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神魂颠倒》作者:伯爵乌龙茶   -   傲娇毒舌王爷攻X天然直球神魂师受   谢止礿作为大梁国师的亲传弟子,亲自教人招魂引魂之法,却被人当成骗子并要将他乱棍打出。   宋弇一刀将门外邪祟斩杀,却撞见昔日同门谢止礿。   时过境迁,二人如今地位悬殊,一个王爷,一个钦犯。   谢止礿佯装不熟,不料却被宋弇当场拆台。   “不熟?好一个不熟,确实不熟。不过是总角之交外加肌肤之亲,结过发捅过刀罢了。”   “……”   谢止礿拔腿就跑,宋弇却将其引魂剑扣住,并要出五十万两白银的天价。   没这引魂剑,师父的魂魄可没法集齐。   谢止礿:“你先租借我吧。”   宋弇冷笑:“你每日付我几钱?”   谢止礿抄起引魂剑:“每日一两。”   宋弇大怒:“一两呢?”随即脸颊被人一亲。   谢止礿讪讪:“先拿这个抵着吧。”   1.虽然涉及到鬼怪,但一点都不恐怖!不恐怖!行文还是比较轻松的。   2.架空背景纯扯淡,切勿考究。   3.正文完结,10月9日入V 第1章 老鼠嫁女图(一)   西北风呼啸,残阳落入山头,寒鸦数点。   凄凄艾艾的哭声如落叶,打着卷儿钻入白衣男子耳朵。那白衣男子于门前站定,望着颇为气派的木门,抬起手指敲了敲。   哭声稍停片刻,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他见里面不似要给他开门的样子,于是右手握拳,又“砰砰砰”地锤着大门。   “劳烦开下门!”   他锲而不舍地喊着,正欲再敲,就见一小丫头抹着泪开了门。这门却也不开全,只是露了个缝,透出她半边脸和哭红的眼睛。   小丫头本来带着怨气开门,看到来人时却怔愣了一下,将打发人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   这公子身着宽袖广身的锦袍,如雪般的袍子虽沾了些灰,但透着日光能看到上面祥云似的暗纹,且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上等货色,并非这小县城能见到的布样和做工。   小丫头望着来人如仙人般的面容,脸顿时染得像云霞,也不敢看他,只是怯生生道:“公子有何要事?我们老爷说今日不见客,您还请回吧。”   白衣男子作揖,微微一笑道:“在下谢止礿,敢问这里……”   “翠儿,人打发走了吗,怎得你还站在门口?”翠儿听到门内管家叫喊,慌里慌张地又合上大门,将谢止礿半句话硬生生截在门外。   “……”谢止礿吃了个闭门羹,打量着旁边的围墙,撸起袖子便踩着砖墙爬进院子。   师父的残魂指引他来到涪县,而这栋大院又弥漫着一股黑压压的黑气。于情于理,他都得进这个院子,至于使的什么手段,那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院子里四处插着红红绿绿的幡旗,上面还画着歪斜的阴阳八卦图。廉价呛鼻的香烛味挤得满鼻满眼。   谢止礿猫在围墙一角,见院子里众人不知围着个什么物件纵声大哭。   而站于院落中心的乃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头戴方型道巾,身着藏青色道袍,胳膊挂着拂尘,手里还拿着个碗。丁零当啷的道具挂了一身。   只听那道士说道:“诸位都要哭得大声点,声音愈响,夫人的神魂便愈能唤回。”边说还边从手头的碗里往院子里撒食盐,“回来,快回来。”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止礿看不过眼,脑袋未转,身体却先行一步,驳斥道:“你这神棍在信口雌黄些什么,我们神魂师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糟践了。”   哭声、喊话声戛然而止。   众人齐刷刷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院落里的陌生男子,脸色各异。   谢止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道:“招魂关键在于神魂师的灵气,这些幡、食盐、狗血等花架子除了诓骗钱财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神棍听到谢止礿这么说,立即横眉倒竖,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外行,你擅自进来破坏阵法,倘若县令夫人的魂魄不归,你哪里担待得起!”   院落中那位看着衣着最为华贵的中年男子,听到道士的话立刻倒吸凉气,身上的赘肉跟着抖了抖,颤巍巍地指着谢止礿:“来人啊!给我把他打出去!”   谢止礿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行囊,然后反手握住剑柄,观察着前方一身腱子肉的护卫,呼出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那道士见谢止礿面露怯意,于是晃着脑袋,幸灾乐祸地睨着他。   谢止礿没注意到道士的表情,只是颇为郁闷地想:两年未与人打斗,控制不好力道将普通人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马蹄声疾疾,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从官道驶来。一只白玉似的手掀开轿帘,露出如瀑般的黑发。   轿内人声沉如水:“西边是什么地方?”   侍卫答:“懿王殿下,西边是涪县。您的王府在益州的蜀郡,还得再往南走个一天呢。”   “先去涪县。”懿王将帘子遮住,“这涪县的天黑得都快滴出墨了。”   侍卫望着涪县上空橙黄色的云霞,困惑地挠了挠头。   但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侍卫转过身,正准备传达王爷的命令,就听见身后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只见轿帘纷飞,懿王身姿矫健,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眨眼间便到了车队前方。   车队为了追上懿王,速度也快了许多,未过多久便到了涪县。   “这涪县是怎么回事,傍晚城门无人看守,商家关紧门户,就连街上百姓都不见一个。”侍卫见此荒凉之景,忍不住道。   懿王始终盯着黑气最重的那户人家,行至窄道便弃了马,正准备徒步进去,就听闻身后一声尖叫。   队尾一男仆身上竟爬满灰棕色的老鼠,脸上鲜血淋漓,眼睛只余眼白。他拖着步子,走路姿势僵硬怪异,应当已是断了气。   果然,不出几秒,那男仆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被老鼠啃咬着,血腥味愈发浓郁。   接着四面八方都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密密麻麻的鼠群,将道路掩盖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啊——!”众人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般乱窜。眨眼间便跑得没了人影,行李歪七扭八地四散在地上。   那些老鼠像是许久未见吃食,眨眼间便将马匹蚕食殆尽。眼看着离懿王越来越近,就要将其团团围住。   只见懿王从刀鞘中抽出柄通体黑色的长剑。那长剑嗡嗡地响着,好似有灵性,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饕餮盛宴。   “许久未开荤,竟馋成这样。”懿王轻笑,甩着长剑便划出道优雅弧形。   “叮——”最里圈的老鼠应声断成两截,刷拉拉地便在地上开出一圈红色大花。   外圈的老鼠们被激得发了狂,排山倒海般朝懿王冲来。   而在黑气最为浓郁的院落里,谢止礿正握着剑与那两护卫对峙,忽又听见有人敲门。   不过那敲门声不似寻常人的敲门声,倒像是什么东西撞击着门。   胖县令气得身体不断起伏,一边骂一边走去门口:“这一天天的不得消停,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我是来接新娘子的。”那声音虚虚实实,含糊不清,甚至还有些大舌头。   听这声音便知来人定是有些痴傻,胖县令鼻子出气:“哪里来的智障儿,快滚快滚,真是晦气。”   门外静默片刻,接着怨恨的声音响了起来:“马武,你不遵守约定,你不得好死!”   胖县令一怒之下拔下门闩,刚拉开大门便惊叫一声,慌忙间赶紧拿后背堵着门,一脸惊恐地瘫坐在地,朝院中的老道士疯狂挤眼,嘴巴无声张着,仿佛外面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老道士面露狐疑,脚上却像上了铁链,动也不动。   只听门外又幽幽喊道:“快开门啊,开门啊。你欠我的新娘还没还呢。”这次的声响却不是一个人的,仿佛是几个人叠在一起,形成多重回声。   凄凄惨惨又空旷幽灵的声音在深秋的傍晚显得格外瘆人。   谢止礿正准备张嘴说些什么,只见一胆大的护卫攀上围墙,只往外看了一眼,便啊啊叫着摔落至地上,“鬼,鬼啊——!”   众人听他这一声,皆吓得脸色煞白。   老道士抖着唇,勉强维持着镇静道:“什么鬼,你,你说说清楚。”   那护卫手脚并用地爬至老道士边上,抓着他的裤腿,涕泪纵横:“道长,你想想办法吧。门外,门外是一群群老鼠,叠成了人的模样!”   院落家仆们立刻慌成了一锅乱粥,哭天喊地,比刚才替县令夫人哭喊时不知诚心了多少。   “大家稍安勿躁,你们若是信我,便将门打开,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谢止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胖县令招了招手,示意他往旁边稍稍。   “我们凭什么信你?!”   “对啊,你个小毛贼,这身衣服怕也是偷来的罢。”   “让道长来,道长肯定有办法对付他。”   “……”   那院落里的老道士哪里还有什么影子,只见他收拾了包袱,眼瞅着就要翻后院的墙逃跑。   众人希望之火破灭,又哭爹喊娘起来,皆准备收拾细软从后院跟随着道长逃之夭夭。   “你们……你们不许走!”胖县令拿敦实的后背抵着门,背后早已被汗水浸湿。   内院乱得好似逃荒,外面的“鬼”还不消停。   “马武,你当初许诺我什么,我如今不过是来讨还,你怎的就如此吝啬。我要食你的肉,吸你的骨髓!”   门外吱吱吱的声音愈来愈响,还有老鼠“咔嚓咔嚓”啃咬木头的声音。胖县令甚至觉得老鼠们已透过门缝爬到了他的身上,仿佛万千蚂蚁爬过皮肤。   恍如间,一条毛虫从树叶上掉落至胖县令后颈,他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蹦至谢止礿背后,双手扒拉在他肩上。   “妈啊——!”   谢止礿被他吵得脑壳痛,抽出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大门。   他调动周身灵力,将大门狠狠一拉。   那墙似的老鼠哗啦啦掉落下来,带着浓厚的血腥味儿。   隔着那断成几截的老鼠残骸组成的“瀑布”,谢止礿一眼便看到那双琥珀色的寒眸。   谢止礿往后退几步,倒吸一口凉气。   来人踏着遍地的老鼠残骸,手上拎着仍滴着血的长剑灭灵,长发未束,黑色绣金长袍沾满鲜血,更像是地狱来的修罗。   “……宋弇。”   谢止礿转身就跑,还未踏出半步,便被长剑横着抵住脖子。吸饱了恶灵魂气的灭灵透着森森鬼气,还差一寸便能将谢止礿变成下个亡魂。   只听懿王宋弇凉凉开口:“本王奉当今圣上之命,特将天机观首徒谢止礿捉拿归案。”   ----------------------------------------------------------------------------------   伯爵乌龙茶:   1.本文涉及民俗道家学说的内容有参考马昌仪老师的《魂兮归来》。   2.不恐怖,真的不恐怖。作者本人的胆都贼小。   3.查不到的内容就是我胡诌的,切勿考究,勿联系现实。   4.谢止礿(yue)第四声,宋弇(yan)第三声 第2章 老鼠嫁女图(二)   在场的人一时都怔愣在原处,皆忘了原本的动作。那翠儿抱着包裹,大张着嘴,镯子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也未意识到要捡。   谢止礿僵硬着身子转过头,硬着头皮对宋弇道:“许久未见,幸会。”   宋弇寒着脸不吭声,只是盯着面前的人,好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谢止礿见宋弇既不言语又不像是要将剑收回的模样,只好打个哈哈:“你看着又长高些许,甚好,甚好。”   宋弇不接他话茬,却是收了剑,朝着胖县令冷笑:“你可知私自窝藏朝廷罪犯,是什么罪?”   谢止礿:“……”   胖县令眼尖地看到宋弇腰间的腰牌,立即拂了两下袖子,十分熟练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懿王殿下!下官羞愧,是这贼人偷偷翻了下官围墙,并潜入院中,下官……下官不知啊!”   “是么?”宋弇朝院落里看了一圈,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上的鲜血,悠悠道:“你确实该羞愧羞愧,贼人你不识,那这院子里的招魂幡与香烛你总认得罢?”   胖县令立刻脸色煞白,眼睛乱瞟,不住地擦拭着额上豆大的汗珠。   宋弇擦干净了灭灵,将其收回刀鞘,随即呵斥道:“当今圣上最厌恶道士之流,你不仅窝藏罪犯,还私自迷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看你这官是当腻了!”   这话若是换个其他人说,谢止礿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宋弇与他同为谢似道的徒弟,这类阴阳鬼怪之说与他们而言犹如吃饭饮水,这话说的实在没什么信服力。   那胖县令立刻趴在地上,抱住宋弇小腿,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谢止礿朝宋弇看去,果不其然,宋弇脸黑得像锅底,死命甩着被紧紧抱住的右腿。   这县令却像个狗皮膏药,黏在宋弇腿上扒也扒不下来。   “懿王殿下恕罪啊!我夫人她昏迷许久,请了多少大夫也看不好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才出此下策。”   “你先离本王远点!”待胖县令真的离他有一丈远后,宋弇才冷哼道:“你请个假道士就能唤醒你夫人了?依本王之见,你如此聪慧,何必屈尊做个小小的县令,不如即刻辞官,去支个摊插个旗当个江湖郎中如何?”   谢止礿不由感叹,两年未见,宋弇这讥讽人的嘴上功夫依旧了得。   他看这胖县令也是有些可怜,于是对宋弇说道:“宋……懿王殿下,我看这马县令也是痴心一片,不如就让我引了他夫人的魂回来吧。”   宋弇终于看向他,勉强开了金口与他说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痴心一片……不错,的确不像某些人这般薄情寡义。”   谢止礿无言以对,只得对着胖县令道:“你夫人在哪儿,带我去探探她的神识。你再将你夫人何时不醒,为何不醒的事情与我讲述清楚。”   胖县令呆呆地看着谢止礿,又询问似的看向宋弇。   宋弇冷冷开口:“你还呆愣着做甚,还不将人领去。谢国师亲传弟子替你夫人招魂,你这待遇可是比肩皇亲国戚。”   “不敢当,不敢当。”胖县令赶紧将二人领进内院,同时心中懊悔不迭。   谢似道其人,大梁国师,道术集大成者,先帝最为仰仗之人。即使他两年前被当今圣上处死,在民间的声望也依旧无法被撼动。   只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早知这人是谢似道徒弟,那早就将他迎为坐上宾了,说不定他夫人现在都已醒了,又怎会被那假道士讹上一笔。   胖县令将二人引入内院,刚跨过中堂的门槛,谢止礿便是眉头一皱。   万物皆有灵,天地万物皆可分为阴阳,阴阳调和,此消彼长,为自然之大和谐也。而这内室的气息却十分紊乱,远远达不到平衡一说。   阴气实在过于重了。   如果说外院只是朦朦胧胧罩着层黑雾,那内院几乎是浸在了墨里。   县令夫人的房间只有一个丫鬟服侍。这丫鬟面若菜色,嘴唇泛白,也是即将休克的模样。活人不能在阴气重的地方久待,长久下来便会魂气受损,各类疾病便也随之而来。   外面天已彻底黑了下来,月光却也透不进这里。丫鬟掌了灯,红烛的微弱光线只能照到房间一角。   男女有别,谢止礿只能隔着床幔隐约看到县令夫人的轮廓。他调动着灵力探查她,里面果真空空如也。魂魄与肉身分离,这倒是被那江湖骗子误打误撞蒙对了。   谢止礿收了灵识,转头看向在一旁恭敬等着的胖县令,道:“夫人昏迷多久了?”   胖县令答:“已昏迷五天了。”   “唔,那得快些唤回。常人失魂满七天,肉身和魂魄便会彻底切断联系,到时候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胖县令听罢立刻又哭了起来:“我与夫人感情深厚,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谢止礿被他哭得有些动容,刚想出声安慰几句,就见宋弇抽出灭灵,将床底的一副画卷拖了出来。那画卷上的细绳被剑尖挑断,刷啦啦地展开老长。   画上几只老鼠身穿红色大褂,皆如人般站立,敲着锣,打着鼓。而画幅正中是一顶红色的轿子,上面贴着喜字,轿子窗口还能看到鼠新娘的红盖头。   胖县令看到这图,立刻辩解道:“这,近日家里闹鼠灾,我听闻将老鼠嫁女图置于屋内便能灭鼠,所以……”   这话没错,民间百姓喜在画卷、衣裳纹路或剪纸上使用老鼠嫁女图,以求驱除灾难和邪祟。但此话只能蒙骗蒙骗外行,定是骗不了谢止礿和宋弇的。   这画卷是全屋阴气最重的东西,不要说驱除邪祟了,招来邪祟还差不多。常人不易结怨,魂魄没有那么容易被勾走,定是这马县令搞了些什么下作手段。   宋弇用灭灵的剑尖在画卷上游走,开口问道:“马县令年龄几许,可有子嗣?”   “……正处不惑之年,未有子嗣。”   “许久未能诞下子嗣,想必着急得很呐。”宋弇抬眼看他,脸上似笑非笑。   胖县令抖如糠晒,不打自招:“我,我,是个江湖道士赠与我这幅图,说将其放于我夫人的床下便能让她受孕……”   他猛然想起,方才那鼠群敲着他的门,就是说要来讨要新娘子的。他这才真的慌了神,口不择言道:“我娶沈氏也有二十余载,奈何她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家的香火可万万不能断了啊!二位定要救我,我不是诚心要招惹上鬼祟的!”   宋弇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蹙着眉道:“沈氏只是你正妻,你偏院住着的那几位也无所出,又是何故?”   马县令脱口而出:“风水!定是这宅院的风水不好!”   谢止礿瞪大眼睛,只道人心叵测,这马县令真是能屈能伸,翻脸如翻书。   他立刻抓着马县令的手腕,只这么一握,便探出了他的几分虚实。于是口吻严肃道:“我刚探查了一下你的三魂七魄,你的第五魄雀阴十分不稳,说是如若无物也不为过。”   雀阴主管生殖,谢止礿这话即是说这马县令不能人道。   宋弇在旁边也冷嘲热讽道:“不错,看他身体虚肥,舌苔白厚,想来也是个短小无能之辈。”   旁边站着的丫鬟噗嗤一笑。   “你,你又在神神叨叨什么?!我看你就是个骗子!”马县令气到七窍生烟,在房间里七上八下地跺脚,又如疯狗般咬着宋弇不放,“你定也是个骗子。什么懿王,你的诏书呢?你们俩定是合起伙来做局欺瞒我。来人啊,来人啊!”   现在哪里还有人,大多数人早些时候便逃之夭夭,于是这肥县令喊了半天也没人进来。   他未喊多久便冒着虚汗,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地上直喘。   谢止礿奇怪道:“我不过说你雀阴亏损,你为何气成这样?你看你话未说几句便开始喘气,这等身体又如何行房事呢?”   马县令目眦欲裂,似蛤蟆般猛扑过来。   “啧。”谢止礿抬手就给马县令的后颈来了一道,只见那马县令白眼一翻便栽倒在地,直直地晕了过去。   谢止礿还是摸不着头脑,为何他只是说了些实话,对方就气成这副样子。   宋弇看着他笑了笑:“你倒还是老样子。”   谢止礿眨眨眼:“你愿意与我正常说话啦?”   宋弇立刻垮脸,以袖掩住口鼻,冷哼一声。   “……”   说话间,一个看着约莫二十上下的男子弓着腰进入屋内,对着谢止礿和宋弇便是一拜。   “草民沈莘见过懿王殿下,谢公子。”他抬起头,眼睛红肿,想是哭过许久,“方才马贼在此处,我不便进来。如今听说家姐是被这贼人害成这样,我更加痛心难忍。求求二位救救家姐,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谢止礿见着沈莘,眼睛亮了几分:“你与沈氏是亲生姐弟?”   “是的。长姐如母,家姐大我许多,含辛茹苦地把我带大。但自从嫁给了这马贼,便失去了往日笑容,我实在是……”话未说完便又开始抹泪。   “好说,好说。”谢止礿朝沈莘招了招手,让他站于床侧。然后叮嘱道:“你与你姐姐有血肉亲缘,你在此处更方便我招魂。”   沈莘眼睛亮堂不少,问道:“真的?在此处直接就能将家姐的魂魄召回?”   宋弇在旁边交叉着双手,理所当然道:“他不能召回,全天下就没人能招得回了。即使是谢似道,招魂引魂之术也比不上他。”   谢止礿颇为得意的揉了揉鼻子。接着闭上眼睛,食指与中指并拢,将全身灵气聚于指尖,蜻蜓点水般碰了下沈莘的眉心,睁眼道:“回!”   窗外月朗星稀,蛙声一片,室内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许久。   沈氏丝毫没有苏醒迹象。   谢止礿:“……?”   宋弇:“?”   沈莘:“诶?”   谢止礿大惊,这才想起来两年前他为了抢回师父谢似道的一魂,耗费了所有的灵力。倘若把以前的灵力比喻为汪洋大海,那他现在的灵力就只是一碗水。   宋弇觉得被他拂了面子,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你莫要玩闹。”   “我,我,我……”   谢止礿我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沈莘给宋弇找了个台阶下。   “我看谢公子仪容与周身气质,定是位高人无误,想来要与别的法子一同用上才能救到家姐。懿王殿下与谢公子不熟,不知他施法路数也是正常的。”   谁知宋弇完全不顺着这台阶下,只是冷笑一声,望着正心虚看着地面的谢止礿道:“不熟?好一个不熟,确实不熟。不过是总角之交外加肌肤之亲,结过发捅过刀罢了。”   谢止礿望天。   沈莘大张着嘴:“啊?啊?!” 第3章 老鼠嫁女图(三)   宋弇这话说得毫不避讳,又太过直白。   沈莘似是半天才将神识拉回,吞了口唾沫,费尽心思地挤出一句:“啊,二位关系还挺……错综复杂。唉,断袖好,断袖好啊。”   “其实你若是想不到什么话,不说也是可以的。”谢止礿诚恳道。   宋弇不依不挠:“谢止礿,你可知我胸口这里,每逢下雨就疼得厉害。”   谢止礿知道宋弇对自己捅了他一剑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方才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跑。现在这件事被宋弇放在明面上说,心中愧疚便又添了几分。   宋弇见谢止礿眼神闪躲,又气又恨,当即拽着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一带。   宋弇搭着谢止礿手腕,用灵识探查他,发觉对方体内的灵力竟如此稀薄。   也难怪无法唤回沈氏的魂魄。   谢止礿在宋弇震惊的目光下抽出手,也不敢看那人,只是抱歉地对沈莘说道:“抱歉,我灵力受损,暂时无法直接将生魂唤回。本来在这里简单唤回你姐姐的魂魄就好,现在事情会变得复杂一些,对你来说可能还会有些危险。”   沈莘点点头:“只要能救回我姐姐便好,谢公子你尽管说。”   谢止礿长叹气道:“人之所以会生病,大多数情况是魂魄受了邪祟侵害,用些寻常草药便能治疗。但还有一种情况,便是魂魄脱离肉体,其症状便是人昏迷不醒或者死去。”   “我姐姐昏迷不醒是因为魂魄脱离肉体的缘故?”   “是的。每个人的灵魂与肉身都是紧密相连的。如果魂魄迟迟未归,不是肉体无法承载灵魂,便是灵魂被扣住了。”   “肉体无法承载灵魂是何意?”   谢止礿答:“肉身受到损坏或老化。”   沈莘下意识地看向床铺,口吻悲伤道:“那我姐姐的魂魄便是被扣住了……”   谢止礿安慰道:“你放心,只要我们将扣住你姐姐魂魄的恶灵消灭了,你姐姐的魂魄自然会回到体内。”   沈莘不敢多问,稀里糊涂地点头。   “我将灵力分你一些,你能见着灵,我们方便行事。”谢止礿说着就要分他灵力,却被一只瘦长匀称的手拦了下来。   “你还是省省你这半碗水的灵力吧。”宋弇蜻蜓点水般用食指在沈莘额头点了下,然后便负着手不言不语。   沈莘感觉有股汹涌澎湃的气传了进来,在身体内部到处乱撞,紧接着这股气便一路直冲眼睛。   他眼睛如火烧,下意识地闭上眼,待不热后睁开,奇怪地咦了一声。   宋弇问道:“怎的?”   “为何这房间比方才看着暗了这么多?”   谢止礿答:“喔,因为这房间里布满了阴气。”   此话一出,丫鬟和沈莘立刻汗毛倒竖,连带着看哪里都觉得鬼气森森。   这时,门外突然又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开门呀,我来接新娘子啦。”那声音在夜晚听着尤为瘆人,口齿模糊,语调怪异,一听便是动物灵模仿着人类的语调。   灭灵开始疯狂抖起来,宋弇拎着它贴近门口,离门口越近,这剑便抖得越厉害。   谢止礿将这马县令五花大绑,扔在房间一角。然后从怀里抽出一张黄符,递给了因惊恐而瞪大双眼的小丫鬟。   “这是我师父留下来的符,可保一般邪祟不侵入体内。姑娘,此房不可久留,待我们走后你便赶紧走罢。”   小丫鬟紧紧握着符,头点如捣蒜。   门外的“人”因为得不到回应,停止了敲门,房间内一时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烛芯被烧得噼啪一声。   就在沈莘以为对方要放弃时,他看到这房门的门底竟透出隐隐的灰黑色剪影,他吞了口唾沫,就见这灰黑色影子在地上越来越大,看这样式,竟像是个硕大的鼠头!   “找死!”宋弇抽出灭灵,往地上狠狠一插。   只听门外传来尖利的惊叫,地上的影子疯狂扭动起来,如流水般迅速往外撤。   “追!”宋弇一脚踹开房门,拎上灭灵便追了出去。   谢止礿也紧紧跟随,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道:“跟上!”   夜深露重,家家户户皆熄了灯,唯有三人顶着月光在街上奔走。   地上零落着七七八八的老鼠尸体,干涸褐色血液铺了满地,一看便是宋弇手笔。谢止礿啧啧道:“真狠。”   沈莘这辈子未见过堆得像山般的老鼠,惊恐道:“这……外面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老鼠。”   宋弇淡淡回了句:“这得问你姐夫。”   老鼠嫁女图除了去除邪祟,其实还有另一层说法。因为老鼠喜繁衍,生育能力强,故老鼠嫁女图也有着多子的寓意。这马县令定是使了什么有损阴德的招数,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差点将自己也弄进去。   谢止礿若有所思道:“宋弇,这老鼠又会学人言语,又狡猾如斯,莫非是通了三魂七魄?”   那老鼠确实狡猾,饶是三人脚程不慢,也依旧追着追着便失去了其踪迹。   灭灵已停止颤动,宋弇将其收回剑鞘,神色不明道:“你与其在这猜测这老鼠是否成精,不如快些搜索沈氏魂灵所在。”   “莫急,等我片刻。”说完便掏出方才从房里偷偷揪下的沈氏头发,将其放入一团黄纸之中,三两下便将黄纸折成了纸鹤模样。   沈莘好奇道:“有了我姐姐的头发,便能找到她的魂魄么?”   “不错,”谢止礿嘿嘿一笑,“毛发与血液皆是魂魄寄居之处,里面会有残留的神魂,稍微催动些灵力便能指向魂魄本体之处。”   说完便将指尖轻轻一咬,用鲜血点作纸鹤的眼睛。   纸鹤颤了颤,便扑棱棱飞了起来,灵巧地停在谢止礿的肩头,瞅着像个活物。   沈莘看着纸鹤出神,眼角余光却瞥见一身影,待看清轮廓时立刻嚎叫道:“亲娘咧,鬼啊!”   宋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若是见到你姐姐的魂魄,也要如此大呼小叫吗?”   谢止礿看向旁边,路边站着的是个老头的魂魄,颜色发白,毫无攻击性。于是对沈莘道:“只是亡者的魂魄于世间逗留,不必惊慌。”   沈莘道:“这老头我认得,是涪县西边铁匠家的,我记得已死去一月有余,怎会还停留于此。”   谢止礿看着那老头游荡的魂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道:“人死后魂魄会于世间停留七七四十九天,这也是为何百姓们会为亡者守七。从头七到七七,待七七过完后,魂灵便不在此处了。”   生老病死的话题谈起来总是有些哀伤。沈莘忍不住问道:“那魂魄去了哪儿,是入了轮回吗?”   “我师父说,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应当是与世间融为一体了吧。”谢止礿扯了扯嘴角,却未笑出来,“咱道家没有轮回,只说修炼升仙,只讲现世,没有来世。”   “谢止礿。”宋弇低声警告。   谢止礿这番话对沈莘产生了不小的打击,语气都有些耷拉:“那,成仙后呢?”   “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但世间真有仙人吗,为何我从未见过?”   “你们再聊下去,你姐姐怕是凶多吉少了。”宋弇提溜着谢止礿的领子,令其远离沈莘,“你与一般人说这么多作甚,我怎不知你还有好为人师的一面。”   谢止礿啊了一下:“是我唐突了,该打。”   宋弇看着谢止礿,忍不住道:“做人该留几分心眼。我也知道你因两年前的事……”   “宋弇,”谢止礿收了嬉皮笑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要说了。”   “……”宋弇深深地看着他。   谢止礿将符纸做成的纸鹤放于手掌,然后轻轻一吹,那纸鹤便自动循着沈氏的魂魄,从而引出条道来。   宋弇提起脚步,就听谢止礿在后面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像小师弟。”   带着霜寒的风吹起二人的衣袍,疏影横斜,皓月千里。   宋弇无声叹息。   三人沿着纸鹤指引的痕迹踏入一处商业街区。在白天,涪县商业街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但现在是深夜,门户紧闭,寂寥无声。   纸鹤挥动翅膀,往屠户商摊旁的一条小巷飞去,三人穿过小巷,却又看到了来时的屠户商摊。   “这,莫非是鬼打墙?”沈莘立刻便想到了上次茶楼说书先生杜撰的鬼打墙——将人困进一处,似迷宫般怎么走也无法走出。   夏日炎炎时,往茶楼一坐,听说书先生讲这些神鬼志异,再热的天气便会寒凉几分。   现在是沈莘亲身经历这些阴阳鬼怪,便是从脚底往头顶都能灌上一层阴风。   “是幻境。”谢止礿答。   这时,从远处隐隐传来乐曲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仔细听辨好似还是嫁人时会吹奏的曲调。   只是寻常嫁娶皆在青天白日时进行,往往会放着鞭炮,路旁挤满热热闹闹伸长脖子观看的人群。   而如今,寂静幽深的街道凭空出现这一送亲队伍,平日听着再为喜庆的乐曲,此时也显得阴森空灵。   谢止礿听着敲锣打鼓声愈来愈响,将纸鹤收了回来,停在肩上。沈莘弱弱地声音响起:“谢公子,你身后的行囊……在发光。”   “当真?”谢止礿赶紧将行囊解开,露出里面形状奇特的瓷瓶。   这瓷器瓶口收窄,肚圆,并未刻有寻常的山水鸟图,而是刻着凤凰的纹样,似乎是描绘着凤凰磐涅的故事。   宋弇一眼便看出里面什么门道,明知故问道:“这是谁的魂瓶?”   “师父的。”谢止礿将魂瓶再次包好背于身后,“师父的二魂就在此处幻境。”   “你灵力耗尽便是强留师父一魂的缘故?”宋弇声音带了些怒气。   “对。”   “谢止礿,你想逆转阴阳五行,让师父起死回生?”   “师父阳寿未尽,如何算是逆转阴阳?”谢止礿率从怀里抽出张符,以指尖血点符,“天机观五十多条人命,便是翻了这天地,我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一道吼声震天的虎啸凭空而出,黄符变作猛虎朝着送亲的鼠群猛扑。宋弇亦如乘着疾风,眨眼便飞至迎亲队前。   宋弇右手食指与中指点着灭灵剑,周身灵力暴涨,头发皆飘了起来,气沉丹田:“破!”   迎亲鼠群眨眼间烟消云散。   谢止礿遗憾道:“假的,这一队是障眼法。”   沈莘看呆:“懿王殿下竟也如此神勇。”   谢止礿看向周身弥漫着黑气的宋弇,微微笑了笑:“人人都知谢国师擅长招魂固魂,祭祀祈福,却不知他还会杀魂破魂之术。”   谢止礿悠悠叹道:“这杀魂破魂之术,他可是一点都未传授于我,全教给宋弇了。”   ----------------------------------------------------------------------------------   伯爵乌龙茶:   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郊特牲》 第4章 老鼠嫁女图(四)   谈及这杀魂破魂之术,谢止礿便羡慕得很。   他们这一行,世人大多称呼他们为道士或方士。但鱼目混珠、浑水摸鱼之辈层出不穷,大多数人连门都未找到,却如方才的老道士那般四处行骗,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   少数人掌握着真正的道法,巅峰造极便是如谢似道这样,被皇帝封为座上宾。   但要真正进入这行,得靠天资。换句话说,这行甚少有体系,也无整合书籍,全靠师父带徒弟,口口相授。若是根骨不行,连师父的道袍边都摸不着。   例如谢止礿因着天生便是极阴体质,即使没学这道法,也能窥得万物之灵,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阴阳眼”。于是在他还是襁褓婴儿时便被谢似道捡了回去,当作正经接班人培养。   谢止礿对沈莘语重心长道:“你得罪了我没关系,可千万别得罪宋弇。我只能招魂固魂,他可是生魂可破,亡魂可灭。”   谢止礿的极阴体质与魂魄极为融洽,学起招魂固魂等有助于魂灵的事来如鱼得水。但要做到破魂杀魂便难于上青天,就好比,滴水亦能穿石,但水遇上水只能成为一体。   沈莘对谢止礿的叮嘱定是牢牢记在心上的。但还是忍不住琢磨着,懿王殿下这身份地位摆在这,即使不学这破灭魂魄之术,全天下也无几人敢得罪他罢。   谢止礿见远处的宋弇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地面,露出半边的高鼻深目,于是拉过沈莘在一旁八卦道:“看见没,咱们王爷这相貌,据说他生母是羌族第一美人呢。”   但谢止礿未说完的是,宋弇生母据说还是羌族的巫师,因先帝特别喜好这类鬼怪通灵之术,羌族便投其所好,将公主派来和亲。只可惜,巫师体质纯阴,而帝王之气纯阳,阴阳冲撞下,宋弇一出生便神魂不稳,竟是颠倒之相。而他生母在生下他后不久也香消玉殒。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沈莘自然也很好奇宋弇为何会这杀魂之术,于是偷偷看着宋弇道:“那王爷为何学习了这杀魂之术呢?”   “先帝将他养到七岁,觉得他体弱多病,实在难养,便把他扔给我师父了。”谢止礿这会儿早已忘了宋弇刚被送来的样子,只依稀记得是个粉雕玉琢却鬼气森森的阴沉小孩儿。   羌族巫师据说还有一称呼,他们的语言叫“扣扒”,译成汉语便是“杀魂师”。所以谢似道便让宋弇学习杀魂之术,也算继承祖业。   谢止礿喃喃自语:“杀魂之术实在潇洒得紧,我若是神魂颠倒能否也……”   “说什么呢?”宋弇不知何时提了剑到了二人面前。   做贼心虚的沈莘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谢公子说,他对您的杀魂之术神魂颠倒。”   谢止礿:“……”   宋弇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是么。”   谢止礿深知宋弇这人性格似猫,耳根又软,只能哄,忤逆他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于是他由衷夸赞道:“我在夸你丰神俊秀,玉树临风。”   “哼,”宋弇冷笑,“轻浮。”   宋弇嘴上这么说,但眉目见着已比方才舒展许多。   谢止礿轻轻松了口气。   不过宋弇并未沉浸在谢止礿的马屁中多久,只听他严肃道:“我方才查探了一下此幻境,有些怪异。”   “何意?”   宋弇皱眉:“恶灵若想将生魂困住,便会设下幻境。可这幻境除了我们三个外,还有四个完整魂魄的气息。”   一个是那老鼠的魂魄,另一个是沈氏的,那还有两个是谁?   谢止礿心中有个猜想,于是问沈莘:“那马县令有几位小妾?”   “两个……”   那剩余的魂魄,很有可能便是那两个妾室的。想来也是,正房的魂魄都被那马县令抵了去,毋论是妾室的了。   倘若不是忌惮着沈氏的娘家,估计这马县令就连那神棍也不会请,怕是等人气息断绝后便会另纳新妇。   敲锣打鼓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并非是单一方向。谢止礿听辨着方位,似乎东西北三个方位,都有密集的锣鼓声响起。   纸鹤再次被谢止礿催动,然后扑棱着向东边飞去。   三人赶往东边,眼前之景却与方才的商业街道毫不相干,竟是硬生生开辟拉扯出的一块区域。两旁再无民房民居,取而代之的是片竹林,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   而竹林正中央则停着一顶孤零零的红色轿子,四周也看不到送亲老鼠的身影。   纸鹤扇动着翅膀,停在轿子的顶上便不动了。   月亮挂在树梢,竹林中微风吹动,树叶便也哗啦啦地响着。   谢止礿踩在地上,每走一步,枯黄的落叶便发出喀嚓的声音。他屏着呼吸,用灵识探查轿子里的气息。   里面似有灵力波动,确实是有真人魂魄在里面。   宋弇用拇指将灭灵剑柄顶离刀鞘一截。   沈莘则吞了口唾沫,半边身子躲藏在宋弇背后,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这红得诡异的轿子。   谢止礿离轿子只有一寸距离,右手摸着腰间的黄符,左手便将轿帘狠狠一掀!   轿子里是一位身着嫁衣,泫然欲泣的女子。   众人放下心来。   “姐……”   沈莘这声叫喊还未落下,沈氏面容却突然变做老鼠模样,朝着他们咧嘴一笑。接着,一只硕大的,足有人头大小的老鼠龇着牙从轿子里蹦出来,前爪似刀子,闪着晶亮的光朝谢止礿面门奔来。   “噫嘻嘻嘻嘻!”   谢止礿慌乱退后两步,将黄符拍于大老鼠脑门。老鼠身后的轿子却像长了腿似的在竹林间奔跑。   刹那间,竹林开始旋转,老鼠们纷纷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吱吱吱地乱叫。   地动山摇,落叶纷飞。   周围景色飞速旋转,一会儿便让沈莘头晕目眩,心下竟泛起恶心。   “闭眼。”   灭灵应声而出,“噌”地一声,剑身燃起蓝色大火。   如果是外界,宋弇自当大施拳脚,用灭灵之火将这些鼠群烧得一干二净。但此处是幻境,沈氏魂魄又受困于此,灭灵之火烧起来不分敌我,伤及无辜便不好了。   于是他只能砍瓜切菜地将老鼠一个个砍尽。奈何幻境里的老鼠犹如烧不尽吹又生的劲草,砍掉一批又接二连三出现另一批。   宋弇只觉自己的耐心要消失殆尽。   与此同时,谢止礿正单独应对着这身形大小堪比肥猫的老鼠。倘若他处于灵力鼎盛时期,莫说是这老鼠,便是这幻境,他都能直接以摧枯拉朽之势强行破解。   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他连符咒的威力都只能发挥百分之一。就说刚才的定身符,仅仅维持了一秒,那老鼠便又能行动自如。   如今被打得抱头鼠窜的倒更像是谢止礿。   那老鼠自有一套攻击路数,尖利的爪子专盯着谢止礿的脸颊攻击。招数带着劲风,敏捷又尖锐。   只见老鼠一跃而上,势如破竹,大张着嘴就要朝谢止礿咬来。谢止礿立刻抱头下蹲,狼狈往前翻滚。   躲过这一击,下一击便不这么好躲了。   谢止礿刚回身,就见这老鼠拖着条长尾巴,如离弦箭般朝自己冲来。电光火石间,谢止礿怀中抽出只毛笔,将毛笔横着飞出,直插老鼠大张的嘴里。   “唰——”老鼠也未反应过来哪里飞来的一支毛笔,嘴便如蚌壳般被滑稽地支撑着。   谢止礿挑眉,但未得意多久,便见这老鼠竟“咯吱咯吱”地硬生生将毛笔咬断,眼睛通红,似是彻底被谢止礿激怒。   “!”谢止礿节节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那老鼠的尖牙堪堪擦过手臂,身上的毛却是结结实实撞了上来。   与寻常老鼠的毛完全不同,这老鼠的毛似刚刃,谢止礿手臂顿时像被掀翻层皮,火辣辣地疼。   他心中懊悔不已,方才将猛虎符草草施展了。如今灵力即将亏空,竟然连只大老鼠都打不过。被师父知晓了定会狠狠数落他一番,首徒被个小小的鼠灵打得如此狼狈,天机观从此名誉扫地。   猛虎不奢求,如若有只大狸花猫便好了。   正这么想着,谢止礿灵机一动。   只听混乱战斗的竹林间,突然冒出一声粗犷地“喵”。   老鼠们攻击皆停滞几秒,也不知是因猫叫条件反射害怕,还是被这声不伦不类的猫叫震惊得忘了动作。   谢止礿见动静停了下来,立刻又兴奋地补了声猫叫。   宋弇觉得丢人都能丢到蜀郡,以手掩面,只想装做不认识那人。   一直紧闭着双眼的沈莘,脸转向猫叫声源处,好奇道:“咦,哪里来的小猫?”   宋弇:“……”   不过脸面对于谢止礿来说向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他趁着面前这只大鼠怔愣分神的片刻,将火符团成个纸团,精准地弹射到大鼠嘴里。然后催动灵力,口中念诀:“烧!”   那大鼠扭动着身体,前爪疯狂挠着肚皮,似是疼痒难耐。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从内部爆起个火球,大鼠当场便被炸了个稀烂。   宋弇这边拖着个拖油瓶,正与群鼠战得难舍难分。谢止礿只犹豫了一瞬,便选择追赶那载着沈氏魂魄的轿子。   一来,他将沈氏魂魄引开,还方便宋弇发挥灭灵残暴的法力。二来,自己是纯阴体质,那鼠灵即使抓住他,也奈何不了他。   于是他便火速追赶着那红色的轿子。那轿子似乘着风,无老鼠抬着却也跑得飞快,东蹿西逃的模样与阴沟里的老鼠如出一辙。   幻境无甚规律可言,他在竹林间追着轿子,一顿七拐八拐后,等回过神,场景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轿子最终在一个溶洞前停下。谢止礿将轿帘掀开,里面果真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沈氏的痕迹。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将包裹着沈氏头发的纸鹤放出来,那纸鹤便又晃晃悠悠地往溶洞飞去。   人生一世,有诸多无奈,总是得做些明知不可为的事。有时知晓前方是陷阱,还是得心甘情愿往里跳。   例如他知晓这足有二人高的洞穴是老鼠洞。例如他知道这幻境的恶灵就在这前方,而自己毫无把握能打赢他。   谢止礿点了个火折子踏进洞穴,发觉这阴森潮湿的地方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复杂。怪不得民间总将老鼠洞传得神乎玄乎,果真大有乾坤。   光是一次面对的分岔洞便有二至三个,几次下来,不知走完这洞穴要耗费多少时间。而且这纸鹤自进入这洞穴后便再无反应,正焉巴巴地躺在他手上。   谢止礿再次回到了方才做标记的地方,于是用褚石给中间洞穴旁的石块也画了个鲜红的叉。   现在右边洞穴与中间洞穴皆被他打了个叉。   正当他准备踏入最左侧洞穴时,忽然一阵妖风袭来,火折子被风吹灭,只余下淡淡的烟味。   视线一片漆黑后,其余的感官便会无限放到最大。   例如他听见远处有水滴落至石头上的滴答声,有听见洞穴里哗哗的风声,有闻到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和动物的腥臭体味,甚至还有淡淡的胭脂水粉味。   不过最为明显的,还是背后之物的喘气声与如茅坑般的臭味。   谢止礿转身猛踢背后一脚,却被柔软滑弹之物弹了回来,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米袋似的以头朝下的姿势被扛在半空。   只听扛他那物嘿嘿奸笑道:“好哦,最后一个新娘子。”   谢止礿:“???” 第5章 老鼠嫁女图(五)   谢止礿追着沈氏魂魄离开竹林后,宋弇施起法来果真变得无所顾忌。   只见他将灭灵往地上狠狠一插,漆黑的剑身“轰”地便爆发出深蓝色火焰。   地面以灭灵为中心,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几道裂痕,接着从裂缝间窜起深蓝色的火焰,将此片竹林化为了一片幽蓝火海。   这蓝色火苗如同鬼魅幽光,人站于中间却感受不到灼热温度。   沈莘忍不住用手试探火焰的温度,头顶却响起冰凉嘲讽的声音。   “你若是想三魂七魄被烧个只剩一魂半魄的,大可把手放上去试试。”   “……”沈莘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   地上老鼠如印证宋弇说法般,皆“吱吱吱”地发出痛苦的尖叫,有些鼠群乱窜着掉进裂缝,还有些倒在地上抽动着脚,没过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这杀法确实比直接挥砍来得快捷,方才的挥砍显得鲜血淋漓又触目惊心。现在用这阴火烧鼠群,外表仍旧毫发无损,魂魄却已燃烧殆尽。   一个是磨牙吮血,杀鼠如麻。一个是张扬华丽,杀鼠无形。   沈莘看着蓝色火光映衬下宋弇晦明晦暗的脸,以及略微勾起的嘴角,只觉谢公子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得罪谁都不可得罪懿王殿下。   竹林被这大火烧得也停了下来。方才只有皎洁月光,如今火焰却将这片竹林照得亮如白昼。火焰在微风中摇曳,竹叶也发出沙沙声。   风力微弱,竹叶声却过于响了。   宋弇抬头看,只见这层层叠叠的茂密竹子顶端,竟皆爬着密密麻麻的老鼠。   沈莘头皮发麻,望着这些如繁星般的,眼睛闪着绿光的畜生,只觉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一只。   宋弇将灭灵拔起,火焰便随着他的动作跳动几下。他迈出一步,左手与右手皆握住剑柄,火势又猛涨几分,远远看着似捏了一团火球。   “你有何遮挡物么?”宋弇问道。   “什么?”沈莘未反应过来。   “罢了。”   宋弇未给沈莘任何思考机会,斜上着狠狠挥动灭灵,那蓝色火焰便如凤凰般直直飞出,所到之处皆燃起了星星之火。   沈莘张着嘴看向竹林上空那优美神秘的蓝色神鸟,未注意到旁边的宋弇脱下外袍刷地便披于脑袋上。   等到第一只死鼠落下已来不及了。   那老鼠如下雨般劈里啪啦地砸向二人,宋弇站于一旁,只需偶尔抖两下外袍。   沈莘却是被这柔软又滑腻的死鼠雨砸了一身。那死鼠还带着残余的温热体温,劈头盖脸地就朝沈莘的脖子与脸颊贴来。   “啊——!”沈莘崩溃叫喊。   身处另一处的谢止礿竟也听到了沈莘的这一声叫喊。   不过他也未放在心上,沈莘跟着宋弇能出什么岔子。与其担心沈莘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在这一片漆黑的老鼠洞里,他一直贴身收着的魂瓶竟是这黑漆漆洞内的唯一光亮,且看这光亮比方才更加亮堂。   看来他师父的第二魂就在这足有二人高的老鼠身上。   人有三魂七魄,故是世间最为聪慧的生物,会生存亦会创造。而动物草木通常只有一魂一魄,故只有生存本能。   二魂主管智慧,那这老鼠能学人言语,还会运用灵力,便也不奇怪了。   不过老鼠即使拥有他师父的第二魂,也终归是动物,应当还是较好糊弄的。   谢止礿这么想着,于是冲着那老鼠道:“敢问,阁下能否给我点根蜡烛?”   那老鼠听到谢止礿的声音,于是挪了挪肥硕的身躯,昏暗光下的脸看着十分痴傻。   只听他严肃又生拗地说:“你得叫我爹。”   “……”谢止礿明白了,自己是那老鼠嫁女图里即将出嫁的鼠女,而这巨鼠是那嫁女图里嫁女的老爹。   谢止礿无父无母,充当半个父亲的谢似道也死了,叫只老鼠为父亲……也无多大障碍吧。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爹,能否给我点根蜡烛。”   “你要蜡烛何用?鼠不是人,只需要灵敏的鼻子和耳朵。”   “人类出嫁需要点蜡烛,洞房花烛嘛。”谢止礿睁眼说瞎话道。   巨鼠似乎也觉得有道理,只听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一块柔软顺滑的布料从头顶上罩下来。   “唰啦——”巨鼠点燃蜡烛,谢止礿也扯下了头上的布料。   这红红的不是女子出嫁时的婚服吗?!   巨鼠与谢止礿大眼瞪小眼,场面有些滑稽。   “穿上。”巨鼠说。   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幻境缔造者的面前还是不要造次了。   谢止礿乖乖穿上婚服。   也不知这老鼠是哪里倒腾来的婚服,这绣着凤凰的女子婚服竟能被他一男子正好穿上。   那巨鼠似很满意谢止礿乖顺的行为,立刻拍了拍手,将一人类女子叫来,说是要给谢止礿上妆。   来人正是他们要找的沈氏。   沈氏也穿着一身婚服,并不敢看巨鼠,接过它递给她的胭脂水粉,低垂着眼眸便抖着给谢止礿上妆。   魂魄于外界是无法触碰到活人的,但在幻境中却拥有实体,看起来与真人无异。   即使知晓方才沈氏变鼠是幻境主人的障眼法,谢止礿现在见着沈氏的脸依旧觉得下刻她便会变成鼠脸,蹦出来吓他一下。   谢止礿忍耐着上妆的瘙痒,试着向巨鼠打听道:“我们要嫁与的是何人,你与那马武又做了什么交易?”   “嫁,自然是嫁能护佑我们鼠族的猫大人。”巨鼠慢悠悠道,“马武答应我,送与我四个女人做我女儿,再嫁给猫大人,猫大人便会送儿子给他。”   猫大人?送儿子?   谢止礿不解何意,但巨鼠讲话痴傻又颠三倒四,要想知晓真相想必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外面一阵惊雷似的响声,那巨鼠耳朵飞快抖了几下,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房间只剩沈氏和谢止礿二人。   沈氏一直隐忍的心情终于崩溃,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   谢止礿平日皆在天机观,周围都是男人,甚少有机会与女子说话,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哭泣中的妇人。   他想了想,道:“夫人不必惊慌,我定会救你出去的。”   谁知那沈氏嘤嘤哭泣的原因根本不是身处险境,听完谢止礿的话后哭得更凶了:“呜,都是我的错,是我无法生养。我让老爷抬不起头了。”   “夫人,恕我直言,你家老爷不能生养,皆是他自己的原因,他天生雀阴稀薄,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肚皮长在我身上。”说完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谢止礿觉得沈氏这人真是奇怪,没有枷锁还非得往自己脖子上套一个。旁人待自己如此之差,怎的还在反省自己的过失?   宋弇提溜着方才被漫天漫地的老鼠吓得失魂落魄的沈莘来到老鼠洞前,二话不说便踏了进去。   老鼠洞阴暗潮湿,远处似还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沈莘耳朵里灌着呼呼的风声,冷不丁脚上踢到个石子儿,又啊啊地叫了起来。   “怎的如此咋咋呼呼,惊动了敌人怎么办?”宋弇皱眉呵斥。   沈莘羞愧低头。   沈莘看到谢止礿留下来的红色标记,说道:“我们跟着谢公子留下的标记走吧?”   宋弇自然没有谢止礿这么好的耐心,并不打算老老实实摸索道路。一来,他并不相信这标记的真实性。二来,他这实力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   于是他掏出张黄符,用指尖血一气呵成地写了个字儿,然后往石洞上一贴。   “轰——!”   石洞直接被炸成碎块,细小的石头噼里啪啦地掉落至地上,尘土扬了沈莘满脸。   沈莘:“……”   炸石声声响震耳欲聋,如雷贯耳。   不是说,要当心被敌人发现吗?   宋弇不甚在意地说:“寻常人不可像我这般打草惊蛇。”   这便是说自己不是寻常人。   然后他们便一路进一路炸,轰轰轰地如同随身带着火药。   接着便见那被炸成平地的老鼠洞里气势汹汹地奔过来一只硕大的老鼠。每跑一步,地面便跟着颤动一下。   沈莘见到二人高的老鼠,差点昏过去。   “魂魄被我刮了一刀的滋味如何?”宋弇挑衅道。   “无知宵小,坏我好事!”那老鼠两只前脚气愤地不住拍地,如公牛般直接朝宋弇冲撞过来。   宋弇偏身一躲,右脚立刻对着他一踹。不料,脚上力道却被其柔软的身躯消化,接着整个返还给他。竟硬生生地被顶离数寸。   巨鼠“咯咯咯”地笑着,露出奸佞之相。   “啧。”宋弇被巨鼠的嗤笑弄得有些火大,提着灭灵对着它当头就劈。   那巨鼠浑身软弹,爪子却极为坚硬锋利。双爪一按便接下了宋弇这用力一击。   灭灵在它手上袖珍得像孩童把玩的木剑。   宋弇眼睛一眯,灭灵便爆出大火。那巨鼠果真害怕阴火,立刻放开灭灵,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谢止礿人在哪儿呢?”宋弇冷冷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鼠眼睛滚轮似的乱转。   “你不说,那我只好直接烧了你。”   沈莘叹为观止,觉得自己仿佛进入到茶楼先生所述的话本中。只不过身份怕是魔教教主的手下。   宋弇发动灵力,剑身又爆发出幽蓝火光,“轰轰轰”地燃烧着。   他摆出姿势,盘算着插这老鼠哪儿会最快让他的魂魄烧尽。   老鼠绝望地用爪子捂住自个儿眼睛。   “住手——!”   宋弇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   谢止礿一身火红嫁衣,黛眉如画,面若桃李,带着脂粉味儿和身上特有的干爽味儿朝他扑来。   明明光线如此昏暗,宋弇晃神间却仿佛看到金箔碎屑自空中飘落,九天神女带着霞光降临。   在“九天神女”抱住他的那刻,“哗”地一声,火焰熄了。   “咚、咚、咚。”   远处传来打更声,打更人拉长着嗓子道:“吉时已到!”   幻境砰砰砰裂开几道缝,然后又是一阵将人颠到吐的旋转。   沈莘边犯恶心边想到方才那诡异的场景。   王爷的耳朵,好红啊。 第6章 老鼠嫁女图(六)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满目是刺眼的红。   谢止礿摸着疼痛欲裂的头,依稀记得方才硬生生将宋弇那一剑拦截后,幻境便猝然崩塌,接着便是那声拖拉着声音的叫喊。   说了什么来着?   对,吉时已到。   谢止礿陡然清醒,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打量着这四四方方的狭窄空间。红色幔帐扎于盖顶,座椅上罗列着绣着“囍”字,串着金穗流苏的方型靠垫。   得了,这婚还是得结。   谢止礿掀开右边轿帘,一只鼠头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黑色空洞的眼珠如芝麻镶嵌在锥子般的脸上,两颊涂得红红的,活似个喜蛋。   他被这看似喜庆实则诡异的鼠头吓了一跳,赶紧将轿帘放下来,眼不见为净。   这时,左边窗沿传来了“咚咚”的声响。谢止礿做好看见另一只鼠头的准备,眯着眼掀开帘子,却惊喜地看到沈莘憨厚老实的面孔。   沈莘道:“谢公子?”   谢止礿发觉自个儿有些识别唇语的本事,在这锣鼓声天里竟还能读懂沈莘在说些什么。   只见沈莘不好意思地笑道:“谢公子,你这姑娘打扮真好看,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谢止礿突然又不想要这识别唇语的本事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这四周白茫茫一片,似走在浓雾中,根本分辨不出身处何方又要去往何处。   轿子旁站着直立行走的老鼠们。有些穿着红色马褂,不是吹着唢呐便是敲着鼓。还有些健壮点的则挑着些作为嫁妆的腊肉咸鱼,好不热闹。   谢止礿清了清嗓子,朝沈莘叽里呱啦地念叨了一通,看到对方迷茫的双眼便知这识别唇语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于是他抓着沈莘的胳膊,正想用灵力告诉他,对方却脸蛋一红,烫着似的躲了躲。   “?”谢止礿用眼神表示疑惑。   就见这沈莘害羞道:“谢公子你莫见怪,我刚下意识以为是个姑娘抓着我的手,怪害臊的。”   “……”谢止礿都不知这呆瓜是胆小还是胆大,处于如此危机时刻心思还能往这方面乱拐。于是将绣有鸳鸯的红手帕递给他,二人各牵着手帕一头便开始对话。   谢止礿问道:“宋弇呢?”   “我不知道,我醒过来便站在我姐姐的轿子旁。”   “那你应当是你姐姐的陪嫁吧。”   “……第一次听说姐姐出嫁,弟弟做陪嫁的。”   其实谢止礿只是开了个玩笑。宋弇生为杀魂师,戾气太重,估计被这巨鼠直接驱逐出了幻境。   血缘相近的人本就魂魄相近。而沈莘作为沈氏的亲弟弟,被巨鼠误拉进来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我与你姐姐,还有出嫁的人么?”   “有,还有马贼的两个小妾。”   谢止礿沉默半晌,问道:“那俩小妾昏迷了多久?”   “听府上下人说,已昏迷十天有余。”沈莘也知道魂灵过了七天便再无法回到原体,于是哭丧着说,“谢公子,我姐姐昏迷还未满七天,一定有办法逃出的对吧。”   谢止礿点点头,宽慰道:“你姐姐无论如何下场都会比我们好的。我们是肉身与魂魄共同进的幻境,若是死在这里,连个尸身都捞不着。”   沈莘听了他的安慰,脸色更加白上几分。   谢止礿并无心思顾及沈莘莫名其妙便难看了的脸色。只是盘算着该如何脱离幻境,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看能否快速找到沈氏轿子,再让沈莘拉着沈氏的手,以自己魂魄未引,强行送二人出去罢。   谢止礿心中默默定好计划,正准备掀开轿帘大干一场,轿子却突然来了个急停。谢止礿一时没坐稳,“噗通”一声,便以脸朝地的姿势摔了出去。   旁边两只老鼠立刻将盖头重新给谢止礿盖上,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着他的手,把他弄得身上与心里皆毛毛的。   透过头盖的缝隙,他能窥见自己脚上这双红色绣花鞋,正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台阶,也不知会被人引向哪里。   谢止礿长叹气,心里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原本婚服的姑娘脚码得多大,才能让成年男子都穿得下这双鞋。   他被人搀扶着,看着路面奇怪的纹路,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   如果真的是寻常娶亲,进的应当是座宅院,再不济也该是间屋子。如今耳边却是呼呼的风声,且这微凉的风闻起来清新舒爽,还有着松柏的清香。   这是高处才有的景象。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停了下来,谢止礿头顶的盖头被人掀开,眼睛陡然一亮,眼下的情景却让他四肢发凉。   底下站立着密密麻麻的鼠群,相貌皆像同个模具脱出的,正一脸麻木地抬头看着他们。沈莘这傻小子立于一群老鼠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而这层层台阶铺就的圆形石板平台上,褚石画作的线条七歪八扭,构成了一个鲜红的“祭”字。   谢止礿站于祭坛正南,望着中间鲜红案桌上摆放着的咸鱼腊肉与三支高香,终于明白为何这婚礼要有四人的生魂参与。   这哪是什么正经嫁人,这分明是活祭!   是了,老鼠嫁女的结局向来都是要嫁与猫,而老鼠在这典故中往往也指代被驱赶的邪祟。   谢止礿只觉荒唐,老鼠对上猫本身便处于弱势,竟妄想靠嫁女来获得族人一时的安稳。   这故事本身便是个死局。   只是,这阵法的设置有些熟悉,有些像谢似道所藏的某本禁书里的方式……   谢止礿皱着眉,却想不起是哪本书。   沈氏与其余两名小妾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再站立不住,软摊在地,抽抽涕涕地哭着。   巨鼠站于祭坛最下方,看着台上的四个人,露出阴险的笑容,然后拎起火把,点燃祭坛下铺设的木柴。   “轰!”祭坛一周燃起明黄色火焰,竟是要将这上方的四个人活生生烧死。   底下鼠群发出嘹亮地吱吱声。   “阿姐——!”沈莘怒吼,此时也顾不得害怕,发了疯似的将拦路的老鼠推开。他眼睛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朝着火堆猛冲。   “阿莘!”沈氏无声痛哭,头发与衣衫皆变得乱糟糟的,妆也被泪水和火光烤化,显得狼狈不堪。   二人隔着火墙相望,泪眼汪汪。   天色初蒙,宋弇站于商业街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仿佛那人的体温还残留在身上。   他又钻进那窄巷,尽头之处却变成一堵石墙。石墙上用粗糙工笔画着与马县令家那幅画卷相同的老鼠嫁女图。只是单凭他一人根本没法再钻进那幻境。   谢止礿体质纯阴,习的又是招魂固魂之术,有些亡魂甚至会将他认成同类。而他宋弇满身戾气,手上又沾满杀魂的印记,被排斥在外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他偏不信命。   宋弇拎起灭灵,琥珀色的眼睛燃着怒火,眼白处皆是红色的血丝。他浑身颤抖,骨头“咯咯咯”地响着,苍白的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暴起。   如果有通灵的人在场,定会发现他浑身黑气,好似被恶魂附身。   灭灵的火变成了地狱红色,他知道自己已在失控的边缘,可他忍受不住。   这幻境不让我进,很好。那我便撕烂它,将谢止礿直接拽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公道还没向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讨要,怎么可以让他就死在里面。   宋弇唇角咬出鲜血,拿着灭灵便对这石墙狠狠劈下。   “沈莘!咳,你快抓着你姐姐的手!”黑烟滚滚,谢止礿在祭坛上猛咳,他将包裹着魂瓶的行囊转于胸膛处,靠血肉之躯隔绝火焰。   沈莘顾不上火焰焚烧皮肤后产生的痛感,用力蹬着拽着他小腿的老鼠。他咬着牙抠着石板,想着便是烧断条胳膊或腿,也得救着自己的姐姐。   沈氏平日里看到只青虫都能惊慌失措,此时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她先是脱下鞋子,用鞋底拍打着群鼠的头,后来鞋底都被拍烂了,便直接上嘴咬。   这火势越烧越大,群鼠似也怕了这群不要命的,不敢再上前。沈莘终于爬上祭坛,脸被火熏成了碳。他在地上随意滚了滚,扑灭身上火苗后便拉着沈氏的手。   谢止礿见二人已拉好手,从行囊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在手心轻轻一划。   血珠自手心如珠子般滴落,却未掉至地上,转而在空中慢慢升起,汇成了三颗大的血珠和七颗小的血珠。   “三魂七魄,听吾之令……”   “公……公子!不,大人!大人!”马县令那两小妾也从两个方向赶过来,听到谢止礿似有办法将沈氏姐弟带离这里,当即扑过来,拽着他的裤腿哀嚎道,“也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想死在这里啊,大人!”   谢止礿看着自己的心头血掉落至地上被火舌卷了个一干二净,心疼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只是你们的魂魄脱离肉体超过七天,已经回天乏术了。”   “什么……”那俩小妾听到这一噩耗,甚至吓得忘记了哭泣。   天空变得晦暗无比,一道闪电当空劈下,闪了闪,惊雷便从耳边炸开。   如瀑的大雨从天上倾倒,老鼠们吓得四处逃窜。   谢止礿再次召唤出七颗血珠,闪电或明或暗间,他抖着惨白的唇念道:“三魂七魄,听吾之令,以吾魂为引,筑其阴阳往返之桥,回!”   然后那七颗血珠便汇聚成光圈,将沈氏姐弟拢在一起,眨眼间便送离这里。   祭坛的火已灭,谢止礿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魂瓶。雷声轰隆轰隆地响,四周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晦暗。   他已没力气将自己送离这里。   可他师傅的魂魄还未收集完毕,天机观五十多号人不能枉死。   他又怎么能屈服?!   谢止礿咬着牙执拗地看着老天。   “撕拉——”   他瞳孔映照的天空竟被漆黑的长剑硬生生劈开一道裂口,像平直的宣纸被扯出口子。   那火红的火焰是寻常雨水无法浇灭的。因为是神魂颠倒之时,魂魄自燃后迸发的熊熊烈火。 第7章 老鼠嫁女图(七)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粘腻地贴着脸颊,谢止礿勉强撑着双眼,压城般漆黑浓重的云被人以划破苍穹的劲道撕开后迸发出光亮。   一边是日光初亮的风平浪静,一边是雷雨交加的波澜壮阔。   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宋弇提着漆黑长剑徐徐而来。   层层阶梯筑就的祭坛之上,一身红衣的谢止礿支撑着身子站起来,从上而下的俯视着满身戾气的宋弇,心底一片荒凉。   仿佛是昨日情景再现,那日师父也是在祭坛上,身穿黑黄的国师长袍,看着站于天坛下的他,张着嘴无声地说了句:“快跑”。   往事如云,散去后又重新聚集,一股脑地涌进谢止礿的脑内。   两年前,天机观。   群山峻岭围着一座道观,道观飞檐翘角,红黄色的木质大门紧闭。   观前沿着阶梯洒扫的小道士被里面一声哀嚎吓了一跳,水桶被他踹翻,轱辘滚下这通天长的阶梯。   他摇了摇头,只得跑到山脚将这水桶捡回,同时又犯起嘀咕。   他来这天机观已有数月,谢国师初看还有仙风道骨那味儿,相处久了,却只觉他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老头。   刚刚那声惊呼便是这普普通通的老头发出来的。   在内院中最大的那棵菩提树下放着把红木做的太师椅,这谢似道满头银发也未束,就这么披散于身后,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摇着蒲扇。   他望着铜镜里自己的样貌,颇为满意。   只见铜镜里的老头,五官排布端正,眉毛浓且直,颌面宽大,耳垂厚长,鼻子直且宽,是面相上说的有福之人。   要想让人信服自己是有两把刷子的,首先在样貌上就要给人说服力。眉毛局促,贼眉鼠眼之辈这辈子就与这个行当无缘了。   谢似道抚摸着修剪齐整的胡须,满意地眯起眼睛。一会儿瞅瞅自个儿多年饮太湖水,品西湖龙井养出来的红润面泽,一会儿摸摸自个儿披散的银发。头发虽是雪白,但发质柔顺又有光泽,一看便是沾满了灵气。   就是这发根……   这发根?!滢桦争里   谢似道惊叫一声,院落中的麻雀都被他惊飞好几只。   在一旁吐息纳气的谢止礿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差些气流逆行。他想着师父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别出了什么岔子,于是冲出房门,慌忙道:“师父,你怎么了?”   谢似道颤巍巍地指着自个儿发根,抱住谢止礿的腰部,哭嚎道:“止礿啊,师父的发根,发根,怎的长出黑的来了?!”   谢止礿无言以对,只得说:“师父,你这白发本来就是后天染的,如今长出黑发多正常的事儿。”   谢似道天天养尊处优,又精于养生之道,气血比年轻人还要富足,故六十岁了还未长多少根白发。为了显得自己仙风道骨,这满头银丝皆为后天染就。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今日有重大要事,怎可在小事上穿帮。   “我的好徒儿,你快些将染发的染料给为师拿来,今日事十分要紧。”   这时宋弇拿了一盏茶壶,也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将谢似道摆在前面的茶叶顺走了些,凉凉道:“老神棍每天喝着玉露琼浆,将自己养得比池子里的王八还要长寿。今日又要去诓骗那九五之尊了?”   这里的人唯有宋弇敢与谢似道这么讲话,幸亏这里只有三人,不然谢似道都不知要往哪里圆他这话。   宋弇虽说暂且交由他抚养,但到底是个皇子,既不能得罪,又要好好教导,就像个烫手山芋。   不过这山芋悟性强,虽然嘴巴似带着毒,但没有哪位老师会不喜欢天资聪颖的学生。于是谢似道便也一直惯着他,惯着惯着,倒也习惯了。哪日不听着宋弇嘲讽两句,倒是不适应了。   因此谢似道接受性良好地摇了摇蒲扇,说道:“这怎能叫诓骗。当今圣上想要找寻长生不老的方子,我才疏学浅,只能尽可能的完成他的心愿。每日给他的那些丹药,也并非真无效用,还是有牢固魂魄,疏通经络的作用的。”   宋弇拿了个白玉茶盏,将壶里的绿茶倒了出来。清绿的颜色在白玉茶盏里显得愈发透亮。他凑近闻了闻,轻抿一口,啧道:“这茶煮得不行,淡了。”   谢似道怒了,叫他神棍也就罢了,顺走他的龙井也就罢了,如今尝了一口还嫌弃上了。   “你一皇子,想要多好的茶叶便有多好的茶叶,老来我这顺是怎么回事。再者说,你平日喝惯了武夷大红袍,当然喝不惯我这清新淡雅的西湖龙井。”   这时,谢止礿已拿了白色的染料过来,将其放置旁边的凳子上,乖巧地询问道:“师父,我来帮你染吧?”   到底是自个儿亲自捡的徒弟,就是贴心。   只是他这神经未放松多久,猛地想起时辰,一拍脑袋:“坏了,来不及了。”   于是他火速起身,也不涂染料了。回房里拿些白粉扑在头发上,草草遮盖住黑色发根。接着将头发束起,穿着祭祀用的道袍,又是仙风道骨的国师模样。   谢似道将自个儿装神弄鬼的道具带着,又把谢止礿抓去做布置场地的壮丁。走到半路回过头对着懒洋洋的宋弇道:“宝贝徒儿,跟着我一同见见你父王呗。”   宋弇神色一敛:“不去。”   谢止礿咳了下:“我昨日已拜托宋弇帮我带那满香阁的烤鸭。”   谢似道一听是满香阁的烤鸭,便挥挥手,示意宋弇去吧。接着便带着出尘的步伐出了大门。   谢止礿追上师父前朝宋弇眨了眨眼睛,宋弇瞪他一眼后却还是勾了下嘴角。   夏日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热浪滚滚,灼热的太阳光烘烤着地面。   四周树木因久未逢甘霖也显得蔫巴又无生气。   护卫们站于天坛底下,汗水迷湿眼睛后又从下巴滴落。他们也不敢擦拭,皆望着位于高处的国师。   天坛四周插满旌旗,因着无风,旗子便如同杆子般连晃都懒得晃上一下。   谢国师戴着礼冠,一身黄黑道袍,太极八卦图绣于身后,随着他的动作而轻微摇动,似有灵力在衣服波纹上滚动。   今日闷热难耐,国师却裹得严严实实,也未出一滴汗水。   天坛正中立着个四四方方的青铜鼎,两侧以羊头牛头为柄,鼎里布满祭天地所用的香烛,大火熊熊燃烧。   谢似道站于前面,将黄纸铺设贴于架子,拿毛笔沾着已磨好的墨。然后立于黄纸前,深深吸气。   他抬手一挥,笔走龙蛇,一条墨黑色的大龙便栩栩如生,跃于纸上,张扬五爪似有腾飞之势。   待墨干后,谢似道转身,朝东向坐着的梁祀帝深深作揖。   那皇帝今日还带了太子。只见他与太子坐在东边临时搭建的凉亭,底下放着冰,旁边还有俩宫女扇着扇子。即便如此,炎热的天气还是将二人蒸得脸红。   皇帝见谢似道作揖,便抖了抖袖子,满脸笑容地走向祭坛。   他接过谢似道所画的飞龙图,将其卷成卷轴,抬手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皆拜了拜。然后将其掷于方鼎,大火很快便将黄纸吞没。   方鼎最顶端还差三柱香,梁祀帝插完,这祈雨的仪式便算完成了。   谢止礿站于祭坛下方最偏远的人群中,张嘴打了个哈欠,只觉昏昏欲睡。   从他这个视角,看不清楚台上人的动作,更不用说听清二人说了什么。   谢似道与他说过,这祭祀本就是装装样子。自然界自然有它的阴阳平衡之法。普通人能将自己魂魄修炼,并加以利用已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哪可能烧几炷香或者杀几头牛羊便能呼风唤雨的。   只是梁祀帝实在对求仙问道过于迷信,国家一有个干旱水灾或者瘟疫的就要开坛祭祀。所以谢似道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没过多久便要重新上演一次。   谢止礿半睁着眼看到梁祀帝将三支香插入方鼎最上方,手刚落下,天边便传来一阵雷响。   谢止礿站直了身子,睁大眼睛。   这么灵验?   有这疑问的不止是谢止礿,就连谢似道本人都在犯迷糊。   他几日夜观星象,推演出今日会下雨,却未想到这么灵验。这仪式刚结束,怎么就开始打雷了。   难道是自己灵力又精进一层,还真获得了呼风唤雨的本事?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湿热的风直往皇帝宽大的龙袍袖口钻。皇帝见此情景当然也很高兴,眯着眼笑道:“有谢国师在,实乃大梁之大幸。定可保大梁国泰平安,风调雨顺。”   谢似道面上奉承道:“贫道只是个媒介。正因圣上是真天龙天子,才可呼风唤雨,福泽百姓。”   皇帝哈哈大笑,接着谢似道做了个请皇帝先行的手势。   谁知皇帝未走出几步,便僵住不动了。   谢似道愣了愣:“陛下?”   谢止礿心脏猛然加快,不祥的感觉犹如一把利剑直击天灵盖。   就见这皇帝与自个儿师父欢谈几句后,站于台阶上不动了。   然后便像个断了弦的珠子,于阶梯上滚落下来。   “陛下!”   局势陡变!   站于台下的护卫,隐于阴影处的暗卫,倾巢而动。   “叮叮”两下,五人用长剑指着谢似道的喉咙,将其团团围住。   太子宋璟从东边凉亭一跃而下,火速奔到梁祀帝的面前,以手指探查着梁祀帝的鼻息。   竟然已没了呼吸!   梁祀帝七窍流血,眼睛都未阖上,嘴角甚至还挂着方才的笑意,竟是一下子便没了气息。   “太医,太医呢?!”宋璟吼道。   太医带着药箱走上前,搭着梁祀帝的脉搏,又翻看他的舌苔与眼睑,最后双膝跪地,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哀叹道:“殿下节哀!”   在场所有人大惊,齐刷刷跪了下来。   “太医,是何原因?”   太医抖着身子,抬眼看了一下谢似道,闭眼道:“是……毒发身亡。”   四字一出,天上立刻下起瓢泼大雨。   狂风乱作,天黑得好似深夜。   底下有人喊道:“原来这雨,不是祈雨成功之福兆,是天子陨落之凶兆啊!”   宋璟摸到梁祀帝被鲜血染红的胸口有吐出来的半截药丸,压下心中悲痛,怒吼道:“来人,将破魂刀拿来!”   “轰隆隆!”   雷声雨声越来越响,谢止礿在这狂乱的雨中搜寻着梁祀帝的身影。   为何没有?!   亡魂刚离体,应当就在附近,为何没有?!   他猛然抬头,看向被重重士兵扣押着,按在泥水里的谢似道,泪水夺眶而出。   谢似道看着他,平静又轻微地摇了摇头。   宋璟命人拎着破魂刀,字字相逼:“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无狡辩之词?!”   “贫道未杀害陛下。”   “父王除了你做的丹药,别人的一概不吃。除了你还会有谁!”   “贫道不……”   宋璟打断他,不想再听其辩解之词:“罪人谢似道杀害皇帝,妖言惑众,使大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人一旦被宣判死刑,便是什么罪名都可以往他头上安。   谢止礿咬着手背,将其咬破了溢出血来,才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见谢似道慈爱又悲怜地看着他,无声做着口型:“快逃。”   他转身就跑,瓢泼大雨冲刷着他的涕泪,亦藏匿着他的身影。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谢似道的命上。   他踉跄着跑回天机观,洒扫的小道士看到他喊了句:“师兄,怎么回得这么早,师父没与你一块儿回吗?”   谢止礿却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又将台阶上的水桶碰翻在地。   他回到闭关修炼的房间,拿出架子上的魂瓶,身体坐直,团坐在榻上。   他要直接抢回师父的三魂七魄,只要抢回来了,那便有救。   师父阳寿未尽,他定可以救回来的。   太子让人拿着的破魂刀,据传是尧舜那会儿便传下来的,以上古凶兽的骨头制作,只要被其砍到,三魂七魄会被硬生生分割开,不消一天便会魂飞魄散。   谢止礿坐于榻上,周身灵力胀满,以天机观为灵眼,四处搜寻着谢似道的魂魄。谢似道的魂魄与常人不同,经过修炼的魂魄更加深厚纯净,理应会很好辨认。   他找寻许久,终于看见一道发着金光的魂气。   找到了!   是第一魂,生魂。   谢似道的一魂已飘向一重天,再往上便真要挥发的干干净净。   越是高深的魂魄越是难以召回。谢止礿咬紧牙关,不断的往外面运送着灵力,谢似道的生魂却如钉在了那里,每挪一寸便要吞食他一升的灵力。   待他将谢似道的一魂拖回并注入魂瓶后,已将灵力耗费光,然后便脱力昏了过去。   ----------------------------------------------------------------------------------   伯爵乌龙茶:   就一章回忆章哈,下文继续走主线。 第8章 老鼠嫁女图(八)   谢止礿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因为他是被杀喊声吵醒的。   他拖着疲累的身躯,一推开门,便见着触目惊心的一幕。   原本郁郁葱葱,灵气绵蕴的天机观已是火光滔天。池塘里的锦鲤肚皮翻了过来,荷花荷叶也被烧得干干净净。就连那棵百年的菩提树都被大火烧得只剩黑漆漆的枝干,一碰即碎。   地上尸横遍野,横七竖八地躺着大梁的官兵和天机观的道士们。   谢止礿魂不守舍地走着,就看到浑身泛着黑气的宋弇,将最后一位官兵狠狠斩杀。   “宋弇!”   宋弇似是被这声叫喊唤回了些神识,满脸血痕地看着他。   “你疯了?!”因这稀薄的灵力,谢止礿抓着剑都十分费力。   “我……一回来便看到师弟他们死了,都死了。”宋弇呆呆地看他,眼睛毫无光彩。   “你是大梁的皇子,你为什么要杀官兵?”   “都杀了,都杀了……”   谢止礿悲痛地闭上眼,又听闻外面官兵的叫喊,当机立断,竟是拿着引魂剑便往宋弇胸口狠狠一刺。   剑尖入肉,谢止礿的心便也跟着被刺了下。   他将自己最后的灵力通过引魂剑全部透支给宋弇,硬生生将他颠倒的神魂扭转过来。   援救的官兵终于赶到,自然也见到宋弇被谢止礿狠捅一剑。   “六殿下!”   宋弇神智逐渐清明,却见到谢止礿的剑插在他胸膛上,半句话未说,只能错愕地看着对方逃跑的背影。   见他逃远,宋弇便瘫坐在地上,“哗”地呕出大口鲜血。   “追!不要让他跑了!”   谢止礿将官兵的叫喊声甩在身后,躲藏至谢似道闭关的洞穴。抱着魂瓶就陷入了休眠状态。   这一晃,竟过去了两年。   谢止礿回忆结束,看着旧病复发的宋弇,深深地叹了口气。   往事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   祭坛的风暴停了,谢止礿走过去,将手贴在宋弇被他刺过的胸口,缓缓用灵气将他神魂摆正。   “让你叫我师兄你从来不叫,却每回都是我给你擦屁股。”   宋弇渐渐不抖了,攥着谢止礿冰凉的手道:“你我同岁,叫什么师兄。”   谢止礿轻笑:“我没力气了,你接着我吧。”说完便眼睛一闭,直直地就往宋弇的怀里倒。   沈莘在这集市口张望许久,终于等到二人从幻境出来。   天知道宋弇对这里的墙壁做了什么,老鼠嫁女图被划得面目全非,砖块碎了一地。   沈莘看宋弇打横抱着谢止礿,于是贴心道:“懿王殿下,要不我找个人背一下谢公子吧。”   “不用。”   “现在天亮了,这里人来人往的。”   “有什么关系?”   沈莘缄默不言,只得引着宋弇往沈府走去。   沈府经商,虽比不得做官,在当地也算大门大户。沈莘将二人引进内院,正巧遇上往外走的沈父。   沈父观宋弇衣着考究,气度不凡,却抱着个穿着嫁衣的人,看着着实有些怪异。于是朝沈莘问道:“这位是?”   “噢,这位是新封至益州的懿王殿下,呃,至于这位……”   “这位是我内人,受了些风寒。”宋弇道。   沈父大惊,当即行了个大礼,然后命仆役将懿王引至客房,并询问是否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宋弇顿了顿,“记得今晚关好门窗,缝隙用纸或石灰填埋好。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沈父面露迷茫,倒是沈莘连连称是,借着要回房看他姐姐的名义,推搡着他的父亲便走了。   等谢止礿醒来已是晚上,他猛地从床上弹起,还未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就对着在烛火下闲闲看书的宋弇道:“那巨鼠在哪儿?师父的二魂还在它身上呢。”   宋弇抬眼看了放于桌上的老鼠嫁女图:“迟早会来,急什么?”   那巨鼠自宋弇劈开幻境后便逃之夭夭。如今想要恢复灵力,就必须得再找个幻境入口。藏于床铺底下的那副老鼠嫁女图他是想也得拿,不想也得拿。   透着烛光,谢止礿见宋弇脖颈后还挂着根红绳,于是手贱地撩了一下。   宋弇立刻像蹦起的蚂蚱:“你这是做甚?!”   “呃,我看你还挂着红绳,想看看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根。”   “这是我母妃送的玛瑙石,我自然不会换。”   “噢。”谢止礿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道,“你还在怨我么?”   这事不提也罢,一提宋弇便火上心头:“你觉得呢,你觉得我在怨你吗,怨你什么?”   “怨我捅你一剑。”   “不对。”   谢止礿纳闷,除了这事儿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过节?   宋弇气得牙痒痒,只是恨恨地盯着他。   谢止礿又突然想到什么,语气严肃道:“你下次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咱们之间的关系。”   宋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我们什么关系?谢止礿,你睡完人就跑,竟还翻脸不认?!”   “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吧,就连这师兄弟的关系,最好也不要与人提及。”谢止礿垂眸,“我如今是罪人,你贵为王爷,还是不要与我扯上关系的好。”   “好,好,好!”宋弇急火攻心,连说三个好,然后从行囊里抽出把剑,“啪”地便拍于桌上。   谢止礿一下便认出这是他之前插在宋弇胸口的引魂剑——魂归。   与宋弇的灭灵正好一对,相辅相成,阴阳相克。   只听宋弇道:“想要回这把剑么?”   谢止礿疯狂点头。   宋弇冷笑:“五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   “……”   宋弇就知他还不起,心想把他拴在身边还不容易。   “或者你以身……”   “我会还你的,”谢止礿认真道,“你先租借我吧。”   宋弇气笑了:“你每日付我几钱?”   “一两。”谢止礿算了算,倘若他多出去做几场法事,扣除平日吃穿用度后,这是他能付的最高价钱。   “你可真会做买卖,你是想赊我五十万天是吧。”   宋弇话音刚落,就见烛火微摇,窗外黑影闪过,桌上的茶碗都抖了抖。   谢止礿眼疾手快,立刻将魂归一抽,紧紧抱于胸侧。宋弇拍桌,灭灵未出鞘,却被抵于谢止礿脖颈前方。   宋弇淡淡道:“一两银子呢?”   谢止礿咧嘴一笑,对着宋弇脸颊亲了一口,“今天先拿这抵着吧。”   说完便纵深一跃,沿着黑影的方向,拎着魂归就跑。   宋弇气极,只恨这谢止礿只撩又不负责,红着耳朵便抄着桌上的老鼠嫁女图也出了房门。   夜深人静,众人皆已睡了。诺大的沈府只有走廊上的灯笼亮着。   谢止礿看着这肥硕的身躯,除了那马县令还有谁。   马县令也不知怎么潜入的沈府,一身乌黑夜行衣紧紧的包裹着肥胖的身躯,显得十分滑稽。   谢止礿叫喊道:“别跑!”   那马县令听到后面有人追赶,腿动得更快,七歪八扭地拐到回型走廊,将旁边的假山盆栽能推的皆推了下来。   谢止礿一路蹦跳闪过,只觉这马县令滑溜得像个泥鳅。   同一时间,宋弇拿着这老鼠嫁女图于院中站着,只听背后似有轻微异响,猛地转身就见一黑影从背后偷袭。   宋弇偏身一躲,将手上的画卷举过于头顶。那黑影倏地又钻回地面,油滑地隐匿在暗处不敢行动。   宋弇嘲讽道:“你调虎离山不就是为了拿这卷轴么,怎么龟缩在地面不敢来抢?”   那巨鼠阴恻恻道:“你也不敢杀我!”   因自己与谢似道的二魂绑着,就凭这一点,宋弇就不敢拿灭灵直接剿了他。   “那你觉得我为何要站在这傻傻的等你来拿?”   宋弇掏出一张符,将其放在画卷上方,轻轻晃了晃,黄符便燃起了一小阵烟。   “这是张火符,只要我再稍微动动,这卷轴便可同这黄符一同化为灰烬。”   巨鼠发出怪异又刺耳的尖叫声:“你敢!”然后便嗖地从地面钻出,磨砺着爪子,劈头盖脸地就朝宋弇袭来。   且说那马县令被谢止礿穷追不舍,肥胖的身子倚靠在围栏上,已是气喘吁吁。谢止礿越过马县令制造的最后一个障碍,一把就拎住他夜行衣的领子。   “我师父的二魂是谁给予你的?”   “什么二魂三魂,我不知道!我都说了,是一个道士!他将这副图给予我,让我将图样一模一样地刻于集市的外墙,鼠仙便会来找我。”   “你胡说!当今圣上最厌恶道士之流,有真本事的早已死的死,逃的逃,你又是哪里碰到的?”   “真的,我没扯谎。”   谢止礿见这马县令还不老实,于是将他领子一放。将引魂剑对着他指了指。   引魂剑“叮”地爆发出蓝色光亮,就见马武浑身抽了抽,然后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然后那虚虚的半透明身影便飘了出来。   马县令看着自己的肉身就这么躺在地上,吓得两股战战,立刻跪下哀求道:“仙人,谢仙人,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谢止礿却不听,好玩似的拿剑将马县令的魂引到左边,又移到右边。   只可惜,如果是以前,他还可将魂魄变狗变猪,再吓他一下。   于是他再次问道:“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我不记得了。”马县令焦急地擦着汗,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那道士的面孔,“仙人,我真不记得了,我定是得了失心疯罢。”   谢止礿见这马县令确实是不知道,于是将其魂又还了回去,还未等他动弹,便又是五花大绑着送到庭院。   宋弇见谢止礿将马县令绑了过来,也不再与这老鼠纠缠,一个矮身躲过攻击,接着从怀中掏出定身符,麻利地贴于这巨鼠脑袋。   巨鼠动也不动。   谢止礿高兴道:“我这就把师父的二魂给剥离出来。”   谁知那巨鼠听到谢止礿的话,竟硬生生地突破桎梏,又变为黑影,“嗖”地一声便朝马县令奔去。   马县令被绑着,看到这如蛇游般的黑影,乱瞪着腿嚎叫道:“你不要过来啊!”   话已迟了,这黑影两三口便将马县令的影子吞噬殆尽。马县令白眼一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谢止礿奇道:“死了?”   “……没有。”灭灵出鞘,宋弇将谢止礿护在身后。   只见这马县令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巨大的老鼠影子投射在地上。   被老鼠附身后的马县令双眼皆为眼白,肚子也如吹气般鼓起来。夜行衣刺啦一声崩开,看着倒真像是怀胎十月。   他诡异地扭动着脖子,双手蜷缩着放在胸前,活脱脱一只人型老鼠。   谢止礿看着这奇状喃喃道:“这马武怕是死也没想到,最后这送子,送他自个儿肚子里来了。” 第9章 老鼠嫁女图(九)   马县令被巨鼠附身,又大着个肚子,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怪诞可怖。   只见他“吱吱吱”叫了几声,脚在地上往后摩擦几下,立刻如离弦的箭般窜出,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咬人。   宋弇拿剑抵着马县令的嘴,却被对方嘴巴里的恶臭熏得眉头紧皱。于是他屏着呼吸问道:“你就不能直接将师父的魂给剥出来么?”   谢止礿也被马县令的臭嘴熏得头昏脑胀,退避三舍道:“你先把他定住,我现在灵力太弱,得耗费些时间来做。”   “你们当我死的吗?!”被无视的马县令狂怒,迅速拉开距离,在这庭院里乱窜起来。因移动速度很快,身体竟然出现了幻影。   宋弇立刻掏出五张定身符,积攒着灵力将黄符悬于空中,张张黄符崩着劲,蓄势待发。   一张定身符不够,那就五张叠加,就不信治不住他。   谢止礿将魂瓶放于面前,滚滚灵力注入引魂剑中,魂瓶里的生魂也倏地亮起淡蓝色的光辉。   马县令狂吼,口水自嘴角流下,影子身形暴涨数倍,指甲毛发“砰”地飞长,狂乱间就要发动攻击。   他现在被老鼠附身,身形比常人快出太多。两张定身符飞出,皆被他左右轻避,灵巧躲过。三张定身符又斜着迎面击来,马武冷笑,身形一矮,眼看又要落空。   电光火石间,只听清脆而又响亮的一声“咔哒”,马武以头抢地,“砰”地一声嗑在地上。然后抱着右脚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谢止礿:“……”   宋弇:“……”   黄符象征性地飘到马武头上,待贴上脑门后,他就连打滚都打不动了。   到底肉体凡胎,更何况这马县令平时养尊处优,喝水吃饭都有人服侍,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   谢止礿赶紧贴近马武,将引魂剑对准其影子,就要将巨鼠魂魄强行剥离。   巨鼠果真有几分灵力在,死死扒拉着马武的肉身不动。他龟缩在马武肚子里,抓着他的五脏六腑。两大拉力牵扯下,这马武的肚子涨得就如临盆般,肚皮薄到能看到青紫色的经脉。   谢止礿咬紧牙关,额头滑落虚汗。   猛然间,就看那魂瓶剧烈抖动,谢似道的生魂爆发出异常明亮的光,整个庭院即刻亮如白昼。   就听一声如爆竹般的振聋发聩的爆炸声,白光自马武天灵盖上窜出,嗖地就钻进了装有谢似道生魂的瓶子。   马县令的肚子瘪了下去,影子也不再是方才那二人高的巨鼠模样,变成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普通老鼠形状。   谢止礿只觉一股清冽的气从引魂剑上传来,从手掌一直蔓延至胳膊再流淌至全身。   灵气竟然恢复了些!   到底招引的是个大魂,对灵力修炼有所裨益。   “师父果然还是师父,神魂稳固,分开这么久还能有如此大的吸力。”谢止礿感慨道。   宋弇看向蜷缩在地上的马县令,用灭灵当空一划,这老鼠的魂便消散尽了。   马武如叹气般舒了口气,脑袋一歪,就这么去了。   谢止礿看着地面一片狼藉,问道:“这马武怎么办?还有这乱七八糟的院子……”   宋弇转身:“你收拾吧,我要歇息了。”   “……”谢止礿自然也是不会收拾的,打着哈欠也回了房间。   回房后,谢止礿终于又做了个梦。   以他们道家口口相传的说法,做梦是神魂不稳的缘故。魂魄离体,自由徜徉于人世间,便是做梦的内容。   而他们神魂师日日修炼,神魂稳固,是很难做梦的,除非有人给他们托梦。   第一个梦,是他耗费所有灵气,在洞穴中抱着谢似道的魂魄休眠时,谢似道托给他的。   梦里的谢似道只有声音,不见形体。   谢似道说自己修炼太久,神魂之术使用过多,魂魄不似常人那般容易消散。怕附身于其他生物,或被恶人所用,致使生灵涂炭。   希望谢止礿能将自己的神魂集齐,并净化干净,好让他走得干干净净。   谢止礿大哭:“我给你找个壳子,你就住进那壳子里吧。你阳寿未尽,不该走的。”   谢似道未回,仅一缕生魂支撑不了他多久。   然后这梦便陷入了黑暗。   如今的第二个梦,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混沌。梦里的谢似道终于有了实体,等他摸着胡子转过身来时,谢止礿直接飙出热泪。   谢止礿冲向谢似道,抱着他的腰狂哭:“师父,你回来啦?”   谢似道叹息似的摸了摸谢止礿的头:“好徒儿,你把为师勒到了。”   谢止礿:“……”   谢似道这回倒是没有上次那么急着布置任务,只是耐心地坐了下来,与谢止礿寒暄道:“礿儿啊,你最近怎么样,宋弇怎么样,师弟们怎么样啦?”   谢止礿一脸歉疚:“师弟们皆被梁景帝给杀了,我……没能救他们。宋弇,我也与他二年未见,最近才见着的。”   谢似道凝视谢止礿半晌,幽幽叹道:“罢了,命中自有定数。”   谢止礿还是不忍,眼睛通红:“师父,我定会找到陷害你的人,为你和师弟们报仇。”   谁知谢似道只是摇了摇头,悲悯地看着他:“傻孩子,我老夸你魂魄纯净稳固。可是你不能只闷头琢磨修行的事情,却不食人间烟火呐。”   谢止礿不解。   谢似道又说:“你只知当今皇帝因我‘谋害’先帝,而杀了天机观众人。那你知道即使没有这一出,先帝崩,我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吗?”   “秦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位统治者的治国理念与手腕不同,需要的臣子也不相同。”   谢止礿歪头。晓萤蒸呖   谢似道见他是个榆木脑袋,也懒得与他再说,只得提点道:“罢了,不与你说这些。我今儿个托梦于你,是想与你说,青城山那儿有我一故人,神偶之术堪称一绝。你去让他帮我做个壳子,之后我也方便白天寻你。”   谢止礿高兴地点头。   谢似道觉得这徒弟像只小狗,什么喜怒哀乐都摆露在脸上,就差有跟尾巴在身后晃悠。世间污秽,大多数人生来纯净,后天便被人世污染得浊了。而谢止礿成长至此还能保持着纯净,实在难得,也怪不得宋弇……   想到这,谢似道咳了一下问道:“你与宋弇,如何了?”   谢止礿大惊,不知道师父为何问这么个问题,于是斟酌着回答:“挺好?”   谢似道点头:“弇儿神魂不稳,你还需经常看着他,别让他情绪大起大落。当初让你俩事事为伴,也是因为你神魂稳固,能够拉他一把。”   谢止礿点头。   谢似道觉得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舌燥,于是舔了舔下唇又说:“你俩一个纯阴之体,一个半阴半阳,双修之事……”   谢止礿赶紧起身捂住谢似道的嘴,谢似道却未说完,问道:“为师实在是好奇,你俩到底谁上谁下?”   谢止礿醒了。   也不知是被气醒的还是被窗外的喊叫声惊醒的。   他揉着脑袋走出内室,就见宋弇穿戴齐整地倚着门,阳光落满全身。   宋弇打量着他:“一身中衣,成何体统。”   谢止礿还沉浸在谢似道方才的问题里,如今看到宋弇更觉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尴尬地瞥开眼,小声地说:“又不打紧。”   宋弇:“?”   只听院落里又是一阵“哇”地哭喊声。   沈氏伏在马武的尸身上,哇哇地哭。旁边下人看到自家小姐哭成这样,也跟着抹泪,一边哭一边还安慰道:“小姐,节哀啊。你身子才好,可别又哭坏了。”   沈父听着动静赶过来,看到马武尸体也为之一振。   谢止礿:“……”   太热闹了。   还是乖乖去换上外装吧。   但一回到里屋,看到衣架上摆着的衣服他便傻眼了。   怎么只有这身湖绿色的襦裙?旁边甚至还贴心地摆着妆奁,里头躺着一支翠绿簪子,看这水头就知价格不菲。   他冲外头的宋弇喊了一声:“怎么都是女子的衣物?”   宋弇挑起一抹轻笑:“昨日我诓他们你是我内人。”   “……”   你狠。   他原先的外衣留在了老鼠洞。湖绿色的襦裙和红色湿透的嫁衣,两堆粪便里非要选一,那还是这湖绿色的襦裙吧。   谢止礿穿上襦裙,头发用碧玉簪子束成马尾,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倘若还要再扎妇人发髻,不如杀了他。   外头已热闹过一圈,那沈氏也哭不动了,只是啜泣着抖着肩膀。   谢止礿打招呼道:“诸位昨晚睡得可好?”   沈氏、沈父、沈莘和一众下人齐刷刷地顶着青黑的眼圈看向谢止礿。   “……”看来是不太好。   宋弇在一旁道:“昨晚除祟声大了些,扰了大家清梦,实在抱歉。”   沈父忙道:“诶,王爷哪里的话。王爷与王妃屈尊降贵地亲自为草民除妖,实乃祖上积德。”   谢止礿忽视了王妃的称呼,安慰沈氏道:“马武并非良人,如今他去了,也不一定是桩坏事,你自可另谋夫婿。”   谁知沈氏听了这话,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不知从哪里莽出的一股劲,就要往柱子撞。   众人拦的拦,喊的喊,又是一阵热闹。   沈氏被人拉扯回来,哭喊道:“老爷去了,我也不活了。马家一下便少了三人,旁人不知要怎么嚼我舌根呢。”   谢止礿未想到这一层面,干脆地闭上了嘴。   只觉有股悲凉之意窜上心头。   宋弇见谢止礿嘴巴紧抿,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晦暗地说:“人的痛苦源自其本身所思所想。他人若想不明白,便算了吧。” 第10章 老鼠嫁女图(十)   谢止礿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情绪抽离得快。   故宋弇让他别想了,他便真不想了。   但这类人也有个缺点,便是轴得很。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去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比如说,在解决完马县令那桩事情后,他勉强充当了一下道士,净化了一下那老鼠嫁女图上残存的巨鼠恶魂,“超度”了一下那马武早就被吞噬干净并不存在的神魂。然后第二天一早,便猫着腰打算脱离宋弇独自前往青城山。   天光未亮,就连沈家圈养的公鸡都在打盹。谢止礿背起行囊,偷偷拿了引魂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院,提起襦裙便麻利地翻了过去。   “啪嗒”一声,谢止礿小声落地,一抬眼便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琥珀眼。   谢止礿:“……”   他早,某人比他更早。   谢止礿硬着头皮道:“早。”   宋弇:“呵。”   沈莘站在墙边,正打着盹,就见谢止礿翻着墙到了正门,于是迷迷糊糊道:“王妃……噢,谢公子,你怎的不走大门,马车都给你们备好了。”   说完还殷勤地撩开轿帘,拍了拍门框道:“本来还说要多留你们几天,但王爷昨日说你急着要走,这不天还没亮,就让轿夫在门口等着了。”   谢止礿咽了口唾沫,问宋弇:“你要去哪儿?”   宋弇瞥他一眼:“你要去哪儿?”   “青城山,不顺路吧?咱们就此——”   “蜀郡,巧了,近得很。”   谢止礿也不知这青城山离蜀郡到底近不近,只是傻傻问道:“你去蜀郡干嘛?”   宋弇:“我本就是益州的封王,去往我的府邸很奇怪吗?”   “噢,也是。”谢止礿摆好告别姿势,“那咱们青山不改——”   “谢止礿,”宋弇将谢止礿提溜到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第一句话么。”   谢止礿认命,放弃抵抗。   就见宋弇也跟着坐进来,凛冽的气息冻了他一身。   宋弇道:“我说过了,我奉了当今圣上的命,特来将你捉拿归案。”   “你真要大义灭亲啊?!”   “我与你什么关系,既不是道侣也不是师兄弟,萍水相逢,何来的亲。”   谢止礿巴巴地看着他,气势更弱:“在我把师父的魂魄收集完前,你还是不要把我交给皇帝了吧。”   宋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交与不交皆在我一念之间。一切看你表现。”   话点到为止,谢止礿抱着魂瓶彻底瘫坐在马车上:“不走了,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说着宋弇便一摊手,右手晃了晃。   替马武做法事得来的一两银子就这么被放于宋弇手上。   宋弇冷笑,朝着马夫道:“启程。”   益州多山,路十分不好走。沈莘怕马夫给他们带偏了,于是也一起跟了过来。他背对着轿帘坐于前方的木板上,时不时的与谢止礿他们讲话。   不过也是谢止礿一直在回话,宋弇并不参与。   沈莘坐在前方,正絮叨些蜀郡的风土人情,美食美酒,就听轿帘后面传来声响。   谢止礿大约是坐累了,叹了口气道:“宋弇,我有些困,你肩膀借我靠靠。”   “旁边的窗框,靠去吧。”   “……沈公子,劳烦给我拿个靠枕。”   沈莘掀开轿帘,就见宋弇一脸嫌弃地与谢止礿隔着大半距离坐着。   偌大的轿子,一人坐最东边,一人坐最西边。   沈莘也捉摸不透这俩人什么关系。   说是道侣,倒也不像。住两间卧房,言行举止也不见什么亲密。   要说王爷是那个穷追猛打的,但他平时又是冷言冷语多。   要说谢公子是那个拒绝好意的,但他平时又好似很依赖王爷。   大概达官贵人都喜欢这种路数吧,叫什么,别有情趣。   沈莘发着呆,默默想着。   烈日炎炎,车轮滚滚。   马车于一处驿站停下,马夫拴了马,喂些粮草给它。于是沈莘便去茶摊讨了碗水。   他一掀轿帘就见宋弇不知何时又坐到了东边,而谢止礿张着嘴靠在他的肩上,睡得可香可美。方才给他的靠垫早就不知滚于哪个角落。   “……”沈莘打算默默退下,就见宋弇掀了掀眼皮,示意他把水留下。   宋弇拍了拍谢止礿的脸颊,道:“醒醒,喝口水。”   然后“刷”地又火速坐远。   谢止礿没了支撑,下巴磕至座椅,迷糊道:“水,哪来的水?”   沈莘木然地将水递过去。   谢止礿喝了口水,终于恢复清明,于是问道:“这里是哪儿?”   沈莘答:“是蜀郡郊外的驿站,再走三个时辰便能到主城了。”   “我下去走走。”谢止礿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就往茶水摊走去。   他们走的是官道,道路也算修得齐整。四周树木高耸入云,茶摊支在这也算冬暖夏凉。   谢止礿要了壶茶水和一叠瓜子,一边喝一边听着隔壁一桌说书似的谈话。   宋弇也从车上下来,坐在他边上,就着碗喝了口,露出嫌弃的表情:“这茶水也是能喝的……你坐在此处作甚?”   谢止礿小声地说:“你喝惯贡茶,自然看不上路边小摊……话本里不都这么演的么,主角往茶水摊上坐坐,就能听到什么关键事物。嘘,你且听身后人在说什么。”   宋弇无言,却也默默支起了耳朵。   “听说这懿王还没到封地,便先去了涪县。一到涪县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声音的主人语调激昂,又带着些许神秘。   谢止礿看着宋弇笑,这流言还传到本尊这儿了。   “撒子?将那涪县县令革职啦?”回话的人乡音浓重。   “诶,岂止。据说那县令死相惨烈,竟是开膛破肚般。马家一下子便去了仨,这懿王真真心狠手辣。”   宋弇听完脸一黑,当场就要走人,被谢止礿赶紧劝下,示意再听听。   “你咋个啷个会扯把子冒皮皮。”   外乡人谢止礿满脸迷茫。   “儿豁!那县令和两个小妾都死了,只剩个正房。有人瞧见懿王到沈家时还抱了个穿嫁衣的婆娘,八成就是那马县令的正房。”   “正房多大?”   “四十多了吧?”   宋弇拍桌,茶水瓜子蹦了一桌。   茶摊上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宋弇,谢止礿赶紧抓着他坐下来。   未过多久,那两人就又开始闲聊。   只听那颇有说书天赋的人继续道:“要我说啊,人还是得有点良心。人在做,老天在上面瞅着呢。蜀郡那个卖茶的王家,他老娘生病,搁床上躺一年了,他每天给他老娘端茶送水,伺候屎尿。唉,老天开眼,今年茶叶哪家收成都不好,就他家最好。”   “我晓得,我晓得他,大善人。”   “对头。街坊哪个不晓得他,遇到乞讨的人会给两口饭吃,被兄弟瓜分家产后,兄弟落魄还给人还了债,真真大好人,做这些事都不声不响的。可惜老娘大概这两天就要去了,听人说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噻。”   谢止礿正听得入迷,就听宋弇在那边道:“一个人若是有德行,如若不张扬,是不会被人知晓的。”   热闹的茶水摊立刻鸦雀无声。   谢止礿赶紧拉着宋弇走人。   一踏上马车,宋弇便阴阳怪气道:“这人前面这故事便是胡说八道添油加醋漏洞百出,后面能有多少信服力?”   谢止礿却道:“不管怎样,至少可能有活接。”   宋弇一下便悟了,知道谢止礿又想去做法事:“师父知晓了要怎么唠叨你,堂堂天机观首徒成天跑平民百姓家做白事?”   “也不看是谁逼的!”谢止礿大怒,随后气焰又下来一点,“师父才不会讲这种呢,只会跟我讲,宝贝徒儿,那白事办得如何,菜色丰不丰富呀。”   这话讲得又有些伤感,二人都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故一路无话地到了蜀郡。   沈莘将他们送到王府,站在气派的两大石狮子前艳羡地摇了摇头,便说着要告辞。   “等会儿。”宋弇开口。   绿色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沈莘感动地回过身,就听宋弇咳了一下,道:“不妨住个一晚再走吧。”   沈莘刚要假装推辞,就听宋弇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你替我们打点一下府里的下人再走吧。”   说完身后红漆大门“吱呀”一声大开,下人们鱼贯而出,皆腆着脸甜甜地笑道:“沈公子,有劳了。”   沈莘:“……”   恩情难报,恩情难报。   且说宋弇与沈莘在那边忙得鸡飞狗跳,谢止礿也帮不上什么忙,偷摸着就去街上打听王家了。那王家倒也是好找,就坐落在集市与居民住宅的交界处。   王家与沈家规模差不多大,皆是常规四合院模样的宅院。不过前门旁搭了个卖茶的小摊,可供来人买茶。   里面谢止礿定是进不去的,只能闻到从围墙窜出的茶香。   于是他朝着卖茶的姑娘问道:“姑娘,这茶叶怎么卖呀?”   姑娘瞧见他甜甜地招呼道:“您要什么茶叶呀,我这里有绿茶、白茶、红茶、普洱茶、乌龙茶……”   嚯,种类还挺多。   谢止礿不像宋弇,对茶叶没什么讲究,只好说:“来一斤乌龙茶吧。”   “好嘞,是要大红袍还是铁罗汉还是白鸡冠还是水金龟呐?”   “……”宋弇常喝的是什么来着,谢止礿擦汗,“大红袍大红袍。”   那姑娘仔仔细细地秤着斤两,谢止礿趁机问道:“我听闻老夫人快不行了,有这事吗?”   姑娘愣了愣,道:“今早没了,明日应该就要下葬了吧。”   “道士请了没?”   “嗐,这年头,谁还敢请道士呀。”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不说老实话。   “姑娘,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做道士的,如果府上需要的话,不妨来找我。”谢止礿凑过去小声道。   那姑娘一愣,将茶叶递给他,捂着嘴笑道:“姑娘,你莫开玩笑了,哪个姑娘家的做道士呀。”   “……”他忘了,他还穿着一身襦裙呢。   “姑娘,你听我这声音,像女子的么。”谢止礿故意又压低声音。   “喝了我家的茶,立马就能润嗓清肺,拥有鹂鸟般的声音。”   “……”   甚好,甚好。   谢止礿赶紧去店里买了几身粗布袍,顺便还定制了一身道袍,顶着裁缝店老板怪异的眼神出了门。   天色已黑,想着时机差不多,他又拐到王家门口。   依旧是大门紧闭,密不透风的模样。   他刚翻墙落到庭院,就见角落蹲着个矮小的老妇人。   那魂呈透明白色,是亡魂正常离体的模样。   谢止礿猜想这位应当便是刚去世的王家老夫人,于是蹲下来问道:“老夫人,是您刚刚归西吗?” 第11章 以德报怨(一)   一阵穿堂风刮过,老妇人眼睛瞪得如铜铃,也不知是对活人与自己交谈感到诧异还是没见过如此直来直往的缺心眼。   老妇人嗫嚅了几下,最后选了个颇为稳妥的回答:“你是何人?”   谢止礿微微一笑:“我是给您招魂的人。”   “……”老妇人本就惨白的脸色白得不能再白,“招,招撒子魂?”   “噢,倘若老夫人您有未来得及说的遗言,不妨与我说,我会转达给您的子孙。如果您被世间污秽所染,生了些怨气又难以化解,我也可帮您净化,好让您七七后前往极乐世界。不过我看您魂魄白净,应当是——”   那老妇人听到前半句话就开始摆手:“不了,不了,我没啥要讲,没啥要讲的。”说完还颇为殷切地问了句:“极乐世界是啥样?”   谢止礿有些奇怪。   因不管生前后事交待得如何,逝去之人大多都会对子孙和人世充满留恋。有些魂甚至会眷恋过深,以至沾上秽气,在家宅徘徊难以消散。   老妇人这急着赶往极乐世界的委实不多见。   至于她问的极乐世界,谢止礿自然也不知。   民间喜说轮回,来世投胎,当今圣上也较为推崇这一说法。这一世多做好事,来世便可投个好胎。   但谢似道的师父传道讲极乐世界——一个不用耕种,不用劳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食和饮水的地方。   至于谢似道本人,坚持的一直是死后魂魄会变为山川,变为星辰。   谢似道说:“怎可能有这么个世界呢,古往今来如此多的人,哪容得下。”   但他说是这么说,每次安抚亡魂时,不是扯下辈子投成大富大贵之人,便是说升往极乐世界过好日子。   于是谢止礿也有样学样的说:“极乐世界便是您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就能过怎样的日子。”   老妇人听罢怔了怔,随后突然大声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走!你走!”   说罢还想将谢止礿推搡着出大门,奈何作为魂魄只是扑了个空。   老妇人仓皇逃跑,穿过内院的墙便不见踪迹。   “站住!什么人?!”院中家仆喝到。   “……”   这何其相似的一幕。   他本想先偷偷看看里屋是否已有正经道士,再决定要不要敲门揽活。谁知一翻墙便遇见个老妇人的魂魄,问话一来一去便耽搁了时间,一时竟忘了躲藏。   谢止礿做好被打出的准备,和气道:“在下是云游的道士……”   “走走走,不需要!”家仆看他一身粗布棉袍,年龄也不似一般道士,满脸写着不信。   “何事在外吵吵嚷嚷?”从中堂出来一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谢止礿看他浓眉大眼,嘴唇宽厚,面容较为正派,于是作了个揖道:“在下是一名道士,偶然听闻这里有人仙去,特来问问是否需要做些法事,以告慰在天之灵。”   男子听闻也作了个揖,恭敬道:“原来是位道长,失敬。鄙人母亲今早刚走,灵堂也刚搭完。至于法事……”   王老爷面露难色:“若是前两年,定是要请道长为家母诵经超度。但当今圣上不喜此事……”说完还朝灵堂看了一眼,“且今日前来吊唁者众多,人多眼杂,道长被人瞧见后难免惹上风波,还望道长见谅。”   王老爷这番话说得漂亮,十分体面又设身处地地回绝了他。   谢止礿视线越过王老爷,望向前方正堂,见其果真已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左右两边悬挂白布云头幔帐,中间摆着红木长凳,金丝楠木制成的灵柩置于上方。前方摆着两张红木制的八仙桌,上面还摆着香炉、白烛和供品。   吊唁之人满满当当挤了一屋,还有此起彼伏的哭声传来。   见此情形,谢止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再者刚见过那老妇人的魂魄,看着纯净也不需特意净化,过个四十九天便自会消散,确实也不是非得做个法事。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退了,还望王老爷节哀顺变。”   他正准备转身,就听王老爷道:“道长且慢,请在此地稍等片刻。”   说完便走向里屋,拿了个绣工精巧的小袋出来,将其放于谢止礿手上,温言道:“多谢道长前来吊唁家母,这是一些小小的回礼。”   谢止礿大惊,百般推拒。   “不用不用,我都未做什么。”   “要的要的。”   谢止礿感动得一塌糊涂,只觉这王大善人浑身泛着金光,恨不得当场上街,将其美名宣扬至大街小巷。   二人推搡拉锯间,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拍门声。   “王礼智!你给我出来!!”   王老爷刚开大门,就见一人挤进来,叉着腰气势汹汹道:“王礼智,你卖的碧螺春以次充好,陈茶充当新茶卖,赚这黑心钱,你还要不要脸?!”   “蔡石,讲话办事都要拿出凭证来。我何时有陈茶充当新茶卖?”   这人拍门声大,嗓门也大,竟引得灵堂里的人皆走了出来。   乌压压的一群人站于王老爷身后,这蔡石竟也一点不怵,梗着脖子道:“你别在这端着这副腔调,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说着就掏出茶包,看包装与谢止礿方才在门口买的并无区别。   “正好大家伙都在这,大家来开开眼。”蔡石将茶包打开,右手往底下抓了把茶叶,然后摊开给众人看:“这上面的茶叶色泽可比这底下的浅些。这还是未泡过,泡过后明显能觉着底下的茶泛着一股陈味。旁人你还能唬唬,你还能唬得住我?”   王老爷大惊:“蔡石,你怎可为了陷害我,故意将陈茶混入其中!”   “就是!蔡石头,乡邻们还不知你是什么人?你平时什么德行,王老爷什么德行。”   “你自己因着好赌,将茶叶店铺输了个精光,咋的这么眼红别人!”   “王老爷母亲刚过世,你就来这里胡搅蛮缠,啥居心?”   众人纷纷帮着王礼智说话,蔡石被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然后将这包茶叶往地上狠狠一掷,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王老爷摇了摇头:“大家切莫动了肝火。蔡石与我本是生意伙伴,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与我抢了他生意也有干系,他一时气恼,来闹上一闹也是正常的。”   众人听罢纷纷拱手,称赞王礼智宽宏大量。   谢止礿跟随着怒气冲冲的蔡石,只因此人一进院落,他便看到对方身上萦绕着层黑气。   照理说活人是不该有这么浓重的黑气的。   他好奇地跟上去,刚拐过一个角,蔡石骤然停下,他便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没长眼睛啊?!”蔡石身材瘦小,抬头看谢止礿时,下三白的眼睛显得凶光毕露。   矮小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边嘴上念叨着“看我不整死你”一边往回走,身上的黑气却荡然无存。   奇怪,方才在院落里是看错了么。   谢止礿颇为郁闷,难道灵力变弱后,连辨别邪祟的能力也衰弱了。   他铩羽而归,却不知蔡石与他擦肩而过后,如鬼魅般的黑气又缠了上去。   那蔡石回家后,一顿翻箱倒柜,终于找着当时王礼智与自个儿共同开店时的进货账本。以次充好,新陈混卖这事儿他们合作开店时就已偷偷在干。   还有这当面一套账本,背后一套账本,以逃避官府征税的事情。   他将蜡烛放置桌上,眼睛贴着陈旧泛黄的账本,上面记录的皆是足以让王礼智身败名裂的东西。   蔡石恶上心头,脑袋里浮现出前几日找王礼智借钱却被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场景。   “好啊,你不让我好过,咱们就一起玩完。”   他狰狞的嘴脸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更加丑恶,正预想着王礼智就此喝西北风的场景,就听着库房门“吱呀——”开了条细小的缝。   “谁?!”   他将账本紧紧捂在怀里,猛地回头,寂静幽深的庭院只有一层森冷的月光。   他跳动的心渐渐稳定下来,手中账本贴于怀中,纸张渐渐也染上与自个儿相同的温度。蔡石暗自窃喜,极力掩饰住自个儿不断翘起的唇角,刚一转身,脚便踢到个物件。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巴掌大的稻草人,手法粗糙,红绳随意扎了扎便充当头和四肢,还有几根稻草都翘了出来。   他一脚踹飞草人,骂骂咧咧道:“又是哪家的小孩不知死活地偷跑到我库房里玩。”   “嘻嘻嘻,是我呀。”尖细诡异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蔡石头皮发麻,举着蜡烛转身,库房却还是那个库房,并未见着任何身影。   “谁,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他以蜡烛为武器,咽了口唾沫。   谁知那声音却突然从耳边响起:“我一直在你身上哟。”   蔡石脑袋轰然炸开,右手下意识往耳朵旁一抓,也顾不得查看是什么东西,胡乱地抛到一边,拔腿就跑。   库房门“砰”地紧紧关住,蔡石咬牙拉开,指尖发白了都未能打开分毫。   身后传来呛鼻的烟味。   那蜡烛不知何时被打翻在了地上,自木柴开始烧,很快便越烧越旺。   蔡石发了疯似的开门,门却如同被焊上了。他慌乱之下又转身脱了外套,账本扑通掉进了火力。他急得满头大汗,外套疯狂扑着火苗,这火却是越扑越大,很快蔓延到了桌椅。   “窗,对,还有窗。”   蔡石顾不得账本了,奔向泛着月光的窗边,却见这窗户突然出现个纸人。五官皆被剪成洞,空荡荡的眼睛和嘴巴好似冲着他诡异地笑。   然后这纸人便如蝗虫般越贴越多,渐渐将最后一丝光亮也糊住了。   “鬼……鬼啊!”   宋弇一看谢止礿这耷拉模样便知他吃了个闭门羹,坐于书房中装模作样的拿着个沈莘整理完的下人名册,咳了一声道:“怎的,被人打出来了?”   “哪的话,明明是客气地回绝了我,又不是人人都是那马武。”谢止礿不服气道。   宋弇心底暗笑,面上却道:“早与你说过,今日不同于往日,你大张旗鼓地说自个儿是道士,不被打出来便不错了。”   谢止礿幽幽叹道:“我哪知道士地位竟衰退得如此厉害,你那王兄也太过赶尽杀绝。”   如若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也不会当场便想让谢似道魂飞魄散,天机观五十多余人也不至于成了刀下亡魂。   宋弇沉默半晌,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宋弇八岁便被送至天机观,又甚少回宫,当然与当今皇帝并不相熟。   谢止礿也知晓这一点,只是问道:“他就这么痛恨道士之流?”   “梁祀帝在位期间,因迷信炼丹修仙,致使下方官员纷纷效仿,民间亦有样学样。官员贪污腐败,百姓不耕作,一心想着成道修仙,又哪来的仓廪实。国库亏空后又加强赋税,民间自然怨声载道,哀鸿遍野。再如此下去,国力衰竭,只怕要挡不住边境虎视眈眈的豺狼们。”   谢止礿还是第一次听宋弇讲这些方面的事情,又想起第二个梦里谢似道与自己说的秦皇云云,心下有些闷:“这么说,我们道士还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了。”   宋弇摇头:“皆是梁祀帝的昏庸无能,与道士有何干系。今日拜道士为国师,明日便可拜和尚为国师。”   宋弇谈及自己的父王,话中无任何情绪,仿佛是评论历史洪流中一位与自己无甚关系的君主。   谢止礿看着愈发难过。   宋弇不悲不喜:“你我不过都是浪潮中身不由己的一粟,你一心修道便好。”   谢止礿知晓宋弇看似云淡风轻,但毕竟生长于天机观,早已将天机观众人当作自家人。不然也不会在尸横遍野中暴走发狂。   谢止礿定定看向宋弇:“我现在终于觉着你是个王爷了。”   宋弇:“?”   谢止礿掏出买的茶叶,献宝似的递给宋弇:“喏,晓得你爱喝茶,出去办事还不忘了你。”   宋弇接过茶包,尽力压制着想要翘起的嘴角,嘴上道:“算你有些良心。”   二人难得的不剑拔弩张,宋弇望着谢止礿黑曜石般的眼睛:“你——”   “走水了!走水了!那卖茶叶的蔡家走水了——!” 第12章 以德报怨(二)   大火蔓延得很快,如火龙般吞食着周边的木房。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百姓们的呼喊声,交错着乱作一团。   谢止礿心里打着鼓,早些时见到蔡石身上泛着的黑气,果真不是自个儿预判错误。方才还好好的,未过几个时辰竟已是生死一线。   熊熊大火使得这整块地区都热得如同蒸笼。在众人皆被热气蒸腾得头昏脑胀时,一声尖利的叫声穿透滚滚黑雾,震得在场人胸口都为之发紧:“老爷!我们老爷赶进去救人了!老爷啊!!”   那妇人披麻戴孝,手夸张地往前伸着,一副就要投入火海的悲壮模样,她被几个仆人按着,涕泪透着火光,瞧着脆弱可怜。   “老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呀!”   “夫人,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王礼智冲进火海救人了?   方才吵过架,现在立刻去救人?   谢止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出来了——!出来了——!”   那穿着白色麻衣的不是王礼智又是谁,只见他被火熏得满脸乌黑,肩膀上还搭着个烧焦了半边的人。   待一瘸一拐地走至外面,王礼智才腿软似的就要后仰在地,被几个仆人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上去。   那烧得乌黑的人皮肤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衣服也已烧成了灰,只能勉强通过这瘦小身形认出是蔡石。   “还有气儿!快,快送去医馆!”   周围人见这凄惨的场景,唏嘘道:“这蔡石头,幸亏他夫人与小孩早些时就因他贪赌早早回了娘家,不然……”   “他今天不还去王家闹事了吗,在灵堂前大闹,这不是触自个儿霉头么。”   “唉,别说了,还是王老爷心善。”   在街坊邻居七嘴八舌间,谢止礿走近细细探查蔡石,气息还在,里头的魂却没了。   也就是说,即使去了医馆勉强维持着肉身,人也是醒不过来的。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人们见火势小了,也无热闹可看,便渐渐散了。   蔡家被烧成了一团灰烬。   王礼智被两个仆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谢止礿却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在想什么?”宋弇问道。   “我在想,这世上真有菩萨心肠的人么。”   “有啊,你不是么。”宋弇摸着地上的灰,捻了捻又放于鼻尖闻了一下。   谢止礿哂笑:“我哪是菩萨心肠。倘若人对我好,我便对人好。如若人犯上我,我定加倍还之。我日日想着那陷害师父的凶手,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你闻着什么了?”   宋弇拍了拍手,又在帕子上细细擦拭:“没有,只是寻常的火烧下来的灰烬。”   “怪哉,白日闹事,晚上便被烧成这样,难道真是巧合?”   “你怀疑那姓王的么?”   谢止礿咬了下唇:“是。我在蔡石身上看到过邪祟,只是一眨眼便又不见了,与蔡石有利益冲突的就是这王礼智。我自问做不到以德报怨……以己度人,这样倒显得我内心阴暗了。”   宋弇听出谢止礿内心纠结,轻笑道:“依我看,他就是演得太过了。我早就说过,真正有德行的人是不会大肆宣扬的。你若怀疑他,咱们试试便知。”   “你想如何试?”   宋弇从袖子里掏出张请柬,但笑不语。   益州知州李良在宋弇来益州的当天便送上了请柬,上书洋洋洒洒一堆华丽辞藻,大意说木芙蓉开得正盛,特邀懿王前来观赏云云。又说着最近得了一批好茶,听闻懿王喜茶,便留着等王爷前来品鉴。吟诗颂词,品茗赏花,也算是一桩雅事。   谢止礿被这请柬上聱牙诘屈的文字弄得云里雾里,只得问宋弇:“你不是新封的懿王么,平日都要做些什么?只需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么?”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便能有俸禄?”谢止礿咋舌,这世上还能有如此好的事情。   “别的亲王可能会兼任个一官半职吧,但我一道士能知晓什么。大抵就是皇帝看我在京城碍眼,打发我来个偏隅之地,也无需实职,挂个名头领些薪水便是。”   谢止礿想着自己还要为生计奔波,正无限唏嘘,却在这话中砸吧出不对的地方:“你不是与我说,你要捉了我去京城复命么,这竟是诓我的!”   宋弇面不改色:“但你的确是通缉要犯,我也随时可以捉了你去领赏。”   谢止礿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我值几钱啊?”   宋弇:“……”   知州府。   宋弇今日穿着玄青祥云暗纹锦袍,头发皆用白玉莲瓣小冠束起,明明是十分精神的装扮,却被他穿出了几分萎靡不振。   在外者看来,这懿王便是坐在宴席首席,手支着脑袋,一脸倦怠地看着这花团锦簇的木芙蓉,似是对这花兴趣缺缺。   他也确实兴趣缺缺。听着席间这群老头绞尽脑汁着或作酸诗,或阿谀奉承,实在令人无聊发困。   谢止礿从未见过宋弇这类打扮,颇为艳羡地看着他,再看着自个儿一身小厮打扮,小声酸道:“你成日披发时精神头这么足,怎么束发倒看着闷闷不乐。”   “勒又重,你若想戴你便戴去吧,我来做仆役,你来做这懿王。”   谢止礿连连摇头。   宋弇与他交头接耳:“你做我女眷,既可以穿华服,又不用站着。”   “我不要穿女子服饰!”   “那你做我面首,我也不介意坐实断袖,反正我就是个闲散王爷。”   “……”   “还是说,你还是想做这个懿王妃。倒也不是不行,说不定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谢止礿咬牙切齿。   宋弇作弄人后心情大好,连带着看这群糟老头在那边舞文弄墨都舒畅许多。   李良见宋弇周身气压没有方才那么低,于是踱步上前,朝着宋弇行礼道:“懿王殿下,卑职前几日新得了一批沙坪茶,久闻懿王殿下深谙茶道,特命人煮了一壶,还望殿下品鉴。”   “嗯,呈上来吧。”   说着李良便命下人将白瓷盖碗呈了上来。茶汤清澈,茶叶倒垂,一看便是好茶。   宋弇浅尝一口,在李良殷切地目光下开了金口。   “这茶不行。”   李良大惊,忙道:“是沏得手法有问题?”   “我观这茶叶形状,当是雀舌。只是这茶叶卖相虽好,但尝着颇涩,且回甘不足,稍次了些。”说完还故意问了句:“这是从哪个商贩那儿买来的?”   李良拱手道:“是蜀郡王家贩的茶叶,只是他们茶叶皆是直接从当地茶园拿的,这……不应该啊。”   “李大人,”宋弇起身,甩了甩袖子,“换个商贩的茶试试吧。如有一日,本王得了好茶,定会邀请诸位大人也来府上品鉴。只是今日本王还有事,就不继续叨扰各位雅兴了。”   这次赏花品茗之行一结束,坊间便有了个传闻。   据说懿王本人亲自盖章王家贩卖的茶叶不佳,且喝时眉毛紧蹙,喝完一口便愤然离席,拂了一众官员的面子。   这个传闻对王家的生意自然会有所影响,以往不敢说王家茶叶不好的人,也纷纷跳出来说他家茶叶确有以次充好的嫌疑。   眼看着前来买茶叶的人都少了许多,王礼智急得嘴上生疮,连喝几壶绿茶也没能把这火气降下去。   谢止礿回了王府,依旧对宋弇这一计策赞不绝口:“妙啊!你是怎么知道李大人一定会拿来王礼智家的茶叶?”   宋弇被这白玉冠勒得头皮发紧,赶紧将其摘下扔在一旁:“你以为王礼智苦心经营着自己王大善人的形象是为了什么?他们这些当官的,最怕落人口舌。与商贾合作时,商贾的为人作风倒是凌驾于货品之上。”   谢止礿好奇道:“那这席上的茶到底如何?”   宋弇未能多喝几口,痛心疾首道:“着实不错。”   这毕竟是给官员喝的茶,王礼智再怎么弄虚作假也不会在这地方含糊。   谢止礿此刻却犯了怵:“若是这王礼智十分无辜,我们岂不是干了件坏事。”   “他还给了我礼金呢。”谢止礿这才想起打开小袋,只见里面除了几贯铜钱外,还夹着张纸条。   “还望道长于母亲头七之日,亥时再来。”   宋弇与谢止礿面面相觑。   但还未等到王母头七之日,王礼智便亲自送了个把柄上来。   那日夜里正下着大雨,外面风声呼啸,雨点打至窗沿,声音如珠子落入玉盘。   却只听“吱呀”一声,宋弇卧房被轻轻推开。   宋弇睡眠轻浅,稍有动静便会转醒。   杀魂师感觉敏锐,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邪祟的存在。   只是这邪祟气息微弱,阴森寒凉的气息细小得犹如几根发丝。倘若是一般的神魂师,恐怕难以察觉。   宋弇闭目假寐,耳朵里却听着那邪祟“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声音像是硬物敲于地面。   那邪祟站于床沿便不动了。   宋弇暴起,拿起床上的灭灵,对着邪祟方位便是一劈。   “呀呀呀呀——!”邪祟发出尖利叫声。   刀剑扑了个空,宋弇翻身下床,灭灵剑爆出蓝色火光,将房间蜡烛皆点满。   满屋亮堂,却未见异物。   “——砰!”   房门被人当脚一踹,木质大门当即破了个洞。   只见谢止礿穿着一身中衣破门而入,拎着魂归道:“方才师父的魂瓶亮了一下!那魂魄呢?”   “魂魄不知道,邪祟倒是来了。”宋弇四下张望,“哪儿呢?”   “在地上!”谢止礿眼疾手快,一把便抓起地上的物件。   那是一个桃木制成的小人,制作粗糙,五官未刻,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   这小人被谢止礿紧紧抓着,做出双臂使劲往上撑的动作。   谢止礿道:“这是……”   小人见挣扎不过,当即魂魄离体,谢止礿手上的木人便彻底成了死物。   宋弇对着那逃离的魂魄当空一挥,那魂在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微弱的魂魄,更像是本体分出的一小缕神识。   谢止礿皱眉:“这好像是最简易的神偶。”   “你不是说蔡石魂魄不见了么,我猜就被王礼智偷藏在神偶里呢。”宋弇眼底闪过戾气,“就这么一个简陋的破烂木头,还想困住我?”   谢止礿此时想的却是那姓薛的神偶师:“师父之前托梦于我,说青城山薛家善制神偶。莫非这王礼智还认识薛家……”   “认识不认识,去了王家便知。”   宋弇将这神偶用灭灵之火烧成了灰,随即望向被谢止礿踹出大洞的房门。   雨水皆淌了进来,冷风呼啸灌入。   谢止礿面露尴尬:“呃,这里好像不能睡了,你要睡哪……”   宋弇当然不可能和下人或者沈莘挤一间,其余客房又未收拾,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道:“我和你一起睡。” 第13章 以德报怨(三)   窗外雨势转小,变得淅淅沥沥。   谢止礿不知这是自己翻的第几个身,两眼放空地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无声叹气。   “你再不睡就别睡了,再过几个时辰就该起了。”宋弇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犹如银针落地。   他和宋弇虽同睡在一张床铺上,但中间空隙大得几乎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谢止礿不服气道:“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白天茶喝多了。”   “瞎扯,拢共就看你泡了一壶茶。”   拌了两句嘴便又归于沉寂。   宋弇沉默半晌开口,声音带着些微自嘲:“你何必躲我这么远,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谢止礿欲言又止。   “我不知你在纠结什么,只是你如今的表现让我觉得当初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可能更好。”   宋弇很少会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尾音都带着颤抖:“你不愿意我不会强求,只是现今与我正常相处都很难么?”   “我与现在的皇帝并不熟识,但他也确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你恨乌及屋也是正常的,只是你以为我不恨吗,比其那名义上的血缘姻亲——”   “不是的。”   宋弇感觉对方动了动,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后,他的手腕便被人握住了,接着那股温暖便从指尖传来,与自己十指相扣。   只听谢止礿小声道:“我从未恨过你呀,我一直心悦于你,你感受不到吗?”   宋弇哽住:“感受不到。”   “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爱你,十分爱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宋弇呼吸滞了那么一瞬,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似乎也终于松软下来,不再像个随时待命的士兵。   谢止礿见他没反应,继续在那絮絮叨叨:“不靠你这么近,是因为我也要忍不住的嘛。你想,我昏迷了两年,好多事情都未理清楚,你总得给我些时间理清嘛。”   “你如果是纠结你那什么罪人身份,改头换面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就在这益州,我护住你还不容易。”   “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不能就龟缩在益州。”   “你想收集师父的魂魄是么,他也是我师父,你为什么不带上我?”   “因为我舍不得你。”   宋弇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这人真是,花言巧语。”   谢止礿弯弯嘴角,藏在被窝里的手摇了摇:“你知道我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些皆是我的真心话。好了,你别生气了。”   “不行,我还在生气。”   “唉,”谢止礿叹了口气,“那你就继续生气吧,我只能哄到你不生气为止。”   然后他便开始哄小孩一样地讲故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会儿天机观刚刚建成,也没那么多屋子。我俩住一间,就也像现在这样并排躺在凉席上。”   “师父拿来个西瓜,你一会儿嫌子儿多,一会儿又嫌不甜。我当时就觉得,哇,不愧是皇帝的小孩。”   “但是后来,我看你长得真好看。我觉得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只要与我说话我便能乐上一整天。那就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让着点吧,千金难买我乐意。不是有句诗这么写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宋弇被他讲得也回忆起这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母亲是羌族人,又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而这双琥珀色的眼睛,便成了他血统不纯的证据。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宫里对着他这么一个病怏怏又不受宠的皇子自然很不上心。   也只有谢止礿夸他这双眼睛好看。   在宫中的回忆是深灰色的、沉郁的,在天机观的日子却是明亮的、透气的,从内至外都散发着活络。   “谢止礿。”   “……”   “谢止礿?”   “……”   “止礿,阿礿,礿儿?”   “……”   方才还翻来翻去睡不着,这才讲几句话便睡着了。   宋弇帮谢止礿掖好被子,然后盯着他的脸发愣。   他其实看不见谢止礿的脸。因着下雨,月亮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内室是乌漆嘛黑的一团。   但他却清楚知道谢止礿在距离自己多远的地方,也似乎可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描摹出他的脸颊和五官。   一直以来都应该如此。谢止礿永远在自己身边,无论多黑也总能触碰到。   宋弇轻轻俯身,然后轻而浅地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你也是我这世上的唯一。   他默默想着。   王家主宅。   王礼智身处王家正堂,正不安地踱来踱去。   之前派出去的神偶至今未归,也不知事情办得如何。想来那懿王府也未传出任何消息,莫非是失了手?   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想着倘若能将懿王的魂魄短暂地勾住,就再放出流言懿王是受到了邪祟侵扰。   等风头过了,自己再将“独门药茶”送上去。到时不仅能落下个好名声,这懿王看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不说结交,至少也不会对自己卖茶横加阻碍。   只是怎么已过去两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而正堂的一角,正缩着个瘦小的妇人魂魄,看着焦头烂额的王礼智,深深叹气。   万里无云,明月当空,疏影横斜间暗香浮动。   门外响起了“笃笃”地敲门声。   王礼智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表情,刚打开大门就见到清朗如霁月般的谢止礿朝他微微一笑。   “道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随后又看到他一旁站着身穿锦衣的男子,疑惑问道:“这位是?”   谢止礿道:“噢,这位是我一友人,他对白事的一些规矩比较了解,故请他来帮我看看。”   “原来如此。那两位道长,请问贵姓?”   “我姓谢,这位……”   “免贵姓宋。”   谢止礿明显感觉王礼智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姓宋好,姓宋好,与皇室同姓,蒙泽圣恩……那谢道长、宋道长,请随我来。”   王礼智将二人引至正堂,命下人端上茶水后又寒暄道:“谢道长这姓倒也是很有渊源,与前国师竟是一个姓氏,不知是不是师出同门啊?”   谢止礿打个哈哈:“巧合,巧合罢了……王老爷您邀我今日亥时前来,不知是?”   王礼智立刻眼睛耷拉,嘴唇下撇,叹气道:“我母亲虽已下葬,可不做法事总是不安心。因此,还望道长趁着今日头七,替我母亲引魂超度。”   谢止礿瞥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老妇人,道:“那我现在就准备法事——”   “唉,不急。”王礼智拱手道,“敢问谢道长能否先帮我祭拜一下先祖?”   “这自然没问题,只是怎么想到要今日祭拜先祖?”   “说来惭愧,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顺,我又在守孝无法亲自去打理店铺。只好拜托谢道长替我告慰各位祖宗的在天之灵,以庇佑我王家安稳度过次劫。”   “劫”的始作俑者坐于正堂,正心安理得地喝着茶。   “那我来替你母亲引魂,让谢道长去祭奠你祖宗如何?不过你得留下,为你母亲烧纸哭灵。”宋弇抿了口茶悠闲开口。   “这……也好。”王礼智暗中捏了吧汗,招来下人,“带谢道长去往祠堂。”   宋弇能招什么魂,杀魂师杀气腾腾,寻常魂魄看见他便跑得无影无踪。怕是王老妇人到了家门口,未踏进门槛就要赶着回那阴曹地府。   谢止礿边被人领着边这么想。只见前方引路的小厮提着黄皮灯笼,细细看着脚还有些打飘。   小厮将他引至一栋白墙黑瓦,庄严肃穆的建筑后,结巴着说:“谢,谢道长,就是这里了。您自个儿进去吧。”   “唔,我倒是想进,可这有人拦在大门前不让我进呀。”   那小厮脖子僵硬地转向大门,可这祠堂大门明明敞开着,哪有什么人阻拦。   “谢道长,您别开玩笑了,这里哪有什么人啊。”这小厮被谢止礿这一声吓得两股战战,寒凉的风一阵刮过,激得他头皮发麻。   “有的,”谢止礿看向门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呢,我瞧着七窍流血,舌头长至脚踝,脑袋又是倒挂着,像是凶灵呀。”   “!”那小厮将灯笼狠狠一掷,鬼哭狼嚎地跑了。   谢止礿看向门口那干干净净的魂,问道:“老夫人,前几日你便让我快走,现在你又不让我进这祠堂,到底为何拦我?”   老妇人方才缩在正堂,现今又突然出现在祠堂门口,双臂张开着不让他进。   老妇人气若游丝:“你,你快走!”   祠堂每张牌位旁皆放着白色的蜡烛,老妇人的身形却如这风中摇曳的烛火,风力再大些,便要散了。   谢止礿语气带着悲伤:“老妇人,你的魂魄白净,并非是侵染邪祟后变为恶灵徘徊于人间。那你逝去二年之久,却还停留在这世间……是谁捆住你的?”   老妇人瞳孔紧缩。   宋弇让王礼智将草木灰拿来,然后命他将其洒在地板上,细细地铺上一层。   宋弇:“别想着使唤仆人,这事你得亲自做。”   王礼智应了,又被宋弇使唤着将竹竿从正堂一直插到院落,每两个竹竿间空着一尺,且每个竹竿上都贴有白色的纸钱。   这体力活王礼智平时哪干过。他看这人穿着一身锦袍,语气又颇为倨傲,怎么看都不像个道士,倒像是个久居高位,使唤人习惯了的富家公子。   王礼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宋道长,这是何意啊?”   “草木灰可看到亡魂脚印,用于判断你要招的魂是否回来。这竹竿起的便是个引路的作用。”   宋弇解释完,就对着王礼智道:“回灵堂来吧。然后你就对着王老妇人的牌位哭,将她的魂唤回来。”   王礼智应了声,然后便跪在牌位前,嘴巴撇得像倒挂的月亮,眉毛眼睛挤作一团,哭声洪亮,就是怎么着都挤不出眼泪。   “哭不出眼泪,可招不回王老妇人的亡魂呐。”   宋弇在一旁煽风点火,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他站在这里,这王老爷就是把眼泪哭干了,王老妇人的魂也不会敢回来。   这让王礼智拼命挤眼泪的样子显得十分好笑。   “不行啊,王老爷。你这番样子岂不是寒了老夫人的心。”   “我,我要再酝酿一下情绪。”说着又如排宿便般狰狞地挤着眼泪。   宋弇摇头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哭不出来也正常,你说呢?”   王礼智呼吸一滞,猛地抬头道:“你到底是谁?!”   宋弇收了笑,声音冷似寒冰:“鄙人姓宋,单名弇。”   灭灵“噌”地出鞘,剑身寒光凛冽,贴于竹竿上的纸钱猛烈颤动。   庭院平地起波澜,风呈漩涡状扬起漫天尘土。   “王礼智,久仰大名。” 第14章 以德抱怨(四)   一日前。   沈莘不愧是商贾之子,只用了几日便将王府上下打点清楚。下人名册,库房出入库账本,送礼回礼名单,一应俱全。   连向来毒舌的宋弇都没能挑出错来。   沈莘累得眼下青黑,拱了拱手就要告辞,内心却是松了口气。   终于能摆脱这两尊大佛。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谢止礿却道:“沈莘,要不你就留在这,做我们的大管家吧。”   “不了,不了。我们沈家就我一独子,等父亲年迈了,我就要接管家里生意了。”   ——那日不过是多看了这琉璃瓦一眼。   沈莘内心流泪。   宋弇啧了一声:“人家沈公子怎可屈尊做我们的杂役,能帮我们这一次已经是很好了。”   不怕宋弇阴阳怪气,就怕宋弇突然说人话。   沈莘已摸熟了此人的套路,当即竖起耳朵等着后文。   果真,只听那人又道:“不过我听闻沈家在蜀郡颇有人脉,不如帮我打听打听些事情吧,到时候你再回去也不迟。”   然后任劳任怨的沈莘便打听去了,一回来便带回王礼智的两则坊间秘闻。   据说,前几日去世的王老夫人并非是王礼智的生母。王老夫人不能生育,因此便将妾室所生的王礼智认作了儿子。王礼智也就摇身一变,从庶子变成了嫡子。   庶子是无法继承家业的,王礼智对嫡庶这件事情很敏感,故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第二个则是蔡石与王礼智的事情。   王家早些年还较为富裕,但等王老爷子去世,传到王礼智时已是强弩之末。王礼智也就是这时和蔡石一起做起了茶叶生意。   谢止礿嗑着瓜子问道:“那看这蔡石现在这落魄的样子,生意应当不咋样啊。”   沈莘道:“蔡家一开始发家便是因为做茶叶生意。大梁不是不允许茶叶走私嘛,茶农的茶都得交给山场,山场再交给榷货务,商贩一律从榷货务拿货。只是官家收购茶叶实在太便宜,茶农并不愿意将好茶卖给官府。因此,茶农都是将好一点的茶卖给商贩,次一点的卖给官府。”   谢止礿恍然大悟:“所以这茶叶生意,其实更讲究的是人脉。”   沈莘点头:“人脉和胆量缺一不可。胆小的只敢去榷货务拿货,全是次茶,这生意自然做不下去。胆大的就敢走私茶叶。这蔡家便是胆大又有人脉的,与大梁各地的茶贩都有关系。”   谢止礿问道:“那后来呢?”   沈莘还未张口,就听宋弇在那边说道:“王礼智与蔡石合作,他来提供官府这边的人脉,蔡石提供货物。等生意做大了,王礼智自己掌握了茶农的联络方式,便一脚把蔡石踹了,自个儿开个茶叶店。”   沈莘抱拳:“王爷英明。”   谢止礿懵了:“那王礼智是怎么勾搭上官府的人呢,他不是家道中落么?”   宋弇嘴角一勾,嘲讽道:“按常理无法说通的事情,那就要问问鬼神了。再者,这王礼智凭着王大善人的名号,送些好茶或分些利润给官员,就是他当面和那些茶农交易,这帮地方官估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小小的茶叶就能牵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谢止礿叹为观止,直呼人心叵测。   哪有什么以德报怨的王大善人,都是生意罢了。   于是第二日,谢止礿与宋弇便亲自来刺探王礼智。   谢止礿对着老妇人道:“您是王礼智的生母吧。”   老妇人嗫嚅几下,未吭声。   他拎着魂归对老妇人作了个揖:“我这把剑无法杀魂,是专门割断魂魄与世间牵连牵绊,将其引至极乐世界的剑。”   “我知道您护子心切。可为了他,被永远囚禁于这方天地,真的值得吗?”   谢似道的禁书中曾经有这样的记载。   羌族巫师最擅长利用亡魂,其中牵引嫁接之术最为盛行。   这一点与神偶师倒是有些类似,只不过神偶师通常给神偶附的是自己的魂魄,而羌族巫师附灵用的是别人的亡魂。   据说,巫师将死者的魂魄分割成一缕一缕,并储存于神偶中,神偶便会听巫师指挥,然后跑去想要加害的人那里勾取魂魄。   倘若神偶还浸染着邪祟,那此人便会生病,轻则患上风寒,重则患上不治之症。   想来王礼智对其他官员实行的应当也是与加害宋弇一样的法子。   谢止礿趁老妇人分神之际,越过门槛,一脚踏入祠堂,宽慰道:“我会救您出去的。”   老妇人闭上眼,颓然地坐在祠堂的地上,双手捂着眼睛呜呜地哭:“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来不及咯,来不及咯。你被他骗进来,就出不去咯。”   刹那间,祠堂大门合上。   关门的那刻刮进一股阴凉诡异的风,而那阵风将灵牌旁的蜡烛全部熄灭。   方才亮如白昼的祠堂如今一片漆黑。诺大的空间只余蜡烛熄灭后的呛鼻烟味。   清冷的月光投进来,祠堂里一片幽蓝静谧。   那老妇人的魂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止礿头上冒出冷汗,左手紧紧捏着引魂剑,右手伸向黄符,闭眼听着四周声响。   只听那祠堂铺设的地砖上传来“哒哒”、“哒哒”的声音,好似有人垫着脚走路,只是那走路声停至谢止礿背后便不动了。   阴气如幽媚女人的手抚在他的脖间,连带出一路的鸡皮疙瘩。   王礼智第一反应便是往外冲,只是那方向却是祠堂。   恶向胆边生,他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想直接让里面的东西杀掉宋弇。   只是他早就陷入了自己铺设的天罗地网里。   这些竹竿与草木灰构成了阵法,王礼智的脚一沾上便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这阵法是宋弇以灭灵为阵眼,以竹竿为界限摆出的,寻常人根本无法挣脱。   摆这阵法也是为了试一试,这王礼智到底有无灵力。   “你别想着逃跑。即使你费劲心思逃出来,你的魂魄在一碰到阵法边界时,也会被吞噬殆尽。”宋弇看着王礼智垂死挣扎的模样,嘲弄道。   吞食了无数恶灵的杀魂剑有着最凶残霸道的个性,剑身也似附和着宋弇的话,嗡嗡地响着。   王礼智脸色惨白,咬着牙道:“我什么也没有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是王爷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宋弇听到这话,忍不住发笑:“人人都怕鬼,却不知鬼本就是人的魂魄所变。你可知邪祟恶鬼如何诞生?便是那些丧尽天良,罔顾人伦,为非作歹,被欲望所蒙蔽之人死后魂魄所化。”   宋弇似是叹了口气:“如果好人能化为厉鬼,那迫害他的人为何能继续逍遥法外?好人的魂魄是根本成不了邪祟的。”   “这,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灭灵这嗡嗡声是在说,你的魂魄很好吃。”   王礼智脑袋“嗡”地炸开,鬼哭狼嚎地扒拉着地上铺设的草木灰。这草木灰却是像被火烤过,生生烫掉一层他手上的皮,粉色的嫩肉露出,十指汩汩流出血来。   王礼智慌得就快要昏厥,一阵骚味传来,竟是吓尿了裤子。   家仆们听到动静皆慌忙跑了过来,看见这骇人场景竟无一人敢上前。   “老,老爷——!”王礼智妻子那尖利又似作秀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要看他被活活弄死吗?!”   众家仆拿着锄头钉耙,摆出攻击姿态。   “谁敢拦我?!”宋弇大喝,气势如虹,这一吼便将家仆们又屏退三分。   “夫人,这,这人是修道的啊!”   “废物,废物。那还不快去报官?!”   “不准报官!”王礼智做贼心虚得很,哪还敢让官兵到家里来。此刻命垂一线,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喘着气道:“懿王殿下,您的同伴可还困在祠堂里呢。”   懿王,是那个新封益州的懿王?!   那这官还有什么好报的。   王夫人一下便敛了气焰,倏地跌坐在阵法外,头上的孝帽也如她的精神气一样,“啪嗒”坠地。   宋弇看这王礼智确实毫无灵力的模样,冷笑道:“你觉得,谢似道的徒弟会怕你玩偶似的神偶吗?”   他将剑尖抵着王礼智的脖子,冷酷无情道:“说,谁给你的神偶,又是谁告诉你的牵引嫁接之术。”   与此同时,一道疾风带着阴寒的鬼气与谢止礿的脸颊擦肩而过。   谢止礿偏身一躲,右手拇指擦过魂归,当即牵连出一串血珠。   黄纸为底,鲜血为图。   一声虎啸横空出世,黄符召唤出的老虎对着那邪祟狠狠一扑。   谢止礿迅速掏出火符,祠堂被他手上的光源照亮一角,接着火符飞出,那些牌位边的白烛便又“噌”地冒出火光。   视野再次恢复,谢止礿终于看清那攻击物的模样。   那是一个足有小腿高的傀儡娃娃。   只见它脸蛋涂得惨白,眼珠用炭涂黑,脸颊以朱砂做红晕,本就是诡异至极的长相,却被制作者又坏心眼地用炭笔画了个阴森笑容。   做一个神偶没有多难。扎捆稻草,剪个纸人,附上自己的灵,便能将他们点活。   有些人将厌恶之人的生辰八字写于稻草人上,并以细针刺之,这便是民间最简陋的神偶。至于那些在庙里、道观里摆着的神偶,则是纪念意义大于实用意义。   但这堪比杀人刺客的神偶,全身关节灵活,手脚异于常人的灵敏。除了师父所说的薛家,他再也想不到谁能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技艺。   那傀儡娃娃右手持着匕首,“倏地”便直击谢止礿的面门,他向下一躲,猛虎便大张着嘴将这娃娃一口吞肚。   “撕拉——”   这猛虎毕竟是纸糊的,傀儡娃娃竟用匕首将猛虎开膛破肚,她敏捷地钻了出来,然后对着谢止礿又是一顿猛刺。   谢止礿左右闪躲,连连后退,脚却突然踩着个凸起的地砖。   “?”   只听机关“咔哒”一声,传出石板迁移的声音。   谢止礿脚下陡然一空,身体便后仰下坠。 第15章 以德报怨(五)   “嘶——”   这地下室并未有多深,但谢止礿的尾椎骨还是不可避免地隐隐作痛。   不过比其关心屁股上的疼痛,首要任务还是得应付眼前这个杀人娃娃。   “嘻嘻嘻。”   傀儡娃娃从天而降,还未等谢止礿爬起,便抽出闪光的匕首对着他脖颈来回突刺。   谢止礿左右翻滚,狼狈地躲着眼前的尖利锐器。   那娃娃见刺不中他,立刻腾空跃起,如钻头自上而下猛刺,竟是想给他致命一击。   “叮——”   魂归与匕首相触,二力互相抵抗,剧烈抖动间就见那娃娃诡异的脸越贴越近。   两只黑漆漆又毫无高光的空洞眼珠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吸入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谢止礿将灵力全部聚于手心,魂归与主人灵力深深共鸣,发出龙吟般的声响。   剑身爆发出刺目白光,傀儡娃娃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收了匕首就要后翻拉开距离。   但来不及了。   那白光化作一只大手,将傀儡娃娃整个提起,紧紧攥着它的身躯不让挣脱。   谢止礿连滚带爬,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血抹于魂归之上。   “离!”   刹那间,洞穴中狂风四起。谢止礿衣袍飞掀,傀儡娃娃凄厉的惨叫似要将他耳膜震穿。   随着锅中热油爆炸般的一声巨响,那娃娃的魂被倏地抽走后,顿时四肢垂挂,脑袋也无力地耷拉着。毫无生气的样子已与一般的布娃娃无异。   恶魂被强行剥离神偶后又经过魂归的净化,已没有方才磨牙嗜血般的狠戾。   这魂魄与谢似道的前两魂气息颇为相似,只是谢止礿今日未带魂瓶,无法识别这是否真的是谢似道的残魂。   他抽出定身符,刚想要将其定住,就见这魂快得好似离弦箭,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可惜。   谢止礿这么想着,然后将魂归收回刀鞘。只听“啪嗒”一声,那傀儡娃娃便掉了下来。   他捡起那娃娃并四下翻找,果真在背后领子处找到了用红线绣成的小小的“薛”字。   难不成是这薛家困住了师父的残魂?只是就凭这薛家替王礼智做的这些事情,似乎也并非是什么正派人物,那要如何劝说他们帮师父做神偶呢?   难道要关起来打一顿,霸王硬上弓?   谢止礿越想越郁闷,直到一阵阴凉的风如刀片刮过,他才意识到这里的阴气竟如此之重。   地下室的顶做成了棺材形状,内墙未砌,红色的蜡烛有序镶嵌在棕黄色的砖墙上。   他掉下来的地方只是一处密闭空间,而风却来自这地下室更深一些的地方。   昏黄的烛光指引着一条小路,越往里走,阴寒便愈深一层。   谢止礿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他放轻呼吸,耳边却有凄凄艾艾的哭声传来。   魂归又跳动着白光,似是催促着他快点前进。   他加快脚步,耳边的哭声愈来愈清晰。眼看窄路也即将走到尽头,烛光散开,前方就是一处宽阔空间。   他深呼吸,即使事先做好准备,也不免被眼前景象所震撼到。   这片区域比方才掉落的那块更大,怪异的图腾充斥着整个地面。   图腾整体呈暗红色,却并非拿涂料直接画于地上,而是刀刻斧凿出的凹槽,并用红色染料涂满。   他蹲下来摸了摸干涸染料,又放于鼻尖闻了闻。   好重的血腥味。   谢似道举行祭祀活动时也会用牲畜血,据说是为了向鬼神证明已将祭品献祭于他们,希望他们能保佑大梁风调雨顺。   但这个血,谢止礿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这图腾由藤蔓与山羊头构成。山羊头位于整个画面的中心,布满尖刺与叶子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山羊角上。   而位于这图案中心的,是一架白骨。   白骨的盆骨较宽,但骨头较细,且腿骨偏短,看样子生前应当是位瘦小的女子。   他一下便想到了方才拦他的王礼智生母。   那凄凄艾艾的哭声,应当也是她发出来的,只是哭声还在,魂体却未见着。   谢止礿穿过图案,又见着角落里垒着好几架骷髅。其中有具身体被腐蚀了一半,腐肉间还有蛆在蠕动。这些骷髅身形大小各异,却皆穿着道袍。   他心里一阵恶寒,想来这王礼智喊他到这祠堂里,便是也想将他做成活祭品。而这凹槽里已干涸的红色液体,估摸着也不是什么畜生血,该是这群道士的血。   至于为什么用道士的血,他猜是因为道士平日与各类魂魄打交道,体质阴寒。且为人诵经超度时难免会沾染邪祟。只要道士本身的魂魄未净化干净,这些残存的邪祟之力就能被用来炼化恶魂。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实在阴毒。   “老夫人,在下有一事相求,能否出来见一面?”   谢止礿朝着空荡荡的空间喊道,回应他的便是那道道回声。   孤泣声停了,老妇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但这魂魄已如风中残烛,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谢止礿道:“老夫人,您能否告知我其余神偶被藏至何处?他们被关押太久,这里邪气又重,我怕再拖下去,他们变成凶残恶灵后会祸乱人间。”   老夫人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西面。   谢止礿定睛一看,西边墙面上确有块砖与其他颜色不同。于是他摸索着用力按下。   “咔哒。”   一道暗门转了出来。   老妇人弓着身子在前方带路。魂归随着他的深入也越来越亮,倒是省了点火折子的功夫。   暗室是两头窄中间宽的葫芦形结构,中间最宽的区域里存放着大大小小的几十个神偶。   有稻草做的,有桃木做的,也有纸张剪的。这些神偶皆被困于阵法中,一见到谢止礿便发出桀桀地笑。   “……”他跟随谢似道出去游历,多多少少也见过些市面,如此大规模的神偶聚会也是头回见识。   荒诞又魔性的场景反复污染着他的眼睛与耳朵。   谢止礿道:“老夫人,这些神偶都是您魂魄嫁接的吗?”   “大部分我的,也有姓薛的。”老妇人讲话越来越迟缓,谢止礿生怕她讲着讲着就要魂飞魄散。   他调动着灵力,打算一口气将这里的魂魄全部分离净化。只是如今他灵力尚浅,只能专心净化,再无余力顾及其他。   白色魂魄如游蛇般窜出,有些逃了出去,大部分则回到了老妇人的体内。   只是这暗室承受不住这么大的阵仗,竟疯狂地抖了起来,扑簌簌地抖落着碎屑,眼看就要塌成废墟。   老妇人身形清晰后神志也清楚了些,随即哭道:“道长,能否饶了我儿的命啊。他原本是质朴善良之人,只是被那毒妇抢了去后,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谢止礿不置可否,焦急地寻找出口:“他本性如何咱们出去后便知,只是您快给我指指路吧,我可不想被埋在这里。”   宋弇坐于王家正堂的位子上,驾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灭灵,底下齐刷刷地跪了一群的人。   明明他才是那个登堂入室的,却坐出了主人般的气势。   “李大人。”他漫不经心喊道。   李良抹着汗,赶紧起身回道:“懿王殿下,有何吩咐?”   宋弇道:“根据大梁最新律法,私自迷信鬼怪道法,结交道士之流的,要处什么刑罚?”   被官兵扣押的王礼智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看向宋弇,只觉这人好生不要脸。   李良道:“回殿下,应当抄家,流放至蛮夷之地。”   “哦?”宋弇笑了笑,又道,“那走私茶叶呢?”   李良心猛地一坠,立刻又跪了下来,拱手道:“应,应当根据走私的量来定罪,最高可判处……死刑。”   沈莘在一旁看着都擦了把汗。   方才宋弇从王府出发时便让他带着懿王令牌去找知州,他还以为是宋弇怕王礼智先发制人,却不曾想到是宋弇打算杀鸡儆猴。   宋弇摇摇头:“咱们王大善人的这个量,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呐,你说是不是啊。”   李良后背湿透,硬着头皮答:“王爷英明。”   “宋弇你这个无耻小人!你自个儿便是个神棍,有何立场说这种话!”王礼智怒目圆睁,破口大骂,彻底撕碎了自个儿伪善的面孔。   “你说我是神棍,你有何证据?这些纸钱,草木灰都是你院落里的,走私茶叶也是你干的。你不反省一下自个儿,却在这含血喷人。这世道是怎么了,这便是我们益州德行最好之人吗?你说呢,李大人。”   李良此刻只想狂掐自个儿人中,这宋弇每问一句话就要捎带上他。今天真真是切实体验了一把史书上汉宣帝的如芒在背。   他头昏脑胀,在心里纠结着措辞,却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摇晃。   莫非是被懿王这么一吓,自个儿心疾又犯了?   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这显然不是他单独一人在晃。因宋弇摆在桌上的茶水皆撒了出来,而随着一阵雷霆般的声响,前方庭院竟塌出了一个天坑。   “哇,差些就要被埋在底下。”谢止礿掀开顶上的地砖,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刚坐于地上便见到乌压压的一群人皆盯着自己。   这密道怎直接通向正堂了。   宋弇面无表情地与谢止礿四目相对。   谢止礿尴尬地将系于腰后的傀儡娃娃递给他,讨好地笑了笑:“送你的,你可喜欢?”   宋弇看向穿着一身浅灰色道袍的谢止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你可真是惯会拆我台。”   谢止礿迷茫:“?”   宋弇六亲不认地拍了拍手:“来人,将这道士拿下!”   谢止礿:“???” 第16章 以德报怨(六)   谢止礿莫名其妙地就被两位官兵扣押着,双手反剪在身后,与王礼智并排跪于宋弇面前。   宋弇无视谢止礿龇牙咧嘴的表情,转而对李良说道:“李大人,天色已晚,您明日再来押走这两位罪犯吧。”   李良表面应着,内心却疯狂腹诽。   方才喊他时,他在睡梦中与周公下棋下得正香。现在已是丑时,再过两个时辰,卖早饭的小贩都得起了,懿王这才梦游似的与他说天色已晚。   宋弇见他不动,问道:“怎么,李大人还留在这做什么?”   “下官告退。”李良拱了拱手,领着一堆官兵往回走。   “慢着,”宋弇顿了顿,“这王礼智走私的茶叶,李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李良麻木道:“自然是交由懿王殿下处置。”   宋弇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很好,你走吧。”   王礼智因刚才嘴臭,强行被宋弇命人塞了抹布,此刻呜呜地叫着,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待李良走远后,宋弇才将谢止礿扶了起来,绕着他身体看了一圈,见无大碍后才道:“祠堂里有什么,你怎么从正堂出来的?”   “喏,祠堂里的东西不是送你了吗?你好狠的心,竟然直接让官兵来押我!”谢止礿撇着嘴,一脸嫌弃地看着宋弇。   宋弇翻了个白眼:“你才是好狠的心,这是什么丑陋的肮脏东西,你想克死我另谋夫婿就早说。”   沈莘早已习惯这两人表面斗嘴实则打情骂俏的相处方式,此时习惯性地抬头看天放空自己。   但王礼智可没有。   他在那呜呜地叫着,脸涨成了猪肝色。   谢止礿这才回过神儿似的靠近王礼智,鼻子嗅了嗅:“怎么一股尿骚味。”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王礼智便双腿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几乎要用眼刀杀人。   谢止礿:“你想说什么?”   然后摘掉王礼智嘴上的抹布。   沈莘赶紧道:“谢公子,你——”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哈麻批的装,你个龟孙要我茶叶就直——”   谢止礿眼疾手快地又将抹布塞了回去:“他,他,以前是这么个性格么?”   宋弇冷哼:“玻璃瓶里装王八。”   谢止礿一脸懵:“啥?”   沈莘:“原形毕露。”   “噢,说起这个原形毕露。”谢止礿问王礼智,“你是否想见你生母一面?”   王礼智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   谢止礿颇为遗憾地说:“这样吗,可她老人家很想见你一面。”   也不知这王礼智理解成什么意思,当即头砰砰磕地,疯狂摇动起来。   谢止礿只得对着王礼智生母道:“他不愿见你,这可如何是好?”   这在王礼智看来,又是另一道景象。他只能看见谢止礿正与空气对话,之后还颇为遗憾地俯下身,似是在安慰鬼魂。   “废什么话。”宋弇看不过眼,立刻通过指尖将一丝灵气传与王礼智,随后又厌恶地飞速挪开。   王礼智倏地见了自己生母,没有半点怀念之色,反倒是面露惊恐,一个劲地往墙里挤。   老妇人颤巍巍地靠过去,王礼智却闭着眼乱扭动,嘴上抹布都掉了下来。   “你别过来!不要杀我!”   “孩子,你看看我呀。”   “我没有不让你入土为安的意思。只是,只是,王家只有我了,只能靠我了呀!道长,谢道长,你赶紧把她给收了吧。”王礼智因心虚根本不敢看他生母灵魂,也听不进任何话。   说来也是,但凡有些良心的都不会将自己生母做成祭品,如今他不敢看他母亲的亡魂,也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害怕她来索他的命。   这不是一个本质良善的人会做出的事,因为他连最基本的愧疚之情也没有。   老妇人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件事,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对谢止礿道:“道长,劳烦你送我走吧。我呆得太久了,有些累了。”   谢止礿长叹,用魂归对着老妇人一划,便切断了老妇人魂魄与此处宅院的联系。   老妇人的身形渐渐透明,对着众人一拜,最后又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依旧紧闭双目的王礼智,便头也不回的往西边去了。   沈莘看向老妇人离去的背影,问道:“她会去哪里?”   谢止礿道:“魂归魂归,自是去往归处。引魂剑会在她足下铺设去往极乐世界的路,她沿着路一直走,等没了意识,便是到达极乐世界了。”   沈莘觉得这话听着还是十分悲伤,忍不住问道:“谢公子,若是没有极乐世界。为何我觉着你的招魂引魂之术与懿王殿下的杀魂之术并无区别呢。你说魂魄停留于世间四十九天,之后便会化为天地,那与魂飞魄散不过是时间上的差距。”   谢止礿沉默不语,宋弇却道:“早说了不要与沈莘说这么多,给人留点念想不好么。”   宋弇道:“你可以信有极乐世界,信有轮回。那你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若不信,那便珍惜现世,莫留遗憾。只是于我而言,有与没有都无任何区别。倘若我忘却了现世所有记忆,即使入了轮回或成了仙人,那我也与魂飞魄散别无二致。”   宋弇话虽犀利,但仔细一品,沈莘竟琢磨出些温柔来。   沈莘看宋弇还拎着谢止礿给他的玩偶,心想他不是觉得丑陋么,怎还拎着不放,于是笑着问道:“谢公子,这玩偶到底是?”   “薛家做的神偶。”谢止礿忽地想起还有桩事情要问王礼智,于是拿脚踹了踹他,问道:“你是如何认识薛家的,都长什么样,在哪里见到的?”   王礼智缩在角落头也不回:“呸,我为何要告诉你?”   宋弇抽出灭灵:“那我便直接送你上西天。”   “……”王礼智忙道:“青城山!两年前我去青城山时遇上的一位姓薛的公子。他给予我一箩筐神偶,还教我建造祭坛,说是将尸身置于祭坛的图腾中央,这些神偶便会动起来并供我差遣。”   公子?看来这薛家人年纪不大。   “你去青城山作甚,又是哪里见到薛家人的?”   “……自然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想去求见厉害的道士。只是如今的青城山哪还有道士的影子,也不知是藏了起来还是搬走了。至于那位公子,我也是偶然遇到的,那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青城山乃道家仙山,在先帝在位期间,可谓是香火鼎盛。就连谢似道也都是从青城山出来开山立派的。   众人套完话,便将被绑成粽子的王礼智扔在了正堂。   “我告诉你们如此多的信息,总能放我一命了吧?!”王礼智在背后大吼大叫。   谢止礿没心没肺道:“自有大梁律法来治你!”   说完小声问宋弇:“王礼智按刑法活不了吧?不然他杀了那么多道士,可太便宜他了。”   “放心,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宋弇说罢又补充道,“即使刑法治不住他,偷偷杀个人有什么困难,抹个脖子的事儿。”   “……”沈莘胆寒。   这杀人说得跟买菜似的。   翌日一早,一架马车从懿王门口悄然驶出。   车上坐着的正是谢止礿、宋弇和沈莘三人。   沈莘颇不好意思道:“怎好意思劳烦二位送我去驿站。”   谢止礿:“噢,只是我们要去青城山,顺便带你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宋弇:“再不好意思,你不还是乘了上来。”   沈莘:“……”   得,俩个祖宗。一个无意把人气死,一个故意把人气死。   沈莘拱了拱手,真心实意道:“二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止礿羞涩道:“我也这么觉得。”   宋弇:“不敢,大兄弟罢了。某人之前说要与我保持距离。”   谢止礿:“……”   好歹从萍水相逢升级到大兄弟了。   沈莘选择闭嘴。   待到了驿站,沈莘告了辞,便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去往涪县的马车,背影看着极其爽快,就连骨头都轻了不少。   谢止礿问道:“怎么沈公子一路上都未说什么话了?”   宋弇敷衍回道:“他孤家寡人的,觉得羡慕吧。”   “那看来我要留意着身边的姑娘,找到合适的便给他做个媒。”说完又跨进茶铺,冲着小二道:“来一碟花生米,一壶茉莉花茶。”   “好嘞。”   宋弇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你怎么又要来这出。”   “话本都这么演啊。这些茶馆茶楼,鱼龙混杂,消息四通八达的,多适合打听薛家的消息。”   店小二端了茶水和花生上来,谢止礿将他拦住,问道:“小兄弟,你有听说过青城山的薛家吗?”   “薛家?”小二迟疑片刻,随后嗷了一下,道:“就是那个给寺庙,道观建些佛啊天尊啥的薛家?”   “对对对。”   “嗐,早没啦。”小二摆出一副你这都不知的表情,“这没的比谢国师还早!早些年啊,他们薛家出过一个进士,后来到了朝廷做大官。不过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直接被先帝弄了个满门抄斩!”   那难道是王礼智扯谎?还是说他遇见了鬼魂……   可师父与他说起薛家时并未提及此事,不应当啊。   小二见谢止礿皱着眉愁云满面的模样,忙道:“这都是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啦。再说了,现今益州新封的王爷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打听朝廷的事被他知晓了,当心遭到报复。”   谢止礿被茶水呛得直咳,就见宋弇皮笑肉不笑道:“哦?这益州王爷怎么就小肚鸡肠了?”   小二左右看了看,小声附在他们耳边说:“那王大善人,就是因为上贡的茶叶不讨懿王欢喜,没过几天,家都被抄啦,听说要直接死刑呢!”   小二离开时还义愤填膺道:“咱们做百姓的平时老老实实,殊不知哪天就得罪了权贵呢。”   谢止礿笑得前仰后合,替宋弇顺着背道:“莫气莫气,子虚乌有的事儿。”   宋弇脸色铁青。 第17章 以德报怨(七)   常人提及仙山,脑中大多会浮现出一副云遮雾罩,重岩叠嶂的秀丽之景。但这些场景大多出自山峰这种人烟稀少处。   各个仙山的山脚大多却也是居民住所,充满烟火气息。   例如谢止礿二人穿过那座写着“青城山”的牌坊后,入目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四处吆喝的摊贩。   除了那年久失修已略显斑驳的牌坊,青城山的山脚看不出任何摒弃道家的痕迹。   四处都是卖黄符、桃木剑或者香烛神龛的店。虽说对于大部分普通百姓来言,都是些无用的唬人玩意儿,但对于谢止礿这种有些真本事的,倒是个补充物资的好地方。   谢止礿啧啧叹道:“这里是什么法外之地呐。”   宋弇道:“天高皇帝远呗。”   其实除了都城管得严些,其余地方还是该怎么便怎么。梁景帝再厌恶这类求仙拜神的东西,也挡不住百姓们真的迷信。要想真正破除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没个一两百年是不可能的。   宋弇买了些黄符与香烛,就见谢止礿把玩着一个拇指大小的木雕。   小贩立刻迎了上来,讨好地讲:“这位公子,好眼光。这刻的可是元始天尊,元始天尊你可知,天上的神仙皆是他度的!”   谢止礿并不关心什么元始天尊不元始天尊的,他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小小的木雕,上面刻着的五官却栩栩如生,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慈眉善目的神韵来。   他很想见见这背后的雕刻者。   于是他问道:“敢问店家,这木雕是哪位师傅所做?”   “啊?”店家抓了抓脑袋,“这,我不知道。之前有位公子会下山来卖他的木雕……这么说起来,竟两年未见着了。”   两年,又是两年。   似乎什么事情都卡着两年这个时间点。   宋弇接过木雕:“也就是说,这木雕摆了两年都未卖出去了?”   小贩讪讪道:“寻常人哪知道什么元始天尊的。阔气的请个大佛金身,寻常人请个关公,请文殊菩萨,财神爷或者观音的也多。这木雕又不显眼,一摆就摆了两年。”   谢止礿却将铜钱递给他,眉眼弯了弯:“那这个我买了。”   二人沿着官方修建的路走到半山腰,见登高眺望之人也少了许多,便往一盲肠小道走去。   官方修建的山路平直宽阔,大多是供人游玩的,一路能看到的只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之景。只有走那些修缮潦草,杂草丛生的路径,才有可能摸索到山中村民所住的地方。   倘若沈莘在场,定会询问这两人,这青城山如此之大,在里面找人如同大海捞针,该如何找寻那姓薛的人的踪迹呢。   但宋弇无论是对神魂技法还是对谢止礿都太过了解,在他面前没有丝毫优越感。   就比如宋弇看到谢止礿于路边一神龛处停下,便直接道:“你要询问这土地公薛家的事情么?”   谢止礿叹道:“我现在已有些怀念沈公子,因为他会十分惊讶又颇为崇拜地与我说,谢公子,这世上真有土地公吗?”   宋弇:“……”   他们脚底的神龛只有小腿高,外壳由木头制成,且已爬满青苔。两侧还刻有铭文“保一方清净,保四界平安。”   神龛里头的土地公头发花白,眼睛细长,手执一个桃枝做成的拐杖,应当是石头所刻再后天涂上颜料。   不过整体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上方的颜料已掉了大半。   谢止礿拂去土地公前方香炉上的青苔,继而道:“然后我便可以对沈公子说,万物皆有灵,灵即魂魄。人有三魂七魄,故只有人才会讲话。路边的神龛一般受人供奉较多,沾染人气又有信仰加身。只要将我的灵识分些给它,它便可以张嘴说话。”   宋弇听罢冷笑一声:“你若是想他,我把他捉来便是。”   谢止礿无视宋弇,点起方才买的三根细香后,插于土地公前方的香炉上。烟便飘飘袅袅地升入空中。   待他将一缕神魂赋予土地公后,果真便听到它爽朗地笑声。   “好大的醋味,熏死老夫了。”   谢止礿:“……”   宋弇:“……要不我还是把它给灭了吧。”   土地公立刻焦急喊道:“别别别,我都好几年未说话了。这青城山许久未有道友,实在寂寞无聊得很。”   谢止礿问道:“青城山不是拥有最多神魂师的么,怎么会没有道友?”   “还不是现在的皇帝嘛,一登基便风风火火地搞什么破除迷信的活动,派人来剿了多次。尽管现在青城山脚底下还挺热闹,其实真正的神魂师都搬光啦。”   “都搬去哪儿了?”   “老夫不知。只是大梁多的是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舍了这青城山也无甚可惜。”   “那,专做神偶的薛家呢,他们也搬走了吗?”谢止礿有些失落,好不容易来到这青城山,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土地公思索半天,才答道:“我只记得薛家住在山上哪个方位,搬没搬走,我便不清楚了。二位不妨亲自去看看。”   谢止礿应了应,心里却已是不太抱希望。   根据山脚地下那小贩的说辞,制作神偶的薛公子已两年未出现。再结合着土地公的说法,薛家人还住在这里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谢止礿正准备作揖告辞,就听土地公又呵呵笑道:“二位既然都已来了老夫面前,不如告知老夫你们各自的心愿,看我能否替你们实现。”   宋弇不屑道:“你诓别人就罢了,你又不是真的神仙,哪真有实现人愿望的本领。”   “唉,添个好彩头嘛……好了,我方才已知晓你们二人的心愿了。”土地的声音神神秘秘,“你们两位可真有意思,许了完全相反的愿望。注定二者只能实现一个呐。”   宋弇猛地看向谢止礿,脸上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谢止礿干笑道:“你什么愿望啊,该不会是希望我生孩子吧。”   “你到底在瞒我什么?”宋弇不接他话茬,只冷冷地看着他。   土地公见二人因着自己的话要剑拔弩张起来,赶紧将一缕神魂还给谢止礿,溜之大吉前还不忘说了句:“我已告知那常常来我神龛前戏耍的斑鸠,让它带你们前往薛家的屋子。记着,是那头顶带蓝点的那只,可别认错了。”   谢止礿被宋弇不依不挠地看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你都说这土地公是人们信仰与山灵孕育的,算不得什么神仙。他不过是信口胡诌,你何必当真。”   说完又好奇地拿胳膊肘捅了捅宋弇:“你到底什么愿望,还是关于我的,说来听听?”   宋弇觉着耳朵有些热,岔开话题道:“那只斑鸠来了。”   谢止礿立刻被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斑鸠通体灰色,唯有额上一点蓝毛。它盘旋着飞了一圈,又停在了谢止礿的肩头,接着啄了他两下便扑棱棱地往远处飞去。   二人跟在斑鸠后面,一顿七拐八拐后终于见到一处似有人迹的屋子。   只是这屋子实在太过破旧了。   外面围墙粗糙地用篱笆围成,茅草屋也看着又小又破。既不挡风,也难遮雨。倘若不是在这风调雨顺的青城山,谢止礿毫不怀疑这间屋子会被妖风吹塌。   他本以为就凭薛家这鬼斧神工的技艺,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不愁温饱。可这茅草屋看着也太过磕碜了。   茅草屋大门大敞,不见人影。   谢止礿默念了一句叨扰,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屋的主人也颇有苦中作乐的意味,竖了一块牌匾于屋子中间,上书“厮是陋室,为吾德馨”。   谢止礿只觉心酸中透着一些好笑,道:“这姓薛的这么看还挺有意思,不像是会为了钱财替王礼智为非作歹的人。”   “说不定是为了别的呢。”   宋弇环顾一周,见着地上还有个半成品的人偶,手脚还未缝制上去,五官却已画好。这丑陋到狰狞的五官,确实与之前谢止礿在祠堂遇见的如出一辙。   如此奇特的审美,世上怕是难找出第二个人。   “有些奇怪。”宋弇道。   “哪里奇怪?”   宋弇指着这半成品的娃娃和桌上啃了一半已风干成石块的馒头,道:“如果是正常搬走,不该如此慌忙。”   “你是说,他更可能是慌忙离开的?”谢止礿翻了翻藤箱,发现里面书画衣物一应俱全。   看起来,姓薛的可能都没有离开过。谢止礿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难道他是直接遇害了?”   二人面面相觑,如果姓薛的被害了,那帮王礼智的人又是谁?难道是帮完王礼智之后遇害的?   他们翻着藤箱,打算看看有无别的信息,背后却传来“吧嗒”一声。   谢止礿回头一看,外边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无任何异状。   现在光天化日,总不会有什么鬼魂吧。   谢止礿回过头,继续翻找。   “吧嗒、吧嗒。”又响了两声。   “……这回不是我听错了吧?”谢止礿手已摸向怀中黄符。   “没有,你没听错。”宋弇也听到了这声响,灭灵已是半出鞘状态。   二人对视一眼,大喝着转身。   就见一个与地上娃娃风格如出一辙的傀儡娃娃出现于他们身后。因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着,只能蹦跳着过来。   那娃娃见到二人后惊声尖叫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我家?!” 第18章 以德报怨(八)   “轰——!”三道火符自谢止礿手中飞出,如火蛇般绕着傀儡娃娃。   傀儡娃娃惊叫着四处上蹿下跳,但因手脚皆被绳子捆住的缘故,躲得狼狈不已。   “你们要把我家烧了吗?!”傀儡娃娃怒了,嗓音尖细,听着也十分没有气势,反倒像个打滚耍赖的幼童。   谢止礿被祠堂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阴森傀儡激得条件反射,下意识地便展开攻击。不管是好是坏,先打到不能再反抗再说。   火符沾到稻草上,立刻便燃了起来,火苗刷地便窜起老高。   只听院落中响起“轰隆轰隆”的声响,原本地上摆着的废石竟立了起来,变成了人的模样。石头小人翻滚着进来,滚了几下便把火苗给扑灭了。   傀儡娃娃趴至石头小人身上,立刻嚣张地指着谢止礿和宋弇二人:“打,给我狠狠地打!”   石头人由不规则的石块组成,最大的那块石头充当脑袋,其余细小石头构成四肢。听到傀儡小人的指示后立刻哐啷哐啷地奔过来,每走一步屋子便跟着晃一下。   “哐哐哐!”石头小人对着谢止礿连打三拳,招招带着劲风,稍有不慎便会被敲成肉泥。   谢止礿矮身闪躲,石头小人反应却更快,立刻高举双手,如锤子般猛砸下来。   宋弇一把拽过谢止礿后又对着石头人狠狠一踹。   “咚!”   石头人因底盘重未能被掀翻,却也还是因这一脚重心偏移。他双手砸向地面,地板立刻便出现了一个窟窿。   地板死死卡着石头人的双手,让其一时无法动弹。趴在上方的傀儡小人见情势不妙,立刻讨饶道:“二位大侠,咱们有话好好说。”   谢止礿愣了愣,这傀儡娃娃怎的如此通人性,倒像是个活人。   不会是那什么薛家人吧。   他欲从袖子里掏出方才买的木雕,却见这傀儡娃娃翻脸如翻书,高声道:   “去死吧!”   刹那间,傀儡娃娃背后出现无数纸糊的兵刃,气势汹汹地对着谢止礿与宋弇二人。   白纸锋利,只要操控它飞速出击,便能如真正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割断人的喉咙。   “呵,雕虫小技。”   宋弇抽出灭灵,蓝色火舌蹿出,暴躁地好似要吞噬一切。   不管多少张纸,在遇到火焰后都将是一片灰烬。   “慢着!”傀儡娃娃大惊,“不打了不打了。”话音刚落,他背后那些白纸做的兵刃便如雪花般统统飘到了地上。   谢止礿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傀儡娃娃的身后,拿剑抵着它,恶言恶语道:“老实点,再敢动一下就让你灵魂出窍。”   傀儡娃娃赶忙道:“真不打了,误会,都是误会。在下薛蕴之,二位是谢似道的徒弟么?”   谢止礿做梦也没想到,上刻双方还在剑拔弩张,下刻他和宋弇便和一个傀儡娃娃和谐地坐于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心平气和地商谈事宜。   只听这薛蕴之道:“我也是听我爹娘提及过谢国师的事情。他们皆说谢国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既能修神魂师的招魂引魂之术,又能修杀魂师的杀魂破魂之法。”   谢止礿不忍直视眼前这面容阴森又丑陋的傀儡娃娃,干巴巴道:“那你是因为见到了我俩的武器,而认出我们来的吗?”   “对啊。魂归白如雪,灭灵黑如漆。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磨牙吮血。”   宋弇却问道:“你身体呢,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谢止礿明显察觉薛蕴之哽了哽,就听对方心酸道:“我的身体,被我所制作的神偶,给夺走了。”   “什么?”谢止礿还是头一回听说竟还有傀儡夺走神偶师肉身的事情,于是他想了想,猜测道:“是你做的壳子太丑,被他嫌弃了吗?”   薛蕴之一副被侮辱到的模样:“外行人切勿随意评判内行的艺术造诣。你且看这如乌木般的大眼,如桃花般的红晕。”   宋弇无语道:“这像锯子般的嘴呢?”   薛蕴之怒了:“这笑得多开心啊,似倒扣的月牙。”   谢止礿委婉道:“我觉着你这木雕便做得不错。”说完便拿起“元始天尊”给薛蕴之看。   “哼,这都是俗物,为了取悦大众,混口饭的不得已而为之。”   谢止礿觉得这人的审美确实有些问题,但也懒得与其争辩,只得道:“我此时前来,也是有一事相求。我打算收集我师父的三魂七魄,希望薛公子能帮我做个师父的神偶,好让他能正常行动。”   “就往俗物的方向做。”宋弇补充道。   薛蕴之动了动嘴,应当是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只是在这阴森可怖的傀儡娃娃脸上显得更恐怖了。   薛蕴之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两年前偶然捡到了谢国师的一魂。当然,当时我并不知是谢国师的魂魄,只以为是哪个得道高人散落在外的魂魄。于是便鬼迷心窍地将它混合着我的一缕魂魄,并放于我的神偶中……”   谢止礿恍然大悟:“所以你打不过你的神偶,还被他抢了身子,最后被他捆了起来。难怪王礼智家的神偶出现在王府时,师父的魂瓶便亮了亮,果真是师父的残魂所化。”   前半句话完全可以省略。   薛蕴之擦着不存在的汗,嘴硬道:“那可是谢似道的残魂,我打不过多正常。”   谢止礿道:“得亏你也是修道的,换做常人,七天魂魄离体你便不用想着自救了……那你要帮师父做神偶,我们就必须把你的躯壳要回来咯?”   薛蕴之点头:“正是,正是。而且谢国师与常人不同,要做他的神偶,要的材料还特殊些。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将我的身体拿回来。”   宋弇问道:“那抢了你身体的假薛蕴之去哪里了?”   “咳,”薛蕴之举起圆圆的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下,“在那蜀郡的烟花柳巷。”   宋弇:“……”   谢止礿:“!!!”   宋弇见谢止礿一脸兴奋,无语道:“你怎么知道这烟花柳巷是什么地方。”   修道者需禁欲,除了固定道侣行双修之事以利修行,其余欢爱之事都有碍于修道。故宋弇一直以为谢止礿这一心修道的人应当不知晓这类皮肉生意。   谢止礿却神秘一笑:“话本里不都这么演么,我怎会不知。未尝过猪肉,还能不见见猪跑么。我早就想去瞧瞧了。”   说话间,薛蕴之便手脚并用地爬至谢止礿的肩头,看样子也颇为兴奋,拍着谢止礿的脸蛋,指向东边道:“谢公子,那咱们就舍身去淌这一趟浑水吧。”   二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话说完便开始狂笑,宛如乳臭未干却刚知晓人事的孩童。   笑得正在兴头上,薛蕴之身体陡然一轻,就见宋弇拎着他从谢止礿的肩头甩至地上。   “?”薛蕴之疑惑不已。   宋弇却神色淡淡道:“怎的,你没腿脚么?”   “我这细胳膊细腿,要走到猴年马月?”   “那你也不可以趴他肩上,栓跟绳在后面遛着吧。”   薛蕴之觉得莫名其妙:“我趴他肩上与你有何干系,他又不是你相好。”   “谢止礿,你说呢。”宋弇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谢止礿:“……薛公子,你自己脖子上套根绳跟在后头吧。”   薛蕴之怔愣片刻,惊道:“谢止礿,你竟然当着你相好的面要与我去妓院?”   宋弇纠正道:“是我们三个一起去,目的是找到你的躯体。也不是相好,是大兄弟。”   薛蕴之棉花做的头在二者之间来回摆动,只觉这二人玩得真开。   当然,最后薛蕴之并没有脖子上挂绳。他们选择了较为折中的一个方式,他藏于谢止礿的行囊后,与谢似道的魂瓶摆在一起,只余半张脸露在外面。   宋弇还不忘提醒道:“你可得藏好了,我怕你半张脸都能把人吓死。万一你吓死个老弱病残,我可不会替你兜底。”   不过谢止礿的行囊藏了两件东西后便鼓鼓囊囊宛如一座小山,隐得人频频侧目。   谢止礿小声道:“薛公子,见着魂瓶亮了记得吱一声,这说明你的肉身就在附近。”   “了解,了解。”   自青城山下来,再回到蜀郡,倒是正好入夜,正巧是那娼倌开门迎客的时间。   谢止礿站于街口,却犯了怵。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要探探这烟花柳巷,此刻却紧张了起来。   宋弇问道:“怎么傻愣着?”   谢止礿咽了口唾沫:“我在想要如何装作熟客的模样。”   薛蕴之的声音自行囊中传来,显得闷闷的:“不用装,越是愣头青,人老鸨越是想理你,一看就是好宰的绵羊。”   “薛公子,恕我直言,”谢止礿顿了顿,“为什么你会知道你的肉身在这个地方?而且你对这地方还如此了解。”   “那我自然是为夺回自己身体想了无数种办法,不过每次都被捆手捆脚,铩羽而归。”薛蕴之听起来颇为郁闷,“每回都在这里遇见他,我小小年纪,身体被他纵欲过度,弄得肾亏了可如何是好。”   谢止礿与宋弇对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谢似道的这一道残魂应当是幽精,即主管人的生理欲望和喜男喜女的魂。故“假薛蕴之”会成天寻欢作乐。   二人走至一湖畔,只见湖中点了数盏莲花灯,还停靠着好几辆船只,窗户上皆蒙着红色的幔帐。暗黄的灯光透出来,还不时传来琵琶声与银铃般的笑声。   谢止礿问道:“这船上也能狎妓啊?”   薛蕴之理所当然道:“当然能啊。我与你说,船是晃来晃去的,喝了酒后人也会晃晃悠悠,再加上美人在自己跟前弱柳扶风,娉娉袅袅。等酒意再深一层,这船晃动的感觉便与怀中人……”   “闭嘴。”宋弇赶紧将谢止礿耳朵给堵了。   谢止礿听得面红耳赤,刚要借口说热,就听薛蕴之道:“亮了亮了,咱朝西北方向走,它便更亮。看来他又在那菊清楼了。”   谢止礿问道:“菊清楼是什么地方?听着像喝茶的地方。”   宋弇无奈道:“是象姑馆。”   “象姑馆?”   薛蕴之没想到谢止礿真的什么也不懂,恨铁不成钢地喊道:“狎男妓!狎男妓的地方!” 第19章 以德报怨(九)   谢止礿知道大梁很多文人骚客自诩风流才子,吟诗作对时总要有佳人相伴。只是那远山眉、楚宫腰等字词皆用来描述女子相貌。男人的娇弱媚态是何样他可真想象不出来。   于是他问道:“男妓是什么样的?”   宋弇瞥他一眼:“女妓和男妓无区别,皆是被人当作货物玩弄,自然都是讨好谄媚的模样。”   “唉,说那么多干嘛,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薛蕴之催促道。   他们刚到菊清楼,还未踏进去,就听见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客官,进来坐坐嘛。”   只见这男子拿着折扇,衣袍松垮,露出半边锁骨,媚眼如丝地看着谢止礿。   “啊,呃,好啊。”   许是谢止礿呆愣的模样取悦了这名迎客的小倌,他当即噗嗤一笑,将折扇抵于谢止礿肩膀上,调笑道:“这位小郎君可是第一次来,看着怪面生的。”   “确实是第一次来。”谢止礿老实回答。   他第一次见着每句语调都带着钩子的人,当即有些手足无措。   怔愣间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折扇拎远自己几寸。   宋弇面上看不出表情,淡淡道:“带路吧。”   但只有这小倌清楚,这黑衣公子面上云淡风轻,手上力道可重得很,生怕自己污了这白衣公子似的。   小倌眼睛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即用扇子遮住唇角,转身引路道:“请随我来,二位客官是想坐于包间还是大堂呢?”   “包间,包间。”薛蕴之的声音自行囊中悠悠传来。   谢止礿赶紧捂住行囊。   这菊清楼大堂正中搭着一朱红色的戏台。台上数位穿着暴露的舞姬,皆用珠帘蒙着面,露着腰肢跳艳舞。   男子的腰肢与女子的颇为不同,皮下肉看着更少,肋骨凸出,腰窝又深。舞裙中露出的腿也如女子般纤细,只是女子肤如凝脂,男子纤细的腿却如象牙般光滑紧实。   台下坐于大厅的嫖客们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兴奋的。只见他们皆抱着位小倌,手还不安分地摸着,而那些小倌也都是娇滴滴地依偎在嫖客们的身上,笑得满脸春色。   引路小倌见谢止礿看得出神,轻笑道:“这舞姬的穿着皆是从西域引进的呢,大梁女子可不这么穿。就连这舞也是特地向西域的舞娘请教的,公子觉得如何?”   谢止礿未答,宋弇却冷笑道:“他自然是觉得好的,眼睛都恨不得黏人家身上了。”   谢止礿:“……我没有,你别乱说。我只是觉得稀奇,随便看看。”   引路小倌闻言嗔道:“这位公子,我们男子本就好色,来这不就是为了寻欢作乐,何必板着张脸呢。”说完又向宋弇抛了个媚眼。   宋弇一阵恶寒。   小倌将二人引至客房。   客房的门上写着竹字,内室点着熏香,竹子盆栽置于一角,茶几上则摆着茶水瓜子。   只是这雕花木床比寻常人家的还要大上一倍。   房间露台前的纸门未关,一轮明月挂于夜空,那轻薄似纱的帘子也随着晚风飘荡。   小倌站于门外,问道:“公子们可认识哪位相公,或者有无什么喜好呢?”   “不用,不用,我们就在这边喝喝茶。”谢止礿尴尬道。   小倌露出了然的笑容:“二位既不想让人打扰,那奴家便告退了。”   像这两位的情况他见得多了,有些公子好男风,又不愿被家里人知晓,便会偷偷带着情人来这象姑馆闭人耳目,有时到兴头上还会再叫个相公过来。   小倌将门掩上,还不忘推销道:“只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助兴的熏香和香膏,如若二位有需要的话可唤龟公,他自会送来。”   “……”谢止礿心想,这误会可大发了。   这室内旖旎的香味熏得他心猿意马。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行囊,薛蕴之便立刻跳出来。   “我感应到我的身体就在隔壁那间,咱们从露台翻过去。”说完薛蕴之自个儿便否决道:“等等,这魂魄狡猾如斯,我们一翻过去他肯定就逃了,咱们得想个办法。”   谢止礿表示无异议,宋弇也不吭声,薛蕴之便说那就按照自己的法子来。   菊清楼,梅室。   古琴声悠扬,梅花瓶被碰倒至地上,梅花与水散乱一地,将那新做的春宫图都晕开了。   一张诺大的雕花红木床上,绫罗床单散乱,一位看着刚及冠的男子只着中衣,露出大半胸膛,白皙的娃娃脸透着潮红,被左右两个小倌抱着喂酒。   那两个小倌则更加衣衫不整,薄薄的亵衣下粉嫩的皮肤若隐若现,穿了却比未穿更加旖旎。   左边那小倌勾着娃娃脸公子的脖子,在他耳边哈气道:“薛公子,今晚来多疼疼奴家吧。”   说完手便如柔荑往“薛蕴之”的胸膛里伸。   “薛蕴之”被他手撩拨地瘙痒难耐,喘着粗气就将那小倌压于身下,准备好好疼爱身下人一番。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弹琴的小倌琴弦崩裂,另两个也如惊弓之鸟,皆慌乱地藏在“薛蕴之”的身后。   只见一位穿着黑衣的公子怒气冲冲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位泫然欲泣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正是谢止礿。   只听谢止礿道:“我不过是叫了个兔儿爷,你做什么要与我生这么大的气!”说完便拉扯着宋弇的手。   宋弇将他手狠狠甩开,怒目而视:“你为何要带我来这种地方,还说要与那兔子一起服侍我,你怎的如此自轻自贱。”   谢止礿掩面,拿袖子遮住即将笑场的脸,憋着气抖着声音道:“你又不愿意将我带与你爹娘,一直这么没名没份的。想来我也不过是你的娈童,与这楼里的兔儿爷也无甚区别,我还不如也把自己卖到这里了。”   “……二位,是否走错了地方?”那“薛蕴之”果然上套,怀里抱着俩惊慌失措的小美人,眼睛还不住往谢止礿身上瞟。   他看谢止礿哭得白皙的脖子透着粉红,当即喉头紧了紧,从床榻上爬下来,稍拢了一下衣裳。   他虽是冲着宋弇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谢止礿:“唉,这位兄台,怎可让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呢,还不赶紧哄哄人家。”   宋弇怒视着“薛蕴之”,被其色眯眯的眼神激得咬牙切齿:“他如此不自爱,我有什么好哄的。”   “唉,此言差矣。我看这……”   真正的薛蕴之看宋弇与谢止礿二人已成功吸引这假货的注意力,当即灵巧地从竹室翻至梅室,短腿一蹬便麻溜滚至床底。   谢止礿见傀儡小人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立刻抱住“薛蕴之”手臂,哭诉道:“还是公子怜香惜玉……”   宋弇眉毛动了动,死死盯着那只抱臂的手,周身杀气暴涨数倍。   谢止礿却对其异状浑然不觉,偷偷将灵力汇于双手,打算薛蕴之一跳到他身体上便立刻开展换魂之法。   换魂术需要施法者抓着两个需要彼此换魂的躯体,再通过灵力将二者强行交换。   而这薛蕴之躲于床底下,看到两位小倌站于床侧,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腕,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抓了抓。   “啊——!”小倌猛地往下看,就看到床底这阴森恐怖的傀儡娃娃抓着自己的脚踝,立刻吓得原地跳起来,惊叫着跑出去。   “薛蕴之”突觉不对,迷离的眼神突然清明,狠狠甩开谢止礿,拽着衣裳就要往露台跑。   “薛蕴之!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谢止礿动得更快,将那逃跑之人狠狠一拽,灵力汇于手掌,对其魂魄狠狠一逼。   豆大的汗自“薛蕴之”额间滑过,他死死扒拉着这具身躯,死命与谢止礿的灵力做抵抗,嘴上还不忘调戏道:“美人,你把我逼得好紧。”   谢止礿被他这一句话激得差点漏气,就见宋弇脸黑得似锅盖,抽出一整叠黄符,对着“薛蕴之”的脸便啪啪两下耳光。   “我英俊潇洒的脸!”薛蕴之鬼叫。   “闭嘴!”宋弇气极,手上黄符皆化被点燃,宛如捏着一团火球。   “薛蕴之,你快把手给我!”谢止礿咬着牙,眼前这人到底是有着师父的第三魂,自己虽因净化二魂恢复了些灵气,正面对上依旧却吃紧。   薛蕴之蹦跳着想拉谢止礿的手,却被霸占着自己躯体的恶魂狠狠一踹。   那恶魂见打不过二人,倏地便弃了躯体,变成一缕白魂往门外蹿。   薛蕴之赶紧爬过去捡回自己倒在地上的躯体,视野顷刻变高,但他还未来得及感动,就听门外一阵混乱声响。   谢止礿追着白魂,这白魂却狡猾如斯,于整个菊清楼间上蹿下跳,四处附身。   菊清楼的走廊较窄,只余二人通过。它一会儿附在嫖客身上,对着谢止礿一通乱摸后便逃之夭夭。   一会儿又附在小倌身上,谢止礿强行将它拉开,还被那些嫖客一顿臭骂。   龟公的瓜果盆被他撞得洒落一地,旁边摆着的花瓶瓷器也倒得倒,碎得碎。   宋弇更是追着追着便追丢了,只因那些小倌见他衣着不凡又生得极好,皆如狂蜂浪蝶般向他扑来。   菊清楼一时混乱不堪。   谢止礿一路猛追,就见那白魂嗖地逃至外面,又附在了一个嫖客身上,直往那画舫妓院里跑。   “别跑!”   谢止礿脚不停歇,跟着那嫖客纵身一跃。   船头猛地一沉,船身猛烈摇晃起来,激得船上的嫖客妓女们皆从船舱跑了出来。   他们见谢止礿提着把剑,抓着一男子的衣领,竟是要当场杀人的模样。   惊慌混乱下,众人竟纷纷跳下河,只听扑通扑通,河面炸起了道道水花。   那魂魄还想再逃,被谢止礿死命一抓,“嗖”地便引入自己体内。   谢止礿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鼓了掌。开玩笑,用自己的躯壳捆住你,还能往哪里跑。   宋弇刚从菊清楼出来,便见到一群人似蛤蟆似的从船上跳下。   “……”   闭着眼都能想到是谢止礿搞出来的动静。   待那群人游至岸边,他便飞身至船上。一掀开船帘,就见谢止礿软绵绵地卧于船榻,眼神迷离。   “你怎么了,身体有些不适?”宋弇蹲下身,将手覆在谢止礿的额头上。   谁知谢止礿抓住覆在他额上的手,然后放于自己脸颊边,迷糊道:“宋郎,我好热。”   ----------------------------------------------------------------------------------   伯爵乌龙茶:   下章感情戏占大半章,嗯。 第20章 以德报怨(十)   四面八方的风汇入船内,吹起红色纺纱幔帐,勾勒着着二人朦胧身影。   宋弇心跳停了半拍,但也只有片刻,他便意识到眼前这人意识并不清醒。   宋郎这称呼,宋弇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听人这么叫过他。   “谢止礿,你将师父的三魂拘于自己体内了?”宋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这人怎么如此疯魔。   常人要是这么做,不是自个儿魂魄被驱除出去,便是本身的魂魄与他人魂魄混成一团,自此神智混乱,疯疯癫癫。   谢止礿再怎么神魂稳固,也不该冒着这种风险。   想到这,他心中便窜起火,反手握住谢止礿的手腕,用灵力细细探查着他的神魂状况。   “不要浪费你的灵力,你神魂不稳,不值当。”谢止礿却将宋弇的手强行翻了过来,摸了摸他的手掌,喃喃道:“你的生命线怎么还这么短啊。”   宋弇垂下眼:“我出生后神魂便是颠倒之相,生命线短不是正常的吗。”   他幼时便体弱多病,被谢似道收养后便日日修行着稳固神魂之法,这才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一开始是谢似道渡自己灵力以扭正神魂,后面便是谢止礿帮他做这件事。   只不过这具身体宛如有着破洞的碗,水总会有漏光的一天。只怕是随着年龄增长,这破洞便越来越大。   谢止礿用食指在宋弇手上划动,将他的生命线用指甲划出延长的线,一直延伸至手掌边界。   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会想法子的,你相信我。我会让你活成白发老翁,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我们两个男子,谈什么子孙满堂?”宋弇盯着他。   “嗐,那就当是我们领养的小孩吧。”谢止礿手不安分地摸上宋弇腰间扣带,眼睛懒懒垂下,眼睫投出又长又密的一层阴影。   “谢止礿,你往后的人生里没有我,你一直是这么打算的,对么。”宋弇将他脸掰正,强迫谢止礿与自己对视。   可惜现在的谢止礿被他师父的幽精支配了小半个脑子,此刻色欲熏心,也不管宋弇问了他什么,只是傻呵呵地笑着:“宋弇,我有与你说过么,你的眼睛真好看,跟那琥珀似的。”   他抱住宋弇腰肢,脸埋于其胸膛:“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我时常也觉得自己要溺在你的眼睛里。”   “你在胡诌些什么。”宋弇猛地推开他,对方却又如狗皮膏药般黏了上来。   谢止礿一把捧住宋弇脸颊,眼睛眯成条缝,又露出半边虎牙:“来嘛,春宵一刻值千金……诶,你脸怎么这么红。”   宋弇挣扎着要走,却被谢止礿步步紧逼。他边躲边往后退,脚忽的踩着个绸缎做的垫子,当即摔倒在地,连带着谢止礿都摔至他的身上。   船身被两个成年男子压得猛然一晃,连带着宋弇的心都随着这湖中的一叶扁舟晃了晃。   宋弇咬牙道:“你给我起开。”   “不要!”谢止礿紧紧扒住。   宋弇掐着谢止礿的脸蛋,将他拽离自己胸膛,“我还没说要原谅你呢。”   “你就是怨我捅你一剑!可是不捅你这剑,我怎么跟你撇清关系啊……你的伤疤在哪儿,让我摸摸。”说完爪子便直往宋弇的衣襟里伸。   宋弇将他的爪子狠狠一拍,狠狠瞪着趴于自己上方的人。   谢止礿委屈道:“你很讨厌我吗,为什么以前可以这样,现在就不可以了。”   宋弇看着谢止礿湿漉漉的被情欲晕染的眼睛和那因委屈而微微嘟起的唇,理智终于分崩离析,一个翻滚便将谢止礿压于身下。   谢止礿看对方黑发如瀑般垂落下来,发梢轻轻搔着自个儿脸颊,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   然后他的下唇便被宋弇用拇指重重地抹了抹,滚烫的指尖一直从唇部延伸至他脸颊。   宋弇眼睛微眯,像头危险的豹子:“事到如今你反而问起我了?明明是你先躲我,你说要划清界限,我便给你冷静时间。你现在百般撩拨我,清醒后就会后悔。”   谢止礿的手被宋弇牵至脸侧,然后用犬牙细细摸索着,似爱抚又似引诱。   他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手也被牵引着停在了对方有疤的那侧胸膛上。   宋弇心脏跳动明显异于常态,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似点着了火。   “我本来想让你自己悟的,可就你这榆木脑袋,怕是永远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在气什么。”宋弇咬了咬牙,“我气的是你的不告而别,气你自以为是保护我,却从未想过我只想与你并肩作战。”   “可你是个王爷……”   “什么劳什子王爷,你看我想当吗?谢止礿,你真是好狠的心,竟然抛下我一走了之。”   谢止礿心下一纠,愧疚地望着宋弇的眼眸,然后鬼使神差地勾向对方脖子。   船舱内燃着的熏香味道似更浓郁了些,船舱外传来古琴的靡靡之音,听着很近,似乎又很遥远。   二人唇即将相触,船却陡然一沉。   “哟,我倒是来得不巧了。”薛蕴之大剌剌地走进来,见着船舱里相叠的二人立刻调侃道。   茶杯“砰”地一声砸向薛蕴之的脑袋。   薛蕴之捂着额头道:“干嘛打我?!”   宋弇拍了拍手,云淡风轻道:“对不住,看着这张淫魔似的脸就忍不住出手。”   “丰神俊秀的清朗之姿都能被你形容成淫魔。”薛蕴之不住摇头,“恼羞成怒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调侃完毕,薛蕴之便探头看向宋弇身后,瞪大眼睛道:“我的一缕神魂怎么在谢止礿体内。”   他是追着自己当时分出的那缕神魂才找到这船舱的,谁能想到正撞见那一幕,倒也不是真故意打扰。   “少废话,快把魂瓶掏出来。”   “哦,对。”薛蕴之点了点谢止礿的额头,将自己那缕神魂收走。   他正想帮谢止礿抽走他师父的那缕魂魄,就见谢止礿艰难地走向魂瓶,双手于胸前上下摆动。   宋弇也对着薛蕴之摇了摇头:“让他自己来。”   灵力汩汩汇于丹田,师父的三魂又犹如一头狂奔乱撞的猛兽,不断冲击着灵力汇于丹田的轨迹。受到污染的魂如同清水中滴入石墨。   他要想办法将师父的魂于体内净化后,再归入魂瓶。   谢止礿双目紧闭,额头顷刻布满汗水。   他将自己的灵力变为雨,变为瀑,一便又一便地冲刷着谢似道的幽精。   船舱内顿时扬起大风,窗幔也被甩出船舱,船身猛烈摇晃间薛蕴之站立不稳,摔了个屁股蹲。   “这看样子似要暴走,我真不帮一下啊?”薛蕴之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头发乱飞似群魔乱舞。   “不用。”宋弇抓着船杆,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谢止礿。   谢止礿体内两股力互相拉扯,那黑气似化为了一条巨龙,狂乱地掀翻他体内汹涌澎湃的灵力。他只得将灵力凝聚成剑,对着巨龙的粗壮身躯狠狠一捅。   顷刻间,巨龙发出悲鸣之声,接着他整个灵海便跟着剧烈晃动。   船舱内白光大作,照得整个湖面都如白昼般亮堂。三魂从谢止礿体内蹿出,“嗖”地一声便钻入魂瓶。   “我成功了!”谢止礿抓着魂瓶兴奋跳起。   这船也终于撑不起这番折腾,只听“咔擦咔擦”几声,船底崩开裂缝,冰冷的湖水灌进来,四周裂缝便愈来愈大。   “砰——!”   船身彻底开裂,在船上的三人皆如饺子般落入水中。   谢止礿:“???”   宋弇:“……”   薛蕴之:“救命啊,我不会水啊。”   谢止礿单手抱着魂瓶,右手奋力划着。身体在湖水中上下浮动,却还要将魂瓶高高地举在肩上,单边肩膀立刻变得又麻又僵。   “救命啊!我真的不会水,要淹死了!淹死我谢国师就没救了!”薛蕴之在水中扑腾扑腾,溅起大片水花,嘴里还不忘吐露威胁人的话语。   谢止礿只得道:“宋弇,你先去救薛蕴之,我怕师父的魂瓶进水,我先游上岸了。”   宋弇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拖这累赘。这累赘的求生本能却使他双手挥舞,不断打水,水花乱溅,拖他都拖得费劲。   宋弇怒了:“你是嫌命长吗?”   “那我要淹死了,我怎么办啊?!”   “你知道真正溺水的人是一动也不动的吗?”   “啊?”   “呆着别动!”   谢止礿浑身湿透地爬向岸边,呛了好几口水。   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又拍拍耳朵将水倒出来,这才惊觉周围人竟都在看着自己。   “刚我看到湖面上那座小船里白光大作,整个湖面竟比白日还要亮堂。”   “是,是仙人在此渡劫吗?”   谢止礿拧了拧衣服下摆,尴尬地笑笑,正准备溜之大吉,脸颊却突然一疼。   他用手摸了摸,竟摸出一手的鲜血。   “!”   那枚弓箭竟直接穿透人群,“嗖”地一声便嵌入地面。   形势陡变!   围观的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其中一人突然开始发抖,然后捂着肚子蹲下身,嘴巴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谢止礿自然是看出他满身黑气,立刻吼道:“大家快——”   “啊——!”话已太迟,就见这浑身黑气的男人满脸狰狞,眼眶充血,如野兽般朝路人的脖子啃咬。   “救命啊!妖怪啊!”原本一片欢腾的花街柳巷此时变得混乱不堪,众人尖叫着四处奔走,四处混乱间谢止礿只觉背后阴风阵阵。   他猛然回身,将魂瓶抱于腰间。那黑影劈手就夺,尖利指甲划过谢止礿手臂,立刻划出一道红痕。   黑影吹了声口哨,那安静许久的三缕魂像受到蛊惑,一心要突破禁锢,魂瓶剧烈颤抖,残魂刮擦着瓶壁,发出尖刺刮擦木坂的尖利声响。   来人竟也是神魂师?!   ----------------------------------------------------------------------------------   伯爵乌龙茶:   没开成车,怎么想都是薛蕴之的错嘛! 第21章 以德报怨(十一)   来人一身黑袍,蒙着面,黑暗中只余一双如老鹰般锋利的眼眸。   “唰啦”一声,谢止礿将棉袍下摆撕开大片,重新将魂瓶包住并置于胸前。   来人伸手又要再夺,谢止礿双手抓住其手腕,海浪般汹涌的灵力劈头盖脸朝自己袭来。   此人灵力远在自己之上。   谢止礿立刻便做出判断,丝毫不恋战,拿着魂归狠狠朝他一劈。剑锋顿时形成一道镰刀般的白色弧光,横向着朝黑衣人面门飞去。   黑衣人向后仰躲,刀锋割断他几缕长发。谢止礿趁机拉开距离,肩下却被沾染邪祟的普通百姓死死拖住,接着肩膀传来剧痛,白袍便洇出鲜红的血。   谢止礿闷哼一声,大喝着将背后男子抱摔在地,然后将魂归插于其肩窝,净化的力量便透过长剑传于那男子。   那男子扩大的瞳孔逐渐恢复正常形状。他抽搐着双脚,忍不住痛苦呻吟。   黑衣人紧追不舍,拳风袭来,谢止礿左掌接拳,右手立刻掏出黄符,往肩上伤口处狠狠一抹。一阵虎啸穿过云层,黄符化作巨虎,张着血盆大口朝黑衣人撕咬猛扑。   地面震颤,众百姓慌乱奔逃,谢止礿亦混入其中,准备猫着腰逃之夭夭。   “叮——”   “叮——”   清脆空灵的铃音于静谧夜空响起,谢止礿瞳孔骤缩,恐怖的威慑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身体即刻不听使唤地停在原地。   八宝铜铃?!   传闻中八宝铜铃是以一根一尺长的木棍为杆,左右各捆四个铜质铃铛。铃铛做成马头形状,马脖子系着以红蓝绿青白这五种颜色的布条——亦称之为五色片。据说五色片越多,八宝铜铃的灵力越强。   谢止礿未亲自见过八宝铜铃,只在谢似道的藏书中见过对其的一种说法。传说中它是几百年前已经灭亡的种族的巫师法器,在大梁并未出现过。   益州虽与别国接壤,却隔着群山峻岭,为何这里会出现几百年前的种族,这个种族又如此渴望谢似道的魂魄?   谢止礿咬着牙想要挪动双脚,却如同钉子被死死钉于地上。   之前流窜的百姓们皆调转了方向,满目空洞,朝着谢止礿的方向挪动着步子。   “叮——”   八宝铜铃的声音宛如石子掉入深潭,重重回声一下又一下地催动着百姓们张牙五爪地袭击谢止礿。   谢止礿汇聚灵气,将其变为一柄长剑,强行突破着八宝铜铃天罗地网的禁锢。   “咔咔!”   黑衣人手中一个铃铛崩开条裂缝。   谢止礿哇地吐出大口鲜血,鲜血顺着下巴滴落至地面,脚失去禁锢后顿时能动起来。   四面八方的人如狂蜂浪蝶般朝谢止礿扑来,乌压压的黑气侵蚀着他的眼鼻口舌。   若是换个人,怕是早就被这股黑气吞噬。   他当机立断,以左脚为支点,右脚画圈。香烛自袖中飞出,于地面画出的圈齐整排列。   他将魂归于地面狠狠一插。   顿时白光大作,魂归像有了心脏般,以齐整的节奏“咚、咚、咚”地发出一圈又一圈的白光。   谢止礿又吐出一大口血。   众人一触碰到他所画圈子便动得非常迟缓,眼睛也有恢复神采的迹象。   只是人们一旦往回走,便又被八宝铜铃侵染而失去神智。   二股力量相持不下,谢止礿死死拽着魂归剑柄,双手青筋暴起,不住颤抖。   即使恢复了两成功力,对付起如此强大的神魂师也是透支体力硬撑,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黑衣人缓缓走上前,用着别扭的大梁官话道:“你,不错。但,还差得远,谢似道徒弟,如果你是。”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谢止礿闻着这股力量有些熟悉,很像是涪县那副老鼠嫁女图上沾染的恶魂之力。   随着黑衣人现身,被邪祟侵染的百姓们黑气愈加浓重。他们站于谢止礿划出的屏障外,用力砸着看不见的罩子,似是想要一股脑地冲进里面。   “不该问的,不要问!”   黑衣人扬起八宝铜铃,不断摇动着铃铛,周围民众们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疯狂抽动着,以血肉之躯冲撞屏障。   “咚、咚、咚。”   魂归光芒逐渐黯淡,如风中残烛,时明时暗。屏障“咔擦咔嚓”裂开几道缝,滚滚黑气便透过缝隙灌了进来,侵蚀着谢止礿的四肢百骸。   他手脚越来越冰,眼皮也越发沉重。魂归光芒已淡得宛如萤火暗光,它“嗡嗡”响着,似是发出悲鸣之声。   黑衣人隐于面罩后的唇角勾了勾,抬起铜铃就要给面前这人最后一击。   手上却陡然一空!   一柄黑剑带着劈裂苍穹的气势自上而下劈开,地面顿时如地震般裂开几道沟壑。   黑衣人站立不稳,偏身躲开炙热剑气,却见自己的铜铃被一稻草小人于头顶抬着。小人拿着他的铜铃扭动着身躯,充满挑衅意味。   “竖子岂敢!”黑衣人暴起,箭步流星,飞身去夺,眼前却陡然一黑。   宋弇提着灭灵斜上劈下,黑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火星点燃其黑袍,如火蛇般自袖口往上飞速蚕食。   黑衣人目眦欲裂,吹着口哨就令民众调转方向,乌压压的人群朝着宋弇奔来。   “幸好我多做了几个草人!”   薛蕴之于一旁草丛探出头来,催动着草人将暴走发狂的百姓们牵绊住,人群便如麦秸一波又一波地倒了下来。   黑衣人眸光一闪,手呈爪状向宋弇袭来,却被其反手死死握住。   电光火石间,二人灵力如雷电碰撞,劈里啪啦炸成一团烟火。   灭灵之火于地上裂缝蹿出,黑衣人手掌猛地一拍,击退宋弇后脚底于地面平行划出稍短距离,带起一串飞扬尘土。   他口中念念有词,挥开双臂当空一握。   八宝铜铃倏地飞回其手掌。   谢止礿吐出口中血沫,三张雷符于空中炸响,劈手就要去剁黑衣人面罩。   “小心!”薛蕴之吼道。   黑衣人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只听“砰”地一声,辣眼呛鼻的粉末炸开,周围立刻皆弥漫着烟灰色的烟雾。   谢止礿赶紧拿宽大衣袖堵住口鼻,待烟雾散去,这黑衣人却也无影无踪。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百姓,路面沟壑纵横,方才繁华悠闲的街巷现在满目疮痍。   魂归“叮”地插于地面,银辉洒落净化着残留邪祟的痕迹。谢止礿也终于脱力跪倒在地上。   幸好魂瓶没有事情。   他小心地抚摸着魂瓶上的凸起纹路。   等等。   谢止礿摸着底部,这是哪时裂开的缝隙?!   薛蕴之见着他数秒内反复变化的脸色,不确定问道:“这魂瓶怎么了?”   “……裂了。”   薛蕴之摸了摸底部纹路,安慰道:“没事,内部未完全裂开,我拿黏土简单糊上,想来还能撑个俩月。”   谢止礿面色凝重:“拜托了。那师父的神偶也该在两个月内做完。”   薛蕴之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谢国师并非常人,其神偶材料获取有些困难,咱们可能得往扬州去。”   谢止礿嘴张了张,正欲问扬州在哪儿,就见宋弇蹲下来,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谢止礿嘴边的鲜血被宋弇用拇指擦掉。就这一简单的动作,方才游船上二人亲密举动又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显现出来。   “……我,我要去扬州了。”谢止礿大脑短路,只蹦出这么一句。   宋弇却道:“哦?那先回我府上,你养好伤,咱们便一道去。”   “我已经好透了。”说这话的谢止礿白袍沾着血,唇与脸也都惨白如纸。   宋弇自然理都不理,二话不说便背起他。   薛蕴之愣愣道:“府上?”   饶是薛蕴之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偌大的王府晃瞎了眼。   这恢弘气派的石狮子,这波光粼粼的琉璃瓦,这巧夺天工的亭台楼榭……   也不是他眼皮子浅。他薛家怎么说祖上也阔过,只不过他爷爷于朝堂之中站错队,还被陷害成了罪魁祸首。致使全家被流放,就他一独苗苟延残喘地逃到了青城山上。   还搭了个冬冷夏炎的茅草屋。   但他还是第一次到王府来。   薛蕴之震惊地看向谢止礿:“你是王爷啊?!”   谢止礿:“我姓谢啊!”   薛蕴之震惊地看向宋弇:“你是王爷啊?!”   宋弇拿腔拿调:“怎么,想找本王报仇雪恨?”   薛蕴之立刻下跪,毫无尊严道:“王爷在上,请受草民一拜。草民无甚大用,但略懂些神偶机关等奇技淫巧,还望王爷收留。草民定当肝脑涂地,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止礿无言以对,这人骨头忒软。   宋弇将谢止礿放于床榻,对着薛蕴之道:“你不是‘斯是陋室,为吾德馨’么,我怕我的王府损毁了你的高尚品德。”   薛蕴之大惊:“诶,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在此地更有助于磨练我的品格。”   说完他还嫌不够似的,毛遂自荐道:“我自幼便帮着家里打点家中事宜。有我在,王爷您的王府定会有条不紊,齐齐整整。我还可制造些神偶,让他们日日夜夜为王府巡逻守夜,保障王府安全。甚至还可以让他们洒扫添香,这样还能减少一些下人等人力开支——”   “好,录用了。”宋弇爽快答应。   薛蕴之:“?”   这么随意? 第22章 儿女双全(一)   薛蕴之领了大总管的职务,立刻扬眉吐气地走出房门,随便找了间空房倒头就睡。毕竟这王府的柴房都比自个儿那间茅草屋要来的安全舒适。   房间只余二人。   窗外微风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谢止礿一想到方才在船上自个儿如登徒子般的行径就面红耳赤,脱得只剩中衣后便赶紧拉了被子盖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宋弇坐在床边,支着半边脸看他。他眼睫浓密纤长,如一把扇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半边脸露在烛光下,或明或暗间眉骨鼻梁轮廓愈显立体。   谢止礿咽了口唾沫,小声抗议道:“你别这么看我。”   “怎么?”宋弇懒懒应道。   “怪好看的。”   “……”   宋弇叹气,忽地起身,谢止礿便条件反射地又缩了缩。   谢止礿望着那张骤然放大的俊颜,心脏又狂跳起来,“你要做什么?”   “做方才未做完的事情。”   “不好吧,你不是说你还未原谅我么。”   宋弇挑眉,微微牵动嘴角道:“那你只管撩拨又不负责的态度是想怎样?之前说租借魂归,一天一两,你都借几天了,银子呢?”   “先赊着,先赊着。”   谢止礿不明白宋弇这男人怎么会是香的。二人近距离相对,他只觉这人散发着名贵瓜果与茶叶的清香,莫非天天饮茶还能自行生香?   他被这香气蛊得头昏脑胀,就怕把持不住,真继续做船上那档子事儿。   一双冰凉的手覆于谢止礿脑袋上。宋弇将脸移开了些,然后带着宋弇特有的干净凉爽的灵力便传了过来。   宋弇面露嫌弃:“逗你的。看你一脸倦容,丑得很,我可下不去嘴。”   谢止礿磨牙:“胡说,师父最喜欢夸我生得好,说捡到我时就发现我五官标致,定会出落成貌若潘安的翩翩公子。”   “他才是胡说,襁褓婴儿皆似猴。再者,就师父这张嘴,你长得再丑他也会说你好看。”宋弇握住谢止礿的手,摩挲几下道:“不管美丑,我自是都会喜欢你,莫说潘安,你便是长得似庞统,我也毫不在意。”   许是宋弇看他虚弱,竟难得的说起好话。   情话自是听不腻的,谢止礿正想谦虚几下,就听宋弇继续道:“倒是你,张口闭口的都是夸我好看,好似我除了好看对你没有任何吸引之处。看来我倒是得时时刻刻担忧着自个儿会不会年老色衰,到时候只听新人笑,哪管旧人哭。”   谢止礿被他逗笑,牵扯到伤口后又“嘶——”了一声。   宋弇皱眉:“你做事怎么总这么莽撞,什么时候能收收这个一遇到事就不管不顾的性格?”   谢止礿将被子一掀,滚到里侧后拍着床沿道:“好好好,我下次一定改。王爷别念了,快上来吧。”   “怎么着,想侍寝?”宋弇嘴上这么说,但只是脱下外衣与他并肩躺了下来。   谢止礿心道你这番模样也不像是想走的,但他也不敢直接说出来,只得双手垫在脑后,单刀直入道:“有些问题要与你讨论讨论。”   宋弇心领神会:“你想说那黑衣人的身份?”   “对。我与黑衣人交手时隐约觉着气息有些熟悉,有些似嫁女图上和那假薛蕴之身上的邪祟之力。我担心师父的预想成真,让他的魂魄为奸人利用。只是造这些大邪祟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宋弇思考半晌,道:“传闻早年间人为了与鬼神交通,便诞生出巫。后来分化成两派,一派为方士,另一派依旧为巫。方士关注现世,致力于求仙问道。巫关注死后世界,致力于在死后魂魄上做文章。师父开创的流派,虽二者皆有涉猎,但习的终归是方士的思路。我虽学了师父的杀魂之法,但也算不得正统上的杀魂师。这些巫的路数着实难以捉摸。”   “其实都是一样的,根源上还是看谁的灵力高,谁的灵力低。你觉得这人灵力水平如何?”   “与我差不多。”宋弇提醒道,“但幕后黑手不会亲自露面,我怀疑他可能根本只是个打手。”   也就是说,幕后黑手很有可能灵力在宋弇和巅峰时期的谢止礿之上,甚至比肩谢似道或者在谢似道之上。   谢止礿打了个冷颤:“先前我还觉着不就是收集个魂魄,简单得很。现在想想,真觉得前路漫漫。”不过他很快便又乐观道:“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我活多久都是捡来的,先收集着再说吧。”   宋弇听着这话有些不是滋味:“为何你把命看得比我这天生的短命鬼都要轻?”   “嗐,咱就是乐观,有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说完便抱起宋弇手臂,讨价还价道:“这样吧,我每日陪你睡觉,一天一两如何?”   “纯睡觉?”   “呃,对啊。”   宋弇冷笑:“那也不知是谁赚了。某些人睡相难看,夏天又极其烫手。没门,你乖乖把银子拿来。”   谢止礿讨价还价失败,又被宋弇察觉到真正意图,只好无趣地翻了个身:“睡觉睡觉!天都蒙蒙亮了。”   宋弇常年似冰块,冬天虽然难熬,但夏天却是解暑利器,挨着十分凉快,眼看就快入夏,能哄骗到自然最好。   谢止礿没心没肺地陷入沉睡,宋弇却睡不着了。   近来大梁边境外族有些蠢蠢欲动,单纯收集魂魄还好,一旦涉及到此类事情,这件事便会变得复杂很多。更别提他那便宜皇兄还在盯着谢止礿的动向。   懿王思忧过度,一晚没阖眼。   薛蕴之翌日便见到神情恹恹的宋弇和神清气爽的谢止礿一道出了房间。   天气晴朗,春风和煦。   薛蕴之锤了锤腰,道:“怎么看上去懿王殿下才是那个受了大伤的人呐。血气方刚的年纪更要懂得节制,这重伤未愈怎可——”   宋弇皮笑肉不笑道:“薛大管家,我们何日动身去扬州,又何日回益州,要采购哪些材料,大约花费多少银子,你可有详细周密计划了? ”   “……我这就去做。”薛蕴之立刻体会到在王府当仆役的压榨感,唉声叹气地锤着后腰。   谢止礿好奇问道:“薛公子,你腰怎么了。”   “纵欲过度,肾有亏损。”薛蕴之叹气,“以上诉说皆是我肺腑之言,你们却不信。可怜我刚拿回身体,还未适应多久,便又要被使唤着做这些耗费心力的活,时也命也,倘若我父母知晓——”   “还不快去?!”宋弇吼道。   薛蕴之屁滚尿流地走了。   草长莺飞,春风十里。   待谢止礿修养几天又活蹦乱跳后,三人便又动身前往扬州。   薛蕴之捏了个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草人神偶,又命其坐于马上,远远看着几乎与常人无异。   然后他便附了自个儿的一缕魂魄,让草人驾驶着马,自个儿便钻进轿子里享清闲。   谢止礿本以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扬州大城,还想去试试那边的烧卖汤圆。   结果薛蕴之却道:“扬州可大了,咱要去的是一个叫潮阳县的地方,距离扬州城那可是十万八千里。我与你说,扬州美女如云,你可知那上官婉儿和赵飞燕便都是出自扬州——”   谢止礿并不关心扬州有哪些美女,只是问道:“潮阳县有哪些吃食?”   “粉桃饼,据说那兰芳寺前卖的粉桃饼最为灵验。外表似粉色蟠桃,里面包着糯米,吃起来鲜香四溢。”   “灵验?”谢止礿敏锐捕捉到这个词儿,第一次听说吃食能用灵验形容的。   “潮阳人家家户户都爱用这玩意儿祭拜祖先,求功名利禄,求幸福安康。据说其中呢是兰芳寺的僧人做的粉桃饼最为灵验。”   谢止礿:“那咱们就先去这兰芳寺瞅瞅呗。”   一直闭目养神的宋弇开口道:“一群道士去寺庙,是去踢馆还是游山玩水呐,也不怕被人打出门。”   谢止礿觉得有些道理,只好道:“那咱们还是干正事吧,你说师父的神偶要用那什么五百年的榕树枝干制成,那这棵树在哪?”   薛蕴之啧道:“我当然是先顾全大局!这榕树自然在卖这粉桃饼的兰芳寺里,还被他们供为神树哩。买饼只是顺便,砍那树的枝干才是正事。”   “……”谢止礿觉得有些头晕,既是被马车晃的,也是被他吓的。这棵树既然是人寺庙的镇庙之树,哪肯被他们几个随随便便砍了。看来宋弇说得不错,他们确实是踢馆来的。   果真就听宋弇阴阳怪气道:“老神棍死前要用最清亮的山泉水泡最新最嫩的西湖龙井,死后还得用百年的大榕树,属实从一而终。”   薛蕴之拍着大腿道:“甭怕!咱们不是有宋弇在么,懿王殿下这名头亮出来,这寺庙的老和尚们可不就是两股战战,捧着榕树枝干跪求着我们收下么。”   “妙啊,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谢止礿眼睛亮了亮,丝毫不介意给自己安上“鸡犬”的名号。   宋弇凉凉道:“王爷是不可以随意离开封地的。”   薛蕴之愣道:“那,您这算是微服私访?”   谢止礿希望破灭,哀嚎道:“三个不能见光的逃犯,要去砍人家百年老树。我不知是以前的罪过大一点,还是现在这罪过大一点。”   薛蕴之愣了愣,仔细考虑道:“我觉得,以我罪臣之子的身份,还是偷砍神树罪名小些。”   谢止礿:“呃,跟谋杀先帝和砍杀官兵比起来,也确实偷砍神树罪名小些。”   宋弇无语:“你们别急着揽下这砍神树的罪名,一旦被官府抓到那肯定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不如你们先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 第23章 儿女双全(二)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   不雨山前润,吴云水自阴。   清晨一缕日光斜斜洒下,包裹着清新露水投射至池塘上方。长长石阶两侧,树木郁郁葱葱。   过往行人揣着香烛和铜钱,步履匆匆。   兰芳寺拱形门外的烟波浩渺之处站着两位气质迥异的男子,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黑衣男子气质雍容华贵,锦袍用银线绣着莲花纹样,腰带中间镶着水头极好的碧玉,旁边是金线铺就的祥云纹路。   他长发随意拿玉簪扎起,露出深邃眼眶和鼻梁,瞧着并非大梁传统汉人的长相。   他倚在荷花池的梧桐树边,抱着一柄长剑,眼睫微垂,周身寒气凝结,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而旁边那位男子却如万里晴空,气质随和,如沐春风。虽穿着白色棉袍,却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池边石凳上,身体往下探,右手亦闲不住地拍打着池边的荷叶,惊得底下肥硕锦鲤四处逃窜。   “这锦鲤看着比天机观池子里的要肥厚不少。”谢止礿又拿了根树枝鼓捣。   宋弇瞥他一眼:“因为这里喜爱拿木棍撩闲赶鱼的人少罢。”   谢止礿讪讪收回手,就见薛蕴之提着下摆跨过门槛,语气欣喜:“有了有了,我方才去看了一下,那榕树确实在那大雄宝殿的前方。”   谢止礿高兴道:“那我们要如何掩人耳目地砍下那树枝?”   薛蕴之缄默片刻,道:“白日里进献香火的人接连不断,大概是得等晚上,夜深人静时刻悄悄潜入。”   这兰芳寺确实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似天机观常年门可罗雀。   因着天机观只供皇亲贵戚参拜,又位于深山老林,往常除了山禽猛兽,甚少看到人影。   那只得晚上的时候再想办法砍这榕树树枝了。   “那粉桃饼呢,看到有哪里卖么?”谢止礿还心心念念着那粉桃饼。   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买两个尝尝。   “随我来,在那伽蓝殿往藏经阁的方向,就那溪边有僧人卖包好的粉桃饼。可得快点去,我看到一群人围着买呢。”   薛蕴之赶紧马不停蹄地领了二人前去。   去往伽蓝殿方向正会经过大雄宝殿。   兰芳寺不愧为潮阳县的第一大县,大雄宝殿修得宏伟壮观,富丽堂皇。   前方鼎炉足有二人高,上面插满供奉的香烛,铜钱堆得高高的如同一座小山。   不过最为显眼的还是那棵榕树,遮天蔽日,独木成林,竟是与后面的大雄宝殿差不多大了。上面挂满了红色的布条,风一吹,布条便随着树枝飘荡。   谢止礿驻足观赏,又伸出手将一红色布条翻过来看了看。   ——愿佛祖保佑,让我夫人成功诞下男婴。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一老和尚披着袈裟,双手合掌,看着慈眉善目。   薛蕴之笑着道:“这位大师,我们——”   谢止礿:“我们不信佛,信道的。”   宋弇:“愿望挂于树上就能灵验,那世间还会有饿死冻死之人么?”   薛蕴之:“……”   薛蕴之瞳孔大震,这俩祖宗怎么说话一个比一个吓人。   老和尚到底日日诵经,常伴青灯古佛,修养极好,八风不动依旧微笑道:“不管信奉什么,只要施主踏入兰芳寺,诚心祷告,佛祖定会听见各位施主心愿的。”   谢止礿想到接下来要砍这棵树的几根树枝,心下有些歉疚,于是给了老和尚几文钱,买了三张红布条。待老和尚走远后道:“不管灵不灵,先写几个字上去吧。”   薛蕴之抓耳挠腮:“我得写几句好话,让榕树莫生气,让我们顺利砍下枝丫。”   谢止礿说:“那我便写成功收集完师父的魂魄,让他老人家重返世间。”   宋弇拎着笔沉默不语。   谢止礿将脑袋凑过去:“你写的什么?”   宋弇将红布背于身后,面无表情道:“什么也没有。”   “给我看看!”谢止礿飞速绕至他身后,俩人就着根红布开始拉扯。   谢止礿看准时机,对着宋弇脸蛋就是吧唧一口。然后趁宋弇怔愣分神之时,一把夺过他手上红布。   “你们,佛门清净之地,成何体统!”孤家寡人的薛蕴之颤巍巍地指着两人。   谢止礿将红布左翻右看,失望道:“诶,怎么真的什么都没写。”   宋弇擦去脸颊上的口水,神色如常道:“我早与你说了,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谢止礿瞪着眼看他,随后意识到什么,咬牙道,“你早知我会用这招,狡猾如斯!”   薛蕴之没眼看这两人,翻着白眼将自个儿红布挂于枝干上。   三人挂完红布,便打闹着前往卖粉桃饼的地方。溪边果真排满了长长的队伍,蜿蜒犹如一条长蛇。   更为奇怪的是,队伍里大多都是女子,且大部分都大着肚子。   谢止礿偷偷拉过薛蕴之问道:“这粉桃饼不是说就是祭祀用的么,怎么皆是怀孕妇人在排队?”   薛蕴之也小声道:“我也是听人说的粉桃饼,并未亲眼见过。”   谢止礿立刻露出鄙夷的神情:“那你就诓我好吃。就我经验,这些祭祀用的东西没一样会是好吃的。”   宋弇也适时补充道:“别是什么助孕或者稳胎物品吧。”   薛蕴之:“……”   不过宋弇这嘴确实半开光过,谢止礿排队间就偷偷听着前方妇人在那边讨论粉桃饼对生育有何作用。   一位看着稍微年轻的妇人道:“说是将这粉桃饼搁于祖宗牌位前,就能保佑得男胎,是不是真的呀?”   “嗐,不管是不是,总得尝试嘛。我这都怀第三个了,前两个都是女娃娃,这第三个要还是女胎,我家老爷非得把我骂死,说我令祖上无光。”那看着年长一些的妇人耷拉着肩膀回道。   排于前方的妇人转过头来,眉飞色舞道:“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与你们说,你们行那事之前,就要多吃些绿叶的瓜果蔬菜,还有菌类,大豆什么的。我当时怀我家老二前就吃的这些。而且我家老大是女娃,老二是男娃,我明显觉着怀男娃时这肚子要大些,脸上疙瘩也多。”   其余两位立刻便说自己这胎似乎与前面不同,像是男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宋弇毫不掩饰脸上嫌弃神色,问薛蕴之:“这地方是什么奇怪风气,每个人怎么都憋着股劲生男胎。”   薛蕴之道:“潮阳县确实家家户户都得有个男胎,街坊邻居攀比成风,若是没男孩,定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他说完便去看谢止礿,这祖宗果然横跨一步,看着像是想跳出来说些什么话。   他一把拉住谢止礿,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听谢止礿对着这群妇人道:“恕在下多嘴几句,若是人人都想生男孩,那这些男孩长大成人之后如何讨得着老婆呢?”   前方排着的这群人立刻齐刷刷地看向他,只听其中一人道:“你个外乡人不懂我们规矩,瞎说八道些什么。我们潮阳县人杰地灵,乃富饶之乡。随便娶一外乡女子还不容易?”   谢止礿忍不住道:“恕我直言,倘若我有女儿,即使穷到讨饭也是不愿意将她嫁与你们这里人的。”   “你说什么?!”人群立刻炸成一锅,七嘴八舌起来。   “此话不错,想来也没有几个黑心父母愿意看着自个儿女儿跟个母猪似的,一窝接着一窝生,生到有男孩为止。”宋弇踏出一步,凌冽气质屏退四周。   “你们懂什么!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又无法进祠堂,又无法继承家业。”队伍里一男子喊道。   “奇了怪了,进祠堂与继承家业都是人定的,凭什么男子可以,女子就不可以了?大梁别处都有倒插门之说,怎么到你们潮阳县就是板上钉钉不可撼动的规矩了?”   谢止礿一旦问出这些话,便是真的不解。但在旁人耳朵里忒像故意捣乱抬杠。   众人立即面红耳赤争论起来,方才一片安静祥和的古庙变得人声鼎沸,佛祖见了都要被吵得逃之夭夭。   薛蕴之顶着双方唾沫,在两队之间做着和事佬。   好不容易队伍排到他们,排于他们前的那人立刻豪气冲天,大手一挥将所有粉桃饼统统买下。买完后还愤怒地瞪他们一眼,好似在说:该,一个都不给你们留。   谢止礿:“……”   早知就闭上嘴了。   薛蕴之叉着腰,累得半死,对二人拱手道:“二位说的在理,但这是人家地盘,咱们乖乖夹着尾巴不好吗?做什么要惹人不快。”   谢止礿撇了撇嘴:“薛公子,对不住,我不太懂人情世故,你下次拦着点我吧。”   宋弇冷哼:“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谁敢拦我?”   得,一个不知道在惹人不快,一个故意惹人不快。   薛蕴之搓了搓脸,只觉自己虽两年未与人交谊,却也不似这二位如此口无遮拦。   宋弇不知是讽刺还是正经道:“薛大管家,往后就派你与人外交吧,我俩就闭嘴做打手可好?”   “岂敢岂敢,怎可劳烦王爷做打手。”   “三位施主,”卖粉桃饼的年轻僧人收了摊,又递过来一个拿油纸包裹的粉桃饼道,“贫僧这里还有一个,就赠于你们吧。”   “这怎可以,多少钱,我给你。”谢止礿说着便掏出铜钱来。   年轻僧人弯腰,双手合十道:“贫僧观诸位施主有慧根,故将此粉桃饼赠与各位。且住持等待各位已久,特邀请诸位往禅房一叙。”   三人互看一眼,这是还未实施计划,便已被抓了个正着?   年轻僧人在前方带路,他们跟着他绕过一处曲径通幽之处,又穿过旁边种植着花草的回型木廊,终于抵达目的地。   住持所在禅房虽挺宽敞,但陈设较为简陋,墙上挂着“静”字画,屋内点着焚香。   “咚咚咚……”   跪于明黄蒲团上的住持敲着木鱼,听闻身后人的动静,便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三人双手合十道:“三位施主,又见面了。”   原来在榕树下的那位老和尚正是兰芳寺的住持。   薛蕴之不知这老和尚慢吞吞的讲话要讲到何时,分神间却见谢止礿背后魂瓶大亮:“咦,谢止礿,你背后的魂瓶亮了。”   谢止礿翻过来看:“嗯?还真的。”   老和尚微微一笑:“贫僧找三位来,正是为了此事。”说完他身后便走出来一个七八岁小男孩的魂魄,上面黑气萦绕,似是被邪祟侵扰的怨魂。   谢止礿:“师父的残魂似乎在这小孩身上……”   “正是如此。这位小施主名叫朱思棣。谢国师的一魄就在他身上,还未净化。”   “您是一方大庙的住持,净化超度应当很擅长吧,为何要等我们前来?”宋弇问道。   老和尚缓缓解释道:“因思棣需要人亲自去他家主宅完成他心愿后,方可超度魂灵。贫僧为兰芳寺住持,不好随意走动。我算得今日谢国师的徒弟们应当会来此处,由你们亲自超度定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各位施主正在寻求榕树枝,事成之后贫僧自当双手奉上。”   谢止礿眨眨眼,竟然还有这种好事,既能收回师父残魄,又能获得百年榕树枝,于是当即应下来。   然后他蹲下来,笑盈盈问道:“你几岁了,可有什么心愿?”   思棣黑漆漆的眼神不见任何光彩,只是木楞楞地说:“保……保护妹妹。” 第24章 儿女双全(三)   照理说七八岁的孩子,多少已经记事,可这思棣却如刚会说话的小孩,只会些简单的词语,诸如父亲母亲,吃饭,喝水。   其余事情一问三不知。   谢止礿只得当身后多了个尾巴,其余事情还是得自己打听。   好在兰芳寺住持多少还是给了些朱家的信息。   这朱家老爷在本地县衙当县尉,为人老实,从不收受贿赂却也不敢冒进,大抵上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不过儿子运比较差,生了五个女儿后好不容易得了朱思棣这一个儿子,儿子却在七岁那年生病夭折了。   朱夫人在独子夭折后很快便又怀上了一胎,只可惜这一胎又是个女儿。   谢止礿觉得潮阳县百姓们对“老实”这词儿可能有些误解,真正老实的人在连生几个女儿不得男胎后就该放弃,哪里会像朱家老爷这样生了一胎又一胎。   正当他这么想着,就见老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昨日,朱县尉前来兰芳寺找贫僧求助,似乎是其小女儿偶感风寒,看了几个大夫却不见好,成日里看上去迷迷糊糊。贫僧给他开了些固魂的方子,但只可治标,并不治本。还是需谢施主亲自为其女固魂。”   阳光透过雕花窗框洒落进来,照得老和尚额头反光发亮。   谢止礿看老和尚的笑容在午后日光下带了些神秘,不确定道:“大师您的意思是……让我借着给他小女儿看病的名义,打探一下朱家?”   老和尚但笑不语,随即打发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若是没有其余事情,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止礿:“……”   婴幼儿的魂魄比成年人脆弱,时常会游离至体外,外在表现出来便是发热恶寒。只是寻常草药便可以治疗温病,等到要求神拜佛的时候病症一般是较为严重了。   孩童一旦烧起来,容易落下病根,例如烧坏脑壳后变得痴傻。就算不为着师父的魂魄,谢止礿心上也有些担忧,便打算出了寺庙就立刻动身前往朱家。   谢止礿与薛蕴之皆在门外哄着思棣讲话。宋弇瞥了一眼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二人,便转过身对着依旧摆着一副和蔼表情的老和尚道:“大师,我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王爷请讲。”   “大师是如何算得我们今日会出现在兰芳寺,又是如何知晓朱县尉家独子身上藏有我师父的一魄?”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再换一种问法。大师觉得我们这一路,总是如此之巧遇上师父散落至各处的魂魄,是冥冥之中师父在帮我们,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呢?”   老和尚略微收敛笑意,嘴上虽噙着笑,眼睛里已没有表情。这是一种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有些悲悯的超脱凡俗的苦笑。   “王爷可信缘?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灭则彼灭。有因必有果,凡果必有因。世间参破天机者甚少言语,谢国师亦如是。只因万物皆有定数,非凡人所能倾覆。”   宋弇眯起眼睛,乖张道:“我不信缘,亦不信命。大师这么说,便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佛珠挂于手上,又鞠了个躬后便回了房。禅房熏炉上的线香燃尽,只余一缕青烟。   谢止礿看着宋弇从门外进来,瞪大着眼傻呆呆问道:“你方才向住持问了些什么?”   “没问出什么,这帮秃驴最爱打哑谜,烦得很。问什么皆用天机不可泄露含糊过去。”宋弇不耐道。   谢止礿想了想:“可能住持与师父差不多德行,遇到瞎蒙瞎猜的地方便以‘天机不可泄露’或者‘你自个儿悟去罢’搪塞,实际自个儿也不知晓。”   薛蕴之颇无语:“你们怎将谢国师说得一文不值,他在我们这些别个流派的神魂师里还是十分有威望的。”   谢止礿反驳:“可说起灵啊、魂啊到底是什么,他也根本答不上来。比其和尚人人都是谜语人,师父的学说好似更加混沌。”   宋弇附和道:“你们不过是远香近臭,被老神棍忽悠瘸了。”   薛蕴之极力维护自个儿偶像:“你们!你们才是因长久呆一块儿,不知谢国师的厉害。天才便是不用知晓什么来龙去脉,仅凭天赋就能叱诧风云。”   谢止礿与宋弇一脸不信,实在无法将天才与印象中的老头联系起来。   亡者的魂魄不可在阳光下行走,只能隐于阴影或黑暗之中。   薛蕴之这个神偶师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他用黏土随便捏了个巴掌大的傀儡娃娃,脑袋大,身子短小,四肢用铁丝串起,看着可爱又灵活。   不过当他还想发挥自个儿独特诡异的审美,正举着毛笔描摹画眼时,被谢止礿与宋弇耳提面命着只要画简单些。   因此薛蕴之只画了个黄豆大小的眼睛,和张成圆形的嘴巴。   谢止礿评价道:“这么看着还挺可爱的。”   朱思棣显然也很喜欢这个黏土身。薛蕴之将他的魂引进神偶后他便撒丫子在路上狂奔起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晒着太阳,思棣高兴地连蹦带跳,不复方才鬼气森森又怯懦胆小的模样。   三人紧跟着仅有一只手大的思棣,薛蕴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狂喘:“到底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精力无限。”   谢止礿诚恳道:“我先前以为你肾有亏损是装的,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薛蕴之:“我本来就未诓你啊!唉,我算是被你师父给害惨了。可怜我正当青年,却落下这么个纵欲过度的毛——”   “什么叫纵欲过度呀?”一个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睁大着双眼看着他们,手里还捏着一根皮筋。   “妹……妹。”思棣不知何时爬到了谢止礿的肩上,却又隐在他头发里,轻轻在他耳边附声道。   原来二人胡乱开着玩笑时,竟已到了朱家。   朱家院门大敞,庭院看着不大,却种着三棵巨大的石榴树,石榴树上长满红色的石榴果,红澄澄的似娃娃笑脸。   大梁百姓们都很喜欢在庭院里种植些石榴树,因石榴不仅造型好看,结出的果子看着喜庆,在风水上又有招财和人丁兴旺的意思。   石榴树底下还围着四个在跳皮筋的女孩子,算上门外的这位,这五个应当便是朱思棣的姐姐们。   这群女孩子高矮不一,却皆偏瘦弱。只穿着普通棉布衣裳,有些还破了洞,拿深浅不一的布缝着,袖口衣角也皆沾着尘土。   谢止礿被门外女孩天真懵懂的眼神盯得发毛,赶紧将宋弇推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来,你来解释。”   宋弇面无表情道:“纵欲过度便是,你放任自己跳皮筋跳三天三夜,最后累死了。懂了吗?”   宋弇身上杀戮气息太重,孩童又对神魂一类较为敏锐。本来寻常孩童看到他就会怕上几分,再加上他这么吓唬,这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便立刻嘴角下撇,泪如雨下,哇哇地便哭了起来。   院落里的那几个女孩倏地做鸟兽奔逃状,皆阿爹阿爹地喊着。   “姑娘家的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瘦小干瘪的男人边骂边走出来,待看见谢止礿等人后竟吓了一跳,赶紧将女孩往自个儿身后拉扯。随后眼睛往这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狐疑道:“三位,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在下是一名道士,因兰芳寺住持说朱县尉家的小女儿高烧不退,故拜托我过来看看。敢问朱大人在家吗?”   谢止礿说这话时一直在观察这瘦小干瘪的男人。男人在听到道士二词时明显眼神晃了晃,接着便一直绷着张脸,直到听到兰芳寺住持后才似略微放下了些心。   “我便是朱文。只是三位突然到访,又打着住持的名号,着实有些可疑。不知三位可有什么信物?”   朱文果真是谨小慎微的性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竟还要求出示物件。   谢止礿只得搬出谢似道那套唬人的东西:“您爱女是否已低烧多日,且神智模糊似有梦呓?这皆是孩提神魂不稳的缘故。住持给您开的方子只可治标,并不治本。您备好香炉、豆腐等物件,让我替您女儿固魂,烧便立马可退。您放心,若是没用,我不会收您任何银两。”   朱文勉强应了应,刚将谢礿迎进门,目光便又投向谢止礿身后二人。   “这二人又是?”   “噢,这二位皆是我师弟。我们三皆是下来历练的,他们只是给我搭把手。”   朱文抿了抿嘴,似有些不悦,但最终也未说什么,抬手便将他们也引进后院。   他的几个女儿也如小鸭般跟在他身后,只是无一人敢离他很近。   谢止礿一踏进后院,便觉着阴风阵阵。那股寒凉之气皆来自于内院种的另一棵石榴树。   “朱大人,我看你好像特别喜欢石榴树,内院只种了一棵么?”谢止礿好奇问道。   朱文飞速瞥了石榴树一眼,应道:“是的。”   “三棵石榴树具有敛财旺人气的功效,一棵石榴树可是大煞,呈‘困’局。在下建议——”   “不,道长多虑了。鄙人有请专门的风水先生看过,他说我这庭院就该这么摆。好了,我们到了。”   朱文推开最东边的那间屋子,脚刚跨进去,五个女儿们便也都踮着脚想要进去。   “你们都给我呆外面!”朱文语气严厉,吓得女儿们噤若寒蝉。他说完便清了清嗓,换了较为平和的语调对着谢止礿等人道:“道长,请。”   这东边屋子比起外面,环境布置算好上许多。中间挂有婴戏图,是一男一女两个稚子在梅花松叶下逗猫戏耍,瞧着颇有童趣。   “阿梅,有三个道长说要替香铃固魂,你把她抱出来吧。”   朱文话说完不久,一个低眉顺眼的妇人便将一个周岁大小的稚子抱了出来。妇人看着也是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已洗得发白。   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双目阖着,脸颊圆润,却是一身绣着祥云纹路的锦衣。若不是发着烧,应当会看着更健气。   一看到香铃出来,朱文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露出笑意。   他接过香铃,慈爱地摸了摸,对着谢止礿讲话时笑容都还未来得及收回:“道长,这便是我的小女儿香铃。香铃早慧,刚周岁便可说出整句话。人人都说慧极必伤,她是不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神魂不稳?” 第25章 儿女双全(四)   谢止礿并未听说过人会因为过于聪慧而神魂不稳,但大多父母都会觉得自个儿小孩比常人要聪慧许多。   只是他有个疑惑。   看朱县尉家里的摆设和他自个儿的吃穿用度,不像是什么富裕的人家。而且他如此想要男孩,且对其余几个女儿十分冷淡,也不像是个会偏爱女孩的人。   那为何唯独对待小女儿香铃却要好上这么多。   而且,朱思棣为何会被邪祟缠上,嘴里念叨的“保护妹妹”又是什么含义呢?   想到这,谢止礿才发觉朱思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拉过宋弇,小声令他去寻找朱思棣的踪迹。   朱文准备好招魂固魂用的道具后,谢止礿便开始为香铃招魂。   谢止礿让薛蕴之将马子三幅,即家堂、土地和本命供在案几上。所谓家堂即是先祖神位,土地即本地供奉的土地公的神偶,本命则是香铃的生年干支。   然后他点起了一根香烛并插至烛台上,将提前备好的豆腐,鸡肉,黄酒放置两侧。又讨了香铃的贴身衣物放于地面铺设的草垛上,接着嘴里便开始叽里呱啦地胡扯着旁人听不懂的道法咒语。   朱县尉被他唬地一愣一愣,问旁边的薛蕴之:“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在让土地公查你女儿的魂。”薛蕴之胡扯道。   “啊?不知查哪些内容?”朱县尉大惊,眼睛都要瞪出眼眶。   薛蕴之不知他为何这么大反应,但还是应付道:“查阳寿是否已尽。如果阳寿已尽,那再怎么招魂固魂也是没有用的。”   “噢。”朱县尉舒了口气。   谢止礿道经背诵完毕,又掏出大约食指到拇指这么长的青色的线圈扣,然后将铜钱串起,套在香铃的头上,看着倒有些像抹额。   为了防止疑心重的朱县尉再问,谢止礿先开口解释道:“这叫做扣魂,目的是将游离的魂魄稳在体内。”   谢止礿左手拿着镜子,右手拿着衣尺、剪刀和木秤,围着香铃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又开始念经。   待那香烛燃烧得只剩末尾一截后,谢止礿才将灵力渐渐汇于手中的镜子中,接着翻手对着香铃一照,镜面顿时迸发出耀目亮光。   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汇入进来,带着强劲的力道一股脑地贯入香铃的肉身中。   魂魄擦过谢止礿耳边时,他本能地捕捉到了一丝阴暗的邪祟气息。只是这气息弱得好似那已燃尽的香烛,晃一晃神便消失不见了。   随着亮光一显,幼儿啼哭的声音便也跟着传出。   香铃睁开眼,哇哇大哭。   朱文赶紧跑过去查看香铃的状况,将自个儿额头贴于香铃额头上,欣喜若狂道:“成了,成了!不烧了。多谢道长,道长果真本事非凡。”   朱夫人看到自个儿女儿醒了,激动地热泪盈眶,也摸着女儿的头道:“乖孩子,快谢谢道长。”   香铃抽泣着趴在朱文的肩膀上,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小脸皱成一团道:“谢谢道长。”   朱文见香铃恢复神智,立刻高兴地喊来下人,然后递了一两白银给谢止礿,又让他们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   “咦,另外一位道长呢?”朱文这才发现宋弇并不在这个屋子里。   “噢,我让他守在内院了。招魂固魂事关重大,万一中途被邪祟侵入就不好了。”谢止礿胡诌了个理由。   刚替他女儿固完魂,现在朱县尉应当相信自己,愿意与他透露些什么事情才对。   于是谢止礿问道:“依在下之见,香铃的症状可能是后院这棵石榴树的缘故,不知朱大人能否告知是哪位道士与您说只需种植一棵石榴——”   “轰——!”   庭院外突然炸起惊雷般的声响,紧接着一股强有力的阴气便如山般砸了下来。   难道是宋弇出了什么事?   谢止礿与薛蕴之立刻往外赶,刚越过门槛,眼前便陡然一黑。   他们刚进入朱家时不过晌午,做法事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却如子夜般伸手不见五指。   一阵阴风刮过,谢止礿猛地往回看,屋子里已空无一人,唯有房间木门的吱呀吱呀声和门口晃动的白色纸糊灯笼。   灯笼上用墨水写着大大的奠字。墨水未干,沿着笔锋滑落下来,看着如同血泪。   空中突然下起牛毛似的细雨,雨黏滑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谢止礿手臂被猛地抓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要掏出黄符,就听见抓他手臂的薛蕴之抖着声音道:“你听到小孩子的笑声了吗?”   谢止礿嗯了一声,然后道:“我们现在应该进入到幻境里了。”   薛蕴之哪管什么幻境不幻境的,抓着谢止礿的手愈加颤抖:“你听清他在说什么了吗?”   谢止礿从薛蕴之异常表现里琢磨出不对劲,问道:“你怕鬼啊?”说完又不可置信地又强调一遍:“你一个神偶师,怕鬼啊?!”   “怕鬼怎么了……娘啊,声音越来越近了。”   幼童的声音辨别不出男女,只是在一片漆黑中,听觉变得比往常更敏感。童稚又拖长的声调听上去尤为阴森恐怖。   “咯咯咯……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薛蕴之越听越害怕,头皮一阵阵酥麻,像个狗皮膏药紧紧扒拉在谢止礿的身上。   幼童唱着童谣的声音愈来愈响,几乎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薛蕴之听到谢止礿那边悉悉簌簌的声音,咽了口唾沫,用着气音问道:“你要干嘛?”   “点火折子照明啊。”   “别——!”   黑暗中蹿出一团明黄火焰,以谢止礿为中心形成了一道光圈。   光圈照出一个幼童倒挂着的脸,空荡荡的眼白对着薛蕴之,然后对着他咧嘴一笑。   “啊——!!”薛蕴之凄惨大叫。   “咯咯咯咯。”幼童被薛蕴之反应逗笑,高兴地拍着双手,又嗖地离开了光圈照耀的范围。   谢止礿无语:“鬼不过是死人魂魄离体所化,有什么害怕的。再说了,方才那个只是幻象,并非幻境主人的本体,魂归亮都未亮。”   “道理我都知晓,我就是怕黑,而且这兔崽子也太吓人了。”   谢止礿奇道:“你画的傀儡娃娃不是更吓人么。”   “不要侮辱我的作品!”薛蕴之气得双手挥动,就见谢止礿不知什么时候携带着唯一光源到了远处。   薛蕴之气势立减,眼泪汪汪地冲向谢止礿:“不要丢下我。”   然后脚便被什么东西一抓,立刻以头抢地,对着空气行了个磕头大礼。脸贴着地面有些冷,心里却是更冷。   “嘻嘻嘻嘻。”   又是方才那小鬼,他趴在地上故意绊倒薛蕴之,就为了看他出丑的模样。薛蕴之与小鬼四目相对,嗷嗷叫着从地上爬起来。   谢止礿五道黄符飞出,并停于空中缓缓燃烧,小小的内院终于被点亮得勉强能看出一些轮廓。   小鬼终于没法再作弄人,掏出一根墨笔飞快朝谢止礿袭来。   谢止礿往右撇头,小鬼却好似提前知晓了他的动作,身子立刻一歪,用毛笔在他右脸轻轻画了个圈。   “画个大王八!哈哈哈!”   “这小孩成的鬼怎么这么气人?!”薛蕴之见着光亮,胆子终于大了几分。   这小鬼脸上毫无血色又只有眼白,初看有些吓人。但看外貌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吓人的。薛蕴之这么自我安慰道。   “孩童对魂魄的感知较为敏感,他们自身成了鬼魂其实反而比大人要更难弄些。你越是表现得害怕,他越是想作弄你。”谢止礿解释完,又对着小鬼试探问道,“你是朱思棣?”   “错啦!”小鬼身形一闪,倏地出现在谢止礿眼前,右手一挥,又在谢止礿的脸上画了个大叉。   谢止礿:“……”   “住手!”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院子一角又出现个身影,只是身形极小,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这圆润脸颊,身穿祥云锦服的正是刚刚才替她招完魂的香铃。   捣蛋小鬼本就是幻境主人的潜意识生成,见到香铃立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魂归“嗡——”地响起,与魂瓶同时发出亮光。   幻境主人竟然是香铃,方才残留在思棣身上的谢似道残魂也跑到了她身上。   可他才替香铃招魂固魂,怎么会突然生成幻境的?   谢止礿正思考着,就见香铃艰难地走了过来。一岁多的小孩才刚学会走路,走起来自然踉踉跄跄。   香铃身上虽残留着与思棣身上相同的邪祟气息,但却对他无敌意。谢止礿轻轻抱起香铃,就听她说道:“求你救救哥哥。”   薛蕴之奇怪道:“这俩孩子真奇怪,一个让救救哥哥,一个说要保护妹妹……对了,还有懿王呢,他去哪里了?”   “他是杀魂师,估计进不了这幻境。我总感觉是他那边发现什么而触发了幻境。”谢止礿有些不安,又问起香铃,“你哥哥在哪儿?”   “在……石榴树下。”   谢止礿凭着记忆找到石榴树,让薛蕴之提着火折和魂瓶给他照明,接着用魂归砍了根粗壮些的树枝后,便在树根底下挖了起来。   未挖多久,便碰到个坚硬的物件,物件呈圆形,里面填充着厚厚的土,看着像是瓶口。   “嗯?”谢止礿继续挖着,终于将物件拔出来。他将瓦罐口的泥全部挖开,待看清样子后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个很大的保存良好的瓦罐,待口子上的泥全部被清空后,一张刻着生辰八字的黄纸便露了出来。   而掀开黄纸后,最先让人看到的,是个孩童的头。 第26章 儿女双全(五)   按照黄纸上写着的生辰八字推算,小孩如果活到今日,应当已有十岁。   谢止礿用魂归剑柄对着瓦罐狠狠一敲,只听“砰”地一声,瓦罐即刻崩裂成碎片。   如羊水般的粘稠液体淌了下来,而液体包围着一具不着寸缕的男孩身体。   “……是朱思棣的尸身。”谢止礿心下泛起一股恶心,甚至不敢想是谁将他泡在这寻常人家只会用来腌菜的瓦罐里。   薛蕴之也皱着眉头道:“朱思棣的尸身为何会被装进瓦罐里,又藏于石榴树下?”   谢止礿不顾满手的粘腻,用手将朱思棣的身体和脸颊抹干净,沉声道:“我于师父典藏的书籍中见到过这一阴邪巫术,书中称其为‘鬼童子’。如果有求于邪神,就将幼童的尸身藏于瓦罐中,并附上生辰八字,这就算将魂魄献祭给了邪神。”   “这么说来,这单棵的石榴树种在院中,便是设的‘困’局。”薛蕴之叹为观止,“这人是谁,心也太狠了,为了自己的私欲竟将一个幼童的灵魂献祭邪神,并生生世世囚于树下。”   “先不说世上究竟有没有邪神,但思棣的魂魄确实被邪祟侵染且困于世间……至于做出这事的人……我猜是朱文。”   “朱文?他不是憋着口气要生儿子么,就算儿子早夭,作为亲生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干吧?而且看他也不是很富裕的样子,他到底求的是什么?”   “他对这棵石榴树很在意,提及道士的时候又语焉不详……”谢止礿苦笑,“我先前也不信人会如此之坏,可自从发现有人连自己的生母都能坑害,我便觉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了。”   香铃自来到石榴树后就未发一言,此刻看到蜷缩成一团的朱思棣后竟慢慢地走了过去,只是腿一打滑便摔倒在地,手摸着朱思棣的尸身哇哇地哭。   薛蕴之看到这幕有些鼻酸,猛然又想起什么,道:“香铃不是在朱思棣死后才出生的么,他们应当不认识才对,怎么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况且这朱思棣泡在水里这么久,怎么皮肤没有发皱,身体也未腐烂膨胀?”   谢止礿沉吟片刻道:“这是幻境,实际石榴树底下的也未必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估计八九不离十。”   “幻境皆为魂魄沾染邪祟后的欲望所化,受幻境主人思维影响。朱思棣在幻境中身体完好,可能是因孩童不知肉体死亡后会溃烂。老鼠嫁女图上的老鼠是为了献祭活人,换鼠族兴旺。香铃的幻境……又是为了什么?”   谢止礿皱着眉思考,然后掏出一张黄符,咬破食指后用手心血在上面写了些字,又将其叠成了纸鹤。吹了口气便让纸鹤扇动着翅膀飞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   “传信给宋弇,让他看看现世石榴树底下埋着的到底是什么。”得亏他现在灵气正逐渐恢复,不然这现世和幻境之间的传信也不会这么容易。   香铃大概是哭累了,声音渐渐变小,成了抽抽嗒嗒的模样。   谢止礿叹气,抿着嘴仔细瞧着向像猫儿似的缩在地上紧闭双目的朱思棣。   怎么其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谢止礿将脸凑近朱思棣,扒拉开他的双手,怀里抱着的东西自然吧嗒一声掉落至地上。   “!”   朱思棣紧紧抱着的竟然是一只被拨了皮毛,只余鲜红皮肉的幼猫。   幼猫看着鲜血淋漓,还保持着眼睛瞪大的惊恐神情。身体从头到尾都被人剥了个精光,肚子也被开膛破肚,依稀还能看见里面的肠子。   香铃看见死猫之后惊声尖叫起来,吓得转身就双手双脚在地上往回爬。   谢止礿手心发凉,刚转身想安抚香铃,就听见后面一阵诡异地响动。   “朱思棣”不知何时“活”了过来,倏地扑向香铃,一把拽住她的脚脖,幽幽道:“妹妹,我们一起来玩呀。”   刹那间,阴风大作,石榴树的叶子疯狂摇动,沙沙间孩童天真烂漫的声音又在空旷环境中响起,声音层层叠叠,迷幻又虚妄。   “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   与此同时,宋弇站在后院的假山石上,从上往下冷冷俯视着院落中拿着棍子斧头的家仆。   朱文藏在家仆后面,脸色铁青道:“这位道长,在私人宅院乱晃,这可不是作客之道。”   “杀害亲子,豢养小鬼,我做不像客人,你更做不像人。”   “你不要含血喷人!还有你那两位同伙呢,将香铃拐到了哪里?”   朱文只记得方才狂风大作,接着便一阵头晕,等清醒过来后香铃与那俩道士就都不见踪影了。   “是你儿子将我引到这棵石榴树的,要不你问问他?”   朱文大震,脚已软得站立不住,却虚张声势道:“少在这装神弄鬼,不要多说了,给我打!”   说完便又躲藏至房间里。   宋弇冷笑,自假山石上一跃而下,两脚一蹬立刻踹飞两位家仆。   另一名家仆闭着眼拿起木棍叫喊着冲向他,被宋弇反手握住另一端。二人僵持须臾,木棍便被宋弇夺了去,接着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家仆的后背被狠狠一敲,如蛤蟆般扑倒在地。   “鬼神我都不怕,还会怕你们?”   家仆们皆是干农活的,不曾学过正经招式,很快便被宋弇打得如砍瓜切菜,还有力气的四散奔走,没有力气的便躺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朱文躲在屋子里,见家仆们根本不是这杀神对手,赶紧用桌椅堵住大门,自个儿开了个后窗就要逃跑。   他逃跑快,宋弇追得更快。只见宋弇拾起地上掉落的斧头,“哐哐”两下便将门砸出了个窟窿。他看到朱文上半身已爬出窗外,立刻逮他后领,如拎鸡仔般拎到地上。   宋弇将朱文挟持到石榴树下,一脚踹他膝弯,对方扑通跪地后,又用灭灵剑身抵着其喉咙。   只听宋弇冷声命令道:“挖!”   朱文哪里敢挖,只是发愣地看着这块有些凸起的泥地。他盯着这块地盯到后脑勺疼痛,也只是手紧紧握着铁铲,手上并不动作。   这底下埋着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只不过他一直自我欺骗,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此事没发生过。   一只黄色的纸鹤扇动着翅膀停在宋弇肩头。他将其展开,就见到谢止礿如狗爬般的字体交代着幻境里发生的事情。   宋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却冰冷道:“给我挖。”   刺痛将朱文意识唤回,原来是灭灵划破了他的脖颈。只是浅浅划了一下,便流出一道血痕。   血水被灭灵贪婪吮吸着,朱文的求生欲终于催动着他将自己的罪孽再次挖出。   他颤抖地刨着泥,每刨一下,心就好似也被刨了一下。   谢止礿睁开眼,却觉视野窄矮了不少。   方才朱思棣突然诈尸,紧接着幻境陡变,在那阴森诡异的儿歌中他逐渐失去了意识。   如今意识清醒,谢止礿发觉自己在一个窄小的空间趴着,隐约能在亮光处看到两只黄色的虎头布鞋。布鞋窄小,看大小应是孩童所穿。   谢止礿欲走出去,才发现自个儿的手指竟变成了山竹一样的短掌,手臂花纹深深浅浅,似老虎条纹。他将手翻过来,还能看到粉色的肉垫和自由伸缩的爪子。   “……”   看来他还在幻境中昏迷着,只不过神识被拉到了幻境中的更深一层领域。   幻境主人香铃竟然给他安排了一个狸猫的身份。   他直觉香铃是想通过这个梦境告诉他什么。   于是谢止礿抖了抖尾巴,毫无心理负担地用四只爪子钻了出去,光明正大地打量着房间四周。   这房间摆设布局看着与香铃那间差不多,但茶具桌椅用得皆是最普通廉价的木料。   就连方才他钻出来的床,都是由被虫蛀掉一截的松木制成。   谢止礿心安理得地跳上窗台,就见庭院里五个女孩与一个小男孩围成一圈,地上绢花薄纱散落一地。   小男孩便是思棣,不过现在看着只有四五岁。   只听思棣与自己的姐姐们吵嘴道:“我不要当皇帝!我要当妃子,我要当杨贵妃!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当皇帝,我也想戴好看的花花。”   “可你是男孩,男孩就应该当皇帝!”   正当姐姐们七嘴八舌地数落着思棣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后院拱形入口处,只听那人影厉声道:“怎么回事,成日里吵吵嚷嚷。”   “是思棣不好,他说他想做妃子,戴绢花。”   “是吗?”朱文眯起眼睛,一步一步走向朱思棣。   谢止礿眯起眼睛看朱思棣,只见他手一直搓着裤腿,小脸绷得紧紧的。他眼睛一直看着朱文,脚却步步倒退,直到贴于窗框,便再也无路可退。   朱文阴沉黑暗的脸贴在窗外,不要说思棣,就连谢止礿都觉得阴森恐怖,且充满了压迫与窒息感。   许是因谢止礿现在是只猫,他第一次体会到在面对庞然大物时,会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恐惧。   “阿爹……”朱思棣颤抖着叫道。   紧接着,朱文便拦腰抄起朱思棣,将他往房间里扔。   谢止礿本能地又躲回床底下,就看见一根藤条垂下,然后“啪、啪”几下,朱思棣鬼哭狼嚎起来。   “你是男孩,戴什么绢花,戴什么绢花。”朱文边骂边打。   “阿爹,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戴绢花,也不玩布娃娃了。”   朱文却像未听到似的,又继续抽着朱思棣。   谢止礿看不下去,从床底冲出,狠狠咬了朱文右手一口。朱文吃痛扔开藤条,又对着谢止礿狠狠一踹。   “老爷!不要打了!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吧!”朱夫人冲了进来,满脸涕泪地护住朱思棣。   母子俩哭作一团。   “慈母多败儿!我看见你就晦气!”朱文狠狠啐了一口,然后便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走了。   朱思棣将谢止礿变作的小猫抱起来,轻轻吹了口气,眼泪汪汪道:“疼不疼?”   朱夫人见此场景,跪在地上掩着面呜呜哭了起来。   “阿娘,不要哭了。都是思棣不好,思棣不该喜欢女孩儿喜欢的东西。”朱思棣身上皮绽肉开,他抱着小猫靠在朱夫人身上,喃喃道,“爹爹怎样才能喜欢我呢,就因为我不是女孩子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娘没用,是娘对不住你。”朱夫人胡乱抹着思棣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我们思棣最乖了对不对?”   朱思棣点点头,努力挤出笑脸:“我要当最乖最乖的小孩,我会努力让爹爹喜欢我。”   ----------------------------------------------------------------------------------   伯爵乌龙茶:   明天和后天白天就更!被锁怕了Orz 第27章 儿女双全(六)   孩童的体温一般都要比成人高些,但朱思棣身上的体温却很低。谢止礿蜷缩在他怀里,却觉得像靠着块冰。   只听轰隆轰隆的巨响,窗外天空乌云密布,闪电光亮在云层中忽闪忽闪。   白光自穹顶劈下,雷声振聋发聩,随着外面变成刺目青光白,谢止礿的身体陡然一空。   然后他便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浇了劈头盖脸。   这是又换了一个场景?   皮毛被雨水浸湿后,猫的身体变得格外笨重。雨水不断从脸上毛发处滴落,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他猛地跳到房间窗台,正对上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的朱思棣。   外面因着下雨,乌黑一片,房间却未点蜡烛。谢止礿只能通过一阵又一阵的闪电看清房间里的景象。   朱思棣现在的年纪看着与死前一样。他愣愣地盯着手里已经有些泛黄老旧的宽大襦裙,拇指不住摩挲。   门外闪电破空划下,“轰隆隆——”,雷声如战鼓,闪电描摹出黑夜里门外瘦弱男子的身影,以及那副麻木不仁又漠视一切的表情。   不知这人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朱思棣被雷声吓得一抖,看到门外身影后又条件反射地将襦裙往床垫下藏。   “藏了什么。”朱文慢慢从门外走进来,抄起门口的扫帚。   朱思棣唇抖了几下,却像被掐了脖子。他下意识缩着肩,然后深吸几口气,猛地往外冲。   幼童哪里比得过成人的反应与力气。朱文将朱思棣狠狠拽回来,登时给了他一耳光。   这耳光在刷刷地雨中依旧清晰可闻。   现在的朱思棣连哭都不敢哭了,抱着头缩在房间一角,任由朱文用扫帚打他。   “——啪!”   “看来我得打你打到你长记性为止!”朱文一边打,一边骂,“贱东西,贱东西,哪里来的裙子,老实交代,不然被我抓到一起打!”   “呜呜呜,是二姐不要的裙子,我偷偷捡了回来。”   朱文哪里是真的想知道裙子来由。他双目充血,在道道闪电的映衬下像个魔鬼,“就是因为你,街坊邻居都笑我。说我憋了股劲想生儿子,生出的儿子却是个娘娘腔!”   一道窄小黑影自窗边袭来,朱文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即使知道这是幻境,谢止礿也依旧无法坐视不管。他气得背向上拱起,尾巴根根炸开。   朱文用扫帚狠狠向他砸来,然后又拼命抽着朱思棣,只听“喀哒”一声,扫帚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谢止礿贴在冰凉地面,再想起身,身体却被定住似的无法动弹。   朱思棣满脸鲜血,温热液体紧紧黏着眼皮。他不知是自个儿被打瞎了,还是这屋子本来就这么黑。   朱思棣吐出大口血,身体已开始痉挛。他明明困得快要睡着,此时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勇气,气若游丝道:“爹爹,可我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啊……”   “轰!”   更大的一道雷声响起。   朱文头发蓬乱,几道头发黏在脸上,眼神疯癫不似常人。他将断掉的扫帚扔在一边,然后抄起旁边的木凳,猛地抬手——   谢止礿绝望地将眼睛闭上,却堵不住耳朵也捂不住鼻子。   浓厚的血腥味铺散开,地板上粘稠的液体一直将猫的毛发也浸湿了。   陡然间,他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身体不住乱蹬。   他睁开眼,对上对面这人癫狂眼神。   朱文疯了。   “猫儿,你下去陪思棣吧。”朱文将他的脖子越掐越紧。   猫的身体面对人类时实在太过渺小。他的肺里再也进不了任何空气,满目混沌,头脑更似灌了水泥。   “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阴森童谣再次响起,忽远忽近。   “谢公子!谢止礿……谢止礿!”   谢止礿大喘着气,猛地睁开双眼。   方才命悬一线的惊险让他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他环视四周,入目又是朱家后院之景。他忽地看向旁边的薛蕴之,又看了看自个儿的双手。   “变回人形了……”谢止礿喃喃自语。   薛蕴之:“你在说什么呢,你昏迷这么久,不知我有多害怕。什么都看不见,还要反复听这破童谣。”   谢止礿愣了愣:“一片漆黑?这里不是朱家后院么。”   “我看你抖得厉害,便赶紧把你晃醒。你一醒,这幻境就变这样了。”   二人说话间,就见空中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然后凄婉哀乐响起,一群送葬人抬着个小小的棺椁凭空出现在院落。   朱文木然站在队列,而朱夫人边走边趴在棺椁上,哭得死去活来。   “是哥哥的棺材,哥哥死了,才会有香铃。”   香铃童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人猛地看向她,就见香铃脸上露出又笑又哭的表情:“都是香铃的错,香铃要去死,香铃死了,哥哥就能活了。”   香铃手上拿了把小剪刀,尖头对着自个儿脖子。   “你在说什么?”谢止礿错愕地看着她。   香铃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哼道:“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你不是香铃。”谢止礿退后几步,将魂归横于身前。   薛蕴之一脸懵:“啊?”   “你是朱思棣。”   谢止礿话音刚落,邪祟的阴气立刻如银瓶乍破,如狂风暴雨般灌溉而来。   慢慢洒落的纸钱突然加速,如暴风雪般掉落下来。谢止礿撑起结界,抵御阴气。一些纸钱化为刀片,将送葬的人皆割成肉片。其余又化为阴兵,以身体撞击他的结界。   幻境疯狂抖了起来,地动山摇间,香铃体内传出两道人声:“我是哥哥,也是妹妹。有时你会见到哥哥,有时你会见到妹妹,因为爹爹想要听话的小孩。”   薛蕴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知道朱文的心愿是什么了!他将自己儿子做成鬼童子,是为了再有一个小孩。但没想到鬼童子与香铃共用一具身体。”   谢止礿用指尖血在黄符上笔走龙蛇:“我怀疑他们连神魂都是共享的,所以我们在寺庙里见到的朱思棣其实是香玲。周岁孩童哪会讲成片的句子!”   薛蕴之疯狂将自己袖中剪好的纸人赋予神魂,纸人随后便与结界外的小兵战成一团。他边施法边念道:“香铃在寺庙中说什么,保护妹妹?!她要保护的是自己!”   “这俩人分明就是在闹内讧,都想要支配这具身体。我这招魂固魂竟是作茧自缚,将朱思棣的魂给稳固回来了。”谢止礿终于画完黄符,将其贴于魂归。长剑顿时化为一把巨大无比的剪刀。   “……你对打败自己有几成把握?”   “还得抵御师父的残魄……那便是零成!!!”谢止礿这零成吼得中气十足又理直气壮,挥动剪刀便对着香铃拦腰一剪。香铃却像早就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提前便跳到了安全位置。   “完蛋,她身上的好似是师父的‘尸魄’,有提前知晓危险的作用。”谢止礿手上不停,黄符跟不要钱似的扔出。   “……那我们怎么办,跑吗?”薛蕴之摸了摸袖口里为数不多的纸人,泪流满面。   谢止礿偏头闪过纸人攻击,一边还动用灵力追着不断跑动的香铃:“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要是宋弇在就好了,我根本杀不了魂。”   “幻境一般要怎么结束啊?!”薛蕴之瞪大眼睛看那些纸钱变作的人叠在一起,片刻便化为了三人高的怪物。而香铃被纸人稳稳托起,在空中嘲笑地看着他们。   “强行破除或者完成幻境主人的心愿。”谢止礿狂奔起来,拎起手上大剪刀,对着纸人大腿就是一剪。   “幻境主人是香铃?”薛蕴之离谢止礿太远,只得扯着嗓子道。   “不,是朱思棣。从我看到朱思棣生前景象就知道了,这幻境主人一直是朱思棣。”纸人灵活避开,锋利的脚立刻将谢止礿长袍划出一道。   谢止礿脑袋疯狂运转:“老和尚当时也说要完成朱思棣的心愿。他的心愿……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那儿歌!猫儿猫儿的!有没有什么关联?”薛蕴之袖口里的纸人已经用完了。此刻懊悔不迭,只恨当时偷懒没有再备点。   “狸猫换太子?!我知道了!”谢止礿将薛蕴之做的那袖珍元始天尊抛给他,“你先拖住它,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薛蕴之接过‘元始天尊’,火速附灵给它,抓狂间不忘找补道:“你告诉我这巴掌大的木头有什么用!”   谢止礿将魂归狠狠插于地上,脚尖火速画阵,手心对着魂归狠狠一抹:“三魂七魄,听吾之号令,速把朱文给我带来!”   宋弇这边刚好把石榴树下的瓦罐挖出来,就见朱文周身白光一闪。   “咚!”   瘦小男人被抽了魂,肉身便笔直地往前倒,头磕在石榴树上,掉落的石榴果砸了一脸。   宋弇:“……”   “轰轰轰轰——”   以魂归为震中,幻境猛烈摇晃,似山崩地裂。大纸人站立不稳,香铃便也从空中跌在地上。   香铃自泥土中抬起脸,正对着朱文被强行召唤来幻境后惊慌失措的面孔。   “爹爹!”   谢止礿方才袖口飞出的无数黄符静默许久,此刻猛地收紧,构成一道金色囚笼将香铃死死关住。   “香铃?我……”朱文话未说完,后背便被谢止礿猛踹一脚。   谢止礿踩着他的后背,强行命令道:“我说一句,你跟我念一句。”   薛蕴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止礿,只觉不愧是和宋弇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被逼急后的发狠模样竟如此雷同。   朱文不愿服从,嘴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本人朱文,罪大恶极。”   “本……人朱文,罪大……恶极。”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儿,我却故意将她当儿子对待,并将她殴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儿,我却故意将她当……儿子对待,并将她殴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薛蕴之嘴巴大张着看向“香铃”,对方终于不再挣扎,颓然坐在金色牢笼里,无声仰面哭泣。   幻境崩裂,虚幻之景如墙皮般层层剥落。   朱文目眦尽裂:“你胡说!我,我……”   黄色纸鹤终于晃晃悠悠地飞到谢止礿肩头,宋弇微凉低沉的嗓音通过纸鹤传来:“你猜这瓦罐里有什么?是一具小女孩的骸骨。”   朱文面如死灰。   谢止礿气到发抖:“思棣,思棣,思的是弟弟!” 第28章 儿女双全(七)   朱思棣去世时仅八岁,那时的她不知何为死亡。只知自己身上很痛,眼皮又很重,周围的景象以及父亲那冰冷的眼神也越来越模糊。   耳边的雷声渐渐飘远,最后眼睛与耳朵彻底失联。   然后她便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能够飘在空中,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看到阿娘从别处奔来,哭得撕心裂肺,拔下了头上的银钗跟阿爹拼命。但阿娘打不过他,她被扇了一巴掌后便狠狠摔在了地上。   阿爹走了,阿娘抱着思棣哭。   阿娘用自己的衣裳将朱思棣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然后给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襦裙。思棣看着这条桃粉襦裙,觉得比任何一个姐姐的襦裙都要好看。   朱思棣觉得阿娘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何阿爹如此讨厌她。大概是因为她明明是个男孩却喜欢女孩子的玩意儿吧。   次日,她便看到一群敲锣打鼓的人来了她家,然后将她最漂亮的襦裙封在了棺椁里。   阿娘抱着棺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很想去安慰阿娘,但此时的她只是虚影,阿娘没有办法看到她,她亦无法拥抱阿娘。   于是她只是穿过阿娘的身体抱了抱她,就像阿娘经常对她做的这样。   她的棺椁被埋掉了,但里面只有她的衣服。   她真正的身体被阿爹藏在了石榴树下。   是一个道士跟阿爹说,只要将幼童的尸身埋在石榴树下,并附以幼童的生辰八字,就能满足他一个愿望。   思棣不知道阿爹许的什么愿望,她只能看到这棵石榴树越长越好,叶子又绿又多,果子又红又大。   后来阿娘肚子又大了,阿爹很高兴,等第一声婴儿啼哭出来的时候,阿爹更高兴了。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能一直在院子里,阿娘和阿爹也都笑容满面。   “我们将他当女孩儿养吧,那道长说这孩子阴气重,适合当女孩养,成年后再恢复男身。”   “可是……如果他也像思棣那样。”阿娘眼眶又红了。   “不会的。思棣这件事情我也有错,这次香铃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只是我们对外说他是女孩罢了。”   朱思棣听到阿爹的话,心底里突然泛起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吃了一颗最酸最酸的葡萄。   “为什么香铃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穿裙子便可以穿裙子。为什么阿爹从不骂她也从不打她?”   朱思棣在树下抱着膝盖,盯着屋子里其乐融融的景象,越想越难过。   “明明是我的爹爹和我的娘亲!”   “那你去呀,去把你的身体夺回来。”有道声音一直在耳边催促着她,思棣只觉得这人讲话有些怪怪的,跟周围人讲话一点都不一样。   她好讨厌,好讨厌香铃,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她天生就能让爹爹喜欢她,凭什么!   但朱思棣很快便知道为什么了。   朱思棣轻而易举地就钻到了香铃的身体里,与香铃神魂合为一体。   这道身体支配起来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   她心情好了就放香铃出来晃晃,大部分时候都是自个儿占据着这身子。然后她便发现香铃的身体与自己不一样。   怪不得爹爹对待自己这么差,因为自个儿根本不是男孩。   那她穿襦裙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她一遍遍改过来?!   思棣的怨恨越来越重,阿爹对香铃越好,她便越怨恨。   渐渐地这具身体都撑不住了,被怨念所化的邪祟充斥着,她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再后来,再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她听见爹爹终于跟自己道歉,承认自己是个女孩,她突然便没有那么恨了。   幻境四分五裂,朱思棣纵声大哭,声音强有力地穿透着众人鼓膜。直到回到现世,一切景物又再次正常,那积攒了多年的悲怆哭声,带着沙哑和血,如镰刀般割着在场之人的心。   此时天已昏沉,落日微风,哭声伴着乌鸦哀鸣。   薛蕴之见他们终于回到现世,赶紧道:“趁朱思棣现在不能动弹,赶紧收了谢国师的魄吧。”   “等等。”谢止礿低声道。他看到朱夫人从院子里走出来,一步一步拖着步子,宛如行尸走肉般到了朱思棣的面前。   她跪在朱思棣身边,手触摸着那看不见的牢笼,话语里带着呜咽:“思棣,是你吗?”   “阿娘……”思棣将手抵着朱夫人,即使触碰不到,也仿佛能感受到朱夫人手掌心的温度。   “我将朱思棣的骸骨给她看了,看来她并不知晓。”宋弇拎着被捆成粽子的朱文到了朱思棣的面前,双膝跪着,头重重磕在地上。   朱文嘴里被塞着抹布,身体却不住颤抖,心虚地看都不敢看他女儿。   他艰难地拽了拽朱夫人的袖子,却被她狠狠一扯,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登时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这人。   “思棣,娘之前总觉得香铃很像你,吃饭睡觉动作都很像。我有时觉得是不是你投胎转世,又成了娘的孩子。可我……”朱夫人说到一半便哽咽住了,拿袖子用力擦了擦泪,“可我后来想想,你在这个家过得这么不痛快,怎么还会想做娘的孩子呢。”   “阿娘,思棣很喜欢你,思棣最喜欢你了。”朱思棣擦着眼睛,脸上的血泪变为透明的泪水。那浑身的戾气也越来越弱,黑色的浓雾几乎要看不见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朱文?”宋弇看向谢止礿,看着也有些哀伤。   谢止礿深吸一口气,道:“朱文如果死了,他们家便没有钱财收入了。独留五个小孩给一位妇人带,或者让丑恶之人继续苟活于世上,我竟不知哪个结局对他们来说是好些的。”   谢止礿说完后便摇了摇头:“我没有资格处置他,这句话太过傲慢。真正有资格处置他的是朱思棣。”   “道长。”朱夫人站起身,拳头紧握,手臂不住地发抖,“如果您超度完思棣,香铃还会活着吗?”   “……不会了。本身他与朱思棣便共用一个魂魄,思棣回他该回的地方,香铃便也不复存在了。”   “好,我知道了。”朱夫人转过身,闭眼半晌后睁开,对着朱思棣轻柔又不舍地说:“思棣,你该回你该去的地方了。记着,下次投胎,找个女孩和男孩都能得到相同对待的好人家。到时你想做男孩便做男孩,想做女孩便做女孩。”   “娘亲!”朱思棣哭得更凶了,声音已变得沙哑难听。   朱夫人狠狠踹了一脚朱文:“你想要让这狗东西得到什么下场?”   “爹爹……”   “别叫他爹爹,他不配做你爹。”朱夫人看向朱文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先前我一再忍让,就因我顾着我的孩子们,我不愿她们受苦受难。可我错了,思棣之死也是因我这做娘的太过卑微怯懦,我受够了,受够了!”   朱文许是没见过自己向来逆来顺受的夫人这般模样,当即嘴巴呜呜地叫着。朱夫人看都懒得看他:“道长,我心意已决,你随便处置他吧。离了他,我们几个都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不成?”   “既然这样……”谢止礿将定身符构成的牢笼撤掉,朱思棣没了束缚,立刻飞扑至朱夫人的怀里,娘俩哭作一团。   谢止礿无声叹气,念了口诀,将魂瓶置于娘俩旁边,剑尖一点,朱思棣的魂便从身体中剥离出来。   魂魄一会儿变成香铃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朱思棣的模样。   两个魂魄交相轮替着出现,谢止礿这才发现二人竟长得如此相像。   皆是眉眼弯弯,小鼻子小嘴,生得和朱夫人一样好。   他用魂归对着他俩轻轻一砍,谢似道的残魄便“嗖”地一声,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魂瓶里。朱思棣的魂也悄然又回到了香铃体内。   这样的话,便已经收集齐三魂一魄了。   “小心!”宋弇大喝,谢止礿下意识便带着魂瓶一躲。   就见这朱文硬生生挣脱了所有束缚,身上皮肉绽开。他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薛蕴之赶紧将朱夫人拉开,在她身旁保护着。   “……这是?”朱夫人吓得跌坐于地上。   “大概是养小鬼被反噬了。”谢止礿也是第一次见到养小鬼反噬。因养小鬼这类巫蛊之术皆是大梁外的那些古老民族喜爱研究的法术。   一来那些古老巫术多是口口相传,二来外族被大梁灭了许多,生僻文字已失传,难以细究。   谢止礿说:“我不知人都这样了还有没有救……”   “这等丧尽天良之人,还有什么好救的。”宋弇转头看向朱夫人,“如果你下定决心,那我便不客气了。”   朱夫人紧握着胸口,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朱夫人刚一点头,朱文变成的怪物便张着血盆大口,诡异又别扭地奔袭过来,口水滴落至地上,看着十分恶心。   薛蕴之身上只剩那‘元始天尊’,只得死马当活马医,附灵给它后命令道:“去去去,把这怪物赶到宋弇那儿去。”   ‘元始天尊’弯了弯腰,便摆出弓步,朝怪物勾了勾手。   怪物似被激怒,嗷嗷叫着朝‘元始天尊’冲来。   ‘元始天尊’立刻滑溜地左摇右摆着跑起来,带着一股薛蕴之独有的气质。   “薛蕴之,天上的‘元始天尊’看见了,会涕泪纵横的。”谢止礿无语凝噎。   “什么意思嘛!”   “就是说你的神偶很有你的气质。”宋弇拿着灭灵,一刀斩下怪物手臂,鲜血喷涌而出。 第29章 儿女双全(八)   一团黑血喷涌而出,朱文的胳膊被割断后竟变成了一条猛蛇。   猛蛇吐着信子,滋滋滋的弓着背,滑溜地蹿向朱思棣所在方位。   谢止礿大步跨至朱思棣身前,用剑身抵住它的血盆大口,咬牙道:“这小鬼反噬这么厉害,还能将人变成这种怪物?”   “外族的巫蛊之术,本就阴邪诡谲,谁知道朱文与那假道士做了什么交易。”宋弇将食指与中指在灭灵剑身一抹,指尖倏地便燃起一团暗蓝色火焰,“不过他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解决起来正好。”   只见朱文大张着嘴,身形摇晃,眼睛里全是眼白,两行血泪飙出。他背后阴气凝聚成雾,又幻化成巨大蛇头,弓着脖子就朝宋弇袭来。   宋弇右脚朝前一步,周身灵力暴涨,地上砂石尘土都飘了起来。他手抬于胸前,做出拉弓姿势,方才指尖沾染的火焰立刻幻化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箭矢。无形的弓架于肩膀上,他半睁着一只眼,背部直挺宛如松竹。   “废物。”   话音刚落,箭矢便带着破竹之势“嗖——”地朝朱文身体射去,箭矢宛若流星,飞速穿行间火焰烧得更旺。   宋弇披在脑后的黑发与衣袍皆被这巨风吹得向后纷飞,院落里树叶被狂风卷成圈,发出乐器般的“哗哗”声响。   朱文根本来不及反应,箭头便已入肉。   他僵硬地垂下脖子看自个儿胸膛,只见胸口箭矢入肉处发出明黄亮光,一股热流便以不可阻挡之势侵入他四肢百骸。   “轰!”   火焰以朱文胸膛为中心,霸道强势地点燃着他皮肤的每一寸,不出片刻,朱文整个人便燃成了一团火球。   “啊——”   朱文凄惨地叫着,在地上不断翻滚着想熄灭身上的大火,背后黑雾亦发出浑厚又惊恐的鬼泣之声。   “好……好霸道的杀魂招式!”薛蕴之惊了,他是第一次看到宋弇杀魂,如此强势霸道的招式,看得他好生羡慕。   没有哪个神魂师可以抵抗如此华丽又充满杀伤力的杀魂之术。   谢止礿自然看到了薛蕴之眼底的艳羡之色,立刻酸溜溜道:“我灵力全盛时期,也是这么英俊潇洒,如天神降临。”   薛蕴之瞥了一眼,见旁边这人额间已布满薄薄一层细汗。对待一条小蛇就颇为吃力,他也想象不出谢止礿所谓的灵力鼎盛是什么样子,只好哼唧道:“是是是。”   “你不信我!”谢止礿气恼不过,立刻发狠把小蛇一脚踩于脚下,将魂归插在小蛇七寸处,然后点起火符,依葫芦画瓢地烤着它。   “怎样?”谢止礿扬起下巴。   薛蕴之麻木地拍着手:“好好好……”   谢止礿:“……”   残局收拾完毕,谢止礿蹲下身看了看烧成一片灰烬的朱文,摇着头啧啧道:“太狠了,连个尸身都没给人留。”   “直接给他火葬还不好,这类人留个全尸也是浪费大梁的土地。”宋弇厌恶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转身看向院外,“住持,您说呢,荼毗可是佛家大葬。”   谢止礿这才注意到兰芳寺住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庭院,也不知看了多久。   住持依旧顶着那程亮的脑门,微微笑道:“阿弥陀佛。懿王殿下宅心仁厚,将朱施主送入六道轮回之处,善哉善哉。”   谢止礿:“应当入不了轮回了,魂一块儿被他烧了。”   宋弇:“过奖。”   薛蕴之:“……”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这便是天潢贵胄吧。   住持抚了抚袈裟,撑了根法杖,走至朱思棣的面前,行了个礼道:“小施主,贫僧是来超度你的。你与贫僧在兰芳寺结识种下了因,今日贫僧便来完成这个果。”   朱思棣立刻紧张地看向朱夫人,手不由自主地攥着她的衣领。   “大师……思棣,不得不走吗?”朱夫人低声问道。   住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本就出现在轮回之外,若是执意逗留人间,过一阵还会有之前神魂离体的症状。再不走,最后投胎的机会也要没了。”   “娘亲……”朱思棣紧紧缩在朱夫人怀里,头埋在她脖颈间,细微地颤抖。   朱夫人落下两行清泪,闭着眼拍着怀里的孩子:“思棣乖,一会儿就结束了。”   住持双手合十,将黄纸盖在朱思棣的头上。   毫无感情波动的诵经声响起,朱思棣的呼吸在朱夫人的身上渐渐变得微弱,到最后几不可闻了。   佛家一般把这个仪式称为“抛哇”。佛家认为六道里面的三善趣,即天上、人间、阿修罗,这三道才可让人转世为人或神。三恶趣即地狱、恶鬼和畜生道。头部出去的魂会去往三善趣,下部出去的魂则会沦入三恶趣。   经过“抛哇”的洗礼,死者的浑身关窍都会被关上,只留头部供魂魄出去。   住持诵经完毕,立刻发出七下“呸呸”之声。   只听“嗖”地一声,黄符被魂魄冲飞,一道白光自朱思棣天灵盖正中飞出,朱夫人怀里幼童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连余温都以抓不住的速度流失。   朱夫人捂着鼻子与嘴巴,悲泣道:“大师,世间真有轮回一说吗?”   住持长叹:“贫僧未去过,但贫僧坚信会有。施主,信则有,不信则无。”   老和尚如枯木般的声音在院子里不断回荡,而院落里那棵石榴树的叶子也掉落了一地,将那原本埋着瓦罐的凹陷处填满,看着像鼓起的坟包。   几日后,兰芳寺。   薛蕴之毫不客气地要了兰芳寺内那棵镇庙榕树的最大树干,住持倒也不恼,还将他们留下来住在禅房里,尽足了待客之道。   只是寺庙里那些小和尚道行浅了些,见到这几个又砍神树又不给香火的人,自然是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当知晓这几人还是道士后,更是一连几天都给他们些馊饭馊菜。   不过这对谢止礿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本就不喜食素,就算不给他这些泔水似的饭菜,他也会外出觅食。于是他跟宋弇这些天基本不闲着,逛遍了潮阳县的名胜景点,吃遍了当地的美食美酒。   这会儿,二人溜达一圈回来,带了些卤肉慰问勤勤恳恳做了几天神偶的薛蕴之。   薛蕴之拿刻刀细细雕着谢似道的神偶,眼睛盯着不敢出任何差错,眉头皱得像刀刻。不过卤肉味道实在过于诱人。薛蕴之食指大动,就着谢止礿的手就啃了一口,满嘴油道:“你俩真行,当着佛面吃肉。”   “吃你的吧,哪来那么多话。”谢止礿就要再递,胳膊却被宋弇一拽。   宋弇道:“怎的,他没手么,要你来喂。”   谢止礿盯着薛蕴之不得闲的双手,老实道:“我看他这不是在忙么,万一拿油手碰花了师父的神偶怎么办。”   “他又不是几日未吃饭,休息的时候再吃不就行了。”宋弇说话间还一直若有似无地瞥着纸袋里包着的那些卤肉。   谢止礿立刻明白了,拿起一片卤肉,将他放于宋弇面前,摇晃几下逗道:“你早说想要我喂你嘛。来,张嘴。”   “哼,被爪子碰过的脏污我才不要。”   “你们够了!”孤家寡人薛蕴之将刻刀一扔,满脸悲痛道,“你们再这样,我不刻了!还差一笔了,大人们,放过小的吧。”   “唉,你好好刻,我不吵你了。”谢止礿赶紧哄回薛蕴之,见他又开始精雕细琢,于是偏头轻轻问宋弇:“他到底怎么了?”   宋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没有好兄弟,嫉妒吧。”   什么狗男男。   薛蕴之听毕,最后一笔拉到一半拉不下去,尽力吸气吐气平复心情。   “蕴之,莫难过,今日我便来做你的好兄弟。”谢止礿拍了拍他的后背。   “喀——”   “谢似道”的嘴角被深深往下划了一道,一直快延伸至下巴处。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硬生生因为这歪嘴,平添了几分搞笑的气息。   谢止礿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   宋弇嘴角抽了抽。   薛蕴之将刻刀放于桌上,放弃道:“就这样吧,我尽力了。”   谢止礿不敢想师父见到这神偶会是什么表情,咽了口口水:“还有补救机会么?”   宋弇以手掩唇:“往另一边再剌一道,做个对称。”   谢止礿蹙眉,还真的在思考这件事情是否可行:“我觉得不可,这样看着太苦相了,师父会嫌晦气的。”   “晦不晦气等他醒过来自个儿决定吧。”薛蕴之自暴自弃,觉得薛家人这鬼斧神工的名声传到自个儿这代就算是断了。   薛蕴之将地上铺上一张巨大黄纸,接着用褚石画出附魂阵法。他将魂瓶与神偶皆放于阵法中,嘴里不忘唠叨道:“你们走出去可千万别说这神偶是我做的。”   谢止礿和宋弇也将各自配剑放于黄纸上方,又将指尖血涂抹在阵法上。   薛蕴之紧闭双眼,调动灵力,嘴上念叨着附灵的咒法。   刹那间,魂瓶“砰砰”蹿出几道白光,于禅房内四处乱窜,花瓶盆栽亦被碰倒一地。禅房木头被谢似道的三魂一魄不断刮擦,发出吱呀吱呀声。   不愧是谢似道,就连残魂都如此强劲。   三人皆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谢似道的残魂残魄注入神偶之中。   谢止礿默默盯着谢似道的神偶,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只见那神偶小人先是指尖动了动,接着便撑起眼皮——   谢止礿屏住呼吸,一句师父即将宣之于口。   “疼死老夫了——!” 第30章 儿女双全(九)   谢似道这一吼,声音洪亮又中气十足,似是把之前三魂七魄被破魂刀硬生生割开后的痛楚全部发泄出来。   他吼完后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三个人站着看他,于是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讪讪道:“礿儿,弇儿,为师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俩过得可好?”   谢止礿立刻飙出热泪,冲过去抱住谢似道的身体:“师父,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宋弇不言语,只是略微仰着脸,眼眶也有些红。   谢似道也知时过境迁,他这一死,天机观众人皆受牵连,谢止礿也定是过了许久东躲西藏的日子。即使他已是死去之人,也不由悲从心来。   他抬起手,就听胳膊关节处发出“咔咔”响动,想要回抱谢止礿的手僵在了半空。   “谢国师,在下薛蕴之。您现在魂魄未全,这百年榕树枝干做的身体对您来说可能会有些陌生,还需适应一段时间才可正常使用。您若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尽管来找我。”薛蕴之见着谢似道后便眼巴巴地望着他,连呼吸都轻了许多,语气颇为殷勤。   “原来是老薛的独孙。”谢似道的神偶做不出表情,但听声音却是欢快了许多,“蕴之啊,不知你有没有从你祖父那儿听说我的一桩事情。”   薛蕴之忙道:“当然,祖父经常与我说,您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我们青城山神魂师一族里不可多得的——”   “我几年前在你祖父那儿定了一批小神像,定金都付了,货呐?”   薛蕴之充满希冀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连连后退几步:“我去查查账……查查账。”   说完便立刻逃出禅房。   谢止礿奇道:“他薛家不是早就付之一炬了么,哪还有什么账。”   宋弇:“有些人是假傻,但有些人是真的傻。”   谢止礿:“我虽知你在骂我是真傻,可我还是未听懂你说的什么意思。”   “看到你俩还如往常那样,为师就放心了。”谢似道甚感欣慰,随后扭了扭僵硬的身体,忙道,“快,将铜镜给为师拿来,我要好好看看这新作的身子如何。”   宋弇将镜子拿了过来,看这老头臭美的模样,皱眉道:“你要照镜子就照,为什么将薛蕴之打发出去。”   “我怕与我期望的样子有出入,朝晚辈发作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宋弇:“……”还挺要面子。   谢似道迫不及待地看向铜镜里的自个儿,却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先不提这矮小的身材,因为要容纳他神魂的材料难寻,只能做成这般大小他也是知晓的。可这未着任何颜色,还带着木头纹路的四肢他实在不能接受。   他生前怎么着也是神魂师里长得最仙风道骨的,现在却看着与寻常寺庙里的神像无甚区别。   “我觉着,你们不妨跟蕴之提些意见,让他给我上个色儿……还有这五官,着实平常了些。”   谢止礿尴尬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这是我们特地要求他做得普通些,若是按照他的喜好发挥——”   谢似道才瞅完眼睛和鼻子,视线下移时自然看到了那歪向一边的嘴角,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嘴是怎么回事?!我的嘴怎么歪了!”   在外面听墙角的薛蕴之听到谢似道在里面狂吼,当即抖上三抖,口不择言到阿弥陀佛都念了出来。   这世上不怕谢似道的可能只有宋弇一人,只见他从容站定,面色不动地说:“将就着用吧,本来连五官都可以给你省去,你现在说话又不是真的靠嘴。”   谢似道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立刻四肢疯狂抽动,头点似筛糠,“噗”地一下便没了动静。   “师父——!”谢止礿惊恐万分,摇着一动也不动的神偶。宋弇脸色惨白,眼睛微微睁大,而薛蕴之在门外听到动静也赶忙跑过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场面一时热闹非常。   大梁皇宫,垂拱殿。   初夏微风透过雕花圆形窗棂,徐徐吹着半卷竹帘上的穗子。宽长案几面板下的凳脚纤长高挑,紫檀木的材质衬出光滑沉稳的儒雅之气。   正当而立之年的梁景帝身着方心曲领的浅黄长袍,半身隐在案几上镂空香炉飘出的袅袅青烟之中。只见他左手拂着袖口,右手提着毛笔,手腕稳健,纸上书写一气呵成。   贴身太监低垂着眼,半弓着身子,默默候在一旁。   梁景帝盯着纸沉默半晌,然后将笔放置山形笔搁上,缓缓开口:   “懿王去往益州已有数月了吧。”   “回禀陛下,已二月有余。”   “嗯……”梁景帝看着窗外于树梢上四处乱跳的画眉,若有所思道,“益州通判也该回京述职了吧,也不知懿王在益州呆得如何。”   贴身太监笑了一下,道:“懿王殿下左右只是个毫无官职的闲散王爷,应当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懿王生母是外族之女,他又打小体弱多病。先帝明面上说懿王是在四季气候宜人的避暑行宫里叫人带着,但宫里皆传闻他是由罪人谢似道带大的。   这么一个存在近乎隐形的王爷,又与梁景帝最厌恶的道士关系密切,贴身太监提及的时候自然不免带上些轻视意味。   “懿王虽与朕未见过几面,但到底是朕的手足,往后不可再胡言乱语。”梁景帝背着手,语气带着些愠怒。   那好端端的提这懿王作甚。太监不敢多言,扑通下跪,往自己嘴上打了几个巴掌,求饶道:“奴才该死,竟敢妄议亲王。”   “罢了罢了。”梁景帝摆了摆手,这才想起来似的问道,“高远人来了没有?”   “高大人一早便在外面候着了。”   “让他进来。”梁景帝说完便在那檀香玫瑰椅上坐下。   “宣鸿胪寺少卿高远觐见——”   高远身形矮小,衬得乌纱帽和官袍都空落落的。他低垂着眼进来,梁景帝也未先谈及正事,只是拿起方才写好的那副字,问道:“高大人,你看朕这副字写得如何?”   高远本来被梁景帝召见,又被晾在外面许久,心里正打着鼓,想皇帝无事召见他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是何意,此时被皇帝问了这么一句,立刻露出惊为天人的表情:“陛下这副字,笔势雄奇,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梁景帝轻笑一声:“你倒是会夸,把书圣的名头都搬来了。”   高远讪笑,就听梁景帝又慢悠悠开口道:“高大人可认得这字?”   “这……不是一个‘亲’字么。”   “朕听闻高大人有一爱女,秀外慧中,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正好朕的六弟也未曾婚配,咱们正好做个亲家,不知高大人意下如何?”   六弟……那不就是刚被分到益州的懿王么。高远飞速计算着得失,且不说这懿王已故的母妃是夷族人,单凭他与谢似道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门亲事也是万万不得答应。   只是为何找上他?总不会是因自己常负责外族的接待事宜吧。   高远立刻吓得双膝下跪,嗫嚅道:“不瞒陛下,小女幼时已与吏部侍郎刘大人的三子有婚约,只是因着体弱,总是感染不知名的伤病,此事才拖延至今。小女福薄,难承圣恩,怕是要辜负陛下一番美意。”   “罢了,朕就随口问问,你做什么这么大反应,快起来吧。”   刘大人因他女儿是个病秧子,迟迟不能与自个儿子成婚,早已对他不满许久。幸好还未退婚,不然今天不知要用什么理由拒绝。高远默默想着,抖着腿肚站起来,额上已出了一层的汗。   更深露重,半轮明月挂于空中。益州城外,一驾马车自官道疾驰而来。   一个娃娃脸探出车窗,脸色煞白,“哇”地呕了个昏天黑地。他趴在窗沿上,被冷风吹得清醒片刻后才钻回车里,愤愤道:“这赶路赶得也太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赶着投胎。”   宋弇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我与谢止礿怎么什么事都没有,说到底是你纵欲过度,身体发虚。”   “要不是我放在你府上的神偶跟我通风报信,说益州通判今日在王府外徘徊,捅大篓子的就是你。”薛蕴之趁宋弇看不见,偷偷白了他一眼。   “诶,通判是个什么职位,比那知州李良的官还大么?”谢止礿好奇问道。   宋弇:“品级没知州大,不过他行使监管之权,若发现官员德行有失,可以直接上报给陛下。”   ……就是专门来盯梢的。   也难怪他们要马不停蹄地回益州。   谢止礿担忧地看着谢似道一动不动的神偶,愁道:“大师说师父魂魄未全,才会时醒时昏。大师会不会是骗我的,其实就是你俩把师父活活气死了。”   宋弇哼了一声:“出家人不打诳语,再说了,就是被气死,也应该是薛蕴之神偶做得太丑把他给气着了。”   薛蕴之强压晕车的吐意:“明明是你嘴巴太坏,把他给气到了!”   “放肆!怎么跟本王讲话的?!”   薛蕴之立刻闭嘴,接着脑袋又探到外面狂呕。边吐边想,也怪宋弇平日表现得太过平易近人,既不喜欢自称本王,又经常与他们玩闹在一块。   只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如今在王府当着差,宋弇要拿王爷身份来压他,他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还是谢止礿真诚可爱得多。   他刚想到这,只听谢止礿的声音在马车里清脆响起:“师父早就习惯宋弇这样了,我也觉得还是薛蕴之的问题多一点。”   薛蕴之白眼翻出天,只想在窗外吐到抵达蜀郡。   轿子里无人再讲话,外面月朗星稀,虫鸣声一片。   “你们俩一半一半吧。”谢似道的魂又突然显现,在一片寂静里幽幽道,“为师感应到了另一魄在呼唤我。”   谢止礿惊喜道:“在哪里?”   “在京城。”   宋弇:“……”   薛蕴之:“……” 第31章 高家小姐(一)   春去夏犹清,这支匆匆赶路的车队却觉得初夏已热似盛夏。   一名丫鬟头戴粉白小花,穿着湖绿窄袖短衣和藕粉长裙坐于马车前的木板上,左手不住地摇着扇子,右手还放在额上遮挡过于猛烈的日光。   京城到蜀郡的路过于遥远,一路从陆路换水路,车马走了五天才走了一半行程。老爷为了闭人耳目,特地命人租了辆破旧的马车,也不知小姐这身子吃不吃得消。   什么子虚乌有的神医,这种乡野地方还能出得了比京城大夫还要厉害的神人不成?还非得小姐亲自跑一趟。   丫鬟边想边皱眉,手上扇子的摇晃幅度也越来越大。就在她越想越气之时,一道脆弱的声音从车厢响起,“桃枝,桃枝——”然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嗳,小姐!”   桃枝慌忙钻进车厢,就见自家小姐拿手帕捂着嘴,狂咳几下后,帕子上便皆是触目惊心的血。   “小姐!哎呀,怎么办!来人啊!小姐咯血了!”   高小姐面色发白,紧紧扒着车厢,眼睛半阖着,一副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桃枝急得满目通红,一拿起鲜红帕子眼泪便扑簌扑簌往上落。   她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攥着帕子,这才发现上面这血竟是冰冰的。   桃枝面无表情地看向高小姐,就见她已神色如常,笑着说:“我用鸡血新做的装病小玩意儿,如何?”   桃枝叹了口气:“小姐,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犯不着装病。老爷也不知是怎么了,何苦让您来这穷酸地方呢。”   高小姐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道:“这个嘛……”   十日前,懿王府。   从潮阳县回来后,谢止礿一行人便开始商量如何取得谢似道的另一魄。   红木八仙桌的四个方位坐着三人一鬼,桌上摆着青玉碗碟,皆装着蜀郡当地的珍馐美食。   谢止礿扒拉着饭,满嘴鼓鼓囊囊:“师父说自个儿的另一魄在鸿胪寺少卿高远女儿的身上,可京城,我们去不了吧?”   宋弇食量似猫,自己未吃多少,只是一个劲给谢止礿夹菜:“当然去不了。”   薛蕴之扶额道:“不要说潜入高远的府邸,单是我们几个在京城探出个头,便能直接被抓起来。”   谢止礿撇了撇嘴:“那,咱们偷偷潜入?”   宋弇:“不错。一旦被发现,我便是无诏入京的王爷,可以直接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再一看我周围都是些什么人,躲避流放的,杀了先帝死而复生的,杀了官兵逃之夭夭的。”   谢止礿绝望地看着一桌的乱臣贼子,吃进嘴里的饭都不香了。   “到底年少,看待事物太过浅显。”谢似道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他只有虚体无法进食,只能羡慕地看向谢止礿:“我无法就山,那便让山来就我嘛。让那高远之女来这里不就好了。”   谢止礿一听他这提议更觉不靠谱:“师父,你怕是昏太久糊涂了,一个深闺小姐怎么可能从京城来我们这里。”   “啧,那你说,哪个可行性更强一些。”   宋弇沉吟片刻,道:“还真有可能让高远的女儿来益州。高远之女名高姝言,在京城中名号挺响,不过近两年身体不太好,高远为此不知找了多少名医。”   谢似道点点头:“身体不好想必就是因老夫的残魄作祟。”   薛蕴之捕捉到了关键词,眼睛亮了亮:“名号,什么名号?是容貌还是才气?”   宋弇:“好似是哪个自诩风流才子的文人,于某园林撞见她,然后作了首酸诗,渐渐就传开了。我记得叫‘姝言展舒颜,清荷映清和’吧……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谢止礿立刻别开眼,酸道:“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人姑娘的名号了。”   宋弇暗自好笑,面上却不显,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止礿,把他看得都有些毛。   “咳,”谢止礿咳嗽一声,“那我觉得我们要接近这个高姝言,就直接跟她说可以帮她治病就好啦。”   薛蕴之:“这要怎么说,写封信送到高家?怕是信看到一半就被当成骗子撕了。”   谢似道觉得这事差不多了,便坐到庭院的摇椅上,怡然自得道:“给他们托个梦,把事情都告诉他们不就得了。”   “这么远的距离托梦?我现在的灵力可办不到。”谢止礿摆手。   宋弇却道:“不用这么费事,送个附灵物件给高姝言,自然能给他们高家皆托个梦。其实高姝言有个人尽皆知的爱好,她喜好收集些设计精巧的摆件。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她……皆因几年前,有人与我说自个儿的木梳坏了,想要把新的梳子。”   谢止礿终于想起这件事,刚想央求他不要再说,就听宋弇继续道:“我当时想着,送梳子如此‘寓意深长’的事情,定是得用最好的木材。不过交趾黄檀甚少有现货,我看某人又急着要,便求店家将另一客人定好的木料让与我。”   谢止礿可不信宋弇是真的求了店主,定是用皇子身份逼迫。宋弇看他眼神就知他不信,缓缓道:“那个客人就是高姝言。店家说这木料是用来做妆奁的,得让客人同意才行。于是我便派人传话给高姝言,说我妻子定要这交趾黄檀做的梳子,否则就与我和离。高姝言便欣然同意了。”   谢止礿羞愤拍桌:“我哪里知道送梳子是要与人私定终身的意思,我要知道根本不会让你送梳子给我。”   宋弇冷笑一声,凉凉道:“你要与我翻这旧账是么,那我们便一起来算算。你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做一些让我误会的事情。不是说要与我永远在一起,便是偷偷上我的床,后来变本加厉,直接问我要梳子。待我挑明后还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倒全部变成了我自作多情。”   谢止礿没想到宋弇记得这么清楚,结巴道:“那时我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是指一直做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偷偷爬你床也是图夏天凉快,至于梳子,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   宋弇起身,将谢止礿逼退角落,半眯着眼看他:“那后来呢,你自个儿喝醉酒跑过来说的心悦于我,也是逢场作戏?”   薛蕴之受不了二人表面吵架实际在调情的样子,当即逃到院子,站于谢似道的旁边,长叹息以掩涕兮。   “您这么多年不容易。”   “道侣之间相处久了是这样的,习惯就好。”谢似道心平气和,寡欲清心。   谢止礿赶紧扯开话题,推搡着宋弇朝门外喊道:“那个,那我们便让蕴之做个什么精巧物件,投高小姐所好,送过去吧。”   宋弇抱臂杵在门边:“听说当年高姝言的妆奁最后被京城最厉害的木匠雕了个栩栩如生的喜鹊在上面,还不知薛蕴之的作品能不能入她法眼。”   薛蕴之不乐意了,叉着腰回头道:“你以为激将对我有用吗?对,还真有用。我薛蕴之是谁,大梁第一的薛家神偶师独门传人,甭说这喜鹊妆奁,我这就做个能动的喜鹊出来。不就是交趾黄檀么,咱们用檀香紫檀。”   牛刚吹完,便又腆着脸问道:“……咱府上有檀香紫檀吧?”   宋弇理直气壮:“你不是管家么,库房里有什么你不清楚?”   “我这就把那李知州送的凳子给拆了去。”   众人商议完要做多大的喜鹊,要托什么样的梦,如何给高姝言送去。最后问题便是,该如何确保送到高姝言的手里。   “师父,你说该怎么办?”谢止礿问,谢似道却未回,看来是又失去神识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得尽快收集齐师父的神魂才行。   “——报,益州通判胡大人求见王爷。”   一个草扎仆人匆匆来报。   “看来机会要来了。”宋弇笑了笑,“让他进来吧。”   胡大人被前面有些怪异的仆人引着进入院落,本已经觉得有些怪异,待看到院落里一群奇形怪状的东西后便更觉背后阴风阵阵。   引路仆人大夏天裹得严严实实,还戴草笠蒙面,这也就罢了。院落里好好的摇椅,人不坐,却摆着个跟小腿差不多大的神偶,细看这神偶还歪了一边的嘴。旁边还有个拿斧头哼哧哼哧劈着木凳的小孩。   诡异,着实诡异。   “胡大人,好看么。”宋弇微笑。   胡通判这才反应过来,拱手道:“参见懿王殿下。上次春宴一别,已过数月有余。不知懿王殿下在蜀郡呆得可好,府上有无什么东西需要添置——”   “胡大人,”宋弇打断道,“不知你前来所为何事?”   胡通判似是没想到宋弇连寒暄都懒得寒暄,当即噎了噎,拱手道:“陛下前几日让下官前往京城述职,故下官今日特地前来向王爷道别。”   “嗯,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便走。”   宋弇惊讶:“这么快?”   胡通判愣了愣,以为宋弇是在怪罪自己没有提早告别:“下官昨日便来过了,不过下人当时说您在午睡,我便今日才来。”   “嗯,胡大人明日出发前再来一趟吧,替我捎个东西。”   于是薛蕴之被剥削得加班加点,一日未阖眼赶出了一只可以扇动翅膀,鸟嘴和眼珠皆可晃动的喜鹊来。   谢止礿看了连连夸赞巧夺天工。   胡通判接过这只结构精巧的鸟儿,百思不得其解。   这懿王什么时候认识高少卿的女儿了,还要送只鸟给她,甚至还特地叮嘱他不可告知旁人,要亲自送至高少卿府上。   至于高远看到懿王送喜鹊与自己的女儿,惊恐想到之前帝王与他说的联姻之事,吓得质问女儿可否认识懿王,这便是另一桩事了。   ----------------------------------------------------------------------------------   伯爵乌龙茶:   上卷太压抑了,咱这卷整轻松点,恋爱多一点,嘿嘿。 第32章 高家小姐(二)   谢止礿一个午觉睡醒,伸着懒腰朝门口晃了一圈,就见薛蕴之还坐于门口台阶上,手支在腿上,手又托着下巴。于是他大步跨到门口,与薛蕴之并排坐着,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还在等那高姝言么?”   薛蕴之清了清嗓子:“谁说我等她了,我只是来放个风。”   谢止礿眯着眼笑:“昨日来信说大约今日午时来,但现在都快未时了,连个影子都未见着。”   “都跟我王府前面的石狮子一样了,这是放风还是防风呢。”宋弇也出现在门后,将手里的云片糕喂了谢止礿一块,“尝尝,厨子新做的。”   “啧,你俩为什么总是出双入对的。”薛蕴之抢了一片白花花的糕叼着。   宋弇挑眉:“怎么?”   看着碍眼!   不过这话薛蕴之没敢说,毕竟这王府是宋弇的,但凡说出口,卷铺盖走人的便是自个儿。   他只能郁闷地一点点啃着云片糕,一边盼望着高姝言什么时候能来。   既然是个美人,又怎可以怠慢呢。   “拐角那马车是高家小姐的么?”谢止礿咦了一声,就见路口有辆老旧的马车缓缓驶来,周围仅有一个仆役和一个马夫。   薛蕴之立刻转向马车方向,眼睛随着车轮慢慢从远方移至近处。   然后一个丫鬟便跳下马车,左手掀开帘子,右手又朝前伸着,叮嘱道:“小姐,慢点。”   一只纤纤如白玉般的手搭了上来,高姝言矮身钻出车轿,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上珍珠圆润,步摇轻晃。   她将鬓发别于耳后,抬头便与薛蕴之四目相对。   薛蕴之云片糕都未来得及吃,就这么挂在嘴上。只觉之前那句酸诗说得真妙啊。高姝言似弱柳又似荷花,举手抬足间都带着清丽的风。   他赶紧将云片糕囫囵吞枣地咽下,刚要行礼,就见高姝言轻描淡写地挪开眼,对着谢止礿行了个礼,含羞带怯道:“民女高姝言参见懿王殿下。懿王殿下赠予的紫檀木喜鹊,姝言着实欢喜。”   薛蕴之觉得心碎成一片,声音小似蚂蚁:“这喜鹊是我雕的……”   谢止礿尴尬别过眼,看了眼宋弇的方向:“呃,我不是懿王,他才是。”   高姝言这才反应过来,拿手帕羞答答地掩住口鼻:“民女愚笨,还望懿王恕罪。”说完从袖口拿出一个香囊,又轻轻咳嗽几声,楚楚可怜地看向宋弇:“这是姝言亲自绣的香囊,王爷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薛蕴之眼巴巴看着香囊,碎碎念道:“喜鹊是我雕的呀……”   宋弇未接,香囊就生生停在半空。而谢止礿盯着那香囊,简直要盯出个洞来。   “高小姐。”宋弇背手而立,声音平淡,“本王好男风。”   高姝言那完美笑容似崩坏了一下,眨眼间却又是如沐春风的模样。她又转过头,对着谢止礿委了委身:“那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若是公子不嫌弃的话,这香囊……”   “那喜鹊……”薛蕴之锲而不舍。   谢止礿对这高姝言一下子便没了什么好感,但还是礼貌回道:“在下姓谢……”   “你不用送了,”宋弇代为回答,“他和本王皆为断袖。”   高姝言:“……”   宋弇拽过谢止礿,直接驳了高姝言的面子,头也不回道:“我会让薛管家带你去客房,有什么事,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高姝言终于放弃努力维持的假面,磨着后槽牙半眯着眼睛看着谢止礿二人离开方向。   “高姑娘,我们进去吧?”薛蕴之用力眨了眨眼睛,高姝言刚刚是磨了一下牙么?   高姝言终于意识到还有薛蕴之的存在,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温柔道:“那有劳小兄弟了……桃枝,将我从京城带来的酥饼拿来。”   “……我已经及冠了。”况且,为何不给香囊,给酥饼?   “啊,小公子挺显小的,看着还以为刚束发呢。”高姝言将香囊重新放回去,又将酥饼递给他,“拿去吧,我弟弟最爱吃这个了。看小公子你吃云片糕的模样,一下子便让我想到了他。”   “……”薛蕴之听着她左一个小公子,右一个小公子,狠咬了一口酥饼,含泪领着二人去往客房。   月亮悄然爬上树梢,高姝言晚膳用完,都未等到宋弇找她谈话。   桃枝将床幔扎起,又将高姝言自京城带来的被褥铺于床上,边铺边抱怨道:“小姐,我看这懿王性格乖戾,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宅院也看着奇奇怪怪的,门口倒还能看到几个讲闲话的仆人,一到这内院,连个鬼影都没有。”   高姝言左手撑着头,右手转着桌上的白玉杯子,百无聊赖道:“我还巴不得不好相与呢,你可知我爹为何要偷偷摸摸让我过来?”   “深闺小姐去往一个陌生男子家中,自然要闭人耳目。”   “这只是其一。其二呢,是懿王殿下送来的那只喜鹊中暗藏玄机,他说能治好我的病,我爹便把我送来了。”   “他说什么,老爷便信什么了?”桃枝不敢相信。   “这其中缘由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总而言之呢,这懿王说自己好男风倒是一件好事,方便我继续下一个计划。”高姝言噙着笑,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桃枝反应过来,微微瞪大双眼:“莫非——”   “笃笃。”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响。   桃枝走至门口,贴着门小心问道:“谁啊?”   “高姑娘,”门外的声音有些阴柔,大梁官话听着也很别扭,“咱们王爷有请高姑娘前往庭院,共同商议看病一事。”   在晚上商议看病的事?桃枝与高姝言对视一眼,等对方点头后她才应道:“嗳,来了。”   高姝言轻轻咳嗽两声,桃枝给她披了个外套,便“吱呀——”一声推开门。   那仆人飞速后退,转过身,提着个灯笼尖着嗓子道:“请跟我来。”   初夏的夜晚有些凉,凉风拂过后高姝言忍不住又咳嗽几声,后知后觉身旁桃枝的手越来越冰。   “你怎么了?”   “小姐,我刚好像看到这前面的引路奴仆没有五官。”桃枝说话极其小声,尾音却带着哭腔。   高姝言往前方引路仆役身上看,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她方才未留意这引路奴仆有没有五官,月光洒落回廊,鳞次栉比的木廊影子交错着她与桃枝的人影,可这光溜的青石砖块上却没有前方奴仆的影子。   高姝言回握桃枝的手,小声安慰道:“没事的,听闻懿王与道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说不定就是故意用来吓咱们的。”   桃枝点头如捣蒜,但头缩着,背也弓着,犹如惊弓之鸟。   “高姑娘,我们到了。”   仆人将二人引入院落,身体一闪而过,隐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院落里悄无声息,哪里有宋弇的影子。桃枝紧咬着下唇,呜咽道:“小姐,我们是不是被骗——”   “吱吱吱……”   “呀!”桃枝听见声响,便提着裙摆跺脚。高姝言赶忙安抚道:“桃枝别怕,只是虫子的声音。”   只是她话音刚落,便又有异响。   “刷——刷——”   有道黑影倏地闪过,桃枝顿觉气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心脏快得要跳出体外。   “是谁在这装神弄鬼?!”高姝言紧紧抓着桃枝手臂,半边身体挡住她。高姝言自个儿身体虽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还是强撑道:“咳,懿王殿下,咳,这便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无人回应。   高姝言呼吸也有些微急促,缓缓环视着一周,背后突有异动——   桃枝后背被人拍了拍,她顿时惊叫连连,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高姝言确实胆大不少,捏紧着披风猛地回头。   森然月光下,一个一尺高的木偶站于庭院之中。月光只照到木偶半边侧脸,本是慈眉善目的五官,在此情此景中却只剩阴森恐怖。   她往后倒退几步,这神偶便也跟上前几步。   高姝言退无可退,后背贴至院落栽种的梧桐树上,随着那木偶离她越来越近,她紧闭双眼,立刻下蹲抱住头部。   “好了,不用再试了。”木偶开口,从黑暗中现出几个人的身影,正是谢止礿几人。   宋弇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但也还算有耐心的解释道:“你一出现我们就发现你体内有邪祟了,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你的主意识到底有没有被夺舍,多有得罪。”解释完又话锋一转,“说到底还是你之前的行为举止太过怪异,让人觉得不怀好意,现在这样不就挺正常的。”   谢止礿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于是走上前关切问道:“高姑娘,你没事——”   高姝言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模样,猛地往谢止礿怀里一扑,哭诉道:“谢公子,姝言真的好害怕。不知姝言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大家如此怀疑。”   谢止礿被她这猝不及防地一扑弄得浑身僵硬,不过此时最害怕的还是看到宋弇的表情。他心虚回头一看,宋弇果不其然脸黑成了块炭,当即也不端着王爷的架子了,直接嘲讽道:“高姝言,你是来看被邪祟侵染的伤病,还是脑袋进水的疯病?”   谢止礿赶紧与高姝言拉开一段距离,也附和道:“高姑娘,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尽管说,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是么?”高姝言翻脸如翻书,双臂交叉着,哪有之前娇花照水楚楚可怜的模样。她长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那你们听好了,我的要求就是,别给我治病。”   ----------------------------------------------------------------------------------   伯爵乌龙茶:   提一嘴,本文没有副CP哈。高小姐专心搞事业,不搞事~ 第33章 高家小姐(三)   众人听到高姝言这句话,神态各异。宋弇冷笑一声就要往回走,薛蕴之满脸不明所以,谢似道虽做不出表情,但年过半百的他听到这稀罕话也颇为震撼。   谢止礿自然也想不通,便直接问她:“那你来益州做什么?我编造的那个梦境,可是直接说你身上有大邪祟,只有来懿王府才会有一线生机。”   当时他们拟了好几个托梦的故事,最终还是决定以谢似道的形象来进行诉说。毕竟撇开谢似道“刺杀”先帝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百姓们对他的神魂之术还是深信不疑的。   后来宋弇还让薛蕴之在那木制喜鹊的肚子上开了一层机关,藏了张与梦境内容相似的纸条在里面。他们打赌喜爱收集精巧物件的高姝言定会发现鸟肚里的纸条,当她发现纸条上的字儿与梦境几乎一模一样后定会对他们的说辞深信不疑。   宋弇被谢似道收养的传闻加上谢似道本人出现的梦境,高姝言果不其然就被高远送来了。   高远本就为了女儿的婚事急得发愁,为了能快些治好高姝言的病,自然也不会蠢到告诉皇帝。   一切本该按照计划来,顺顺利利地将高姝言身上的邪祟驱除,成功净化谢似道的魂魄,再将高姝言送回去。   可这姑奶奶却突然说自己本就不想治病。   高姝言此时占了上风,看众人这或失落或恼怒的表情,愈发确认自己十分有利用价值,当即摆起谱来,微微一笑道:“那还不请我坐于客堂,让我慢慢与你们说。”   宋弇坐于上座,喝着去火气的茶水,半垂着眼,看也不看高姝言。谢止礿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睛不断在薛蕴之、高姝言和谢似道三人间徘徊。准确的来说,谢似道只是在看护着晕倒的桃枝,而薛蕴之盯着气定神闲的高姝言发愣。   谢止礿清了清嗓子道:“高姑娘,恕我直言。你身上藏有我师父的‘屯贼’之魄,屯贼本是抵御疾病的魄,与邪祟粘连后反而变成了毁坏身体的元凶,如果不及时取出,恐怕——”   “我知道它的作用。”高姝言坐于黄花梨木制成的玫瑰椅中,脸色苍白,病如西子,“因为这病本就是我故意要得的。”   众人听闻皆是一愣,谢止礿十分不解地皱着眉:“你为何要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说的故意沾染是什么意思,又是何人告诉你的?”   高姝言拂了拂耳边的头发:“我只回答你前一个问题,因为我不喜吏部侍郎刘大人的三子,更不想成这婚,倒不如一直病着了。其余问题,事成之后我自然会解答。”   谢似道听毕,若有所思道:“我听闻刘大人家的三子,素来品行端正,憨厚老实,并无不良嗜好。”   “谢国师,”高姝言轻笑一声,“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并不想嫁人,与其似漂亮鸟雀被拘于铁笼,不如像只麻雀,天空辽阔任翱翔。”   高姝言自小便喜欢看些游记,又喜好钻研些被高远称为奇淫技巧的古怪东西。在其余闺阁少女还在深闺梦里人时,她便一心想着踏遍大梁的大好河山。   她道:“品行端正本就是基本做人原则,憨厚老实更是无聊无趣,我高姝言为何要嫁个除了品行端正,其余一无是处的人?”   谢止礿摇了摇头:“那你这主动引邪祟入体的事情也太过胡来,你若再拖一阵,就真要酿成大祸。”   宋弇一直一言未发,听到此处便道:“听你这语气,似乎与刘智宁早已认识。”   提到这个高姝言便气不打一处来:“之前在园林不小心碰见了他,自那后就天天给我写那狗屁不通的酸诗,害我都不敢再出门走动。”   薛蕴之恍然大悟:“原来那句‘姝言展舒颜,清荷映清和’是刘智宁写给你的。”   宋弇并不关心她与刘智宁之间的事情,只是问道:“那你白日里做那副样子是干什么,不想与刘智宁成婚,想来碰瓷本王?”   谈到这,高姝言便看向谢止礿:“我以为你才是懿王,因为听说懿王是由谢国师抚养长大的。”然后她又露出难以形容的神色望向宋弇:“我却没想到,你才是懿王。你们修道的,身上杀戮气会这么重?”   “你还挺有慧根,杀戮气息都看得出。”谢止礿看向宋弇,赶紧撇清关系道,“她可不是在夸我啊。”   宋弇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夸你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士,你受着吧,应得的。”   谢止礿:“……”   高姝言继续波澜不惊地叙述惊天事情:“总而言之,既然陛下有提到我与懿王你的婚事,那便是我退掉刘家婚事的大好时机。”   宋弇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其余几人皆齐刷刷地看向他。   宋弇怒目圆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胡说!陛下把我爹喊过去后,我爹回来与我说的。在收到你那喜鹊时,我爹差点没昏过去……反正你也喜欢男子,不如把我娶回家,你随便与谁在一起,我去游历大梁的好山好水,咱们互不打扰。”高姝言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又开始不断咳嗽,脸都咳红了。   “呵,你做梦。”宋弇一口回绝,旁边的谢止礿轻轻看他一眼,嘴唇轻抿,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么说好了,懿王殿下。我出京城前,杜撰了您和我的事情,并写成了话本。只要我留在京中的家仆得不到我的飞鸽传信,三日后,这话本便会传遍京城的各个茶楼。反正皇帝陛下也乐见其成,到时候这婚您是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   “砰——”   茶杯被宋弇掷得稀巴烂,他猛地起身瞪向高姝言,高姝言亦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宋弇“叮”地将剑抽出,剑身寒光一闪,高姝言汗毛都竖了起来。   “高姝言,是本王给了你很好相与的错觉,让你蹬鼻子上脸威胁起我来了?本王这就把你杀了,扔到荒郊野外,对外说你在来益州的路上遭遇劫匪。谁敢不信?”   高姝言吓得嘴唇发白,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你不敢杀我,因为我身上还有谢国师的残魄,而且你们不是想知道谁给我支的招么,杀了我就没法知道了。”   宋弇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将灭灵放于高姝言的肩上,再近一寸就要割到她纤细的脖子。   只听宋弇嗤笑道:“高小姐终归是被高大人保护得太好,不知这世上让人开口的法子多了去了。我六岁那年,亲眼看到宫里有个小宫女被皇后抓了去,拔了舌头,砍了双手双脚做成人彘。你知道为何?就因为她不肯说宫里哪两位娘娘对食。你以为是小宫女忠心护主?不,是因为她不管说与不说,都会死,不是被她主子杀了,就是被皇后杀了。”   谢止礿看高姝言本就瘦弱的身体此时抖得像张纸片,于是出声提醒道:“宋弇,你别吓她了。”   “我说这故事,也是为了提醒你,注意一下你现在在谁的地盘上,要威胁人也得自身本事强大才行。”宋弇将剑收回来,面若寒霜道,“我想,你现在愿意好好配合了吧。”   高姝言一下便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跌在玫瑰椅上。   场面上一时没人敢说话。宋弇生平最讨厌被人算计和威胁,以前在宫里没少遇到,高姝言也算触碰到了宋弇的逆鳞。谢止礿和谢似道都知道他这脾气,也没吭声。   至于薛蕴之,自个儿都吓了半死,想想自己之前没轻没重地跟宋弇开了那么多玩笑,真是悬崖上翻跟头——找死。   最后还是谢止礿打了个圆场:“我有一个法子,既可以帮高姑娘退婚,又可以探探这刘智宁是否良人。说穿了,高姑娘与刘公子并未见过几次,草草退婚错过佳缘就不好了。”   高姝言恢复了些血色,态度好了不少,低声道:“谢公子请讲。”   “高姑娘,平时可有做梦,是否觉得有些梦荒诞无依,有些梦却真实逼真,颇有庄生晓梦之感?”   高姝言点点头,谢止礿便继续道:“荒诞之梦,尽管情节离奇,醒来只会让人嗤之以鼻。只有这贴近真实的梦,才会让人心烦意乱,困扰许久。我们神魂师,既然能破解邪祟设立的幻境,当然也能构筑幻境。”   高姝言不确定道:“谢公子,你的意思是——”   “我们在幻境里吓一吓刘公子,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若他是个沽名钓誉懦弱无能之辈,醒来后自会主动取消婚约。若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高姑娘不妨多考虑考虑。”   高姝言沉默片刻,应道:“好,虽然我觉得不用试刘智宁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能让他主动退婚当然更好。”   谢止礿点点头,然后拍了拍宋弇的手,轻声道:“这样你可满意?”   宋弇睨他一眼,食指支着太阳穴道:“还望高小姐遵守约定,先传书信给家里,将话本全给我烧了。”   “我知道了,”高姝言闷闷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等等,这刘智宁刘公子人在哪里,咱们商量这么久,他要是在京城不是白搭。”薛蕴之拍了拍脑袋。   高姝言冷哼:“他在雍州,听说是去年科举落第,跑这里散心来了。科举考了几年也未中的,想来也是个废物。”   谢止礿看她这态度不由咋舌,刘智宁是真把高姝言得罪的狠了,科举本就难考,未中的也算不得什么废物。   宋弇却见怪不怪:“厌恶之人,自然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的。若是欢喜之人,哪怕做些恶劣的事,在自个儿眼里都是可爱的。”   薛蕴之和高姝言皆不赞同道:“哪有这种说法呢。”   宋弇却阴阳怪气道:“怎么没有呢?我受尽心爱之人冷眼,哪怕对方捅我一剑,到现在也不愿与我亲近,我也觉他可爱之极。你说呢,谢止礿?”   “……”问题又抛给了谢止礿,他只得打着哈哈:“确实确实——”   ----------------------------------------------------------------------------------   伯爵乌龙茶:   宋弇这人,一直是有股子疯劲在身上的(点烟) 第34章 高家小姐(四)   雍州处于大梁边界,版图虽大,但大多是边塞荒漠,正经有人的就这么块地方,要找个人还是较容易的。   谢止礿一行人也没心思看那大漠孤烟直和长河落日圆,每天就躲在茶楼蹲点。一来一回,在那边插科打诨了几天,倒也互相熟识了不少。虽然高姝言因着荒漠尘土太大,咳得像个得了痨病的人,但也靠着谢止礿渡灵勉强吊着口气。   谢止礿叮嘱道:“给你们安排的角色都记清楚了么?可别让刘智宁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宋弇用热水反复烫着面前的茶碗,漫不经心道:“不就是扮演折磨高姝言的恶婆婆么,这个我在行。我可以本色出演,不用讲半句脏话就把她怼到哭。”   高姝言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演我自己么,咳,咳,放心,我定会把刘智宁哄得服服帖帖。”   “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你得记着,切勿表演太过用力。”谢止礿想到她开场那浮夸的送香囊就不太放心,“你当时怎么想的,不是跟个蛾子一样扑我,便是扑宋弇。”   “那是你们智力无问题,咳咳,所以能看出我的蹩脚演技。放心好了,咳,姓刘的这么蠢,根本看不出来。”高姝言解释道,“噢,一开始那副作态是看懿王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没有意思最好,有意思我反而要另想办法。至于后面扑向你,单纯想看他吃瘪哈哈哈。”   宋弇:“……”   宋弇无话可说,因为也确实只有谢止礿能让自己吃瘪。   “那谢国师怎么办,跟着我们一同入幻境?”薛蕴之现在时时刻刻背着谢似道的神偶。因为谢似道昏迷的时候占了大多数,作为创造他的神偶师,薛蕴之便被光荣委派了看守职责。   他将谢似道装在竹篓里,每天背着,头上戴着灰色儒巾,又整天一身粗布打扮,看着倒像是要进京赶考的书生。   “你反正是演青楼妓女,将师父神偶一直藏在角落好了,不碍事。”   薛蕴之撇了撇嘴:“要是演得不好可怎么办。”   宋弇嗤笑:“你一个青楼的常客,见过这么多莺莺燕燕,还能演不好?”   薛蕴之猛地起身就想堵住宋弇的嘴,一旁的高姝言却摆出“人不可貌相”的脸啧啧道:“薛公子看着这么显嫩,竟然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   “没有的事,你听宋弇瞎扯!”   “怪不得在益州时,有个女子问你何时再来光顾呢。”高姝言立刻回想起他们自益州出发前往雍州时,路上遇到的一位扭动着腰肢,神情媚态的女子,现在想来便是风尘女子。   薛蕴之正要解释,就听谢止礿因看不过眼实诚道:“蕴之虽日日在那花街,但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本人为此更是落下了肾亏的毛病,说到底也是个受害者罢了。”   薛蕴之:“……”   你可闭嘴吧!   众人打闹间,就听着楼下一阵喧闹,然后这喧闹就上了楼。   谢止礿支起耳朵,听这群人操着一嘴标准的京话,互相吹捧道:“马兄真是高见,这雍州戈壁的风光确实与京城天差地别,胸中郁结都消散不少。”   “诶,这科举落第是常事,多考个几次总能中的。方才刘兄那句诗做得真妙啊,若是考场上能发挥此等水准,中个举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马兄切莫打趣我了,我自知没什么天赋,被我爹不知骂了多少回。只是如今功业未成,年岁却已到这了,更不敢娶妻生子,白白耽误人家姑娘。”   谢止礿听到这,一下便猜到这刘兄便是刘智宁本人。果不其然,对面的高姝言已露出厌恶神色,透过一层面纱还能看到她下撇的嘴。   另一人也附和道:“刘兄,你家世如此显赫,多少姑娘做了梦都想嫁与你,怎么就妄自菲薄起来了。刚还说郁结消散不少了呢,来,不想这档子破事儿了,喝酒喝酒。”   酒过三巡,刘智宁这一桌已喝得有些上头,讲话也大胆了起来。就听刘智宁在那边道:“胡兄有所不知,我其实早已有意中人,而意中人也恰好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姑娘。本以为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姑娘大概看不上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书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刘兄切莫妄自菲薄,姑娘家的大多脸皮薄,不敢给你回信也是正常的。刘兄一表人才,令尊又是吏部侍郎,这姑娘又怎会嫌弃你呢。再说了,你们本就有婚约,这姑娘还会跑了不成?”这姓胡的拍了拍刘智宁肩膀,又替他斟上了一杯,“来来来,莫使金樽空对月,刘兄,再来一杯。”   刘智宁推了杯盏,约莫是喝高了,在那有些呜咽地哭:“我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不是两情相悦,有婚约又有何用。夫妻之间若是相敬如宾,同床异梦,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便伏在桌上哭了起来,众人皆拍着后背安慰他,叫来小二结账后,几人便将他搭在肩膀上,拖着回了客栈。   高姝言与几人偷偷跟着这伙人,边跟着边忍不住道:“看见没,与我说的一样。刘智宁就是个呆子,只会掉书袋和掉眼泪。”   谢止礿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他想了想还是为刘智宁辩解道:“刘公子可能脑子是没那么好使,但我看也没你说得这么一无是处。我看他还挺真性情的,也不像其余纨绔那般朝三暮四。”   高姝言嘟囔道:“脑子愚笨就不可了,再说了,‘专一’这词儿嘴上说说谁不会。”   “这回我也觉得高姝言说得有理。嘴上说得再漂亮也没用,还是得看实际行动。”宋弇用眼神示意高姝言与薛蕴之装做旅客从大门进去,他与谢止礿便打算从客栈房顶翻向内室。   谢止礿于刘智宁卧房正上方的房顶上用黄酒混着指尖的几滴血,配合着香灰画出阵法,魂归立于中心做阵眼。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等刘智宁睡着,便能将他的魂魄拽入搭建的梦境之中。   宋弇站于房顶中,风鼓动着他的衣袍和黑发,月亮银辉亦勾勒出他轮廓清晰的下颌。无论几次,谢止礿都会忍不住望着他出神。   宋弇瞥他一眼:“看什么呢?”   “看你好看呗。”   宋弇眉梢动了动,其余五官却未动。但谢止礿对他太过熟悉了,知晓他这是被哄高兴的表情,于是也偷偷笑了笑。   “你偷笑什么?”   宋弇有点恼,也不知是被夏风吹得有点燥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得岔开话题道:“还要等这姓刘的多久,要我看直接强行把他拽进去,等他入睡得等到何时。”   “嗐,你这人就是霸道。刘公子也未做错什么,这么拽人伤了他神魂多不好。再说了,如果被他发现,这幻境还有什么意义。”   宋弇听谢止礿说完,便觉得心中酸得很:“你对旁人这么好,对我怎么这么坏。”   谢止礿觉得有些好笑:“我对你哪里坏了,我这不也是为了你。你也不想与高姝言成婚不是么,你不帮她,她到时候回京城乱说怎么办,你还真能杀了她?”   宋弇不置一词,只是走至谢止礿边上,握住他的手贴于自己胸前。   宋弇的心跳声从手掌一直传到谢止礿的手臂,再通过经脉一直传至心脏,酥酥麻麻像白蚁挠心,又似触着滚烫的烙铁。   “我不想与高姝言成婚,那你呢,你想我与她成婚么?”宋弇定定地看着他,似是得不到回应便不肯罢休。   “我……自然是不愿的。”   谢止礿想到宋弇曾对他说每次下雨这伤口处便会疼痛,于是愧疚道:“你说下雨天就会疼,是落下什么病根了吗?”   “不是,”宋弇的语气听着有些酸涩,“是心口疼,一想到你心口就疼。”   谢止礿被他说得更加心软,头脑一热便糊里糊涂道:“我听到高姝言说陛下要给你赐婚,当时就慌了神。可逃得了高姝言,还会有王姝言,柳姝言……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娶你,你做我王妃。”   谢止礿哭笑不得:“我既不是女子又是个罪犯,你怎么娶我,名不正言不顺。你袭着爵位,拿着俸禄,哪天皇帝再给你下旨赐婚,那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我便把皇帝杀了,这样就没人管得了我。”宋弇胡搅蛮缠。   谢止礿觉得今天的宋弇格外像个小孩,无奈道:“你这话与我说说就得了。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当今陛下既不昏庸,又是正儿八经的嫡子继位。唐太宗都因玄武门之变被诟病至今,你朝中又无建树,杀了皇帝是要遗臭万年么?”   宋弇轻笑一声:“啧,平时看你傻愣愣的,懂得还挺多。”   谢止礿之前是一心修道没错,但经历这么多事情后,再像木头的人也该开窍了。   少年时的心动不管不顾,可他闭上眼就是师父被扣在祭坛上的狼狈模样,还有那一片火海中尸横遍野的天机观。   “与你有关的事情我总是会想得多一点。”谢止礿叹气。   宋弇呼吸一滞,然后便将谢止礿扯入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哑声道:“别动,你让我抱一会儿。”   谢止礿便真的不动,任由他这么抱着。   谢止礿印象中他们很久没这么抱过了,像是要将亏欠了两年的时光都补偿回来,融入骨里。   他听见宋弇对他说:“你准备让我再等多久?”   “嗯……你再等等,我还要些时间考虑。”   “可我不想等了,我本来就是短命鬼,等的时候就死了怎么办。”   “你胡说什么呢,只要有我在——”   “谢止礿,你能不能不要考虑以后,就想想现在。我不再是那个因神魂颠倒,需要你时时刻刻看护着的小孩了。”宋弇吻了吻他脖颈,“我想抱着你入眠,从日落到日出,从花红柳绿到白雪皑皑。”   宋弇用这种温柔口吻与他说话杀伤力实在太大,谢止礿色欲熏心满脑子只剩答应他。   “咔哒。”   薛蕴之扔的石子儿及时打断了谢止礿的意乱神迷。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一旦刘智宁睡着,他便扔个石头到屋顶提醒他们。   谢止礿推了推他,道:“干正事儿了。”   宋弇咬牙切齿:“这姓薛的惯会坏我好事。”   躲于刘智宁门外的薛蕴之打了个喷嚏,吓得高姝言赶紧拿手捂住他的嘴。   姑娘家的脂粉香气传了过来,薛蕴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   伯爵乌龙茶:   宋弇还是文雅了点,翻译成直白的话其实就是——“我想X你。” 第35章 高家小姐(五)   刘智宁醒过来便发觉手臂有些酸麻,他记着自己应当是睡在了床上,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趴在方桌上的姿势。他松了松胳膊,拿拳头敲打着后背,余光一瞥便看见床上躺着个双目紧闭的女子。   “高,高姑娘?”刘智宁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还没睡醒,不然高姝言怎么会在这里?他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立刻疼得嗷嗷叫。   竟然不是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这人,不可思议道:“高姑娘,你怎么在这?”   高姝言心里暗笑,却还是装着缓缓抬起眼皮,脆弱道:“咳咳,智宁,你在说什么呀,咳,我不在这能在哪里?”   刘智宁懵了:“你何时到了雍州,又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   高姝言缓缓撑起上半身,拿手帕捂着快要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雍州?我们成婚这么久了,我当然在刘府呀。你今天怎么了,尽说些胡话。”说完她又啜泣起来,“是不是母亲又对你说了什么。我知道,她素来不喜我,只因为我身子弱,无法为你们刘家添丁。”   刘智宁恍然大悟:“对,我们已经成婚了。我也不知道我刚在说什么,大约是我睡糊涂了吧。”   高姝言看到刘智宁这副样子,终于相信了谢止礿的说辞。当时她还在犹豫如何在不了解刘智宁的情况下骗到他,谢止礿却让她放心:   “你有无发现,你在做梦时的人和景皆为模糊概念,只要梦境与你说这是什么,那便会是什么。例如你在梦里喝了一碗白粥,实际你看不到这白粥的样子,亦尝不出这味道,只因梦境让你觉得这是碗白粥,那便是白粥。再比如说,梦境让你以为自己是一只小狗,你便真会觉得自己在梦中成了只小狗。”   高姝言心里对谢止礿设幻境的本事十分佩服,刚准备对着刘智宁再说些什么,就见他一脸激动地走了过来,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姝言,我会治好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母亲那边我自是会去说,不会让她为难你的。”   “咳咳咳咳——”高姝言受不了对方这副表情,立刻用手帕紧紧捂住嘴。然后略微一挤压,事先藏好的血包便被她弄破了,移开后已是一片血红。~筱~瑛~蒸~里~   刘智宁大惊,眼泪立刻盈满眼眶,接着如无头苍蝇般找着干净帕子和中药。   他当然没找到,因为谢止礿压根没在幻境中设立这个。于是他便抖着手倒了点水给高姝言,因过于激动中间还洒了些出来。   谢止礿自然是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感慨道:“这么看刘公子对高小姐还是一片真心的。”   “真心不真心,要试了才知道。”说完,宋弇便一脚踹开房门,冷声道,“你不去温习功课,躲在这里干什么?像你这样成天往内室跑的,要多少年才能中的?”   刘智宁吓得一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娘,姝言她咳得厉害……”   谢止礿在门外差点没憋住笑,高姝言也没好到哪里去,看着刘智宁叫宋弇叫得这么顺口,当即又咳嗽好几声掩盖笑意。   “你呆在这里她就能好了?你这么厉害还考取什么功名,直接给你开个医馆可好?”宋弇大概因方才被打扰正在气头上,此刻火力全开,怼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成日哭哭啼啼,有没有点男人该有的样子?”   刘智宁不知今日他娘为何讲话这么冲,但也不敢回嘴,只是道:“娘,可姝言她……”   “姝妍姝言,成天把她挂嘴边,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宋弇骂完他便看向门后,恭敬道,“道长,你进来吧,帮我看看我儿媳妇如何了。”   谢止礿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打扰了。”   然后便装模作样的在高姝言旁边拿黄符和桃木剑晃了晃,做出惊慌的表情:“这……高小姐是被恶灵侵染了呀!”   也不知是不是被高姝言传染的,谢止礿现在的浮夸表情和当日在涪县遇到的假道士一模一样。   不过刘智宁果真十分好骗,他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道长,你可有办法?”   谢止礿叹了口气,一脸痛心疾首:“这可是大凶啊!传闻京城城门外的那棵柳树下藏着谢似道生前所使用的招魂幡,将那个挖出来,便可以治疗高小姐了。”   刘智宁立刻奔出门准备去挖那招魂幡,谢止礿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对方露出困惑神色,然后就听谢止礿道:“刘公子与高小姐的生辰八字……”   刘智宁将生辰八字告知他,就见谢止礿摇了摇头:“你与高小姐的生辰八字相冲,在一起只会互煞,抵消气运。”   “不会吧,道长,我与姝言的生辰八字在幼时便交换过了,应当是大吉,不然也不会订婚约的。”刘智宁下意识便去看宋弇的反应,手心立刻出了一层薄汗。   宋弇也很给面子的努力扮演着恶婆婆的角色:“这样啊,那反正姝言也无法生育,不如和离——”   刘智宁立刻火烧屁股似的奔到门外,一边奔一边说:“娘,你等我,待我去挖开那招魂幡,之后的事情便之后再说。”   待刘智宁走出去后,谢止礿便对着高姝言道:“我看这刘公子一片赤诚,看着还挺可爱的。”   高姝言歪在床头,神情有些恹恹:“那又如何,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说完她又笑了笑,对着谢止礿道,“那我问你,倘若我对你嘘寒问暖,百献殷勤,你会爱上我么。”   谢止礿噎了一下:“不会。”   高姝言神情变得有些落寞:“我想你喜欢懿王,也不是因为他对你好吧。所以啊,我也想与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高姝言这话倒是莫名安抚到了宋弇的哪个神经,于是他眉梢挑了挑,说:“那招魂幡是你藏在城门柳树下的?”   谢止礿啊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是啊,你竟然还记得。”   在现世的这棵柳树下的确藏着谢似道的招魂幡。幼时,他与宋弇为了争这块招魂幡打了一架,然后谢止礿便将其偷偷藏在了柳树下面,干脆谁也拿不到。   宋弇立刻呛他:“之前说什么‘看我长得好看,只要我愿意与你说话便乐一整天。’结果呢,连一块破布都要和我打得不可开交。呵,唬鬼呢。”   “……”高姝言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做什么要听人在这儿亲亲我我。   三人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刘智宁捧了张黄色的幡进来,满手泥泞,眼睛却亮亮的,语气里是遮盖不住的雀跃:“道长,姝言,我拿到了!”   他将幡递给谢止礿,小心翼翼地问:“待邪祟驱除以后,姝言就会慢慢好起来了吗?”   谢止礿点点头,语气有些生硬:“但是,你们生辰八字相冲这件事,还望刘公子多多考虑。”   “不会的,”刘智宁坚定道,“我坚信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说完又弱弱看了眼宋弇:“娘,我说的对吧。”   高姝言见着那带着泥点又有些破损的招魂幡,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也仅是感动而已。她都觉得自己心如磐石,对刘智宁的感情只是从讨厌变成了没那么讨厌。   高姝言的身体果真慢慢好了起来。当然,这对刘智宁的幻境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便接受了幻境给予他的指示——高姝言身体好了,但是与刘智宁之母的关系却逐渐恶劣。   这次的场景谢止礿与薛蕴之都没出场的份。薛蕴之一直在青楼里保护着谢似道的神识,而谢止礿就当自个儿是买了张茶楼的票,躲在暗处看戏了。   第二个幻境是高姝言提议的,提完后她还打包票道刘智宁绝对会因为这事撑不住。众人问她为何,她就有些落寞地说:“因为我爹和我娘便是这样的……”   刘智宁也没发现自己怎么就已经在大堂上坐着了,只是为难地看着身边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   高姝言半跪在地上,嘤嘤地哭:“我知道娘你不喜欢我,所以你看姝言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少在这边装可怜!”宋弇冷笑,“你也就在我儿的面前装出这副样子,平时不知道有多耀武扬威。”   刘智宁皱了眉头,拽着宋弇袖子:“娘……”   “你别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真是儿大不中留,有了媳妇忘了娘。”宋弇将他袖子一抽,然后故意背对着刘智宁,装出生气的样子。   谢止礿觉得宋弇平时肯定没少看他偷偷藏起来的话本,不然演起来怎么能一套一套。   “娘,姝言她不是这样的,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解。”   刘智宁看宋弇不理他,又跑到高姝言边上,低声道:“姝言,你先跟娘道个——”   只是这歉字还没未说出口,高姝言便又开始咳嗽,哇地吐出大口血来,一副就要昏过去的模样。   刘智宁慌了神,刚要叫大夫,一丫头又匆匆忙忙抱着个襁褓婴儿跑进来,满脸愁容:“少爷,夫人!不好了,小少爷发烧了,刚还口吐白沫。”   宋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装作站立不稳的样子,揉着太阳穴,厉声道:“高姝言,你对我的宝贝孙儿怎么了!”   高姝言用尽了毕生演技,悲愤道:“姝言自问对刘家问心无愧,既然您对我意见这么大,我今天便撞死在这根柱子上!” 第36章 高家小姐(六)   刘智宁立马要去拦高姝言,宋弇却不嫌事大的又火上浇油道:“好啊,你撞啊,我也一头撞死拉倒!”   “娘!”刘智宁急了,又要拉着高姝言,又要拦着宋弇。丫头怀里的婴儿此刻又开始哇哇大哭,三重矛盾激化下,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当即血气上涌,破天荒地吼了一句:“别吵了!”   场面倏地安静下来,但刘智宁在家中地位太低,众人只安静了片刻便又开始吵吵嚷嚷。   高姝言扯着嗓子喊道:“这个刘府,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说完便抢走丫鬟手里的襁褓婴儿,宋弇立刻喊住她:“你要把我的孙儿带到哪儿?”   高姝言凄惨一笑:“诺大的刘府,没有我高姝言的容身之处,做娘的在哪儿,我孩子就在哪儿。反正他的父亲根本不会为我们娘俩考虑。”   “好、好、好!”宋弇一连三个好,指着刘智宁骂道,“这便是你一直护着的人,我们刘家就是因为她才家宅不宁。当日道长说你们八字不合,你不信,如今你可信了?!她是看不惯我所以走的,为了保住刘家的血脉,我看还是我走吧!”   刘智宁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耳朵里却全是周围的哭声闹声和骂声。他喘气越来越急促,只觉经脉里的血液像沸腾的热水在体内“咕嘟咕嘟”冒着泡。   为什么要闹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什么事情都变成了我的错?   刘智宁猛地抬起头,然后喷出大口鲜血,嘶吼道:“你们一个也别走了!我走!”   说着便像头疯牛,攥着一股劲往外冲,身影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高姝言面露失望:“你看,我就说他受不住的。”   “这场面确实太热闹了。”谢止礿只是旁观就觉得耳膜疼得厉害,当即对宋弇点了点头,“我追出去看看他。”   谢止礿很快便看到了刘智宁,对方未走远,只是在巷口扶着墙干呕。   他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在看到谢止礿后攒着一汪眼泪道:“道长,你说的对,姝言与我八字不合,我们俩在一起只会鸡犬不宁。”   谢止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那你还喜欢她吗?”   刘智宁缩了缩,不确定道:“应该吧,只是好像没有初见时那么……”   谢止礿内心叹了口气,将他带出巷子,继续演着安排好的剧情,语重心长道:“成婚生子本就与单纯爱慕不同。你想着恩爱两不疑,却不知夫妻到最后连相敬如宾都是奢侈,能够不相看两生厌便是一件幸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刘智宁捂着脸痛苦呢喃。   “公子——”薛蕴之扮演的青楼女子娇柔地叫着刘智宁,他掐着嗓子的娇滴滴声直接让谢止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薛蕴之也是强压着心中恶心,“柔情似水”地看着刘智宁道:“公子为何闷闷不乐?”   刘智宁本耷拉着脑袋,听到声音后立刻抬头,在看清薛蕴之面貌后便是略微一滞。   “姝言展舒颜,清荷映清和。”刘智宁心中震颤,面前这女子竟然与初见时的高姝言如此相像。   刘智宁本来已想不起初见高姝言是什么感觉了。若现在问他高姝言是何样,他只会想到她病怏怏的,歇斯底里的和照顾孩子后憔悴的样子。   在他看见面前这人时,突然便忆起了当时怦然心动的感觉。   薛蕴之和谢止礿看到刘智宁突然变红的脸,心里已默默给刘智宁判了死刑。   薛蕴之变本加厉诱骗道:“我见公子眉中似有郁结,不如来怡红院坐坐?”   “不,不了。”刘智宁虽十分心动,但看到这姑娘与高姝言相似的面容后还是产生了愧疚之情,“我已有家室了,姑娘还请自便。”   薛蕴之遗憾道:“这样啊。公子若是哪天想来了,便进来坐坐吧。我叫青荷,是里面的歌姬,卖艺不卖身的……怡红院其实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的地方,只是来散散心,也不算背叛令夫人。”   “我,我走了。”刘智宁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似再呆下去就要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似的。   谢止礿叹道:“不愧是经常去青楼的,这话术真厉害。”   “嘿嘿,”薛蕴之献宝似的戳了戳谢止礿胳膊,“我与你说,男人最受不了这两句话。一是卖艺不卖身,二是只散散心算不得什么。这前者是在说自己干净,后者是在降低他们的罪恶感。”   谢止礿看他得意的模样,便问道:“你有正儿八经追求过哪位姑娘么?”   薛蕴之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警觉道:“没有啊,你为何问这个?”   “只是觉得你好色又手段了得,应该挺受姑娘欢迎。”   “……”薛蕴之不知道自己是被夸了还是被骂了,一想到高姝言把自个儿当小孩便有些郁闷道:“没有,其实我没正经喜欢过人,也没正经被人喜欢过。”   谢止礿点点头:“会遇上的。”   薛蕴之心下感动,就听谢止礿道:“不过你得离我俩远点,不然不好找。”   薛蕴之:“……”   什么狗东西。   刘智宁失魂落魄地回家,发觉母亲与妻子各坐于椅子上,也不再吵架,像是终于休战的模样。他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上前,门口却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家仆噙着泪走进来,话还未说,便先“扑通”下跪,拽着刘智宁的衣袖哭道:“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刘智宁心下紧张,忙问道:“怎么了?”   “老爷,老爷买卖官位的事情被陛下发现了,现在要革他的职,搞不好要抄家了!”   刘智宁脑袋“轰”地一声便炸开了,他竭力稳住身形,紧张道:“大哥和二哥呢,他们如何了?”   “大少爷和二少爷本来就是老爷弄进去的,现在被查出来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仆人说完,刘智宁只觉五雷轰顶,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一个台阶踏空后便跌落在地上。   高姝言见着刘智宁回来后就傻愣着坐于地上,忙跑过来关切问道:“智宁,你怎么了?”   刘智宁猛地看向她,恍如置身于噩梦:“爹完了,我也完了,我们都完了。”   高姝言看他这窝囊废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耐住心中火气道:“没事的,只要留着条命,我们俩一起努力——”   “是你!不对,是我,都是我害的,我当时就应该听道长的话,听我娘的话,我们生辰八字相克,才会这样……”刘智宁如梦初醒。   高姝言“唰”地站起身,装也懒得装了,嘲讽道:“那你要把我休了吗?”   刘智宁抬头看他,眼睛充满恐惧:“不,不,姝言,我只有你了……”   宋弇掐着时机,看差不多了就准备给刘智宁来最后一个刺激。   丫鬟的惊叫声划破天际:“夫人,夫人!快来人啊!夫人没气了!”   宋弇适时脑袋一歪。   刘智宁哪里还受得了这刺激,一重又一重的事情如弓箭般将他射了个万箭穿心。他本就是备受宠爱又无能力的幼子,所有重担此时都一股脑地落在了他的头上,竟是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谢止礿一进门便见着晕倒的刘智宁,无语了片刻道:“在这幻境中还能昏倒的?”   高姝言拿脚踢了踢刘智宁如死鱼般的身体,嫌弃道:“都说他很窝囊的,你看果真是这样。”   “那……最后一幕还试不试?我看现在这样已经把他吓得够呛,肯定不敢和你成婚了。”   “试,为什么不试?我想看看人能有多恶心。”   刘家终究是落魄了。   刘智宁的父亲和大哥二哥皆被流放,但陛下仁慈,念在刘智宁并不知晓,还放了他一条生路。   只是如今的刘智宁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平民百姓。   他过不了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能因生计奔波,去每日做些体力活。他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病怏怏的妻子要抚养。   科举也像是一场梦一样了,如果当时有好好念书的话该有多好,还能做个体面些的教书先生。   刘智宁望着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抬手擦着眼泪,一边啃着手中的馒头,一边摸了摸兜里的几个铜板。   薛蕴之打着伞站于刘智宁的前方,开口哄道:“公子还记得我么?”   刘智宁木木地看着他:“清荷……”   “对,是我。公子如今愿意去怡红院坐坐么?世道这么艰难,听清荷唱一曲,排解一下吧。”   刘智宁想到兜里的几个铜板便觉得羞愧:“清荷姑娘,我实在囊中羞涩。”   “没关系,”薛蕴之使出杀手锏,“不瞒公子,清荷初次见到公子便觉得有缘,既是有缘人,便不收公子的钱了。”   “那怎么行!”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公子莫要推辞了。”   刘智宁想到那落魄的屋子和拖着自己的家人就觉得喘不过气,便鬼使神差地跟着薛蕴之到了怡红院。   宋弇在暗处看着薛蕴之的样子,皱眉道:“薛蕴之这都哪里学来的狐媚模样,将刘智宁的魂都勾没了。”   “蕴之这方面确实有一手的。”谢止礿看了眼高姝言的表情,不忍心道,“在刘智宁眼中,蕴之现在应当是与高姑娘差不多样貌。”   高姝言听罢只是冷笑:“即使不与我一个样子,他也会跟着走的。”   薛蕴之哪里真的会弹琴,刘智宁被带到怡红院后便一直被灌着酒,没过多久便嘤嘤哭了起来。刘智宁借着酒劲诉说着一朝落魄后被人看碟下菜的心酸,自己这段时间多么多么不易。   最后又谈回了高姝言。   薛蕴之哄道:“我之前看公子对令夫人一往情深,心中艳羡不已。”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智宁哭得更惨:“我如今最后悔的,便是与她成婚。”   ----------------------------------------------------------------------------------   伯爵乌龙茶:   周五的份更掉啦~之后就不半夜更了,咱们周六中午见。 第37章 高家小姐(七)   躲在暗处听墙角的谢止礿等人自然是听到了这句话。谢止礿偷偷看高姝言的脸色,只见她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睛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谢止礿忍不住道:“高姑娘……”   “谢公子,”高姝言嘲讽一笑,“茶楼这几日,我也听你们谈及了之前遇到的那些穷凶恶极的坏蛋,那些坏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敬而远之。可这刘智宁你能说他是大恶人么?”   “这世间杀妻杀母杀子的,少之又少,可懦弱无能之辈如过江之鲫,我高姝言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也不愿意嫁给此等窝囊之人。”   高姝言这声音不算小,但刘智宁已喝得烂醉如泥,丝毫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薛蕴之拍了拍刘智宁的后背,小声安抚道:“公子何出此言,令夫人听到了该多伤心呀。”   刘智宁喝得脸红眼红,大着舌头道:“当时我娘请了个道士,说我与她八字不合,我不信,如今我家破人亡,不就是应了那道士的话吗?她,脾气也确实不好,时常与我娘吵架,我娘应该就是被她给气死的。”   “可公子您应当还爱着您夫人才是吧,不然也不会这么痛苦。”薛蕴之不动声色地挑拨道,“您夫人也是出生名门,脾气大些也是正常的。不像我,孤苦无依地在这青楼卖艺,每天陪着笑脸应付那些难缠的客人,早就没了脾气……”   刘智宁神色动容,呜咽道:“我哪里还爱她,我完全想不起来初次见她时的那种感觉了,每次回家就只觉得厌烦,倒是你——”   “砰!”   刘智宁话音未落,门外便冲进来一群穿着短打衣服的剽悍武夫。那群武夫立刻将薛蕴之拉扯过来,为首的那位嘴上还骂骂咧咧道:“你个贱蹄子,不给我们老大弹曲,陪这小白脸来寻欢作乐了,嗯?”   “公子救我!”薛蕴之装作被扯疼的样子,尖声叫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壮怂人胆的关系,刘智宁猛地站起身,抖着声道:“你们把她放下!”   他这文弱身板武夫们自然嗤之以鼻,像拎鸡仔般将他也一起提溜出了门。   宋弇看这闹剧看得心烦,低头一看便察觉谢止礿面色发白,气息似也有些紊乱。   他将对方指尖轻轻握住,在那人有些讶异的神情中,将微凉又有些汹涌的灵气传了过去。   宋弇抿着唇,眉心皱起,语气不耐烦道:“还要在这幻境呆多久,这刘智宁什么秉性我们也已知晓,他也后悔与你成婚了,可以走了吧。”   高姝言看谢止礿脸色难看,也想着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我没事的,”谢止礿回握住宋弇的手,低声道,“我也想看看刘智宁最后会选择什么。我本来还觉得他挺好的呢,也不知是人的本性脆弱,还是这考验太重了。”   宋弇垂下眼,有些自嘲道:“这便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你会因看到阴暗面而难过,可我觉得人性本就如此。”   在宋弇的世界里,自私、懦弱、贪婪,这些负面词才是人的共性。   说到这,他的语气已经带着些愠怒:“我最不想让你见到的就是这些肮脏东西,可丑恶的东西却总是窜到你面前。你是我的璞玉浑金,亦是我的谪上仙。你应该回你的三清天,这世间淤泥由我来挡。”   “宋弇,别给我递灵力了。”谢止礿抽出手,然后盖在他的额头上,口吻温柔又严肃,“你神魂又不稳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到最后不还是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么。”   谢止礿笑了笑:“你之前还说让我别把你当小孩呢,怎么交换一下又不肯了。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知道这世间丑恶多。师父说修道亦是修心,我若再像从前那般什么事都不懂,该如何精进呢。”   宋弇垂眸不语,只是握了握覆在自己额上的那只手。   “喂,我还在这儿呢。”高姝言提醒着旁若无人的二人,捏了捏泛酸的鼻子就见着幻境周围又发生了变化。   他们三个人原本还在怡红院的角落里躲着,此刻却到了一个人声鼎沸的地下赌庄。   谢止礿的脸色变得更苍白。   这一幕出现了太多无关的人,每多出一人就要耗费谢止礿的一分神识。   “我并未设立过这个情景,最后一幕我放开让他自个儿发挥了。”谢止礿说。   幻境虽然是谢止礿创建的,他也可操控着幻境的一些走势和大小细节,可主体毕竟还是刘智宁,许多方面都反映着刘智宁的意识。也就是说,经历了家道中落等艰辛事实后,刘智宁选择了一个捷径——通过赌博来换取钱财。   刘智宁面前已是空空如也,而他对面人桌上的银钱则堆得像山那么高。   四周皆是看好戏的赌徒们,伸长着脖子就等着刘智宁的血本无归。   薛蕴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揣着手幽幽道:“你弄出来的那土匪忒吓人了,刘智宁一进去便腿软下跪了。”   谢止礿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便摸了摸鼻子道:“然后呢?”   “然后那老大就开始敲诈勒索了呗,说要替我赎身的话,就弄五百两银子过来。接着刘智宁就像猪油蒙了心似的同意了。”   “不错,你这魅力无限。依我看,你当我府上的管家是屈尊,做神偶师能刻花半边脸,想来也不太适合。干脆去做个小倌,说不定还能攀上高枝。”宋弇嘲道。   “哪的话呀,哪里还有比懿王更高的高枝了。”薛蕴之抛了个媚眼,又抖了抖鸡皮疙瘩,“姓刘的太酸了,捏着我的手说什么,我使他想起了当时他爹还在的时光,还念叨着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想来还是在怀念当时在园林偶遇的高姑娘。”   高姝言听罢呸了一口:“他哪是怀念我,他分明是怀念当时有人养着,能当甩手掌柜的米虫日子。”   这话四人倒是达成了一致,正点着头,就听牌桌那揭盅的声音响起,一阵长吁短叹地嘘声后,刘智宁输得连底裤都没了。   他这下身上是一个铜板都翻不出了,于是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打手扒了身上的外衣,一脚便被踹到赌坊外,只着了一身单薄亵衣在风中瑟瑟发抖。   高姝言有些奇怪道:“谢公子,你不是说这最后一幕是他自个儿选的么,怎么还是这么落魄的模样。”   谢止礿想了想,解释道:“其实人都是有气运的,气运听上去有些玄乎,但与人的心态不无关系。”   “若是一个人蒸蒸日上,即使偶然遇上困难,心里想的也是迟早会克服,自然容易做成事情。倘若一个人接连受到打击,那他理所当然地会觉得自己接下来会遇到不幸的事情。”   宋弇道:“你这解释太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倒霉惯了。”   “那不就是窝囊么。”高姝言的总结更为精炼。   谢止礿终于见到了薛蕴之嘴里的土匪。他当时只是脑袋里构想了一下土匪的形象,现在亲眼见到才真觉得有些怵。   土匪剌了半边头,脸上还有道一直从眼睛延伸至下巴的疤。他身上肌肉隆起,块头看着是刘智宁的两倍。   土匪啐了一下,拽起刘智宁的衣领,凶残问道:“小白脸,你银子弄不到手,还倒欠我一千两,我是剁了你左手好呢,还是砍了你的腿好?”   刘智宁闭着眼,疯狂摇头,哀求道:“我家,我家还有些当时未被抄走的字画古玩什么的,我这就回去典当卖了。还有,我夫人,我夫人的娘家虽与我们断绝了来往,但佘点银子我想还是可以的……”   高姝言听到这话立刻想跳出去和刘智宁拼命,被谢止礿和薛蕴之给硬生生按住了。   那土匪眼睛一转,眼睛里凶光毕露。只见他歪起一边嘴角,笑道:“你夫人听说是京城大官的女儿,那还挺值钱的,你不如把她送来给我玩玩,我就不要你的胳膊和腿了。”   高姝言听到这话跟见着鬼似的,瞪着眼睛看向谢止礿:“你跟我说这是他潜意识在作祟,对么?”   谢止礿:“……”   “老娘跟他拼了。”高姝言卷起袖子,毫无初次见面时那副大家闺秀,弱柳扶风的娇弱模样。谢止礿不知这病怏怏的人哪来这么大力气,见拽不动她,立刻装作要咯血的模样道:“咳咳咳,先赶紧回你家去,将这故事走走完,我要撑不住了。”   高姝言将牙咬得咯吱咯吱:“我会让这姓刘的死得很难看。”   刘智宁被扒得只剩一层亵衣,自然不敢光天白日回家。月光被厚厚云层遮蔽,他弓着背如窃贼般在青石板铺就的窄巷里东窜西躲,一路摸着黑寻着如今栖身的破败屋子。   他计划着先将高姝言的嫁妆给典当掉,再看看能不能到岳丈那边求些银两。如果银钱再不够的话……   刘智宁心中那可怕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嘴里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发展到那步……”   他边走神边推开木门,只听“吱呀——”一声,一双绣花鞋便出现在他上方的视野里。   刘智宁的心脏立刻跳动得像战场上的军鼓,他吞了口唾沫往上看,腿脚便一软,小腿磕在门框上,摔了个狗啃地。   高姝言悬挂在门梁上,舌头伸长,双目皆为眼白,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刘智宁连叫都叫不出了,死死盯着高姝言轻轻晃动的身体,左手捂着嘴,右手和四肢滑稽地朝后乱爬。   他夫人那只有点点星光映照的脸,阴森又透着幽蓝诡异的光,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刘智宁慌乱间眼睛四处乱瞟,陡然发现大门处有个鲜血淋漓的“恨”字。   刘智宁生锈的脑子似终于反应过来,他吞了口唾沫,正准备双手双脚并用着爬出门外,脑袋却轰地一热。   只见那门梁上一直安安静静的尸体,微微牵扯了一下嘴角。 第38章 高家小姐(八)   寒凉的风刮过刘智宁汗津津的后背,他脑袋嗡嗡作响,手却用力揉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方才吊挂尸体露出的笑容当作错觉。   院落里毫无光亮,恐惧犹如鬼手攀上脖颈,抓着他脖子,掐着他命门,让他失了声也丢了魂。   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刘智宁这么想着,手却已抓上门槛,半边身子探出大门。   “呜——”   东南风吹动树叶,从四面八方挤着缝隙钻进来,似鬼魂哀怨悲鸣。   那风越刮越大,树叶被吹刮下来,像是滚动旋转的刀片,“轰”地便朝内院冲来。刘智宁被劲风又扇回内院,那大门也随着“砰”地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刘智宁抬头,门梁上的高姝言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有鬼!”   刘智宁再想逃,再想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这陡然消失的尸体也已仿佛将他浸入冰凉井水中,用事实将他没了个冰冷刺骨。   “你逃不掉了。”   女鬼发出气音,语气寒凉似刚从忘川游荡而回,这便来问负心汉索命。   刘智宁捂住耳朵,就要奔向大门,脚踝却倏地被一个柔软又冰凉的东西拽着。   “爹爹。”   他抖着身子往下看,那抓着他脚踝的不就是他日日抱着的亲生孩子么。只是这孩子显然也不是活物,四肢冰冷不说,那七窍流着血的模样,脸上还带着尸斑,已经够阴森恐怖了。   他立刻喊叫一声,将那小鬼踹开,然后那小鬼便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渐渐地,小鬼的身体开始溶解,变成如墨水般黑的浓浆,鬼画符般地延伸至庭院的各个角落。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刘智宁扇着自己的脸,将半边脸打肿后都没能将自己唤醒。   那浓浆最后直立起来,变成了轮廓边缘不断蠕动的一道道剪影。   谢止礿等人坐于房顶上,看着刘智宁如看猴戏。薛蕴之看着刘智宁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不住摇头:“这也忒狠了,我要是刘智宁,醒来后估计三四天都不敢阖眼。”   “嗳,那边再变得凶残一点,对,声音要那种若有若无的空灵感。”高姝言在旁边兢兢业业地指挥着谢止礿如何将幻境设得再吓人一些,听到薛蕴之的话后立刻回道,“不敢阖眼正好,最好麻溜地滚回京城,立刻取消婚约。”   薛蕴之无语道:“这人都没给你造成真的影响呢,别吓出病来了。”   薛蕴之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因为刘智宁的魂魄现在被他们引入了幻境中,如果在幻境中受到了什么伤害,等醒过来后定会大病一场,搞不好还会失心疯。   谢止礿思索了一下:“确实,点到为止吧。万一吓坏了,脑子出问题,那退婚一事就不好说了。”   高姝言只得作罢,随后悻悻道:“还好我一心想着退婚,不然有朝一日真落到这番田地,那可真是……”   “刘智宁这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若是他刘家一直顺风顺水,倒也不一定会这么极端。”谢止礿道。   “算了,我看人一向准,人生一世哪会永远顺利,我可没兴趣做他的娘,逆风时还来给他顺顺毛。”   宋弇嗤笑:“你看人哪里准了,一开始都把我俩认错了。”   “是么?”高姝言露出难以捉摸的神秘微笑,“我当时在京城可是夸过买我那交趾黄檀的人。我夸他对他夫人情深意重,定能和他夫人白头到老,恩爱两不疑。”   宋弇眯起眼睛:“你调查过我?”   “你能调查买主,我就不能了吗?”高姝言得意道,“怎么样,看人准么?”   要说巧合也真的是巧,若是高姝言没有调查宋弇,自然也不会发现宋弇另有心上人。自然也不敢冒着风险从京城到益州。如果宋弇也像刘智宁那样,那便是从一个泥潭掉到另一个虎穴了。   宋弇哼了一声:“算你准吧。”   薛蕴之也有些好奇那梳子的样子,自然问道:“你们俩那定情信物呢?”   谢止礿被他这个词儿臊到了,慌乱道:“什么定情信物……”臊完又有些郁闷,“两年前被大火烧没了。”   高姝言正觉得遗憾,却透着星光似瞥到宋弇耳朵有些红。只听这死傲娇咳了一下,装作云淡风轻实则非常紧张地闷声说了句:“改日我再送你一个呗。”   高姝言和薛蕴之:“……”   为什么这个时候感觉这俩人这么纯情???   与方才屋顶上融洽的氛围截然相反,院落中的刘智宁是吓得两股战战。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那几道熟悉的轮廓黑影就是砰砰几个响头,涕泪纵横道:“娘,孩儿错了。孩儿不该不听娘的话,执意和高姝言成婚。”   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磕了一下头:“姝言,咱们夫妻一场,你就放过我吧。我有罪,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动了不该动的歪心思。我该死,我知道错了,你投胎投个好人家吧,咱们来世再,来世再——”   “来世再什么?”高姝言的声音忽然出现,刘智宁头却磕在地面不肯抬起。他脑内一片混乱,根本分辨不出声音是从哪个方位传来。   他心里一横,闭着眼道:“来世若有缘,咱们再做夫——”   “谁要与你做夫妻?!来世咱们再也不见!”高姝言嘲讽道,“你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你到底错哪儿了,如此愚昧不堪,真如粪坑里的石头。”   “你错就错在你本性软弱,遇事只会逃避。你不是错在不听你娘的话,而是太听你娘的话了!不先成人,何以成家?我看你像个稚子,摊上事儿只会龟缩在壳里,不是找你娘就是找你娘子!”   谢止礿听罢不住点头,叹道:“高姑娘还是心地良善。”   薛蕴之怀疑自个儿耳朵出了问题,明明高姝言将刘智宁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止礿知他不解,耐心解释道:“你看呐,她本来没必要和他废这么多话,说得这些不都是金玉良言么,在我听来是十分苦口婆心的。”   “她应该只是想出口恶气,并未想这么多。”宋弇无语,这世上大概只有谢止礿的脑回路是事事把人往好里想。   “良善”的高姝言看到在地上抱头缩着像只王八的刘智宁就十分来气,忍不住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喂。”   然后这只“王八”就似被火烧着般,啊啊叫了两下后便抱着头倒向一边,双目紧闭再无声响。   高姝言:“……”   谢止礿也是头回见着梦境里能晕两回的人。   梦境里再晕倒,这属于意识进入到了更深的灵海里。神魂师经过修炼是无甚关系,就像当时他进入朱思棣的境中境。但寻常人来这么两次,谢止礿是真怕刘智宁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他立刻蹲下身,细细探查着刘智宁的神魂情况。   他蹲下的瞬间,便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紧攥了一下。   然后身体便僵住不动了,那冷汗似雨般从额头后背冒出来,整个人像是一头扎紧了深海里。外边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声音与景象都似被布隔开,闷闷地透不进来。   “他怎么样了?”   “谢止礿,你怎么了?”   “谢止礿?!”   声音愈来愈远,似在天边,似在记忆深海。   “叮——”   “叮——”   “叮——”   铜铃清脆的声音不断撞击着脑袋,有道敲钟声也跟着交错响起。头脑像是被放进了铜质梵钟,被人拿着钟杵不断撞击着,一下,两下,三下。   谢止礿拿手紧紧捂着耳朵,却隔绝不了那道浑厚的敲钟声,那厚重的声音像是凭空出现在意识中,带着强劲的力道,蛮横地在他耳朵里毁天灭地。   耳朵里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透过他捂着耳朵的指缝一直滴落至地上。   “哒、哒、哒……”   “谢止礿,谢止礿,快醒醒!”   谢止礿意识突然被拉了回来,他抬起手看了看干燥的掌面,愕然道:“血呢?”   “哎哟我的老天,你总算醒了。”薛蕴之将他搀扶起来,“你是不是灵力透支所以昏了这么久?赶紧走吧,我看这幻境好像要支撑不住了,再这么呆下去我们俩都要没命了。”   谢止礿看着周围不断晃动的幻境,忍不住揉了揉脑袋:“宋弇他们呢?”   “我让宋弇护着他们先出去了,另外两个可是一点修为都没有的普通人,留在这里不是找死么。”   谢止礿噢了一声,又看了看自个儿的手,郁闷道:“我怎么觉得方才那血这么真实呢。”   “我看是你幻境呆太久产生幻觉了。正常,我不是肾虚么,有时也有这症状。”   谢止礿笑骂道:“我可不肾虚。”他见幻境周围已如雪花般飘落,赶紧调动着周身灵力准备出幻境。   “等等!”薛蕴之抓住他的手臂。   谢止礿转头奇怪看他一眼:“又怎么了?”   “你忘了谢国师啦,他跟我们一起入的幻境,这不是藏着呢,也得把他带出来呀?”薛蕴之嬉皮笑脸道。   谢止礿神色陡变,右脚飞速踹向旁人,接着迅速拉开距离,腰间别着的火符瞬间嗖嗖如龙般腾飞出去,直击“薛蕴之”的面门。   谢止礿脸色难看,极为冷酷道:“你是谁?”   ----------------------------------------------------------------------------------   伯爵乌龙茶:   下章又要打起来了! 第39章 高家小姐(九)   “薛蕴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周身灵气暴涨,那黑雾便如瘴气般四散在幻境中。   周围如蒙着一层黑纱,隐约还透着股奇幻异香。   这异香并不难闻,只是不似寻常花卉所做香料那般清新优雅,闻起来似带着野性和张狂,犹如泥沼里的毒蛇躲于暗中蓄势待发。   “撕拉——”   谢止礿将下摆扯出长条,然后蒙住下半张脸并系于脑后。这异香非大梁境内所有,他不知其功效,可只吸了两口便觉得头脑发胀。   他紧咬牙关,双手握紧魂归,风符贴于剑身,双臂发力猛地一劈。   灵力灌入魂归又催动风符,那风如道利刃,划破重重黑雾,将混沌冲散出一片清明。   那随风消散的黑雾中,显现出“薛蕴之”的真实模样。   来人一身黑袍,脸戴羊头面具,羊角上缠绕着枯枝藤蔓,手上的八宝铜铃发出诡异的璀璨光泽。   这面具图案竟与王礼智家地下室的祭坛凹槽如出一辙!   “我们见面了,又。”黑衣人身形如鬼魅,漫步上前,却看不得他走路的章法,忽而出现在左,忽而出现在右。   谢止礿额上冷汗滑落,手用力捏着魂归,视线紧紧跟随着来人的走位。   这幻境是他建的,只要能将这黑衣人驱逐出去……   思及此,谢止礿后脚一蹬,身体便嗖地蹿了出去,右手灵力凝聚,带着劲风对着黑衣人所在方位狠狠一劈。   竟落了个空?   他打至黑衣人身上的掌如同打到了黄沙,中间突兀地豁出个大洞,然后便又如沙般凝聚起来。谢止礿瞳孔大震,刚想撤退却晚了一步,八宝铜铃狠狠砸向他的脑门。   “叮——”   血珠飞溅,他踉跄后退,额角滑落一道鲜血。   “你的本体不在这!”谢止礿将魂归立于身前,接着便见黑衣人分出了好几道身影,将他团团围住。   多重的黑衣人飞速绕着他转圈,声音叠成重声,喝道:“谢似道的魂,在哪!”   谢止礿心中构想一条鸿沟,想要将黑衣人直接拽入裂缝,闭眼睁眼间却发现幻境未发生丝毫变化。   “?!”   谢止礿震惊,黑衣人却不给他片刻喘息时间,多重影子又合为一体,八宝铜铃延伸成手杖,在地上猛地一插,无形的气便将他紧紧拽住,接着身体便被狠狠掼倒在地。   谢止礿喷出大口血,鲜血沾着袍子,顿时如红梅在雪中绽放。   黑衣人缓步上前,掐着他的脖子。   怪异的羊头突然在视野中放大,谢止礿发觉这面具缝隙透出的眼睛竟是那十分熟悉的琥珀色。   “因为这幻境,是我的了,现在。”   难怪自己对幻境做什么都没有用,原来从黑衣人现身的那刻起,幻境便偷偷易了主。   谢止礿无比痛恨自己的渺小,若是还处于两年前灵力鼎盛时,他也不会幻境被人抢了去还察觉不到,也不会就这么被动着挨打。   他抓着黑衣人的手,指甲掐入对方皮肉,对面人却毫不在意似的继续攥紧他的脖颈。   也是,分身受到的痛能有多少。   “我再问一遍,谢似道的魂,在哪!”   谢止礿脸涨得通红,从狭窄的气管里蹦出字句:“我、不、告、诉、你。”   “那你就去死!”   与此同时,宋弇等人皆位于原本的刘家破屋中,束手无策面对着陷入癫狂的高姝言。   薛蕴之右肩扛着刘智宁,看向散发着浓重黑气的高姝言道:“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这邪祟力道突然变这么强。”   “给她种邪祟的人就在附近。”宋弇手中的灭灵又开始疯狂嚎叫,似迫不及待地要享受这一饕餮盛宴。   在他眼皮底子下就把人给劫走了,实在是嚣张至极。   宋弇铁青着脸,灭灵受到主人情绪的波动影响,剑气一圈比一圈大,看上去凶残至极。   关键是高姝言现在被邪祟附身,灭灵杀是能杀,但一旦杀起来便是不分你我,能连带着她本身的魂魄一起吞噬。   高姝言双目无神,满眼空洞朝着宋弇袭来。原本精心保养的指甲此时都成了杀人的工具,张牙五爪地就要将人脖颈抓破。   “啧,麻烦。”宋弇偏身一躲,抓着高姝言的胳膊便将她甩至墙壁上。   高姝言本就比常人更为瘦弱,后背遭到重击后立刻呕出一口黑血。   “我的天,你轻点,别把人弄死了。”薛蕴之将昏迷的刘智宁往旁边一扔,焦急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还要过来的高姝言,“你没办法剥离邪祟或者直接净化它么?”   “不会,我只会杀,这是谢止礿的本事。”   “……”薛蕴之心道谢国师这教得也太专精了一点,俩人分开后就跟自废一半武功似的。   高姝言站起来,口中还在“哇哇”叫喊。只见她腿脚一点一点挪过来,浑身黑气化为了一条巨蛇,“轰”地便朝宋弇二人撞来。   高姝言不能碰不能打的,二人遇见她只能避免交锋。但这邪祟像是知道他们不会伤它似的,越发嚣张起来,竟敢化为动物形态打算将他们一起吞食。   “要不还是把高姝言杀了吧。”宋弇皱眉,不耐烦道。   “啊?”   宋弇话是这么说,最终却还是收了灭灵,勉强拿定身符定着她,然后对着薛蕴之冷声命令道:“你来拖着她,老这么躲着不是办法,我得把谢止礿找出来。”   巨大蛇头又朝着薛蕴之张开血盆大口,薛蕴之就地一滚,将将躲过攻击。随后立刻召出几个神偶小人,命他们将高姝言手脚按住,算是给她又上了一层禁锢。   “那你快啊!我撑不了多久的。”薛蕴之袖中纸片小人飞出,对着蛇头又是扭身子又是晃屁股。   小人身上附着薛蕴之的一缕神识,对邪祟来说便是个能跑能跳的猎物。它故意在蛇头眼前晃着,蛇的全部目光自然都被它吸走。   薛蕴之一边操纵小人,一边还要蹦跳着躲避巨大蛇身的攻击,累得身心俱疲。   宋弇正积攒着灵力,欲用灭灵直接划开幻境,就听被捆住手脚的高姝言大骂一声。   巨大黑雾组成的蛇的动作竟变得迟缓不已,高姝言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我既然能做得出故意生病逃婚这种事,我本来就不怕死!”   她挣扎着在地上爬,原本白嫩的皮肤此刻已布满石子儿刮下的伤痕。她捡起一块碎石片,狠厉地笑了笑:“我发觉只要我越痛,脑子便越清醒。”   然后她便在胳膊上用碎石硬生生划了一道口子,痛得眼泪不断涌出,嘴上还不依不挠道:“我不要死,好不容易能逃出来,我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   “砰!”   八宝铜铃又崩出一条裂缝,黑衣人惊诧:“竟然能突破……”   一道虎啸凭空而出,甩着头便将黑衣人顶飞出去。   谢止礿趁其不注意召出猛虎,趁一虎一人打斗之际奔至旁边,“哇”地吐出一口淤血。   他狼狈擦拭嘴角鲜血,拿着手中魂归,正想将黑衣人本体一同拖入幻境——   “叮——”   八宝铜铃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谢止礿瞬间被定住,黑雾缠绕脚踝,再也无法挪动身体分毫。   他娘的。   谢止礿单膝跪地,不住地喘着气,魂归撑在地面,剑身已变得暗淡不已。   黑袍缓缓出现在跟前,沙沙的脚步声与铜铃的轻晃声又将他带到了天机观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师兄弟们被烧烂捅穿的身体,师父最后那绝望又悲怜的神情。   还有宋弇……   “我会想法子的,你相信我。我会让你活成白发老翁,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我吹什么牛呢。   谢止礿喉头犯上腥甜,在黑衣人脚尖距自己仅有一个胳膊那么远时,出声问道:“我师父是不是你们陷害的,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他的魂魄?”   黑衣人脚步暂缓,权杖露出刀刃,剑身光亮反射出谢止礿狼狈不堪的脸。   “各谋其政,各为其主。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然后便抬起手杖——   谢止礿绝望闭上双眼。   “呜——”   清悠笛声自天边传来,清澈,通灵,如日光穿透云霞,像一只大手拨开层层雾霭。   谢止礿灵海一震,如同被暴雨冲洗过。   他身上缠绕的黑雾破了,他冲破枷锁,右手紧紧握住对面人的权杖。   黑衣人一惊,想要扯回武器。   “醒来吧,礿儿。”   谢止礿左手握剑,魂归顿时爆发出刺目光亮,那光亮似万箭齐发,将幻境撕扯出无数道裂痕。   他耳朵复又疼痛起来,热血顺着耳廓缓缓淌下。   “咔咔咔——”   八宝铜铃崩裂几颗,谢止礿拿起魂归抬手就劈,黑衣人反手格挡。   “叮——”   两把神器相撞,一道震天龙吟掐着两幻境崩裂之处破空而出。   谢止礿扯出一道冷笑:“你骗我,你根本没有夺我幻境。你只是将我拉进了你的幻境里。”   黑衣人惊惧后退,尖叫道:“不可能,谢似道在哪里,我怎么没发现他?!”   黑龙吐着热息站于谢止礿背后,抬起利爪便将黑衣人的分身撕了个粉碎。   “因为我建的幻境,阵眼就是师父。”   谢止礿话音刚落,幻境便崩成了粉末。   “轰隆隆——”   耳边突然炸出雷声,漆黑夜空被漫天白光侵占。   宋弇抬头看天。   雷霆震怒苍穹,厚重云层光亮浮现,白玉似的勾边处一条黑色巨龙腾空而出,翻腾着云踏空而来。二人坐于蛟龙之上,一个吹着笛子,一个满身血痕。   谢止礿翻身落地。   蛟龙一把按住蛇头,龙爪如按虫般将其压得粉碎。   “我回来了。”谢止礿说。   ----------------------------------------------------------------------------------   伯爵乌龙茶:   俺们小谢好帅! 第40章 高家小姐(十)   薛蕴之望着翻墨黑云处闪着金光的龙头,由衷发出喟叹:“帅啊!”   然后便一把勾住谢止礿的脖子,拍了下他后背啧啧道:“我信了我信了,英俊潇洒,天神降临!”   谢止礿得意地揉了揉鼻子,却被宋弇一把扯了过来。   只听宋弇冷声道:“夸就好好夸,动手动脚做什么?”   “小气。”   宋弇懒得理他,捧过谢止礿的脸,皱着眉头道:“怎么伤这么重?”   谢止礿收了龙的幻象,这玩意儿虽然放出来威风凛凛,但以他现在的灵力实在无法长久供着,就这么摆弄一下就差不多了。   他正想打着哈哈混过去,一旁的谢似道立刻拆台道:“要不是老夫及时出手相助,他伤得还能更重一些。”   谢似道本想着向宋弇强调一下“你们无论如何在外玩闹,终归还是要依靠师父”这么一个事情,谁知对方却毫不买账,反而责怪起他来。   “那你为何不早点相助,反而还害他伤这么重?”   谢似道噎了一下,心虚道:“老夫现在时昏时醒的……说到底还是礿儿不够相信我么,我做阵眼,幻境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人夺了去呢?”   当时谢止礿是想用魂归作为阵眼的,不过在他们将踏入幻境时,谢似道醒了片刻,认为还是自个儿作为阵眼比较好。   谢似道是这么说的:“魂归终归是要做你武器,且你现在灵力尚亏,又要构筑幻境又要附灵给魂归,为师怕你吃不消。”   谢止礿犹豫道:“师父你现在魂魄缺失,又无肉身,我怕你再有个三长两短……”   谢似道活这么久,生前呼风唤雨惯了,每个人见到他都是一副敬仰的神情。就连神魂师最多的青城山,见到他也得抖上三抖。   如今却被自个儿徒弟怀疑起本事。   谢似道的自尊心自然大受打击,立刻一口咬定,自个儿就要做那阵眼了,不让他做阵眼,那以后的魂魄也不必帮他寻了。   颇有孩童无赖当街打滚的样子。   不过他在进入幻境那刻便果不其然地昏了过去,又变成了一尊不能动弹的木偶人。   谢止礿叹道:“不过幸亏师父做了阵眼并用笛声唤醒我,我才能用自个儿构建的幻境来破坏黑衣人所设的。真的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   薛蕴之一脸“不愧是谢国师”的表情,崇拜问道:“谢国师现在灵力几何,能否达到巅峰水平?”   “小薛,说什么胡话呢,我一个死人,能动就不错了。”谢似道云淡风轻,理直气壮。   薛蕴之:“……”   搞了半天,谢似道现在只能做个比吉祥物稍微好些的摆设。   “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高姝言崩溃抓着地面,地上十个指头留下的刮痕触目惊心。   “噢,对,还有高姑娘呢。来来来,我们的小谢来了,赶紧给她净化一下吧。”薛蕴之指着地上浑身漫着黑气的高姝言道。   “好嘞。”谢止礿拎着魂归走近高姝言,一道黑影突然在眼前闪现。   “!”   那人五指呈爪状,气势汹汹如猛虎掏心。谢止礿下腰往后一仰,那股异香却又直往鼻子里钻。   八宝铜铃上五色片如枝条乱颤。   “叮——叮——”   妖风拔地而起,无形灵力一圈圈往外波动,五色片立刻绷得直直的。高姝言尖叫一声,眼睛又变得空洞起来,捏着手上的石头碎片就朝着谢止礿袭来。   谢止礿一个矮身躲过尖石,黑衣人立刻以爪变拳,猛地朝他砸来。   他手掌接拳,接着一个扫腿,衣袍甩出漂亮弧度。尘土飞扬,落叶轻飘,黑衣人被迫回退一截。   谢止礿飞速跑至外侧,引着魂归,对高姝言指了指:“来。”   黑衣人倏地调转方向,八宝铜铃下柄变为权杖,伸出尖刺就朝谢似道的神偶袭来。   谢似道抬起玉笛,尖刺抵在笛上,玉笛崩裂之际,他手脚并用地飞速爬向薛蕴之的后背。   黑衣人拔下玉笛,冷笑道:“狡猾的老头。”   谢似道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笑呵呵道:“羌族人对老夫神魂这么感兴趣呐?”   “少废话!”黑衣人又要再抡,权杖却被一柄通体黑色的剑给硬生生挡住了。   “你的对手是我。”   宋弇以剑挡住权杖,右脚对着黑衣人胸口便是一踹,黑发飞掀,琥珀色眼眸凶光毕露。   灭灵剑身蓝色火光熊熊燃烧,像猛兽张着巨口,蠢蠢欲动地向着黑衣人方向。   宋弇笑道:“这人我总算能将他的魂魄一块儿烧了吧?”   “宋弇,你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我为那老皇帝做了什么了?”宋弇甩着灭灵就朝黑衣人攻击,“刷刷刷”地左劈右砍不给对面片刻喘息时间。   两人打得难分难舍,薛蕴之就地取材,给院中石头附灵,让那石头人背着刘智宁躲着场上的刀光剑影。他一边得看护谢似道和昏迷的刘智宁,一边还得防着被这两人的剑气所伤,忙得手忙脚乱。   不过,再忙也挡不住他的八卦之心。   他边躲边抽空问道:“戴着羊头面具的这人是羌族人?跟宋弇又有什么关系?”   “不错,羊头乃是羌族人的信仰图腾之一,另外还有蛇等图样。这黑衣人应当是羌族人的‘扣扒’,你可以把他当成与宋弇一样的杀魂师。诶,看着左边。”   谢似道出声提醒,薛蕴之赶紧躲到右边,衣袍顿时被剑气划出两道口子。   “嗳,宋弇你得注意着点,往那边打打,伤了我是小,伤了谢国师可如何是好。”说完又问谢似道,“羌族人与大梁不是关系还可以么,为什么要来拿你的魂魄?”   谢似道沉默片刻:“我也不知。不过大梁单方面实力压制羌族,羌族为此还派公主和亲,表面和谐罢了。”   说完这个,就见谢似道摸着下巴感兴趣地说:“小薛,你来看看老夫教出来的杀魂师和羌族纯正杀魂师哪个厉害一点。”   “叮——”   剑与权杖相抵,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面对面挨着,宋弇心中泛起厌恶,将剑压得更低。   “我们羌族——”黑衣人牙关蹦出字词。   “你们羌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你要害我重要之人,我想要你的命,就这么简单。”   黑衣人吃力格挡,左手伸进袖子,立刻扬起一把香粉。那粉便是黑衣人身上隐隐约约有股异香的成因,当它被漫天洒下来的时候,味道立刻变得猛烈起来。   宋弇掀起外袍挡住全身,黑衣人趁机又抖动八宝铜铃。   香气混着八宝铜铃的声响,嗅觉与听觉都似被人支配。薛蕴之只觉头昏脑胀,再看背上的谢似道,又是一动不动的样子了。   宋弇将外袍直接扔在地上,袖子捂住口鼻,然后拿起灭灵狠狠一劈。   “轰!”   灭灵周身火焰立刻随着剑气飞跃出去,火焰与香粉相撞爆炸,将地面上的泥土飞扬起来,场上顿时黄沙漫布。   黑衣人的八宝铜铃此刻只剩三颗,摄人心魄的力道小了许多,在面对宋弇时自然处了下风。他啧了一声,正欲跑路,眼前却剑光一闪。   一片混沌黄沙中灭灵依旧带着杀人的气势迎面袭来,黑衣人仰身后躲,却还是慢了一步。   “砰!”   羊头面具被宋弇削掉半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黄沙被剑气拨开,宋弇自然也见到了黑衣人的半张脸。   与自己一致的琥珀色眼睛和满脸烧痕看不见正常肤色的脸。   黑衣人下意识将脸一遮,袖中又甩出剩余香粉。宋弇闭眼遮挡,再睁眼时面前已无一人。   “啧,又跑了。”   与此同时,高姝言被谢止礿引至外面,张牙五爪地就要朝谢止礿袭来。   谢止礿看着她瘦薄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纤细双臂,就是一阵唏嘘:“高姑娘,你本就瘦弱,这么来回折腾,真是元气大伤了。”   高姝言双目空洞,却似听懂了谢止礿的话般抱臂下蹲,将自己禁锢在地上,不愿再踏出一步。那黑气又发出阵阵尖啸,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谢止礿靠近她,正准备用魂归净化,却听这黑雾发出喃喃细语,似是高姝言本人的怨恨之意。   “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我的阿娘,阿姐,都没了。我真的好恨……”   魂归发出莹白光芒,谢止礿轻叹:“高姑娘,你将引入邪祟的印记藏哪儿了?”   强行将谢似道的屯贼之魄引出来当然可以,只是这手法粗暴了些,对于高姝言这本就病怏怏的身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许是魂归的净化之力靠她近了,高姝言眼睛竟变得清醒了些。她哑声道:“在我脖颈后面。”   “那得罪了。”   谢止礿绕至她的身后,见她脖颈后果真有一羊头样式的黑印,魂归剑尖一靠近,那黑雾便尖叫得更厉害。   “抱歉,可能会有些痛。”   尖剑刺入脖颈,顿时铺天盖地的黑气便发疯似的缠绕在魂归剑身,邪祟“呜呜”地悲鸣着,狂风漫天飞舞,二人头发皆被吹得乱蓬。   高姝言双眼紧闭,却还是流下两行泪来。   但很快的,这黑气的怨恨声就变小了,颜色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嗖地一下就往院子方向奔,应当是去找谢似道去了。   魂归充盈的白光将高姝言整个人围起来,温柔地托着她,像母亲怀抱着婴儿。   高姝言呕出大口鲜血,觉得心上像是空了一块。她睁开双眼看着谢止礿,谢止礿亦伸出手想要拉起她。   高姝言没接,只是坐在地上,终于哇哇地哭了起来,似是将埋藏许久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   伯爵乌龙茶:   解释一下,这里出现的羌族是古羌,和现代羌族基本没啥关系~希望不要冒犯到羌族的朋友。   本文全架空,虽然有些地名风俗有参考一些古籍,但只是为了形成更好的空间概念,其余基本是我瞎编的,不用在意细节,嗯。 第41章 高家小姐(十一)   众人经过此次一战伤的伤,累的累,都有些疲乏,于是干脆在雍州歇息了几天。   高姝言躺了几天后就脚底痒痒,拉着一伙人寻了个当地人,随便问了个路便骑着个骆驼在大漠边缘乱走。   四人一鬼艺高人胆大,也不怕晚上有沙盗流窜,在荒漠里升了堆火,就地烤起食物来。   高姝言往沙地一躺,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高声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薛蕴之就着手里烤着的羊腿咬了一口,当即被臊得呸呸两声,露出嫌弃之色:“高姑娘似乎很喜欢太白的诗啊。”   高姝言点点头,看向满天繁星乐悠悠道:“是啊!我爱李白爱苏轼。我好羡慕诗仙,能踏遍万里河山,又十分欣赏他与东坡的气度。”她说完便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在空旷辽远的沙漠中吼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回应她的是大漠呼啸的风声。   她笑完后便是一阵长久沉默,然后慢悠悠开口:“我爹是鸿胪寺少卿,是专门接待外邦的官员。我小时候便偷偷看着他书房那些外来书籍,多少学会了些外族的文字。然后就想着哪天能亲眼看看。”   她说着说着眼前就似蒙了一层雾气,话语中又带了些哭腔:“我是我长姐带大的,因为我阿娘去得早。我阿娘过得很不开心,她并不爱我爹,又受着她婆婆的欺辱。有一天我满院子找我阿娘,最后看到阿娘吊在了门梁上。吊死的人死相很难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   那时年幼的高姝言并不知道自己的娘亲为什么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经常照顾自己的长姐也被迫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阿姐是有心上人的,但那又如何,我们女子的命运从来不是在自己手上。”高姝言越说越难过,“我也知道我从小便被许给了刘智宁,但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   高姝言的长姐没有选择反抗,只是柔顺听话地嫁了过去。后来她嫁与的那人家因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男的被流放,女的被充作官妓。她长姐受不了此等折辱,便也以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生命。   “京城的风是吃人的。”高姝言哽咽道,“从那时候起,我便下定决心要逃出去。听话没有用,听话会死的。”   “比起长长久久伴随于一个厌恶之人的身边,比起将自己命托付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病中邪算得了什么。”   高姝言的话犹如一把刻刀在每个人的胸口反复刮擦。   谢止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听过比这个更难过的事情了,白日里被沙暴刮着脸也没现在听这故事来得痛。   因为这不是源于个人的悲哀,而是整个环境滋生的苦痛。   谢似道长长叹气,语气中带着些悲天悯人:“世家门第的女眷至少能嫁得门当户对,寻常百姓家多得是卖女求荣的。”   谢止礿一下便想到了朱思棣。   朱思棣的父亲至少是个县尉,但为了拼命生个儿子,还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更无论说那些连饭都吃不饱却想着要生儿子的,怕是有些女孩连出世的资格都没有,早早便被扼杀在摇篮里。   众人谈到这都觉得太过沉重。   一时皆无言,唯有篝火的噼啪声响。   高姝言哎哟一声,对不住道:“也怪我,提这话做什么,扫大家兴了。”   谢止礿从酒囊里闷了一口酒,摇了摇头:“没有的事……不过听说刘智宁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想来退婚的事情也快了。高姑娘至少胸中一块大石可以落地了。”   “是啊,我此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畅快过。”   她指了指遥远的边境说:“总有一天,我要跨过这片沙漠,去大梁外的地方看看。”   她说完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对着薛蕴之道:“薛公子过来,咱们手拉手一起来跳个舞。”   薛蕴之瞪大眼睛,连忙摆手:“我可不会跳舞。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跟你一起跳舞。”   “真是个疯丫头。”宋弇摇了摇头。   “今晚你就当我是个男子呗。”高姝言赶忙过来拉扯薛蕴之,薛蕴之又赶紧扯过旁边的宋弇。   宋弇:“?”   高姝言疯起来没人管得住,推着宋弇到篝火旁,疯言疯语道:“反正懿王殿下你喜欢男子,我与你就是好姐妹,咱们拉个手不打紧吧?”   宋弇一脸“谁与你是好姐妹”地被高姝言和薛蕴之挤在中间,手足无措地站着,还频频往回看谢止礿的方向。   谢止礿难得看到宋弇吃瘪。他虽然站得像根木头,只是手被旁边的薛蕴之与高姝言扯着,但眉梢看着还挺高兴。   谢止礿对着他笑了笑,就见师父慢悠悠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边上。   “我看礿儿你好似闷闷不乐。”谢似道说。   谢止礿立刻转头看向谢似道,虽然看不见谢似道的表情,但他莫名觉得师父应该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师父,你这都看得出来。”谢止礿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上。   “我当然知道了,你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是在为灵力的事情烦恼么?”   谢止礿鼻子有些酸:“是又不是。”   他因脸埋在膝盖上,声音传出来有些闷闷的:“我也知我的灵力回得有些慢,此事皆因我道心不稳。”   谢似道未说话,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你以前说我神魂稳固,是因为心无旁骛,道心专一,所以灵力也涨得快。”谢止礿叹道,“可我现在陷入了迷茫。你出事以前,我就是一心想着增长灵力,好能修炼出强大本事,因着你说世人皆苦,需要我们修道之人的帮扶。”   “你和师弟们出事后,我知晓了什么是恨,宋弇让我知道什么是爱。可这好像是不对的,这些与我原本修的道是不一样的。”   谢似道一生未婚未娶,修的道是大道,亦叫无情道。无情道讲道本无私,道本无情。对待所有事物都是一视同仁,不会有任何的偏袒,皆充满慈悲之心。   是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   谢似道听完,慢慢说道:“每个人的道是不一样的。我带你入世,故你认为你得和我修一样的道。真正的道在你的心,你得有自己的道。”   谢止礿听罢还是很迷茫:“我生了偏颇的恨,偏颇的爱。我无法原谅害你之人,也无法做到对其他人如同宋弇这样。我其实连马武、王礼智、朱文这些人都无法理解,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但如果是谢似道,他便会慈悲地说他们也是可怜之人,是被后天环境教导成可恨之人的可怜之人。   谢似道听罢,有些高兴地说:“这说明你长大了。能感知到情绪是好事,关键是你要如何选择。等你找到了自己的道,便是你灵力上一层阶梯的时候了。”   谢止礿苦笑:“还不如像宋弇一样快意恩仇,想爱便爱,想恨便恨呢。道心不一定不稳。”   他说完,便感觉谢似道拿自己很小的身体抱了抱他的小腿,似是在安抚。   谢似道说:“你与宋弇说过你要用自个儿阳寿换他阳寿的事情么?”   “未曾。”   “这事儿你还是得与他商量一下,当时你捅他一剑也是提前为换命一事做准备吧?”   胸口是灵力汇聚之处,亦称丹田。幼时宋弇神魂频频不稳,皆靠谢似道和谢止礿通过胸口渡灵助他扭正神魂。虽然随着年岁渐长和术法精进,宋弇已经很少再犯,但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   唯有在胸口破一大洞,将一人丹田彻底输送进去,才可能彻底扭转神魂。   一命换一命。   天下万物皆是如此,此消彼长,因果循环。   谢似道说的事情是许多年前谢止礿便与他商量过的。当时谢止礿与他说,宋弇日日受神魂颠倒之苦,而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活得挺久了,也很快活。等灵力更深一层,或许真的悟道飞仙,无甚遗憾后便想把自己的阳寿分与宋弇。   只不过那时的谢止礿一心修的是大道,带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看宋弇,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愿意分给宋弇阳寿,为什么是宋弇,而不是其他人。   后来他知晓这是因为爱,而且这个爱不是他给天下苍生的,是单独给宋弇一人的。   宋弇其实一直很介意这一点,他觉得谢止礿对他的爱不过是自己强得来的,一心修无情道的人,怎么会分给他偏心的爱。   宋弇别扭,谢止礿又有些呆木。   俩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凑凑合合地混到现在。   但悟道是自己才能悟,旁人说多少都无用处。   谢似道摸着谢止礿的手背,如生前摸着他头那样,轻声细语说:“悟道修行是一辈子的事情,凡夫俗子大多都稀里糊涂过了,你悟不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不,我一定要悟出来,否则我便会终日痛苦。”谢止礿抓着他师父现在变得小小的手,“师父,魂魄七七后到底会去哪里呢?”   “师父没去过,哪知道呢?你想是什么便是什么。”   “那我希望如佛家那般有轮回,这样下辈子我还想做师父的徒弟,不,做亲生儿子好了。我们下辈子也不做修道的神魂师了,这样我也能心无旁骛地和宋弇在一起。”   谢似道点头。   谢止礿努力憋着泪水,话尾带着些颤抖:“师父,或者你能不走吗?”   谢似道不言不语。   高姝言越玩越疯,高兴地看向谢止礿这边,叫喊道:“谢止礿,你也一起来呀!”   谢止礿看向她眨眨眼,摇了摇头。   宋弇被二人推过来,装作无奈的样子向谢止礿伸出了手。   戈壁星空点点,似触手可及。   篝火的火光映照着宋弇半明半暗的脸。   “难得让他们疯一次,反正这丫头只是想让你陪我罚站。”宋弇别扭地说。   “好吧。”谢止礿笑了笑,将手递给了宋弇,“我陪你罚站。”   ----------------------------------------------------------------------------------   伯爵乌龙茶:   伏笔回收√这章挺重要的,算是本文一个承上启下的总结。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往回看看宋谢二人的对话,你们会惊喜地发现,以前的糖和欲拒还迎都变成了糖刀混合物(顶锅盖   注:师徒二人有关道的讨论大家可以粗暴理解成人生意义或者信念之类的东西,总有人是把帮助他人当人生信念的。 第42章 高家小姐(十二)   大梁皇宫,垂拱殿。   “胡大人,这边请。”   胡灵已有多年未进过宫,自上次入宫还是先帝在位之时。   他观皇宫周边摆设依旧是质朴素雅之样,唯独少了些神偶和神仙画像,心下有些唏嘘。   他低垂着眼,由前方太监引着进入垂拱殿。还未踏入正殿,便闻到一股略有些妖冶的异香。   太监于门口停下步子,转身让胡灵稍安勿躁,接着略微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停顿片刻开口道:“陛下,益州通判胡大人来了。”   “宣。”   “微臣胡灵参见陛下。”   胡灵踱步进去,未敢抬眼。眼角余光只能瞥见梁景帝印着曲型纹路的绛紫色宽大衣袍。衣袖微微遮住有些泛黄的书籍,纸张还有些卷曲。   梁景帝放下书籍,屏退周围侍奉奴仆,温和道:“胡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多谢陛下体恤,微臣已休息半月有余,谈不上辛苦。”   “前些日子有事耽搁了,朕今日才通传胡大人,还望胡大人不要介意。胡大人的奏折朕也看了,写得很好。”   “多谢陛下美誉,臣——”   “胡大人,你觉得这线香味道如何?”梁景帝指了指放于细长高脚香几上的青釉香炉。   胡灵不知皇帝什么意思,观察着这玄纹三足炉,斟酌着语句小心应付道:“这香闻起来有些妖冶,不似我大梁所产。但这鼎却是有大梁的清秀淡雅。微臣不才,觉得这香不太搭这鼎。”   皇帝听罢莞尔一笑:“胡大人确实与高大人不同,若是高大人,想必已经是从里到外夸了一通。”   胡灵有些错愕地看了看皇帝,就见对方摆了摆手道:“朕听闻胡大人一到京城就拜访了高大人,想来你们应当关系不错,就随意提了一嘴。”   胡灵一听头上冷汗立刻下来了。皇帝身处宫中,却对自己的动向一清二楚。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懿王送高少卿女儿东西一事告诉皇帝,事情是小,就怕皇帝觉得自己与懿王有什么勾结。   “胡大人,你是朕信任之人,所以派你去盯着懿王,有什么事只管跟朕一五一十地道来便是。”说完一顿,“懿王在益州可有什么异样?“   “回禀陛下,懿王在益州常常外出,擅离封地,不过去个十天半个月便又回来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微臣看懿王行为举止有些神叨,府中摆着的东西也稀奇古怪的。”   “这倒是没什么关系,他本就是谢似道带大的,迷信些求仙问道之术也不足为奇。”   皇帝声音平淡,胡灵反倒有些奇怪。因为人人都知梁景帝因着先帝被谢似道杀害一事,万分痛恨道士之流,为此还痛下禁令,严禁全国迷信道术仙法。这会儿提及宋弇迷信道术的事情口气倒是稀松平常。   “他周围可有些什么人没有?”   胡灵想了片刻,道:“有一个年岁相仿的男子,有时还穿着道袍,我看着有点像逃跑的谢似道之徒。还有一个看着年纪还小,也不知及冠了没有。就这两个跟他走得密切一些。”   梁景帝听罢嗯了一下,淡淡道:“继续盯着吧,若有异样随时来报。”   这样便好了,不用派些官兵追捕谢似道之徒?   胡灵正想着,就听梁景帝又开口叫了他一声。   “胡大人。”梁景帝语气郑重,更是换了自称,“我知胡大人在京为官时就常常跟先帝谏言,让先帝励精图治,少花些精力在开坛祭祖,求仙问道之上。故而遭先帝厌弃,贬谪益州。”   “但我不同,我是下了决心要把毒瘤从百姓中剐掉的。”   胡灵眸中微动,喉结滚了滚,但又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百年观念如磐石,此刻剥除又谈何容易。”   “我也深知堵不如疏,已经派人前往各地宣扬轮回之法。”   “轮回……”   梁景帝将书籍打开:“羌族人与佛家都喜说轮回,不管胡大人信或不信死后投胎转世。轮回之说确比升仙修炼要利于治理天下。”   梁景帝说:“只有用下世投个好胎来引导百姓们这辈子多做好事,勤耕勤作,才能保我大梁仓廪实。边关的将士们吃饱了肚子,才能有力气抵御外族入侵。”   “陛下忧国忧民,实乃大梁之幸。只是微臣有生之年不知能否见到此情此景……”   梁景帝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托起胡灵的手,似有些哽咽:“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让肱骨之臣寒心。我只愿胡大人替我做一件事,其余的大人只看结果即可。等来日朝中局势稳定,定会重新奉胡大人为太师。”   胡灵震惊地看向梁景帝,随后便是一跪,颤抖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分内之事,只是这太师之位,恐臣难以胜任。臣已老矣,力不从心,能于益州为陛下分忧解难已是心满意足。”   梁景帝赶紧将胡灵扶起,坚定道:“胡大人说外来异香与我大梁香炉不匹,但依我之见,香炉不过是载体,里面的香料才为桎辖之桎。朕刚说之事还望胡大人多加考虑。”   与青年帝王谈过后已过黄昏,胡灵转过身看着戒备森严的巍峨皇宫拂了拂衣袖,不住嗟叹。   帝王之心如同京城诡谲的云,深不可测。   “不玩了不玩了!”谢止礿气得把骰子一扔,气鼓鼓地吹着脸上贴满的白条。   薛蕴之脸上也贴着几张条子,闻言凉凉一笑:“你这不是耍赖么,还有几局呢!”   “几局什么几局,再输下去整一年的王府都得我来打扫!”   他们现在围着玩的这个活动叫打马,目前在大梁十分风靡。大体上是一个参与者用马棋来博弈的棋艺游戏。马的步数由投掷的骰子决定,布阵进攻却很讲究策略,运气与技艺缺一不可。   谢止礿只觉自己衰神附身,除了刚开始那几局赢了,后面一盘都未赢过。   宋弇却是一点白纸都未贴,喝了口旁边摆着的茶水,气定神闲道:“我之前提议只玩几局便做正事,是谁赢上头了非得说再加十局?”   “我现在怀疑当时那几局是你故意让我的,好让我输的倾家荡产。”谢止礿这才回过味儿似的控诉道。   宋弇也不否认,只是略微遗憾道:“早知哄骗你这么容易,不如赌注再下的大一些。”   “你想做什么?!我只是一时运气不好而已。”   高姝言虽也贴着几张条子,但看到满脸贴着白条的谢止礿后,忍不住咯咯咯地笑:“直脑筋的人确实不太适合这游戏。”   连高姝言都能讽刺自个儿几句,谢止礿气不过,刚想报一箭之仇喊着再来,门口却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他也不等家仆去开门,自个儿便顶着满脸白条将大门一拉。   送信的递夫见着他后吓了一跳,都还未来得及将包裹递过去,便被带着满身火气的谢止礿一抢,然后便被“砰”地一声关在门外。   整个过程如风卷残云。   谢止礿看了看包裹上的名字,喊道:“高姑娘,你的包裹。”   “嗳,来了。”   高姝言打开包裹,除了她命人寄来的羌族书籍,还有一封厚厚的信。   她有些不祥的预感,刚打开,便被高远那呼之欲出的怒气糊了一脸。信上的字比寻常更加龙飞凤舞,真真力透纸背。   大体上是问她在益州干了什么好事,怎么刘智宁回了京城就死活闹着要退婚,还说高姝言克夫云云。关键是姓刘的还从城门口那棵柳树下挖到了谢似道的招魂幡,这下京城大半的人都信了刘智宁的说辞。   现在不要说刘智宁了,京城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没一个敢娶高姝言的了。   高姝言看到这正乐呵着,都能想象出高远气得胡子倒竖的模样。读着读着就见高远信上话锋一转。   高远问她治病治好没,限她一月之内回府,不然就亲自到益州来抓人。   谢止礿见她脸色忽白忽红,小心翼翼问道:“怎么?”   “谢公子,我可能得提前开溜了,我爹要到益州抓我。”   谢止礿愣了一下,道:“那你路上盘缠怎么办?”   “放心,我把多年攒下的老本全带来了,够我撑个几年。再说了,我有技术傍身,平时做些木活,例如给人雕花什么的,还是能混口饭吃的。”   薛蕴之听到二人谈话,立刻耷拉着脸:“高姑娘你要走了啊。”   “是啊,不过是提早开始我游历大梁的计划罢了。放心,我先替你们译出那面具上的文字,再和桃枝动身。”高姝言说完睨了睨薛蕴之,坏笑道,“怎么着,不舍得我么?”   “对啊!你走了不就只有我单独一人面对宋弇和谢止礿么,这两人腻歪得很,看着心烦。”   高姝言:“……”   谢止礿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和宋弇哪里腻歪了,却被薛蕴之以“你不是我,你无法体会”的神情堵了回去。   不过高姝言效率确实是高,在拿到羌族书籍后很快便将黑衣人掉落的面具文字译了出来。   这文字刻在面具后面,因着只有一半,只能勉强看出“轮回”、“天神”、“图腾”等字眼,大体上是羌族人的信仰学说,与大梁人信奉求仙无甚区别。   “不过能有这面具的,在羌族中地位是很高的,应当仅次于大巫才是。”高姝言说。   谢止礿失望地说:“那我们还是不知道黑衣人为何要抢夺师父的魂魄。”   高姝言沉吟片刻,道:“其实有些奇怪的地方。教我将谢国师的屯贼引入体内的,是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并非羌族巫师。可谢公子说我脖子后面的纹路是羌族人的图腾……而且那人离开之前还传授了我一些有关轮回的事情。”   宋弇撑着脑袋,半垂着眼帘道:“道士只讲现世,不讲来世。那一定是假扮道士的巫师。”   谢止礿将面具翻了翻,嘶了一下,问:“为何要打扮成道士的模样,道士现今不已是过街老鼠了么。”   宋弇看他一眼,扯出一丝讥讽的笑:“道士再臭名昭著,现在的皇帝再不喜,也阻止不了百姓相信,以道士身份传教当然更加容易取得信任。你们想想师父的魂是被谁所割,想想咱们圣上宣扬的轮回之说,再想想这一路收集师父的魂魄似被人引着走这件事。”   谢止礿顿觉毛骨悚然:“不是吧,你说当今圣上是幕后黑手?”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眼里都充满不可置信。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揣测。只是怎么这么巧,师父的魂皆与有一官半职的人牵连。”   夏日的风带着湿热,谢止礿的心却似被寒冰扎了一下。   之后便像是要印证宋弇的说法似的,一个纸扎奴仆匆匆前来报告:   “懿王殿下,胡通判来了。”   ----------------------------------------------------------------------------------   伯爵乌龙茶:   最近腱鞘炎又发作了,手实在疼得不行……医生建议我减少使用键盘的次数,如果不想成残废的话(?)所以暂时不能日更了QAQ   关于他建议我动手术的事情我还在考虑。   目前定在周一、三、五、日这么更。   大家要好好珍惜身体啊!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不要太卷了,要劳逸结合!   过来人的经验,卷不一定能带来财富,但一定能带来疾病…… 第43章 聚宝盆(一)   说到曹操曹操到,众人正想着梁景帝,前阵去梁景帝那边述职的胡灵就过来了。   高姝言赶紧躲回房里,含泪收拾着包裹,内心却好奇得要死。   谢止礿看出来宋弇对待胡灵还是较恭敬的。   宋弇这人爱茶如命,日日不离茶,连招待官员的茶都分个三六九等。   像他不喜欢的官员,便拿清水打发,一般的官员便拿陈茶,而胡灵拿到的是宋弇日日在喝的好茶。   胡灵看上去年岁已高,发须花白背还有些佝偻,端着茶杯的手也轻微颤抖。传闻中他在梁祀帝在位期间做过谏官,经常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写得多了还患上手抖的毛病。   真真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胡灵面露难色地看着站于宋弇两侧的谢止礿与薛蕴之二人。特别是谢止礿这个谢似道的亲传徒弟,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宋弇边上,让胡灵一口气是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频频撩着眼皮看他。   终于,胡灵忍受不了这个眼中钉,咳了一声开口道:“懿王殿下,能否屏退无关紧要之人,下官有陛下口谕要传达。”   宋弇看了周围一圈,理直气壮道:“你说吧,这场上并无无关紧要的人。”   胡灵噎了一下,鼻子如黄牛出气,终于放弃道:“从京城回来前,陛下特地传召下官,叮嘱这件事一定要亲自告知懿王。据说嶲县出了一桩怪事,有位农夫在田里发现了一个金子做的盆,盆上还有只含着金币的金制蟾蜍。”   “等一下,嶲县在哪儿,嶲又是哪个嶲?”谢止礿忍不住问道。   胡灵抿了抿嘴,然后用手指蘸水,龙飞凤舞地写了十分复杂的“嶲”字。谢止礿自然是未见过这字的,当即用手肘戳了戳薛蕴之,用着并不小的声音道:“唉,你认识这字儿吗?”   薛蕴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胡灵眉头紧锁,他本就不喜道士之流,呆在这如坐针毡。   但皇帝的任务未完,他只得对着宋弇耐心解释道:“懿王殿下,这嶲县就在益州,不过离蜀郡十分远,都快到大梁边界了。因着山多路窄,人烟稀少,故也较为穷困。百姓构成也复杂,不光是土生土长的大梁人,还有些外族归化的百姓,外族信仰繁杂,所以那地方神神鬼鬼之说也多。”   宋弇嗯了一声:“然后呢?”   “那金蟾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吐出金币,捡到它的农民称它为聚宝盆。只是这消息传开后立刻给那农民招来了杀身之祸。然后聚宝盆便开始辗转多人之手。不知有多少人为了争抢这神物干下杀人放火的事情。”   谢止礿又问道:“那官府呢,官府不管管吗?”   “出了多起杀人的事情后,官衙早就将聚宝盆给收起来了。只是这事情越传越开,现在各路修道之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它,普通官兵哪里拦得住修道的人。县衙最后一封信送出已是二月以前,之后便再无音讯。现在下官也不知那里的情况了。”   宋弇听罢,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所以当今圣上是想让我这个‘修道’的人去一探究竟了?”   “正是。”   “需要时便拾之如珠玉,不需要时即弃之如敝履,圣上真是深谙‘用人之道’。”   宋弇冷笑着放下茶杯,如鹰般盯着对面这人:“胡大人,本王不喜欢讲话弯弯绕绕,便开门见山了。是真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得依靠谢似道的徒弟,还是说是因为本就是谢似道的残魄作祟,需要我们帮着皇帝收集?”   宋弇这话一问完,胡灵的脸色立刻变了变,随即苦笑道:“陛下说定瞒不过你,果真如此。陛下确实有说,如果懿王殿下在收集谢似道魂魄的话,不要加以阻拦,最好暗中帮助一下。”   谢止礿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气鼓鼓地说:“当初是谁让我师父魂飞魄散的,如今假惺惺地做出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胡灵清了清嗓子:“陛下自有自己的考量,下官也不知陛下心中所想。只是我想诸位都收集谢似道的魂魄这么久了,如今陛下既给了提示,也是一番好意,诸位也不会不去吧。”   谢止礿被胡灵堵得哑口无言,就听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内室传来。   “去,为何不去,替老夫谢谢皇帝陛下。”   谢似道迈着步子走出来,在胡灵错愕的眼神中跳至桌上:“胡大人好久不见啊。”   胡灵终于绷不住了,茶水都抖了出来,颤巍巍道:“你,你是谢似道?”   “嗐,做什么这么激动。又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夫。”   胡灵脸憋成个红蛋,最后吹了下胡子,冷哼道:“阴魂不散。”   “胡大人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怎么脾气还这么臭呐。其实你当时被先帝贬到益州来,也不全是老夫的错。忠言逆耳,可先帝又是喜欢听好话的,你直接与他说自古喜好丹药修仙的皇帝命都不长,不是触他霉头么,不贬你贬谁。”   薛蕴之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突然觉得宋弇这臭嘴说不定也是在谢似道这边学到的。   胡灵果真被气到了,怒发冲冠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妖言惑众,奴颜媚骨。”   “啧,说你几句还急上眼了,你怎么可以同我一个死人置气。”   “刷——”胡灵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客堂转了两圈,怒斥道:“谢似道,你不要太过分了。话已至此,你爱去不去!”   说完便拂了衣袖,甩着两截宽大的袖口疾步而出。   宋弇交叉着双臂看着在门口杵着的谢似道,闲闲道:“做什么这么气他。”   “多日未见故人,有些许激动。”谢似道嘿嘿一笑,倚着门框眺望远方,讲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京城哪有益州自在呢,在京为官就是脑袋别裤腰。”   “你想着闲云野鹤,别人指不定想建功立业。”   谢似道摇了摇头:“老咯,我看胡老头这两年退的厉害。他这人虽然忠心耿耿,但有些冥顽不灵。”   谢止礿抢了一口宋弇的茶,好奇问道:“胡大人真的跟先帝说迷信修仙之人都短命啊,看着不像这么蠢的人呀?”   “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但大差不差。他洋洋洒洒列举了各朝各代信奉仙法的皇帝,说若是仙法有用,这些皇帝怎么还会这么短命。先帝听了可不觉得有道理,只觉得他在咒骂自己。”   “对啊,师父,神魂之术要是真对寿命有所裨益,怎么还会这么多短命皇帝。”谢止礿缺心眼地说。   “那当然是要看原本的肉身资质,先天不足,后天怎么补也补不回来。”   谢止礿下意识地看了宋弇一眼,倏地又回想起师父说分阳寿一事要与其商量。   他直觉宋弇一定会非常生气。   还是挑个花前月下,氛围正好的日子再说吧。   宋弇自然察觉到对方奇奇怪怪的打量神情,警觉道:“怎么?”   “没有没有,”谢止礿赶忙扯开话题,“只是觉得皇帝既然默认我们能收集师父的魂魄,那与羌族的黑衣人应当不是一伙的。”   宋弇沉吟:“此事还得再看。”   谢止礿懒的考虑这么多,只得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胡大人说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把师父的魂魄收集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谢止礿认定了一件事情那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等撞了南墙再说。   虽然本心出现了些迷惘,但对于收集完师父神魂这件事,他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   天下万物哪有一成不变的呢。   他以为山中葱茏岁月可以长长久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多的时间让自己静心修炼,钻研大道。   可他都未参透道法,一场大火便将所有的美梦吞噬。   原来灾祸从来都不是自己招惹的,而是悄无声息地摸上来,再打得人措手不及。   他不知为何人与人要互相残害,明明各退一步,互相帮扶能让彼此过得更为舒心。   他以为做错事了,有些人便会有愧疚之心。但后来发现好像也不是这样,做了错事的人向来不会悔改,等到死到临头了落下的悔恨泪水也不是出于良心,而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这种人,真的有必要救吗?   谢止礿想到这,长长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傻子。”   宋弇似听懂了他在想什么,直言道:“你很好,不用改。”   谢止礿纳闷地看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   薛蕴之不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回头一看高姝言已拎着包裹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拿了个竹篮的桃枝。   “高姑娘,你这么快要走啦?”薛蕴之颇为不舍。   “是啊。我爹这信不知送了多久,搞不好已经在路上准备抓人了。我得赶紧走了,免得连累你们。”高姝言让桃枝将篮子递过来,拿出里面的两个香囊,“喏,这香囊送你俩了,每个上面我都绣了两只鸳鸯。”   谢止礿第一次收到香囊,手触碰到光滑绸面时当即有些感动:“高姑娘,多谢。”   宋弇接过香囊,只见这两只鸳鸯形状看着有点像鸭,丝线还有些毛糙,针脚亦不平整。   他摸了摸绣面,嘲道:“你这绣工真是……摸着这么凹凸不平。”   高姝言瞪他一眼:“本来就是紧赶慢赶赶出来的,我都要走啦,你都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说完她又拿起篮子里的另一只木雕鸭,放到薛蕴之的手上:“那木雕喜鹊是真的很好看,我是做不了那么精巧了,这只鸭子你凑和着看吧。”   薛蕴之有些泪眼汪汪:“高姑娘……”   “老夫呢,老夫可有什么别礼?”谢似道从一旁窜出,踮着脚扒拉桃枝揣着的篮子。   “谢国师嘛……”高姝言扑哧一笑,“这篮子就给您做个窝吧。”   谢似道:“……”   高姝言分完礼物,终于了却一桩心愿。   走至大门后还回了下头,盈盈一笑如夏日荷花:“真的很谢谢你们,咱们有缘再见。”   薛蕴之望着越走越远的倩影,又回头看了看这群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粗糙男人们,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阳盛阴衰,阳盛阴衰!”   ----------------------------------------------------------------------------------   伯爵乌龙茶:   胡灵被贬这件事参考了一下韩愈“谏迎佛骨”,遭唐宪宗贬谪的历史事件。 第44章 聚宝盆(二)   这是一座十分荒芜的村庄。   居民房屋排布得稀稀疏疏,墙体歪斜,只能说是用稻草泥土混合着木头建造的一座座堪堪能挡雨的破陋屋子。   路泥泞,杂草丛生,家畜粪便置于路上也无人清理。   就是这么一个平日里就几个村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地方,此刻却挤满了衣着光鲜亮丽之人。一路从村口一直排到了半山腰,人头窜聚,声音鼎沸。   村民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只敢躲在屋内,眼巴巴地瞅着这一群不速之客。   这群人皆穿得稀奇古怪,有黄色长道袍的,有一身玄衣的,也有赤着胳膊露出半边身子的。带着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什么桃木剑八卦图,枪剑戟盾,鞭子斧子一应俱全。   “师兄,这聚宝盆到底在哪里,在这荒郊野岭都呆这么久了,别说金子了,就连个邪祟都未见得着。”一个瘦长男子问道。   那个被称作师兄的矮胖男子回了一句:“说是当地县衙藏了起来,不过这县令是外族人归化的,这里又是个深山老林,他跟个老鼠似的东躲西藏,哪里找得到,没看这一群人眼巴巴等着么。”   “烦死了,为了这个莫须有的聚宝盆跑这荒郊野林喂虫子,我不伺候了!”女子刷地便从地上站起身子,揣着包裹气鼓鼓地就要下山。   矮胖男子赶紧拦住她,讨好地笑道:“小师妹,咱们派系只剩三个人了,能不能振兴门派就看这一回了。”   “关我什么事!我要回去找个条件好的人家嫁了,我看你们也趁早散伙,别守着这神魂师的虚名。谢似道都死了,青城山的大神魂师们也都走的走跑的跑,就凭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还想着振兴门派,别做春秋大梦了!”   胖子被骂得狗血淋头,抹了抹脸上的口水,脸颊肉都跟着抖了抖,心一横也骂了回去:“你走啊,你走,等爷有钱了你别想再拿一分!”   “哎哟,你们这是在吵什么呢?这么多年的情谊……哎,小师妹你怎么就真走了?”瘦长男子起身相劝,茫然地站于二人之间。   “说吧,你想跟她还是跟我?”矮胖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抬头一看就见俩人都跑得没了影。   “走走走,都走了拉倒,我一个人发财!”   他刚说完,后背就被一个人猛拍一下。他惊魂转过头,就见一小白脸扬着个笑脸对他。   这小白脸眼睛弯弯,笑起来还露出颗虎牙,脸又小又白,看着像个女人。   矮胖子看他这模样,心道不知是哪里来的菜鸟,听说了聚宝盆的事情后便凑热闹地跟过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他的态度就轻慢了不少:“做什么?”   “在下谢止礿,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们听说嶲县出了个叫聚宝盆的神物,想问问现在这宝物在哪里。”   矮胖子呵呵一笑:“小兄弟,自报家门不是这么报的。我姓梁,叫梁良,师从地机观。不知阁下出自哪里啊?”   “噢,师从天……”谢止礿话未说完,便被宋弇用手堵住了嘴。   梁良被宋弇从上往下扫视了一遍,便觉得好似被利剑削了一番。   他仔细打量着二人,这叫谢止礿的小白脸一身白衣,这看上去十分不好招惹的人一身黑衣,俩人看着跟黑白无常似的。   宋弇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中波澜不惊地开口:“鄙人姓宋,名弇,我与他皆师从玄清观。”   梁良眼睛立刻亮起光芒。   玄清观是什么观,著名的大观。倒不是术法多么厉害,恰恰相反,玄清观是所有大观中神魂之术最弱的,皆因其收人门槛低。   不过这门槛低并不是指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而是玄清观收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所以在根骨上面会放宽很多限制。   与天机观这种靠谢似道随机捡人,只看根骨不问出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派不同,玄清观招摇地设在扬州的闹市区,来往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香火不断。   除了有钱,便是有钱。   近些年因换了个不喜道士的皇帝,才收敛了点。   玄清观与太多达官显贵有联系,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梁景帝虽然视其为眼中钉许久,但一时难以撼动其地位。   梁良观宋弇一身锦衣打扮,对他的话更是信了几分。   即使捞不到聚宝盆,跟这群人打好关系总归是不错的。再说了,如果遇见聚宝盆,真打起来,这两个富家公子哥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梁良立刻堆起笑容,搓着手道:“原来是玄清观的弟子们,失敬失敬。只是玄清观富可敌国,还需要来抢夺这聚宝盆吗?”   “谁会嫌钱多。少废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宋弇冷声道。   “嗳,别急嘛。”梁良将自己的行囊往薛蕴之背后的竹筐一放,拍马屁道,“宋公子不愧是玄清观的神魂师,出个任务还带小厮的。”   戴着方巾被当成小厮的薛蕴之:“……”   被重行囊狠狠砸头的谢似道:“……”   梁良紧贴宋弇,谄媚道:“宋公子有所不知。据他们所说,这聚宝盆是被县令藏了起来。他说有缘人自会找到,但我和我同门在这破山转悠了十多天,却连个影子都未见着。”   宋弇被他肥肉传来的一股肉味熏得眉头直皱,拿剑柄嫌弃地将他戳远半截。   不应该吧?   谢止礿一踏进这山便感应到邪祟的力量了。其实稍有些本事的神魂师应当都能发现邪祟所在方位。这梁良到现在都未找到聚宝盆踪迹,想来是半瓶水叮当响的无能之辈。   如果如胡灵所言,聚宝盆已出现二月之久,到现在都未被找出,那前赴后继这么多的神魂师最后都到了哪里去呢?   不可能都如梁良这般摸不着方向吧?   这县令也是神神秘秘的,说什么有缘人自会寻到。一点都不像是要将神物上交或者保护起来的样子,反倒是像在引诱着人过去。   思及此,谢止礿问道:“从你来这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么些人么?”   梁良眼睛往左上方转,做出思考模样:“不,仔细想想人数还是有减少的,找不到这聚宝盆,中途放弃也是正常的吧。”   宋弇与谢止礿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所想。   都能大老远的从大梁各地赶到这里,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多半是在找寻聚宝盆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能让这么多神魂师折戟,这次的邪祟看来凶残得很。   宋弇一个眼神示意,谢止礿便立刻跟上来,站在宋弇和梁良中间,将梁良推离一段距离。   “多谢梁公子,那我们就先行一步。”   “啊?”梁良错愕,傻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这是他们知道聚宝盆在哪,并且不打算带他一起去?   薛蕴之挑衅看他一眼,眉毛挑了挑,嘻嘻一笑,把筐里的行囊又扔回去,狠狠地报刚才把他认成小厮的一箭之仇。   这梁良现在讲话倒是实诚,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了。   谢止礿也没想到玄清观的名头这么好用。在他心里玄清观不过是一群达官显贵为了投梁祀帝所好,把自个儿后代送去镀金的地方。   论起神魂术水平,实在是不堪入目。   宋弇看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轻声解释道:“玄清观弟子大多为有权有势的草包,这类人最容易套着信息。因他们有利用价值却构不成威胁。你若报天机观的大名,只会被当成骗子。”   天机观在外界看来已随着谢似道弑帝一同被灭门,已是仅处在传闻中的道观了。   “我时常感觉我在你面前像是个衣不蔽体的人。”谢止礿叹道。   宋弇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你最好无事瞒着我。”   谢止礿心虚地移开眼。   只是三人一鬼还未走多远,便听见一声嘹亮的叫喊:“诸位!我发现聚宝盆在哪里了!”   说话者正是梁良。   他挪动着肥胖的身子,在人群里来回走动,扯着嗓子喊道:“跟着那一黑一白的人!他们知道聚宝盆在哪里!”   谢止礿暗骂一声,刚一转身,周围便“噌噌”围着二十多号人,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仨。   方才还闲着无聊团坐在地上打哈欠、讲闲话的各路菜鸡神魂师们,此刻皆围着他们,对他们刀戟相向。   谢止礿摸着袖中黄符,扫视周围一圈,最终还是默默放下了。   倒也不是怕了这群杂鱼,连聚宝盆邪祟气息都感应不出来的神魂师,不过是花拳绣腿。只是他向来不滥杀无辜,也不想对人拳脚相向。   宋弇冷笑一声:“总有蠢货上赶着送死。”   梁良俨然成为了杂鱼们的最大功臣。   只见他从队尾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交叉着手臂不无得意道:“诸位,我方才听得清清楚楚,这伙人就是知道聚宝盆在哪里!”   薛蕴之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我们说知道,你们就信了吗?”   人群中也有人呼应道:“是啊,谁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   梁良微笑着摇头,极为自信地喊道:“诸位可知他们出自哪里?听好了,他们是天下最大的道观——玄清观的弟子。玄清观的弟子都这么说了,难道还能有假?”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谢止礿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听人群中一五大三粗,块头大似张飞的人,用那极其粗犷的嗓音拆台道:   “我就是玄清观的,怎么从未见过这三人?” 第45章 聚宝盆(三)   世上最尴尬的事便是吹牛吹到正主面前。   谢止礿抬头望天,只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你不要信口……”   梁良好不容易狐假虎威一把,怎么甘心被人当众拆台。他下意识地便想戳穿那粗犷之人的谎言,可待看清来人的穿着打扮后,便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状若黑牛的人,打扮却足以用珠光宝气形容。江南丝绸外衣,金色腰带,金色的靴子,就连腰间别的那把宝刀的刀柄刀鞘也是金子打造,上面还镶嵌着绿色与红色的宝石。   跟这位金光闪闪的人比起来,宋弇那身低调素雅的装扮就显得没那么够格了。   俗话说的好,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便是伙夫。   这大黑牛一定是如假包换的玄清观弟子。   梁良冷汗直流,眼睛左转右转,想着该怎么圆下去。   宋弇听罢却是岿然不动,面色如常道:“玄清观这么多人,你还能一个个见过来?你不认识我,可我也不认识你。你这暴发户似的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从波斯晃了一圈回来。”   谢止礿瞪大眼睛看宋弇,心道这人扯起谎来真是一点都不心虚,还能倒打一耙。   大黑牛鼻子都气歪了,“叮”地一声把刀拔了出来,震声道:“那我自报家门好了!我姓尤,单名谦,是张田真长老名下第一百零二号弟子,你们又是哪位长老的弟子?”   颇有一种“敢回答不上来,就要拿金子做的刀削了你们脑袋”的气势。   谢止礿觉得这名字确实“名如其人”,刚想随便报上一个名号,就听谢似道传声给他:“就说师从葛澹长老。”   “咳,我们师从葛澹长老。”   “什么……”尤谦大惊,“葛澹长老不是在外游历多年么,什么时候收了你们做弟子?”   薛蕴之立刻跳出来,完全融入了小厮角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有眼不识泰山。都说我们家公子是玄清观的了,只不过葛澹长老一直没回来过,你不认识多正常。”   谢止礿趁机传声问他师父:“你什么时候认识玄清观的葛澹长老的?”   “别跟我提他,上次与他麻将,他输了我好几两银子。现在我人都死了,钱还没见着。”   “……”   众人可没兴趣看他们掰扯玄清观不玄清观的,当即不耐烦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反正你们知道聚宝盆在哪对吧,还不快带路。”   谢止礿刚想阐述此行凶多吉少,却被宋弇拉住了手。   只听宋弇道:“有些人上赶着送死,我们也没必要拦着。他们不亲眼看看是不会相信的。”   谢止礿看着宋弇,嘴唇动了动,终是未发出声音。   “谢止礿,你救不了所有人的。”宋弇不悲不喜。   自梁良发现了尤谦这么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哥,也不再巴结宋弇他们了,只是在后面对着尤谦嘘寒问暖。   尤谦当然也很受用,一路享受着梁良的马屁,一边还跟他装模作样地传授些神魂知识。   “我觉得这个聚宝盆呢,定是什么精怪所化,吐出的金币是它这个……它的修为。就像鲛人,鲛人落泪成珍珠,就是这么个道理。”尤谦胡扯道。   “尤公子真是见识非凡!”   “不是的。”谢止礿果断否认。   薛蕴之听这两家伙胡扯早就听得快吐了,听到谢止礿打断,内心一阵激动。   来了来了,谢止礿极具本人特色的大实话。   果真,就听谢止礿在那边一五一十地说:“万物有灵。可聚宝盆并非鲛人这种情况。鲛人之名重在人,意味着它生来便具有完整的三魂七魄。聚宝盆我虽未完整窥其貌,可它既然凭空出世,那定是后天被人附灵。”   尤谦被他这么一通教训,面子上自然觉得不好看,立刻垮下脸:“你说得就一定对吗,神魂一说本就无完整体系,唯一敢说窥得万物运行之理的,天下就一谢似道。你以为你是谢似道传人吗,还说得这么言之凿凿。”   “对啊,你们怎么说也得叫尤公子一声师兄吧,怎可如此无礼。”   谢止礿奇怪道:“这与我是不是谢似道徒弟有什么关系,与你是否是我师兄又有什么关系。神魂师若是理论知识不扎实,后天修炼容易走上歧途。我只是好心纠正你们的错误概念,怎么就变成我无礼了?”   宋弇也终于开始发力,立刻煽风点火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对牛弹琴有什么好弹的。”   尤谦和梁良被他们一激,皆气得脸色发绿,故意落下他们一截,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任何一字。   薛蕴之屁颠颠跑过来,翘着拇指道:“小谢,牛啊。”   谢止礿困惑地挠了挠头。   谢止礿是真不明白话语之间的关窍,不知为何这两人就跟吞了辣椒似的气得火冒三丈。   之前在天机观时,师弟们也经常跟他讲着讲着便不欢而散。   致使他大部分时候只能与宋弇一块儿玩耍。   宋弇这人嘴毒他是知道的,是个坏心眼的家伙。但自己明明只是在讲大实话,不知怎么就跟宋弇获得了一样遭人白眼的待遇。   谢止礿忍不住问薛蕴之:“我讲话很气人吗?”   薛蕴之被这灵魂拷问问住了,又怕说实话伤到谢止礿的自尊心。于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是,也不是?其实都是些大实话。”   谢止礿也点点头:“我之前问宋弇,他也是这么说的。”   薛蕴之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怎么说的?”   宋弇在前方回道:“我与他说,能被你实话气到的,本就是做贼心虚之人,有什么可交往的。你看我就不会被你的实话气到,皆因我对你都是真心。”   薛蕴之:“……”   惯,你就惯着他吧。   难怪谢止礿这么多年都没变,合着是有个人一直在以毒攻毒,将他炼成跟自己一样的毒蘑菇。   薛蕴之不敢想象山中那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岁月,这两毒人互相对话,最终炼成了怎样的毒性。   宋弇还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当人自身足够强大,就不需要说场面话了。”   狂,这人是真的狂。   薛蕴之对着背后竹筐里的谢似道拉低嗓音道:“谢国师,你教神魂之术时,有教他们为人处事的道理吗?”   谢似道也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故意装没听见,回都未回。   薛蕴之默认谢似道放任这一行为,立刻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行人里,竟然只有自己是正常人!   那邪气聚集之处位于距离嶲县更远更深的山里。   众人不知被领着穿过多少树林,淌过多少条溪水,又跨过多少座小瀑布,脸上皆布满疲惫。   谢止礿与宋弇二人其实已故意放慢了脚步,但后面跟着的那些浩浩荡荡的菜鸟神魂师们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尤谦脸上的汗水尤其多。   就因他穿金戴银,出个任务像是去典当铺,叮铃当啷的东西挂了一身,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的。   他喘着气道:“你们行不行,是不是故意将我们带错路啊?”   宋弇冷冷瞥他:“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滚,哪来这么多废话。”   尤谦家里阔绰,自小便被巴结惯了,哪个人跟他讲话不是毕恭毕敬的,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刺头,当即气得眼鼻歪斜:“你到底是哪根葱,敢跟我这么讲话。你知道我家在扬州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人群中自然也有看不惯宋弇讲话的人,本来就累得心情烦躁,被他这种说话态度激得邪火窜上心头,骂骂咧咧声立刻响彻一片。   “你什么东西,没这个金刚钻就被拦这个瓷器活。”   “我看你们一直在带着我们在这个山里打转,来寻我们开心是吧?”   “我就说,这景色怎么似曾相识,合着方才来过!”   “玄清观了不起是吧,谁不知道玄清观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天机观出来的也没你们这么拽的二五八万的。”   这句话倒是把尤谦一起骂了进去。   宋弇嗤笑:“玄清观确实都是些酒囊饭袋之徒。”   “他娘的——”   尤谦拔出金光闪闪的宝刀,就要与宋弇干架。倏地听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尖锐的鹰唳。   树林顿时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众人抬头一看,无数的鹰将日光遮蔽,道道鹰唳回响在山谷,狠厉又充满凶性。   菜鸡们“叮零铛啷”地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抖着手不住地看着天上的鹰。   这群半吊子的神魂师们,见过最厉害的可能就是一些因执念迟迟徘徊于人间不肯走的常人怨魂。   鹰是猛禽,又多出没于高原深山,他们哪里应付过。在看到群鹰俯冲的那刻便丢盔弃甲,吓得抱头鼠窜。   “啊!”   尤谦半睁着眼挥着他那中看不中用的刀,破绽百出,立刻被老鹰掀翻在地。   刀上宝石也被鹰爪抢了去,只听“嘶啦嘶啦”几声,那昂贵丝绸衣物被扯成了几缕碎片。   他惊恐在地上爬蹿,头“咚”地一下与另一硬物撞在一起。   “啊,痛死了!”梁良捂着额角,睁眼便与尤谦四目相对。   “嗖——”一只黑体白脖的大鹰立刻滑翔而来,爪子锋利如刀。   尤谦立刻抓着梁良领子,要将他当成肉盾抵挡。梁良又哪肯,也拽着尤谦领子朝鹰冲去。   二人滑稽地互拎着领子往老鹰方向冲。   尤谦绝望闭眼。   “叮——”   眼前白光划过,一柄通体白色的长剑立于二人与鹰之间。   谢止礿双手握剑,抵着老鹰八只利爪。   梁良看着那发着荧光白的剑身,失声叫道:“这……这是谢似道的魂归?!”   尤谦自然也看到这剑,不可置信道:“不,不可能!魂归在,灭灵怎么不在?这是假的,我不信。”   “噗——”   尤谦猝不及防地被溅了一脸鹰血,拦于前方的鹰被活生生劈成两瓣,幽蓝色火舌自一柄通体黑色的长剑中迸发,贪婪地吞噬着老鹰的碎肉与魂魄。   梁良嗓子都喊哑了:“灭……灭灵!”   宋弇皱眉:“吵死了。”   尤谦脑袋嗡嗡作响,一想到方才好像得罪这两人得罪的狠了,腿便软得站不起来,只敢抖着声音问道:“你们,你们与谢似道是什么关系?”   ----------------------------------------------------------------------------------   伯爵乌龙茶:   下一章是糖。 第46章 聚宝盆(四)   尤谦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魂归白如雪,灭灵黑如漆。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磨牙吮血。   谢似道的两柄剑,没有一个神魂师会不认识。能拿到这两把剑的也只可能是他的亲传弟子。   雄鹰前赴后继地俯冲过来,在菜鸟神魂师们鬼哭狼嚎的哀嚎中,尤谦抱住谢止礿大腿,闭着眼叫道:“公子,道长,大侠,我有眼不识泰山,在祖宗面前班门弄斧,求求你们救我!”   谢止礿被他抱着大腿,难以施展招式,为难道:“你先放开我。”   听到凶禽的尖利叫声,尤谦抱着谢止礿腿的手箍得更紧了。   宋弇恶言恶语出声警告:“你再不放开,我就把你胳膊砍了。”   尤谦立刻放开,脸煞白。   谢止礿腿上没了禁锢,立刻横跨一步,眯眼看向顶上盘旋的群鹰。   回旋的气流由内向外层层迸发,地上落叶扬起,如蝴蝶翩跹。   魂归爆发出刺目白光,尖啸直插云霄。   四处逃窜的神魂师们突然发现追赶他们的老鹰皆停滞不动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牵制住,卡在了半空,然后扑棱棱地飞速下落。   地上瞬时倒了大片的老鹰,翅膀与爪子抽动几下后又被压制住,发出轻微的悲鸣。   众人愣愣地看向宋谢二人方向,心中震颤不已。   不是说天机观已灭门了吗,这二人又是从何而来?   谢似道亲传弟子都来抢夺聚宝盆,他们还能有什么胜算。   最重要的是,方才这么挑衅他们,不会给自己惹来杀生之祸吧?   众人现在想讨好谢止礿二人,已经有些迟了。一时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空气中有些尴尬的凝滞。   谢止礿也闻到了空气中这滞涩的感觉,不过他当然不是感应到众人的态度变得微妙,而是真实闻到了那有些诡谲的异香。   地上的老鹰们突然腾空而起,直往青天白云处飞去,像是突然放弃了捕猎计划。   事出反常必有妖。   山中突然扬起白茫茫的大雾,周围静得厉害,虫鸣鸟兽叫声戛然而止,唯有落木萧萧之声。   谢止礿心中狂跳,短短一瞬,眼前只剩白茫一片。   山水林涧,飞禽走兽皆隐入层层雾霭中。那些神魂师不见了,薛蕴之与师父不见了,就连宋弇……   谢止礿只能看见脚下那小小一寸泥土,心中慌乱无比。   “宋弇……”   “我在。”   厚雾中宋弇抓住他的手腕,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自个儿缠了上来。谢止礿被宋弇轻轻一拉,便清楚看到那人熟悉的面容。   “我们好像入迷阵里了,设这迷阵的人有点本事。”宋弇从抓着他手腕自然地变为握住他手指的动作,“我们暂且这么走吧,别走散了。”   谢止礿盯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低低道:“不知道薛蕴之和师父怎么样了。”   “有师父在没事的,薛蕴之也不是废物。”   宋弇牵着他的手温热又干燥,其实很温柔,但指尖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好像生怕谢止礿逃走。   其实谢止礿不想问这个,但看到二人牵着的手,突然又回想起了在天机观的那段日子。   小时候的宋弇体弱多病,但谢似道给他们定的每日体魄训练便是围着天机山跑圈。   每次跑到最后,宋弇便是气喘吁吁,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   然后谢止礿就会回过头,伸出手,拽着宋弇一起跑完这段路。   他都忘了宋弇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单独跑完谢似道的体魄任务,只是很习惯在抵达终点前的那段路对着宋弇张开手,笑嘻嘻地说:“来,我带你跑完最后一段。”   现在在前面带着他的人变成了宋弇。   谢止礿失笑一声,却被前面这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宋弇在前方问他:“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想起了天机观的日子。”   他感到宋弇抓着他的力道变大了些,有些好笑道:“你不用抓着么紧,我又不会跑。”   “是吗,”宋弇的声音有点干涩,“我总感觉你哪时候便会一不留神跑掉了。”   谢止礿找不到句子反驳他。因为两年前,站在宋弇的角度看,他就是不声不吭地跑掉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跑了。”谢止礿想了想,补充道,“我这么喜欢你,我不会跑了。”说完后,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些苍白无力。   宋弇的呼吸乱了一寸,似乎因为这茫茫白雾,二人都变得坦诚了起来。宋弇也难得在他面前剖出自己的弱点:“谢止礿,你自己分得清对我的喜欢和对世人的喜欢有什么不同吗?”   宋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痛苦:“我其实不太相信你的喜欢,不过我不是在怪你,我其实是……自我厌弃。”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许多年以前,在谢止礿更加没心没肺的时候,更加爱黏着宋弇玩。   因为宋弇体寒,他便喜欢夏天与他挤同一张榻子。半夜宋弇因神魂颠倒硬生生痛醒时,他也会赶忙赶过来,渡灵给他扭正神魂。他觉得宋弇好可怜,恨不得能替他分担所有的痛苦。   他觉得山中有宋弇有师父有师弟,便是最逍遥快活的日子。于是他对宋弇说,我们俩要是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每当这时,宋弇便会将那本来就臭的脸,拉得不能再臭,冷冰冰地说:“你不要老说这种令人费解的话。”   不过谢止礿知道宋弇这人就是别扭,虽然嘴巴老坏,但微挑的眉梢明明显示出他很高兴。   后来有一天,谢止礿随口提了一嘴:“我的梳子坏了,你送我把梳子吧。”   他记得当时宋弇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为此谢止礿心里还嘀咕了一下,宋弇这人真小气,送把梳子至于这样么。   过了许久,连谢止礿都忘了这回事,正准备拿手指随便扎头的时候,宋弇将梳子插在了他的头上,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低声道:“结发同心,以梳为礼。你可知我的意思?”   谢止礿已经忘了当时自己回得什么,只记得当时心乱如麻,对上了宋弇混合着愤怒与失落的表情,头脑一片空白。   宋弇只留下一句:“是我唐突了。”便扔下梳子匆匆走了。   宋弇为此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好几天一见到他就甩袖子走人。弄得连向来不怎么关注弟子之间矛盾,一味放养的谢似道都问了一句:“你和弇儿吵架了?”   谢止礿半张着嘴,傻愣愣道:“啊,好像是。”   “你快些去道歉吧。”谢似道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谢止礿有些郁闷:“师父,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问题?”   “虽然弇儿对待旁人脾气是差了点,但你俩吵架哪回不是他忍着。你个木头,肯定是你越雷池了。”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自己有问题了。   谢止礿搞不懂,脑子一片混沌。觉得男人心海底针,比那神魂之术还要复杂。   他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在天机山的一棵桃树下找到了宋弇。   宋弇阖着眼倚靠在桃树树干上。黑发未束,散乱地垂在身侧,上面还掉落了好几瓣粉红的桃花瓣。   谢止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一朵桃花花瓣拿了下来,对面人毫无睡醒迹象。   他看宋弇拿着经书的手就放在身前,偷偷笑了一下。   肯定是觉得佶屈聱牙,无聊发困。   谢止礿撑着脑袋看这人,觉得画中仙也不过如此。宋弇有着大梁男子少有的高鼻深目,又长又密的眼睫像把绒扇,半圆弧型又似蝴蝶翅膀。   谢止礿看得有点痴了,鬼使神差地探出身子,在宋弇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宋弇眉毛皱了皱,但还是没醒。   谢止礿胸中突然泛上一股又酸又涩又甜的感觉,像是偷偷吃了蜜。   谢止礿不是不懂,他也看过很多话本,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是怎么样。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和宋弇的身上。   照理说不会呀,他与师父一同修大道。大道即是无情道,不会对一个人有特殊之情的。   谢止礿第一次对自己修的道产生了迷茫。   难道是自己大道还未修成,道心不稳的缘故?   但谢止礿很快便将大道抛于脑后,因为他此刻盯上了宋弇的另一样东西。   他用眼光描摹着宋弇的面部轮廓,从天庭到眉眼,从鼻梁一直到唇。   眼睛都甜得这么不可思议了,那唇是什么感觉呢?   谢止礿脑袋未转明白,身体便已经动了起来。他将自个儿的唇贴于宋弇唇上,内心充盈饱满到不可思议。   宋弇的唇柔软微热,跟他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宋弇坚硬冰冷外壳下包裹着的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柔软温暖的内心。   谢止礿从宋弇唇上移开,倏地对上那双晶莹剔透的琥珀眼。   宋弇半垂着眼帘看他,谢止礿突然有一种被抓包的羞愧感。   他急忙后退,手却被宋弇抓住了。   二人天旋地转间便换了个方位,谢止礿后背被抵在桃树上,桃花花瓣落了二人一身。   宋弇哑声问他:“你知道普通同门之间是不可以做这件事的吗?”   谢止礿心跳如雷:“……我当然知道。”   宋弇的脸离他更近,眼睫毛刮着他的脸,弄得他痒痒的:“你只想与我做这件事,对吗?”   谢止礿呼吸一滞,艰难开口:“……对。”   然后带着桃花味儿的吻便越过唇齿浸了进来,掺杂着宋弇独有的清冽茶茗香味儿。   一阵微凉的风吹起地上的桃花花瓣,将谢止礿本就躁动不安的心吹得更乱。   唇舌交缠如吻花蕊如尝花蜜,宋弇吻他的力道轻慢又温柔,他听见宋弇退出来时哄着他似的说:“不要与其他人做件事,好吗?”   “好。”   宋弇满意地笑了笑,回吻了他的眼睛。   谢止礿回忆完毕,在弥天大雾中望着空落落的手,怅然若失。   怎么抓这么紧了还能丢呢。   ----------------------------------------------------------------------------------   伯爵乌龙茶:   是糖吧? 第47章 聚宝盆(五)   弥天大雾散去后,映入眼帘的是猩红的血液。   血液犹如一朵朵大花,绽放在青石板铸就的台阶之上,流下来,又蜿蜒成江河。   谢止礿踩在血里,满手的鲜血。   他只慌了一瞬便意识到这是幻境,而且是以心魔构建的幻境。   难怪神魂师们寻找聚宝盆后都下落不明。   对于来找寻聚宝盆的神魂师们来说,第一道槛便是找寻其方位。第二道槛,是熬过猎鹰的凶猛追捕。第三道槛,就是如何破解心魔催生的幻境。   谢似道以前有给他们做过这类训练。神魂师招魂引魂多了,容易沾染邪祟,其中最怕的便是被心魔掌控,丧失自个儿意志,最后沦为傀儡。   这类构筑心魔幻境的招式最早源于羌族。   又是羌族吗?   谢止礿不是很在意地将双手鲜血擦向衣服两侧。   以前的他是没有心魔的。   谢似道替他构建过多次这类幻境,都无法建立成功。因为他随着谢似道修无情道,无情道怜爱所有人,没有偏颇便没有心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谢似道是千帆过尽,阅历无数后悟的大道,而谢止礿是无知无畏,从未入世就修的大道。   哪个坚不可摧,哪个一触即破,一看便知。   但无情道还是让他沾着些便宜,因为目前为止他还是能清楚认识到自己在幻境里,而大都数人都会沉溺在幻境中无法自拔。   谢止礿最担心的便是宋弇。   宋弇与他不同,他是情绪大开大合,爱憎分明,充满杀戮之气的杀魂师。杀魂之术是谢似道糅杂了羌族杀魂师技法后独创并传授于他的。   换言之,宋弇的心魔应当比任何一人都要重。   现在最紧要的是快些出去,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心症所在,把它揪出来,做出与它背道而驰的选择。   他跨过万里血河,在看到地上血泊中那熟悉的淡青色道袍后,发出了沉重叹息。   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事实上他太清楚了。就因为清楚,所以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害怕再看到往日音容笑貌变为地上的死不瞑目的冷尸。他害怕看到谢似道当着他的面被人硬生生破开三魂七魄,而自己没有救他。   谢似道让他快逃,他便真的逃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谢似道如果当时没让他逃,他会不会逃。   他应该以死相拼,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救下师父。   他应该以身殉道,以死相告天机观自上而下清清白白,没有杀先帝。   但是他没有,他跑了。   他刻意淡化掉这些记忆,重点记着他是如何耗费所有灵力抢回师父的一道生魂,自己又是如何死里逃生地躲至一个洞穴开启了长达两年的休眠。   他反复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我也很不容易。   但他的心魔将这些记忆全部撕扯开,告诉他,没有用的。你将记忆粉饰得再好,你也是那个弃师父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同门尸山血海的懦夫。   谢止礿抱起地上毫无气息的小师弟,用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小师弟是谢似道最后一个捡回来的孩子,去世那年才十二岁。沈莘与他真的很像,有些老实,又喜欢讲些吉祥话逗众人开心。   他每日勤勤恳恳地做着洒扫的工作,虽然有时候也会小小抱怨谢似道总是给他一些无聊活计,有时甚至还能看到他躲在一棵树下抱着扫帚睡着了。   每次谢止礿拿狗尾巴草挠他脸时,他就会一脸惊恐地喊着师兄好,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阶梯上的落叶。   但他的打扫工作总是做得最好的。   他去世时才十二岁啊,人生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死去的缘由也十分荒唐,欲加之罪,却要几十条命承担。   “谢止礿,是我杀了他们,你要来杀了我吗?”心魔化为黑雾,团成一片看不出形状的模样,挑衅地说。   谢止礿放下师弟,两颗晶莹的水珠从脸上落下来。他提着魂归,缓缓走至黑雾。   “我是个很失败的神魂师,”谢止礿自嘲道,“我的道早就歪了。”   黑雾抖动着躯体,诱惑道:“可是魂归不能杀人,你怎么办呢?谢止礿,你是要救济众生的人,怎可为单独几个人杀人?”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为你即使知道它是在哄骗你,挑你伤疤,你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魂归不能杀人,只能渡魂与净化邪祟。”谢止礿喃喃,眼见着黑雾又变成了谢止礿本人的模样。不过这个谢止礿一脸假笑,浑身黑气萦绕。   “是啊,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魔笑嘻嘻,语气轻浮。   “你是我的心魔那我便自己渡你!”谢止礿抬手。   “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他对着拥有自己相同样貌的心魔狠狠一砍,心魔如烟雾般散去。   谢止礿眼前出现了谢似道的面容。   周围环境如走马灯般飞速划过,任外界沧海桑田,谢似道岿然站于世界中心,朝谢止礿伸出了手。   这是谢止礿的第二个心魔。   谢似道满头银发飞舞,眼睛充满慈悲,他注视着谢止礿又像是通过他在看万千世界。   “礿儿,把为师渡了吧。”   谢止礿哑声,声音充满乞求:“师父,你可以不走吗?”   “天下万物变迁,自有他的运行之法运行之理。你收集完我魂魄的那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到了。”   谢似道将他捡回去,如亲生儿子般养着,教他大道,教他神魂之术。   谢似道说众生皆苦,自个儿却总是嬉皮笑脸,云淡风轻。   他说开心是一世,不开心也是一世,日子不就是这么过么,能混就混。   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个仙风道骨的道长,像个晒太阳喝茶遛鸟的市井老头。   可谢似道的道心如此之稳,面对生死淡然处之。   谢止礿办不到,他哭着对谢似道说:“师父,人生好苦。”   可这幻境里哪有真的谢似道,一切皆是他本心的体现,所以他的本心代谢似道回答了:“人生是很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若一心求这大道,就要割舍掉一切。”   “所以,渡我走吧。”   那心魔又阴魂不散的出现在谢似道的旁边,桀桀笑道:“谢止礿,不要修大道了。做个普通人不好吗,这样你师父也可以留下来,也可以畅快为师弟们报仇,多好呀。”   “你闭嘴!”谢止礿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   心魔飞来飞去,绕至他的耳边,从后背抱住他,耳语道:“你杀了我,不要修那大道了嘛。”   谢止礿胸口不断起伏,狠狠咬着嘴唇。   血腥味自口中弥漫开的那一刻,魂归也已插入谢似道的胸口。   谢似道安详闭眼,随风而逝。   心魔失望道:“什么嘛,你根本没有选你真正想选的。”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谢止礿不断安慰自己,只觉每做出一个选择,就耗费掉大半的体力,到如今已是衣衫湿透,筋疲力尽。   而他也终于迎来了自个儿的第三个心魔——宋弇。   他就知道,一定会是他。   埋于心底最痛最割舍不下之物。   方才的繁杂之相皆化为沉静。花花绿绿的世界已浓缩成一方小小天地。   这里是他与宋弇在天机观相依为伴的书房。   “哐当。”   魂归掉落在地,谢止礿踉跄着走至宋弇身旁。   宋弇的肤色很白,轻薄的皮肤下还能依稀看到青绿色的血管。   “哎呀,好像快断气了呀。常人三魂七魄,三魂归天,七魄归地。他怎么跟人是倒过来的?”心魔从白墙上蔓延开,但此时的他形态过大,将整幢书房都蒙着层黑影,“谢止礿,你不是要救他吗?”   “我当然要救他。”谢止礿拿出匕首,尖头对着自己心脏,手却抖得厉害。   “我看你不敢吧,没有人不怕死的。”心魔这次笑得更加张狂,好像这次胜券在握一样。   “不是因为这个……”谢止礿眼睛一闭,手腕狠狠发力,却在刀尖入肉的那刻被禁锢住了。   宋弇握着他的手腕,将匕首抢了过去,冷声道:“你又要抛下我走了吗?”   “我没有……”   “我不需要你救,都说了,我活一天便是赚一天。”宋弇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哎呀,看来他并不想让你救他呢。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嘛,没了条命还落人埋怨呢。”心魔嘲道。   谢止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很痛心。   他有点怕死,但他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宋弇。   他在宋弇额上落下一吻,心颤抖着,像是树梢上挂着的露珠。   于是他落着泪说:“宋弇,你相信有下一世吗?”   他紧紧抱着宋弇,就着对方手腕将匕首推入自己胸膛。   冰冷的匕首带着刺痛没入胸口,他此刻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心魔尖叫声振聋发聩,幻境狂风大作。那些困扰他的场景皆像被仙瓶收集的妖魔,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胸口,在一阵混乱的敲打中归于宁静。   谢止礿缓缓睁开眼,大雾还是那片大雾,只是旁边还有个虽然昏迷不醒,但依旧紧紧抓着他手的宋弇。   聚宝盆裂了条缝。   在一旁修复着八宝铜铃的黑衣男子听到“咔咔”声响,惊奇地挑了挑眉:“这是第一个出幻境的人吧。这么厉害,能灭了自己心魔?”   “没灭,他单靠本能选了正确答案,大概是一直暗示自己是假的吧。不过能骗过自己内心,这意志力也够强了,真是个怪物。”另一男子头戴夸张的银制头饰,穿着羌族五色布条的服装悠悠开口,“格桑,你与他交过手,水平如何?”   格桑沉默片刻:“还可以,不过好像灵力有亏损,所以没发挥出实力。”   “那趁还好收拾,尽早处理掉吧。”   “其实如果是谢似道的亲传徒弟,应当入不了幻境。”格桑道。   “是啊,谢似道不就醒着么。”男子拿起聚宝盆,转过身,语气中带了些傲慢,“帕卓对你失败两次已经很不满了,趁这次机会把谢似道抢过来,再把他徒弟杀了。”   “宋弇能动吗?”   男子似笑非笑:“当然不能。”   ----------------------------------------------------------------------------------   伯爵乌龙茶:   明天有些事,今天先更掉~   下一章是短阶段最后一刀了(应该) 第48章 聚宝盆(六)   谢止礿很少见到宋弇穿礼服的样子。   首先是这种祭祀场合或帝后诞辰,宋弇向来不乐意去,一般是能躲则躲,反正他一不受人待见的皇子,也没多少人真的关心他有无出席。   其次是他就算去了,回天机观也一定是已换了襕衫,头发不是披散着便是拿个簪子随意盘一下。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头冠这种东西勒得头皮发紧,礼服宽大还累赘,不好走路。   但谢止礿觉得宋弇非常适合穿礼服。羌族人的高鼻深目会让他显得更雍容华贵。   宋弇向来不该是寡淡的。   他一进入宋弇的心魔之境,就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滚边的暗红礼服,头发被盘得一丝不苟,皆塞于黑色远游冠内。   谢止礿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刚才在幻境中被捅的胸口,又看着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坐于宴席昏暗角落的宋弇,暗自想:难道宋弇的心魔是皇宫的繁文缛节?   他想到这便摇了摇头。   宋弇讨厌装模作样不假,但绝对不到心魔的程度。   说起来,这又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宋弇的样貌看起来与现在没什么区别。   只是看着有些落寞。   宫廷丝竹之乐婉转动听,舞姬曼妙舞姿娉娉袅袅。   宋弇却隐在香炉烟熏中,看着像悬崖上立着的孤石,与此地格格不入。   宋弇站起身,对着梁景帝随意拱了手便提早离席了。   对啊,是梁景帝。   那应当是自个儿昏迷那两年间的事情。   宋弇这心魔实在隐蔽,看了许久都未发现出在哪。比其自己梦境里粗暴直接的心魔,他这个显得尤为棘手。   谢止礿偷偷跟着宋弇,见他果然一踏出宫门便将头上的冠给摘了,头发放下来,又是宋弇向来的随心所欲模样。   他是贸然进入宋弇幻境的,不可以被他发现外来身份,不然打草惊蛇,极易反噬。   宋弇的目的地很明确,这路径谢止礿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   他去了天机山。   天机山其实不是什么隐蔽的山,就位于京城郊外不远处。只不过通常有重兵把守,谢似道又施过障眼法。即使居民偷溜进去,也找不着天机观在哪里。   自天机观灭门,谢止礿一次都未回过那里。   他不知道宋弇为何要去那里,但他已有些怕,他怕触景生情。   他怕一进去那里,看着满目疮痍便会回想起那日猩红的太阳和腥红的山。   只是他一路偷偷跟着宋弇,越靠近便越感呼吸沉重。   他看着宋弇站在天机观的门口,似是盯着被烧得黑漆漆的柱子发呆,没有任何动作和言语。   “谢止礿,你在吗?”宋弇头也未回,对着门口喊了一句。   谢止礿心口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宋弇应该不是发现了他,只是自言自语,否则语气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咔擦——”   他心虚往后退一步,却踩着根树枝。   “谁?!”   宋弇猛地转头,谢止礿心头狂跳。   “六殿下。”侍卫从暗中出来,拱了拱手道,“陛下派我来看着殿下,保护殿下周全。”   宋弇冷笑:“保我周全是假,看我有没有跟熟人联系才是真吧。”   侍卫头垂得更低:“恕罪。”   宋弇低头沉默半晌,自嘲道:“他不会回来了。”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跟谁强调,“他不会回来的。”   谢止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宋弇幻境里的情绪有些像藏于大海平静海面下的惊涛骇浪,就差一个时机便能翻过来将他从头至尾淹没。   宋弇从天机观回来后就直奔皇宫的寝殿。   谢止礿记得大梁每位皇子未获封号时在宫殿里都会有一座寝殿,只是宋弇自小被送到天机观,他基本没有在这里住多久。   谢止礿觉得有些生气,因为宋弇的寝殿竟然比天机观的内室都要破陋。   天机观虽然算不得富裕,但每到冬日,至少炭火管够,而且天机观都是男弟子,大家平日挤在一起只会觉得有些闷热,根本不会感到寒冷。   可宋弇这间屋子只有一点点炭火,再加上一点点红烛微热的火光。   极其寒冷萧瑟。   谢止礿突然想到宋弇曾对他说,宫里是最跟红顶白惯了的,果真如此。   宋弇却极其习惯了似的,披着个厚袄,手里拿着个汤婆便往庭院的屋檐下一坐。   谢止礿很想骂他,因为他记得宋弇本就体寒,一年四季都是手脚冰凉,应当比常人更加畏寒。此时却不管不顾地坐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装着诗情画意赏雪。   庭院梅花开着正盛,红梅绽于皑皑白雪中,显得热烈又孤寂。   与宋弇有点像。   谢止礿看他于廊下木碟上拿了个茶碗,心中还在腹诽,这到底是什么心魔,在雪中赏梅喝茶,看着不是挺怡然自得的么。   侍卫出声提醒:“殿下,凉酒不可贪杯,如果殿下执意要喝,卑职去温一下。”   原来不是茶,是酒。   宋弇平时是不喝酒的,因为神魂不稳,喝酒只会加重症状,谢似道是严禁他喝酒的。   喝了酒的宋弇似是有些迟缓,他过了很久才摸着胸口说:“嗯,撤了吧。”   然后他又顿了顿说:“帮我把我的剑拿来吧。”   谢止礿以为他要拿灭灵,特地躲至东南角落,却没想到侍卫往东边来了,害得他狼狈窜上房梁,差点一个脚滑摔了下去。   侍卫拿的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剑——魂归。   宋弇接过剑,将它抱在怀里,倚靠在门上看着飘下来的雪说:“我师父和师弟们去世时是七月,正值盛夏。可在他们死后不久,天上竟飘起了白毛大雪。”   “他们说是皇帝驾崩,所以老天降雪……分明是几十条人命含冤,老天看不过才降下异兆。”   “殿下慎言。”侍卫只敢如此回道。   宋弇轻笑一声:“魂归是招魂引魂之剑,可人若没死,怎么才能用魂归召回来呢。”   侍卫轻轻叹息。   宋弇大概是因为饮了酒,故而话变得有点多:“我问你,如果你心爱之人想做成一件事,可你与他在一起是相悖的,你会怎么做?”   侍卫答:“卑职……不知。”   “罢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是梁景帝派来看着宋弇的,不敢走远,只敢守在宋弇的庭院门口,于廊下呆呆地看着天上落下的雪。   谢止礿心似被揪成一团,他好像找到宋弇的心魔所在了。   于是他走过去,和宋弇并肩而坐。   宋弇看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重新看雪。   谢止礿开口,声音有些酸涩:“你为什么不讲话。”   “讲什么呢,反正你是我臆想出的幻觉,不是幻觉也是我在做梦。”   谢止礿看着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那好吧,”宋弇沉默片刻,“谢止礿,你会回来吗?”   “我会。”   宋弇轻笑:“骗人,你修大道去了。灭绝情爱,怎么会回。天机观没了,这个世上没有让你牵挂的了。”   谢止礿胸口发紧,有些慌乱地说:“有的,你就是让我牵挂的人。”   宋弇愣愣地看着他,随后笑了笑:“你确实是我臆想出来的,讲话如此动听。不过本尊讲话其实也向来好听,虽然不知有着几分真情。”   谢止礿急了:“我真的是本尊。”   “那你让我抱一下吧,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尊。”   谢止礿张开双臂,宋弇却没动作。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我怕我一抱你又不见了。”   然后宋弇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声音尾音还带着些几不可察的颤抖:“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其实本来也是。你与我而言就是山之皎皎明月,只是明月照耀着的是万生万物,而我只想将明月占为己有。”   “宋弇……”   “你还记得你与我说什么吗?你与我说你想成为像师父这样的人,于是我想,那我便护着你,让你一心修道好了。只是我比我想象中更加卑鄙与贪心,我想要你的心,即使一个修无情道的人是不能有偏颇之爱的。”   原来这便是宋弇之前在雾中与他说,他自我厌弃的原因。   “谢止礿,我没有资格的。我是个短命鬼,活多久都是赚到了,其实你与我在一起可能也不会有几天快活日子。我也不敢问你,你让我吻你抱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你对我的爱都是我偷来的,哄骗来的。我是个偷月亮的贼。”   谢止礿泪流满面,沙哑道:“不是的,是我道心不稳,是我上赶着,不是你哄骗的。”   宋弇看向他,说着说着语气已有些颠三倒四:“不对,我不应该让你道心不稳的,我是要护着你修道的,我也没有资格让你堕入凡尘……那你为什么要走,抛下我一走了之?!”   天上降下鹅毛大雪,将那盛放的红梅都全遮盖住了。   积雪从檐下掉落,“扑簌”一声掉落至地上。   谢止礿犹如万箭穿心,宋弇幻境中的情绪太过炽烈,像风暴雪般铺天盖地朝自己砸来,闷得他要窒息而死。   谢止礿看着宋弇睫毛上挂着的雪珠,紧紧抱住他,然后吻了吻他冰冷万分的唇:“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我本来就不在天上,一直在与你一起。”   那暴雪砸破了围墙,冲进院落。不像平常的落雪,像高耸雪山上的暴风雪带着毁天灭地、摧枯拉朽的气势砸向二人。   宋弇缓缓睁开眼,看着谢止礿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轻声开口,声音如几十年未张口般滞涩:“我梦到你吻我了。”   谢止礿垂下眼睫:“我确实吻你了。”   宋弇将拉着他手的力道又紧了紧:“其实两年不算久,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败,白雪堆积成山后又化开,这样的景象看两遍就过去了。”   “很难熬的。”谢止礿酸涩地说。   宋弇:“好吧,确实挺难熬的。因为我每天都在盯着那花发出枝芽,开出花骨朵,变成成花轰轰烈烈后又归为光秃秃的树干。”   “但我还是熬过来了,我以为你一走了之,可我还是等到了。”   谢止礿闭眼叹息:“我不会走了。”   宋弇轻笑,也不知信了没有:“谢止礿,你的心魔有很多人吧。可我的心魔,自始至终只有你。”   ----------------------------------------------------------------------------------   伯爵乌龙茶:   唉。 第49章 聚宝盆(七)   薛蕴之背着谢似道找到谢止礿与宋弇二人时看到他们正拉着手。   刚想着调侃两句,就见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开。   然后他便不知死活地笑道:“这山间大雾,走散了多不好,继续拉着呗。”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俩人腻歪。   谁知宋弇二话不说,直接掏出灭灵,“砰!”地一声将地面崩裂出几道沟壑。然后冷冷瞥他一眼,大有你再多说几句试试的感觉。   薛蕴之缩着脖子看向谢止礿,只见他眼神游离,看着也是一脸尴尬。   “?”薛蕴之扯过谢止礿,小声道,“咋啦,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   谢止礿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薛蕴之不好再问,只觉得宋弇周身的气压比往常更低一些,如若能化为实体,怕是周边都在噼里啪啦落着闪电。   宋弇走得很快,谢止礿却落在后面,二人中间似隔了一道天堑。   他们走了一会儿,却无人说话,薛蕴之暖场多次都无人理睬。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被动冷场,进退维谷。   还不如看他俩腻腻歪歪呢,还热闹些。   不过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上总归是有能降得住宋弇的。   只听谢似道于背篓里默默道:“礿儿,你看到弇儿心魔了吧。”   “嗯。”   谢似道给宋弇之前也构筑过心魔之境,自然知晓他心魔是什么,也知道宋弇靠自己是肯定走不出来的,这么猜也就猜出来了。   于是他立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叹气道:“弇儿这个……算恼羞成怒吧。”   薛蕴之明显感觉宋弇后背僵了僵,有几步甚至有些同手同脚,更加好奇谢止礿到底看到了些什么,竟然让宋弇这么窘迫。   谢似道找补道:“这个,但凡是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嘛。小薛,你想想,若是你心魔被人看到了,你什么感觉?”   薛蕴之想到方才被困幻境,还是靠谢似道强行拉了出来,也不知他老人家看去了多少,立刻对宋弇抱有同情。随后又以己度人地想了想,对着谢止礿惊恐道:“不会是你看到他在梦里对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吧。”   谢止礿满脸通红:“你在瞎说什么?!”   “轰——”   一道火焰擦着薛蕴之的头巾飞过,立刻蹿起一阵焦味。   宋弇凉凉道:“再多说一句话,下次烧的就不是你头巾了。”   薛蕴之赶紧将头巾取下来胡乱地拍着。他不过想开个玩笑缓解下氛围,没想到宋弇是真的气上头了,只得赶紧闭嘴,不往这方面扯了。同时心中又如白蚁挠心,不住揣测到底是什么样的幻境能让他这么激动。   但薛蕴之还是闲不下嘴来。   他看着此时沉默寡言的二人,平时怼天怼地又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时有些唏嘘:“其实我还以为你们俩没什么心结呢。”   谢止礿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事说了没什么意思,不如付诸行动。”   经历得越多,谢止礿越发觉世人皆苦,只不过大多人都在苦痛上盖了草席,心里即便有个坑也还是咬牙莽过了。等日后找到那抔黄土,再回过头将坑给埋了。   有时候找不到黄土,时间的风沙也会把坑慢慢填满。   与其整日怨天尤人,不如坦然面对。   谢似道为人豁达,言传身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如此。   反正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宋弇只敢走得快一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向来好强,平时总是一副很张狂的样子,若不是因为心魔会放大人的情绪,根本不会被人看到这么脆弱的一面。   他不是会将心事剖开的性格,倘若不是被谢止礿发现,怕是能捂一辈子。   爱向来不是给予对方多少,便能获得多少。自作多情的爱只会显得当事人可悲又可怜。   宋弇是这么有自尊心的人,不想让自己姿态看上去这么低,尽管他确实这么低姿态,以一种近乎乞求的态度来索取爱。   他可以在心里觉得自己在水中捞月亮,可他不能对月亮说我偷了你。   太狼狈了,唯独不想在心爱之人面前这么狼狈。   更何况这种来势汹汹又独断专横的情绪如果只是单方面存在,说不定还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谢止礿知道自己是比较呆和迟钝的性格,最不会揣度人的心意。他都没发现原来宋弇想得这么多,背负这么重,一时除了心疼还有浓浓的愧疚。   宋弇说的没错,谢止礿心中住了好多人。他觉得很痛苦,他似乎没有办法回应也没资格拥有这么深沉又厚重的情感。宋弇的爱犹如只对他一人开放的深渊巨海,平静的海面底下是汹涌澎湃的巨浪。   谢止礿心乱糟糟的,宋弇希望他一心修大道,却又控制不住想要他的爱,更何况谢止礿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希望宋弇活,但宋弇却不希望他走。   事情陷入僵局,成为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谢止礿叹气,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不适合想这么多。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冲破层层厚雾的血淋淋的一个人。   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身上金光闪闪的服饰皆被喷洒上可怖鲜血。一过来便带着股浓厚的血腥味。   “道长,上仙!可算找着你们了,求求你们,帮忙收了邪祟吧。”尤谦边跑过来边这么喊着,嘴唇发紫,满脸惊恐。   魂归和灭灵一同发出蜂鸣。   再怎么纠结,遇到正事俩人还是迅速恢复正常态度交流。   宋弇给谢止礿传声:“是尤谦本人?”   谢止礿:“应当是,但身上沾着邪祟,不一定是本人意识。”   “我看他这模样不像是受了大伤,身上的血应当也不是他的。”宋弇沉吟。   “最坏的情况就是他被心魔吞食心魄,被人控制行为……我们现在怎么办?”   “龙潭虎穴也得闯。”宋弇最后一句话传达完毕,对尤谦命令道,“带路。”   “……”一旁的薛蕴之看着俩人交换了几下眼神就好像商定好了什么事情。心中不由咋舌,发小就是不一样,就连吵着架都能眼神交流。   尤谦如黑山牛般的体型在前面左右晃着,因着雾大,只能看到他腰间别的匕首尾端一会儿显现,一会儿又没在雾中。   还未走多久,众人便闻到一股人血的腥臭味,耳边还隐约有短兵相见之声。   “怎么回事?”宋弇距离尤谦最近,也最先听见杀喊声。   尤谦闻言抖了抖,战战兢兢道:“疯了,全都疯了。这大雾会让人变成疯子,大家都不管不顾地杀红了眼。”   谢止礿这才问道:“那你身上的血……”   “我都是为了自保!我没办法的,我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道长们,他们不过是一群不知道哪个穷酸乡野之地来的臭鱼烂虾,我不一样,我家在扬州……”   “你觉得你的命比别人的高贵?”谢止礿已经有些愠怒,话语不由重了很多。   尤谦道:“不然呢?贫贱之人的命如草芥,要怪只能怪他们祖辈懒惰。”   谢止礿气得牙关发紧:“你太傲慢了。你把你们祖上奴役平民所积累的家业轻飘飘地归功于祖辈努力。分明是你们这群吃着人血馒头,榨干平民价值的人带给他们的桎梏!”   “我说道长,你何必这么义愤填膺,你当自己菩萨转世呐?”尤谦嗤笑,“皇帝都没你操心的。皇帝管贱民只是怕他们作乱,你以为他真的是看到路有冻死骨而心怀怜悯啊。”   谢止礿气得只想把这人狠揍一顿,再把他扔到荒郊野岭体会一下“贱民生活”。   从收集师父魂魄开始,他便被不断地刷新对人们的认知。   他以为这世间应当仁爱是多,善良是多,因着诗文典籍都是在歌颂这些。   可他发现,这世间互相伤害,互相算计才是常态。那些仁义有爱,善良谦卑是因为在这世上少之又少,才会被人记录着,歌颂着。   尤谦嘴皮子还想再动,耳边立刻刮过一道锐利风声。   宋弇目光如炬,伸手一握,那枚弓箭便被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嗖嗖嗖!”   四面八方的箭从天而降,无数支箭构成了天罗地网,就要将他们一行人统统扎成刺猬。   薛蕴之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立刻手撑地,附灵给周边大石和泥块。   只听“轰隆隆”地一阵声响,那大石变成三人高的石头人,挥动着双手抵御箭矢。而那泥土也拔地而起,混杂着碎石形成半人高的洞穴。   谢止礿和宋弇一边挥动着剑抵御弓箭,一边猫着腰躲入洞穴。   雾气已全散了,露出四周全貌来。   一旁溪流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身上皆插着白羽箭,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将那原本清澈透亮的水染得浑浊腥气。   这些弓箭竟然不止是针对他们的,而是自相残杀的招式。   “杀,杀——!”   “我才是最后能拿到聚宝盆的,我要聚宝盆……我要聚宝盆!”   谢止礿屏着呼吸听临时搭建的洞穴外侧声音,耳边突然响起脚步声。   他条件反射地掐着来人脖子,却对上一双惊恐又稚气的眼睛。   来人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竟然这么小就被派出来找寻聚宝盆了。   面对外面犹如炼狱般的场景,一定吓坏了。   谢止礿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你——”   只是这你字还未完全说出口,只见那小孩手上亮光一闪,眼看着就要扎入谢止礿的脖颈! 第50章 聚宝盆(八)   谢止礿偏身闪躲,右手抓住小孩手腕,接着用力一捏,小孩吃痛一声,匕首“哐当”掉落至地上。   谢止礿趁机试探来人灵力,却发觉其灵力空空如也,手腕细地像只包了一层皮,仿佛用力握住就要断掉。   小孩紧咬牙关,恨意让他整个面庞都变得扭曲。他的眉毛很浓,像旺盛生长的杂草,脸上是风吹日晒带来的斑痕。眼睛斜而长,大概是被人控制着,眼睛乌黑却没有神采,看着像野外的凶兽,凶相毕露。   这小孩不是神魂师,看来是偷偷摸摸跟着他们上山,最后迷失在这大雾里了。   谢止礿立刻做出判断,轻松将小孩双手反剪于身后,接着拿了根布条便将他手腕捆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谢止礿问道。   小孩不回,头以最大幅度往后转,牙咧着,像头幼狼。   “徒儿,小孩儿魂魄易净化,你敲他天灵三下,自可以将邪祟清除。”谢似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冷不丁就冒出来这么句话。   天灵是魂魄进出的关窍,邪祟也是通过天灵入侵,故净化也可通过此地进行。   外面弓箭声停了,有几个侥幸逃过箭雨的神魂师皆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们,提着武器就要过来。   宋弇拿剑闪身而出,剑身蹭地便燃起大火来。   谢止礿想了想,忍不住道:“宋弇,别烧毁了他们的三魂七魄,尽量将他们控制住,我来净化他们神魂。”   “放心,我有数。”   谢止礿手里亮起纯白色的光辉,将其汇入小孩的天灵,接着手掌往上翻,食指与中指咚咚咚三下。邪祟便化为一团黑气,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被魂归劈砍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孩不挣扎了,四肢与头软软垂着,一副终于放弃抵抗的模样。   谢止礿将绑着他的白布解开:“你叫什么——”   话音未落,那小孩脚下生风,又嗖地跑了出去。就闷头猛冲,也不看前路,迎面便撞上个巨大坚硬的石头人。   “……”他捂着额头转过来,倔强地看着谢止礿二人。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与你讲话充耳不闻。”薛蕴之过去揪他的领子,还未怎么用力就听着撕拉一声,本就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衣服立刻被扯了个大洞。   “什么叫‘充耳不闻’?”小孩讲话顿顿的,像不太习惯使用官话,又转过头瞪着薛蕴之,“赔我钱。”   “你是哪家的小孩,懂不懂礼貌?”薛蕴之摆出成年人的谱来。   “嘁。”小孩头一拧。   谢止礿从胸前掏出碎银,将它在小孩眼前晃了晃,小孩果然两眼放光,伸出手就要夺。   “先报上你的名字,年龄,来这里干什么,要银子干嘛,回答了这些问题,我再把银子给你。”谢止礿将银钱拽在手里,笑盈盈地说。   小孩抿了抿嘴,不情愿道:“我叫狼耳,十三。我奶生病了,需要银子。”   竟然已经十三岁了,应当是营养不良的缘故,看着比京城和蜀郡这些地方的同龄小孩都要瘦小许多。   薛蕴之奇道:“姓氏呢,你没姓名?”   狼耳瞪了他一眼:“我是从狼窝捡回来的小孩,没姓。”   谢止礿微怔,随后摊开手笑了笑:“那巧了,我也没爹没娘,被我师父捡回来的。”   狼耳斜眼看他,又将碎银一把抢了过去,小心揣着放入怀里,犟着个脑袋背对他们。   “喂,这些银子够给你奶奶看病么。”薛蕴之拿手戳了戳他背。   狼耳头也不回,嗤笑道:“就这点?”   薛蕴之奇道:“你奶奶什么毛病,要花这么多钱?”   这些碎银看普通小毛小病是绝对够用的,除非是什么大病要用到名贵草药才可能会缺些数目。但薛蕴之看这嶲县偏远落后,四周又皆是山,草药应当是廉价东西才对。   狼耳未回,只是耳朵动了动,像是告诉别人自个儿听到了,只是懒得理你们。   薛蕴之第一次看到这么难沟通的小孩,拿拳头顶了顶他脑门,又被对方一巴掌挥开。   于是薛蕴之揉了揉有点疼的手背,没好气道:“什么孩子,不好好讲人话,脾气大,还这么贪财。”   谢止礿轻笑,好脾气地说:“其实跟宋弇小时候有点像,都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像头小兽。”   薛蕴之看他似仙人光辉笼罩还笑得一脸慈爱,当即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而被谢止礿称为童年时期像头小兽的宋弇,此刻将灭灵撑在地面,长袍被风吹着微微摇晃,浑身泛着肃杀冷冽之气。   他冷着脸看向前方这十个浑身浴血的神魂师,显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之姿。   分明是头弓着背随时寻找时机猎杀的豹子。   那十人里为首的便是引他们来此处的尤谦,旁边还跟着狗腿子梁良。他们身上脸上都被血浸满了,大多都是别人的血。   “你看看你们的样子,饮血茹毛,比牲畜还不如。”宋弇嘲讽道。   “少废话,杀了你们,我就能获得聚宝盆了!”梁良拿着把钝桃木剑说。   “杀啊,用他们的血滋养神物,定能产出更多金子。”   “哦?谁与你们说的。”宋弇挑眉。   对方却再也不答,一群人皆红着眼朝宋弇冲来,十把状态迥异的武器朝着他一同劈来。   “你们倒是不客气。”   宋弇冷哼,脚尖在武器聚集处轻轻一点,趁着腾空的力道,手腕用力,抬着灭灵狠狠下劈。   无形剑气立刻以环形状态朝周围散开。   “哐当!”   那十把武器应声而断,都是些相当锋利坚固的武器,却突然都如软泥般被随便一劈便断成两截。   若是头脑清醒,这群人怕是早就下跪求饶,求神告奶奶求人不要杀他。   不,若是清醒,怕是这冲突都不会有。   那些人武器俱断,却还拎着武器残骸就要赶着送死。宋弇飞身下落,对与弱者毫无周旋兴趣。他转了个剑花,在空中用剑尖画了几道圈。八道黄符自宽大袖袍中飞出,“噌噌噌”地便在东西南北以及四个角直立飞着。   “定。”   话语刚落,地面便“咔咔”围着四周裂开一圈裂缝,里面冒出幽蓝色火光,这十个神魂师顿时被割裂在原地。   八道黄符金光同时亮起,纸张牵拉成金色丝线,化为一张大网。大网劈头盖脸网下,成了个无形的罩子,将他们围在原地不能动弹一步。   那几个神魂师被牢笼囚困住,发狠地看着宋弇这边。   接着,只见他们身体开始抽搐,眼眸看着更为幽深。随着尤谦爆发出惊人的一声吼叫,他手上握着的武器残骸直接插入了梁良的腹部,嘴狠狠咬向他的肩头,竟是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其余人也都如尤谦和梁良那般开始互相撕扯,犹如最原始的困兽,在一方囚禁之处开始如最原始动物那般互相扯咬。   空气中血腥味更甚。   “?!”谢止礿等人闻声赶来,便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薛蕴之原地干呕几声。   谢止礿捂住狼耳的眼睛,又将魂归插于地面,一圈一圈净化着他们身上的邪祟。眯眼看时只觉他们周身黑气比方才更甚。空气中弥漫的邪祟味道与之前收集魂魄时所遇见的都很类似。   “我先声明,他们这模样可不是我搞的。”宋弇走过来,有些别扭地解释道,“听他们说,要以神魂师的鲜血为祭,滋养聚宝盆。”   “这到底是什么邪术……”谢止礿喃喃。   从老鼠嫁女图的幻境中四个新娘构筑的祭坛,到王礼智家地下室诡异的献祭图腾,到朱文以亲女为祭品做成鬼童子,再到高姝言背后的图腾招引邪祟致使她发狂。   现在又多了个似乎是蕴含着师父另一魄的“聚宝盆”,让所有的神魂师都丧失心智,互相厮杀,怨气冲天。   似乎每件事情都是在招引邪祟,将邪祟与谢似道的魂魄结合,利用着人们内心深处的黑暗面,将其深化……或者说炼化。   “这是羌族人的巫蛊之术。”谢似道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薛蕴之刚还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舒缓恶心情绪,背后又猝不及防地被谢似道的声音吓了一吓,立刻又惊出一身冷汗。   “谢国师,你下次讲话前跟我打声招呼。”   “知道啦。”谢似道从背后的筐中跳出来,闲闲地伸了个懒腰道,“羌族人的巫术神秘叵测,又甚少外传。具体什么效用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在干什么坏事。”   谢止礿心里一惊,手按着狼耳的力道不小心重了点,立刻被他用牙狠狠一咬。   狼耳趁谢止礿吃痛,立刻逃出他的掌控。在看到动来动去还在说话的木偶小人时,眼睛瞪如铜铃。   谢似道哟了一声,然后开玩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子,看着跟宋弇这么像呢。”   宋弇冷着脸看那只比谢似道高一些的野小子:“哼。”   狼耳看着宋弇臭得像茅坑的脸:“哼。”   谢止礿:“……”确实很像。   谢似道得意道:“看见没,同类相斥。”   薛蕴之见状立刻说风凉话:“宋弇,别是跟你有什么血缘姻亲的亲戚之类的。”   狼耳和宋弇:“才不是!”   谢止礿:“……”更像了!   宋弇蹲下身,与狼耳平视。狼耳立刻像竖起所有毛发的小狼,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你刚刚是不是咬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了?”宋弇凉凉一笑,“听着,要是再被我看到一次,就剥了你的皮拿去喂狼。”   狼耳立刻耸起肩膀,刷地跑至谢止礿身后,凶狠地瞪着宋弇。   谢止礿懒得理这幼稚的人,问向旁边的谢似道:“师父,照你这么说,羌族人是在拿你的魂魄与邪祟结合做坏事,可为何是你的魂魄呢,因为你魂魄经受过神魂术的长久锤炼么?”   谢似道还未回,一支白羽箭便“嗖”地射了过来。   谢止礿抬剑将其劈成两半,猛地看向射箭方向。   从树林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他们经常遇到的黑衣人,另一个人骑着头山羊,穿着明显的五彩外族服饰,手上还拿着个金色盆状物件。   “你们不需要知道我们想干什么。”那穿着五彩斑斓的人说。 第51章 聚宝盆(九)   随着那二人的出现,空气立刻变得剑拔弩张。   片刻沉默后,两边几乎是同一时间动了起来。   骑着山羊的羌族人反向扎进树林,宋弇拔腿便追。   黑衣人格桑向前猛冲,八宝铜铃置于身侧疯狂摇动,铃声具有魅惑心智的效用,那无形的波纹往前一圈圈延伸,而目标正是谢似道!   谢似道现在灵力尽失,但对于战斗反应的素质还在,当即一个闪身躲入薛蕴之召唤的石头人身后。石头人受到八宝铜铃的蛊惑,身体明显僵了僵,半垂着两只巨大无比的双臂,不知该攻击前方还是身后。   “蕴之,师父和狼耳交给你了。”谢止礿反手便飞出两道雷符,格桑侧身躲避。山间树木繁多,雷便正好劈在树上,顿时冒出火来。   “包在我身上!”薛蕴之一个提溜就把呆若木鸡的狼耳拎到石头人背后,让他与谢似道乖乖呆在一处。狼耳与那歪着一边嘴角的神偶大眼瞪小眼,耳边净是武器的锵锵声。   几支白羽箭从东南方向擦着谢止礿的发丝,他立刻传声给宋弇:“宋弇,那骑山羊的在东南方向。”   “我看到他了。”宋弇顿了顿,“保护好自己,打不过叫我。”   “放心,我心里有数的。”谢止礿用宋弇之前的话回道,语调尾音有些上扬。   谢止礿听到宋弇那边似乎是轻轻笑了笑,刚还觉得心里痒痒的,眼前立刻闪过一道黑影,下意识便用魂归一挡。   “发,什么呆?”   八宝铜铃与魂归相撞,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格桑今日未穿长袍,而是一身黑色紧身短打,看着颇为干练。   “你那面具我忘带来了。”二人兵器相抵,四目只隔着一寸,谢止礿注视着他烧焦了半边的脸说。   “送你。”八宝铜铃变为权杖,格桑用力往前上方顶后迅速后撤一步,权杖尖刺“刷”地便朝谢止礿刺来。   “我还以为你这脸是不能见人呢。”谢止礿侧身躲避,指尖往魂归剑身轻轻一抹,指尖血便落于左手黄符上。只见黄符金光一闪,格桑眼前立刻闪现一位赤面髯须,身着金色铠甲的灵官。   灵官是道教的护法尊神,毛发与脸皆为红色,金色的眼睛似能喷火,嘴型又似凶兽,满嘴细密的凶利兽牙。   灵官左手举着燃着熊熊烈火的风火轮,右手拎着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鞭。它对格桑怒目而视,大喝着便如狂风般朝他挥砍。   格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躲闪间暗自惊诧。多日前交手,谢止礿灵力还未到能召唤出灵官的程度,没想到这么快灵力就涨了这么多。   灵官的风火轮转速极快,又带着强劲的力道逼近格桑。炽热的火焰几乎将他烤熟,火轮上刺目的红黄光又让他想起被大火蚕食掉半边脸的苦痛。   惨痛的回忆又被勾起来,格桑的面部忍不住抽动。   他内心一阵恨意泛上,牙关紧咬,用左手血肉直接格挡火轮,刚一沾上,火焰烤焦皮肉的味道便传了出来。   “?!”谢止礿未想到这人竟对自己这么狠,只见格桑以血肉为自己争取出了空挡,右手摇铃,一阵熟悉的晃动节奏之后,谢止礿脑袋又开始剧痛。灵官的动作变得迟缓,咄咄逼人的气势顿时下去不少。   薛蕴之赶紧捂住狼耳的耳朵,捂了一会儿后突然想到自个儿耳朵还没捂,连说了几句去去去后,便抓着狼耳的手让他自个儿捂着。   薛蕴之觉得自己像个奶娘,拉扯完小的还得询问老的。于是他捂着耳朵问谢似道:“谢国师?”   谢似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字未回,薛蕴之只好又将他放回箩筐。   得,又晕菜了。   传闻中谢似道的灵官赤面獠牙,能统领百万貔貅,亦能呼风唤雨,招来雷电。   不过,谢止礿的灵官显然没到这程度。   只能单体作战的灵官,威慑力远远下降。   想到这,格桑便快速奔逃拉开距离躲避灵官攻击,同时晃动着八宝铜铃。猛然间,八宝铜铃的五色片突然疯狂伸长,如藤蔓般缠绕在灵官的手腕和脚踝处,让其无法动弹。   “见过我脸的,死了,都。”   那骑着山羊的人一眨眼便隐入了山林,东躲西藏地像只狡猾的老鼠,时不时还从别的地方放两只冷箭,看着厌烦得很。   宋弇拎着灭灵,不耐烦道:“给我滚出来。”   山风吹过,树摇叶动。一支白羽箭“刷”地便从暗处偷袭过来,还未靠近宋弇,便被他一剑劈成两半,灭灵之火将其烧得乌黑,大风刮过,被烧成灰烬的木箭便也随着风消散干净。   “懿王殿下火气未免太重。你可要当心点,这四周全是木头,别让你的武器引起山火,到时候咱们一个都逃不掉。”   一直隐于暗中的家伙终于现身,宋弇冷冷地看着他,握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宋弇视线紧紧跟随着山羊人的行动轨迹。来人一身藏青色为底,五彩布条为装饰的羌族服饰,头上戴着的银质头饰也酷似山羊角。   他皮肤黝黑,看着又极为干燥,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因风吹日晒,脸上沟壑纵横。只是多重皱纹围着的那双眼睛看着精光毕露。   聚宝盆被根绳子随意地挂在山羊的脖子前,好似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件,又或是在引诱着人的摘取。   宋弇持剑而立,左手指尖又捏着黄符。而对面人也张弓搭箭,半眯着一只眼睛看他。山羊踏着蹄子慢慢踱步,二人紧张对峙,嘴上却像是在闲闲唠着家常。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丹增,是个被赶出羌族的‘大梁人’,老皇帝看我诚心归化,就让我呆在这嶲县做个县令了。”   宋弇冷眼打量他。丹增确实不像典型的羌族人,羌族人眼珠多为浅色,这人却是黑色。且大部分羌族人讲起大梁官话结结巴巴,而对面这人却十分流利。要知道,在益州有很大一部分的大梁百姓也只是听得懂官话,并不会说。   宋弇说:“我对死人名甚做甚并无兴趣。”   丹增却是失笑,像是失去兴趣般将弓箭放了下来,摸着山羊脖子,慢慢慢慢地缕着它脖颈的毛,又摸了摸它脖颈挂着的聚宝盆:“你与你母亲性格差太多了,可惜了你的这对琥珀眼,这本来是纯种的羌族人才能拥有的眼睛。”   “你认识我母妃?”宋弇提着剑慢慢接近丹增。   山羊似被宋弇身上戾气所呵退,双目盯着他,四肢不住后退,却被丹增扯着羊角又强行留在原地。   “你不是说你对死人的事情没有兴趣么?”丹增抬眼锐利地看着他。   宋弇脸色微变。   但丹增一点也不像是处在危机之中的模样,他像是用讲故事一般的语调平稳开口:“我是羌族的叛徒,因为是我把你母妃亲自护送到梁祀帝的手里。”   “不是说和亲……”   “那是羌族内部主和派的说法。很可惜,那时羌族的大巫,也就是你母亲的父亲,是主战派。”   拐了羌族大巫的女儿送去给敌国的皇帝,可不是妥妥的叛徒么。   “是么,这与我又有何干?”-S.a.k.u.r.a-   宋弇没有生母的记忆,梁祀帝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亲缘关系对他来说实在过于遥远。他提着剑已经走至丹增面前,只要他抬手,就能连人带羊一同斩死。   “是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丹增低下头,提起一边嘴角,“可我也争取到了时间。”   宋弇心头一震,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疾风。   他下意识矮身躲避武器,一转身便见到尤谦满目空洞,手里拿着那把早已沾满不同人鲜血的宝剑,毫无章法地朝宋弇劈砍而来。   宋弇拿灭灵格挡,从另一方向又传来弓箭的“嗖嗖”两声。   “啧。”   两方突然夹击,饶是宋弇也有些顾此失彼。他抬脚将尤谦狠狠一踹,再躲闪弓箭却已有些慢了,箭尖划破脸颊,脸上顿时一阵刺痛。   “嗖嗖嗖嗖——”   又是四枚弓箭射出,极其有规律地成一条直线插入地面,宋弇立刻又被呵退几步。   丹增五指夹着四支箭矢,嘴上噙着笑,却不像是要取人性命的样子。   宋弇拿手背往脸颊上擦了擦,果真有道嫣红的血。他拿舌尖舔掉手背血,一边脑内飞速运转,丹增到底在盘算什么。   为什么将尤谦召唤到此处?   莫非?!   宋弇瞳孔大震,刚要踏前却还是晚了一步。尤谦将地上沾着宋弇鲜血的木箭拔起来,对着自己的脖颈狠狠一插!   鲜血从尤谦脖颈喷涌而出,将山羊雪白的毛沾染上刺目的红色。而那聚宝盆像突然有了生命般,发出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突然间,聚宝盆胀大无数倍,像是有股巨大的吸力,将尤谦身上的血全部吸了进去。尤谦本来壮硕如牛,没过一会儿竟然变成了干瘦如柴的老人。   “术式已成,最后一个祭品的命和神魂颠倒之人的血我就收下了。”   聚宝盆内部充满暗红的液体,而盘踞在上的蟾蜍本是紧闭双眼的模样,在吸完尤谦身上的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纤长且如血般鲜红。   谢止礿额角冷汗滑落。   八宝铜铃是外族人的武器,实在过于妖,本以为至多是迷惑人心魄的作用,却未想到不光能变权杖,那像装饰一般的五色布片还能不断延伸,如有意识般将对手捆住。   谢止礿看格桑每次晃动八宝铜铃的韵律声皆不同,想来分别对应的招数也不同。   只是这八宝铜铃虽然被格桑修补过,但看其法力只有原先的一半。   只有一半的灵力对付只有一半的法力的灵器,应当可以一战。   谢止礿灵力皆汇于右手,灌注在魂归上,魂归嗡嗡作响,也似是在表示已准备好斩断这无色布片。   “咚、咚、咚。”   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犹如地震。   薛蕴之大惊:“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不,不是地震,这是上下晃动的……像是有什么巨物。”谢止礿发现格桑已收走了五色布,并看向了某个方向。   于是他也循着格桑的视线方向,一看嘴巴都忍不住张大了。   “他娘的……”薛蕴之忍不住叫骂,“这是哪来的大蛤蟆!” 第52章 聚宝盆(十)   谢止礿看着那巨大无比的金色蛤蟆,眉头越皱越紧。   铺天盖地的黑气带着强有力的压迫感侵袭,大概是以多位神魂师性命为祭的关系,这次邪祟的威慑力比以往都要强烈许多。   凭空而出的巨大宝盆将林间的树木拦腰截断,“刷啦啦”地便倒了大半。盆内鲜血如内部有东西搅动般“咕嘟咕嘟”滚动,又散发着阵阵腥臭。   金色蟾蜍足有一幢民居这么高,睁着血红的眼,动也不动。   蟾蜍除了这看上去是纯金制作的全身,腰后两侧与四足上皆镶嵌着颗颗透亮的宝石。   寻常蛤蟆的表皮有着透气小孔,看着像人得了癞皮病,丑陋非凡。而这金蛤蟆竟然以宝石代替小孔,怕是抠一颗下来都价值连城。   薛蕴之吞了口唾沫,问道:“这蛤蟆变大,宝石也跟着变大了,咱们抠几块不是发大财。”   “幻术,非真宝石。”谢止礿无情打碎薛蕴之的美梦。   薛蕴之叹了口气,财富梦破碎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人身安全,“这蛤蟆……不会动吧?”   金蟾蜍立在滚滚翻动的血水上,一动不动,看着像个装饰物。   谢止礿默默拎起魂归:“不好说,现在看着好像是不会动……”话未说完,蛤蟆的左腿便往前迈了一步,大红眼珠子看着他们眨了一下。   “……”谢止礿深吸一口气,随即喝道:“跑!!!”   薛蕴之眼疾手快,一把拽过狼耳便开始狂奔,边跑还边回头看。只见那大蛤蟆从聚宝盆里腾空而下,“咚”地一声便跳至地上。   随着它的跳动,整座山面都跟着晃了晃,薛蕴之一时未站稳,差点连拖着的狼耳都一起被他拽到地上。   狼耳用力挣脱开薛蕴之的手,眼睛还死死盯着那金光闪闪的蛤蟆,手指拽着裤脚,用力到连指甲都泛着白色。   “不是吧,你这小孩是有多爱钱,连命都不要了?”薛蕴之难以置信,立刻又要拉着狼耳跑走。   “它在吐东西,应该是钱。”狼耳说。   薛蕴之的儒巾都要被蛤蟆蹦跳的震动给震掉了,但一听到钱这字样,他便扶着摇摇欲坠的帽子,忍不住回头看到底吐了些什么东西。   这不回头就罢了,一回头差点吓尿裤子。   金蟾蜍是在吐不假,可吐的是大口大口的黑泥,黑泥中间还混杂着些晶晶亮亮似铜钱的东西。   只是这黑泥如沼泽,有着腐蚀生物的诡异能力,所到之处无一存留。眼见一棵巨大杉树在被黑泥触碰到后就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从树根到树冠,未过多久便全然不见了。   狼耳个头小,力气却大,薛蕴之背上还背了一个昏迷不醒的谢似道,实在没有力气将他拉扯过来。薛蕴之只得手覆在地上,就地取材,创了个泥人出来。   泥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狼耳抗在肩上,跟着薛蕴之仓皇逃窜。   “放我下来!”狼耳捶打着泥人的后背。   “祖宗,你听些话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薛蕴之边跑边嚎。   “真的?”狼耳犹豫片刻,“我看你穿得这么穷酸,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薛蕴之可一点都不想被一个身穿补丁的破小孩儿说穷酸,鼻子里出气道:“我是没什么钱,可你看到方才那个黑衣服的道长了么,他可是王爷,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狼耳回忆了一下那个黑衣服黑头发,还跟他一个小孩斤斤计较的,十分不像话的成人,那身衣服看着好似是挺贵的,只得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   狼耳说:“好吧,我勉强信你。”   “勉强……”薛蕴之想要揍他脑袋,“你这小孩……”   话未说完,便觉着背后一寒。   “小心!!”狼耳尖叫,薛蕴之猛然回头,抱头下蹲。   只是蹲的速度还是慢了些,便听咔哒一声,那箩筐被格桑从中间硬生生劈成两半,谢似道便像个蹴鞠从坡上滚了下去。   “谢国师诶!我的亲娘啊!”薛蕴之目眦欲裂,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捡,眼前又是一道寒光闪过。   他慌忙后仰,八宝铜铃变成的权杖就这么从他鼻尖擦过,吓出一身冷汗。   狼耳挣脱了泥人束缚,像头狼崽子般双脚大跨着奔向黑衣人,对着他的小臂便是狠狠一咬。   薛蕴之趁黑衣人甩动狼耳不备,弓着腰猥琐下蹲,正想悄无声息地将下坡草丛里的谢似道偷偷捡回来,还未走出两步,耳边便是一阵铜铃声,接着手脚就不听使唤地又走回了格桑的边上。   狼耳被格桑甩飞在地,摸着屁股嘶哑咧嘴。而薛蕴之看着格桑被烧毁了一半的脸,咽了口唾沫,随即嬉皮笑脸道:“大侠,我想清楚了,还是你们这边厉害点。这样,我们合作,我帮你把谢似道的神偶捡回来,你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狼耳没见过这么“能屈能伸”之辈,刚想破口大骂,就被一人捂住了嘴。   格桑似也被薛蕴之的不要脸唬住了,脑袋顿时像是个被人硬生生截下的滚滚车轮,卡着不上不下,不知回什么是好。   他怔愣片刻,突然意识道薛蕴之表面是对着自己说话,实际一直在看他身后,心中顿觉不妙。   待他仓惶回身,已有些晚了。   “铛——”   长剑与权杖相抵,魂归狠狠下劈。此刻魂归上注入了谢止礿现有的十成灵力,灵气深厚犹如惊涛骇浪。他的灵力本是净化之力,可净化之力到达一定程度后也会拥有摧枯拉朽般的惊天破坏力。   魂归虽不能杀魂,但到底是剑,剑身坚硬又锋利无比,破坏肉身还是不在话下的。   谢止礿这一下打得格桑措手不及,权杖差点脱手,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只听“咔咔”一声,八宝铜铃的杖身裂开一道细纹。   格桑震惊看向谢止礿:“你灵力为何涨了,这么多!”   谢止礿将魂归压得更低,低声道:“这不是要多亏了你们构筑的幻境。”   “不,你不是未拔出心魔吗?”   “是啊。”   心魔未除,但现在敢直面它,也算进步些吧。   谢止礿背后出现赤面髯须的灵官,左手提风火轮,右手握钢鞭,两把武器与魂归一同砍在权杖上,八宝铜铃裂缝便更深一层。   格桑紧咬牙关,眼睛充血,权杖已凹到十分危险的角度。   “咔!”   权杖应声而断,灵气喷薄而出,双方两气相抵相冲,格桑握着两端残骸被逼数步,顿时喷出大口血,脑袋一歪便昏了过去,而谢止礿亦被弹出数丈。   “轰隆轰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金蟾蜍已到了近侧,大张着嘴就要吐出黑泥。   谢止礿收回灵官,想要跨到吐不到黑泥的薛蕴之那边,却想到师父神偶还在坡下,于是果断回身,毫不犹豫地选择直面金蟾蜍。   “小谢!”薛蕴之惊呼。   “待会儿我去坡下,把师父扔给你,麻烦接住了。”   “那你怎么办?”薛蕴之看着两颊越来越鼓的金蛤蟆,焦头烂额。   谢止礿心跳如雷:“我会想办法的。”   面对着这种充满煞气的庞然大物,不怵是不可能的。他也不知就现在灵力的恢复情况,能够抵御这蛤蟆多久,能净化到何种程度……但只能试试了。   谢止礿攥着魂归剑柄,用剑尖在地上画出阵法,接着狠狠一插。   同一时间,金蟾蜍口中黑泥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裹挟着满满的煞气奔流而来。以魂归为中心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硬生生将黑泥隔成两道。   谢止礿趁机捡回谢似道,正准备抛给薛蕴之,只听薛蕴之破音叫喊道:“小贼你在干什么?!!”   原来那黑衣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吐着血跑向魂归之处,手已握着剑柄。   竟是想同归于尽!   谢止礿狠心将谢似道的神偶抛给薛蕴之,拔腿就往阵法处奔。   剑尖已被格桑往上拎出几寸,屏障已是摇摇欲坠。   要来不及了——   “轰!”   一道带着熊熊烈火的漆黑长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自上而下猛然下劈,地面“咔咔咔”便裂开一道沟壑。   沟壑足有三尺那么宽,缝隙中残暴蓝火爆裂而出。黑泥便一股脑地往沟壑里倒,触到里面的火后爆炸声便接连不断。   “砰——!砰——!砰——!”   每爆炸一次,沟壑便会裂得更大。四周树木植被不是被黑泥吞食便是倒在了裂缝里,大地颤动,山河摇摆。   谢止礿猛然看向剑身方向。   宋弇站于四处歪倒的树干上,黑发披散,目光凌厉。殷红鲜血自宽大袖袍处流出,一直流至指尖,又流至剑柄,一触到剑身便被火焰吞食得干干净净。   宋弇飞身下落,抢回魂归后,抬脚便将格桑踹翻在地:“魂归也是你这种脏手能碰的?”   薛蕴之激动得要尖叫出来:“宋弇!”   他边叫边奔,几乎是热泪盈眶:“宋弇,你总算来了!”   宋弇露出嫌弃之色,将魂归还给谢止礿,又对着薛蕴之道:“你这是什么恶心的表情。”   薛蕴之也不管他说自己恶心了,夸赞道:“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出来,我就觉得好安心。”   宋弇脸更臭了,一脸“这是什么变态”地看着胸前拿根绳子绑着神偶的薛蕴之。   谢止礿却不高兴了:“什么叫他一出来你就觉着安心,难道我在你边上你觉得不安心吗?”   薛蕴之立刻摆手:“哪的话,我指的是,你俩珠联璧合,缺一不可。你俩同时出现,这不就是举世无双吗?”   薛蕴之大概是真被吓坏了,这嘴跟吃了蜂蜜似的,谢止礿被他夸得十分不好意思。   “喂,你们……前面还有个大蛤蟆呢。”场上唯一冷静的十三岁少年狼耳道。   ----------------------------------------------------------------------------------   伯爵乌龙茶:   宋·场面人·弇 第53章 聚宝盆(十一)   金色蟾蜍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两颊鼓鼓囊囊,肚子一抽一抽,大概是又要喷吐泥浆。   谢止礿看到宋弇右手还流着血,皱着眉问:“你手怎么了?”   “无事,被山羊顶了两下,方才劈山用的力道又大了些。”宋弇回道。   谢止礿想了想方才地动山摇的场面,觉着确实有些用力过猛,刚想提醒他下次不可再这么胡来,就见那蟾蜍左右两腿疯狂砸地,路面摇晃不已,众人扶树干的扶树干,抱石头的抱石头。   “你们看,聚宝盆边缘好像站着个人!”薛蕴之喊道。   聚宝盆边缘站着的那人浑身浴血,远远瞧着像个血人。   只见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头发因沾满血液而紧贴着头皮,身上血珠滴滴答答掉落下来。   “这人竟然没死?”宋弇方才与丹增交手,还未打几次,老头便骑着山羊往聚宝盆内部纵身一跃。   他还以为掉至聚宝盆翻滚血浆里的人,早已没了性命。   丹增站在聚宝盆上,将血红的山羊头举高过头顶,笑得十分癫狂:“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这一生,被族人唾弃,被仇人垂怜,本就不值!不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夫不愿苟活,只愿以风中残烛之躯再祭我羌族复兴之路!”   他说完这句,山间突然狂风大作,一道闪电自天空劈下,从羊角处传电至丹增全身。   丹增浑身冒火,很快变得焦黑。他被一条粉红舌头黏住,刷地便被蟾蜍扔进嘴里,一点渣子不留。   “这……这是什么术法?”薛蕴之目瞪口呆。   蛤蟆身形又涨大数倍,眼看着与聚宝盆要同样大了。   与先前的笨拙呆愣不同,吞食了丹增后,一下便有了真实蟾蜍的灵动性。   泥浆又如炮弹般射过来,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坑,很快路面上就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沼泥。   薛蕴之边躲边嚎:“这蛤蟆怎么还能断断续续喷泥呢?”   “这样不是办法。”谢止礿正对蛤蟆,将魂归插于地面,左手又捏着鼻子,掩盖蟾蜍嘴喷发的异味,“我看看能不能直接净化……”   “我帮你引开它。”宋弇提剑走向蛤蟆,指尖在灭灵剑身沾染上火焰,接着又摆出张弓搭箭的姿势,蓝色火焰箭矢直指蛤蟆眼睛,“不用管我,你只管全力净化。”   谢止礿郑重点头,深吸一口气。   他用剑尖在地上画出加强净化范围的阵法,魂归悬于空中,绽出耀目光芒。   只是细细看剑身有些颤抖。   蓝色火焰“嗖”地便直插蛤蟆眼珠,蛤蟆感受到剧痛,立刻发出悲鸣声。悲鸣声凄怆,却并非蛙声,而是由多个祭品所形成的泪声。   蛤蟆像是被彻底激怒,移动的速度变快,前后脚猛地就朝宋弇方向砸来。   就是现在!   谢止礿催动体内灵力,眨眼便将魂归送至蛤蟆顶上。魂归分出几道分身,形成光圈,顷刻就将蛤蟆周身的黑雾包围起来。   蛤蟆苦痛万分,蹦至一半就跌落在地,四脚僵硬朝上,肥胖身形又压断几根杉树。   成功了?   谢止礿单膝跪地,不住地喘气。其实经过与黑衣人的周旋,他已有些体力不支,只是这蛤蟆巨大无比又口吐黑泥,浑身金子宝石包裹,坚硬无比,实在难以近身,才只得舍近求远,从远处强行净化。   若是能将魂归砍入邪物,一切都会好办了。   谢止礿刚跪在地上,身体陡然一轻,整个人倏地被提到了空中。   “谢止礿!”   他腾空中还听到宋弇嘶喊,未反应过来眼前便一片漆黑。   他这是,被蛤蟆吞到了肚子里?   蛤蟆舌尖有黏液,谢止礿被蛤蟆吞进嘴后依旧被它那恶心的舌头黏合着。蛤蟆口腔内部臭气熏天,阵阵酸臭又混杂着血腥味。   不知这蛤蟆构造是什么,里面似还有残存的泥沼,沾上一点皮肤便会被腐蚀掉一块,疼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挣扎着从怀里掏出火折,点燃后才看清里面的构造。   奇怪,蛤蟆内腔应当是软肉包裹的不规则空间,但他身处的空间看着不像是蛤蟆的构造,像是个非常规则的环形结构。   四壁好像还十分光滑。   “谢止礿,你怎么样了?!”宋弇传声于他,语气听上去焦急万分。   “我没事,就是我在的地方不像是蛤蟆的肚子……我刚才是被它吞到肚子里了吧?”   “是,”宋弇松了口气,随即恶狠狠道,“我能把这蛤蟆直接砍了么?”   “不行!那师父的魄也得一起被烧了。”谢止礿赶紧阻止他,“我感觉我现在倒好像是在聚宝盆里。”   “聚宝盆?”   “对……”谢止礿迟疑片刻,之后立刻灵机一动,“我知道了!蛤蟆本就是聚宝盆的一部分,他们之间共享着师父的魄,所以我被蛤蟆吞食后,会出现在聚宝盆的里面。”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出来?”   谢止礿沉吟:“魂归在你那儿么?”   “在,你被卷进去的时候它便掉了下来。”   “那好办,你去把魂归插入聚宝盆的浓浆里,我直接将其净化……唔。”   “你怎么了?”宋弇刚拿起魂归就听到谢止礿话卡了半截。   谢止礿捂住口鼻道:“你得快些,不然我不是被黑泥弄死,就是被这蛤蟆的舌头卷死。”   宋弇立刻甩出几道黄符,黄符腾空铸成阶梯。他脚尖踏着黄符便轻松飞至聚宝盆的边缘。   蛤蟆察觉异状,张着嘴又想将宋弇一并吞没。   “薛蕴之!”宋弇暴喝。   薛蕴之得了命令,唤出纸片小人。小人齐齐排列,如针般往蛤蟆的眼睛捅。   蛤蟆被他吸引了目光,又朝另一方向开始疯狂吐黑泥。   “……”狼耳爬树功夫了得,抱着谢似道的神偶躲于树上,就看着薛蕴之像个猴般在山林间上蹿下跳,狼狈躲蹿。   宋弇将魂归狠狠插入聚宝盆的血浆里,顿时鬼哭狼嚎声四起,聚宝盆吞食的神魂师们的魂魄飞出,被囚困许久后终于得见天日。   魂魄飞出于天,在树林间飞窜。   蛤蟆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又转向宋弇这边。   “晚了。”宋弇对着蛤蟆嘲讽道。   与谢止礿所想一致,在剑身插入的瞬间,他便感受到了魂归的净化之力。魂归是他的配剑,被困于蛤蟆内部的谢止礿早在一开始便将全部灵力调动起来,全部传于魂归。   魂归在触碰到他灵力的瞬间,便爆发出犹如山洪海啸般的强势净化之力。   蛤蟆当然迟了,在它被薛蕴之吸引全部注意后,便已被判了死刑。   它身体突然僵化,硬生生卡在了山林间,金色的皮肤变成灰色,皮肤上凸起的宝石也变成了普通的石块模样。   “轰隆轰隆——”   聚宝盆猛烈翻动,宋弇飞至旁边松树枝干上,枝干轻微一弯。   “咔、咔。”   聚宝盆顿时裂开几道缝,铺天盖地的血水一股脑地冲破缝隙,如洪水般冲刷着整个山林。   随着一道白光汇入谢似道神偶,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也从血浆里爬出。   “咳咳咳。”   谢止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这种恶心的经历。   聚宝盆破得太过突然,他连呛了几口血水,一想到这血水不知是哪些人或动物的,又不知混杂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件,他便心上泛起恶心。   棉袍与头发沾水后变得沉重不已,腥臭又围着他,恨不得现在快点出现条河,好让他能一头扎进去洗个澡。   谢止礿抬起头,就见宋弇愣愣地看着他,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呃,或许可以等我洗完澡你再靠近我?”谢止礿一言难尽地说。   宋弇想来也十分犹豫,沉重地嗯了一下,只是食指放于鼻下的动作太过显眼,以至于谢止礿对自己的嫌弃程度更深一层。   薛蕴之软摊在地,想着终于扛过这次,背后又传来狼耳的一声惊呼。   “怎么又来了?!”   薛蕴之累得吐血,就见狼耳抱着谢似道的神偶从树上滚落,紧接着黑衣人也从树上落至地面。   黑衣人看着是强弩之末的模样,呼吸都已断断续续,却还是凭着惊人意志想要抢夺谢似道的神偶。   薛蕴之召出稻草小人,让其用胳膊勒住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脖颈,但也不敢勒得太狠,怕一勒就把他给弄断气了。   然后他回头朝着谢止礿二人道:“喂,你们俩想怎么处置……”   匕首入肉声响起,伴随着黑衣人的闷哼,一个瓶状物滚落至地上。   “?!”薛蕴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将匕首插入黑衣人后腰的狼耳,连远处的谢止礿与宋弇都是一愣。   狼耳将匕首拔出,黑衣人再站立不住,倒在了洪水般的血流里,身体随着血水被越冲越远。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薛蕴之吼道。   “这没什么。”狼耳垂下眼睛,“在狼群生存时,不将敌人咬死的话,被咬死的就会是自己。”   这句话对谢止礿无疑是个冲击。他至今未杀过一个人,而这只有十三岁的少年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做出了杀人的行为。   他直觉这是不对的,出声道:“你才多大,而且你现在是人,并非是狼——”   “可他刚刚掐我脖子,我差点就没命了。”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宋弇开口,声音低沉,与其说是在与狼耳对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语,“你这么小就想做个杀人凶手么?”   狼耳不知为何这群人原本好好的,现在却对自己这么有敌意。他立刻弓着背,看着就像头充满戒备的幼狼。   然后他又扔下更残酷的一句:“这也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谢止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弇按住了手。   宋弇面色有些白,低声道:“动物可不讲伦理道德,野外是最为弱肉强食的地方,你现在说再多也无用。”随后他又笑了笑,眼睛里却无丝毫笑意,“我杀人比他还早。” 第54章 聚宝盆(十二)   野外弱肉强食,皇宫里又何尝不是。   宋弇不想显得自己可怜或可憎,不欲多说,只是弯腰捡起黑衣人身上掉落的物件。   “这……”宋弇有些讶异,将其递给谢止礿,后者亦瞪大了眼睛。   谢止礿将物件拿于食指与拇指中间,对着日光照着看,“这是师父的残魄——臭肺?”   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应当是羌族的魂瓶。体积很小,只有一指长。材质像是青铜,上面刻有羌族的古怪文字和那熟悉的羊角图腾,瓶身部分区域还泛着土黄色的锈斑。   “啊?这聚宝盆融合的是谢国师的‘臭肺’?”薛蕴之瞧着这小小魂瓶道。   “不,”谢止礿将魂瓶拿在手里反复观看,“聚宝盆里的是‘除秽’,在我净化后便自己融进师父的神偶里了。‘除秽’本有祛除脏腑污秽的效用,受邪祟污染后反而成了藏污纳垢的邪物。而这‘臭肺’像是并未受到过邪祟污染。”   “那这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宋弇道:“是否是便宜还要再看。除秽刚回,师父又昏迷不醒,还是等他醒来给他过目后再定夺。”   谢止礿点头,将魂瓶别进腰间。   一直在边上沉默的狼耳却出声问道:“那‘臭肺’有什么功效?”   谢止礿道:“传闻人的寿命与吞吐气息间隔有关。修道之人延长寿命即是延缓吐息纳气时间,而一吐一吸皆与‘臭肺’相关。”   狼耳虎视眈眈地盯着谢止礿腰间的魂瓶:“那有了这个,阿奶是不是就可以延长寿命了。”   谢止礿被他问得一愣,眨了眨眼如实回答道:“师父灵力深厚,魂魄修炼得自然是比一般人要稳固坚实许多,按照道理上讲确实可——”   “少动歪脑筋,”宋弇直接给了狼耳一个爆栗,“常人三魂七魄就够了,未经修炼又是老人家,平白多一魄是想让她神魂紊乱直接暴毙么?”   狼耳摸了摸额头,不屑地撇嘴。   薛蕴之不住点头:“可惜你没见着,之前有个美若天仙的姑娘,故意将邪祟引入体内,刚来我们这里的时候,瘦得不成样,那是风一刮就倒了。”   狼耳对美若天仙的姑娘不感兴趣,手往薛蕴之跟前凑了凑:“我知道了,把钱给我。”   薛蕴之愣了:“什么钱?”   狼耳面无表情地转向宋弇,指着薛蕴之说:“他说你是王爷,很有钱,把钱给我。”   宋弇气笑了:“谁与你说王爷就会有钱的?王爷也分京城的王爷,扬州的王爷……你觉得益州这种多为流放之人来的州郡,王爷能有几钱?”   “不管,总之答应我了。”   宋弇拂袖:“他答应你的,你找他去,与我何干?”   谢止礿看不下去了,赶忙道:“你先带我们去见你阿奶,有些病症或许不需要钱我就能解决。”   “那好吧。”狼耳勉强同意,随后又指着谢止礿道,“大鸟!”   “你这破孩子怎么还骂人?”薛蕴之循着狼耳指尖方向看,这一看便不淡定了。   他说的大鸟,是真的大鸟。   这是一只拥有细长高挑双腿的鸟,头型与身体形似仙鹤,只不过都是以竹条编织而成。   这是薛蕴之父亲的得意之作,既能飞,跑动速度又快,还能载着人走路,常常被他们用来传递信件。   嶲县地处偏远,竹鹤能循着他的气息找到这里,想必也花了不少时间。   莫非是薛家出什么事了。   薛蕴之心慌慌地取下竹鹤嘴尖上的竹筒,倒出里面的信,展开读了片刻后便脸色苍白。   谢止礿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薛蕴之沉默,随即苦笑道:“老爷子要不行了,也不知我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   特别是他们到了及冠的年纪,要开始目睹并接受着身边亲人离去。   往常一直笑嘻嘻的薛蕴之此刻再也笑不出来,耷拉着脸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还记着老爷子前些年还说等着新帝大赦天下,再重振雄风,重返官场呢。”   新帝登基会大赦天下,流放之人得到赦免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个大赦名单中把薛家剔除掉了。   与神魂师相关的薛家,梁景帝并不想宽恕。   “这么说来,你们一家被流放到了哪里?”谢止礿安抚地拍了拍薛蕴之的肩膀。   “在一个叫丹水县的地方。说远不远,就在益州。可说近也不近,已是大梁边界。”   狼耳突然扬起脸说:“丹水县?我便是从丹水县到嶲县的。”   “何时动身?”宋弇看了一眼狼耳,转而问薛蕴之。   薛蕴之犹豫片刻:“现在就走吧。我怕再晚些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边关多守卫,你又是流放之人脱逃,小心为妙。”宋弇叮嘱,又拿出几张黄符,“这几张黄符我已附灵,关键时刻你可用来自保。”   薛蕴之热泪盈眶:“宋弇,你真是我好兄弟!”说完便张开双臂想拥抱宋弇,对方轻巧闪过,他只得又虚虚抱了抱谢止礿。   薛蕴之吸了吸鼻子:“小谢,你太臭了,我就将就虚拢一下。”   宋弇横眉冷对:“臭你还抱。”   “你怎么这么小气。”   薛蕴之大步跨上了薛父送来的竹鹤,“待事成之后,我再来向各位请罪,先走一步,对不住了。”说完后便三步并两步跨消失在了丛林中。   谢止礿望着薛蕴之消失的背影有些奇怪:“怎么感觉蕴之态度怪怪的?”   谢止礿与宋弇二人终于在狼耳的带领下回到了嶲县。   只是狼耳家离嶲县居民聚集处更偏远些,都不能称之为家,更像是用几块木板遮盖起来的简易木棚。说的难听些,比京中一些富贵人家的马棚还不如。   谢止礿浑身是血,觉得这般模样不好拜访老人家,只得在叩门前问道:“这附近可有洗漱的地方,我先去清洗干净吧。”   “沿着小路往前走,走至村尾,许多人在那里洗浴洗衣。”狼耳说完便推门进去了。   谢止礿与宋弇沿着狼耳说的路线一路摸过去,果真见到一条溪流。溪水清澈见底,自底往上看还能见着远方一道银帘似的瀑布。   谢止礿看看宋弇,又抿着嘴,并不动作。   鸟雀叽喳,泉水叮咚,还时不时有鱼浮上戏水。   “怎么?”宋弇问。   谢止礿有些尴尬:“你转过身去,帮我看着些来人。”   “又不是没见过。”宋弇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转了过去,盘坐于溪边,也拿布轻轻擦拭着灭灵上的血水。   两方安静下来,之前因心魔勾起的尴尬心境才又浮现出来。   宋弇听着身后人悉悉索索的脱衣声,清了清嗓子道:“关于之前幻境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挂怀。我也不觉着自己可怜,你也不必因为同情我而做出有违本心的事情,咱们照常相处——”   “啊!”谢止礿惊叫。   宋弇猛地转身,就见谢止礿赤裸着上身站于溪流中。夕阳将溪水照得波光粼粼,倒映着谢止礿精瘦似白玉的胸膛,腰肢细却有力,肌肉形状清晰可见。   宋弇觉得脸有些热,一时也忘了转身,只是眼睛往别处瞟,僵硬问道:“你,你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啊,我,我……”谢止礿对着宋弇也忘了想说什么,眼睛疯狂眨着,片刻后才醒悟过来道:“师父的魄不见了!我一直别在腰间的。”   宋弇瞥了一眼还在筐里沉睡的谢似道,道:“被人拿走了吧。”   “薛蕴之……他拿师父的魂做什么?”谢止礿如梦初醒,“难怪最后那句话他说的这么奇怪。”   一定是薛蕴之与他拥抱时在他腰间顺走的。   “咳,你先洗漱吧。现在去追他也赶不及了。”宋弇转过身,微风拂动着他的发梢。   “哦对。”谢止礿耳根发热,将发丝垂于溪中冲洗,“给我递个皂角。”   宋弇将皂角递给他,二人手指相碰处又跟火烧似的。   “你要与我一起洗么?”谢止礿觉得自己可能失心疯了,不然也不会就这么大剌剌地对宋弇说出这等虎狼之词。   幸好宋弇足够清醒,只听他没好气地说:“我与你一起洗还能是单纯洗漱么?别磨蹭了,赶紧洗完。”   谢止礿自觉失言,飞速洗完后将衣服穿上,头发却仍湿漉漉地垂挂在肩头两侧。   “过来。”宋弇招手让他过去,又拿出风符,细细吹着他的发丝。   宋弇手法轻柔,一下便让谢止礿又想到了天机观时互相用风符吹头的日子。虽然被谢似道看到了免不得阴阳怪气一顿:“这灵力是太多了,天机山的山风都不够你们吹。”   “我自己吹吧。”谢止礿顿了顿,“不浪费你灵力了。”   “没事,这才多少灵力。打架用得更多,怎么不见你不舍。”   谢止礿轻笑:“也是。”   头发吹干后,宋弇替谢止礿重新束发,绑成马尾垂在脑后。   宋弇满意道:“还是马尾较适合你,看着精神。”   “不臭了吧?”   “不臭。”   “香吗?”   “还成。”   谢止礿心下一动,转过身将宋弇扑了个满怀。   宋弇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扑弄得踉跄一下,但内心又柔软许多,揉了他脑袋问:“你突然之间做什么?”   谢止礿脑袋抵着他胸膛,笑嘻嘻道:“让我撒个娇吧,我真的好喜欢你。”   宋弇搂着他腰的手紧了紧。   谢止礿又说:“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我确实是喜欢你,与其他人都不同。”   “嗯。”宋弇低声说。   谢止礿坚定地说:“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找到我自己的道,你神魂的事情我也会帮你解决。”   “好。”   谢止礿抬起头,怕宋弇不相信自己,捧着他的脸说:“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牵挂之人了,相信我好吗?我喜欢的人,我要自己保护。”   ----------------------------------------------------------------------------------   伯爵乌龙茶:   你这个浓眉大眼的薛蕴之,竟然是个二五仔。 第55章 聚宝盆(十三)   二人从溪边回来,太阳已西沉。谢止礿在简陋棚屋处敲了敲,狼耳便从里将门打开,刚一打开,一阵臭味便冲了出来。   屋内未铺地板,只用稻草胡乱地铺上一层。稻草未填满的空隙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因环境潮湿踩在上面还有些粘腻。   草席上躺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长脚长,看躯干和骨头粗细比寻常妇人都要大上许多。只是灰败干枯如陈皮般的皮肤下一点肉都没有了,像一张皮挂在了骨头上。   老妇人脚脖与手上脸上都已布着尸斑,身体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应当是已去世了些日子。   狼耳盘腿坐于席上,还在一旁用木柴升着火,柴火噼啪作响,明黄色的火映衬着他稚气又严肃的脸。   谢止礿看了看狼耳,犹豫道:“狼耳,你说要救你阿奶,可她——”   “她没有死,”狼耳倔强地说,“她只是生病了,巫师说能治好她的。”   “巫师,他具体说什么?”谢止礿皱眉。   狼耳却不愿多说了,抬起眼愤愤地看着他:“你们说要救阿奶的,如果你们没本事,就给我钱,我去巫师那里买固魂丹,这样阿奶就能活了。”   宋弇听罢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你方才说你原本住丹水县,那你是为了聚宝盆来到这嶲县?”   狼耳咬着下唇,闷闷地说:“固魂丹太贵了,有人说有产金子的聚宝盆在这里,也有人说这里的县令就做过羌族的巫师,也懂固魂丹怎么做,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说话间,谢止礿便看到角落里果真停着个推车,狼耳想来便是将自己的阿奶放于推车上,一路从丹水县推到了嶲县。   只是路途遥远,终日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老人家在半路便咽了气。   可固魂丹这种东西谢止礿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问道:“固魂丹长什么样,你可有见过?”   “你不要问我了!你都没法让阿奶醒过来,你这个骗子!”狼耳叫道,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事实就是,你阿奶死了。我不管你是哪里听来的什么固魂丹,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早些让你阿奶入土为安。”宋弇冷酷道。   狼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嘴里继续喊道:“大骗子,大骗子!”   “宋弇!”谢止礿不赞同地剜了他一眼。   “你以为他是什么寻常小孩,能干出杀人勾当的,能辨不出人的生死?”宋弇对着狼耳道,“你再晚些收拾你阿奶的尸体,蚂蚁和苍蝇会在你阿奶身上来个四世同堂。”   狼耳被他吓得脸立刻白上好几个度,撇着嘴倔强地看着宋弇。   谢止礿无奈道:“看你阿奶肉身的腐烂程度应当未逝去多久,魂魄定还在世间徘徊。你想再见见她么?我可以让你再见她一面。”   “当真?”   “嗯。既然她的魂魄不在此处,那一定是迷失在半途了。我需要做些仪式,将你阿奶的魂魄唤回来。你先说说,你阿奶是何时断气的?”   “我,我也不知……几天前我推她推到一半,想给她灌点水,但灌不进去,我才发现她脚都僵了。”   谢止礿叹气,孩童再怎么狠厉,终归还是个孩子。   他将灵力传了些在指尖上,然后往狼耳眼睛处抹了抹,这样狼耳就可以见到他奶奶的魂魄了。   为死者招魂又被称为“复”,复者,人死则形离。   倘若是大门大户,讲究些的人家,招魂仪式会做得更繁复一些。招魂之人首先需要焚香沐浴,更换衣服,以示肃穆。再在房间内部插满招魂幡,手里捧着亡者生前所穿衣物,登上屋顶,面朝北方口述招魂词。最后再将衣物取下来,覆盖在亡者身上。   若是亡者可以借尸还魂,将盖于身上的衣服亲自拿下,那便是起死回生。若是亡者依旧躺在原处,那便是死得透透的。   像谢似道为皇亲贵族招魂,招魂幡都是金色丝线绣成。他也会身穿长至脚跟的长袍,长袍后面是华丽的招魂帛画。帛画上作的也是有关招魂飞升之事。   只是这长袍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狼耳这临时借用的马棚似的破屋也无法让谢止礿攀爬。   其实也无大碍,说穿了,招魂之术的效果还是得看招魂者的灵力,其余花架子只是起个锦上添花和唬人的作用。   不过死者为大,即使可以直接用灵力招回魂魄,谢止礿还是想走一遍这仪式,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世间有许多仪式并非真是为了有什么效用,而是一种精神与文明的传递。   “你阿奶叫什么名字,你有她常用的什么物件么?”谢止礿问道。   狼耳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簪,小心递给谢止礿,不情愿道:“我只知村里人叫她阿巧,而且我只有这一个簪子了。”   “够了。”   谢止礿接过簪子放于手心,身体正面朝着北方,又将魂归置于正前方。   “阿巧,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与君之何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阿巧,魂兮归来!”   狼耳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止礿的动作。   接着,屋内一阵阴风刮过,柴火被吹动得摇了摇,一道白色魂魄果真出现在屋内。   “阿奶!”   狼耳惊喜叫道,飞奔过去,却扑了个空。   招来的老妇人只是魂魄形态,阴阳相隔,相望不能相触。   谢止礿本以为祖孙相认,即使不是感天动地,也应当是感人肺腑。谁知阿巧刚被招过来,便朝狼耳嚎了一嗓子,气势惊人,一看生前便是个勇猛的老太。   “你个瓜娃子,谁让你把我弄这里来的?!”   狼耳被吓得头一缩,但随后又挺直着腰板道:“我没钱买固魂丹,可我又不想你死,我只能来嶲县了啊!我好不容易到这里,好不容易……”说着说着狼耳便带上了哭腔。   “我死也要死在丹水,你个瓜娃自说自话,气死我了!”阿巧脱下脚上的鞋就要去拍狼耳,狼耳气得脸通红,像旋风般夺门而出。   “那个……”谢止礿一言难尽。   阿巧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两个陌生男人。她脸凑近了打量谢止礿与宋弇二人,嘴巴张成铜钱大小:“二位是哪里来的小公子,长得这么俊俏。”   “老婆婆,找你打听些事情。”谢止礿不适应阿巧近距离打量的脸,又不好直接往后退,显得怪不礼貌,只得脚站在原地,身体以最大幅度后仰,“你可知道狼耳说的固魂丹是什么东西?”   阿巧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她挪动着身子慢吞吞坐在地上,看了眼自个儿的身体道:“我身体再过几天就要更烂得不成样了吧,可咱大梁人讲究落叶归根,我只想葬在丹水。”   “大梁人?”宋弇看向阿巧,“你这面貌可不像大梁人。”   人年老后眼珠颜色会变浅变浑浊,可即便如此,阿巧那对眼珠也比普通大梁百姓要浅上许多,再加上她高挺的眉弓和鼻梁,粗且大的骨架,看着更像是外族人。   阿巧笑了笑:“在大梁出生和生长,可不就是大梁人。你也不是大梁人长相。”   接着阿巧又从容不迫道:“丹水县在边界,本就是羌族人和大梁人混居的地方。你要说这固魂丹么,也是近几年出现的东西。丹水县每人都买,价格可贵咯,半年种田卖粮食的钱才能买一颗。”   谢止礿问:“既然这么贵,为何还要买,效用真有这么好?”   “哎哟,老婆子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来,看来得等我到了丹水才能想起来。”   谢止礿:“……”现在的老人怎么都这般泼皮似的模样。   宋弇常年与谢似道掰扯惯了,懒得与她废话,立即问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开来。”   “还有我的孙子,帮我看看有没有人家愿意收养他吧,他虽然年纪小,但力气大,可以帮着家里种个田,放个牛羊啥的。”阿巧这话听着就很像交代后事了。   也不知是因为知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阿巧本身性格豁达,明明是悲伤的事情,她却说得云淡风轻:“公子们可信缘分?我捡回狼耳时他才三四岁,身边倒了很多野狼尸体,但还有几匹活狼。地上还有个成人,已经没气儿了,脸还被啃了一半。我吓得想跑,但那些狼也不知道为什么,见着我就撤了,狼耳就被他们留下来了。”   “我老婆子就是一蛮不讲理的乡野村妇,既然我们遇见了,也是缘分一场,希望二位能帮老婆子这两个忙,并且不要对收养人家说狼耳之前的事情,我怕吓着他们。”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将阿巧火化,然后将骨灰装入骨灰盒里,再带到丹水县埋着。   至于魂魄,便附在贴身的衣服上,到时候衣服与骨灰一同埋入坟内。   大部分大梁百姓都是不愿意将亲人火化的,只是现在天气炎热,再推着阿巧尸身花个十几日重返丹水,怕是真如宋弇所说,迟早会腐臭长虫。   阿巧虽说自己是乡野村妇,可又会说官话,谈吐又清楚,真实身份不像她说的这么简单。只是她不愿意说,谢止礿二人便也不会深问。   谢止礿一出门,便见到蹲在角落里的狼耳。   “你们要把阿奶烧了吗?”狼耳蹲在门外说。   “你一边装被你阿奶气走,一边又蹲门外听墙角,你这小孩真有意思。”宋弇道。   狼耳不想理他,问谢止礿:“我还能见阿奶多久?”   “在到达丹水县,将她下葬并引入极乐世界前都能见到,大约十几日吧。”   狼耳看着十指,似乎算清十几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   于是他闷闷地说:“好吧,可我不想像阿奶说的那样,到个不认识的人家种田放羊。”   ----------------------------------------------------------------------------------   伯爵乌龙茶:   “……与君之何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出自屈原《招魂》。   下一章到新一卷了。 第56章 机关算尽(一)   格桑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躺在溪涧,卡在了砾石之间,后背不断被冰冷的溪水冲刷,被狼耳捅着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只是再痛也没有梦里的场景痛。   格桑很少睡觉,即使睡也只是浅浅入眠,因为一旦陷入熟睡,便会又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女人凄惨的哭声,烈火的灼烧感,金戈铁马之声,构成道道梦魇摧毁着他。   “哥哥!哥哥!”   格桑捂着耳朵,却无论如何也驱逐不掉女孩尖细又凄厉的哀求声。   他将胳膊抬起来,遮挡住从树叶间隙中透进来的光。   太刺眼了,他想。   “格桑。”   格桑猛然放下胳膊,睁眼便见到男子站于日光下,高大身形将刺目的日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男子穿着针脚有些粗糙的棉袍,样式普遍到能随意隐于茫茫人群中。只是他戴着刻有羌族最复杂的图腾纹样的羊角面具,这彰显着他大巫的身份。   格桑欲开口讲话,张嘴便咳出了一嘴的血沫:“帕卓。”他捂着胸口坐起来,刚直起一些便又倒在河里。   伤口裂开后冒出的鲜血让溪水沾染上淡粉色。   “我任务失败了,你杀了我吧。”格桑闭着眼睛,任由溪流冲刷。   帕卓未动作,只是问道:“你见到他了,你觉得他与她像么?”   说完他自顾自地又摇摇头:“不对,你应当没见过她,我应该问丹增,可惜他死了。”   格桑道:“丹增可以不用死的,只是他以自己命为祭。”   “丹增是个勇士,勇士从不畏做死士。大梁人喜欢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就大业需要死士。”帕卓平静叙事,“可我害怕死士,这意味着他们毫无软肋,没有软肋的狗没有害怕的东西,会随时咬你一口。”   格桑害怕帕卓,他看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帕卓也从未想让人看懂过,他只是他手上一把趁手的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   格桑以为帕卓是来折断无用的刀,可帕卓只是用巫术将他身上的伤治愈了,然后对他说:“你让他收集吧,等谢似道的魂魄全部收集完毕,再全部抢过来,到时我会帮你。”   “八宝铜铃毁了,谢似道的臭肺也丢了,我……”   “没关系的。”帕卓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残忍无比,“谢似道的魂魄很好用不是么,它能勾起人们的邪念。即使我们不做,人们也会主动帮我们完成任务……你想见见你妹妹吗,她现在应当是个大姑娘了。”   格桑呼吸一滞,随后跪于地上,颤抖道:“我……我不想见。”   帕卓轻笑,面部被羊头面具遮掩,看不清真实的表情与情绪。只听他慢悠悠道:“格桑,羌族的未来就要到了。”   益州西面群山环绕,山脉绵延千里。嶲县在西南面,丹水县则在西北,意味着他们得从南一路往北走,横跨整个益州。又因都是山路,需要比平坦道路花费更久的时间。   谢止礿与宋弇二人将阿巧在嶲县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用火烧了。   死亡是最公平的。一个人无论生前样貌如何,身量如何,位分如何,死后都会成为一抔轻飘飘的灰。   他们将火烧不了的白骨与烧完的骨灰都放置盒子里,然后让狼耳带着,等到了丹水再找个好地方埋起来,也算落叶归根。   阿巧附在自己的贴身衣物上,一路还忍不住找闲话,与平日里那些喜欢没话找话的乡里乡亲无甚区别。也不知这么多话的人是怎么带出狼耳这种沉默寡言的小孩。   谢止礿时不时地会将谢似道的神偶翻过来看,觉得谢似道这次昏迷时间有点久,担心是否出了什么问题。可一番探查下来,神偶体内灵力平稳,像无风的池面,一丝波纹都未泛起。   阿巧瞧见他动不动就摸木偶,便说:“谢公子多大人了,怎么还抱着个玩偶不撒手呢?”   谢止礿倒是好脾气,耐心解释道:“这是我师父的神偶,并非玩偶。我在探查他身体是否出了异样。”   阿巧噢了一声,又问起:“那你师父为啥变成这样了呢?”   “此事不可问。”宋弇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一路听着阿巧念叨,烦得脑瓜子嗡嗡响。   阿巧被拂了面子也不恼,又问起宋弇她觉得可以问的问题:“宋公子年岁几何,可有婚配呐。我们丹水县姑娘干活爽利,人又纯善,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况且看你这瞳色,应当与我一样是羌族后代,与丹水县姑娘相处起来肯定十分融洽。”   宋弇果断拒绝:“我断袖,你打消这个念头吧。”   狼耳好奇问道:“断袖是什么意思?”   谢止礿头有些痛。   阿巧震住,难得有片刻沉默:“我知你们大城市的文人,以好男风为荣——”   “不是附庸风雅或者一时兴起,是我有心上人了。”宋弇道。   阿巧沉默地看了宋弇几眼,欲言又止后终于放弃,转而替谢止礿做起媒:“我看谢公子这么乖巧,应当也未婚配吧?”   谢止礿还未答,宋弇却先牵住他手,冷声道:“他收了我的信物,早与我订下婚约,你还是收收替人做媒的心。”   一直在前面带路的狼耳终于回头,难得露出夸张的表情,眉心皱成“川”字。他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嘟囔了句:“原来断袖是这个意思……”   “你们的师父知道你们断袖不,他有啥意见不?你们是哪里来的,京城吗,京城的断袖多不?其实断袖也没啥问题,我们丹水县也有讨不到老婆的汉子凑合着搭一对。”   宋弇:“……”   谢止礿感觉宋弇已经快忍到极限,顺着他的后背与他说着算了算了,老天却像感知到宋弇心情般,将一道惊雷劈向人世,瓢泼大雨便自天空倾倒而下。   众人猝不及防地成了落汤鸡。   谢止礿狼狈躲雨,头发贴着脸颊,雨滴又糊着眉毛与睫毛。暴雨冲刷下四周一片白茫,难以看清路面。山路又湿滑泥泞,吸饱了雨水的棉袍让人每走一步便如拖着千斤。   “这里有屋子!”狼耳叫道。   众人赶忙躲到屋内。   屋内蒙了蛛网的神像乃道家三清,即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灵宝天尊。案桌上供奉的食碗空空如也,布了厚厚一层灰。四周还有些残破的八卦图与烧了一半的蜡烛,蜡油乱七八糟的凝固在桌面上。   这间废弃的道观房顶四角漏水,雨水滴滴答答,下落处长着厚厚一层青苔。唯有中间这块干燥处能挤着三人。   谢止礿眼角余光瞥到角落里的一些柴火,伸手摸了摸,感觉也还算未受潮的样子,于是便让宋弇升了火。三人将外衣晾挂起来,皆穿着一身中衣围坐在柴火边取暖。   他方才将外衣拧出水的时候,已有些欲哭无泪。悬挂着的这衣服已是最后一套换洗衣物,之前的衣服不是被他撕成破布,便是被血水泡得不能再穿。   破屋四面漏风,即使是夏日,浑身湿透后吹着风还是有些冷。一阵风吹来,谢止礿觉得鼻子有些痒,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宋弇将自个儿的干净外袍披在谢止礿身上。然后起身将案桌上的碗用雨水清洗干净。又将行囊里的牛皮水袋拿了出来,将清水倒在碗里用火符细细温着。   “喏。”宋弇递给他,碗边碰着他的手,有些烫。   谢止礿双手捧过碗,小声地说了声谢谢。宋弇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上面又全是对方的气息,被衣袍裹着后像是被宋弇从后背抱着似的。   想到这,谢止礿感觉自己的脸就像手上的碗那么烫。   他放下碗,看着面无表情烤着火的宋弇。   宋弇没有表情时面部线条会看着硬朗许多,嘴角有些下垂,眼尾却向上挑起,眉眼压得很低,看上去十分不好惹。   谢止礿莫名心动。   他挪了半个屁股过去,眨了眨眼问道:“宋弇,你冷么?”   宋弇未转头,盯着柴火:“不冷。”   他把手盖在宋弇手上,果真冰冰凉凉:“瞎说,手冷成这样。”   宋弇眉梢动了动:“我一年到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止礿又挪了一点过去,这次几乎是与对方挨着了:“老实说,你冷吗?”   “有一点吧。”宋弇翘起嘴角,“你帮我捂着。”   “嗯嗯嗯。”谢止礿挨过去,与对方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宋弇的手一会儿便热了。   倘若薛蕴之在场,看着二人这副样子肯定是要打趣一番,或者做出瞎了的模样。   但对面人是乳臭未干又沉默寡言的狼耳。   狼耳看着他们,冷不丁冒出一句:“断袖都是这样么?”   谢止礿严肃道:“我们只是在暖手。”   狼耳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止礿:“那我可以也过来暖手吗?”   宋弇冷笑:“觉得两只手太多我可以帮你砍掉一个。”   狼耳:“……”   窗外雨声变得淅淅沥沥,阿巧从屋外飘了进来,幽幽叹了口气:“狼耳,你还小,不到懂这些事情的年纪。”   狼耳撇嘴道:“阿奶,你刚刚去哪里了?”   阿巧呵呵一笑:“瞎转悠。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会骑马么,我年轻时骑着马到处走。不过也没想到,在丹水县一呆便再也没走,死后反而有机会瞎晃。”   “谢公子和宋公子二位神仙眷侣,年纪轻轻便四处游历,老身羡慕得很。”说完她便往宋弇方向瞧,在看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后,笑容陡然消失在脸上。 第57章 机关算尽(二)   宋弇向来敏锐,立刻发现阿巧的不对劲。   他将坠子取下来,红绳上挂着的血红玛瑙石被雕刻成了莲花形状。   莲花红色深浅不一,里面偏深,外面偏浅,倒是与真实荷花色彩分布相符。石头水色很好,散发着琉璃石般的光泽。   宋弇还未问话,阿巧倒是先开口道:“……你,是新封益州的懿王?是了,你姓宋,都怪我糊涂。”   阿巧飘至宋弇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外貌,声音带上了几不可察的颤抖:“我怎么早没发现,难怪我觉得你似曾相识……怪不得怪不得,你与殿下长得真像。”   “你认识我母后?”宋弇问道。   这话问完,谢止礿也惊讶地看向阿巧。这一路搜寻谢似道魂魄,顺藤摸瓜地发现了羌族人假借着谢似道的魂魄密谋着些什么,没想到现在还能牵扯到宋弇生母。   阿巧看着坠子重重点头:“这红莲吊坠还是我亲自挂在卓嘎殿下脖子上的……此物本就是她的嫁妆。”   “那你又是谁,你不是土生土长在大梁吗?”谢止礿问道。他先前只知宋弇生母叫丽妃,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真实名字。   宋弇未反驳,只是摩挲着红莲花瓣,低垂着眼眸思考。   “羌族公主要嫁与大梁的皇帝,总归要学习大梁的官话……我先前便负责教卓嘎殿下一些大梁话。”   宋弇听完,便啪地一下将坠子拍在桌上,冷声道:“休要说假话。与大梁和亲一事本就是主和派自作主张,当时送她去往大梁都是偷偷摸摸,你又怎么能有机会前去教书。”   阿巧猛地抬头看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随后努力为自己辩解道:“我是以仆役身份接近卓嘎殿下的……有主战派的人暗中帮忙,潜入比想象中更加容易。我发誓绝无半句虚言,在我丹水县的屋里还藏有卓嘎殿下的书信,懿王殿下你一看便知。”   说完她便弓着背,低下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夏日的雨,来势凶猛又急促,却走得也快。外面乌云散去,日光渐显,已是一副雨后初霁的模样。   狼耳小孩心性,呆不住里面,走出破屋拿着枝丫戳低矮灌木上慢吞吞爬着的蜗牛。谢止礿便也蹲着陪他看蜗牛。   本意是避嫌,可地方就那么大,二人交谈的声音总归还是会传到耳朵里。   阿巧叹了口气:“卓嘎殿下在宫里如何?我在她分娩后便离宫了,丹水县消息闭塞,知道她薨了的消息也是一年后了。”   宋弇低声道:“我对她并不熟悉,仅有的几个模糊片段也是她神志不清地躺于床上。”   谢止礿知道宋弇话并未说全。因为他幼时有次与宋弇共同回宫,听见几个年岁小的皇子嘲笑宋弇是大疯子生出来的小疯子。   宋弇自然是理都未理,但谢止礿自此也知道了为什么宋弇总是不太爱回宫。   阿巧哽咽道:“我是帮凶,将卓嘎殿下推到了火坑里……我有罪,我的罪过会让我堕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用说阿巧已经死了。   在阿巧零零碎碎的叙述中,宋弇母亲的形象逐渐丰满。只不过借他人之词描摹出来的卓嘎是在嫁入大梁前的羌族天真烂漫的少女,与久居深宫的丽妃形象相差甚远。   在阿巧的口中,卓嘎深受羌族居民的喜爱。   因着羌族聚集处多为荒地,杂草丛生,土质不适合耕作,当地居民只得放牧为生。   贫穷同时意味着思想文化的落后。在羌族,奴隶占了很大比重。羌族奴隶的命比牛羊还要贱,甚至一头牛可以换取五个奴隶。   卓嘎虽然是大巫的女儿,在族中地位崇高,但却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经常分发钱财给衣不蔽体又瘦骨嶙峋的奴隶们。羌族内部甚至有歌谣传唱她是上天赐予的圣女。   “她说扣扒从一出生便是罪恶的,所以她的远嫁也是为了自己的赎罪。”阿巧道,“她说羌族的水土孕育了她,她愿意用自己的自由换取羌族的和平。”   谢止礿听到这,只觉得所有的牺牲都是卓嘎自愿的,那阿巧又为何说是欺骗了她呢?   果然,宋弇与谢止礿有相同的疑惑,他又问阿巧:“那你为何说自己是帮凶?”   阿巧沉默片刻,道:“因为我骗了她,我骗她大梁富裕辽阔,有数不尽的牛羊和望不到尽头的山林与草原,而梁祀帝是位英明神武又深情款款的皇帝。”   可等待卓嘎的是宫里数不尽的阴谋算计和望不到头的长墙飞檐,而梁祀帝也是个昏庸无能又坐拥佳丽三千的皇帝。   谢止礿觉得事情没有阿巧说得那么简单。如果只是用美梦谎骗一个本就做好自我牺牲的人,根本不会歉疚到觉得自己会永入畜生道。   但无论宋弇如何反复追问,阿巧也只是一口咬定就是这个原因。   于是宋弇只得转而问:“我听闻我母后体质纯阴,也善阴阳鬼怪之术……不知你是否听说过羌族人有阴阳相撞,神魂颠倒之事,有无解决之法?”   “我并非扣扒,这类阴阳通灵之事只有巫师才能知晓。我只知卓嘎殿下是那代羌族中天资最强的扣扒。若不是女儿身,绝对是下一代大巫中当之无愧的人选。”阿巧喟叹,“只是京城生活犹如囚笼,更勿论是放牧为主,自由惯了的羌族姑娘。”   “我知道。”宋弇语气有些唏嘘,“她被当成棋子,又被关在囚笼,怎么会觉得开心。”   阿巧言辞闪烁:“卓嘎殿下嫁过去后,因对京城生活有些不适,精神也出了些问题。若是她说了些什么话惹您伤心,还望懿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世上大抵是没有母亲会厌恶自己孩子的。”   在门外的狼耳对蜗牛失去了兴趣,小声道:“他们在说什么,真没意思。”   谢止礿道:“在说身不由己……你还小,听不懂也正常。”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对孩童来说的确很难理解,狼耳却不服道:“我知道什么意思。身不由己就是虽然我不喜欢吃生肉,但因为我长在狼群,所以不得不吃生肉。”   谢止礿微怔,随即笑了笑:“对,是这么个意思。”   被环境裹挟,无法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便是身不由己。   狼耳嘟囔了一下:“阿奶很凶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客气。”   谢止礿在袖中摸出张黄符,将其叠成纸鹤模样,然后轻轻吹了口气。纸鹤便突然有了生命般飞了起来,在二人中间打着转。   狼耳眼睛亮亮地看着纸鹤,谢止礿趁机引诱道:“这纸鹤可以短距离飞到你想飞的地方,你想学么?”   狼耳点头。   谢止礿道:“我可以教你,但你得听话,下次万万不可随意杀人。”   狼耳答应了,只是还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止礿噎住,不能杀人本就是犹如太阳东升西落,又如人饮水吃饭般自然的事情,如今他却需要解释为什么不能杀人。   他只得想了想,以自认为合理的方式解释道:“倘若人人都以自己的心情来杀人,世间便会乱套。恶者自然有律法公允惩戒。”   “那这律法是什么人制定的,他说公平就是公平吗?”狼耳歪着头面无表情地问他,“不能随便杀人,那可以随便杀猪杀鸡吗?为何律法独独保护人,而不保护动物?”   谢止礿被问住了,就听旁边传来宋弇极其反派的言论:“因为律法是人制定的,当然是保护人。若是猪和鸡打得过人,会自己制定律法,现在当然会是另一派光景。”   狼耳恍然大悟:“所以还是得比拼谁更厉害。现今这世界是谁最厉害,皇帝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以皇帝为代表的一群人。”   谢止礿看着狼耳被越带越偏,当即有些头痛,只得努力将其掰扯回来一点:“狼耳,你不可想的这么简单。单说人类有三魂七魄,比其余事物都多了几魂几魄,便更得对世间万物怀有敬仰之心。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其会思索,会反思。正如我认为,人在这世上的意义便是不断磨砺约束自身,形成更好的——”   “好难,听不懂。”狼耳失去耐心。   宋弇捏了捏谢止礿的后颈,漫不经心道:“你与一孩童说这么多做什么,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追求的道自然也不同。只需要告诉他不要乱杀人,因为杀人魔头会被处罚得很惨就行了。至于其他的,时机到了自己自然也会悟清楚。”   谢止礿想了想,叹气道:“也对。”然后又说,“你与阿巧说完了?”   “嗯,”宋弇视线转向北方,“阿巧讲话我并不全信。不光是她可能隐瞒了些什么,而且说穿了她也不过是个边缘人物。未知全貌的人,即使全说真话,话也并不全都可信。还是尽快赶去丹水吧,我想看看我母后生前的一些书信。”   “羌族与我母后,还有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师父魂魄,太多线牵扯在一块儿了。”宋弇皱眉。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例如先前我觉得是我在主动收集师父的魂魄,可现在经历得越多,被人推着走的感觉便越强。”谢止礿无奈道,“之前总觉得遗世独立,一心修道便能超脱于凡俗之外。现在才发觉你我早在洪流中心,避无可避。”   “可我信你,你是泥沙俱下也岿然不动,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谢止礿。无论如何,我永远在你这边。”宋弇说。 第58章 机关算尽(三)   半月后,丹水县。   连绵起伏的群山与郁郁葱葱的树木拥抱着一座古朴村寨。   有幢建筑在村寨里拔地而起,整体由石块与泥土堆砌而成,形状上窄下宽,呈梯形。十余丈高,高耸入云。   丹水县居民称该建筑为邛笼,大梁称其为碉楼。大约有十几层,每层四面都设有窗户,以木头做窗沿,窗口放置弩箭以抵御外敌。   谢止礿远远便见到了传闻中羌族人会建造的碉楼,只是还未看几眼这隐在层层晚霞中的碉楼,就见最高层的窗外伸出一个号角,号角拐点处还反射着夕阳亮光。   “呜——”   号角声音绵长悠远,阵阵回旋在山谷上空。   连前方带路的狼耳都吓了一跳,后背明显抽了抽。   谢止礿:“……你第一次听到号角声么?”   狼耳:“不,上一次还是有野熊闯入村子的时候。”   谢止礿环顾四周,没发现周围有什么野熊,那只可能是他们一行人被当成“野熊”了。   果真,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号角声中冲了出来,下半张脸皆蒙着布条。其中还有一个穿着藏青大袍,头戴七彩羽毛纶巾的男子端着盛有无色透明液体的器皿。   中间那人在周围一群彪形大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矮小。但彪形大汉们却都弓着腰听他发号施令。   他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藏青大袍男子便点了点头,将柳枝没在水里,在谢止礿等人头上漫天漫地洒水。接着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各端着一盆火盆,放置地上后拿着芭蕉卖力地扇着火。   烟雾缭绕,青色烟雾呛了满鼻。   “咳咳咳——”谢止礿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想张嘴说什么,呛人烟雾却直往嗓子里钻。   宋弇抽出长剑,不耐烦地就要往下劈砍火盆。   “懿王殿下且慢!”为首男子立刻伸手阻止,挤眉弄眼地让周围人赶紧将火盆撤走。   他拱了拱手,将布条往下巴扯,露出灰白长须,一脸抱歉道:“懿王殿下多有得罪!刚刚是每个外来人进丹水县都必须经历的仪式。丹水县本就传染病多,这一来是怕外来病气过到本地居民,二来也是怕本地居民传染给您。懿王殿下千金之躯,若有损伤那下官可真是犯下天大的罪过噻。”   男子虽带着些益州口音,但官话十分流利。特别是讲起这一套套的客套话,信手拈来又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大梁本地的官员。   如此有本土特色的官员,宋弇此时反倒习惯与之相与。于是他问道:“你是何人,又怎知我会来此处?”   那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卖笑道:“嗐,您瞧下官这记性,光顾着一通讲了。下官是丹水县的县尉,常荣。前几日就收到胡通判的信件,说您近日便会莅临丹水县,让下官好生招待着。于是下官便让人日日守着碉楼恭迎您。”   常荣巧舌如簧,三寸不烂之舌全用来拍马屁:“看守站于最高处都能一眼认出您来。下官愚钝,今日远远一看,这身姿,这气度,可不就是懿王殿下么。哎呀,恕我直言,您这一来,我们的丹水县立刻蓬荜生辉——”   宋弇打断他的马屁道:“胡灵是怎么知道我要过来的?”   “这……胡大人说您要去大梁外的卡木珍,我们这是唯一入口,您当然会来。”   谢止礿疑惑:“卡木珍?”   “对啊,”常荣愣了愣,“羌族腹地不就是卡木珍?”   唯一入口,羌族腹地。   这些事宋谢二人可是第一次听说,不知梁景帝又在秘密谋划着些什么。   宋弇皱眉,如果不是薛蕴之临时反水,再加上遇到狼耳与阿巧,他们到丹水县本就是计划外的事情。再者说,他们也从未打算出大梁,梁景帝弄这么一出,反而似是暗示他们前去一探究竟。   谢止礿传声给宋弇:“难道是师父的魂魄在卡木珍?”   “很有可能。既然‘臭肺’意外从黑衣人手中掉落,不排除其余也在他们手上。”宋弇答。   谢止礿不解:“可梁景帝远在京城,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他们一路搜寻残魄,还得靠着谢似道原本魂魄指引。   宋弇冷笑:“我那便宜皇兄与羌族人的关系,可能比我们想得还要深。”   他们二人的对话当然只有彼此能听见。   常荣见宋谢二人沉着脸不言,惴惴不安地揣测是不是方才这驱邪仪式惹恼了懿王,只得拿着狼耳开涮:“狼耳,你一声不吭地就跑出丹水,你阿奶呢?”   狼耳不想理他,用力把骨灰盒往怀里揣了揣。   常荣一看便知是什么情况,怕沾上死人晦气怠慢懿王,只得腆着脸道:“懿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来下官寒舍坐坐,只是这丹水县不比蜀郡繁华,怕是也——”   “不了,本王还有事,有空再来。”   宋弇等人扔下这话便往狼耳家走。常荣一看他们行进方向便急了,让其余拿着驱邪道具的几人散了,自己慌忙跟上三人脚步。   “懿王殿下,懿王殿下!哎呀,您要去哪里,那里没什么东西呀,懿王殿下!”   丹水县路泥泞,羊肠小道居多。因着地势高低,房屋布局错落有致。有些房屋造在土坡之上,底下开一大洞,四周拿乱石贴着,门口还挂着晾晒的玉米南瓜。   丹水县甚少来外人,百姓就这么坐在门前凳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看什么珍奇猛兽。更要命的是空气中还时不时传来牛羊的粪臭味道。   常荣搓着手道:“我们丹水百姓以放牧为业,平日也以苞米为食,故而我们居民身材壮实,也算安居乐业。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我带各位大人前往……”   他刚说完,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便拆台般的传了过来。   宋弇道:“安居乐业?”   常荣腮帮子紧了紧,附在宋弇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些都是触怒了山神的人,魂魄离体又买不起固魂丹……狼耳他奶不就是这样么。”   狼耳的听力极好,走在前方还能听见常荣的声音,于是出声反驳道:“我们没有触怒山神!只是没钱上贡……”   山神,上贡,固魂丹?   谢止礿越听越觉得离奇,他知外族人信仰氛围浓厚,可这神神叨叨的又是触怒又是惩罚,听着着实诡异。   他知晓羌族人也说万物有灵,信仰自然山水也没甚稀奇,但还是问道:“山神是?”   常荣立刻说:“山中瘴气多,传染病就多。丹水县得亏受到布拉尔山的山神庇佑,才能世代生存,避免传染。布拉尔山常年积雪,雪水融化汇成布拉尔河,又滋养着丹水县的百姓。方才那水便是布拉尔河中取的圣水。”   说起触怒,则又换上了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山神需虔诚供奉,一旦断了,便会降下惩罚。各种传染病便也接踵而至。要想缓解惩罚,便需向羌族扣扒们购买固魂丹。”   佛道也常供奉神像,只是大梁百姓真虔诚之人甚少,多世俗化,仅在有求于神时才会变得诚心诚意。平时若想不到,自身也不会受到影响。会因供奉不当而降下神罚的,实在是骇人听闻。   谢止礿问向在旁边飘着的阿巧:“阿巧婆婆,山神都要些什么供奉?”   “以一家五口来算,大概是半年的口粮……只是我老咯,干不动了,供奉就断了。”阿巧答。   常荣看着谢止礿对着空气讲话,面露惊悚。   狼耳却道:“山神脾气坏,有时供奉交上去了,还是会生病。”   常荣赶紧捂住他的嘴:“那是因为不够虔诚!交供奉时心生怨怼,被山神听见了。”   谢止礿摇头,一脸不赞同道:“那正话反话都让山神说了,未生病便是山神庇佑得好,生了病便是不够虔诚。”   “你,”常荣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鸡,呲牙咧嘴道,“你是外乡人,我管不了,但你得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届时生病,用来买固魂丹的费用可不少!”   狼耳不屑地嗤了一声,一见到自家的木屋便轻快地跑了过去。   只是还未踏进去便怔愣在门口。   “咋的愣在门外?”   阿巧循着狼耳的视线望进去,尖声叫道:“混小子,你出门前未锁门吗?!”   阿巧屋门大敞,内室又被人翻得乱七八糟,东西掉落一地,上面还散布着凌乱脚印。   “我锁了!”狼耳指着掉落在地上的门锁,“被人撬开了。”   阿巧立刻哭天抢地:“哪个杀千刀的乱闯我屋子噢!”   宋弇揪住一旁面若菜色的常荣衣领,皮笑肉不笑道:“常县尉,你早知晓这情况,所以拦着不让过来?”   常荣作惊惧状:“哪里!岂有此理,是哪里来的野人强抢民居。”   阿巧飘了进去,哭道:“都没啦,我从皇宫带回来的值钱家伙都没了!还要给狼耳讨媳妇用呢。”   “那宋弇母妃的书信岂不是也都被拿走了。”谢止礿叹气,蹲下身理着屋内散落的物件。   “卓嘎殿下的东西我都收到梨花木箱里了,那些信件我从未拆过,都拿着个精巧的竹筒装着,现在都没了。”   找寻个信件还如此一波三折。   狼耳耷拉着头蹲下来,随后“咦”了一下。   宋弇问:“怎么了?”   狼耳指着衣物上的黑色大脚印道:“这是守山人的大脚!”   荣格厉声道:“胡扯!懿王殿下,你别听小孩子乱说话,守山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偷盗的事情。”   “我没胡说!”狼耳鼻子凑近衣物闻了闻,肯定道,“村里只有守山人有这么大的脚,而且衣服上有布拉尔雪山上的味道。”   ----------------------------------------------------------------------------------   伯爵乌龙茶:   这其实是篇旅游文(开玩笑) 第59章 机关算尽(四)   荣格恨得牙痒痒,正想要伸手堵上这胡乱说话的小子的嘴,眼前却是刀光一闪。下巴上的胡须被斩断几根后飘落,身体也随之僵在原地。   “荣大人,怎么连个小孩讲话都不让。入室盗窃,不罚反而还要包庇么?”   宋弇凉凉地看荣格一眼。   荣格汗毛竖起。   丹水县虽闭塞,但懿王的名声却早已传了过来。   都说这懿王杀伐决断,好几个益州的官员富商因为得罪了他而死状惨烈。皇帝知晓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也没有想管的意思。   也不知是哪里传的说懿王不受皇帝待见才被弄来了益州,就这令人闻风丧胆的传闻加上胡通判在信中反复叮嘱的样子,分明是个一惹就要送命的主。   荣格看着宋弇横在自己眼前的长剑,吞了口唾沫,好声好气道:“懿王殿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那守山人在哪里?还不快让他把盗窃的物品还回来。”   “懿王殿下,守山人其实也有难言之隐……据说他妻子昏迷许久,高烧不退,也已经在居民间募集过一次捐款,只是还是不够固魂丹的钱财。”荣格辩解道。   “呸!”阿巧也不管荣格听不听得到她讲话,只管骂道,“那是我离宫前殿下给我的,我老婆子死了你们就能随便撬啦?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止礿也为阿巧打抱不平道:“狼耳奶奶没钱买固魂丹你们不帮她,守山人没钱做盗匪,你们反倒又募捐又替他遮掩偷盗行径?”   “这位公子,这完全是两回事。固魂丹只能从扣扒那里购买,扣扒又都在卡木珍,去往卡木珍的路又只有守山人能引领。”荣格苦笑,“实话与你们说,丹水县的县尉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守山人却是由山神指定。这是世代传下来又雷打不动的。论起地位,守山人才是丹水县最高的。”   宋弇问:“照你这么说,守山人既然是山神指定,怎还会被山神责罚?”   “这……也是有些蹊跷的地方。”荣格面露愁容,环顾四周小声道,“近来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责罚,比起往年都要多。只是未想到这次守山人的妻子也会遭殃。”   宋弇冷哼:“怕是扣扒们缺钱了吧。”   荣格瞳孔地震。   这可不兴这么说!   宋弇不想与之多说,故意吓唬他道:“守山人盗走的是大梁皇室的秘宝,让他赶紧归还。不然我直接将他斩首,我可不管他对你们丹水有多重要。”   荣格擦着头上冷汗,直说:“是是是。”   说到这,谢止礿便想起失联半月的薛蕴之,忙问道:“流放至丹水县的人都去了哪里,我怎么未见到过?”   “啊,那些人啊。都在布拉尔雪山附近做劳工,有专人看守的……”   那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布拉尔雪山附近了。   众人见没有别的线索,打算将阿巧安置在屋内,再动身前往守山人的住所。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咔哒——”一声。   “谁?!”   门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狼耳拔腿就追。   来人除了守山人还有谁。   守山人背影十分好认,狼耳说他脚印巨大,这异于常人的壮硕身躯与其脚尺寸也十分匹配。他身形高大,目测将近九尺。浑身肌肉隆起,身上粗布衣服都被撑出形状来。   守山人的家在地势更高的地方,远离整个村寨,又被重重树木围住。众人在上坡时拼命追赶,未练过的荣格很快便体力不支。   荣格喘着气道:“卡恰,你不要跑了,把阿巧的东西还回来吧。这位是懿王,你有什么难处与他说,他会帮你的。”   卡恰慢下脚步,缓缓转过身,身形半隐在树林里。   他用浑厚粗哑的嗓音问道:“我要固魂丹,他也会帮我买吗?”   “当然当然,他是王爷,很有钱!”   狼耳也好,卡恰也罢,一个个的听到宋弇王爷名号后都变得有些迟疑。   现在当然是安抚卡恰为主,先骗他将宋弇母妃的书信交出来再说。虽然这么做不太道德,但谢止礿也不觉得宋弇会好心帮忙……   果真,宋弇朝他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我看着十分像冤大头么?”   谢止礿小心翼翼道:“大概,或许,百姓们都觉得富人达则兼济天下?”   不过卡恰显然没有狼耳这么好骗。   他犹豫片刻后又往山林里冲,身形渐行渐远。接着“轰隆轰隆”声响炸开,地面一阵如地震般的剧烈摇晃,山上竟滚落下巨大石块。   石块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朝众人压来。   谢止礿:“?!”   狼耳爬树能手,三下五除二便爬到了树枝上。宋谢二人更是不用说,脚尖一点便飞身躲过巨石,身轻如燕躲着十分容易。   但却苦了荣格。他一见着巨大山石便如脚上生根,待醒悟过来已来不及,身体虽勉强躲过,腿却结结实实地受了巨石重压。   “啊!”荣格倒在地上,抱着右脚哀嚎,痛得嘶哑咧嘴。   谢止礿望着卡恰即将消失的背影,立刻道:“狼耳,带你们县尉去包扎一下。”   “可是……”狼耳嫌弃之色明显。   “快去!不然我不帮你阿奶超度了。”   狼耳抿抿嘴,从树上跳下来,不情不愿地让荣格搭着他:“你们若是进山,记得叫我。”   这下只有二人追赶卡恰。   未走多久,他们便看到不远处建造着一幢民居,上方还有炊烟袅袅,想来便是卡恰的屋子了。   谢止礿追赶卡恰,脚上却似绊断了一根线,耳边“嗖嗖”便传来几支暗箭。   他下腰躲过,一道黑影却从天而降,带着刀风从上而下劈来。   “这都什么啊?!”   谢止礿一看便知道对面这东西出自哪人手笔。   一只木雕的傀儡娃娃,手上握着把割草的镰刀,笑得一脸诡异地朝自己劈来。   这娃娃有着两个乌漆嘛黑的眼珠子与咧到耳后根的嘴角,一排尖利细密的牙齿和红彤彤的两个红鸡蛋似的红晕。   这等奇怪审美,除了薛蕴之还能有谁?   “谢止礿,你的后腰……”宋弇提醒道。   难怪后腰凉飕飕的!   谢止礿往后腰一看,一大块布被傀儡娃娃的镰刀割了下来,露出白花花的后腰肉来,风一个劲往里面钻。   “这是我最后一件衣服了!”谢止礿咬牙切齿,愤恨地抽出魂归对着傀儡娃娃当头劈下。   傀儡娃娃十分灵巧,矮身一躲,剑身便劈到了碗口这么粗的树上。   “嗷!”劈砍力道猝不及防地被这么反弹回来,他手腕一痛。魂归脱手,眼看着就要落到地上,又被一只手稳稳握住。   黑发带着疾风轻拂过他的脸颊,一阵茶茗的气息飘过后,只听对方轻笑:“怎么恼羞成怒到都失了章法。”   笑完便将魂归扔还给他,右手握着的那把黑剑猛地燃起熊熊大火。宋弇眼睛一眯,剑尖便直接插入傀儡娃娃心脏。   “啊!”傀儡娃娃尖叫,从心脏部位开始着火,一路蔓延烧到四肢,眨眼便化成了团灰烬。   谢止礿委婉道:“我觉得怎么着还是得给蕴之留着娃娃吧。”   他看薛蕴之平时做神偶做得挺辛苦,经常做完就头晕目眩的。   “留着?”宋弇冷笑,“不让他本人提头来见我就不错了。”   谢止礿:“……”   薛蕴之,好自为之吧。   “冷……好冷。”木床上躺着位面色惨白的女人,她身上盖着一层又一层的棉絮,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念叨着冷。   卡恰已经于屋内添了许多柴火,热气蒸腾,都快将人蒸熟了。他将衣服脱得只剩半边,露出古铜色健壮半身。   他握着女人冰冷的手,想要将自己的热量传些给她。   “阿琳……”卡恰面露痛苦,他已经将能变卖得东西都卖了。好不容易换到了固魂丹,阿琳吃了一颗好了半月后便又陷入相同的高烧症状。   他没有钱再换一颗,也无法再离开妻子超过一天。   上次高烧还能说话,现在却连意识都模糊了。他怕他花个几天进山出山,阿琳会撑不住。   明明不履行守山人职责的话,便会进一步触怒山神。   “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卡恰将阿琳的手放回被褥,然后从墙上拿下磨得锃亮的大刀。   他打开门,就见到来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们会死在外面。”卡恰捏紧了藏在身后的刀柄。   宋弇道:“把你从阿巧家偷的东西还过来。”   卡恰粗声道:“我已经卖掉了,没有了。”   “是么。”宋弇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女人,“要是固魂丹有用,她怎么还昏迷着。”   卡恰痛苦闭眼:“是我,是我信仰不诚,害惨了她。”   “如果我说我能治好她呢?”宋弇往前踏一步,却被粗壮手臂拦截在门外。   “不可能的,外乡人,离我妻子远点。你再往前踏一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卡恰低声警告。   空气中立刻弥漫起剑拔弩张的味道。   “愚不可及!”   “竖子岂敢!”   宋弇提剑就砍,卡恰以刀相抵。刀剑相撞,门板咔咔崩出两道裂缝。   “给我让开!”宋弇右手握剑,左手抵门。卡恰以相反力道按住门,指尖发白,牙关紧咬,露出红色牙龈。   二人相持不下,门板腹背受力,终于承受不住,竟是从中间硬生生断裂成两半!   宋弇拆下门板,收剑欲矮身跃入屋内,卡恰却将门板直接双手抱起,从里往外对着来人狠狠扔出。   宋弇立刻后退一截,灭灵剑气大涨,将门板又砍成几段。   卡恰壮硕身躯如门神般遮挡着里屋,根本不给宋弇任何进入机会。   “既然这样,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屋子。”宋弇勾起一边唇角,将灭灵在地上蹭了蹭,火焰沾上野草,立刻蔓延开来。   “那我先把你杀了!!”卡恰终于从门框中移开,背部与手臂肌肉可怖隆起,重达百斤的大刀轻松握在他手上,仿佛把玩着孩童的玩具。   这种刀用来砍熊都绰绰有余,宋弇还敢挑衅他。宋弇嘴巴也真是坏极,言行举止活似话本里的大魔头。   谢止礿一边担心地看着宋弇,一边猫着腰偷偷潜入室内。   室内又闷又热,他一进去便觉得像被人关在了蒸笼里,闷得透不过气。   “得罪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榻上女人的纤细手腕,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咋啦?”   “丹水人一直在说什么固魂丹,我还以为她是神魂离体所以昏迷不醒。但方才探了一下,魂魄在体内好好的呢。”   谢止礿有些奇怪,猛地醒悟过来方才是有人在与他搭话,惊奇道:“师父?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看你摸人姑娘手腕的时候。”   谢似道将缠在自个儿身上的绳子解开后便从谢止礿背后跳下来,然后在阿琳身体四周转了转,又是翻眼皮又是听她体内的声音。   “你别胡说!”谢止礿忙朝外面飞速看了一眼。   宋弇专心挑衅卡恰,并未注意到里面动静。   谢止礿舒了口气,小声道:“我这是试探神魂呢!”   “你知道为何你探不出么?”谢似道严肃道,“因为这是热病。”   ----------------------------------------------------------------------------------   伯爵乌龙茶:   谢止礿,不多的情商和求生欲全部用来哄老公。 第60章 机关算尽(五)   热病是十分寻常的病。寻常到何种程度呢,在京城但凡有个人敢开医馆,替人看病抓药,就敢说自己知晓如何治疗热病。   谢似道虽然是个神魂师,但学习了许多的医书。只是为了讨皇亲贵族欢心,并且能够在唬骗他们时自圆其说,加深话语间的可信度。这么几十年忽悠下来,医术竟比肩宫里的御医了。   虽然据他本人所说,学习医理也是方便他制造各种丹药,好让皇帝对自己的神魂术深信不疑。   用宋弇的话说,谢似道这人无敌便无敌在诈骗本事与神魂本事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总而言之,为了精炼自己的诈骗术,谢似道能够不遗余力地在其他领域钻研学习最终成为行家,并将理论再歪曲给自创的神魂师道派。其锲而不舍为神魂学说做出贡献的精神令人可歌可泣。   “人患热病是因感染阴邪之风,与其人体正气不足,邪风入体有关。”谢似道说。   谢止礿看阿琳面红目赤,身体冰凉,像是命不久矣的模样,疑惑道:“可她看着比寻常患热病的人严重许多。”   “你再看看这里。”谢似道拨开阿巧头顶发丝,指着青白头皮道,“她虽然现在神魂在体,可天灵处有魂魄进出的痕迹。应当是之前魂魄离体过,即使后来魂魄复归,躯体还是受了损耗,这才招致更严重的热病。”   天灵处的进出口只有神魂师能看见,谢止礿自然也看见了这一痕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么严重呢……这村里没个郎中么,但凡煎些药吃也不至于此啊。”   谢止礿环绕四周,并未看见什么草药痕迹。再看卡恰将屋子烧得像个煤窑,一心用土办法治人伤病,这不是活活把人拖累死么。   丹水县医术也太过落后闭塞。   谢似道抬了抬手,谢止礿立刻狗腿拿出笔墨纸砚。只是谢似道的手一碰到毛笔,便发觉薛蕴之给自个儿做的这手忒小,目前只能握个枝丫。   于是他咳了咳,一本正经道:“我来报,你来写。去抓这几幅药给这姑娘煎了,立刻药到病除。”   谢止礿右手拿笔,洗耳恭听。   “这是个《伤寒论》上记载的清热生津的方子,你且记着。知母六两,石膏一斤,甘草二两,梗米六合,人参三两,上五味,以水一抖,煮米熟,汤成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   谢止礿记下了,将方子揣到怀里,刚要躬身逃出门外,一把巨刀便从远处飞袭过来,“噔”地一声插入木屋柱子上,刀柄“嗡嗡”作响。   他惊悚望向门外,棕熊似的卡恰喘着气恶狠狠瞪向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谢止礿吞了口唾沫:“你听我解释……”   只是阿琳半只手臂露在外面,头发还被拨至一边,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动过。   “你对阿琳做了什么!”卡恰猛冲过来,谢止礿右手撑地往前翻滚,只听“咔嚓”一声,右掌碰到刚才的破碎布料,后腰破洞竟被扯得更大了。   卡恰看到陌生男子潜入房内,衣服还浪荡得破了一半,更加怒发冲冠,咆哮声震破天际:“我要杀了你!”   “不是,我有法子救你妻子,你冷静些!”谢止礿抱头逃窜,在窄小空间里狼狈躲着,犹如被棕熊追赶的绵羊。   卡恰拔出墙上大刀,拿刀尖恶狠狠指着谢止礿:“你是哪里来的二流子!”   “你说谁二流子呢,你妻子只是热病,我有方子治她。再拖下去,等到邪风入肺,烧穿后就再也来不及了!”谢止礿手忙脚乱刚拔出魂归,耳朵旁又是一阵刀风。   “徒弟当心!”谢似道飞至谢止礿身旁,以身拦截卡恰大刀。大刀削铁如泥,谢似道右手手臂立刻“哐”地一声被砍至地上并翻滚几圈。   谢止礿大惊叫喊:“师父!”   “没死呢!别瞎嚎!”谢似道此生从未如此狼狈,两只脚摆得像鸡,一路逃至门外。   “你们辱我妻子,还玷污山神,别想活着回去!”卡恰根本听不进去他们说的话,已然杀红了眼。   一道蓝色火焰似箭,“嗖”地打至卡恰手上。卡恰手背被烫破一层皮,痛得反射性脱手。巨刀终于消停,刀身深深嵌入地上。   卡恰拎着刀柄,脚踩在地上,鼓着腮帮想要将刀拔出。   谢止礿心脏平复了些,艺高人胆大地将谢似道掉至地上的手臂揣在怀里,后领立刻被人一拽,拖着便出了门。   二人一鬼一路狂奔,边跑还边说垃圾话。   宋弇道:“你愣着干什么,等着被人砍么?”   谢止礿抓狂:“你方才去哪里了?!”   宋弇微微一滞,支吾道:“灭灵被他的刀打飞到坡下,我去捡了。”   嗯?这么狂的人也会吃瘪。   谢止礿狂笑:“你也有今天?”   宋弇丢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于是捏着谢止礿的脸恶狠狠道:“你留着力与他交战试试。要是直接能杀了他,我会这么狼狈?”   他说完眼睛便往谢止礿后腰处看,冷声道:“腰窝都露出来了。”   谢止礿边跑边捂:“别看别看,长针眼。”   对方说完,宋弇便又看一眼,凉凉地说:“怎么会长针眼,犹抱琵琶半遮面,好看得很。”   谢止礿:“……”   荣格躺在榻上,哎哟哎哟地抱着腿,一想到自己人到中年断了腿,便觉得悲从心来。   真是倒了大霉,懿王和守山人,他一个也惹不起。也不知那俩人如何了,可千万别被砍死了。砍死了他就是看护不利,怕是立刻就会被发配到就近的布拉尔雪山挖洞。   “狼耳,这懿王和他属下本事如何啊?”荣格问一旁假寐的狼耳。   狼耳伸出手。   反了你了!   荣格心中暗骂,却还是伸出手,将怀里几枚铜钱递了过去。   狼耳接过铜钱放在怀里,道:“不是属下,很强。”   “不是属下?”荣格大惊,“那是什么人,还能平级不成。”   狼耳又伸手。   荣格深呼吸,咬牙又递出几枚铜钱。   “他们是断袖。”狼耳回。   荣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断袖?他旁边那个是他男宠?”   狼耳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半月以来,宋谢二人叽里呱啦的吵嘴内容,提炼关键字词道:“是懿王妃。”   荣格觉得狼耳在胡扯,要不是腿断了,现在就会将铜钱要回来。   他如丧考妣,认为想在孩童身上打探消息的自己蠢钝如猪。   正哀声叹气着,屋外就走进来刚还提到的二人……和一宠物?   荣格揉了揉眼睛,就见这拐着走路的“宠物”分明是个道观里才会摆着的神偶。只是这神偶长得有些磕碜,断了一边手臂,另一嘴角还奇怪地往下撇。   而懿王旁边站着的下属,不自然地捂着后腰,在看到他探寻的目光时脸立刻红了起来。   荣格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谢止礿不好意思道:“荣大人,有换洗衣物么?”   荣格意识到自己盯他太久,忙道:“有有有。”然后命人带着谢止礿前往内室换衣。   谢止礿进去换衣服后,宋弇与谢似道也不客气,就直接坐于屋里的木椅上。   宋弇可以不与人寒暄,但荣格却憋不住嘴,下意识暖场道:“懿王殿下,这个神偶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下官真是从未见过。”   “噢,老夫姓谢,名似道。”神偶开口讲话了。   “啊?”荣格怔愣许久,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是……是谢国师?”   “正是正是。”谢似道得意道,“我俩个徒儿承蒙大人关照了。”   “哪里哪里。”荣格如梦初醒,“啊,这么说,方才那位是您的徒儿?狼耳这小子,太坏了,还唬骗我说什么懿王妃,哈哈哈,真是的,吓我一跳。”   “嗯,说是懿王妃其实也没错。”宋弇道。   荣格觉得比自己残腿烧得更厉害的是自己的脑子。   他决定无视这群人乱七八糟的关系,装作查看伤脚。   谢止礿换完衣服出来便发现外面几人十分沉默。   他是个闲不住嘴的,更要命的是不会察言观色,于是转了一圈问道:“怎么都不说话啊。宋弇,来看看我这套衣服如何?”   谢止礿此时换上的是丹水县的服饰。丹水县服饰结合着羌族与大梁服饰的特色,藏蓝色衣袍下摆一圈五色布条。   “还有羽毛头饰呢,不过我感觉戴着像鸟,就没戴。”谢止礿挥了挥手上的头饰道。   荣格默默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羽毛头饰。   宋弇含笑:“不错,挺好看。”   谢止礿得意地揉了揉鼻子,又看向荣格:“荣大人,待我把我原本衣服缝补完就还你。”   “不用了不用了,谢……懿王……妃。”荣格当官多年,自诩油滑得似泥鳅,这回第一次舌头打结。   “你在说啥,叫我小谢就好了。”   “不敢当不敢当。”   谢止礿觉得荣格态度怪怪的,想来是脚断了影响到了心情。但他向来思维跳脱,只是逮着自己想问的问题道:“荣大人,丹水县没郎中么?”   “郎中?”荣格想了想,“我们若生病,会去向扣扒寻求帮助。扣扒会在我们中间建立与山神的联系,山神自会治疗我们的伤病哩。”   谢止礿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丹水县连正常郎中都没有,遇到什么事只会找山神找扣扒。大梁之前再怎么信仰神魂之说,也从未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谢似道嘶了一声,问荣格:“山神可有什么具体形象么?”   “据说每位守山人的妻子在怀下一任守山人时都会梦到山神化身为人的形象,故而山神肖像也皆为历代守山人妻子所画。就放在丹水县的碉楼里呢。”   “那敢情好啊。”谢似道顶着这张歪扭的脸对着荣格嘿嘿笑道,“可否借阅一观?”   荣格犹豫:“可以是可以,只是谢国师为啥突然想看这个?”   谢似道云淡风轻道:“噢,没什么。想让我徒弟扮个山神玩玩。礿儿,你感觉如何?”   荣格:“啊?”   谢止礿拿手指了指自己,歪头问道:“我?”   ----------------------------------------------------------------------------------   伯爵乌龙茶:   荣格:心好累。 第61章 机关算尽(六)   微阳初至日光舒,初升的太阳自布拉尔雪山脊背探出头,晨雾霭霭,神圣金光铺满了远处山峰。   卡恰替阿琳擦拭了一遍脸颊后换上守山人的衣袍,锁了门便去爬上更高一些的山峰,准备照常做清晨的礼拜。   清晨的植被沾着露珠,湿润冰凉。卡恰跪在草地上,任由露水蘸湿衣袍,面朝着布拉尔雪山最高的山峰深深叩首。   然后直起身,用丹水语诵念着经文。语调平直,波澜不惊。   大约念了一炷香的时间,卡恰再次双手摊开,手心朝上,朝着天边又是一个叩首。这次磕地的时间比刚才都要久上许多。   山间鸟鸣猿啼声不止,卡恰紧闭双目,聆听着山神化为自然万物带给他的讯息。   骤然间,天边金光大作。亮度超越了普通的日光,金光穿过眼皮,卡恰的眼球竟都能感受到亮光刺激。   他猛然睁眼,抬头便见着漫天霞光笼罩着一个人影。那人骑着一只巨大的山羊,羊角晶莹剔透,身体雪白。两只燃着火焰的神鸟伴在他身体左右两侧,在七彩祥云间嬉戏打闹。   “山神!”卡恰热泪盈眶,身体颤抖。   山神双耳过肩,三目四臂。他与画像无差,慈眉善目,充满着布拉尔雪山的圣洁。   山神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一阵一阵地回荡在山谷间,犹如平静湖面上扔下的石子。   “卡恰,你有多久未领人进山了?”谢止礿模仿着荣格一字一字教给他的丹水话,心中有些不安。   卡恰精神力顽强,进入他梦境已十分困难,谢止礿怕自己蹩脚的丹水话会被他发现。   不过卡恰并未对梦境的真实性存疑,他脸上布满泪水,用丹水话讲着什么,说完立刻砰砰几个响头,再抬头额上已破了个血淋淋的洞。   直面一个彪形大汉五体投地和泪流满面,这场面还是有些冲击力的。   谢止礿听不懂卡恰在说什么,拉高音调道:“用大梁话回我!”   “您是觉得我没有资格说丹水话了对吗!”卡恰浓眉大眼间布满委屈神色,“您请责罚我吧!我未能履行守山人的职责活该受罚。但是,山神啊!我对您充满景仰,您是丹水人的圣山,您的圣水哺育着——”   “卡恰!”谢止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忙打断道,“我未打算惩罚你。等你醒来后,去布拉尔河旁找到那最特别的花,将滋养它的泥土挖下,放入水里,用火烧开后再给你妻子服下,她过些时日自然会好。”   卡恰已是涕泪纵横,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空气的姿势:“我伟大的神啊,您要我如何感激你,我愿把我的身体埋葬在丹水的土壤,以我血肉供养您——”   “……”谢止礿饱受震撼,为什么这么大的块头,揍起人来分毫不留情面的棕熊一般的人,会进行如此感情充沛的诗朗诵。   他胸中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之情,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不要忘了你的职责,将那两个外乡人带入雪山去。”   卡恰瞪如牛眼:“这,这两外乡人是什么身份?”竟然会引得山神亲自显灵。   糟糕,这对话事先可未彩排过。   谢止礿心中慌乱,突然想起谢似道曾与他说,“装神弄鬼之时,不会回答的问题便直接不回答就可以了,人们自己就会替你解释。”   思及此,他干脆眼睛一闭,再也不说一句。   果然,卡恰并未再追问。只是神情掺杂着震惊、惶恐和恍然大悟等多种情绪。他深深叩拜,震声道:“我知晓了!”   谢止礿:“……?”你知道什么了。   师父诚不欺我!   谢止礿草草结束梦境,此时天空刚泛起鱼肚白色。   他慌忙撤掉阵法,从卡恰的屋顶滚下来,火急火燎赶到丹水县旁的那条布拉尔河。   “成了,成了,应该很快便会来这了。”谢止礿跑得气喘吁吁,问早已等在河边的狼耳,“药粉已磨碎埋好了么?”   狼耳点头,指着地上埋着的白布制成的绢花,“在这下面。”   “这是什么花?”谢止礿愣了愣。   “阿奶白事要用的花。”   “……”也行,够特别的。   谢止礿让狼耳这位孝子贤孙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灵海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微不足道却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蹲下身,看着布拉尔河清澈缓缓流动的水,然后将手放在河里细细感受冰冷水流缓缓淌过他的手掌。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袋里浮现。   谢止礿拘了捧水,放于鼻尖闻了闻,又尝了一口,胸中窦疑丛深。   他拿出腰间水袋,稍稍灌了些水,接着闪到宋弇藏着的树林里,低声道:“这水有些问题。”   宋弇接过水袋,闻了闻,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水沾着师父魂魄的味道。”   “水里有些邪祟。”   二人同时出声,却说出了两件事情。   一是水里有谢似道的残魄气息,二是水里混杂着邪祟的味道。   谢止礿脸色白了白:“为什么会这样?丹水县百姓日日要饮这水,一时半会儿不要紧,日积月累下来岂不是慢性中毒。”   宋弇半垂着眼睛说:“你觉得是为什么,你觉得世上真的有山神吗?”   “我一直觉得无论人信或不信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有寄托不是坏事。可是……”谢止礿犹豫道。   “可是这一旦变成敛财的工具,就并不是单纯的寄托问题了。”宋弇冷酷道,“这是在谋杀。”   羌族的巫师们捏造出山神形象,让人们乖乖将平日辛勤劳作的东西都供奉上去,并利用谢似道的魂魄与邪祟相结合,像是投毒一样融入布拉尔河。丹水县百姓日日饮用布拉尔河的水,魂魄沾染邪祟,长此以往,百姓们便会神魂离体,染上疾病。   只信扣扒不信郎中的丹水人自然会再用大笔的钱财去换取固魂丹。吃完固魂丹,神魂稳固后,丹水百姓们对山神的信仰只会更深一层。   对假神的信仰如慢性毒药,在生理与心理上对着丹水百姓埋下双重毒性。   谢止礿不寒而栗,扣扒的巨大阴谋终于浮现了冰山一角。   他十分气愤,抖着唇道:“买不起固魂丹的羌族人就这么活生生等死了?就像狼耳的奶奶,她本来不用死,根本不是什么突发恶疾,一切都是蓄意为之。到底还有多少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行,我要去告诉他们……”   宋弇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你觉得他们是相信你的一言之词还是相信几百年的传承?你听我的,你若是不忍心看到丹水百姓再受疾病困扰,就从源头上净化布拉尔河,其余的都不要多说。”   谢止礿被他说得冷静下来,心情变得十分低落:“人心为什么会这么坏。扣扒利用师父魂魄为非作歹,残害普通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因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宋弇叹息。   卡恰终于出现在湖边。   如果说方才谢止礿只是觉得卡恰迷信的样子有些好笑,现在透过树林看着他挖到药方后手舞足蹈的样子,内心只余心酸与同情。   淳朴之人的心不该被人利用与随意践踏。   卡恰拿牛皮纸装着药方,对着天际的雪山又是拱手又是叩拜,叽里呱啦用丹水方言念了一通后才依依不舍地从溪边离开。   谢止礿他们从湖边赶回丹水县居民聚集处后,特地选了几户买不起固魂丹的人家。经过几番探寻,发现这几户人家虽外在表现不一,但内里果真都是邪祟侵入魂魄,魂魄离体的症状。   而且每户都表达了对无法及时给予山神供奉的歉意,并认为自己是咎由自取。   谢止礿不忍,偷偷用灵力帮他们驱除邪祟,并出声宽慰他们,人只要一心向善,就能取得山神的谅解。   他们最后到达了狼耳的家。   阿巧已在人世间停留一月多,算算便是这几天了。   她前几日翻黄历说今日是个送葬的好时节。反正都要走,还不如挑个好日子去地府,搞不好来世还能投个好胎。   按照丹水县的规矩,应当是得请守山人从雪山另一边请来扣扒。让扣扒唱诵哀歌,引领亡魂走往黄泉路,防止迷路。   但阿巧说谢止礿的魂归本身也是招魂引魂之剑,文化虽不同,但都是一样的效用。   “你们进到卡木珍后麻烦帮老婆子看一看,看看扣扒们是不是骗人的。哦哟,你们不知道,扣扒可玄乎哩。他们都说自己能通灵,让死者附在自己身上,并与亲属对话,老吓人了。”阿巧开玩笑道。   可没人笑得出,因为都知道这一别便真的是阴阳两隔,再也不见了。   狼耳脸皱得像苦瓜,捧着阿巧的骨灰盒不撒手,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巧蹲下来看着狼耳,笑了笑说:“狼耳,你得谢谢懿王和谢公子。要不是有他们两个,你早看不见我啦。”   狼耳点了点头,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却像断弦的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听话,让二位公子替你找个好人家。你在人家家里要乖一些知道么?阿奶也没别的愿望,你能平安长大,快快乐乐的就行了。”阿巧说着说着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了,“哎哟,我这是咋了,再说下去要舍不得走咯。”   谢止礿吸了吸鼻子,他仿佛看到了谢似道与阿巧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因为再过不久,他收集完谢似道的魂魄,便也要像狼耳这样送别最亲的人。   他问谢似道能不能不走,谢似道未回。   所以他迟早也要迎来这么一天。   阿巧站起身,朝谢止礿行了个礼:“谢公子,谢谢你让我能回到丹水。人死后果然还是想回到呆得最久的地方啊。”   “我与狼耳给您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风水很好,您放心吧。”谢止礿说。   阿巧含泪点了点头,又朝宋弇行了个礼:“懿王殿下,卓嘎殿下的事情我一直十分愧疚,也不知我下了地府能不能再见到她……应当是不能了,她这么好,早就投胎转世了吧。”   宋弇低下头:“斯人已逝,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且安心投胎。”   阿巧深深拜别,一路向着西方前行,身影越来越浅,几乎全透明后回头道:“卓嘎殿下……她一定深深爱着您。”   山谷清风刮过,阿巧最后一丝魂魄也消逝了。   “阿奶——!”   狼耳抱着阿巧的骨灰与贴身衣物纵声大哭,其声凄厉,空谷回响,哀转久绝。   谢止礿收起魂归,只觉树林郁郁葱葱,明明是热闹繁华的样子却饱含寂寥。仿佛孤身一人置身于热闹群体之中。   “人很孤独,”他对着宋弇道,“不断建立联系,切断联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   伯爵乌龙茶:   用迷信打败迷信,用魔法打败魔法! 第62章 机关算尽(七)   宋谢二人于荣格家呆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卡恰。   荣格一听这用力到要将门板拍烂的声音,便知道是守山人来了。他赶紧命人前去开门,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未断的左腿不断抖着,心中是按耐不住的狂喜。   可算要把这仨祖宗送走了。   谢似道是最好哄的,只要让他不青天白日出现在客堂吓着别人就行。   叫谢止礿的也算好应付,虽然讲话时常让人觉得是不是哪里缺了些心眼,老是说些大实话惹人生气。   比如说,荣格的小儿子听着谢似道的故事长大,将他看得都快比亲爹还亲。一心觉得谢似道绝对不是死了,而是羽化登仙。听说来家里做客的外乡人谢止礿是谢似道的弟子后,便把他视为第二偶像。   他每日殷勤送礼,询问自己有无可能跟着谢止礿修炼神魂之术。谁知谢止礿搭了一下荣格小儿子的手腕,便一锤定音道:“不可,根骨太差,莫浪费时间了。”   荣格小儿子被第二偶像亲自否决修炼的可能性,日日以泪洗面,有了轻生的念头,好几次被人看见望着布拉尔河发呆。   至于懿王……荣格脑袋瓜嗡嗡响,这世间怎会有这种集挑剔与嘴坏于一身的人。   荣格刚开始还想着与宋弇多寒暄,虽然对方是个无实权的王爷,但打好关系说不定也能早日离开丹水,去益州好一些的郡县做官。   谁知寒暄还未开始,便明着暗着被对方讽刺一通,说什么“科举应该再增添一门叫做功德论的科目,若是荣大人前去考试,怕是立刻破格殿试,高中状元。”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吓得荣格再也不敢与宋弇讲话。   只是宋弇不讲话,也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这位爷发话,不愿意喝布拉尔河的水,只愿喝布拉尔雪山上的雪,还不准府里的人喝。   无论怎么与他解释,布拉尔河的水就是布拉尔山上积雪融化汇成,这位爷都一口咬定,就要亲自摘下的雪。   于是他只能命人将雪一桶一桶地装下来,待宋弇过目后,再堆积到院落里化开,用柴火煮沸。   听说卡恰梦到山神后,他妻子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了。更神奇的是,村里有些穷困得买不起固魂丹的人家,这几日也莫名其妙好了。   于是丹水县最近喜气洋洋,都说是山神开恩,降下恩泽。   荣格当时便盘算着不出几日卡恰就会重新登山,果不其然,没几天就来敲门了。   卡恰一身皮毛大衣出现在院落里,帽子将耳朵围得密不透风,看着更像是只粗笨的棕熊。   他拎着两件厚重的皮毛衣服,声如洪钟:“那两个说要去卡木珍的外乡人在哪?”   荣格果断指了指庭院里的二人。   谢止礿现在看到卡恰还有些怵,脑袋里不是他拿刀要砍自己的模样,便是他对着自己三叩九拜,涕泪纵横的模样。   总之都不太正常。   卡恰将皮毛做的衣服扔在地上,粗声道:“你们两个穿上。这是进雪山要穿的衣服,一表圣洁,二御寒。”   谢止礿捡起棕色卷毛羊皮大袄,一股膻味扑面而来。   宋弇捂着鼻将这十几斤重的羊毛大袄抖了抖,一件似曾相识的服饰便也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衣服?”宋弇问。   “羌族的衣服。”卡恰道,“要入卡木珍,得换上羌族人的衣服。”   谢止礿将眼前的大衣展开,里面果真也有一件一样的羌族服饰。   他挺想看看宋弇穿他母亲那族的衣物,于是催促着宋弇去换。   宋弇不情愿地到里面换上羌族服饰,一走出来便见房间里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他疑惑问道:“怎么了?”   宋弇上半身穿着天蓝色棉麻衣物,下半身底色虽也是天蓝,但有用丝线织成的羌族五色条纹。他瞳色是琥珀色,又拥有着羌族人的高鼻深目,乍一看就像是土生土长的羌族人。   谢止礿结巴道:“噢,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合适。”说完又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母亲在羌族一定是个大美人。”   宋弇笑了笑:“你夸人本事倒是厉害。”   谢止礿被他这好看的一笑弄得脸热,刚摸上脸颊,就见卡恰又掏出个装着红色颜料的铜盘。   “这又是什么东西?”谢止礿问。   “进山需往面颊上涂红颜料,以防雪山圣光误伤。”卡恰说。   谢止礿不信两道红杠有什么抵御圣光的作用,只是觉得怪好玩的。   正想给宋弇抹上,脸颊两边立刻一阵冰凉。   “你!”谢止礿瞪大眼睛,宋弇先发制人,指尖抹着颜料,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像个花猫。”宋弇说。   谢止礿心下一动,瞬时用脸颊贴向宋弇,对面脸上便猝不及防地也沾上了一模一样的红印。   谢止礿笑得春风得意,宋弇眼神却暗了暗,小声道:“另外一边呢?”   “你说什么?”谢止礿未听清。   宋弇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罢了。”然后他转而问卡恰:“何时动身?”   “现在便出发,按照你们的速度,差不多抵达那会儿日光正好照至阵法处。”卡恰低下头,看到不知脚边何时出现的一长相奇怪的神偶,便拿脚踢了踢,莫名道,“这是什么东西?”   谢似道将一皮毛围在脖子上,哼了哼道:“我也要戴。”   宋弇皱眉:“你只是个躯壳,戴着做什么?”   谢似道不管,只是拿手拽着羊毛领,一副我就要这的无赖样。   卡恰面露惊讶:“这小玩意儿怎么还会说话会动?”   荣格立刻对着卡恰道:“这可是谢似道,卡恰,你可要多关照些。”   “谢似道……”卡恰若有所思,“我听说过一些关于谢似道的传闻,咱们路上再说。”   布拉尔雪山看着离丹水县近,但实际隔着很远的距离。谢止礿觉得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且因为海拔高,有越走越累的趋势。   他忍不住问卡恰:“若是其他人想要去卡木珍,就半日的时间怎么来得及?”   卡恰答:“其余人进山要做更多准备,也很少徒步,大多是骑马过来。但你们二位是被山神选中的人,又练过家子,半日就够。”   卡恰好好说话时像个当地的向导,只是这后半句话又被他赋予了奇奇怪怪的味道。   谢止礿隐隐觉得什么山神选中跟他给卡恰构筑的幻境有关。果真,卡恰又补充道:“山神托梦于我,让我带路,我问他你们二位的身份,他不答,这说明你们二位定是他挑选的贵人。”   宋弇看谢止礿一眼,见对方心虚瞥开后又问卡恰:“你说的关于我们师父的传闻是什么?”   谢似道理所当然:“那当然是老夫神魂术冠绝天下的名声啦。”   宋弇:“……”   卡恰摇头:“传闻羌族大巫多年前一直在找世间魂魄最为强大之人。他日日占卜,最终选定了谢似道。”   这么一说,扣扒们对谢似道的魂魄应当早有预谋。   谢止礿忍不住嘀咕:“羌族扣扒们为什么要找魂魄最强大的人呢?”   宋弇道:“大概是最强大的人的魂魄与邪祟相结合会更为厉害吧。”   谢似道的残魄被融入布拉尔河中就能产生如此大的威胁。   “到了。”   卡恰带他们走到两山相连处,日光投射下来,正好在二山间形成一道金色轨迹。   日光正盛,四周又是一片白茫。谢止礿眼睛有些痛,只能眯眼打量哪里有入口痕迹。   “接下来我会开启去往布拉尔山洞穴的山路,我们共有四人,需准备好四份血。”卡恰说完便在雪地上用身后的铲子铲了几下,雪铲尽后露出个凸起的圆槽。   他拿出几根布条裹在手上,蹲下身用裹着布条的手擦了擦。白雪被擦除后,圆槽的团案便变得清晰可见——是羌族人的山羊纹路。   卡恰先用刀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滴下去,汇入凹槽。谢止礿与宋弇便也有样学样的将血滴入。   “等一下,四个人?”谢止礿盘算了一下,“我师父也要算进去么?他现在没有肉身。”   卡恰摇摇头,指着隐在雪松下的一团白雪道:“还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那团白雪突然抖了抖,露出被羊皮袄围着的一张小脸。   狼耳挪着步子过来,也准备拿刀划下去。   宋弇握住他手腕:“慢着,谁说要带你去了?”   “你们说进山会带我!再说,再说……阿奶也说你们要给我找个……反正,我死了不用你们管。”   谢止礿无奈问卡恰:“能不带他么?”   “不行,他既然被山神看见了,那便也要把血滴进去。”   卡恰说完,狼耳便一下子高兴了,将血也滴了进去。   血滴完后几人又等了一会儿,日光渐西,正好完全照至圆槽处。   “喝!”卡恰大吼一声,掏出后背长刀狠狠往雪地一插。   “轰隆轰隆——”   两山相连处竟出现一道长径。   一阵天摇地动,狼耳没站稳摔在地上,张着嘴看向突然出现的长路。   “这是历任守山人才可以开启的路,寻常人即使知道这里有机关也无法开启。”卡恰收起长刀,走在前面带路,“我无法离开丹水县,只能送你们到洞穴前,之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   众人未走多久,已经能看见前方山体被人开了大洞,洞口前方还有未来得及被白雪掩埋的凌乱脚印。   宋弇看这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猜测道:“被流放的人就在这附近做劳工?”   卡恰点头:“被大梁流放的人都在此修建洞穴……其实这洞穴一开始只是个天然溶洞。羌族人偷偷来大梁后便将该洞开凿得越来越大。直到前几年有个姓薛的宗族被流放至此,洞穴才变成现今的模样。”   谢止礿啊了一下,问道:“之前有没有一个姓薛的来过这里?”   “有,看着年纪挺小,手艺却不错。还帮我加固了一下我家周边的防卫。”   谢止礿:“……”那傀儡娃娃果真是薛蕴之的手笔。   他朝洞穴里望了望,两边火把只能照亮洞口,看不出什么深浅。   一直未出声的谢似道开口问道:“老夫生前听闻梁祀帝想将自己的陵墓迁到这里,可有此事?” 第63章 机关算尽(八)   卡恰十分惊讶,表情不似作伪。他皱眉努力想了想,最后道:“我不知道,但自我任守山人来,并未有这事。”   谢似道了然:“也是,小皇帝也不会愿意把他弄过来。”   “你们进去吧,穿过洞穴就能到羌族的地盘。只是距离卡木珍还有段路,到时你们找个当地人问一下吧。我会每日午时到这里查看,并等待你们归来。”卡恰抱拳,又递了火石火炬等东西供他们使用,“愿山神保佑你们。”   洞穴入口窄,只余二人并排通过,四周是天然简陋的冰冷岩石。谢止礿等人举着火把,行至一段路后视野便豁然开朗。   头顶一望无际,火把光在这浩渺空间显得微弱,只能勉强照亮倒垂的钟乳石一角。   谢止礿走了几步,踹到个石子,石子便一股脑地滚到下边,“咕嘟”一声坠落进了洞穴内的潭水中。   谢止礿照着阴森冰凉又深不见底的潭水问道:“师父,你说梁祀帝要把陵墓迁到这里?”   “是啊,”谢似道的声音在洞穴中形成道道回声,“这里本是羌族人偷渡到大梁的口子,后来被前面几任皇帝发现才给堵上了。不过还是安排了守山人这么一个职位看着,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似道顿了顿:“至于迁陵墓这件事,还是丽妃提议的。”   谢似道说完看了宋弇一眼,见宋弇脸上没什么波动,便继续说道:“丽妃是羌族扣扒,深得先帝信任。她说布拉尔山是圣山,离天很近,更有利于死后修炼成仙。后来先帝也找过我问布拉尔山的风水,我算后发现确实是圣山。故先帝便决定在这里修建陵墓。”   谢止礿没想到这一层面上还能有联系:“那薛蕴之的家里人……”   “说是流放也差不多,但更像是被先帝找了个由头来这里修建陵墓。”谢似道叹气,“为人臣子,自然是皇帝要求什么便做什么。”   说到此,谢似道话锋一转:“这么说来,小薛呢?”   谢止礿语塞片刻,但还是如实道:“薛蕴之收到他父亲的家书,说是祖父快不行了,便先赶到了丹水。”   “顺便还偷走了你的臭肺。”宋弇补充道。   谢似道先是说薛蕴之不像这种人,后又发出慨叹,离别前老薛还精力无限地与他讨价还价,如今自己死了,另一个竟也差不多了。   谢止礿举起火往四周照,周围全是冰冷岩石或是被水滴自然腐蚀后的细密牙齿般的钟乳石,没有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   他摸了摸光滑冰冷的石块,看着从底部开始垒起一直通往天花板的钟乳石柱,不由叹道:“石柱未经雕琢便如此精美绝伦,只是怎么不见薛家给先帝修的陵墓?还得找薛蕴之要回师父的臭肺呢。”   “既然是陵墓,肯定是隐蔽之处。至少得让外人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洞穴。”宋弇视野右下角亮光一闪,后又消失不见。他定睛一看,只见潭水发着幽蓝色的荧光,像是底下有着什么东西。   “师父,你能感应到臭肺在什么方向么,我们好找个……唉,狼耳你在干什么?”   谢止礿看狼耳将耳朵贴在地面后又跑到石壁处听了听,拿着拳头砸一下听一下,连跑了几处才停下来。然后狼耳便指了指这块石壁道:“这里是中空的,里面有内室。”   谢止礿揉了揉对方脑袋:“可以可以,真了不起。”说完便拿火把照着,细细察看狼耳指的这块石壁。   可是照了半天也仅看到石块纹理,谢止礿只得道:“那这么说,应当有阵法或者机关可以将这块石壁打开才对。”   “我本来就不是拖后腿的。”狼耳摸着脑袋小声道。   谢似道也蹦了过来,拿手摸索着附近的岩石,“让老夫摸摸,肯定哪里有机关。老薛这人之前就浸淫这些东西。”   宋弇一边听着这帮人细细簌簌的声响,一边将灭灵拔出剑鞘,头也不回道:“如果不怕洞穴塌方,直接拿爆裂符炸开更加省时省事。”   谢止礿:“……”头一回听说炸老子坟墓炸得理直气壮的。   谢似道立刻否决道:“不可不可,这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敢赌。”   宋弇提议被驳后“哼”了一下便再不出声,只是拿着火把照潭水。   潭水远处有道荧蓝色的光亮,似萤火点点。不一会儿,光亮便越来越亮,像是受着指引慢慢靠了过来。   宋弇将灭灵插入潭水中,寒冰似的温度便透过剑身传至手心,没过多久整条手臂也跟冰块似的。为了取暖,他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运输至右手臂,同时细细感受着死水般的潭水中细微的流动。   “嗯?”   那光亮到了潭水中央便突然消失了,除了他左手提着的火把,这边又归为了漆黑一片。宋弇眼睛微眯,在后面这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听到一丝潭水滑动的声音。   他闭上双眼,刚想听得更细,手中陡然一沉!   宋弇低头一看,灭灵剑身竟被一团黑色的头发缠住。他右手使劲将灭灵猛地往上一提,惨白的人脸便从水底浮了上来。   “……”   漂浮人脸上黑漆漆的眼珠本来是朝上看着,被提出水面后立刻环绕着眼眶转了一圈,最后直勾勾地盯着宋弇,朝着他咧嘴一笑。   宋弇猛地退后,咬牙将长剑往上狠狠甩出,顿时冰凉水珠如雨般洒落下来。   灭灵离开潭水后便又重新燃起幽蓝色火光,而头发也在那瞬间统统收了回去。宋弇头顶上刀光一闪,浑身湿淋淋的人偶拿着匕首就朝他至上而下刺来。   谢止礿听到身后动静便转头看了过来,只见一个极具“薛蕴之个人风格”的小人抓着匕首就与宋弇打了起来,刀光剑影,衣袍飞掀,水珠甩落一地。   “我来帮你!”谢止礿喊道。   只是未走出两步,狼耳这边又传来一声惊呼。   “轰隆轰隆——”   方才他们在寻找的内室突然便被开启,一道强烈的光自内室照了进来。   眼睛突然遭受强光照射,谢止礿下意识拿手遮掩,腰上猝不及防地便被一个重物砸到。随着狼耳一声闷哼,谢止礿也被他砸翻在地。   “徒儿救我!”谢似道呼喊。   可惜谢止礿爬起来便晚了一步,谢似道被一竹条编成的猴子抱在手上,强制性地拖拽到了内室里,眨眼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谢止礿拔腿便追,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哐哐”两下砸着地面,将地面锤得砰砰作响。   巨石怪守着内室大门,将光亮遮挡了大半,而从它身后走出来一个形貌极为熟悉之人。   “薛蕴之……”谢止礿举起魂归,紧着腮帮抵御巨石重击。巨石泰山压顶般的力气将他后背直接顶至石柱上。   “你要对师父做什么?!”谢止礿怒火中烧,恨不得揪着薛蕴之的领子好好质问他。   薛蕴之将内室的门关闭,随着“咚”地一声,洞穴又归于昏暗。   “对不起,小谢,我……”薛蕴之欲言又止,声音十分苦涩。   “蕴之,”谢止礿低声相劝,“我会想办法帮你爷爷延长寿命,你把师父和师父的魂魄还给我好吗?”   “没用的,我爷爷阳寿到了,只有谢国师的魂魄才可能延长一点他的命……”薛蕴之催动浑身灵力,让巨石用力地压着对面。   谢止礿背后的石柱发出“咔嚓咔嚓”的两道声音。他咬牙切齿道:“你也是神魂师,难道不知道肉身阳寿竭尽之人,就该让他魂归西天吗?”   “你不也知道吗?”薛蕴之抖着声道,“谢国师肉身都没了,你又在干什么?”   “这能一样吗?这能一样吗……”谢止礿觉得薛蕴之的话比他本身的背叛行径更为伤人。他一边抵住巨石怪,一边从胸中摸索黄符,“师父是被人害死的,本就阳寿未尽。而且我只要收集完他的魂魄,便会,便会……”   谢止礿闭眼:“亲自送他上路。”   薛蕴之瞳孔大震。刹那间,石柱断裂,谢止礿左手黄符随之一同爆开。   猛虎抬脚将薛蕴之猛扑在地,同时脚踩着他的肩膀。巨石怪一瞬间就失去了薛蕴之的操控。   就是现在!   谢止礿手掌飞速划过魂归,剑身吸满他的灵力又沾染上的他的掌心血,灵力顿时暴涨数倍。   山洞白光大作,薛蕴之的魂魄受到魂归召唤,硬生生从巨石怪身上剥离开,在魂归剑身上绕了一圈又从薛蕴之的天灵盖钻回体内。   巨石怪失去魂魄后“哗啦啦”地倒了一地,与平时的石头再无分别。   谢止礿将猛虎收了回去,低下头看着薛蕴之道:“你把师父交出来,我便当作今日之事没有发生。”   薛蕴之手撑在地上看着谢止礿,娃娃脸上露出了未曾露出过的倔强神色。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小谢。”   宋弇与傀儡娃娃交缠后不久也分出了胜负。他将烧毁了一半的傀儡娃娃扔至薛蕴之的脸上,冰冷地看着他:“你是脑子被驴踹了,还是突发失心疯?”   薛蕴之听完却终于笑了起来,带着酸苦味的笑声回荡在洞穴之中。   他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表情:“对不起,宋弇,谢止礿……只是老爷子说谢国师不能留。”   “什么意思?”   刹那间,洞穴猛烈摇晃,谢止礿突然脚底一空。   “?!”   “谢止礿!”宋弇大喊,手伸出去却慢了一步。   谢止礿下意识拽着一个东西,身体却还是飞速地往下落着。   狼耳跟着掉了下去,手还揉着被拽痛的手腕:“……”   ----------------------------------------------------------------------------------   伯爵乌龙茶:   小薛终于又出来了(以二五仔形式 第64章 机关算尽(九)   薛蕴之看宋弇一直盯着谢止礿掉下的黑洞,便蹑手蹑脚地爬向刚才灯火通明的内室方向。只是手还未触及开关,腰被便捆上根黄符变作的绳,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了回去。   薛蕴之下巴磕地,在冰冷石面上被拖拽了好几尺。   “想跑?”宋弇冷笑,“你与我一同下去。”   “懿王殿下,你要下去就自个儿下去吧,拖着我做什么。”薛蕴之回头卖笑。   宋弇收着绳子,将他一点点拉过来,嘲讽道:“之前叫我名字不是挺顺口,怎么突然改口,这么生分。”   “这当然是因为……”薛蕴之欲言又止,同时催动袖中小人。洞穴昏暗,视野有限。石头小人趁宋弇不注意,跑至洞穴石壁凸起的石块旁,抬脚狠狠一踹。   只听“咔哒咔哒”,似机关转动的声响,宋弇脚下也是一空。   薛蕴之趁机割断黄符,跑得比踩着尾巴的猫还快。   “薛!蕴!之!”宋弇充满怒气的声音自底下传来。薛蕴之脚踝又倏地被绳子捆住,他正脸贴着光滑的地面,犹如泥鳅般“嘶溜”落了下去。   “咚咚——”   隔壁传来两下重物落地的声音,谢止礿捂着自个儿屁股,一瘸一拐地跑至墙侧,将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宋弇?”谢止礿不抱希望地喊了一声。   毫无回音。   “难道是墙壁太厚,所以听不到我的声音……”谢止礿喃喃自语,拿拳头锤了锤墙壁,对面果然也传来锤击墙壁之声。   他惊喜过望,赶紧用灵力传声过去:“宋弇,你在隔壁吗?”   “在,和薛蕴之在一起。”   谢止礿觉得宋弇提到“薛蕴之”这三个字的时候牙齿明显咬紧了些。   面对薛蕴之突如其来的叛变,谢止礿当然觉得生气。但他一想到对方刚才流露出的那副可怜神情,心里又软了几分。   打感情牌肯定是没有用的,宋弇并不吃这套。于是谢止礿想了想,找了个好理由为薛蕴之开脱道:“你别弄死他啊,这……他还是有用的。薛家人建造的机关复杂,我们还得靠他带路呢。”   “我当然知道。”宋弇奇道,“我是这么不讲大局的人么。当然是找回师父后再跟他慢慢算帐。”   谢止礿内心默默为薛蕴之祈了个福,转而道:“狼耳也在我这呢。”   说完他便朝狼耳看了一眼,谁知对方正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谢止礿做出疑问表情:“?”   狼耳:“为什么你一个人突然做这么多表情?”   他跟宋弇的对话皆是用灵力在灵海中进行的,旁人听不到,就很容易把他看成疯子。   谢止礿欲解释,又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刚捋顺措辞,就听宋弇又问道:“你那边是什么样子,可有找到出口?”   “稍等,我看看。”   谢止礿举着火把环顾四周。   火光微弱,仅能点亮以他脚为中心,向四周延伸的小片区域。青灰石料打磨后被齐整砌成了整栋墓室,石料坚硬冰滑,想要强行破除难于登天。   谢止礿不懂帝王陵墓构造如何,只知皇帝为了死后享受与生前相同的待遇,会命工匠将地下陵墓修建得与皇宫一致。   只是这间墓室空空如也,也没见着些寻常墓穴里可能会摆着的石床石椅。   难道是还没造完?   谢止礿摇了摇头,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照理说梁祀帝在位许久,陵墓应当已修建得差不多,这里只可能是故意做成这样。   这么说来,按照师父的说法,丽妃还在世时梁祀帝便琢磨着要将陵墓修到这里,那也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可薛蕴之一家人被流放至丹水,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那之前都是谁在建呢?   谢止礿觉得头有些痛,这么复杂的问题并不适合他去想,还是到时问问宋弇吧。   他沿着墙周转了一圈,发觉除了刚才掉落的顶上有个出口,别处都被石墙密不透风地围着,连个缝隙都没有,虫子都出不去,更别说人了。   “要是能飞就好了。”谢止礿抬头望着顶上遥不可及的洞,心道话本里不是都说修道之人能御剑飞行么,可是就连他师父都不会飞。   还是收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好好找有无出去的机关吧。   “喂,你看这面墙。”狼耳指着墓穴东面的一道石墙道。   谢止礿照着墙面,发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个灯盏。灯盏由大理石制成,刻有祥云纹路,内置蜡烛,且烛身保存较为完好。   “这是……长明灯?”他摸了摸在墙壁上镶嵌着的灯盏。   狼耳也跟着他,垫脚望了望灯盏里面的白色蜡烛:“长明灯是什么?”   “传闻建造墓穴的神魂师会利用风水布局,将墓穴所在之地的灵循环调给内部照明之物。只要自然灵力不消亡,墓穴便可永远明亮。”   他用火折将灯一个个点燃,内室很快就明亮如白昼。   “咦?”谢止礿指腹摸到灯盏底座,发觉其正面有道凸起花纹,像是一个圆圈。他又看了另一个灯盏,这灯盏突起花纹则又看着像个“川”字。不过“川”字是“撇、竖、竖”的结构,这花纹看着更像是“竖、竖、竖。”   谢止礿退后几步,摸着下巴打量石壁上的灯盏:“零、一、二、三……九,共十盏灯。狼耳,你认识‘苏州码子’么?”   狼耳面露茫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看,这灯盏底部刻有圆圈,这是零。刻有川字样的是三,类似反文旁的是九……”谢止礿将每盏灯下的简化数码指给狼耳看,却想不通为何要在这里摆上刻有零到九的灯盏。   他只得传声给宋弇:“宋弇,我这四周皆是石壁,唯有东边这面上摆着十盏灯盏,上面还刻着零到十的苏州码子。想来只要能解石壁之谜,就能出了这里。不妨你问一下薛蕴之,这谜题怎么解?”   宋弇也早已巡了这里一圈。   他这间墓室莫要说有什么物件,连谢止礿那边的灯盏都没有。   听到谢止礿的话后他便拿脚踢了踢缩在角落的薛蕴之:“薛某,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谢止礿所在的那件墓室,机关怎么解?”   薛蕴之瞪大眼睛:“这怎么能说。把你们俩分开关着,本来就是拖延时间,好让谢国师与老爷子见上一面。”   宋弇气笑了:“你这会儿倒是实诚。那我问你,你说师父不能留,是为什么?”   薛蕴之撇了撇嘴:“我爷爷没说,他也不会告诉我,反正让我将你们拖过一炷香的时间。”   “那他有跟你说要是解不开会怎么样么?”   “这里一开始是工匠的逃生出口,万一梁祀帝入陵要工匠们陪葬,也好逃出去不是。”薛蕴之想了想,“后来被我爷爷改造成防盗墓贼的内室了——”   宋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不是吧,他不会安了什么陷阱吧?你可是懿王……”薛蕴之后知后觉,汗毛都竖了起来。   “薛某人,给个提示。”   “……”薛蕴之犹豫片刻,“你东边这片墙应当也有图案,只是不怎么明显,需要用些方法才能看清。”   他说完便自己给自己上了个禁言术,意思是你不要多问,不会再讲了。   宋弇哼了一声,摸上墙壁,果真有非常轻微的凸起,他猜应当是什么图样纹路。   宋弇将手中火把的下柄砍断,又用火烧了几下,顶端立刻变为黑漆漆的炭。   然后他一路在墙面涂蹭,几个来回后,图样便清晰可见。   这是由五十五个圆圈构成的一副图案。圆圈样式有实心有空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按不同数量排布,构成方形。   “空心为白,实心为黑。有些水平。”宋弇评价道。   对有意或无意掉落在此地的普通人或盗墓贼,定会觉得无迹可寻。但对于熟悉阴阳风水的能工巧匠来说,对于日日修炼神魂之术的宋弇来说,一眼便能看到其中关窍。   对于谢止礿自然也是。   宋弇传声给谢止礿:“我这刻的是‘河图’。”   “河图?那我这里的是洛书?”谢止礿忍不住说出声。   河图洛书相辅相成,同时出现。   如果真是洛书,那这些灯盏就当以洛书的形式摆放,这灯盏还能移动不成?   他试着用手推了一下,惊喜发现竟然真能推动。细细看来每个灯盏之间都有道不明显的轨道,而九个方位都有个小小的凹槽。想来破解之法就是洛书了。   只是最上面的凹槽太高,他垫着脚用魂归推灯盏都有些够不着。   思及此,他看向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狼耳。   于是他对狼耳道:“狼耳,你待会儿踩着我的肩膀,替我把灯盏推上去。”   狼耳点头,想到谢止礿方才的自言自语,又问:“河图洛书是什么?”   “这个啊……”谢止礿想了想,用尽量简单的句子说,“河图洛书是阴阳五行之源。传闻上古时期,伏羲于黄河边遇龙马,其背上刻有黑白点构成的方形图形,即是河图。伏羲便是根据河图创立八卦,周文王姬昌又根据八卦作周易。”   狼耳后半句话并未听懂,他哪里知道什么伏羲什么周易,但他听懂了前半截:“所以河图是你们道士的老祖宗。”   “啊,对。”谢止礿笑了笑,“洛书也是。洛书相传是大禹治水时遇到的神龟,龟壳上刻有与洛书相似的黑白点。自古以来国师、钦天监都是靠周易推演天象,辅佐帝王颁布历法。”   他说完便叹了口气:“可惜我头脑欠佳,推算命理只学了个半吊子。师父对卦辞和爻辞的理解才叫巅峰造极。”   “那要怎么推灯盏呢?”   “洛书数字本太一下九宫,以四十五数演星斗之象……罢了,这些无甚好说,听来也枯燥。你只需记得,一三五七九为奇,阳。二四六八为偶,阴。九数各位九宫,横竖斜相加皆为十五。阳数为主,居正,阴数为辅,偏隅。”   狼耳听着头晕:“你还是直接与我说数字吧。”   “……”谢止礿突然觉得师父招人门槛拉高些是有道理的,“顶部四、九、二,中部三、五、七,底部八、一、六,懂了么?”   “你好厉害!”狼耳握拳,“我知道了,来吧!”   ----------------------------------------------------------------------------------   伯爵乌龙茶:   机关的理论知识部分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看不懂其实也没关系,不影响主线。比较考究的宝贝可以自行百度或者看我围脖的解释。   简单来说这机关就是个横竖斜着相加都是十五的数独游戏。   河图和洛书真是古人非常非常伟大的创造! 第65章 机关算尽(十)   虽然狼耳说他已经明白了,但谢止礿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十分耐心地,手把手地演示给狼耳看:“底部是八、一、六,所以应当将刻有‘〨、〡、〦’的三盏灯推到西南,南,和东南。”   他沿着轨道慢慢推着数字八的灯盏,烛火随着他的推动轻轻摇曳起来。   只听“咔哒”一声,灯盏成功卡在了凹槽处。接下来两盏他又示范了一遍,然后中部就让狼耳亲自操刀。   “中部,我记得是三、五、七……”狼耳咬着下唇,踮着脚用魂归依次将“〣、〥、〧”推到了中部的西,正中,东。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谢止礿真心表扬道。   “不要把我当小儿哄。”狼耳语气生硬,“你蹲下点,我踩你肩上。”   谢止礿蹲下,笑道:“你性子怎么跟宋弇这么像。”   “少罗嗦。”狼耳利落地踩着谢止礿的腿,轻轻蹬了两下便爬到肩上。   只有半人高的狼耳拿着魂归将三盏灯按照记忆缓缓往上推,待推最后一盏时轻轻吐了口气。   “咔哒。”最后一盏推完,九个方位皆有了灯盏。   狼耳从肩上蹦下来,与谢止礿并立。二人屏气凝神,等待密室变化。   密室无风,烛火便直愣愣地烧着。   傻等许久也无反应。   谢止礿狐疑地看他:“你最上面的三盏弄错了?”   “不可能!”狼耳斩钉截铁。   “与你开个玩笑,别摆这副脸嘛。”谢止礿气定神闲地走至石壁上,擦过身指着角落里的这盏灯道,“这里还有个刻着零的灯盏,定是障眼法。看好了,只需这么做,机关就能解开。”   “做好准备,仔细观察周遭变化。”谢止礿严肃道。   狼耳攥紧拳头。   谢止礿大袖一挥,烛光熄灭,只余袅袅青烟。   狼耳放轻呼吸。   狼耳:“……”   谢止礿:“……”   狼耳:“?”   谢止礿:“不可能啊……怎么还是没有变化?”   狼耳面无表情,从头到脚剜了对面一眼。   屋漏偏逢连夜雨,谢止礿被个孩童鄙视后宋弇又传话给他:“快好了么,听薛蕴之的意思,还有半柱香……”   谢止礿:“还有半柱香怎么?”   宋弇:“还有半柱香,老神棍可能就直接魂魄归西。”   “你方才怎么不说!”   “忘了……所以是哪里有问题?”   谢止礿只得将窘境告知宋弇。   口头叙述总归没有亲眼目睹来得清楚,宋弇思索片刻:“既然弄错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妨试试这样……位于偏位的是阴,便把偏位的蜡烛弄灭,只留正位的蜡烛光。”   “可还有一盏无用的灯盏怎么办?”   “毁了。”   很好,很有宋弇个人风格的回答。   谢止礿不敢随便毁灯,只敢先将偏位的四盏灯给熄了。   他用魂归在空中随意划了四下,四角的蜡烛即刻熄灭。   狼耳惊讶:“这么容易?”   “自然。还记得我说长明灯是自然灵力供火么?只要划断供灵道路,长明灯就能熄了。”   “那你刚才为何拿袖风灭?”   狼耳人犟,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但好在他遇到的谢止礿是个没心肺的。   只听谢止礿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帅。”   “……”狼耳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我觉得也不必报什么希望,宋弇这法子我看不太行。”谢止礿摸着刻零的灯盏,“这大理石做的灯盏哪那么容易说毁就毁,总不是轻轻一……”   他边说手上边用力,“拽”字还未说出,灯盏便从墙上到了他手上。   轻而易举,就像采个蘑菇。   只是这采蘑菇的动静大了点,便听“轰隆轰隆”如雷鸣般的几道声响,东西两侧的石壁垂直着往上升起。   谢止礿猝不及防地便与宋薛二人打了个照面。   谢止礿:“……”   刚还在说宋弇的坏话,此时未做好准备便与本尊正面相对,谢止礿顿时有些心虚地挪开眼。   “是用我那法子打开的门么?”宋弇问道。   “是的是的,话不多说,我们赶紧走吧,先救师父要紧。”   谢止礿刚糊弄过去,后背便传来几道“哒、哒、哒”的声响。   一阵死寂。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太过昏暗,烛火下宋弇与薛蕴之的脸色看着格外难看。   谢止礿僵硬转身,猛地瞧见西边两室交界处站着一只巨大的怪物。   “这……是什么怪物,人羊?”薛蕴之心中翻江倒海。   怪物身形高大,头都快触到墓穴顶上。下面是羊身,浑身雪白,四个黑蹄,一根短尾巴,而上半身却是穿着羌族服饰的人身。   没有瞳仁,空有眼白,嘴里一直发出似蛇的“嘶嘶”声。   谢止礿吞了口唾沫:“宋弇,半炷香时间,够打死它吗?”   “不够。”宋弇果断回答。   狼耳愣愣看着:“那……”   “当然是跑啊——!!”薛蕴之喊得最响跑得最快,瞬间便往相反方向狂奔。   狼耳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谢止礿抓着衣领也奔起来。   四人齐齐弃了火把,在黑暗中跑得飞快。失去视觉后,听觉变得锐利许多,人羊的蹄子声与嘶嘶声仿佛是贴着耳朵发出。   “亲娘啊,好恐怖啊,我怕黑啊!”薛蕴之声音颤抖,“小谢,你在吗?”   谢止礿回:“我在。”   “你回他做什么,吓吓他不是更好。”宋弇边跑边嘲:“薛蕴之,你还不如一个孩童,你看狼耳吭声了没。”   “糟!你这么一说……狼耳不会丢了吧。”薛蕴之音调拔高,“狼耳,狼耳,你在吗?”   狼耳未回。   “完了完了,孩子丢了。”   薛蕴之心慌慌,手臂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冰凉粘腻的东西搭上,心立刻蹦到嗓子眼。纵声尖叫下连带着后面的人羊都为之一愣。   “好吵。”狼耳出声。   “你他娘,好小子,故意使坏啊?”薛蕴之崩溃,抓着狼耳手腕,“你手怎么又冰又黏。”   然后狼耳便说出了更恐怖的一句话。   “我没碰你。”   “……”   薛蕴之将胳膊上那东西猛地一甩,疯狂掐人中。   “这么逃不是办法。”谢止礿急停转身,袖中甩出五道黄符。火符缓缓燃烧,众人终于短暂恢复视觉。   他们一路奔逃,竟不知何时处在一个狭窄墓道。   而薛蕴之也终于看清方才搭着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个浑身尸斑,身上留着脓疮的羌族人。右腿关节处肉已腐烂,露出森森白骨。   尸变的羌族人刚才被他一甩,跌在了墙上,僵硬转着脖子看他。   薛蕴之险些吓晕过去。   “啧。”宋弇拔出灭灵,擦着薛蕴之毫不留情地对着尸变的怪物狠狠一劈。   怪物立刻断成两截,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薛蕴之一口气卡在胸间,还未反应过来是被宋弇的狠绝吓到,还是被尸变的羌族人吓到,人羊却突然停下追赶他们的步子。   然后,便出现了更为诡异的一幕。   人羊弯下腰,将断成两截的僵尸捡了起来,羊身前胸突然出现一张大口,露出两排细密尖利的牙齿,直接将那僵尸吞了进去。   薛蕴之想呕,赶紧捂住嘴巴遏制吐意。   人羊吃完满意地舔了舔嘴,又直勾勾地看着众人,不做任何动作。   “我有个猜测。”谢止礿朝前一步,“他好像并不想杀了我们,只是一直把我们赶到东边……我猜是因为西边才是师父在的地方。”   “是这样吗?”宋弇看向薛蕴之。   薛蕴之脸色苍白:“我不知道啊,别这么看我。我爷爷只是让我拖着时间,其余我一概不知。哎哟,各位祖宗,我也只比你们早来一段时间,也迷路着呢。”   “那就试试。”   谢止礿脱下羊皮大袄,然后猛地一甩,大袄便从天而降,遮住了人羊所有视线。   谢止礿趁机一个滑铲,从其身侧快速滑过。   人羊果真迅速调转方向,上扬着蹄子,看气势是要对着谢止礿来个泰山压顶。   说时迟那时快。   宋弇甩出之前拽着薛蕴之的绳子,勒住人羊嘴巴,然后紧咬牙关,死死将其扣在半空,让它维持着羊蹄腾空的动作。   谢止礿趁机开溜,手上点个火折,飞速往西边逃去。   待谢止礿跑开一段距离,宋弇才收回绳子道:“我们跟在人羊后面。”   事情果真如谢止礿预料的那样,他往西边跑的时候人羊几乎是卯足了劲在追,嘴里“嘶嘶嘶”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偶遇分岔路,宋弇也可通过人羊的反应来提醒谢止礿哪边是正路。   事情眼瞅着变得顺利,宋谢二人也终于有闲心分析这突然出现在陵墓里的羌族人。   谢止礿边躲边道:“呼,宋弇……这不是你父皇的陵墓么,怎么会有羌族人,还成了这种怪物。”   “这得问问我们的薛公子。”宋弇给薛蕴之下套:“薛蕴之,你爷爷有些阴毒本事。他将羌族人变成这种怪物,还放在老皇帝的陵墓。这是幸好老皇帝没迁进来,要是迁进来,不是被吃得渣都不剩。”   薛蕴之本来还在担心会不会再蹦出个僵尸来,未想到这还能猝不及防地被点名:“你扯吧!这怎么可能是我爷爷做的,我们薛家人顶多给物件附灵。”   “哦?那是谁做的。”   薛蕴之嗤之以鼻:“你少给我下套,我又不是谢止礿这种直脑筋。”   谢止礿踉跄一下:“好你个薛蕴之,骂谁呢!”   “这一看就是扣扒做的啊,不觉得和朱思棣被做成鬼童子的手法相似么。”薛蕴之对着宋弇凉凉道,“这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其实你更应该知道。”   “在我们薛家被流放至这里修陵墓前,最早在这里干活的是羌族人。”   薛蕴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据我爷爷说,大梁的官兵屠杀了羌族的几个村庄,把没办法做劳动力的小孩、妇女与老人都杀了,青壮力的男子都被押来修陵墓。守山人说是看守山,其实是看管想要逃跑的奴役们,尽管他本人不知道这事。”   薛蕴之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许久。   “那羌族人为何把自己变成这副样子?”谢止礿心口发凉。   薛蕴之苦笑:“我想是因为恨……陵墓是以血肉之躯修筑,修一批,死一批。谁死了便把他的肉身做成僵尸。下葬的人,殉葬的人,将他们的尸身一顿乱咬。生前无力反抗,死后便毁人全尸。” 第66章 机关算尽(十一)   谢止礿对梁祀帝的印象经历过好几次变化。   如果问九岁那年的谢止礿,他会说梁祀帝是个和蔼又虔诚的人。   因为梁祀帝贵为九五至尊,却总是一身粗麻道袍出现在天机观,且会用着温和的嗓音笑着问他:“弇儿在这里表现如何?他在宫里时性格孤僻,但朕听说他到这里后便开朗许多,想来是多亏了你平时经常照顾他。”   然后便会赏他许多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   谢止礿对皇帝的尊贵无法切实理解,只知道面前这人会给他好东西,所以是个好人。   后来年岁渐长,通人事后知晓了宋弇在皇宫中遭受的冷遇,以及梁祀帝因醉心修仙害得百姓民不聊生的事情。谢止礿便又觉得梁祀帝算不得什么好父亲,也算不得什么好皇帝。   如今他听到梁祀帝为了修建自个儿陵墓,残害无辜之人,视人命如草芥,便觉得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宋弇对梁祀帝的行为毫无惊讶,只是道:“我母妃如果在世,得知她的提议被人变成残害同胞的利刃,该会是什么心情?”   他说完便摇头否决了自己:“不对,这件事本身就蹊跷。大梁版图辽阔,多的是风水宝地,可为何偏偏选在这里建造陵墓……”   “大概是丽妃想死后离故乡近一些吧。”谢止礿安慰道。   皇帝下葬,宫妃死后也会迁入同样的墓穴。   无论是羌族人,还是大梁人,都有魂归故里的说法。一个人无论在外漂泊多久,最终都要葬在原本的家乡,灵魂才得以安息。   这也是阿巧宁愿火化也不愿葬在嶲县的原因。   宋弇不置可否,出声提醒:“谢止礿,看着前面。”   “?!”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一堵巨墙卡在前方,两边是狭窄过道,后方是巨大人羊,谢止礿被二面夹击,竟无退路。   “怎么是死路?”人羊步步紧逼,谢止礿背贴墙,后腿绷紧,盯着面前敌人,“薛蕴之,路呢?”   “路?我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在这方向么?”薛蕴之一脸茫然。   谢止礿无语:“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哟。”薛蕴之看着人羊不断蹬着后蹄,一副要将人咬碎的模样,早已将任务忘到九霄云外,立刻道,“我知道这陵墓有二层,说不定在二层呢。”   狼耳闻言立刻蹲下身,将耳朵贴于地面。   人羊踏着蹄子向谢止礿猛冲,后者后脚猛地一蹬,身体一跃而起,手掌撑着羊背,身体漂亮翻转后稳稳落至地上,然后小跑着归入宋弇他们。   宋弇问狼耳:“怎么样?”   狼耳:“太吵了。”   人羊的羊蹄声踏在墓穴中,杂音干扰狼耳辨声。   宋弇扔出几张定身符,人羊动作有片刻的停顿,但眨眼功夫,它便又灵活地跑动起来,胸前又豁然现出大口,口水甩了众人一脸。   “到底是在人老巢,寻常定身符不起作用。”谢止礿厌恶地拿袖子擦了把脸。   他拔出魂归,动用全身灵力控制住人羊,憋着气道:“快,我只能撑一会儿。”   狼耳闭眼聆听,过了一阵抬起耳朵道:“底下有说话声。”   “那接下来只要找到通往地下的路。”宋弇睨了薛蕴之一眼,“怎么下去?”   “我不知……”薛蕴之话说了一半便因对方眼刀而吞了回去,擦着汗道,“我找找,我找找。”   他蹑手蹑脚地到人羊身后,在粗糙石墙上摸索着机关。   薛老爷子有个习惯,每个空间都会留个直接进出另一空间的机关。这也是怕到时新皇继位,先帝入殓,而他们这群工匠会随着先帝一同被埋在这里。   只是光线欠佳,即使石墙上真有机关也难以辨别。   他正摸索着,忽闻谢止礿一声惊呼。   接着耳边传来急蹄声,后腰剧痛,身体便随之腾空而起。   “薛蕴之!”   薛蕴之被人羊顶飞,痛得飙出热泪。落至空中第一反应竟是老爷子大义灭亲,第二反应是肾要是被顶坏,别说本来就肾亏,之后怕是都不能人道了。   随后大脑便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飞速下落。   脸贴地后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他呲牙咧嘴地四肢撑地。眼瞅着人羊又气势汹汹地张着血盆大口朝自个儿奔来,心下一紧,求生欲让他短暂忘记痛楚,左手扶墙勉强站起。   “咔哒。”他手摸到一处凸起。   只是刚站起来,就听一阵“轰隆轰隆”的声响,身体又开始下落。   “我也太倒霉了吧!”薛蕴之心如死灰,觉得这可能就是背叛兄弟的下场,即将迎来第二次脸朝地的坠落。   印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一只猛虎接住他后蹲着身子把他放了下来。   薛蕴之捂着后腰道:“小谢,多谢了。”   “不客气,”谢止礿顿了顿,“但我黄符又快用完了,你到时候还我几张吧。”   薛蕴之:“你……”   “跪下!”   薛蕴之刚张嘴,背后便传来洪钟般的声响。他不敢动,苍老浑厚之声便加大一分音量:“孽子!还不速速跪下!”   薛蕴之麻溜转身,未敢抬眼,双膝并拢,熟练下跪。   谢止礿也收了嬉皮笑脸,看着坐在石椅上的老头。   老头干瘦,头发花白,胡须长至前胸。皮肤松弛,布满褐色斑点。他眼圈发青,却眼神锐利,横眉冷对,每一条皱纹都充斥着怒气。   谢止礿一看老头灰败的脸色与发黑的印堂,便知其时日不多。   老头座椅之下除了薛蕴之,还齐刷刷地跪了一群人,皆是额头磕地,臀部贴后脚的五体投地之势。   “薛奕嵩,你对我徒弟们温柔点。”谢似道被困在阵法中,身体因站立不住倒下,声音听着也十分虚浮,“以前脾气不是蛮好的,现在怎么火气这么大。”   薛奕嵩冷道:“在这里呆个十年,不疯已经不错了。”   “师父!”谢止礿抬脚欲近,“嗖嗖——”立刻从地上钻出几根尖刺。   然后“哐哐”几声,便从天降下个铁笼,将人羊原地困住。   “小子,再往前一步,这里的机关就能要了你的命。”   地上以黑墨写就的蚯蚓似的符文皆是让人魂飞魄散的阵法,谢止礿呼吸急促,怒声道:“为什么要让我师父魂飞魄散!他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薛奕嵩语调平常,仿佛在说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们的师父不能留,我薛家全体老小行大礼给你师父送行,这还不够?”   “为什么?”谢止礿不顾地上可能会冒出的尖刺,毅然决然地又往前踏上几步,愤怒地望着椅子上的人,“你不给我个理由,我就是爬,也要带着师父爬出去。”   “那你爬啊!”   “爹!”   “爷爷!”   底下两个皆长着娃娃脸的男人同时抬起头,薛奕嵩像是怒火又高了一重,怒斥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然后薛奕嵩便撑着从椅子上起来,摇晃着走至阵法边一把将谢似道拎了出来,“既然要听,那便听好了,也好让你们知道你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让你们彻底死心。”   薛奕嵩像是走这两步都会喘,干脆又坐在地上,咳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弇道:“不就是老皇帝寻了个理由让你来修陵墓。”   薛奕嵩笑了一声:“世人都说我薛奕嵩是因犯了欺君之罪被流放至此,但都不知我是主动请缨。”   薛蕴之闻言便猛地抬头,一脸不敢相信。   薛奕嵩叹了口气:“我于工部任职之时,除了明面上的宫殿修缮等相关事宜,暗中还会做先帝耳目。宫里一些寻常摆件,可能都有我附灵在上面。”   “先帝迷信道术,看似对朝堂对百姓都漠不关心,其实控制欲强大,众人的一言一行都得被他牢牢掌握。”   “也就是那时,我暗中听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与……羌族大巫的对话。”   薛奕嵩并非每日都会查看神偶们的所见所闻,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会与梁祀帝汇报。只是有一次,他的一只神偶被人毁了,他才发觉事有蹊跷。   因着宫里知晓神魂之术的,除了谢似道便只有他。而谢似道远在天机观,宫里并不常来。那只可能是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神魂师。   于是经过他多次暗查,终于发现了宋璟与羌族大巫的密会。   宋璟手里握着鸟食,旁人见了,只会觉得他在专心致志地喂鸟:“皇帝实在太信任谢似道了,看着真碍眼。”   羌族大巫则附在了一只通体黑色的雀上:“殿下不急,蛰伏多年,不差这一时。”   “皇帝被谢似道的丹药喂得壮如牛,怕是他没死,我先被他熬死了。”   “正因谢似道护着梁祀帝,我们才要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   宋璟握紧拳头,将鸟食都捏烂了:“还要等多久?今年各县的瘟疫、洪灾、饥荒,他理都未理,只是象征性地赈了些灾,甚至还鼓励百姓修道以强健体魄。我只怕再拖下去,大梁的气数都要被他拖尽。”   “殿下,这才哪到哪,民不被逼到最后是不会反的。您只要记着我们的约定,我们帮您杀谢似道和皇帝,替您在大梁宣传轮回之说,您把谢似道的魂魄与益州给我们。”   薛奕嵩听到此事心中大骇,犹豫再三都未能将事情告诉梁祀帝。   一是梁祀帝福薄少子,除了宋璟,其余几个皇子不是年幼体弱,便是酒囊饭袋之徒。而宋璟幼时便以聪慧闻名于世,成年后在民间素有贤明,朝中也扶持了不少党羽。   若是告知梁祀帝,信了,也无证据将宋璟定罪。即使以别的名义将宋璟定罪杀了,皇位无论给哪个皇子,都只会是将大梁再次推上绝路。而自己作为知晓这一事情的关键人,也会被皇帝杀掉。   若是告知梁祀帝,梁祀帝不信,那他薛奕嵩便是包藏祸心,污蔑皇子。   只要告知梁祀帝此事,他便横竖都是一死。   薛奕嵩回去想了整晚,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在修筑陵墓时听他们羌族人说过,他们羌族有一巫术,便是将人之魂魄与邪祟相结合。生前魂魄越厉害,诞生的邪祟便也越厉害。羌族人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得到谢似道的魂魄,将其肢解后又四散在各地……一旦结合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薛奕嵩道。   薛奕嵩说的事情,谢止礿他们之前也已想到,此时不过是更加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谢止礿说:“我有将师父的魂魄净化干净,没有问题的。”   “可是直接让他魂飞魄散是最保险的法子了,不是吗?”薛奕嵩盯着谢止礿,仿佛要将其看穿,“听说你与你师父一样修的是大道。修大道之人,难道不该为世间百姓考虑吗?”   ----------------------------------------------------------------------------------   伯爵乌龙茶:   关于梁景帝的伏笔在第七章 (本人伏笔狂魔也) 第67章 机关算尽(十二)   薛奕嵩此话堪称杀人诛心,谢止礿脸色惨白,忍不住看向倒在地上的谢似道。   “我与你师父认识多年,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   “不是的!师父两年前托梦于我,让我收集完他所有的魂魄,将他净化后再让他走得干干净净。”   百般折腾下,谢似道又失去了意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偶人。   “可我已与你说过,如今的情形已容不得你——”   “吵死了。”宋弇将谢止礿护在身后,上前一步道,“你少拿这套压人,世人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谢止礿不能做的事情,那便让我来做。”   “你说羌族大巫要益州,可我被景帝封到益州做王爷,益州依旧好好的在我大梁版图。你说大巫与景帝合作杀了老皇帝,可景帝暗中助我们收集师父魂魄,对付扣扒,这些你又如何解释?”   他戾气满身,灭灵出鞘后被他拎着垂在身侧,深蓝色火焰的气势一圈比一圈猛。   “你与羌族人共处这么多年,谁知你有没有被他们买通。仅凭一面之词就想让我们交出师父,未免也太过天真。”   “我对天发誓,我薛奕嵩无愧于大梁,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薛奕嵩眉头紧皱,额上开始冒汗。   “你如果真无愧于大梁,就早该将此事告知我师父或者是老皇帝。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知道了,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宋弇!”薛蕴之大喊。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宋弇喝道,“薛奕嵩,我以懿王的身份问你,你当真觉得自己品德高洁,问心无愧?!”   薛奕嵩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痛苦地摸着左胸,气得声音发抖:“是,我是贪生怕死。我顾及着我的一家老小,苟且偷生至此。但我所说的绝无半句假话,谢似道不能留!”   “好,那我以人的身份问你。你包庇你一家老小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天下大义,百姓苍生?你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为何要谴责别人做不到?谢似道是做了什么恶贯满盈的事情,要魂飞魄散来给全天下抵命?”   薛奕嵩呕出一口黑血,血珠沾在灰白胡须上。跪着的薛家人齐齐起身,想去搀扶他,却被一个手势止住。   “好好好,懿王殿下……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便各凭本事吧。”   “爷爷!”   “宋弇!”   电光火石间,薛奕嵩将谢似道再次扔回阵中,催动灵力不断消磨其魂魄。半室大的阵眼爆出白光,似有咒法低喃。   四面机关声起,转轴“咔哒咔哒”的声音像千军万马急蹄。   宋弇面前出现一道巨型石屏,将他与谢似道硬生生阻断。   “叮——”他竭尽全力劈砍,石头中间竟豁出条口子,从空隙间还能看到阵法里的谢似道。   他将爆裂黄符贴于剑身,再度下劈。   “轰!”   爆炸声如雷鸣,裂口被劈地更开,碎块飞弹。   还差一击!   宋弇右手已全是鲜血,顺着剑柄滴下去又被火舌蚕食干净。   他蓄着力,准备再来一击,面前却闪过一个人影。   “你给我让开。”宋弇冷道。   薛蕴之拦在石屏前,颤声道:“宋弇,你不要伤我爷爷。”   “只要他不拦我。”   “宋弇……”   “我不是好人,没那么多高尚情怀。”宋弇紧攥双手,“谢止礿想救他,我也想救他。薛蕴之,将心比心,如果是你爷爷在阵中,你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薛蕴之露出悲伤神色,却依旧不挪动半步。   “谢止礿,把他弄到一边去。”   谢止礿不知何时到了薛蕴之的边上,直接双手抄他腋下,将他整个人提到一旁。   “谢止礿!”薛蕴之脚胡乱蹬着,脱离不了禁锢。   “蕴之,得罪了。”   “轰!”   随着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石屏已被宋弇炸了大半。   他躬身进去,拎着灭灵,想将阵法直接捣毁。   薛奕嵩半撑在地上,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宋弇瞥他一眼:“我从来不会后悔。”   灭灵火焰“噌”地窜起,如旋风般扶摇而上,自顶至下以贯穿苍穹的力道撕裂阵法屏障。   阵法出现大口,狂风猛灌,像是个巨大的吸风口,将那些碎石一一吸了过来。   宋弇手背被尖石磨出数道口子,他也顾不上疼痛,拽起谢似道就走。   刹那间,地动山摇,陵墓强烈晃动起来,像是有无数绳索铁槛绷断,远处异物频繁响动。   刚才与他们一同掉下来的人羊身上的铁笼崩裂,解除禁锢后伸了伸懒腰,口水流了一地。   渐渐地,从地底,从顶上,从墙角四周……四面八方涌来穿着羌族服饰的僵尸们,数量愈来愈多,看架势即将要将他们包围住。   “糟了!这里灵力波动太强,将机关压住的僵尸们都放出来了。”薛父冲着族人喊道,“你们快出去,我带着我爹走。”   “我不走了。”薛奕嵩颤巍巍地爬起来,“我本来就时日无多,做好准备了。”   “爷爷,为什么?!”薛蕴之失声叫喊。   薛奕嵩走至阵法前,弓着背,木木地说:“我一开始就打算与谢似道共同进这阵法,薛家人造的孽,就让我一人承担。”   薛父落下热泪:“爹!”   “带他们走!!”白发老人说完便蹒跚走至阵法中,视死如归。   僵尸前赴后继地扑过来,谢止礿横劈竖砍,净化一个后又过来一个。   他挪动脚步,脚踝猝不及防地被一干尸握住。   顶上又有一僵尸猛扑过来,谢止礿顾不得脚上这只,只能从袖中掏出火符,专心顾着上方。   “我来帮你。”狼耳掏出匕首,利落地削掉僵尸手腕,倏地瞥见四只蹄子近在咫尺。   “小心!”狼耳惊呼。   谢止礿瞳孔紧缩,拦腰抄起狼耳,往后大退一步。   人羊冲撞扑空,捶着胸膛吼叫,将那些被谢止礿净化完毕的僵尸吃了进去,体型迅速膨胀。   “懿王殿下,我先带着族人们从密道撤了,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快些跟我们出来。”薛父抹着眼泪,“蕴之,我们走吧。”   “我不走,我要把爷爷一起带出去。”   薛蕴之顾不得僵尸,决然奔向阵法。   “你们先走吧,我会把他带出去。”宋弇说。   “爷爷,你跟我出去吧。”薛蕴之敲着阵法屏障,潸然泪下。   “我不走。”薛奕嵩血色尽失。   “为什么?!你不是让我把谢似道的魂魄带回来吗,你不是想续命吗?”   “我不想续命,”薛奕嵩语气平淡,“我在赎罪。我做了太多错事,我怕上天责罚于你们……你就当我想换个安心。”   “我不懂……”   “来人!把他给我带走!”薛奕嵩大袖一挥,眼睛瞪起,用鲜血在地面又添一道咒术。   宋弇抬脚踹飞僵尸,一把拉过薛蕴之,将他硬扯出来。   那些僵尸立刻像得了号召,前赴后继地朝阵法中心涌去。   “引魂阵?!”谢止礿大骇。   狼耳问:“引魂阵是什么?”   “以身为饵,将魂魄都引过去。”   引魂阵和灭魂阵同时触发,薛奕嵩竟然以自己为阵眼,先用引魂阵将这些僵尸统统吸引过去,再用灭魂阵让他们魂飞魄散。   “爷爷!”薛蕴之嘶声力竭,泪流满面。   薛奕嵩即将被浪潮般的僵尸遮盖住,他亦嘶喊道:“蕴之!此处快要塌陷,你快走!帮爷爷看着他们,一旦收集完谢似道的魂魄,立刻送走他!”   薛蕴之失声痛哭,不住点头。   陵墓顶上碎石大块大块地落下来,薛蕴之不敢再看,用宽袖挡住眼睛。   众人从密道奔逃,羊肠小道只容一人通过。   还未走多久,来时方向便有洪流奔涌而来。   “轰隆轰隆——”   浪水巨大冲力将他们直接冲出密道,汇入冰冷水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刺骨寒冷与死般的窒息一同将人淹没。   谢止礿在水中费力睁眼,瞥见薛蕴之于水中动也不动,呼出的气泡愈来愈小。   他记得薛蕴之不会水,于是一手费力勾住他的腋下,一手拼命往上划。   不知划了多久,在手脚都有隐隐抽痛感时终于看到水面荡漾的火光。   他一鼓作气往上浮,终于在力竭前将薛蕴之送上岸。   谢止礿吐出大口水,四仰着躺在石上,头一歪也昏了过去。   谢止礿昏沉间竟又做了梦。   神魂师很少做梦,一旦做梦便意味着灵识受到影响。薛奕嵩的话对他的道心又再次产生了冲击。   他梦到师弟们,梦到谢似道,梦到宋弇,最后梦到自己。   他梦到另一个自己骂他伪善,其实只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却要装得像个圣人。   “谢止礿,你没有做圣人的命,你连身边人都救不了。”   接着他便被狠狠一推,又跌入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谢止礿下意识一抓,触碰到个温暖的东西,然后便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宋弇握着他的手问。   谢止礿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些迷糊,他啊了一下,又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哪里?”   房间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墙壁上挂着鹿皮鹿角,不像是寻常百姓家会悬挂的。   “这里是薛家人的另一住地,已经是大梁外了。”   “师傅呢?薛蕴之呢,狼耳呢?”谢止礿猛地起身,头皮似被斧子重凿,痛得只得再拿手捂住。   “你慢些起身,”宋弇叹气,将温水端给他,“师父还没醒,我一直在看他情况,魂魄受了挺大损伤,应该没那么早醒。”   宋弇顿了顿,摸着他额头,无奈道:“你少操心些别人的事吧,他们身体情况都比你好。薛蕴之比你早醒一些,不过心情很糟糕,也不知躲去哪里了。狼耳说听到了狼叫,找狼去了。”   谢止礿点点头,才放心喝了口水,又听宋弇柔声道:“薛蕴之的父亲等在了门外,大概是有话与我们说,你要听听么?”   “听吧。”   ----------------------------------------------------------------------------------   伯爵乌龙茶:   这卷快结束了。 第68章 机关算尽(十三)   薛蕴之与他父亲长得很像。薛蕴之与他们差不多年纪,他父亲少说也已四十多,却看着像他大哥。   薛父一进门便开门见山道:“懿王殿下,我将蕴之叫回来是因为我爹病重,但我并不知道他要将谢国师牵扯进来……”   他说完便苦笑道:“景帝的事情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实在羞愧。”   宋弇答:“无妨。”   薛父与薛奕嵩这种暴脾气完全不像,讲话也慢慢吞吞,只见他擦着泪道:“他老人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一直瞒着蕴之。我们常伴父亲左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蕴之是突然知道的,肯定接受不了。他如果做错了什么得罪您……”   “您不必这么客气,”宋弇说,“我常年在外,也没实权,您不必把我当王爷看。之前那些话我说得重了些,也先向您赔个不是……我只是有些疑问,薛老爷子说的‘赎罪’指什么?”   薛父深吸气,神色不忍:“我们来这里修建陵墓,行使的更多是监管之权。之前监管羌族工匠的官死了,我爹才会被派到这里。那时还有羌族人在里面做工,他们求我们放他们一条生路……我爹没放。”   为官者,自当办事为朝廷考虑,为大梁考虑。可为人者,又怎么忍心奴役相同的人。   人心肉长,却要逼得自己长出铁石心肠。   “那个官是怎么死的?”谢止礿低声问道。   “被僵尸咬死的。”薛父双手搭在膝上,重重叹气。   “这批劳作的羌族人里有个扣扒,虽然不是很厉害,但足以对付普通人。我们来这里后便将僵尸用机关全部困住了。这也是为何父亲要将失控的僵尸全部灭了,一旦逃出,周边百姓就遭殃了。”   宋弇想了想,问道:“那为何一个羌族人都没有了?”   “他们……都病死了。”   “病死了?”谢止礿立刻道,“是不是还说什么惹怒山神,神罚,还魂丹之类的东西?”   “对,这点和丹水县的人是一样的。”薛父直言,“后来我们发现他们的病其实是神魂不稳,沾染邪祟导致的。只是要治疗他们十分困难,一来,羌族这些人恨我们入骨,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二来,他们觉得是上天抛弃了他们,甘愿受罚。”   “愚昧与迷信会害人……”谢止礿苦笑,“在梁景帝眼里,我们方士与扣扒没有任何区别吧。”   “不用把他想得太好,他惯会做表面功夫。看着是忧国忧民,其实只是为了权力私欲。不惜与外族勾结也要弑父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也就宋弇敢说,薛父被他这番言论骇得说不出话,只敢张着眼睛看他。   宋弇浑不在意,继续道:“梁景帝才是背后操控一切的人。他借羌族大巫之手杀掉老皇帝和老神棍,再在全国范围宣传他觉得利于统治的‘轮回’之说。之后又将我分配到益州,他知道我会在益州遇上谢止礿,也知道我会和他将师父的魂魄集齐,再杀掉扣扒为师弟们报仇。”   “从一开始,益州和谢似道的魂魄,他就一个都不想给。”   谢止礿哑口无言,怪不得两年前从天机观逃跑都没遇上官兵,收集师父魂魄也这么顺利,原来本来就是梁景帝安排好的。他只得叹道:“怪不得你之前说我们只是浪潮中身不由己的一粟。”   宋弇垂眸:“我只是比你早些知道‘生不由己’四字怎么写。所以我与你说,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天机观也好,师父与师弟们的死也好,都是注定发生的人祸。”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只要神魂术够强大,就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谢止礿无奈叹息。   “为什么人人都想要权,因为权凌驾一切之上,越有权越能不受掣肘,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宋弇摩挲手掌,“但权同样是双刃剑,皇位权力最大,也最危险。老皇帝不就因为忌惮宋璟,牢牢把持着权力,最后把自己给玩死了。”   宋弇冷笑:“能坐上这位子的,不长一百个心眼,不心狠手辣,是活不久的。”   薛父怕宋弇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打断道:“咱们还是先说回羌族吧。二位是想去卡木珍吗,能否告知鄙人,去卡木珍做什么?”   “我母妃的书信被守山人卖给了在卡木珍的羌族巫师,我们需要找回来,这是其一。其二,我们在布拉尔河中发现了我师父的魂魄气息与邪祟,想要找到源头。”   薛父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布拉尔河的味道有些怪异,原来是有邪祟。”   宋弇盯了薛父半晌,直到薛父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才慢条斯理道:“您来这里应当不止是为了寒暄几句吧?”   薛父勉强笑了一下:“是,主要还是为了蕴之的事情。懿王殿下,犬子没什么大本事,这一路叨扰您,实在不像话。等他本事练好了再为您效犬马之力如何?”   宋弇未回,门却被“砰”地一声打开,薛蕴之气冲冲地进来,对着薛父道:“不,我要一起去。”   “胡闹!你还为你爷爷守丧吗?”   “便是我爷爷让我一起去的!我爷爷魂魄……”薛蕴之说到这又有些哽咽,“他魂魄都没了,还守什么丧。”   薛父也有些颓然:“规矩总要遵循的,你又何苦淌这趟浑水。”   “父亲,爷爷因羌族的事愧疚了一辈子,我不愿也这样。懿王与谢公子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还困在自己做的神偶里。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之前我偷了谢国师的魂魄回来,夜夜辗转难眠,这番滋味我不愿再体会第二遍。”   谢止礿心下感动,薛父却依旧不怎么赞同的模样,只是说回去再考虑考虑,让宋弇与谢止礿再多休息休息。   薛父拱了拱手,正准备告辞,门又被“砰”地一声踹开。   “……”   宋弇觉得夜里睡觉还是得加个门闩。   “我……捡到个人。”狼耳肩上扛着个血淋淋的人,寒凉的山风吹拂进来,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狼耳看着屋里氛围有些奇怪,但也不想管,气喘吁吁地将人扔在地板上,拍了拍手道:“我在狼群里发现的他。”   这人中等身形,穿着一身羌族服饰,浑身是血,大腿布片被撕烂,露出血淋淋的肉来。他一被狼耳放在地上便爬不起来了,捂着腿叽里呱啦一顿乱喊。   谢止礿听了一头雾水:“他在说什么?”   薛父是懂些羌族语的,听了也眉头紧皱:“听不太懂,好像是在说什么树精、女妖等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谢止礿无言以对,羌族人怎么个个都这么神神叨叨。   薛父蹲下,用羌族语安抚了此人几下,他果真就没那么激动,只是蜷缩在地上发出疼痛的呢喃。他冒着冷汗环视一圈,看到宋弇后两手撑地,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宋弇:“你认识我?”   那人愣愣地看着他,随后又吐出一长串羌族语。   薛蕴之看自个老爹面露尴尬,好奇问道:“他说了什么?”   薛父:“他说,您是从卡木珍来的圣女吗?”   宋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谢止礿他们发现奄奄一息的羌族人时,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悄然出现在距离卡木珍一千多里的村庄。   他拍了拍一位专心致志赶着羊群的牧民,低声问道:“你们这里有叫玉珍的姑娘吗?”   直接打听姑娘的名字是十分不礼貌的,牧民立刻放下手中的鞭子,不耐烦地转过头:“你是哪里……”   牧民看清来人打扮,立刻将后面的半截话吞了进去。   来人戴着面具,这种花纹的面具只有来自卡木珍宫殿的扣扒才有资格佩戴。而卡木珍宫殿的扣扒离神最近,代表着至高无上。   “大人,我们村里有很多叫玉珍的,您要找的人年龄大概在多少,长什么样子?”   “十八,长相我也不是很清楚。”   “嘶——”牧民歪头想了想,“村里叫玉珍的应该没有这年纪的。”   “嗯,打扰了。”黑衣人转身就走,牧民赶忙喊住他。   牧民眼珠转了一圈,舔着下唇道:“大人,最近村里出了怪事,您能留下来帮我们看看吗?您去西边,我们村长住在那里,具体的事情他知道。他那里有全村的名簿,我说不定记漏了哪个叫玉珍的姑娘。”   “也好。”黑衣人犹豫片刻,“是什么怪事?”   “唉,说来话长。我们村是依着河水建的,又因为有棵掌管姻缘的神树,所以叫姻河村。只是这树不知是成了精还怎么着,最近凡是去求姻缘的男子都被被吓得够呛,像失了魂,问他们怎么了也说不清楚,还有些则直接失踪了。这眼看着一年一度的祭典就要开了……”   “我知道了。”黑衣人应了一声便往西边走。   “嗳,大人,怎么称呼您啊?”   “我叫格桑。”   一日过去,狼耳捡来的羌族人神智终于恢复了些正常。   谢止礿探着他的灵识:“有些神魂不稳,所以讲话颠三倒四。”   宋弇:“是喝了布拉尔河水的关系?”   “不,没有邪祟入体的痕迹,像是被人为制造的。”   “那就是被吓得神魂不稳,没用。”宋弇评价道。   谢止礿倒是有些好奇,是见到了什么样的东西才会吓到神魂不稳,于是用现学的几句羌族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男子回了一句羌族语,谢止礿自然没有听懂。   因为羌族语和丹水方言类似,狼耳倒是听懂了:“……他说的好像是姻河村。”   ----------------------------------------------------------------------------------   伯爵乌龙茶:   本卷最后一章啦,要进入下一卷了。气氛越来越玄学了~   你们别自己吓自己啊~~有刀我尽量前一章预警,给你们个心理准备…… 第69章 普姆达瓦(一)   天光未亮,谢止礿与宋弇便带着轻便行囊出了门。   昨日刚过完薛奕嵩的头七,薛蕴之还有些恹恹,眼角也红红的。   也是幸亏捡来的姻河村居民只是伤到了皮肉,日日把脚抬高,休息了七日便也能正常带路了。   狼耳则被他们留在了薛家,因为此行深入羌族腹地,凶多吉少,带着个孩童实在不便。再加上阿巧生前交代要找个好人家,谢止礿便谨遵阿巧遗嘱,让薛父薛母看孩子。   薛父薛母是好脾气的,流放至今很久没见着孩童,看着狼耳也十分欢喜。   只是狼耳嚷嚷着一定要去,被宋弇一个手刀直接劈晕了过去。   他们趁狼耳还晕着便上了路。筱/颖   谢止礿走了一段路后便忍不住回头看。大概是材料受限,薛家人修建的房屋有些简陋,他们用木头在山洞不远处搭了些平房,仅能盖住雨雪。山风吹过,前几日撒的白色纸钱便卷了起来。   自然景象也很神奇。山洞另一边在大梁,是白雪皑皑之景,这一边到了羌族领地,就是些光秃秃的岩石和草皮。   而他向着北边看,布拉尔山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峰顶又高耸入云,不由产生渺小之感,遂轻轻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宋弇问。   谢止礿说:“我在想,人一世最多一百年,可这雪山大概有千年万年。我的所思所想在布拉尔山看来或许皆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庸人自扰罢了。”   宋弇弯了弯嘴角,道:“庄子云‘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他以不变应万变,旁人却难以做到。 ”   薛蕴之觉得他们的谈论无聊发困,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平日就聊些这个么?我看戏曲上两情相悦之人幽会,你侬我侬之时都是说些什么体己话,怎么到你们这就扯这些有的没的。”   谢止礿被他这个两情相悦说得有些臊,狡辩道:“就是习惯了……在天机观时也经常谈论这些,师父说同门之间多思辨有助于稳固道心。”   他说完又嘟囔道:“我也看过很多话本,花前月下云云我自然也知道。”   薛蕴之便说:“听说姻河村极富浪漫诗意,你们倒是可以在那边逛逛。”   “哪来那么多话,”宋弇道,“师父的神偶你修好没,就在这里讲闲话。”   薛蕴之:“……”   宋弇说的是谢似道被守山人卡恰砍断的半边手臂,如今谢似道未醒,胳膊总得先修好了。   薛蕴之故意落在后面偷偷翻着白眼,嘴上却说:“找个歇脚的地方,我就帮谢国师修好。”   但他们由姻河村村民领着,歇脚的地方没找到便直接到了村庄。   姻河村离薛家不远,布拉尔河也一直蜿蜒卧在居民房屋旁,像是条天然丝绸。   他们一进入村庄便发现挨家挨户张灯结彩,树梢上缠着红色紫色的轻纱,树与树间拴着绳子,绳上悬挂着些纸糊的小灯笼。   引路的村民一到姻河村就逃之夭夭,谢止礿只得拍了拍站于梯子上悬挂灯笼的村民。   “请问这里是在做什么?”谢止礿友好地问道。   村民满头雾水,显然听不懂大梁话。   薛蕴之轻叹:“看来我们一行人中少个懂羌语的。”   宋弇道:“你早些修完老神棍的身躯,他早日醒来就有人懂羌族语言了。”   薛蕴之正感慨着谢国师不愧是谢国师,知识渊博,就见那村民在见到宋弇后五官乱飞,手忙脚乱到差点从梯子上摔下。   村民下了梯,原地蹦了几下,又说了一连串重复词汇,便飞也似地跑了,连梯子都忘了拿。   谢止礿笑弯了眼:“这个词我听懂了,之前那人也说过,他们在喊你圣女。”   宋弇脸色难看,但还是理性分析道:“阿巧之前说,我母亲在羌族中较有威望,也有人喊她圣女,应当是把我错认成她了吧。”   谢止礿歪头想了想:“可是已过去二十多年之久,方才那人看着也不过三十有余,怎么还会记得你母亲的模样?”   宋弇皱眉,暂时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嗳,要我说,卡木珍的扣扒搞不好都长一个样,所以……哪里来的小偷?!”薛蕴之话还未说完,腰间一轻,挂着的钱袋竟被人一阵风似地抢走了。   这钱袋是薛母在他出发前塞给他的,说是羌族的流通货币。   三人的全部身家皆在钱袋子里了,被偷后三人接下来几天只得喝西北风去。   他拔腿就跑,速度比当时追赶自个儿魂魄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弇和谢止礿也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跟在薛蕴之后面追赶小偷。   薛蕴之一边跑一边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这小偷怎么跑这么快,气煞我也!”薛蕴之跑至一空旷荒野处,小偷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荒野的风十分喧嚣,像是巴掌打在脸上,刮得生疼。   他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骂骂咧咧道:“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让我兄弟收拾你!”   “对吧,小谢?”   “小谢?”   “宋弇?”   薛蕴之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谢止礿与宋弇二人。他懵懵地看向来时方向,后背又被猝不及防地一拍。   他知道鬼怪志异小说经常这么写,说是如果有人拍了一下后背,那便绝对不能回头看,否则会被鬼附身。薛蕴之背后寒毛竖起,耳边又轻轻被人吹了口气。   “呼——”   “什么人?!”薛蕴之吓得从地上一蹦三尺高,也顾不得什么鬼怪小说禁忌,猛地回头看,便见着一姑娘拿着钱袋子看他。   薛蕴之心跳如雷。   不过这回不是吓的,而是被面前少女给美的。   少女穿着一身羌族女子的服饰,外袍是绣着祥云的藏青色棉衣。外袍只有半边,另一边露出里衣,印着羊角图腾暗纹的姜红色。   她两边头发扎成麻花,各放在脸颊两侧,头上又戴着红色与青色珠石装饰而成的头饰。   而那双眼睛,亮得像清晨第一缕阳光反射的布拉尔雪山的山峰。   薛蕴之一见美色便结结巴巴:“你,你把我钱袋还来。”   “喏,还你。”少女轻笑,随意地把钱袋扔给他。   薛蕴之接过钱袋才发觉不对劲:“你听得懂大梁话?”   少女莞尔一笑,接着靠近他,仰起头轻声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病,你们要当心一点。”   “你什么意思?”   少女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薛蕴之正郁闷着,不远处又传来尖叫声。   他赶过去看,就见方才那少女被人推在地上,眼睛里哪有刚才的神采。她蹲在地上,捂着头,嘴巴里呜呜呜地叫着。   而她旁边围着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皆“顾巴顾巴”地喊着,手里拿着小石子扔她。   “去!你们给我走开!”薛蕴之拦在少女前,双手握拳,朝空中打了几下,但奈何一副娃娃脸,那群猫狗都嫌的男孩只是“咯咯咯”地笑,扔起石头的力道更凶了。   “蕴之,怎么回事啊?”谢止礿远远喊道。   “你们总算来了,刚刚跑哪里去了啊?”   谢止礿与宋弇倒不是故意扔下薛蕴之。   只不过他们在追赶过程中,恰巧遇到街道上一对起争执的男女。   虽然听不懂争执内容,但女方瘦弱娇小,又是一副委屈的表情。而男方盛气凌人,拉扯女方衣服,在对方哀求下还愈演愈烈,就差拖着她走了。   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谢止礿站到女方身前,拔出佩剑后男方立刻怂了不少,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跑了。   女方自然千谢万谢,还送了牛肉包子给他们吃。   怪香的。   谢止礿纳闷,这镇上怎么都是些欺负女人的恶霸,连小孩都不例外。   “喂,你们这群小孩!”谢止礿拿剑远远指着他们。   这群小孩一见他便像见到了鬼怪,立刻鸟兽状四散逃跑。   边跑边喊着:“次松!次松!”   嗯,这效果竟然这么好?   谢止礿叼着包子挠头,背后忽地传来一道浑厚且带有浓重口音的声音:“诸位,是从大梁过来的吗?”   三人齐刷刷看向声音主人。   男子皮肤黝黑,又生的浓眉大眼。他用胳膊将额上的汗水擦了擦,越过谢止礿,对着地上的少女道:“普姆达瓦……”   少女立刻睁大眼睛,从地上弹跳起来,灰都不拍便飞也似地逃了。   男子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宋弇默默将这些情景记在心里,简单告知对方姓名后,本想着再静观其变,谁知男子一下子就变得很高兴,大着舌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谢止礿:“?”   薛蕴之:“?”   男子十分兴奋,脸红得像鸡蛋:“我叫次松,我真是好久未见大梁人啦!尊贵的客人请到我家来坐坐,我家里有上好的牛乳茶。”   羌族人见到大梁人大多避而远之,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热情的羌族人。且这个羌族人还会说不标准的大梁话。   谢止礿用眼神示意宋弇要不要去,宋弇便轻微点了点头。   薛蕴之第一次明白宋谢二人的眼神交流,直觉不要,便轻微摇了摇头。   他觉得此人奇奇怪怪,还是先暗中观察再说。   只可惜薛蕴之本人并无话语权。   谢止礿得到宋弇同意后,便也大着嗓门道:“好啊!”   ----------------------------------------------------------------------------------   伯爵乌龙茶:   章节名暂定,还没想到更好的_(:зゝ∠)_   后天我要出差,后天晚上再更啦,么么。 第70章 普姆达瓦(二)   次松将他们领到屋内。   屋子与丹水县的十分相似,多以石头和简单的木梁建造。内室有个火炉,底下铺着黄沙,上面搭着燃烧的木柴。   次松往火堆里加了些木柴,又招呼着三人围着火炉坐在垫子上。   他在橱柜里翻了套茶具出来,将火炉上热着的水壶拿下来,水壶倾斜,里面的牛乳茶便灌入了青花纹路的瓷杯。   宋弇打量屋内一周,不动声色地接过瓷杯,也不喝,只是淡淡道:“阁下平日都做些什么营生?”   “就做些小本买卖,勉强糊口。”次松把瓷杯一一递给三人,后也坐了下来,不好意思道,“我少年时在大梁生活过一阵,后来做起了两地间的贸易。把大梁的茶叶、瓷碗等卖到羌族这里。羌族的肉干、毛皮卖给大梁。”   说是贸易,未经过大梁官方卡口,那便是走私。   不过此等乱世,普通百姓能够找个营生糊口就不错了,宋弇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替他那便宜皇兄管这种事情。   谢止礿环绕一周,怪不得这屋内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上面甚至蒙了层灰。   于是他问道:“你现在不做生意了吗?”   “守山人很久没有出来,我就很久未去。”次松顿了顿,“我与其他羌族人不同,因我少年时受了不少大梁人的照拂,心里很感激。大梁人大多斯文内敛,羌族人大多热情好客。羌族与大梁的诸多纷争说到底是上面的关系……不过你们在这里最好不要说自己是大梁人,容易遭到羌族人的恶感。”   次松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众人对他的戒备自然也减弱了一些。   像益州西边大块区域,一百多年前都是羌族的地盘,因为大梁进犯,羌族才退到了布拉尔山的另外一边。   像后面梁景帝为了修建陵墓,抓了两个村庄的壮丁,便加重了羌族人对大梁人的憎恨。   次松说完话便忍不住看向宋弇,弄得宋弇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话便直说。”   次松便道:“抱歉抱歉,我只是看您有双琥珀色的眼睛,且与神树那边的圣女雕像有些相似……”   “我母亲是羌族人。”   “怪不得。”次松恍然大悟。   薛蕴之被手头牛乳茶诱人香味勾得有点馋,便忍不住尝了一口,尝完还砸吧着嘴道:“神树是什么,圣女又是什么?”   “神树是我们这里一棵大树,我们叫它‘可达布’。神树高不见顶,就在布拉尔河尽头那边。据说最早的一批羌族人来之前就有这棵树了呢。而且它是管姻缘的树,如果有喜欢的姑娘,将她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刻在稻草人上,再在可达布前诚心祷告,便能获得她的芳心。”   薛蕴之嗤笑:“哪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次松摇摇头,一副你这种外乡人无法理解也是正常的表情:“至于圣女,是卡木珍现任大巫用巨石建造的。说是能够镇守姻河村,护佑一方水土。”   圣女是大巫建造,模样又与宋弇长得相似。宋弇母妃又被称为圣女,那这雕像很有可能就是以宋弇母妃的样貌建造。   那大巫与宋弇母妃又是什么关系呢?   谢止礿眼睛眨了又眨。   不会是话本里那些青梅竹马,被迫分开后为了纪念心悦之人的什么烂俗桥段吧。   次松见几人都不吭声,便张罗着说:“不过你们来的正好,赶上了姻河村最热闹的时候。明天开始就是一年一度的河神诞辰啦。村民们准备了一年就等着这天呢。到时候啊,会有个从村头一直排到村尾的集市,很多摊贩在那里摆摊呢。”   谢止礿来了兴致:“除了集市还有什么吗?”   “还有放花灯,点天灯。最后一天还有河神的祭祀仪式。”   谢止礿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一向有些兴趣,当即又催促着次松多说几句。   次松说的口干舌燥,猛灌一口水来。   “哥哥,我饿了。”   突然从内室走出来一个身形与次松差不多高大的男子。他双手搓着裤腰,见到谢止礿等人后有些怯生,一下便躲藏至次松的身后。   这种像五六岁孩童的行为举止放在成年身形的男子身上十分违和。   次松哄道:“你乖些,哥哥在招待客人,招待完就给你弄吃的。”   次松弟弟嘟着嘴:“好吧,我去找普姆达瓦玩。”   “你别老打扰人家。”次松虎着脸教训他。   “普姆达瓦?”虽然听不懂兄弟二人在说些什么,谢止礿还是敏锐捕捉到了普姆达瓦这个词语。   没记错的话,方才被一群孩童围着用石头砸的少女就叫普姆达瓦。   次松弟弟听到这个立刻拿生涩的大梁话冲着他们喊道:“她是我的嫂子!”   次松脸倏地变得通红,推搡着弟弟回屋。   回来后黝黑的皮肤还透着红色,他清了一下嗓子:“诸位别听我弟弟胡说,普姆达瓦只是我们的邻居。”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普姆达瓦是一年前流浪至我们村落的,她与我弟弟一样,都只有几岁孩童的心智。村里那些小孩经常拿石块砸她,喊她‘顾巴’,就是喊她傻子的意思。看着她我就想到我弟弟,我看她可怜,就时常给她送些吃食,久而久之,他们两个人便经常玩到一块。”   薛蕴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少女狡黠的笑容,和她那比次松还要标准的大梁话,一点也不觉得她像是智力有问题的样子。   有些古怪。   他眼睛转了转,想着之后再与谢止礿他们说这事,故而只是问道:“你弟弟是先天如此么?”   次松摇头:“我与弟弟只差三岁,父亲母亲走得早,我俩就相依为命。只是那时弟弟被水神惩罚,高烧不退。我一时半会儿又买不起固魂丹,一拖就拖了三天,之后烧退了,智力也退化到孩童的水平了。”   丹水县信奉山神,姻河村信奉水神。这一块区域之人都信奉万物有灵,将山水当作神来信奉。只可惜信仰越纯正,越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谢止礿本以为扣扒会看在同族的份上少剥削一些。但现在他发现原来的想法太过天真,扣扒势力越大的地方,大概只会被蒙蔽得更深。   “对了,你们若是想见神像,明天就可以见到了。它与神树都在布拉尔河尽头。其实平日里也是正常开放的,村长说为了好好准备河神的诞辰,这才命人关了。但其实,”次松犹豫片刻,“说是那里有妖邪作祟,吃了人……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消息,做不得数。”   次松给他们带来了许多有用的消息,谢止礿衷心感谢道:“谢谢你,我们明天就去看看。”   “哪里哪里,我很久没见过大梁人,也觉得诸位亲切呢。各位是寻亲来的吗?”次松不好意思地摸头。   宋弇:“嗯。”   薛蕴之揶揄道:“既然神树明天就开放了,你要不与我们一同去求个姻缘?”   次松脸迅速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心爱的姑娘……我,我还要去砍柴,诸位就在我这里住下吧,隔壁那间没人住。”   说完便拎了把斧子匆匆忙忙出了门。   “啧啧啧,这么纯情。他就这么放心把陌生人留家里了,也不怕我们偷了他家?”薛蕴之摇头。   谢止礿感慨:“次松真是个好人。”   宋弇却哼了一声:“防人之心不可无。”   “说到这……”薛蕴之招了招手,示意二人凑过来,看了一眼紧闭的内室,小声说,“你们还记得刚刚有人偷了我们钱包吗?那人就是普姆达瓦,而且她还用非常地道的大梁话与我说话。”   谢止礿道:“那是次松撒谎还是普姆达瓦有问题?”   “我倾向于后者。”宋弇说。   “不止呢!”薛蕴之继续道,“她还说这个村子的人都有病。不过不知道是什么病……”   “搞不好是像丹水县一样,因为喝了布拉尔河的水生病。”谢止礿说。   薛蕴之一愣:“是这个意思啊?”   “但这个普姆达瓦肯定是有些问题。”谢止礿又肯定地说。   窗外一阵阴风刮过,薛蕴之心里毛毛的。   “不管是什么意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俩在,怕什么。”宋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下摆沾着的灰,“我要去隔壁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谢止礿立马跟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薛蕴之:“那我也——”   宋弇一个眼刀飞过,皮笑肉不笑道:“你守着,有异状及时来报。”说完又下巴指了指地上默默躺着的谢似道神偶,“胳膊,记得修。”   “……”   薛蕴之呲牙咧嘴,但最终还是幽怨地看着拂袖而去的二人,默默捡起地上的神偶。   隔壁是一间客房,设施十分简陋,但也堆着大大小小的已包装好的货物。   谢止礿觉得乱翻人东西不太礼貌。但安全起见,他还是偷偷打开看了看,在发现确实是次松说的那些物件,且并无异样时,良心确凿痛了那么几下。   “我就说,次松肯定是个好人。”谢止礿头也不回地对宋弇说。   “……”   他转头一看,宋弇倚靠在床头,眼睛闭着,头发垂落掩了半边面颊。   已然是睡着的模样。   他内心微动,蹑手蹑脚地走至宋弇旁,发现其眼下青黑,确实是没有休息好。   想来是照顾自己多日累着了。   谢止礿用手将宋弇的头发拨至一边。   “你又要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宋弇眼都未睁。   谢止礿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怎么叫偷偷摸摸。”   “那你光明正大地想做什么?”   谢止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他一般身体比脑子会动得更快。例如在桃花树下那个吻,就是脑子还没反应,身体先动了。   因此他只是觉得这缕头发碍眼,妨碍他看宋弇的脸,于是便把它拨到一边了。   他默默伸出手,然后与宋弇十指相扣,当然这次也是手比脑子先动。   然后他脑子动起来,道:“要不你还是先睡觉吧?”   宋弇气笑了,直接一把扯过他,将他抱至怀里,下巴搁在他脑袋上:“你这样子我怎么睡?”   “呃,好吧。”谢止礿踌躇片刻,“之前想与你好好说两句,但一直没有机会。”   一路紧锣密鼓地搜集师父魂魄,确实如薛蕴之所言,他与宋弇没什么机会花前月下。   总觉得收集师父魂魄要紧,做任何其他事情都有愧于心。   但被薛奕嵩那番话说得有些怕,他怕收集得太快,师父走得太早。   对宋弇,他也有很多话没有说清。   于是谢止礿鼓起勇气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关于以后。”   ----------------------------------------------------------------------------------   伯爵乌龙茶:   次松,最早的跨国代购(不是)。   下章谈个恋爱,好久没谈了,我保证是纯糖。 第71章 普姆达瓦(三)   宋弇沉默半晌,低声道:“多久以后?”   “收集完师父的魂魄,将他……送走以后,你打算做什么?”谢止礿趴在宋弇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谢止礿,或许有别的办法,让师父留下来。”宋弇慢慢摸着谢止礿的头发,像是摸一只猫咪。   谢止礿摇头:“师父说不可逆天道而为,要留一个人下来,必定要付出同样的代价。”说到这,谢止礿便开始紧张,连心跳声都快了不少。   然后他说:“你先告诉我,你之后打算什么?”   “你在哪我便在哪,”宋弇合上眼,手搭在谢止礿后背,“只是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不知是不是离卡木珍近了的关系,总觉得近来每日修炼扭正神魂变得更困难了些,哪天可能就扭正不回来了。”   说完他又警告道:“你不能再默不作声一个人跑了。”   谢止礿前面还听得十分难过,后面被警告后就是一阵心虚,刚想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明日再将一命换一命的事情告诉他吧。   他只能又换了一种说辞:“可是我要修大道怎么办?”   “那你就修呗……这阵我也考虑了很多,如果你想修无情道,我便陪着你修。爱与不爱的,都无所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亲情或是爱情,早已都分不清了。所以只要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谢止礿鼻子发酸,心里更酸,像是被人反复拧着:“宋弇,我不修了吧……不修大道了。”   宋弇呼吸一窒,搂着他的手也紧了紧:“你愿意哄我,我自然高兴。但你其实根本没想好,自小到大你有多想继承师父的衣钵,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不想做这自私自利的人。”   谢止礿沉默:“明天我们去看看吧,在去找神树之前,去放花灯,去点天灯。届时我有话要与你说。”   “什么话还搞的神神秘秘的。”宋弇吻了吻他的额头,一个侧身便变成了两人共同躺在床上,然后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修大道的事情不急,你慢慢考虑,现在先陪我睡一会儿。”   说完没一会儿呼吸便缓了下来。   谢止礿被宋弇抱着,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然后他又做梦了,梦见了在天机观的日子,大多都是很美好很温暖的记忆片段。   想想简直虚假得不可思议。   二人从傍晚开始睡,醒来时竟然已日上三竿。   薛蕴之看到他们后自然阴阳怪气道:“二位昨日睡得不错啊,看来确实是‘累’着了。”   还强调了一声“累”字。   谢止礿不好意思道:“你昨日有过来睡吗?”   薛蕴之哎哟喂了一声:“我哪敢啊,进来不得被剥了一层皮。”   “你知道就好。”宋弇轻轻飘过,毫无愧疚道,“老神棍呢?”   “院子里呢,在和次松弟弟玩跳房子,一把年纪了。”   “嗯?师父醒啦?”   谢止礿高兴地冲到门外,果真见谢似道与次松弟弟一块在玩闹。   次松弟弟智力有问题也有些好处,他完全不觉得谢似道有什么问题,将它当成了正常玩意儿,一起跳房子跳得满头大汗。   谢似道见谢止礿过来,便乐呵呵道:“徒儿早上好啊。”   谢止礿眼泪涌出来:“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什么傻话,为师神魂稳固,好着呢。”他说完又伸了个懒腰,“那臭肺没问题,合为一体后,又精神许多。”   “那便好。”谢止礿点点头。   “似道,快来玩呀!”次松弟弟喊道。   众人:“……”   这天底下怕是只有次松弟弟敢这么喊谢似道。   怪刺激的。   “师父,今天祭典的第一天,我与宋弇出去玩一玩。”谢止礿说。   谢似道挥了挥手:“去吧。我早就想说说你们了,成天苦大仇深的做什么,年轻人就要好好去玩玩。”   说完又转头问薛蕴之:“小薛,你要一起去么?”   薛蕴之头也不回:“不去,我去做那第三者做什么。我自个儿逛逛,说不定还能遇上个什么绝美女子,成就一段佳话。”   宋弇道:“算你有些眼色。不过别忘了正事,今晚子时,咱们在可达布见。”   “知道啦。”   谢止礿许久未好好玩闹,此时竟觉得有些兴奋。   今日整座姻河村都被装点成了热热闹闹的模样。五色的布条扎在树与树、房屋与房屋之间,黑白与彩色相织,漂亮非凡。   他在集市上买了好些东西,都是他觉得可以用来附灵驱除邪祟的。   二人一路闲逛,不知不觉竟然也已近天黑。   傍晚霞光如黄色浆果与紫色桑椹打翻,两片云霞交相辉映,构成了浓墨重彩的一幅画。   谢止礿与宋弇到了村头的布拉尔河旁,这里的小贩都在贩卖自家制作的花灯。   街上人摩肩接踵,大多是青年男女,手拉着手挑选花灯。   河面上已经有陆陆续续的几盏花灯,虽然形状样式不一,却也生动好看。   谢止礿选了盏莲花做的花灯,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便又塞进灯里。接着他蹲下,将花灯放入布拉尔河中。   花灯带着明黄色的光,顺着水流一路流向丹水县的方向。   宋弇问他:“你写了什么?”   谢止礿不肯说,只是神秘笑道:“这不能说,说出来大概就不灵验了。”   宋弇哼了一声,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你说的什么,无非就是与在兰芳寺那样,说要收集完师父魂魄云云。”   谢止礿看着他放的那盏花灯,沉默不言。   其实他这次只给宋弇写了,他写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庄子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便是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人一旦超脱凡俗之外,便可取得永生。   谢似道对他说,人死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死不过是换了一种存活方式,会变成山川,变成河海。   可他永远无法将死置之度外,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没那资格修大道了。   所以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宋弇也拿了盏花灯,拿完后犹豫片刻,又放了回去。   谢止礿看他花灯在摊位上拿了又放,放完便再也不看一眼,便问道:   “你怎么把灯又放了回去?”   宋弇答:“我想了一下,我所求之事并非能够通过祈祷获得,那便不求了。再者,我又不是信这些之人,不诚心的事做了也无用处。”   在他认识的人里,此话有且只有宋弇会说,谢止礿听到后便笑了,觉得对方十年如一日,十分坦荡又有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势,不由得越看越欢喜。   河流里的花灯越来越多,街边的居民们又皆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吆喝声嬉笑声闹成一片。   宋弇在这喧闹里问道:“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不急,等我们放完天灯吧。”   “……”   然后将一个山羊脸的面具戴在了宋弇脸上,自个儿也戴上它。   戴面具是点天灯时姻河村的村民第一步要做的事情。说是河神的信徒们都要戴上一样的面具,穿着羌族服饰,手上再举个火把,一路沿着布拉尔河,从村头走向村尾,再将火把扔向村尾设立的祭坛里面,便算点上了天灯。   他和宋弇戴着面具,又穿着同样的羌族服饰,十分自然地隐在了姻河村的人群中。   姻河村地处高势,现又入了秋,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凉。虽然举着火把,四周又皆是人,但寒冷的风还是刮得人脸生疼。   布拉尔河是雪山融化雪水汇成,一路流淌至姻河村村尾的山上,再绵延千里。他们要走至布拉尔河在姻河村的源头,从村头走至村尾,便要爬上高坡。   谢止礿光明正大地与宋弇牵着手,看人群皆举着火把,红黄色的火光犹如大地绽开朵朵红莲,一路延伸,如给山腰镶上火红裙边。   没人领头,银河村村民却能齐整地唱着歌,将他们对河神的信仰之情唱进歌里。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走到山上。   山上有座巨大的青铜鼎,中间有个圆孔,方便人将火把扔进去。里面大火熊熊燃烧,远远看就便真像天空中亮起了灯。   怪不得叫点天灯。   已经有陆陆续续的村民放置完火把下山,边走脸上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宋谢二人将火把扔进鼎里,便算完成了这个仪式。   他们远离下山的大部队,另辟蹊径,往黑暗的树林走,想着如何掩人耳目地寻找神树。   “如果是白天,找那最高的树便是了,现在黑漆漆的还真不好找。”谢止礿拿剑柄拨开了地上的矮灌木丛。   宋弇被他牵着走在后面,摩挲着对方指腹,心里已隐隐不安。   “谢止礿,你今天绕来绕去的,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山坡另一边火光滔天,人声嘈杂。   这一边却只有隐隐月光,寂寥无声。   银色月辉撒了宋弇一身,谢止礿望着他舔了舔下唇,说:“宋弇,我们来接吻吧。”   他将宋弇与自己脸上的面具揭开,在心如擂鼓中踮起脚,将温暖的唇贴着对方。   宋弇眼睫轻颤,稍退一寸后哑声道:“你想与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不是,我想与你说两句话。”谢止礿勾上他的脖子,“第一句话是,我不修大道了,因为我觉得你比大道重要。”   谢止礿说完这句话,身体便一轻,后背便贴上了树干。   二人双唇相贴,宋弇将清冷月光一同渡了进来,唇舌相交,耳鬓厮磨,肌肤相贴的地方如点着烈火。   宋弇喘着气,吸吮着他的脖颈,后埋在他颈肩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谢止礿身体微微颤抖,环绕着宋弇的胳膊紧了紧:“不会的,因为我心悦于你,无论你要我说多少遍。”   “其实你不一定要放弃大道,你等我死后再修吧。”宋弇抱着谢止礿的力气几乎勒得他疼。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谢止礿捧着宋弇的脸,“宋弇,你想要我吗?”   谢止礿话音刚落,宋弇便又吻上了他,像狂风暴雨般侵袭,一点点摧毁着他的城池。   他感觉腰臀被对方的手托着又往上顶了一下,二人皆发着抖,压抑许久的情感汹涌而出。   谢止礿被吻得眼角泛红,他睁开眼,亦对上宋弇布满欲望的琥珀色眼眸。   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   宋弇用手将他眼睛捂上:“听话,闭眼。”   ----------------------------------------------------------------------------------   伯爵乌龙茶:   然后就真的闭眼了。谢止礿要说的第二句话……宋弇听到可能会气疯。   珍惜这一章。   (抱歉,来晚了,被拖去加班了TAT) 第72章 普姆达瓦(四)   外面锣鼓声天,众村民正沉浸在祭典的狂欢中,一处阴暗的角落里两个少女正缩着身子抱头取暖。   村民的朗朗歌声悠扬,传到少女耳朵里却变得压抑吓人。   “普姆达瓦,我好怕。”少女看着她,眼睛里布满泪水。   “你不要怕。”普姆达瓦信誓旦旦,“我是扣扒,我会保护你的。”   “普布是个流氓,我不想嫁给他,”少女双手冰冷,怕得连嘴唇都泛上一层苍白,“他说,他要去神树那边,将我的生辰八字刻在木偶人上,过了今晚,我就会是他的人。我真的好怕啊,普姆达瓦。”   “你听他放狗屁,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   普姆达瓦将棉被裹在少女身上,双手握着她的手,将身上的热量传给她,然后温柔说道:“是时候了,人群应当散得差不多了。我去神树那边,去弄死他,你不要怕,睡一觉,明天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她说完便起身,随后衣角被泪眼婆娑的少女轻轻拉住。   “普姆达瓦,之前村里的那些男人,都是你杀的吗?”   “是,有些疯了,有些死了。这是强奸犯应得的报应。”普姆达瓦低声道。   许久未做这事,谢止礿被放下来时腿脚还有些软。   他刚踩在地上,腿便拐了一下,后被宋弇轻轻扶住了。   宋弇将他揽在怀里,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睫毛和有些肿胀的双唇,轻声道:“你要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   “我想与你说,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   “咔哒。”   “什么人?!”宋弇大喝。   他袖中几道黄符飞出,变成铁笼,“噌”地一声就将来人围住。   来人一声惊呼,后转过身,月光下露出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   “普姆达瓦?”谢止礿惊讶。   此时的普姆达瓦已于他们昨日见到的完全不同。   他们昨日见到的少女眼神躲闪,抱着头任由几个村里的孩童欺负。而此刻的她眼神锐利,森然月光下显示出凌人的气势。   她腰间甩出一把武器,光影一闪,“叮铃当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她冷着声音道:“我没心情与你们打,放开我。”   “你是扣扒?”   谢止礿认出她甩出来的那把武器,与格桑当时带着的八宝铜铃有些相似。不过格桑的八宝铜铃是以权杖形态,而普姆达瓦的铜铃虽也是马头形状,下面系着五色布条,却是弯刀形状,且铜铃比格桑的要小上不少。   “对,我认识你们,你们是谢似道的徒弟。”普姆达瓦说,“你们要去神树那边对吧,你们把我放了,我带你们去。”   “你是扣扒,我们为什么要信你?”宋弇冷声。   普姆达瓦直接将弯刀扔给他,双手张开道:“我把武器给你们,只要你们让我去可达布。”   宋弇捡起弯刀,然后示意普姆达瓦带路。   普姆达瓦走得很快,在树林中七拐八拐,终于在一片平缓地势中缓了下来。   走到这,已经能够听到有些湍急的水流声。   “这是绕了远路的走法,如果走近路,从那青铜鼎后走,不用走多久就能到。”普姆达瓦解释说。   谢止礿问她:“你为什么要急着赶去可达布那里?”   “因为这个村即将要诞生一个强奸犯,我要救人。”普姆达瓦冷声道。   “什么意思?”谢止礿听了一头雾水。   普姆达瓦说:“没有时间解释,你看了自然知道。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村里,许多男人都是强奸犯。”   山间凌冽的风吹拂着少女额前的碎发,吐出的话语也让人心头为之一振。   他们越过山林,眼前便豁然开朗。   眼前是宽阔无比的布拉尔河,对面是另外一片山林,再远处便是布拉尔雪山。   河水上雾气凝结,烟雾缭绕。   如果是常人,只能见到上面这些景象。   但对于这三位精通神魂之术的人来说,双目可见之处都弥漫着黑气,邪祟力道强到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止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树可达布。   可达布高不见顶,像一个巨人孤零零地扎根于河岸。   而它的树身缠绕满红色的丝线,树枝上红色丝线垂挂下来,并随风而动。   今夜晴朗,云雾稀薄,月亮便如大银盘挂在树梢上。   谢止礿说不出这情景是美还是阴森,只觉得丝带的飘动带着森森的鬼气,十分凄厉。   普姆达瓦带着二人爬上可达布,爬至中段,三人便停了,皆坐在树枝上静观其变。   普姆达瓦望着平静无波的布拉尔河终于开口:“你们还记得第一天到姻河村,遇到的那对街上拉扯的男女吗?”   宋弇说:“是你故意引我们去的?”   “是。”普姆达瓦爽快承认,“女孩子叫卓玛,她遇上了一位叫普布的恶霸纠缠。普布游手好闲,欺男霸女惯了,他贪图卓玛美色,想要让她嫁于他,卓玛自然不愿意。”   “……所以普布想要通过向神树祷告,获得卓玛的芳心?”谢止礿想了想,“次松的确说这棵树能成人姻缘。”   普姆达瓦冷笑:“次松看上去是个好人,但他既然是姻河村的男人,那便肯定是帮着男人们说话。”   “你们是神魂师,应当能感应到这片区域的邪祟力量。”普姆达瓦顿了顿,“你知道死人可以招魂,活人也可以招魂对吧。可达布根本不是什么神树,它是卡木珍的扣扒们用来收集人们色欲的树,将色欲贡献给可达布,然后可达布会将心爱女子的魂魄招到这。”   普姆达瓦话没有说完,因为单身女性被可达布夺了心智,与觊觎他许久的男子见面,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谢止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你今天是在这里拦住普布?”   “是的,我装着疯,听到普布与他的兄弟说,今晚就要得到卓玛。”   宋弇说:“你装疯卖傻是为了打探到这群强奸犯的消息,救更多的姻河村的女人?”   普姆达瓦语气悲伤:“我也是为了自保……可我实在不知为何身为女子或者拥有美丽容貌,能够成为罪因。”   谢止礿恍然大悟:“所以村里传的什么吃人的妖怪,其实都是你。”   “是我,我要让这群强奸犯们下地狱。”普姆达瓦握紧拳头。   “你既是扣扒,为何不直接将邪祟给去除?”谢止礿问道。   “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卡木珍的扣扒将你们师父的魂魄合进了这棵树和这条河,单靠我一人无法净化,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们。”   宋弇眯眼看向她:“你到底是谁?”   “嘘——他来了。”普姆达瓦将食指竖于唇间,同时于树上冷漠地看向树下。   出现在树下的男子果真是昨日他与宋弇在路上见到的那人——普姆达瓦口中的游手好闲的普布。   只见普布从怀里掏出一具男女搂抱交()欢的木偶,背面还刻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   他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虔诚地向神树祷告的模样。然后便做出了个更为粗鄙下流的动作。   他跪在地上,将木偶放置胯下,缓缓摩挲着,一边发出不堪的声音,一边又用羌族语窸窸窣窣念叨着。   如果谢止礿他们听得懂羌族语,便会知道普布说的话更加粗鄙不堪。   他先是说:“我心爱的女人啊,我给你准备了珠宝,给你准备了衣物,趁你父母熟睡,快来我的身边,与我共眠。”   后面又说:“我摩挲的不是木头,而是我想要的漂亮女人。”   谢止礿听不懂,光看这场面都快吐了。普姆达瓦冷眼旁观,轻轻说了句:“请给我铜铃。”   她摊开手掌,宋弇将铜铃还给她。   刹那间,狂风吹拂,波澜不惊的湖面晃荡。以可达布为中心,从普姆达瓦的脚底升起巨风,巨风盘旋而上,吹动着少女的衣服下摆。   她举起弯刀,晃动几下铜铃。   铜铃发出声响,阵阵敲击着众人灵海。   谢止礿闭眼睁眼间,景色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知道自个儿被拉入了普姆达瓦的幻境中。   河中心豁出大洞,接着从河中走出个美艳的女人,女人头发如海藻,身姿曼妙,步履轻盈。   她笑着说:“是你在叫我吗?”   普布看得痴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是我在叫你。”   “是吗?我以为你是在叫我。”神树方向也走来一个女人,这女人躯干纤细,洁白无暇,看着像坠入凡世的仙女。   普布转向神树方向,又转向河水方向。   被两个绝世美女包围,已然一副晕了的模样。   “你选谁?”二人异口同声。   “我……我可以都选吗?”   两个女子同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普布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   气氛陡转。   河中的那位女子肌肤突然出现鳞片,海藻般的头发褪去,变成了水蛇的模样。而陆地上的女子脚成了树根,身体变为躯干,头部变成长着尖刺的艳丽大花。   二者同时向普布攻来!   普布惊叫,胯下一凉,竟是尿了裤子。   他翻着白眼,吓得要晕过去。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普姆达瓦握着弯刀,从普布的角度看,少女似站在了月亮上。   普布被两个怪物包围,看着站在树上的少女,不住地跪下来嗑头,“放过我,放过我。”   “好啊。”普姆达瓦一跃而下,弯刀擦过对方脖子,鲜血喷溅而出。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高兴地弯起嘴角:“给你个痛快。”   ----------------------------------------------------------------------------------   伯爵乌龙茶:   这个故事最毛骨悚然之处在于,普布的这个求爱招魂词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我稍微改了一下。 第73章 普姆达瓦(五)   少女秀丽纯净的面庞蘸上了血点,却像是杀不够似的,将那男人的躯干划得皮肉绽开,直到确认他不可能再活着后才抬起头,随后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水蛇与食人花一同消散,幻境逐渐褪去,布拉尔河又恢复成了原本平静无涟漪的模样。   她用脚将血泊中的男子踹开,将那染血的木头用布包住,用弯刀砍成碎块后扔进河里。   人死后若无外因,会在世间停留七七四十九天。   普布现在只是灵魂状态,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少女划得面目全非,抖着身体尖叫道:“疯子,疯子!”   普姆达瓦精准看向他的方向,鲜血给她的脸增添了几分天真的妖冶。   她歪头残酷笑道:“你下辈子想做畜生还是恶鬼呢?不,像你这样肮脏的灵魂,哪里也去不了。”   她说完这句话,双手便缓缓抬起,四周有细微的风吹动。   “她要杀魂。”宋弇站于树枝上,同为杀魂师,普姆达瓦周身流动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神魂师求生,扣扒问死。   普姆达瓦指尖攒起了一朵红色的莲花,它转着圈,花瓣似有生命,危险又热烈的跳动着。   自红莲出现后,普布便像是被勾了魂,他呆呆地看着红莲,双膝跪地,嗓子眼里发出干涩沙哑的怪异声调,随后伸出手,像是久旱的人渴求甘霖。   普姆达瓦将红莲轻轻扔过去,那花便随着风晃晃荡荡地落在普布的脚边。   一瞬间,红莲在他脚下疯狂生长,“轰”地一声变为了烈火。   那火犹如地狱业火,疯狂蚕食着普布的灵魂。   “啊——”   普布痛得面部扭曲,趴在地上打滚,想要将身上的火滚灭。   他的肉身已被大火烧得焦黑,魂魄也已经被烧掉半边。   普布冲向河水,试图用布拉尔河的水浇灭身上的火焰。   可燃烧他的并非普通的火,他现在也并非肉体形态。这把火由内烧到外,是将魂魄吞噬的烈火。   普布冲进布拉尔河的那刻,身上的火将布拉尔河的水汽瞬间点燃,仿佛这并不是河,而是滚滚的沸油。   “砰!”   水花四溅,伴随着普布的灵魂碎片,一同溅出几尺高空,变成雨水又降落至布拉尔河。   一阵风吹来,河岸旁烧成灰烬的尸身便也随风而散了,变成了布拉尔河底的河沙,变成了布拉尔山的软泥。   普姆达瓦垂下了双臂,瘫坐在地上,汗水从她的额头不断冒出来,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谢止礿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挥开:“别靠近我!”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普姆达瓦才恢复了些神智。   她手撑在膝盖上,勉强站了起来,喃喃道:“你们觉得我残忍吗?我以前也觉得被火烧死是很残忍的,直到我见到了被当作奴隶的人。被火烧死是一瞬间的痛苦,可被当作奴隶便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都仿佛置身地狱,被人架在火上烤。”   普姆达瓦看向他们,勉强笑了笑:“做个自我介绍,我的羌族名字是普姆达瓦,是月亮的意思。我的大梁名字是柳弦月,正巧也是月亮。”   谢止礿看着少女与宋弇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问道:“你是羌族人,又是扣扒,为什么有大梁名字?”况且普姆达瓦的大梁官话说得非常流畅。   “说来话长。”柳弦月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姻河村地势很高,离天很近,仿佛一抬手就摸到月亮。   “我是扣扒,但我憎恶现在的大巫,因为他害了我们全村的人。”柳弦月说,“大梁的官兵屠杀了我们村庄,我被卖到了一个村落里做奴隶。”   “奴隶是很不值钱的,在那个村落,牛比奴隶要珍贵,因为五个奴隶才能换一头牛。”   “大梁人屠杀你们村庄,你不是应该憎恶大梁人吗?”宋弇问道。   “是,我应该都恨的……只是我从村落里逃了出来,被大梁云游的和尚救了回去。你们应该在兰芳寺见过他。他推算出大梁的劫难,而又测出我是大梁化劫的一个棋子,所以收养了我。许多年后我又重新回到这里。”   柳弦月愤恨地说:“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帕卓……大梁的官兵也根本攻不进来。”   宋弇回想起当时在兰芳寺与住持的对话。   “王爷可信缘?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灭则彼灭。有因必有果,凡果必有因。世间参破天机者甚少言语,谢国师亦如是。只因万物皆有定数,非凡人所能倾覆。”   宋弇想了想,说:“他既然说万物已有定数,那为何又说你是棋子,又派你来这?”   柳弦月摇头:“我也不知,但并非他派我来这,我是自己要来这里报仇的。”   谢止礿感慨,和尚真是无论对方关系远近,有无姻亲生养等红尘之缘,都只会对他说哑迷。   仿佛把话说清就会显得不那么专业。   然后他灵机一动道:“如果棋子本身就是命数的一环呢?如果不是帕卓做出残害同族的事情,也不会有柳弦月报仇这件事了。”   宋弇怔了怔,随后摸着他头微笑赞许道:“你向来是有些慧根的。”   柳弦月:“……”   谢止礿又说:“柳姑娘,能否再请你说说,有关扣扒的事情。”   柳弦月点了点头,这神秘外族终于被揭开了一层面纱。   羌族与大梁不同,大梁有十分完备的政治体系,皇帝大臣各司其职各谋其政,层层分封,层层监管。而羌族权力最大的便是大巫,且各村落的联系也没有那么紧密。   制度是十分松散落后的。   大巫是世袭,皆为男子。若一个大巫有多个儿子,那便选出灵力最强的做大巫。   而到了帕卓父亲的这一代,帕卓与他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帕卓父亲脾气暴烈,对大梁的态度是主战,大批的物力财力都用于养护军队。可羌族实在太穷了,地处荒凉,难以耕作,商业贸易也难以发展。即使人们因为信仰源源不断地将大批量的钱财上贡,也无法与地大物博的大梁抗衡。   渐渐的,主和派的声音就越来越大,而主和派的代表就是帕卓。   这点倒是与阿巧说的一致。   柳弦月说:“每个村落都会有个扣扒,主管平日的各项事宜。帕卓的父亲一死,帕卓便打算将主战派的扣扒全杀了,而我父亲就是主战派。他被帕卓偷偷放进来的大梁官兵杀死了,男人被送去做战俘修陵墓,女人和小孩不是被卖掉就是被杀掉。”   她还记得当天燃烧的熊熊大火,到处都是哭声,喊声,犹如炼狱。   她的父亲母亲与兄长死在了那场浩劫里。   而柳弦月本人便被卖到了主和派的村落做奴隶。   谢止礿摇头:“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让大梁的官兵做这件事?将外族牵扯进来不是一件风险更大吗?”   “因为他怕脏了自己的手,怕世人诟病。他与梁景帝是一类人。”宋弇评价,“表里不一。”   谢止礿长叹:“那现在怎么办,我先将这树和这河里师父的魂魄给净化了吧?”   柳弦月摇头,恶狠狠道:“不急,切勿打草惊蛇。明日是河神祭典,我想先将这村里的扣扒给杀了。如此草菅人命,助长邪恶的扣扒,留他有何用?”   “……”谢止礿无言以对,这柳弦月一点都不像被住持收养的,倒像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   “那我们明日酉时在这山脚下见。”柳弦月与他们约好时间,又道,“我灵力不足,近几日又用得太多,明日主要还得靠你们。”   “一定。”谢止礿点头。   三人正事做完,便打算穿过树林,原路往山下去。   只是还未走多远,便见到一个戴着羊角面具的黑衣人,后面还跟着三三两两的人。   三人立刻藏在树林后面。   黑衣人驻足片刻,弯下腰,用手指捻了几下地上落下的土。   “是人的骨灰。”他说道。   “这么说,真的是河神发怒?还是这可达布成精吃人?”   “……”黑衣人未说话。   柳弦月眯眼看着黑衣人:“卡木珍的扣扒为何会来这里?”   “你是怎么认出是卡木珍的扣扒?”谢止礿问道。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个黑衣人便是之前交手多次的那位,没想到在嶲县的那次战斗竟然还没能把他干掉。   “看面具的花纹,面具花纹越复杂,地位越高。”   像他们点天灯时的面具只有装饰作用,便只是素色的。   他们小声议论着,黑衣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往他们方向看来。   众人屏气凝神。   “格桑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   格桑又将眼神移了回去。   三人边观察着边后退,待看不见人后才开始狂奔起来。   路上还碰到了迷路的薛蕴之。   “你去哪里厮混了,让你子时来,你看看这都几时了?”谢止礿掐他脖子。   “这鬼地方这么大,怎么找。我本来都想打道回府了。”薛蕴之装作要窒息的样子,余光一瞥却见到谢止礿脖子旁边的红痕,傻问道,“山顶蚊虫这么大?”   谢止礿立刻捂住脖子,慌乱道:“啊,嗯,是啊。”   薛蕴之是谁,别的不太灵光,对这事却剔透得很。他一看谢止礿这暧昧态度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啧啧摇头:“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宋弇拿手敲了薛蕴之脑门:“话这么多。”   谢止礿脸热得厉害,立刻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们遇上个人,就是你说的普姆达瓦,她还有大梁名字呢。”他转过身,“这位是薛蕴之……”   薛蕴之朝他身后看:“没有啊?哪里有人?”   后面空空荡荡,连个飞鸟走兽都没有,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   “诶?怎么不见了,难道是走别的路先回去了?”谢止礿纳闷。   薛蕴之撇嘴:“被你俩腻歪走了吧?”说完脑壳又被打了一下。   宋弇揉了揉手:“反正约在了明日再见,总归还能再见到。”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柳弦月第二日再也没有出现。   ----------------------------------------------------------------------------------   伯爵乌龙茶:   关于一命换一命这事儿,快了,就这几章的事儿。我会安排在一个场景更激烈的时候让他知道。好期待,嘻嘻。 第74章 普姆达瓦(六)   第二日,他们酉时未到便到了与柳弦月约定好的山脚。   一路走来,只见挨家挨户都在杀鸡杀猪,一派喜气洋洋。   村民们将带血的鸡毛绑起来,用稻草捆成扫帚一样的物件,然后悬挂在门梁上。风一吹,鸡毛便随风晃动,一股膻味便也跟着风钻入众人鼻子。   薛蕴之问:“这是在干什么,将鸡毛挂在房梁上,当灯笼吗?”   谢似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即重操旧业,传道授业解惑:“羌族人觉得万物有灵,所有的物件都有神,例如灶台神、剪刀神、门神等等。所以他们祭祀的时候杀鸡,认为鸡血、狗血这类血纯阳,有除祟作用。将沾有鸡血的毛悬挂在外面,一来辟邪,二来祭祀神明。”   “那这整猪呢?”薛蕴之看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羌族男人抬着头已被烤熟的整猪上山,一阵香味飘来,馋得他直流口水。   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看着就十分诱人。   “既然是祭奠河神,那肯定是扔到河里。”宋弇说。   “啊,那这也太过可惜了。”谢止礿看着那头金灿灿的整猪,心里也有些痒痒,对宋弇道,“要不我们净化师父残魄的时候,偷偷把那猪也抢过来吧?”   宋弇无奈道:“这些猪生前谁知道被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你吃了也不怕坏肚子。”   谢止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只得作罢。   薛蕴之却不服气道:“宋弇你这人极其双标,若是我说这种话,你定会说,你去啊,吃死拉倒。”   宋弇惊讶:“你倒是了解我。既然如此你怎么上赶着自讨没趣,是等我说你这句‘吃死拉倒’吗?”   薛蕴之立刻扯过谢止礿,恶狠狠指着宋弇:“小谢,你快管管这人!”   谢止礿面露难色,用小指勾了勾宋弇的小指,歪头道:“你对他讲话客气一点?”   宋弇回握,理直气壮道:“他又不是你,我客气什么。”   谢止礿觉得有点甜,嘴角往上拉了就放不下来。   薛蕴之翻了个白眼,又转头对谢似道说:“谢国师,你俩徒弟搞断袖,你谢家要断子绝孙了怎么办?”   “哦,老夫至今还是童子身呢,现在人死了,早已经绝后了。”谢似道说得很是坦然,仿佛在说他要吃些什么。   薛蕴之大为震撼,再次觉得这行人竟然真的只有自己是正常人。   众人站于山脚下,吹着寒风,插科打诨的话也说了一沓,眼看酉时快过了,还是没能等到柳弦月。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薛蕴之担心问道。   谢止礿顿时自责道:“早知道昨天看她突然不见,应该去找一下的。”   薛蕴之:“可是她不是扣扒吗,寻常人能奈何得了她吗?”   宋弇道:“假若不是寻常人呢?”   “黑衣人?!”众人异口同声。   “先别急,我们先回次松处,问一下街坊邻居有无见到柳弦月的。河神祭典在亥时才开始,还来得及。”谢止礿边跑边说。   他们急匆匆回到住处,次松不在,只有他弟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拿着树杈玩蚯蚓。   谢似道拿羌族话问他:“你见到普姆达瓦了吗?”   “没有啊,好久没见到了,她是不是讨厌我了呀。”说完还一副就要哭的模样。   他们没空哄小孩,转眼又见到柳弦月隔壁邻居家的妇人正在门口掰苞谷。   谢止礿怕吓着妇人,便让谢似道躲在后面,与谢似道唱双簧似的讲话。   “请问您有见着普姆达瓦吗?”   妇人见容貌如此清俊秀气的男子一张嘴就是老人沙哑嗓音,立刻也是吓了一跳。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摇头道:“没有,没见到过。”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就昨日中午吧?”妇人犹豫着回答,随即瞪大双眼,“你们到底要干嘛,看着不像是这里人,不会是要破坏河神祭典吧?”   说完便是一副要喊人的样子。   谢止礿一行人虽听不懂话,但看她这神态便知不对劲,立刻拔腿就跑。   谢似道跑得最快,毫无师父觉悟,油滑跑路的样子活似个泥鳅,愣谁看了都不会把他与那被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谢国师联系在一块。   狂奔之时碰到了次松。   现在已是戌时,天已全黑。好在月光明亮,透着月光还能认出人来。   次松刚从山上砍了柴下来,看他们一行人神色匆匆,用布擦了把脸,好奇问道:“诸位做什么这么慌乱?”   “次松,你有见着普姆达瓦吗?”薛蕴之跑得气喘吁吁。   次松半张着嘴,小露惊讶:“你们找她做什么?”   这次换谢止礿惊讶了,他当即问道:“你知道?”   “我知道啊,她应该被当作河神的新娘了。”次松微笑道。   “……”谢止礿后背滑下冷汗,“你说什么,什么叫河神的新娘?”   次松将木柴放下来,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每年河神诞辰,都会有一个姑娘被送去当河神的新娘。这次我举荐了普姆达瓦。普姆达瓦是个美丽的姑娘,河神一定会喜欢她。”   “你疯了吗?!你让她去做祭品?!”薛蕴之拽着他的衣领,满脸不可置信。   “薛公子,你听我说。”次松依旧是那副老实憨厚,和善淳朴的模样,“普姆达瓦是弱智,是因为魂魄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触怒了河神。只要她去做了河神的新娘,下辈子就能投胎成为正常人,且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次松露出了害羞的神情:“而我是举荐他的人,下辈子我们就能成为夫妻。”   薛蕴之放下了拽着次松衣领的手,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疲惫。   月朗星稀,树影婆娑间一行人疯狂穿行。   谢止礿至今没有缓过来,还沉浸在当时受到的冲击中,只觉得背后发凉,这种感觉比看到鬼魂更加恐怖千倍万倍。   这种恐惧来自对人的愚昧、无知的恐惧。恶者知恶作恶,或许在那乌漆黑的心中还能窥见一丝良心的苦痛。而无知者作恶,他的心看似是干干净净洁白无双的。可是他的手盛满鲜血,却依旧坚定地觉得自己是好人。   谢止礿竟然不知,这两种恶,哪种更恐怖一些。   “这就是梁景帝想要宣扬的轮回之说吗?”谢止礿喉间发紧,“看到次松,我不觉得人们会因为下辈子想投个好胎而去行善,会因为害怕下辈子堕入畜生道而不去行恶。”   “不……善恶从来都是胜利者制定的。既得利益者表露出的善心,他们界定的善意,何其虚假飘渺。”谢止礿痛苦地否决自己,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像是没有地基的房屋,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众人沉默许久,只是用全力赶向山顶。   谢似道良久开口:“礿儿,相信你自己的本心。人这一生,弹指一瞬。做人问心无愧即可,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便去做吧。你信孔孟的‘礼义仁智信’,会因做个君子而宽心,那你便做个君子。你信老庄的‘清静无为’,不愿惹上这世间的尘埃,那你便做个隐士。”   谢止礿不断琢磨着谢似道的这句话,不知不觉竟已赶到了青铜鼎处。   青铜鼎肚里的柴火又被人添了好几把,此时正如夜晚的太阳在熊熊燃烧。   参加河神祭典的村民从山顶一直排到了山腰,绵延千里,络绎不绝。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是对未来充满着祈盼。只是他们的祈盼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中,并对此毫无知觉。   谢止礿一行人穿过青铜鼎,未走多久,入目便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石像雕刻的女人闭着眼睛,眉眼舒展,嘴角牵扯出淡淡的笑意。五官精致深邃,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神像会雕刻的开阔五官和慈眉善目。   她脚下摆放着瓜果线香,不断有村民在她脚下磕头膜拜。   宋弇望着雕像女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不由攥紧了脖间的吊坠。   谢止礿回过头来看他:“宋弇……”   宋弇盯着神像看了一会儿,随后移开眼睛摇了摇头,“走吧。”   果真如柳弦月所说,绕过石像便到了布拉尔河的源头。那可达布上的红绳又在随着晚风轻轻晃荡。   这红绳犹如姻河村的民俗,乱成一团地绕在树上,代表着混乱、野蛮、落后、愚昧。   谢止礿等人穿着羌族人的服饰,隐在茫茫人海中。   不知谁喊了一声:“格桑大人来了——”   然后便出来八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皆戴着橙黄色的面具。面具表情被刻意做成了笑脸的模样,却比哭还要难看阴森。   他们抬着木板,木板上站着的便是格桑。   格桑身穿羌族巫师的华服——一身黑色丝质里衣,外面穿着刻有山羊图腾纹样的暗红色绸缎外套。他脸戴面具,手上拿着权杖,气势冷冽肃穆。   “这次的河神祭典由来自卡木珍的大人主持,而这次的新娘也是近几年来最为美丽的姑娘。河神一定会非常高兴!”村长扯着嗓子喊道。   底下人立刻兴奋喊叫,唱着昨日举着火把点天灯时的民歌。   “把新娘带过来!”   然后柳弦月便被几个人扣押着送过来。姻河村人结婚不穿大红,柳弦月一身梅红的嫁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布拉尔河边,可达布的树下。   “跪下!”村长喊道。   柳弦月置若罔闻,将牙咬得嘎吱作响,死也不跪。   村长将她的膝弯狠狠一踹,她便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来脸上还满是倔强。   谢止礿看不下去,刚要动手,就见柳弦月很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   几个男人牵来一条黑狗,用砍刀将那黑狗的头剁了,滚滚血流出来,蓄了满满一桶。   村长盛了满满一碗狗血,然后倾斜着碗,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祭奠。碗空了后便再舀了一碗。   “泼!”村长下令。   他一下令,便有个男人将桶拎起来,喊道:“格桑大人,念咒吧。”   “格桑?”柳弦月脑内熟悉的名字响了起来,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伴随着咒语从头到尾缓缓淋了整整一桶的狗血。   “啊——”她崩溃尖叫,狗血从她的头发流到眼睛、脖子、衣服,将她浑身搞得臭气熏天,肮脏不已。   姻河村的村民们拍着手,叫着好,更有甚者落下了泪:“她的肉体与灵魂受了狗血洗礼,可以干干净净地做河神的新娘了。”   “还不够。”村长信步过去,一把抓住柳弦月的头发,将那一碗狗血送到她的嘴边,“喝!”   “呸!”柳弦月疯狂挣扎,将那狗血顶翻出去。   狗血全洒在村长身上,他恼羞成怒,劈手就要打她。   “叮!”柳弦月不知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挣脱了手上绑着的绳结,抽出藏于身上的弯刀,立刻将面前村长的肚皮豁出大口。   村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人血和狗血融为一体。   黑夜已深,月亮爬至顶空。霜寒的银辉照耀着柳弦月满身满脸的血。   梅红嫁衣浸饱了鲜红的鲜血,少女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狗都比这个村里的人干净!哈哈哈哈哈——”柳弦月站起身,拎着手上弯刀,疯狂摇着八宝铜铃,满目血红,“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村民们何时看到过普姆达瓦这个模样,立刻四处逃逸,并喊叫道:“杀人啦!疯子杀人啦!”   “不好,柳弦月又要暴发了。”谢止礿喊道。   众人赶紧冲出人群。   谢止礿掏出魂归,准备直接一网打尽,将柳弦月与河中邪祟一同净化。   格桑从天而降,拦在他们与柳弦月的中间。   众人做出迎战姿势,格桑却缓缓转过身,将后背对着他们。   “玉珍?”格桑道。   ----------------------------------------------------------------------------------   伯爵乌龙茶:   我很喜欢马昌仪教授在《魂兮归来》中提及鲜血洗魂这件事时对它的评价。——“这经过鲜血洗魂的女人是否获得了灵魂的平静,是否获得了重生,我们不知道。然而,一个民族,要挣脱灵魂上的枷锁恐怕不是任何鲜血洗魂的仪式所能奏效的。” 第75章 普姆达瓦(七)   柳弦月失焦的眼神逐渐恢复神智,她抖着手掀开面前人的面具,泪如决堤。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摸着格桑烧毁了半边的脸哭。   格桑用衣服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酸涩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   柳弦月不住摇头,哭得气都透不上来了。原以为与早已逝去的亲人久别重逢,她应该感到万幸才对。可她忍不住,一张口便是充满了怨怼的话语:“哥哥,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村子被烧成一片灰烬后,她便被卖到了比原来更落后的村里。脚上拴着链子,与牛睡在一个棚,日日只能枕着柴草,闻着牛粪入睡。买她的主人喂她些馊饭馊菜,高兴了多添几根骨头,不高兴了便踹她两脚。   她经常会梦到父母与兄长还在的时候,即使知道是梦也迟迟不肯醒来。因为一睁眼便又要面对冰冷刺骨的现实。   她时常觉得,如果亲人还在,一定会来救她出去。可她已经是个孤儿了,比草原里的草还要下贱。   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她被人掐着脖子就会死,况且活着也生不如死。   格桑攥着她的手腕,五官皱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沙哑又不成句:“玉珍,别哭,别哭。”   眼前高大的男子与记忆中的兄长重叠在一起。   十几年前的浩劫中,格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柳弦月的村庄与大梁离得很近,站在屋子里朝外看去是一片茫茫的草地,再远处便是皑皑雪山。   她枕在草地上,望着雪山出神。   据说在山的背面便是大梁。   她没去过大梁,只听村里人聊起过这个地方,他们说大梁人很坏,将原本属于羌族的土地占了去,一路把他们打到布拉尔雪山另外一边才罢休。   万幸有布拉尔山的阻碍,大梁人很难再对羌族进行下一步的进攻。两个民族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只是每年还要给大梁的皇帝送去很多很多的贡品。   柳弦月问格桑:“很多很多的贡品是多少?”   格桑赶着羊,敷衍地回了一句:“够你一辈子不用放羊不用干活。”   柳弦月哼了一声,知道兄长在敷衍自己。   格桑这个年纪已经初懂人事,他又是村里扣扒的儿子,对自己的要求自然更加严格。村里与他一般大的少年不少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他成日与妹妹呆在一起,很丢人。   所以格桑不想理她也正常。   但柳弦月性格乖戾,素来玩得也野,喜欢成天成天爬树疯跑,村里女孩也不爱与她玩在一起。她觉得很没劲,从小一起玩的格桑,个子越长越大,心眼却越长越小。   她听见母亲喊她和哥哥回家的声音,于是便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蹦着回了家。   格桑老老实实将羊群赶回羊圈,回到家时她已经吃完了两个馒头。   她父亲看了眼格桑,又看了眼柳弦月,说:“你们俩最近灵力可有精进?”   柳弦月点头,格桑摇头。   父亲笑了笑:“格桑,你可得加油啊,别被妹妹超过了。”   柳弦月洋洋得意,没注意格桑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   吃完饭,母亲与父亲一同洗碗。   母亲忧心忡忡道:“听说大梁的军队最近到了丹水,我这晚上总是睡不踏实,要不还是搬家吧?”   父亲浑不在意:“出口有大巫的结界挡着,有什么好怕的。世世代代的祖宗都埋在这里,要是搬了他们怎么办?”   “唉……”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想想格桑和玉珍。我看玉珍的天赋要比格桑强些,只可惜是个女孩子。”   “嘘,小声点。格桑这孩子心思敏感,别被他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了……”   后面的对话柳弦月没有听见了,因为她听到格桑重重摔门的声音,看到了他飞奔离去的背影。   “哥哥,哥哥!”柳弦月边追边喊,前面人也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   柳弦月在后面追着他钻进林子,没一会儿便跟丢了。   她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当天晚上云层很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她独自在林子里打着转,听着林子里的风吹草动,心里免不了有些毛毛的。她想着要不随便找棵树爬上去凑合一晚,等到了白天便好找路了。而且说不定晚上爹娘就会来找她。   于是她爬上树枝,靠在树干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柳弦月当然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在树枝上被铁蹄声吵醒,一眼便看到了西面燃起的滚滚浓烟与火光。   柳弦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因为记忆只会选择性加深令人难过的片段。   她只记得原本宁静安详的村庄,到最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身穿盔甲的士兵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挨家挨户的踹门,用刀枪指着村民,把人全部集中到前面的草原上。   一群士兵面无表情地围绕着他们,男人们被捆住手脚,抱着头蹲在地上。女人和小孩则被集中到另一边。   然后让女人和小孩报上自己的名字,再当着男人的面杀掉他们。   柳弦月抖着身体回家,在看到院子里父母的尸身后立刻“哇”地吐了。   她发不出任何词句,只能趴在父母尸首边“啊啊”的叫着。   原来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   她四处寻找着父母的魂魄,如果人刚死,那魂魄应当还在这。   可为什么没有呢?   外面脚步声起。   柳弦月脑袋嗡嗡作响,她还没有找到爹娘的魂魄,她知道她应该躲起来,可她好想再看一看爹娘。   然后她便被一个力道扯进了里屋。   柳弦月看到了格桑,才像是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哭道:“哥哥,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错。”格桑将她藏到柜子里,又用布将她一圈圈缠绕起来,装作是扣扒的傀儡。   “那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因为我们不够强。不强,所以会任人宰割……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格桑用手指将她的泪抹去,“玉珍,别哭,别哭。”   然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再次相见,竟然已是十几年后。   柳弦月哭喊着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扔下我,你的脸又怎么了呀?”   格桑说:“我后来回去找你,整幢房子都是火,打开柜子才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然后他便被燃烧的木头砸到,烧毁了半张脸。   两人哭成一团,过了许久后,柳弦月看着他身上的服饰才意识到了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格桑,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为什么,你现在竟然在帮帕卓做事?”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了吗?!因为是帕卓找到的我,他把我抓出来,像个畜生一样拿绳子拖着,再卖的比畜生还便宜。”   柳弦月至今还记得当时帕卓把她从柜子里拎出来的样子。表面温润如玉的男子终于露出了残忍的一面,随意地把她扔到村落幸存的人里,看她如看刍狗,轻飘飘扔下一句:“把她卖了。”   “对不起,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帮他做事情?”柳弦月退后几步,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为什么?”   “我被火差点烧死,是帕卓救了我。他肯定我的能力,还说只要我能替他做事,就会让你活下去。”   柳弦月一口血梗在喉头:“他有与你说他把我卖成了奴隶吗?”   “玉珍,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啪——”   柳弦月给了他狠狠一耳光,嘴角都咬出血来:“杀了血亲的仇人你都能为之卖命……”   “什么?”格桑惊诧。   “你不觉得奇怪吗?当时爹娘死在院里,却没有魂魄。大梁的官兵怎么会杀魂,会杀魂的只有扣扒,就是帕卓干的。”   格桑身体狠狠一晃:“我……”   “你猜到的,你肯定猜到了。”柳弦月泪如雨下。   一阵凄厉的鹰叫划破上空。   众人纷纷向北看去。   在那神女雕像的头顶上空站着位男子,肩上站着一只羽毛漆黑,脖颈雪白的猛鹰。   男子戴着布满繁杂花纹的羊角面具,只露出尖锐的下半张脸。   一瞬间,狂风大作,河面翻滚拍打堤岸,浪潮声一阵高过一阵。   狂风鼓动着他的下摆和头发,他只是远远站着,便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压迫。   “帕卓……”柳弦月咬牙切齿。   宋弇腰间的灭灵如失心疯般尖叫,他握住剑柄,用灵力压制,随后抬头看向大巫。   帕卓轻笑,将其他人当作不存在似的,只是转头对着宋弇柔声道:“宋弇,好久不见,之前只在大梁皇宫里看你一眼,如今已这么大了。”   宋弇抽出长剑,暴躁的灵力在周身浮动:“少废话。”   “亲人久别重逢,怎么态度这么恶劣。”帕卓一跃而下,缓缓走过来,“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舅舅。”   “你拿我母妃做和亲工具的时候,有想过他是你妹妹吗?”宋弇冷眼相对。   “蕴之,保护师父。”   谢止礿将薛蕴之与谢似道护在身后。帕卓身上的灵力波动诡异,又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他没有感受过如此有压制力的灵力,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如果正面与他对上,毋庸置疑,会死。   天上的老鹰盘旋一周后又飞回了帕卓的肩上。   男人每一步都走得十分随意,谢止礿却觉得他像条步步为营的毒蛇。   帕卓轻慢开口:“那你母妃有把你当作过儿子吗?”   ----------------------------------------------------------------------------------   伯爵乌龙茶:   帕卓为了装逼,花了半个小时爬上了神女像(开玩笑) 第76章 普姆达瓦(八)   丽妃在宋弇心中一直是道拔不干净的刺。   从他记事起,就很少有与母妃相见的场景。宫里人说丽妃是个疯子,所以一直将她关在寝殿不让她出来。   有些印象的片段,一个是丽妃诞辰,宫人说她精神好转了,于是他也获得了见她的机会。   丽妃招呼着他,跟他讲故事一样地说草原上的牛羊和雄鹰。最后还送给他一块用红绳串着的莲花形状的玛瑙石。   然后第二天丽妃就死了。   还有些记忆便更加久远模糊,都无法称之为记忆,更像是一种感觉。他记得母妃怀抱的温暖,还有那似有似无的幽香。   但他其实连她的脸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帕卓这话简直是在宋弇的心上磨刀,他蓄着灵力,怒气冲天:“你什么意思?”   帕卓轻笑,从袖口拿出竹筒,拿在手上慢条斯理地把玩。   他说:“这个竹筒里的信是你母妃,我的亲妹写的,上面用了羌族的咒术,只有用指定之人的血才能打开。”说完他便收敛了笑意,“很不幸,我并不是能打开它的人。”   “把它给我。”   “你想要么?”帕卓把竹筒举过头顶,“用谢似道来换。”   “做你的春秋大梦!”   柳弦月暴起,先攻一步,举着弯刀就朝帕卓劈砍。   帕卓轻巧后仰,将竹筒往上一抛,老鹰立刻俯冲下来,两爪勾着竹筒后又往天上飞,扇着翅膀在空中盘旋。   帕卓形如鬼魅,一个闪身便到了柳弦月的身后,他以掌为拳,轻巧地在她背后拍了一下。   “噗——”柳弦月立刻飞出几尺,喷出鲜血。   “玉珍!”格桑冲过去抱住柳弦月,听到帕卓叫他后猛然抬头。   帕卓冷酷扔下一句:“看好你妹妹。”然后便朝谢止礿他们方向攻来。   谢似道早在薛蕴之的庇护下逃往山林处,还未跑到,天上便有七八只雄鹰飞袭,利爪似刀,想要将谢似道抓到前方。   “想跑?”帕卓拍了拍手,四周顿时升起结界,二人光顾着躲鹰,未注意前方结界,身体刚触碰到便痛得吱哇乱叫。   “轰——”   宋弇提剑直接挥砍,灭灵气焰高涨,热流顺着剑气挥舞,帕卓周身一圈立刻燃起大火。   帕卓冷哼,周身凝结黑雾,黑雾化盾,硬生生抗下了宋弇一击。   宋弇被大力回弹开,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围着剑身的火落在草上,便狂放地烧了起来。   “小谢!快来帮忙!”薛蕴之召唤石头人抵御猛鹰,这些老鹰却如同失了神智,不管不顾地撞击着躲在石头人下的他们,鲜血喷溅至石上,显得触目惊心。   谢止礿听到叫喊,又看向宋弇。   宋弇右手拿着一沓黄符,也未看他,直说:“先去帮师父,替我将我母妃的竹筒拿回来。”   “好,你小心。”谢止礿说,“我拿到竹筒便过来。”说完便拎着魂归去支援薛蕴之了。   四周无人,不用害怕误伤,宋弇倒是可以不管不顾地杀起来。   只是帕卓灵力深不可测,几乎与谢似道生前差不多。   单方面灵力压制是很恐怖的,那种生理上对人产生的威慑感,会让人不受控制地减少攻击的力道。   可是他偏偏是最不信命的人。   宋弇捂着胸口,只觉这块地方因为帕卓的灵压,变得越发狂乱无序。   “我不想拿你性命,你倒是对舅舅动了杀心。宋弇,舅舅很难过。”   “闭嘴!”   十张火符被叠成一沓,灭灵剑尖抵着黄符,以破竹之势朝帕卓攻来。   帕卓召出黑雾,直接徒手接下他这一击。   “轰!”   两方势力相击,地动山摇间,布拉尔河掀起惊天巨浪。浪飞至天上,又散落开,竟如下起了瓢泼大雨。   四周黑雾积聚,将皓皓之月蒙得密不透风。   此时此刻,以神树为中心的这块区域,变得漆黑浑沌如宇宙洪荒。   帕卓面具崩出细痕,宋弇亦齿唇之间皆是鲜血。   “咔咔咔!”地面崩出一道沟壑,布拉尔河的河水挤进来,又碰上宋弇的火焰,瞬时成为烫人的蒸汽,无论谁碰到便会烫得皮开肉绽。   燎原之火愈演愈烈,而宋弇便是站在那熊熊烈火之前,满头满脸的血,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帕卓一晃又不见了,他远离火光,隐在黑暗里,像絮絮叨叨的鬼祟:“你的神魂已经越来越混乱了,到时三魂七魄又要颠倒过来,就这样了你还要与我打么?”   在神女像这边!   宋弇撑着身体,双手握剑狠狠一劈。   剑气与烈焰如同深蓝色的神鸟呼啸而出,剑啸声如鸟类长吟,飞击在神女像上,将它拦腰截断。   “轰隆隆!”   神女像倒塌,砸在地上,大地都为之颤动。   “我辛苦为你母亲建造神像,你就这么毁了?”帕卓身形在烈火烘烤下变得扭曲。   宋弇额头流下一道液体,他都不知是汗还是血,只是将剑插在地上,喘着气看向帕卓。   他嘲讽道:“生前不好好对她,死后给她造雕像,造给谁看?”   帕卓大手一挥,可达布神树竟如有了生命般晃动起来。它枝条如藤蔓,直接将宋弇从地上卷起来,提在空中,死死绞着他的身躯,仿佛要勒爆他的五脏六腑。   帕卓又是一击,将手里融合了谢似道残魄的邪祟打入宋弇体内。   “她生前为我羌族牺牲,死后自然也要受羌族万人信仰!”帕卓疯狂笑道,“谢似道的魂魄是不是很好用?邪祟为世人恶欲所化,再用我羌族巫术,融合世间灵力最强之人魂魄,便能发挥最强的力量,并为我所用。”   “疯子!”宋弇疯狂锤打树枝,手指的指甲盖里都渗出血来,树枝却纹丝不动。谢似道的残魄于他体内乱窜,本就受了重伤的他随即喷出更大口的鲜血。   “宋弇!”谢止礿拿到竹筒,朝宋弇狠狠一抛,宋弇费力伸手,竹筒终于牢牢抓在了他的掌心。   魂归亮光大作,消减了草上不分敌我的烈火。   光亮起的那刻,帕卓周身萦绕的黑气立刻减淡不少。   谢止礿召出灵官,一人一物做出相同姿势,叫喊着朝他当头劈来。   “宋弇都打不过我,一个半吊子的你还想靠近我?”   帕卓飞身抬起右手,黑雾遇上魂归的净化之光,立刻豁出大口,剑尖戳穿帕卓手心,鲜血飙了出来。   帕卓身形化为黑雾,欲想故技重施,身体却被二人高的巨石人隔断。   “我们人多啊弱智!”薛蕴之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他直面帕卓威力,抖着腿肚操控石头人,“小谢,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写信给我爹娘。”   “你胡说什么!”谢止礿掌心划出大口,抽出三魂七魄的一缕神魂融进心头血里,再与魂归相合,提着剑便又朝帕卓砍去,“你死了我肯定也死了!”   ----------------------------------------------------------------------------------   伯爵乌龙茶:   因为想直接写到关键节点,一章又放不下,所以今天更两章哈。(快夸夸我!!) 第77章 普姆达瓦(九)   宋弇接到竹筒,手心的血便流满了缝隙。   只听“咔哒”一声,竹筒发出金光,接着信纸便如雪花般飞出去,分散飞舞复而聚集起来,汇成射光,一股脑儿地朝宋弇天灵冲击。   脑内突然涌现大量外人的传信,宋弇痛苦地捂住头。   头晕目眩之间,女人清丽而又婉转的声音传了进来,犹如一潭泥泞中的清泉。   这声音是自己母妃的,与宋弇记忆中模糊不堪的声音合成了一体。   丽妃说:“我把这些写下来,因为我的神智已逐渐不清,我怕我死后就无法真相大白。”   “我叫卓嘎,我的父亲是羌族的大巫。自嫁到大梁后我便无时无刻地想念着羌族的父亲母亲,还有羌族飞翔的雄鹰和草原奔腾的骏马。我被困在这宫中好苦,没有人同我说话,我像个傻子,每天只能数着宫檐上的飞燕。”   “阿巧说这里有数不尽的山林和草原,可我只能看见无边无尽的宫墙。她说梁祀帝是个英明神武又深情款款的明君,可他后宫佳丽三千,时常把我忘了,就算来也只是为了占卜吉凶。我很怕他,他喜怒无常,其实只想听我说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把我锁在宫殿里,说我是妖女,放出去只会串通羌族祸害大梁。”   “他其实说得对。我带着羌族的任务远嫁大梁,我与梁祀帝说布拉尔雪山适合修建陵墓,让他将羌族主战派掌管的村落都交给帕卓。自那时起,我闭上眼,便能见到我的同族找我索命。我任由同族残杀,血流成河,我是个罪人……不,从我是扣扒的那刻起,我便是个罪人了。”   “羌族扣扒的出生便带着原罪。我们说自己是离神最近的传信之人,利用羌族百姓们的信仰,让他们每年都交大量的香火进来。帕卓说羌族荒芜,光靠这些依旧不够抵御大梁,所以他研制出了利用邪祟的方法——让百姓们生病,好能进献更多的钱财。但他还说不够,所以想要将此法推行至大梁。当大梁人都因沾染邪祟生病,不得不求助于羌族扣扒的时候,便是羌族复兴之日。”   “所以第一步,便要将信赖神魂师的梁祀帝杀了,将深受大梁百姓信任的谢似道杀了。第二步,便是骗取太子宋璟信任,让他登基后对懂得神魂之法的神魂师赶尽杀绝。”   “太医说我有了一个孩子,我好害怕,我不想生下他,我不应该生下他。我是个罪人,我不配拥有自己的小孩。”   “为什么我要和梁祀帝有一个小孩呢?我想要弄掉他,于是偷偷让下人把我要的药材拿过来。可最终还是被皇帝发现了,他现在连房间都不让我出了,不让任何人与我讲话,直到我诞生出这个孩子。”   “神啊,这世间如果真的有神,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一个母亲应该爱自己的孩子,可我好像无法做到爱他,我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心中越发的恐惧。”   “他们说我疯了,说我开始说胡话,我不知道,我清醒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少。有时候明明睡在床上,醒来时却趴在了地上。”   “……”   即使魂归天生克帕卓的巫术,在绝对实力面前,谢止礿还是落了下风。   魂归的光芒已经很淡了,他吐掉口中的血水,四处寻找着帕卓有无破绽之处。   他其实已经不怕死了,但他想死得其所。他还未为师父和师弟们报仇,而杀人凶手就在眼前。   “啊——!”   可达布处传来宋弇痛苦地喊叫声。   谢止礿心下一抖,抬眼便见到宋弇似一团火球,他周身窜起红黄的烈火,将卡布达的树枝都烧断了。   然后便像一团火焰坠落在了草地上。   “宋弇!”   谢止礿心直接像被挖空了一块,哪里还顾得上帕卓,他发了疯似的朝宋弇过去,满脑子只有完了。   “糟了,宋弇神魂撑不住自燃了。”谢似道也冲向宋弇,帕卓却先行一步到了他的面前。   谢似道一闪,帕卓却动得刚快,眼看就要抓到谢似道的脖颈,一石头小人立刻抱起谢似道,一股脑地冲进布拉尔河中。   薛蕴之冷汗直流,对上帕卓似笑非笑的下半张脸。   “死了,这次真的要先死一步。”   帕卓抬手,手上黑雾凝聚。   薛蕴之绝望闭眼。   柳弦月冲了过来,抬起手上的弯刀,死死压制住帕卓的攻击。   她腿脚陷在泥里,八宝铜铃乱颤,发出恐惧的叮咛。   帕卓下唇紧抿,弯刀立刻从中间崩裂。   柳弦月瞳孔皱缩,印象中的攻击却没有落在头上。   她眼前晃过黑影,脸上便又溅上了一层血。   “哥……哥哥!”柳弦月崩溃喊道。   帕卓将手从格桑的胸口抽出来,鲜血浸满了整只右手。   格桑倒在地上,双目失去了焦距。   空中突然又传来一阵鹰啼。   鹰抓着一个同样带着面具的扣扒,那人从天而降,见到帕卓后立刻行礼。   接着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帕卓冷笑,朝他们道:“你们大梁的皇帝派军队来这里了,这次算你们走运。”   说完便身影一闪。   黑雾散去,露出了清晨的日光。   谢止礿看着倒在地上自燃的宋弇,眼泪夺出眼眶。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匕首,抖着手道:“我来救你,宋弇,我来救你……”   “谢止礿!”宋弇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咬着牙道,“你要怎么救我?”   “……我把我内丹给你,一命换一命。”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吗?”   宋弇撑着身体,火将他周围一圈都烧成了灰烬,他又吐出一口血。   “谢止礿,你是有多恨我,要我用着你的命活下去!你是想让我带着无穷无尽的愧意,在每日每夜思念你中度过,是吗?!”   “你以为我稀罕这条命吗,没有人在意的,连我生母都不在意。”   他是不被人在乎的,生父不在乎,生母也不在乎。生父把他当陌生人,生母看到他只觉得恐惧。   如今,他的存在竟然要害的心爱之人不惜以自己的命来交换。   生在世上,便是祸患。   这条烂命,有什么值得换的。   宋弇将他脖颈上的红莲坠子扯断,直接扔了出去。   他一字一句,带着血泪说:“你敢把你的命给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尽管试试,等我醒来的那一刻,我便去地府寻你!”   ----------------------------------------------------------------------------------   伯爵乌龙茶:   宋弇,身体和心理双重暴击,爹不亲妈不爱,老婆还瞒他这么久,惨惨惨。   这整个故事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第78章 普姆达瓦(十)   宋弇说完这句话后便失去了意识。   谢止礿匕首掉在地上,踉跄着奔向他,也不顾火焰灼烧烫人的温度,将手覆在宋弇胸口,源源不断地将灵力传送给他。   火焰遇上净化之力渐渐熄了下去,可宋弇却迟迟未醒。   “怎么会这样……”谢止礿大脑一片空白。   宋弇成年后神魂便一直稳固,即使偶有发作他也能靠着自己扭正回来。   更别提他本人向来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又总是副争强好胜、目空一切的态度。   连谢止礿都偶尔会将宋弇身体内有个隐患的事情忘了。   谢止礿一直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时间,等将谢似道的魂魄收集完了,宋弇想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然后等时机到了,再将自己的内丹给他。   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早。   自打师父去世,所有的事情都像失了章法,以狂放而又残暴的方式砸破了谢止礿的所有计划和所有认知。   他知道人生无常才是常态,可他未曾想到无常的破坏力竟然如洪水海啸。   谢止礿抖着手试探宋弇的神魂。刚探进去便觉得像是将手伸进了熔浆。   宋弇因灵力耗费过多又经历了情绪的大开大合,里面已混乱成一团。再加上帕卓打入谢似道残魄,对他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谢似道从布拉尔河里游上来,木头做的身上还滴下了水珠。   他探了探宋弇的鼻息,又贴在他胸口听了片刻,摇头道:“神魂颠倒得太厉害了,已经无法后天扭正回来。”   连谢似道都这么说,谢止礿听罢如同置身冰窖,他擦了一下眼泪,说:“如果我把内丹给他,他还能活吗?”   “能。”谢似道叹气,“但他允许你这么做吗?”   “……”   宋弇昏迷前的那番言语,大有谢止礿敢换命,他便敢一起同归于尽的模样。而且他向来说到做到,他说他会立刻下地府,那便真的会立刻下去。那谢止礿这颗内丹给了就与没给一样。   谢似道将宋弇额间的汗抹了,哀伤地看着他:“弇儿性格暴烈,对他人的情感如锻铁铸剑的烈火。虽贵为皇室,却如无亲无友。我与你师弟们去了后,你便是他在世上唯一亲人。你若一走了之,他当然不知如何自处。”   谢止礿沉默片刻,抖着唇道:“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礿儿,人与人是不同的。为师问你,若是我们都不在了,你又如何?”   如果谢似道和宋弇都不在了,他该如何?   他想象不出来。   若是没有谢似道身陨后经历的一系列的事情,他可能会说,应当是隐藏着悲痛,通过救助苦难之人获得心中宁静。   可他如今再也说不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世间多丑恶,有些人真的值得救吗?他连自己身边人都救不了,又如何去救其他人。   佛讲出世,斩断尘俗联系,六根清净。道讲入世,隐于市,隐于野。   可他谢止礿哪个都不沾,他无法断下与所爱之人的联系,也无法置身红尘却如遗世独立。   想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他现在只想救宋弇。   谢止礿将宋弇扯断的吊坠捡起来,紧紧攥着。   他说:“我还是要救他。”   “其实有别的法子可以试试。”柳弦月在薛蕴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坐下来,感受着宋弇体内混乱不堪的魂魄,“他的症状在羌族其实有过先例。”   谢止礿:“你说的是……神魂颠倒?”   柳弦月垂眸:“是的。我父亲教我巫术时有提及过,羌族有巫术可将人神魂颠倒。”   薛蕴之经此一战也已筋疲力尽,干脆也坐了下来,问道:“你们让人三魂七魄颠倒有何好处,再说了,宋弇这不是天生的么。我记得是说因丽妃体质纯阴,梁祀帝体质纯阳,阴阳冲撞下才会使诞生的孩子神魂颠倒。”   “不,是后天的,他这个一定是后天被人弄成这样的。”柳弦月看了眼谢止礿,“扣扒认为神魂颠倒之人的身体更适合做培养邪祟的器皿。”   聚宝盆那次,邪祟也是沾染上了宋弇的血,才会变得更加残暴。   难怪帕卓将谢似道的另一残魄打入了宋弇的体内。   谢止礿握着宋弇的手,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见到宋弇时,他的神魂已经是这副模样。可他之前一直在宫里从未出去,宫里知晓这种巫术的人却只有……”   谢止礿话未说完,只觉再说下去残忍至极。   致使宋弇神魂颠倒的,只有可能是他的生母丽妃。   “神魂颠倒之人的身体更适合做培养邪祟的器皿。”   器皿,在生母眼中,竟然连人都算不上。   谢止礿将可达布与布拉尔河净化了,‘雀阴’也终于回归谢似道的体内。如今三魂七魄已齐了三魂五魄,剩下一魄在宋弇体内,另一魄大概率在帕卓身上。   空谷的风刮过,布拉尔河的浪拍至岸上,竟成了悲鸣。   柳弦月说:“诸位先回村歇息吧,之后我会将扭转神魂的方式告知。”她说完哽咽片刻,眼睛和鼻尖都泛上红:“等我埋葬了我的哥哥。”   众人相对无言,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战斗后心境只剩一片荒芜。   “两族相争,各有各的阴谋算计,个人再有能耐又如何,依旧躲不过这漩涡与泥泞。”谢止礿将宋弇打横抱起,“从前是我天真,觉得人强大了便能独善其身。可事到如今,我发现,好像越在上面,所受的桎梏越多。”   大概这天与地本就是一体的,宋弇生于高处,却似长在地底,看惯了这些肮脏烂事。三魂七魄,三魂归天,七魄归地。想来即使三魂归地,七魄归天也没什么区别。   “小谢……”薛蕴之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谢止礿说:“师父,我终于知道你说的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之法的意思了。大梁为保边疆平和,势必会抢走布拉尔山这块区域,那也终会导致羌族反扑。羌族地处荒芜,为让族人吃饱穿暖也势必会进犯大梁。神魂之术在大梁久矣,招致帝王偏信,民不聊生,从而又导致太子怨恨。你与师弟们的死又是必然。”   “东升西落,花开花谢。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看似是个人决断,实则是事物发展规律罢了,人人皆是自然运行中的一环。”   他说完又喉结滚了滚,苦涩道:“可是这刀子刮在身上好疼啊。”   大梁皇宫。   青年皇帝坐于玫瑰椅上,看着庭院前深红深黄的枫叶。   他身穿素色锦衣,周围无一仆从。   若不是他身后案桌上堆着成山的奏折,而他所坐的扶手椅柄上刻有金色龙头,几乎要误以为只是哪户人家的公子。   “咳咳咳。”宋璟拿手帕捂住口,再移开时明黄手帕已填满腥红。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帕子对折起来。   “皇帝陛下别来无恙。”檐下黑雀发出熟悉的人声,声音透着愠怒。   宋璟未回头,只是道:“大巫师许久未现身,今个怎么想着来找朕,是想与朕闲聊解闷么?”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帕卓叹道。   宋璟轻笑:“朕还未看到羌族灭亡,怎么会轻易去死。”   “宋璟,你胆子真大,与羌族定下血咒竟还敢背信弃义。”鸟雀拼命挥动翅膀,一根羽毛便也缓缓飘落下来。   “背的什么信,弃的什么义?朕只知朕取信于民,为的向来是天下大义。”   “你允我益州,两年多了,怎么益州未见?”帕卓阴恻恻地说,“你说将谢似道魂魄给我,却又派人来取,你们大梁皆是如此言而无信之人吗?”   “帕卓,你少来这套。你与我定约时恐怕也早想到我根本不可能把益州给你。你我各自心怀鬼胎,不过各取所需。”宋璟收敛笑容,“至于谢似道的魂魄,是他两个好徒弟擅作主张,与我有什么关系。”   宋璟站起身,抚摸着黑雀的身体,说:“益州我迟迟未给你,你也没有动静。谢似道的神魂被人夺了便马上来兴师问罪。你要益州是假,要谢似道才是真。”   帕卓不回答宋璟问题,转而又问:“那你派兵集结于丹水,安的又是什么心?”   “将兵集中到丹水附近操演一下,你紧张什么。有你这大巫的结界在,寻常军队怎么过得去?”宋璟拍了拍手,“帕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场博弈,一定是我赢,你信或是不信?”   帕卓嗤笑:“就凭那俩个兔崽子?”   宋璟垂眸:“朕乏了,你滚吧。”说完便高声喊道:“来人!”   帕卓咬牙,倏地就将神识抽走了。   “咳咳咳咳。”宋璟手撑在椅子上,又接连咳嗽几声。   太监从外侧匆匆赶来,给宋璟披上大氅,低垂着头道:“陛下,现已深秋,不宜在外久留,易感风寒。”   “是啊,连朕养了多年的鸟儿都死了。”宋璟指了指倒于鸟笼中的黑雀。   黑雀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这鸟雀白日里还活蹦乱跳,这死相明明是活生生被人掐死的。   太监不敢乱说,只是道:“奴才这就把它给埋了。”   “不用,拿个火盆来。”   太监连连称是,很快将火盆拿来,然后恭敬地立在一边。   宋璟用手帕包着死鸟,一把扔在火盆里。   帕子与死鸟很快都变成了火盆里的灰烬。   他笑了笑说:“变天了。这种天气什么东西都容易死。”   ----------------------------------------------------------------------------------   伯爵乌龙茶:   宋弇你再醒不过来就要被反攻了(指谢止礿将其公主抱) 第79章 普姆达瓦(十一)   狼耳百无聊赖地与薛父造的竹鹤打架,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然后惊呼了一声:“他们回来了。”   薛父本来在扫着门前吹落的树叶,抬眼便望到一群人从远方缓缓走过来。   狼耳立刻弃了竹鹤,朝他们飞奔过来。在看到谢止礿背后昏迷不醒的宋弇后,轻轻“啊”了一下,直接问道:“他怎么了?”   谢止礿垂着头未回,倒是薛蕴之叫道:“小孩儿问这么多干什么,去去去。”   狼耳嘴巴撇了撇,又看向柳弦月,稍微后退几步,神色不善地盯着她。   柳弦月也是个我行我素惯了的,无视狼耳不友善的目光:“薛蕴之,你弟弟么?”   “我哪会有这种不懂礼貌的弟弟,”说完又教训起狼耳,“……收收你这眼神,人家是客人,要救人的。你要叫人柳姐姐,知道么?”   狼耳“嘁”了一声,面无表情道:“她身上有人血的味道。”   “是啊,小弟弟。”柳弦月微微一笑,“姐姐我杀人如麻,晚上睡觉记得关门。”   薛父一过来就听到柳弦月这后半句话,立刻神色复杂地看了薛蕴之一眼。   但薛父毕竟好脾气,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容貌艳丽的异族少女,随即对着薛蕴之道:“你们怎么回来了……这,懿王殿下怎么了?”   薛蕴之看着垂头丧气的谢止礿,闭目养魂的谢似道,幽幽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谢止礿等人一回到柳弦月的住处,便发现她屋门大敞,墙上被人用朱红色的狗血涂了乱七八糟的文字,血液顺着笔锋落下来,滴至墙根,十分瘆人。   家具东倒西歪,地板与墙上都被泼了大片大片的狗血。   “这墙上写的都是什么?”薛蕴之皱眉问道。   柳弦月将桌椅扶起,把格桑的骨灰放在桌上。然后便到外面提了个水桶,狠狠地泼到墙上,拿刷子用力刷着墙面。   “写的什么?杀人犯,女鬼,还能是什么?”   刷毛都被她刷断了,鲜红的血却牢牢扒在墙上。这墙被她胡乱刷了一通,上面的鲜血反而被晕得更开。柳弦月一时气不过,对着墙面又踹一脚。   谢止礿从里屋出来,观察着四周情况:“此处不宜久留。我发觉自我们回来时便有多双眼睛看着。即使白天他们顾及着我们的身手,到了晚上也难保不来偷袭。”   谢止礿不想耽搁过久,而且现在也无心与村落里的人纠缠。他总觉得姻河村的人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信仰,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薛蕴之也赞同他的说法:“那我们去哪儿?”   “回你父母那边,等把宋弇救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柳弦月知道薛蕴之父母就在两族交界处,于是说:“那我正好可以将我哥哥的骨灰与我父母埋到一块。”   三人都无异议,于是又原路返回了。   谢止礿一到薛家便背着宋弇进了里屋。   薛蕴之喊了好几声吃晚饭也没得到理会,最后还是薛父推了门进来。   薛父说:“谢公子,还是稍微吃一些吧。”   谢止礿看着闭目躺于床上的宋弇,摇头道:“多谢,不过我没什么胃口。”   “我看我若是先去埋我哥哥的骨灰,你怕是要将自己饿死。”柳弦月也大步跨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薛蕴之和狼耳。   本就小小的一间屋子,此刻站了这么多人,显得更加拥挤了。   谢止礿无奈:“诸位……”   薛蕴之:“小谢,你别老是这副样子嘛,都不像你了。”   谢止礿:“……我是什么样子?”   薛蕴之闭上嘴后眨眼想了想:“活泼开朗又神经大条,这才是你嘛。”   “我以前是想得少,现在想得多了,反而没那么爱讲话了。”谢止礿哭笑不得,不知道薛蕴之这话是在夸他还是骂他,可他确实也觉得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沉闷。   “那就不要想,去做。”狼耳说。   谢止礿微怔。   柳弦月趁热打铁道:“我之前说能救宋弇,并非我故意拖延,只是定要等到每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我才能运用羌族法术。”   “具体是什么样呢?”谢止礿问道。   “正如破镜难重圆,覆水难收,他的内丹已被破坏,这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柳弦月叹气,“倘若只是普通神魂颠倒,我还能直接扭转。只是这次邪祟与你们师父的残魄被帕卓一同打入他的神魂……”   谢止礿握着宋弇的手:“我无法将师父的魂魄与邪祟剥离,因为他神魂已乱作一团,我若强行净化,只怕会让他本就脆弱不堪的魂魄直接灰飞烟灭。”   “我有法子。”柳弦月说,“我能将你的神识与他的连结,你只需找到帕卓在他神识里打入的邪祟,并将它除去,我便能将宋弇的神魂暂时扭正过来。   “你们扣扒这么厉害?”薛蕴之惊了。   “扣扒问死不是吗,扣扒们称能让已逝之人的魂魄附于身上,其实就是与死人神识连结,在知晓他的过去后,说出家人最想听到的遗言。至于为什么不直接问亡魂,一是有些亡魂根本不会愿意说真话,二是家人想听到的遗言未必是死者本人真实所想。”   谢止礿说:“那你们扣扒与我们方士差不多,其实一小部分时候才会用到神魂术,大部分时候是在揣度人的心意。”   “是的,”柳弦月犹豫片刻说,“但你一旦与他神识相连,便会很难发觉邪祟。而且……”   “柳姑娘你但说无妨,不管什么代价,我一定会救他的。”   “我们扣扒与亡者神识不会久连,因为连接过久会忘记身处他人神识这件事,这会很危险,意味着之后可能会醒不过来,这风险你可接受?”   “没关系,”谢止礿毫无迟疑,“这已经比我能想到的一命换一命要好上许多。”   薛蕴之:“十五……那不就是明天。”   谢止礿真心实意道:“多谢柳姑娘,若不是你……”   柳弦月打断道:“不要谢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想杀了帕卓,但单凭一人的力量肯定做不到,所以你俩都得活着。如果你俩都醒不过来,我哪怕飞蛾扑火,也得让帕卓身上见血。”   薛父看他们谈得差不多了,于是道:“既然已经商量好了,谢公子赶紧吃两口吧。保存体力,才能救下懿王殿下。”   谢止礿看着双目紧闭的宋弇,迟疑地点了点头。柳弦月便又道:“住持不是说我是关键棋子么,那你大可放心,这意思说不定指遇见了我才能让宋弇转危为安。”   有了柳弦月的话,谢止礿才放心一些。只是一日未救下宋弇便一日放不下心,他于侧榻翻来翻去,实在难以入眠,干脆起来打坐调整心中混乱。   太阳东升西落,转眼便到了十五的晚上。   柳弦月如约推门进来,手上还拿着断成半截的弯刀。   柳弦月解释道:“这把刀是我父亲给我的,我哥哥那也有一把相似的武器。只是弯刀虽然被帕卓弄断了,八宝铜铃的效果还在。”   格桑那八宝铜铃是被谢止礿他们给毁掉的,他心下抱歉,直接道:“柳姑娘,你哥哥那把武器……是被我们毁了。”   柳弦月:“……算了。人都死了,没有什么意义了。”   格桑若不是被帕卓杀了,还能留下魂魄转世投胎。   谢止礿无言,只得问她:“我若与宋弇神识连结,会见到什么画面?”   “一般来说,皆是被连结之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片段。你虽不能直接找到邪祟,但你遇见它时一定会有感觉。”   柳弦月让谢止礿躺到宋弇边上,然后嘴上念咒,轻轻晃着铃铛。   铃铛一阵一阵,像落入湖面的石子,于谢止礿灵海中荡起一波波涟漪。   谢止礿意识越来越沉,在与现世脱离最后一丝联系时,柳弦月的叮嘱声刻入他的脑海。   “你记着,若是听到铃声,便一定要想起你的任务。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若三天后你再醒不过来,我会强行把你的神识剥离开。”   谢止礿睁眼,发现自己站于水榭凭栏处,四周亭台楼阁,郁郁葱葱。   这是大梁皇宫的花园?   他依稀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有随谢似道来过这里,只是为了什么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他立刻转头寻找宋弇踪迹,脑袋上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敲。   “礿儿,皇帝陛下快来了,你东张西望着干什么。你在家里如何蹦跶我不管,在这里还是收收你这顽劣脾性。”   谢止礿抬头,却见谢似道发须全黑,面色红润,身形如松。他从未发觉师父的本尊竟如此伟岸高大。   “师父!”谢止礿鼻酸,直接抱着谢似道的大腿。   谢似道难得懵住,揉了揉他的头:“哎哟,这是怎么了。”   谢止礿发觉自个儿身体变小后,情绪也变得如孩童般不受控,抱着谢似道的大腿哭个没完。   谢似道生怕谢止礿砸了自个儿饭碗,当即把他打发了,让他在这花园里呆着别乱跑,也不许破坏花卉,等他与梁祀帝商量完事情便过来寻他。   谢止礿正好能在花园里寻找宋弇踪迹。   既然他能到这,那宋弇一定就在附近。   他毕竟不是真的孩童,肯定不会像谢似道说的那样随意采摘花朵。   只是孩童的身体逛了一会儿便累了。谢止礿靠在假山石上,看着瘦小的手不住腹诽,神识连结怎么连身心都会与现实运转规律一致。   他蹲下身,将手放在兰花的骨朵上。   “这手的力气怕是也只能摘摘花草了。”谢止礿自言自语。   他摸着兰花花瓣,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谢止礿看到那双玄色小靴,内心没来由地紧张,“咔哒”一声,兰花的花苞便被他揪了下来。   “……”   谢止礿抬起头,正对上寻找之人古井无波的那对琥珀眼。   他将花苞放置掌心,对着幼年宋弇微微一笑:“送你了,你可喜欢?”   “疯子。”宋弇嘲讽。   ----------------------------------------------------------------------------------   伯爵乌龙茶:   谢止礿:干,竟然要从头开始刷好感度。   下一章就到下一卷了。下一卷应该不虐了,稍稍喘息一下,算是对宋谢二人过去与羁绊的梳理总结(就是谈恋爱的意思)。 第80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一)   夏日炎炎,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   谢止礿被缩小版的宋弇骂了疯子,还颇有些不适应。大概是由奢入俭难,他习惯了宋弇对他收着脾气的模样,被他冷不丁地一骂,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是在骂自己。   宋弇此时脸上还圆滚滚的,看着像个包子,头发也还乖乖束着,衣着也十分循规蹈矩。   谢止礿只记得他在天机观时才第一次见到宋弇,但他既然出现在宋弇的记忆中,这便说明宋弇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梁皇宫的花园。   现实里他应当一直候在谢似道身后,未到花园乱窜,如今因他提前遇到了宋弇,谢止礿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看着宋弇故意板着脸的样子有些可爱,于是想伸手捏捏他的脸颊。   只是手还没碰到,便被宋弇抬手挥开。宋弇瞪着他,怒斥道:“大胆狂徒,竟对本宫动手动脚!”   不愧是宋弇,从小便这副暴脾气。   谢止礿摸了摸被他打红的手,想着反正是在宋弇的意识中,自己稍微乱来些应当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快些与本尊建立关系说不定还能早些找到邪祟。   思及此,他大着胆子道:“嘘,其实我是来自以后的人。”   “?”   “你在将来有难,我是来保护你的。”   宋弇到底还是小孩,立刻马上忘了自称,表情也变得更加不可言喻:“你我什么关系?”   “你是我娘子。”谢止礿脸不红心不跳。   宋弇立刻要喊人,被谢止礿赶紧拿手捂住嘴。谢止礿慌乱道:“我骗你的,其实我是你师兄。”   这次宋弇倒是信了,说:“你是谢似道的徒弟?”   谢止礿一愣:“对啊,你怎么知道……”   “你们今日过来不就是为了商议何时将我接去天机观么。”宋弇虎着脸说。   谢止礿想起来了,他好像是有随着师父在花园见梁祀帝。   只是梁祀帝与谢似道前期互相吹捧之词实在让人昏昏欲睡,谢止礿听了一会儿便偷偷倚着柱子神游天外了。   谢止礿只想趁宋弇年纪小还好骗时占他便宜:“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那这样,你先喊我一句师兄。”   宋弇皱眉,像是从未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师兄,于是他问:“你属什么?”   谢止礿:“虎。”   宋弇不屑:“我也属虎,那你我同岁,叫什么师兄。”   谢止礿觉得此话听着耳熟,好像老鼠嫁女图那会儿宋弇便说过一模一样的。   怎么会有人从小到大都这么不好骗。   “所谓师兄弟讲的是入门时间,并非年龄……”谢止礿还想努力诓宋弇喊他一句师兄,再问问有无觉得身体异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接着他便被宋弇狠狠一拽。   他跌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假山。宋弇则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按住他的肩。   二人都是孩童大小,一坐下来便隐匿在花丛中。   “快……快把这宫女的尸体给收拾掉。陛下就在不远的水榭,可别冲撞了他。”一个公公尖细着嗓子道。   宫女小声啜泣:“碧玉姐姐跟我说到这里剪花枝,怎么就没气了。”   “还啰嗦什么,快把她拖出去。”   一阵重物拖动的声音过后,人声也渐渐远离了这里。   宋弇这才放下心地转过头,倏地与谢止礿四目相对。   树影投射至二人身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带着盛夏特有的黏腻。   谢止礿眼睁睁看着宋弇的脸越来越红,到最后慌乱地放开他,从地上爬起来。   谢止礿觉得看到这样的宋弇有些稀奇。   还是难掩情绪的小孩子更可爱。   蝉鸣阵阵,灼热的日光晃得谢止礿睁不开眼。   宋弇恼羞成怒:“你要看我到何时?!”   “啊,我只是觉得你可爱。”   现在的宋弇有时都招架不住谢止礿直接的甜言蜜语,八岁的宋弇更加不是对手。   他刚才脸上的热都未褪去,这下红得更甚。   “成何体统!”   “呜呜呜。”   不远处传来嘤嘤的哭声,宋弇脸色一变。   他强装镇定道:“我殿内有些父皇赏赐的珍稀玩意儿,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珍稀玩意儿?   谢止礿上次在幻境中见到的宋弇宫殿,简直可以用简陋形容,哪里会有什么珍稀玩意儿。   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远处草丛闪过一片透明衣角。   莫非是刚才被拖出去的宫女魂魄,可宋弇又为何这么紧张?   “你杀人了。”谢止礿说。   “……”宋弇脸色铁青,“我没有。”   “那你让我过去问问在那草丛中哭泣的宫女。”   宋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能看见她?”   “我能啊。”   宋弇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当场愣在原地。   “你随我来。”他一把拽过谢止礿的手,拉着他就往别处奔。   他边奔边说:“我没有杀她,我只是把她给我的茶水又偷偷倒回她杯子里。”   谢止礿有些心痛,于是他低声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宋弇摇头,“因为我很坏,讨人厌吧。”   宋弇不太爱提及自己在宫中的事情,谢止礿问起来他也会敷衍过去,只说宫里就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地方,他在宫中也挺惹人嫌。   谢止礿当时问他为什么会惹人嫌。   宋弇回:“讨人嫌还需要理由么?因为你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为你母妃是个外族,因为你长相与他们不同。反正左右都是他们的问题,他们冷落我,我反而落个清静。”   非常宋弇式的回答。   谢止礿不知道宋弇花了多久时间说服自己从“我很坏”变为“都是他们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简陋的寝殿与暗藏的危机会变成他口中“落个清静”。   但他觉得很心疼。   谢止礿回握住他的手,将宋弇对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又送还给他:“你很好,不需要改。”   宋弇沉默片刻,道:“你又不认识我。”   “我与你说过,我来自以后。你是个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聪颖、坚强、果敢,活得十分通透。等到了天机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有许多爱你的人……”   “谢谢你……”宋弇小声道。   “什么?”   “没听到算了。”   谢止礿觉得他这模样实在可爱,便揉了揉他的头,笑嘻嘻道:“叫声师兄。”   “……”   “快叫快叫。”   “师兄。”   谢止礿爽到。   宋弇将他带到一幢阴森压抑的建筑前。里面时不时会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宋弇说:“这里是处罚宫人的地方,有很多白色的……魂魄。”   谢止礿:“那有黑色的吗?”   如果有黑气,便证明沾染了邪祟。搞不好很快便能把帕卓打入的邪祟驱除。   宋弇摇头:“以前能看到,最近都没出现过。”   他刚说完,谢止礿就见到一缕缕白色的魂魄飘了出来。   有脸上蒙了好几层黄纸看不见五官的,有肚子上破一大口几乎能看到肠子的,有缺胳膊断腿的,有脸色发紫发绿的。   “……”小孩一天天的看这些真的不会疯吗。   宋弇倒是一副习惯了的模样,对谢止礿说:“我自小便能看见他们,有时候还会与他们说话。宫人知道许多内幕消息,我茶水里有毒便是他们告诉我的。”   谢止礿说:“你不害怕吗?”   宋弇:“不怕。其实他们是活人的时候我更怕一些……我经常听见宫人在背后骂我,说我遗传了我母妃的疯病,一个人自言自语。”   民间的志怪话本都喜欢说恶鬼害人,厉鬼索命。但若是鬼真有这么大能耐,怎么会放任加害他们的人逍遥自在。   好人无法变鬼,只有恶才成邪祟。   然后宋弇又说:“这些魂你都看得见吗?”   谢止礿点头:“看得见。”   “那太好了,你果然和我一样是个疯子。”   “……”谢止礿决定要扭正他的观念,“这不是疯,这是根骨强,天资高的意思,适合修炼神魂术。”   “神魂术?”   “世人也多称道术……算了,我先示范与你看。”   谢止礿摸了摸身上,掏出里面的符纸,三两下叠成蝴蝶形状。对其吹了口气,蝴蝶便扑棱棱地飞起来,转了一圈后停在宋弇肩头。   宋弇小声地哇了一下。   谢止礿便更来劲了,献宝似的变出火,变出雷,整得像个杂技团。   宋弇看得眼睛都亮了,将蝴蝶放于手上,说:“到天机观便是学这些东西吗?里面的人都与你一样能看得见魂魄吗?”   谢止礿想了想师父的收人门槛,点头道:“对,都是有天资的人才可进天机观。”   虽然按目前的时间,谢似道的徒弟还只有谢止礿一人。   宋弇感慨道:“我一直以为谢国师是个大骗子。”   “……”   谢止礿无言以对,第一反应竟然是欣慰宋弇至少还尊称师父是谢国师。   然后他后脑勺便又被敲了一下。   大骗子谢国师出现在他后面,呲牙道:“让你别乱跑,乖乖呆在花园,这都到哪里了?”   谢止礿摸了摸头,嬉皮笑脸道:“我刚交到一个朋友呢。”   谢似道向宋弇行了个礼,便拎着谢止礿的后领告辞。   谢似道:“回去把《云笈七笺》从头至尾抄一遍。”   谢止礿:“呜。”   宋弇喊道:“师兄,你之后还会来找我玩吗?”   谢止礿心想,这是你的神识,我俩当然无时无刻见面,于是也挥手喊道:“来的!”   谢似道又给谢止礿头上来了个暴栗,“你什么时候自作主张给我认了个徒弟?”   谢止礿嘿嘿一笑:“迟早的嘛。”   “抄两遍吧。”   “……”   不过谢止礿也未想到,这神识跳跃得太快,上一刻他还在被谢似道拉着走,下一刻便撞上了提着行囊第一日搬入天机观的宋弇。   宋弇:“骗子。”   ----------------------------------------------------------------------------------   伯爵乌龙茶:   谢止礿:趁着宋弇还好骗,先骗一会儿。(至少从疯子变成骗子了, 智商得到了飞跃。) 第81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二)   谢止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寻找邪祟的大计竟然耽搁在了不守约上。   宋弇搬到天机观后对他十分冷淡,每次他想要上去套近乎,对方皆会“哼”地撇开头。   这下别说叫师兄了,就连正常的对话都难以推进。   谢止礿与宋弇八岁时天机观才刚建成,能供他们使用的房间也不多,他们俩便被安排同住一个屋檐。   中间是共用的客堂,俩人各占东西一屋。   谢止礿住的早,再加上喜晒日光,挑的便是东面的屋子。而宋弇对住哪里也无讲究,被安排到哪里便是哪里了。   不过谢止礿后来无法无天,因为怕热强行与宋弇挤在一块睡觉,东面的房间就渐渐闲置下来。   现在虽是在宋弇神识中,但他故地重游,一想到住了十多年的屋子现在只是片杂草丛生的废墟,心中不由伤感。   宋弇一进门便见到谢止礿站于客房,对着自己的房间长吁短叹。   “……”   他不想理这骗子,招呼也不打便抬脚回房。   “你等一下!”谢止礿喊道。   宋弇面无表情回头。   “我有东西给你。”说着谢止礿便匆匆从房间拿出一个长方形的软枕。   枕头外壳是绛紫色,表面用金线绣着牵牛花纹样。   谢止礿拍了拍枕头,然后递给宋弇,诚恳道:“这是我的赔礼,我向你道歉。”   宋弇接过枕头,摇了摇,听见里面悉悉簌簌的声响,问道:“里面装的什么?”   “里面装的是荞麦和一些中草药,我亲自洗了晒干又填进去的,有镇静安神,调和阴阳的效果。”   谢止礿记得宋弇很爱惜这个枕头,一直枕到泛黄才换了新枕头。但旧的他也一直没扔,被他收纳在箱子里。   当时的谢止礿还傻乎乎地以为宋弇节俭,现在想想他只是不舍得扔自己送他的东西。   宋弇神色复杂地看着又莫名流露出伤感的谢止礿,轻声道:“多谢。”   谢止礿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宋弇,那你能原谅我了吗?”   “……好吧。”   谢止礿得寸进尺:“那今晚我可以和你睡觉吗?”   “砰!”   宋弇抱着枕头毫不犹豫关门。   想来也不会这么容易。   现实中宋弇刚入天机观时连话都不怎么讲,大概是沉浸在被生父送养的悲伤中,每日都黑着张脸,现在已经比之前要进步许多。   只是还不够。   谢止礿躺在床上郁闷地想,也不知现世过去了多久,他现在都还摸不清场景的切换规律,只能想办法绕着宋弇打转。   柳弦月说神识建立过久,会忘记置身虚幻,再也醒不过来。   他最怕的便是这个,莫要说神识建立过久了,他一看到完好的天机观和活生生的谢似道,都有种不愿出去的感觉。   谢止礿反复默念寻找邪祟寻找邪祟,强行让自己清醒,并定下行动计划。   得让宋弇同意自己时刻不离才行,要不再送他些什么玩意儿拉近些距离?   窗外皎洁月光似轻纱拂面,谢止礿越想越困。   然后他被尖利的叫喊声吵醒。   谢止礿几乎是蹦下床,穿过客堂后推开宋弇的门。   热流扑面而来。   内室热得像蒸箱,而宋弇于凉席上缩成一团,脸上布满虚汗,身体也轻微颤抖。   这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宋弇小时候神魂即将颠倒时的症状。幼时的宋弇毫无内功基础,几乎都是靠身体硬熬。   谢止礿走过去,握住床上之人的手,缓缓将灵力度他,顺便还探查了一下是否有邪祟侵体的迹象。   没有。   看来神识中出现的宋弇只是本尊意识拟化,其身体状况与本尊并无关联。   宋弇被谢止礿传送灵力后,不再发虚汗,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缓。   谢止礿将窗户打开,盛夏夜晚的风也带着些燥热。   他用帕子将宋弇脸上与身上的汗都擦了,防止凉下来着凉。再用灵力将茶几上摆着的茶水冻成冰,拿扇子轻轻扇着。   这样吹出来的风便凉爽许多。   谢止礿边打哈欠边扇风,手腕忽然被一只小手拽住。   宋弇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睁着眼睛看他。琥珀色的眼眸在深夜看不出颜色,却显出晶莹的亮光。   谢止礿关切问道:“你醒了?可有什么地方不适,需要我喊师父来么?”   宋弇摇头,沉默许久又开口问道:“你经常照顾人吗?”   “嗯?”   “我看你与我一般大,却十分懂得照料人。”   谢止礿心道我照顾你十几年,做这些事情早就熟门熟路了。   现实可没这么游刃有余。   宋弇第一次发作,把东屋的谢止礿吓得嗷嗷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出去叫师父,然后站在师父庭院外嚎啕大哭:“师父!完了呀!宋弇要死了!”   谢似道本来也睡眼惺忪,被谢止礿这么一吓瞌睡立刻消了大半,匆匆赶过去之后才说宋弇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在宫里便发作过几次。   谢似道帮宋弇扭正完,便对谢止礿道:“你俩毕竟同住一屋,你多学着点,万一哪天我不在,宋弇还得你照顾。”   谢止礿懵懂点头,然后一照顾便照顾了十几年,还把自己搭上了。   “你笑什么?”宋弇有些恼。   谢止礿:“你知道我为何这么会照顾人吗?”   “为什么?”   “因为我来自未来。”   “……”宋弇无语,“小骗子。”   谢止礿觉得有些冤枉:“我发誓除了赴约,我至今为止说的都是真话。”   “你说天机观有很多像你一样看得见魂魄的人,人呢?”   “以后会有的。”谢止礿哼哼。   “你说我是你……娘子,你后来又说骗我的。”   “……”谢止礿想抽自己,“因为我才是你娘子,行了吧。哎哟,我俩都是男子,没有分这么清楚的。”   一时只有窗外的虫鸣声和谢止礿扇动扇子的声音。   宋弇过了很久轻轻地说:“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做道侣吗?”   “啊?”谢止礿呆住。   宋弇郑重地说:“我觉得也不是不行,你可以给我几天考虑一下吗?”   谢止礿终于觉得臊了,慌忙道:“你现在好全了吧,我累了,要去睡觉。”   宋弇拉住谢止礿的衣角:“谢止礿,你留下来陪我吧。”   两个小孩睡在一个床榻也很空荡,中间甚至还能再加一人。   谢止礿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扇子扇着,问道:“你最近除了这次,有觉得身体不适的地方吗?或者有没有看到黑漆漆的雾气一样的东西?”   “没有。”   谢止礿有些失望,不由地叹了口气。   宋弇又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昨日上山有见到远处一片黑色大雾。”   “那我们明日便去看一下。”谢止礿高兴道。   天机山是谢似道百般挑选过的仙山,应当不会有黑色的雾气。他们也在这里太平了十几年,从未有邪祟敢来进犯。   那宋弇所说的黑雾,说不定便是混杂着邪祟的谢似道残魄。   那宋弇有救了。   一想到这,他便高兴地将扇子越扇越快。   “可明日师父不是说要在书房抄写《道德经》么?”   “唉,你别管他。他看一会儿便会去偷懒午睡,到时候我们偷偷溜过去,后山那块我熟得很,那里有许多溪涧,里面还有些活鱼。我们去抓些鱼,拿回来给师父打牙祭,这样他也不会责怪我们乱跑了。”   “抓鱼……”宋弇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类活动,立刻也有些兴奋起来,“除了抓鱼我们还能干什么吗?”   “嗯,我还会爬树,树上会有鸟蛋,我们到时候也可以揣几个回去,下面的时候敲几个到碗里,滋补又鲜美。”   “哇,你好厉害。”   谢止礿的虚荣心此刻飞速膨胀,他转过身,终于得偿所愿地揉了揉宋弇脸蛋,无比严肃正经地说:“宋弇啊,你别长大了吧。”   “?”   宋弇无语:“为什么?”   “因为你长大后我打不过你也骂不过你。”   “……”   二人胡吹海侃了一晚上,不过大多时候是谢止礿在那儿仗着年龄优势吹牛,宋弇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是第二日谢似道拿着竹竿来敲门时两人皆起得十分艰难。   谢止礿困到失语,于书房一边哈欠着一边抄写,被谢似道一个肉包堵住嘴,才略微精神了些。   谢似道看了看他手上抄的《道德经》,再一看他参照书都未打开,奇怪道:“你何时背出来的,怎一个字都不差?”   “……我近几日都有勤加练习,昨日便是背到了深夜。”谢止礿正直地说。   “背着背着跟人睡一块儿了?”谢似道气笑了,“你觉得你师父年迈昏聩到觉得俩孩子呆一块不是调皮捣蛋,而是深夜默诵经书?”   谢止礿未想到宋弇神识中的谢似道竟然如此有逻辑且富含智慧,只得扬起脸,露出灿烂笑容敷衍过去。   果真,谢似道不再深究,只是说:“也罢,爱护同门本也是优良品质,只是下次不可再这么贪玩晚睡了。鸡鸣就起,日落而息。身体作息与自然相致,才可让修炼事半功倍。”   他说完这句话便游荡回了屋,还扔下一句:“酉时我来抽背,若背得好,师父带你们去尝尝山下那烤鸭。”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谢止礿看谢似道不像是要出来的模样,赶紧对宋弇使了使眼色,下巴一扬便出了门。   宋弇按耐住有些雀跃的心情,小跑着说:“你已经全背出来了吗?”   “对啊,我很厉害的。”   “可我还没有背。”   “没关系,若是师父责罚,我替你领。”   反正找到邪祟后板子也落不到身上了。   宋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止礿露出一口白牙:“我说过我是来保护你的。”   ----------------------------------------------------------------------------------   伯爵乌龙茶:   宋弇就是这么被谢止礿变成山林野人的(不是) 第82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三)   天机山的清晨烟波浩渺,人置身于此会有腾云驾雾之感。过了中午白茫茫的雾霭便会消散,秀尽草木葳蕤与湖光山色。   谢似道在天机观附近设有阵法,寻常人无法找到,但里面的人出去却十分容易。两个豆芽似的小孩在山野穿行,终于在一神龛处停了下来。   寻常神龛里装的都是人形的神仙,例如他们在青城山见到的土地公。而这个神龛里装的却是个用石头雕刻并简单上漆的白爪狸花猫。   白爪狸花猫刻的也很粗糙,一对大小不一的耳朵和一条粗细不均的长尾巴,还有那闹着玩似的左右剌的三条胡子。其实若说是狐狸或者狗之类的也能说得通。   宋弇摸了摸狸花猫山竹似的爪子,问道:“这是什么?”   谢止礿蹲下,在路边拔了根狗尾巴草,不假思索道:“路边石,外面是神龛,找薛蕴之时我们也用到了,你记得不?”   “薛蕴之是谁?”   “……哦对,你还不认识他。”谢止礿拍了下脑袋,小声道,“不会是我呆太久了吧?”   宋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龛里放只猫的。”   谢止礿嘿嘿一笑:“因为这是我刻的。师父说让我刻一个神偶放在路边,便于以后寻路,我便刻了只狸花猫。”   宋弇默然,随后道:“你这刀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在骂我。”   说到听懂宋弇骂人这件事,谢止礿也不是一开始便学会的。   他虽然年幼时有些调皮,但大体上受谢似道影响,对诵读经书一事还是较为勤勉的。特别是通晓人事,褪去孩童贪玩的性格后,便更往道痴的方向发展。   谢似道收完宋弇后,收后面的徒弟都有些晚了,故谢止礿也没什么与其他同龄人的交流机会。这致使他直来直去惯了,很难听懂人的言下之意。   与阴阳大师宋弇十几年竹马竹马情谊相处下来,他有时才能灵光乍现,悟到对方是在骂人。   所以如果在宋弇面前的是真的幼年谢止礿,定是不会察觉到方才的“惊天地泣鬼神”是在骂人,而是会真心实意地觉得宋弇的审美有些问题。   以至于师弟们都说宋弇这人难以相处,讲话实在毒辣的时候,有且只有谢止礿跳出来帮他讲话:“他只是脾气暴了些,但还挺喜欢夸人的,你们不要这么说他。”   当然谢止礿自己也不咋讨人喜欢。   师弟们若是来问他,自己何时才能达到他这般的灵力修为,他会一脸真诚地说:“按你们的天资,大概还要几十年吧。”   所以师弟们对这两尊大佛,平日都是能供着就供着,只远观便好。   想到这,谢止礿不由感慨,师父说得一点没错,修道还是得下山历练。他若是没有这尝遍世间冷暖的经历,怕是一直活在密闭世界,也不会反思自己的过往言行了。   只可惜师弟们都不在了,不然还能对他们更好些。   谢止礿叹气,分出一缕神识给石猫后,它便“活了”过来,如真猫般舔着自己并不存在的毛。拿狗尾巴逗它,它便也伸出爪子扑腾得厉害。   “告诉我,今日你可在山中见过邪祟,又在哪个方向?”谢止礿边逗边问。   他也不确定神识中这猫还能不能指路,只能试探性地将狗尾巴草放到石猫的嘴边。石猫拿鼻子嗅了嗅,便叼着狗尾巴草拔腿就跑。   “跟上!”   谢止礿二人飞速跟上石猫。   石猫到了一山泉水处便停了下来,然后喵喵叫了几声,将狗尾巴草放在地上后便消失在了草丛中。   宋弇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止礿解释:“我以狗尾草为引,问石猫有无看到邪祟,它叼着便是看到了,放下便意味着它是在这附近看到的邪祟。只是……”   只是他环绕一周,只能看到山间秀美风景,听到和谐的虫鸣鸟叫。分明是一派祥和之景。   看来问路石在神识中并不好用。   不过来都来了,当时用抓鱼掏鸟蛋将宋弇骗来,还不如干脆陪他玩一下。   谢止礿将宋弇引到溪水旁,拽着他一同蹲下来。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急流冲刷着大片大片早已磨滑的青石。地势略高的溪道两边的石头长着青苔,金色、青黄色、暗红色的树叶掉落在上面,仿若姑娘青丝上插着五彩缤纷的簪花。   谢止礿掬了一捧清水,凑到宋弇面前,努了努嘴:“闻闻?”   宋弇凑近闻了闻,山间的清泉带着一股清冽又香甜的气息,吐露着自然的呼吸。   “这——”   “哗!”   宋弇话未说完,脸上便猝不及防被人拿水一泼。   他怔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水滴顺着头发滴落下来,沿着下巴又掉至衣领上。   “谢!止!礿!”他咬牙切齿。   始作俑者笑得更欢,立刻跳进溪里,将学袍下摆打了个结,道:“你别恼,我来给你抓条鱼赔罪。”   “就你?”宋弇用袖子将脸上水珠抹了,“难。”   “哇,你昨日还夸我厉害呢。”   “当时我身体虚弱,不算。”   “……不成,你且看着。”   谢止礿心道自个儿一个及冠的成人,还能抓不到鱼不成。于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底下一会儿停驻,一会儿又摆着尾巴游到别处的鱼。   他看这条鱼左右来回游了多次,渐渐琢磨出规律来。   “嘘,别说话啊。”他盯着那条小黑鱼,身体慢慢慢慢往下压。   宋弇虽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看对方抓鱼。   小黑鱼转过身,嘴巴一张一合,摆动着尾巴,悠哉游哉地朝谢止礿方向游来。   “哈!”   谢止礿眼疾手快,“刹”地一声便从溪里抓到条鱼上来。鱼身光滑,陷些又掉至溪里。   宋弇翘起了嘴角。   谢止礿高兴地举着鱼转过头:“看见没——”   还未说完便呼吸一滞。   宋弇身后不知何时弥漫着遮天蔽日的黑气。   “小心后面——!”   谢止礿扔了鱼向宋弇急速奔去,黑雾却突然露出了十多只黑手,从口鼻捂到脚,一把将宋弇拽了过去。   “唔……嗯?!”   谢止礿一把拉住宋弇,在他即将被黑雾吞噬时悬崖勒马。   谢止礿只有孩童力气,黑雾几乎要连带着他与宋弇一块儿拖进本体。   他双手皆拽着宋弇手臂,脚底靠着草地摩擦苦苦支撑。   这样拖着不行。   谢止礿左手聚集净化之力,“啪”地朝黑雾打去,右手青筋暴起,狠狠一拽,宋弇便因着惯性直接朝他飞来。   黑雾将他打出的招式吞了进去,浑身又突然爆发强大吸力。   “轰隆隆——”   四周落叶皆如龙卷般钻入黑雾肚里,二人身体腾空,眼看就要如落叶被黑雾包围吞噬。   与此同时,现世。   薛蕴之睡了一个晚上,敲门来替守晚班的柳弦月。   刚一进门,就见柳弦月皱着眉头将手搭在宋谢二人的头上。   薛蕴之:“他俩怎么了?”   柳弦月:“方才宋弇狂咳,又冒出许多虚汗。于是我探了一下他俩的神识,二人灵力波动很厉害,可能是撞上邪祟了。”   “那是快成功了?我的老天爷,都过去一天半了,小谢再不醒我都怕出事了。”薛蕴之谢天谢地。   “不对。”柳弦月闭眼,细细感受二人神识变化,“我看他们打得吃力,便施加了些外力,这邪祟又跑了……看来他俩还得再呆一会儿。”   薛蕴之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叹气道:“这是什么邪祟,怎么打着打着还跑了?”   “我总觉得是帕卓在筹划着什么,希望是我想多了……”柳弦月揉了揉太阳穴。   “宋弇怎么说也是他外甥吧,”薛蕴之咋舌,“果然坐到这位子上的,都不能用常人思维理解。”   外面已有鸡叫,柳弦月又观察了一会儿二人,确定无异象后对薛蕴之说:“你看着他们,一旦有异样就马上来叫我。越到后面越危险,我怕谢公子现在已经认不出了……”   谢止礿眼看着就要被那团黑雾吸进去,下意识地便护住宋弇,将他圈在怀里,接着眼睛一闭。   “叮铃叮铃——”   铃铛声?   刹那间,带着巨大吸力的狂风停了,万物似在这刻静止,铃铛声渐远。   再接着,耳边竟传来落木萧萧之声。   微凉的风裹挟着淡淡的香味,将柔软轻薄之物黏于他脸上,又“刷啦啦”似扫着满地思绪走了。   谢止礿睁眼。   一轮明月占据半边夜空,而桃树顶端树枝与银月相交处有道漂亮利落的剪影。   剪影似嵌在银盘,又似从广寒宫出。身形颀长,气质如松。   然后他偏过头,银辉便勾勒出高鼻深目的轮廓。   男子脚尖一点,便从树上落了下来,又带下成片花瓣,仿佛降了场桃花雨。   谢止礿想不起来他为何在这里,但看着眼前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心里一阵悸动。   宋弇问他:“你在发什么呆?”   “呃,我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着?”   宋弇叹气,轻声道:“别动。”   然后谢止礿便真不敢动了。   宋弇走近,二人只隔着一拳距离。   然后他略微弯下腰,将脸凑过来,纤长睫毛下的琥珀眼几乎要将人浸没。   二人呼吸交错间,谢止礿舔了舔下唇,眼睛只敢往别处看。   宋弇抬手,捧住他的脸,指腹微凉又很轻柔。   谢止礿心乱如麻,呼吸都加快了。   他听见宋弇轻轻笑了一声。   只见对面人垂着眼帘,轻轻地用指腹把他脸上的桃花瓣给摘了下来。   “嗯?”谢止礿懵了。   宋弇后退两步,若无其事道:“花瓣黏在脸上不难受么?”   “啊?”   “你今天怎么了,只会单个单个蹦字儿。我不是问你,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东西么?”   “噢……你送我梳子吧,我刚好断了一把。”谢止礿依旧有些呆呆的。   宋弇的呼吸似乎也错乱了几下,左右走了两步,最后冒出一句:“你想清楚了?”   ----------------------------------------------------------------------------------   伯爵乌龙茶:   (因为是送梳子前的时间线,所以俩人还没挑明呢。)宋弇:靠美色诱骗一下老婆。 第83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四)   谢止礿总觉得自己将很重要的事情忘了,因此近几日来的晨读有些心不在焉。   天机观已经比之前扩建了许多,之前他与宋弇每日就挤在一间狭小的书房,现如今谢似道的徒弟们多了不少,都被他弄到了新的学堂。   新学堂四面透风,像是扩大版的凉亭,四周未拿布帘遮挡,而是书卷做帘,上面摘抄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多是老庄学说,风一吹,便“哗啦哗啦”响声迭起。   只是一有雨水,这卷轴便会被冲烂,谢似道会让他们再抄一份挂上去。   谢似道言之凿凿:“四面挖空是为了让你们感受天地气候变化,不管是炎热酷暑,还是寒冬腊月,都能不畏恶劣天气,一心研习功课。至于不用布帘,改用卷轴,也是为了让你们时刻沉浸圣人学说,坏了还有机会多抄写经书。”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谢止礿却怀疑谢似道只是为了省钱,既没钱造墙,又没钱拿布料做帘子。   但他想是这么想,却又是在这凉亭似的学堂里学得最为认真的人。谢似道让他们读完书便开始自由辩论,宋弇向来懒得参与,谢止礿却是辩得最起劲的人,当然大多时候也无人辩得过他。   只是谢止礿这几天有心事挂着,论起“道”来都没什么劲了。   宋弇等人群皆散了,倚靠着柱子问他:“你怎么无精打采?”   “我好像将什么事情忘了,看此情此景有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感觉,心里总是有些慌乱。”谢止礿说。   “学得太累了吧,走火入魔了。”宋弇理所当然。   在宋弇看来,谢止礿每日看道法道术,实在用功太过。   “是吗?”   谢止礿也觉得宋弇说得有些道理,想着或许是得休息几日。   谢似道趁机叫住他:“礿儿,今日有几位客人要来,你去迎接一下。”   谢止礿还未应,宋弇便警觉道:“你又招揽了什么麻烦的活?”   谢似道摸了摸胡子,“哎呀”了一声,凛然道:“话不可这么说,玄清观有几位弟子要来我们观里学习一下,就呆个十几日。”   这事情之前也有发生过,有些神魂师为了能出去招揽生意或者增加地位,都会来天机观进修一下,只要说是曾在天机观学习过,便似镀了层金,身价也水涨船高。   不过能来天机观镀金的,大多也都是非富即贵。例如这次的玄清观,便是出了名的权贵交友聚集道观。   宋弇不说话了,反正在他眼里,除了谢止礿谁都能当成空气。   只是他隐隐有些担心,便对谢似道说:“可以,但是我要一起去。”   “你想去便去。”谢似道挥了挥手。   二人一同出了观,谢止礿还在纳闷,“嘶”了一下:“我总觉得接下来好像会出什么事情。”   宋弇看他一眼:“巧了,我也有这种感觉。”   “莫非我俩通了天眼……”   “老神棍都没敢说自己通天眼。”   “也是。”   二人行至半山腰,便打算等在原地,等玄清观众人上来。   谢止礿看着半山腰那两棵百年之久的松树,不由感慨:“你我要是如这两棵松树便好了。”   “……”宋弇看着松树粗糙皱巴的外皮,猜测谢止礿的想法,“你是说要像这两棵树般任由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   谢止礿摇头:“你我像这两棵松树般,执手百年。”   宋弇微窒,随后别扭道:“你不要总说这些令人费解的话。”   “哪里费解?”   宋弇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为何是我,你不想与师父这样么?”   谢止礿果真认真思考起来:“好像与师父也可以,只不过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大概你在我边上吧。”   宋弇叹了口气,咬牙切齿道:“我觉得问你这个问题的我蠢钝如猪。”   “?”   谢止礿还在琢磨宋弇为何生气,就见斜坡下缓缓上来一群人,穿着皆看着不菲,腰间配饰、手里武器,远远便闪着金光。   宋弇一个冷哼还没出来,为首的男子便匆匆上来作揖,但他这两步未走稳,眼看着踉踉跄跄就要摔倒。   谢止礿赶紧伸手去扶:“小心。”   “多谢,”男子抬眼,在看清谢止礿面容后脸立刻红成一片,害羞道,“谢公子。”   谢止礿歪头:“你认识我?”   宋弇当然将这幕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早就鼻子都气歪了,一把将谢止礿扯过来:“不许与他讲话!”   玄清观众人立刻觉得有八卦好听,一个个看似恭恭敬敬,实则拉长着耳朵看好戏。   那男子立刻如受了惊吓的兔子,眼睛周围一圈说红就红:“六哥,多日不见,你怎么还如此讨厌我。”   宋弇脸色铁青。   谢止礿知道了,宋弇是梁祀帝最小的儿子,能叫他六哥的,只有梁祀帝的妹妹——和颂公主生的儿子杜以莲。   谢止礿直觉二人应该有什么过节,但现在也不敢多问,只能热情给玄清观众人引路。   杜以莲没走多久,便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谢止礿客气问道:“小侯爷,你是刚才崴到脚了吗?”   杜以莲可怜兮兮地点头,之后道:“也怪我,我自幼体弱。”   “体弱就给我滚回去,来这里干什么?怎么,当我这里是有人揉肩敲腿的公主府,还是没有规矩的玄清观?”宋弇冷声。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将后面跟着的五个玄清观弟子一起骂了进去。   其余几个弟子能到这里的,父亲也都在朝为官,品阶甚高,对待宋弇这本不受待见的皇子当然也不会忍气吞声,七嘴八舌地呛道:“你都未去过玄清观,怎么能说我们没有规矩?”   “正因体弱才要上天机观休养生息!”   “我们是受谢国师邀请,你让我们走,我们便走吗?”   “你们别吵了。”杜以莲吸了吸鼻子,“是我太弱,六哥辱骂我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我六哥只是脾气不好,讲话急了点,没有恶意的。”   谢止礿看到宋弇半露出袖子的手心握了握,知道这人已经气极,赶紧打岔道:“我们不多说了,赶紧赶路吧。”   宋弇气得两袖如摇船,周身气压极低,似随时有雷会劈下来。   若谢止礿是个会来事的,问问玄清观近况,说说众人一路辛苦劳累等客套话,这一路就不会这么难挨,话语掌控权也不会落到玄清观人手上。   那杜以莲被同门搀扶着,嘴却说个不停:“谢公子,听闻你是谢国师的得意弟子,神魂术冠绝天下。”   “那倒没有,宋弇与我差不多……”   “谢公子,说来惭愧,谢国师德高望重,我们几个初来乍到,心里有些畏惧,惟恐哪里做的不得体惹恼了他老人家。”   “不会的,师父人很随和,他其实也不太爱管事儿。”   杜以莲闻言噗嗤一下,笑道:“谢公子人真是爽快,问什么便答什么,如公子这般澄如明镜的妙人这世间怕也是少有了。”   谢止礿微微皱眉:“你讲话能——”   “今日这山间蚊虫怎么这么多,在耳边嗡来嗡去,惹人厌烦。”宋弇停下来,转过头看杜以莲。   杜以莲微微一笑:“有么,难道不是因为六哥心中杂念过多,火气过旺么。”   “一只跛脚犬在我面前狺狺狂吠,这火气怕是吞千年寒冰都降不下来。”宋弇双眼冒火。   “……”谢止礿看出来了,这两位是完全不对付,“二位——”   杜以莲:“谢公子真可怜,需日日承受无名之火。”   谢止礿:“那倒也没——”   宋弇:“我看你这腿折了一边不大好看,不如我帮你做个对称。”   杜以莲:“那我若是双腿皆废,这几日只能托谢公子每日照顾我了。”   谢止礿:“这——”   宋弇气极,“蹭”地一声拔出腰间灭灵,狠狠插至地面,跳出的火苗烧黑了周围一圈草地。   他磨着后牙,冷道:“你再多说一字试试。”   ----------------------------------------------------------------------------------   伯爵乌龙茶:   宋弇:气死了。 杜以莲:六哥好凶,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第84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五)   夏日炎炎,正是喝绿茶消暑的好时节。   谢似道正美滋滋地吹着茶盏里的龙井,还未尝上,大门“砰”地被人推开,露出一张黑得堪比锅底的脸。   谢似道将茶盏放到桌上,压下心中好笑之情,正经道:“怎么,人接来了?”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杜以莲也要来。”宋弇紧咬后槽牙。   “什么,为师不知小侯爷也在啊。哎呀,玄清观只与我说要送几个人过来,可没说送哪些人。”谢似道佯装惊讶。   “让他给我滚。”   “可以是可以,不过……”谢似道面露难色,“最近天机观有好几处需要修缮。你小师弟那间屋子,因上次暴雨,屋顶破了大洞,最近又是多雨的天气。”   说来说去,就是玄清观给了不少的钱,根本打发不掉。   宋弇的脸更臭了。   谢似道踱至他边上,将手附在嘴边,轻声道:“要不你问你父皇多支些银子,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宋弇连话都不愿意与梁祀帝说,怎么可能会去求他多支些银子。   再者,户部那群老头,隔三岔五便递折子,跟皇帝哭穷,说因着之前大兴土木,在全国各地多造了些道观庙宇,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   不然也不会修个观,几月过去都没被批下来。   谢似道也是料准了宋弇也没什么办法,只是现在在气头上,才像个一碰就炸的河豚。   于是又苦口婆心道:“这样,我给你们安排些任务,你趁机给他们穿小鞋。师父知道,你与小侯爷他们向来不对付。只是天机观又不对外开放,也没什么香火,实在捉襟见肘。”   谢似道毕竟是个国师,深谙庙堂各大臣早已融入血脉的推拉安抚画饼之道,三言两语便将宋弇打发了。   只是谢似道打发归打发,完全控制不了宋弇气得额上冒火。   谢似道只想赚钱,也懒得管玄清观众人,让他们随着天机观弟子们一同上课。   玄清观与天机观弟子分别坐于东西两侧,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谢似道穿着他平时不太穿的,绣着黑白仙鹤的藏青色道袍,在玄清观众人“哇”地感叹中盘腿坐下。   他翻动着书籍,眼皮也未撂一下,缓缓讲道:“淮南子有云,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故头之圆也象天……”   “谢公子,谢公子。”杜以莲在纸上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团成纸团,扔向谢止礿。   谢止礿正专心致志地听着谢似道讲课,两耳不闻窗外事,纸团就这么掉在了他的脚边。   宋弇坐于谢止礿后方,将杜以莲的作死行径全看在眼里,立刻“嗖嗖”两个眼刀过去。   杜以莲置若罔闻,又写一张扔了过去。   这回扔在了谢止礿的头上。   谢止礿皱着眉头看他,将纸条打开,随意写了几个字,便又扔了回去。   杜以莲收了纸条,也不打开,只是轻蔑地朝宋弇挑了挑眉。   “哗——”   宋弇一脚踹翻桌子,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谢似道极其淡定地拍了拍书卷上落下的灰,道:“何事?”   “有只臭虫误入学堂,弟子将其砸死时力气用得大了些。能否让弟子去湖边洗一下手。”宋弇语气还着重强调了下臭虫。   “去吧。”谢似道说完这句话便又开始讲课。   宋弇将地上纸团用脚撵了撵,对着还半张着嘴的谢止礿道:“你随不随我去。”   谢止礿眨眨眼,看向谢似道,又看了看宋弇的手:“不去了吧,我还要听课。”   洗个手还得两个人结伴着去不成?   宋弇气笑了:“好,你好得很。”   “啊?”谢止礿茫然。   谢止礿觉得宋弇自从玄清观的人来了以后便怪怪的,听课听到后半截也怪不是滋味,便借着解手的由头出来找宋弇。   宋弇果真坐在溪边,周围一圈草被烧了干干净净,还倒了好几棵树苗。   谢止礿走过去,宋弇撇开头。   谢止礿便绕到另一边,语气肯定道:“你生气了。”   “你不是要听课么,来找我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生气呀?”谢止礿托着腮看他。   宋弇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不是跟你说不要理杜以莲么?”   “我没理他,”谢止礿觉得有些冤枉,“他问我今晚有没有空,我回他没空。”   宋弇不知想到了什么,紧了紧腮帮道:“反正他不管与你说什么,你都要告诉我,知道吗?他不是个好东西。”   谢止礿点头:“不认真听讲,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宋弇压了压往上挑的嘴角:“我没听课,也不是个好东西。”   “你不一样。”   宋弇嘴角压不住了,笑着说:“过来,在我旁边坐着。”   谢止礿乖乖坐着。   一阵微风吹来,湖面泛起涟漪,两位少年的发丝便也随风飘荡。   宋弇拉过谢止礿的手,轻轻说道:“下月便是你十八的生日,除了我,你没有让其他人送你梳子吧?”   “没有啊。”谢止礿奇怪道,“我只要你一把梳子就够了呀。”   “你……”宋弇眸光微闪,将二人牵着的手放在眼前,“拉手也只能跟我拉,知道吗?”   谢止礿胸中突然莫名燥热,便胡乱地点了点头。   宋弇叹气,刮了下他的鼻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我说什么吗?你说什么我是你娘子,还说要保护我。”说完他耳朵也有些红,又无奈道:“为何你长大后便像个傻子。”   “嗯?我有说过吗?”他说完便觉得宋弇要生气,立刻糊弄道,“哦对,我说过,我说过的。”   谢止礿停顿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总觉得我有些健忘,好像把什么事情忘记了。”   “你说你要找邪祟,还说自己来自未来。”宋弇轻笑,评价道,“疯言疯语,小疯子。”   “……”谢止礿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天机观第一次见到宋弇,隔了很久才说上话。   宋弇看他一副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有些落寞道:“大概是你随师父练大道的关系吧,无关紧要的东西能忘便忘了。”   谢止礿立刻靠过去,脸上堆着笑,满嘴甜言蜜语:“反正你一直在我边上,之后的事情肯定是忘不了的。”   “哼,油嘴滑舌。”   “我困了。”   “那你睡。”   “我睡了。”   然后谢止礿便真的枕着宋弇的胳膊睡着了。   宋弇轻轻摸着他的头,又用指腹摩着他的脸颊,眼眸深沉如水。   “我看着你怎么老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宋弇自言自语。   夜晚。   谢止礿坐于窗前,望着院中的明月发呆。   他一想到白日的情景便有些慌乱。其实自己那时候并没有睡着,只是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宋弇,干脆闭眼装睡。   他与宋弇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睡,亲密似家人。   可他近几日看到宋弇便会晃神,被他触碰会莫名心悸。而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很想与其黏着。   才子佳人的话本之前看了那么多,宋弇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也并非不懂。   他不敢多想,修行大道之人是不该有这种感情的。   他不敢承认或者不愿承认自己有失了偏颇的感情。他知道他在掩耳盗铃,仿佛不说便不是道心不稳。   道心不稳……   谢止礿想到就有点头疼。   “咔哒。”   窗台上传来小石子的声音,谢止礿拿起魂归倚着大门问道:“谁?”   “谢公子,是我呀。”   谢止礿拉开门,便见到杜以莲笑意盈盈地站在庭院中间。   他看了眼西面的房间,将大门掩着,对着杜以莲没好气道:“我不是说我晚上没空吗?”   “谢公子,我不过想与你说两句话,为什么这么冷淡呀?”杜以莲撇嘴,伤心道,“我没有恶意的。”   “那你就站这里说吧。”   杜以莲看了眼院落里的石凳,指着瘸了半边的腿可怜兮兮道:“昨日崴着,今日还疼呢,我可以坐下吗?”   “那你坐吧。”谢止礿生硬地说。   杜以莲坐下,看他一眼,幽幽叹道:“今日你对我的态度与昨日真是南辕北辙,是不是六哥与你说了什么?他对我误解忒大。”   “你直接说正事吧。”   杜以莲看谢止礿油盐不进的样子,当即也收敛了笑意,从袖中掏出把折扇,扇了扇道:“那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知谢公子知不知道双修一事。”   “怎么?”谢止礿警觉。   “双修可让人灵力增长,所以我一直在找个灵力高强之人——”   “那你找错人了,你回去吧。”谢止礿语气不善,心中已有了火气。   杜以莲却站起来,稳步走着,一点都看不出跛脚的样子。他缓缓拿扇子抵上谢止礿的肩膀,暧昧道:“我看谢公子你痴迷道学,不想试试这捷径吗,不光有助灵力增长,与人灵体相合,更是风流快活……”   “你滚吧。”谢止礿将他扇子甩开,冷道,“你找错人了。我才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增长灵力。而且,我修大道,大道无情,我不会爱上人,也不会与人双修。”   杜以莲被拒绝后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换上讥讽的笑:“是么,那我祝你永远无情无心,灭绝所有情爱,斩断所有亲缘,高兴么?”   “谢谢。”   杜以莲冷笑着走了。   谢止礿转身推开大门。   宋弇站在内堂,琥珀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止礿感觉有手拽着他的心脏,喉头泛起又酸又涩的感觉:“那个……刚刚杜以莲来了,被我打发走了。”   “我听见了。”   “我……”   “我起来喝口水。”   “噢。”   宋弇拉开西面房间的门,平静地说:“睡吧,谢止礿。”   然后便将门关了。   谢止礿眼睛有点酸胀,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一碗水,立刻端起来,敲了敲宋弇的房门。   宋弇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什么事?”   谢止礿低声道:“我看你水还没喝,你要喝吗?”   “不喝了,”宋弇停顿片刻,“倒了吧。”   ----------------------------------------------------------------------------------   伯爵乌龙茶:   小情侣谈谈恋爱,吵吵架,挺正常的。只要不死人啥都是开心的嘛!(逃) 第85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六)   翌日清晨,谢似道将众人传唤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告。   众弟子在下面站成一排,有两个人却格外显眼。   平日里宋弇和谢止礿都是并排紧挨着,此时却一个站于队首,一个站于队尾。   别说谢似道这一路把俩人拉扯大的师父了,就连天机观的众弟子都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大气都不敢出。   也只有不明就里的玄清观六人脸上嘻嘻哈哈的。   谢似道看了眼宋谢二人,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宫里昨日传信于我,说京城一叫百清园的戏班似有邪祟作乱,需天机观派人前去看看。”   “老夫想着,趁此机会,两个道观不如切磋一下,看谁能先将邪祟除去。”   谢似道这话一出,两波人立刻互看一眼,硝烟味弥漫。   谢似道说:“人多了也杂乱,不如各派三人。我们天机观就让谢止礿与宋弇带着郑甄去吧。玄清观你们看谁愿意去?”   玄清观六人立刻吵吵嚷嚷起来。   玄清观座落于扬州闹市,热闹非凡。他们平日里便常常赏花遛鸟,酒楼听曲。如今到了天机观,日日清心寡欲,只能看着枯燥乏味的山水,早已憋坏了,便七嘴八舌地都想去。   不过纨绔也有纨绔的一套选人方式。他们最终选了三个父亲官阶最高的出去,杜以莲自然也在其中。   宋弇看到是他们三个出列,讽刺道:“玄清观这选人方式挺有意思,想来你们修炼方式也是独具匠心,不看个人天资,只看家世门第。门第越高,灵力越强。”   “六哥,你少看不起人。既然是比试,你们还要带上一个小孩,难道不是你们天机观轻视在先?”   杜以莲摇着扇子,模样十分怡然自得,完全看不出昨天的恼羞成怒。   谢止礿觉得这人脸皮真够厚的。   宋弇嘲道:“至少是个人,比某些酒囊饭袋强。”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修道之人要修身养性,不要大动肝火。我还要为陛下做丹药,你们快些去吧,早去早回。”谢似道大袖一挥,便下了逐客令。   郑甄是谢似道收的最后一个徒弟,没收几天,才十二岁,之前就在做些洒扫工作,谢似道让谢止礿他们带着他,也是有锻炼他的意思。   原本玄清观还有个杜以莲愿意过来闲扯两句,经过昨晚撕破脸皮,这两个观便真势同水火,一路上走着未讲一句话。玄清观三人气氛融洽,聊得开心热闹,而天机观这边却阴云密布,沉闷不已。   郑甄小跑着跟在谢止礿与宋弇的后面,不小心走快走到二人中间,觉得有些尴尬,又灰溜溜蹿到了谢止礿的边上。   宋弇一把将他提到二人中间:“像个老鼠钻来钻去的,做什么呢?”   “呃,觉得走你们中间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宋弇垂眸。   谢止礿眼巴巴看他一眼。   郑甄是个老实孩子,也不敢当着两位大佛的面说些什么,三人便一路无话地进了京城。   到底是都城,放眼望去皆是繁华之景。四周楼台高阁遍布,集市摊位更是数不胜数。   杜以莲三人如鱼得水,眨眼间便混入了人群中再也寻不着。   郑甄对着这人来人往颇为不适,拉了拉谢止礿的袖子,说:“谢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百清园啊,要等玄清观的人一起去么?”   “不等了吧,看他们的样子也只是找了个由头来玩耍……你问问宋弇,我们是径直去还怎么着。”   郑甄看着就在旁边的宋弇,弱弱问道:“宋师兄,我们是直接去找那园子呢,还是怎么着?”   “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宋弇说完这话便也进了集市。   谢止礿再次眼巴巴地望着宋弇离去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   四周人来人往,他们二人杵在路中间,像两个傻子。   宋弇走了后郑甄倒是敢说话了,毕竟谢止礿不像宋弇,还是较好说话的。他看谢止礿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问道:“谢师兄,你与宋师兄吵架了吗?”   “是……也不是。”谢止礿也不想先走,干脆坐在台阶上等宋弇出来。   郑甄只得也坐下来,托着两颊道:“宋师兄是不是很难相处啊,我看他阴晴不定的。”   “那倒也不是,宋弇他吧……嘴硬心软,其实挺好哄的。你不能看他说什么,得看他做了什么。”   “那你们又为什么吵架呢?”   “一言难尽。”   这话便更说不好了。若换作是平常,他早就上去哄了,一会儿便能哄回来,可这回他却有些退意。   都怪那个杜以莲,烦得很。   然后他便不抱希望地问道:“那我问你,倘若你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吃猪肉,但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喜欢的,但吃猪肉又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怎么办?”   郑甄被他这猪肉说得晕乎乎的,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我觉得吧,我得先尝一尝才能知道喜不喜欢呀,而且你说吃猪肉会造成什么后果呀,如果只吃一点点呢?”   谢止礿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猪肉可能一尝就停不下来了。”   “?”郑甄满脸迷茫。   “我知道了,我再考虑考虑,先哄了再说吧。”   宋弇订完梳子便见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台阶上,皆捧着个脸,像两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宋弇……”谢止礿撇着嘴看他。   宋弇的心立刻软了。   他其实本来也没有生谢止礿的气,他本来就知道对方修的是大道,而自己又做好了默默护他一世周全的准备。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看着对方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和一些暧昧不明的话语,又会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从而又会想要有进一步的距离。   他克制住了无数次想要吻他的冲动。   昨日谢止礿的那番话,不过是点醒了他,然后他觉得有些失望罢了。   “嗯。”宋弇低声应道。   “快看,这是什么。”谢止礿摊开手,只见一只刻了小狗的茶叶罐头立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熊?”宋弇故意逗他。   “这是狗!”   “狗怎么叫的?”   “汪汪!”   郑甄一脸震惊,这俩人竟然真的又莫名其妙好了。   宋弇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在哪里买的?”   “就路边的摊上。”   宋弇笑容凝滞:“花了多少钱?”   “五两。”   “五两你知道能买多少东西吗?”   “……”   “算了算了。”宋弇将茶叶罐收于袖中,叮嘱道,“下次我不在时你千万别买东西了。”   “噢。”   三人从集市离开,终于到了百清园门口。   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锣鼓喧天。铿锵有力的音乐结束后,便是一阵叫好声。围墙外趴着不少未买票的,皆听得如痴如醉。   “叮——”   “叮——”   “你们有听到铃铛的声音吗?”谢止礿问道。   二人皆说未曾。   谢止礿有些奇怪,这铃铛的声音不像是梨园里的,倒像是自己耳朵内部传来的。   想来应当是错觉。   他摇了摇头,问向旁边偷听的老头:“老人家,这里不是有邪祟么,怎的看戏的人还怎么多?”   “什么岁?”   “邪祟!”   “盐水?没有盐水!”   “……”   宋弇说:“走吧,梨园为了生意也不会对外说里面出了事的。具体什么事情,进去便知道了。”   宋弇定了二楼的雅座,小二将他们领上楼时,谢止礿还偷偷问了问宋弇,他们三人加上茶水要花多少。   “一两不到。”   “……”他终于知道那茶叶罐有多贵了。   只是刚进二楼,谢止礿便觉得不对。   二楼用雕花栏杆隔开,各个窗口又用水绿的布帘隔开,每个包间皆放置着一张梨花桌子和几把椅子。而这些桌椅背后的墙上放着一块巨大的,从头延伸至尾的铜镜。铜镜外镶有一层金边,还刻着羊角图案。   一阵阴风袭来,邪祟的灵压竟压过了嘈杂的戏曲声。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戏子的唱腔似隐在水里,空灵、模糊。   他脸色一变,立刻拉了拉宋弇的袖子。   宋弇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怎么了?”   “你没感觉到邪祟吗?”谢止礿惊讶。   对方的手很凉,像握着块冰。   宋弇皱起眉头,屏气感受了会儿:“没有。”   “……”   “哟,你们闲逛到现在才来啊。”   这令人讨厌的声音不是杜以莲又是谁。   杜以莲撩开他们之间隔着的帘子,倚在栏杆上,转着手上的折扇,望着舞台转圈唱戏的人道:“诸位知道这演的是什么吗?”   底下的戏子满头蓝色珠串,画着厚厚脂粉,看样子已唱到深情处,拿帕子遮着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什——”郑甄下意识问道,只是刚问出来便被宋弇捂住了嘴。   杜以莲轻笑,将折扇轻轻一合:“这出戏叫《游园惊梦》,说是有个姓杜的小姐,爱上了梦里姓柳的书生,醒来后便怅然若失,在现世寻找那书生。”   “然后呢?”邪祟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谢止礿背后已冒上冷汗。   杜以莲轻轻一笑,身形已歪得不似人形:“谢公子,你说这杜小姐真的是在梦里见到了柳生,还是她将遇到柳生误当成了梦境,抑或是,她从来未醒过来呢?”   “什么……”   他猛然甩开宋弇的手。   一阵钻心的头痛,谢止礿不由自主地抓着头。   “叮——”   “叮——”   “谢公子。”   “谢公子!”   “叮——”   “礿儿。”   谢止礿猛然睁眼。   百清园还是那个百清园,只是唱戏的人不见了,宋弇与郑甄不见了,玄清观三人也不见了。   他怔愣地站在原处,看到铜镜里现出谢似道的身影。   谢似道笑着对他招手:“礿儿,你来。”   ----------------------------------------------------------------------------------   伯爵乌龙茶:   加班加昏头了,忘记今天周一QAQ 第86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七)   全场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谢止礿一个人。铜镜中还出现个笑眯眯看着他的谢似道。   谢止礿除非失心疯了,才会相信这个镜子里的人是师父。   “你是谁,他们都去哪里了?”谢止礿握紧了手上的魂归。   “谢似道”晃了晃,又变为了谢止礿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你想让我是谁,我便会是谁。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   “叮——”   “叮——”   铃声阵阵钻入他的耳膜,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记得他们三个入了梨园,上了二楼便遇见了鬼鬼祟祟的戏班班主。   他们跟着戏班班主才发现柴房里捆着些年轻人,而这些年轻人便是多日以前被上报失踪,疑似被邪祟迫害的那些戏子。   顺便还看到了被打晕的杜以莲三人。   根本没有什么邪祟,都是戏班班主的自导自演。   谢止礿捂着头,觉得记忆发生了错乱。   那他又是何时进的二楼,又如何看到的铜镜,而邪祟的的确确是被他撞见了,那个“杜以莲”与他说的戏词又是什么意思?   “谢公子,你说这杜小姐真的是在梦里见到了柳生,还是她将遇到柳生误当成了梦境,抑或是,她从来未醒过来呢?”   杜小姐梦见柳生……误当成梦境……从未醒过来……   我梦见了宋弇……当成梦境……从未醒过来……   “谢公子!”   “谢公子!”   “砰!”魂归闪出耀眼白光,化为无数利刃,将周围撕得破烂。刹那间,雕花栏杆、布帘、梨花木桌椅,如纸屑般随着狂风乱飞,四周很快变得白茫一片,唯有那长形铜镜挂于当空。   “谢公子!”柳弦月的声音终于传到了谢止礿的脑内。   “我听到了。”谢止礿缓缓靠近铜镜,冷眼看着镜子里一模一样的自己。   柳弦月说:“谢公子,你赶快出来吧,快三天了……”   “宋弇呢?”   柳弦月呼吸一滞:“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我知道了,我找到邪祟了。”   “什——”   “不把它净化了,我是不会出去的。”谢止礿说,“你们羌族向来擅长以心魔构筑幻境,我于嶲县时曾遇浓雾,然后便遇到了心魔,我现在又遇上它了。”   “只是我没什么长进,之前还意识到是假的,这次竟都没意识到。”   大概在他们踏入这梨园时,邪祟便缓缓地攀了上来。   谢止礿拎起魂归,然后对着面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狠狠地捅了下去。   邪祟吃痛尖叫,如老鼠般四处逃窜,而那铜镜的镜面突然变如黑墨,边缘似晕开滴落下来,只是这黑暗中心藏着个瘦小的身影。   是幼年的宋弇。   梁祀帝好修仙,又崇文,故在皇宫里设立了学堂,让太傅负责年幼皇子们的日常教学,顺便还从各大臣的儿子中选出几个做伴读。   宋弇因着身体瘦弱是没能有什么伴读,旁边只有一个看护他日常起居的太监。   这天下了课,学堂里几个皇子追逐打闹,将宋弇晾在一旁。   宋弇反正也习惯了他们对他的冷眼,只是嫌他们吵闹,又看到窗外飘过的游魂,便出了学堂跟游魂对话。   贴身太监看着宋弇对着空气说话,在一旁偷笑。   做娘的是个疯子,生出来的小孩果真也是疯子。   “你说我母妃情况不太好吗?”   “我也想去看她,可我进不去。”   “那里可以偷溜进去吗,我知道了……”   “快看啊!疯子又在那边自言自语了!”   一张张脸孔此时皆趴在窗棂,刻成葫芦形状的雕花寓意吉祥,可是再吉祥也遮挡不住未受教化的孩童毫不掩饰的恶意。   宋弇冷冷瞥着他们。   “哇,好凶好凶!”   “你去对付他。”   “为什么是我,你去呀,你去。”   “不要不要,被传染了疯病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像阵风一样来折辱一下宋弇,又像阵风一样聚到别处打闹。   宋弇对着鬼魂朋友道:“我是个疯子,是个坏蛋对不对?”   一阵风刮过,身后树叶沙沙。   鬼魂未应,宋弇往旁边看去,本来呆在树荫底下的鬼魂已悄然无踪。   鬼魂只能存于世上四十九天,所以他的朋友最多只有四十九天的时间。   “太傅来了!”   “太傅来了!”   宋弇慢慢吞吞走过去,一踏进门口便听见“砰”的一声。   本在桌上立着的青白瓷壶,此刻在地上碎成了渣,里面装着的茶水洒了一地,将他的脚都打湿了。   他扫视学堂一圈,见杜以莲的脸色煞白,袖口有块地方颜色深了很多。   “你——”   “站在这干嘛,为何还不进去?”   太傅站于宋弇身后,声如洪钟,眼睛巡视一圈自然看到了地上变成碎块的茶壶。   杜以莲抖得更厉害了,都知道这茶壶是皇帝赐给太傅的,太傅甚是爱惜。   “谁干的?”太傅声音颤抖,蹲下握着碎片,身形晃了晃,险些没有蹲稳,又高声了一遍,“谁干的?!”   不知谁喊了一句:“宋弇干的!”   “我没有。”   杜以莲立刻高喊:“……是他干的,我也看到了!”   “贼喊捉贼,你衣袖为什么湿了?”   杜以莲赶紧捂住袖口:“这是我之前沾上的露水。”   “就是宋弇干的,我们都看到了。”   “对。”   墙倒众人推,宋弇一人难敌四口,再加上他本就不爱讲话,只能站在原地,咬着牙将眼泪憋在眼眶。   他眼底发晕,头脑发沉,只能倔强地看着太傅。   太傅看了底下坐着的众皇子,又看了看眼前幼童的神情,来龙去脉心中已估得差不多。   他于内心叹了口气,将碎片清理了,嗫嚅几下后说:   “六殿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先将《大学》抄写一遍吧。”   “我不抄,”宋弇用袖子将泪擦了,一字一句道,“圣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圣贤书都是假的,我不抄。”   说完便摔门而出。   他边跑边恨着这个世界,耳边突然有嗡嗡的声音乱扰。   “这世界全是虚伪的仁义道德,没有爱的,大家不过是利益牵绊连结,只有变强才能让人怕你,畏惧你。”   宋弇堵住耳朵,朝丽妃宫殿的方向奔跑。   他心想,我至少还有母妃。   他看到湖畔有母鸭领着群小鸭在水中游荡,蕴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刷地下来了。   丽妃殿内森严,除了特定的宫人,无人能进去。   宋弇沿着鬼魂与他说的琉璃瓦墙一路往西,于一棵榕树前停下。然后将灌木丛拨开,果真露出了小小的洞。   他欣喜若狂,也不顾细嫩的胳膊被灌木丛划出几道红痕,钻出了小洞便往丽妃的寝殿跑去。   丽妃寝殿大门紧闭,四周还贴着画着奇怪纹路的黄符。   一个宫人拿着吃剩的餐食走了出来,宋弇藏至柱子后,看着宫人将门又贴了一道黄符,然后端着餐盘匆匆离去。   他垫着脚将黄符撕了,然后推开沉重的大门。   殿内云遮雾绕,烟雾飘飘袅袅,散发着一股奇特异香。   他懵懵懂懂地踩在冰凉地面,对着坐于床上的女人叫道:“母妃……”   一阵锁链“叮当”的声音响起,女人在床上爬了两下,瘦削的肩膀像是要将衣服刺破。   宋弇看到形如骷髅的女人也有些害怕,便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问:“你是谁?”   “……”   他看着女人空荡荡的眼神,转身便想跑,鼻子兀地一撞。   梁祀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弯着嘴角,笑容却比不笑更为阴森恐怖。   “宋弇,你知道擅闯这里是什么罪吗?”   在巨大的体型差面前,梁祀帝像是一座巨大的山,遮住了他所有视线。   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腿脚一软,又被梁祀帝扶住。   梁祀帝声音冰冷:“未经允许,私会妖女,是通敌卖国之罪。”   宋弇被关到了漆黑窄小的屋子里。   据飘来的贴身太监的鬼魂说,梁祀帝这还是大发了慈悲的,通敌卖国本来是死罪,念在宋弇年幼且是初犯,便只罚半月的禁闭。   太监的声音十分怨恨:“殿下,你为何要瞎跑呢,我死得好惨啊。”   宋弇捂住耳朵,不想听太监任何声音。   太监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可之前的魔音却从脑海内部传了出来。   “没有人会爱你的,你母妃根本认不出你。”   “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宋弇哭道。   “没有错,你没有错。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人们本来就是丑恶的,你只能往上爬,让他们都怕你。”   “……”宋弇哭得心肺都快呕出来了,黑色的邪祟趁机慢慢慢慢侵蚀着他的神魂。   黑雾像是一团巨兽,饕餮吞噬着谢止礿身处的白芒之境。   “小谢!你快出来!子时的更声快敲了!”薛蕴之焦急的声音传来。   “不!”   谢止礿拿魂归死命砸着铜镜,一边敲一边喊宋弇的名字。   铜镜纹丝未动。   “不行,我要强行把他拽出来。”柳弦月举起手上的铜铃,铃声嘈嘈如急雨,冲刷着谢止礿与宋弇之间的连结。   谢止礿咬牙,看着逐渐透明的双手将灵力汇聚。   然后奋力一击!   “轰!”   柳弦月他们身处的现世灵力暴乱,将二人皆弹飞出去。四周摆着的瓶罐应声俱裂。   与此同时,那铜镜终于碎裂成粉齑。   宋弇身处的黑暗“咔咔”露出一道白光,接着便以那道白光为起点,自四周散开,最后光芒大盛。   黑暗与白光的交界线处,谢止礿从天而降,满手的血。   他紧紧抱住宋弇,用鲜红的手抹开他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我来晚了。”   屋内灵力再次归于平息。   薛蕴之揉着摔疼的屁股说:“现在怎么样了,两人怎么还没醒?”   柳弦月满脸愁容:“他把我与他的连结强行切断了。”   “……什么意思?”薛蕴之脸色惨白。   “两人醒不醒的过来,看运气了。” 第87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八)   宋弇的苦难浓缩在八岁以前。   寻常人八岁以前的记忆应该是模糊不清的,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被人奚落与嘲笑的感觉,以及那时时如被鬼影笼罩般的杀机。这恶意并不能归咎于他本身,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便更加无从改起。   他只能将自己浑身裹满尖刺,既封锁自己又拒绝他人。   他被梁祀帝关了半月的禁闭,但他其实早就自己将自己封锁了八年。   撬开这把锁的是谢止礿,给他紧闭幽暗的内心撒了把阳光下来。   他以为这世界充满算计,人与人之间的联结靠的是权势,是畏惧。   就像学堂里最受欢迎的永远是梁祀帝最偏爱的那个儿子。   就像别的皇子能于冬天拿到很厚的貂裘,他只能拿到薄棉花做的袄子。   但谢止礿不是。   谢止礿会笑盈盈地将烤了一半的红薯分给他,会喊着好冷啊然后用自己暖和的手帮他捂热。也会在他发病时不厌其烦地渡灵给他。   宋弇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止礿只会傻乎乎地回:“就是想这么做啊。”   这回答让他觉得谢止礿像个毛茸茸的动物,做事情全靠本能,又有着柔软的肚皮,还有颗晶莹剔透如天山圣水凝结而成的心。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仅因为他是宋弇而对他好的人。   他确实对他神魂颠倒。   倘若真的如谢似道所言,天地万物有其运行之法,在此处有失,在彼处必得。那他灰暗压抑沉重的八年换来的是明亮透气轻快的谢止礿,其实很值。   无论他内心再弯弯绕绕,阴暗又荒唐的念头冒了一茬又一茬,只要谢止礿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满怀笑意地说一句:“宋弇,我好喜欢你。”   这些阴暗的念头便会像潮水般褪去,随之而来的是内心饱满到不可思议。   宋弇喜欢紧紧抱着他,然后轻轻柔柔地与他接吻,像是在吻天上的云。行双修之事时,他会强迫谢止礿看他,看他满眼被情欲填满,看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他会故意弄他最敏感的地方,然后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谢止礿便会呜咽地回:“喜欢。”   然后他吻了吻对方的嘴角:“你喜欢我吗?”   对方便会凑过来吻得更深:“喜欢,最喜欢你。”   其实谢止礿的爱一直十分坦诚且炽烈,他之所以不信,大多时候是不信自己会有被爱的可能性。   习惯苦痛的人,一旦拥有快乐只会觉得患得患失。他会在夜里反复询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如果他的苦痛换来了谢止礿,那谢止礿会失去什么?   然后答案昭然若揭。   谢止礿说要把命给他,说自己不想修大道了。   宋弇想起一切后身形就变成了成年的样子,他将谢止礿箍在怀里,头埋在他的肩颈。   谢止礿眨了眨眼,不知怎么突然宋弇就从豆丁大小又变得比他要高了。   谢止礿紧张地说:“宋弇,你想起来了吗?”   “嗯。”   “唉……换命的事情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谢止礿看宋弇不回他,更紧张了:“你真的这么生气啊,完了,这回我觉得我哄不好了。”   “傻子,”宋弇吻了吻谢止礿布满伤痕与鲜血的手,心疼地说:“不用哄的,因为我永远爱你。”   谢止礿心中酸胀,拽着他的衣服说:“那你可以亲一下我吗?”   然后俩人便交换了一个蕴含着亲密、和解与依恋的吻。   宋弇低声说:“换命的事……”   “不换了,我不做自以为对你好的事情了。”谢止礿心里很难受,“宋弇,可是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也修不了大道了,我根本做不到没有偏颇的爱。”   宋弇听罢心脏也涨得酸痛,是他把高山上的雪给玷污了。像他这种短命鬼是没有资格的,可他一想到是谢止礿,便控制不住地将他拉下来。   宋弇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谢止礿更慌乱了,他怕宋弇误解赶紧解释道,“是我本身的问题,即使没有你,再看到师父被杀害,看到这么多丑恶事情后我也没办法再修这大道了。”   宋弇轻轻叹息,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说:“别想这么多,先出去,然后将师父的魂收集齐,再把帕卓杀了。我能陪你多久便会陪你多久。”   “宋弇……我们好好的吧。”   “嗯。”   二人亲密氛围未持续多久,他们所在的地方便开始剧烈晃动。   “砰砰砰!”   四周光亮皆冲了进来,不仅冲破了谢止礿打破的铜镜碎片,还将这黑漆漆的场景戳得千疮百孔。   谢止礿环顾四周,抓着宋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神识怎么样?”   “我们好像跳出了我的神识。”宋弇道。   谢止礿不解:“什么意思?”   他刚问完,便很快明白了什么意思。   因为这将人刺得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白光褪去后,他发觉他又回到了那场噩梦。   他回到了谢似道被就地处死的那天。   沉闷、潮湿,没有一丝风。   谢止礿看着谢似道站于祭坛上,举着刚画好的飞龙图,而梁祀帝一身礼服,大步踏向祭坛。   “不,不……”谢止礿疾步冲向祭坛,推开底下站着的满朝文武,紧盯着祭坛上的风吹草动。   “谢止礿!”   宋弇拽住他的手:“这里不是现实,你记得吗,师父已经死了。”   “我知道。”谢止礿露出痛苦表情。   他知道这里不是现实,因为现实中宋弇并不在这。他也知道师父已经死了,但他不敢再看一次,也不想让宋弇看一次。   然后他说:“宋弇,我挺怕的。”   “我知道。”宋弇叹息。   “轰隆隆——”   天一下子便黑了,浓厚的云层中传来雷鸣。   湿热的风开始呼啸,祭坛上插满的旌旗鼓鼓作响。   梁祀帝笑着走下台阶。   刹那间,谢止礿冲破最后一道防卫。   梁祀帝瞪大眼睛,身体僵硬,七窍流血着滚下祭坛。   “好重的灵压……”宋弇猛然看向黑雾。   谢止礿推开侍卫,三步并两步跨向祭坛,横剑站于谢似道身前,怒吼道,“不许过来!!”   宋弇看向祭坛两侧的黑雾,对着谢止礿道:“小心,邪祟逃窜到这里了。”   “我感受到了。”   他抖着手站于谢似道的前面,他知道这样于事无补,无法改变既定事实。但现实里他已经逃了一次,这次他不想再逃了。   黑雾凝结,化为人形,站在了宋璟旁边。   化为人形后的黑雾看着与帕卓有八九分相像,看来是将邪祟种入宋弇神识中时融了一丝的神魂进去。   宋璟与黑雾的声音形成二重回声:“杀害皇帝,扰乱祭祀,你们天机观众人是要谋逆吗?!”   “哗——”   大雨倾盆而下,站着的人很快衣衫全部湿透了。   谢止礿满脸雨水,在大雨中艰难开口:“帕卓,你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我知道你们羌族向来擅长攻心。”   “帕卓”轻笑,人形又变成黑雾,将祭坛为中心,视觉可达之处皆蒙上了一层黑气。这团黑雾混杂着帕卓的一缕神魂,又有谢似道的“非毒”之魄,再加上帕卓提炼的邪祟,来势汹汹,比之前遇到的邪祟都要凶猛百倍。   黑雾隐入在场所有人的胸口,然后他们便都像发了疯一样涌上祭坛。   “帕卓”说:“谢止礿,这群人都是来杀谢似道的,你敢为了保护谢似道杀了他们吗?”   谢止礿狠狠咬牙:“为什么不敢,这些都是假的。”   “哈哈哈哈哈,那你尽管试试吧。”   说完便将神识抽走了。   谢止礿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他没有资格修大道,却也从未杀过人。魂归不能杀人,只能渡魂。   “这只是在神识里,并非在现实。”他反复告诫自己。   一个侍卫朝他挥砍,谢止礿侧身躲避,右手的魂归完全可以直接插入对方心脏。   “哐当。”   魂归因主人手软掉在祭坛上,谢止礿转而一脚将侍卫踹下祭坛。   他面对着台下不断涌上来的侍卫,绝望地发现,他真的杀不了人。   ----------------------------------------------------------------------------------   伯爵乌龙茶:   我也说不好是糖是刀了……给小情侣点一首《少女的祈祷》吧。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第88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九)   如果在现世,他可以直接将操控人们的邪祟净化了,也不会造成什么伤亡。可这是帕卓构筑的心魔之境,里面本就只有宋弇和谢止礿二人是有真的魂体在。   其余皆是利用邪祟与谢似道之魄所创造的。如果是与嶲县那时的心魔之境一样,他只能强行将邪祟杀了,或者像他去往宋弇的心魔之境一样,解救宋弇的心病。   但这次,两个选择似乎融为了一体。   他的心病是没有保护好谢似道,自己跑走了。所以要解除心病,便只能保护好谢似道。如果像上次那样不管自己的心病强行突破,就只能杀了所有邪祟化成的守卫。   这两条道路,殊途同归。   谢似道与他说,修道之人要心如澄镜,要对天下人有怜悯之心。   谢止礿一开始不懂,他觉得这有何难,不过是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楚,再穷凶极恶的人,也有其悲苦之处。   但他从无片刻惹尘埃的天机观,到深入红尘后,发觉这太难了,轻飘飘的一句体谅谁都会说,但要做到又何其困难。   怪不得说大道是无情之道,体谅一个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那势必得把所有情绪都化为虚无。   他做不到。   所以他试着让自己的情绪归为凡人,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所作所为只为了身边所爱之人。   可在此情此景也变得很难。   他想要护着师傅,就得将底下无辜的人皆杀了。   从爱世人到只顾自己私欲,这步子一下跨得好大。   帕卓确实擅长攻心,创造的心魔揪着他最脆弱的地方殴打。   谢止礿望着底下源源不断往上挤的人海,无论他打下去多少,都像是不会疼一样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宋弇,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假的,师父也是假的,可我还是好痛苦。”谢止礿用剑柄拦住来人,“我总觉得,我只要杀了一个人,便是背叛了多年来所坚持的道义,那我还会是谢止礿吗,我会变成谁?”   宋弇最是明白无可奈何四字是如何写的,他只恨自己不够强大,还是让所爱之人惹上了凡俗,他飞身前往祭坛,将与谢止礿对峙的那士兵杀了。   血顺着灭灵的剑身缓缓下淌,宋弇说:“那就由我来杀,我可以只将他们当作虚幻。”   灭灵与魂归分别认了他们为主,灵体也随着一同进入他们的意识。宋弇怕灭灵的火烧起来不分敌我,伤了谢似道的魂魄,便干脆从守卫身上夺了把剑。   “我把他们都杀了,等邪祟跑出,你再试着净化。”   宋弇虽平时看着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基本都是冲着邪祟。谢止礿看着对方有些抖的手便知道,饶是宋弇也很难跨过心头的这关。   毕竟是人,即使是假的,要真的砍向他们也十分艰难。   “不对……”   他不能选择自己逃避,躲在宋弇身后。他只要一日未想通,便一日会被人拿捏。师父说的没错,他要找到自己的道,在所有事情中找到那个平衡点。   一定有什么方法。   可一切都由不得他细想。   前赴后继的人涌上祭坛,而宋弇在此时吐出了大口的血。   “宋弇!”   宋弇本就身体带着重伤,又是神魂紊乱,稍微牵动了一下便暴露出孱弱的身体状态。   他捂着口鼻,半跪在地上,血从指缝流了下来。   得快些出去,已经拖不起了。   情形紧张已容不得谢止礿再仔细想。   不就是杀个人吗,没问题的,你没问题的。   谢止礿喉头发紧,猛然举起尖刺。   “礿儿。”   谢止礿倏地回头。   一直如傀儡般配合演出这场戏的谢似道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他说道:“为师之前对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现世,半炷香前。   柳弦月与薛蕴之守在二人身边,急得像乱锅上的蚂蚁。   谢止礿切断联系后便迟迟没有醒来,而宋弇的呼吸也越来越轻,神魂像是要被邪祟蚕食殆尽。   太危险了。   薛蕴之急道:“柳姑娘,我能进去吗,我把他俩拽出来。”   “不行……我灵力不够,只能等十五圆月。”   薛蕴之听完更绝望了,菩萨佛祖天尊祈祷了遍。   “我去吧。”苍老的声音响起。   薛蕴之回头,见神偶小人跳至床板上,摸了摸谢止礿的额头。   谢似道的三魂七魄即将齐整,恢复神识竟也比之前快了许多。   他说:“我本就是魂体,生前也知道些你们羌族的咒术,我可以直接进入他们的神识。”   薛蕴之面露难色:“这……这俩人不知身处何种境地,您过去了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谢似道叹气,“一切皆由我而起,是我未将事情说清楚。”   “嗯?”   薛蕴之还未理解谢似道说的什么意思,便见神偶小人靠在床头,维持着摸着谢止礿额头的姿势动也不动了。   “礿儿,把你的手给为师。”谢似道伸出手。   谢止礿如梦初醒,搭上谢似道的手,抖道:“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为师不来,你何时能想明白呢?”   说罢,谢似道便挥动着衣袍,借着谢止礿的灵力将幻境定住了。   刹那间,奔涌的人群,瓢泼的大雨,迎风飘扬的旗帜,归于沉静。   灵力自谢似道指尖倾泻,形成一圈一圈犹如涟漪般的波纹。谢似道运用灵力向来润物细无声,却是这世间最为淳厚且浩瀚的。   大道无为,上善若水。   谢止礿觉得他师父是世间将这句话诠释得最好的人。   他很久没有看见师父运用灵力了,所以登时鼻子有些酸。像是这快三年的时光未流逝,而师父依旧活着,如影随形。   谢似道说:“羌族善构筑幻境,善破人心防,亦善奇诡操纵神智的神魂之术。只是这些术法皆依托于你心,常人无神魂之术易被夺舍,而你练神魂术多年,是可倒推利用的。”   “倒推利用……”   谢似道说:“云笈七笺有云,一身之根有三:一为神,二为精,三为气。此三者本天地人之气也。神者,受于天精;天精者,受于地气;地气者,受于中和。相为共成一道也。”   谢止礿低声道:“人天互象、法天象地、天地人三气一体。”   谢似道点头:“故人之神魂本就与自然一致。灵力如江水,自地势高处流入地势低处,你遇逆境,则要逆势而为,扭转身体高低。”   谢似道缓缓抬起谢止礿的双臂,然后将他体内灵力仔细梳理,他叹道:“礿儿,你原本的灵力似汪洋畅通无阻,现今却多有阻塞,这是为何?”   “弟子丢失道心,故多有阻碍,师父之前让我悟,可我悟性太差,悟不出来。”   谢似道沉默片刻:“时机未到罢了……我本觉得你本性至真至纯又体质纯阴,可随我一同修大道,只是我忘了未受苦难的慈悲只是空中阁楼,反而白白误你。”   “那我要如何开悟呢?”   “被逼入绝境后自会领悟,站于为师的角度,倒也舍不得你悟道了。”   谢止礿胸中的灵力阻隔被师父疏通了,终于重新感受到灵力流动,从丹田出发流向四肢,又从四面八方汇入丹田。   至此,两年前为救谢似道而耗空的灵力皆填补了回来。   谢似道说:“我之前未这么做只是怕揠苗助长,反而对你突破不利。但我现在看你其实已悟了不少,便干脆帮你疏通了。”   谢止礿突然觉得谢似道与宋弇都是一样的,皆舍不得他直面人世间的阴暗,故而让他活在真空而又明亮的幻想里。   他俩是世上最爱他的人。   宋弇说,谢止礿,这世间淤泥皆由我来挡。   谢似道说,礿儿,道在你心。   谢似道让谢止礿闭上眼,缓缓感受胸中灵力,然后如天平般倾斜着经脉流向。   谢似道:“准备好了吗?”   “嗯。”谢止礿点头。   谢似道将暂停的幻境又重启了,倾盆大雨又落下来,狂风呼啸,杀喊声,脚步声……   一阵龙吟腾空而出!   谢止礿睁眼。   风雨停了,日光破开云雾,文武百官们皆醒了过来,呆呆地看着云层之上破空而出的黑色巨龙。   幻境已被扭了过来!   也不知是谁先跪的,在看到真龙降世的那刻,乌压压的一群人陆陆续续地伏在地面,深深叩首。   黑雾被逼了出来,变为漆黑的猎鹰直直往空中逃窜。   谢止礿操控巨龙,冲破云层,以破竹之势朝黑鹰奔袭。   黑鹰畏惧,又立刻调转方向,勾着锋利的爪子朝谢似道抓来,谢似道身形闪了闪,立刻化为一团雾气,声音宏亮,于幻境之中久久徘徊不肯消散:“我先回现世,如今你重新夺回了幻境的支配权,将邪祟净化了便回来吧。”   谢止礿乘上巨龙的头,提着魂归做出攻击姿势,追赶着前方慌忙逃窜的黑鹰。   黑鹰一个回旋,如利箭竟又钻到了“宋璟”体内!   说时迟,那时快,“宋璟”大步流星跃上祭坛,手中破魂刀离昏迷不醒的宋弇就差一厘!   刀剑入肉声起,魂归剑尖将“宋璟”捅了个对穿,剑气擦破宋弇衣装。   破魂刀于手心滑落,“宋璟”跪在地上,直直倒了下去,而那邪祟也发出尖利的叫喊,被魂归的白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白光寻着谢似道冲出幻境,而谢止礿也从龙头上跌落下来,抖着手将魂归拔了出来,眼看着鲜血漫了一地,殷红色填满祭坛上的整个图案。   图案竟变成了羊头形状。   原来如此,难怪梁祀帝死的那天未看见他魂魄,这祭坛的图案早就被人偷偷改了,根本不是吃了丹药而死。   谢止礿抱着宋弇,为他挡着幻境崩溃前的巨颤。   他看到魂归白净的剑身沾了血,心却似像经历了暴风雨般的平静。   谢止礿喃喃道:“你说的对,我救不了所有人。”   ----------------------------------------------------------------------------------   伯爵乌龙茶:   灵力恢复了就要去打boss了,马上要进入全书我最期待的一个环节。 第89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十)   胡灵随着边疆大军驻扎在丹水已有多日,等收到了薛父信件,说懿王已脱离危险,才收拾了行囊,带着两个士兵匆匆赶往薛家住处。   可怜胡灵一把年纪,还要跟着守山人卡恰搞些封建迷信,做完仪式穿过雪山已要了半条老命。   他见到薛父先是一顿寒暄,说着薛奕嵩薛大人仙鹤时未能前来吊唁,心中有愧,接着又询问在这里生活如何云云。   胡灵在朝堂之时与薛奕嵩算两个派别,因此薛父也未与胡灵接触过。但薛家人被发配在这寒冷荒凉地带十余载,见到京中旧人难免有些伤怀,不免多说了几句。   两人你来我往了半天,薛父才恍然大悟,问道:“胡大人,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来找懿王殿下的吧?”   “正是,正是。”胡灵摸着胡子应道。   薛父表情立刻有些微妙,忙道:“懿王殿下就在隔壁养伤——”   “那老夫去拜见一下。”   说完未等薛父张嘴,便抬脚带着两个士兵去了隔壁。   只是还未进屋,便见一娃娃脸的青年愤怒地出了屋子,边走边喊道:“你们俩欺人太甚!”   胡灵:“……”   薛蕴之:“……”   薛蕴之大惊,跟活见鬼一样。他直接后退几步,后脚跟贴在门槛上,上下打量了一下胡灵,眨了眨眼,不确定道:“胡大人?”   “呃,薛小友好久不见。”胡灵咳了咳,脸上有些挂不住。   上次他被谢似道气得拂袖而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这次猝不及防地与目击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有些窘迫。   不过薛蕴之毕竟不是谢止礿与宋弇这两个完全不讲人情的人,立刻应道:“胡大人是来找宋……懿王殿下的吧,我这就去禀告。”   说完立刻回了里面,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我怎么回来了,快快快,收拾一下,老胡头来了,旁边还有俩当兵的。”   “啊?他来干什么,来把我押回去的吗?”   “呵,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   被叫老胡头的胡灵揣着袖子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丝毫没有隔音的对话,心情复杂。   大约等了一会儿,薛蕴之开门,胡灵才提着衣摆进去。一进去便见到宋弇靠在床板上,外面罩着件黑色的外衫,面色与中衣差不多白。   谢止礿则乖巧地坐在床尾,还把底下的什么物件往里踹了踹。   胡灵当没看见,只是拱了拱手道:“下官胡灵,拜见懿王殿下。”   宋弇咳了两声,对着薛蕴之道:“管家,给胡大人赐座。”   薛蕴之抽出板凳,拿布条抽了抽,洪声道:“胡大人,坐!”   胡灵一言难尽地看着板凳,还是甩了甩衣袍坐下来,寒暄道:“懿王殿下,今日身体可有好转?”   “你看本王这脸像有好转吗?”宋弇懒得与他讲场面话,直言道,“胡大人,有话直说吧,本王未清醒多久,没法与人长时间讲话。你说说,是不是那皇帝又没长嘴,只能托你带什么话?”   胡灵当时就觉得宋弇这人难伺候,现在看他大病初愈,更加懒得装的模样,只得开门见山道:“懿王殿下,说来惭愧,确实是陛下托我对您说几句话。陛下说,大梁能否扩大疆域版图,让羌族人臣服大梁,皆拜托懿王殿下和谢……公子了。”   宋弇冷笑:“他倒是什么都算好了,自己在宫里坐享其成。前线的杂草死有余辜,他却可以因此揽下政绩,流芳百世。”   胡灵不接他话茬,只是避重就轻道:“羌族与大梁已牵制百年之久,羌族一直虎视眈眈如豺狼虎豹。再者,羌族聚居的这块地方,虽荒蛮气候恶劣,却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形,若能进攻下来,大梁西边疆域扩展,也有助于边疆稳定。如此益州百姓也可不用担心受外族侵犯,自此安居乐业。陛下也是想早日解决这块心病。”   谢止礿不懂他说的军事政治相关的事情,但心中疑窦丛生:“这与我和宋弇有什么关系,打仗的事情,我俩能决定什么?”   “其实大梁到羌族并非只有丹水县这一方向,只是其余宽敞些的入口皆由大巫结界拦着,军队难以进入。”   谢止礿懂了:“所以我们要杀了帕卓,一旦他死了,就没有结界拦着了。”   胡灵点点头:“正是,到时候羌族群龙无首,更方便一举歼灭。”   薛蕴之道:“军队已集结了?”   “——西边与西南方向的都已待命,一旦帕卓死了,便立刻攻破。”   宋弇沉吟许久,道:“可我们若输了呢?”   胡灵干巴巴地笑了笑:“陛下说,大梁国运昌盛,懿王吉人自有天相。再者,即使二位失败了,不过是再蛰伏几十年罢了,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国运昌盛,吉人……”宋弇嘲讽笑道,“他什么时候信这个了,胡大人后面这句话才是老实话,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对大梁也没什么影响,不过是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胡灵急道:“懿王殿下,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   “谢止礿,我头有点痛。”宋弇揉着头道。   谢止礿立刻紧张起来,蹲在他旁边,关切问道:“是哪里痛?”   宋弇:“大约是承灵这里,你帮我揉揉吧。”   谢止礿便伸出食指替宋弇缓缓揉了揉。   胡灵:“……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宋弇又道:“谢止礿。”   “啊?你又哪里疼吗?”   “胸口疼。”   谢止礿眨眨眼:“那我给你揉揉胸口?”   “嗯。”   然后他便轻轻揉着宋弇胸口:“是这里吗?”   “再上面些。”   “这里吗?”   “再里面些。”   胡灵本就是个顽固老头,看到如此伤风败俗的一幕,立刻劝也不劝了,“噌”地从座位上起身。   宋弇懒懒瞥他一眼,讥讽道:“胡大人,其实你不用特地来我这里说的,我会去杀了帕卓,只因我想去杀他,与别的什么家国大义毫无关系。”   “是下官多言了,只是希望懿王殿下将大巫杀掉后,及时通传与各将领。”   “看情况吧。”宋弇挥了挥手。   胡灵腮帮紧了紧,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刻大步流星地踏了出去。   薛蕴之赶忙去追,房间里便只剩下谢止礿与宋弇两个人。   谢止礿将床底下的棋盘拖出来,问道:“你还玩吗?”   “不玩了,毁心情。”宋弇恹恹地说。   谢止礿其实也觉得有些烦闷,被两方一路算计着,到了这紧要关头还要被敲打,告诉他们要如何如何,论谁都会觉得厌恶。   宋弇看谢止礿皱着眉,便想着逗逗他,于是“嘶——”了一下装疼。   谢止礿果然上套:“你又哪里疼了?”   “嘴疼。”宋弇理直气壮。   “……”谢止礿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脸红了红,将唇靠过去,轻轻啄了一下,低声问道:“还疼吗?”   宋弇有心无力,只能提着嘴角病歪歪地靠在床头,低声喊了句:“不疼了,礿儿。”   谢止礿被他喊得脸更热了,只得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他与宋弇因太过熟悉的关系,向来都直呼大名,突然叫起昵称来反而弄得他脸红心跳的。   宋弇闭眼,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这么叫过你很多次。”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你睡着的时候。”宋弇道,“礿儿、阿礿、礿礿,我都叫过,你想听哪个?”   宋弇突然直球起来他反而十分不适应,立刻扇着脸上的热说:“算了算了,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宋弇低低笑了,也不逗他,只是对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然后便将谢止礿虚虚拢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道:“你我虽有定情信物,亦有夫妻之实,可到底未成过婚,等一切尘埃落定,将婚礼办了可好?”   “什么……懿王妃吗?”谢止礿脑内立刻脑补出八抬大轿,锣鼓声天,觥筹交错的场景,觉得颇不自在,于是委婉道,“老鼠嫁女时我已穿过嫁衣……委实不太想穿第二次。”   “做什么王妃,这王爷我也一点都当不下去。挑个风景秀美安静雅致的地方隐居吧,成婚也不过是拜个天地,再拜个师父。”   宋弇半垂着琥珀色的眼眸,眼波潋滟,只听他温柔哄道:“礿儿,穿婚服给我看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你同饮合卺酒,共剪西窗烛。”   谢止礿被哄得五迷三道,男色在前哪里抵挡得住,立刻点头如捣蒜,迷迷糊糊道:“好,好,都依你。”   然后宋弇便高兴地又亲了亲他。   谢止礿心跳如雷,不由叹道:“怪不得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怪不得君王不早朝,美色在前,确实难挡。”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你不修大道,便是入了凡尘,与我做一对凡夫俗子。”   谢止礿看着宋弇俊秀无比的面孔,也弯了弯嘴角:“我现在觉得,只要是与你,做凡夫俗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胡灵像个斗鸡气鼓鼓地走在前方,薛蕴之喊了他多次也未回。   胡灵一边想着方才那画面成何体统,伤风败俗,一边又觉得梁景帝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由两个不靠谱的方士,实在是难以理解。   这时,一个矮小的玩意儿伸出脚,将他绊了一下。   胡灵愤怒回头。   谢似道笑呵呵道:“胡大人,聊两句?”   ----------------------------------------------------------------------------------   伯爵乌龙茶:   嘿嘿。 第90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十一)   胡灵与谢似道上次的谈话不欢而散,此时竟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几句。俩人斗嘴斗了十几年,少了身份与派别之分后讲起话来反而没有以往的嫌隙。   谢似道就这么直接坐在草堆里,还拍了拍草地上的大石,热情道:“胡大人,坐,别客气。”   胡灵咳嗽一声,坐了下来,身后还站着两个如雕塑般屹立不动的守卫。   谢似道让胡灵将守卫赶远点,笑道:“我现在都这个样子了,哪伤的了胡大人分毫啊。”   于是胡灵将守卫打发后端正坐着,双手放于膝上,正色道:“谢国师,你有何话要说?”   “不敢当不敢当,谢某如今是代罪之身,又只是魂魄形态,担不起胡大人这国师称号。”他说完又道,“不过前几日老夫随意算了一卦,发觉胡大人命格不错,支神落在正官,是晚年福禄无亏之相。”   胡灵本就不信这些,当即哼了一声:“脖颈都入土的人,已然处在晚年,我怎么没发觉你说的福禄无亏。”   “此言差矣,姜太公七十二岁溪边垂钓遇周文王,才被封太师,胡大人前途无量呐。”   胡灵摸不着谢似道与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也不信他这神神叨叨的说辞,立刻回怼道:“谢国师如此有能耐,那可曾为大梁算上一卦?此次战役是胜还是败?”   谢似道转头看他一眼,被薛蕴之刻歪的嘴看上去像是对着胡灵嘲讽一笑:“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大梁有千千万万的百姓,要推演大梁的国运,得将千千万万百姓的命格都推一遍,就我现在这活死人的状态,是没法做到的。”   那就是推不出来,胡灵起身想走。   “胡大人,且慢。我虽不能推大梁国运,也无法推算与我有联系的两个徒弟,可我推算了当今圣上。”   谢似道这话一说,胡灵刚直起的身体立刻又坐了回去。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守卫,低声道:“天子命格你也敢推。”   “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既然大梁国势与天子息息相关,为何大梁可推算而天子不可推算呢?”   “……”   谢似道见胡灵不言,又压低声音道:“你之前见小皇帝,可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你是对当时的事情怀恨在心,故意编排吧?”   谢似道啧了一下:“死不过是回归自然,老夫淡然处之。景帝本是身旺而顺生日主的命格,应当是帝王相又福泽深厚。不过前几日推算看,其命数似乎被强行改了,倒像是将后半生的气运皆挪至了前面……”   胡灵脸色变了变:“此话不可乱说。”   谢似道反正肉身都没了,讲起话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避讳。   “胡大人,你一文官,在前方也没什么用处。我估计过不了多久,你便会被传召回去了。”   谢似道与胡灵的谈话进行了没几天,果真就如他所言,胡灵收到一封密信后就匆匆走了。   薛蕴之最严厉的祖父去世后,在薛家活动时便更自由散漫,成日吃饱喝足后就望着天上的云发呆,时不时还张望一下柳弦月离开的方向。   这天,他嘴里叼着根草,坐于门槛上,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幽幽地叹了口气。   “行了,高姝言走了叹气,柳弦月走了也叹气,把我这的气运都叹完了。”   宋弇卧床休息了一阵,近几日终于可以走动,脸色虽还有些白,但看他损人的模样就知身体已恢复了大半。   薛蕴之摇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像你这般铁石心肠的人又怎么会懂我内心的辛酸苦楚。”   “我怎么不懂。”宋弇吹了吹茶盏里的茶水,“我等过两年,你才等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对柳弦月又有意思了,见异思迁过快。”说完他又抿了一口,对着陈年旧茶嫌弃地皱了皱眉:“你这茶叶多久了?”   “十年……”   宋弇脸黑了黑,将茶水泼了出去:“十年的茶叶也不扔?”   “普洱不是越陈越好?”   “你这是普洱吗,这是碧螺春。”   “你能喝出是碧螺春,说明还能喝,凑合着吧,这荒凉的破地方。”   “……”宋弇脸更黑了。   说完薛蕴之又叹口气:“唉,与你这断袖说不明白,我已经及冠了,接下来还有可能为国捐躯,但至今姑娘的手还未拉过,放眼望去并无合适人选,有些着急。”   “可你进过妓院啊?”谢止礿不知何时过来的,手上还牵了只小羊。   “这是我想进的吗?!呜呜呜,我脏了,我还未向你们师父索赔呢!”   谢止礿一愣:“你要多少,我去问问他老人家?”   “……”薛蕴之没想到还能这么接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与小羊大眼瞪小眼。   “薛蕴之讲话,十句话只有一句是有用的,你随便听听就得了。”宋弇讽刺完,身体便轻微一晃,然后拿手捂住头。   谢止礿赶紧扔了羊,扶住他后关心道:“你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薛蕴之立刻拆穿:“小谢,也就你觉得他弱不禁风了,他装给你看呢。宋弇讲话,十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   “是吗,即使是假的,他也愿意纵着我,孤家寡人的你有吗?谢止礿,我说的对吗?”   谢止礿心中有愧,当然无条件站在宋弇这边,立刻称是。   薛蕴之气得吐血:“小谢,你色令智昏,重色轻友。”   谢止礿只得生硬岔开话题:“柳姑娘说要将兄长的骨灰埋于故村,可这一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未回?”   薛蕴之不满谢止礿的回避态度,但估摸着话题再讲下去受伤的只会是自己,便借坡下驴道:“莫非是遇到什么旧人耽误了?”   “不会是遇到帕卓了吧?”谢止礿担心道。   宋弇:“不会,讲到底,她于帕卓并无什么利用价值。”   薛蕴之听罢撇撇嘴,摸了摸羊脖子上挂着的棕色皮质项圈道:“这哪来的小羊,还给它戴脖套呢。”   “咦,我以为这是你家养的。”   “我家没有养羊……嗯?”他看到项圈与脖子中间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便将项圈解了一下,取出了一张短字条,上书几个狂放不羁的字体。   “——往西南走,偶遇谢似道之魄。柳。”   众人面面相觑。   谢止礿将纸条放于日光下:“这字是柳姑娘写的吗?”   薛蕴之也不知道柳弦月写字是什么样子,只是道:“西南方向……我记得是去往卡木珍的路吧?”   “既然遇上了师父的魂魄,不妨即刻动身。即使是伪造的字条,也得去看。”宋弇道。   他们一直觉得最后一魄应当在帕卓手上,未想到柳弦月竟能撞见。即使传递此信息的并非她本人,也说明她可能遇到了危险,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   谢止礿有些担心:“你好全了吗?”   “九成吧。”   “你看,我就说他骗你的。”薛蕴之立刻跳出来反咬。   宋弇冷冷一瞥。   薛蕴之:“……”   ----------------------------------------------------------------------------------   伯爵乌龙茶:   应该是最后的日常章了,后面全是走剧情了。下章进入倒数第二卷 ~ 第91章 大道至臻(一)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寻找谢似道最后一魄的旅程。三人一鬼连道别都未道别,怕徒增悲伤,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狼耳自他们回来便吵着要去,被薛蕴之晚上偷偷用安神香迷晕了。他甚至还在狼耳枕边放了一封遗书。说如果自己此番不能活着回来,便让爹妈认狼耳做义子,让狼耳代替自己尽孝。   如果狼耳拆开并识字,还会发现信纸上有被眼泪水晕开的墨迹。   那只小羊一路引着他们前往柳弦月所在的地方,大约走了半日的路程,便在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并用头拱了拱柳树纤细弯曲的树干,再也不走了。   薛蕴之摸了摸柳树枝干粗糙的表皮,看花眼了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不解道:“这小羊怎么了,想要吃东西了?”   “是不是柳姑娘在这里留了些什么标记?”谢止礿蹲下,用手将乱草拨开,露出树下的一颗大石。他将石头挪开,终于发现柳弦月留下的另一信息——“洛巴”。   “洛巴是什么意思?”谢止礿郁闷,摸了摸小羊的头道,“你知道洛巴是什么意思吗?”   谁知那小羊还未被摸多久,便拿着未长成的羊角顶谢止礿的手掌心,接着如发疯般甩着羊头和羊蹄,一股脑地往别处奔去,眨眼便失了踪迹。   “……”谢止礿有点受伤,“我这么讨厌吗,连只羊都不让我摸。”   谢似道出声宽慰道:“动物有灵,你与死灵打交道为多,被活物厌弃也是正常的。再者它本受柳弦月控制,你手心带着灵力,二者灵气相撞,小羊受惊吓狂奔也是自然之举。”   谢止礿刚恢复灵力,此时灵力确实还不怎么受他控制,没想到竟然还会把重要的引路工具给赶跑了。   他讪讪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师父你能感受到最后一魄吗?”   “可以,”谢似道摸了摸木雕成的胡子,“不过感觉有些奇怪……”   谢止礿还想问哪里奇怪,便听到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头,就见柳树旁站着一位身着羌族服饰的中年男人,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不过这中年男人并非活人,而是魂魄形态。   羌族聚集之处地广人稀,连个活人都难见到,此时竟还能见着个魂魄。因羌族扣扒数量多,许多人一旦死亡便会被扣扒超度,怎么还会有孤魂野鬼在路上。   二者结合,这个中年男人出现在这里便更显奇怪。   在场只有谢似道懂羌族语,他便干脆将众人感官皆打通,如此一来不懂羌族话的和不懂大梁话的竟然也能顺畅交流。   薛蕴之觉得神奇,投机取巧道:“那这么看来,假如我去参加科考,将我和状元感官相通,岂不是也能考取功名。”   “你与状元写同样的论题,你猜考官是觉得他舞弊还是你不知使了什么妖术要被送去坐大牢?”宋弇嘲讽道。   “……”薛蕴之偷偷翻了个白眼。   “这……诸位是从大梁过来的吗?”中年男子站在边上默默听着他们吵嘴,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谢止礿点头:“请问您怎么称呼,您又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子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似乎也没想到大梁人打招呼的方式如此奇特。竟然短短一句话可以从问名字跳到问死亡原因。   他面对着这一群看着就不好惹的人,犹豫道:“我是奴隶,没有名字。但我的主人会叫我柏,因为我是在柏树下被他买到的……前阵子我外出采药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来死,就这样了。”   这么一说也合理,所以他的魂魄没有被扣扒超度,又游荡在这荒郊野岭。   柏看这几个大梁人没有要打断他说话的意思,便继续道:“我无法远离尸首太远,但又很想回到村落再看看……一连徘徊了几天都没遇到扣扒,但我看诸位能看到我,想必也与扣扒差不多,所以想着能不能把我的魂魄招引回去。”   倘若是平时,这个忙帮也就帮了。可现在找柳弦月与谢似道的最后一魄要紧,这一来一回耽搁时间太久了。   谢止礿犹豫了一下,宋弇便立刻替他无情回道:“我们还有事。”   男子面露失望,但还是努力争取道:“我们村落离这里说远也不远,也就两个时辰的脚程。一直往西南走,看到一块刻着‘洛巴’的巨石便是我们村。”   薛蕴之立刻警觉:“等等,你说洛巴?”   “是啊,我们村就叫洛巴。”   竟然这么巧,柳弦月写的洛巴就是这个奴隶柏所在的村落名字。   宋弇马上调整口风:“可以,你带我们去吧。”   柏立刻千谢万谢,带着他们去往洛巴。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就连谢止礿也不敢轻信他人。他们一路跟随着柏,一边自然地将柏的信息皆套过来。   当然这个重任主要还是委托给了薛蕴之。另外三个向来不怎么会说人话的在后面用大梁话交流着柏这人的可疑之处和可信之处。   薛蕴之看柏这人虽是奴隶,但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且除了偶尔露怯,其余时候都算得上落落大方,便问道:“我听人说过,羌族有些奴隶比牛羊还要低贱,主人可以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去留,是真的吗?”   “是的,洛巴有羌族最大的奴隶市场,有些奴隶刚出生就被卖了,甚至话都不会说。”说完语气里又带了些欣慰,“我是个有福气的人,遇上了善待我的主人。不光把我当人看待,还允许我娶老婆哩。”   薛蕴之惊奇道:“你有老婆,那你有小孩么?”   “有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我主人家帮忙。所以大家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诶,那你说你为你主人采药又是怎么回事呢?”薛蕴之又状似无意地问道。   柏长叹,他提及自己身死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提及主人生病时却吸了吸鼻子:“我主人前阵感染了伤病,要去卡木珍买扣扒的还魂丹才行。可卡木珍最近不知道怎么了,里面的巫师都说还魂丹材料稀缺,不卖了,多少钱也不卖了。我没办法,便去山上给主人采药。”   谢止礿等人不像被蒙在鼓里的羌族人,他们知道帕卓搞还魂丹就是借机敛财,是一个稳固神魂的方子,哪有什么稀缺材料。一个不惜牺牲亲妹并蛰伏了几十年的人,不可能突然之间金盆洗手洗心革面,在他们看来帕卓这异常举动真是充满阴谋。   柏的主人听他描述算是个好人,谢止礿便道:“听你描述我应该可以救你主人的,之前我也有遇到过和他一个症状的人。”   柏立刻应道:“那是自然!”说完又补充道,“我是说,诸位一看就是灵力高强之人,老实说,我总觉得你们比我们村落的扣扒都要厉害呢!”   他们一路闲聊,果真未走多久便见到一块巨石,就这么横亘在村落的大门。   柏快跑至村口,又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四个,热情道:“我们到了,再走一段路便是我主人多吉的屋子。”   谢止礿一踏进这个村落便察觉到邪祟的灵压,但这邪祟却不像往常那么有攻击性。往常的邪祟会凝聚在某处,有一个明显的指向性,这次的邪祟却像是雾蒙蒙的,若隐若现,找不准具体方位。   于是他跟在柏后面,又悄悄问谢似道:“师父,你有感觉到你的魂魄吗?”   “有的,”谢似道点头,“应该就在此处。只是方才我便想说了,为师的魂魄似乎未落在实处,而是藏在了一些更为虚无缥缈的地方。”   谢止礿心下了然,便更为小心。   那谢似道的感觉便与自己是一致的。只差最后一魄了,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   伯爵乌龙茶:   晚了晚了,谢罪了!今晚还有一章!QAQ 码出来就放上来! 第92章 大道至臻(二)   柏到了村庄后明显高兴不少,脚步轻快,还自发地介绍起了洛巴。   他说如果要前往卡木珍,那便一定要经过洛巴。洛巴是除了卡木珍外最繁华的村庄。一年中会有四面八方前往卡木珍礼拜的人,所以作为必经之地的洛巴便成了商业往来最为密切的地方。   谢止礿也发觉洛巴比起之前遇到的丹水县和姻河村要繁华热闹许多。起码其主路是有砖石铺设而非泥路或单纯用碎石掩盖,且居民房屋结构稳固又规范。   看着倒是与大梁的房屋有些相像。但最为不同的是洛巴的建筑上还有充满羌族色彩的元素,例如飞檐上的猎鹰,例如柱子上雕刻的山羊。   谢止礿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四周街道,好奇问道:“你去过卡木珍么,它看着与洛巴像吗?”   柏连忙摆手:“这里虽然也算繁华,可比起卡木珍可逊色太多啦。”   “卡木珍什么样子,有大梁京城繁华么?”薛蕴之问道。   “我未去过京城,不知道京城繁不繁华。”柏话锋一转,露出向往神色,“卡木珍是我觉得世间最为繁华的地方。它有着七彩的房屋与高耸入云的雕像,每隔几步便能见到不同的图纹。特别是大巫所住的宫殿,更是金碧辉煌。其柱子与房梁皆由纯金建造,四周还有珠宝镶嵌,一到晴天便闪动着耀眼夺目的光芒。时不时还有雄鹰盘旋于上空,所以是我们羌族的瑰宝。”   谢止礿咋舌,听柏的描述,大巫的宫殿似乎比大梁皇宫还要壮丽。大梁的太祖皇帝以勤俭著称,故后面几位皇帝皆延续着这一风格。   大梁以文雅素净为上,即使梁祀帝再怎么大兴土木,也是用在修建道观与寺庙上,大梁皇宫的吃穿用度皆可以用节俭形容。   “可是羌族处大梁的西南方向,地域虽辽阔却难以耕作,百姓们的生活也……算不得好。”谢止礿这话说得还算进步了,若是之前的他,定会直截了当地说,羌族资源劣势,扣扒们却如此铺张浪费,为何不用在百姓之上呢?   “大巫住的宫殿是离神最近的地方,他亦是神的使者,替我们传达神的旨意,他当然要获得最好的待遇。”柏理所应当。   这应当是大梁人与羌族最无法互相理解的地方。   宋弇嘲道:“你们信万物为神,那大巫可真够忙碌的,要与世间所有的神建立联系。”   柏可听不出宋弇在讽刺,只是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们皆是心甘情愿奉上所劳所得,被降下惩罚也是我们不诚心的缘故。”   谢止礿不敢苟同,便只敢用大梁话对着众人道:“这么看来,在羌族做神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情,不需要做什么便会有大量的人奉上金钱,且他们还会自我反思是否有事情做错了。”   谢似道笑呵呵道:“在大梁做神确实苦了些,八仙过海需各显神通。有些得会下雨,有些得会送子,有些得会保人姻缘,还有些得保证人金榜题名。”   薛蕴之也道:“这么说来,大梁人虽喜修仙,也求道拜神,但大多皆是为了自己。”   宋弇一阵见血:“所以我们朝代换了一代又一代,陈胜吴广就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羌族百年来皆是这个德行。民智越不开化,便越利于大巫们搜刮钱财。”   这话再说便更复杂了,众人赶紧止住话题,随着柏一同前往多吉的住处。   “穿过最后这片集市便到了我主人所住的地方了。”   柏的脚步突然又快了许多,之前他还如同活人般有意识地避开行人,现在却像突然熟悉了游魂身份,直接往行人的身上横冲直撞。   他们很快便发现了为什么。   因为最后一片买卖的不再是物品,而是活生生的人。   或者都不能称之为人了。   他们脚上拴着铁链,面容或呆滞或悲伤,皆瘦骨嶙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摆在摊位上售卖。   柳弦月说自己曾被卖成奴隶,这本是一段独属于柳弦月个人的苦痛情景,此时却被生拉硬扯地灌入每人的脑海之中,少女年幼时被卖作奴隶的经历一下便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周围时不时传来一阵酸腐的臭味,臭得让人忍不住捂住口鼻。   薛蕴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道:“为何有这么臭的酸臭味?”   “奴隶无法洗澡,是会更臭一些的。”柏飞快地说了句,又招呼着他们快些离开这里。   他边快速穿行边念道:“上世做了恶人,这世才会投胎成奴仆。这世多做些好事,让神听到诚意,下辈子便能投个好胎了。”   谢似道幽幽叹气,谢止礿知道师父在叹什么。   因为谢似道不信上辈子,也不信下辈子,只信现世。   这辈子的苦痛就只会留在这辈子。谢似道是有些难过了。   “我们到了。”柏停于一幢较为气派的门前,然后道,“我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   说完便没了踪影。   接着便如商量好般,有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穿着厚绒棉衣也能看出身形的健壮。   只见他满脸堆着笑道:“几位是?”   薛蕴之胡扯:“我们是来自大梁云游的医师,听说你们当家的生了病,便想过来看看。”   那人立刻应道:“是的是的,赶快进去吧。”   这么容易就让他们进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总觉得十分有古怪。   薛蕴之胆子很小,但想到宋弇与谢止礿都在边上便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心里一横,抬脚就走了进去。   迎门的那人说自己是府上的管家,因为老爷多吉生病许久,陆陆续续有许多医师过来治病也未治好,所以只要有自称会看病的便都会放进来。   听上去合情合理,只是细想却还是有些古怪。   宋弇看着管家引路的背影,心中有了些盘算,便试探性地问道:“柏是你们府上的奴隶吗?”   “啊……是,是的,他的妻小都在我们这里。”   “那他过世后,他们妻小你们还是照常安置么?”   “是的,自他为我们老爷采摘药草不幸坠崖后,老爷便很伤心,还给了他们妻小很大一笔钱财。”   “那你们老爷确实宅心仁厚。”宋弇面无表情道。   管家连连称是,将三人各自安排了一间房,说着要去问一下老爷方不方便见客,然后便留下三人匆匆走了。临走前还强调了一声,一定要各自呆在各自的房间,因为老爷这病一次只能见一个人。   薛蕴之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看管家走远后颤抖道:“是柏骗人还是这管家在骗人啊?”   宋弇随便一诈,便诈出了俩人所说之事的矛盾处。   柏说自己落入山崖,尸身离洛巴太远,才需要他们的帮助,将魂魄引回洛巴。那这样的话,府上的人就不该知道柏已经身死的消息。   谢止礿说:“有没有可能,二人都在扯谎。”   “一个骗我们来这里,另一个也十分殷勤把我们引进来,还强调着一定要呆在独自的房间,这算计已经是连遮掩都不想遮掩了。”宋弇冷哼,“不过他们肯定想不到这回是自投罗网。”   薛蕴之知道宋谢二人是牢固的网,但可不觉得自己是网。就算是也是一扯就断的蜘蛛网,于是立刻哭丧道:“小谢,我与你一起吧,我好怕的。”   谢止礿刚想点头,宋弇便道:“不行,若是被发现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怎么办啊?”薛蕴之看着四周昏暗阴森的院落,更加瑟瑟发抖。   谢止礿想了想,将自己的一缕神魂附在了黄纸叠成的纸鹤上,道:“这个纸鹤你随身带着,一旦有危险我会马上知道。”   他们今日一直在赶路,到达多吉住所后天已黑得彻底了,现在要他们回各自的房间,恐怖之意便被渲染得更甚。   谢似道看薛蕴之慌得厉害便也安慰道:“小薛,不要怕,你可是神魂师。方才那个管家虽然健壮,但我看他并无修行神魂的痕迹,应当是个普通人。”   薛蕴之无法,只得接过黄鹤。   谢止礿看了看四周,除了树影婆娑并无他人踪迹,又屏气凝神探了探,确定确实无人偷听后,从袖口拿出了一块石头。   石头清润光滑,呈鹅黄色。   他说:“我在院前看到这块石头,当时便觉得这并非羌族这边有的,而像是扬州才会产的石头,便捡起来看了看。”   他说完便将石头一翻,背后写着几个大梁字——“食入小”。   “这是柳姑娘写的?可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薛蕴之一脸迷茫。   宋弇说:“应当没写完,这个小字十分潦草,且偏小,像是部首。”   “我在想柳姑娘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谢止礿担心道。   薛蕴之惊悚:“那岂不是更恐怖了,连柳姑娘都能遇险,她可是扣扒。”   “那不是更应该看看今晚这宅院能整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宋弇刚说完,远处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才那管家又回来了,见众人还在院落,便道:“诸位快进去吧,我们老爷说今天已晚了,明日清晨会再来拜见各位。”   既然这管家都在赶人了,谢止礿只得背着谢似道回自己屋子。   他一进去便将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他将每个柜子与抽屉都打开,望着空空如也的柜子,确实看不出什么奇特名堂来。于是问谢似道:“师父,你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吗?”   谢似道沉默片刻,说:“这让为师想到早年间听到的关于羌——”   “——咚咚。”   敲门声响起,谢似道立刻闭嘴。   谢止礿轻轻靠近大门,听着门外动静,小声问道:“是谁?”   ----------------------------------------------------------------------------------   伯爵乌龙茶:   偿还完了QAQ 第93章 大道至臻(三)   “我。”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应道。   谢止礿打开门,便见宋弇站于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神魂师使用的风水罗盘。   “你是宋弇本人么?”谢止礿懵懂问道。   “……你这么问冒牌货,冒牌货会与你说我不是本人,我是假的吗?”   “噢,看来你是真的。”会用这种腔调说话的,是宋弇本人无疑。   宋弇气笑了,刚要拎着罗盘进来。   “等下!”   谢止礿将他拦住,严肃道:“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十六岁那年,你我下山历练,有个姑娘送了我一对陶瓷杯,是不是你打碎的?”   “这么久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宋弇暗自咬牙,又对上谢止礿不依不挠的目光,轻哼道,“是又如何,山间松鼠误入客堂,我不过拿手挥了挥,杯子就碎了。这杯子如此不牢靠,表面崎岖,做工粗糙,碎也就碎了。”   “果然是你!”   宋弇这话说得很没道理,陶瓷杯哪有坚固的,摔在地上当然会碎,至于后面崎岖和粗糙这两个形容,谢止礿听完便更气了。   宋弇看见对方有些生气的神情自个儿也不高兴了,酸道:“这杯子有这么重要么,我送你的梳子被烧得一干二净也不见你生气。”   只要一提及这梳子,谢止礿就毫无办法,语气立刻软道:“……那杯子是我做的,拜托人姑娘烧制好了给我,本来是打算送你的。”   “……”宋弇想了想,“仔细想来,这杯子形状倒挺别致可爱。”   谢止礿:“……”   谢似道没想到他们验明个身份都能扯出这么堆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于是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拉了回来。   “弇儿,你手上这是哪里来的啊?”   “我在床底找到的,上面还残留着前一人的神识。”宋弇顿了顿,“我追踪了一下,主神识大致卫于之前穿过的集市。”   人使用的贴身物件多少都会沾染上人的神识,所以民间在丧葬时会将死者使用过的衣物和物件一同烧了,让灵魂得以安息。既然这罗盘上还有前人的气息,说明四十九天内这间房曾住过人。   谢止礿接过罗盘,也用灵力追踪了一下,问:“那我们去找这罗盘的主人,不管这多吉了?”   宋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追击。”   谢似道点头:“也好。”   三人偷偷出了屋子,谢止礿突然道:“薛蕴之呢,把他留在这我不太放心。”   “小谢——”   说到曹操,曹操到。   薛蕴之大概是听到了院落里的动静,也立刻出了房门,撇嘴道:“不要丢下我。”   谢止礿失笑:“放心吧,干什么都想着你呢。”   于是四人便脚步轻快地于屋顶上飞檐走壁。   他们登上瓦片做的屋顶,月光映照下,放眼望去是环绕着的群山,以及被群山包围着的村落。   巴洛再繁华,晚上也只有几户人家门前的灯笼亮着零星的光。   “之前我听人说,看一个地方是否繁华,就得看这地方的阁楼塔房。”   一轮明月悬挂于阁顶,谢止礿看着巴洛最高的那座阁楼,不由想起了京城的亭台楼阁。   “这么看来还是京城繁华许多。”宋弇道。   京城高楼大大小小分布,而巴洛只有这幢高阁屹立,其余皆是低矮的楼房。   谢止礿:“倒是与两个地方的百姓民生相似,京城虽也有豪门大户,但百姓生活也算安康。而羌族只是富裕了扣扒们,其余民众还是穷苦的多。”   “不患寡而患不均,羌族延续百年也自有它的一套法则。”谢似道说。   众人闲谈着落了地,一进入那集市便又闻到傍晚闻着的那股酸臭味。   这下都不用宋弇领着了,光循着味儿就能找到失踪神魂师,酸味越重的地方,魂魄的指引更强。   “这里我记得是之前买卖人口的地方。”谢止礿环顾四周,石板路上有道褐色的血迹一直延申至巷子尽头的木门处。   高大木门前方被铁链拴着,细听里面还传出嘤嘤的哭声。哭声于黑暗中显得幽怨、寂寥。   薛蕴之道:“难不成那道士被卖成奴隶了?”   “或者更糟。”   宋弇站于门前,用灭灵三两下便将门砍成两半,抬脚一踹,萧瑟阴寒的风便透着摇摇欲坠的门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哭声、咒骂声、铁链声却响彻一片。   谢止礿刚踩进去,便觉得踩到一片湿凉滑腻的东西,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打开火折的那刻,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从大门初始,周围两边便放置着铁笼,只是里面关着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兽,而是白日里在路边被明码标价买卖的人。   奴隶大多不会说话,看见他们后甚至都无反应,只是裹着肮脏破布般的衣服或坐或躺在里面。   偶遇几个情绪激动的,也是啊啊叫着,并不成字句。   路面皆是污水,混杂着带有腥气的血水。   “这是什么……人间炼狱。”谢止礿一路走着,痛苦道,“难怪柏说自己是有福之人。”   毕竟大多奴隶是在这样的环境生活。   宋弇用火符将四周的火炬都点燃了,火光明艳,一直照亮直至前方最高的阁楼。   原来登上象征着繁华的高阁需要先踏过最为黑暗与残酷的路径。   宋弇说:“……那道士的魂魄在阁内,我们先过去吧。”   “我知道的,我救不了所有人。”谢止礿低声问道,“如果大梁将这块地方收了,他们的日子会变得好些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宋弇叹息。   薛蕴之道:“我听说一般在这些地方被售卖的奴隶都是低品级的,不会说话又面容丑陋。品相稍好的奴隶便会被放到更好一些的地方售卖。”   “低品级、品相、售卖……可这些本就是不对的,都是人,为何要以价值评估,又是何人定的评估标准?为何有些人生来荣华富贵,又为何有些人却成为畜生不如的奴隶?”   若真有神,为何将这世上的苦难分摊得如此不均,难道真是因为因果轮回不成?   可这太过滑稽可笑了,一个没有上世记忆,与上世家境、样貌、品性截然不同的人,还能被称之为同一人么?所谓灵魂到底是什么,难道灵魂真的会被打上邪恶的烙印,生生世世伴随于人么,可他为何从来未见过?   高阁未锁,他们便直接进去了。   阁内底层墙壁四周的火把竟已被点着了,谢止礿凝神,未搜寻到有其他活人的气息。   有些古怪。   满满当当的书架挤占着底层的空间,书架上摆满竹简,刻的也都是羌族的文字,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谢似道踮脚拿起一本竹简,随意翻看了几下,道:“这些竹简都记录着巴洛百姓每一个人的出生与死亡。”   他们现在与谢似道通了感官,故也认得出羌族的文字。谢止礿也翻了翻,奇道:“别的一概未写,如何死亡却写得十分清楚。”   “你们看这边。”宋弇站于一楼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拿指尖蹭了蹭上面的壁画,“这似乎是某种仪式。”   壁画年份已久,有些画面斑驳不可见,且画面粗糙,人物小且模糊,理解起来有些难度。   他们沿着台阶上去,到达二层后,书架上存放的书籍就已变成现在广泛使用的纸张,而壁画图案也变得更为清晰。   二层整个墙面都刻有奇异图案,谢止礿将其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泛起不适。   宋弇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某种仪式。   羌族向来喜欢各种将活人、死人献祭的仪式,自马武那老鼠嫁女时便可见一斑。只是这壁画上刻有一口大锅,锅上又架着一个被二人如牲畜般拿竹竿抬着的人。   难道……谢止礿心下泛起恶心。   “谢止礿,你来看这里。”   宋弇将一本还泛着墨香的书本拿给他看,上面记录着一月前,有个叫柏的奴隶的死亡记录。   谢止礿看完便觉得像被人当头一棒,打得他晕头转向。   因为柏的死亡原因不是坠崖,而是有福气。   “什么叫有福气……”   谢似道也拿了本书过来,纸张比其他们现在在看的这本要黄上许多。   谢似道说:“这上面写着一个叫玉珍的奴隶,杀了主人一家后出逃。”   “……是柳姑娘,我听格桑叫过她玉珍,普姆达瓦是她后来捏造的名字。”谢止礿看着又有些鼻酸,“可她那时才几岁啊?”   宋弇道:“那为何有福气会成为柏的死亡原因?”   谢似道终于道:“之前我便在猜测,那股酸臭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答案昭然若揭……人肉被煮沸后,会有酸臭的味道。”   谢止礿吐了:“那有福气是……”   谢似道沉默半晌:“我也只是听说,有些外族为了给人治病,会给有福气的人投毒,并食其肉,他们认为这样便可将有福之人的气运转嫁在自己身上。”   谢似道话刚说完,便刮来一阵妖风,将那书页吹过翻了一页。   那本写着柏死亡原因的书本,最新一页上赫然用墨写着薛蕴之的名字,只是还未写死亡时间与死亡原因。   宋弇指尖沾着墨:“甚至还未干。”   谢止礿猛地转身看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薛蕴之。   “薛蕴之”身形“咔咔”涨大数倍,转眼变为之前引着他们进屋的管家模样。   “糟了,薛蕴之出事了。”   ----------------------------------------------------------------------------------   伯爵乌龙茶:   关于杀人治病的事情,出自珞巴族很久以前的风俗。他们会俘虏本氏族以外的人,或不认识的走路者,将其杀死食之,并举行仪式以救助生病者。有时也会因为一个人有福气而杀了对方,认为可以使其携带福分的灵魂转入本氏族和杀人者的身上。 第94章 大道至臻(四)   一炷香前。   薛蕴之刚踏进被分配到的房间便感觉有一股寒凉之意从脚底升起,丝丝入扣。   “……啊,太吓人了。”   他抖着手点燃蜡烛,黄色光晕出现的那刻,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错觉,应该是错觉。”薛蕴之自言自语,又忍不住哭唧唧道,“这要分开住的规矩完全就是为了能方便弄死我吧!”   他也觉得自己很没用,身为一个神魂师又怕鬼又怕黑的,如果祖父在世,定又要骂他不像话了,顺便还会把他爹娘揪出来骂一顿,言二人偏袒太过,才会将孙子教得这么懦弱。   想到这,他便紧张地掏出袖中的纸片小人。   这纸片小人是他之前在家中做的,大约有半个人高,被他叠成了豆腐块的大小揣在袖子里。   薛蕴之赋了一缕神魂给它,纸片小人便抖了抖,发出“咯咯”的声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正常人看见只会觉得此景有点瘆人。但薛蕴之独特的审美让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跟在自己身边才较为安全。   他与纸片小人对话道:“你说我要不要去偷偷找小谢,反正宋弇也不知道我偷偷找他了。”   “咯咯。”   “什么,你说这房间里有股味道?”   “咯咯。”   “在柜子里?”   薛蕴之深呼吸,握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走至柜前,中指与食指轻叩柜门。   见里面没反应,又将耳朵贴在了柜旁。   “咯咯。”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嘛,万一我打开有东西蹿出来怎么办。”   薛蕴之将烛台放在柜顶,深吸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打开。   酸臭味立刻扑了满鼻。   “这是什么啊?!”   柜子里赫然摆着一个白色圆盘,上面放着一团已经发霉变质的肉,还长出了绿色的霉斑。   薛蕴之捂着嘴想吐,身后地板上突然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吞了口唾沫:“……小纸片,你走路应该是没声的吧。”   拳风猛地袭来,薛蕴之火速下蹲,纸人“咯咯”地就朝来人攻去。   他奔至角落,烛火随风摇曳,他也终于看清来人面容。   纸片浑身如刀片,擦着来人的身躯攻击,对面也不抵抗,直接拿血肉抵挡,血腥味立刻充斥着整座房屋。   “你……你不是普通人吗?”薛蕴之颤抖道。   来人右手一捏,纸人便被当空提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脖颈:“扣扒善隐气息,我只是奉帕卓的命令……”   巨大实力压制下,薛蕴之呼吸困难,双手双脚并用着奔向门外。   “撕拉——”   纸片被撕成无数碎片,如雪花般飞落,来人身形一闪,立刻挡在屋门前。   薛蕴之瞳孔皱缩,心脏似被无形之手攥住,眼前隐隐发黑。   “反正都要死,死后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吧?”男人轻笑,“你想被做成什么样?清蒸还是烘烤?”   “……”   薛蕴之竟是早早便被人调了包!   宋弇二话不说,立刻朝男人砍去,灭灵剑气当空一斩,几座书架应声而裂。   男人冷笑着退后,双手合十,狂风便拔地而起,吹卷了满地散落书页。书页狂飞,又沾上了墙壁上点燃的火把,如火蝶般四散,很快将地面皆烧着了。   谢止礿背上谢似道,边催动水符灭火。   宋弇出剑快狠准,灭灵剑尖蹿出热火,直接将来人手臂捅了个对穿,伤口处的火苗又以伤口为中心,迅速扩展开来, 烧成一片。   男人脚猛地一蹬,踹远宋弇后飙出一串血珠,呲牙舔舐着手臂伤口处:“只可惜帕卓不让我杀你。”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之前是奴隶,没有名字,碰巧成了扣扒……不过帕卓叫我‘阿风’。”   “吃人怪物罢了!”宋弇拎着灭灵又是蓄力一砍,爆裂火焰直击男人面门,却又被无形风的屏障弹了开来。   火焰遇风,发出爆炸声响,刚被扑的火又复燃起来,书架皆燃起熊熊大火,二楼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啧,”男人打了响指,四面八方的风便从外界汇入,将他依托起来浮于上空,“我可没吃过人,这些都是骗那群蠢人的。啊,说起来,我之前杀掉那屋子的管家的时候,他还在后厨偷偷吃人肉呢。”   宋弇咬紧后槽牙,正要蓄力再披,却被谢止礿当场拦住。   谢止礿将谢似道给他,说:“宋弇,你去救薛蕴之,黄鹤未归说明他还活着。你的火遇上他的风虽然越烧越烈,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火势过旺,已经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止礿又道:“我灵力已全恢复了。”   宋弇背起谢似道,深深看他一眼:“万事小心。”   这是十几年竹马情谊产生的默契,谢止礿说自个儿能对付他那便真的能对付。宋弇果断下楼,循着谢止礿之前留的纸鹤气息搜寻薛蕴之。   谢似道传声给谢止礿:“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礿儿,千万当心。”   谢止礿用魂归于身体一周画了个圈,隔开灼人火焰。然后拿魂归指着敌人道:“我有话问你,师父的最后一魄,与你们哄骗他们吃人有没有关系。”   阿风未回,只是讥笑道:“帕卓说宋弇不能杀,但你可以。”   说完便乘着风,于空中捏出两道空气拳,狠狠地朝谢止礿砸来。   谢止礿反手拿剑身格挡,气压狂到将他顶离原处一尺。他的袍子沾了些火苗,又被狂风一吹,立刻蹿了起来。   他啧了一声,将沾着火苗的衣袍割断,右手狠狠一咬,指尖血沾染黄符。   “当——”漫天火光中赫然钻出红面獠牙的武将灵官。   灵官接着阿风的空气拳,两方力拉扯,风自二者摩擦面倾泻而出,火势猛烈,浓烟滚滚,随着“噼啪”几声,已有木梁被烧断的声音。   谢止礿避开下落的带火的木屑,拎着冰凉又冒着白色魂光的魂归朝阿风破空横劈。   阿风对着灵官尚且自顾不暇,看到谢止礿攻击立刻调转方向,果断竖起一道风墙。   “你以为这拦得住我吗?”   魂归薄削,剑身硬生生将风墙撕开大口,接着灌入谢止礿冲天灵力形成猛烈冲击。阿风呕出鲜血,节节后退至高阁窗边。   谢止礿提剑,周身灵力波及之处与热浪共同将空间扭曲。   “喝!”   阿风抬手,将风力旋成龙卷,夹着巨焰朝谢止礿背后袭来。   灵官护主,左手火轮右手钢鞭击穿热浪。此时此刻,灵官与谢止礿的攻击融为一体。   “轰隆!”   阿风右手卷起风盾,妄图徒手接住谢止礿的奋力一击。   “害人者,人得诛之!”谢止礿嘶吼,双手握住剑柄,硬生生破开风盾。   阿风右臂竟直接被魂归削砍下来,鲜血喷涌而出,当即捂着断手狂叫。   接着风便便如野兽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钻来。   谢止礿立刻将魂归插入地板,吃劲地抵御狂风。   “轰!”   窗檐被风吹到断裂,阿风身体立刻倒向窗外。   阿风怒吼:“去死吧!”   魂归剑身疯狂晃动,于地板上刮出一道长痕,火舌乱舞,蒸腾着谢止礿浑身的汗水。   “咔!”   他已站在边缘,退无可退,魂归终究还是滑离了地面,谢止礿整个人飞速下坠。   阿风乘着风,露出冷笑。   霎那间,黄符变绳,捆在其腰间,竟是要硬生生将他一同拖下!   “可恶啊!”阿风额头青筋毕现,风柱将他吹起的同时,竟将谢止礿也吹了上来。   谢止礿脚尖灵力聚齐,乘着风眨眼便来到阿风上空。   谢止礿双目冷肃,抬起魂归剑尖。   “你不敢杀我——!”阿风目眦欲裂。   “我敢。”   剑尖亮光一闪,接着半个剑身没入阿风胸膛。   一瞬间,风停了。   二人如炮弹般飞速下落。   “谢公子!”女声惊叫。   谢止礿左手催动灵力,灵力对冲地面后降落速度即刻减缓,阿风后背着地,又喷出大口鲜血。谢止礿缓缓落地,拔剑后甩落一地嫣红。   柳弦月赶紧上前搀扶谢止礿,后者只是缓了缓身形,道:“我没事。”   整栋阁楼已燃起了大片烈火,将昏暗的洛巴照得亮若白昼。   在那刻着世世代代洛巴人的生死簿上不断有邪祟的声音冒出,混杂着浓烟又往西边逃去。   “我看到火光便赶紧赶来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们。”柳弦月望着火光,这熊熊大火不光把巴洛的繁华烧得一干二净,还把她那段包含屈辱与阴霾的奴隶回忆一同抹去了。   她听着火焰的噼啪声响,又道:“我调查了许久,终于知道邪祟藏在哪里了。”   “在哪里?”   “在——”   阿风勉强站起,燃尽最后一缕神魂催动着风卷。   “小心!”柳弦月亮出弯刀,腾空而起,又飞速转身,当即给阿风抹了脖子。   她将阿风断掉的脖子厌恶地踢到一边,冷道:“在洛巴千千万万被洗脑的民众的意识里。”   阿风魂魄离体,又被柳弦月用扣扒的火给烧了一干二净。   她说:“给无辜之人带来苦痛的人不配拥有灵魂,不配得到转世。”   谢止礿手有些抖,看着阿风头尸分离的尸体道:“他说他以前也是奴隶。”   “以前做过奴隶,那便是被帕卓迫害过,却还为他办事,就是又蠢又坏。”柳弦月神色厌恶又充满着悲伤。谢止礿觉得她可能想到了格桑。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应当是救火的人快来了。   柳弦月说:“谢公子,快去救人吧,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95章 大道至臻(五)   再过一会儿天便要亮了。   四面光秃的高山围着中间一块沉降的陆地。陆地最中央有一块深不见底的湖泊,在月光的照耀下,湖泊深蓝偏黑的颜色看着十分危险却又闪着微弱的光。而湖泊中间又有块凭空而出的孤零零的岩石。岩石上架着一口大锅,沸水的热气袅袅直上。   因着风大,山谷传来呼啸的声音,盘旋许久,哀转久绝。山风里混杂着血腥味与酸臭味,还包裹着那柴火燃烧的炭火味。   柳弦月说,一般这类仪式都要在日光初蒙时进行。也就是说,他们要在天刚亮时趁机将薛蕴之给救下来。   谢止礿站于东面最高的山顶,向宋弇传音:“我现在到了他们祭祀的地方,柳弦月在我边上,你在哪儿呢?”   宋弇很快回道:“西面最高峰。”   宋弇回完,谢止礿便见到西面亮起了一团深蓝色的火焰。   谢止礿望了望脚下被他弄晕的守卫,也问向宋弇:“你那边有看守么?”   “有,被我弄晕了,还有弓箭,弓箭带毒。”   那便有些难办了。   这两座山的山腰皆有许多可以落脚的地方,且这些落脚点皆有火把光亮。光谢止礿站着的这个山头便能看到宋弇站的西面山峰有五至六个守卫。   若他们贸然下去救人,即使弓箭未能射到致命处,箭头上淬的毒也可能给他们带来杀生之祸。   于是谢止礿问道:“柳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可以避开这群守卫吗?”   柳弦月立刻道:“我有带着粉末,可以等薛蕴之现身后洒下来,迷惑视线,接着你们趁机救人。”   谢止礿觉得此法可行,便对宋弇说了一下。宋弇沉思片刻,又道:“现在山风大,这粉末能支撑多久,若是在下面与人周旋,烟雾散开就危险了。”   柳弦月:“这考虑也对。不过我还能用铜铃控制他们的思维,只是我灵力有限,不确定能控制住多少人。再者,如果这些守卫也是扣扒,那可能根本不受我控制。”   扣扒善迷人心魄,在学习此类术法时为了避免反噬自身,也会一同学习抵抗幻术的法术。   谢止礿便道:“我也可以用灵力控制他们,这便是第三重保障了。”   柳弦月点头:“我会在高地观察情况,实在不行便一个个杀了他们。”   “……”谢止礿微窒,“柳姑娘,人还是不要杀戮过多。”   “你是怕下地狱么?我早已杀过人,杀一个与杀多个并没有任何区别。”   谢止礿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是我觉得人之所以为人,皆因其心中有良善,若失去了对生命的畏戒,便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说完又朝柳弦月笑了笑,“人变得麻木不仁是很可怕的,会犹如身处迷雾中,没了前进方向便没了活下去的动力。”   柳弦月微微一怔,露出些许苦笑:“谢公子一片冰心,只是我——”   她话说到一半便不愿再说下去,最后话锋一转,直言道:“不多说了,时候快到了,我们还是快些商量如何将薛蕴之救出吧。”   然后谢止礿便与宋弇商量着从何处攻下,哪个地方守卫的盲区较多,不易被发现。   宋弇道:“我于西面处直接下山,将围着祭坛的一圈守卫皆引过来,你趁机截下薛蕴之。”   谢止礿点头,看着孤独岩石四周一圈深不见底的湖泊好奇问道:“可是他们是如何将锅与人都放置在这岩石上呢?”   柳弦月指了指岩石一侧:“你看着那边。”   谢止礿定睛一看,洛巴人造了个简易的绳网做的阶梯,将岸边与岩石连接了,这样锅与人就皆可以上去了。   “那不如我将薛蕴之救到后就将绳网砍断,防止有人上来。薛蕴之不是会操控石头人么,我俩便乘着石头人逃跑。”谢止礿道。   三人便这么商议好了,谢止礿又问:“那师父呢?”   宋弇还未回,一直默默听着的谢似道便说:“为师下去就只会添乱,还是呆这山顶上等你们办完事儿一起走了。”   谢止礿觉得不妥,谢似道便又催促着:“就这么说定了。”   等了一会儿,天空露出鱼肚白色,沉睡已久的大地也终于露出原本的样貌。而站于顶上的这几人也得以见到底下的全貌。   那湖泊蓝得比宝石还要蓝,几乎不像凡间能有的事物。而湖泊两边放着几堆白骨,看形状就知是人骨。   也不知这美得近乎妖冶的湖泊下深藏着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祭坛周围站着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半边未穿衣服,露出精壮的膀子,每人一手一把剁骨刀。而底下则围着一群拿着剑茅枪戟的守卫。谢止礿数了数,底下大约有二十多人。   紧接着,薛蕴之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薛蕴之双手双脚皆被捆着。两守卫拿一根长扁担就这么朝天着将他挑着,嘴里塞了块布,只能呜呜地叫着。   与之前在高阁上的壁画一致。   实际上薛蕴之也未叫多久,他像个乳猪般被两个人挑着,一步一步踏上祭坛。底下湖泊泛上来的寒气都比他心底泛上的寒凉要暖和。   他抖着身体,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脑内不断过着几句酸诗,什么“士为知己者死。”什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又什么“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和恨。”   可是他这死无论怎么想都憋屈得很!   既不是为国捐躯,又不是为知己,自己也没能成什么人杰。竟然是在异国他乡活活被这一群愚昧不堪,落后迷信的人给煮了吃!   薛蕴之越想越难过,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他又不是唐僧,吃自己的肉到底有什么用啊!   “轰隆——”   他被人挑着,终于在锅上停了下来。   紧接着,手腕与脚腕处的皮肤一凉,捆着他双手双脚的麻绳竟被直接砍断了!   薛蕴之吓得赶紧双手双脚抱住棍子,整个人在上面如陀螺般转了一圈。   那两个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来,只露出两双毫无表情的眼睛。   他们用羌族语说了几声,薛蕴之没有听懂,但看他们拿着手上的剁骨刀就知道他们这是嫌自己不配合,竟然想先放血,再把自己剁了,做成肉块放在锅里。   薛蕴之急得浑身是汗,手心因汗液湿透,又抖得厉害,竟快抓不住了。   他紧闭双眼,内心绝望喊道:“救命啊!!!”   刹那间,底下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而他四周也似有两声闷哼,紧跟着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薛蕴之猛地睁眼,便见谢止礿握着一人手腕。只听“咔哒”一声,大汉手腕被他硬生生拧骨折了,剁骨刀掉在地上又砸了自己一脚。谢止礿趁机猛地一踹,将那光膀大汉直接踹进水里。   而那口盛着沸水的锅也早被谢止礿一脚踹翻至湖泊,此时只有个肚皮翻在湖面上打着弯。   薛蕴之热泪盈眶,赶紧从棍子上下来,扔了嘴里的破布便哭嚎道:“小谢,你真是我的英雄——!”   “你先把那梯子砍了再说!”谢止礿说话间又把一人打了下去。   此时祭坛上只剩两名敌人。   薛蕴之哦哦了几声,绕着祭坛转了一圈,哭道:“这山怎么突然起这么大的雾,我看不见梯子在哪儿了。”   “……”谢止礿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无语道,“那你看着有没有人上来吧。”   话音未落,便真的有守卫提着武器上来了。   薛蕴之看着雾中钻出个人影,恶向胆边生,立刻双手合十,召唤出石头小人。   守卫拎着刀,姿势做到一半,石头小人便用脑袋将那守卫顶了下去。   绳网做的桥本就难以站立,守卫被石头小人一顶,立马站立不稳,后空翻着反向滚了下去,听后面此起彼伏地惊叫声,像是滚下去后还将后面的人一同砸倒了。   薛蕴之胸中出了口恶气,抄起脚边的剁骨刀,猛地一砍!   绳子未断!   薛蕴之慌了:“小谢,这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砍不动啊!”   “……”谢止礿二话不说,点燃几张火符便朝薛蕴之飞去。   薛蕴之接着火符,将其扔在绳子上。   谁知扔在绳子上许久,火符都已变为灰烬朝四面八方散去,这绳子依旧完好无损。   “要死要死,这绳子砍也砍不断,烧也烧不断。”薛蕴之抓狂。   眼看着烟雾里又隐约出现人的轮廓,刚刚滚下去的那群守卫又要卷土重来,薛蕴之急眼,又拼命砍着绳子。只是刀都被砍出缺口了,这绳子还是丝毫未损。   “宋弇!火!”谢止礿解决完最后一人,对着山谷吼道。   一团深蓝色的火焰立刻腾空而出,像只蓝色火鸟,艳丽又炽热地在空中回旋一周。   它刚穿过绳网,便听“砰砰”几声,底下传来好几声落水的声音。   “成了成了,烧断了!”薛蕴之兴奋叫道。   谢止礿却擦了擦额间的汗,严肃道:“现在高兴为时过早。”   原来这雾气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么长的时间,渐渐消散了。   此时又露出了山谷原本的样貌。   薛蕴之朝底下看去,立刻头皮发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山谷底下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人皆不是扣扒,也不是守卫,而是洛巴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   他们双目空洞,四肢僵硬地涌向湖泊,竟像是飞蛾扑火般,一个接一个地扎进了湖水里!   ----------------------------------------------------------------------------------   伯爵乌龙茶:   晚了晚了,谢罪了! 第96章 大道至臻(六)   谢止礿觉得自己已经进步了。   从不愿双手沾上任何一人的血,从想救天下所有人,到会为了珍视之人主动拿起剑,让纯净无暇的魂归沾染鲜血。   可他再怎么将自己的心练成铁石心肠,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这么被控制着,前赴后继地奔赴黄泉。他们何其无辜,又为何要因为两族的相争白白搭上性命。   思及此,他立刻将魂归狠狠插入地面,接着手背在剑身上狠狠刮擦。   皮肉绽开,鲜血便也流注下来。   有些鲜血顺着魂归纯净的剑身滴在了地面上,有些则流淌在他的手臂。   谢止礿从怀中掏出毛笔沾血,在地上笔走龙蛇,画出阵法。然后他右脚一跺,以魂归为中心,鲜血所画之处皆泛起刺眼的白光。   十串血珠从地面升腾,绕着谢止礿的周围转圈。   “撕拉——”   谢止礿从身侧撕下一缕布,然后用牙咬着布在手背缠绕好几圈。   “三魂七魄,听吾之令——”   “谢止礿!”   宋弇将最后一个守卫踹到湖泊中,高声怒吼:“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我要救人。”   或许会有人说,这些人又不是大梁人,这些人说不定吃过人肉,这些人谁知背地里如何恶贯满盈,有什么值得救的。   但谢止礿救人从来不会因为他是大梁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吃过人肉也罢,恶贯满盈也罢,自有他们得到报应,遭受惩罚的那一天。   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情形他们就是无辜的,不能苛责受害之人完美无缺。   况且,即使万人里只有几个清白之人,也不能因为处于恶徒中而让他们共同丢失性命。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句话不是惩恶扬善,也不是谨小慎微。   这是纯纯的反人性,恐怖主义。是以正义之名为自己的杀戮遮挡了一层遮羞布,让自己沦为恶鬼,同恶相济。   “嗖——”   一只白羽箭从高处射下,薛蕴之操纵石头小人一把将那箭从中间折断。   接着十几发弓箭又从天而降,宛如颗颗带毒的流星。   情形陡变!   柳弦月制作的烟雾散去后,几人便充分暴露在山腰守卫的视线中。   柳弦月的叫喊从顶部传来:“我的控制之术对他们好几个人都起不了作用!我这就下去把他们全宰了!”   说完东侧山上便有黑影“轰隆”坠入湖泊中。   宋弇拎着灭灵朝西侧赶去,将那群射的毒箭砍了,道:“谢止礿,不要勉强。你还需留着灵力渡师父的最后一魄。”   “我知道的,其实现在已经是在渡最后一魄了。”   谢止礿握住魂归,绷带处血渗了出来。魂归快速颤抖,发出尖啸。   “三魂七魄,听吾之令。肃邪祟,清恶鬼!”   谢止礿所在的这块区域,白光大作,竟比日光还要猛烈!   “吱——”   人群停了,卡在岸前不再挪动一步。   一排又一排的人涌过来,一排又一排的人因谢止礿与魂归的净化之力而卡在半途,四肢僵硬,无法再往前。   整座山林寂静无声,充斥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此刻却连针掉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柳弦月说,最后一魄藏在洛巴万千民众的意识里。   他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叫藏在洛巴万千民众的意识里。但在这群民众聚集起来,邪祟气息浓厚,黑雾滔天后,他终于知道柳弦月的意思。   宋弇的神识里被帕卓打入了谢似道与邪祟相结合的“非毒”,如此便只祸害宋弇一人。来势之猛,只能由身为神魂师的他侵入意识,揪出邪祟并立刻斩杀。   而最后一魄“伏矢”,便被帕卓分散打入了每个洛巴民众的意识中。   伏矢本是掌管人精气的魄。人食五谷杂粮,故会产生许多糟粕与浊气,伏矢作用便是将这些杂物排出体内,留下精髓供脑储存。   与邪祟一结合,功能便产生了倒转,去掉精华,留下了糟粕。   所以无论帕卓说什么,他们都会毫不怀疑,并严格履行。   他们视买卖人口为正常,将奴隶看得比牲畜还要低贱。他们觉得食有福之人的血肉便能给自身带来福气。   无一人跳出来说这是不对的,因为无一人清醒。   与邪祟结合后的伏矢将他们的神智,身为人的悲悯与反思全部吞噬了。   谢止礿紧闭双眼,心中悲痛,原本未受伤的手都从五指缝隙中渗出血来。   要净化几万人的灵魂何其困难。   “啊——”   他感受着几万民众的悲鸣,被残害之人,加害之人,皆在被他硬生生剥离掉腐朽的伏矢后爆发出了足以将人贯穿的惨痛。   薛蕴之又召出好几个纸片小人,拦住上方的箭矢。   谢止礿已双膝跪地,头发的绑带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长发垂至腰侧,身上穿着的袍子也被划得像块破布。   薛蕴之趁着箭雨变得稀疏,赶紧走至谢止礿的边上。   他看到谢止礿紧闭双目下的两行血泪后,手握住魂归的剑柄,抖道:“小谢,我来帮你。”   “不用。”   谢止礿在如惊涛巨浪般的惊叫中分辨出薛蕴之的这声响,猛地哇出一口血,勉强维持着神智道:“快了,就快了。”   他听到百鬼同哭之声被魂归轻柔的呢喃渐渐安抚,而那浓厚如墨般的哀怨之气也被那道白光蚕食抹净。   那些站于岸边最靠河岸的百姓最先清醒过来,在看到自个儿半只脚已踏入湖泊中后吓得赶紧抽回了脚。然后被一阵温暖又带着些慈悲的情绪裹挟,每个人就地坐在河岸,如孩童般哭了起来。   顶上的群箭气势也弱了许多,柳弦月与宋弇已将守卫解决了大半,一切都将好转!   薛蕴之赶紧抱住谢止礿肩头,高兴到热泪盈眶:“小谢,快结束了,快结束了。”   谢止礿睁开眼,擦了擦五官留下的血痕,懵懂道:“结束了?”   “对啊,你看,他们都快恢复意识了!”   谢止礿往下面看,果真,最外侧的人群还在僵持,可最里侧的人已互相抱着痛哭,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浩瀚劫难。   那邪祟的压迫感也渐渐小了,黑气将散,黎明曙光将至。   谢止礿终于有些放下心来,魂归刚一脱手,便听到一个冷漠又嘲弄的声音从脑袋上方响起。   “你们是不是有些太过天真了?”   谢止礿瞳孔骤缩。   他猛然抬头,便见帕卓腾空站于黑雾之上,将那日光遮得一干二净,手上还提着不断挣扎的木偶小人。   “师父!”谢止礿惊叫。   羊角面具下,帕卓歪起一边嘴角,嘲讽道:“不够啊,这些怨气还不够。”   说完,左手缓缓抬起,方才百姓间消散的黑雾又重新凝聚,那股压迫感又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下来。   最外层的人眼神失焦,又动了起来。   “不要,不要过来啊——!”   “父亲,父亲,是我呀!”   “你认不出我了吗,你醒醒!”   被重新控制的那些洛巴人,竟开始残害同族,对着往昔亲眷,毫不犹豫地啃咬下去!   一时间,鲜血漫溢,哀鸿遍野。   谢止礿站起身,看着底下的地狱绘卷,双目皆是眼泪。   他拔出魂归,恶狠狠地抬起头,眼神狠厉,似是要将帕卓千刀万剐。   ----------------------------------------------------------------------------------   伯爵乌龙茶:   本文最大的一把刀马上落下来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第97章 大道至臻(七)   谢似道被帕卓卡着脖子,就这么悬空提着。   谢止礿的心也随着谢似道晃动的频率晃动。   他知道谢似道只是魂魄附在了神偶之上,帕卓无论表面对神偶做什么东西都无法伤及他分毫。   但他看着谢似道被攥着,心就跟着一窒,立刻怒火中天怒斥帕卓:“把我师父放了!”   帕卓当然不应,左手亮出一团深蓝色的火——扣扒用来烧魂魄的火。   帕卓笑着说:“你师父和底下这群人,你又想怎么选呢?”   底下惨叫连连,可他们明明应该是帕卓的子民。   面前这人却可以眼都不眨地将他们全部献祭,一言一行皆像个疯子。   谢止礿:“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们也是羌族人不是吗?”   “为什么?因为你们大梁资源辽阔,而我们羌族环境只能用贫瘠形容。你们能坐享其成,福泽后世,而我们只能龟缩在这穷乡僻壤,世世代代提心吊胆!”   帕卓狂笑,笑得十分癫狂:“不过是牺牲这万人,等我能将所有人都控制了,到时候大梁就是我羌族的囊中之物,那受益之人便不仅是羌族上万群众了,而会是子孙后代,万,十万,百万,乃至千万!”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边痴人说梦!”   半弧形的刀锋夹着蓝色火焰朝猛地朝帕卓袭来,帕卓偏头一躲,发丝被斩下几根。   宋弇站于西侧山顶,死死捏着灭灵剑柄,手中青筋暴起。   帕卓转头看他,笑得更开心了,像个长辈般与宋弇话家常:“宋弇,你怎么这么对待舅舅呢,你这样岂不是让你母妃寒心。”   “我没有舅舅,也没有母亲。”宋弇冷酷道。   帕卓轻笑,随即将谢似道往空中一抛,黑雾便化作铁链将谢似道团团困住。   “师父!”谢止礿目眦欲裂。   “不用管为师,先去救人!”   帕卓身形如鬼魅,眨眼间便来到宋弇身后,他以掌为拳,直击宋弇后背:“那便让舅舅来教教你,什么叫爱护长辈。”   宋弇立刻察觉不对,转身握住其手腕,只是刚一握住,帕卓身影便又是一闪,再次露面已到了前面那棵树尖之上。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行动路线。帕卓这行动几乎称不上是人了,与他对打的最恐怖之处在于根本摸不到他的攻击路数。   既然如此。   宋弇站于地面,剑尖于地上画圈,然后袖中黄符飞出,“嗖嗖”几声,往东西南北四个角飞出。   “定!”   黄符四角相连,画地为牢,现在是连只鸟都飞不出了。   地面裂开能让一人掉下的沟壑,而从上面泛出来蓝色幽幽火光,映照着二人对峙的身影。   帕卓嘲道:“你这是自断后路么?”   “只是看不惯有些人像个老鼠窜来窜去。”宋弇挥动着灭灵。灭灵剑气蹭蹭上涨,剑身火焰不断向帕卓方向颤动,是一副渴求邪祟许久的贪婪模样。   “是吗,我看你是算准了舅舅不舍得杀你。”帕卓周身黑雾凝结成剑,他右手握着剑柄,一跃而下,朝宋弇砍去。   两剑相撞,山谷猛烈晃动,惊起一片鸟雀。   谢止礿乘着石头人,回头看向宋弇二人打斗方向,只见西侧山壁因他们打斗太过激烈,甚至裂开了一道缝隙。   石头人从孤石一跃而下,刚一站稳,谢止礿与薛蕴之二人便也从石头人身上翻滚落地。   谢止礿道:“蕴之,你去保护普通人,我来将被帕卓控制的这群人皆净化了。”   之前净化做了一半就被帕卓硬生生打断了,如今谢止礿要再次发动全方位的净化需要时间,只能以逐个攻破的方式净化。   他又看了眼被黑雾禁锢的谢似道,眸中担忧神色毕现。   薛蕴之点点头,看着谢止礿愁眉不展,说:“没问题的,小谢。帕卓不想杀宋弇,谢国师也必定会逢凶化吉,和之前几次一样。”   “集齐了最后一魄,就是师父要走的时候了,照理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谢止礿低低地说,“只是,我总觉得帕卓只是在拖延时间,不然他为何要去与宋弇打斗,而不是直接来拦截我们呢?”   薛蕴之也说不好了:“这帕卓搞不好就是个脑袋有问题的人,用常人思维难以理解。”   谢止礿摇摇头:“罢了,现在救人要紧。”   被控制的人周身散发浓烈黑气,看到人便发狂啃咬。常人看到此景早就想往另一边逃窜,只是这群山围绕的唯一出口也都被人堵着,这些在最里圈,最早被净化的人都成了瓮中之鳖。   “阿娘——!”女孩尖利的哭喊声传来。谢止礿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女孩被一女子护着圈在怀里,哭得肝肺都快呕出来。而女子肩头一阵血红,被一个发狂的男性硬生生扯下了一大块肉。   谢止礿当即将那男子踢飞,护在昏迷女子与女孩的身前。   那男子被踢飞后已断了几根肋骨,却像不知疼似的又爬了起来。鲜血自他口中溢出,又吸引了不少被帕卓蛊惑心智的人过来啃咬。   那些被诱骗食人的人竟然开始互食。   谢止礿用魂归刀背砍向发狂之人,见其有恢复神智的迹象便又故技重施,依次砍向另外几个。   只是一人难敌四手,谢止礿刚将一人的邪祟驱除,另外一些人便又蜂拥而上,源源不断像如何砍都砍不完一样。   而别处又有哭嚎声传来,哀鸿遍野,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人受着的苦难与哀怨又变成了邪祟的养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其壮大。   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恨为何恢复得如此缓慢,不能再将邪祟大面积净化。   “是雪吗?”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谢止礿抬头,果真空中传来银色的亮着光的细闪。   柳弦月一跃而下,道:“我来助你们!”   薛蕴之又要护人,又不能将人砍伤,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见周围人逐渐平息着躁动才抽出空来问道:“这些细闪是什么东西?”   “控制人神魂的羌族巫粉,你们之前应该见过。”   周围狂躁百姓闻着这细粉果然被牵制住了,四肢变回了原本僵硬且难以挪步的状态。   谢止礿想起来了,他们第一次遇见格桑也有见过类似的术法。只是因为与掩盖视线的烟雾一同出现,他们反而忽视了这微不足道的细闪。   柳弦月来到谢止礿边上,将灵力缓缓给他,定定地看着他说:“谢公子,请你一定要将帕卓杀了,不要让他的计谋得逞,作恶多端的人定会受到报应的。”   薛蕴之也将灵力输送给他,然后说:“我也把我的灵力给你,小谢,一定要将谢国师的魂魄收集齐啊!”   谢止礿鼻尖发酸,正准备再一次以自身三魂七魄为引,重新将全场之人净化。只听谢似道于空中虚弱道:“礿儿,记得师父与你说的吗,感知身体灵力,灵力如海,要学会调节自身的灵力,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   谢止礿深呼气。   另一边,宋弇与帕卓打得难舍难分,地面皆被裂缝与深蓝色的火焰填满,已不剩多少可以落脚的地方。   宋弇喘着气,额角混着汗水与血水,发丝粘腻地贴在脸上,对着帕卓怒目而视。   帕卓打到现在,也只是手臂流血,身形依旧稳健,气息平稳自如。   实力差距十分明显,帕卓的确不像是要取人性命的样子,像是单纯地逗着宋弇。   宋弇咬牙:“你为何不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舅舅疼爱外甥,不行么?”   “轰隆隆——”一道白光亮起。   帕卓自言自语:“速度还挺快的。”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到宋弇充满恨意的目光,又倏地想起已故的亲妹。   死前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于是帕卓说:“好吧,我与你说实话。神魂颠倒之人利于做邪祟器皿,所以我留你性命。”   宋弇眼睛骤然睁大:“邪祟皆被净化了,你拿什么颠覆?”   帕卓但笑不语。   宋弇还想拖着帕卓再问,就见他身形一闪,竟是直接越过屏障到了外面。   谢止礿这边已将洛巴众人全部净化,连带着捆住谢似道的黑雾都被他除去了。   最后一魄已汇入谢似道的体内,至此,三魂七魄都已集齐。   而谢止礿也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能虚虚地拢着谢似道榕树枝干做的身体。   收集师父的路程终于要告一段落,一路艰难险阻,遇到的人或事,看到的丑与恶,皆化为落入肚里的苦水。他想说却说不出,最后只能化为从内心深处泛上喉咙的一声呜咽。   谢似道双目紧闭,众人便静静等着他清醒。   而谢止礿心中便更为复杂,他想着该如何送走师父,要与他说什么,想到最后脑袋空白,也只能看着对方醒来。   “不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些。”   压迫心脏的灵压再次出现,帕卓站于上空,语气不悲不喜。   薛蕴之抖着手指道:“帕卓,你输了,现在邪祟皆已被净化,你的计划落空了。”   “哦?谁说我输了。”   帕卓狂笑,将谢似道的身体缓缓抬起。   谢止礿硬抓,却被木偶小人身体四周溢出的黑气烫破了一层皮。   木偶小人浮空,从体内缓缓泄出黑色邪气。紧接着,那邪气便如狂风暴雨席卷。未修过神魂之术的人早已晕了过去,场上修过神魂术的人也只是勉强支撑着神智。   “不,不可能!我已将邪祟全部净化……”谢止礿不可置信地喊道。   帕卓笑道:“你以为你将邪祟净化了,但羌族与你们大梁的神魂之术本就在两个体系,我稍作掩饰,你便察觉不出了。”晓。櫻   帕卓重新掐起谢似道的脖子,高兴道:“还要谢谢你们,一路帮我收集带着邪祟的谢似道之魄呢。”   “帕卓!!!”   一阵龙吟腾空而出,谢止礿暴起,骑在龙头,从上至下朝他挥砍。   帕卓反手将谢似道抵于谢止礿面前。   来不及了!   谢止礿拎着魂归的手已然要劈到谢似道的面门!   与此同时,另一方向的宋弇浑身燃起熊熊大火,大喝着朝帕卓横劈。帕卓右手直接接招,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谢似道缓缓睁眼,木制的眼球看不出一丝表情。   只听他轻声道:“入。”   眨眼间,谢止礿便被拉入了一片白茫之境。场上所有人皆消失了,只余谢似道与谢止礿二人。   这是谢似道残存的、干净的意识。   这里的谢似道又变回了原本的样貌,发须斑白,仙风道骨。   谢似道缓缓转过身,眼神悲悯。   他说:“我竟也未察觉帕卓隐于我体内的邪祟,事到如今,我倒是成了邪祟本身了。”   谢止礿呜咽道:“师父,我该如何救你?”   他说:“无他法,唯有我神形俱灭,才可保天下安宁。”   他说:“礿儿,杀了为师。”   谢止礿摇头,慌乱道:“不……不……不,魂归只能渡魂,不能杀魂。”   谢似道悲叹,闭着双眼,后又睁开:“礿儿,为师骗了你。”   ----------------------------------------------------------------------------------   伯爵乌龙茶:   刀来了,还没落下。。。 第98章 大道至臻(八)   在谢止礿的心里,谢似道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骗他的人。   他的师父,虽然总是一副不怎么正经的模样,但心中有大道,有大义,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可谢似道说他骗了自己,那他究竟骗自己什么了呢?   谢止礿摇头:“师父,我不明白。”   谢似道喉间也有了哽咽,他说:“你知道为何师父既能使用魂归又能使用灭灵吗?”   “因为师父修大道,灵力似海,可以融会贯通,使用万物。”   “不是。”谢似道长叹,“是因为魂归与灭灵根本效用是一样的,皆是让人魂飞魄散,只不过一个温和,一个猛烈。”   谢止礿脑袋一下便炸开了。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渡了那么多的魂,每次渡魂时都让他们安心去吧,跟他们说有极乐世界,跟他们说会转世投胎。   是了,谢似道从来说的都是自己相信人死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只不过还告诉了他们另外的两个故事版本,一个拥有极乐世界的故事,还有一个死后投胎转世的故事。   而谢止礿只愿意相信给人带来希望的故事。   然后他使用起手上的魂归,负担便没那么重了。   他之前想过很多次,等集齐完师父的魂魄,要怎么送师父走。   他都想好了,怎么说都要赶回京城一趟,去买师父最爱吃的烤鸭。虽然谢似道无法进食,但肯定会笑着看他和宋弇,嗔骂他们两个不肖的徒弟,在他面前吃得这么香。   然后他要去潮州,去兰芳寺的住持那边要一根榕树枝,帮师父刻歪的脸重新填补一下。让薛蕴之再把师父的身体按他本人想要的颜色重新粉刷。   接着再去青城山,带师父去看看自个儿年少时呆过的仙山,听他在那边吹牛,说自己多么天纵奇才,横空出世,让青城山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谢止礿知道,其实师父说得都是真的。天下人无一不景仰谢似道,甚至还有百姓在他死后做了神像偷偷供奉。   茶馆里四处说着谢似道的传闻。说他降伏了多少多少邪祟,帮助了多少多少百姓,其故事之曲折,情节之离奇,连谢似道本人听了都瞠目结舌。   所以百姓们都说谢似道是在祭坛上羽化登仙了,而不是因杀害先帝而被处死,像谢似道这样的圣人怎么会去杀害先帝呢?   可就是这样的谢似道,灵力天下第一的谢似道,仙风道骨的谢似道,一手将谢止礿带大的谢似道,因两国的阴谋算计丢了性命,他哪是什么仙体转世,就是肉体凡胎。   谢止礿眼泪落在魂归上,抖着声道:“我杀不了师父,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的。”   “不!”谢止礿把魂归狠狠扔了下去,痛苦道,“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要我亲手把你杀了?!”他已经哭得视线模糊了,盯着谢似道虚焦的身影,语无伦次地说:“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收集你的魂魄,看了好多好多很惨的事情,一度觉得这世界黑暗无比,但一直是你支撑我走下去,你告诉我心中有大爱便可以所向披靡——”   “事到如今,你却告诉我,要我亲手将你魂飞魄散!为什么!那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白费了!你让我怎么坚持大爱,怎么坚持正义?!这世间最慈悲最公允,修成大道的你都不得善终,这正道行得还有什么意义!”   “师父!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去匡扶正义,是为了鸡鸣狗盗如马武之流还是为了心狠手辣的帕卓之流?”   “师父,这天下好黑,我不想救了!”   “谢止礿!”谢似道暴喝。   白芒的四周变得昏沉一片,又突然升腾起乌云,他们二人便站在了层层乌云中间。雷电交加下,谢似道的怒吼宛如一道惊雷劈向了谢止礿。   谢似道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他抖着说:“你觉得我修成大道了是吗?”   “我没有修成大道!”   “大道是无情道,是没有偏颇的道。可你觉得为师,对你没有偏颇吗?!”   谢似道的话打得谢止礿措手不及。   谢似道仰天长笑,这声笑充满了悲鸣与愤恨,还充满了不甘与悔恨。   “你觉得为师清清白白,是世间最为公允纯净之人……那我问你,那我为何知道梁祀帝沉迷修仙而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助他炼丹?!”   “我明明知道一国之君偏爱方士,大兴土木修建道观与庙宇,会让诸多百姓饿死,冻死,病死……可我都干了什么,都干了么啊?我每天睁眼看啊,看那每日又多了多少流离失所之人,多了多少冻死骨……在其位谋其政,而我顶着这国师的名号做了些什么?!”   “去装模作样下山救一两个人,救几十个人这就够了吗?!我谢似道的罪孽,救几百条几千条人命,都不够偿还的!”   “谢止礿,你知道白日里为师跪在道家诸仙面前,在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是为了什么吗?为师苦得睡不着啊!”   大雨倾盆而下,将对峙的师徒二人从头到尾浇透。   谢止礿被谢似道这一通骂弄得彻底蒙圈,此时被雨水一浇反而冷静了些,抬起眼睛看向看了二十多年的师父。   “师父,那你为何不早点说……”谢止礿呜咽。   谢似老泪纵横,将魂归唤起来,重新放回谢止礿的手上。   然后双手虚虚搭住他冰冷的手腕。   “为师望你一世懵懂,不知人事,保持纯净之心,或许终有一日能悟到大道,所以诸多事情都未告诉你。”谢似道说完苦笑道,“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间大概无人能悟到吧。只要与人有联系,便无法做到无情。”   谢止礿垂眸:“是我没用。”   谢似道摇头,将谢止礿脸上的泪拭了,柔和道:“你知道为师为何要给你取名谢止礿吗?”   “不知。”   “礿是夏商时期祭祀的名字,止礿便是停下祭祀的意思。”谢似道的声音在雷声中变得飘渺而又悠远,“为师对你的期望自始至终都是——终止这世间的神魂之术。”   终止……神魂之术。   “师父……”   谢似道后退几步,从乌云处四面八方伸过来铁链,将他四肢重新捆了起来。他看着谢止礿,目光炯炯道:“天下苦神魂师久矣,礿儿,师父未了的遗愿,拜托你了。”   谢止礿提着魂归,手却抖得厉害。他盯着谢似道盯到眼底发沉,头晕目眩,而出来的话已沙哑不成语调:“师父,你不要走,我——”   陡然间,整个空间猛烈颤动,将人心脏都要捏爆的灵压又猛烈袭来。而那灰暗昏沉的空间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道顶天立地的裂缝,邪祟竟要侵蚀掉谢似道最后的神智!   谢似道看到这一幕,将铁链拽得哐哐作响,大喊道:“没时间了,快!”   谢止礿提起魂归,浑身颤抖,缓步上前。   缝隙里露出帕卓半边的羌族图腾面具,黑雾化为大刀,就要将这缝隙砍得更大!   “住手——!”帕卓吼道。   谢似道嘶吼:“谢止礿!!杀了我!!!”   谢止礿紧闭双目,身体灵力已不受自己指挥,一股脑地冲出右手。   他绝望恸哭,然后狠狠一刺!   刹那间,谢似道的灵识归为宁静。   暴雨停了,狂风停了,帕卓的黑雾停了。   再接着,整个空间又开始如巨浪上的风帆般猛烈晃动,从谢似道体内钻出的邪祟之力仿佛要将谢止礿撕扯掰碎。   短短一瞬,竟让他体会到了人世最凶猛最阴暗的情绪冲击。   马武对‘生’的渴望,王礼智对‘名誉’的虚伪,朱思棣对弟弟的‘嫉妒’,高姝言对‘病’的执念,神魂师们对‘财’的贪婪,薛蕴之对薛奕嵩‘老’的恐惧,姻河村的男人们对‘爱情’的曲解,宋弇对‘死’的漠视,洛巴人对‘传承’的愚昧。   生、老、病、死、财,名誉、嫉妒、爱情、传承。   这九种欲望形成的九种邪祟,呼啸着侵袭着吞噬着谢止礿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他听到了悲泣咒骂、怨恨……这些情绪出自个人,又出自万千百姓。   无一人能避免这些情绪,因此在谢止礿耳内演变成的,便是百鬼同哭的声音。   “啊——!”   谢止礿痛得快要失去神智,双目紧闭,像是被一点点拽进泥泞沼泽,满心满鼻的窒息。   而那黑暗混乱的神识里,却又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   “礿儿,为师再教你最后一个事情。”谢似道缓缓道,“这世间就是如此残败不堪,腐烂污龊。天地有运行之道,却从未有公平,你再仗义,再高洁,也可能魂飞魄散,不得善终。”   谢似道的声音已经很远了:“不问结局,问你本心,这么多的人,你想救,还是不救?”   “救……我要救!”谢止礿回,“哪怕这世间皆是狼心狗肺之人,但只要有一个无辜清白的,我就要救!”   “那师父的最后一层你便也悟到了。”谢似道似是笑了一下,然后便再也没有声音。   谢止礿猛然睁眼,方才那如末日般的景象已悄然消失。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接着从天上落下的闪着光亮的细小碎片——谢似道魂魄即将消散的最后碎片。   “师父!!!”谢止礿哭得声嘶力竭。   谢似道这次是真的消失了。   化为尘,化为土。变成山川,变成河海。   ----------------------------------------------------------------------------------   伯爵乌龙茶:   本文其实是用玄学设定讲唯物主义……   谢似道的死是最早就写在大纲里的,也是谢止礿成长最关键的助推剂(就是我之前说的需要个大事情助推一下)。这就是我最想写的那个情节啦,憋了几个月,终于写到了。   所以,伏笔从主角名字就开始了。 第99章 大道至臻(九)   谢似道的魂魄化为无数星芒,而谢止礿无论在空中抓取多少次,那星芒落入手掌后都会渐渐隐去,像落入手中的雪,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连他的神识空间也消失了。   谢止礿又回到了方才与帕卓战斗的地方,因为精神崩溃与法术用竭的关系,所召的巨龙分崩离析,他空空如也的身体飞速下落。   “谢止礿!”   宋弇大喊着滚开,将帕卓轰到一旁,张开鲜血淋淋的手,将谢止礿一把护住,用剑气抵御下坠的冲击。   帕卓身体化为黑雾,气到发狂,近乎崩溃地收着谢似道已经残破不堪的魂魄。   他声音扭曲不似活物:“我蛰伏了二十余年,你们竟敢坏我好事——!你们等着,如此一来,便一个都别想活!”   说完边尖声叫骂着边往卡木珍的方向离去。   眼下已顾不得帕卓的踪迹,此人化成黑雾后速度极快,常人也根本追不上。   薛蕴之与柳弦月赶紧前来查看谢止礿的情况。   谢止礿昏迷地躺在宋弇怀中,脸上皆是泪痕,手里还紧紧抓着谢似道的神偶小人。宋弇心疼地将他脸上的泪用手抹去,却忘了自个儿手上也流着血,反而将血留在怀中之人的脸上,看着更为可怜了。   薛蕴之探了探神偶小人,一下崩溃地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这样呢,魂魄一点都没有了……”   柳弦月低声道:“我看到谢国师的残魂被帕卓强行卷了去。”   “没用的,”宋弇道,“已经碎成齑粉,他收集再多也没有用。”   谢似道的魂魄被谢止礿净化粉碎,即使帕卓强行用什么法子收集,也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一旦暴露,便会随风而逝。   宋弇将谢止礿抱起来,强忍着泪意,将唇都咬出血来:“我要杀了帕卓,让他血债血偿。”   巴洛的居民们有些因劫后余生而抱作一团,喜极而泣,有些因亲人离去而哭得肝肠寸断。薛蕴之看着这场景,内心寒凉,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满目疮痍。   无论在位者如何折腾,苦的永远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明百姓。这昏聩的世道,只是想简单活下去便如此艰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谢止礿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谢似道收养的,只知道自记事以来,便与这个叫谢似道的人如影随形。   谢似道一开始还不是国师,就是个普普通通各地云游的老头,闲来无事救两个人,给几个人算算卦赚几口饭钱。不过算命他一般只挑好的说,坏的看情况说。   谢似道说:“是人便喜欢听好话,坏话人家指不定说你算得不准。不过你算命时得注意观察着人的面部表情,他若是高兴呢,你就只管说好话。他若是愁云密布呢,找你便是来求助的,得根据事实来报。”   也不知道对一个孩童说这话作甚。   不过谢似道看见穿着盔甲的人便会带着他逃跑,谢止礿懵懂,便问他:“师父,你为什么看见铁皮人就跑呀?”   “礿儿,为师是为自由。”   当时的谢止礿不懂,但在他因对着摊位上糖人发呆,被铁皮人一把拎住后,谢似道终于还是失去了自由。   具体的事情谢止礿已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   只记得谢似道把他从某个地方接出来时,手里还捏着个他之前盯着的金灿灿的糖人。   然后老头十分无奈地说:“师父的晚节大概只值你这么个糖人了。”   谢止礿含着糖人问他:“晚节是什么?”   “晚节啊,晚节就是,哎呀,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人死了以后什么都带不走,其实什么都不重要。”   谢止礿听不懂,只觉得这糖人怪好吃的。   后来谢止礿再大一些,便嚷嚷着要像谢似道一样能变火变水。   这时的谢似道已经被赐了一座道观,取名天机观。而他去救人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每天不是在做丹药便是给一些衣着华贵之人看病。或者是拿些乱七八糟的道具,跑到大梁的祭坛上开坛祭祀,而谢止礿作为他的首席弟子,在一旁顶着风吹日晒规规矩矩地端着。   谢似道听到谢止礿想学神魂术,便道:“有什么好学的,你看为师学了这么多,每天累得似牛马,干的净是不爱干的事情。”   他边说又边自顾自抱怨道:“是药三分毒,稳固神魂的丹药有什么好多吃的呢?这月的丹药寒性多两分,下月我便得想着多加个什么方子,热性多两分。我看太医院的老头们水平都不如我了。”   谢止礿又道:“师父,我想要变蝴蝶!”   “变蝴蝶好,变蝴蝶好。”谢似道转而又说,“变蝴蝶有什么用呢?皇帝可不爱看你变蝴蝶,他只想知道哪天下雨,哪天适合行军……你不如随着为师学周易,也不知你算术如何。”   “就要变蝴蝶!”   谢止礿算术是不咋样了,学什么都能学进去,唯独周易不行。每每学得头昏眼花,眼冒金星。于是他继承了谢似道所有衣钵,唯独没有周易。   不过谢似道也天性乐观,觉得不懂周易也挺好,预测他人吉凶此等泄露天机的事情,算多了容易折寿。再者他看谢止礿天生体质纯净,且修道有悟性,若是能这辈子不受挫,体验不到疾苦,搞不好就真的能修成大道。   尽管他当时并不想传给谢止礿神魂术。神魂术已在大梁盛行百年,物极必反,原先好好的东西,现在自上至下,从君主到百姓,误读越来越深,都有些走火入魔的趋势。   所谓大道,也不知何人记载,何时记载,就这么一直流传下来,成为大梁神魂师一派最玄之又玄的东西。   人人都道谢似道集道术大成,早已修成大道。但只有谢似道本人知道自己根本没修成那什么大道。   修成了也不会在看到被亲生爹娘遗弃在墙边,嘴唇都冻得发紫的谢止礿后生出恻隐之心,并在察觉其纯阴体质后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觉得自己不畏死,只是有些畏惧寂寞。   年轻时一心想着修大道,斩断一切亲缘联系,无亲无友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当身体渐老,神魂术很难再精进的时候,他终于觉得与世间的联系也渐渐变得稀薄。   牵挂是烦恼也是念想,亦是与世间的交互。   在他觉得油尽灯枯时遇见了襁褓婴儿时的谢止礿,有了牵挂便又对人世有了念想。   没想到,这一活竟又多活了二十余载。   后面徒弟越收越多,他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人老了,内心也就越发柔软,越见不得人流离失所。   但在他被重重官兵围剿,破魂刀落到脑袋上的那刻,才突然察觉到,他也并非是无惧生死,还是有那么点怕死的。   所以徒弟越收越多,因为怕与世间联系越来越少。   是寂寞,也是怕死。   谢止礿于梦中见谢似道,看见他坐在板凳上,拿蒲扇扇着丹炉,脑袋一点一点。   谢止礿接过蒲扇,推了推鹤发老人说:“师父,你去歇息吧,我来替皇上做丹药。”   谢似道摸摸胡须,从怀里掏出块包着不知什么物件的黄纸,道:“皇上传我去时,在我面前放了几块薄荷糕,我尝着不错,想着你爱吃甜,便揣了回来。”   说完打开黄纸,那薄荷糕已碎成渣块,只能看出绿油油的颜色。谢似道懊悔地哎呀哎呀叫着,谢止礿接过来,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   谢似道赶紧起身,道:“徒儿别哭,为师再给你去买。”   谢止礿盯着他的背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你别走,我不想吃什么薄荷糕。”   谢似道却像未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往外走。   谢止礿拔腿便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似道越走越远。   他最后是哭醒的,一睁眼便看到宋弇神色哀伤地望着自己。   谢止礿喉头滚了滚,沙哑道:“师父走了。”   一看到谢止礿哭,宋弇便也忍不住落泪:“我知道。”   谢止礿说:“是我亲手杀了他。”   “不是你的错,不是的……”   “宋弇,我现在只有你了。”谢止礿捂着眼睛,“宋弇,好痛啊。”   ----------------------------------------------------------------------------------   伯爵乌龙茶:   唉。 第100章 大道至臻(十)   宋弇听到谢止礿喊好痛,便觉得心也跟着碎了。   若是一直在天机观,谢止礿便永远会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谢止礿,纯净剔透,干净美好。他不吝拿世间最美好的词冠在他头上,可终究还是护不住那个简单天真的谢止礿,让他在泥巴里狠狠地滚了一圈。   谢似道护不住,宋弇也护不住。   宋弇只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我在的。”   谢止礿已经哭不出来了,经历了大开大合的情绪,现在整个人便如被抽空,所剩的一丝情绪只能勉强撑着意识回话。   谢止礿说:“师父最后好像是笑了一下,他是笑着走的。他说我悟到了他的最后一层,然后便走了。”   其实谢止礿也知道,两年后与谢似道的相见,见多久都是赚到的。如果是常人,在破魂刀砍下来的那刻,便不可能再相见了。   但他就是很难受,特别是知道没有来世,也没有极乐世界后,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他突然想到当初他对沈莘说,这世间可能没有轮回,也没有修炼成仙后,沈莘那副失落的表情。想来那会儿自己便已经产生了迷茫,只不过现在的他面临着和沈莘一样的局面,便更不能接受人没了就是没了的事情。   宋弇立刻探查谢止礿的灵力状况,他现在的灵力虽然孱弱,但确实容量比之前又扩增了许多,且扎得比之前更牢固。   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休息几日便能恢复到比之前更强盛的状态。   宋弇说:“你与他说了什么?”   “他让我不要考虑其他,只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是想救人还是不想救人。然后我说,要救,即使这世上只剩一个好人。”   宋弇扯出笑容:“这确实是最像谢止礿本人的说法。”   “师父说的大道至臻便是这个意思吧,兜兜转转其实还是回了原点。”谢止礿说着说着已经有些困了。   “其实也不是。”宋弇顿了顿,“我是旁观者清。这么久以来,我见你的迷茫只是因知晓世间险恶后对本人所坚持信念的动摇,而如今你又重新坚定,看似是回到原点,其实比原本已经牢固太多。”   宋弇把他又重新放回去,摸着他的额头,温柔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便是这个意思了。”   谢止礿已困得睁不开眼:“其实很傻。”   “人内心最宝贵最坚毅的东西,就是很傻的。”   谢止礿拉住宋弇衣角,说:“你别走。”   “我不走,一直在这里。”   说完谢止礿便又睡了过去。   宋弇轻叹,替他掖了掖被子。   薛蕴之见宋弇出来,赶忙问道:“小谢怎么样了?”   “醒了一会儿又睡了,身体应该过个几天便好了,就是不知道精神要多久才能恢复。”   薛蕴之叹气:“遇到这种事情,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这么快走出来的。”他看了看宋弇眼下的青黑,知道他也并不好受,于是道:“我看你也不大好,要不去休息一下吧。”   宋弇摇头:“总归要有个人撑着,我若是也倒了,他便更慌乱了。”   跟帕卓打斗这么久,即使对方有放水,也十分耗费心力。   柳弦月对着宋弇说:“你有多少把握能杀了帕卓?”   “没有把握。谢止礿与我加起来,不知道能不能与他一战。”   宋弇这个回答听着十分糟糕,薛蕴之不免有些泄气,高山尚且还会想着努力攀上,但若是高不见顶的珠峰,便连攀登的欲望也没有了。   柳弦月沉吟片刻道:“听闻帕卓自任大巫以来,便一直收集着羌族人的邪念,并将其化为自身力量,早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了。这次他将手伸到大梁,不过是想效仿一直以来在羌族实施的巫术。”   宋弇听罢不知在想什么,只道:“但我却相信物极必反,他迟早会被反噬。”   薛蕴之有些担心:“他之前叫嚣着要同归于尽,我真怕——”   “怕什么,”柳弦月冷道,“不看到他咽气的那刻我都不会罢休。”   说话间,突然有个竹条做的小人匆匆背了个箩筐跳到薛蕴之的肩头,箩筐里还夹着封信。   薛蕴之将信展开,看了几眼便大为震惊,将信又递给宋弇。   宋弇从头至尾看完,也不觉得奇怪,用火烧了一干二净。   薛蕴之哑然:“这,梁景帝才多大,怎么就突然卧病不能上朝了。”   大梁的皇帝向来长寿,除了突然暴毙的梁祀帝,其余皇帝最短的都要到六十多岁才驾崩。   信是胡灵寄到薛家的,薛父又派了个小竹人送过来。信上说梁景帝突发恶疾,于书房批阅奏折时呕出一口黑血,像是时日无多的样子。内阁们慌成一团,现在只是对外称梁景帝感染风寒,暂时无法上朝,让只有八岁的太子临时顶替一下。   景帝说不管如何,只希望能亲眼见证他们解决掉羌族这个心腹大患。   催促之意溢于言表。   京城的信送过来已要花费数月,只怕现在京城更加乱得不行。   宋弇道:“他与帕卓勾结,定是下了什么血咒,如今不过自食其果。”   “……何必呢。”薛蕴之无法理解。   宋弇说:“梁祀帝不死,至少还能活个二十多年,再看看布局如此之久的帕卓,大梁的气数怕是那会儿就尽了,等不到宋璟做皇帝。”   他说完又道:“他在位期间能把羌族这块地抢占,即使死了也是巨大功德,在史书上流芳百世,大梁还能再续上一口气。”   薛蕴之道:“难怪他做事激进……都说梁景帝做事雷厉风行,极其痛恨道士,一上任便将他们赶尽杀绝,又禁止百姓再迷信道家学说。合着是早就知道自己短命,想早日将事情都做完,才做得这么急。”   “梁祀帝的儿子们各个酒囊饭袋,唯独宋璟很有脑子,他确实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宋弇丝毫不在意将自己也骂进去,“他也是杀了师父的人,如今竟也快死了。”   期间牵扯的东西太多,势力、出发点错综复杂,都不能直接用谁杀了谁,便找谁报仇这么简单的逻辑决定。   薛蕴之都能感受到茫茫的无力感,更不用说身处其中的宋弇和谢止礿二人。   他瞥了眼宋弇说:“你倒是不用把自己也说成酒囊饭袋。”   “可我是,”宋弇说,“做皇帝的人要心狠,要顾大局,又要懂得识人,我没这本事。”   薛蕴之弱弱地说:“听说景帝勤勉至极。”   “是,经常从清晨批折子到深夜,从寒冬腊月到炎炎酷暑,一年到头没有停歇。在朝上还要听着各势力扯皮推诿,既要操心内乱又要烦恼外忧,老天爷时不时还要来个干旱洪水瘟疫等天灾。”宋弇冷道,“做昏君是快乐的,做明君可不是。这皇帝我可不稀罕当。”   薛蕴之听着就觉得头大,也不免担忧道:“那景帝要是薨了怎么办,岂不是大乱。”   “他怕是早就想好身后事了,有这么多大臣呢,不然把胡灵叫回去做什么。国可以无君,但不可以无臣,若是做好平衡,成了体系,无君也能运行许久。”   柳弦月也忍不住侧目:“你……竟然这么清醒。”   宋弇朝门内看了一眼,目光柔和似水。   “也许是受谢止礿影响,我竟感觉‘人’也没那么不堪。总有些人坚守本心,有心中的‘道’。”   “能人志士这么多,大梁的气数说不定这次真就起来了。”宋弇自嘲,“不过我们还是先想着如何打败帕卓吧,宋璟这催促,可真像催命符。”   ----------------------------------------------------------------------------------   伯爵乌龙茶:   枯燥了点,但不得不交代。下章进入最后一卷了,快尾声了。 第101章 收缘结果(一)   “滚开!!!”   黑雾凝聚成人形,将石门拍成齑粉。   众扣扒不敢吭声,不敢抬头,自觉分成二列,给气极的大巫让路。   帕卓周身的气压像是利刃,众人的黑袍下的皮肤都被无形气刃所划开。   鲜血味弥漫。   他穿越重重黑袍,终于在最后一道石门前站定。   石门正前方坐着个干瘦的老人,五官歪斜。老人未着上衣,只穿着土黄色的裤子,并拿五色绑带绳系着。因过瘦,像只挂了层皮在骨头上,远远便能看清肋骨的形状。而最为显眼的便是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鸟类头骨制作的项链。   他叼着水烟,烟雾袅袅飘至上空,接着缓缓抬起眼皮,露出丑陋的笑容:“大巫,你怎么来了?”   “守墓人,开墓。”帕卓命令道。   守墓人道:“我生活于阴阳两界,来往于生死两域,看守各代大巫的尸骨。非生者,不得出。非亡者,不得入。”   “我让你开。”   守墓人嘿嘿一笑,只听“轰隆轰隆”两声,大门应声打开。   阴冷的风刮来,洞穴内漆黑一片。   守墓人道:“入此门后,便不能再出了,你可有选定下任大巫?”   “不曾。”   帕卓冷笑,身形隐入黑暗之中,石门又“轰隆轰隆”地合上了,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大梁皇宫内。   明黄罗帐掩映,半露出帝王已显颓败的身躯。   梁景帝倚靠在床头,翻看着各地传来的奏折,手不释卷,而底下齐刷刷跪着一群太医和重臣。   室内飘着檀木香与药草的味道,一时只有皇帝翻动书页的声音。   胡灵回想起几月前到景帝的垂拱殿议事,还有股独属外族的妖冶异香,先今竟是再也闻不到了。   人世无常,几月前景帝还身体康健,笔势稳健,谁知未过多久,便已经下不了床。   他忽又想起谢似道之前与他说的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景帝本是身旺而顺生日主的命格,应当是帝王相又福泽深厚。不过前几日推算看,其命数似乎被强行改了,倒像是将后半生的气运皆挪至了前面……”   莫非……   “胡大人。”   胡灵还在想着此事,就听景帝叫了他一声。   胡灵忙应道:“微臣在。”   “太子最近功课如何,上朝表现又如何?”   “太子聪慧且十分有灵性,不过到底还是孩童,心有些不定。”   “幼童顽劣,还需胡大人多加管教。”说完又话锋一转,“懿王那边又如何?”   “微臣出发时懿王殿下似伤的很重,无法下床。算算时日,若无意外的话应当康复并前往卡木珍了。”   景帝沉吟片刻,道:“帕卓心性狡猾狠毒,论起术法,怕是仅次谢似道之下。懿王不一定是对手。”   “陛下的意思是……”   “二者大战,无论结果如何,帕卓必定大伤元气。届时几个关卡结界薄弱,大梁的铁蹄便可以踏过去了。”   “不管帕卓死没死?”   “不管。时候到了,便直接攻破。”景帝一锤定音,“不能再拖了。”   双方博弈,局势风谲云诡,而这扑朔迷离的云雾之下,谢止礿等人也终于拾掇好心情,踏上前往卡木珍的路程。   收留他们的正是之前在祭坛上救下的母女,她们为表感谢,一连照顾了他们许多天。   因为谢似道不在了,他们又失去了与羌族人交流的能力,柳弦月已成为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能正常与当地村民讲话的人,只得担当起翻译的重责。   他们将谢似道呆了许久的榕树枝做的神偶放在那对母女的家,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便会回来再取。   “如果这神偶突然动了起来,可千万别怕,可能是有个什么不正经的老头回来看看。”与这对母女说这句话的时候,薛蕴之还偷偷看向谢止礿。   谢止礿勉强扯了扯笑容,就当是听见薛蕴之的宽慰。   谢止礿与宋弇刚失了师父,心情都很低落。   薛蕴之虽也有同样的伤怀,但到底与谢似道只有几月的交情,落了几天泪后就已经好了许多。他知道安慰的话说千遍万遍都是无用的,只能想办法讲些额外的话题转移那两人的注意力。   薛蕴之想起柳弦月给他们在石头下刻的小字,问道:“你当时写的‘食入小’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差点被发现,没来得及写完。其实我想写的是‘食人当心’。”   薛蕴之心道如果当时就看懂了这行字,他估计也不会被拐走差点被吃掉了。   于是又问:“洛巴人的吃人传统,是从帕卓开始的么?”   “不是。”   柳弦月说:“洛巴人食人应当流传了快千年之久。听那女子所说,过去一直是将外乡人骗来食,或者食奴隶。之后卡木珍带着洛巴一同繁荣,这风气便不大有了,祭祀也只是喝人血走个形式。直到帕卓任大巫……还魂丹数量骤减后,近两年才又开始的。”   薛蕴之无语:“这帕卓真是作恶多端。”   “若要追溯起来,你们大梁在夏商时期不也有人相食的事情么。”柳弦月说。   宋弇道:“说到底还是穷的,富庶后自然会文明开化许多。”   一直一言不发的谢止礿突然问道:“柳姑娘,你去过卡木珍么,它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我一直在我父亲担任扣扒的村落生活,后来被卖作奴隶,好不容易逃出后便去了大梁。”柳弦月说完又道,“不过听说卡木珍很繁华,因为所有人都把钱财捐到了那里。”   “扣扒们的老巢啊……”薛蕴之抖了抖鸡皮疙瘩,“不会我们刚进去就被帕卓抓起来吧。”   宋弇道:“帕卓应当是去酝酿那想要同归于尽的术法了,一时之间顾不上我们。至于其他扣扒,不好说。”   柳弦月说:“不会,卡木珍的扣扒们应该很忙。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仰者多,光应付这些人他们便忙得够呛了。”   说话间,他们已看到了被厚厚城墙围起的卡木珍。   卡木珍地势高,空气稀薄,蓝天白云似触手可及。有几只秃鹫站于高塔,又有几只秃鹫于城墙上空盘旋,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而想要进入卡木珍的人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谢止礿他们这边,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情形像是要排几个时辰。   有虔诚者从队尾便开始磕头,每走几步便要磕一下,一路走来,脑袋上早已破了口流出血。   薛蕴之发觉队伍里不乏有棕色与褐色皮肤的人,不由咋舌。   “看样子,连西域的人都会到卡木珍拜访,怪不得那个叫什么柏的人说,洛巴完全比不上卡木珍。”   从白天等到傍晚,队伍才走了一半。   不过城门口有些什么东西倒是能看得清楚了。   谢止礿扯了扯宋弇的袖子,说:“你看城门口的那两尊雕像。”   宋弇定睛一看,那两尊雕像皆有半座城墙那么高,样式也与在姻河村见到的一模一样。是宋弇生母丽妃,在还叫卓嘎的时候的样子。   每个进入卡木珍城内的人,都会对这两座神女像双手合十参拜,表情虔诚庄重。   宋弇冷冷看着,吐字道:“帕卓这个疯子。”   一边将亲妹送去火坑,把她逼成一个疯子,一边又替她修建雕像,受万人景仰,心态十分扭曲。   等排到他们已经天黑。   借着昏暗天色遮掩,宋弇的相貌并没有引起看守扣扒的注意。   两个扣扒各戴着银色面具,看了眼他们后便往他们手上盖了个印章。   柳弦月用羌族语与两扣扒对话,便带着他们赶紧离开城门。   在朦胧月色下,谢止礿才得以看清上面的图案,于是指着手背上的红色印章,问道:“这印章有什么用处?”   印章图案依旧是羌族最常见的山羊脸,角上缠绕着藤蔓。   柳弦月说:“我刚才简单问了一下。他们说如果我们要去天葬场,手上必须要有这个印章才能进去。”   “这么说来,他们在门口查的是什么人?”薛蕴之问。   因为这两个扣扒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便放他们进去了,既没搜身,也没问任何事情,仿佛守在门外面只是为了简单地在手背上敲两个印章。   门外排队之人络绎不绝,柳弦月朝外张望一眼,压低声音道:“查的是死人。”   ----------------------------------------------------------------------------------   伯爵乌龙茶:   最后一卷啦~~ 第102章 收缘结果(二)   谢止礿问道:“查的死人……为何要查死人?”   “对啊!这卡木珍又不是什么鬼界冥界的地方,还得查人活着或是生?”薛蕴之也觉得奇怪。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疏,加上月光被云层遮蔽减淡了清辉,卡木珍的主干道黑漆漆的,看不出原本真实样子。   一阵凉风吹来,众人不由打了个冷颤。   柳弦月还未来得及答,城门方向便传来一阵嘈杂声。   城门火把光照下,只见那两扣扒将一个黑卷发,鹰钩鼻,一身素白的男子押在地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鹰钩鼻挣扎,嘴上拿陌生语言叫骂着,被站于右侧的扣扒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而他同伴戴着个斗笠,对此情此景却麻木不仁,双手垂于身体两侧,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接着,另一个扣扒将手放在斗笠人头上。   “!!”   鹰钩鼻的男人猛地仰起头,疯狂挣扎,后背倏地又被一敲,痛得面部扭曲。   斗笠“啪”地掉至地上,   斗笠男立刻如魂魄被抽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薛蕴之惊了:“啥情况啊,怎么斗笠一摘就倒了。”   谢止礿站得远,看不太真切,但隐隐好像看到其头上有些斑点:“我好像看到他脸上有尸斑。”   “不止。”宋弇眯眼,“仔细看。他露出的四肢浮肿,动作神态也很僵硬,应当死了许久。”   “他把死人当活人弄进来干什么啊?”薛蕴之无法理解。   柳弦月终于能把话讲完了:“因为天葬场,你们进来时都看到上面的秃鹫了吧?”   众人忍不住往之前的方向看去,现在当然已看不见白日里飞着的大鸟。   柳弦月:“我也只是听说……天葬场并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只有符合条件的死人才有资格进场,并且下葬的规格根据死人的身份定。而最简单的下葬模式便是将尸体置于天葬场的最高层,然后让秃鹫蚕食。”   谢止礿道:“也就是说,扣扒在门外查验死人,就是怕他们将不符合规矩的死人偷偷弄进来,然后混进天葬场。”   薛蕴之翻了个白眼:“难以理解,难以理解。大梁人最怕死无全尸,死也要死得体面完整,他们倒好,还希望有秃鹫来吃掉他们。”   柳弦月说:“他们视能够在天葬场埋葬为最高的荣誉,觉得这样便能下世轮回至天道。”   “羌族重灵,只看重死后世界。”宋弇不觉得稀奇,什么说法走火入魔后都会变得偏激且诡异,梁景帝想推崇的轮回说法,只怕也是饮鸩止渴。他看向门口已被驱逐出去的男人,冷静道:“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削弱帕卓的方法,把他揪出来杀了。”   来卡木珍的人多,客栈这些倒也常见,不像之前鲜有人至的几个村落,不是露宿野外便是只能借人屋子。   薛母给薛蕴之的货币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大手一挥立刻包了三间房间下来。   趁着柳弦月与薛蕴之付钱的空当,谢止礿细细地打量着这里。   这客栈布局倒是与大梁的客栈大差不差,吊顶高,多以厚实木材建造。中间客堂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和烛台,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板凳上,于昏黄的烛光下喝酒吃饭。   要说与大梁不同的地方,最显眼的便是嵌入墙面的神偶。   这怪异神偶一进门便会被它吸引全部视线。上身是人,下身是羊,舌头却似蛇,与之前在梁祀帝陵墓里见到的那头如出一辙。   柱子也非简单的木制柱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羌族文字,围绕其一圈刻着的不知是羌族巫术还是当地神话故事一样的图案。   底下坐着的人也是牛鬼蛇神,穿着的衣服各式各样。有裹着白头巾的,有蒙着黑布的,一身素白的……   等等。   这一身素白的不是方才在城门口的那个长着鹰钩鼻的人吗?   谢止礿立刻用眼神示意宋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与他一同坐于鹰钩鼻男子的隔壁桌。   鹰钩鼻男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进来的,但谢止礿断定他不是正常进入的。   他右腿脚踝搁在左大腿上,左手捏着酒杯,右手却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半截红色印章。   这不是一个自然的动作。   如果是忸怩文秀之人,便不会是这种坐姿。但如果是豪迈不羁之人,右手也不会掩着,说明这男子的右手标记大约是伪造的。   这也就罢了,只是这男子方才在门口时就他一个,还带着个死人,可如今他这一桌东南西北皆坐着与他打扮相似的人。   也不知是有什么企图。   谢止礿偷偷分出一缕神识附在那男子身上,正用眼角余光仔细盯着那桌人的动向,面前突然摆上了一只烧鹅,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谢止礿哭笑不得:“哪里来的烧鹅?”   “我点的呀!”薛蕴之屁颠跑过来,“我看你俩坐这,想着是不是饿了,赶紧点了一只。”   说完扯了一个大腿放在嘴里:“香啊!”   被他这么一打岔,谢止礿也立刻没了探查的心情,笑道:“这么说来,是很久没有吃像样的东西了。”   “对吧!”   宋弇也扯了个鹅腿给谢止礿,然后问薛蕴之:“你花了多少钱,可还有剩余?”   “没多少了。”薛蕴之抹了抹嘴,“我还点了好多,都是柳姑娘给翻译的,什么腌牛肉,酱猪肘子,羊奶糕……大家就当断头饭吃。”   柳弦月听罢立刻拍了薛蕴之后脑:“呸,晦气。”   薛蕴之掰开馍,烫得吱哇乱叫,抄了一大勺酱牛肉进去,吃得满嘴流油,道:“太好吃了,我真的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一想到我之前差点被人做成东西吃,便恨不得今天能吃多少便吃多少。”   谢止礿看着薛蕴之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由想起一开始见到他的模样。当时的薛蕴之身体被邪祟占着,又成日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虽然也看着有点萎靡,但那地方吹不着风也晒不着太阳,总体来说也还算是像个面若冠玉的小公子。   可如今,到了这里每日遭受着风霜,薛蕴之早已黑了几个度,脸颊被晒得红红,眼睛下青黑一片,想来是没有睡好。   薛蕴之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将肉夹馍最后一口吞了进去,随意将手往身上擦了擦:“小谢,你干嘛这么看我?”   “嗯?”   “怪恶心的……”   “……”谢止礿翻了个白眼,然后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片刻道:“要不你别跟我们去找帕卓了吧?”   “……为什么?”薛蕴之有点委屈,“你嫌弃我没有用吗?”   谢止礿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找帕卓报仇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其实你与他关系不大。”   “小谢,”薛蕴之严肃道,“虽然我看上去贪生怕死,好吧,我也确实贪生怕死。但是我也想做英雄,你不觉得拯救大梁这件事听上去就很厉害吗?”   “我以前浑浑噩噩,也老被我爷爷骂没出息,后来他让我躲在青城山,我也没想好我要做什么,就每天傻玩,还被自个儿的魂给夺了身体,真丢人。”   “你可能没发现,我受你影响很多。我看到你才发觉原来世上还会有这种人,有着自己坚定的信念,然后不折不扣地走下去,真了不起。”   谢止礿忙道:“没有,我没这么好,也迷茫了很久。”   “小谢!”薛蕴之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们一起打败帕卓,我要亲眼看着你手刃他。”   谢止礿鼻子酸涩,抽回全是油的手,感动地说:“好。”   “不过要是真有生命危险,我可能还是会忍不住跑,怎么办?”薛蕴之道。   谢止礿:“……”   宋弇拿布擦着谢止礿的手,对薛蕴之不咸不淡地说:“那你跑吧,没人怪你。”   薛蕴之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还是宋弇吗?不对,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平和了,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能多活一个便是一个,有什么不对。”   薛蕴之掩面:“弇儿,你终归还是长大了。”   宋弇:“……饱了。”   宋弇按耐住将薛蕴之骂一顿的欲望,拉着谢止礿便回了房。   刚一进房门,他便将门拴住,回头问谢止礿:“你有什么计划?”   谢止礿半坐在窗台,闻言“嗯?”了一声,后想了想回道:“我觉得那个鹰钩鼻搞不好知道些什么门道,明日追着他去看看。”   “也好,”宋弇道,“之前没有说……我好像能感应到帕卓。”   “……什么意思?”   “不知道,自进入卡木珍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我在想,既然我能感应到他,是不是说明他也能感应到我,所以我们之前的行踪他都能知道的很清楚。”   谢止礿不放心地将手覆在宋弇的胸口:“你神魂觉得如何?”   “……也不太好。”   谢止礿听罢眼睛又有些酸,往自个儿身上摸了摸,倏地又像个飞弹将宋弇撞了个满怀。   宋弇千言万语化作叹息,紧紧抱着他,从他发顶摸向发尾。   两人拥抱许久,谢止礿慢慢退了出去,指着宋弇脖子上的红莲坠子道:“物归原主了。”   这坠子是之前他发狂狠拽下来的,他还以为丢了,没想到被谢止礿保存了去。   宋弇又想把它解下来:“我不要这东西。”   “别啊,你戴着好看。”谢止礿莞尔,“你就当这是我送你的。”   宋弇捏着吊坠,手指都捏到发白,最后还是没解,将坠子重新塞进衣服里。   谢止礿道:“我觉得你母妃既然送你坠子,至少在某一时刻是爱你的。”   “是吗……算了,我已经无所谓了。”   “没关系,我是你的家人。”谢止礿又抱了抱他,“我会做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第103章 收缘结果(三)   谢止礿是被清晨撞钟的声音吵醒的。   他推开窗,卡木珍片区繁华尽收眼底。红瓦白墙,鳞次栉比。屋与屋之间排得很挤,中间摆着等屋,甚至比屋子还要高的神像。   这些神像有些以大理石雕刻,有些以铜铁浇筑,还有些以木头雕刻而成。有端庄华贵的九天玄女,有庄严肃穆的释迦牟尼,更多的是说不上名字的,形状各异的神像。被涂成蓝色、红色、黑色的肤色,人形的、兽形的、半人半兽的……足以用奇形怪状形容。每个人能找到自个儿想要祭拜的东西。   各类异香经久不散,充斥着卡木珍的空气。   路上挤满了各地过来的信徒,于路边购买东西或对着神偶祈祷。   谢止礿被吹来的一片树叶迷了眼,拿开后便看见宋弇站在窗下,形影单只地立在来来往往地人群里,神情淡漠。   “宋弇!”他朝宋弇喊了句,对方抬头看他,然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谢止礿心中一动,想着直接跳下去,转念一想,怕吓到人,便老实走楼梯到一楼,飞奔过去后摇了摇宋弇的手:“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不久前。”宋弇朝西面扬了扬下巴,平静道,“你看那里。”   谢止礿循着他指的方向看,是座很高的山丘,山丘终年积雪,上面是纯白色,底下露出青灰色的土壤。而最顶上造了幢金碧辉煌的屋子,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金子修筑的屋顶光华夺目。   从门口一直延伸至底下,有道长长的阶梯。站在他们的地方看过去,阶梯上的人都变得如蚂蚁般渺小。   “那里应当是……卡木珍宫殿?”   “嗯。”宋弇嗤笑,“你看它旁边两个神像……滑稽。”   屹立在卡木珍宫殿的那两座神像,又皆被做成了卓嘎的样子。看着却比来时门口的那尊还要再大上一圈。像两个门神,左右守护着宫殿大门。   卓嘎被帕卓虚构成了神女,假惺惺地让她受到万人的景仰,好似这样便能掩盖她在生前遭受到的非人待遇。   宋弇说:“人都死了,做再多表面功夫有什么用呢?”   谢止礿问:“帕卓在宫殿里吗?”   宋弇感应了一下,道:“不在。”说完又问:“那个鹰钩鼻动了没?”   谢止礿摇头:“还呆在客栈。”   人群熙来攘往地于街上行走,一片平静祥和下,却蕴含着不为人知的危机。   他们站了一会儿,便听见薛蕴之在后面叫他们。   薛蕴之手上抱着个样式奇特的娃娃,兴奋地手舞足蹈:“看我发现了什么?”   “……”谢止礿未想到薛蕴之在他乡还能遇知音,竟然还能碰到个与他拥有同款审美的神偶师,还将他的作品买了下来。   这傀儡娃娃身高只到人小腿,身体是用白杨木做的,头发则是麻绳染黑后扎成麻花绑上去的。娃娃嘴巴被做了方形,脸颊被涂得红红,两只眼睛诡异地各看一方。   薛蕴之献宝似的附了一缕神魂给娃娃,它便“咯咯咯”地动了起来,嘴巴疯狂震颤。   宋弇评价道:“你这娃娃挺怕冷的,牙关打颤。”   “可爱吧。”薛蕴之无视宋弇的阴阳,感慨道,“没想到卡木珍还有如此有艺术造诣的神偶师,有机会真想请教一番。”   柳弦月是个正常人,因为她很明显在看到薛蕴之夸这个娃娃可爱时露出了鄙夷的目光。   谢止礿指着卡木珍宫殿,问道:“这宫殿是可以参观的吗,怎么有这么多人往上走?”   大梁皇宫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围墙一层又一层,将宫殿围城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门口有重兵把守,每日还有禁军绕着皇宫一圈巡逻。   “他们应当都是向卡木珍宫殿里的扣扒购买还魂丹。卡木珍宫殿有两层,外层供人参观供奉、购买回魂丹、举行仪式,内层不可进去,是大巫他们住的地方。”   所以卡木珍宫殿会有络绎不绝的人前往。   柳弦月说:“在这里,你可以相信任何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是有神明的。不过,要想与神明交流,与死去的灵魂交流,便只能去卡木珍宫殿找扣扒。”   号角声起,本来闲散着挑选东西的人突然自觉避让两边,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什么情况?”薛蕴之四处看,街头至街尾的人皆深深叩首,连头也不抬。而他们四个突兀地站在中间,看着像是来砸场的。柳弦月赶紧将他们扯到墙角,跪可以不跪,躲还是得躲一下。   弦乐声铮铮,笙箫空灵,伴随着清脆的锣鼓铃声,一阵异香传来。   谢止礿探出头,看见一群乌泱泱的,身着黑色长袍的巫师。他们皆戴着面具,脚步轻盈,如飘在云上。   每走一步,铃声便富有节奏地响动起来。   而这群扣扒抬着个辇,坐于上方的人面具花纹更加繁复。他手里拿着个金碗,碗里装了些水,每到一处便用柳枝条沾水洒向跪着的信徒们。   这个举措谢止礿还是知道些的,因为谢似道装模作样的时候也让他在一旁做同样的事情。   谢似道说柳树属阴性,可以用来招魂招鬼,用其沾纯净之水,洒向他人,有净化灵魂的意思。   不过后来谢似道又说净化灵魂其实是狗屁,只有神魂师动用灵力净化才有用处。况且与其请神魂师来净化,还不如一心向善,死后灵魂才会纯净。虽然这也就是好看些,对本人并无什么用处。   谢止礿不由感慨,做好人确实是个傻行为。因为坏蛋死后魂魄不是沾染邪祟,便是化作邪祟,继续兴风作浪。而好人魂魄纯净,走得却干干净净。   其实人便是这样吧,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去无牵无挂。   待乐声远去,信徒们才站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谢止礿心中一动,立刻道:“鹰钩鼻动了!”   宋弇问:“在哪儿?”   “那群扣扒的离开方向。”   谢止礿话音一落,众人便极速追着这群扣扒。   柳弦月适时还解释道:“刚才这群人又叫天葬师。有许多人来卡木珍都是为了去天葬场参观,所以每日便都会有这样一个洁净魂魄的仪式。”   “天葬师,干嘛用的?”薛蕴之问。   “核验尸体身份,以及将尸体运送到天葬场。”   “这不就是仵作和入殓师。”   柳弦月不置可否:“……总之,天葬师是个脏活苦活。”   他们很快便到了天葬场。   只是还未踏进去,便觉得恶臭难闻。耳边不光有叫声尖锐的秃鹫,还有嗡嗡作响的苍蝇。   谢止礿快被熏得晕倒,只得拿袖子捂住鼻子,但只是杯水车薪,根本阻挠不住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的臭味。   薛蕴之捏着鼻子道:“怪不得卡木珍四处是卖熏香的店,臭成这样只能靠线香除臭了。”   天葬场依山而建,十分高耸,谢止礿略微估算,足有十八层楼这么高。最高层的最外圈被一层砖墙圈起来,只能见着上方人头攒动。   最底下便有一排扣扒站着,一个一个查验人手背上的标记。柳弦月排队之余还问了些当地人,当地人说如果要将尸体送进天葬场,那便是从底部内部进,而不是沿着外墙进。   在这里排队的,都是上天葬场感受圣洁的。   他们排着队等候时,谢止礿见宋弇皱着眉捂住胸口,额上似有薄薄的一层汗。   “怎么了?”谢止礿有不祥的预感,“你感应到帕卓了?”   宋弇点头。   谢止礿立刻凝神,手握在武器上。   只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就到了最上面一层。   薛蕴之咋舌:“这与其说是天葬场,不如说是乱葬岗吧?”   宋弇凉凉回:“比乱葬岗还是要好些,起码人摆放得比较讲究。”   宋弇这话也没错,这地方就是个巨大的坟地,只不过大梁人死后会放在棺材,埋于地下。而羌族人选择直接放在地上,等待秃鹫啃食。   具体摆放方式便是,每隔几尺,地上便会有个羌族图腾,而四周立着羊角与蛇羊图纹的柱子,中间堆着巨石,巨石躺着未着片缕的尸体。   有些地位更高些的,便会被绑在柱子上,好让秃鹫加快啃食他的手臂与身体。   谢止礿东张西望,寻找一身白衣的鹰钩鼻。   按照他附在对方身上的神魂指引,人应当就在这里才对。   “轰!”   只听最底下爆炸声响起,整座天葬场摇了摇,上面驻守的扣扒立刻一跃而下。   几乎是与那扣扒动作一同发生的,遮挡人视野的黑雾袭来!   场上立刻乱作一团,参观的群众乱跑乱吼,推推搡搡,听声音语气像是还骂了起来。   谢止礿猫腰穿行于人群,只一心找着惹出骚乱的罪魁祸首。   看到魂魄光了!   黑雾能遮盖普通的视线,却遮挡不住只有神魂师本人能见到的光。   谢止礿抓着宋弇手臂,疾步追赶那缕光芒。   只听“咔哒”一声,似有暗门被开的声音响起。   谢止礿拿左脚试探,感觉碰到空着的一块地面,于是又往下探了探,脚像踩着了一个阶梯,便右脚也踏了进去。   太安静了。   他循着光往下走,右手摸着滑凉的墙面,心中十分不安。   “宋弇,你说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   无人回应。   “……”   谢止礿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拉错了人,于是心虚地点燃了一张火符。   火符映出身旁之人脸上的尸斑。那人脑袋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兀自转了一圈。   谢止礿倒吸一口凉气。   这拉错人也就罢了,拉的还是个死人。   ----------------------------------------------------------------------------------   伯爵乌龙茶:   唉,我这阴间的作息…… 第104章 收缘结果(四)   谢止礿立刻松手,将那冷冰冰的死人手甩开。只是刚放手,一道寒气自后方袭来,森冷匕首抵住他的脖子,背后响起陌生又古怪的话语。   五道火把齐齐亮起,谢止礿也得以知晓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被五人围着,准确地说,是被四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围着。站于他身后拿匕首抵着他的人暂且看不到面孔,站他前面的人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之前他一直在跟踪的鹰钩鼻。   鹰钩鼻眼窝深邃,在昏暗的环境下无法看清他的眼睛,自然也无法知晓他的表情。   只听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   是大梁话?   鹰钩鼻刚问完,贴着谢止礿脖子的匕首便又近了一寸。   谢止礿与鹰钩鼻对视,四周空气几乎都结了层冰,凝滞而又冒着寒气。谢止礿拇指悄悄抵住身侧魂归的剑柄,道:“我来寻找大巫。”   “大巫,你找大巫做什么?你找大巫应该去卡木珍宫殿。”   “大巫不在宫殿,就在这里。”   四人闻言皆露出震惊神色,面面相觑。鹰钩鼻讲了句话,谢止礿脖子上的匕首便被收了回去,接着他被人用麻绳捆住双手,背在身后。   鹰钩鼻说:“你能察觉到大巫?”   “对啊。”谢止礿睁眼说瞎话,打算先把人稳住再说。   也不知道宋弇他们怎么样了,他当时看到鹰钩鼻踪迹便想都没想就跟了过来,与众人走散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直接与对方正面撞上。   谢止礿在心里偷偷与宋弇建立联系,可这地方就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他向外界发出的传声犹如石子儿落入深潭,咕咚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鹰钩鼻从怀中掏出个银币,然后掷了下去,过了许久,都未听到回声。他用带着浓厚口音的大梁话威胁道:“大梁人,听着,你如果有说一句谎话,便会与这枚银币一样,被我直接推到这个底下,底下不管有什么,你都活不了。”   谢止礿面上点头,心里却想着到时候是谁威胁谁还不一定呢。这麻绳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在他乖乖被绑着,不过是想套出更多的话。   然后鹰钩鼻接着说:“我问你,你找大巫做什么?”   “杀了他。”   鹰钩鼻闻言一愣,接着开始大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知大巫近似神,常人连靠近都难以做到,而你在这里说要把大巫杀了,你可知这里埋着什么东西,你便敢说这种话?”   “那又如何,你知道他做了何等荒谬之事,别说近神,即使是神也是失格,其罪当诛!”谢止礿冷声道,“难以靠近又如何,螳臂当车又如何。当行而行,无所顾虑。处困而亨,无所怨悔。”   鹰钩鼻听罢立刻哈哈大笑,跟其他人用他们的语言复述了一遍,接着周围的人便都笑了起来。鹰钩鼻连说三个好字,道:“虽然我觉得你愚蠢至极,但我欣赏你的骨气。我叫穆罕,来自西域的楼国。既然你能感应到大巫,那便帮我个忙,帮我避开他,然后将我们的王子送至底层。到时候我便陪你将那大巫杀了!”   “轰隆隆——”   一阵打雷似的响动,众人脚下猛烈晃动,洞穴中碎石不断砸落下来,谢止礿下蹲,稳住身形。待不晃了,才发觉山体内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所站的阶梯,本来往下望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此时却凭空出现了一个平面。而平面上此时站着一群乌压压穿着黑袍的“人”。   他们没有脚,也没有影子,只像个衣袍飘荡在上面。   影子是魂魄的象征,意味着这群东西只是幻影,没有形体亦没有魂魄。   穆罕掏出大刀,刀身前锐后阔,磨得程亮。   他啐了一口在刀身上,提着刀跃下平面,道:“漂亮话谁都会说,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   谢止礿不见后黑雾也渐渐消散,周围齐刷刷跪着一群信徒,放眼望去,诺大的天葬台竟只有宋弇、柳弦月和薛蕴之,还有一群黑色衣袍的天葬师是站着的。   为首的天葬师站了出来,道:“何人破坏天葬仪式,玷污圣坛?”   薛蕴之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但看对面如群鸦般的天葬师们杀气腾腾的样子,便知道这事情大发了。   他们本打算徐徐图之,寻找对付帕卓的办法,再潜入进去。谁知第二天便莫名其妙被卷入混乱之中,而这群天葬师好似还把他们当成了在底下炸山,弄出动静要搞破坏的人。   虽然他们主要目的确实是要把他们的头头杀了。   薛蕴之颤巍巍问柳弦月:“他们说的什么?”   柳弦月道:“说我们破坏天葬仪式,玷污圣坛……”   然后她往前一步,背后藏着弯刀,用羌族语道:“我们是正常来这里观看天葬,破坏天葬仪式的另有他人。”   “呵呵。”为首的天葬师向前一步,指向一旁的宋弇,道,“大巫曾说,如果见到与神女长相相似的人,除了他,周围的人都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他袖中便钻出无数黑蜂,“轰”地朝他们面门袭来。   宋弇飞身后退,双腿蹬在柱子上,三两下便到了柱子顶端。   他用灭灵在地上“刷”地圈出一道火,火以柱子为中心,燃起一道火墙。火墙燃烧地上的尸体,将挂于柱子上的绳也一同烧断了,那被绑着的尸体便也掉了下来,一同扑入烈火之中。   群蜂见到火墙不敢上前,前锋被烧成了灰碳,后方的则调转方向,无头苍蝇般乱飞。   “真的……他真的和神女像长的一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   众信徒慌忙逃窜间还忍不住看了站在柱上的“神女”。   只见宋弇站于柱顶,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颜色更淡,显得更为澄澈与透明。他黑发如瀑,熊熊烈焰与滚滚浓烟于他背后作幕,秃鹫于天空盘旋,底下则是烧成黑炭的尸体。   他睥睨众天葬师,右手拎剑,露出戏谑的笑容:“破坏天葬,玷污圣坛?”   “我岂止是要破坏和玷污,我还要来拿你们大巫的狗命!”   “让帕卓滚出来,在这里被我变成火葬之前。”   众信徒尖叫着往阶梯底下奔逃。   这人哪里是什么天上的神女,分明是地狱来的修罗!   薛蕴之刚买的傀儡小人派上了用场,双手各执一张纸片,纸片如利刃,将黑蜂拦腰砍成两端。小人身形敏捷,划蜂速度过快以致双手出现虚影,像是凭空出现无数只手。   薛蕴之边控制小人,边还得躲避从天上降下来的火焰,怒道:“宋弇,你注意着点,火都快把我烧着了。”   “是吗?那你跟我换着打。”说完左脚一蹬,整个人飞跃出去,双手握剑,自上而下砍向为首的天葬师。   天葬师以权杖相抵,身体受到冲击,脚往后猛退,于地上划出一道印子。   只听“咔嚓”一声,权杖断成两截,面具亦被灭灵剑气划成两半,掉落至地上。   对手狼狈不堪,从额上飙出鲜血,沿着鼻梁流至下巴,身形不稳就要踉跄摔倒。   众天葬师赶紧接住这人,接着围绕成圈,将三人围着困住,然后飞速绕圈奔跑。   薛蕴之看着头晕,道:“这是在干嘛?”   “故弄玄虚。”宋弇道,“管他们在干嘛,找死罢了。”   说完袖中抽出三张黄符,贴于灭灵剑身。   灭灵气势立刻更加高涨一截,爆炸声噼里啪啦,火焰又如火龙般直窜出去,绕着天葬师们的奔跑轨迹燃烧,所到之处喊叫声一片。   薛蕴之看了看宋弇,对柳弦月小声道:“我觉得……嗯,这人今天特别,狂躁。”   柳弦月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因为谢公子不见了吧。”   天葬师们的招数还是起了些作用,在他们快速跑动下,场上未被宋弇火烧着的人的尸体竟动了起来,扭曲着朝众人袭来。   宋弇看也不看,只盯着那群施展阵法的天葬师们,一旦有尸体凑过来,便用火烧个精光。一时之间浓烟弥漫,刺眼又刺鼻,呛得人涕泪横流。   薛蕴之觉得这场上有宋弇也就够了,自个儿无从下手,于是闲谈道:“这个,宋弇,我们接下来?”   “硬闯。”宋弇刚把一扣扒揪出来,直接扔至底下,缓缓吐出两字。   薛蕴之:“从哪里?”   宋弇将另外一个扣扒打晕过去:“底下。”   薛蕴之让傀儡小人将涌过来的尸体重新扔进火里:“直接从底下开始闯啊?不是说有很多扣扒守在里面吗?”   宋弇将最后两个扣扒踹飞,道:“你觉得这种情形,他们会傻呆呆等着我们?”   “……好吧。”   说话间,宋弇直接将黄符化作绳索,系在最外层砖石上,打算顺着绳直接荡到底下。   “薛蕴之,帕卓就在这里面,怕死就呆在上面。”   说完一跃而下。   柳弦月二话不说,也跟了下去。   “唉,唉……”   薛蕴之抹了抹脸上的烟灰,眼睛一闭也滑下去了。   ----------------------------------------------------------------------------------   伯爵乌龙茶:   宋弇:老婆又不见了,很急。 第105章 收缘结果(五)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点红黄的火光亮起,吸气与呼气的声响直出烟管,于黑暗中似长长的叹息。   但其实无人讲话。   “哒哒、哒哒、哒哒。”   守墓人将烟斗往石头上砸了砸,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他盘坐于石上,像座雕像,瘦削的肩胛骨又如诡异的巨鸟收敛双翼。   守墓人开始哼唱曲子,这是上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调子,没有词,韵律苍茫且荒凉。   烟斗星火灭,守墓人又归于黑暗,与洞穴融为一体,像是已与此处朝夕相伴千年。   黑袍幻影悬于众人上方,飘飘荡荡,如同鬼影。   穆罕抡着大刀,横劈过去,却在触到鬼影时如同触到烟雾,瞬时四散开。刀刃照理应当将黑袍拦腰截断,可碰到时却如抽刀断水,刀中散发的灵气被黑雾猛吸过去。   黑雾在穆罕刀顿住的那一瞬,复又凝聚成形。然后“哗”地一下,布袍缠绕在他拿刀的小臂,像水蛭般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吸食灵力。   “啊——”穆罕右手青筋暴起,肌肉瞬间充血膨胀数倍,左手亦发力,想要将那黑袍扯碎,只是左手触碰到黑雾的那刻,便又像粘在上面,竟要连同右手一起被黑袍吸走灵气。   “叮!”魂归出鞘,在暗黑中迸发出惊人亮光,剑身薄削,剑尖轻轻一挑,黑袍便从中间裂开。   穆罕两手终于被分开,大喝一声,裂眦嚼齿,双手锤至地面,与冰冷岩石面狠厉摩擦。   “别动!你不要手了吗?!”   谢止礿用剑尖挑起黑袍,一触碰到它时,它便如碰到光照的黑暗,无处遁形,消散四溢。   穆罕双臂皆被磨破,皮肉裂开后只是拿布条随意捆扎,盯着谢止礿手上的魂归出神。   他指着魂归道:“你为何有这把剑?”   “我师父给我的。”   穆罕若有所思:“你师父——”   “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惨厉叫喊,那黑袍又如同罩子般紧紧缠绕在穆罕的同伴身上。   谢止礿催动灵力去追,却还是晚了一步。黑袍在魂归即将触及的那刻又重新消散,而刚刚凄厉喊叫的人已没了声息,软绵倒在地上。   穆罕跑过去,扶起同伴,又发觉对方轻的不可思议。他抖着手摸向同伴隐于衣服下的皮肉,却只摸到一架只余干皮的骸骨!   他点起火折,照亮怀中人的面容,心中大骇。   此人脸上已没了肉,干皮空荡荡地挂在骨头上。两颊深陷,连眼珠都被吸食干净,只剩空洞的眼眶。而在头骨处的头发也没了依附能力,像无根的柳絮,一碰便掉落大把。   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竟已成了一架骷髅!   穆罕悲痛万分,剩余二人见状已是吓得半死,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嘴里说着想要回家的话,被穆罕咆哮着又堵了回去。   旁边木愣站着的尸体应当就是他们楼国的王子,谢止礿看他早已失了魂魄,只有一具尸骨靠人硬撑行走,真可以称得上是“行尸走肉”。   黑袍对失了魂魄的东西没有兴趣,在空中乱窜着,“哗哗”飘动找寻下个吸食目标。   穆罕放下同伴,强忍心中悲痛,终于衷心对谢止礿道:“阁下如何称呼,我该做什么,才能成功对付这些鬼东西?”   “我叫谢止礿,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将这些东西都聚集起来,方便我一起净化。”   “我知道了。”穆罕点头,“你姓谢,那你师父果然是谢似道,方才做出无礼行径,还望小谢道长见谅。”   谢止礿心道这穆罕的确是表里如一,一身壮硕的肌肉,五官利落硬朗,性格也果断爽利,爱恨分明,不由也多出几分好感。   只是未想到这时候还能沾到谢似道的光,鼻尖又泛起酸来。   穆罕说:“十多年前,我作为楼国外交使臣前往大梁。因楼国是个只有千人的小国,我们一众人受尽了其他人的白眼。”   谢止礿恍然大悟:“难怪你会说大梁话。”   穆罕点头:“大梁皇帝设晚宴,离席间隙我遇谢国师,以为他与其他大梁官员一样拜高踩低,所以当时出言不逊,说你们大梁的道术哪有我们西域的巫术厉害。”   他说到这后,面露羞愧:“谢国师并未反驳我,只是给我算了一卦,说楼国三月后会逢干旱,此次旱情严重,可能会动摇楼国根基。让我回国后劝谏国王,让百姓多囤水与干粮,以抵御旱情。”   “后来我回国,半信半疑间将此事告知国王。国王便下令让百姓多囤水粮。三月后,果真开始大旱,一连三个月都未下滴雨,庄稼颗粒未收。若不是谢国师,楼国怕是在那会儿便无了。”   穆罕将方才捆扎的双臂重新解绑,血红的腥气当即暴露在空中。黑袍突然转动得飞快,似是在闻到血气后变得兴奋万分。   穆罕坦言:“谢国师于我楼国有天大的恩情,当时我写信与他,说他来日若有难,我定当鼎力相助。如今我遇他后人,便是神的旨意,告知我报答恩情的时刻到了。你是他徒弟,那我便完全信你!”   说完便将周身灵力催动于双臂,紧接着如离弦箭般奔跑起来。   谢止礿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穆罕跑动的身影,同时二指搭于魂归剑身,源源不断给魂归注灵,寻找动手时机。   几道黑袍“嗖”地便如鬼魅跟随穆罕,袍与袍的下摆相连,变成硕大的“黑布”,朝穆罕劈头盖脸地罩去。   穆罕抽出大刀,吼叫着顶住漫天遮地的黑色布袍。   谢止礿亦呐喊着将魂归刺入黑袍,顷刻之间,狂风怒号,黑气啼天哭地,“噗噗”几声如炮弹般砸向四周。   洞穴狠震,众人难以站立,倏地竟从平台豁开大口,眼看就要垂直掉下去!   魂归被谢止礿插于墙壁,一路顺着下去,摩擦产生的火花四溢,却难以阻挡身体的飞速下落。   “轰隆——”   洞穴猛晃几下后终于停止震动。   魂归终于“蹭”地卡至一个地方,他双手死死握住剑柄,身体因悬空而跟着晃了晃。   “小谢道长,下面是个平台,你放心下来吧。”穆罕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   谢止礿这才放心落下来,边揉着酸胀的手臂边说:“我们现在在哪儿?”   穆罕重新点燃火折,道:“整座山都是墓穴,最底下埋着历代大巫的骸骨。至于具体有什么,实不相瞒,我们也是第一次来……”   “……”   谢止礿本想说这帮人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想想自个儿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敢深入羌族领地,还叫嚣着要把帕卓杀了,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穆罕道:“小谢道长是不是觉得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擅闯这里?”   “不敢不敢。”谢止礿连忙摆手。   “如果不是他们扣扒欺人太甚,我们也犯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穆罕悲痛道,“我如实说吧,楼国现已不在了,虽然撑过了旱灾,却未撑过瘟疫。”   “……扣扒是不是说固魂丹或者还魂丹才能治疗瘟疫?”   穆罕面露惊讶:“对,就是如此。可楼国没有多余财力支撑固魂丹的费用,人死的越来越多,大多数人不是搬走了就是死光了,楼国便已经名存实亡了。”   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楼国的小国,因为帕卓的迫害而国破人亡。   穆罕带着剩余的二人,边点着火折边摸索前行,回声重重:“王子也是感染瘟疫死的,王室对我们有恩,我们便按照王子的遗愿,将他带到这个墓穴里。据说身体埋在这里,灵魂便能落到天道,这样我们的王子便能成为神,脱离轮回,免受生老病死之苦了。”   谢止礿如今已不信轮回也不信转世,对此事不置可否。   他低着头默默行走,发觉前面人停了下来,于是问道:“怎么了?”   “……小谢道长,你看。”   谢止礿接过火折,照了照他指的地方,随即瞪大双眼。   ----------------------------------------------------------------------------------   伯爵乌龙茶:   哎呀,没来得及写到两人重逢。。。 第106章 收缘结果(六)   宋弇等人从顶上一跃而下后,便直接到了天葬台所在山体的山脚。山脚一圈被人为修剪干净,余出几尺的空地。   宋弇刚落下便感到一阵心悸,在原地缓了许久才好些。   薛蕴之见状开玩笑道:“让你别跑太快,你看,吃不消了吧?”   宋弇立刻一个眼刀过去,薛蕴之识趣闭嘴。   方才柳弦月绕着周围转了一圈,现在刚转回来。她一回来就看见宋弇脸色煞白,于是探了探他的神魂,皱着眉道:“你的神魂怎么又……”   “我没事,应该是离这里太近的缘故。”   柳弦月转了些灵力给他,宋弇脸色才变得正常了些。她默默叹了口气,随即说:“入口在对面,你们随我来。”   薛蕴之这才知道宋弇又不太好,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开始像个老婆子般唠唠叨叨:“柳姑娘,宋弇这症状还有救的方法么?他现在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小谢虽然不说,肯定也担心得要命。你看谢国师走了小谢都难过成这样,这……”   柳弦月在前方头也不回:“他是丹田直接被人施了逆转之术,三魂七魄颠倒无法纠正。只能让哪个修神魂之术的人主动把丹田给他,才能彻底治好。”   丹田连接着心脏,只有修炼神魂之术的人才能发现并加以运用,且只有自己主动交给别人,丹田才能顺利被他人使用。强行夺取他人丹田,在触碰的那刻便已经把它损毁了,将再无用处。   这世界除了傻乎乎的谢止礿,没有人会主动把丹田给宋弇。   宋弇想到这个便有些来气,脸直接黑了三分,说:“我能活多久便活多久,反正自小就知道是个短命鬼。”   薛蕴之连忙道:“帕卓肯定藏着什么法子,羌族巫术这么神秘,说不定有什么可以挽救的方法呢。我们把帕卓揪出来打一顿,先骗骗他,跟他说只要他肯说,我们便放他一命,等他说完我们再弄死他。”   宋弇:“……”   先不说他们对上帕卓没多少胜算,即使成功抓住帕卓,除非对方得了失心疯,不然也不可能会相信这么弱智的威胁话语。   宋弇想到这是薛蕴之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宽慰之语,于是唇只是张了张,最终还是忍住了刻薄的话。   薛蕴之自己说了这么弱智的话,当然也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但他见宋弇只是一言难尽地望着他,并且不发一言时,内心还是有些感动。   他说:“宋弇,你真的变了,你都不像你了!”   宋弇木然道:“……你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   柳弦月将他们带到左右摆着两座山羊雕像的一个门口,只见洞门大敞,从黑漆漆的洞内传来阴凉诡异的风,还参杂着浓厚的血腥味。   底下入口是供有资格之人埋葬于此的地方,洞门口应当有扣扒严加看守才对。不然鹰钩鼻他们也不会想着在底下闹出动静,再从顶部突破。   只是顶部现在全是宋弇点的火,天葬场变成了火葬场,他们无法找到顶部入口,才只能从底部直接杀上去。   三人早已做好大战的准备,却发现空无一人。   着实有些奇怪。   宋弇一踏进去便觉的脚感不对,于是用手摸了摸,脸一下变得很沉。   薛蕴之觉得这里阴恻恻的有些吓人,抱着手臂道:“怎么了?”   “是血。”   “那个鹰钩鼻干的?”薛蕴之吓得往旁边靠,立刻觉得背后黏糊,猛地弹起来后伸手一摸,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差点吓晕过去。   怎么石壁上也都是血!   宋弇摇头:“应当不是,他没那么大的本事。”   众人纷纷点了个火折,这才略微看清洞穴的样貌。   这洞穴布满了喷射状的深色血迹,越往里走,血腥味便越浓厚。   只是这洞穴里仅有血,没有尸体,而且这些血都未干。照理说也不会这么快就有人把尸体都收拾干净了。   薛蕴之咽了口唾沫,道:“怎么回事,难道这洞穴里有什么怪物把尸体连皮带骨吃了进去?怎么没有死魂?”   柳弦月也脸色难看:“死状也很奇特……像是被人撕了一样,血喷的到处都是。”   “还有一种可能,”宋弇说,“这些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吞噬了皮肉和灵魂。”   “不会是帕卓吧……”薛蕴之已经腿软。   “做好准备吧。”宋弇不咸不淡扔下这句,举着火折便往里走。   薛蕴之下意识抓着柳弦月的胳膊,被对方狠狠一拍后吃痛地揉了揉手背,哭泣道:“别走这么快,你们等等我嘛!”   他边走边嚎,被宋弇一个“闭嘴”给喝住了。他只能呆呆站着看宋弇将耳朵贴于地面,然后突然发觉顶上……似乎有些颤?   宋弇说:“有东西要过来了。”   柳弦月走至不远处的一个凹陷处,伸手照了照四周,指着顶上露出个豁大的缺口,说:“声音是从这里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   宋弇走过去,默默拔出灭灵,盯着上方的缺口,等着里面的东西落下来。   薛蕴之躲在他后面,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   谢止礿火折照着一尊巨大的神像,站在两边的分岔路中间。   神像看着像是白色,但在洞中泛着幽幽的绿光。   “这东西太奇怪了……”谢止礿看着它,心里一阵恶心。   这恶心感不仅是它样子带来的,更多的是因为它透出的气息与压迫感。   白色的神像其实不算少见,有许多大理石雕刻的神像便是这个颜色。但眼前这神像的形状雕刻的非常诡异,因它既非寻常所能见到的那些慈眉善目的神,也非凶神恶煞驱赶邪祟的神。   谢止礿甚至见过。   第一次,是在薛家给皇帝修建的陵墓底下。第二次,是在客栈的墙壁上。   第三次便是这。   只不过这头人羊长着三个头,六只手臂,三个躯干,和一个羊身。   双目紧闭,脸上还刻了淡淡的微笑。   穆罕摸了摸神像表面粗糙的涂层:“这外面一层感觉像是用什么动物骨粉混着石灰涂上去的。”   谢止礿沉声:“是人骨。”   “……”   这便很吓人了,另外两人已经抖得像筛糠。   穆罕道:“左右两边,右边洞口窄小,我与你带着王子去,左边洞口大,让我另外两个同伴去那吧。”   谁知那两人听完穆罕用楼国语说的话后猛地摇头,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哀求。穆罕皱眉,拉着谢止礿便往右边走。   谢止礿不忍心,边回头看他们边说:“我看大家还是都往右……等等!”   他转头,发觉那俩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头低着,嘴里喃喃自语,不带任何起伏地念着像咒语一样的东西。   突然间,他们开始诡异抽动,接着将手伸进嘴里,一点一点地啃咬着自己的手指。   “你们在做什么?!”穆罕大喊,逆着淡淡血气大步朝人羊方向奔跑。   “哗——”   更浓厚的血腥味炸了开,谢止礿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两个人突然像被人从内部撕扯开,然后鲜血便如下雨般落下来,尸骨荡然无存。   而这一切不过眨眼功夫。   穆罕被鲜血炸了满身满脸,似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两个同伴死掉的地方。   而那长着三个人头的人羊,继续维持着淡淡的笑容,缓缓睁开眼睛,朝穆罕的方向看去。   “小心!”   谢止礿立刻拽过穆罕,带着他往更深的洞穴飞奔。穆罕这才从惊魂未定的状态抽离出来,一边跑一边还要操控着楼国王子与他们一同狂奔。   谢止礿也不知前方有什么东西,火折的焰火在他手上像燃尽生命般跳跃。   他想:跑得再快些怕是要直接灭了。   谢止礿想到这,便一个回身,将火折往后扔去。   火折正砸在人羊身上,照亮它诡异又狰狞的笑容。人羊吐着蛇一般的信子,被砸后兴奋地前跃后仰。   人羊紧追不舍,谢止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猛地回头,闷头跑路。   “等一下等一下!”   谢止礿看到前方脚底似有火光,连忙喊停,只是这一声喊得太慢,穆罕已经停不下来了。一身健硕肌肉带着强烈冲击,直接将站于缺口处的谢止礿撞了下去!   “嗯?”宋弇听到顶上传来谢止礿的声音,连忙将灭灵收回剑鞘。   “要死要死!”谢止礿闭着眼睛,做好摔成狗啃地的准备。   只是这狗没啃成地,啃到了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诶?”   谢止礿睁眼,就见宋弇被他扑在身下,呲牙摸着遭到猛烈撞击的大腿根,而火折掉在边上,微弱地照着一角。   “……宋弇,你没事吧?!”谢止礿慌忙起身扶他。   “这啥啊??!!”   宋谢二人齐刷刷看向身后。   只见薛蕴之与三个头颅的人羊直接打了个照面,然后被又臭又酸的口水糊了满头。   ----------------------------------------------------------------------------------   伯爵乌龙茶:   薛蕴之:别人天上掉下来个老婆,给我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啊?! 第107章 收缘结果(七)   “薛蕴之,快跑!!”   谢止礿这声刚喊出去,薛蕴之便踉跄着拔腿就跑。   薛蕴之大骂,袖中甩出几张纸片小人。小人齐整划一地与人羊争斗,还未碰到便被人羊的六只手抓到,接着被狠狠一捏,如失去生命般晃晃悠悠地飘散下来。   “!”   竟然接近不了分毫。   薛蕴之急得背上流汗,绕了个圈便朝宋弇与谢止礿的方向奔来。   “???”宋弇与谢止礿见到怪物朝他们过来,也立刻在洞穴中奔逃。只是洞穴昏暗,他们初来乍到,这乱奔乱跑也不知道会踩到什么坑。   宋弇骂道:“你往这边来做什么,带到外面解决不是更容易?”   话是这么说,但这边有着宋谢二人,薛蕴之未加思索便往靠谱的地方钻。   但气势不可输,薛蕴之立刻反驳道:“不往这边来,往柳姑娘那边去吗?这怪物什么来头,吓死个人。”   谢止礿边点火符边跑,说:“这人羊好像有迷惑人心智的本领……方才就有两个人吃了自己的手,然后体内灵力便直接爆开,连皮带骨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你说什么玩意儿???被这羊连皮带骨吞噬得一干二净?”   薛蕴之惊悚,谢止礿说的这话没有一个是不吓人的,跟讲恐怖故事似的。   “不是人羊,是被这洞穴……这洞穴像活的。”   “我觉得现在不是说鬼故事的时候,小谢。”薛蕴之欲哭无泪,他跑得太久,已喘得厉害,渐渐跟不上宋谢二人的速度,听到后面羊蹄哒哒的声音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口水沾到气管,咳得像得了肺痨。   “啧。”   宋弇抬头,看着顶上有一尖牙似的钟乳石垂挂,立刻猛地停步,接着右脚横跨,双手蓄力,抽出灭灵横着一劈!   剑气裹挟蓝色焰火,将钟乳石拦腰砍断。   “轰隆隆!”   谢止礿一个后翻,跃至人羊后背,长剑一挑,勾着薛蕴之的衣领将他提溜过来。   石柱落下,直接砸向怪物的脑袋。   薛蕴之傻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便摔了个屁股蹲,而前面还有个被石头砸得扑地的羊屁股。   “这便完了?”薛蕴之捂着心脏,惊魂未定。   “没有。”宋弇从岩壁飞身过来,看着人羊缓缓起身,抖动身上的石块,眸中寒光毕露。   谢止礿呼出口气,道:“看来外力并不能将它直接干掉,还是得让我来将它净化。”   薛蕴之咽了口唾沫:“那我们要咋弄?”   “帮我将他固定了。”   这话说来轻巧,但要做起来便不是一般的难。寻常发疯的邪物要将其捆住还得费上不少劲,这不知被炼化了多久的鬼东西,要将他困住谈何容易。   稍有差池,便直接去见阎王了。   宋弇点头:“只能这样了。”   薛蕴之:“……等等。”   谢止礿:“那便开始吧。”   薛蕴之:“……”   薛蕴之不知道他俩互相明白了什么,只知道自个儿能做的便是保护好小命,再抽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揉着酸胀的腿肚站起来,正准备瞥一眼那后脚狂蹬,准备埋头冲刺的怪物,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柳弦月尖利的喊叫。   “小心!不要看它的眼睛!”   薛蕴之眼前晃过白刃的光,接着视线便被雄伟宽厚的身躯遮挡。   穆罕吼叫着挡在薛蕴之面前,紧闭双眼,手中刀刃死命抵挡人羊的猛冲。   他脚陷在底下,手中大刀“嗡嗡”,已有崩裂迹象。   “哐!”   穆罕大刀应声而裂。   宋弇趁机拎起熊熊燃烧的长剑,“轰隆”两声,人羊左边躯干的双手被直接砍了下来,掉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鲜血如喷泉般四溅,人羊尖叫,蛇信狂甩,黏到的地方立刻豁出口大洞。   谢止礿反手砍下,那舌头便掉在了地上,又被灭灵的火烧成了灰。   人羊吃痛往后急退,左边的人脸变成了哭脸,气得直转。   穆罕一身白衣已脏得不成样子,上面全是血污,干脆将上衣脱了甩到地上,露出精壮的上身。   薛蕴之赶紧爬起来,手往旁边一撑,发觉碰到了凉硬的东西。   转头才发觉是个脸上已长着尸斑的死人。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将那死人推出去。穆罕赶紧拉回,恼怒地瞪着薛蕴之。   谢止礿忙道:“穆罕大哥,这是我同伴,他胆子比较小,不是故意的。”   “穆罕大哥?”宋弇听到关键词,狐疑看向谢止礿。这不是那个鹰钩鼻么,怎么就变成什么大哥了。   谢止礿点了点头道:“他是来埋葬他们国家的王子的,为人爽朗正义,有大侠风范。之前与师父有渊源,说要来帮助我们。”   爽朗正义,大侠风范。   宋弇看着穆罕这一身腱子肉,面上不显,内心冷哼了一声。   谁知穆罕听到谢止礿夸他,立刻哈哈大笑,将谢止礿勾住,拍着他后背道:“小谢道长才是实在人,温文尔雅光风霁月。”   “过誉了过誉了。”   宋弇听着他俩互相吹捧,脸更臭了。   “先别说话了,”柳弦月捏着手中的八宝铜铃,“人羊马上又要攻过来,争取这次直接将它弄死。”   说话间,人羊已将身体又转了过来,众人不敢与它对视,只能依据声音判断其方位。   谢止礿问道:“柳姑娘,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们在别的地方也见到过。”   柳弦月说:“是守墓人将死人、羊、蛇与邪祟结合炼化出的怪物。羌族人觉得羊与蛇都是阴性的动物,能往来阴阳两世,算是守墓神。”   薛蕴之道:“我可以理解为,它吃的死人越多,力量越强吗?”   “……应该是这样。”   这整座山就是个大坟场,谁知这人羊吃了多少死人进去。   说话间,人羊已攻了过来,在洞穴中怒号,吼声雷霆万钧。   众人慌忙四散,谢止礿趁机又点亮几张火符,将洞穴点得更亮。   薛蕴之扒拉着石柱,掩在后面,试图躲避人羊视线。   然后一根黄绳便晃晃悠悠地伸了过来。宋弇将黄绳递给他,扬了扬下巴。   薛蕴之心领神会,让几个纸片小人各拿着绳子悄摸摸绕到人羊四肢,再将绳子重新分发到各个人手上。   谢止礿见每人都准备好了,立刻闪身至人羊前面,闭着眼睛给魂归蓄力。   人羊立刻兴奋后仰,众人趁机将黄绳一收,人羊便被固定在了半空。   人羊死死挣扎,黄绳紧绷,众人皆被勒得手疼。   突然间,“嘣”地一声,穆罕手中黄绳绷断,平衡破了,人羊又开始狂甩身子,眼看就要触到谢止礿。   “不好!”薛蕴之惊叫。   “放着我来!”   穆罕大叫着冲到前面,死死闭着眼睛,徒手抓住中间人身的双手,竟与其开始拉锯掰扯。   右边的人羊双手掐着穆罕脖子,穆罕脸红到快要爆开,脖颈青筋毕现。   柳弦月摇动铜铃,侵略人羊思维,怪物亦露出痛苦表情,手上力道略有松动。   谢止礿一式成,立刻跃至羊身,接着魂归灵力暴涨,疾风循着灵力轨迹狂飙,灵力汇聚剑尖一点。   他手腕攥紧,狠狠刺下!   刹那间,数不清的黑雾呼啸而出,刮着石壁往一个方向涌。   “不好,大家快躲开!”   谢止礿脚尖一点,跳下羊身,众人也如鸟兽散躲至石柱背面。   黑雾如利刃刮擦石壁,中间不断有碎石掉落。   宋弇将谢止礿的头捂住,同时看向已近分崩离析的人羊。   人羊现在已如被抽出了所有的生命,跪在地上,身体也变回了原本僵硬的模样,骨粉哗哗往下落,像是墙体剥落。   谢止礿皱眉:“这些黑雾我没来得及净化,好像都被一个地方吸了过去。”   宋弇道:“被帕卓吸了过去吧?”   谢止礿抬头看他,不免担忧道:“你感觉他就在这里?”   “嗯,就在那个方向。”   他说完这话,谢止礿眉间郁结之色便更重了。   宋弇盯着他,然后狠狠亲了一口。   谢止礿吓了一跳:“你为什么突然——”   “你觉得人壮些很好看么?”   谢止礿想了想,觉得宋弇壮些应当也还可以,便道:“确实,说不定人还会健康一些。”他说完便又继续道,“我时常觉得你吃的太少了,像猫食似的。”   每次吃饭,宋弇都是乐此不疲地夹菜给他,给他各种投喂,而自己面前的东西只吃一点点。谢止礿觉得这样的习惯不太好,虽然他们修道之人的确有时会辟谷几天,以清理五谷中的浊气。但到底不是真的成仙,还是得多吃一些以强健体魄。   谁知宋弇听到了非但很不高兴,而且还咬牙切齿道:“好,你好的很。”   “???”   谢止礿还懵着,就见黑雾去时方向过来一人。   打火石的声音咔哒咔哒,远处又有灰白色的烟雾飘来。   薛蕴之自另一方向探出头,从他角度只可见到侧影,他看到来人身高时愣了愣,忍不住道:“是个小孩儿?”   柳弦月翻了个白眼:“笨,明明是个老头。”   ----------------------------------------------------------------------------------   伯爵乌龙茶:   宋弇:这就去撸铁。 第108章 收缘结果(八)   不管来人是老头还是小孩,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一定非友是敌。   刚将人羊杀了,竟然又出现一敌人,众人未获得片刻喘息,便握住手中武器,随时等待时机出手。   只是那老头身上并无杀意,缓缓走过来,盘腿坐在地上,慢悠悠道:“诸位来这里为何事,直接告知便可,明人不说暗话,何必躲躲藏藏。”   话音刚落,他们藏身的柱子便碎成了粉齑。   好强的压迫感!   宋弇直言:“阁下又是何人,为何不先自报家门。”   这话说得毫无自觉,完全忽视自己才是擅闯这里的人。   老头吸了口烟,然后吐了出来,洞穴内几颗石头亮起光,众人才得以窥见洞穴全貌。   这里是十分原始的山洞结构,只是四处垒着人的白骨,除却地上与墙壁上骇人的血,便是用人骨搭建的形状诡异的壁画。   老头说:“吾乃羌族之守墓者也,无名无姓,住阴阳两界,往来生死两域。非大巫者不得入内,非死者不得入内。”   “那如果我们非要入呢?”宋弇冷冷看他,周身已杀气腾腾。   守墓人睁眼看他,耷拉的眼皮挤压眼睛,却还能看出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颜色纯粹。   他说:“你虽非大巫,但你却与大巫有血缘关系。若你死了,便能进来。你将周围无关紧要的人皆杀了,我便把你放进来。”   宋弇冷笑:“那我还是先把你杀了。”   谢止礿还是想再争取一下,晓之以理道:“帕卓想让全天下的人陪葬,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羌族的人——”   “这与我没有关系,我的职责就是看守骷髅穴。”守墓人打断道。   柳弦月道:“守墓人是世世代代相传的,自出生便被关在墓穴里,他们不会懂人情冷暖的。”   “这……那帕卓怎么进去的,他不是说死人才能进吗?”薛蕴之十分奇怪。   “可能已经死了,”柳弦月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或者说换了个形态。”   “啊?”   柳弦月说:“大巫的巫术我也只知一二,他们多以口述,旁人难以知晓。不过他既然想让全天下的人陪葬,那必定自个儿也放弃了生的可能。”   “疯子,真的是疯子。”   “多说无益。”宋弇抬手,灭灵之火窜起,一个闪身便到了守墓者的面前。   守墓者看向他,丑陋面容露出一丝狞笑:“我若是你,便不会再向前。”   刹那间,亮着光的石头里飞出东西来,尖啸声盘旋,洞穴也为之震颤。内里温度降至冰点,众人呼气时竟开始冒出白色雾气。   从石头里飞出的东西似影又似雾,身形高大,又呈人形,飘来飘去,观其形态竟与之前在顶部遇到的黑袍十分相似。   谢止礿赶紧喊道:“一旦被这些东西碰到,灵力便会被吸食干净,最后化为白骨。”   提醒是一回事,真正应付起来便是另一回事。   这些被炼化的魂魄身形鬼魅,难以捉摸,看似轻飘,撞到的地方便会被砸出一小块凹陷,顶上的这些钟乳石已摇摇欲坠,再被撞下去只怕还未被吸干,便被石块给砸死了。   擒贼先擒王,只要守墓者不死,这些魂魄便会源源不断地向众人攻来。扣扒骗了百年甚至千年,被拘于此处化为邪祟的魂魄便也有百万乃至千万。   宋弇追着守墓者,手腕转动,灭灵周身如同喷火,“轰”地冒个不停。   守墓者身材矮小,灵活度却也是一等一,滑溜似泥鳅般难以捉住。   宋弇朝上挥剑,他便后仰躲过,长剑穿刺他便偏头转身一躲,狡猾的身体配着丑陋面孔更加令人作呕。   “你杀了我,那更加没人可以开的了门了。”守墓者嘲笑道。   “那我便直接炸了这座山,为何非要进去?”宋弇左手翻出定身黄符,“嗖嗖”飞出贴于守墓者的额头。   接着灭灵长剑直劈其面门。   宋弇眼中杀意尽显,守墓者咧嘴一笑。   只见他脖间头骨“倏地”旋转,片刻后停下,一个眼中冒着红光的骷髅停在正中。   宋弇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守墓者已跳开了段距离,而他前面挡着的是那个楼国王子!   穆罕大喊,想要重新控制楼国王子,却发觉两人间的联系已断,对方竟再也不听自个儿使唤。   楼国王子垂着四肢,拎着手中长剑便要朝宋弇挥砍。   宋弇眉头紧皱,欲将尸体焚烧干净,穆罕却喊道:“不可以!”   穆罕喘着粗气对守墓人道:“他本来就是死人,你为何要作践他!”   守墓人嘎嘎笑道:“巫者,本就善与死人交互。你将死人弄来,不就是为我所用。”   穆罕怒发冲冠,拿着破损断刀,不顾灵力被吞噬的风险,直直朝守墓人冲来。   守墓人怪叫着操控尸体,楼国王子挥刀,立刻在穆罕后背划出狭长的一道伤口。   穆罕吃痛狂叫,宋弇欲帮,刚迈出一步,突然山洞掉落巨石,横亘在他和穆罕之间。几道白魂降落,如碍事帘子挡住他的视线。   “啧。”   穆罕终于抓到守墓人,卡着他的脖子,眼眶发狠,手上青筋毕露。   守墓人于狭窄气管中发出艰难笑声:“你守着个空壳做什么?”   “什么?”   “他的灵魂早已去了,你还守着干什么?”   “不可能,你在骗我!”   穆罕嘴上这么说,力道却已出现了松动。   守墓人啧啧两声,笑道:“好人的魂魄于世上是停不了几天的,若是心愿已了,走得便更快。”   穆罕瞳孔大震。   “唰!”   刀剑入肉身响,穆罕呕出大血,他不可置信回头,就见楼国王子面无表情地将长剑捅入自己后背。守墓人立刻将穆罕踹翻,同时脚尖蹬地,踩至断石截面。权杖往地上一杵,白魂便如招旗般有节奏地晃荡起来。   百万魂魄如流云旋转,极其有节奏地撞击着洞顶。钟乳石块如下雨般掉落,只听“咔咔”几声,洞穴顶部都产生了裂痕。   谢止礿一眼便看出他想做什么,推搡着众人往方才黑雾的去处逃脱。   “不好!他想与我们同归于尽!”谢止礿扯着嗓子喊道。   “他们羌族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有病啊?!”薛蕴之跑得最快,也不管前路有没有虎,只是一个劲地猛冲。   “穆罕还在那里。”宋弇提剑,同时看向洞顶,“你们先撤,我看能不能把他捞出来。”   “那我与你一起。”谢止礿道。   “不要管我!”   穆罕吼叫着拔出身上长剑,鲜血飙了出来。他眼眶发红,将楼国王子直接抛向宋弇二人,然后如公牛般狠狠撞向踩在截面上的守墓人。   守墓人被他背面朝上着掼倒在地,挣扎了几次都未果,咬牙切齿道:“楼国已亡,王子魂魄已散,你图什么?!”   “羌族大巫后继无人,气数已尽,你又图什么?!”   守墓人说:“天道授命,在其位一日,便谋其职一日。”   穆罕道:“士为知己者死,投死为国,以义灭身。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说完便用带血长剑狠狠插入守墓人背后,直捅心脏!   守墓人喷出鲜血,瞪大眼睛回头看着他。穆罕早已撑不住了,方才一剑让他失去了禁锢他的力气,半跪在地上。   守墓人强行爬了出来,想用内力逼出长剑,垂死间还欲再积聚魂魄。   “啊——”   穆罕暴喝,抓住守墓人,以身做槛,让长剑也捅向自身。   魂魄停了,撞击停了。   朦胧如白雾的阵法开始消散。   唯洞穴颤动不止。   “穆罕大哥!!”谢止礿猛冲,被穆罕当即喝住。   长剑将穆罕与守墓人都捅了对穿,二人如钉子般牢牢定在上面。穆罕奄奄一息,而守墓人已没了生息。   “不要过来!”穆罕满头满脸皆是鲜血,一字一句,已说得十分艰难,“小谢道长,帮我,将,我们,王子,埋葬了。”   说完便被顶上落下的巨石砸落。   侠士英魂长眠于此地。   谢止礿带着楼国王子的尸体长奔,眼中热泪积聚。   “穆罕。”   “君主。”   “凭你的天赋,去个大些的国家谋生更好。小国寡民,已经耽误你许久。”   “楼国生我养我,君主又提拔我,别的地方纵使再好,我也是不去的。”   “王子体弱,怕是熬不住了。只是希望他下世别再投胎至一个连王子都没钱看病的国家了。”   “我听闻只要埋于羌族骷髅穴中便可让人转世成神,若君主不介意,我定让王子落个好归宿。”   “罢了,听上去便困难重重。”   “君主信我,穆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宋弇二人奔至墓穴口,薛蕴之与柳弦月已到。墓穴大门紧闭,丝丝寒气袭来。   众人刚靠近,便觉心脏像被人用力捏着。   压迫感排山倒海般侵袭宋弇,他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黑血。   如来自地狱的幽幽声音回旋,那声音尖利、幽深,像世间最寒凉的刀子——   “我的好外甥,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见到舅舅么?”   ----------------------------------------------------------------------------------   伯爵乌龙茶:   大变态要来了!   最近更的不太稳定,结尾卷真的很难写QAQ,不想拉低质量,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磨,要花平时两倍的时间。。。我脑内就是个装了360度的摄像头,把进度条拉过来倒回去。 第109章 收缘结果(九)   那毒蛇般的声音传来后,大门应声而开。   石门带着百年的重量迟缓开启,透出里面冷似冰窖的寒凉。而自黑暗中生出的鬼手轻慢,似拢过宋弇,诱骗着他过来。   宋弇缓缓起身,咽下口中苦涩的血沫,擦掉唇边的血,亦步亦趋直往鬼手处走。   “宋弇!”谢止礿喊他,对方却置若罔闻。   谢止礿急火攻心,脑袋里似断了弦,一股脑冲破帕卓压迫,砍断鬼手,慌张地扯着宋弇。   宋弇转头看他,眼神呆木。   谢止礿拽着他的手腕,却感觉握着块冰,寒冷、刺痛,像雾般,好像他一松手便会散了。   宋弇从来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他认识的宋弇看着冰冷坚硬,内心却柔软温暖。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宋弇与他说的向来都是,他只管往前走,他总会在他身后。   谢止礿渡灵力给他,宋弇失焦的眼神才恢复了清明,如梦初醒地看向谢止礿:“我刚才——”   谢止礿心中不祥之感更甚,抖着声音问道:“你怎么了,刚才叫你,你不应我。”   宋弇捂着头,露出痛苦神色:“我出现了幻觉,我好像看到了我母妃,又听见帕卓在喊我,他让我过去,我当时脑内一片空白,只想循着声音过去。”   “……你别往前走了,你回去吧。”谢止礿脑中不断浮现谢似道身死的画面,握住宋弇的手抖得厉害。   他不怕死,但很怕看到至亲至爱之人再死在自己面前。他到现在恍惚间还能听到谢似道喊他礿儿的声音,这种剖心挖肺之痛不想再承受第二遍。   宋弇还未答,帕卓如毒蛇般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帕卓幽幽道:“你们出不去了,我与他有联结,无论在哪,他都会被我唤过来。”   “什么意思?”   谢止礿脸色愈发难看,而帕卓的声音自洞穴中传来:“你们不怕死,便都过来吧。”   说完便抽回了之前的压迫感,而石门大敞,像随时欢迎他们几人的光临。   谢止礿深呼吸,声音尾部带着不可察的颤抖:“那你现在还认得我吗?”   宋弇迟缓点头:“认得。”   分明是一副比往常迟钝许多的样子。   “你一定要进去吗?”   “嗯。”宋弇低声应道。   柳弦月终于能动弹了,谢止礿问她知不知道宋弇这是什么情况。她摇了摇头,只道:“他与帕卓有联结,只怕出去后更加凶多吉少,再加上神魂来这后便震荡得厉害,目前只能照着帕卓指示,跟随着宋弇进去。”   “我也是这个意思。”宋弇说完身形便猛晃一下,谢止礿赶紧扶住他,担心得要命。   薛蕴之听罢,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现在竟然是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柳弦月冷笑:“帕卓发疯打算让全天下人陪葬的那刻,我们便没有退路了。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了他。”   “杀不掉就是一死,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宋弇淡淡道。   谢止礿用黄符变作的绳子绑于他和宋弇的手腕,然后说:“我跟着你走。”   薛蕴之视线在宋弇与谢止礿身上移动,内心打鼓不敢说话。谢止礿现在平静的样子比往常生气或痛苦时更可怕,像是平静湖面底下蕴藏着翻天的巨浪。   他嘴张了张,勉强笑道:“小谢,你别太难过,其实杀掉帕卓后一切就都变成原样了。”   “我现在不怕帕卓。”谢止礿拽紧了绳子,“我现在怕的是宋弇,如果他不在了,我怎么办。就算把帕卓杀了,宋弇还是活不了,我怎么办,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他根本没有设想过生离死别,哪怕是宋弇说自己短命,他也是把离别这件事排到了很久很久以后。起码是等他们游历完一圈,享受了几天安生日子后。   “我现在真的明白当时我说要给你一命换一命,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了。被留下来的人是最惨的,所有的苦痛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让一个人来背。”   “师父的死让我彻底清醒了。”   “我真的很怕……但是怕没有任何用处。”   宋弇现在心魄被帕卓半摄,看到谢止礿这番表情却仍觉心痛,于是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两人的无声拥抱很短暂,谢止礿终于低声道:“走吧。”   他们踏入了骷髅穴,众人点燃火折,惊奇发现火焰颜色已变成幽蓝。或许正如守墓人说的,这里是阴阳交界之处,所有的明火在此地都会变成阴火。   和灭灵之火一样,能将魂魄一同烧掉。   “难怪叫骷髅穴……”薛蕴之抱着手臂道。   整个洞穴甚少有裸露的石块,因其墙壁皆用人的头骨砌成。人穿行于此,便像是被一双双眼睛盯着。这些骷髅不知在此埋了多久,阴凉的风刮过,穿过头骨,便发出凄怆悲鸣之声。   宋弇领着他们,于一处站定。   他们停在了一排棺材前。   棺材上刻有羌族图腾纹路,石棺半开,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破棺而出。   薛蕴之咽了口唾沫,害怕道:“我们现在要揭么?”   “揭。如果里面是空的,就把楼国王子放进去吧。”   穆罕死得壮烈,临死前唯一愿望便是将楼国王子好好埋葬。   谢止礿不愿背弃穆罕的遗愿。   他用剑柄撬开已有缝隙的石棺,石棺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   并无其他异象发生,薛蕴之便壮着胆照向石棺。   火光映着一架白骨,皮肉被时间冲刷殆尽,而底下铺着的金银珠宝依旧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是大巫的尸体。”   柳弦月毫不避讳,拿起骷髅旁边的面具,翻手看背面文字,补充道:“看文字记载,应当是几百年前的大巫了。”   “……还真是藏着大巫尸骨的墓穴啊。”   他们一连开着好几个棺材,里面皆放着白骨与面具,除了骨头粗细长短不一,其余几乎是一模一样。   然后他们来到了最后一棺。   最后一棺甚至未合上,里面的人还存着皮肉,面具也完好地戴在脸上。   “这人是……”薛蕴之觉得背后凉风阵阵。   柳弦月欲伸手揭开,被谢止礿拦住。   他将面具缓缓揭下,露出一张与宋弇有两三分相似的脸。   宋弇面色铁青。   柳弦月做梦也忘不了这张脸,当时烧了她村庄时,那人并未戴着面具。   她愤恨地咬着牙:“是帕卓。”   “帕卓?帕卓死了???”薛蕴之大惊,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帕卓只是肉身死了,因为刚才还在与他们说话呢。   说话间,帕卓肉身突然睁眼,薛蕴之吓得弹跳起来。   然后帕卓便像得逞似的张狂大笑,只是这笑声并非这具尸体传出,而是从整个洞穴四面八方传出来。   “我死了,可我又没死。你们可知为何要给大巫单独建个墓穴?”   谢止礿握着袖子里的几张黄符,绕着四周道,“还能是为什么,为了轮回成神。”   “不对,这都是诓骗他们无知之人的,这世间哪有轮回。”帕卓桀桀大笑,“因为大巫与阴者接触过多,魂魄死后会直接转为邪祟,根本消散不了。所以才会被封在这里永久镇压。”   “那你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邪祟根本不会有自己的意识,只会凭借本能做恶。   “我?你猜猜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帕卓说着说着,便往洞内吹来一阵大风,情绪突然转成了愤怒。   “谢止礿,你坏我好事,我好恨你。”   “……你丧尽天良,还不知悔改!”   “改,我为什么要改?!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只要大家都去死,那我便没有输!”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楼国王子便开始剧烈抖动。   情景再现般,楼国王子如同之前的那两个楼国人,从内部被巨力撕扯开,眨眼间便被这洞穴吞噬得一干二净。   “果然是这样,帕卓已与这洞穴合为了一体。”谢止礿心中震颤。   穆罕拼死保护的事物,被帕卓轻而易举地抹除了。   宋弇突然开始狂奔。   谢止礿与宋弇之间被绳子连接着,他跑起来便会带着谢止礿一起。   “你要去哪里?”谢止礿紧拽着黄绳问道。   宋弇未回,跑了一会儿后便停下来。   他们面前有座骷髅头骨组成的山,而站于骷髅山最顶端的那个男人缓缓站起,睥睨他们。   他打了个响指,顶上便轰隆轰隆露出个敞口,光照进来,射在帕卓身上,又落下滴答的水。   帕卓现在已经不能算人了。   谢止礿光是看他便觉得他置身混沌黑暗中,已经与邪祟无异,或者说,他将自己变成了介于魂魄与邪祟之间的事物。   “仪式要开始了。”帕卓狞笑。   谢止礿立刻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袖中黄符即刻飞出。   只是帕卓比他更快!   帕卓凝聚黑雾,将宋弇围了起来。宋弇猛地受到邪祟侵袭,立刻吐出黑血昏了过去,然后身体被黑雾缓缓抬上。   谢止礿拽着黄绳不让帕卓得逞,帕卓砍绳却如砍细发。   黄绳绷断的那刻,谢止礿唤出巨龙,乘着龙头扶摇直上,劈手想要夺回宋弇。   “痴心妄想。”   帕卓冷笑,刹那间,他脚下的骷髅柱像有了生命般疯狂向上生长,速度之快,顷刻间便到了露天口。   与此同时,黑雾形成大手,将黑龙脖子狠狠一抓。   谢止礿一窒,仿佛被抓住的人是自己,视线模糊间,黑龙身形就要维持不住!   他一个跳跃,跳上飞速攀升的骷髅柱子,双手双脚抱柱,同时发狠地看向上方。   “轰!”   他们飞出了山体,骷髅柱在触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刻停住了。   天葬场的火被雨水浇灭了,只剩苟延残喘的灰烟。   谢止礿朝帕卓疯狂扑去,黑雾却像个牢笼将他隔绝在外。他的手已布满直接接触邪祟后崩出的口子,但却不知疼似的硬闯帕卓的禁制。   他伸出手,想要够宋弇的衣领,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宋弇,你醒醒!”   两年的天机观,谢似道亡于刀下,他没敢去救。观中几十条人命,葬身火海,他没来得及去救。   如今宋弇就在面前,他哪怕同归于尽,也得救回来!   “宋弇——!”   “螳臂当车。”帕卓看他的眼神宛若看蝼蚁。   ----------------------------------------------------------------------------------   伯爵乌龙茶:   开始死人了,死几个不好说。   不过本文HE。 第110章 收缘结果(十)   天空阴云密布,细密的冰雨如牛毛打在身上,又如细小的尖刺戳得隐隐作痛。   谢止礿右手口子崩出鲜血,他狠狠一握,伤口随即崩开,豆大的血珠窜出来,粘连成线,形成刀锋形状。   “破!”   他以三魂七魄为引,用净化之力硬生生破开黑雾。   黑雾被其冲散,一枚剑尖自雾气拨开之处冲来,直逼帕卓面门。   帕卓眼睛微眯,嘴角一勾,身形立刻化成黑雾散开,而宋弇昏迷的身体就被挡在他眼前!   谢止礿硬生生停下攻击,这一停滞便被帕卓抓住了把柄。帕卓身形化作巨型镰刀,“哗”地便朝谢止礿割来。   不好!   谢止礿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头顶,只听“蹭”的一声,镰刀被一事物弹开。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袭,谢止礿睁眼,便见傀儡娃娃挡住了这攻击。   他猛地转头,只见薛蕴之躲在被烧焦的柱子后边,操控着傀儡娃娃,朝他挤眉弄眼。   没想到之前在街市买的傀儡娃娃竟然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这个傀儡娃娃是以铜与木制成,在黑雾的刮擦下发出“嘶嘶”的锐利声。不同于肉体凡胎,傀儡娃娃感知不到疼痛,便莽着股劲朝帕卓攻击。   “破铜烂铁也想攻击我。”帕卓嗤之以鼻。   他说得也没错,傀儡娃娃双手拿匕首,刺向他的时候如同刺到沙子,除了将他身形冲散了些并无别的用处。   薛蕴之探出脑袋,看似嚣张实则已吓得后背湿透,虚张声势道:“打的就是你!”   说完这句话被帕卓狠狠一瞪,便又吓得缩回了柱子。   帕卓手臂化作利刃,对这烦人的娃娃十分不耐,正要砍下时,脖子突然被一东西狠狠勒住。   柳弦月站在他身后说:“傀儡娃娃弄不死你,那这定做的锁魂线呢?”   这白色的丝线是柳弦月炼来专门对付帕卓的锁魂线。用火反复烤制牛筋,反复拉长,最后变成头发般细密,再附上神魂师的神魂。这原先是扣扒用来杀魂的武器,现在帕卓变成邪祟,这东西自然可以成为他的天敌。   帕卓脖颈被她勒着,却露出诡异的笑容:“火候差多了!”   说完身形暴涨,柳弦月马上将手中锁魂线全部缠绕在帕卓身上。可帕卓邪祟之力过于张狂,她被锁魂线勒得满手都是血,而黑雾眼看就要冲破魂线!   “柳姑娘!快放手!要被反噬了!”谢止礿看其情况不对,立刻喊道。   柳弦月死死盯着帕卓,咬着下唇不肯放手。   不行,已经完全听不住劝了。   谢止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柳弦月如倒拔垂柳般抱走,她死命挣扎,手脚并用地往前扑:“不行,我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把帕卓杀了!”   “差远了!”   “可是,可是我的爹娘,我的哥哥……”柳弦月已带上哭腔。   魂线自她手上脱落,一瞬间,黑雾便如火山喷发般朝天空扑去。   帕卓的声音变得更为怪诞,像是在泥潭里发出的泥泞声音:“都去死吧——!”   “我的老天。”薛蕴之看着帕卓变成的形态,嘴张大的几乎能生吞下一个鸡蛋。   魂归发出尖啸,因强大邪祟的压制力使它痛苦不堪。谢止礿两手握住剑柄,缓缓输入灵力安抚,同时看着天上黑雾环绕的宋弇,盘算着如何救下他。   宋弇旁边的帕卓变为了巨大的黑蛇,比谢止礿召唤出的黑龙还要大上一圈,几乎比整座天葬山还要大了。   天空变成了血红色,而黑蛇映在血红色的苍穹下,宛若于末世吞噬万物的邪神。   它每甩动一次尾巴,整座山便会剧烈摇晃,甩了几次,山体便已出现裂缝,岩石纷纷“轰隆轰隆”落下。   站于最上方的谢止礿等人自然更不好受,扒着柱子不敢动弹。   “咱们要是一直不动,它会怎么样?”薛蕴之紧闭眼睛问道。   不过帕卓很快便身体力行地给了它回答。   “轰!”   蛇信横扫薛蕴之所抱柱子,薛蕴之本能矮身,后接左边翻滚,这才堪堪逃过一劫,等清醒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后吓出一身冷汗。   黑蛇吐出蛇信,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所到之处皆被它破坏成了一道沟壑。而蛇信两边甩出的毒液也将地面腐蚀出了一个个小池塘般的沼泽。   这意味着他们躲的地方将会越来越少。   不能再躲了,当断则断。   谢止礿摸着袖中的黄符,掂量着胜算,然后大步跨出,直面蛇的复眼。   巨蛇兴奋摆尾,豁然张开大口,尖牙锋利,毒液又腐蚀极强。口中恶臭难闻,又似有哭声传出。   这哭声并不止一重,而是多重声音混杂。   凄厉,哀怨。   “帕卓,你吸纳了你世世代代祖宗的邪祟,便也将千千万万之人的怨气吸了进去。”   “那又怎样?”   “我相信物极必反,你信不信?”   帕卓狂笑:“这时候你还在跟我说这虚头八脑的东西,谢似道为何有你这般呆得像木头的徒弟?”   说完便狂吐一口黑雾。   谢止礿双腿并立,以魂归相抵。   黑雾冲力将他衣袍吹翻,雨横着飞出,竟都落不到他的身上。   一黑一白光芒相冲,谢止礿被击退飞出半尺。   只要魂归光芒有减淡的迹象,他便添一张增强灵力的黄符上去。   一张,两张,三张……   谢止礿口中溢满腥气的血味,手中终于只剩最后一张。   “呜——”   帕卓神识内有号角声起,边境的铁蹄正试图冲破他设下的结界。   炮火冲击,卡木珍的扣扒们皆去阻拦大梁的士兵们了。   帕卓失去了与他们周旋玩乐的兴趣,声音一冷。   “你们大梁的皇帝,不要命了。”   说完黑雾冲击竟比之前骤升百倍!   十日前,皇帝寝殿。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太监高兴地跑到殿外叫道。   梁景帝已昏迷多日未醒,几个太医轮流照顾他。内阁的几个重臣们下了朝便守在他的身边。   如今听到他醒了,皆喜极而泣,挤着问贴身太监何时能进去看皇帝。   太监顿了顿,道:“诸位大人都随我来。”   梁景帝如今已瘦得像个骷髅,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再也寻不得。   他靠在床头,透过重重黄色幔帐问道:“羌族那边如何了?”   “陛下,路途遥远,还未有回音。”   “不能再等了。”梁景帝说着说着便又咳了起来,“现在,立刻,传朕的口谕,直接突围,十日内,我要看到大梁的旗帜升在卡木珍的城墙。”   “陛下!就算现在传口令,花费时间也不止十日啊。”   “减少时日是你该考虑的事情。”梁景帝沙哑道,“不管要累死几匹马,几个人,快马加鞭,给我送过去!”   谢止礿难以承受帕卓突然发力的冲击,即刻被弹飞出去,他半撑在地上,胸口处像吞了石头般窒息。   中间毫无停顿,眼看洪水般的一重黑雾又要袭来!   “叮——”   黑雾被烈火吞噬,而此刻站在谢止礿面前的是扎着麻花辫的少女。   柳弦月的一身衣服也早已褴褛,她在那黑雾攻击下呼吸已变得孱弱,却依旧犟着头,身体绷得笔直。   天上的雨突然变成了雪,如鹅毛般越飘越大,很快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说:“谢公子,你还记得住持收留我时说了什么吗?他说,我是大梁化劫的一个棋子,如果他所言非虚,那我的用处便在这了。倘若大梁要靠你与懿王救,而我救了你们,我的任务可能就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谢止礿瞳孔骤缩,伸出手想要拦住柳弦月,却疼得又立刻摔倒在地。   帕卓竟然被她硬生生地控制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而天上白雪参杂着晶晶亮亮的东西,并非单纯的冰珠也并非单纯的雪,是柳弦月的魂魄碎片。   这是羌族的献魄仪式,献祭自身以获得更强的法术。   柳弦月继续说:“你们大梁死活我管不着,但我就想让帕卓死。谢止礿,你听好了,我的命都给你了,你一定要杀了帕卓,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杀了很多人,我知道我很坏,我在逼你,但除了你,没人杀的了他了。”   谢止礿崩溃:“你在说什么啊,你之前已经救了宋弇,你帮他扭正神魂了不是吗?”   柳弦月未回,背影决绝。   她踏上骷髅塔,直面帕卓。   然后举起八宝铜铃,吟唱着古老又神秘的咒语。   天上已开始下起了暴风雪,狂风暴雪迷住了谢止礿的眼睛。   风雪间隙,他看到黑雾的形状渐渐缩成人形,而他身体受的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暴风雪停了,雪又变得很轻慢,很柔和,像坠落凡尘的仙子。   而柳弦月也如断弦的风筝般坠落下来。   “柳姑娘!!”   薛蕴之踏着厚厚积雪,奔向柳弦月。   可雪太深太厚了,他走再快也赶不及接她。   柳弦月掉进了雪里,鲜血自她身下晕开,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艳丽花朵。   白茫茫大雪落了个干净,如同柳弦月一样。   ----------------------------------------------------------------------------------   伯爵乌龙茶:   大家放心,不会乱发便当的,有伏笔的才会领到,应该还有三章左右的样子就完结了。   完结后会入V,跟编编商量了一下,大概9号入V,给大家国庆假期充足的时间看完哈。写完整本会精修一遍(等我有空,起码隔壁完结),大致剧情不会改,主要改错别字、病句和一些设定小BUG。   看完整本的可以不用买~ 第111章 收缘结果(十一)   在那细碎的雪中,帕卓化成了人形。   他的腿脚与手腕被冰环控住,柳弦月献祭自身制成的禁锢法术让他的法力大打折扣。帕卓反身想走,便听一阵金属摩擦之声,接着脚下一沉,脚踝被钢鞭卷住,整个人扑倒在地。   他回头,便见赤面髯须的灵官对着他。灵官一嘴细密锋利的凤牙,左手火轮滚滚,就要挨着他的脖子。   而灵官后站着满目红血丝的谢止礿。   帕卓放出黑雾,做成盾,抵御灵官的攻击。两方相撞,竟擦出一道气刃,周围柱子拦腰截断。   更远处炮火声响起,白雪落在帕卓的脸上。   谢止礿心脏狂跳,将灵力不断注入灵官。自恢复灵力,他还未曾唤过它,如今看情形,竟是比之前威力大上更多。   灵官周身围绕着金色的咒文,每压近一寸,黑烟便更深一层。   帕卓眼睛转了转,从牙缝中挤出字句:“谢止礿,你打不赢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休想干扰我!”   “因为你有牵挂,有弱点,便会束手束脚。”   “你说什么……”   “小谢!你看宋弇!”   薛蕴之抱着柳弦月的尸体喊道。   谢止礿抬头,就见宋弇被帕卓操控的黑雾升至高空,移到了山崖外。   这个高度,无论是谁摔下来都必死无疑!   谢止礿脑袋懵了片刻,动作便迟疑不少。帕卓立刻抓住机会,用脑袋对着谢止礿狠撞。   “咔咔——”他手上脚上冰柱断裂,身形又化成黑雾,朝着天空飞去。   灵官长鞭向上纵深,狠狠抽打黑雾,紧接着,宋弇周身的黑雾突然被抽走,而他整个人都快速坠了下去。   “!!”   谢止礿一跃而起,飞到悬崖边想拉住宋弇,而耳边阵风刮过,火辣辣地疼后,只见那黑雾一股脑地钻进了宋弇体内。   “……”   “……”   “……”   谢止礿整个人扑在了雪里,抬起头,看到宋弇周身萦绕着黑气,然后缓缓从底下升上来。   天空呈血色,而大雪又如鹅毛般飘落下来。   宋弇黑色长发披散,身上皆是刚落下未化的雪。他缓缓睁眼,琥珀色的眼睛呈现出如血玛瑙般红艳。   谢止礿喉头滚了滚,所有不祥的预感皆已成真。   “谢止礿。”宋弇开口,出来的却是帕卓阴凉如蛇般的声音,“从他被我做成器皿的那刻,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埋了二十多年的线,终于要收束了。”   谢止礿一言不发,盯着高高在上的帕卓,任由大雪将心脏冻得冰凉。   如果一切皆如帕卓的设想发展,让谢似道的魂魄吸收人间百苦,用人性的罪恶面炼成邪祟,再将神魂颠倒的宋弇作为器皿,他作为大巫将获得这世上最厉害的东西,从而操控乃至吞并大梁。   但事情产生了变化,因为谢止礿亲手让谢似道魂飞魄散了。   宋弇说他不信命,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世、得道飞升。   “你可以信有极乐世界,信有轮回。那你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若不信,那便珍惜现世,莫留遗憾。只是于我而言,有与没有都无任何区别。倘若我忘却了现世所有记忆,即使入了轮回或成了仙人,那我也与魂飞魄散别无二致。”   所以宋弇想要的从来都是与谢止礿这一世的相伴相依。   只是,宋弇这一世,过的未免太苦了些。   帕卓身形晃了晃,便消失在了天上。   谢止礿从雪里爬起来,落下的两滴泪将他跪着的地方化出了清清浅浅的两个小涡。   他走到柳弦月的边上,将她身上的雪拂去。   薛蕴之哭的满脸都是泪:“小谢……”   “蕴之,你呆在这里。你等大梁的军队过来。”   “……那你呢?”   谢止礿蹲下来,平静道:“我去找宋弇。”   然后他抓起一捧雪,将它捏成了弯月的样子,放入柳弦月的手掌心。   月亮寂寥,有群星相伴却孤寡置于当空。万籁俱寂下,以冰冷清辉洒落人世。   谢止礿:“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与君之何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这是人去世后用来招魂的词,只是柳弦月的魂魄已经没了,化为茫茫白雪,浸入羌族大地,魂归故里。   薛蕴之抽泣道:“帕卓在哪里,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帕卓在卡木珍宫殿。”谢止礿肯定道,“他没有杀我们,我想是因为他来不及了。自从大梁的炮火打过来,他就变的很急。”   “你是说……”   “炼化邪祟这种事情难度很高,而如此盛大的羌族仪式必定需要图腾,图腾最多的肯定是卡木珍宫殿。”   “那我陪——”   “蕴之,把柳姑娘的尸身带回去,葬在她家人边上吧。生前难以团聚,死后总要埋在一起。”   薛蕴之泣不成声。   “我不会回不来的。”他与薛蕴之拥抱,“宋弇不信命,我也不信了。你看,至少事情已经与帕卓一开始设想的不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么多人用命换世间和平,我并非孤身奋战。”   “我会回来,把宋弇一起带回来。”   卡木珍宫殿。   原先充斥着各种信徒的前殿空空如也,烛台贡品倒了一地。   宫殿的扣扒们都去支援前线,而信徒们也早就在听到炮火声的那刻躲了起来。   卡木珍宫殿从未如此冷清,因为即使是晚上,也会有络绎不绝的人过来朝拜,而前殿的灯火生生不息。   烛台倒在地面,烛油撒了一地,却未着起来。   这是自然,因为地面皆以名贵石料修筑,凡火又怎么会将汉白玉做的地面点燃呢。   帕卓性格怪异,后殿有多间屋子,其余扣扒住在各间,他独占正屋,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上任大巫暴毙后,他将所有的东西全扔了出去,只余一个冰冷坚硬的宝座留在寝殿。诺大的宫殿,除了那宝座,便只剩几根刻着羊角的柱子,石柱中间镂空放有长明灯,其余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日日夜夜宿在这个布局宛如陵墓的寝殿里,即使睡着,也是坐在石座上。   仿佛与宫殿共生,且随时准备长眠于此。   黑发俊美青年踉跄着进入此殿,还未走几步,便突然摔在地上,翻滚着呕出黑血。   “咳咳咳咳咳……”   他掐着自己脖子,狞笑道:“宋弇,你不要不识好歹!”   “一想到你混在我的神魂里,我就恶心得要命。”   “你以为你把自己杀了就有用了吗?”帕卓哈哈大笑,仰面倒在地上,“没用的,你的神魂沾了我,即使肉身死了,魂魄依旧作乱,除非——”   “……”   “除非你也神魂俱灭。”帕卓说着说着便癫狂笑道,“宋弇,你觉得谢止礿对你下得了手吗?”   “……”   “哈哈哈哈哈,他亲手杀完自己的师父,然后又要来杀你,你觉得他做得到吗?”   宋弇:“闭嘴!”   帕卓:“跟舅舅一起永生不好吗?我们一起把这世界毁了。我知道你也对这世道恨之入骨,你想想你来这世界落着什么好了?连你亲娘都恨透了你。”   帕卓说完便趴在地上,慢慢向石座所在地方爬。   他敲了敲地面,只听“轰隆轰隆”声响起,平面沉降,露出里面的凹槽。   帕卓将手腕用牙咬破,喃喃道:“只要我想,世间便没有能阻挠我的事情,就快了,就快了……”   ----------------------------------------------------------------------------------   伯爵乌龙茶:   薛蕴之安全的,但你们不觉得宋弇才是FLAG最多的人嘛! 第112章 收缘结果(十二)   帕卓将宋弇的血献到凹槽,随着血液缓缓流动,羊头图腾也显现出诡异的红色光芒。   他眼眸中闪动着疯狂又诡异的光,阵法红光加亮的同时帕卓自身的意识也在减弱。他趴在阵法中间,像是怕它流的不够快似的,用力按着胳膊伤口处。   “做梦!”   突然,右手不听使唤地往另外一边撇去,宋弇渐渐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双脚颤巍站起,半弓着身体与帕卓做着抵抗。   他挣扎扒在石座上,豆大的汗水布满额头。   帕卓对身体支配权虎视眈眈,故意道:“宋弇,即使我失去意识完全变成邪祟,你也变不回正常人了。”   宋弇:“所以呢?”   帕卓诱哄:“到时候你会变成个魔头,替我摧毁掉这人世,你想看到这样的自己吗,不如你把身体的支配权给我。”   宋弇笑出了声,趴在石座上捂着手腕伤口处:“我为何要信你,而且这话你该和谢止礿说。我向来愿意看到众生俱灭,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更想把你杀了。”   “你!”   猩红色的天空笼罩着布满黑气的卡木珍宫殿,谢止礿沿着长长阶梯一路快奔,终于踏入前殿。   前殿门槛造得极高,他将脚抬得至膝盖上方才跨过去。   大殿有三座纯金神像鼎立,撑起整座房屋的重量。   中间为卓嘎样貌的神女像,左边为羊头人身的神,右边为人头养身的神。中间柱子也皆拿黄金建造,外边镶汉白玉石。   只是神像再金碧辉煌,失去信徒后也不过是人为塑造价值的石头,毫无灵魂。   谢止礿从前殿一路走向后殿,于两殿中间位置见一方鼎。   方鼎外部刻有大梁语言和羌族语言的“固魂丹”,而内部镂空,空洞处有邪气萦绕。谢止礿用魂归将邪气净化,将手伸进去,掏出个圆圆的乌黑的药物。   这药丸只有拇指盖这么大,却比炭还要黑,比他见过的所有事物都要黑上不少。他拿手捻了捻,便在手上蹭下来一层黑漆漆的粉末。   谢止礿闻了闻。   不出所料,固魂丹用了非常普通的中药材料,只是个用来稳固神魂的方子,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它变得浑身漆黑,才让人觉得非同一般。而信徒们来购买固魂丹,看似是购买固魂丹,实际是购买着扣扒们稳固神魂的神魂之术。   谢止礿放下固魂丹,耳边突然传来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铃铛声。   他抬头,便见一身影出现在后殿的门口。   这背影一袭青衫,白发鲜亮齐整,用莲花道冠竖起。而手上拿着他念叨了无数遍只是用来装腔作势的拂尘。   谢止礿内心长叹,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羌族善攻心,他就知道帕卓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靠近后殿。   而他前两次投机取巧破的障,如今还是得还。   谢似道喊他:“礿儿。”   谢止礿应声:“师父。”   四周已不再是卡木珍宫殿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那苍茫,难以识别的白雾。   谢似道朝他招手,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谢似道的后面。   他们不知在雾中行走了多久,谢止礿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要去哪?”   “回天机观。”   “……”   谢似道只顾在前方走,未回头看他。   谢止礿又问:“我在天机观会看到什么?”   谢似道说:“你觉得你会看到什么?”   谢止礿哑然,心道还能看到什么,无非是火光滔天血流成河的那幕。   他被拉进心魔之境多次,每次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幕,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想到这,脚下一空,整个人如突然从高山被拽到山底,两眼一黑,耳朵轰隆轰隆声起。   等耳朵不胀了,他却见到……郁郁葱葱,完好如初的天机观大门。   谢止礿呆愣,见谢似道往天机观里面走,赶紧跟着他走进去。   郑甄见着谢止礿,立刻扔下扫帚,然后抱住他的大腿:“师兄,你说等师傅帮皇帝祭祀完,你便去山下给我买烤鸭,那烤鸭呢?”   谢止礿:“我……我忘了。”   谢似道摇头笑道:“早知道你会忘记,早就差人买去了。”   “对啊,师兄,郑甄逗你呢。今日是他的生日,我特地做了一桌子菜,就等你回来一起吃。”   “是啊,我等的饥肠辘辘了。”   “嘿嘿,实不相瞒,我已经偷偷吃了一口。”   谢止礿还未理清是什么情况,便被懵懂地拉到天机观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   明月清风,天气晴朗,银杏树随风摇曳,小扇般的叶子落至下方的石头圆桌上。众人围坐一起,旁边各放着一个小酒杯。   中间摆着各种荤素菜系,更有天机山盛产的一些野味。   众人脸上喜气洋洋,各相催促着吃菜吃菜,而郑甄作为寿星被强行要求吞下一碗不能咬断的面。谢似道坐于首席,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喝酒。   众人见谢止礿不吃,脸色又难看,便问道:“谢师兄,你为何不动筷子,可是不合胃口?”   谢止礿摇头。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本该都死了,死于那场烧完一切的大火。   谢止礿颤声:“宋弇呢,为何他不在?”   众人皆沉默,齐刷刷地看向谢止礿。   谢似道摇着蒲扇,开口:“礿儿,弇儿还在等你。”   “那我——”   郑甄说:“谢师兄,我们是来与你告别的。”   一同门也道:“是啊,我们都知道自己不在了,只是那场大火熊熊,我们都还未来得及与你告别。”   谢止礿:“……”   郑甄端起酒杯,一仰而尽:“谢师兄,多谢你的照拂。虽然我入观时间很短,但你总是替我换掉木桶里的水,又在我洒扫完毕时给我包子。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做谢师兄的师弟。”   “虽然谢师兄你讲话怪气人的,可总是会一五一十地告知我,我哪些道术参悟有误,哪样的招式更适合我。我真的很感谢你。”   “……”   不断有人站起来,端起酒杯敬酒,敬完酒便如阵风般消失不见了。   谢止礿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眼眶湿润。   最后只剩了谢似道。   谢似道说:“礿儿,为师很欣慰,你长成了如今的样子。师弟们的死你不必过于介怀,换做是谁处于那时都无法做的更好。至于师父……师父这一世活的够久了。肉身毁坏那次,是被人以二十多年的筹谋算计而死,无法阻挡。魂魄消逝那次,是为救天下而死,你帮为师至死都在完成道心,更是快哉。”   谢止礿看向身影渐渐模糊的谢似道,着急问道:“师父,为何这次的心魔之境是这个样子?我……心魔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它。”   不管怎么样,都不该是这般平静。   “因为你放下了。”谢似道微笑,“礿儿,因为你彻底放下了,没有心魔,又怎么会被拉入心魔之境。”   说完便大袖一挥,吹散了所有的烟雾。   “去吧,没有迷惘便勇往直前,弇儿还在等你。”   谢止礿睁眼,才发觉自己已踏入后殿。而正对着他的这扇门,有红光从里面散出。   他推开大门,便见空荡如墓室的空间,唯有一人散着浑身黑气,睁着血红双眸看他。   那人坐在石椅上,底下泛着血红光芒的阵法,而他一动不动,仿佛与椅子融为一体。   谢止礿握紧魂归剑柄,声音发紧:“你是宋弇,还是帕卓?”   那人缓缓起身,踏着红光而来。   谢止礿倒退几步,后背冷不丁贴在冰冷的石柱上,而中间的长明灯烛火跟着晃了晃。   宋弇一瞬便到了谢止礿的前面。   他低声道:“是我。”   谢止礿惊喜道:“宋弇?”   宋弇低下头,埋在谢止礿的肩颈处:“我不太对劲。”   “什么?”   “我等了你好久,日日夜夜都特别难熬。宫里的人对我很坏,我曾一度,一度特别想放把火,把他们全都烧了。”   谢止礿终于发现他不对劲,净化之力凝聚手掌,就要当头劈下。   宋弇反手握住谢止礿的手腕,将他反按在柱子上,然后身体紧贴,捏着他的下巴。   谢止礿终于看清宋弇眼中的疯狂神色。   内心震颤之余,便见对面人拿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下巴,把自己的脸与他贴的很近,呼吸交错。   “你是高山圣雪,是璞玉浑金……”宋弇呢喃,几乎是在快要吻着他的距离道,“可我好想把你弄脏。”   ----------------------------------------------------------------------------------   伯爵乌龙茶:   怎么会有这种屑作者,快大结局了还想搞个强制爱。 第113章 收缘结果(十三)   谢止礿本能想躲,却被压得厉害,他不敢真用力伤着宋弇,便只轻声道:“你疼吗?”   宋弇眼神颤了颤,然后用力抱住他,死死勒着,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骨血。   宋弇说:“谢止礿,我好疼啊。”   谢止礿听罢便觉得有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凌迟。   宋弇平日是何等骄傲的人,从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他幼时于宫中饱受无名欺凌,如果不是谢止礿亲眼看到,他只会将这段记忆装入匣子,彻底尘封掩埋。他从未说自己等的多苦,只是谢止礿于其心魔之境中见他抱着魂归于雪中独守,那疼痛如寒冰,乍握不觉多疼,等抽离便发觉冻得满手都是创口。   但此时的宋弇却亲口说,自己很疼。   宋弇说:“抱歉,千万邪祟在我体内,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谢止礿痛苦问:“我该怎么帮你?”   宋弇沉默片刻,道:“你陪我走一会儿吧。”   然后转眼间,他们便来到了一片猩红混乱的世界。   四周是熔岩与火山,谢止礿却未感觉到炽热,只是看向旁边同行的宋弇,面色发白,脸上布满汗水,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   这是宋弇现在的神识所创造的世界。宋弇带他进来时屏蔽了负面通感,只余视觉与听觉。   谢止礿说:“你低一下头。”   然后他用发绳将宋弇的黑发束成了一个马尾,勉强笑了笑:“真好看,现在是不是少热了些?”   宋弇握住他的手,说:“你靠我近些,我便觉得凉快些。”   “是因为我有净化之力的缘故么?”   “嗯。”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将你身上的邪祟驱除呢?”谢止礿低声问道。   这话其实他很明白,往常被邪祟附身的人,如高姝言等人,谢止礿将邪祟剥离开再净化便是了。   但宋弇现在与谢似道当时的情形类似,谢似道神魂被帕卓切割炼成了邪祟,而宋弇因自小便被当作器皿培养,帕卓以邪祟形式直接嵌入他颠倒的神魂,连带着原本的神魂都一起变成了邪祟。   宋弇说:“即使真的有祛除邪祟之法,我也活不久了。”XIAOYING   谢止礿颤抖着探寻他的丹田,发现他三魂七魄已完全颠倒,给邪祟提供了天然发育的土壤,已经救不活了。   如果要让他对宋弇做与对谢似道做相同的事情的话。   谢止礿冷静想道,那在宋弇魂飞魄散的那刻,他便立刻自刎。世上知晓关爱他的人皆不在了,追寻的大道也是水中捞月,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   宋弇牵着他,穿过斑驳火岩石的路径,认真道:“我神魂现在大致就是这样的状态,像是有无数熔浆等待喷发。”   接着耳边便传来无数咒骂怨恨之声。   “我好痛啊,为什么是我?”   “我买不起固魂丹,救不了阿娘了怎么办,阿娘,呜呜呜,阿娘!”   “为什么羌族人活该吃不饱穿不暖,不是说神会保佑我们吗,神到底在哪,我们做错了什么?!”   “爹!娘!天太冷了,种的东西都死光了……”   “我要杀了他,让他永堕地狱,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历代大巫所吸收进化的邪气怨气皆化为厉鬼,张扬五爪着拦在他们的前进方向。   他们穿过焰火,便也穿过了八苦。   “帕卓呢?”   “帕卓的意识暂时被我压了下去,现在沉睡着。”   “……”   “但我想给你看的不是这些。”   宋弇牵着他,越过尸山血海,穿过极狭的石路小径,最后竟走到了天机山。宋弇浑身冒着黑气,红色眼眸衬得他脸愈发艳丽。   他们越过瀑布,穿过树林,又见那棵巨大的桃花树。桃花树的开的热闹炽烈,远看似一团粉红的云霞。   他们坐到了桃花树枝上,清风吹过,花瓣便落了满肩。   谢止礿看着宋弇,明明现在这个人邪气冲天,浑身弥漫黑气,一副即将入魔的样子,他却觉得他们好像都未变过。   他们还在过着无忧无虑、悠闲自得的生活,而师父与师弟们也都在天机观里打座读书。坐于树上得以窥见观内的袅袅炊烟,站于顶峰,透过山中沉沉雾霭,得以纵览整座皇城。   宋弇说:“我之前很喜欢呆在这里,总觉天地万物多为邪恶浊臭,唯有这里纯净不惹尘埃。”   谢止礿已经很难过了,低声说:“我知道。”   “后来你在此地吻了我,我便更高兴了,每次重游这里,心中便觉欢喜。”宋弇说,“若一人于沙漠中多遇涸泽,濒死之际遇一绿洲,并受其润泽,往后的日子便会更恐干涸,且对绿洲再也难以忘怀,一心求索。”   宋弇说:“你当时在吻我时,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就是本能地这么做了。”   宋弇笑了:“因为你是谢止礿,心中有大爱,便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事情。而我不行,我之前未感受过爱,也不懂爱,更不懂怎么爱人。”   他所有的尖刺都用来拒人之外,在遇到谢止礿之前的日子都是灰蒙蒙的。只是谢止礿像一团火,照亮他人生一角后,便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他的师父,他的师弟,快乐与鲜活,人性中那闪光以及美好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谢止礿在他快要渴死之际给他递了碗水。   宋弇将谢止礿头发上与肩上的桃花瓣都拿了下来,神色温柔地看着他:“你第一次吻我,我高兴地快要疯掉,之后的每次触碰我都很高兴,因为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直觉得自己像偷月亮的贼。”   谢止礿眼睛开始模糊:“我也很高兴,跟你的每一天都是很高兴的。”   宋弇吻住了他,双唇相贴只有片刻时间,却漫长地像从寒冬腊月走到了春暖花开。   也不知道是谁的泪先落在了唇上,宋弇哽咽着说:“我现在还是很痛,一直忍着,忍着想把所有东西都毁了的欲望。可我忍习惯了,一看到你就很不舍得。”   他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谢止礿来结果自己,这对他太残忍了。   帕卓说谢止礿不敢杀宋弇,却漏想了一件事情。   魂归与灭灵本就是相辅相成、极其相似的两把剑。况且,灭灵原本就是斩杀吞噬任何魂魄的剑。   如何杀魂,宋弇比谢止礿熟练的多。   宋弇:“我不应该来招惹你的……因为短命的人要走了,留下你孤身一人面对尘世纷扰,熬过千百日夜,我好怕你伤心难过,担心又不舍。”   谢止礿立刻道:“只要我与你——”   “谢止礿,”宋弇推开他,“你要活着,你和我不一样,你心中装着万物,你是能独自活着的。”   他握住灭灵,将剑尖对着自己胸口位置,说:“我本就时日无多,用自己褴褛不堪的命换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成就你的大道也算死得其所。”   谢止礿崩溃喊着他的名字,劈手要夺他手中的灭灵,却被宋弇直接驱逐出了幻境。   他见到剑尖没入宋弇胸膛,邪气呼啸,尖利着、挣扎着破空而出。   他想喊宋弇,喉头却涌上腥甜,被堵住后难以说出任何只言片语,而视野中似蒙了层雾,随着剥离幻境后对方的身影与声音越来越远。   宋弇:“别哭。”   宋弇:“来世再见。”   骗子,明明从来不信来世,不信轮回。   “你可以信有极乐世界,信有轮回。那你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若不信,那便珍惜现世,莫留遗憾。只是于我而言,有与没有都无任何区别。倘若我忘却了现世所有记忆,即使入了轮回或成了仙人,那我也与魂飞魄散别无二致。”   “还是说,你还是想做这个懿王妃。倒也不是不行,说不定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实两年不算久,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败,白雪堆积成山后又化开,这样的景象看两遍就过去了。”   “谢止礿,你的心魔有很多人吧。可我的心魔,自始至终只有你。”   “礿儿,穿婚服给我看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你同饮合卺酒,共剪西窗烛。”   “你要活着,你和我不一样,你心中装着万物,你是能独自活着的。   谢止礿猛然睁眼,冲向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弇。   他抱着宋弇,心脏像被人反复捶打揉拧,他绝望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觉得体内流动的血液仿佛都已凝滞、冰冻,周围所有情景都遭受了模糊处理。   大道是无情道,是灭绝情爱的道。   谢止礿自天机观被毁,便发觉自己并不适合修大道。   大道冰冷无情,似立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大道除了慈悲,还有漠视。只有漠视一切,才可目空一切,才可无偏颇,才可救赎苍生。   他明明很俗,已放弃修这大道,可为何还是给了他孤寡至极的命格?   为何连最亲最爱之人的性命都护不住?   他自小向往着匡扶正义、肃清邪祟和兼济天下,可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又是何其天真。   山中有师父有宋弇,无拘无束的生活已成黄粱一梦,等待他的是万千世界中的无情无缘。宛若浮萍,宛若蜉蝣,无根无倚,无所依归。   他何曾想过,站于最高的顶上便得受这千年的寒苦,而站于高处的人从来不是自愿站上去的。   大梁的炮火声已传到了卡木珍的宫殿外。   帕卓的神识被宋弇逼了出来,已如风中残烛。   他维持不了身形,苟延残喘道:“俗不可耐……愚不可耐!”   如此牺牲,又换的了什么,无人欢喜,满盘皆输。   甚至无人会记得他们,在滚滚历史洪流中犹如沙砾,大雪过境,了然无痕。   ----------------------------------------------------------------------------------   伯爵乌龙茶:   是HE,但还是把自己刀到了……脑壳疼 第114章 收缘结果(十四)   “丽妃已经睡下了吗?”一个尖利阴柔的声音道。   “已经睡了。”   “唉,你们后半夜也得盯紧着点,别让她发起疯来伤了肚子里的龙种。”   “是。”   众宫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这幽闭的寝殿中一位女子睁开了眼睛。她缓缓爬下床,推开窗户,一只通体黑色的乌鸦便飞了进来。   宋弇记得自己应当被灭灵烧了一干二净,不知为何又重新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大梁皇宫,且托在了他母妃的身上。   那通体黑色的乌鸦飞进来后,双脚立在梳妆台上,道:“卓嘎,我让你考虑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我不愿意。”丽妃低声道,“无论如何,这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他是无辜的。”   “妇人之仁!”帕卓的声音已经带着急躁,“梁祀帝太相信谢似道了,根本接近不了他,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为什么要用我的孩子呢?我已经嫁给梁祀帝,再也没法回家,我已经没有后路了,你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呢?”   “因为这是梁祀帝和你的孩子!”帕卓厉声道,“你心知肚明,你们俩的孩子会是半阴半阳的体格,且你灵力高强,最适合用来做器皿发挥最大效用。”   丽妃捂着脸哭泣。   帕卓又扑棱棱地飞到她的肩上,苦口婆心道:“你都牺牲了这么多,你忍心让你之前的牺牲都付诸东流吗?你想想羌族的那些人们,他们苦了这么久,你舍得让他们继续苦下去吗?”   “可你做的事情原本就是错的呀哥哥,要让羌族人活的幸福,就得剥夺大梁百姓的生活。本都是人,那便为同根,同根又为何有自相残杀的道理呢? ”   “大梁人会像你这么想吗?!他们的幸福日子过的够久了!够了,你只要给我一句话,你到底做不做这事?”   “不!”   丽妃严厉否决后,便抓着黑鸟,将它狠狠甩至窗外,然后抱着膝靠在墙边,呜呜地哭着。   她入宫不过刚成年,本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不得不遭受这些超出年龄的重压。   场景飞速流转,转眼间又来到了丽妃分娩的当日。   床上的女人满脸汗水,嘴唇惨白,而她四周围着几个产婆和端盆送水的宫人。   一矮胖产婆高兴道:“恭喜丽妃娘娘,是个皇子呢!”   丽妃气若游丝:“可以给我看看吗?”   矮胖产婆将皇子递给瘦高个的产婆,后者背对着丽妃道:“稍等些,待我擦一下皇子贵体——”   “嗯。”   丽妃视线追随着瘦高个产婆,突然发觉她背后萦绕黑气,立刻惊觉,拖着身体便下了床。   这黑气常人看不见,只有丽妃能看到。   她厉声惊叫道:“把我孩子给我!”   也不知道这么虚弱的产妇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狠狠推开周围端着水盆脸巾的宫人,水撒了一地,但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瘦高个产婆,尖声道:“还给我!”   众人一看丽妃又在发疯,哪敢把皇子给她,一个个皆跑过来拦住丽妃,抓着她的胳膊,抱着她的腰,让她难以再往前一步。   “哥!你把他还给我!”   瘦高个产婆往外躲了躲,夸张喊道:“丽妃发疯啦,丽妃又发疯啦!”   “何人在此喧闹?”梁祀帝本因获子,正喜气洋洋,看到一群人在殿内哭天抢地,顿时眉头紧皱。   本是一桩喜事,却弄得这么晦气,可见这小孩诞生寓意不祥,梁祀帝心中不满之意更甚,喜悦之情已被冲淡了许多。   瘦高个产婆立刻跪下,哀凄凄道:“奴婢方才想给皇子擦去身上羊水,可丽妃突然性情大变,想要夺走皇子。”她说完便声泪俱下道,“皇上,婴儿初生,若是不擦净身上羊水,易危及性命啊。”   “既然这样……”梁祀帝顿了顿,“便暂时别让丽妃与这孩子见面了吧,待她精神好转再说。”   说完摸了一下襁褓婴儿的脸颊,在纸上写下生辰八字,便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丽妃被人七手八脚地按回床榻,绝望地看向瘦高产婆离开的方向。   “——吱呀”   寝殿大门沉沉合上,里面传来丽妃撕心裂肺地喊叫声。   日月如梭,宫殿外面的花开了又败,不知轮了几日。   丽妃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因为她的精神再也没有好过。   “他已经是神魂颠倒的体质了,被我做成了器皿,没有救了。”   “你给我滚。”   “你就把他当作一出生就死了不好吗,你还年轻,想要小孩还可以再生一个。”   “滚!”   “但你千万不能破坏我的计划,知道吗?如果你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就把这小孩杀了。卓嘎,哥哥知道对不住你,已给你修建了许多神像……”   “滚!!!”   不知何时起,丽妃宫殿的宫人很多都会横死在宫殿周围,而这些尸体都有着相似的死亡特征——身躯干瘪似被吸干了所有的鲜血,而脖子上都不约而同的出现了牙印。渐渐地,说这是丽妃发疯,诅咒后咬死人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事情传到了梁祀帝的耳朵里。   丽妃宫殿的禁锢变得更为森严,到最后,连她的脚踝上都得栓着铁链。   丽妃再也没有机会见自己的小孩,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到最后真的神志不清了,清醒的时间少,疯癫的时候多。   宋弇幼时曾偷跑至丽妃宫中,但她一开始没能认出来。   谁能想到原本小小的,只有小臂这么长的婴儿竟长成了小腿这么高了。   也许是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为母则刚,丽妃竟然意识渐渐清醒。   她听闻宋弇被发现偷偷来看自己后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便打算着手为这孩子做些什么。   神魂颠倒这件事,一开始便是错的。   她清楚记得宋弇出生的日子,然后在他生辰前一月与梁祀帝说大梁冀州接下来一月会有雪灾,应当早做预防。作为告知这件事情的报酬,便是允许她在宋弇生辰当天见他一面。   梁祀帝半信半疑,见事情果真如丽妃所言,便允许当天母子二人相见。   为了保护宋弇,她甚至还在竹筒中封入假的书信,以迷惑帕卓。   宋弇全想起来了。   那天丽妃穿着最隆重的礼服,画着漂亮的妆容,笑眼弯弯地朝他招手。   “弇儿,你过来。”   宋弇觉得宫中哪位妃子都没有自己的母妃好看。   丽妃将他带着雪的外袍解了,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然后让他坐到自己边上,边喂他羌族人常做的奶糕,肉干,边与他说羌族许许多多的神话故事,跟他说羌族的牛羊很健硕,会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吃草、奔跑和睡觉。   宋弇听着入迷,然后说:“母妃,我可以抱抱你吗?”   丽妃哽了一下:“当然可以呀。”   宋弇扎进她的怀抱,觉得母亲的怀抱柔软、温暖,撒娇道:“母妃,宫里人都欺负我,我以后能常来吗?”   “当然可以啊。”丽妃笑了笑,从怀中取出莲花形状的红色玛瑙石,说:“这是母妃送你的玛瑙石,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摘下来。”   “好漂亮。”宋弇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睡觉沐浴都得带着吗?”   “对,到死都要戴着。”丽妃说。   “死,死是什么?”   “……”   丽妃未说话,宋弇以为她不高兴了,便又扯着她的袖子说,“那我不问了,我们多玩一会儿可以吗?”   后来宋弇一直玩到深夜,睡在了丽妃的怀里,沉睡中被宫人抱回了宫殿。   然后第二天,便传来了丽妃西去的消息。   红色玛瑙石于宋弇胸口闪动着温暖的光,这是独属于母亲的温柔,如温暖海水般容纳百川。   丽妃说:“弇儿,我把我的丹田给你了。我用秘法封存着,在你神魂彻底颠倒,难以扭转危及性命的那刻,它便会发动,救你一命。”   “我是个失败的大巫女儿,我背叛了羌族。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未能尽到一分母亲的责任。可你于我体内,我感受到胎动的那刻,心中便觉得无限欢喜。为人母竟是如此神圣的事情,对你的爱竟是如临神降。”   “你把它当作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东西吧,母妃希望你永远幸福安康。”   难怪,难怪他虽然忘却了这份记忆,却一直对母妃存有怀念、依恋之感。   因为他母妃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他,是在他灰蒙蒙的童年生活中最爱他的人。   谢止礿召出灵官,灵官周围符咒金光大震,魂归亦绽出足以照亮整座大殿的光芒。   此时的灵官已是完整形态,谢似道也只展开出一次。   百万貔貅于其背后凭空而出,踏着祥云如千军万马呼啸着向帕卓冲去。   帕卓魂魄被貔貅撕咬成碎片,怨气如风卷残云般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谢止礿说:“你知道你为何失败了吗?”他深呼气,“因为你将人当作憎恨、嫉妒、埋怨、贪婪……一切丑恶东西的化身,却忘了人还有善良、谦和、慷慨、无私……一切美好的一面。”   他想到谢似道、高姝言、薛奕嵩、柳弦月、穆罕……   这些人或有缺点,但美好的品格永远熠熠生辉。   少了任何一人,帕卓都不会死在这里。   而造出恶因的人终究会吞下恶果。   帕卓看向谢止礿身后,在被貔貅撕扯疯咬间隙瞪大了双眼。   帕卓:“为什么,还活——”   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谢止礿流着泪将魂归收进鞘内。   后背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住。   他心顿时漏了一拍。   “我回来了。”   ----------------------------------------------------------------------------------   伯爵乌龙茶:   玛瑙石这个我觉得是非常明显的伏笔了hhhhh   倒数第二章啦,明天最后一章。 第115章 收缘结果(大结局)   自益州西部即羌族原本的领土被大梁占领后,益州便肉眼可见地繁华了起来。除了街上多了些穿着民族服饰的人,还盖起了许多的茶楼与酒楼。   有茶楼便会有说书人。   那些说书人原本只在驿站等茶水小摊流动,如今有了高档些的茶楼,便都扎堆进去。   只是市场繁荣了,竞争压力也陡增。   于是各说书人被茶楼老板要求多编些精彩纷呈让人拍手叫好的故事,以干掉那些竞争的同行。什么孟姜女哭长城、三顾茅庐、杨门女将,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已经不新鲜了,各店只有推陈出新才可吸引看客。   例如谢止礿现在所坐的这家茶楼——茗悦轩,便杜撰出了传奇王爷刘穿片的故事。   故事主要讲述一个架空朝代,某个因母妃为外族而备受冷眼的王爷刘穿片,因体质差而被送到山上做道士,再后来被发配到封地后大显身手,雷厉风行,惩处多位贪官,歼灭当地最大的邪祟,最后坐稳一方成为霸主。   虽然茗悦轩在外的宣传上十分有求生欲地写着,“本故事纯属虚构,与本朝王爷绝无任何关系。”但怎么看都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宣传手法。   再加上这说书人写故事的本领也确实了得,剧情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又充满噱头,让人听了欲罢不能。   因此茗悦轩的场次几乎场场爆满,谢止礿也是一连几天站了好几场,好不容易才排到了坐票。   今日说书人正接着上回所说的内容,刘穿片爱上四十岁的妇人,但苦于礼教以及遵守人伦,出走散心时遇上自己修道时的青梅竹马兼初恋的师姐。   那说书人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只听他声情并茂道:“只见那刘穿片望着师姐柳如刀,痛得肝胆俱裂,厉声喝道,‘当日你一走了之,为何今日你又出现在我面前?’而那柳如刀亦是满脸的不舍与痛苦,转身扔下狠话,‘你贵为王爷,而我又是朝廷通缉的罪人,你要我如何是好?不如相忘于江湖,再也不见。’说时迟那时快,刘穿片亮出腰间佩刀,横亘于柳如刀面前,满目充血,竟是不允许她走了!”   谢止礿立刻喷出一大口茶来,呛得直咳嗽。有好心人替他拍了拍后背,他边咳边感谢道,“多谢多谢。”   “好听么?”   “咳咳咳,好听好听,虽然鬼扯了点,但毕竟是说书嘛——”   他说完便转过头,惊悚地仰头对上宋弇毫无情绪的眼眸。   “……”谢止礿立刻从位子上蹿起来,干笑道,“你怎么来了?”   宋弇道:“听说这里有新出的茶叶,我来买些。”   谢止礿献宝似的掏出刚买的茶叶,笑嘻嘻道:“我一听说有新茶出来,立刻过来给你买了,你病还未好全,怎么就出来了。”   “谢止礿,你买茶是假,过来听别人如何编排我才是真吧。”宋弇凉凉道。   “哪有的事!这不是那什么刘穿片的故事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谢止礿心虚挪眼。   宋弇接过茶叶,冷笑道:“这说书的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不是你给透出去的吧?”   “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绝对不是我!我要编排也不会将自己编成个女子对吧……”   谢止礿束起三指,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后被宋弇说了句“回头再收拾你。”便拉扯着回了府。   二人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狂放的女子笑声。   懿王府堪比和尚庙,看着还稍微像个女子的,不是薛蕴之的傀儡小人便是零星的几个奴仆。这笑声实在太过熟悉,谢止礿已有些不祥的预感。   宋弇一推开门,穿过萧墙,踏进庭院,便见里面摆着张大桌,两男一女坐于凳子上,两男的皆脸上贴着纸条子,而这女子却是一点未沾。   薛蕴之见宋弇过来,立刻站起身,趁机将脸上的条子撕了,推卸责任道:“是高姝言要玩的,我作为王府管家,只是代王爷尽地主之谊嘛。”   沈莘听罢吃惊地看着薛蕴之,然后又透过纸条缝看宋弇,吓得不敢讲话。   宋弇未言语,谢止礿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道:“高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来了一个时辰吧。”高姝言拍了拍手,“新帝即位,我爹忙的不可开交,根本没空寻我,我便大着胆子又回来了。”   梁景帝还未撑到大梁吞并羌族便薨了,然后传位给了年幼的太子,并由几个梁景帝精心挑选过的朝臣辅佐。朝臣间相互制衡,怎么着也能稳定运行到小皇帝成年。   只要胡灵好好教导小皇帝,不让他走歪,大梁不出意外便能再续个几十年的命。   “你爹那拍马屁的功夫还能用到小皇帝身上?”宋弇惊讶。   “你真是一点都未变!”高姝言翻了个白眼,“我爹怎么说也是鸿胪寺少卿,羌族并到大梁来,要会羌族语的人翻译些律法典籍也不奇怪吧?”   谢止礿又问道:“那沈莘呢?”   沈莘立刻站身拱手:“我近日得了些新茶,想着王爷素爱喝茶便拿过来了。正巧在路上偶遇高姑娘,闲聊之际听说她也要到懿王府,便和她一起过来了。”   宋弇赞许点头:“不错,你要不考虑一下,别继承家业了,来我府上做个管家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比薛蕴之合适。”   薛蕴之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猛地看向沈莘,似是在说,“好小子,竟然敢抢我饭碗。”   不过谢止礿也赞同道:“我也觉得沈莘不错,蕴之迟早还是得回到薛家的。”   新皇帝即位后照例要大赦天下,薛家之前在朝堂关系不错,便也在这次的大赦名单里,蹲了十多年,终于可以摆脱那凄风苦雨的破地方。   谁知薛蕴之瘪嘴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便会被我爹逼着成婚。”   “可你不是最想成婚了么?”谢止礿奇怪道。   “这不一样!才子佳人萍水相遇,雨约云期,方为一段佳话。被逼着与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这算什么?”   这话高姝言也极为赞同,两人立刻惺惺相惜。   薛蕴之趁热打铁:“高姑娘,你可有闺中密友可介绍介绍的?”   高姝言打量了一下薛蕴之,委婉道:“恐怕没有。我好友多爱孔武有力、方刚血气那类,薛公子不太适合。”   薛蕴之摸了摸自个儿的娃娃脸:“……”   宋弇凉凉插嘴道:“你若不想回去,做个说书先生不也挺好。”   薛蕴之睁大双眼,蹦到谢止礿背后,结巴道:“你,你都知道了?”   “本来只是推测,现在知道了。”宋弇将谢止礿扯过来,皮笑肉不笑道,“既然这么有本事另谋营生,这个月工钱便别领了吧。”   薛蕴之于他俩背后绝望叫道:“还不是你太抠门,给的太少了!不然我怎么想到要写本子给茶楼嘛!而且我给你塑造的都是些正面形象,为了避免你断袖惹人非议甚至还将小谢改成了女孩子!喂,不要扣我工钱了吧,呜呜呜,我错了,宋弇,宋兄,懿王,懿王殿下!”   谢止礿被宋弇一路牵着,直到走到内院,看到那棵桃花树才停住。   桃花树是他们从卡木珍回来后栽在院落里的。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其他封地的封王都得进京贺喜,只是他俩在卡木珍伤的太重,便没能过去。既然目前天机山去不了,便只能种棵桃花树以解相思之情。   谢止礿摇了摇宋弇的手,笑盈盈道:“你在生气吗?”   “没有。”宋弇道,“我现在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   “嗯,那我觉得你脾气确实比之前好上一些。”   “因为放下了吧。”   自知晓丽妃的事情后,戾气与怨念这些自记事时便存于心中的感觉像突然都消失了。经历一路艰难险阻,该恨的人都死了,之前的恨与不甘竟也变得恍如隔世。   宋弇从袖中掏出一把交趾黄檀做的梳子,然后牵起谢止礿的手,将它放在手心。   宋弇道:“结发同心,以梳为礼。你可知我的意思?”   谢止礿含笑收下,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他,顿了顿道:“你方才是不是有些紧张?”   “没有。”宋弇矢口否认。   “……”   “……”   宋弇:“好吧,有那么一点。”说完又咬牙道,“谁知你后面会不会突然又蹦出‘啊,我还没做好准备’之类的话,以前又不是未发生过相似情景。”   谢止礿立马抱住他,扬着笑脸道:“我不会再让你等了。”   两人对视许久,皆笑了出来。   “小谢,宋……懿王殿下!我去酒楼定的烤鸭送来了,你们快到前院来尝尝!”薛蕴之在远处扯着嗓子道。   “知道啦!”谢止礿也喊着回话,然后握住宋弇的手,“走吧走吧。”   桃花叶沙沙,露出枝丫上含羞带怯躲藏着的花苞。   春去冬来,复又一春。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天地浩大,青山长久。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正文完。   ----------------------------------------------------------------------------------   伯爵乌龙茶:   本来想这篇能不能到必读,但现在必读线实在太高了,我又不想通过拖进度来涨收藏,拉低小说质量,便只好抱着没能上必读的遗憾在这里完结了。这是我第一篇完结的长篇古风小说,感谢一路追更的各位小可爱们。   写剧情文非常耗费心力,比纯恋爱文要多花一倍时间。中间又经历了换工作的事情,更新有些不稳定,很抱歉。   我一直在摸索怎么将我想表达的和大家喜欢的内容结合起来,所以神魂颠倒前半本是很轻松的,吸引读者为主,后半本便有些沉重,有些哲学思辨在里面,我知道看起来有些枯燥,感谢不弃文!   我认为即使是网络小说也需要人文精神,不能误导年龄小的读者,这也是我的写作初心。   【所以我能得到长评吗?】QAQ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