我让你叫祝知州上山,只想为你出气。”谭临沧打断她,便是她不解释,知州找她意欲何为,他心里有谱。   “谭大哥,祝知州真的不是我的未婚夫!”   “废话少说!”   孟稻儿欲哭无泪,现在,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见谭临沧坐下去,蘸了蘸墨,开始疾笔如飞,他的字出乎意料地工整、好看——   “寄语祝鹤回:百丈高崖飞鱼台,世外桃源有人烟。春风晚至百花迟,不误夏夜点万星;秋夕晚霞比火红,隆冬雪胜梨花白。不举杯言欢,费四时灿烂。勿拘晴雨,明日申时一见。谭临沧特邀。”   劝不动、说不听,孟稻儿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那遣词用句与他山匪的身份和不羁的外表实在大相径庭。   “谭大哥你——”   “你谭大哥以前读过书。”谭临沧搁下笔,面露得意,不一会儿,墨迹干了,他快速地将纸笺卷起来,从木盒里拿出一个小竹筒,解开盖帽,把信放进去。“在这儿等我。”   他匆匆朝外走去,到了门口忽猛地转身,“美人若肯退婚,这信不送也罢。”   “那你还是送罢。”孟稻儿脑袋嗡嗡响,她已经没力气去考虑明天的事情,只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即便祝鹤回归来,我也不会轻易放弃!”补充了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谭大哥你又何必呢?——”孟稻儿追到门外,冲着他的背影道。   谭临沧没再答她,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处,看他那模样,想必今夜那邀请函便能送到祝知州手中。   #   当天夜里,飞鱼台的山民在校场上夜宴。   阿昨、阿今姐妹带着孟稻儿主仆二人,一起坐到女席区。   孟稻儿还是很不习惯,一如白天到飞鱼台山崖之下时,见到那么多的外男,她身心都是抵触的、抗拒的,根本无心饮食。   山民们却刚好相反,大家都喜笑颜开,好像有天大的喜事一般。   不远处的男席区更是,喧哗声、祝酒声不断。   孟稻儿时不时地往男席区看去,偷偷地寻找着哥哥和侄儿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孟姐姐,这春笋很嫩的,你尝尝。”阿今在帮孟稻儿夹菜。   第一次在露天的夜幕之下用餐,且旁边坐着那么多不熟悉的人,不只孟稻儿,连忍冬也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东西。   “我不太饿。” 孟稻儿抱歉地对阿今笑了笑。   “城里的千金,吃不惯我们山里的东西!”阿昨发觉孟稻儿的目光总往男席那边看,语气很不友好。   “今天大娘烤的粽子很好吃。”孟稻儿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方大娘,微微一笑。   “孟姑娘喜欢,待你下山,大娘给你包上几个。”那方大娘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竹桌上的菜品很多,只是很快就被夜风吹凉了。   孟稻儿虽没怎么动筷,却喝了一碗酸甜可口的杨梅汤。   她正想请阿今再帮忙盛一碗,却发现大家都往自己身后看,一回首,便见到谭临沧正冲着这边走来。尔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带走。   不知谁带头一声欢叫,紧跟着,大家便同时起哄。   阿昨盯着离去的两个人,目光充满怨恨。   “姐,你干嘛总是自找苦吃?”阿今的右肩轻轻地撞了下阿昨。   “管好你自己!”阿昨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   谭临沧打着灯笼,带着孟稻儿往回走,并没进碉楼,而是拐到左边的道上,小道蜿蜒上山,夜色越来越浓。   孟稻儿止住脚步,“我们要去哪里?”说不害怕是假,不远处便是黑布隆冬的大山。   “你不必那么防备,我像是坏人么?”谭临沧回头,站在石台上俯视着头扭向别处的孟稻儿,“我之前说过要带你游飞鱼台。”   “这黑漆漆的夜里,不合适。”   “黑夜有黑夜的看头。”谭临沧嘿嘿一笑,“在我原本的计划中,今晚应该是我们的新婚夜。”   “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就回去了。读过书的人,怎能够如此信口胡说?”   “如今我早已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熟身透心的山匪。”   孟稻儿听出来,谭临沧的语气中有一丝丝惆怅,也有一点点无奈和慨然。   “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么?”   “还真不是。”谭临沧知道她怕,又说,“前面是城墙,有人值守,你不必担心我会乱来。”   “我哪有担心?”孟稻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惧怕一时淡了很多。   “你脸上。”   被对方不留情地揭穿,她忽觉得面上热辣辣的,这一羞,就忘了防备。   大约走了一刻钟,便见到了城墙,她没想到,这飞鱼台的防守如此严密,正面上山有两道城墙,连山后也有城墙围筑,难怪前一任知州久攻不下。   值守的领头见到谭临沧忽然出现,忙带着属下立正行礼。“恭迎大当家。”   他只点点头,带孟稻儿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比起山脚,城墙上风更大,夜风中有淡淡的湿气,也有植物的清香。   “山下真黑!”   “看天上。”   孟稻儿依言,抬起头,只见墨黑的夜空中点着万星,颗颗如珍似珠,闪耀异常,璀璨无比,仿佛一大片凄迷华丽的美梦。   “谭大哥,真美!”身心因那些迷人的星光和梦幻的银河变得轻盈,她不由得感叹出声。   “是,你谭大哥是飞鱼台第一美男。”   孟稻儿没反驳,只娇娇地噗嗤而笑,目光仍对着夜空,自从祝鹤回离开帘州城之后,她很少再如此放松过。   “原来,你书信里写的是真的。”   “书信所写,不过飞鱼台一二。”   “谭大哥,那书信你真的送下山了么?”   “不准说与此刻无关的。”…… 第10章 新知州早暗度陈仓   两个人从城墙上返回,远远便见到那宽阔的校场中间火焰冲天。   才走到碉楼前,孟稻儿便被找来的阿今和忍冬拉去跳篝火舞。   这是飞鱼台上山民传统的相亲仪式,每逢节日、丰收季都会安排,周边村寨的人大多都会闻讯赶来,聚到一起,别提有多热闹。   男一边,女一边,围成圈;已婚的站两头相接,未婚的站中间,方便相看。   中心的柴垛熊熊燃着,被灼裂的木柴噼噼啪啪响,巨大的火焰照亮大家喜悦的面庞。   孟稻儿被阿今和忍冬拉着,插进女人这一边中间的位置,大家依依哟哟边唱边跳,还有人在不断地加入,跳舞的圈子越来越大。   阿今姑娘会唱会跳,也很会带人。舞步很简单,孟稻儿一学就会。   渐渐跟上大家的节奏之后,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朝对面看了一眼,只见谭临沧夹在男队最中间,正望着她笑,他的眼中闪着火花,模样看起来温暖极了。   孟稻儿忽然想起他说过的“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忽感到一阵虚然,山匪不过是外人贴给他的标签,这世间,占山为王的人又何止他?更何况,听他所言,成为山匪似是迫不得已。   优美的山歌一段接一段,柴火加了一次又一次,跳舞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晚膳时,孟稻儿听闻同桌的一个女人所言,飞鱼台上女人基本不下山,阿昨和阿今姐妹今日不过才是第一次下山,估计以后她们都不会再出去。   看上去,大家似乎并没什么遗憾,就好像她们什么都不缺,也没想过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乐安天命,又自得其所。   跳到最后,她忽然有点入乡随俗了,就好像被大家的逍遥快活感染,她渐渐地忘了上飞鱼台的原因,不知不觉地忘了明天的烦恼……   第二天,孟稻儿在鸟叫声中醒来,屋里还很黑,掀开帘帐,发现天才灰蒙蒙亮,忽地,她想起昨夜的梦——   在府衙门前,眼看着祝鹤回越上马背,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拦到他的马前,着急地说道:“鹤哥哥别去,飞鱼台危险,你不能去!那龙潭虎穴去不得,谭大哥已布下埋伏,只等你自投罗网。你想要的情报,我会一一写下来;山里的情况,我都已记下。”   “你想嫁给谭临沧?我二人已有婚约,他是知道的,却还无赖地纠缠妄想与你先洞房后成亲,看我这就去将他的匪窝一把烧尽!小孟等我回来。”   祝知州不听劝,说完便调转马头,驾的一声,他和乔择邻的骏马便朝西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孟稻儿摇摇头,在梦中,她居然将祝知州理所当然地当作鹤哥哥,真够荒谬。   帘州城府衙的后院里,祝鹤回也差不多同一时间里醒过来。   他在床上愣了许久,方才的梦还历历在目,这一次越发地离奇,仿佛是上一个梦的前传,他和孟稻儿不只有了婚约,中途居然还跑出图谋不轨的谭临沧要抢亲。   画面要多逼真有多逼真。   就在他骑马准备去火烧飞鱼台时,孟稻儿像是不要命一样,倏地拦到他的马前,说飞鱼台去不得,谭临沧已布下埋伏,只等他自投罗网,情报她已经带回云云……   她的表情,不安中带着惧怕,急切中交杂着担忧。   身处两地的二人,都不禁摇头轻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是不假。”   昨夜,祝鹤回仍旧伏案研究飞鱼台的卷宗到深夜,他正看到谭临沧的身世,忽被求见的府吏打断,便令小厮传。   “大人,方才守卫呈来一份信函,是飞鱼台的人送来的,属下不敢耽搁。”府吏躬身,将那信筒往前递。   祝鹤回手心朝上勾了勾,厮儿便接过府吏手中的信筒,毕恭毕敬地递给他。   拆开一看,见是一份邀请函,看完后他定神思索,左手拿起装信来的小竹筒在案桌上敲了几记,心中揣测着谭临沧打的什么主意,府吏告退后,他又命令小厮:“你也歇去罢,明日通知乔护卫辰初来见我。”   府吏和小厮都下去之后,祝鹤回推断了一番——   根据卷宗记录看来,飞鱼台山匪的目标皆只针对过往飞鱼台下的货船,过去十来年,除了对帘州城内一富户成年男丁进行过几乎灭门性的打击,此外并没有欺压人民的任何记录;且经过连日来的察访,他发现那些山匪颇得民心,房间流传着他们不少善迹。   依此看来,孟稻儿在夜梦中那一番警告可信度不大,且匪徒不可能一反常态,公然地叫嚣知州、挑衅官府。   公事邀请排除,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便是山匪请孟稻儿上山之后,要强娶她,情急之下,她十有八九采取了自己的建议。   空口无凭,那山匪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相信孟稻儿所言,因此,这明面上请喝酒,背后却十有八九是想要确认孟稻儿所言是否属实。   若不随他的意按时赴约,孟稻儿的谎言便不攻自破,那匪徒岂会放过她?   如此推测一番过后,他心中已有了定夺。   这一切正如他早前所料,事情正朝他布局的方向发展。   前知州剿匪,久攻不破,除了飞鱼台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不知己知彼也是他屡战屡败的根本原因之一。   为此,前些日子一得知坊间在传匪徒将孟家大郎君带上山,他便派人秘密关注孟家,紧接着得知,山匪往孟家送请帖,后来才有了他召见孟稻儿一事。   表面上他想要助她,请她合作,实际也暗含私心。   他知道如此并非君子行径,但欲成事者,不拘小节。   连日来所发生的一切,除了与他暗中筹划不谋而合,当中也不乏巧合,比如与孟稻儿在街头不期而遇,以及莫名的见之欢喜、奇怪的久别重逢之感;又对她有道不清说不明怜惜之情;还有前后似乎能衔接的两个梦。   他让孟稻儿顺道视察飞鱼台地形不过是下下选。   借孟稻儿此行,能够亲自上飞鱼台一遭才是祝鹤回请她与自己结亲的真正目的。   飞鱼台的人才将孟家大郎君父子带走,跟着就送请帖,祝鹤回料到谭临沧对模样初衷的孟稻儿必有所图,他事先必定也是查过她未婚配,而到了山上,若孟稻儿所言与他所得的信息不符,他势必会求证,紧接着叫“未婚夫”上山必是情理之中。   从飞鱼台的卷宗看,这谭临沧,向来身匪心不匪,德行尚存。   祝鹤回自然明白亲自上山是棋走险招,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唯有两点,他没有十成把握,其一,孟稻儿在山上的情况如何,谭临沧对她有没有胡来?其二,不排除谭临沧请自己上山有借机除掉自己的可能!   虽说有邀请函,但人心多变难测,毕竟,于公于私,现在自己都是他的敌人。   一番思虑过后,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为保有去有回,祝鹤回决定出发前去一趟孟家,见见孟夫人。   这龙潭虎穴,他非闯不可!   请缨到帘州赴任之前,祝鹤回已同皇帝保证,三年之内若无法有效解决飞鱼台的匪患,愿自动革职,并摘去武状元的头衔……   “大人,乔大人到了。”门外响起厮儿的声音,打断了祝鹤回的思绪。   他麻利起身下床,穿上便服,就着厮儿准备好的温水洗漱一番,将头发束起来扣好,便往门外走,才一跨出门槛,便见到候在门外的乔择邻。   “大人,这么早召见,可是有急事?”乔择邻一见祝鹤回出门,便拱手问道。   “速去换上便服,辰正,随我上飞鱼台。”祝鹤回要言不烦。   “上飞鱼台?大人——”乔择邻一脸懵然,“那飞鱼台别说我们,只怕连一只蚂蚁都未必上得去。”   祝鹤回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便将谭临沧昨夜送来的邀请函递给他。   乔择邻忙打开,一看,调侃道:“这匪头,字写得好像比大人写得好看啊!”   祝鹤回不言,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嘿嘿,属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乔择邻识相地转移了话题,“要带多少人马?属下即刻去准备。”   “不必,就你我二人。”祝鹤回左手举到半空,“这是私见,只要通知兵房待命即可,快去准备。”——   #   飞鱼台上,孟稻儿在忍冬的服侍之下梳妆完毕,忧心忡忡,矛盾重重,她一边希望祝知州不要贸然前来,一边又害怕,若他不来,谭临沧会将自己扣留。   即便谭临沧喜欢自己,那也不代表他会依理行事,他都说了,他是熟身透心的山匪,又怎能指望他以礼相待?反而是他会借机除掉知州大人的可能性更大,这对他不是一举两得么?   孟稻儿被自己的揣测吓得胆战心惊,她想得正出神,又听到小石子击窗。   才从竹椅上起身她便听到谭临沧的叫喊,那声音,这整座碉楼里,便是还没睡醒的人,也都该听到了。   她走出门,向外跨了两三步,伸手扶住木栏往下看。 第11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美人下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谭临沧双手环胸,悠哉地微微向上仰着头。   一身玉白色衣裳的孟稻儿缓缓从楼内探出头,尔后在圆柱旁立住,手抚木栏的她,如同濯清涟而出的白荷,一尘不染;面目清冷如初落凡尘的仙子,自然地流露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气质。   谭临沧本想再吼上几句,一见到孟稻儿那张月儿一般清明柔美的面孔,便忘了出声。   “我这就下去。”生怕从房屋里悄悄探出更多陌生的脑袋,孟稻儿声音小到只能让楼下的谭临沧依她的口型辨别她在说什么。   说完,她的身影便退回,没在楼道里。   视线里的美人忽然消失,谭临沧的心像被谁挖空了一块。   直到孟稻儿从楼梯口出来,轻盈地走向他,谭临沧才又明朗起来。   “大吼大叫,扰人清梦!”虽在嗔怪,孟稻儿的声音依旧不大,根本不具震慑力。她不敢大声,现在二楼和三楼,偷看他二人的眼睛少说也有十几双。   “怕你听不到。”   “要去哪儿,便走罢。”她只想快一点从楼上那些好奇的目光中逃离。   见孟稻儿白璧无瑕的面容泛起明显的桃色,谭临沧面上的笑意又浓了。“跟我来。”说完,他转身,脚底生风般地朝大门行去。   孟稻儿顾不上再问,忙追上去。   出了碉楼,拐过一个弯,很快便到了圆楼后的田间。   田里是刚刚发绿的水稻,叶尖挂着透亮晶莹的露珠;不远处的山腰缭绕着如纱一般的轻雾;婉转的鸟鸣不时从林间传来……   被露水打湿的道路有些滑,孟稻儿小心翼翼地跟着谭临沧的身后。   谭临沧知道孟稻儿走不惯山路,出了圆楼,他脚步便放慢了。   她见他面色愉快,忍不住再次试探地问,“谭大哥,为何昨夜没见到我大哥他们?”   “他们已经下山。”   “真的么?”走了许久,孟稻儿开始微微娇喘,方才出门时她还觉得凉,才爬了一会儿山路,竟有些热了。   她不确定谭临沧说的是真是假。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心中的疑虑。   “我有必要骗你么!”   “昨日你为何不肯告据实已告?”   “我说了,你哥不是我请来的。”   爬到更高处,视野忽然开阔,眼前层层的山峦隐没在白雾中,只探出黛青色的山尖。   孟稻儿听闻兄长已经下山,不由得开朗了一些,面上露出淡然的微笑,似乎忘了自己还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看到没,”谭临沧指向前方高处,“那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小亭子么?”   “对,观日亭。”谭临沧见孟稻儿的额头冒出薄汗,“还走得动么?”   “当然可以。”   孟稻儿外表看起来娇滴滴的,实际上充满韧劲,昨天上山路上谭临沧便已看出来,那么长的山路,她只忍着,没喊一声累,那绝不是她别无选择那么简单,一个人面对困难时,敢于直面、挑战与轻易屈服、退缩的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   谭临沧对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那孟秧儿虽不是掳来,却是他让弟弟将他们骗来,为的就是能将孟稻儿请上山,他好面子,不想让上巳节时在南洛江畔对她说过的变成空话。   对孟稻儿无伤大雅的谎言,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相邀,她不会上山,不得已才使了一些手段。   偏偏才将她请到山上,忽杀出一个程咬金。   “快啊,谭大哥。”孟稻儿见谭临沧在身后停止脚步,便回首呼喊,她那步履不停的模样,比站在楼台上向下看时生动许多。   谭临沧的遐思被打断,“让你再多走一会儿,要不待会儿你在我身后追得着急。”他那厚重的声音传遍山野。   见他不动,孟稻儿不自觉放慢脚步。   此时此刻,她心里悬着最大的石头渐渐落下,至于自己,她已抱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   他们到达观日亭时,东方地平线上的朝霞已红似火焰,山峦间的白雾淡去很多,眼前群山静默,耳边风声呼呼。   又一眨眼的功夫,太阳便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小男孩般,试探性地、悄悄地露出小半边的脸,天地瞬间有了金晖。   孟稻儿对着柔和的太阳,脸上镀上一层暖晖色。   谭临沧看着她,嘴角挂着笑,目光变得柔软,这样的时光,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   亭子里静静悄悄的,山风微微浮动,摇着亭旁的枝叶。   “美人,要不我们来打个赌。”谭临沧打破沉默。   孟稻儿从山峦间收回视线,“我想下山。”   她知道他想赌什么,但是她不想跟他赌,不论怎么样,她都会输。   “你不敢?”谭临沧见她回避,并不给她退路,“还是,你怕输?”   “不论祝知州来不来,你都赢了,不是么?”孟稻儿侧过身,又看向山间,太阳已完全挣脱地平线,升到矮空。   “没意思!”谭临沧抓住伸进亭子里的树枝,刷地扯下来。   “你放心罢,祝知州会来的!”孟稻儿心中虽没底,可直觉告诉她,他会来。   她懒得再跟谭临沧解释她和祝知州的关系,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论真话还是假话,他都不会相信。   “那可不一定,当官的大多怕死,这飞鱼台又不是说来就可以来的地方,就不知道他是想要美人还是想保平安。”   “谁不怕死?”孟稻儿盯着谭临沧,所有说不怕死的人不过是已经别无选择。   他正想回答,亭外忽传来一声高喊将其打断:“报告大当家!”   “说。”谭临沧转身望向外面,声音中气十足。   孟稻儿也转过身,看向亭外,只见一名粗壮男人在答:“知州已到对岸渡口,只带着一名随从。”他身旁站着一名黝黑的男人,二人都手持□□。   “知道了,下去罢。”谭临沧朝外摆摆手,两名属下应声而退。   转回身,他对孟稻儿道:“来得比预料中更快!”   孟稻儿一时回不过神来,虽料到祝知州会来,但真的听闻他来了,她根本做不到船到桥头自然直,心比预想中跳得更猛烈,许久都无法平静,担心、害怕又不知如何是好快将她湮没。   她没接话,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多说无益。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待会儿试一试便知道。”   谭临沧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眯着眼睛,再次掂量着孟稻儿昨日说过的那些话。   起初,她说她的青梅竹马已回帘州,问询一番好不容易信了她,打算让她将他叫上山,帮她训他一顿;这倒好,才隔一会儿她便换了说辞,说知州不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短时之内变换说辞,若知州真是她未婚夫,她便是担心其安危;若不是,那便是她一开始狐假虎威真狡猾。   既然知州来了,不论真假,谭临沧都要亲自验证。   “你会放我们下山么?”默了许久,孟稻儿才问,她发觉捏成拳的手心早已汗湿。   “祝知州能不能上山还是两说,若上不了山,自然就无需下山。”   “谭大哥到底要怎么样?”听他的意思,是已在上山路上设下埋伏了么?孟稻儿顿时又心若捣鼓,事情果然不可能像他邀请函中写的举杯言欢那么简单,“按昨日所书,今日难道不是私会么?”   “且先看看他是不是你的青梅竹马,若是,哥帮你教训他;若不是,我飞鱼台的敌人,打死算了,然后我再等你两个月,到你满二十,我们便成亲。”   谭临沧的话总是让孟稻儿真假莫辨,她实在猜不透他有几分认真,他那玩世不恭的表情、轻浮的语气总令他所说的话似真还似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人困惑。   “谭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你成亲。”孟稻儿不愿让他对自己怀有期待,便认认真真、坚决地拒绝了他。   这时,她已经不想再解释祝知州是不是她的未婚夫,既然人来了,混淆视听,对他也许反而有利。   “话别说太满,”谭临沧对她的拒绝不以为意,“你若了解我,我敢打赌,你就会像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你一样情不自禁地爱上我。”   “脸皮真够厚!”   “叫你自己摸摸看你又不摸,再给你一次机会。”谭临沧不失时机逗她。   见他很自觉地又将侧脸凑过来,孟稻儿忙背过身,懒得再理他。   “有机会不珍惜,以后不准再冤枉我的脸皮。”   “我根本没有冤枉过你。”   “下山罢,看看我们的知州大人有没有本事上山。”   “谭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下山路上,走在晨光里,孟稻儿的语气近乎哀求,“若只是帮我教训他的话,请你点到为止别为难他好么?”   “我不做亏本的事情,要我答应你一件事,便拿一件相当的事情来交换。”   “银两?”   谭临沧摇头。“我是缺银两的人?”   “粮食?”   谭临沧依旧摇头。“我也不缺。”   “给你做一身衣裳?”孟稻儿觉得自己的女红还行。   她明白,祝知州虽然不一定全是为了她而来,但他此行却是因她起,她不得不尽量答应谭临沧的要求来降低他上山的风险。   “你的青梅竹马才值一身衣裳?”谭临沧的语气就像是亏了几千两,“要不等知州上来,我问问他答不答应。”   “再加一双鞋!”不能再多了,她想。   “我就吃点亏罢,但你可不能用街上的次品来糊弄我!”谭临沧忽然站定转身,盯着她的眼睛,他见好就好,免得煮熟鸭子飞走。   “只要你说话算话,我自然也会言而有信。”孟稻儿说完,避开他的直视,待他转身朝前,她抬起头悄悄地打量了他的肩膀和留在地上的脚印。   此后一路无言,他们才回到碉楼前,方才到山上报告信息的两个人又来传话。“大当家,知州通过了第一关。”   谭临沧只点点头,摆手让他们走。   待那两个人离开,孟稻儿故作镇定地问,“你到底设了多少关卡?”心里猜想着他们的第一关是什么,以及设在哪里?   “不多,”谭临沧脸上已没了笑意,“加上我,三个。”   第一关,不过是关于孟稻儿的几个简单问题,听闻基本全被祝知州答对,谭临沧心中很不爽快,他对她那么了解,他是她青梅竹马基本已能够确定。   “那第二个是什么?”   “不告诉你。”   见谭临沧不想说,孟稻儿也没追根究底。   不论有多紧张,也于事无补,她打算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回到屋里,方大娘早已为他们准备好早膳,她的手艺很好,做的饭很好吃,比昨夜的宴席好吃,便是没什么胃口,孟稻儿还是吃了一整碗。   用完早膳,大概歇了半个时辰,传消息的二人又来了。   “报告大当家,那知州确实会武功,身手也不错。”   闻言,谭临沧定了定神,似在思忖着什么。   旁边的孟稻儿一下子坐不住,紧张得不自觉地站起来,心想着尽管祝知州会武功,可寡又如何敌众?   “我倒要看看他身手有多好!”谭临沧慢慢起身,他没怎么注意孟稻儿的神情,只顾眯着眼向外走,准备迎接久别的故人。   孟稻儿也忙跟了出去。 第12章 恃勇轻敌兵之大忌   “在屋里等着!”谭临沧住了脚步,背对着孟稻儿道。   孟稻儿不依,执意要跟出去,却被阿昨和阿今姐妹俩一把拦下。   “阿昨、阿今!”眼看着谭临沧已经走到大门口,孟稻儿急得加重力道,却仍是无法挣脱她们姐妹俩的束缚。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阿昨面无表情地说。   “孟姐姐,得罪了。”阿今面露为难,也不敢违抗命令。   眨眼的功夫,谭临沧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第一道城门外,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场打斗。   双方交手一刻钟都不到便被城头上的头领叫停,“有请知州大人!”他声音方落,厚重的城门便随之洞开。   大家收了兵器,祝鹤回和乔择邻二人随之被带了进来。   进入城门后,那头领只将他们带到兵房里,“请大人稍坐,我们当家的随后就来。”   祝鹤回点点头,兀自坐下。那人退出去之后,紧接着有人送来茶水,乔择邻端起茶碗正要喝,祝鹤回只觑了一眼,他便识趣地将碗放下去。   门外有人把守,意思不言而喻。   二人行动受限,便静坐着养精蓄锐。   孟稻儿上山之事昨日已传遍飞鱼台,台下渡口的那一幕,加上昨晚的夜宴中她随谭临沧离席,以及稍晚篝火舞会中的种种,即便不知道他二人同知州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大家已自行想象编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大当家拐来民女,新知州英雄救美。   今日,谭临沧反常地洞开山门,放知州上山,大家想破头皮,众说纷纭,也没人能说出一个令大家信服的说法。   这时,方才与祝鹤回他们交手的那一队人的大胖子头领和他的副将正交头接耳地聊着——   “这知州胆儿可真肥,只带一个人也敢闯我们飞鱼台,简直把自个儿的命当玩儿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   “你懂什么,你没见那孟姑娘么?美得跟下凡的仙女似的,只怕看上她的不只我们大当家,这知州想要英雄救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英雄救美若成了,接着可不就是以身相许?”   “想从我们飞鱼台救人,那可是痴心妄想!年纪轻轻当上这么大的官儿,只可惜马上就要成我们大当家的刀下亡魂,我都替他不值!英雄难过美人关,都一样……”   “再胡言乱语,割你们的舌!”一声大呵从他们身后传来,说话的两人只以为谭临沧来了,都吓得跳将起来,噤了声一动不敢动。   许久未发觉背后有动静,大胖子头领一转身,才发觉是守城门的许头儿捉弄他们,便捡石头丢他,边大咧咧地咒骂几句。   “好了、好了,别闹了!”许头儿走到大胖子身边,“大当家应该快到了。”   “许头儿,你说将知州放进山,可不是自曝我们飞鱼台家底么?”   “大当家自有分寸,我们小的,听命办事就好。” 许头儿是高个儿的中年男子。   “那是、那是!我们大当家英明神武,不可能断送大家的好日子。”大胖子嘿嘿地挠着头笑。   他们才说了几句话,不远处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头儿知道是谭临沧来了,便命大家列队恭迎。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谭临沧率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山口。   “恭迎大当家。”许头儿声音一落,大家跟着齐喊了三声。   “嗯,”谭临沧目光扫过来,大家的身板不由得站得更直了一些,“人呢?”   “我这就去请。”许头儿答完,转身向兵房跑去,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男子便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谭临沧望过去,只见许头儿身后的两个人皆十分年轻,都是二十几岁的模样,为首衣着不凡的那个依稀有十几年前那少年的模糊影子,年龄倒是对得上。   许头儿将人带到,“大当家,这位是祝知州。”说完退到一旁。   “知州大人大驾,谭某有失远迎。”依旧是中气十足的声音。   祝鹤回对上他锐利的目光,料想他必是谭临沧,便正色地回他:“祝某久闻谭兄大名,幸会、幸会。”   谭临沧眯了眯眼睛,想着,这祝鹤回对孟稻儿的脾性不仅了解,同记忆中他会武功也相吻合,甚至年龄和外貌都大致对得上,这时,他对祝鹤回是孟稻儿的未婚夫已完全不疑。   不确认还好,一经确认,谭临沧简直恨透祝鹤回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加上要兑现帮孟稻儿教训他害她苦等的承诺;以及,祝鹤回新官上任,官匪势不两立。   以上种种,谭临沧有十足十把祝鹤狠狠地回痛扁一顿的理由。今日,他要给他个下马威,好灭他剿匪的志趣。   谭临沧一时上头,便当着他所有在场弟兄的面道:“我谭某佩服知州大人勇闯飞鱼台的气魄,你想要接回美人也不是不可以,一个条件,打赢我。”   他一向对自己的武功修为自视甚高,接管飞鱼台之后,他单打独斗从不曾遇过敌手,再看祝鹤回的身量,高则高,直则直,宽度却大不如自己;再者,宴国重文抑武由来已久,官员十之八九是文官,便料想他会的不过是皮毛功夫,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谭兄此话当真?”祝鹤回沉住气,冷眼打量着谭临沧,从他壮阔的身形和威武的气势不难看出他是习武之人,以及他那得意洋洋的神态,足见他不只自信,而且自信得快要过头。   除了了解祝鹤回的乔择邻,在场的每个人都替新知州暗捏一把汗,以为他今日上飞鱼台,简直是前来送命。   “我谭某一言九鼎!”谭临沧声如洪钟,心想着他不过是救人心切,不得不强装镇定。   “刀剑无眼,你我比试点到即止还是非要一较高下——”   “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使出来!”   谭临沧打断他。他还是没注意到祝鹤回话语中潜藏的危险,对方面无惧色他也视若无睹,以及那双美得带着侵略性的双眼也被忽视了。   包括他所有的弟兄在内,大家都觉得这位翩翩公子马上就要头破血流,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谭临沧对哪一个敌人心慈手软过,砍脚断手不眨眼、挖心掏肺不改色是多年前他血洗帘州城内一富户时留下的可怕名声。   “我还有一问,这比试,算你我私人恩怨还是——”   “当然是私人的!”谭临沧心里补了一句,公私皆有你又奈我何?   “既是私人比试,待会儿不论谁伤,与旁人无尤。”祝鹤回当然不指望这帮山匪会按规则行事,但身在敌营,他不得不事先防范。   “别再废话,选兵器。”谭临沧指向兵器架。   这时,有三个小兵扛着一杆乌头长.枪哼哧哼哧走来,十分费力的模样,谭临沧却只单手便将那杆长.枪轻松抡了过来。   祝鹤回从武器架选了双剑,他擅长的是近身攻击。   二人扬起兵器,众人纷纷快速后退。   两个人的身高都是八尺有余,从表面看,谭临沧的身量和气势占有压倒性优势。   大家还没退得足够远,他们已经打了起来,拼拼嗙嗙,刀光剑影,火花四射。   起初,祝鹤回一直处于防守,在空旷的地方,短兵器对长.枪不占优势,且为了观察谭临沧的路数,他也不急于进攻,知道对方轻敌,他索性让他彻底以为自己不敌。   如此,谭临沧越攻越猛,眼看着祝鹤回被逼到城墙脚下,就在大家以为他的身子马上就要被那势不可挡、又急又狠的长.枪.刺.出血窟窿时,只见他侧身一个飞跃,右脚尖在城墙壁上一个蜻蜓点水,接着又一个飞燕般的凌空翻身,谭临沧那宽厚的脊背重重地挨了一脚,他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前踉跄而去,方才打得祝鹤回无还击之力那杆长.枪哐的一声插进了城墙的石缝中。   祝鹤回才落地站定,又一个原地腾空,一脚狠狠地踢到枪杆上,那长.枪瞬间有一半没入了城墙中。   接着,他飞舞手中双剑,精准地砍向还妄想将长.枪从石缝中拔.出.来的谭临沧,砍得他凌乱躲闪。   眼看着祝鹤回的剑已快刺到谭临沧的胸口,不知是谁忽然扔来一把长刀,谭临沧一个飞跃,及时接住,挡了几个回合之后,才免了窘境。   “没想到有两下子!”谭临沧并不擅长使刀,很快又被打得进入被动状态,他试图靠近武器架,换个兵器。   祝鹤回看出他的意图,拦住他的去路。   两个人你来我往、来来去去又打了十几个回合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这时,许头儿带着大家呼喊助威,声音响彻山间。   那呼喊声对于惯常打擂台比武的祝鹤回并没任何影响,锣鼓喧天的阵仗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只要旁人不插手,再大的声响都影响不到他,他比武的心态想来是最稳的,即便不占上风,他也能手脑并用,及时找出对方的破绽。   求胜心切的谭临沧平时单打独斗的机会不多,他更擅长指挥作战,手下的呐喊对他非但没有助力,反而令他分神,可他又拉不下面子叫大家住嘴。   谭临沧拼尽全力进攻,奈何武器不称手,心中又急躁,祝鹤回已渐渐地占了上风,但身在敌营,他不愿赢得令对方太过难堪,所以隐忍着、退让着。   可谭临沧并不领情,反将他的忍让视作羞辱,于是频出狠招,祝鹤回放弃砍他右手时反重重挨了他一掌,被震到七八步之外。   谭临沧大喜,以为祝鹤回受了重击需要时间喘息,便全力尽出,想来个一招致胜,殊不知祝鹤回在守株待兔,就在对方的刀身砍下来时,只见他左手的剑如电光一闪,嗙的一声及时地挡住了谭临沧的刀身,紧接着翻过贴着刀身的剑刃滑向前,及至滑到对方的手腕处时向下一拉,那儿有动脉,冰凉的割裂感吓得谭临沧手甩刀飞,祝鹤回右手的剑瞬息之间指到对方的咽喉。   全场倏地安静,大家屏声静气地看向他二人,附近山林间鸟儿的啾叫清晰可闻—— 第13章 十年等得同船共渡   一个半时辰之后,谭临沧沉着一张脸独自返回,他往常逼人的气势失去踪影,全身仿佛笼着一团黑气。那黯黑的模样,吓得屋里的几个姑娘大气不敢出。   “他在山下等你。”谭临沧眼中的锐气也像被谁割走了一般,满面颓丧。   “谭大哥,你还好么?”孟稻儿小心翼翼地问,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你走,趁我没改变心意!”谭临沧指向门外。   “姑娘,我们快走罢。”忍冬催促声如呢喃。   孟稻儿忍住了心底的话,最终,她默默地选择相信谭临沧已经放兄长与侄儿下山。   “没能帮你教训到他。”   “我并不曾要你帮我教训他。”孟稻儿知道他在致歉,她本想宽慰他不必自责,最终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屋里陷入死寂,阿昨和阿今姐妹一句话都不敢说。   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才溜出去的忍冬已经将行囊取到楼下。   “谭大哥,告辞。”孟稻儿心里不是滋味,并非不舍,而是和昨天不愉快的出发那般,最终的离开也是沉重的心情,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都非她所愿。   “阿今,你送她们。”谭临沧手扶在桌上,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孟稻儿的脚步声消失,他才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门外。   许久之后,他收回视线,举高手腕,凝视着伤口,太过轻敌终害得他颜面扫地。   #   他们上了船,离开飞鱼台的码头时太阳已经挨近山头,颜色正转淡,光芒也不再那么刺眼。   孟稻儿见祝鹤回立在船头,便从舱里起身,绕过木凳,走到他身旁。   “祝大人真的不要紧么?”她又问了一遍,这时,她发觉他的面色比在山脚的石台上相见时更苍白了些。   “这么担心我?”因为胸口疼,祝鹤回忍着,没咳出声。   他的声音明明虚弱,却像在摘星楼那天一般,语带调侃,故作轻松。   “大人为了民女,不惜冒险上山,如今受了伤,我怎能不担心?”孟稻儿听出他的戏谑却不加理会,她知道他受了伤,却始终没看出伤在哪里。   “不碍事,回去歇几日便好。”祝鹤回淡淡地笑,那笑容莫名地令孟稻儿紧张,也莫名地令她安心,站在他身边,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理所当然地在她心底油然而生。   “船头风大,大人还是进舱里坐着罢。”   “不碍事。你看,山头的太阳多美。”   就是这样温柔而又带着抚慰人心气息的语气,令孟稻儿分不清到底是她的回忆在作怪,还是祝知州本身也是能够轻易让她产生信赖感的人。   思及此,她不由得又偷偷瞄了祝鹤回一眼,便是面色苍白,他的容颜还是那般令人见之着迷。   孟稻儿不喜与生人相近,站在他的身旁却会不知不觉地忘却距离感,很多往事分明已经变得有些苍白和寡淡,站的这个人身旁时,以前那些快乐的、宝贵的时光便神奇地再次鲜明和生动起来,许久都没再想起过的一幕幕又回现、一件件再浮出。   于是,她便任由自己近乎放纵一般地站在他的身边。   江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和衣袂,初夏的傍晚的风十分凉爽。   孟稻儿依祝鹤回所言,微微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太阳确实美,红彤彤的,像颗大大的橘子一般,有一角已经没到山头之后。   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孟稻儿便觉得他伤得越重。   她不敢问他和谭临沧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想问。   如今在三个人之间,她明白,只有谭临沧动了真心,而她却联合祝知州骗了他。   其间的弯弯绕绕,也难以用对与错一言以蔽之。   默然一声气叹之后,她才附和道,“是美。”   “我问你,”祝鹤回话才出口,一个忍不住,便剧烈地咳了好几声,接着觉到喉咙中涌出一股腥甜,那腥甜越聚越多,他只咬紧牙,转身面向船尾。   “祝大人!”孟稻儿见他躬下身,接着见到有鲜红的血滴到船板上。   她忙绕到他前面,无声地将自己的罗帕递过去。   祝鹤回怔了下,站直之后先看了孟稻儿一眼,终是接了过去,那帕子白得跟才盛开的玉兰花瓣似的,他举到嘴边时定了下。   “你快擦,又要滴下来了。”孟稻儿急得不禁催促。   祝鹤回依言,将罗帕摁在嘴角,微微俯视着眼前刚刚逃离魔窟的女子,一股清淡的香甜悄无声息地窜到他的鼻腔里,迅速地在他心里激起如同江面水波一般的涟漪。   察觉到对方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孟稻儿慌忙看向江面,“你还说不要紧,原来伤得这么重!”她的声音一瞬间便被江风吹散。   可被江风吹散之前,祝鹤回已经一字不落地听清了。   “为了未婚妻,这一点伤不算什么。”祝鹤回看着被血染红的帕子,忽想起谭临沧那莫名其妙的话,分别前他撂了一句话,“待会儿我会派人将孟姑娘送下山;知州大人若想娶她便爽快些,不然趁早放她自由。”   那言辞之间似乎表明他对孟稻儿是一番真心真意,以及,他不继续相为难似乎是在成全自己和孟稻儿。   “那不过是我们——”   “嘘!”祝鹤回忙嘘声制止,同时向船舱睨了一眼。   孟稻儿旋即明白他在防隔墙有耳。   此时此刻,祝鹤回已忘了方才想要问孟稻儿的问题。   两人又在船头站了一会儿,便相随进了船舱。   #   孟稻儿回到家中已过二更,孟夫人见女儿安然回来,忙合掌,哭哭啼啼地又是谢天谢地,又是谢谢青天大老爷,又是祈祷知州祝大人为民主持公道、愿他善有善报……   “母亲,我大哥与柚柚可回来了?”孟稻儿此时最关心的是这个。   “回来了、回来了!今日午时过后便回来了,父子俩都平安无事。”孟夫人答道,她满脸的泪痕。   “他们呢?”孟稻儿望向嫂嫂。   “柚柚睡下了,你哥他——”丰婉仙难以启齿,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丈夫和儿子被掳走的人就是她。   “你哥那个孽障,这会子怎么可能挨家?左不过是去了八宝楼。”   待婆婆说完,丰婉仙只愧疚地点点头附和。   “我哥可曾说他上山是何缘由?”   “那孽子,说是那飞鱼台的二当家讲只要他跟他上山,便教他如何赢钱,他听了,连柚柚都顾不上送回家,便跟着他们走了,才有了这样的误会。早知如此,你也不必白搭这一遭!”孟夫人似乎此时才猛然惊醒,忙问,“稻儿,飞鱼台的山匪们可曾为难于你?”   孟稻儿轻轻地摇头,此去虽安然,但日后坊间的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谁能保得准?闺中女子上了一趟飞鱼台,便是什么都没发生,这名节和声誉自然不必再妄想。   思及此,她的双眼渐渐地浸湿了。   “媳妇快回去看柚柚罢。”孟夫人将丰婉仙支开,又令所有人都退下,才将祝鹤回到家中见她的事情悄声说了出来——   祝鹤回料想上了山的孟稻儿采取他此前的建议,猜着那谭临沧必然不信才给他下了邀请函,为保万无一失,今日清晨,出发前他便到孟家见了孟夫人,将此前召见孟稻儿的提议与她说了一番。   孟夫人听闻知州大人为女儿出了那样的主意,她不敢、也没时间思量妥是不妥;又听闻他要上山搭救孟稻儿,于是,不论祝鹤回问她什么,她皆有问必答。   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祝鹤回已从孟夫人跟前将孟稻儿生平种种、爱憎喜恶了解了个大概。   最后,为确保口径一致,祝鹤回向孟夫人自报了姓名,还提及一些基本的信息。   孟夫人确认了他的名讳之后,惊得不禁咬舌,呆了许久,自然,她没有贸贸然地说出女儿未婚夫之事,为了将女儿嫁出去,那是她一直极力隐藏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知道孟稻儿有婚约的统共也就五六个人,若不然,早两年帘州城的媒婆也不会那么勤地上孟家了。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新知州和女儿的未婚夫是同一个人,但一来他本人浑然不知;二来他给女儿那样的提议之后,女儿回来也并未声张,便可以确定这同名同姓不过是巧合。   祝鹤回离去之后,孟夫人忍不住痴想了一番,若是他能将女儿救回来,两个人能够假戏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祝知州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儿上了山之后,照大人的话说了,谭临沧并没对女儿胡来。”孟稻儿听完,只淡淡而简短地对母亲说道,这才知道为何谭临沧没能问出破绽来。   “谁说不是呢,真是一个好官。”孟夫人一声叹息,“可——若是谭临沧知道你二人最终没有成亲,又该当如何?”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罢。”孟稻儿一脸倦容,当下已经不愿再思量未来的忧愁,“母亲可得好生劝劝哥哥,若他再被骗上山,我是不会再管的。”   她并非天真的人,教授赢钱的说辞不过是障眼法,只有母亲和嫂嫂才会轻信,她是不信的,任凭谭临沧如何解释,那飞鱼台,没有他点头答应,谁又能上去呢?   “若他能听劝,也断不会出今日之事。”孟夫人心中愧对女儿,又拿儿子没有办法,这往后,若是事情传了出去,女儿更是难嫁,真是家门不幸横祸多,“稻儿,你确定那知州大人真的不是鹤儿么?”   “那当然!若是,他自己不早就说了?且生辰也对不上。”   “还好我没贸然问他。”孟夫人暗觉好险,又不禁觉得失望。“知州大人可真是一表人才,若是他——”   “我们高攀不上!”孟稻儿及时打断了母亲的妄想,“若是七月之后鹤哥哥他还没音讯,我们再作打算。”   “罢了,稻儿惊慌了两日也累了,旁的事情日后再说,快回去收拾收拾,安歇罢。”   “母亲,最近可有添换家仆?”孟稻儿想起谭临沧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思虑许久,终是想不出可疑之人。   孟夫人摇摇头,“已有好多年不曾添换,一直是此前的十几个。”   这么说,谭临沧的细作已在家中多年了么?孟稻儿呆想着,一动不动,直到孟夫人起身拉她,才恍然回神。   回到西院的屋里,小糯已经备好沐浴的热水。   孟稻儿洗濯一番,待秀发彻底变干,熄灯上床时,便听闻四更的梆声从街头隐隐传来。   虽身心俱疲,孟稻儿却毫无睡意,除了满脑子的心事,还有稍早之前,在家门外,祝知州问她,“明日,你何时来看我?”—— 第14章 总在无意间被撩乱   祝鹤回的话总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每每令孟稻儿不知所措,一如第一次见面时的“知州”二字,以及那一日他出其不意地唤她“小孟”。   下了马车的两个人,站在不甚明亮的黑夜中默了几许。   祝鹤回面色苍白得令孟稻儿担心,她本想说,祝大人快去找大夫看一看,不及开口,被他抢先一步:“明日,你何时来看我?”   毫无铺垫的话语,显得突如其来;可因为日前的种种,及今日他为她所受的伤,又令他的问询变得自然而然。   孟稻儿不否认,她心中确实已生了日后特意登门探望致谢之意,可却还没有具体的打算。   但他似乎早已经洞悉她的思想,就好像她最细微的心事都逃不过他那双无比犀利的眼睛一般。   看着祝鹤回那张苍白又不失俊美的面庞,还有他那似乎略含期待的目光,明明孟稻儿并不想答应,不想轻易地承认心事被他看透,却又不忍令他为此失望。   于是,她委婉地回答:“我并不懂医,祝大人该请大夫看诊,然后好生养伤。”   “你何时来看我?”他又问了一遍,就像对自己的伤势漠不关心,此时此刻,他只想确定两个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看不出他具体的情绪,只是他那流露疲倦的询问声终于令孟稻儿心软,那一刻,她的自尊心忽然变得清淡如风,一下车就被他看透也好,他理所当然地问询的语气也罢,她都不想再计较,转而给了他十分明确的答复:“初十罢。”   “我不想等那么久。”   一定是因为他的眼睛太美,孟稻儿才不禁又紧张起来,只要被他盯着,她觉得自己总会短暂地失去思考的能力,心会不听话地砰砰跳起来,她分不清是因为害怕深藏于心的事也被他看透,还是对方的探寻的意味已经有了进攻的气息。   “祝大人需要时日静心养伤,不是么?”孟稻儿低下头,轻声地解释。   “后天?”他对受伤的事情依旧毫不在意,那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执著,却并不会令人感到压迫不适。   其实孟稻儿也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也想快一点与他再见,将担心的、感谢的、好奇的话一吐为快……在这回来的一路上,因为船和车都是谭临沧派的,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即便说话,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与此行毫不相干的。   “好罢。”孟稻儿微微抬头,发现祝鹤回还在盯着自己看,在夜晚,他那优美的眼睛似乎别有一种诱惑力,令人难以拒绝,“祝大人,后天见。”   “后天几时?我喜欢时辰交接的时间点。”   喜欢时辰交接的时间点么?孟稻儿忽然低下头,小的时候,她总是记不住十二时辰名,那时候祝鹤回曾教过她一个口诀:“戌亥子丑寅卯是夜间;辰巳午未申酉是白天。”有一天,他也曾在无意间说过,他喜欢时辰交接的时间点。   不过是对方无意间的话,却每每令她想起一些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的小事情。   如此看来,他们都是略微有些偏执的人罢!复而抬头,她答道:“未时正,如何?”   祝鹤回这才满意地眨眨眼、点点头,因为他面对着家门,夜灯照到他的脸上,那一刻,他的双眼中仿佛星辉闪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的预期的答复,他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如今,鹤哥哥他会不会也长成像他这样美好的人?孟稻儿又忍不住浮想,眼前这么美好的人,却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若他是鹤哥哥该多好!   失落和惆怅交织而来,她收敛思绪,“祝大人快回去罢,很晚了。”   “小孟先回。”他又眨了眨眼睛,明明并不是命令的语气,却透出令人安心的坚定。   这样的称呼好像带着电波,刺激着孟稻儿的身心,如此寻常的话,却仿佛别有意味似的,害得她心情哀伤。   她知道对方是无意的,只是,他不由分说地、自作主张地叫她小孟,就已经足够将她推到万劫不复的回忆深渊。   “我已经到家了!”孟稻儿不确定是心在颤抖还是身体在颤抖,她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好像自己在对他撒娇一般,意识到这种难以抑制的、不由自主的情感,她忙面向暗处,好藏住脸上的滚烫。   “看着你进家门,我才放心。”   孟稻儿分不清从何时开始,他对她的自称已经不再是本官。   因为身心处于敏感的最高点,捕捉到这种细微的改变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她没再坚持,只低低地说了一句,“多谢祝大人。”说完便转身迈上台阶。   忍冬早已经叩开大门。   跨过门槛之后,孟稻儿转回身,祝知州的目光果然还在那里。   他又何必如此入戏呢?她想着。因为他过于认真,她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混乱了。   两人遥遥相望,思绪各异。……   及至天色灰蒙蒙泛亮,思绪纷纷、辗转反侧的孟稻儿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   飞鱼台上。谭临沧将所有人通通赶走,独自喝着闷酒,喝着喝着,他又想起十一年前在帘州城街头为了几个包子被人毒打的那一幕。   那时刚过元旦不久,仍旧是天寒地冻,距离他父母遭奸人所害、他和弟弟成为孤儿已两年有余。   起初,他们兄弟被安置在城中的慈幼堂,谭临沧忍受不了堂中管事的欺凌,便带着弟弟离走,流浪街头。   原本,靠着打鱼和砍柴,他也勉强能维持兄弟二人的温饱,偏偏那一年冬天,弟弟谭临涯一病不起,为了照顾病重的弟弟,他顾不上生计,兄弟俩没多久便陷入绝境。   那一天能在街头上走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家药铺里讨到治病的药材,往回走路过一家包子摊时,他摸着早已饿扁的肚子,咽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的蒸锅,想到弟弟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于是,趁摊主不注意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飞快地跑过去,掀开盖布,抓了几个大包子塞进怀里,转身就跑。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又瘦又饿的少年,哪里跑得过摊主,惊慌奔跑之中又摔了一跤,那些包子和药材登时在地上滚得好远。   那摊主像只凶恶的老鹰般伸出瘦削的手,紧紧地捉住他的后背,大声骂道:“兔崽子,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不要命了!才一开市就碰到你这霉头,看我不打死你!”   “大叔,求你行行好,舍我几个包子,我弟弟又病又饿,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你行行好,求求你!”衣裳褴褛而又单薄的谭临沧连连告饶。   “臭乞丐,以为老子会信你么?撒谎也不看看主儿!”   说着便蛮横地对谭临沧手脚齐下,出手又狠又毒,三两下便将他打趴在地,他愣是没流一点眼泪,咬牙忍着,双眼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包子和那捆药材。   那摊主继续打着,好像有多大的仇怨,围观的行人越多,他打得越起劲,似乎要显示自己多有本事。   谭临沧痛到看不分明周围、听不清晰人群议论,不远处的包子和药材、以及围观的人群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时,忽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像天籁传来:“你快住手,这些包子我买了!”   是一个小姑娘,她正站在那些沾了尘土的白包子旁。   “喂,你听到没有?”小姑娘身边的少年伸手指向包子摊主,生气十足,“小孟不喜欢你打人,还不快给我住手!”   “哟呵!”那摊主一抬头,发现多管闲事的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家伙以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还放肆地一脚踩到谭临沧伸向包子的左手,“他偷我的包子,我就要打!多管闲事,你们是不是也想讨——”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少年一个飞腿踹倒在地,翻过身想要爬起,那少年一脚踩到他的胸口,死死地摁住他的同时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那冰凉的刀锋贴到他的脸颊,吓得他哭着喊着:“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另一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已将包子和药材拾起,她走到谭临沧身旁,问道,“大哥哥,你还能起来么?”说着弯下腰,伸出空着的手拉他。   “我、我没事。”谭临沧忍痛挣扎两次终于爬起,他怔怔地望着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那双眼睛又清澈又干净。   “给你。”小姑娘将东西还给他,“你家谁病了啊?”   “不要你管。”头发乱蓬蓬的谭临沧伸出手要接,又立马缩回去,伸出另一只手。   “你的手流血了,用我的帕子擦一擦罢。”小姑娘将药材和包子递给他之后,又掏出一块杏黄色的帕子。   谭临沧咬着唇,没接,小姑娘便把帕子强塞给了他。   “那个人我打跑了。”这时候那少年也凑了过来。   小姑娘见谭临沧要走,忙叫住他,“大哥哥,你等一下,那些包子沾了尘土,我让鹤哥哥给你买干净的。”   谭临沧回过头,看到穿着锦缎小袄和羊皮暖靴的小姑娘转向她身边的少年,“鹤哥哥,把我爹爹给我们买大白鹅的银子给我,再去买些包子。”   那少年掏出一个鼓鼓的囊袋,递给小姑娘,然后转身飞快地朝包子摊跑去。   须臾,他提着一兜包子转回,递给了与他一般高的谭临沧。   谭临沧不情愿,但肚子忽然煞风景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他终是红着脸接了,然后掉头就走。   小姑娘又喊住他,追上去,“喏,这些银子你拿去买药治手伤罢,以后你要是没钱买包子或者买药,就到春丰街的孟家找我,我叫孟稻儿。”说完对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后来,他用小姑娘给的银子治好了弟弟的病,熬过了寒冷的正月。   同一年春天,他兄弟俩被飞鱼台的大当家带到山上……   酒喝到一半,谭临沧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帕子盯了好半天,眼睛渐渐刺痛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将杏黄色的帕子收好,把弟弟谭临涯叫来。   “大哥有何吩咐?”谭临涯又瘦又高,将孟稻儿的哥哥骗上山是他出的主意。   “你到帘州城办件事情。”   “何事?”   谭临沧招招手,谭临涯凑上前,他贴到弟弟耳边,将要他办的事情说了出来。   “大哥,这——”谭临涯面露难色,“这样毁人声誉的事情,似乎不大好!”   “谁让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现在回,他配不上孟稻儿!”谭临涯左手猛地拍了下桌子,想起日间太过轻敌被他所辱,他又气得满面通红。   “大哥也真是的,人好不容易上山,你居然将放她走!”谭临涯没好气地抱怨,“现在你要得到她,简直难如登天!”   “少废话,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别的不用你管!”   “知道了,大当家!”缺德事干得多了,谭临涯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不就是散播谣言么?简直易如反掌。 第15章 祝某此言绝非儿戏   初八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天地闪亮。   因防着谭临沧的细作,孟稻儿要去探望祝知州并未声张,甚至她连母亲也没让知道。从飞鱼台回来之后,孟夫人明里暗里都在试探,希望她和祝知州假戏真做,令她烦得透透的。   未时过半,正是一天当中日头最明媚的时候。   忍冬带着谢礼,随着孟稻儿悄悄地出了门。   府衙在帘州成最繁华的丰年街,从春丰街坐马车过去,快的话只消两刻钟,慢的话也不超过三刻钟。   孟稻儿想起前天夜晚祝知州一再与她确认见面的时间,料想他是个讲求时效的人,故而出发不免早了些,一路上马车走得急,到了府衙外,一看日头,距离未时正约莫还有两刻钟。   忍冬正要去请府衙大门外的守卫通传时,孟稻儿忙拉住她,“且等一等,时候尚早!”   “姑娘,这太阳底下未免太晒,且连日来没雨,街头灰尘也大,便是时候早,我们到里面候着也没什么不妥。”忍冬只觉得平时利落的孟稻儿今日似有些扭捏。   “你懂什么!”既约了未时正,便未时正再见。孟稻儿不愿节外生枝,更不愿祝知州误以为自己迫不及待。   “忍冬知错。”   主仆二人便向墙头下的阴影中挪去,她们才一站定,便有一名灰蓝衣裳的府吏走来,在距她们五六尺开外停下,有礼地问:“请问可是孟姑娘?”   “正是。”忍冬答道。   “二位请随我来,祝大人已恭候多时。”   府吏做出往里请的手势,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们进了府衙。   过了正堂,一行拐到右边的一条道上,走了一会儿再左拐,眼前是一片优美的花园,花木交错,绿树成荫,其间山石林立,水声潺潺,环境宁静雅致,和前院的威严肃正判若两般。   孟稻儿早看出被带往的不是上一次来时的议事堂。   祝知州前天受了伤,想来今日不谈公事,所以他才改了见面的地方罢。她想着,自己今日本也是为探望和致谢而来。   那府吏的步子有些急,似是担心迟了会被责骂一般,他时不时地回头确认两位姑娘有没有跟紧,脚步却一点都没有放慢。   穿过花园,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个种着荷花的池塘远远伸展。   “就要到了。”府吏露出抱歉的表情,他自然知道孟稻儿她们跟得辛苦,更何况忍冬还捎着礼盒。   “有劳官爷。”孟稻儿温婉地应了一句。   果然,过了一座桥,府吏便在一个耳房前停下,“两位姑娘请稍等。”   那房门是敞着的,他跨了进去,很快又折回到她们跟前,“祝大人有请。”   到了门口,一个厮儿从里面出来,忍冬将礼盒递给了他,在门外停住脚步。   孟稻儿随那府吏走了进去。   原是书房,一进去,便见到祝知州从案桌前站起,他穿着常服,虽已起身,目光却没有立即从桌上那翻开的书本中挪开目光。   “大人,孟姑娘带到。”府吏行拱手礼。   “嗯,你下去罢。”这时,他的目光终于投向孟稻儿。   这屋子竖排的窗牖全部开着,外面的阳光反射进来,一室敞亮。   “民女见过祝大人。”孟稻儿福身行礼。   “很准时。”   孟稻儿见他看向立于墙边的漏刻,便跟着看过去,刻度确实无限挨近申初,她暗暗庆幸出门早,这府衙够大,从前门到后院,便是步履匆匆,也差不多走了一刻钟。   祝鹤回转过身头,他略微苍白的面上挂着浅笑。   每次见到孟稻儿,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好感觉萦绕于心,令他莫名地喜悦,那种感觉怂恿他惦记着她,想再见到她。   “坐。”他看着她,外头日晒,一路从前门进来,想是走得急了,只见她两颊驼红,似是微醺,又娇美又动人。   “多谢大人。”孟稻儿见他站着,并没有急着坐下,她确实想歇一歇,刚才一路走得实在急,有点累。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动,四目短短地交汇了一瞬又倏忽分开,可仅仅在短短的那一刹,已是风起水皱,两心涟漪。   祝鹤回微笑依旧,孟稻儿满心微波,她就是控制不住在他身旁想起另外一个人。   为了驱散脑海里那个少年的身影,她又将目光投向知州,今日他面色已经红润了一些,只是看起来还带着伤后所特有的憔悴感,“不知大人身子如何,可有请大夫看过?”   祝鹤回见她矜持,便带头落座,待她在隔了一个椅子的座位上坐下,他才答道:“看过,没事。”   每一问及的伤情,孟稻儿发现他总是惜字如金,不愿多作透漏。   她忽想起,有一年冬天,鹤哥哥的右脚背被炭烫伤,那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每次换药,即便痛不可忍他也只说,没事。   “谭大哥伤到你哪里?”孟稻儿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祝鹤回没答,他忽然怔住,那双优美双眼中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很多。   那目光令孟稻儿很不自在,他果然很不喜欢谈及自己的伤势罢?“若是不便相告,就算了。”对方是为自己才受伤,出于礼貌她不禁多问了一遍,对方不答并不会让她觉到不适。   “谭大哥?!”   “莫非伤你的人不是他么?”孟稻儿见他的表情更奇怪了,说不上来是不悦,还是不满,又或者是不解。   “谭大哥!”祝鹤回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对那匪头的称呼倒是亲切而自然,看她那茫然的模样,似乎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你和他很要好?”   孟稻儿这才察觉到他的话中之意,面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潮又登时涌上来,而且这一次红得比方才一路上的日晒还要厉害几倍。“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她从不曾觉得头颅如此沉重过,就好像自己的脖颈远远不足以撑起。   “我想的是哪样?”   “祝大人,你——”   唉!即便顶的是带着微微愠色的病容,奈何他的面孔依旧那么美好,让见之者不禁心生怜惜。孟稻儿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他的脸,不然该没办法清醒地说话了。   “你没事便好。”思忖了一瞬,她急忙补充,想要与他划开界限,他那种失去距离感的说话方式令她害怕。   “小孟!”   划清界限无效,只这一声“小孟”又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搅得纷乱,她面露疑惑,怔怔地看向祝鹤回。   “比起我被谁所伤,解释一下那匪头何时成了你谭大哥似乎更加必要。”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完全不像谭临沧那样带着压迫感,可是,他这种既非要求、也非逼迫,而是近乎建议的说话方式反而更让她难以拒绝。明明感觉难堪,却又令她不知如何拒绝。   或者不是,孟稻儿想,一定是因为他总是掀起她那些已渐渐沉淀的记忆,让她不自觉地混淆,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和他之间没什么。”说完,她气得咬舌,气自己被他牵着走 ,也气自己明明想与他划清界限,所做的努力却那么虚弱,毫无效用。这句话,多么像安抚吃醋的恋人。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孟稻儿不敢抬头看对方。   还好,方才离去的厮儿端着茶来了,他奉上茶,是花饮,孟稻儿捧起茶碗,清甜的汤饮入口,在那甘美滋味的刺激之下,她心中的尴尬才稍稍缓解了些。   本来她以为有很多话可以说,前天,在一同离开飞鱼台的船上,她确实有很多话想问他,时至今日,当翻涌的思绪下沉,换了一个地方,那些担心的、感谢的、好奇的话忽然消失了,就好像一切都已留在了载着他们渡江的那一艘船上。   “这花茶,还挺香。”就这样,孟稻儿试图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   “我胸口挨了谭临沧一掌。”偏偏祝鹤回又将话题拉回去,“原本,我并没把握胜他,但他过于心急,频频出错。”   “大约是,”孟稻儿想了想,谭临沧一定是完全将祝知州当作鹤哥哥了,如此一来难免求胜心切,“他太过于轻敌了。”   “在见到他之前,他还命人确认我是不是你的未婚夫,”祝鹤回并没喝茶,心里还在思量谭临沧的话,“所幸去飞鱼台之前我见过你母亲,才答上了他们的问题。”   “回家后,我也听家母提过。如此看来,他是真的信了。”孟稻儿将茶碗放回桌上,祝鹤回那眼神,似乎有些期待她问他,他们问了他哪些问题,但她只装作没有察觉,“还好他没有命众人围攻你们。”   “此乃私事,他不会的。”祝鹤回拧着眉头,欲言又止。   “祝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可以?”   “当然。”   “即便谭临沧得知你的未婚夫是知州,当然比武中他也输了,可我觉得这一切都不足够成为他爽快地放你我下山的理由,方才你称他为谭大哥,所以我推测——”   “没错,他是对我有意。”话从口出,孟稻儿面上又一阵热辣。   “何止!”祝鹤回面露戏谑,“他对你是一往情深。”   及至话从口出,他只觉胸口一阵痛楚,这痛楚有别于掌伤,而是类似于不顺心时所激起的不快。   “或许罢。”在别人面前承认这种事情,够孟稻儿难堪的。   “甚至不惜成全你我。”祝鹤回扶在桌上的右手,四指连续不断地在方桌上弹落,哒哒哒响着。   “民女不明白大人是何意?”   “谭临沧说,若不娶你便要我早日还你自由,言下之意便是他想娶你。”   “这——”孟稻儿虽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脸上不禁又热起来,“这日后的事情,民女自会想办法,不会再劳烦大人。”   “我问你,”祝鹤回忽想起前天在船上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虽有些难以切齿,但不问清楚,那个问题一定会继续折磨他,“你是不是也对谭临沧——”   “没有!”孟稻儿打断他,声音大得令彼此都一惊。   屋里随即陷入死寂。   隔了一会儿,祝鹤回打破了沉默,“这么说,除非你嫁我,否则谭临沧肯定会再找你。”   他所说的,孟稻儿何尝没有想到,谭临沧知道自己等这个“未婚夫”已有十年,若是近期没有婚讯,他找过来只会是早晚的事情。   “不必再劳烦大人,日后的事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她不是没有听出来祝知州有相娶之意,只是她不能答应。   “小孟你考虑考虑,我很乐意娶你!”   孟稻儿悄悄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会痛的,不是做梦,方才祝知州说的话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   她抬起头,侧身看向对方,祝鹤回的脸上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当然也没有欢喜,更没有期待,就好像他那么说纯粹只是一个提议,是出于冷静地考虑之后想要帮助她一般,他的脸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处理府衙中的一件公事。   “大人一番美意,民女感激不尽。”孟稻儿则与他相反,身心都在发颤,她知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能让自己有所依归,还可以免于被谭临沧骚扰,同时让父亲留给自己的嫁妆不被好赌成性的兄长觊觎,可谓一举多得,“可婚姻岂能儿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我皆是适婚男女,祝某此言,绝非儿戏。”   祝知州过于认真了,认真到令孟稻儿感到害怕,他是那么坚定,甚至比谭临沧对她的表白还令她畏惧。难道婚姻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件公事、不需要牵扯一丝一毫的情感么?!   “容我想一想!”孟稻儿多想立即拒绝、立即逃走,可是,她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是自己对婚事过于敏感,一提及总不禁思绪万千。   “不急。”祝鹤回忽剧烈地咳起来,喉咙里又是一股腥甜,谭临沧拍在他胸口的那一掌不轻,不过是不喜示弱他才总说没事。   “祝大人,你的嘴角——”孟稻儿见他又吐血,慌得站了起来。   —— 第16章 姑娘你要不要买鹅   待祝鹤回处理好因情绪过于激动而从胸腔涌上喉咙的血,收整好仪容之后,他返回书房时,孟稻儿也已从慌乱中平静下来。   “今日我们不该谈这些,大人需要静心养伤。”她的语气满是自责。   见面之前,孟稻儿一心以为祝知州肯定会问她飞鱼台之事,结果相见许久,他只字未提,她只以为是他本人也上了山的缘故。   于私,关于飞鱼台她不想多做谈论,官匪之间的事,她不愿牵扯太多,毕竟两边都是难缠的,更何况,飞鱼台上良民众多。   还是说他看透了自己的心,知道自己不愿谈论才没开口!祝鹤回出去处理出血时,她怔怔地想,可明明,于官府而言,攻克飞鱼台是多年大计,他如何不急?   真是一个克制的人!祝鹤回返回之后,孟稻儿对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无妨。”祝鹤回坐下来,看着坐立不安的孟稻儿,“休养几日便会恢复。”   “都吐几回血了,还没事!”孟稻儿不知怎么的,声音就哽咽起来。   “你若担心,可每天来看我。”   我能拒绝么?当然不能!孟稻儿在心中自问自答,最终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常来府衙,自然会传到飞鱼台。”祝鹤回压抑着,又咳了几声。   “民女明白。祝大人快别再说话,对伤势不好。”孟稻儿低着头,边用帕子擦着眼睛,边想,祝知州的好,就像鹤哥哥一样,总会为自己着想,在不经意间打点好一切。   祝鹤回确定后面每天都会见到孟稻儿,顿时觉得胸口没有那么痛了,连方才对她说“我很乐意娶你”时的紧张和担心都忘了,心中只剩下愉快。   表面上他一派平静,但内里却担心她会嫌弃自己鲁莽,也紧张会被她回绝。   所幸,挨了一掌,能被用作苦肉计,不算太亏。   “你先回去,明日再来。”祝鹤回嘴角扬得有些高,他怕被孟稻儿发现,便努力地忍住喜悦。   对这个女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光是见到她已经很幸福。   祝鹤回终于体会了一把爱情话本中那夸张桥段,不,他觉得自己比爱情话本里还要夸张,才见了她五六次,就已经有了一生一世的恒远感。   甚至不能够容忍她喊匪首谭大哥!   “民女告退。”孟稻儿很纳闷,为何出去一趟再回来,祝知州的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好像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面有笑意,比方才他说“我很乐意娶你”时的刻板不知轻松多少倍。   “小孟这般自称实在见外,你我一见如故,不该如此。”   “我知道了。”孟稻儿露出淡淡一笑。他所说的一见如故,击中了她的心坎。   “我让乔择邻送你回去。”   说着,不等孟稻儿拒绝,祝鹤回已经吩咐下去。   #   在回去的路上,孟稻儿想起祝鹤回说的话,她没想过要嫁他,所以觉得没必要向他坦白自己有未婚夫。   原本,在他说“我觉得这一切都不足够成为他爽快地放你我下山的理由”时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她虽然想不出谭临沧是如何得知自己与鹤哥哥的婚约,却能肯定,他明白自己的痴心、明白自己好不容易才盼回等了那多年的人,所以他才会爽快地成全自己;以及,为了不让他为难祝知州,她甚至荒谬地答应为他做一身衣裳,外加一双鞋。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羞耻,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不过,她终是忍住了,母亲那么努力地瞒住这件事,为了自己的将来,她也不该轻意地将之透露给一个浅交的人。至于为何会与他一见如故,她再明白不过——   “姑娘,你在想什么?”忍冬见孟稻儿那么入神,连马车狠狠地颠簸了一下也没能让她清醒。   “没什么,到家了么?”孟稻儿神色恍然,不待忍冬回答便挑帘向外瞄了一眼。   “车才拐进春丰街呢。”方才,孟稻儿从祝知州的书房出来,忍冬不确定她是哭过还是沙落眼里,现在她有些明白了。“祝大人的伤很严重么?”   “嗯,重。”孟稻儿心中思绪翩翩,上了一趟飞鱼台,街坊肯定会有很多闲话,尤其是那些被自己拒绝过的人家,这时候只怕恨不得落井下石,将自己往墨黑里描。   她本想今后都不要再出门,却偏偏没办法拒绝祝知州。   难道他真的不介意自己在飞鱼台上待过一晚么?   应该不介意罢,若是介意,他怎么可能还会开口娶自己?   这样的男子,为何偏偏要和鹤哥哥同名同姓呢?   把他当作替身有罪么?神啊,请明示信女……   隔日,孟夫人知道女儿要去探望祝知州,高兴得不得了,非但不阻止,还帮她料理得妥妥帖帖,携带的礼物、要穿的衣裳、适合佩戴的首饰一律亲自安排,滴水不漏,其目的昭然若揭。   孟稻儿既不反抗,也没解释这并非她第一次去探望,对母亲安排一个不字都没说。孟夫人高兴极了,以为寒冰女儿终是开窍悟了。   如此大张旗鼓,出入府衙之事,传上飞鱼台必然是迟早的事情。她暗暗想着,同时嘱咐平时不常与她外出的小糯留意家里有无可疑之人。   #   好像已是默认了一般,孟稻儿去见祝鹤回的时间每天都是未时正,一连五六天,孟稻儿风雨无阻。现在进府衙,她和忍冬已经轻车熟路。   府衙里的府吏和衙役似已全部明白她是新知州最重要的客人,大家对她无不以礼相待,虽然一转身,他们也会谈论她只身上过飞鱼台的事情,可表面上,每个人都将她视为贵宾。   及至中下旬,祝鹤回的伤情总算趋于稳定,再也没有咳嗽。   十五这一天,他甚至高兴地带孟稻儿在府衙后院的池塘里泛舟。   对初八那天求娶之事,祝鹤回没再提,孟稻儿更不会主动说起。   她决定,若是他不提便当做没发生过;若是他再提,就明言拒绝。   见祝知州已恢复如常,孟稻儿准备今天离去时便与他告别,再不可如此天天相见,不然不说外面的流言蜚语,连她自己的母亲都已经咬定祝知州和自己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人只差决定性的一步!   可两个人才从舟舡上下来,便有两名站堂的衙役匆忙而来,说是有人击了堂鼓。   “我去去就回。”祝鹤回说完便转身,匆匆地往前院而去。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也不见他折回,孟稻儿见太阳偏西,便令忍冬知会厮儿,主仆二人出了府衙。   连日来她们都是马车往返,今日却总没叫到车,孟稻儿索性打算走路回家,顺便到街上逛一逛。   自从月初在街头闹了不愉快,她便没再逛过街,她答应过谭临沧要为他做一套衣裳,一双鞋,便打算今日将材料买好;她还想起阿今来接她的那一天说过的话,也打算为她买一些礼物,等衣裳做好,一道送上山。   “姑娘,我觉得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兴许待会儿就有空马车过来了。”   忍冬担心什么,孟稻儿怎会不知道?“放心罢,我们总不可能永远躲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是非不要听,谣言别理会即可。”   说完,主仆二人便朝热闹的丰年街头行去。   那刘翠珠自上次在街头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之后,对孟稻儿的恨意又更深一层。   回家之后她愤愤难平,便令家中的厮儿为她找了一个人帮她盯梢孟稻儿,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她。   是以,对孟稻儿近日来的行踪,包括上飞鱼台、被新知州救回,以及最近总是出入府衙皆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早就想找机会当面羞辱孟稻儿,却一直苦无机会。   这一日,那盯梢的厮儿见孟稻儿主仆离开府衙后没直接回家,他见邀功的机会来了,便飞奔到刘家通传,那刘翠珠得到消息,便立即带着几个丫鬟急吼吼地找来,最终在一家布店门外堵住了她们。   忍冬见红衣的刘翠珠和几个青衣的女子呼啦啦地围过来,一下子如临大敌,忙拉着孟稻儿往后退,不待她们站定,逼过来的刘翠珠已经迫不及待待开口——   “唉呀,但凡要脸面、重贞洁、知廉耻的姑娘被山匪掳了去,便是能够活着回来也该羞愤自绝、自我了断!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从飞鱼台下来,不只还好好地苟活于世,还到处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进过匪窝似的,简直丢尽了全天下女人的脸!”   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是刘翠珠一贯的路数,她鼻口朝天,一脸鄙夷。   她左边的丫鬟接道:“姑娘,那飞鱼台不是从不让外人进么?哪一家的姑娘有那么大的本领,上了飞鱼台之后,还能安然回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翠珠伸出右手食指,嚣张地指向孟稻儿。“什么那么大的本领,不过是以色——”   刘翠珠还没说完,忽有一个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丢下一句话:“刘姑娘,今夜子时我便接你上飞鱼台一游,看你回来之后是要死还是要活?!”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话语非常清晰,让在场的每一个姑娘都能够听得到。   孟稻儿没有看清那黑影从何而来、瞬间又去了哪里,只见他的手臂像风一般扫过刘翠珠的面部,及时阻断了她的污言秽语。   再看向刘翠珠,只见她面如白纸,整个人抖如筛糠,瘫倒她丫鬟的怀里,结结巴巴地颤声问着:“你们可——看清、看清了是何人没?”   “姑娘,是一个男人。”她的丫鬟答道。   “快、快快!”刘翠珠早已吓得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们快回去、快回去!”她的手指向方才她们行来的方向。   那四五个姑娘咋咋呼呼而来,离去时个个如惊弓之鸟。   “姑娘,方才那个人是不是谭大当家?”见刘翠珠一伙离去,忍冬才松了一口气。   “那身影瘦高,应该不是谭大哥。”孟稻儿只觉得这一幕实在离奇,她正发愁不知如何收场,便有人替自己出了头,只一句话便解决了这群拦路的小花猫。“我们快回去罢。”   “嗯。”忍冬提着刚刚买到的布,跟上去。   “是不是有点像乔择邻?”拐进春丰街时,孟稻儿侧身问忍冬。   “姑娘,忍冬并没看清楚。”忍冬仍然后怕,幸好方才有惊无险。   傍晚的春丰街街上洒满夕晖,这时,忽有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大叔迎面而来,孟稻儿往他的车上看了看,只见车上大大的箩筐里有五六只半大的白鹅,忽地,她猛然地想起很多年以前上街买鹅的那一件小事,脚步瞬间便迈不动了。   那大叔见她盯着车上的白鹅,适时地停下车,好言问道,“姑娘,你要不要买鹅?”—— 第17章 他只爱狂野将军么   孟稻儿已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她只记得的自己养的一对白鹅在那一年除夕之前相继病死。   打从她记事起,那一对白鹅便养在她的院子里,是她最喜爱的宠物。   别人高高兴兴地过节,孟稻儿却因不舍那对白鹅而过了一个黯淡无光的元旦。她对死亡最初的印象就是那对白鹅的离去,那种痛失所爱的悲伤和无能为力困扰了她很久。   孟举人为了哄女儿开心,便答应等到开市时再为她买一对白鹅。   孟稻儿好不容易盼到元旦过后开市的那一天,祝鹤回父亲的病情却忽然加重,孟举人抽不开身,不懂事的她纠缠不休,他只好令祝鹤回带她上街,并派了人跟着去。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门,可寻遍了丰年街、春丰街和洛仓集市,皆没见卖白鹅的商贩。   孟稻儿特别失落,低垂着头,一路上都不愿开口说话,平时她最爱的棉花糖也失去了吸引力。   “我带你去洛秋门看看,保不准那儿就有。”祝鹤回看着失落的孟稻儿,恨不得给她变出一对白鹅来。   “鹤哥哥,”孟稻儿想了想,“就算洛秋门那边有,它们也不是小君和小婵,不是么?”   “把小君和小婵这两个名字给新的鹅,”祝鹤回不容置疑地说,“它们就会长得一样。”   “真的么?”孟稻儿信了他的话,便振作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祝鹤回往洛秋门走去。   结果才到那一边,便见好多人正围观一个男子拳打脚踢一个少年,大家无动于衷无一人劝阻,孟稻儿正要冲过去,却被祝鹤回拦住,“小孟你先在等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祝鹤回跑过去,不多会儿又折回,将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听闻是为几个包子打人,孟稻儿气得小脸通红,刷地跑过去,站在那些落地的包子旁,鼓足劲儿呵道:“你快住手,这些包子我买了!”——   如今回想起来,孟稻儿也不知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又或许,看到那少年拼死也不放弃地将手伸向包子和药的那一幕激发了她本性中的善良,那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若不是今日这推车的大叔唤自己买鹅,若不是笼中装的正是当年在街上遍寻不着的白鹅,孟稻儿差不多已经将那一天的事情忘记。   如今,望着这几只洁白的、显得有些无辜的鹅,她忽然猛地想起那个受辱的少年,明明他才被打趴在地过,站起来之后却给人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他的眼神中有藏不住的高傲。   即便那时少不更事,孟稻儿还是能看出他对不得已接受帮助的厌恶感,从他下意识地掩藏自己受伤的手的那一个微小动作,她看出了少年的自尊和敏感。   尽管最终他接受了自己的银两,多年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她才明白,那时自己虽是出于一番好意,可自己的自作主张、一厢情愿或多或少也伤了那个少年的自尊。   她曾叫他到春丰街来找他,可过了那个春节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也不知如今他是否尚在人世?   瞬息之间,因为眼前的这一笼白鹅,孟稻儿蒙尘的回忆忽然变得清晰如昨,那一天,虽然最终心心念念的白鹅没有买到,但看着那个带药离去的少年,她对买鹅的执念忽然消失无踪——   “姑娘,你要买么?”大叔又问了一遍,“你若是不买,我就要回家了。”   “嗯,我买。”孟稻儿回过神来,答道,“我全买。”她对着那些羽翼未丰的鹅,微微露出笑,它们滴溜溜的、黑豆一般的小眼睛是多么无辜,它们一定不知道它们的出现到底在要将它们买下的这个姑娘的心头激起怎样温柔的回忆。   “姑娘,我们买这么多白鹅做什么?”忍冬大惊,当时她还没有到孟家,自然不知道小小的孟稻儿出门买鹅遇到的那件事情。   “自然是养,难不成你以为我想吃鹅肉么?”   孟稻儿的话逗得大叔哈哈笑,他脸上那些牵扯在一起的皱纹忽然凝结得更深了。   “劳烦你将白鹅给我们送过去,我家就在不远的前面。”孟稻儿向春丰街的深处指了指。   “好咧!”大叔没想到在一天的尽头居然做成清仓生意,一边爽快地答应,一边利落地调转车头。   #   接连几天,孟稻儿都没再出门。她开始忙着做衣裳。   答应谭临沧要拿一身衣裳和一双鞋换他不要太过为难祝知州的那天早晨,她已经悄悄地打量过他的体型,还有通过他的脚印记下他双脚的大小。   孟夫人、忍冬和小糯却一致以为她是在给祝知州做。   本来这种事情孟夫人是从来不让女儿做的,以前孟稻儿的女红也仅限于绣帕子、绣锦囊这样的小物件。这一次,嫁女心切的她史无前例地赞成,还特意教她领口和袖口最好单独用料才出彩,纹饰最好用金线才体面,衣带的搭配要衬布料才能相得益彰等等……   任凭她们怎么说,孟稻儿只字不提这衣裳是给谁做的。   “姑娘,我记得祝大人的肩膀应该没有这么宽厚的,这衣襟是不是留的太大了?”忍冬很担心孟稻儿费心费力地忙活,最后衣裳却不合身。   “大一些总比做小好。”孟稻儿头也不抬,继续忙忙碌不停。   忍冬和小糯都以为她想做好之后给祝知州一个惊喜,于是两个人都为第一次做衣裳的她出谋划策。   每天她只做一两个时辰,累了便到前院花园里看鹅。   那几只白鹅买回来,最高兴的要数孟柚柚,以前他不常来西院,最近却每天都要过来缠着孟稻儿带他去喂鹅,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是最好动的年纪,孟稻儿常常追不上他的脚步。   “姑姑啊,”昨天,他们姑侄俩站在池边亭子里看在水面上游弋的白鹅,小家伙歪着头,“爹爹说,等到这些白鹅长大了,他就会把它们送到廖记做成烤鹅,我最喜欢廖记的烤鹅了,姑姑你喜欢么?”   亭子下面的那些白鹅原本在等待他们姑侄继续撒食,结果小家伙此言一出,那些鹅似乎听懂了一般,红掌纷纷拨着清波,头也不回地散去。   “你看你将它们都吓跑了。”   “姑姑,它们为何要跑?”孟柚柚不解,又向水里撒了一把谷子,有两只鹅受不住诱惑,立刻转身游了回来,“快吃快吃,吃饱了才能长高。”这话不过是孟夫人哄他吃饭所言,他却依葫芦画瓢。   “它们不会长高,只会长大。”   “嗯,”孟柚柚点点头,肉乎乎的小脸是那么招人喜爱。“快点长大,快点做烤鹅。”   “它们也不做烤鹅的。”孟稻儿耐心地跟他说。   “鹅不做烤鹅,还能做什么呢?”   孟稻儿看着一脸疑问的侄子,年纪小小的他,已经开始流露出吃货的本质。   “除了做成烤鹅,它们还可以做柚柚的朋友。”   “可它们又不会说话,也不会陪我滚小球,更不会捉鸟雀,我不要它们做朋友,我要它们做烤鹅。”   没有办法说服侄子,她感到一阵无力,忽然觉得一时冲动将这些鹅买回家或许不是明智之举。   “你一天不好好念书,怎么光惦记着吃和玩?”   “爹爹说了,人生在世,吃和玩二字,为什么要读书呢?我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爹爹的名字,还有小姑的名字了,这还不够么?”   “当然还不够,书里有更多更有趣的东西,你光会写名字是不会知道那些有趣的事情的。”   “这样啊,那——”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就在这时,亭外传来动静,小家伙一转身,见走来的是见孟秧儿,便倏地停住话头,冲他爹飞奔而去。   “你一天叫柚柚读书,把他变成书呆子,看我依不依你?!”孟秧儿将孟柚柚的小身板往他前面一翻,然后从他背后卡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架到自己的后脖颈上,喜得孟柚柚大笑不止。   “哥!”孟稻儿鲜少白天见到孟秧儿,多年来,他一向是昼伏夜出。   兄长每次找来都是开门见山地要钱,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孟秧儿却反常地抓起木盆中的谷子加入喂鹅的行列。   “听娘说你和新知州走到了一起?”孟秧儿的语气漫不经心,他一手扶着儿子,一手又抓了一把谷子,向水池里懒懒散散、一阵多一阵少地撒去。   “你别听母亲胡说。”孟稻儿看了看哥哥和侄儿,不愧是父子俩,两个人仿佛都是在看烤鹅的眼神。   “那前阵子你为何天天往府衙跑?”孟秧儿很少这样正正经经地说话,他对一切,甚至对自己的人生都是非常敷衍、潦草的,没有任何追求,最近,甚至唯一喜欢的赌博他也渐渐提不起兴趣来,“我听你嫂嫂说,这几天你还专心致志地给他做衣裳,我是你亲哥,你给我做过衣裳么?他又不是你稀罕的那小子,你干嘛那么来劲儿?”   “我都说了不是!”孟稻儿望向那些还在仰望着他们的白鹅,脸上热辣辣的。   “那你是做给那小子的?”离去的祝鹤回,在孟秧儿口中,从来都是那小子,“别等了,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个信儿?”   听到不想听的实话,就像被针扎。孟稻儿一阵心痛,祝鹤回遭遇不测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只要没有确定的消息,她就是不想死心。若不是姑娘家独自出行不便,有时候她甚至想亲自到京城安都寻他。   “嗯,我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再过几个月我便会择个有缘人嫁了,再不做哥哥的包袱。”   “唉!”孟秧儿将儿子从肩上拽下来,装生气地嗔怪她,“我何时说过你是包袱,你若是不想嫁,就跟哥嫂过,没事。”   “你不怕街坊笑话么?”   “谁他娘的管那些街坊,我孟秧儿从不理那些人。”他一脚抬到栏凳上,“再说了,爹是最偏心的,留给你的嫁妆比留给我和母亲的都多,你不嫁人,占便宜的还不是哥。”   听到哥哥说粗话,孟稻儿不禁皱了皱眉。   不怨她哥哥爱抱怨,她的嫁妆确实更多,孟家将近一半的铺子和田产都记在她的名下。   “不论你想嫁谁都可以,哪怕是飞鱼台的大当家哥都没话说!”孟秧儿见铺垫的差不多,便将见妹妹的目的说了出来,“不过新知州不行!”   孟稻儿听哥哥的语气,坚决中带着愤然和嫌弃,她虽没有嫁给祝知州的意思,但还是很好奇原因,便问,“祝知州一表人才,我们帘州城谁人能与他比!哥哥为何如此反对?”   “听哥的,不要问那么多。”   “母亲呢,母亲那边我如何跨得过去!”她根本不敢告诉她母亲祝知州求娶之事。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娘的话了?”孟秧儿了解妹妹的脾气,她不愿,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休想让她点头;她若想,十头牛也别想拉回。   “我不想让她总是为我操心。”   “那就选别的男人。”   “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孟稻儿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为何哥哥会这么反对。   “你明知道,新知州不是你傻等的人——”孟秧儿顿了顿,“而且,他只爱狂野将军。要嫁人,就该嫁个疼爱你的。” 第18章 听嫂嫂悲哭叹命运   孟稻儿听闻兄长如此言论,只觉得滑稽无比,才要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兄长虽然混蛋,却从不撒谎。   “哥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但——”孟秧儿见妹妹一脸质疑的模样,又加重了语气,“我不想看你往火坑里跳!”   “我只问你,祝知州只爱狂野将军是他亲口告诉你的么?”孟稻儿不自觉地对这一听便知是道听途说的事情认真起来,心中不禁可悲。   “前几天,辅助知州剿匪的大将军带着军队到了,”孟秧儿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左手放在支在栏凳上的左膝盖上,“我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相信流言,不过,我确实曾亲眼见他们勾肩搭背、举止亲昵。”   孟稻儿是黄花闺女,即便对亲哥哥,她也不好意思问他祝知州与大将军举止如何亲昵。   罢了,横竖与自己无关。她想着,不论知州如何,那都是他的私事,与人无尤,“大哥放心罢,我没想过要嫁他。”   “那就好,如今这祝知州的风流事,帘州百姓,谁不知呢!别再跟他牵扯,知道了么?”孟秧儿说完,不待妹妹回应,只俯首在儿子头上揉了揉,“柚柚我们回去罢,你娘做的枇杷蜜应该凉下了。”   “好啊、好啊!”小家伙语气欢欣、满脸雀跃。   看着哥哥父子俩走出亭子,孟稻儿忽然心软,人出反常必有事端,她冲着孟秧儿的背影问道:“哥,你没事罢?”   孟秧儿回过头,对妹妹温馨地笑,他的皮相是很好看的,只因总是混迹于诸如八宝楼之流的赌坊,从来显得萎靡,如今他似乎养足了精神,整个人变得光彩熠熠。   “父亲留给我的一切,全都输掉了。”听语气,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孟家几代经营茶铺,到了孟举人的前一代已经开始衰落。   最鼎盛的时期,帘州城十之八九的茶铺和茶山都是孟家经营,但孟家向来人丁凋零,家业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不喜欢营商的孟举人当家作主之后,孟家的茶铺从他接手时的五六十家渐渐凋敝至三四十家,茶山也少了几片。   原本他想过培养儿子,结果孟秧儿更不靠谱。   孟举人重病之时,为防止家业被儿子败光,便早早将家产一分为三,妻子一份,儿女各一份,全部交由协理掌柜打理,平时基本不再过问营商之业,只在年中和年末与协理掌柜对账,家人坐享其利。   待父亲一归西,孟秧儿嫌花钱不方便,他便从协理掌柜手中要回自己那份的经营权,至如今不过三年光景,他已将所有败光。   “月初你不是上飞鱼台向人学习了,”孟稻儿也无所谓,她从不会像父母那般为兄长的顽劣生气、伤心,还不禁调侃他,“竟没有用么?”   “反而输得更快了。”孟秧儿又一笑,他像是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一般,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显得真实多了。   孟稻儿终是没再问,只怔怔地看着离去的兄长和侄子,他们的背影轻快得令她伤感。   从前院花园回来之后,只要一静下来,兄长所说的那一句“他只爱狂野将军”便会浮上她的心头,明明不在意,却挥之不去、难以忘却。   不过是因为他与鹤哥哥同名同姓而已,孟稻儿却觉得两个人之间渐渐地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今日做衣裳时,她那无可挑剔的针线活还被小糯指出错来;走针时因心不在焉,左手被扎了几下。最终孟稻儿不得不放下针线,说要睡一会儿,因为兄长的那一番话,昨夜她睡不安生。   上了床之后,联系兄长昨日的话再思索了一番,似乎能够说得通此前祝知州求娶时为何会面无表情、语无波澜了。   倘若真的如此,孟稻儿想,倘若祝知州真的喜欢大将军,或许嫁给他也挺好,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他拥有妻子;自己拥有“鹤哥哥”。   毕竟自己总忘不了鹤哥哥,把他当作替身未为不可。   躺到床上之后,怀着这样荒谬的美好愿望,孟稻儿沉沉地睡着了,面上泛出甜美的笑意。   #   待孟稻儿醒来已过了申时,似是做了一个美梦,她只觉得通体舒畅。   喝了一碗忍冬端来的果饮,她打算到花园里走走,才到门口却被哭哭啼啼地找来的丰婉仙绊住。   看她那红肿如桃的眼睛,孟稻儿已经猜出大概来,在他们孟家,一旦有人哭啼,十之八九是因为孟秧儿,加之昨日见过兄长,此时更是一望便知。   “姑娘!”丰婉仙抽抽搭搭,泪水还在不停往外涌,“我和你哥这一次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这种事情她不去母亲跟前说,却跑到自己面前哭诉,孟稻儿猜出她不过是心里憋屈想要发泄罢了,于是便将她拉进屋里,姑嫂二人在凉竹椅上坐下。   这种事情,她早已经见惯不怪,心情好的时候会听嫂嫂说说,开解一两句;偶尔不耐烦,她也能绕到其他事情,叫她没法再哭闹下去。   “我昨日在花园里见过哥哥,他看起来挺好,嫂嫂不是还为他们煮了枇杷蜜么?怎么才隔一天——”   “姑娘你听我说,”丰婉仙吸了吸堵塞的鼻腔,泪眼婆娑地说,“我竟然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话,说什么要收手和我好好过日子,从此再不踏足八宝楼,殊不知、殊不知——”她又哇哇地哭起来。   “昨日哥哥已经同我说过。”孟稻儿只任凭她哭,一点也不加劝,反正她哭累了自己才会停下,她已经习惯了。   “呜呜呜……”丰婉仙捶着自己的大腿,哭得伤心欲绝,“他是不是跟你说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赌输了?”   孟稻儿点点头,哥哥输钱不过是家常便饭,她实在不解为何嫂嫂会为同样的事情一哭再哭。   丰婉仙哭得嗓子有些哑了,像是觉得发泄得差不多了,果然抽抽噎噎地止了。   “小糯,去拿一块湿巾来。”孟稻儿吩咐道。   小糯应声而去,与端茶进屋的忍冬错身而过。   “姑娘,若事情那么简单,我也不会过来叨扰你,”丰婉仙抽泣着,“你哥他太过分了,他把自己的铺子和茶园输得一干二净,我自然不敢多说,可是、可是他——他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以后我和柚柚可怎么办啊?”   “嫂嫂,你不妨说。”   “呜呜呜……”丰婉仙又哭起来,“那个冤大头,他把我的嫁妆也全部输掉了,日子没法过了呀!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本来我还计算着,便是他无所事事,我有嫁妆傍身,自己和柚柚是绝不至于挨饿的,这下可好,房契、田契全都不翼而飞,那可是我爹娘给我的啊,他怎么狠得下心呜呜呜……”   孟稻儿不禁一阵心酸,哥哥也实在是过于混账!   “嫂嫂且莫再哭,”小糯取来湿巾,孟稻儿接过小瓷盆,递到丰婉仙眼前,“先擦擦,若哭坏了自己的眼睛不值当。”   丰婉仙依言,拿起湿巾,擦了擦眼睛,又在脸上抹了抹,“但凡我的嫁妆还在,我带着柚柚回娘家也是可以的,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脸回去?这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姑娘,柚柚便拜托你了,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嫂嫂莫说痴话,”孟稻儿知道她不过是嘴巴上说说,她了解丰婉仙的脾气,她虽是娇气包,遇事总爱哭哭啼啼,却是情绪来去如风的乐天派。她向来最重钱财,只不知为何会如此大意,自己的房契和田契怎么会落到大哥的手里去?“我哥既然说要同你好好过,说不定是浪子回头呢!哥哥向来是不诓人的,他既然想要改过,我们作为他的家人,何不再给他一个机会?”   “我又何尝不想,可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即便他真的想要回头,也是太迟了!”   “嫂嫂放心,还有母亲为我们做主呢,只要哥哥他有心振作,连我也是能够想出些办法的。”孟稻儿此前虽也常为嫂嫂遇人不淑唏嘘,却因爱莫能助,也比较少理会兄嫂之间的龃龉,如今见她梨花带雨,想想她不过才比自己大三岁,因总被家里琐事所累,看上去竟面色苍黄,大有未老先衰之感,不禁悲从中来。   丰婉仙也算大家千金,是帘州城鼎鼎有名的金丰首饰丰老板的嫡女,出嫁之前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娇女,偏生在庙会上被孟秧儿的皮相所惑,一见生痴、非卿不嫁,十七岁便入了孟家,早早地生了孩儿,孟家虽也是富庶之家,可孟秧儿却是个吊儿郎当不做事专气人的,他二人婚后的日子可谓乌七八糟、一言难尽。   那丰老板可怜女儿,也闹过几次,把女儿和外孙接走也不只一回两回,孟秧儿对此根本不闻不问,若不是孟举人夫妇中间周旋,他们不知早散了几回。   “姑娘有这心,我只为柚柚谢谢姑娘!”丰婉仙已心如死灰,不再对孟秧儿有任何幻想,“嫂嫂要给姑娘提个醒,如今自己屋里你哥已无处下手,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婆婆还是姑娘你,我就不知道了!”   “嫂嫂说的是,确实该当防范。”孟稻儿绝对相信她嫂嫂的话,没有什么事情是孟秧儿做不出来的。   “这些年来,我冷眼看着,你哥的一切大多都是到了刘家手中,我也不敢说他们是不是耍了手段!大家都知道刘赤珠的狼子野心,他一直惦记着姑娘,你看看我所嫁非人有多心酸,嫂嫂实在不愿你重蹈我覆辙,我劝姑娘还是趁早计划,免得他日被刘家胁迫别无选择。”   “多谢嫂嫂警醒,妹妹已在筹谋。”   “唉,我总想,”喝了一盏茶之后,丰婉仙的泪意已渐渐地下去,“或许我该走出家门,我爹爹每说我该自食其力才是出路,我也该筹谋筹谋自己的未来,男人真的靠不住。”   “嫂嫂好生矛盾,方才还劝我趁早计划,现在又说男人靠不住。”   “我是怕——”丰婉仙忍了一下,“我们如今不得不提防刘家,你想想,他家八宝楼里出入的人那么多,为何刘赤珠总是招惹你哥?”   “嫂嫂所言甚是,妹妹记下了。”   正说着,忍冬走进来,福了福身,“姑娘,乔大人来了,在正院等候,说请你随他到府衙走一趟。”   “我听婆婆说你正给祝知州做衣裳,”丰婉仙先站起身,“我先回去了,姑娘快收拾收拾,去抓住这机会罢。”   孟稻儿没理会嫂嫂的调侃,待她离去,忙令小糯为自己更衣,换上外出的服饰之后匆匆向正院走去,只不知祝知州请她又所为何事。 第19章 狐假虎威未尝不可   乔择邻亲自再出面,加上剿匪的军队已在帘州城西驻扎下来,孟稻儿料想祝知州必是因公事相邀。此前她只想着飞鱼台之事已揭过,如今看来,他不顾危险上山搭救自己果然不可能只是出于一番好心。   为何此前有那么多机会,他对上山之事却绝口不提,如今过了这么久却又再次传召?昨日兄长所说的一切,以及日前祝知州求娶之言也趁机再次浮上心头。马车上的孟稻儿粉拳紧握,心中七上八下。   “姑娘,你很热么?”忍冬不禁问道。   “不热。”孟稻儿摇摇头。   “你额上都是细汗。”   “是么?”因只顾着思索,出了汗她也不曾察觉,闻言,她才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天气似乎热起来了。”   “端午过后,确实热了许多。”忍冬和孟稻儿想的不一样,她只以为祝知州是想见她才特意相邀,心里暗为主子高兴着。   到了府衙之后,乔择邻只将孟稻儿她们往议事堂的方向带。   越接近议事堂,孟稻儿越发心若捣鼓,倘若祝知州问起飞鱼台的情况,到底透露多少合适?飞鱼台有那么多安居乐业的山民,他们根本就不是匪徒,反而受到谭临沧的庇护,生活得自由自在;而祝知州又于自己有恩,是不可辜负的。   就在她心乱如麻、左右为难的之际,前面的乔择邻转回身道:“孟姑娘,请!”   之前她总嫌府衙大,今日却觉得从门口到议事堂的路忽变短了许多。   “有劳大人。”孟稻儿谦了下,跨了进去。   一进屋,只见一身官服的祝知州身边还坐着一个戎装的大汉,那模样不怒自威,他蓄须的面庞,看上去是那么狂野不羁。孟稻儿心中一惊,暗想着难不成他便是兄长口中与祝知州举止亲昵的大将军了么?   “民女见过祝大人!”她福身道,然后又微微迟疑地面向戎装的男子。   “这是范默江范将军。”祝鹤回为她介绍。   “见过范将军。”孟稻儿再次行礼。   “果是闻名不如见面,孟姑娘不必多礼。”范默江声音洪亮,却不如谭临沧的声音那般厚重;身形虽然也魁梧,却不如谭临沧俊朗。他看起来粗犷而不粗俗,整个人气势十足。   “坐。”祝鹤回的手伸向他们对面的座位,他的声音依旧清清亮亮,大小适中;目光因为孟稻儿的到来变得星光熠熠。“我们有几件小事问你。”见她不安,他便说得云淡风轻。   孟稻儿捏紧手中的帕子,半低着头坐下去,双脚也缩回裙摆里,她无暇去分辨祝鹤回的语气,大脑也跟着失控,止不住地浮现大将军与祝知州举止亲昵的画面,说不上是怪诞不经还是不可思议,明明觉得男子之间勾肩搭背如同女子相牵般寻常,可听兄长那般一说之后,那样的画面似乎便有了别的意味。   “大人有何问题,请讲。”她依旧半低着头,半因为羞,半因为心中所想,便更加无法与对面的两个男子相视。   祝鹤回见孟不像前几天相见时那么大方,只觉今日之邀果然唐突。   前几天他与初到帘州城的范默江一同喝酒,席间提到孟稻儿只身上飞鱼台之事,范默江心生好奇,便说想见见她,祝鹤回不便拒绝,只想着先拖了几日再不了了之。   今天二人再见,不料范默江又提及,祝鹤回连日来一直忙于公事,心里也惦记孟稻儿,没细想便遣乔择邻去请了她,看来终是忽略了女儿家的感受。   “听闻孟姑娘上过飞鱼台,不知能否将你所见所闻,简要告知。”   孟稻儿以为自己听岔,先开口询问的居然是范默江,他不是来辅佐祝知州的么?   关于飞鱼台的情况,下山之后在空闲之余她已在心中组织过好几回,因祝知州不曾问及,她也有自己的顾虑,因而并没有主动说出过。   她抬起头,见祝鹤回点头许可,便先定了定,然后按照此前看过的册子,粗略而简要地讲了一些,本以为他们会进一步具体发问,没想到对面的两个人却只点点头。   “听孟姑娘说来,飞鱼台山民的生活环境很是不错。”范默江又道。   “山上有田、有水,民女沿路所见的山民皆神色无忧、面容祥和。”孟稻儿据实以答,“山中气息宁和,仿若世外桃源。”   “能自给自足,难怪前知州在山下不论堵多久都没用!孟姑娘可看得出来,山匪大致的数量?” 范默江接着问道。   “谭临沧不会轻易曝露军情。”祝鹤回忽开了口,他根据前任知州留下来的剿匪卷宗,对飞鱼台山匪的战斗力已经有大致了解。   “民女并不确定山匪具体的数量,一路上我只见城头上少之又少的山匪,反而是寻常的山民见得更多一些。”   范默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祝鹤回似乎也在思忖着什么,忽道:“范将军不必过于担心,山匪向来以守为主,过去多年来从没有主动出击的先例,平时骚扰的也主要是民间商船,足见他们不轻易与官府冲突。”   “既如此,为何他们的战斗力会如此强悍?”   “仗的是得天独厚的地势,加出色的领导以及勤奋的操练。”祝鹤回此次上山,一路所见的山匪都是训练有素之人,且卷宗也写明,他们的前任匪头,本身也是一位将军,山里的攻防做的可谓滴水不漏,那绝非单单是谭临沧一人的功劳。   “如此说来,这剿匪必将是一番苦战。”范默江捋了捋胡须,看着祝鹤回道。   孟稻儿闻言,心惊莫非攻打飞鱼台已近在咫尺,忙问,“祝大人,范将军,民女斗胆——”及至开了口才觉得冒失,便又忍住。   “你说。”比起孟稻儿焦急的语气,祝鹤回的声音是如此平缓。   “不知能不能用谈判的方式,寻求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和平方案。”   “官府不是没试过,那些山匪狮子大开口,提的条件太刁钻。”祝鹤回道,这时他忽明白了方才孟稻儿谈及山上的情况时言辞为何总是有所保留,原是在担心山民。   “恕民女多言!”想起阿今和方大娘,孟稻儿觉得有些失落,这一仗打起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以大局的视角理性地去看待这件事情,便只好沉默。   其实,朝廷此次派兵,是因为有一批及其重要的军资从西部东运,范默江出兵,只是为了威慑飞鱼台的山匪,确保军资平安东运、机密不会外泄,待货物平安过了飞鱼台,他便会撤兵。   城民不知,只纷纷传说范默江是前来助新知州剿匪。   连飞鱼台的探子也信以为真,将消息传了回去,山上已经戒备起来。   “祝大人,我先回去了。”范默江说完便刷地站起来,他见过孟稻儿,好奇心得到满足,便不想再多做逗留。   “范将军请。”祝鹤回起身送客。   孟稻儿也不自觉地跟着他们起身,那范默江对孟稻儿道了句“告辞”,便雄赳赳地出了议事堂。   “小孟不必那么紧张,范将军并非恶人。”祝鹤回收回对着门外的目光,看向孟稻儿。   直到此时,孟稻儿才发觉自己的肩头还在僵着,听到他的宽慰之后,她悄悄地呼出一口气,那双肩就像顺从了他的话语,轻轻地垂下。   她不知道为何,对祝知州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她不介意被他看透,也不介意在他面前示弱,就像以前自己的糗态和软弱被鹤哥哥看见那般,她可以坦然以对。   “谁让祝大人过了这么久才问我飞鱼台之事?”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嗔怪,就好像,彼此之间已经多么熟知。   “难道你没发觉都是范将军在问?”   孟稻儿一时哑然,确实,方才多是范默江在开口。   祝鹤回自己上了山,虽没到山顶,但窥一斑而知全豹,他想要的情报大致已经得到,所以下山之后他没再问及。   “他问和大人问,又有何区别?”   “你似乎很不乐意透露飞鱼台的情况?”涉及机密,祝鹤回并不打算对她解释范默江此行的目的。   孟稻儿咬唇,自己难道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么?“不瞒大人,我确实害怕剿匪会波及无辜山民。”   “官府的目标是山匪,只要山民不与官府为敌,自然不会被波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孟稻儿不以为然。   “我们说点别的。”祝鹤回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本打算去孟家,却忽然来访的范默江绊住,他似是专程为了见孟稻儿而来。祝鹤回便假公事传她,借机相见。   这时候,他不想再谈论任何公事。   孟稻儿见祝知州弯起嘴角,弧度不大不小,那笑容一如既往地让她迷惑和紧张。   她多想反问他,我和你有什么可说的?但如此不免显得尖酸可笑、显得像是在吃没有根据的醋。他要和大将军怎么样,与自己有何关系呢!   “说点什么好呢?”这种娇软的语气不是孟稻儿平日的风格,平日里的她,更冷然、更疏离,绝不会如此情绪化。一定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想,关于自己的、不关于自己的,都那么多。   “可以说的比比皆是,比如你,”祝鹤回看出孟稻儿的娇羞有些做作,也不戳破,只觉得她多面的性子挺可爱,“不论说什么,都可以。”   你喜欢范将军么?你和他做了什么举止亲昵的事情?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居心?……这些问题飞快地在孟稻儿的脑海里闪过,她不得不自咬舌头才驱散了此时此刻的好奇。   “忽然想吃桂圆。”孟稻儿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   祝鹤回就像听到有不好回忆的东西,面上立刻生出嫌弃,“这甜到呛人的桂圆,怎么会有人吃!”   “小孟,这甜到呛人的桂圆,怎么会有人吃?!”   不记得是祝鹤到帘州城的第几个夏天,他见孟稻儿又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桂圆,在她的蛊惑之下,他拧着眉头闭着眼睛,像试毒药一样地吃了一颗,接着果然一如既往地嫌弃,呐喊一般质问着她。   冷不防再次听到十多年前的旧人说过的话,孟稻儿低下头,悄悄地往眼里收湿意,“沙子掉进眼睛里了。”她躲躲闪闪地揉了揉眼睛。   “便是想吃桂圆,最早也要到七月以后才有。”祝鹤回并不知自己的话在她心头激起了什么样的回忆,只以为真的有沙子进了她的眼睛。   她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天色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祝鹤回看出她的异样,却没多问,沙子决不可能同时掉进两只眼睛里。   “不必了,祝大人公事繁忙。”孟稻儿怕他在身边,回忆会更纷繁而来。   “说到公事,”祝鹤回想起日前在断案的过程中无意得知的事情,“有个人,小孟该提防。”   孟稻儿一惊,睁大眼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帘州城到底还有谁在盯着自己?   “你还记得十五那一天的事么?”   孟稻儿点点头,祝鹤回便接着说下去,“那天击堂鼓之人名唤元晋,状告的乃是刘家。刘家,你应该不陌生!”   “可是八宝楼、花月楼的刘家。”   “正是。”   “那又与我何干?”   “元晋本为刘家所用,专替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后因女人闹得意见不合,他怕被刘家灭口便急急忙忙到府衙里寻求庇护,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审理此案,奈何那人提供的证据不足,最终无法撼动刘家。刘家盘根错节,且野心勃勃,涉猎广泛,你们孟家怕也是他们的目标——”   “这我知道。”说到非情感之事,孟稻儿出奇地冷静,“我哥已经被他们吸干。”   “你还是没明白,”祝鹤回道,“他们下一步会让你孟家没生意可做,懂么?”   “难道说,那四季金茶的东家是——”   “没错,正是他家。”   孟稻儿没料到近年来发展迅猛的四季金茶居然是刘家所营,他们那近乎野蛮的营商方式,以及不正当的竞争手段,只令人恨得牙痒,又让人无可奈何。   “多谢大人提点。”她忽想起此前刘翠珠在街头所叫嚣的“我哥有的是手段”,一时细思极恐,明面上刘家只是用雄厚的资金蚕食茶叶市场,如今看来,他们的野心似乎不止于此。   “狐假虎威虽非君子之道,不过你时常来见我,或者让我偶尔送你回家,对你不会有任何坏处。”   孟稻儿一怔,为何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明明这样的念头才在心底萌生,便被他说了出来,他那语气,没有逼迫,是惯常的带着善意的建议。   她抬起头,只见他嘴角还噙着浅笑,许是罢,在他那善意的建议背后,也别有居心,毕竟无缘无故的好反而更加令人不安,这时她才明白,那求娶之事并没有揭过,他还在等着自己的答复。   他是不是已经掐准了自己会答应他呢?孟稻儿看着他那一双也含着笑意的极美、极美的眼睛,怔怔地想着—— 第20章 痴心山匪弄巧成拙   他是不是已经掐准了自己会答应他呢?孟稻儿看着他那一双也含着笑意的极美、极美的眼睛,怔怔地想着,最终言不由衷地答道:“那便有劳大人!”   祝鹤回送孟稻儿回家,最高兴的是孟夫人,哪怕八字还没一撇,她就开始做起女儿成为帘州城第一夫人、而自己也随之荣升第一丈母娘的美梦。   此前那些提亲被拒绝而盼着孟稻儿人老珠黄时看她笑话的人家,前些日子还在热议寒冰美人不顾名节,前脚才登上飞鱼台,一下山,后脚便迫不及待自动送上府衙,这般的风声还完全平息,如今大家又亲眼目睹新知州送她回家,于是,人们又开始传说,能让寒冰美人点头出嫁的那个人终是出现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大家还说,新知州是京城高官兵部尚书的得意门生。   这祝鹤回的样貌、品味、身份和地位,每一样单独拿出来都能碾压同龄人,更何况,这些他全部独占鳌头,即便是胆大包天的刘赤珠,如今也已有所收敛,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些不喜欢孟稻儿的那些人一边骂她,一边酸她、嫉妒她。   也有站孟稻儿这一边的人不住地为她惋惜,因为,她虽然等到了风华绝代、出类拔萃的新知州,只可惜竟被色相所惑,耳朵全聋,听不进劝,举城都在传祝知州和大将军的绯闻之时,她却不管不顾,只往火坑里跳,大有和知州大人有越走越近的趋势。   这些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孟稻儿的哥哥和表妹。   即便她对他们一再地表示和祝知州只是朋友,但是谁信呢?   有事没事就出双入对,这是城中所有百姓都有目共睹的,有时候那个狂野的大将军还会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来个三人行,那样子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和谐,反正当事人都显得不亦乐乎。   人民越来越不知该从何议论他们三个人,孟稻儿上飞鱼台那一茬早被大家忘到脑后,毕竟,还是最新发生的事说起来更爽、听起来更香。   飞鱼台的谭临沧听说了帘州城里的那些传闻之后,气到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在一开始,对于把祝鹤回三振出局,他是那么志在必得。   他觉得自己想出的主意实在高、实在妙,那个大将军出现的时间又是那么地恰逢其时,本来他还觉得祝鹤回身边没有合适的绯闻人选,在他踌躇不已时范默江就来了,而且,他是那么喜欢粘着祝知州,简直是不二人选。   于是,他当即拍案,让弟弟编出一个绘声绘色的爱情故事,关于范将军和新知州亲昵的细节那是应有尽有,甚至不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语。   祝鹤回只爱狂野将军最初便是从八宝楼传出来的,接着醉雁湖、南洛江畔、洛仓集市以及大街小巷,茶叶饭后,人人都在传这件事情。   谭临沧对弟弟办的事情很满意。   谭临涯到城里散播谣言之际,还得知刘翠珠派人盯梢孟稻儿,于是在她专程去找孟稻儿麻烦时,他只三言两语便把她吓得至今都不敢再出大门。   谭临沧知道,这离间计起效了,孟稻儿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做起女红来。   就在他满心以为孟家取消孟稻儿和祝鹤回之间的婚约指日可待之时,范默江的军队忽然从帘州城西挺进飞鱼台对岸,小村庄前后几里都是兵甲,而孟稻儿和祝鹤回之间非但没有传出解除婚约的消息,两个人在短暂地失去联系之后,居然莫名其妙地又走到了一起。   谭临沧非常生气,非常头疼,立刻派人把在城里的谭临涯叫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每个人都信了你编的故事?!”他满面通红,怒把手边的茶碗倏地砸向弟弟。   这些日子以来,他忙着备战,忙着防着范默江,虽然很辛苦,心里却美滋滋地想着孟稻儿每日在家埋头为自己做衣裳,没想到才隔了十来天,事情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大哥,你讲点理好不好?”谭临涯灵巧躲过,哐的一声,瓷碗在木门上碎裂,最终落到地板上,碎片四下飞散,“前些日子城里的人谁不在谈论我编的故事?连孟姑娘的家人都信了,但你是不知道——”   “我在山里,我当然不知道!”说着,谭临沧又朝弟弟接连扔了好几个碗,直到桌上的茶碗全部碎在地面上,才消停。   “女人心海底针,我就不懂了,”谭临涯挠着头,“那孟秧儿绝对是第一批相信这件事的人,而且他也亲眼见了祝知州和范默江勾肩搭背的样子,孟姑娘表妹贺知音那边我也特意做了安排,这件事情不可能没有传到孟姑娘的耳边,至于——至于孟姑娘会不会是——”   “怎么样?”谭临沧非常暴躁,非常不耐烦。   “她会不会去跟祝知州求证这件事我就没法保证了。”   “竟过不了这一道。”谭临沧拍了下桌子,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   “大哥当时你拍着胸脯说这招准可以时,弟弟是提醒过你的,你偏不信,说什么孟姑娘是薄面儿的,这种事情绝开不了口,”谭临涯为大哥追爱做了那么多事,结果局面变成这样子,他也挺不爽,他将哥哥对孟姑娘的一片痴心看在眼中,这么多年来别的女人他看都不看一眼,他也是心疼的。“看如今他们的情形,只怕——。”   “行了!”谭临沧胸口已经够闷,“如今大敌当前,这事先放一放,你也别再去城里,只不知那范默江到底要怎么样,一直按兵不动,守在对面让人烦躁!”   “大哥又何必烦躁?”谭临涯见哥哥还是改不了心急的毛病,又劝了一回,“官兵又不是第一次蹲守飞鱼台,任凭他们派再多的人,守的时间再久,我们只在飞鱼台上过自己的自在日子,他们终是上不了山的——”   谭临沧打断弟弟,“他们在那边镇守,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也没法派人手去拦截过往的商船,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   “大哥不必担心,范默江的军队有几万人,不可能长时间驻扎下去的,一是对岸地窄;二是他们耗不起,便是他们在下游向商船抽解(收税),也不足够支撑这一支大军。”   “这么说,范默江的目标不是我们飞鱼台?”   “我猜想,不是。”   “义父生前总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传下去,宁可这阵子大家辛苦些,别出了什么差池。”   “大哥说的是。”   谭临涯去了。谭临沧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照目前孟家传回来的消息,只怕孟稻儿和祝知州的好事也近了,思及此不由心中一紧,这糙汉面上露出失落和神伤来。   若是在平日里,他还能乔装进城找孟稻儿一探虚实,眼下形势严峻,他不敢掉以轻心、为了私欲而置飞鱼台的安危于不顾。   #   与他兄弟二人所料的相反,孟稻儿起初确实不在乎、也不相信那些谣言,一来她觉得祝知州如何横竖与她不相干;二来,她也没想过要嫁给他。   世事多变,眼看着五月将尽,她鹤哥哥依旧音讯全无,加之刘家暗中狠狠相逼,大有想要先败其业,再夺其人的野心;以及祝知州又每每暗示可以护她周全,这些日子,除了身边的人都在谈论,她自己也细细地观察,发现他与范将军确实要好异常,便渐渐地对传言也信以为真,只想着祝知州对自己用心良苦,不过是想要一个妻子来为他断尽那些关于他的负面传言;而他于自己也可谓是不二人选,既能将他作为鹤哥哥的替身缓解自己的思念,又能确保自己余生衣食无虞。   如此思虑了一番之后,她非但没有像谭临沧预期的那样,得知祝鹤回喜欢男人而远离他,恰恰相反,孟稻儿开始对祝鹤回的邀约每每欣然而往,甚至对范默江也不再避讳,觉得大家各求所需,心中倒反坦然。   孟稻儿认为自己得到了替身和保护,不亏;   祝鹤回对坊间传闻不以为意,只享受着和孟稻儿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只美中不足的是,怎么甩都甩不掉不解风情的范默江;   范默江镇守飞鱼台,因那批货一再延迟,他终日无所事事,时不时找到府衙去,毫不在乎地夹在祝鹤回和孟稻儿中间,祝知州对此烦透了,又想着他日若是与飞鱼台对峙起来还得借他兵力,实在不便拒他于千里之外……   一来二去,他们三人一同出行变成了帘州城的盛景——   美人十年寒冰反被风流知州和狂野将军的热恋融化,这一类的话题一时甚嚣尘上,大家成日津津乐道,孜孜不倦地盼着他们之间的最新进展。   范默江好几次感叹帘州城多美人,希望孟稻儿为他介绍一个。   孟稻儿只嘴上答应,心里却想着,我成全你们二人也足够了,你怎可如此贪心?还想再拉别的姑娘进这坑里?!   于是,到了六月中旬,玩在一起的依旧是只他们三个人,范默江望眼欲穿也没盼到孟稻儿为他介绍帘州姑娘。   到了六月二十日这一天,祝鹤回与孟稻儿漫步南洛江畔,夏日黄昏,粉红色的云霞飞满帘州城西边的天空,祝鹤回心中柔情忽然泛滥,忍不住问:“小孟,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孟稻儿闻言,虽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感情可言,可她的心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突突突猛跳,心脏几将跃出胸膛,毕竟,他的名字可是祝鹤回呀,唉,光是替身的每一次求婚都这么激动,如果对方真的是鹤哥哥,一定会幸福得灰飞烟灭罢!   “我想好了,我答应你!”话一出口,孟稻儿的脸瞬间如天空的云霞一般,变得又粉又红。   祝鹤回一向是克制的类型,很少放纵地表现自己的情绪,可听到梦寐以求的答复,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只拦腰将孟稻儿一把抱起,“啊啊啊”地大叫,在江边的晚风中、云霞下快乐地不停地转着圈,惹得大家侧目纷纷,以为他们新的父母官又搞出了什么新奇的花样…… 第21章 宣布出嫁风波不断   “知州大人要娶妹妹, 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孟秧儿不懂,最近以来妹妹到底是哪根筋出了错,或者是不是中了邪, 要不然她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是还有银子, 他非得去请洛江寺的高僧来家里做一场大型法事不可。   孟夫人怎么可能容忍儿子在关键时刻作妖,不由分说, 立刻使出杀手锏:“可给我消停罢, 若敢坏你妹妹的好事,从今儿往后,你别再想从为娘这里拿到一个铜板!” 一反她平日里纵惯儿子的作风。   “那些个臭钱,难不成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孟秧儿早已看不惯母亲一副早嫁女儿早解脱的丑恶嘴脸,“稻儿, 你说, 是不是他逼你威胁你?你实话告诉大哥,我去跟他理论。”   “是啊姑娘, ”丰婉仙很少与婆婆意见相左、与丈夫同一条阵线, 所嫁非人的痛苦,她体会最深,“知州大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又何必往那火坑里挑?开弓没有回头箭, 姑娘三思!”   “你们夫妻,给我立刻回你们东院去!”孟夫人气得声音瞬间飙高, “这种话你们在我跟前胡说也就罢了,出了这个屋子,给我注意自己的言辞!”   “母亲怎可越老越糊涂?!”孟秧儿又是恨母亲鬼迷心窍,又是急妹妹不听劝告,“若是父亲还活着, 他绝不会答应这一桩婚事!”   “首先,稻儿是她本人答应要嫁祝大人;其次,我们帘州城没有人比祝大人更适合你妹妹!大家不必再多说,都散了罢。”孟夫人义正辞严,心意已决。   孟稻儿晕乎乎地从南洛江畔回到家后,将家人叫齐,遣退众仆,才一公布自己已答应祝知州求娶,开心的母亲和愤怒的兄长便立刻吵起来,完全不听她解释,她只好沉默,听母亲与兄长争论不休,他们各说各言、坚持己见,互不相容,一直没插话的她心中五味杂陈。   孟稻儿知道,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就如同母亲所言,在这帘州城里,没有人比祝知州更适合自己。   这等言辞,也需得借母亲之口才能说出。   她知道兄嫂情真意切为自己担心,可母亲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担心。   这个家已岌岌可危,若不早筹谋,再过个一二年,等着自己的不是刘赤珠便是谭临沧,比起他们,祝鹤回才是上上之选。   她不愿与刘赤珠那种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辈有任何交集;   谭临沧虽对自己一片真心,奈何官匪势不两立,嫁他再不能轻易进城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回应他的情感;   而祝知州,他要的是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嫁给他,成全他之余,自己的心还是自由的,能够继续思念鹤哥哥,另则,身在富贵之中,往后自然无忧。   这一切,今夜之前,孟稻儿已深思熟虑过。她不是这么功利的人,但,她是一个现实的人。   孟稻儿没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便是自己的选择不被兄长和表妹理解也没关系,只要祝知州按照三礼六聘迎娶自己,便足矣,至于婚后如何,且行且看。   争了许久,孟夫人和儿子的争论总算暂时熄火。   “哥哥、嫂嫂,你们的心意,妹妹领了!”孟稻儿开了口,她已经从答应祝知州之后的那种眩晕感中平静下来,“如今我已答应了祝大人,只要他依礼迎娶,妹妹便已知足,请别再为妹妹的事情烦忧。”   “别怕,你照实说!”孟秧儿怒站起来,又问了一遍,“那狗官是不是威逼于你?上个月在花园亭子里,你明明白白说过不会嫁他,为何今日又改了口?你也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你不听劝执意跟他们做朋友,我都忍了,可是你要高尚到荒废自己的一生做他们的陪衬,哥哥如何也不依你!”   “如今倒是懂得疼妹妹了!”孟夫人怒极,语带讥讽,“我只问你,若是错了这样的时机,以后你能护稻儿一辈子么?”   “母亲不管妹妹便罢,难不成还不准我心疼妹妹?!”孟秧儿急得眼睛发红,这时谁开口,他就吼谁。“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呢?!”   “我如何不管她了?什么情啊爱啊的,不过如同春天的花儿一般,过了季节就会凋零,又如何能比得上一个安稳的立足之地?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还是给我回你院子里安静地——”   “母亲!”孟稻儿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如此大声,“可以了。大哥,你也可以了!”   屋里登时安静。   听家人争论了一晚上,此时孟稻儿脑袋里只嗡嗡响着,在这大门紧闭的屋里,她已濒临窒息。   接着她的声音瞬间降低下来,“这是我自己的婚事,便由我自己做主罢!我既等不回鹤哥哥,便如同母亲所言,求一个稳固的安身立命之所便足矣。这事便如此定下罢,我先回屋了。”清晰地说完自己的决定之后,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拉开紧闭的大门,出了屋,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孟稻儿总算又能够畅快呼吸了。   忍冬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的脚步窸窸窣窣,院子里的灯笼明明灭灭,稍远处,蛐蛐的叫声又清晰又动听。   “姑娘,你真的想好了么?”行至半路,忍冬不禁问了一句,孟稻儿的想法,她是大致知道的。   “嗯,当然!这已是我最好的选择。”孟稻儿轻轻地回答,穿过小院子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轻纱一般的银河将夜空划开,万星闪闪烁烁,美极了。   “可是,”忍冬的声音很小,“可是为何姑娘看起来还不如——还不如祝大人开心?”   孟稻儿忽地停住脚步,回想起来,每次谈论此事总面无表情的祝知州,在自己答应他的那一刻,他似乎真的开心到不能自抑,那一刻他抱住自己,原地转了那么多圈,停下来之后,她几将被转晕、差点站不稳,那时,她根本没法去顾及他的心情,及至平静下来,她又止不住地想起鹤哥哥,想起即将他嫁,便只顾着愧疚,更没去关注祝知州的神色、在乎他的心情。   如今忍冬提及,她细细回想了下,自己心中确实并没有开心可言,更多的是知足、庆幸。而祝知州,他又有什么可开心的呢?他喜欢的人并非自己。   “我那会儿被他转晕了。”她解释的语气听起来又牵强又虚弱。   忍冬自然也是信了流言的,她打心底为孟稻儿可惜,然知道她决定下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因而便噤了声。   另一边,府衙里的祝鹤回,他的开心还在持续着,只要想起孟稻儿说完“我答应你”之后娇羞的模样,他还会笑出声。   从江畔回来的一路上,她的寡言,也只被他理解为她在矜持。   想着想着,他竟恨不得天快点亮起来,好请人去做媒。   ……   #   祝鹤回那边的媒人从孟家回去之后,两个人的亲事正式确定。   随后两边便紧锣密鼓地依序开始准备成亲事宜:互换更贴合八字;嫁妆聘礼两相议;过书回帖互往来;大喜之日终确定;八月十五将成婚。   孟稻儿心中抗拒成亲的日子,毕竟,中秋之日是她鹤哥哥的生辰,可转念一想,任凭什么日子成亲,左右不是与心中的人拜堂,便觉得横竖都没有什么关系,就放弃了吭声。   诸事都在六月底之前商定下来,之后便是婚礼准备,孟家只忙得恨不得一人二用:修饰屋宇,添置诸用,采购嫁妆,缝制嫁衣等等不一而足;府衙那边也是,公事之余府吏衙役无不为顶头上司的终生大事尽心尽力,下聘礼、置新房,找花轿、请乐队……   这其间发生了两件既可以说与他们婚事相关也可以说不相关的事情——   早在六月初,孟稻儿便已做好答应送给谭临沧的衣裳和鞋子,却因不知怎么送上山,她只得将它们收好,同买给阿今的礼物一块放在一起,藏到柜子里。   到了六月下旬,孟家上下都在为她出嫁之事忙碌,连孟稻儿自己也渐渐地将那给谭临沧的礼物忘到了脑后。   往年到了孟稻儿生辰,家人必定会庆祝一番。   表面是庆祝,实则是孟夫人借机推销女儿,年年无用年年做。   今年,她原本已想好了如何操办孟稻儿的二十岁生辰,然则因她的婚事已定了下来,再无大肆操办的必要,且八月十五近在咫尺,孟家个个忙得如同打转的陀螺,她便将女儿的生辰忽略了。   七月初一那一天,忍冬拿出姚二娘为孟稻儿做的那几套衣裳,问道:“姑娘今日想穿那一身?”   “白色的罢。”孟稻儿还是最喜欢白色,雅、洁、静,最衬她的气质。   “姑娘快要成亲了,何不试一试那一件石榴红?”在泡茶的小糯直起身,“且今日是姑娘生辰,大喜之日也近了,红色喜庆又应景!”   “要试一试么?”忍冬将那一件石榴红的罗衣挑出来,“小糯说的是,姑娘大喜将至,红色确实更应景。”   “你们说,若是我将婚服做成白色的该当如何?”孟稻儿只玩笑一般地随口说说,却将忍冬和小糯同时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二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白色太素,夫人不会答应的!”   “待我画出来,请姚二娘为我做一身试试,基调为白,纹饰用红,红白相间,里衣再穿撞色,又怎么会素呢?横竖还有母亲为我做的那一套,就算不合适,也不打紧。”   忍冬和小糯见孟稻儿的心意已决,且有备无患,便没再劝。   家里人忽略了她的生辰,孟稻儿反而觉得轻松。   而祝知州,自从二人的婚期定下之后,孟夫人只说婚前不宜多见,孟稻儿料想别提今日相见,他记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还是两说。   出嫁事宜自有家人操持,无需操心,孟稻儿用过早膳后便命忍冬准备笔墨,开始画自己心仪的婚服,这算是她在婚礼中能自己做主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   孜孜不倦、几易其稿地画了许久,那图纸渐渐有了些眉目。   及至午时,忽有两个小丫鬟抬来一个竹筐,只说那是祝知州遣人送来的。   她命她们打开,见是一筐桂圆,且还附着一封信。   忍冬一边将信封取出递给孟稻儿,一边惊讶道:“这时节,哪里来的桂圆?”   孟稻儿拆开信封,只见里面的纸笺是古旧的牛皮色,底上绘着白梅,她知道,这是羽州产的手工纸,很稀罕,寻常人难以买不到。   难得他有心,不光记得自己的生辰,专程写信来贺,还将五月下旬自己没头没脑地说的话当了真。   “想必是琼州来的,我曾听闻爹爹说过,琼州的果子总是熟得更早。”孟稻儿从信笺上抬起头,默默地把祝知州写来的道贺信又装回去。   “姑娘,琼州在哪里?”小糯问了一句。   “连我也不知道,记得爹爹曾说过是在南海,琼州便在那天之涯海之角。”   “听起来十分远!”   主仆三人停下手中的事,孟稻儿命忍冬去取来一个竹篓,装了一些桂圆,生辰之日,她每年都要特地给母亲行礼请安。   两个月之前,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大逼婚的二十岁生辰,孟稻儿根本没有想到会如此淡然而过,而她给自己等待的期限也已彻底用完,从此,鹤哥哥便只是心中的一道疤,她的身体要向前迈去了。   自从答应嫁给祝知州以后,每当她思念鹤哥哥时,脑海里首先浮出的再也不是十年前离她而去青涩的少年,而是如今的知州大人那观之可亲、见之忘俗、皓然如月的容颜。   起先她还会一愣,觉得身心都理所当然地背叛约定是多么可耻,但次数多到无法控制时,她便自欺欺人地想着,便将他当作鹤哥哥的替身就好,如此一来她才心安理得了一些。   这一夜,及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准备就寝之时,孟稻儿忽然听闻小石击窗之声,一下一下地,接连不断,正惊讶莫非是谭临沧之时,忍冬已去打开屋门,果见是威风凛凛的谭临沧站在黑夜之中,“叫你们姑娘出来!”   那命令的语气将忍冬吓得在盛夏夜里不禁打起哆嗦,她一时间不知该听命于他还是不顾一切大声呼救。   “忍冬,你进去罢。”不知何时,孟稻儿已到了她身后。   身子还在颤抖的忍冬闻言,一转身便看到一脸平静的孟稻儿,一时进退两难,“姑娘——”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忍冬一脸惊疑,哆嗦着退到门后张大嘴巴,眼睁睁地看着孟稻儿走出去,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带上房门—— 第22章 你要是敢过得不好   院里的灯光不甚明亮, 一袭白衣的孟稻儿立于阶上,微微俯视着一身夜行衣的谭临沧,黑夜之中, 他目光如豹, 令人望而生畏。   可自从他敞露了心机,她窥探过他的柔情之后, 孟稻儿便再也不惧他的逼人之气, 他的咄咄逼人不过是习惯和身份铸成的铠甲。   她记得他说过,在别的地方他才是山匪,而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喜欢她的男人。   她相信,那是他情之所至的话, 没有欺哄, 也没有功利。   在帘州城中,仰慕孟稻儿的男子成百上千, 可是, 明明确确地、亲口对她表明心迹的男人却只有谭临沧一个。   曾经说过会回来娶她的鹤哥哥没有;   马上就要与他成亲的祝知州也没有;   唯有眼前这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人,曾被她当成登徒子的男子,他毫无保留地、明明确确地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起初他总是话语轻薄于她, 直到他放她下山的那一刻,她才明白, 他的心意是赤诚的,那些玩世不恭之语不过是他用来遮掩自己的信心不足。   “谭大哥大老远跑远,竟对我无话可说么?”孟稻儿的声音清凉如水,说完,她轻轻步下台阶, 走向他。   “你别过来,”约一丈之外的谭临沧立刻伸出右手做阻拦姿势,“别靠我太近!”他语带压抑。   孟稻儿愣了一下,谭临沧一向厚重的声音今夜显得比以前轻薄,此前他说话总是生怕旁人听不到,而今夜却完全反了过来。   她知道他不便白天前来相见,所以没有乏味地问他为何不请自来、夜闯深闺内院,况且世俗之理并不适用于他,他不是那种按礼法行事的人。   “谭大哥若是有话便请直说,无妨的。”孟稻儿对谭临沧并无男女之情,却与他有些同病相怜,同样爱而不得,那种苦痛,她理解,因而语气显得很温和、很友好。   “今夜我来,三件事。”谭临沧看着孟稻儿的眼睛,多年前她在他身后说出“我叫孟稻儿”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击中了,这些年里,他不知多少次专门拐到春丰街,孟家的一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碍于身份,碍于她在等着别的人,他一直隐忍、克制,直到这一夜才第一次踏足孟家。   “那么多啊?”孟稻儿微微笑着,院子里留着的稀疏夜灯在她眼里荡漾出淡淡的星光。   “一,”谭临沧敛住情绪,“今日是你生辰,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说着,他递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孟稻儿没有接。   “我说过,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是啊,孟稻儿想起来,在飞鱼台上,他确实这么说过,只是不曾想,他连自己的生辰都知道、都记得。“你到底要监视我到何时?请快把你的细作从我身边撤走罢。”   “心寒,专程下山给你送礼物却得到这么无情的回复。”谭临沧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木盒上,“快拿着!我不曾在你身边安插细作。”   孟稻儿犹豫了下,也辨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只缓缓地伸出右手,本想着男女授受不亲,可交接之时两个人的手指还是无可避免地轻轻碰到了,只一倏忽,两颗心顿生起涟漪。   “这是什么东西?”孟稻儿低下头,见小木盒里盛着一条用璎珞线系着的木鲤鱼,拿到手中借着微光看了看,这木鲤鱼做工虽并不精细,材质却是上好的沉香。   “飞鱼令。”谭临沧道,“有了它,你就可以自如上下我飞鱼台。”   “我要嫁人了,以后不会再去飞鱼台。”孟稻儿声音很低,她将木鲤鱼装好,两手背到身后。   “既然嫁人——”谭临沧目光依旧很凶,那样子,像是生气,其实是不甘心,“既然嫁人,你要是敢过得不好,我一定来把你抢走!同时把那臭小子再狠狠地教训一顿。”   听起来像是多么狠的威胁,可孟稻儿听了却不禁伤感,他在祝福,虽不情愿,但他希望自己能幸福的意思是如此明显。   “谢谢你谭大哥!你放心罢,我会过好的。”她虽在笑着说,但却感到无比心虚。不论自己以后过得好不好,她知道,他的势力也没法伸到府衙中去,她想让他死心,便谎言说到底,“毕竟,他是我一直等的那个人。”   “让你等那么久,不像话。”   “你快说剩下的两件事罢。”   “第二件就是我刚才说的。”谭临沧突地避开孟稻儿的目光,仿佛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谭大哥,没想到你有很温柔的一面。”以后你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这种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太煞风景,孟稻儿及时收住。   “那是当然,”谭临沧表情缓和了一些,“要是你后悔了,现在跟我走也行。”   孟稻儿只看着他笑,无意间露出了整齐的贝齿,笑完,她看着他,坚定地摇摇头。   “第三件呢?”   “算了,第三件不想再说。”谭临沧望着她的笑容,恍惚了下,想着她终是等到了心上人,便转身要走。   “谭大哥留步。”孟稻儿忙喊住他,“你等等,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见谭临沧站住,她急急忙忙转身,一把推开房门,把屋里的忍冬吓了一大跳。   孟稻儿也顾不上忍冬的问话,匆匆地走到墙柜边,打开最靠里的那一道柜门,取出早就放下的包袱,又急忙出了门,丢了一句,“不用跟来!”   因跑得有些快,再折回到谭临沧跟前,孟稻儿有些微喘。“这是——”她顿了一下,话才变得连贯起来,“这是我之前答应为你做的衣裳和鞋子。”   “你又不嫁给我,不要了。”谭临沧盯着孟稻儿手中的包袱,转身大步地朝夜色更浓黑的地方走去。   孟稻儿盯着他的背影,眼看着他已经没入夜色中,忽又见他倏地转回,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将那包袱夺了过去,丢下一句,“告辞。”   “谭大哥,里面的小的那一包是给阿今姑娘的!”   谭临沧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孟稻儿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自己最后的这句话。   暗夜中,谭临沧正在马背上咧着嘴笑,他的第三件事正是来取衣裳和鞋子。   #   另外一件既可以说与他们婚事相关也可以说不相关的事情是:   此前与祝知州见面,孟稻儿并不太热衷,五月时常出入府衙是因为他为她负伤,自祝鹤回伤好之后,两个人的见面便骤然减少多。   百姓盛传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是因他们偶一出门便总会成为城中热门话题,一传十、十传百,终被传个面目全非。   事实上,刚刚过去的六月,三个人一同出现在帘州街头不过两三次;因孟稻儿时不时地拒绝,她与祝鹤回单独见面也不多,且六月下旬之后,孟夫人又以成亲之前不宜多见为由阻止他二人相会。   最近以来见得少了,可祝鹤回每天总会送信过来,所书的内容不拘长短,所书包括府衙之务、睡前所思、在看的书、晨间习武种种,不一而足,绝无亲昵之语。   孟稻儿偶尔回信,也是同他一样相敬如宾,所写的内容绝无关情感,甚至与他不约而同,对近在咫尺的婚事都只字不提。   那书信,清澈得就像纯洁的友谊。   所以孟稻儿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准没错,既然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她也就更加顺理成章地将祝知州当作她鹤哥哥的替身。   直到了七月初五这一天,祝知州忽在书信中说要在乞巧节带她到南洛江畔放河灯和赏星,对于这出其不意的邀约,孟稻儿虽十分惊讶,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的邀请,然后才去知会母亲。   之所以先斩后奏是因为,以前,每到七夕,她的鹤哥哥总会带她去江边放河灯、看河灯,这种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巧合的事情,总会让她失去理智,变得不顾一切。   孟夫人见女儿在家中拘了许久,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她到时夜里出去不可回家太迟。   时隔多年之后,孟稻儿又开始对乞巧节心生期盼。   巧也是巧,祝鹤回刚从飞鱼台对岸的小村子回城,他约孟稻儿去看河灯和观星的信才往孟家送去,紧接着便收到了邻州官府来函,说那批从西部发出的军资将于七月初六午后从他们州过境,预计七月初七能进入帘州境内。   初六早晨,祝鹤回不得不率领一队侍卫再次赶往飞鱼台对面的小村子,将从邻州发来的信函交到范默江手中。   范默江到帘州城已快有两个月,按原计划六月中旬就该经过帘州境内的货物竟一延再延,如今,这信对他而言是个大好消息,“今日一过,我便能撤兵回营了!”   “范将军连月来恪尽职守,如今曙光将至,可喜可贺!”祝鹤回道。   “只愿飞鱼台的匪徒们不要闹出什么动静来,最近这一段时间,他们安静得实在有些异常。”范默江驻扎到小村庄以来,对岸的飞鱼台就像没有人烟,从不见有人出入。   “几万兵马屯于阶下,料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按照宗卷分析以及亲眼目睹,祝鹤回预估,飞鱼台的山匪和山民加起来至多五六千人,加上孟稻儿所描绘的,减去老弱妇孺,他们的兵力应是三千人左右。   因此他才说出这样的话娿。   这批军资一旦有任何差池,别说飞鱼台,整个帘州城的官员都会被殃及。   因此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   那边飞鱼台已经探清山下驻兵的原因,谭临沧传了令,在他们撤兵之前,对过往山脚的船只一律不得骚扰,近来船只在飞鱼台下能安然通航之事在商贾之间传开,因此这一段时间,东西往来的船只竟繁盛于常。   到了七月初七这一日的午时,帘州上游县的县令到军营参见祝鹤回,报告说船队预计午正便能到飞鱼台下。   午时过半之后,范默江和祝鹤回便从营帐里出来,亲自到小村庄的渡口平台上坐镇,沿江早已泊满了官家船只,乌泱泱地,绵延了好几里,一万先锋弓兵在船上严阵以待。   午时刚过,那挂着宴旗的官船便从飞鱼峡口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几十艘,顺江而下。   小村庄与飞鱼台相隔约两三里,这儿的江面却比十几里下游的帘州城旁要窄很多。   山上、山下两拨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那些官船,随着几十艘官船安然地驶过飞鱼台下,对峙了许久的两拨人马皆松了一口气。   范默江望着末尾的那艘船也远离的飞鱼台,侧身对祝鹤回说:“若此时我们朝对江开去,祝大人觉得有几分胜算?”   “胜算很大,”祝鹤回向抬头望向巍峨高耸的飞鱼台,“只是,我们不必做无谓的牺牲,如今北境邻国觊觎我宴国国土由来已久,大敌当前,不宜兴乱内耗。这飞鱼台,我自会再想其他办法。”   “如今我君命已经完成,不日就要撤兵,祝兄弟好自为之。”   “祝某自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嗯,他日若不得已开战,末将必当鼎力相助。”   “下官行谢过范兄。”   那些官船已彻底流出大家的视线,平安地过了飞鱼台。   祝鹤回正打算告辞,却被范默江拉住,说辛苦了一个多月,事成该好好庆贺庆贺。   他看日头还很高,便答应了。   结果人多,被绊住的时间久了些,祝鹤回返城之时已是黄昏。   行至半路上,天之将黑,忽有两个蒙面的人从树上飞跃而下,手中的剑直指祝鹤回而来,几十匹马顿时惊得嘶鸣不断,一下子乱开来。   祝鹤回敏捷拔出挂剑,及时挡住了暗袭,接着跃离马背,那边乔择邻也已经出剑,与他们一对一地打起了起来。   那两个蒙面人,功夫招式凌厉又狠毒,出手奇快无比,看得出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只是他们并没料到祝鹤回武功了得,完全不落下风,打了几个回合,那两个人见没有胜算,便对了暗号,一前一后窜进丛林中。   乔择邻正准备带着侍卫追上去,祝鹤回制止了他们,“敌暗我明,别追了!”   “大人,会不会是飞鱼台派来的?”乔择邻边收兵器边问道。   “不大可能,他们与我们对峙已久,近日来肯定也是全力戒备,不大可能盯住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且先回去再说。”说着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跃回马背上,率众人朝帘州的方向匆匆奔驰而去。   祝鹤回着急赶回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与孟稻儿有约。 第23章 只愿好梦不复再醒   对近日来祝鹤回一边忙于公务、一边往返飞鱼台和帘州城, 同时还要亲自过目婚礼准备事宜孟稻儿一无所知。   她只以为他双亲虽然离世,二人定亲之时他亲朋凋零,但将要而来的婚礼, 必定有别的亲人会从京城安都赶来为他操持。   这半个多月以来, 孟稻儿的哥哥和表妹将好的、歹的不知说了多少,终于劝得累了, 便只好接受了她要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的事实;忍冬和小糯也曾替她担心不已, 不过又觉得知州和她成了亲迟早会有小孩,只要有了孩儿,她们认为一切就会好起来,便又渐渐为这一桩亲事高兴起来。   大家所担心的未来,孟稻儿根本不以为意, 她的想法是嫁给祝知州之后, 他过他的,而自己则继续在心里放着鹤哥哥, 然后在富贵中没有波澜地度过余生。   二人的亲事确定了这么久, 她依然跟个无事人一般,只好像,她只需静静等着, 待成亲的时间到了去参加一下就可以, 别的一切都有人为她打点着,她也甚少过问。   她为自己设计的婚服已经画好, 看时间还充裕,她打算给祝鹤回也画一套,到时候一同交到姚二娘的缝衣店缝制。   除此以外,她近日来唯一盼望的乞巧节终于如期而至。   祝鹤回与孟稻儿约见的时间是戌时初,即黄昏之后月上柳梢头之时。   这一日申时过后, 她便开始梳妆打扮,莫名其妙地,她竟觉得心头似乎有了幽会前的紧张和期待,“他根本不是鹤哥哥!”如此自我提醒了好几回,她才清醒了一些。   尽管变得稍微清醒,但那紧张与期待却一直挥之不去,从白天持续到傍晚,又从屋内延续到屋外,越接近戌时,回忆和现实的重叠所带来的刺激令她越坐立不安,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院中。   她知道祝知州是守时之人,根本没有必要如此急不可待,可好几次,她还是没忍住派忍冬出去确认祝知州来了没有。   忍冬没能带来她预期的消息,天色已近昏黑,祝知州罕见地迟了。   孟稻儿自然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只是,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心莫名地、没有根据地抽紧、闷痛,当时她不以为意,戌时过后,她却忍不住将那莫名的心悸与祝知州的迟到联系到了一起。   “忍冬,你说祝大人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她明明只是喃喃自言,偏生被近在身旁的小糯听到了,她接道,“料想祝知州应是被公务绊住了。”   “是啊,姑娘,祝知州能到飞鱼台将我们救下山,便是有什么意外,想也不会有事的。”忍冬也走过来,“屋外蚊虫多,姑娘还是回屋等罢。”   黄昏与黑夜交接的时间,蚊虫到处飞舞,昏冥冥的天色激起了大家的惶然。   我等的是祝大人么?孟稻儿怔了怔,不,我等的只是鹤哥哥,等的是往事再现。   最终,天墨墨地黑了下来,已经不便继续站在院中,她们不得不折回屋里。   等啊等,直到戌时过半,外院的小丫鬟才进来通报,说是祝知州已到了门外。   听到消息的孟稻儿猛地起身,急急地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似的忽地住了脚步,折回身,匆匆地走到梳妆台前,躬身对着花鸟镜照了照,确定头饰没乱、妆容也没花才复而走向门口。   忍冬和小糯只以为她已经陷了进去,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心酸,想着若那祝知州心中装的人也是孟稻儿该多完美。   孟家门前的灯笼高挂,撑开了很大一片夜色。   跨出门,孟稻儿见台阶下的祝知州穿着官服,不禁怔了一下,往日只有在府衙因公事见面时他才会如此着装。多日不见,祝鹤回也只怔怔地望向孟稻儿。   最终,他先回过神来,“我来迟了。”   孟稻儿闻声走下台阶时,祝鹤回也向前迈了几步,然后接着说,“我们走。”   她听出他的声音带有丝丝的倦意,以及他那模样,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终于,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左臂上,那衣袖被割了一道斜口,“祝大人,你受伤了?”她语带关切地问询,眼睛还停留在他手臂的破口上。   这时候,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稍许,马车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   “上车,”祝鹤回没答她的问题,而是向马车扬起下巴,“再不去,江畔放河灯的人该散了。”   “我看看你的伤!”孟稻儿见他对自己的伤势总是讳莫如深,便情不自禁地抓了他的衣袖。   许是撕拉到了伤口,祝鹤回一个没忍住,发出“嘶”的一声。   因他的官服是赭色,加之又是夜里,孟稻儿没看得分明,听到他的嘶声,慌得她立即松了手,“怎么会有刀伤,府衙里出了——”   “今日我公务出城,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故才来迟了。”祝鹤回就知道她会担心,但回城的时间迟,他怕回府衙包扎之后再过来太晚,进城后便与侍卫兵分两路:他和乔择邻朝孟家而来;侍卫回府衙为他派车。   到了孟家门外,乔择邻将马儿牵走,他才等了一会儿,孟稻儿便出来了。   从西城门进城,到府衙更近一些,府衙的马车在他们说话之间也到了,时间可谓没再多耽搁分毫。   “我没问这个,”孟稻儿不恼他来迟,却有些恼他总是不将自己的伤当一回事,“大人不便回答我的问题么?”   祝鹤回愣了下,眨了眨眼睛,后才俯首看向自己的左臂,他以前时常比武,这一类小伤不过家常便饭,许是鲜有人关怀,他本身对不碍事的伤也不怎么上心,却没料到孟稻儿如此在意。   “并不要紧,不过皮外伤。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毛贼,三两下就被我们打跑了。”   听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可看那整齐的割口,明明是利器所伤,又岂能是毛贼所能够的?   “先进屋包扎一下罢。” 孟稻儿终于知道他为何疲倦了。   “没事,”他连笑容都有一丝丝倦,“听我的,快上车。”   “你若是不包扎,我便不去了。”说完,孟稻儿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较真什么,明明对方都说了不要紧,她的心却不自觉地又像黄昏时分那样,莫名地抽紧。   “说什么傻话?我们早已约好,再迟就看不到河灯了。”   “我们虽约好,可你也没有按约到来不是么?”   祝鹤回很少遇到比自己固执的人,而且,对方的固执莫名地令他心软,莫名地想顺应她,默了几许,他问:“你会包扎?”   “这有何难?”以前,她鹤哥哥的脚烫伤,别人都没法让他按时换药,孟稻儿做到了,她对包扎伤口,不到十岁就很熟练。   “行,先包扎。”   #   二人到达江畔时已过二更,不出所料,河滩已经人影凋零,江上连一盏河灯都见不到,只剩下依稀贪玩忘了归时的恋人。   江畔灯影稀疏,不远处的黑暗中,江涛声隐隐传来,夜风吹着,吹得深夜的江畔更加空旷。   “果然迟了。”走在前面的祝鹤回先停下脚步,孟稻儿也跟着停下来,“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语气透露出淡淡的歉意。   在暗夜中,她怔了怔,他此时的话就像他此前发起的邀约令她感到不解。孟稻儿不太明白他所谓的“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是什么意思,对她而言,乞巧节到江畔重游是因为美好的回忆,而他呢?   她不想因为迟来就浪费这个夜晚,便说道:“祝大人你看,”她抬手指向西方,“人少了,这夜空看起来反而更美。”   祝鹤回并没急着看向夜空,而是侧首看向孟稻儿。她这一说,让他想起在渡江的船上,他对她说“你看,山头的太阳多美”的那个瞬间。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上弦月已堕落到西空。   稍许,祝鹤回仰起头,目光顺着她的手,她正指着挨近对岸山头那泛着凉光的蟾月。   这些年来,他的生活被练武和读书填得满满当当,很少有这样的闲情仰望夜空。   “确实美。”他不动声色地挨近她,目光已经从夜空中收回,轻轻地落到她身上。   孟稻儿意识到对方的气息在靠近,那微微的体热令她慌乱,她想向前走,终是慢了一步,祝鹤回的右手已环到她的腰际,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被绰绰有余地笼在他的右臂之中,整个人无处可逃。   他这是在做什么?孟稻儿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挣扎,对方的热气正透过薄薄的夏裳透来,令她惊慌。   “别动。”   左耳被他说话带出的热气拂到,一股电流瞬间贯穿孟稻儿全身,那酥麻的感觉就像猛然而来的破涛一般密不透隙,险将湮没她。诶,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她实在是一点都猜不透。   若要做真正的夫妻,这样相依偎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孟稻儿只疑惑着,你我心中各有所属,这样忽然的亲近到底又算什么?   “那个,”孟稻儿身子挺直双肩,又不安地动几下,“有点热。”她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   “看,”祝鹤回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环着她的右手指向夜空,“来得晚也有来得晚的好处,月亮西落之后星子更亮。”   孟稻儿想从他的怀中挣脱,结果对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箍得她大气不敢出,说不上反感,但她觉得两个人之间不该如此亲密。   “大人,我们——”   “嘘,观星。”   耳畔再次被热气萦绕,那可怕的麻痒再次袭来,孟稻儿一阵哆嗦。   “这、这样子,我哪能观星?”   祝鹤回发出轻笑,确实,再这般依偎下去,他也没法观星了,于是,他挪走右臂,长手指向高空,“看到了么?北斗七星。”   “小孟,北斗七星!”她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少年如水的音声清晰依旧。   “鹤哥哥,哪里啊?”   少年的祝鹤回对着夜空,从上到下,从勺柄到勺口,他舞着手臂画着,“看到了么?北斗七星,就像一个竖立的勺子。”画完他又指向七星的方位。   “是那里么?”孟稻儿也跟着他指向夜空,其实那会儿她只觉得星空闪耀,并没搞懂北斗七星各自的位置。   “嗯,是的,”他们一同抬着头,祝鹤回道,“我爹爹说,夏夜的时候,北斗七星的勺柄是指向高处,待到了冬季,那勺柄就会翻转,指向低处。”……   “那儿,”祝鹤回的声音打断了孟稻儿的回忆,“七星直线连起来,就像一个竖立的勺子。”   孟稻儿顺着祝鹤回的指向,“我看到了。”   她在撒谎,此时此刻,她已经被回忆团团围住。   不知道为什么,孟稻儿有点想哭,如果这乞巧节之约是个巧合的话,那么他与鹤哥哥都同在这一天为自己指示北斗七星到底算什么呢?   她忽然分不清,此时此刻是不是身处梦境,身处于鹤哥哥回来的梦中。   假若这是一个梦的话,能不能让这梦不复再醒?!孟稻儿暗暗地祈祷着。   “走,去放河灯。” 在河滩上亮起闪闪烁烁的河灯之时,祝鹤回终于成功地牵住孟稻儿的手。   “哪里还有河灯?”孟稻儿方才只低着头。   对方手心的热度提醒着她,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就像在悄悄地贪恋,她没将手抽回。   这时,祝鹤回向江边抬了抬下巴。   孟稻儿恍然地向江边望去,果然,方才漆黑一片的江上此时已经有明明灭灭的河灯开始荡漾,从几盏到几十盏,渐渐地更加纷繁,那闪烁摇曳的灯影,虚幻缥缈,美丽绚烂……   “这时候,谁才来放河灯?”   “当然是我们。”祝鹤回牵着孟稻儿走向江边时,忽有烟花升空的尖锐之声划破安静的夜晚,急遽地撑开一条条明亮色,然后嘣嘣地在高空炸裂,碎成万千星火向下流散,那声响是那么大,吓得孟稻儿忙举起右手捂住耳朵。   烟火持续了一阵之后终于平息,两个人到了江边,孟稻儿才看到,是乔择邻带着一群人在那儿放河灯,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转回身,笑着露出可爱的虎牙。   “大人,孟姑娘,快来一起放河灯。”乔择邻举高手,向江心挥了一记。   其他人也纷纷回头看着他们两个人笑,看他们那衣着,应都是府衙里的人。   “走。”祝鹤回侧身俯视,语带笑意。   孟稻儿见他笑得那么快乐,便点点头,随着他加入了放河灯的行列…… 第24章 将军与知州中秋约   “明日, 你何时来看我?”   从南洛江畔回到家已近三更,这一夜的开始带着不安和惶然,而在尽头, 却带着意犹未尽。告别之后, 转身回去之前,孟稻儿又听到了这耳熟的话。   她想起来了, 是从飞鱼台回来的那个夜晚, 那天祝知州也受了伤,也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毫无铺垫地问出口,理所当然,又自然而然。   他目光中的期待永远都不会太浓,这个问题让孟稻儿产生了他在依依不舍的错觉。   “可是, ”她停下脚步, 顿了顿,“母亲说了, 成亲之前不宜多见。”   “你呢?”祝鹤回看着孟稻儿的眼睛。   夜风清凉如水, 街头是那么安静,安静到仿佛能听见两个人此起彼落的心跳。   孟稻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她, 两个人见不见都无所谓, 可是,这时候若摇头, 就好像在回避、对他的伤漠不关心;若点头,又好像枉顾礼法。   “我——”她低下头,唉,他何必给彼此出难题。   “你不想见我?”   “不、不是!”她抬起头,连忙否定, 即便以后只是做表面的夫妻,她对他并没有到不想见他的地步,“你不是说,只是小伤么?”他手臂上虽只是皮外伤,可伤口并不小。   “明日范将军要离开帘州,若没别的安排,我们给他送行。”祝鹤回话带着余地,“若你有别的事情便作罢,该换药的时候,我再抽空过来。”   “范将军要离开帘州了么?”孟稻儿一阵错愕,她并没听闻剿匪成功的消息,为何他要走了?“并没别的事情,那我带着药过去罢,明日也是要换的,七月里天热,不宜包扎得太久。”不论如何都要见的话,还是自己去府衙更好。她想。   “明日——”   “明日——”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停下来,他们相视一笑,认识的时间不久,却好像已经有了默契。   “大人先说。”孟稻儿喜欢祝知州的眼睛,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很多,可是若与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相比,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明日辰正,我派车来接你。”   “嗯,明日见。” 孟稻儿低声回应,“那我回去了。”   她离去几步之后,那不经意的转身回眸,令祝鹤回也觉得她生了依依不舍之心。   于是,两个人都不禁地朝对方多看了几眼。   他们那恨别的模样,令门背后的忍冬望痴了、不远处马车上的车夫看呆了。   #   隔日,帘州东城门外三里,挥手亭前的官道上,一大早便有一列列军队迎着初升的旭日行进,脚步声震得尘土四处飞扬。   孟稻儿被接到府衙时,才一进入正院便远远见到祝鹤回及几位官爷正送着范默江从里往外走,后面还跟着两列护卫,慌得她和忍冬急忙往一旁避让。   待她主仆二人在一棵老银杏树下站定,一转身,只见祝鹤回带着范默江正朝她们走了过来,她转身对忍冬道:“你先到那边等我。”   忍冬才退开,祝鹤回和范默江便到了她跟前,她心里只嘀咕着,早知道晚一些过来,便可以错开了,自己送不送行,本是无关紧要的。   “见过祝大人,见过范将军。”她颔首行礼。   “都快要成亲了,你怎么还叫他祝大人?”范默江随性地笑出声,然后重重地拍了下祝鹤回的右肩,手臂顺势搭在他的肩头,眼睛却直盯着孟稻儿。   “依范将军之见,我该如何称呼祝大人?”三个人之间已经很熟悉,孟稻儿面带微笑,语气听起来有一点点调皮,如今,见他们两个人勾肩搭背的模样,她心中已无波澜,更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再胡乱思想。   “范兄请指教。”祝鹤回也笑着,状若无意地挣开范默江的手臂。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羞答答的,这种小事情难道还要我一个大老爷们教么?”范默江大大咧咧地说着,方才他不过随口一说,也没多想。   “说到这个,”孟稻儿顿了顿,“我与祝大人的婚期将至,范将军却准备离去,怪遗憾的。”   “弟妹放心,”他们尚未成亲,范默江已先改了口,他手臂又下意识地想要搭到祝鹤回肩头,却被他躲开了,“你们的大喜日子我岂会错过?方才我同祝兄弟已约好中秋再聚!这喜酒我喝定了。”说完,他爽朗地笑着看向祝鹤回。   “范兄定要赏光!”祝鹤回对他行了个拱手礼。   “放心罢,我军营又不甚太远,到帘州城很方便,你们的喜酒我绝不会错过。”   孟稻儿见他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不禁觉得自己多余,连方才对范默江说的那句话也显得多余起来,他们那么要好,这种事情,又何须自己多言?   她正思想,又听到祝鹤回道:   “范兄,其余人等还在东城门恭候,事不宜迟,我们——”   “不着急,我还有话同弟妹说。”说着,范默江的目光又投到孟稻儿身上,“弟妹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孟稻儿一愣,什么重要的事情?   连祝鹤回也懵了,这范默江,何时与孟稻儿有了私交?   当下三个人所思各异,想法南辕北辙。   “看弟妹这模样,”范默江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应该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亏我还一直等着,以为临走之前会有一点眉头,你倒好,尽糊弄我!”   孟稻儿被他如此一说,尴尬至极,一时想不起范默江指的是何事,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愧得抬不起头来。   “是何事?范兄何不直言,说不定我能代劳。”祝鹤回见孟稻儿答不上,料定她没将范默江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反倒暗喜。   “若祝兄弟能够,我又何必劳烦弟妹?”这事范默江不止提过一次,孟稻儿回回答应,却总是没个下文,他的意见有点大。   “范将军——”孟稻儿见他不肯直言,想着他有些恼了,便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不是恼我没有给你介绍帘州姑娘?”思来想去,他要她做的事情,她唯独只记得这一件。   范默江闻言,不语,只侧脸,抬头看向头顶的银杏枝叶间。   祝鹤回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是为这事情闹别扭呢!   孟稻儿见说中了,心里可复杂,一来她一直以为范默江不过是随口说一说,毕竟他和祝知州黏在一起在先,且还没分别,下一次的见面已约定,可见二人多么要好;二来她才不会拉别的帘州姑娘来跳坑,哪个姑娘不希望被人珍惜?她岂能睁着眼睛害毁人家姑娘一生!不能,必须是不能的。   这事,此前不论范默江提几次、说几回,她都只当他是没话找话说,因为,只要三个人一同出去,但凡祝鹤回同自己多说了几句话,他就会有情绪,就像现在这般,不高兴地看向别的地方。   别看他的外表粗犷又狂野,相处下来,孟稻儿才发现,他内心却仿佛一个别扭的、爱吃醋的小男孩……   “原来是为了此事,”祝鹤回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孟稻儿的思绪,“这不难,下次范兄来喝我们的喜酒,我保准为你介绍一个帘州姑娘!”   “哼!”范默江冷哼,眼睛依旧侧望着他身旁头顶上的树枝,“你来帘州才多久?这都还没成亲,竟学会了弟妹那对着月亮说空话这一招!简直不是一家——”   孟稻儿料不到范默江为此事气恼到这份上,又被他说了几句,脸面更挂不住,早已变成了熟虾色,“这事怨不得范将军恼我!原是我不对,将说过的话忘了,此前我确是答应过的,竟是大意了。”这时候,她不得不掩盖自己明明就是故意忘记。   祝鹤回对范默江的小孩子脾气没辙,便住了口,只听他二人说。   “亡羊补牢犹未晚,”听到孟稻儿开口,他才收回视线,充满期待地看着她说,“反正,下个月我还要来喝你们的喜酒,弟妹可别再忘了,我知道你们准备婚礼事情多,然而我也不是很挑剔的人,你只要给我介绍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就行!”   “我——”孟稻儿很想拒绝他,但前面答应了那么多次,如今才来拒绝不免显得奇怪,便只能拖延战术用到底,“范将军,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范默江气呼呼的,“一定要做到!”   “范兄,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祝鹤回见孟稻儿被他逼得抬不起头,再催了他一次,同时伸手推着他朝等着他们的人群走去。   孟稻儿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送别的话已来不及说。   跟上去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正想着,忽见祝鹤回转身,那目光好像在说,等我回来。   看着他同范默江又牵扯在一起,她的心情变得更复杂了。   明明她也不想在意,可昨夜在江畔发生的事,令她的情绪一直起伏,加上方才听闻他们两人的私约,同时范默江一边还不依不饶地要她给他介绍帘州姑娘,她越来越不懂,这两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呢?难道说范将军是为了方便常常到帘州城找祝大人才要找帘州妻子么?……   一夜过后,三个人之间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孟稻儿心中叹息着,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以后便让他们二人互相纠缠就好,她打算从此躲着范默江,能不见就不见。   稍后,孟稻儿和忍冬被带到府衙后院,见后院有不少人忙出忙进。   原来是主屋那边正在修饰,以备下月成亲之用。   厮儿带她主仆二人绕到偏道,避开那些工匠,最终进了书房。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见祝鹤回折返,孟稻儿不禁又想起昨夜放河灯之时,因想起兄长说过的“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个信儿”,她不禁感到悲哀,只对着飘飘摇摇地向江心荡漾而去的百盏千灯,默祷着,若这河灯能够通传心愿,便让鹤哥哥知晓我选择他嫁乃事非得已,只愿往后余生,你我皆能安好!   凉凉的夜风吹得她发丝飘飘,祝鹤回盯着她望了许久她只浑然不觉。   “小孟许了什么愿?”   孟稻儿被他冷不防的问话吓得张口结舌,幸而夜色昏沉,她才掩住了面上的惊慌。   “就、就是——”实在心虚,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瞬间变大了似的,“我、我那个——因为下个月就要成亲,我在祈愿。”   神啊,孟稻儿轻轻咬舌,这样说并不算撒谎对么?   她抬起头,只见祝知州那双极美、极美的眼睛带着笑意,河灯在他的眼中闪烁着,他那明星一般的眼眸泛滥出一种宠溺,就好像他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   孟稻儿怔住了,她想,若不是乔择邻他们就在一旁,也许,祝知州的吻将会落下来,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样的讯息。   她确实精准地捕捉到了祝鹤回心中所想,那时候,他只以为美好的夜景激起了她心头的温柔,她许过愿之后那羞答答的模样,让他有亲吻她的冲动。   可惜,夜风忽然将她的发丝吹到他的脖颈,那轻而痒的触感令他清醒了过来。   “告诉我,你祈了何愿?”   他的声音显得比夜灯还要明亮,音量很低,却仿佛带有蛊惑性。   孟稻儿差点据实已告了,可是,祝鹤回忽然帮她轻挽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的手轻轻地触到她耳朵的那一刻,那冰凉又炙烫的连接令她一阵激灵。   她忽然变得像一只惊慌的小白兔,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气息控制的范围,少倾才回答:“既是祈愿,便只能放在心底!”   祝鹤回没有追问,他也喜欢凡事有所保留,况且往后有一生的时间走进她的心底,他也不急于一时。   “我也许个愿望。”他说着,转朝江面,如同方才她静静地望着河灯那般沉默不语。   孟稻儿侧身,望着长身挺拔的他,心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暖流强行翻涌……   “姑娘,”忍冬见孟稻儿一直盯着同一页书,只以为她心里不痛快,“你是不是在为祝知州和范将军的事情烦——”   “不要胡说!”她打断忍冬,将书本合上,然后看了看墙边的漏刻,方知晓不觉间已等了那么久,“这件事以后都不准再提。”   “忍冬明白了。”嘴上这么说,忍冬心中依旧暗暗为孟稻儿感到委屈,方才在前院见到祝知州和范将军那模样,她怎么可能不难受呢?   “我们回去罢。”孟稻儿不想再等,便从案桌上拿了一张纸笺,笔墨也都有现成的,只三两下便书好了留言。   出了书房,忍冬又同每常接待她们的厮儿说了几句,便从人少的一边朝前院的方向行去。 第25章 小知表妹的将军梦   离开府衙, 回家的路上,孟稻儿心中有些混乱,便令府衙的车夫绕到舅舅家, 打算去见表妹一面。   贺家就在丰年街附近, 从府衙过去,比到孟家近得多, 很快便到了。   一名丫鬟将孟稻儿主仆二人带往贺知音的院子, 才穿过月洞门,走到廊下,便见到穿着豆青色衣裳的表妹则站在那棵枝叶茂密的枣树下仰头望着,低声下气、不断地哄着:“贺小咪、贺小咪,下来啊, 你下来、快下来, 那些小鱼干都是你的,好么?贺小咪——”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也是仰望向树梢。   “没用的, ”孟稻儿下了台阶,远远地冲着表妹说道,“你越叫, 它越不下来。”   贺小咪是孟稻儿两三年前送给贺知音的橘猫。   “稻儿姐姐,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贺知音侧首, 忙向表姐招手,“贺小咪已经在树上待了几近半个时辰,可急死我了!”   “过一会儿,它自己会下来,”孟稻儿到了表妹身边, 站定之后也抬头向树上望去,贺小咪听到了她的声音,只见它俯下头,朝她望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身爬回主干上,一溜烟地下爬,接着咻的一声,安然落地,它只若无其事蹭到了孟稻儿的脚边,“看把我们小知着急的!”她低下头,笑看向贺小咪。   “气死我了!”见贺小咪用尾巴去勾表姐的裙摆,贺知音跺着脚,“养它都快三年了,小鱼干不知喂了多少,还是养不熟它。”   孟稻儿看向表妹,她那酸楚的表情实在有趣,“我都说了,让你别那么粘着它、盯着它,谁让你不听!”说着,她抬起脚,轻轻地将贺小咪掸开,只见它马上又粘过来,一直赖在她的脚边。   “可是我喜欢它嘛。”贺知音说着,俯下身想要去抱贺小咪,只见它从孟稻儿脚边灵巧一闪,瞬间跑到了水缸旁,然后回过头娇气地喵喵叫了几声。   “今天的小鱼干没有了!”贺知音咬紧牙,终是怒了。   旁边的几个侍女见了这一幕,都低头偷笑。   “看你,在外面站了多久?脸都晒红了。”孟稻儿淡淡地说着,牵住表妹往屋里走。   “就,差不多是贺小咪爬到枣树上的那一刻开始。”贺知音决定听从表姐的话,先晾贺小咪几天。   “你真是太闲了。”   “要不然呢?”贺知音才决定晾她的猫,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它,“我又不像你,要忙着嫁给不喜欢自己的人。”   “哎!”孟稻儿住了脚步,“你到底要拿这件事情开涮我到何时?”   “我哪敢啊,”贺知音微微嘟起嘴,她心里就是觉得这亲事不合适,“你可是未来的知州夫人,从今往后,我要好好地巴结你,嘿嘿!”   表妹是个直爽的姑娘,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孟稻儿并不同她计较,回道,“你知道就好!”   “从今往后啊,整个帘州城的女人唯你马首是瞻,跟着稻儿姐姐多威风。”   “差不多得了,我现在还不是呢!”   姐妹俩说说笑笑,到了屋里,才坐定,贺知音的侍女许椤便端来一盘切好的水蜜桃。   “姐姐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贺知音轻轻地扬着手中的绣花蝶团扇,脸颊上飞着两团粉红。   “不过顺道过来看看,并没什么事。”而孟稻儿则一脸莹白,加之身着白衣,看起来仿似不食人间烟火。   “顺道?”贺知音一下子捉住她话中的疑点,停止摇扇,“也不知我是沾了谁的光呢,哦?”   “怕了你,”孟稻儿表妹没辙,只好和盘托出,“我方才去了府衙,是从那边绕过来的。”   “哦,原是见‘鹤哥哥’去了!”   “你要是再笑我,我这就走!”   “妹妹错了、错了!”贺知音忙拉住孟稻儿的手道歉,她不该拿这件事开玩笑。   “陪我去见外祖母罢,许久未见她老人家,今日给她请个安。”孟稻儿道。   “稻儿姐姐莫急,这会儿正堂那边有客人。”贺知音说着,罕见地面露羞涩。   “客人?”孟稻儿定了一下,立马转过弯来,表妹及笄已快一年,正值碧玉年华,她如此娇羞,想必是有人来问亲,“小知可听闻是哪一家?”   只见贺知音越发脸红,孟稻儿便知猜对了。   “是莫家。”贺知音羞答答地回道。   “莫家世代行医,与妹妹倒是门当户对。”   “什么门当户对!”贺知音的脸色立马拉下来,“姐姐明明知道妹妹仰慕什么样的男子,还说这般的话!”   是了,孟稻儿想起来,以前同表妹夜聊时,她曾透露,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嫁一个顶天立地、威武无双的大将军,当时她还笑她戏看得太多,信了那些虚构的英雄美人的故事,不料她竟是认真的。   思及此,她不禁想起早晨范默江在府衙里对自己提的那番请求,若单说顶天立地、威武无双,那范将军是符合的,只可惜,他和祝知州——   “稻儿姐姐,那终究只是我的痴想对罢?”贺知音面露灰心,她知道,父母对莫家很满意,贺家做药材,莫家行医,确实如同表姐说的那般,是门当户对的。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孟稻儿迟疑着,她看了看表妹,范默江说的那句“你只要给我介绍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就行”依旧言犹在耳,而表妹又想嫁大将军,他二人不正是——不不不,孟稻儿,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在心中强烈地自我谴责。   “那我总不能厚着脸皮让爹娘给我去找罢?再说了,我们帘州城,哪里有——”贺知音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那样的大将军。”   “说是说,”孟稻儿没忍住,只暗自咬舌收住话头。   “稻儿姐姐快说!”贺知音摇着她的左手。   “我——”孟稻儿觉得不能坑表妹,但话一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她只得换一种说辞,“其实是认识大将军的。”   “你去哪里认识大将军?!”贺知音显然已信以为真,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忽想起前些日子坊间的传言,猛地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只边点头边道,“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说完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没错,就是范将军。”孟稻儿淡然笑着,“他既然身为大将军,必定会结识尚未婚配的大将军,若小知与莫家郎君不成,日后我若再见他,许或可以为你问一问。”   “姐姐有心了,”贺知音虽喜欢幻想,却也很实际,“像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大将军又如何会放在眼中?我只痴想一下便好。”   “若非范将军和祝大人有那般的传言,其实——”   贺知音瞪大眼睛望着表姐。   “其实范将军他尚未婚配的。”而且,他还总追着我给他介绍帘州姑娘。这句话,孟稻儿说不出口。   贺知音并没有听出表姐的余意,只问道:“稻儿姐姐,你当真不相信街坊传闻么?”   “我当然不信,否则我怎么会答应嫁给祝大人!”不,我当然是相信,所以才会答应嫁给祝大人。孟稻儿极少这般表里不一,她说这句话时并未正视表妹。   是的,她对所有的人都坚决地表示她并不相信祝知州爱狂野将军的传言,可她内心却恰恰相反。   “这么说来,难不成你想给我介绍那个范将军?!”贺知音终于转过弯来。   “没有、没有的!”孟稻儿猛然摇头,“我只是想着,他应该认识不少优秀的将军。”   “既然稻儿姐姐相信祝知州和范将军是清白的,为何要放着现成的,舍近求远呢?”   孟稻儿开始慌了,就不该提这个话题,“你有所不知,那范将军长得不好看,满脸大胡子,怪怪的,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而且、而且他性格有点别扭!”   她说完,暗自在心中忏祷着:神啊,请原谅信女,信女并非要故意丑化范将军,而是不愿自己的表妹引火烧身!   “是么?”贺知音虽然没见过范默江,却不太相信表姐的话,祝知州他是远远见过的,“既然说祝知州一表人才,那么能和他传绯闻的人又能差到哪里去呢?稻儿姐姐,你是不是在诳我?而且坊间传言,并没有人说范将军丑!”   孟稻儿恨死了自己,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可好,表妹来劲儿了,自己眼看着就要收不住,“我还是觉得莫家郎君更合适。”   “你真讨厌,点亮我的希望,马上又泼冷水!”贺知音本来是没期想的,不过听到表姐既然相信祝知州和范将军没什么,还是禁不住浮想了下,“到时候我要自己确认!”   “你在说什么傻话?”孟稻儿忙呵止,“范将军今日已经离开了帘州城。”   “他和祝知州这么要好,难道不来喝你们的喜酒么?”   “我不知道!”孟稻儿不得已,只得撒谎,“即便他来,你也见不到他!”   “我觉得你在骗我,”贺知音见表姐脸色和语气都不对,便言语相逼,“回头我会自己问秧儿哥哥!”   “你真的好不羞!”孟稻儿弹着脸颊羞她,“我哥现在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你若去问,他只会把他们往可怖丑陋里说!你想想他有多反对我的亲事,到现在他还不理我呢,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自讨没趣!”   “也是啊,那算了。”贺知音失落地叹了一口气,“今日真是扫兴,贺小咪不理我,稻儿姐姐也来怄我!”   孟稻儿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偷偷松了一口气。若非范将军与祝大人有情,她是很乐意将表妹介绍给他的。   可她不只亲耳听闻他们早早约好下一次相见,而且还亲眼目睹他们丝毫不遮掩他们的要好。她又怎能够去毁表妹的人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杜绝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贺知音与范默江竟不期而遇了。 第26章 每次见天气都很好   孟稻儿与表妹一同用过午膳, 歇了一会儿,约未时过半,猜着外祖母已午歇醒来, 她便携贺知音往正院去。   请过安, 她姐妹俩陪着贺老夫人喝茶,聊着家事, 老人家问及孟稻儿的亲事, 以及诸事准备得如何,她一一答了。   坐了一会儿,贺老夫人便道:“小知,你母亲寻你呢,快去罢。”   孟稻儿想着外祖母乏了, 便也起身告退。   “稻儿也去罢, 帮你妹妹参详参详。”贺老夫人呵呵笑道。   孟稻儿答了是,同贺知音一齐, 又行了福礼, 退出正堂。   到了院中,孟稻儿对表妹道:“定是说你的亲事,我便不去搅和了。”   “稻儿姐姐方才答应了祖母, 这会儿又想撂开, 我不答应。”贺知音拖住不让走,生生将她往母亲院子的方向拉。   “行行, 我跟你去。”孟稻儿推不掉,只得依了她。   #   祝鹤回送走范默江之后,最快速度从挥手亭赶回府衙,却只见到桌上的纸条。厮儿告知他,孟稻儿离去已将一个时辰。   他出了书房, 正想找过去,厮儿又道:“车夫说,孟姑娘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贺家。”   “不早一块说!”   “小的知错。”   这时,听闻他回来的乔择邻匆匆赶来。   祝鹤回见他那神色,知是有正事,便给了他一个跟我来的眼神,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有消息?”祝鹤回坐下之后,示意乔择邻也坐。   “大人,根据元晋提供的线索,早晨我带人去查,在黑市中得到了可靠消息,那两人所使用的武器是笑声剑铺专为刘家所制,故而推断昨夜在林中袭击我们的人应是受刘家指使。”   祝鹤回摇头,“你想想这刘家背后之人是谁?”   “大人莫非怀疑录参余典章和狱官何泛坤——”   “之前刘家与元晋一案中,为何元晋要跳过州院和司理院,直接闹到府衙?”   “帘州城众官多与刘家关系密切,录参余典章号称金银通,审理案件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狱官何泛坤是刘赤珠的舅舅,他们与刘家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由来已久——”   “盯紧这两个人。”祝鹤回沉静道,“此前元晋那一闹,深究下去,动摇到的将不只是刘家的利益。且单凭刘家,他们没胆子袭击我们。”   “属下这就去安排。”乔择邻起身告退。   祝鹤回初到任时,帘州城众多属官见他年纪轻轻,几次议事之中,大家有意无意试探他的能耐:或倚老卖老当面言语令他难堪;或懈惰渎职、行事散漫;更有甚者与他唱反调、诸事不配合于他……   对无理取闹的年长下属,他先礼后兵,绝不心慈手软;当有人渎职散漫,初犯他给予警告,再犯立马令其卷铺盖走人;对兵不由将的情况,他强势下令,不从者立即杖责,令不服者尽管上报。   如此一来,新官上任的他给众人留下了雷厉风行、不畏权势,杀伐果断的深刻印象,一时间帘州众官皆唯他马首是瞻、莫敢不从。   到帘州不久,祝鹤回了解到刘家多行不义,经营着许多非法勾当,但,一来他到帘州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飞鱼台的匪患;二来刘家盘根错节不易撼动,且,事有轻重缓急,他本打算先解决要务,偏偏自动跑出个元晋,牵出了帘州城中更多腐朽的内幕。   如今再看,祝鹤回方觉得此前还是低估了帘州城官商勾结的严重程度。   既然他们按捺不住,他打算来个引蛇出洞。   心中有了筹谋,祝鹤回才稍稍放松了些,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他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仰面的他,喉结凸得像一座小山般醒目。   #   傍晚时分,天空的云霞镀上金色。   孟稻儿在自己的院子里轻轻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仰望着洒满夕阳的天空,心中正为要不要去府衙给祝知州换药迟疑。   “天之将黑,罢了。”她喃喃自言,又抬起头望了一眼洒满夕阳的天空。虽心神不定,她看上去却显得很静。   另一旁,外院的小丫鬟忽来传话。   忍冬得了消息,打发了小丫鬟之后走到孟稻儿身旁,道:“姑娘,你等的人来了。”   “越发没了规矩!”孟稻儿语带嗔怪,却面露被说中心事之后的难为情,她的话失去威慑力。“我何曾在等?不过是担心祝大人的伤势而已。”   “原来如此。”忍冬调皮地笑着,一副我不相信的模样。   “去把药箱取来。”   约一刻钟之后,孟稻儿和忍冬到了客厅院外,只见孟秧儿正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妹妹,他只把脸扭向另一边。   “哥!”她唤了一声。   孟秧儿停下脚步,没应声,凝重地朝孟稻儿看了一眼,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与她擦身而过。   当孟稻儿从哥哥的背影中收回目光,一侧身才发觉祝知州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瞬间到了她跟前,她往后退了两步,“祝大人怎么来了?”   “换药。”祝鹤回看着孟稻儿,看着她淡然的模样和宁静的双眼,紧绷的身心不自觉地放松,连日来的疲倦也在悄然退散。   以前他不明白为何总想要亲近她,此时此刻,他忽然勘破,是信赖,是比喜欢还要亲密的信赖感所激起的类似思念一般的情愫令他总想见到她,甚至,在他的心底,还有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的、隐隐约约的羁绊。   “我想也是。”孟稻儿微微一笑,掩住心中对兄长的担心,转身从忍冬手中接过药箱,“抱歉,让大人亲自跑一趟。”   “无妨,”祝鹤回微微俯首,“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   傍晚的风卷着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缠绕在两个人之间。   孟稻儿一阵恍然,不自觉地将他的这句话带入鹤哥哥的语气,她好不容易才掩住担心,怀念又趁虚而入。“不如在外面的石桌旁换罢。”   “听小孟的。”   他的回答就像这傍晚扑面而来的微风,温柔,又有些热烫。   孟稻儿躲开他那双优美的眼睛。视线每次碰撞,她的心总失控地涟漪不断,她将这一切归咎为选择他嫁必然产生的愧疚感,以及将祝知州看作替身的不良后果。   她见忍冬已在石凳上放好垫子,便率先走向石桌,祝鹤回相随在后。   “大人请坐。”到了石桌旁,她转回身道。   孟稻儿记得,早晨祝知州穿的是官服,而此刻,他换了一身锦缎白裳,如墨一般黑的浓发被白玉发冠束着,发梢搭在肩上,黑白相彰,尤其托显出他清隽的气质,那面容如同夜之朗月,夺目又美好。   “坐。”他边坐下,边打开右手中的画扇,左手肘自然地搭到石桌上,那绣着云纹的衣袖一下子铺开。   孟稻儿将药箱放下,也坐了下来,两个人的座位隔着些距离。   石桌背后有一排正开着的凤仙花,两只斑斓的蝴蝶因他们靠近而惊得飞高,待他们坐定之后又扑棱着翅膀,飞回花朵上。   “不知大人伤势如何?”   “小孟看,”祝鹤回仰着头,右手的扇子指向天空,“那云多像飞鸟!”   每次问及伤情,孟稻儿发觉祝知州总会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就好像他不想令她担心。她没立即抬头,而是望向他,目光恰好落在他那小山一般耸立的喉结上,她不明白为什么,脸跟着就烫了起来,很快,她若无其事地也抬起头随着他望向天空——   “是啊,像燃烧中的飞鸟。”   “和小孟在一起的时候,”祝鹤回收回目光,侧首看向孟稻儿,眼中带笑,“才有心情看夕阳、看星星、看晚霞。”   “这又是为何?”   “和你在一起,能放松下来。”   他的神情过于认真。孟稻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和范将军在一起的时候呢”到了舌尖又被她生生地收了回去,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是危险的。   “似乎每一次见,天气都很好。”最终,她只这般淡淡地附和他。   “不如,我们天天见面?”   他的笑容是那么真挚,真挚得让孟稻儿有点心虚。   “成了亲,不就能天天见面么?”   “我说的是成亲之前的这段时间!”   “这样不好罢。”孟稻儿没办法再继续看着他那充满期待的眼睛了,就好像,若是继续与他对视,她就会被吸进他幽深难测的眼眸中。   “有何不好,你不想见我?”   不是逼问,他真的不是逼问。孟稻儿听得出来,他语带亲昵,再看向他,不出所料地,依旧眼带着期盼。看着他那小孩般耍赖要求的模样,那模样甚至有一些邪恶的无辜和让人害怕的纯情,她的心不禁一阵柔软,像是有了与他相恋的错觉。   “也不是的,”孟稻儿心头的温柔继续泛滥着,像已失去控制,“就是,我们应该慢慢来。”   “为何要浪费时间?”   孟稻儿一怔,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倘若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倘若再将他当作鹤哥哥,倘若再迷恋这种相恋的假象,不免显得过于可悲,于是她收住浮绪,转回正题,“让我看看你的伤!”   “为何要浪费时间?”   神啊,他为何要这么固执?孟稻儿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了,他那一而再地问询的模样是如此纯澈,就好像,假如得不到预期的答案就会把他弄哭一般,她感到一阵害怕。   “大人难道不觉得——”她已经没有办法看着他回答,“难道不觉得等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么?”哦,神啊,这是多么巨大的谎言!孟稻儿无比地绝望,等待的心酸,她但愿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懂得就好。   “小孟说得对,”   孟稻儿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她感到祝知州的语气和笑意中渐渐地有了宠溺的意味。   “有好结果的等待,是美好的。”祝鹤回的笑变得更深了一些,在孟稻儿身边让他觉得这世间似乎没那么黑暗了。   孟稻儿听到他这么说,心中的苦涩瞬间浓了许多。祝鹤回的话对她而言就像是撒谎的现世报,而且,她也不确定,他所谓的“有好结果的等待”是不是意指刚才她所说的“成了亲,不就能天天见面”?   “大人真得觉得我们的亲事是好结果么?”   “小孟难道不觉得么!”   他的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坚定的。   坚定和理所当然得令孟稻儿不禁摇摆和不安。许是罢,大家各得其所不就是好结果么?她想。“我当然觉得是。”她在心中保证,这一句绝非谎言。   “若时间停在这一刻,小孟觉得如何?”   “我不想。”   “为何?”   “大人手臂有伤。”孟稻儿的声音很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在害羞。   “这样?”祝鹤回心中受用,笑意更停不下来,“帮我换药。”说着,他将衣袖挽高,露出长长的、线条优美的手臂—— 第27章 哥哥暗中釜底抽薪   孟秧儿听闻祝鹤回离去后, 发了疯一般地大闹起来,他院子里的花草成了他发泄的对象,只要他抡得动抬得起的, 无一例外被砸得稀巴烂。   孟稻儿赶过去时, 只听到母亲在咒骂,嫂嫂抱着侄儿在哭啼, 几名丫鬟头也不敢抬, 吓得瑟瑟发抖。   在发昏的天色中,她咬住下唇,捏着双拳,两肩僵住,一动不动地盯着失去理智的兄长。   这时, 举起一盆水仙花的孟秧儿察觉到异常, 一转身见到妹妹来了,忽怔住。   妻儿的哭啼和母亲的咒骂, 通通都不如妹妹那绝望的眼神和沉默的模样具有震慑力。   就在他恍惚之时, 孟稻儿已冲到他跟前。   “倘若哥哥执意要阻拦,便将你手中的水仙花盆砸到妹妹头上来罢!”   孟稻儿决绝地说完,将眼睛一闭。   “稻儿、稻儿!”孟夫人哭起来, “你说什么傻话呢?!孽障, 还不快将花盆放下来,你毁了自己还不够, 还要拖着你妹妹一辈子不成?!”   哐啷一声响,花盆落地,碎片在漫起昏暗的地面上四处纷飞。   孟稻儿睁开眼睛时只见到兄长向外冲去的模糊背影。   再次受到惊吓的孟柚柚哭得更加大声,丰婉仙抱住儿子的头,呜呜呜地跟着他痛哭。   孟夫人见女儿茫然不动, 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我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你爹爹倒好,摊手一走,将一切都留给我这个未亡人!”说着,老泪又滚落下来。   孟稻儿不想哭,可终究控制不住泪水外涌。   孟家几个女人哭乱许久才停住,最终孟夫人让丰婉仙母子随她到正院住一晚,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隔日早晨,孟稻儿打算去看母亲和嫂嫂,带着忍冬才跨出门,便见到孟秧儿坐在爬满牵牛花的篱笆前的木凳上,太阳正照到他所在的那一片,便是如此,也照不亮他笼罩在他身上的黯淡。   “待会儿再去。”孟稻儿对忍冬说了一句,然后向一脸颓丧的兄长走去。到了他跟前,她也没想开口,只望着似乎还没有睡醒,不,应该是一夜未睡的孟秧儿。   兄妹俩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孟稻儿先开了口:“哥哥要恼妹妹到何时呢?”   自从她与祝知州的婚事确定下来,孟秧儿已有半个多月不曾与她说话。   若是往常,这种事情孟稻儿也不会理会,兄妹俩平时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且孟秧儿过的向来是有钱不挨家、在家不离床的日子,他二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再寻常不过。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两个人有了芥蒂与隔阂。   孟稻儿明白,兄长是对一切都不在乎的类型,也许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可是,他对自己,向来都是疼爱的。   “我何时恼你?”太阳刺得孟秧儿睁不开眼睛,他低下头,昨夜在外面浪荡一夜,并不曾玩得痛快,清晨回家之后鬼使神差地到了妹妹的院子,却又不令人通传,只木然地坐在院子里。   “若哥哥不恼,为何总不理妹妹?”   “自从你也上了一趟飞鱼台,”孟秧儿拍了拍他身旁的木凳,“确切说,应该是自从你认识了祝知州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孟稻儿在哥哥的右边坐下来,两个人隔着五六尺的距离,他们身后的紫色的牵牛花星星点点地开着。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明亮的晨光洒满大半个院子,草木、楼台以及假山的投影斑斑驳驳。   “我不能变么?”   “还记得五月时,你在前院说过的话么?”   孟稻儿当然记得,她仰起头,看向渐渐发蓝的天空,回道:“我确实变了,也是该做些改变的时候了。那时候我说没想过要嫁祝大人是因为不了解他——”   “难不成妹妹如今就了解他?”孟秧儿一脸不以为然,“祝知州就像那个小子一样,让人看不透!”   他与鹤哥哥一样么?孟稻儿愣了下,她从不曾觉得他们让她看不透。   “哥,”她举起手中的团扇遮在额前,“妹妹只要明确他愿意娶我、而我也愿意嫁给他就足够了。”   “这愿意,”孟秧儿顿了顿,“分嘴巴上愿意和心里愿意,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一生很漫长的,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四千多个时辰,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终是难熬的。知州不是真正想珍惜你的人。”   “哥,我问你——”孟稻儿也顿了顿,“你是不是不喜欢嫂嫂?”   孟秧儿一愣,他实在没想到妹妹会扯到自己身上来,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嫂嫂待我很好。”   “这个不需要你说,大家都知道。”孟稻儿将团扇放到膝盖上,“可是,你可知道嫂嫂她为何待你那么好么?”   “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到这儿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孟秧儿有些烦躁,他根本不在乎那些。   孟稻儿也不管哥哥想不想听,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嫂嫂她也想被哥哥同等待之,之前我不知道为何视财如命的嫂嫂何以将她的嫁妆拿出来交给你,以及她父亲几次三番劝她回娘家她也没走,如今我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嫂嫂放不下哥哥——”   “得了,”孟秧儿挥挥手,“我困得很,今日我只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   “哥哥请讲。”   “你真觉得祝知州是真心想娶你,他和那个将军没什么?”   “对。”不,当然不是,我和他不过是各求所需。对他人,孟稻儿的说辞一贯地心口不一,这样做既是自我维护,也是在维护祝知州,“若他不是真心,妹妹上飞鱼台时,他又何必那般上心?且近两月的相处,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意,至于他和范将军之间,不过是坊间追风捕影的无稽之谈。”   “既如此,哥哥往后便不再反对这门亲事,”孟秧儿挺直身躯,“过去这些年你一直过得不快乐,往后的人生不能再那般虚掷,懂不懂?”   “妹妹明白。”孟稻儿心虚地点点头。,避开兄长的眼睛。   “我走了,”孟秧儿站起来,一脸倦怠,“回头我会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哥,有一件事,”孟稻儿也站起来,“虽并没有更多证据,但听闻祝大人说那四季金茶背后的东家是刘家,这些年来他们野蛮地扩张和抢占茶叶市场,目的似不单纯,希望你与刘赤珠保持距离,免得他日难以回头。”   “这个不用你说。”孟秧儿别过脸,打了个哈欠,“我回去睡觉了。”说完扭头就走。   对这个兄长,孟稻儿是爱恨交织,平时沉迷玩乐的他要多混账有多混账,可偶尔清醒之时,仿佛他也并没有多么十恶不赦。   她不确定,自己离开了这个家以后,等待母亲和嫂嫂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她也不确定,嫁给祝知州,等待她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哥,”孟稻儿喊道,“往后的人生你也不要再继续虚掷好么?”   正跨上台阶的孟秧儿身子僵了一下,他什么都没答,闷着头拐向院门的方向。   #   孟夫人轻信了儿子,将嫁妆采办之事交给了孟秧儿。   直到各家店铺纷纷送货上门,掌柜们陆续拿着票据来找管家领银子的时候,她才大梦初醒,交到儿子手里的那些银票,一定都是丢进了八宝楼。   孟稻儿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惯不怪,将要而来的婚礼,她不求风光,只求顺遂。   后来,哥哥捅出来的窟窿,她也不知母亲是从何处挪出补了进去。   七月下旬,孟稻儿听闻八宝楼封了、花月楼也封了,原本刑事审判是州院和司理院之职,但因录参余典章(州院长官)和狱官何泛坤(司理院长官)牵涉其中,因此刘家一案便由祝知州本人亲自审理。   事情是刘家的管家携家带口出逃被抓回继而引起骚乱和冲突,争斗中管家亲属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所引起,与此同时有匿名者将一本册子呈到祝知州手里,上面详尽地记录了刘家最近十几年以来的累累罪行,包括行贿、走私;行凶、霸凌;绑架、逼良为娼……凡此种种,不可谓不恶贯满盈。   祝知州当机立断,立案侦查,派遣人员封锁相关场所,传召涉案人员,同时收集证据,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刘家来不及反应,短短几天,包括刘家涉案人员,以及录参余典章和狱官何泛坤在内,平时在帘州城中作威作福的一伙,一时间都变成羁押待审之徒。   此案牵连众多,祝知州带人不分日夜,几将忙了一个多月,连婚事都不得不后延,这其间他们还查清了上次从飞鱼峡回城遇到的那一场暗袭的幕后指使是余典章和何泛坤。   一刻不停地忙碌,直到九月初,才完成初审。   因罪犯涉案过多,案件牵扯人数过众,审判结果按律需提交刑部。   马不停蹄地将审判的文书送往京城之后,祝鹤回总算从忙碌中暂时抽身。   九月初九的那一天,他来找孟稻儿,自刘家一案爆出,他们已快两个月不曾相见。   喝过茶,孟稻儿带祝鹤回到前院散步。   “亲事后延,你可怨我?”路过池塘边,祝鹤回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荷叶枯枝。   这时已临近深秋,风已泛透凉意,午后的阳光却十分闪亮,金灿灿的,院子上方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天中漂浮的云朵又白又软。   “我何怨之有?”孟稻儿从云朵中收回目光,侧首望向祝知州,“大人为民除害,此乃福泽帘州城民之事,你我亲事后延一些何妨?”   “这件事,多亏了孟大哥!”   “我哥么?”孟稻儿一时不明所以。   “对,”祝鹤回望向孟稻儿,“此前元晋因妾氏被刘赤珠强占,心中不服而状告刘家,奈何证据不足,这一次多亏了你哥从刘家管家手中买到了重要线索,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收集证据,最终一举将他们扳倒。”   难不成,置办假嫁妆的银钱,哥哥是拿去做这件事情了么?孟稻儿暗想着,为何他一句都没透露?   “那些鹅——”祝鹤回朝池塘里中扬了扬下巴,“你养的?”他的话将孟稻儿从思绪中拉回。   “你怎么知道是我养的?”孟稻儿也望向那些如同浮在水中的云朵一般的白鹅望去,四五个月过后,那五六只鹅已经长成大鹅。   “你哥说的。”   “我哥还会跟你说这些啊!”   “他说你很喜欢白鹅。”祝知州笑,微弯的双眼灿若桃花。   虽然这两个月以来脸上消减,可他的眼睛却依旧极亮、极亮,像星子、像耀石。孟稻儿也露出笑,“嗯,我喜欢白鹅。”   “你是我唯一认识的喜欢鹅的女子。”   “祝大人有喜欢的宠物么?”   “我也喜欢鹅。”他的嘴角还噙着笑。   “你尽哄人。”   “我没哄你,小孟喜欢鹅,所以我也喜欢。”   ……“鹤哥哥,你有想养的小动物么?”有一次,在喂小君和小婵的时候,孟稻儿问道。“我也喜欢鹅。”祝鹤回看着小小的孟稻儿。   “呵呵呵……谁会不喜欢鹅呢!”   “小孟喜欢鹅,所以我也喜欢。”   这些微小的巧合总令孟稻儿又欣喜又窒息,明明她已经打算将故人压到心底,在祝知州身旁,他却总能够将她想要隐藏的秘密轻易地揭开。   “大人若是喜欢,我可以送你两只。”她低下头,声音不由得变小了一些。   “不必,小孟养着便好。”   “如此啊。”   “府衙的池塘更大,到时候小孟可以多养几只。”   “如此啊。”   祝鹤回点点头,向孟稻儿伸出手。   孟稻儿迟疑了一下,将左手交给了他。   他的手心更热一些,对方的手温在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她,令她有些难以自持,一时之间她有些分不清心里想的是鹤哥哥还是眼前人。   明明回忆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可恍惚之间,那个少年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他的模样变得又高又大,强行地与牵着她的人变成一模一样。   “小孟今后便是我的家人了。”   祝鹤回侧首望她,面上挂着知足,那知足慢慢地衍生出一种向往和期盼,就好像他正在浮想这两个人的未来。   孟稻儿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毕竟他父母双亡,将他养育成人的师父也在他中了武状元不久之后驾鹤西去。   难道范将军不算是他的家人么?!   思及此,孟稻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小孟喜欢孩儿么?”   祝鹤回的语气太自然,太符合语境,孟稻儿不想泼他冷水扫他兴致,便配合地脸红、略微做作地低下头,“当然的。”声如微风。   光是这低声的回答,已经令祝鹤回激动得伸出另一只手,二人双手相牵,在原地定了一会儿,孟稻儿不敢抬起头看他,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太微妙,她怕一抬头会像七夕那一夜一般看到他想亲吻自己的讯息。   结果,她被他揽入胸怀。   唉,明明祝知州看上去不是粗壮的类型,可是,他的胸怀却意外地、意外地宽广;意外地、意外地温暖。   孟稻儿不禁在心中发出一阵叹息,既然是他主动拥抱自己,推开他会令他不快,他便放纵地、贪婪地闭上双眼,小脸贴近他的心脏,哦,那心跳,真的声如捣鼓。   若这是鹤哥哥的怀抱,该多完美! 第28章 你喜欢知州哪一点   宴国皇帝是一位明君, 他最痛恨滥用职权、贪赃枉法和假公济私的行为。   帘州官商勾结一案一经上报便引起皇帝高度重视,他下令刑部立即派遣司官到帘州审理此案。   那何泛坤的外戚是京官,本想着走动走动还有一线生机, 可如今他们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圣怒, 他的外戚想与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对他派去求助的人更是避而不见, 再别说顾他!   皇帝还发令要以儆效尤、惩一戒百, 因人证物证俱在,刑部最终的审判结果比祝鹤回的初审更重一等。   最终,涉案人员全被定罪判刑,轻者笞杖,重者徒流;最狠厉的刘赤珠, 命丧他手的人何止一二?不出所料受了极刑;余典章和何泛坤滥用职权、贪赃枉法, 知法犯法在先,后又指使杀手袭击上司, 不仁不义, 罪加一等,最终流三千里,配役五年, 被发落到最荒蛮的宴国西部边疆。   刘家一案到了十月底终于告一段落, 祝鹤回到任半年,一举革除帘州恶霸家族及城中贪腐势力, 一时间百姓称赞,皇帝褒奖……   祝鹤回和孟稻儿的亲事为此一拖再拖,从最开始的中秋延到十月初,后又因祝鹤回要配合刑部审理案件,不得不再次延期, 改到腊月。   孟稻儿一点都不着急,对于婚礼一延再延,她大度到有点让人不解。   尤其是孟夫人和贺知音,她们都快要急死了。   “好事多磨。”孟稻儿轻轻一句话就敷衍过去,对她而言,成亲和不成亲的差别不过换一个住的地方而已,更何况,不在中秋节成亲,对她而言绝对是一种解脱。   “稻儿姐姐,”贺知音手中握着茶杯,“知州大人会不会故意拖着,这世上哪有婚期更改两次的道理?”   “刘家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孟稻儿看向火炉,冬天,明亮通红的火焰那么美,“我与祝大人的亲事,不急于一时。”   “果是好事多磨,”贺知音放下茶杯,“以后姐姐和知州大人一定会琴瑟和谐、两相白首!这亲事来得虽迟,可稻儿姐姐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脸上那由衷的笑充满了祝福,还带着一丝丝羡慕。   “许是罢。”孟稻儿看向表妹,“你和莫家郎君没成,真可惜!舅舅、舅母都很中意这一门亲事,偏偏你嫌人家瘦,难不成是不能吃胖的,他们莫家还会缺吃的不成?真是欲加之罪!”   “我就是不喜欢瘦的嘛,”贺知音垂下双肩,说起有过一面之缘的莫家郎君,她的内心毫无波澜,不喜欢便是明明确确的不喜欢,拒绝也是干干脆脆的拒绝,“稻儿姐姐,我问你,你喜欢知州大人么?”   心不在焉的孟稻儿心口像忽被针扎到一般,眉间倏地一紧,以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家所关心的不过是祝知州是不是真心实意待她。   看着地面怔了怔,她收拾好表情,后才抬首望向表妹,“祝大人——谁会不喜欢呢?”   “我问的不是别的、旁的谁,我问的是稻儿姐姐你呀!”   有时候,孟稻儿真是恨透了表妹的心直口快,那意味着追根究底、意味着无法回避不得不说谎,一提到自己的这一桩亲事,她就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深藏于心的秘密会被看透。   那个离去多年的人,渐渐地,她也不愿再提起,只想独自记得、偶尔回想。   既然他不会再回来,她希望让大家以为她已经放下,已经释怀向前。   “我当然喜欢他!”   因心虚,孟稻儿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降低了些许。   “你喜欢知州大人哪一点?”   孟稻儿有些错愕,表妹并没有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质疑她的话的真实性。   也是,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而言,能嫁如意郎君不正是在做的美梦么?她那么年轻,正值对往事不屑一顾的年纪。   听到表妹的问题,她不禁哑然失笑,回答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尽管她打心底觉得自己不喜欢祝知州,可他值得被喜欢的理由,她却能够说上一大堆,“你也见过祝大人的,我问你,我们帘州城里可有比他更好看、更风流的郎君?”   贺知音摇摇头,“不敢说没有,不过,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我承认,确实没有比知州大人更好看的了。”   “再者,他对我可算是有救命之恩,他为了我不顾危险上飞鱼台;还有,我在飞鱼台上待了一夜,坊间对此流言蜚语不断,可祝大人不只对此不疑有他,还对我痴心一片;最后,他到我们帘州城不过数月,却为民除去地方一霸,肃清了官场的不正之风。这一切,都是我喜欢的地方——”   “稻儿姐姐,我好羡慕你啊!”   孟稻儿避开表妹那神往的目光,她已经尽最大努力避免继续撒谎。   “各有姻缘莫羡人。”她淡笑,再看向表妹,“早晚,你会遇到心仪的将军。”   “我又何曾说过一定非要是将军了?”   “去年腊八,今年乞巧节隔日,你都曾说过。”   “哎哎哎,我不许稻儿姐姐总是记性这么好!”   姐妹俩相视而笑。   今年冷得早,才十一月初,已天寒地冻,仿似隆冬。   她们只待在屋里,喝着热茶,聊着天,旺盛的炉火将屋里烘得暖呼呼的。   #   醉雁湖边的一家酒楼,祝鹤回独自静坐在一个雅致宽敞的隔间里,他等的人迟迟没现身,距约见的时间过了几近半个时辰。   可他丝毫不见着急,只命店小二将凉下的桃花酒又温了一遍。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隔间外一阵窸窣,他知道约见之人终于现身,一抬眸,果见一身虎皮袄的谭临沧堵住隔间的入口。   祝鹤回那双透亮的、聚着一丝丝慵懒的眼睛对上谭临沧那锐利而逼人的黑眸,两个人不约而同定了定神,瞬间都想起五月初在飞鱼台上的交手,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见面,两个人各怀目的、最终都不同程度受伤。   时隔半年,仿佛礼尚往来一般,祝鹤回向谭临沧发了邀请函,他料定他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谭临沧虽迟但到。   “我说过,”谭临沧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嗡嗡的、沉沉的,充满了压力,“你若想娶孟姑娘便爽快些,否则趁早放她自由!”   “谭兄迟迟不肯现身,莫非信不过下官?”祝鹤回对他的威逼视若无睹,也并没有起身,单只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只是约你喝酒。”笑了笑,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小孟的婚期,不得已才推迟。”   谭临沧没有犹豫,他大步跨进去,毫不客气地坐下,也不理会祝鹤回的讥诮,小心点总是没错的,“不想做的事情总有借口,你和范将军的事情,谁不知道?心中无意,你又何必耽误孟姑娘?”   “这种谣言,你在别的地方传播便罢了,”祝鹤回觉得这大个子,有时候憨然得实在有点可爱,“在我面前提又是何意?”   “什么谣言?”谭临沧被揭穿,却面不改色,装模作样地问,“你和范大将军情如眷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祝鹤回右手指尖轻轻地扣着矮桌面,“喝酒之前,先说一件正事。”对他的狡辩他不予置评。   “你我之间,有何正事?”谭临沧坐下之后,兀自扬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脖一口干了。   谭临沧放下酒杯之后,祝鹤回拿过酒壶,为他满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不是别的,我有礼物送给谭兄。”说着,他拍了拍手掌。   谭临沧没再接话,机警地盯着祝鹤回。   这时,一个捧着画轴的小厮应声而入,他毕恭毕敬地将画呈给祝鹤回之后又垂首退出。   “谭兄,此前官府收缴贪官不义之财时得了两幅画,传闻是你谭家祖传之物,你看看,若真是,今日便物归原主。”   祝鹤回说完,隔桌将画递给了谭临沧。   谭临沧伸出右手,他并未开口,眯着的双眼一直盯着祝鹤回。   许久之后,他才微微俯首解开画绳。   随着画卷的展开,看起来不以为然的谭临沧身体渐渐发僵,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画上,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雅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这两幅画,其中一幅是长卷的山水画,题名《海晏河清图》;另外一幅是人物画,画的是谭家祖上名噪一时的宫廷画师。   当年城中一富户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谭家的传家之宝,继而强取豪夺,谭临沧的父母誓死捍卫无果,最终间接为此丧命,他与弟弟也沦为孤儿。   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思却一直寻而不得,“原是落到狗官手中!”谭临沧一拳砸到木桌上,“怪道当年我将方家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如此,今日便物归原主。”祝鹤回看着面色涨红的谭临沧,语气淡然道。   “说吧,你想要什么?”谭临沧低着头将画卷好,然后望向祝鹤回。   “方才我说的,”祝鹤回迎着对方的目光,似笑非笑,“谭兄没听清么?”   “废话少说,今日我没心情同你喝酒!”   “那——”祝鹤回左手肘撑在桌面上,半握的拳头撑着脸颊,头微微向右歪了些许,抬眸看向已起身的谭临沧,“我与小孟下月二十日完婚,谭兄务必赏光来喝我们的喜酒。”   见祝鹤回一副闲适的模样,谭临沧一时不确定他是何居心,“免了,我同你不熟。”说着单手将画卷勾到肘中,转身往外走去。   “你不是不放心么?”祝鹤回望着谭临沧的背影,果然不出所料,他停下脚步,“谭兄当来喝我二人的喜酒,才好释怀。”   就像背后中了一箭,谭临沧僵着身子闷哼了一声,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再回头,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口。   祝鹤回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之后将方才斟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也起身离开了酒楼。   对于再见谭临沧,他胸有成竹。 第29章 新婚夜她岌岌可危   腊月二十这一天, 天气晴和,薄薄的阳光将隆冬凛冽的空气晒暖了些。   对一切、甚至对自己都漫不经心的孟秧儿没食言,操办妹妹的婚礼大约是他仅有的人生中做事最上心的一次。   妹妹要嫁的是知州大人, 她的嫁妆可谓应有尽有, 孟秧儿特意要求婚礼的所有仪式都按帘州城最高规格进行。   城中百姓目睹新郎官祝鹤回骑着高头大马到孟家迎亲,他身后跟着长长的阵仗, 孟家风光嫁女一时被传为佳话, 人们都争相传颂这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这一对。   婚礼上,范默江来了,谭临沧也来了。   大家只欢天喜地地喝喜酒,并没多少人在意或去议论谭临沧的身份,仿佛飞鱼台匪患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时隔那么久之后, 似乎除了孟稻儿之外, 全城早已没人记得知州大人和范大将军曾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   婚礼有序进行,吹敲礼乐喜气洋洋, 庆祝炮仗声响连连。冬日因这一桩喜事似乎又变得更暖和了几许。   孟稻儿那张不安的小脸被遮在红彤彤的盖头之下, 她的两耳已经快要被欢闹声震得失聪,忍耐了许久,总算挨到了拜天地的时辰, 随着礼官的指令, 新人最终礼成。   当盖头被挑开,孟稻儿轻轻抬首, 双眸对上祝鹤回那灿若桃花、闪若星辰的双眼时,她瞬间怦然,那颗心仿佛要从她的胸膛跃出,穿透那隆重又华丽的婚服。   新郎的喜悦,每个人都有目共睹, 他面上那由衷的、满溢的幸福感令孟稻儿越来越紧张。   观礼人群的喜悦模样、厅堂红艳艳的喜庆装饰、惶惶然地闪耀的红烛灯火都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模糊起来,直到礼官那一声“送入洞房”才将她从失神中、发愣中猛然拉回。   到了洞房之中,大家又闹了一会儿,天将二更,媒婆将闹腾的人们赶出去,接着忍冬和小糯也退了出去,新房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小孟,过来!”   祝鹤回对孟稻儿张开胸怀,意思不言而喻。   孟稻儿抿了抿小嘴,迟疑着,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再次变急。   祝鹤回的神情、语气和模样,全都是深深沉浸于喜悦之时所特有的满足,他何以演得如此逼真?   “我——”她还在迟疑着,始终迈不开脚步。他那胸怀,真的是为自己敞开的么?一想到他曾经用那胸怀拥抱过范将军,她心中的迟疑就更浓更重了。   在她寻思之间,祝鹤回已经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揽住。   意外的这一幕令她惊慌,她的头饰在她跌进他的怀抱中时撞得叮叮当当响,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轻快、欢喜。   祝鹤回长长的手臂,将孟稻儿绰绰有余地拥在胸怀。   那一瞬间,他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就好像空洞的人生有了填充,迷茫的未来有了冀盼。以至于一向敏锐的他没有察觉到怀中的人儿呼吸是那么局促、小手是那么慌乱。   他只闭上双眼,姑娘家所特有的香气暗暗袭来。   “似乎下雪了。”祝鹤回的心跳震着孟稻儿的右耳,他的胸怀如同火炉一般温暖,温暖得她想逃,尤其是,她感到他的下巴正在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髻,那微微的触碰,虽然轻,却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倘若、倘若他——   她心里绝望而惊慌,既害怕,却又莫名地好奇、期待,她也有点弄不懂自己了,那种好奇和期待为何会失控地油然而生。   她所预想的新婚之夜绝不是这样的!这一夜,此前,她以为一定是独守空房的一夜,她的新郎一定会与如约而至的范将军通宵把酒言欢,而她则是思念着故人,辗转难眠一宿……   而事实则是,祝鹤回没有去理会外面是不是真的下雪了,他只静静地长久地将她拥着,任红红烛火照佳人。   孟稻儿感到他的怀抱变得越来越温暖,甚至比暖春三月还令人留恋,此时此刻虽是隆冬之中,而寒冷却没一丝丝的可趁之机,两个人过于紧密,就好像是这世间最无间的结合,紧密得包括寒冷、回忆和屋外的一切在内都无法介入两个人之间。   她发觉到祝鹤回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于是她猛然地从那令思绪旖旎的温暖之中惊醒,那双红酥小手抵到他的胸膛,奋力一推,妄想让自己和他分开,却换来一句——   “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   说着,祝鹤回的力道反而更重了一些。   孟稻儿感受到他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地向自己倾斜,仿佛他正试图包容自己、吸收自己。   此时此刻,倘若再不将他推开的话,或许今夜便无法将他推开了。这个念头清晰地闪现在她的脑海中,于是,她加大力度一推。   可是,祝鹤回岿然不动。冷不防地,他的脸颊蹭到了她的耳朵,“是不是我抱得太紧?”他一向清澈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   孟稻儿的右耳被他忽然而来的热气萦绕,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身子一热,再也无法答话。   于是,她又挣扎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反抗。   祝鹤回的双臂这才松了一些。   “祝大人,我——”   “该改称呼了——”   两个人的声音仿佛都带着余意。在他们声落的间隙,屋里是那么安静,安静到他们能够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孟稻儿放弃了挣扎,既已经拜了堂、成了亲,两个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箱底画儿中那些亲密的事情,在成亲之前她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纵然她明知他心中装着别的人,然而既决定做明面上的夫妻,她知道,礼仪少不了的,知州大人此时定是要履行夫妻之礼。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将双手从他的胸膛中抽出来,犹犹豫豫地、犹犹豫豫地环到了他身上。   就是她的这一举动之后,祝鹤回缓缓地将她从他的怀中轻轻推出,然后,他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下巴。   明明,孟稻儿明明见到祝鹤回极美的双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明显的爱意,可是,在他的吻落下来之前,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刻,眼泪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明明,她明明不喜欢对方,可他那轻如春风的吻还是让她全身一阵猛然的颤栗。   “喜欢么?”   那一阵颤栗还未消散,祝鹤回迷蒙的嗓音又缠绕过来。   在朦胧的泪眼中,孟稻儿看到了对方的担心和关心,以及那越来越浓的爱意。   “喜、喜欢的。”她连忙低下头,她没有说谎,虽然心里没有他,可是她莫名地喜欢这温柔的吻。   也许,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吻落下来之前,在那电光火石的瞬息之间,她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无以排遣的悲哀便化作泪水流离。   喜欢他的吻却想起另一人,她并不觉得矛盾。   只是对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令她感到羞涩而尴尬,于是她便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我、我喜欢的。”   她的回答换得祝鹤回一笑,那笑带出的鼻息有一种类似于叹息的满足,同时他扬起手,勾住衣袖为她拭去残留的眼泪。   “走罢!”最后,他牵住她往婚床的方向走去。   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孟稻儿下意识的想要抽回左手。   祝鹤回转回身看向她的时候,她又猛地停止了抽回左手。   她的抗拒被他当做是姑娘家的害羞;祝鹤回的举动被孟稻儿认为他要履行丈夫应尽的职责。   屋里炭火烧得足,是很温暖的。   红烛闪啊闪,仿佛全都带着笑。   两个人先后在床沿边坐下,祝鹤回微微俯首,凝视着垂首的孟稻儿。   “我帮你把头钗摘了。”他有足够的耐心。   “嗯。”孟稻儿低声回答。   尽管祝鹤回很温柔,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熟练,有好几次,他扯到了她的头发,不过她并没有出声。   “好了。”   那么快么?孟稻儿猛然昂首,她没察觉祝鹤回的声音变得更加迷离,她只见到他小山一般凸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然后是他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浮着一层水雾,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迷人的光。   孟稻儿的凝视被祝鹤回理解为默许。   于是,她看到他的右手向自己的衣带伸来……   说不上痛苦,也说不上欢愉。孟稻儿睁着双眼,对着红帐暗想着。   她身旁的祝鹤回,呼吸已经变得均匀,她任由他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腰上,那微微的重压,还有下身清晰的痛感,无不提醒着她,两个人已经成为夫妻。   说不上厌恶,也说不上悲哀。孟稻儿睁着双眼,对着红帐继续想着。   她轻轻地将祝鹤回的左手从腰上拿开,可是,他马上又找了回来,而且,他还向她挪了挪,将她的半个身子拢入他的怀中,他的头也自然而然地窝到她的肩头,那炙热的喘息扑到她纤细的脖颈,这下,她更加清醒了。   他真的睡着了么?   孟稻儿一动不敢动,只暗暗揣测着,生怕他会忽然睁开眼睛。   被箍住的时间有点久了,且祝鹤回的呼吸一直很均匀,她料想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她又缩了缩,想挣脱他。   “别乱动。”   孟稻儿被他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声音吓得全身更加僵硬,被子下面,他的左手捉住了她的右手。   “噢!”她乖乖地闭上眼睛,任由他贴着自己。   “睡不着?”他的声音依旧贴着她的颈窝,痒得她不敢多说一个字。   “嗯。”   “为何?”   “就是、就是——”   “疼?”   “嗯。”   “下次为夫注意些。”   他这是体贴还是?——孟稻儿不是滋味,她又睁开眼睛。   祝鹤回的声音朦朦胧胧,她听得出来,他已经很困了。是啊,方才他那样折腾,一定累了。   按理说,同床异梦的两个人应该都会不习惯,都会难以成眠才是。孟稻儿想不明白,为何不安的那个人只有她。   “以后习惯就好。”祝鹤回又朦朦胧胧地说,“睡罢。”   “好的。”孟稻儿的声音依旧没有睡意…… 第30章 当说过的谎变成真   令孟稻儿吃惊的是, 祝鹤回失去父母便罢了,他甚至连一个亲戚都没有。   对此,成亲之后祝鹤回曾简短地对她解释过一句, “我是孤儿。”   “大人是在孤儿堂长大么?”婚后, 祝鹤回几次令她改称呼,孟稻儿却只将“祝大人”改成“大人”, 渐渐地, 他也不再在意。   他摇头,淡然道:“师父养育了我。”   孟稻儿第一次察觉到他温润、清朗的面目之下藏着的孤独,就像日光的阴影,深深的,无法拨开, 那是一种人生无所陪伴的寂寥。   “元旦快到了——”她欲言又止, 因为不确定邀请他回娘家过节会不会显得唐突、无礼,“回门时, 我母亲与哥哥曾说, 若大人喜欢热闹,我们可以过去同他们一起过节。”   “好。元旦大家都休假,到时府衙里必定空荡。”   孟稻儿看不出他是不喜欢冷清还是在迁就自己。   两人成亲之后, 范默江没有立即离开, 但祝鹤回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般与他私缠,只要没有公事, 他总是早早回到后院,听她弹琴,看她画画,或者一同喝茶,有时候还叫她看他练武……二人日则同出, 夜则同寝。   事情变成如今的局面,孟稻儿几次三番感到失真,可看到祝鹤回沉浸在新婚之乐的模样时,很多时候,她也会不自觉地露出由衷的笑。   娘家的人都信了祝鹤回是真心实意待她,连与她最亲近的忍冬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破绽。   范默江是个大嘴巴,一直滞留在帘州城,他不务正业便罢了,还四处宣扬祝鹤回与孟稻儿情同鸳鸯,成天形影不离。   要说为何孟稻儿会知道是他散播那些言论,那自然是从表妹贺知音那儿得知的。   几天以前,孟家派人过来接孟稻儿回门,范默江逮住机会,又缠着孟稻儿旧事重提,问她答应过他的事情何时落了?   “我——”孟稻儿压根没打算给他介绍帘州姑娘,少不得又编谎,“我曾问过几个认识的姑娘,她们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   孟稻儿抬头看了看逼到跟前的范默江,幸好祝鹤回眼疾手快,挡到了她前面,“范兄,你吓到小孟了。”那架势,就像护崽儿。   “我何曾吓到弟妹?”范默江不以为意,侧身看向躲在祝鹤回身后的孟稻儿,满脸快回我话的神情。   “姑娘们都说,范将军的胡子、胡子很吓人。”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了。   范默□□须浓密无比,黑漆漆地圈着他的面庞,几乎与头发连到了一起,那狂野的模样确实令人望而生畏。   “范兄何不将胡须剪了?”祝鹤回打趣了一句。   “那不行!”范默江忙用手护住胡须,“我好不容易才蓄起来。”   “范兄是想要妻子,还是想留胡须?” 祝鹤回又打趣了一句。   “这——”   大家又低着头笑了。   祝鹤回夫妇回门,范默江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们去了,他们三个人还像以前那样常常黏在一起。   孟稻儿一直觉得他二人有情,心里正想着与祝鹤回保持距离,所以乐得带他一道同行。   这一行,范默江与贺知音便在孟家不期而遇了。   当时范默江见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心里惆怅而落寞,便从人群中退出,他边捋着胡须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孟家前院的花园。   正当他穿过一道月洞门,忽见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姑娘迎面而来,她身后跟着两个提篓的黄裳丫鬟,那姑娘避让不及,便抬头望了他一眼。   就是她娇俏中带着羞涩的那一眼,令范默江呆了一下,直到对方行了个福礼,并道:“小女子有礼了。”他才回过神来,答道,“姑娘不必多礼。”说着,忙侧身谦让。   三个姑娘从范默江身旁施然而过,卷起一道清清冷冷、带着淡淡香气的风。   范默江举目相送,那为首的姑娘走到三丈开外时,只见她突然住了脚步,转身回眸,冲着他嫣然一笑,两人四目相对几息,那姑娘又羞涩一笑,然后跑开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廊门之后,范默江还没从被那姑娘的娇笑所激起的涟漪中醒转。   从孟家回到府衙,他便立即向孟稻儿打听那一位姑娘。   “约莫十六七岁,面容不如弟妹清美脱俗,却更加娇俏;气质不似弟妹娴静,身量却一般窈窕;眼眸相较更加灿烂,步态机灵,形容活泼,带着两个提蜡梅花篓的丫鬟。弟妹快告诉我,那姑娘是何许人?”   不待范默江说完,孟稻儿便已经猜到他遇到了谁。   那天到家里的亲戚,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只有表妹,因她说听长辈们谈话无聊,她便告诉她,前院的蜡梅开了,你带人去摘罢,贺知音依了,带着丫鬟悄悄离去。   “那天家里亲戚那么多,我想不出范将军在花园里头遇到的是谁。”   “到你家里来的,你怎会不知道?”范默江急了,他刷地站起来,逼到孟稻儿跟前,“看她那发髻,必是个姑娘家,弟妹快快想仔细些——”   “范兄不必着急,”祝鹤回护妻心切,忙伸出右手拦住,免得他靠太近又吓到孟稻儿,“小孟想不出,可一问自然知道是谁。”   “范将军为何执著于寻她?”孟稻儿明知故问。   “我要寻到她,要她做我的妻子。”   “这——”   “范兄不必猴急。”   “你自己大事已了自然不急,这一次不解决我的人生大事,我便不离开帘州了。”范默江气呼呼地坐下,“且那姑娘,她不仅不怵我,还对我笑。”   “既如此,范将军给我一日时间,明日定然帮你问出她来。”   隔日清晨,不待孟稻儿去寻表妹,贺知音便先一步带着人寻到府衙。   平日里表妹向来快言快语、直来直去,那一日的她不仅变得娇羞,说话也常常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稻儿姐姐,我问你——”贺知音还没说完便满脸飞红,那绝不是被炭火烤红的,“我想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一个人?”孟稻儿故意逗她,“府衙里人那么多,我见过的又何止一个人?”   “你好讨厌,”贺知音轻轻地扭着肩膀,抬不起头来,“我说的是一个特别的人,就是、就是——”   “那个特别的人,小知在那儿见到的?是男是女,如何特别?”   “昨日稻儿姐姐不是叫我去前院里摘花么?”贺知音满面通红,“返回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一个戎装的男子,我们家那一边并不曾有这样的亲戚,所以我料想着,许是随姐夫一块去的——”   “唉!”孟稻儿一声叹息,“怪哉,怪哉!别人见了他,目光都只落在他的胡须上,小知见他,却只看到他的戎装!”   “啊!稻儿姐姐,你知道他?!”贺知音激动得抓住表姐的手臂,两眼放出光芒来。“说起来,他确实满脸的胡须,有力而阳刚、健壮又威武。”   “我自然知道他,昨日从家里回到府衙,他也如你打听他这般到我跟前打听娇俏窈窕、机灵活泼的摘腊梅姑娘。”   “是么,他还说了什么呀?”   “他还说了——”孟稻儿及时打住了,她不愿表妹搅进这摊浑水里,“他还说了他想认识你。”   “这么说,他此时还在府衙里么?”   孟稻儿点点头,“若你知道他是谁,保准吓一跳!”   “我不信,我贺知音天不怕地不怕,稻儿姐姐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你还记得早前你和我哥反对我嫁给知州大人的缘由么?”   “你提那个作什么?”贺知音眉头微微拧着,“喔,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范将军!”   “正是他。”孟稻儿以为这样就能够打消表妹的好奇心。   “他果然是个将军!”   “这——”   “稻儿姐姐,既然——”   “你想说什么?”   “既然范将军想见我,”贺知音又变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既然范将军想见我,何不、何不趁今日——稻儿姐姐,你看今日行么?”   孟稻儿想着介绍两个人认识也没什么,便离去,同祝鹤回商量一番,本想他会反对,结果他即刻安排下去,午后两个人便见上了。   事情一下子失去控制,范默江和贺知音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孟稻儿实在料不到范默江的本领,他居然自己找到贺家去,也不知他在贺家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惹得贺家人人对他交口称赞,连一贯挑剔的大表哥也说范默江是不可多得之才。   ……除夕之前贺家便传出择得快婿的传言。   “这速度——”孟稻儿目瞪口呆。   “有何不妥?”祝鹤回见孟稻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此一来,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日后更加便于行事。”   祝鹤回的这句话,孟稻儿细思极恐,却又不敢多问。   她想要阻止表妹已经来不及了,最关键的是,即便她肯自己打脸、实话实说,如今表妹也绝不会相信知州大人和范将军之间有瓜葛,一来范默江不只一次对她说他们有多恩爱;二来,当初她可不只一次跟表妹说过,祝知州待她是多么情真意切;再者,范默江对表妹的示爱,别的人不敢说,贺家上下谁没看在眼里呢?   因此,这门快如闪电的亲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孟稻儿独自凌乱着,心里有苦无处诉。   表妹的亲事,此其一;令她凌乱的还有,祝鹤回为了和她黏在一起,更是借由元旦将至,又逢自己大喜,便擅作主张地将元旦假期翻番,这长长的假期从除夕前两天便开始,加上他的婚假,所以,在上元节之前,他已将一切公事全部撩开不管。   他这样黏人到底是为哪般?孟稻儿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这一面和鹤哥哥简直如出一辙,“有小孟的地方,就有我。”她冷不防地想起以前鹤哥哥说过的那句话,这简直成了她和祝鹤回成亲之后的日常写照。   整个府衙里的人有目共睹,他们终日成双成对、形影不离。   “早知道,我们也该如同范兄和小知妹妹他们一样,早早成亲,”祝鹤回听到范默江的喜讯时不由得慨叹,“此前白白浪费了许多的时间。”   “大人事务为要,千万不可为家事耽误前程。”   “小孟第一位,其他的都不可相提并论。”   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传到范默江的耳边,他抓住机会嘲笑道:“你二人,只恨不得衣可同穿,碗筷能共,鸳鸯也不如你们跟得紧。”   “这样不好么?”祝鹤回反问他。   “我也要快些娶亲。”   范默江也许是受了刺激,认识贺知音之后,他频频造访贺家,很快便传出他同贺知音的亲事。   事情的发展与孟稻儿的预期南辕北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忍不住在祝鹤回怀里腹诽,当初到底是谁在乱传他爱的是狂野将军?!   如今她已经能够确定,事实非但不是传闻的那样,相反,婚后生活就如同她曾经信誓旦旦地撒过的谎,祝鹤回对她,是如假包换的真心实意。 第31章 怕只怕深陷深情中   孟稻儿开始为深藏于心的秘密感到担心, 她生怕哪一天,祝鹤回会从幸福的假象中清醒,看清她答应嫁给他的原因。   从答应嫁给他开始到成亲之前的那一天为止, 她都认为这是一桩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各取所需的婚姻, 然而拜了天地之后,事实却完全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除了孟稻儿自己, 大家都把他们的结合当作完美夫妻的模范, 帘州城甚至有了“选夫当如祝知州,择妻要类孟稻儿”这种传言。   事已至此,她当然做不到心如止水,祝知州除了颜值无双,能力超群也是众人皆知的, 他一举革除的城内的官商勾结之腐败后, 甚至,据他本人说, 飞鱼台的事情很快也会有进展。   这一切都不是最关键的, 让孟稻儿难以自持的是祝鹤回的真心,那是最难以防守的。   元旦的那一天,孟稻儿醒来, 只见身旁空空的, 她失了一会儿神之后才慢吞吞地下床。   忍冬刚服侍她梳洗上妆完毕,祝鹤回忽然出现, 说有礼物相送,却神神秘秘地、没有立即回答她礼物是什么。   孟稻儿跟在他身后,踩着正月第一天清晨薄薄的阳光,穿过府衙的花园,向夏日他们时常泛舟其上的池塘行去。   帘州城的冬季, 虽偶尔会下雪,可只要天气变晴,又会迅速升温,水面并不会结冰。   快走到池塘边时,祝鹤回转身:“路面有些湿气。”并向她伸出左手。   “不要紧的。”孟稻儿将手交给他,不论何时,他的手都是温热的,就像手心里总燃着一团火,“假日里的府衙,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元旦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大家都回去过节了,连老家远在安都的乔择邻也回去了。   偌大的府衙之中,除了他们夫妇俩之外,只剩下无家可归的忍冬。   而此前赖着不走的范默江,自从他和贺知音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他只有在睡觉时间会回府衙来,其余的每时每刻,不是在贺家,就是在去贺家的路上。   “对我而言,今年好多了。”   说的人是欣慰的,而听着的孟稻儿却感到一阵寂寞。   祝鹤回的父母已已故去很多年,而他师父也离开他很久。   “大人以前都是独自过节么?”   祝鹤回一笑,明亮的眼睛里凝聚着明显的快乐,“不说以前的事,小孟看。”   他们已经走到池塘边,早晨的阳光打在院子里,残荷中,水面上。   水面上萦绕着淡淡的缥缈的水汽,幽幽的,如同清冷的画卷。   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裳,被暖暖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孟稻儿顺着祝鹤回指去的方向,远远地看到一群白毛红嘴的鹅在清晨的湖面上游弋着,忽然,“噶”的一声鹅叫划破了清晨的安静,跟着又有几只鹅叫起来,然后又有几只活泼的鹅在水面上扬高身子,张开翅膀扑棱棱地拍打着,将院子里的冷清一下子全部驱散。   “大人真有心。”她露出温馨的笑,想起刚刚过去的重阳节,那天他来找她,在她家的花园里,他说过,“府衙的池塘更大,到时候小孟可以多养几只”,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未曾料到,他却记到了心里。   “我也喜欢鹅。”   “这么多鹅,你上哪儿买的?”   “洛秋门。”   “你怎么知道那儿卖鹅?”孟稻儿的目光追随着在水面上游动的鹅群,大概有十几只,都是成年的大鹅,十分洁白,远远看去,紧紧相随的鹅群就像一团游弋在水面上的白云。   “以前到那边办事,见过。”   以前见过么?孟稻儿的心咚的一下,像是被什么撞击到一般。是了,是很久以前的那件小事,那时也是元旦时节。   “大约是十年以前,”她从那一群白鹅身上收回目光,侧首仰望向身边的祝鹤回,就是这一刻,她忽然分不清,心里的动容到底是喜欢还是感动,只觉得整颗心都变得非常柔软,此时此刻,若是有谁碰一下她的心,那种温柔一定会立刻冲上她的眼眶,化作热泪流离,“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晴天,我也曾到洛秋门买鹅,可惜,那一天并没有买到,还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祝鹤回并没有乏味地追问她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以后,这种小事情,告诉我就行,我来。”   “好啊。”孟稻儿不敢再继续看他的眼睛,眼前的他,忽然莫名地和她记忆中的鹤哥哥重叠,那么吻合、那么真切,完全地失去了界限。   “我们去给你父母和师父上香罢。”   听到街头传来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孟稻儿忽想起,成亲后,祝鹤回曾带着她给他父母和师父的牌位上香祭拜过。   #   以往的三人行,在这一次元旦变成了四人行,贺知音的加入令他们的出行变得更加瞩目,却少了很多非议。   要说这个元旦最开心的人,自然是范默江和贺知音两个人,他们一个如愿将娶帘州姑娘;一个出其不意地遇到心心念念的大将军,二人亲事不可不谓天作之合。   他们一同去赶庙会,祝鹤回和孟稻儿走在前,范默江同贺知音随后。   街道上人挤人,兼车水马龙,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你看你表姐多小鸟依人,你学学!” 范默江见贺知音总活蹦乱跳、东瞧西看,好不安分,逮住她怪道,“你就不怕被别的男人碰到?”   “我为何要学她?”范默江杏眼圆瞪,“拉拉扯扯,不是我的风格。再说了,我可没有我表姐那么娇弱,需要大量的保护。”   “再给你一次乖巧的机会。”范默江将手肘抬起。   “那好,”贺知音变了主意,伸出右手笑嘻嘻地挽住他,“给你一次保护我的机会。”   范默江哈哈大笑起来。   前面的祝鹤回和孟稻儿一同转回头,贺知音道:“稻儿姐姐,不知庙会上有没有栉发的镊匠?”   “这又是为何?”孟稻儿疑惑之间,只见表妹狡黠一笑,继而向范默江的胡须抬起下巴,她瞬间意会,跟着举帕遮面,噗嗤笑了。   大家都盯着范默江的脸看,他忙伸出右手护住面部,“你们一个个打我胡须的主意,剃面,门都没有!”   “这事,小知表妹说了算。”祝鹤回看向贺知音,怂恿着。   “你好几次将我侄女吓哭,还留它做什么?”贺知音认真起来。   “没吓到你便好。”   到了庙会,贺知音真的拽着范默江寻镊工去了。   “打个赌,”祝鹤回微微偏头,懒懒说道,“范兄会不会剃须?”   “大人之意是?”见表妹和范默江的背影没入人群,孟稻儿收回目光,面向祝鹤回,“范将军如何肯依?”   “我赌他会依。”   “输了又当如何?”   “当街亲我一下。”   “这——”孟稻儿面上一热,“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大人若是输了呢?”   也不知祝鹤回俯身在孟稻儿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的小脸顿时烧得通红,那驼红瞬间蔓延到她纤细的脖颈上去。   “不论输赢,便宜的还不是你!”她低着头,声音被街头的嘈杂湮没了。   逛了一圈,孟稻儿在一个乐器摊前面停了下来,摊位上一把莹莹泛光的玉笛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许久。   “这位娘子,若是喜欢这玉笛,大可试一试。”摊主方才背对着摊子,似是在翻着什么东西,转回身,才发现一对不凡的年轻男女站在摊位前,连忙招呼。   “不必了,”孟稻儿思绪被打断,忙从玉笛上收回视线,一侧身,对上祝鹤回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时,莫名惊慌。“我们走罢。”   “等一等,”祝鹤回察觉到她的异样,他长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身侧,兀自拿起方才孟稻儿盯着望了许久的玉笛,“我试试。”   “相公稍待。”那摊主拿出一块丝帕,接走祝鹤回手中的笛子,细心地擦拭一番,然后贴上笛膜,待胶液见干,他又将笛子递回,“请。”   祝鹤回有些懵然、无措地接过,他并没有吹过笛子,只是同孟稻儿一起望着这把笛子时,他的按捺不住地不停阵阵翻涌。   “大人原会吹笛子?”此前孟稻儿弹琴,她记得他明明说过不通音律。   祝鹤回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地在身前横摆笛身,然后犹豫地举起双手。   将笛子凑到唇边,他抿唇出气,笛子突兀出声,他又试了几次,终于流畅成曲,继而抑扬成调。   在热闹的街头,祝鹤回的笛声并没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是,那熟悉的、久违的《苏幕遮》曲令孟稻儿如同糟了雷击,一阵颤栗瞬间袭遍她周身上下,传至四肢百骸,她整个人只如同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那笛声依旧继续着,祝鹤回的气息控制得越来越好,手指的松弛也越来越自如,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完全沉浸到曲调之中。   耳边的笛声和街头的喧哗渐渐模糊,孟稻儿不可救药地陷入回忆中去——   这《苏幕遮》,是鹤哥哥父亲最常演奏的曲调,他手把手地教会了鹤哥哥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   后来,每当听闻鹤哥哥喃喃轻哼“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或者吹奏起《苏幕遮》时,孟稻儿便明白,他在思念他逝去的父亲了。   多少年过去了?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听到这首曲子,那些回忆也随同离去之人永远尘封,却未曾料到会冷不防地在这混乱的街头再次听闻……   “小孟、小孟!”祝鹤回睁开眼睛时,只见孟稻儿满面泪痕,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缥缈,“为何哭了?!”   意识到祝鹤回的手伸过来,孟稻儿猛然回神,她慌忙躲闪,狼狈地垂下头拭泪。   “这曲子是——”孟稻儿发觉泪水怎么都擦不干,话也无法顺畅说下去,只哽咽着。   “竟不知能吹奏这曲子。” 祝鹤回有些茫然,以为是自己惹哭了她。   他忙掏出银两,也顾不上询价,匆匆递给摊主后拥着孟稻儿,拦了一辆马车,匆匆离去。 第32章 梦里梦故人月中来   回府衙的马车上, 孟稻儿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   祝鹤回坐在她的对面,就像能够看透此时她不想开口,他什么都没问, 这无声无息的陪伴, 对她反而成为一种慰藉。   马车晃晃荡荡,速度并不快, 微冷的风时不时地透过窗牖的缝隙轻轻扑来。   《苏幕遮》也是巧合么?孟稻儿扭过头, 望向车外。那些明明已经藏得很好的回忆,只要被轻轻触碰,便会自动鲜活。   “大人不是说过不通音律么?”明明是心中所想,却不由得脱口而出,孟稻儿的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   偏生马车在让路, 偏生祝鹤回的耳力向来很好, “我确是不同音律,方才鬼使神差、不由自主。”   “不——”孟稻儿收回望向车外的目光, 扭头看向祝鹤回, 他丝毫不闪躲,眼神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担心,“鬼使神差吹不出那曲子的, 方才你不是说竟不知能吹那曲子么?可见大人是知道那曲子的。”   “嗯, 知道。”祝鹤回的声音很平静,那平静带着抚慰的气息, 他看着孟稻儿泛红的、还带着泪意的双眼,“以前在茶楼、在朋友家中,我曾听过这曲子,特地问过。”   特地问过么?孟稻儿闻言,低下头极力地将那些被搅起的回忆压下去, “《苏幕遮》原是前朝教坊曲,宋时用作词牌,也可合曲而唱。”   祝鹤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明白方才她为何满脸是泪,音律便是如此奇妙的东西,像是凝聚某种特定的情感而成,人一旦听闻,若有共鸣便很容易被其牵动。   “小孟也喜欢这首曲子?”   孟稻儿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不过是小时候常听,猛然听闻大人吹奏,一时失态了。”   “若小孟喜欢,回头再吹给你听。”祝鹤回扬起手中的玉笛,露出淡淡的笑。   孟稻儿想拒绝,话到口中却变成:“一言为定。”   祝鹤回愕然,她该拒绝才是。   一路上,他都在等待孟稻儿进一步解释她失态的缘由,可她却转而沉默,没再说任何一句关于那曲子的话。   这个看上去柔美清白的女人,想不到有如此冷漠绝情的一面。   “小孟小时候的事情,说来听听。”   “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讲。”孟稻儿确实没有心情讲,“我想问大人一件事。”   祝鹤回看着她,点头许可。   “为何大人父母的牌位上没有姓名,而师父的牌位却有?”这个问题自他们成亲后第一次祭拜时便悬于孟稻儿心头。   “孤儿自然不记得父母的名字。”   孟稻儿有点失望,只要问及过往,他总这么惜字如金。   对于祝鹤回不愿透露以前的事情,曾经,她以为他是不愿触碰,事实上,好几次,她发觉,他根本记不得他小时候的事情,就好像他以前都是空白的一般。   诸如父母的模样、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儿时最好的伙伴、几岁开始习武……他一概用记不清来回答。   “若是大人不愿提及过往,以后我不再问便是。”   “不,”祝鹤回定了定,继续道,“好多事情,真想不起来了。”   孟稻儿没再勉强,忘了便忘了罢。   #   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孟稻儿在摘星楼上赏月。   明黄的圆月在清冷的天空中越升越高,忽然,祝鹤回从月亮中跨出,似乎踏着祥云,飘然来到孟稻儿身边。   “小孟,你我既已有了婚约,你为何出尔反尔,另觅良人?”   他的话毫无铺垫,劈头盖脸,且一脸愤怒,语气失去往常的谦和,声音带着逼人之气,是质问,更是责备。   “这是何意?”起初,孟稻儿不慌不乱,冷静以对,“我与你才新婚不久,所嫁的不正是大人么?”   “何意?”祝鹤回那双一向极美的眼睛忽然变得可怖,发出骇人的冷光,“如今你眼里只剩下富和贵,心里只剩下安都来的人,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鹤哥哥?!”孟稻儿语中带悲,对方不置可否,“原来你到月宫去了。”她怔怔地望着对方,记不清沉默了多久,“终是太迟,我确实已经他嫁,也确实另觅了良人。”她想道歉,却总无法说出口来。   “你我有婚约在先,”祝鹤回的神情忽然缓和下来,“如今你便回府衙去同那个替身辞别,与我一道月宫中去。”   “这——”孟稻儿怔怔地望着严肃的祝鹤回,“我不能的。”   “不能?”祝鹤回眼中的冷意骤然直将,令人难以直视,“为何不能,难不成你已喜欢上那个替身?”   “鹤哥哥,”孟稻儿后退几步,却抵到了楼层的围栏上,已是无可退路,“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呢?”   孟稻儿明白他的意思,“鹤哥哥,太迟、太迟了。”   祝鹤回冰冷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转了身,月光照在他那张无暇如玉的脸上,那对着孟稻儿的脊背显得比夜晚还要黑,“太迟了!”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潮湿,无比浓重的遗憾到处弥漫。   “鹤哥哥,你哪里去?”   “自然是哪里来哪里去。小孟保重!”   “鹤哥哥、鹤哥哥!”见祝鹤回跨出摘星楼,孟稻儿急忙追过去,大叫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小孟,小孟!”几乎是同一时刻,孟稻儿身旁的祝鹤回也惊呼醒来。   在他们的惊声大喊之后,黑漆漆的屋里是凝结一般的死寂。   “噩梦!”祝鹤回打破了沉寂。   孟稻却以为是自己的呼喊将祝鹤回惊醒,于是回应道,“嗯,是一场噩梦。”她的声音听起来飘渺无依。   “小孟也做梦了?”祝鹤回这才察觉孟稻儿似乎并非被自己的呼喊惊醒,便翻身下床,一阵窸窣之后,屋里的黑暗瞬间被烛光驱散。   待他回到床上时,孟稻儿已经将她额头上的浮汗擦干,她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盯着床脚,方才的梦就像她多年来的等待一般沉沉地箍着她。   “说来听听,梦了什么?”祝鹤回借光看清了孟稻儿的异样,自白日从街头回来,她便是如此恍惚易惊。   孟稻儿闻言,侧身看了看只穿着白色里衣的祝鹤回,欲言又止,“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大人要走,我害怕。”她避开祝鹤回的眼睛。   “奇了,”祝鹤回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扯了扯棉被,扶着孟稻儿躺下去,为她掖好被角,后才躺下,“我也梦到要离开你。”   “不然大人——说说你做的梦罢。”孟稻儿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请求的意味。   “小孟以后唤我鹤哥哥,如何?”   “这又是为何?”孟稻儿心里惊,语气却还算平静。   “在方才那奇怪的梦中,”祝鹤回嫌正躺着不好说话,便一个侧身,面向孟稻儿,他把长长的手臂伸向她,“我似忽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便奇了,”孟稻儿也侧了侧身,面向祝鹤回,他的手臂仿佛带着能够驱散恐惧的力量,令她不由自主地向他轻轻地挪了挪,“大人何以确定梦中人是你所变。”   “做梦,自然不是常理所能界定,”祝鹤回轻声嗯哼一笑,“这不算最离奇的地方,最奇怪的是,我化作的那个人名字也叫祝鹤回,他住在月亮上——小孟当时也在,时间是中秋之夜,我见你独自一人站在摘星楼里仰望,我便下来了。”   “大人,”孟稻儿听他所言,已暗中咬舌好几次,月宫、中秋夜以及鹤哥哥,那不正是自己方才所做的梦么?“这梦真的是大人做的么?”   “要不然小孟以为是我编的?”   孟稻儿哑然。   祝鹤回望着她温馨一笑。两个人都变得无比清醒。   “大人快继续说。”孟稻儿垂下眼帘,遮好心中的惊异和慌张。   “我到了——”祝鹤回顿了顿,“不,那个我化作他的祝鹤回到了摘星楼上,他非常不可理喻,一到小孟跟前就语出不逊,无礼地质问小孟为何另嫁,那语气,竟说得好似你与他曾有婚约一般,荒唐不已。”   “大人,我——”孟稻儿欲言又止,她多想坦然承认,告诉他那并非荒唐之言,而是确有其事。   祝鹤回沉浸在梦的叙述中,“接着,那祝鹤回便责怪小孟见异思迁,他像个被抛弃了的可怜人,悲伤,愤怒,说你负心,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我——”我并没有忘记他。孟稻儿只觉得心脏被捏住了一般,胸口痛不可忍。   “那祝鹤回说得煞有介事,也不顾小孟的争辩,你明明告诉他我所嫁之人不正是你,可那人却不听,还叫你看仔细些。梦里月色亮得很,恍若中秋之夜。”   “你这梦,我有点被绕进去了。”与所说的话相反,孟稻儿清醒得不能更清醒,她不确定是祝鹤回记差了,还是两个人的梦有所差异,那顺序,有些是对不上的。   “小孟听一听便好,不过是个胡乱的梦。”祝鹤回继续说着,“那讨厌的家伙,到了最后,他居然妄想蛊.惑你从我身边离开,叫你同他到月宫中去——”   “那后来我是怎么说的?”孟稻儿的心跳若捣鼓。   祝鹤回没有立即回答孟稻儿,只孩子气地说,“那家伙,还好意思说我是他的替身,他是我的替身还差不多!”   “这梦!”孟稻儿也没再追问,至此,她已经完全能够确定,两个人身处的几乎是同一个梦境,她只不确定,到底是自己到了他的梦中,还是他到了自己的梦中。   “小孟很清晰地拒绝了他。”祝鹤回戛然而止,停了几息,他又接着说道,“那祝鹤回死了心,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回他的月亮中去了。”   “他果然是从月亮中来的么?”   “便是在他离开之后,小孟大声地呼喊着‘鹤哥哥’,因此——”冷不防地,祝鹤回伸出另一只手,刮了刮孟稻儿的脸颊,“我只准你叫我鹤哥哥!”   一些细节,祝鹤回保留了:比如那祝鹤回问孟稻儿是不是喜欢上替身,以及孟稻儿的回答;比如孟稻儿说太迟了那令人心碎的悲伤模样;那时候,他站在孟稻儿的身后,见孟稻儿追着跨出摘星楼的祝鹤回而去,吓得他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小孟、小孟”,她却无动于衷,仿似听不到他的叫唤……   “大人这梦——”孟稻儿心虚到手心冒汗,她只暗暗地感到庆幸,他果然没听清自己醒转过来时的呼喊,“我不能叫你鹤哥哥的。”   “为何?”   “那不是另外一个人么?”   “既是我所变化,自然也是我。”祝鹤回将那荒诞的梦讲完,心里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也罢,那称呼无关紧要。”说着,他只紧紧地将孟稻儿揽入胸怀。   孟稻儿的小脸贴在祝鹤回的胸膛上,她闭上眼睛,两股热流冲破了眼眶…… 第33章 不撞南墙不知回头   “既是我所变化, 自然也是我。”   祝鹤回那一晚的这句话似是猛然照进孟稻儿世界里的光,总难以抹去,令她心中祝知州与鹤哥哥许是同一人的念头又死灰复燃, 并越来越难以按捺。   二人身上有太多的巧合与共同点, 细细回忆,再三思量, 她将祝鹤回忘了父母的姓名、模样与可能是他忘了自己的过去联系起来之后, 更觉得他们本是同一人是可以说得通的。   她并没有贸贸然去问祝鹤回,只不动声色地悄悄去求证。   临近上元节,府衙里到处张灯,那喜庆,倒比元旦时更浓了几分。   因帘州城商会在举办商展, 以振作新一年的商业, 祝鹤回的假日中断,他被请去做嘉宾, 这几日便忙了起来。   趁他外出的这几天, 孟稻儿也没闲着,她画了一幅画,画好之后特意将它放在书房中必定会被祝鹤回看到的地方。   等啊等, 直到上元节已经结束, 帘州城商展也接近尾声,一天, 孟稻儿正在为表妹画婚服,此前孟稻儿成亲时,大家都说她白色的婚服特别、不落俗套,因此表妹便央她也为他们画一套。   最终,她画了两套贺知音犹觉得不满, 尤其在纹饰上,她一会儿嫌弃花纹太淡素,一会儿又觉得云纹太普通,一会儿又说器物纹不喜庆……   “早知道你如此挑剔,我是不会接这活的。”孟稻儿抱怨了一回。   “稻儿姐姐,好姐姐,你帮人帮到底罢,这种事情,一辈子我只劳烦姐姐一次而已,你不想妹妹穿得漂漂亮亮么!”贺知音缠着她不放。   姐妹俩又商讨几次,最后终于确定画鸳鸯水纹。   孟稻儿埋着头,正在画第二只鸳鸯时,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却没有抬头。   “小孟、小孟,”祝鹤回连唤了两声。“几时作的这幅画?”   孟稻儿从案桌上抬起头,只见他双手中张开一幅画,面上带着喜悦。   因画对着门口投来的亮光,那倒影清晰的透过纸背,她看到他手中拿的正是上元节前后她画的那一幅画。   “啊!”孟稻儿故作惊讶,这画本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不成想等了十来天都没什么动静,后来因忙于为表妹画婚服,她几乎要忘了那件事,“大约是上元节那几天,那时我——”   “小孟画得真像、真像!”祝鹤回不住地感叹。   祝鹤回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孟稻儿忐忑不安,却不忘拿眼睛瞧着他,一边又装得没事一般问,“真的像么?”   “小孟不曾见过少年的我,却能画得如此传神。”祝鹤回头也不抬,不住地看着手中的画。   孟稻儿只觉得脑袋顿时嗡嗡响——   “小孟这想象,可嘉、可嘉。你怎会想到画我?”   孟稻儿按捺住讶异,表面装得十分平静,“大人误会了,这画并非想象而来,前些日子,我曾梦见大人年少时候的模样,醒来觉得不可思议,便照着梦中所见录下。大人,我画得当真有那么像么?”   “像,非常像。”   相比此前孟稻儿特意送祝鹤回荷囊,亲手为他打的玉线,甚至费心费力为他做了鞋袜,他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开心过。   这本是因心中猜疑,想看看他见到画的反应,她依着记忆中鹤哥哥的模样所画下的人像,最终被他当作少年时的自己,并高兴成那个样子,他这反应,算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为了进一步试探,孟稻儿随机应变,谎称梦见过少年的他。   在为事实向期待的方向靠近而高兴之余,她又不禁心虚,在祝鹤回靠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竟无意中做了一件让大人高兴的事情。”   “那是,”祝鹤回看着那幅画,笑出声,“我让厮儿拿去找画匠将它裱起来。”说完不待孟稻儿回应,便步履轻快地离去,那背影,是真的开心。   后来,孟稻儿画好了表妹的婚服,与她一同将画稿送到缝衣店之后又有了空闲。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她又画了一幅画,这一次,她画的是她鹤哥哥的父母,虽已过了十多年,然而记忆中的故人模样却依旧清晰。   几天功夫画便完成,她暗暗地期待着,希望能再次有所收获。   #   此前的那幅画,已经装裱好挂到书房里。   孟稻儿新作的画,好几次,她明明见到祝鹤回的目光已经落到那幅画上,却只如视若无睹。   作画时她的希望有多大,现今的失望便有多大。   她不愿半途而废,去给祝鹤回送茶时,见他从案前起身,她便顺势问道:“大人,最近在忙何事?”   “飞鱼台之事,”祝鹤回已到了孟稻儿身旁,“说过多少次,端茶送水让厮儿们来。”   “大人真是不懂,我想见你不行么?”   祝鹤回闻言,笑着放下茶杯,睨着她,“你是不是在怨我近来冷落了你?”   孟稻儿连忙摇头,目光移到摊在一旁的那幅画上,“我又新作了一幅画,大人以为如何?”她边问,边看向祝鹤回,只见他走到画前看了一眼,不论眼神还是表情,都是无动于衷。   “这二人是谁?”   “这男子乃是我父亲当年到安都求学时的同窗,”孟稻儿定了定,继续说道,“后来,他们来到帘州,客居我家多年,说来巧,他也姓祝,祝叔的笛声无人不赞的,他尤其喜欢《苏幕遮》,元旦时,听闻大人冷不防吹奏此曲,念及他们,我一时才情难自已。”   “原是这样,”祝鹤回又看了看桌上的画,男的俊逸不凡,女的眉眼优美,二人品貌都是上上之人,他看了又看,忽觉得心口莫名地闷痛起来。“他们如今何在?”   “祝叔已故去,”孟稻儿听他声音寡然,料想着这画并未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祝叔故去之后,他的妻子便回了娘家,与我们失了音讯,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她姓甚名谁,娘家在哪儿?”   他忘了他父母,见了画像自然无动于衷,那听到姓名呢?孟稻儿黯然的脸上又生出光亮,忙道:“祝叔全名是祝恒庵,他的妻子名唤罗顾樱,二人皆是安都人。”   “罗顾樱,罗顾樱——”祝鹤回眉头紧皱。   孟稻儿的心猛跳,“大人你——”   “小孟你有所不知,”祝鹤回牵着孟稻儿一同坐下,“我的伯乐名唤罗顾楷,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今已年近花甲,你可知你祝叔和他妻子的年龄?”   孟稻儿猜到祝鹤回的联想,也不顾不上结果,忙答道,“祝叔唤我父亲孟兄,想来年龄比我父亲小,若我父亲在世,今年恰好是半年之年;至于罗婶婶的年龄,家母或许知晓也未曾可知。”   “若那婶婶对小孟重要,待我们回京,到时打听一番,并不难问出。安都罗氏算是名门,这婶婶与罗伯伯是同一字辈,想必不难打听。”   孟稻儿点点头,心中期待又害怕,“那罗顾楷既然是大人的伯乐,你可曾听说他有妹妹?”   “不曾,”祝鹤回目光落在孟稻儿的双手上,“小孟若是急,我可修书一封捎去,这有何难?”   “不必,”她忙摇头,“并非什么急事。”   她唯一想求证的只有鹤哥哥是不是眼前人?这不是期待的结果。   如今看这情形,孟稻儿已是人撞南墙、心至黄河:那梦是一个巧合;祝鹤回把那画像当作他自己不过是一个误会。   “既如此,待我先解了帘州城的匪患,他日进京有时再问不迟。”   “便如此。”孟稻儿一阵疲惫。   祝鹤回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叫她回房休息,并未追问。   #   二月初,祝鹤回送函上飞鱼台。   “那小官儿鸡贼,”谭临沧看罢邀请函,眯着双眼对弟弟道,“吩咐下去,看看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谭临涯领命而去,三天之后回来复命,“大哥,城内一切如常,官府既未布兵,也不见任何异常,府衙里一切如常。”   “既然他们想和谈,便给他们一个机会。”   “大哥,你再去府衙恐怕不妥啊。”   “我几时说过我要进城?”谭临沧不以为意,“且看看那毛头小子想怎么谈,你再进城一趟,告诉他想要谈判就让他到飞鱼台来。”   “大哥这是何意?难不成——”   “不能小觑祝鹤回,”谭临沧思来想去,一直与官府对抗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凭一己之力,短短时间便搞垮了刘家,又端走了两个大贪官,肯定有些来头,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去罢,传我的话,想会谈便让他明日上山。”   “大哥,你是不是拿人手短?”   “废话少说,叫你干嘛你就干嘛。”   “是。”……   谭临沧来这一招,祝鹤回并不意外,他爽快地告诉谭临沧派来的信使,他必定按时赴约。   “大人,若是谭大哥使诈可如何是好?”夜间,孟稻儿听闻祝鹤回隔日要上飞鱼台,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谭大哥?!”祝鹤回捉住她的手,状若无意地轻轻捏了捏。   “喔!”孟稻儿低下头,“谭临沧。”   “他不敢乱来的。”   “真的啊?”   “当然。”   结果,祝鹤回和乔择邻人等一去不复返。   孟稻儿左等右盼,三天过后仍不见他们回来。   她派人到飞鱼台对面的村子,也不曾问道任何消息。   府衙里的众人莫衷一是,想不出办法便罢了,有一些人甚至暗暗等着看祝鹤回出糗。   又过了两天,孟稻儿决定亲自去一趟飞鱼台。 第34章 听闲话醋翻飞鱼峡   二月中旬的山间, 草木青葱,山花灿烂,天气晴好。   孟稻儿只带着忍冬前去。持飞鱼令, 果如同谭临沧所说的那样能够自如上山。   她以为祝鹤回如同大家猜测的那般被山匪扣留, 到了山顶,却扑了个空。   接待孟稻儿的是阿昨和阿今姐妹。   阿昨显然依旧不欢迎孟稻儿, 一脸冷漠。   阿今一如既往地热情, 拉着孟稻儿的手说不停,“孟姐姐,上次你托谭大哥带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的,谢谢你!好久不见, 孟姐姐看起来变得更美了, 看你这模样,一定是成亲之后过得很幸福喽。   “唉, 真没想到你会独自上山, 前几天,你为何不与祝大人一道?我呢,一直想着要是什么时候有机会去帘州城的话, 一定会去找——”   “你的话太多了!”阿昨将茶端来, 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   然后倒了茶,先给孟稻儿奉上一杯。   阿今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 “孟姐姐,听闻寒食节期间,帘州城的南洛江畔很热闹的对么?”   孟稻儿谢过阿昨,然后才答:“是热闹的,踏青摘柳、设宴赏花, 也有人放风筝、踢蹴鞠。”她边说,边寻视着,屋内院中,并无任何男子的身影。   “谭大哥他们不在的。”阿昨冷冷地看着她。   闻言,孟稻儿脸上不禁一热。   “祝大人和谭大哥下山了。”阿今语带惋惜,“你们上山时,没见到他们么?”   “没有。”孟稻儿摇了摇头,“阿今,这几日,祝大人和谭大哥他们有没有起什么争执?”   “应该没有罢,没见,也没听说。”   “你可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应该是山脚码头,这几日,谭大哥他们一直往码头跑。”   “这样啊,”孟稻儿呆了一瞬,确定事情与传闻不一样,她稍稍放心了些,“你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这几天他们都早出晚归,好像在讨论什么重要的大事情,也许要到晚上了,前几天,他们都是天快黑了才回来。”阿今并不知道孟稻儿的心事,“孟姐姐是不是想祝大人了?”   孟稻儿觉得否认不妥,便默认了。   “不必担心,祝大人好着呢!”阿昨的语气还是不友好,只要她一开口,气氛就会不由得发僵。   这时候,方大娘端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竹笼,笑道:“孟姑娘,许久不见。”   “方大娘,别来无恙。”孟稻儿站起来。   “我刚蒸了青粿,姑娘们尝一尝。”方大娘的笑总是那样温和。   “啊,”阿今大叫一声,跳了过来,“我最喜欢的青粿。”   “快去拿蜂蜜来。”阿昨迅速地挡在妹妹面前,命令道。   “好的。孟姐姐你等等。”阿今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青粿淡淡的香气在午后的屋子里飘开来。   #   他们这一次离开飞鱼台也是黄昏时分,也是晴朗的天气。   江水比去年五月要缓一些,江风也更凉。垂落的太阳正对着江心,看上去像一个温暖的梦。   向晚的天色中,有几只飞鹰在高处戏风。   夕阳浮在渺渺水波上,层层叠叠地起伏。   孟稻儿和祝鹤回一同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木船正在缓缓地推开江水,向对岸的小村庄开去。   昨天黄昏,在碉楼内见到孟稻儿时,祝鹤回一愣,谭临沧也是一愣,他们两个人都没料到她会上山。   见到他们夫妻果然同人们口中所说的那般琴瑟和谐,谭临沧压住了心中的千思万绪,热情地款待了他们。   晚上,男人们喝酒,女人们聊天,山上一派和美。   孟稻儿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与谭临沧的会谈已告一段落,隔天,祝鹤回便带着孟稻儿告辞下山。   下山前,谭临沧将孟稻儿单独叫到一边,他二人站在大家的视线之内,大多时候是谭临沧在说,孟稻儿在听。   大家能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告别谭临沧人等之后,孟稻儿立即察觉祝鹤回有些不对劲,与昨夜小别相聚时的喜悦、热情相反,下山的一路,他变得神情漠然,惜字如金。   碍于旁人在后,她也变得默默的,只顾着走路。   好几次,祝鹤回脚步忽然变急,就像在气孟稻儿看不出他心中的不快似的。   孟稻儿一路追着,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到了码头,上了船之后,乔择邻为祝鹤回他们掀开船舱的帘子。   “你们先进去,我吹吹风。”他双手背在身后,看也不看孟稻儿,便向船头甲板上行去。   碰了一鼻子灰,乔择邻挠了挠头,尴尬地对着孟稻儿露出笑,只见她定了定,然后默不作声地朝祝鹤回的方向追去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进了船舱,乔择邻回头问跟在他身后的忍冬。   忍冬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难不成大人在吃谭临沧的醋?”乔择邻在靠边的座位上坐下,右脚收到栏凳上,眼睛向外望去,只见他夫妇俩一同站在船头,身影不似往常那般亲密。   “奴婢不知道。”忍冬又重复道,她并没坐下,也抬起头向船头看去。   孟稻儿虽然跟着到了甲板上,却没有靠祝鹤回太近。   下山的路上,他的冷漠令她不知所措,那时候乔择邻和忍冬他们就跟在身后,她不便开口询问,一路上,她憋了许多话,及至有了开口的时机,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站在祝鹤回的左后方,她盯了他的肩头看了许久,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就站在他的身后。   “大人,”终是孟稻儿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你有心事么?”   “谭临沧和你——”祝鹤回猛然转身,又急急地收住话头。   孟稻儿发觉,他气得脸都红了,目光也变得很凶。   虽然他一向话不多,可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对她爱答不理。如今,看他气得不想说下去的模样,她才发觉,方才的一路上,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糟糕。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谭临沧并没什么。”孟稻儿所能想到的意外只有下山前同谭临沧单独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这样解释就跟一个傻子似的。   下山路上走得那么急,她还没有从疲惫中缓过来。   “真的么?”   “有什么话,大人直说不好么?”听到祝鹤回的语气没有根据地变得刻薄,孟稻儿不自觉也开始话中带刺,虽然她真的很不喜欢这样针锋相对。   “有话要说的人,不是小孟你?”   反问的语气总是自带着刺激的效果,此时,孟稻儿也跟着红了脸。   “方才谭临沧不过是在与我道别——”   “道别?!”祝鹤回的咬肌鼓了鼓,“他把你叫到一边,只怕为的是方便给你飞鱼台的宝物!”   孟稻儿自认为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被如此言语羞辱,言辞不由得瞬间尖锐:“凭他们飞鱼台有什么旷世奇珍,与我有什么相干?方才他与我道别,只站在大家的眼睛里,并不曾做过什么见不人的、不曾说过什么越举失礼的,大人此言,叫我情何以堪?”   祝鹤回不顾孟稻儿已恼羞成怒,语气比她更加一针见血:“方才你不曾做过什么见不人的、不曾说过什么越举失礼的,能保得准别的时候也没做过、没说过?”   孟稻儿只觉五雷轰顶,眼前这个言辞锐利如刀、不留情面的人,还是那个观之可亲、见之忘俗的祝鹤回么?!   听他的语气,似是同他断案一般有了铁证,可她自觉问心无愧,因此底气依旧十足,“便是审问犯人,亦是理据具在方能定罪;如今大人无凭无据,便要给我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了么?”   “莫须有?!”祝鹤回冷然哼声,“那飞鱼令只怕此时还在你身上呢!”   孟稻儿闻言,又如被一道天雷劈到,她实在没料到他指的是这个,“那个,我、我——那飞鱼令是很久前——”   “飞鱼令是什么样的宝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被孟稻儿那样一逼之后,祝鹤回早就失去了理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孟稻儿的解释。   孟稻儿看着他那双变得扭曲的眼睛,忽然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争吵骤然而停,此时,甲板上只剩下船推水浪之声、微风轻荡之声。   祝鹤回背过身去,对着江面久久地不回头。   孟稻儿心头的愤怒早已经尽数消却,只剩满心无以排遣的无措和委屈。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地说,“若不是因为你到飞鱼台之后音讯全无,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有这块木头。”   说完,她抬起头,盯着祝鹤回不为所动的背影看了看,见他依旧不回头,便死了心。   哐啷一声响之后,祝鹤回听到急急地离去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直到嗒嗒声消失,他才回过头,孟稻儿的身影早已不见,只见围栏的边上,默默地躺着一条黑线系着的木鲤鱼。   他走过去,躬身将它拾起,定睛看了看,又想起下山前无意听到的那些闲话——   原来,在谭临沧将孟稻儿请到一旁说话时,祝鹤回先行走到碉楼大门下,楼上有两个守卫在嘀咕:   “那美人何德何能,我们大哥居然将飞鱼令给了她!”   “可不是么,见飞鱼令如见大哥,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也不知这建码头之事,是不是因为那美人用飞鱼令要挟我们大哥。”   “你可别胡说,那不是咱们操心的事,我们只要听命行事就行了。”顿了顿,他又说了一句,“可怜我们大哥痴心一片,等了她这么多年。”   …… 第35章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回到府衙已是深夜, 孟稻儿向来遇刚则刚。   祝鹤回自知反应过度,却又不肯主动表示心中歉意,她自然不会主动给他台阶。两个人便僵着, 最终谁也不理谁, 合衣背对背地躺下,一夜无言。   隔日, 孟稻儿见祝鹤回的脸色不仅没有和缓, 反而变得更加骇人,她只觉得他那双眼睛里燃着三昧真火,仿佛只要多看他几眼就就会灰飞烟灭。   她纳罕,莫非他昨晚的愧色有假?   罢了罢了,他爱恼就让他恼, 孟稻儿不想再理会, 打算先去赴表妹的邀约。   贺知音大婚在即,因缝衣店做好婚服送到家中, 她一早便派人到府衙里请孟稻儿过去为她参详。   孟稻儿命小糯为自己梳妆, 又让忍冬去拿自己最喜欢的白衣裳,只好像看不见杵在屋里、仿佛被一团黑气裹挟的祝鹤回。   “晚上我们谈一谈!”祝鹤回撂下毫无感情的一句,转身走了。   正在装扮的孟稻儿闻言侧首, 他已经消失在门外。   “谈一谈么?!”她望向门外, 嘀咕了一句。一旁的小糯和忍冬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做事。   尔后, 孟稻儿去了舅舅贺家,却人在心不在。   “稻儿姐姐,你说这帔帛用水绿色的这条还是用墨绿色的这一条好?”贺知音没听到应答,便从镜前转回身,只见表姐正望着衣架发呆, “你想什么呢?”   被表妹伸手轻轻一碰,孟稻儿猛然回神,失声“啊”的一叫。   “什么事?”   “姐姐今日是怎么了?”贺知音担心地问,“总是心不在焉的,方才为我簪钗还扎到我!”   “没事的。”孟稻儿摇摇头,“不过是昨夜睡得不太踏实。”   “稻儿姐姐快帮我看看该选哪一条帔帛。”贺知音伸手指向架子。   “既然有肩帔,就不必在挽帔帛,显得累赘。”孟稻儿走到桌边,拿起周围织着金色流苏的肩帔,“戴这个就好,大喜之日,装饰本就很多,我那时是能少一件是一件,到时候花冠、头饰一大堆,压在头上一整天,别提有多沉重,更别说还有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到时候你想摘还来不及呢。”   “我不!”贺知音微微撅着红红的小嘴,“既然做好送来,不论哪个我都要一一试遍,我呢,跟稻儿姐姐不一样,就喜欢那些黄白之物,我要大戴特戴,要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孟稻儿被表妹憨然的表情和直白的语气逗笑,“行行行,都依新娘子的!”   于是,贺知音果然将缝衣店送来的服饰、金店送来的首饰全部试了一遍。   “小知真美!”孟稻儿看着镜子中的表妹,那模样,灵动明媚,娇妍如花,那眼眸又清又亮,充满了期待与欣喜,嫁给意中人果是不一样的。   “就算再美,也没法和稻儿姐姐相提并论啊。”贺知音抿了抿唇,仰起头看向站在身侧的表姐,她自知论美貌难以望其项背,“不过,我和稻儿姐姐一样幸运,都遇到了珍惜自己和自己想要珍惜的男子。”   孟稻儿的胸口一阵钝痛,随即想到晚上要同自己谈一谈的祝鹤回,不禁一阵苦笑。   #   在表妹院子里待了整整一日,手中虽然时时忙碌,可一消停,孟稻儿的脑海便会浮出祝鹤回那张不知为何变得骇人的面孔。   傍晚,姐妹俩一道用了晚膳之后,孟稻儿才带着忍冬打道回府。   她拒绝了舅母派车相送,“拐个道儿就是丰年街,府衙很近的。”   最后,贺知音和许椤将她们主仆二人送到大门外,姐妹二人挥帕作别。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孟稻儿步子缓缓的,回想起表妹说的“都遇到了珍惜自己和自己想要珍惜的男子”,她不由得将脚步压了又压,可不论走得再慢,只要拐个弯便是府衙了,然而,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祝鹤回。   尽管还不确定他想谈什么,但她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并且确定,他想要说的不是谭临沧的事情。   “不若回娘家罢。”心中萌生出逃跑的念头时,她情不自禁地住了脚步。   一阵微风迎面而来,接着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瓣一阵阵地洒到她的身上、脚边。   她不禁驻足、昂首,原是一户人家的杏树越过墙垣伸到了街头,那粉中泛白的花儿开得那么热烈、纷繁,夕阳正打过来,却被房屋遮了一半,那枝头上便被光影一分为二,明暗交织着。   又一阵微吹过来,摇得那些白色的杏花惊慌坠落。   暖糯的杏花香随风送来,孟稻儿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轻轻嗅,任由花瓣纷纷扑到她黑如夜的秀发上、白如雪的面庞上、以及随风飘洒的衣裙上。   “姑娘、姑娘!”忍冬的声音虽然低,却有些着急。   孟稻儿被她一扰,便侧身回首,“何事?”她的声音也很低,就好像生怕会惊扰到那些还在微风中飘零的花瓣。   “大人他——”   她见忍冬看向前方,于是便转身向前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祝鹤回正站在两三丈外,一如去年春日里的初见,他正似笑非笑,那眼睛很美、很美,很亮、很亮。   傍晚的风还在吹着,坠落的花瓣已经渐渐变少,孟稻儿四周的地面变得一片雪白。   两个人就那样对望着,谁也没有向前一步。   孟稻儿就像被定住了一般,祝鹤回也似乎被定住了,忍冬也是一动不动。夕阳远远投来,她站在金晖之中,他却停在房舍的阴影里。   是墙头一只花猫的喵叫声打破了他们的互相凝视。   在祝鹤回一步步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孟稻儿不知道为何,她的心跳就像在附和他的脚步一般,无可救药地加快,她无法抑制那种紧张的感觉。   “跟我回家。”   祝鹤回开口时,孟稻儿心跳的速度达到了最高点。   许久过后,她才应声,“大人为何在此?”   她忘了早晨他骇人的模样,忘了他要同自己谈一谈那件事,因为不确定而困扰了她一整天的那种忧虑也消散了。   “接你回家。”   他的声音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清朗。   孟稻儿怔怔地看着他优美的眼睛,却始终看不透,在他优美的双眼背后,藏的是何种心情。   “大人公务缠身,又何须为我——”   “若不然,你该跑了!”   果然,心头一闪而过的懦弱还是被他看透了。孟稻儿低下头。   “走。”祝鹤回自然而然地将手肘递向她。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慢一些。”她说。   祝鹤回侧首,看到孟稻儿正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花瓣。   可是,路面上的花瓣铺得那么绵密,根本避无可避。他看她小脚抬起,却无处落脚,那模样就像这二月的春风,触得他的心头一阵阵地温柔。   “这——”孟稻儿低着头,没发现祝鹤回正好好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意。   “别动!”   闻言,她忘记了抬起的右脚还悬在半空,只昂起头看向祝鹤回。   接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拦腰抱起。   “大人、大人!”孟稻儿抑不住惊呼,“大人在做什么?!”她的心就快要跃出胸膛了,那雪白的脸,瞬间变得如同墙头上初放的杏花一般娇粉。   “你还不明白?”   我该明白什么呢?孟稻儿愣住,不再言语。   有那么一瞬,她想就此抛开过去,只做现在的自己就好,只要珍惜能够拥有的就好。   然而,这种美好的期想在祝鹤回抱着她转到丰年街上的那一刻,在看到城民正在围观他们的父母官大秀恩爱时,她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后便戛然而止了。   帘州城民对祝鹤回夫妇的恩爱早已见惯不怪,可是,当街横抱夫人这种举动还是刷新了他们的认知,此举虽惊世骇俗,可他二人是那么坦荡,看起来又是那么养眼,于是人们便忘了谴责,只剩下艳羡。   “大人为何总做这些让人议论的榜样?”   此前,在他们刚刚定亲过后不久,祝鹤回曾执意与她共骑白马到姻缘树旁边的姻缘桥上挂同心锁,然后亲自将这喜讯散播到坊间。   后来,城里结亲的年轻人便效仿他们,定亲之后,但凡有能力的,成亲之前都要共骑一马到缘桥挂同心锁,没有马的便携手而往……   “喜欢么?”祝鹤回不以为意,他的反问中带着一丝邪恶,又充满了宠溺的感觉。   “喜、喜欢的。”孟稻儿忽然又变得像他们洞房的那一夜般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确定,这样可不可以。   两个人傻傻而笑,他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家的方向行去。   进入府衙,到了后院池边已是掌灯时分。   祝鹤回转身对忍冬道:“你先回去。”   忍冬答了是,后抬头看了看孟稻儿,见她点头,便退了下去。   该来的终是要来了。孟稻儿无端地紧张起来。   “大人是要为昨日对我的误会致歉么?”她决定先下手为强,“其实,那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的。”   带着暖意的晚风微微吹着,令人迷醉。   二人并肩沿铺着鹅卵石的小道慢慢而行。   “误会!”祝鹤回的语气就像在聊天,是那么平静,“真的是误会么?”   “就是误会啊。”   “这么说,”祝鹤回住了脚步,“上元节的时候,你在神像面前的祷告,你要继续将他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谭临沧?”   明明路上并无障拦,孟稻儿好似被狠狠地绊了一跤,一阵趑趄,险将跌倒。   这个人!——她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后怕,那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啊。“大人你——”   “我听到了。”祝鹤回不想让她辩解,现在,他只想听到实话。   当时,因为不知道孟稻儿说的是谁,他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气愤和冲动,一直暗暗观察,几近一个月却都不见她再有异常,终不得要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个人是谭临沧,可又想,若是他,她有的是机会,不至于。直到昨日在飞鱼台听闻谭临沧将重要的信物给了她,他前思后想,一时忍不住才爆发了。   不料,昨天夜里,祝鹤回却听到了令他更加窒息的话。   “对,不是谭临沧。”   “那是谁?”   祝鹤回的语气过于平静,孟稻儿反而觉得更害怕,她知道藏不住了。   “没没、没有谁。”如今,他对自己是一片赤诚,反观自己嫁他却另有目的,她不禁一阵心虚,“已经没有谁了,如今,我的心里只有大人一个。”   “既嫁了我,小孟心里还想放着谁?!”   祝鹤回逼上前,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孟稻儿下意识后退,却被身后的假山堵住。   他那双比渐渐弥起的夜色还要黑的眼睛,是不是也已经将自己努力隐藏到心底的一切也看透了?她无路可退,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身后的石块,祈祷着祝鹤回不要再咄咄相逼。   “我的心里只有大人一个。”她近乎哀求地重复了一边。   祝鹤回的手猛地越过孟稻儿的肩头,杵到假山上,“祝鹤回是谁?”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下最后的通牒,好像只要她不老实交代,他就要大开杀戒。   “那、那不是夫君你的名字么!”   “昨夜梦中,你唤的不是本官!”   孟稻儿这才意识到,今早他面色骇人的缘由,一定是自己犯了那说梦话的毛病,好死不死地说出了鹤哥哥。   “那、那我唤的是谁?”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理智、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我不知道我唤的是谁。”他逼得太近了,那炙热的气息与其说是一种危险,还不如说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欲.望。   “选一个,”祝鹤回收回杵在假山上的手,捉住了她的下巴,“本官,还是他?”他那语气化作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   眼看着他的吻就将落下,孟稻儿推不开他,只好绝望地闭上双眼,可是,她收不住眼泪,她被他这幅可怕的模样吓到了。   “嘤……”她没忍住,哭出声。   “不准哭!我没死。”   孟稻儿的抽泣唤醒了祝鹤回残存的理智,他暴躁地在石头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然后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着泪眼,孟稻儿望着他那快速离去的黑暗背影,猛地想起来,多年以前,鹤哥哥被从水里救出之后,奄奄一息的他对着哭个不停的她也曾说过,“小孟,不准哭,我没死!”   他一定是鹤哥哥!如果以前只是犹犹豫豫的揣测,这一刻,孟稻儿忽然十分确定,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她决定找他问个清楚明白,于是急急忙忙地擦去泪水,朝祝鹤回消失的方向匆匆追去。 第36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整个府衙, 祝鹤回有可能去的地方孟稻儿都寻了一遍,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问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过去忘记了。   他既然已经知道鹤哥哥的存在, 她也不再害怕直接问他这个问题。   越是急于得到答案, 她越恨不得立刻找到他。   可即便是总跟着他的乔择邻,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孟稻儿心头的迫切在着急地找寻祝鹤回的过程中渐渐冷却, 再次回到府衙后院, 她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   从方才祝鹤回消失的小道边上路过时,她猛地想起他咬声相逼——   “选一个,本官,还是他?”   那时候,他俯首, 几乎与她面贴面。   她被他呼出的灼热之气逼得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人都失灵了,更别说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时他一定是气得失去了理智。她细细地回想着, 他那半途而废的吻显得多么悲哀,那其中一定饱含着他对自己的期待和爱意,以及, 也许罢, 从他决定抛下公务来接自己回家的那一刻开始,还有他从始至终那么平静的语气看来, 他应该已经原谅了自己,就算明知道自己心里面藏着另外一个人,他也不想让自己从他身边离开。   可最终呢——   自己不仅没有给他他所期待的答案,甚至,在内心的秘密曝露之后, 面对他的愤怒和期待,还流下了可耻又懦弱的泪水。   此时此刻,孟稻儿非常、非常能理解祝鹤回不想见到自己的心情。   若不是他躲起来,她不可能找不到他。   成亲以来,他时时刻刻、总是让自己知道他的行踪。   思及此,她觉得整个人瞬间变得轻飘飘的,若是因此而失去他,也是自己咎由自取罢,谁让自己那么迟钝呢?祷告被他听去、梦话被他听去,心里的秘密在他面前完全曝露,自己却还全然不知,还只以为昨日的他不过是普通的吃醋,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要致歉。   想起这些,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唉!倘若他不是鹤哥哥,那么,自己实在不配得到他的情意。孟稻儿呆然地向祝鹤回消失的那个方向怔怔地看了看,灯火的微光远远地投过来,那儿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一阵夜风吹来,将她从纷纷扰扰的思绪中拉离。   “如果他要为此和离,我也没有怨尤。”这句话清晰地浮到她的脑海。   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孟稻儿脚步虚浮地回到屋前。   大门敞开着,屋子里烛光明晃晃的,忍冬和小糯不知所踪,里面安静得好像偌大的府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脚步明明虚浮,可在她自己听来却又沉又重。   “莫非他将一切都带走了么?”她悲哀地想着,随即又狠狠地警告自己,“你有什么资格悲哀,被欺骗和利用——不,严格说来也不算被欺骗和利用——的那个人明明是大人,可是、可是——”   她走到方桌旁坐下,木然地坐下,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她也不知道她对祝鹤回到底是什么感觉,虽然,她确实曾克制着不让自己对他动心,但是,在确切地明白他对自己的情意之后,她也曾情不自禁地幻想过,然后尽力地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与他相敬如宾,在人前、甚至人后也是琴瑟和谐。   她呆呆地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思绪停不下来,平心而论,在遇到他之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自己所得到的开心和快乐已经超过了过去近十年以来所得到的总和。她明明确确地感受到,与他在一起,是安心的、无忧的,甚至是和谐的、美满的。   有时候,她甚至会暗暗庆幸,祝鹤回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喜欢范将军,而是对自己痴心一片,这大约是命运的一种仁慈。   是的,她曾经这样贪婪地想过,心里有鹤哥哥,然后又幸运的得到了替身的情意。   这是她一度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遇到祝鹤回之前,她已经做好终生孤独的准备。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多变。祝鹤回来到了她的世界,将她带离了孤独的无边的等待,在她无波的孤寂生命中撒下一片闪闪发光的生机。   此刻,她看向空洞漆黑的屋外,想着也许这一切行将结束,倘若他不是鹤哥哥,在自己的秘密被他知晓的情况下,就算他无比地大度,能够容得下自己心里继续放着一个永永远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也许,自己也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包容。   不知坐了多久,她站起来,默默地合上房门,朝寝屋行去。   寝室里也是灯火通明,显然,小糯和忍冬方才是在的,她也无心喊她们过来服侍,只坐到菱花镜前,潦草地摘去头饰,连妆也懒得卸,便起身向床榻走去。   “诶!”她轻声一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仿佛整个人瞬间变得更加虚空。   她没心情多想为何尚未就寝,幔帐却已放下合拢,她褪去小袄和外裙,尔后轻轻地掀开帘帐,猛地,她被里面的黑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才发现那端坐在床上的黑影是自己找了半个多时辰的人。   一声惊叫过后,她还来不及开口便被拉了进去,整个人瞬间跌进了祝鹤回的怀抱。   “呜——”   她倒下去,惊慌之中,嘴巴被死死地、密不透隙堵住。   她的手和脚徒劳地挥舞着,可是,在祝鹤回有力的桎梏之中、霸道的掌控之下,她很快就沉沦进去。   所有的愤怒、失望,所有的担心、不安,以及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并化作肢体的纠缠。他们,一个人只想用藉此进行更有力、更直接的拷问和索求;而另一个人,此时此刻,那个困扰着她的问题已经开始涣散,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对方吸走……   #   一夜过后,隔日,孟稻儿懒起画峨眉。   清早,忍冬和小糯在屋外唤了两三次,她只咕哝应答,很快又昏沉睡过去。   直到过了辰时,向来克忠职守、风雨无阻的祝鹤回还在呼呼而睡,孟稻儿觉得今日的知州是不打算办公的了。   后来,忍冬又在屋外通传,说乔大人求见,祝鹤回也置之不理。   孟稻儿先按捺不住,试图起身,未料她一动,祝鹤回猛地伸出他长长的手臂将她一把箍住,瞬间把她摁倒。   她挣扎了几次,无果。他是不是在用实际行动挽留、警告自己只能待在他的身边,哪里都别妄想去?   “耍赖!”孟稻儿娇娇一嗔,在被子里轻轻地踢了踢、又踢了踢祝鹤回的小腿。   “耍赖又如何!”祝鹤回的脸还埋在枕头中,他的声音被压得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的睡意,“别说话,再陪我睡一会儿。”   “我当然没问题,不过老百姓不允许。”孟稻儿已经睡意全无,昨夜一切的一切,全部历历在目,身体全部记得都发生过什么。   两个人成亲以来,祝鹤回从未像昨夜那般无休止过。他们都在害怕失去彼此,所以不停索取,所以忘我回应。   “管他的老百姓。”   祝鹤回依旧紧闭双眼,他的长发披散着,睫毛绵密,鼻梁高挺,肤白如月,孟稻儿侧着脸静静地打量着他,那个问题到了口中又收回去,到了口中又再次收回去。   这幔帐之中弥散着浓浓的幸福感,她有点害怕,一旦问出口,那种幸福的感觉会顷刻消散。   于是,她继续盯着他无暇如玉的面庞,陷入了逃避的沉默。   她想,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就让自己在虚幻之中再停留一会儿。   很快,祝鹤回又沉沉入睡。   孟稻儿觉得一阵懒散,也软绵绵地睡了过去。   她再次睁眼时已至春光高照的午时,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她想。   于是,她扒开祝鹤回箍住她的长长的手臂,先起了床。   待穿好衣裳,她想把他叫醒,于是转身回到床边,也并不出声,而是俯下身子缓缓地将被子从下往上掀开来,祝鹤回的长腿一览无遗,及掀至他的腰腹,孟稻儿见床上的人仍不为所动,她盯着他看了几息,脸跟着热烫起来。   “看够了么?”祝鹤回嗯哼一声叹息,似乎对她在观看自己根本不以为意,“看够了便盖好,冷。”   孟稻儿一声不吭,以往他都穿着里衣睡的,只昨夜不同,到最后便直接瘫倒,这般睡到如今。   她依言,慢慢地又将手中的棉被盖下去,她的目光也顺着他线条优美而又结实的双腿下移,最终,她的目光陡然停在了他右脚背上那一块蝴蝶一般的伤疤上。   虽已捂住嘴,孟稻儿还是失声叫了出来,“鹤哥哥,你真的、真的是鹤哥哥——”   跟着,她的眼泪便汹涌而出,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喜悦。   祝鹤回听到她的话的那一刻便腾地坐起,被子从他的身上滑落,那线条流畅的胳膊和饱满的胸肌裸露出来也全然不觉。   “小孟,你——”光亮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哭什么?”   “呜呜呜……”孟稻儿伤心欲绝,根本没法说话。   祝鹤回伸手拉她坐下,“忘了你的鹤哥哥罢。”他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孟稻儿揽入胸怀,“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的右手从上往下抚着她的秀发。   “呜呜呜……”孟稻儿继续哭着。   祝鹤回也不再安慰,只是将她久久地拥在胸怀。“待我把他找出来,好好为你教训他一顿。”   孟稻儿闻言,极力止住哭声。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只见他的胸膛上全是自己的泪痕。   她低下头,把脸上的泪擦去,又抽泣着伸过手,在祝鹤回的胸膛上抹了抹。   “可是、可是,鹤哥哥你打算如何教训自己?”   “你说什么呢?”祝鹤回握住了她那乱动的手,“我不是什么鹤哥哥。”   “可那晚你不是自己说了,他是你所变,便就是你么?”   “说,你那该死的鹤哥哥去了哪儿?”祝鹤回认真起来,昨夜,孟稻儿梦中找她鹤哥哥说的话,听得他一阵阵心碎。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孟稻儿知道眼睛一定哭肿了,一直低着头,说到这句,她忘我地抬起头来。   “什么远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伸手,帮她擦去脸颊边的残泪。   “我问你,”孟稻儿咬咬下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我问你,你是不是将你十三岁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空气瞬间安静。   孟稻儿屏住呼吸,等着祝鹤回的回答,最终,他却不置可否。   “你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姓名,是不是因为你忘了,连他们的模样也忘了?”   祝鹤回陷入更深的沉默。   “还有,”孟稻儿吸了吸鼻腔,“你右脚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么?”   祝鹤回依旧没有开口。   “那是一年冬天的夜里,我不小心打翻了炭火,那时候你刚洗好脚,还没穿上鞋袜,所以才被烫成那样的。”说到那件事,孟稻儿的泪水再次涌出,眼前瞬间模糊起来。   “你可知道?”即便像是在自言自语,孟稻儿也没停下来,她将泪水擦去,继续说道,“被装裱起来的那幅画,并不是我梦见少年的你,而是十三岁的你,那年,你同你娘一道离开帘州,说是要去京城寻舅舅——”   “小孟,你是不是在编故事?”祝鹤回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十分僵硬。   “大人,”孟稻儿看着他的眼睛,“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把你小时候的事情全忘光了?”   “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不是很正常么?”   “不,”听到他间接地承认了他忘记过往,孟稻儿又一阵悲喜交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   “我不是你的鹤哥哥,”祝鹤回避开孟稻儿凝聚着深深期盼的眼睛,“你先出去,我穿衣裳。”   孟稻儿一怔,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就是不承认呢?   这世间,不会有人的十三岁长得一模一样,更不会有人在同一个位置有一模一样的伤疤。   给他一点时间。孟稻儿在心中对自己说,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你鹤哥哥去了京城,”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孟稻儿全身猛然僵住,“我会帮你找到他,不过,今生今世,你都只能做我的妻子,我才不管你跟他有什么婚约!”   孟稻儿转回身,盯着连自己的醋都要吃的祝鹤回看了看,终于破涕为笑,“嗯,今生今世,我只做大人的妻子。”就像是保证一样,她的语气无比坚定。   “我非把那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揍得哭爹叫娘!”祝鹤回狠狠地在床板上砸了一拳。   “好啊,”孟稻儿真想跑过去,把这时候的祝鹤回的抱起来,好好疼爱一番,“一言为定。”她极力地忍住了这样的冲动。   “我是认真的。”祝鹤回知道孟稻儿在取笑。   “我也是认真的。”孟稻儿笑着转身出了屋。 第37章 三月里暖风解心锁   那一天清晨过后, 祝鹤回对“鹤哥哥”这一茬闭口不提。   接下来的好几天,尽管内心澎湃不定,孟稻儿见他无暇分身, 也没再逼他承认他就是鹤哥哥的事实。已经等了十年, 她也不介意再多等一等。   在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之前,孟稻儿不会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   二人没再旧事重提, 可在眼神交汇的倏忽之间, 这避而不谈之事总会浮上心头。   “等与谭临沧将飞鱼台码头的事情谈妥,我们就进京。”这一天清晨,孟稻儿帮祝鹤回系腰带时,他说道。   “进京做什么?”她明知故问,“你在那儿已别无亲朋, 而且, 大人不是很喜欢帘州城么?”   “我说过,要帮你找到那混账的鹤哥哥。”他加重语气, 就像怕她以为他忘了答应过她的事情。   “大人再不必费心, ”孟稻儿坚持己见,“如今鹤哥哥便近在眼前。”   “小孟,我最后说一遍, 我不是他, 我不是那么混账的人。”   “我几时说过鹤哥哥混账?”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个人在各持己见, 谁也不能说服谁。   “让你等那么久还不混账?”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乔择邻在等我,”祝鹤回匆匆地去了,“这事先缓一缓。”   孟稻儿目送着他离屋而去。她有的是时间,一点儿也不着急。   接着便到了贺知音与范默江的婚期。   贺家热热闹闹地庆祝了几日之后,贺知音便被范默江的迎亲队伍接走了。   往年每到三月, 或是上巳节,或是寒食节,孟稻儿都会约上表妹,带着自己做的风筝一起到南洛江畔踏青游玩。   而如今,表妹嫁到了距帘州城好几百里的琼玖城,已是无望再同她一起郊游。   祝鹤回日日忙于公事,只听闻谭临沧提了诸多的要求,忙得他连与孟稻儿一同用膳都成为一种奢侈,更别说陪她散心。   于是,孟稻儿只足不出户,每一天的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府衙后院。   “姑娘,上月我们上飞鱼台,阿今姑娘不是说很想到城里游玩么?现今春光灿烂,你何不写信约她来府衙里住几日?”忍冬见孟稻儿闲极无聊,便提议。   “这倒是,”孟稻儿思忖着,“只是她们也说,飞鱼台上的女人不能轻易下山,只怕请了,她也来不了。”   “那是以前,”小糯也帮腔,“如今大家都在传,大人要帮助山匪建码头,显然已是将他们收买,以后飞鱼台的人都不用再当山匪。”   这个孟稻儿自然是清楚的,小糯说得没错,至如今谭临沧和祝鹤回的谈判已经告一段落。   对于官府愿出资将飞鱼台的码头扩建,虽然两方都有反对者,但做决定的主要还是他们两个人。   谭临沧听闻北境邻国觊觎宴国国土已久,宴国西境有一个大盆地,是国内的大粮仓之一,一旦北境发生冲突,物资东运乃是至关重要。若是此时飞鱼台再继续与官府对抗,官府派兵镇压是迟早的事情。   飞鱼台易守难攻,死守完全可以维系,可是祝鹤回曾经的一番话话打动了他——   “以谭兄武艺修为,实不必拘守在这一片山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你何不从戎?趁此机会到更广阔的天地,好施展所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若守飞鱼台,你所庇护的不过几千人民;他日你若是上了战场,带兵卫国,守的则是万千黎民百姓,实乃不可同日而语。   “你若是放不下你义父交给你的重担,我有一计,可保你无后顾之忧,即便你求取功名不成,照样可以回来接管你的飞鱼台。……”   谭临沧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却只因碍于特殊身份和义父临终所托而一直守山为匪。   如今,官府承诺送飞鱼台一个正规的码头,任由他们在法治范围内自主经营的同时,祝鹤回还承诺,只要他愿意,后必将他举荐给兵部尚书。   面对良机,识时务者为俊杰,谭临沧心中早已有决断,口头上却一直在试探祝鹤回的诚意。   事情能有如今的局面,是因为祝鹤回早有筹谋,一到帘州之后,他便全方位地研究谭临沧,极尽可能地将他的一切都了解得无比透彻。   然后他颇费苦心地为他寻回传家之宝,相赠收买对方的情感只是第一步;尔后又以利好飞鱼台山民的码头诱惑他;最后再根据他的性格,给他实现个人抱负的大好机会。   祝鹤回步步为营,终换得了谭临沧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与官府和谈。   双方从二月开始周旋,直到三月,事情渐渐地有了眉目。   尔后,祝鹤回又派人散播谈判消息,为双方达成意见一致造势。   包括小糯在内的大多帘州城中百姓多已听闻此事……   小糯说完,孟稻儿道:“待我写封信,你们替我找人送去,阿今妹妹她们能不能来,就看我们之间的缘分了。”   当日,信便写好送去。   隔日,孟稻儿便收到了从飞鱼台送来的回信,那字迹遒劲有力,一看就不是姑娘家写的字,不过口吻确实出自阿今:“谢谢孟姐姐相邀,我已经问得父母和谭大哥的同意,三月八日午时,我和我姐姐必定赴邀,到时,我姐妹若有打搅,望姐姐多多担待。阿今妹妹盼见。”   “啊,他们姐妹要来的。”看罢回信,孟稻儿开心得猛地站起,她们姐妹能来,正好能说明祝鹤回与谭临沧之间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忍冬,小糯,”她向她们招手,“你们快帮我一齐想想,要带她们姐妹去哪里玩?”   忍冬和小糯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孟稻儿跟前,主仆三人围在一起,为要如何招待那英姿飒爽的飞鱼台两姐妹俩出谋划策。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还不到午时,孟稻儿便带着小糯和忍冬等在府衙大门外。   她们向街西的方向张望了好几次,终于,一辆与城中马车式样两般的马车嘚嘚嘚地朝府衙驶过来。   “姑娘,那是飞鱼台的马车。”忍冬兴奋地说。   果不其然,马车才一停下,阿今便撩开车帘,轻松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孟姐姐、孟姐姐,好久不见!天啊、天啊!真是想不到我也有今天,而且,而且还是姐姐亲自邀请,啊啊啊,我真是太开心了。”她冲到孟稻儿身边之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阿今妹妹,”孟稻儿被她那模样可爱到了,这一阵子以来心头的沉闷仿佛被她的到来一扫而空,“阿昨姑娘,她没来么?”只见到阿今一个人下来,她向车篷望了望。   “姐、姐!”阿今转回身,朝车上喊着,“你到底还下不下车?慢吞吞。”说完,她又回过头,对孟稻儿笑,“我姐她不好意思。”   之前阿昨对孟稻儿总是带着莫名的敌意,她今天能来,已实属难得。   见她下车,孟稻儿牵着阿今迎过去,温柔地唤了一声,“阿昨姑娘。”   “孟姐姐。”阿昨难为情地回道,面上少了一些往日的冷漠,多了几分姑娘家的娇羞。   孟稻儿见她们姐妹不似往常穿得那样英姿飒飒,而是换上了襦裙,尤其是阿昨,一身烟青色,又化了梅花妆,看起来清美又不失明艳。   孟稻儿将她们迎进府衙,“妹妹们赶了一个早晨的路,想也饿了,我们先用膳,稍稍歇一歇,我再带你们出去逛。”   “孟姐姐,”进了府衙,阿今东张西望,“这里面好气派啊,你的家,未免也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头,这得有多少房子?”   阿昨也四处望着,这里气象与山上大为不同,她虽然端着,其实内心也很好奇。   “这儿并非全是我的家,”孟稻儿轻轻一笑,“我们居住的只有后院那一片,这前面是我们知州和众官吏办公的地方。”   她们正走着,忽见乔择邻带着两个府吏迎面而来,已避让不及。   “见过嫂嫂。”乔择邻停下来,拱手道。   “乔大人。”孟稻儿点点头,也不多说,只带着阿昨和阿今与他们错身而过。   乔择邻的目光在阿昨背影上停留了几息,阿昨却始终没有回首。   孟稻儿早已经将行程都安排好——   第一天,买;第二天,吃;第三天,玩;第四天,凭心情……   这几天,她们的足迹从丰年街到春丰街,从洛江寺到洛秋门,又从洛仓集市到醉雁湖,以及摘星楼、姻缘桥……无所不至。   三个人更加亲密起来。   “看!”站在姻缘桥上时,孟稻儿从锁堆里翻出来一把黄灿灿的、上面刻有比翼鸟的同心锁,却欲言又止。   “这是孟姐姐挂上去的么?”阿今即刻凑了过来。   “我说你真呆,”阿昨轻轻伸出手指,戳到妹妹的细腰上,痒得阿今跳起来,“同心同心,自然是两个人一起挂的。”   孟稻儿只笑,心想阿昨不愧是有心事的姑娘。   “哦哦,”阿今点头说,右手也举到半空中不住地点着,“那么就是和知州大人一起咯。唉!真是让人羡慕啊,孟姐姐你们果真像传说中的那样,什么情深,姐姐,是什么情深?”   “你自己问孟姐姐。”阿昨看样子是知道的,她推开妹妹的纠缠,看向桥底下的流水。   春风吹拂着,孟稻儿的发丝飘飘洒洒,“我和鹤哥哥——”   “很幸运。”阿昨忽从水面上抬起头,“孟姐姐和知州大人,都很幸运。”她由衷地说。   “确是。”孟稻儿不可否认,虽然祝鹤回还是没有想起以往,但是能够再重逢,走到一起的方式虽与期待有出入,但终归是幸运,她忽然觉得这个冷漠的姑娘,似乎很懂。“阿昨妹妹,你何不将心意直接告诉谭大哥?”   “倘若他愿意懂,不需要我亲口说。”阿昨那张清秀的脸立刻泛起红潮。   孟稻儿哑然,过于懂事的人,总是更辛苦。   “姐,你马上就要十九岁了,你还要等多久?”一向活泼的阿今也不禁变得有些忧伤,“我看,那个乔大人就很好,你为何都不理人家?”   “我错过了什么?”孟稻儿偶尔也会八卦心大起,“阿今,快说给我听。”她也不管阿昨投向妹妹的刀子眼。   “你不知道,二月的时候,乔大人撞到我姐——”   阿今还没说完,就被阿昨掐了一把,疼得她嗷嗷大叫。   “后来呢?”   “后来——”   阿昨件妹妹还要继续说,伸手跳过去要捉她,阿今麻溜地闪躲开,跑下桥去。   她姐妹俩追逐着,跑到姻缘树那边,围着挂满心愿条的树打闹着,笑声不断。   这一晚,姐妹俩说准备明天回飞鱼台。   “明天我带你们去放风筝,”孟稻儿说,“你们后天再回去罢,春日里的南洛江畔不可不游,风筝我早已经做好了。”   隔日,南洛江畔。   三个姑娘信步走着、看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稀一些的地方,然后拿出风筝。   孟稻儿托着一只仙鹤,很快,她的风筝便乘着三月的暖风飞向蔚蓝的天空,展翅的白羽黑颈仙鹤越飞越远,似乎已经挨近高高在上的白云。   她紧紧地牵拉着线,沿着江畔轻轻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仙鹤。   午后的阳光是那么灿烂,春风不停地、不停地吹拂。   整个南洛江畔,风声人影,孩儿嬉笑,好不热闹。   忽然,风毫无预兆地变急,那只仙鹤借着风势,拖得她快要招架不住了,似乎想要逃逸到更高远的天空中去。   孟稻儿又慌又乱,忙准备找忍冬她们来帮忙,一侧身,只见一身白衣的祝鹤回正站在她的偏前方,她也顾不上思量为何他会忽然出现,只忙乱地喊道:“鹤哥哥、鹤哥哥,你快来、快来,我的风筝——”   祝鹤回盯着冷不防地向自己求助的妻子,那道声音,那道求助的声音,好像是从层层叠叠的时光里剥离而出,忽地,眼前的孟稻儿变成了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那声音也忽然变得稚嫩,“鹤哥哥、鹤哥哥,你快来、快来呀,我的风筝——我的风筝要飞走了!”   霎时间,他想起来,那是他十一岁时,也是三月午后的南洛江畔,那天放风筝的人除了小孟,还有孟伯伯,还有父亲—— 第38章 我可以两个都选么   在南洛江畔, 仿佛暗夜天电般的那一幕在脑海中闪现过后,祝鹤回伸手不见五指的过往就像照进光亮,渐渐变得明朗,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的一切, 也慢慢能够相互衔接起来。   他想起关于自己的更多事情——   他父亲名唤祝恒庵,母亲是罗顾樱, 孟稻儿此前所画的那一对夫妇, 正是他父母。   大约十六年前,他父母带着八岁的他到帘州投奔孟家。   几年后,祝鹤回不得志的父亲在帘州城郁郁而终。   尽管孟家百般挽留他们母子,但他的母亲无颜继续客居,便带着他离开, 打算返回安都寻亲。   在返回安都的路上, 他母亲第一次对他透露,原来, 她同他父亲的结合并不被祝福, 二人早有婚约,后来祝家失势,墙倒众人推, 顾家自然不愿女儿跳入火坑, 因而执意要为她退婚。   罗顾樱是个重情义守信诺的,且又与祝恒庵情投意合, 执意要下嫁。   罗父为了逼退女儿,便让她在家人与祝恒庵之间做选择。   面对亲情绑架,罗顾樱最终选了祝恒庵。   只没想到,只懂风花雪月的两个人结合之后,生活的艰辛接踵而至。无奈之下, 祝恒庵便带着妻儿投奔好友。   母亲讲起这些事时,候祝鹤回并不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   原来,她既无颜再回家去见爹娘,对这世间也不再心存留恋,只想着既已到了京都附近的小城,细细交代过一切并留了亲笔书和信物之后,儿子进京一定能找到父兄,他们再狠心,也断不至于将他拒之门外,后她便趁儿子昏睡之时悄悄离去,打算遁世出家。   岂料在前去庵堂的半路上却不幸遭遇到一伙欲对她行不轨之事的二流子,她呼救不成,逃跑无路,便当场咬舌。   祝鹤回醒来,看到母亲放在桌上的留言,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满街去寻,找了大半日,最终却得到母亲的死讯。   在当地府衙的帮助下,他茫然无措、心如死灰地安葬了母亲之后才突然想起他们的行李包袱还留在驿馆,待他返回,房间里的东西早已经不翼而飞。店家多次搜寻,也不曾找到。   万念俱灰的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依着母亲告诉他的信息到了京城,想着若是外祖父一家不认、将他拒之门外,那便只得再想办法原路返回帘州,投靠孟伯伯。   安葬母亲的时候祝鹤回淋了一场雨,染了风寒,加之为了赶路,他与母亲奔波了几近半月,过度的疲惫和悲伤,加上病痛,刚刚进入京城的西门后,体力不支的他便晕倒了。   等他幽幽睁开眼醒来,只见守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寡言的黑衣男子,一切都那么陌生。   他又浑浑噩噩地躺了很多天,待彻底地从高烧中醒转,已经是十来天之后的事情。   不论那男子问他什么问题,他都摇头。   男子料想他一定是烧坏了脑袋,便只得收留他。那男子便是他后来的师父祝墨仪。   那时候,祝鹤回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祝墨仪见他身上带着一块白玉,上面有鹤回二字,便为他取名祝鹤回。他遇到他的日子是五月二十二日,便将他的生辰定在那一天,至于他的年龄,祝墨仪懂得医术,恰好算准了他的生肖。   祝墨仪见他颇有资质,又有武学根基,便收他做了徒弟,并将毕生所学的武艺尽数传授。   那块玉,祝鹤回向来从不离身。   后来,在一次打擂台比武中绳子被对手扯断,结果摔碎了。他寻遍安都的玉店,技艺再精湛的工匠都无法为他修复,他只得将它收起来,包好。   再后来,一场重要的比武得胜之后,兵部尚书罗顾楷忽然召见他,那时祝鹤回只以为是自己打擂台从不曾输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回想那时候他首先问自己的问题却是——   “你可认识祝恒庵?”   祝鹤回摇头,说从不曾听闻这个人。   “那罗顾樱是你何人?”   祝鹤回见他神色异样,却猜不透他所问为何,只好再次摇头说不认识她。   二人就此结识,罗顾楷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在他的指点下,二十二岁那年,祝鹤回首战便得中武举魁元,名动京师。   后来,在他领命到帘州城赴任之前,罗顾楷无意间曾与他说过,“我外甥与你同龄,也名唤祝鹤回,只不知如今何在!”说完长长慨叹一声。   那时祝鹤回才发觉,罗顾楷第一次见他,并非因为他所取得的成绩,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又或许,还因为自己的眉眼让他想起故人。   因此,从孟稻儿的口中也听到罗顾樱这个名字时,祝鹤回内心虽惊,却只不动声色,暗暗沉住气,可笑的是,自己竟将母亲唤作婶婶。   当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那画像送回京城,只要余顾楷一见,答案自然揭开。   只是,祝鹤回存着私心,在想起一切之前,他心中本还怀有期待,怀着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父母者谁,然后找到他们。   甚至后来,面对孟稻儿确凿的指正,他也不愿接受自己就是祝鹤回的事实。   发生在他身上的巧合多到令总是十分理性的他也不得不不承认,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在忘却面前,他可以对被遗忘的自己、对苦苦等待的孟稻儿扭过头,自欺欺人地说不,可是,在纷至沓来的回忆面前,他已经失去自欺欺人的余地。   他心中那“等想起过去的那一天,或许会再见到父母”的假想已经被现实粉碎。他早该明白的,也该相信师父的话,若是父母还在人世,又如何会不来寻他?   祝鹤回陷入往昔中不可自拔,连孟稻儿走到他身旁也不曾察觉。   孟稻儿——祝鹤回怔怔地想起她那张总是楚楚动人的脸,初到帘州城,在街头乍然相见,难怪她会呆呆相问“你是谁?”   那时候,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一定同自己一般,甫一见面便莫名喜悦、莫名亲切,那时候自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而她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她反复相问,并非她想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是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她心中所想、日夜所等之人。   时隔将近一年回头再看,这时他才发觉,当时的孟稻儿的真实心情,而自己却轻浮地对她的问题答非所问,那种回答一定令她无比地失落吧。   两个人分隔十年,其间音讯断的不可谓不彻底。   可在没有音讯的这十年之间,必定是她等待的执念在牵扯着两个人。   若非如此,在他忘记了一切的情况下,两个人怎还能够无恙地再次重逢,并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亲?纵然,彼此确实都算人中佼佼,虽不能排除被彼此吸引,但那毕竟是浮于虚表的,两个人能够结合,必是因为更深层的牵扯——   “大人,大人!”   孟稻儿唤了两声,犹不见祝鹤回回神,她便从他身后伸手,悄悄地越过她的右肩,轻轻地捏住他的鼻孔,然后俯到他的耳畔,“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鹤哥哥。”祝鹤回边说边捉住她的手,向前一拉,孟稻儿便跌坐进他的怀里。   “你想他做什么?”孟稻儿被祝鹤回呼出的热气缠的很不自在,便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要动。”祝鹤回箍住了她。   “你告诉我,你想他做什么?”   “他害小孟等了那么久,我在想该怎么教训他。”   孟稻儿注意到祝鹤回的语气变得温柔而悲伤,甚至主动提及“鹤哥哥”,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只要一提到这件事,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决绝、不耐烦,想岔开。   “那你想到了么?”她纯粹只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没有。”祝鹤回的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胸怀,似乎在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抱着她的力道变紧了一些。   “咳咳咳!”孟稻儿假装干咳着,“你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想要将他的头掰开。   “别动。”祝鹤回的声音好像贴在她的心脏上。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裳。   “大人,你忽然变得如此感性,会影响到你办公的。”孟稻儿嘴巴上继续说着轻佻的话,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环住他拱起的肩头,然后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蹭着他的头顶。   “不会。”   “怎么不会?”孟稻儿怕悲伤在他的心头积压得越来越多,因此,她不想停下话头,“过于感性,便意味着会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则难以秉公断案、执法严明、不偏不倚——”   “胡说!”因他的脸还埋在她的胸膛,他的声音便有些嗡嗡不清。   “大人,我问你,”孟稻儿的声音变得好轻,她贴近祝鹤回的耳边,也加重了环在他肩头的力道,“我心里还能继续装着他么?”   祝鹤回没有回答。   “大人在花园里让我做的那个选择,”孟稻儿的声音依旧很轻,“我可以、我可以——”   在她停下的间隙,屋里安静得能够听到祝鹤回的呼吸声。   “我可以两个都选么?”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哪个选择?”   孟稻儿知道,他并非在装傻,而只是,他还没准备好。   “大人若是忘记便算了,等你哪天想起来,再回答我。”   孟稻儿侧首,望向窗外,笑着,那笑容充满温馨。窗外多么亮堂,天地多么明朗,春天真好。她笑得楚楚动人,唇瓣无比鲜妍,就像这春风中的桃花。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那也不要紧,”孟稻儿收回目光,望着他的黑发,“既已过去的事情,一直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如今,大人就我眼前。”   祝鹤回的身子僵了一瞬,然后又把她箍得更紧了一些。“可以。”   “什么可以?”孟稻儿装傻,想要逗他。   “小孟可以两个都选。”   “你不会吃醋么?”   “会。”……   #   刚刚过去的上元节,孟稻儿一家一同去寺里上香,她明明记得,那时候祝鹤回与她大哥孟秧儿带着柚柚在院子里喂鸽子、看锦鲤,而她嫂嫂则去了送子观音殿。   拜神女的人一向很少,但只要去洛江寺,孟稻儿都会去拐到那偏院,给神女敬香。   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孟稻儿想,当时在神女面前,她是这样祷告的——   “神啊,之前你不是指示信女大胆向前么?可如今,事情失去了控制。请问,请问信女可以继续把他放在心里么?信女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而我与祝大人却成了真夫妻,神女能再指示信女一次么?再一次就好!”   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听了去还浑然不知。   有事总藏心里,鹤哥哥果然还是像他小时候那般隐忍,她不知道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   孟稻儿隐隐觉得,祝鹤回正在渐渐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从他发呆的次数变多;从他盯着自己出神频率上升;从他不经意地问他们一家在帘州时住过的院子何时建了新宅;从他悄悄地打开那幅画,久久地端详……   前几天,送走了阿昨阿今姐妹,往后走的时候,落过院子里花开得正好的梨树旁,孟稻儿停下脚步,望向一树雪白。   “姑娘,待会儿我摘几支回去如何?”   忍冬知道孟稻儿向来喜欢白色的花。   恰那时,祝鹤回正急急地迎面而来,“小孟近不得花,不然身上会起红疹。”说完匆匆向前院走去,似是有人在等着他。   孟稻儿一阵错愕,忍冬和小糯也愣住了。   “姑娘,是这样么?”忍冬狐疑问道,可是往年她们都有插花,她从不曾听孟稻儿说过这回事。   “大人骗你们的。”孟稻儿说完,看向祝鹤回离去的方向。   小的时候,每到春天,孟稻儿一旦挨近花朵,身上确实会起块状的红疹,可那已经是她及笄之前的事情了,那件事,忍冬和小糯会忘记是正常的,毕竟,后来她们确实时常插花。   而只有离去的鹤哥哥,他对那件事的记忆依旧停在过去。   “姑娘,你怎么了?”   孟稻儿收回目光,难为情地用手绢抹着眼睛,“舍不得阿今妹妹她们走。”   “飞鱼台又不是很远,过些时日再请她们也不难。”忍冬是那么天真。   “我们快去请豆豆哥帮我们摘花去罢。”小糯拉了拉忍冬,她口中的豆豆哥,是照料祝鹤回起居的厮儿。   时至今日,两个人虽然还不曾说开来,却已算作是心照不宣地承认“鹤哥哥”已经回来的事实。   孟稻儿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温柔。   忍冬和小糯,甚至连她的母亲、嫂嫂也都说,成亲以后她变得越来越美,就像飞鸟到了天空、鱼儿到了大海。   “我很幸福。”她说。大家都信了。   有一天,孟稻儿没有忍住,悄悄地告诉她哥哥,祝鹤回便是她鹤哥哥。   “我去把那个臭小子揍一顿!”孟秧儿对妹妹所说的一切完全地相信了,捋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孟稻儿忙拦住他前面,叫他先别声张,“他自己都还没承认呢!”   “你这不是诓你亲哥么?”   “他现今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再给他一点时间。”   “那你给哥说说看,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连我也不知道。”孟稻儿心里想着祝鹤回,“等他准备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好是这样。”孟秧儿将手中的茶铲撂开,“我先忙去了。”   “哥忙什么去啊?”   “你嫂嫂说想要再生一个孩子。”   孟稻儿瞬间脸红。   “看来,我得催催妹夫,”孟秧儿似乎心情很好,自从重新开始种茶,如今他比以前精神多了,“快乐事情大家要一起,小孩多家里才热闹呢。”   孟稻儿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却止不住浮想,若有朝一日,她与祝鹤回有了孩儿,到底会长什么样? 第39章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很快, 孟稻儿便将孩儿这一档事情忘到了脑后,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毫无音讯的这些年之间, 祝鹤回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以及, 他为何将她忘记了。   清明时节,家家上山扫墓, 户户门楣插柳。   祝鹤回休沐前的夜晚, 孟稻儿道:“明日,我带大人去一个地方。”   他以为她只想去踏青,不料,隔日,他们的马车并未驶往南洛江畔, 也不是去向摘星楼, 而是一路西行。   “飞鱼台?”出了西城门,祝鹤回自然而然地想到谭临沧。   孟稻儿并未理会他语带酸意, 如今, 即便是对方吃醋,也能让她心中一片温柔。她笑着看了祝鹤回一眼,然后扭头望向车外, 轻声接道:“马上就到了。”   祝鹤回顺着她的目光, 也向外看去,他们的马车摇摇晃晃, 宽敞的官道上行人往来不绝,他们或提着竹篓,或背着竹篮,或挎着包袱,依稀能见到里面装着香烛、纸钱, 酒壶、水果或鲜花……   他想起来,再往前便是西山,那是帘州城的墓葬区。   一路上,他父亲出殡那一天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纷至沓来。   祝鹤回不再言语,孟稻儿越发确定,他一定是想起来了,也一定知道现在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以前一道外出,他从不曾这般沉默,对于帘州的一切,他总充满好奇心,即便不是发问,也会说上几句。   “我喜欢春天。”孟稻儿打破了沉默。   “我也喜欢的。”祝鹤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这一阵子,他一直事务缠身,每一闲下来,又陷入回忆或者沉思,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不论做什么,他总力争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又追求事半功倍,不喜欢拖泥带水,这种性格几乎将他拖垮。   偏偏,往事就像在与他躲迷藏,有些事,不到特定的时间、不在特定的场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就比如关于他父亲,若不是孟稻儿带他往这个地方来,也许,就算思索再多的时间,他也想不起来他父亲是如何去世的。   而一旦想起来,那些往事便会像夏日的河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腾不息,止也止不住,令他头疼不已。   晨光透过窗牖照进来,正好打在孟稻儿的膝盖处、祝鹤回的脚边。   “为何我喜欢什么,你就要喜欢什么?”   “不行?”   很久以前,孟稻儿这样问祝鹤回时,他的回答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少年的祝鹤回说,“小孟喜欢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回想起来,孟稻儿发觉他那时的话语中充满了讨好的成分,那时候他们一家接受她父亲援手,也许,他的父母曾跟要求他顺着自己也未可定。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祝鹤回说过他也喜欢吃糖,可自打成亲以来,家里的糖果别说吃,“我讨厌甜食。”他不只一次明言拒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   那不是因为口味改变,而是本身就排斥。小时候,孟稻儿没能发现这样细微的事情,而如今,从他的说话的语气和日常的举止,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孟稻把手伸到阳光里,声音带着丝丝的慵懒,最近以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春困,她总觉得脑袋晕沉沉的,连早晨也会昏昏欲睡,她的手心被照得熠熠生辉,“我是想确定大人是不是真的喜欢。”   “春天草长莺飞,很美。”祝鹤回身子向前伛,他轻轻地握住孟稻儿的手。   “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孟稻儿缩了缩手,不过没能挣脱,他的手心总是那么烫,只要被他一抓,她就会心慌。“各种各样的野菜。”   “嗯,小孟做的茶花糕,我喜欢。”   此前,孟稻儿以为只要等下去,祝鹤回早晚会主动告诉自己关于他所经历的一切,可后来见他越来越沉默,她担心他想起过去事情却无处倾诉,独自承担往事会将他压垮,于是才借着清明这个契机,将他带到他一个孤伶伶的墓前。   看得出来,这一带的墓地才被刚刚被祭扫过不久。这个看起来有些孤寂的坟墓,便挨在孟家的那一片祖坟边。   当祝鹤回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祝恒庵三个字上面时,他神色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可身子却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难以动弹。   孟稻儿的目光从墓碑上慢慢地转移到他身上,定了定,然后又转向候在一旁的忍冬和小糯,示意她们将准备好的祭扫用品拿过来。   “你们到那边等着罢。”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二人答了是,悄然退去。   山风咻咻不止,高升的太阳透过松树的罅隙投下光,将山间照得亮闪闪的。   万物复苏,新发的枝叶青亮无比。   带着凉意的山风中隐隐约约地交夹着焚烧的气息。   孟稻儿见祝鹤回总是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此时此刻,如果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想,他一定会止不住流下男儿泪。   可是,她不会丢下他,也不会再让他在回忆的泥沼中独自寻找出口,此时此刻,若是再不开口,就再也不会找到更好的契机——   “大人可有想起什么来?”孟稻儿的问询带着一种抚慰的韵味,留足了余地。   许久过后,他才点点头,回了声,“嗯。”   孟稻儿点到即可,之后,她没再开口,只为开始扫墓的祝鹤回打下手,在他拿出香烛时,她将火折子翻出来递给他;待他上好香,又默然地拿出祭品;等他供好一切,她已经将纸钱拿出来……   两个人之前默默无言,却充满默契。   孟稻儿看着他行礼,又看着他起身。   礼毕,祝鹤回直起腰身,回过头说道,“我父亲下葬的那一天,那天我在那儿摔了一跤。”他指向小道边的一块石头,那条小道,将他父亲的坟墓隔在了孟家祖坟的另一边。   “我知道,”孟稻儿低下头,那时候,她听说他摔破了头,她给他送皮外伤的药时,他跟她说过,“我到山下等你。”   “为何?”   “大人如果想哭的话——”   “哭?”   “此时此刻,”孟稻儿顿了顿,“哭一顿,或许内心会畅快些。”   祝鹤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忽想起太多事情,头有些沉重。”   “啊?”孟稻儿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没再追问。“那你要单独同祝叔叔说话么?”   祝鹤回摇摇头,“走,回去。”他的手伸向孟稻儿。   “嗯。”她将手交给他,整颗心觉得很温暖。   离开前,祝鹤回转回过身,朝他父亲的墓碑又看了看,最终牵着孟稻儿向小道走去。   “等一等,”祝鹤回忽停下脚步,“孟伯伯!”   孟稻儿抬头,看到他正看向她父亲的墓碑。   祝鹤回松开她的手,径自走了过去。孟稻儿从恍然中回过神,也跟了过去。   除了安葬她父亲的时候来过这儿,这是她隔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到父亲的墓前,每年的清明节,她都是在家中祭奠父亲。   孟家的十几座坟墓,都已经祭扫过。   “我哥他们,前天来过。”孟稻儿那天回过娘家。   祝鹤回没接话,默然地在孟稻儿父亲的墓前躬身三拜,又祭上一辈清酒。   趁祝鹤回祭拜的空档,孟稻儿在附近的草地里摘了一把白色的野花。   “小孟的画,是孟伯伯教的。”他侧首,看向转身回来的孟稻儿道。   “嗯,我父亲喜欢画画,也喜欢花草。”孟稻儿将花放在她父亲的墓碑前,然后行了跪拜礼。   亲人离去的时间太久,他们的悲伤已经完全被思念取而代之。   下山路上,祝鹤回的神情比上山时轻松了许多。   稻儿的神情也明媚了许多。   夜间,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鹤哥哥,过去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她试探着,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还行。”   “你为何会把我忘了?”既然开了口,她不允许他这样敷衍,语气也从试探变成追问。“罗婶婶她——”   “睡吧。”祝鹤回从她身下抽回他的手臂,翻了个身。   看着祝鹤回蜷缩着抱住自己胳膊的轮廓,孟稻儿一阵心痛,她没再开口,只是默默地从他背后抱住他。   “等你愿意的时候,再告诉我罢。”   “我娘她——”   背对着孟稻儿,起了头之后,祝鹤回再也停不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将过去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了孟稻儿。   即便是讲到伤心处,他的声音也那么平静,听得她泪水反复涌出,几次湿透他脊背的衣裳。   待他停下话头,便隐隐听到外面响起四更的梆声。   默了一会儿,孟稻儿问:“如此说来,那罗顾楷便是你的舅舅了?”   “想来是。”祝鹤回用衣袖帮她擦了擦眼睛,“瞧你,哭个不停。”   “还不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因为我。”他说着,将她抱紧了些,“之前看画时,小孟提到我娘的名字,我只觉得在哪里听过,后来才想起,是罗大人第一次见我时问及的。”   “这也不能怪你,只是初见时一问,他又不曾与你细说他同罗婶婶的关系,你又如何记得住?”   “等以后进京,我们带着画像,找罗大人一问便知他同母亲的关系。”   “想不到罗婶婶和祝叔叔居然如此坎坷,”孟稻儿轻轻一叹,“倘若是得到家人支持,说不定你们一家——”   祝鹤回打断了她,“还祝叔叔和罗婶婶?”   “我、小时候,习惯了——”   “待明日我重新为父亲和母亲另做牌位,小孟再改口。”   “嗯。”孟稻儿将脸深深迈进祝鹤回的胸膛,他的心跳多么有力啊,明明那么悲伤,可是,可他的心依旧咚咚咚地震彻她的耳畔。   #   “鹤哥哥,今日你若再不进食,我也不吃不喝了。”   这是祝鹤回绝食第三日,他只静静地在书房里打坐,除了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嘴唇干燥,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很明显的变化。孟稻儿开始担心,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既然要绝食七日,想来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我答应过你——”祝鹤回睁开眼睛。   “可我并没答应要你教训他!”孟稻儿见他不为所动,便将放着牛肉面的食盘摆到桌上,“明日清明休沐便结束,到时候公务繁忙——”   “不碍事。”祝鹤回摆摆手,又闭上双眼。   “发生了那些事并非你所愿,你又何必——”   “我失诺在先,又岂会再背信于你?”   “如此说来,我没等到鹤哥哥回来,另嫁知州,也是失诺之举,要罚一起罚!”   在祝鹤回没恢复记忆之前,孟稻儿只觉得他世故但又不至于圆滑,固守原则而不至于不会变通,但最近以来,他整个人好像变得如同顽石一般不听劝解了。   说完,她也找来一张蒲垫,在祝鹤回身旁坐下。   如此,过了好几个时辰,他夫妻俩都纹丝不动,只在暗中较着劲儿。   急得忍冬、小糯和豆豆儿不知所措,不知劝了几回,无果,最终豆豆儿不得不去将乔择邻请了过来。   “唉呀,”乔择邻双手环胸,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在打坐修禅的二人,“这夫唱妇随的戏儿,我就没见过比大人和嫂嫂唱得更和美的!”   “乔大人,你可劝劝罢,”豆豆儿急坏了,“祝大人已经三天不曾进食。”   “是啊乔大人,”忍冬也跟着着急,“那个,若是、若是这般折腾,姑娘禁得起,她肚子里的孩儿也未必禁得起啊!”   此言一出,祝鹤回便弹跳而起,“当真、当真?!”他也不等孟稻儿回答,也顾不上头晕眼花,只不停地在书房里来回走着,面上喜悦得难以自抑,眼眶里却闪闪发亮,口中只喃喃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忍冬过去拉孟稻儿起身时被她瞪了一眼,“谁让你多嘴?!”   “若是忍冬不多嘴,姑娘又何时才能说出口?”   “你早该说出来,也不用我跑这一趟了。”难得见上司失仪,乔择邻又看戏一般地望了望祝鹤回,然后摇扇离去。   “我要当爹啦!”祝鹤回一声大叫,震得屋里所有人都静下来。   在大家都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他猛地抓住孟稻儿的双手,“何时、何时有的?”   “还不确定,要请大夫来看看。”孟稻儿红着脸回答,又瞪了忍冬一眼,她本想再等等,等大夫把过脉,确定了再说,不料却被忍冬抖了出来。   “快!”祝鹤回命豆豆儿,“快去请大夫!”   一经诊断,果是有喜了。   祝鹤回遇到孟稻儿之后仿佛被吉星高照,可谓诸事亨通,不只生活变得和顺,连事业也顺畅无比。   及至五月初,他同谭临沧已签署了合约,飞鱼台码头待到南洛江进入枯水期便开建。   祝鹤回领命赴任之时承诺三年之内解决匪患,如今才过了一年便将事情办成,一时间更是声名鹊起,朝中上下对他无不交口称赞,帘州百姓乃至时常过往南洛江的商贾,更是有人提议建祠堂供奉他,后来因他和孟稻儿极力反对才作罢。   五月底,孟稻儿和祝鹤回在东城门外的挥手亭中送别谭临沧。   谭临沧最终听从祝鹤回的建议,准备进京参加武举考试。   “这举荐信谭兄带上,罗大人见了,应会命人为你打点。”   “谭某谢过祝大人恩情,就此别过。”谭临沧很爽快地接了祝鹤回递给他的信函,利落地跨上骏马,然后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孟稻儿,欲言又止。   “谭大哥,多保重!”孟稻儿说。   “我决定,”谭临沧若有所思,“若此去马到成功,便娶一个京城老婆。”   “那阿昨妹妹呢?”   “我不喜欢她。”说完,他领着跟班驾马飞扬东去。   见他们的马儿奔远,孟稻儿收回目光,一侧身,只见祝鹤回沉着脸。   “谭临沧,莫名其妙!”   “大人何出此言?”孟稻儿时不时会调皮,她就爱看祝鹤回酸楚的模样。   “哼!”   “鹤哥哥,为何谭大哥说他受了我们很多恩情?”   “谭大哥、谭大哥,很顺口?”祝鹤回只留给她背影。   “鹤哥哥,你何时带我进京?”孟稻儿追上去,缠住他的胳膊。   “我几时说要带你进京?”   “大约是清明时节的夜晚罢,”明明记得很清楚,孟稻儿却歪着头做思考状,“大人一向言出必行,不是么?”   “嗯,”祝鹤回点点头,“等我们的孩儿出世之后再说。”   “你以前不是总想着早些回调么?”   “如今我家人都在帘州,且任期也未满,多待几年何妨!”   回到府衙,因天气炎热,他们便到池塘边的亭子里乘凉。   池子里的荷花正照水而开,恰此时,祝鹤回之前买的那群白鹅见到她们,只以为是要投食,便“呃呃呃”地游弋到亭下,扬起头偏着脑袋盯着他们夫妻。   后面有一只鹅,带着一群小鹅也跟了过来。   孟稻儿的目光落在毛茸茸的小鹅群身上,面上一派温柔。   “能嫁大人,真幸运。”她收回目光,看向祝鹤回。   祝鹤回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绕到她身后,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将她笼在怀中。   他下巴搭到她的肩头,轻声回道:“我更幸运。”   (全文完。无番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