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和亲对象是暴君》   作者:白玉钩   文案:   说大周皇帝萧执暴虐嗜杀,心眼子比针还小。   高韶兰和亲过去,却发现传言有虚。萧执明明还是那个文雅知礼的弟弟,托腮瞧她,挑眉轻笑,挽手同她过长桥。   萧执哄到头来被发弟弟卡,还要和他各过各。   于是他亲手撕破一切,吻住她的脖颈乖戾地笑:你恐怕不知道,我只要看到你就心火直烧。   又名《温水煮青蛙煮到崩盘》《给暴君发个好弟弟卡》《暴君他撩不动我》   外表瘦弱实则一身蛮力的少女 VS 表面装小白兔实际是大灰狼男主   内容标签: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韶兰,萧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给暴君发个好弟弟卡   立意:一生为一人 第一章   正是盛夏。   仓淮山绵延千里,林木茂盛,远看一片苍翠葱茏。   两个身材纤细,面容娇美的姑娘走在一起,穿着窄袖交领上衣,下罩只及脚踝的裙子,脚踩木屐,相携着上山而去。   此二人正是东仓淮的王女高韶兰和她的侍女碧荷。   她们背上各有一个背篓,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草药。   碧荷仰头看了看浓密的大树,阳光从林叶间的缝隙照射下来,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真不知道邹大夫住那么高做什么,每次去找他,都要爬好久的山。”碧荷擦擦额上的汗,抱怨了一句。   “邹老说山顶景致好,风大更凉快。”高韶兰偏头看看碧荷,稍一思忖,“你累的话,可以把背篓给我。”   “不不不,”碧荷吓了一跳,连忙拒绝,“我能背得动,再说,也快到了。”   开玩笑,她一个侍女,让尊贵的王女跟她一起背背篓已经是过分了,怎么敢喊累。   好在王女远离王宫多年,为人随和,不重规矩,也从没摆过什么架子。这些年,她这个侍女当得很是自在。   高韶兰见她还受得住,倒也没再坚持,只是默默放慢了步子,约莫又走了一刻钟,才看见邹大夫居住的那个小院子。   搭建的粗陋,外墙只是用一圈篱笆围着,隐约能看到院内房子的屋顶,中间是一扇灰扑扑的木门,虚虚掩着。   “看样子邹老不在,兴许又出门给人看诊去了。”高韶兰道,“先过去看看。”   “好。”碧荷应了声,加快步子走过去,伸手敲了敲门。   “邹大夫!你在吗?公主给你送……”   碧荷推开院门,声音戛然而止。   高韶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她这模样,愣了一下:“怎么了?”也走上前去。   然后怔在原地。   只见院子内站着几个陌生人,四名大汉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地上还躺了两人,身下一片殷红的鲜血,看样子已经没了气息。   高韶兰与碧荷的突然闯入,让院子里的几双眼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大汉愣了片刻,面露凶光。   高韶兰扫视一圈,疑惑地皱起眉头:“你们是什么人?”   大汉不屑地打量了一下高韶兰,转过头对那少年道:“这就是救你的人?长得倒是挺标致,可惜倒霉,摊上了你这么个祸害,活不过今日了。”   说着,他掂了掂手里的长刀,玩儿似的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萧执眸光微闪,“我不认识她们,这里是东仓淮,我劝你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若一定要牵扯他人,后果你恐怕负担不起。”   “威胁?”大汉挑了挑眉,“我本来确实想把你带出去私下解决了,但她们——”   大汉拿刀尖指了指立在门口的两人,“她们是自己撞上来的,这可怪不得我。老三,去把她们带过来。”   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子随即出列,应了一声,转身去擒高韶兰与碧荷。   萧执眉头一皱,转头看着像是懵了一样仍然呆站在原处的高韶兰二人,“你们还不快跑?”   瞧着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脑子就不灵光呢?   那瘦瘦的男子虽然看着弱,但刚刚他们交过手,知道他身上有怎样可怖的力道,这两个姑娘看起来娇气得很,一推就倒的模样,要是落到这群大汉手里,还不知道要承受怎样的折磨?   萧执心下一哂,但他自身受制,根本无暇顾及那两个姑娘。   罢了,他向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算她们倒霉吧。   他劝也劝了,大汉们一意孤行,那两个姑娘傻愣愣的不知道躲。就算是这群莽汉闹出来天大动静,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那也不关他的事。   反正他也要命丧于此了。   萧执回过头,没再看那边。   大汉却突然想到刚刚那个推门的姑娘似乎说了句“公主”,看起来这两人身份不俗,他不怕多杀几个人,但并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大汉面色一变,连忙转头唤道:“老三,等等——”   “啊啊啊啊啊啊!”   大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那瘦弱男子一声哀嚎,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腕浑身颤抖。   “我的手断了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声震天动地,惊得院子里栽种的桂树上的山雀都抖了抖爪子,扑扇两下翅膀,飞走了。   萧执:“……”   大汉们:“……”   就连大汉也没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但那瘦弱男子是去擒那两个姑娘的,手为什么会断,不言而喻。   为首的大汉脸色变了变,怒从心来,一下子就把刚刚的顾虑抛到了脑后,淬骂道:“连两个女娃娃都擒不住,废物!”   瘦弱男子哭道:“她她她,她手劲儿也太大了!”   大汉嗤之以鼻:“能有多大?让我试试。”   说着,他撸起袖子,朝高韶兰她们走了过去,伸手就往高韶兰肩上抓。高韶兰只是皱了皱眉,抬臂挡了一下,然后抓住大汉的胳膊,反手一拧,就把那大汉的肩膀卸掉了。   “我……”   娘的嘞!还真疼!   大汉开口想骂,却又不好在手下们面前丢这个脸,只好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呛了两下,脸憋得通红,皱眉看向院子里愣住的还剩下的两个手下,“没眼力见儿的,赶紧过来帮忙!”   “哎哎!”手下们连忙丢下萧执,朝高韶兰扑了过来,然后萧执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眼都不眨一下,一手拎了一个,把他们甩在了地上。   萧执:“……”   一时间,院子内哀嚎声此起彼伏。   高韶兰活动了一下手腕,对身后的碧荷道:“你下山去找王叔,让他派几个人过来。这些人身份可疑,要抓回去审问。”   碧荷正一脸崇拜的看着高韶兰,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好久都没看过公主揍人了,还是这样勇武,一如往常呢!   她欢快地应了一声,把背篓放到地上,然后快跑着下山去了。   高韶兰也卸下背篓,走到几个大汉身边,看着精神还行的再补上一脚,确定他们都瘫得起不来了才站直身子,把目光放到院子中央的少年身上,眸中带了丝探究的意味。   “所以……这些人是你招来的?你是谁?邹大夫呢?”   萧执没有立即回答。   他已经盯着高韶兰看了许久了,从那瘦弱男子哀嚎开始,高韶兰一手一个,轻轻松松打倒了这么多大汉,明明她看起来也是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儿?难道是个练过武的?   萧执这么想了一下,又很快否了。   他看得很清楚,高韶兰动作简单,没什么花招,单纯用的蛮力。但对付这几个大汉,蛮力就够了。   她身边那个侍女还叫她公主,所以她应该是仓淮王室中人……堂堂公主,不在王宫里呆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思绪只在脑海里过了一遭,萧执收回目光,眼睑微垂:“昨日我在林中晕倒,幸得邹老搭救,今晨邹老带着他的药童出门,只留我一人在此。却没想到招来了这些仇家。”   他顿了顿,有些歉疚地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高韶兰上下打量他一番,眸子中闪过狐疑。   “那两个,你杀的?”高韶兰指了指她一开始进门时就躺在地上的两名大汉。   “是。”默了片刻,萧执又道,“他们要杀我,我被迫出手。”   高韶兰唔了一声,“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你?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萧执抬眸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   “因为结仇。”   “因什么结仇?”   这次萧执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   他面色可见的颓然下去,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大汉们,声音有些低沉:“他们是我家中大哥派来的人。”   高韶兰一怔。   虽然她已经好几年不曾回过王宫,但当年为何负气出走,随王叔来到柳城,后来定居仓淮山下,她记得清清楚楚。   男人们妻妾成群,生下来的孩子们心思各异,长大了都喜欢争家产,嫡庶之争再寻常不过。   眼前这少年虽然只解释了一句话,但她已经在脑中想象出他是如何被亲兄弟陷害,仓皇逃至此处,仍招来杀身之祸的。   “你父亲不管么?”高韶兰问道。   萧执神色更加惆怅,“父亲他……听大哥的。”   高韶兰诧异地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天下间居然有这样的父亲!”   虽然当初她父王也对她不好,但总不至于纵容一个孩子杀另一个孩子。   萧执没再说话,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弧度,带着些苦涩的味道。   高韶兰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戳人伤疤了,连忙住了口不再盘问。正这时,院门处响起一声“哎呀!”。   邹大夫和小药童各背着一筐柴火出现在门口,看见院子里的情形,都吓了一跳。   小药童紧张的抓住了邹大夫的手,弱弱的叫了一声:“师父。”   邹大夫深吸口气,拍拍小药童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他快速卸下背筐,朝高韶兰走过来,小心绕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和血迹,嘴唇子哆嗦了半晌:“我不过出门砍个柴的功夫,怎怎怎、怎么就成这样了!” 第二章   高韶兰还没说话,就见萧执拱手,冲邹大夫欠身一揖,一脸歉色道:“这几人都是我那仇家派来的,原本我已不敌,幸亏这位姑娘及时出手相救。给老伯添麻烦了。”   邹大夫大惊失色:“他们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连忙上前一步,拉过萧执的手腕,要给他探脉:“刚刚伤到了吗?你身上余毒未清,正是要好好养着的,怎么能大动干戈!”   高韶兰面露疑惑:“毒?”   邹大夫嗨了一声,一边给他号脉一边说道:“昨日我碰上他时,他都快死啦!山上那千芙果哪里是能碰的?还好他吃的不多,若再晚些,可就救不回来了!”   “他居然吃了千芙果?”高韶兰有些惊异。   千芙果是仓淮山有名的毒果,不仅是当地人不会吃,附近村落城池的人也都对它有所耳闻,不敢乱碰的。   这少年连千芙果都不认得,可见他的来历,比她想象的还要远。   “他都饿的快死了,当然忍不住摘了一个吃。”邹大夫翻了个白眼,想想昨儿碰见萧执的情形,就忍不住一通数落,“山上那么多能吃的果子,他偏就那么背,选中了最有毒的千芙果!”   萧执:“……”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嘲讽了。   可仓淮山距离大周上都城足有两千多里,他不认得这里本土的果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谁能想到那么好看的果子会有毒?   就好像那群大汉,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娇小貌美的女子,会有那么大的手劲儿。   高韶兰看见萧执面色不自在,轻咳一声问道:“那他没事吧?”   邹大夫收回手,哼了哼:“还好没事,要不然又要让我一阵忙活。”   他回身再看院子里躺的那些人,这会儿心情倒也缓和过来了,皱皱眉头:“这几个是怎么回事?死了?”   “没有,我只是卸了他们的胳膊腿儿,让他们站不起来。”高韶兰一边说着,一边也转身看去,目光却突然凝住。   只见刚刚还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的大汉们,一个个面色发青地闭着眼,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样。   邹大夫听她这么说,再看看地上的情形,也觉得奇怪了。他忙不迭走到其中一个大汉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死了。”   邹大夫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那大汉的嘴,片刻后,下了结论:“服毒自尽了。”   再去瞧另外几个,也都是这样。   高韶兰惊道:“居然是死士?”   她看这几个大汉穿着都挺普通,行动间也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没想到自杀起来一个比一个快。   高韶兰凑到邹大夫身后,跟着弯腰看了看,没注意到一旁站立的萧执垂下眼睑,遮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目光。   他怎么会不知这些人是死士?   刚刚那些大汉服药时,高韶兰正忙着盘问他,自然没留神,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自尽了好,他们死了,就不会供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高韶兰叹气:“原本我还想让人把他们带回去审问的,这下可好,一个活的都没有。”   萧执踱步到她的身侧,声音轻淡:“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你若有什么想问的,问我便好。”   高韶兰闻言看向他,想起碧荷推门时他一个人被几名大汉围攻的情形,又想起刚刚他提起自家父兄时那落寞的神色,心里不知怎么就柔软起来。   眼前这少年仓皇逃难,身上还带着余毒,她怎好在这时候去揭人伤疤?   “你先在邹老这里养病,等过几日,我再让人来接你下山。”高韶兰道,“就是随便问几句话,你答了就行。”   萧执眉心微动,没有吭声。   高韶兰奇道:“有什么问题吗?”   “邹老这里已经暴露,我担心大哥派别人过来。”   高韶兰一手托着下巴沉思。   似乎有点道理。   可是——“那怎么办?”   高韶兰转头去看邹大夫:“要不然邹老跟我下山?王叔一直盼着你能住在山下,来往方便。”   邹大夫瞪她一眼,一吹胡子一甩袖,哼道:“不去!我就爱住这里,你赶紧派几个人给我把这院子清理了,我就谢谢你了!”   “那万一再有歹人……”   邹大夫捋着胡子想了半晌,一拍手。   “你把这小子带走,不就没事了?那些人知道他不在这儿,还能专门来杀我不成?”   也是。   反正她还要带这少年回去审问,早点带下山一样的。   高韶兰想了想,问:“那他身上的毒要紧吗?”   “不是什么大事儿,一会儿我给他包点药,一并带下山去,熬了吃了,两天准好。”   邹大夫招手叫小药童:“鱼繁,跟为师进屋。”   一直站在院门处的小药童终于迈开短腿,清脆地应了一声,朝邹大夫跑过来。   一时间,院子内就只剩下高韶兰与萧执二人站着。   ——如果忽略地上的一片惨状的话。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还掺杂着难闻的血腥气,高韶兰实在不喜,便走出了院门,斜靠着门框,望着那条上山的路发呆。   萧执盯着她的侧影看了一会儿,转身进了房门,去寻邹大夫。邹大夫还要给他开药。   不多时,碧荷带着十个侍卫上了山顶,领头的侍卫长名叫云兆,是高韶兰的贴身近卫。不过她天生力大无比,等闲人近不了身,多数情况下也用不着云兆护卫罢了。   “已经让人去知会静安侯了,”碧荷道,“奴婢怕您等的着急,就先带着云侍卫他们上来。”   静安侯就是高韶兰的王叔。   高韶兰点点头,瞥一眼院中那些尸身,对云兆道:“我没看住,都服毒自尽了,你带人翻翻他们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等翻完了,去后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云兆应是。   高韶兰又道:“把这院子清理一下,邹老爱干净,受不得这些。”   “明白。”   交代完,高韶兰便往堂屋去了。   邹大夫正指挥着药童鱼繁抓药,黑漆漆的小案上,放着两张药纸包,萧执的情况并不严重,两副药,吃两天就足够了。   “邹老,我今天给你带了两筐药材,都在院子里放着,一会儿你记得去看看。”   “诶?”邹大夫呆了一呆,他进门时注意力全被一地的狼藉吸引过去了,哪儿看得到高韶兰带来的药材?当即就站起身,高兴地捋了捋下巴上的两撮胡须,“都带了什么?我这就去瞧瞧。”   说着,他就往院子里走。   高韶兰不由失笑,跟了出去:“是父王让人送过来的,我看里面有好几种都是仓淮山没有的,就给你送来了。”   邹大夫弯腰翻看那两筐药材,忍不住两眼发光:“是好东西,好东西!你这丫头有心了。”   “这也是王叔的意思。婶婶的身子已经好多了,不知道邹老什么时候得闲,再下山一趟为我婶婶看病?”   邹大夫嗤地一声笑了,直起身子斜她一眼:“就知道你这丫头在这儿等着我呢。放心吧,夫人的病,我心中有数。等这个月十九,我再下山去给她看诊,到时候再施一回针,调整一下药方,就好的差不多了。”   高韶兰乐了:“如此就先谢过邹老。”   邹大夫最烦人家跟他客气,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赶紧带着你的人下山去。”   正好鱼繁包好了药,拿草绳捆在一起,交给萧执拎着出来了。   高韶兰叫来碧荷,打算带着她与萧执先下山。至于云兆几个侍卫们,他们还要留在这里处理那些大汉的尸身。   碧荷短时间内爬了两次山,腿早就软的不是自己的了。一听又要下山,小脸立即就垮了下来,吞吞吐吐道:“公主……”   高韶兰挑起眉梢。   “我能不能……等一会儿跟云侍卫他们一起下去。”碧荷为难地看着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可以。”高韶兰无语片刻,忍不住扶额。   碧荷委实用不着这般小心翼翼,她又不是不近人情。   只是这样一来,就只剩她和这个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少年一起下山了。 第三章   山路崎岖,二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   折腾了那么久,这会儿已经接近正午了。太阳升到头顶上,热度也比晨时上山时升高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在两人的额上蒸出细汗。   行至一处平地,高韶兰停下来舒了口气,转头问身后的萧执:“你还好吗?”   萧执只拎着两个药包,其实没什么大碍。偏偏高韶兰顾忌着他身上的余毒,怕他受不住这崎岖的山路和炽热的太阳。   萧执看着她清澈的带有关心的眸,轻一摇头:“无碍。”   高韶兰便继续带着他往下走,一边说道:“我的住处就在这山下不远,平时都有人守卫,到时候我派两个侍卫贴身保护你,你就不必担心你那个大哥再派死士过来了。”   “好,有劳了。”   萧执没有反对,甚至还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把他带到她的住处。   眼前这女子身为仓淮王女,再怎么身边也不会缺了护卫,如今这种情况,她那里不失为一个躲避追杀的好去处。   高韶兰有心与他说话,一方面算是提前问一问他的来历,一方面也是为了缓解下山路上无言的尴尬。   “对了,还没问你,你是哪里人?”   萧执眸中掠过一丝警惕之色,盯着高韶兰的后脑的发髻看了片刻,道:“周人。”   地势渐渐开阔,萧执跟上去,走到她的身侧,面色无波:“从上都来。”   上都正是大周的都城,距离此地少说有两千多里。   高韶兰有些惊讶地侧过头,朝他看去,只看到少年近乎苍白的脸,鬓角好像有一些干涸的血迹。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才经了这些事居然也能如此平静,心性倒是异于常人。   高韶兰心头暗忖:上都……难道他是大周的什么大人物?   “那你一路过来,可有路引?”   “有一份假的。”   高韶兰步子一顿。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一份假的算是怎么回事?   萧执面色未变,解释道:“当时仓皇逃难,不及准备这些。再者,我若用真的,我那父兄也会发现的。”   高韶兰眉头轻皱。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族,嫡庶之争能这么厉害,父不父,兄不兄,对自己的儿子与弟弟痛下杀手?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萧执缓缓开口:“父亲是大周的承恩侯,他听信了一个道士的胡言乱语,说我生性残暴,将来会弑父杀兄,谋夺家产,遂将我逐出家门。大哥则派出死士,欲赶尽杀绝。”   他垂下眼睑,平静地叙述事实:“若不是遇上邹老和你,我怕是已经死了。”   高韶兰听他说完,觉得有些荒谬。   道士说什么就是什么?眼前这少年温润有礼,风度翩翩,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暴虐之人。他那父亲竟然不顾事实,只凭道士几句话就做决断,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真是可笑。   萧执道:“你或许不知,当今天子沉迷修道,以求长生。道士地位尊崇,因此我那父亲也非常相信道士的话。我是庶子,本来就无足轻重,所以才沦落至此。”   高韶兰怔了怔,想起来王叔与她说过,大周皇帝确实信道,宫里似乎养了一批炼丹术士。翻过仓淮山往北面去,大周地界上,也各处都是兴建的道观。   若是这样联系起来,那倒也没有太过荒谬。而且这少年……还挺可怜的。   她刚刚觉着这事可笑,脸上明显不信,他肯定是看出来了,要不然怎么跟自己解释这么多?   高韶兰踯躅片刻,看着他歉然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些的。”   怎么又揭人家伤疤,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萧执抿唇不语。   她就算不提,他也要解释清楚。要不然她心里的疑惑一直未解,再派什么专人来查他,查到了就不好了。   东仓淮王一直与大周亲近,向大周称臣纳贡,他若身份暴露,难免不会走漏风声,让上都那边的人知道。若是那样,他就危险了。   毕竟父皇年事已高,偏听偏信,不想要他这个儿子……   他刚刚所述,也不完全是假的。   高韶兰看他情绪低沉,心中愈发愧疚。她摸摸鼻子,转了话题:“那你以后做何打算?”   “天地广阔,总有归处。”萧执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姑娘今日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的。”   模棱两可的答案倒也没什么,高韶兰本来就是跟他随便聊聊,盘问身份这事儿还得专人来做。   只是他这一声“姑娘”叫得实在别扭,高韶兰嘴角轻扯,不自在道:“不必客气,那些人在仓淮山行凶,我本来就该管的。说起来,你叫什么?”   萧执:“俞肃。”   俞自然是那所谓承恩侯的姓氏,肃则是萧字的下半边。   高韶兰不知道大周的承恩侯姓甚名谁,也无从分辨萧执所说的话的真假。   但他仓皇逃难是真的,今晨差点丧命于屠刀之下也是真的。   高韶兰这么想着,心里就忍不住发软,也联系不到真假上面去。她问:“你哪一年生的?”   萧执不意她突然问这个,来不及现编,下意识照实了回答:“天和五年。”   如今正是天和二十年。   “那你和我阿弟一般大呀!”高韶兰惊讶地笑了笑,怪不得她总觉得眼前这少年看着小呢。   高韶兰:“我是天和三年生的,不嫌弃的话,你就叫我姐姐吧。”   萧执:“……”   萧执默了默,他还以为高韶兰问这个是打算追究一下他的家世,在家中排行之类,却没想到她是为了让他叫她姐姐?   比他大又怎样,她身材娇小,看着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   或许是看出萧执的迟疑,高韶兰转转眼珠,“别不乐意呀!你是我弟弟的话,在仓淮山,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萧执一怔。   他没想到高韶兰是这样想的。   心思单纯……这么好骗,这么轻易的就相信他了。   萧执对上那双清亮的明眸,头一次有些狼狈地发现,在这种心思简单的人面前,他的内心好像有点污浊。   他喉结滚动,轻轻地应了一声:“好,姐姐。”   高韶兰美滋滋的带着他继续下山。   其实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家都没了,有点可怜,想安慰安慰他罢了。   有个能保护他的姐姐,会不会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   山脚下往西大约三百步的距离,就是高韶兰所居的别院,白墙碧瓦,掩映在一片绿树丛林中。   院子不大,分为内院和外院。平日高韶兰与自己的侍女们住在内院,侍卫们和杂役们住在外院。   高韶兰在外院给萧执挑了个屋子,让他住下,又指了一个小厮与两个侍卫贴身侍奉他,她自觉妥帖无比,左右看看,交代他道:“你这两日就在这儿好好养病,有什么缺的,可以再找我。”   萧执点头应下。   高韶兰说完,回到内院。   等用过午饭,侍卫长云兆终于带着人处理完山上那些尸体,回来复命了。   “都挨个搜过了,没发现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云兆道,“既然是死士,身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线索,他们也怕被查出来历。”   这倒是意料之中。   高韶兰嗯了一声:“都埋好了吗?”   “埋好了。”   “那你去跟王叔说一声。”高韶兰道,“让他派个人过来审一下那个少年。记得找个脾气温和的,耐心点的。他才经了这些事,心思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   云兆一愣,有些诧异于公主的细心,但他向来不会多话,因此只拱了拱手,应一句:“好。”   “等问清楚了,确定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就可以了。”高韶兰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周人之间的恩怨,我们管不了的。”   云兆沉默着应下,躬身离去。 第四章   这厢事毕,高韶兰午睡了一觉,去马厩牵了自己的爱驹白鹤,骑着去找王叔。   此处属于柳城地界,王叔静安侯高广严的府邸就在城区。高韶兰带着会武艺的侍女红玉,骑马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宅院大门。   比起高韶兰建在山下的小院子,眼前的府邸就气派多了。黑底烫金字的匾额,漆红的大柱子,门前还各立了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   二人翻身下马,红玉前去叩门。   很快大门便开了,仆从们认得高韶兰,当即便迎了出来,替她们二人牵了马,引她们去见高广严的夫人杜氏。   此时王叔大概在署衙忙于公务,并不在家中。   杜氏就是她那个得病的婶婶。高韶兰来就是看望她的。   庭院幽深,高韶兰转了几转,步入内室。   杜氏听说她来,早就从病榻上坐了起来,此时正含笑看她:“韶兰。”   “婶婶好些了吗?我上午去见邹大夫了,他说这个月十九再来。”高韶兰坐到床边的矮凳上,握住杜氏的手,“邹老医术高明,他说心中有数,那就是没什么大碍。婶婶尽可放心,您这病会好的。”   杜氏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她:“让你费心了。这些日子,我吃着邹大夫开的药,确实觉得好多了。那些药材,你给他送去,他说什么没有?”   “邹老可高兴了,”高韶兰笑道,“那里头多少珍贵的药材啊,价值千金呢。他心里念着王叔和婶婶的好,为你医治自然会更尽心。”   其实凭着她和邹大夫的关系,邹大夫也会好好给杜氏看病的。但杜氏这病积来已久,她不放心,非得委托她再去讨好讨好邹老。   杜氏脸上的笑意果然更深了,她嗯了一声,又与高韶兰说了会儿家常,突然想起什么,面色严肃了一些:“韶兰。”   “嗯?”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杜氏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她,温声说道,“你王叔已经与我说过好几次了,王上一直在催你回去,说是要为你挑选夫婿。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高韶兰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婶婶,我还没想好。”   杜氏嗔她一眼:“怎么能没想好呢?女孩子到了年纪,都是要嫁人的,以你的身份,柳城没人能配得上你。你不回王都挑选夫婿,难道要留在仓淮山一辈子不成?”   “回去又如何?我母后都不在了,也没人为我张罗。”高韶兰撇了撇嘴。   “傻孩子。”杜氏伸出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可你父王和亲弟弟都在王都啊,他们难道不会为你操心吗?”   “父王后宫佳丽三千,先有淑夫人,后有贤夫人,子嗣成群,哪里有工夫管我。”   杜氏一噎,王上的事她自然不好评判,不过,“婶婶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当年的事,淑夫人一家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高韶兰抿唇不语。   当年母后薨逝,她还沉浸在悲痛中,却无意间听见两个小姑娘悄声议论,说王后举止疯癫,动辄迁怒宫人,早就不得人心,她死了才好,宫里许多人都巴不得。   那时候高韶兰十岁,千娇万宠长大的嫡公主,又恰逢生母离世的敏感时期,气性正大着,哪里受得了这些?当即就冲出去跟那两个姑娘扭打起来,那两个姑娘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扛得住高韶兰的拳脚?很快便被她打哭了。   那会儿最受宠的淑夫人匆匆忙忙赶过来,她这才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是淑夫人娘家的小姐。小姑娘能懂什么?会说出那种话,还不是有人教的?   淑夫人去找父王哭诉,三个小姑娘齐刷刷站在殿里,那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声抽泣,高韶兰却站的直挺挺的拒不认错,也没有为自己辩驳。   如果不是因为父王的纵容,淑夫人不会有胆子冒犯母后,母后也不会整日以泪洗面,暴躁易怒,最后郁结而去。   淑夫人的娘家势高权重,本人又盛宠多年,父王或许真的以为高韶兰蛮横无理,也或许只是单纯的想要让淑夫人消气,果断罚了她三个月的禁闭。   出来之后,高韶兰就闹着要跟王叔来仓淮山定居了。   及至后来父王知道真相,淑夫人被赐死,娘家倒台,数不清的珍宝从王都送过来,又几次来信召她回去,她也都没有再理。   淑夫人受到了惩罚,可她没有收到道歉。   “婶婶,”高韶兰声音有些沙哑,“王都那些人是什么样,您也都知道的。当年母后刚刚薨逝,他们就敢肆无忌惮的嘲讽,更何况如今?我这个公主离开多年,早就没什么存在感了。”   哪怕是他们暗地里奇怪的目光、窃窃私语,她都不想再承受。   杜氏怔了片刻,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手背:“你是东仓淮唯一的嫡公主,他们不敢怠慢你的。再说了,仔细挑一挑,总有真心爱慕你的青年才俊。”   高韶兰沉默着摇摇头,面上露出一副疲惫之色。   杜氏心知不好再劝,也就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他事。正说着,婢女突然来报,说侯爷回来了,下一刻,就看见静安侯高广严从门外走来,朗声笑道:“韶兰,我给你带了永福记的烧鹅。”   高韶兰眼睛一亮,起身迎了上去:“可有乐春酒?”   “有的,”高广严笑睨着她,拍拍她的脑袋,“知道你喜欢,哪能不备齐呢?”   高韶兰便往他身后的仆从身上看了看,没看着,高广严忍俊不禁:“让人拿去后厨准备了,一会儿咱们去花厅吃。”   “哎!”高韶兰欢欢喜喜的应了,挽住他的胳膊撒娇,“就知道王叔最疼我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正是到了晚饭的时候,两人一起搀扶着杜氏往花厅去。杜氏这病是四年前小产落下来的毛病,一直没养好,身子虚得很,这些日子经了邹大夫的调理,总算能下地出去走走了。   吃着,高广严问道:“今天你找我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邹大夫那边遇刺客了?”   “是因为他收留了一个半大少年,”高韶兰解释道,“那少年招来的仇家。不过他是从周国来的,那些仇家咱们也管不着。”   高广严唔了一声:“那我明天让崔林去审,如果没什么问题,你就打发他走吧。”   高韶兰点头道:“原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不知道他那些仇家还会不会再追过来,万一……咱们总不能让那些人在柳城动手。而且那少年身份不俗,落难才到了仓淮山,要是在这边出事了,谁知道他在周国有没有势力,回头再找咱们的麻烦?”   高广严略一思忖,正色道:“有理,这几日我会让人加强戒备,碰见可疑的,都抓起来。”   柳城是高广严的封地,他正管着这里的一切事务。   “邹老那边也可多派些人去守卫,万一那些不要命的迁怒邹老,也是不好。”   高广严应下,当即就召来心腹,交代几句,让他去部署。   杜氏看着他们叔侄二人说着说着就说到公事,忍不住瞪高广严一眼:“韶兰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就少谈些公事,好好吃饭行不行?”   高广严连忙道歉,温声哄道:“是我的错,咱们好好吃饭,好好吃饭。”   一顿饭没用多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高韶兰要赶着回去,就没有多留。   杜氏看着高广严,忧心忡忡地把下午与高韶兰的对话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劝也劝了,她还是不想回去,就是不松口,这可怎么办?”   高广严怔了怔,叹一口气:“韶兰脾气倔啊,跟她母亲很像……”   杜氏道:“先王后若是还在,她有亲生母亲护着,脾气倔一点也没什么。可如今这情况,王上几次来催,谁知道耐心能到什么时候?我只怕韶兰这时候赌气了,王上再厌了她,那她以后可怎么办?她今年都十七了,再蹉跎几年,就真成了老姑娘了……”   高广严脸色凝重起来,杜氏的话,他不是不明白,这些年王兄宠幸贤夫人,极为宠爱贤夫人所生的文馨公主,听说那文馨公主的相貌与高韶兰有几分相似,可见王兄心里还是念着高韶兰的。   但谁知道高韶兰再这么犟下去,王兄还会不会怜惜她、宠爱她?   “等过两天吧,我找机会劝劝她。”   高广严侧目看向天边的红霞,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头。   杜氏道:“不过如今宫里是贤夫人主事,她不想让贤夫人插手她的婚事,也是正常。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实在不愿意,老爷可想好了该怎么做?”   高广严茫然地看向自家夫人,摇了摇头。   杜氏:“老爷忘了,梁家那孩子……”   高广严猛然想起来,一抚掌,笑道:“对,是我忘了他了!三年前他主动向王兄讨了个县尉的衔,要到这柳城来做县尉。当时我还奇怪,他身为梁家子,怎么放着好好的富贵不享,来到这偏僻的柳城,却原来是为着韶兰来的!可惜韶兰对他无意,这两年来往倒也淡了些。”   杜氏抿唇一笑:“依我看,梁家那孩子还念着韶兰,要不然几个月前述职时他就有机会调回去了,为何还偏偏待在这里?老爷明日不如叫他问话,试探一番。他若还有意,我们再想法子去劝韶兰。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你我都看的清楚,那梁家少爷品行端正,一表人才,又一片痴心,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高广严连连点头,心中大石总算落下来一些。“好,我明日就问问他。” 第五章   次日一早,崔林就带着几个衙役过来,先见了高韶兰之后,高韶兰让云兆带着他们去寻萧执问话。   崔林心思缜密,而又脾气温和,正正符合高韶兰的要求。   等一个时辰过去,崔林才从萧执所住的那间屋子里出来,先带着记录下来的问话去找高韶兰。   “都问清楚了,”崔林把几张纸和一块玉佩递上去,“没瞧出什么破绽,应该说的都是真话。据他所说,这块玉佩是俞家身份的证明。”   玉质莹润,白皙无暇。只在外面镶了一圈金边,背面凹刻了一个俞字。周人喜金,看式样,的确是大周富贵人家用的东西。   只是此地距离上都两千多里,没法求证罢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随手翻了两下,又还给他,让他回去向王叔复命。   不过是一个落难的少年,既不是什么敌国的奸细,又不是什么心肠恶毒的歹人,问清楚了,高韶兰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高韶兰定居仓淮山下,这里离城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因此她在院子后头不远的荒山上专门开辟了一片荒地,种了些瓜果蔬菜,以供自用。   当然,她是不懂农事的,只是雇了几个佃农每日在田里劳作,她时不时去转上一圈。   几日过去,快到傍晚的时候,日头偏西,热度也降下来了。高韶兰让人备了两坛拿冰镇过的酸梅汤,用担子挑着,往后头的田地里去。只是才刚出门,就看见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俞肃,”高韶兰唤了一声,看见那少年转过身来,“你在做什么?”   萧执似乎愣了一下,嘴边漾起一个温和的笑意:“姐姐。”   他向她走来,扫一眼高韶兰身后挑着担子的仆从,“我在屋中待的烦闷,就想出来转转。你这是要出门?”   高韶兰嗯了一声:“去后山随便看看,要一起吗?”   “好啊。”萧执几乎是立即应下,“正巧我对这里也不熟悉。”   二人于是并肩往后山走,高韶兰手里拿了把团扇,轻轻摇着,边走边道:“邹老住的那座山只是仓淮山的其中一个小山头,从这里顺着往西走,还有好远,一直能延伸到西仓淮去。”   “西仓淮?”萧执微怔,“我记得七八年前东西仓淮似乎打了仗,西仓淮兵败,赔了许多金银。”   “是的。”高韶兰眼眸一弯,有些自豪地道,“那场仗是我王叔打的,他很厉害。”   很久很久以前,并没有东西仓淮之分,整个仓淮国建立在仓淮山下,奉高氏为主。   一百年前,朝廷中有白氏将军叛乱,占领了小半个仓淮国,自立为王,才有了西仓淮。   这些年东西仓淮大小争端不断,胜有之,败也有之,两国并存的局面,到底是延续了下来。   萧执看她一眼,眼前的姑娘笑容灿烂,眸中似乎有星子闪动,身后是连绵苍郁的群山,好看的像是从画中走出一样。   “姐姐,”萧执轻声唤她,终于把这几日心中的疑惑问出,“你既是东仓淮的公主,又为何会在这里定居?”   高韶兰一怔。   萧执问:“如今的东仓淮王,可是你的父王么?”   高韶兰道:“是。”   “那你怎么不住在王宫?”   高韶兰一时沉默,没有答话。   有风吹过,将高韶兰鬓边的发丝吹乱,遮住了她的侧脸。   高韶兰将发丝捋到耳后,瞥他一眼,轻飘飘道:“和你的经历差不多吧。”   萧执诧异地扬了扬眉。他自然是因嫡庶之争,被家里人赶出来的。那她呢?   想了想,他不确定的问:“你也是庶出?”   高韶兰平静道:“我的母亲是先王后。”   萧执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是只有庶出才不受重视。”高韶兰轻扯嘴角,以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父王有更喜爱的妃子和更喜爱的孩子,当然就看不到我们。”   萧执怔了一下,有些不解:“但无论怎么,都是以嫡为尊。”   “仓淮没那么注重嫡庶。”高韶兰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们两个生错了地方。你若在仓淮,不会因为庶出的出身,就被父亲纵容着嫡兄刺杀,我若在大周,母亲也不会因为妾室欺侮到头上郁结而亡。”   堂堂王后,竟然被一个妃子气死了,高韶兰每每想起,就觉得心痛不已,同时,对宫里那些人的厌恶和痛恨就又深一分。   萧执默了默,道:“看来你很讨厌妾室,那你还能救我……”   高韶兰诧异道:“这和救你有什么关系?出身又不是你能选择的。”   萧执眉梢一挑,眼角带了一丝笑意:“姐姐真是豁达之人。”   高韶兰摇摇头,“我不豁达。我若想得开,就不会躲在这里这么多年了。”   萧执:“当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你来了这里?”   高韶兰:“我不满父王的做派,母后薨逝不久,恰逢王叔要来封地,我就跟着一同过来了。”   萧执看着她平静的说出这些话,心中一哂。   初遇那日见她笑容明媚,行事果断大方,还以为她是受尽宠爱的王室公主,却不想同他一样,也有这样难堪的过往。   “那你,”萧执不知怎么开了口,“以后还会回去吗?”   高韶兰眸光微闪:“我不想回去。但是……很多时候,事不由人啊。”   萧执知道她还有话要讲,于是安静地听着。   二人不知何时走到一处树荫下,停在那里说话。   仆从们把两坛酸梅汤送到田地里去,分给那些大汗淋漓的佃农。   高韶兰看着不远处那些劳作的人们,目光有些飘忽。   “父王已经几次来信催我回去了,说是要为我挑选夫婿。哎,我不想回去的,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如果惹怒父王,让他迁怒于王叔和婶婶就不好了。” 第六章   萧执一时失语。   他嘴唇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高韶兰摆了摆手:“算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其实她与萧执的情况也没有很像。她是自己跑出来的,萧执却是被家族抛弃,不得不辗转逃离。   起码她还能好好的活着,父王那边也经常给她送赏赐过来。   或许她可以利用父王对她的愧疚之心,尽量多谋取一些利益。   “说说你吧,”高韶兰微眯着眼,感受着拂面的晚风,“养好病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这话前些天高韶兰和他一同下山时就问过了。但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刚见面,这少年含糊过去,没有与她说实话。   萧执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平淡:“我打算回周国去。”   高韶兰疑惑地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怕再被追杀了吗?”   “一直躲着总不是办法。”萧执半边脸颊陷在阴影里,衬得他眸色愈发幽深,“我是被陷害的,自然要回去翻案。”   高韶兰愣了一下,点点头:“是该这样。可你一个人……能行吗?”   萧执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唇角微微上扬:“姐姐是在关心我?”   高韶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和邹老救了你,你若是再出事,不是白救了吗?”   萧执:“……”哦。   高韶兰并没有意识到萧执不太喜欢她的回答,她想了想,正色道:“万事小心。”   萧执心头这才软和了一些。他看着她如画的眉眼,轻轻的嗯了一声。   “说起来你那天救我……”萧执想起她一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眼也不眨的解决一片死士的情形,问道,“你力气很大,学过武?”   “没有,”高韶兰道,“我天生的。”   “……”   萧执震惊地看着她,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高韶兰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五指张开又并拢,活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从我记事起,我就有一身异于常人的蛮力了。”   萧执:“……”   萧执心情有些复杂。   这么好的条件,若再学些武学功夫,懂一些技巧,就能成为这方面的绝顶高手。   可她没学过武,一直靠着蛮力跟人打架,实在是有些浪费。   兴许是萧执惋惜的眼神太过强烈,高韶兰感觉到了,她抿抿唇:“有什么不妥吗?”   萧执说的委婉:“若再跟着行家学一点武学功夫,或许更好。”   高韶兰迟疑地眨了下眼:“可是寻常男人,三四个一起上都难不住我。”   萧执倒是不怀疑这点。   “但如果对面是懂功夫的行家呢?不说人数,如果有人用暗器之类,或者用些技巧使你无法发力,你该如何?”   高韶兰皱皱眉头:“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情况?”   救萧执那天遇到的几个大汉,对她来说都已经很罕见了。   萧执轻叹一声:“说的也是,你一个隐居的公主,用不上这些技巧。”   可是见到一个原本可以成为天才的人自甘平庸,让他有些惋惜。   高韶兰却被他说的这些话弄得心里不舒服极了。   她道:“你倒是说说,我若是懂了那些,又能做什么?”   萧执看她一眼,道:“你的力气会成为你的优势,再加上技巧,会让你成为这方面的绝世高手。若放在战场上,就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不过只会打架是不能上战场的,你还要研习兵法,懂得排兵布阵。”   高韶兰眸光微闪:“像我王叔那样立战功吗?”   萧执颔首:“对。”   高韶兰有些失望:“可我只是一个公主。”   仓淮国没有女人上战场的先例。   萧执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大周开国时,曾经有一位长公主,就是当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所以他得知高韶兰天生神力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他那位祖先。   大周虽重嫡庶,但对于子女重视与否,最终还是要凭各自的才华本事。所以在萧执的眼里,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高韶兰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能被她的父王无视冷落?   他看向高韶兰,正色道:“那位长公主一开始从军时,也有许多人不服。但后来,都被她打服了。你有这样的优势,为什么不可以?”   高韶兰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话传入耳朵,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的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母后觉得她蛮劲儿太大不像个女孩子,让她稍微注意一些。父王告诉她他有许多苦衷,让她学着理解他。婶婶与她说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让她乖乖听话不要惹怒父王。   可眼前这个少年,她顺手救下的弟弟,却告诉她,她的蛮劲是优势,她可以建功立业,成为像王叔一样的将军,甚至是像大周那位长公主一样的战神。   萧执见她不说话,目光又投向远处。   佃农们已经分完了冰凉可口的酸梅汤,遥遥向高韶兰揖了一礼致谢。眼见着太阳要落山了,农人们正在散去。   他以手抵拳,轻咳一声:“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要回去了吗?”   高韶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佃农们,点了点头:“嗯,回去。”   “那你先走吧,我再转一转。”萧执道。   “啊,好。那你注意时间,别太晚。”高韶兰没有异议,点头与他分别。   夏日的暖风吹过,萧执衣袖翻飞,抬步往刚刚那群佃农待过的地方走去。   草垛后面,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小声唤道:“七殿下,七殿下!”   萧执眉头一皱,朝着声音走去。   躲藏了许久的俞何终于得以钻出来,胡乱扒拉两下头上沾着的稻草,忍不住问:“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今天来的这么晚。”   “碰见了东仓淮的公主,说了几句话。”萧执淡声道,“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俞何连忙点头:“这几日柳城加强戒备,进出都有人盘查,那些刺客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孙章那边呢?”   俞何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拇指粗细的竹筒,从里面倒出来一张卷好的字条。他把字条递给萧执,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信。”   萧执垂下眼睑,修长的指展开字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俞何道:“孙大人已经捉住了那个道士,相关物证也已经搜集的差不多。只要把这些呈到陛下面前,殿下您的冤屈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萧执淡淡地嗯了一声,收起字条,交还给俞何。   俞何:“那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上都?”   萧执:“不急,等二皇兄派的那些人消停了。”   他背过手,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夕阳:“然后我们,去望临郡。”   俞何心下一凛。   望临郡乃军事重地,七殿下的武学师父上将军宋陶旭就在此地镇守,手里管着二十万大军,难道七殿下要……?   仿佛看出俞何心中所想,萧执冷嗤一声:“别管那么多,先准备去吧。”   俞何连忙垂下目光:“是。”   他作为七殿下的伴读,陪在七殿下身边已有八年了。七殿下是被陛下从冷宫里接出来的,当时陛下见他虽长在冷宫,但举止有礼,谦卑好学,对他大为赞赏。但俞何知道,这些不过是假象,在七殿下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极为阴暗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只不过七殿下向来隐藏的很好,连他有时候都会被蒙骗。   此次事发以来,俞何随着七殿下逃亡,几次见他置身险境,最终却都能化险为夷,然后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一步计划。虽然言行举止与从前没什么差别,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变了……   前几天他们被追杀到仓淮山,为了掩护七殿下,迫不得已与他分别。然后俞何找到这里,每次与七殿下见面联系,都没来由的一阵胆寒。   那丝隐隐约约的戾气,似乎要从七殿下厚厚的伪装之下,钻出来,化为锋利的刀,笼罩在周身,让他头皮发麻。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俞何定了定神,不管七殿下要做什么,他只需要忠心就是了。   见完俞何,萧执回到住处。   内院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萧执一怔,就看见高韶兰身边的侍女碧荷向他走来,屈膝行了一礼。   “俞公子,公主在内院设宴,让奴婢来邀请您过去。” 第七章   “好。”   萧执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净手之后,才去内院。   只见院中灯火辉煌,除了高韶兰之外,竟还多了几个他不认得的人。   位首坐着一对年逾三十的中年夫妇,衣饰华贵,姿态雍容,想来就是高韶兰口中的王叔与她的婶婶。高韶兰陪坐一侧,另一边,居然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翻领锦袍,头束玉冠,唇边带笑,正与静安侯夫妇说话。   看见萧执,高韶兰向他招了招手,笑道:“阿肃,来我这边坐。”   萧执走过去。   高韶兰的身边又添了一个圆凳,桌子上摆放了十几样酒菜,看起来还没动过。说是酒宴,却着实简单得很。   静安侯夫妇与梁家公子梁光誉来的实在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准备。   高韶兰介绍道:“王叔,婶婶,这就是前几日邹老救下的公子,俞肃。”   萧执颔首致意。   静安侯高广严笑了笑,让他坐下。   高韶兰便又指了指梁光誉,对萧执说道:“那位是柳城的梁县尉,柳城的治安就是他管着的。”   萧执撩袍就坐,嗯一声,目光瞥向对面的梁光誉。   梁光誉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迎上萧执的目光。   “梁县尉辛苦。”萧执微一弯唇,淡声说道。   梁光誉看着对面的少年,没来由一阵紧张,他忙道:“此乃职责所在。”   萧执轻笑一声,移开眼。   宴开席了,高韶兰这里挨着仓淮山,因此端上来的吃食以野味居多,既有烤的皮焦肉嫩的野兔、河鱼,又有以山菇、野菜为配料熬制的鸡汤。   由于晚饭时间比平日里晚了小半个时辰,高韶兰腹中空空,有些饿,席上便专心吃东西,时不时与静安侯夫妇和身边的萧执说几句话,这可愁坏了静安侯夫妇。   他们带着梁家公子过来,可不就是为了培养高韶兰和梁光誉的感情的?哪想到高韶兰直接又叫过来一个少年,还就坐在她的身边,竟是把梁光誉给冷落了。   杜氏暗暗掐了高广严一把,在他耳边小声埋怨:“我早说要把韶兰叫到家去,你非要过来这边尝尝野味,这下可好了?”   高广严眸中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面上并不好看。   他也愁啊。   这侄女明摆着在他们面前冷落梁家公子,就是为了告诉他们,她对梁家公子无意啊!   想了想,高广严安抚似的拍了拍爱妻的手背,轻咳一声,叫高韶兰。   “我记得去年你往这后院埋了几坛好酒,不如挖出来,让我尝尝。”   高韶兰扫一眼桌上的酒坛子,还没开封的乐春酒。“王叔不想喝这个?”   高广严笑说:“就想尝尝你去年自己酿的桃花酒。”   高韶兰站起身:“好,我去看看。”   高广严嗯了一声,指指梁光誉:“让光誉和你一起去。”   高韶兰垂下眸子,没有反对。   梁光誉连忙起身,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内院,往后头绕过去。   萧执顺着高韶兰离去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挖酒这种事自然不用他们亲自动手,只是去年是高韶兰亲手埋的,她得指挥着那些小厮,告诉他们在哪儿挖。   梁光誉站在她身侧,隔了一臂的距离,垂首看她:“我听说……你要回王都了?”   高韶兰道:“还没定呢。”   “我父亲前几日给我来信,也说让我回去。朝廷指派了一个新的县尉过来,约莫就要到了。等到交接完了……我们可以一起回王都去。”   关于梁光誉的心思,他家里人清楚得很,但一直不大乐意。这两年高韶兰也没怎么理他,心灰意冷之下,他原本是要放弃了,却没想到前几天静安侯主动找他暗示了一些事。   与其回王都让贤夫人做主给高韶兰安排婚事,倒不如她自己先挑一个。   高韶兰是在今晚看到梁光誉之后,才明白王叔和婶婶的打算的,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她若喜欢梁光誉,哪轮得到这时候?   想了想,高韶兰决定跟他把话说清楚。因此梁光誉跟出来的时候,她没有阻拦。   “梁县尉不必等我,朝廷既然召你回去,你速去便是。我却不急,兴许还要再等上一阵子。”高韶兰道。   梁光誉眸光暗了暗:“你可知王上让你回去,是为的什么?”   “自然知道。”   “难道你想让贤夫人操纵你的婚事,回去之后处处受制于人?”   高韶兰看他一眼,并不想让他插入到这等事中。“梁县尉慎言,这不过是猜测罢了。父王究竟是怎么打算,我总要回去才知道。”   梁光誉垂下眼睫,“是吗?公主……”   他顿了片刻,问道:“不知是臣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好,以至于这么多年,公主避我如蛇蝎?”   高韶兰愣了愣:“你没有不好。”   而且,她哪里避着他了?他又不吓人。   梁光誉自嘲的勾了勾唇角。   “只是我……”高韶兰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干巴巴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梁光誉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没有想过成婚的事。”看着一边仆从们已经找到酒坛子了,正要把它们挖出来,高韶兰斟酌着说,“不管是你,还是谁,我没有考虑过这些,所以……”   “怎么能不考虑呢?”梁光誉垂眸盯着她,目光灼灼,“难道公主以为自己不去考虑这些,就不会发生了吗?如果王上直接为你赐婚,你难道要抗旨?”   “……”   高韶兰一时有些卡壳,答不上来。   梁光誉却没有打住,咄咄逼问:“难道公主还想像七年前那样,与王上再吵一架,然后远走?”   高韶兰脸色倏地一下子就变了。   即使她多年不回王宫,不重礼仪尊卑,她堂堂东仓淮的嫡公主,也不是可以这样任人随意质问冒犯的。   “不关梁县尉的事。”高韶兰声音沉了下来,“酒备好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抬步就走,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公主。”   梁光誉拽着她的腕子,神情有些执拗:“给我个机会好吗?既然公主一定会挑选夫婿,为什么不能是我?”   高韶兰动了动手腕,很轻易的就甩开他了。   “梁县尉,你家里人也等着你回去,给你议亲呢。”高韶兰神色冷淡,“不必非等着我。”   梁光誉望着空荡荡的掌心,苦笑一下:“我还是不明白……”   “我不想被你讨厌,可我还是要说。”梁光誉走近她,轻声道,“公主难道能在仓淮山隐居一辈子?就算公主愿意这样,王上也不会同意,四殿下更不会同意。”   四殿下正是高韶兰的弟弟,公子高鸿。   高韶兰柳眉微皱。   梁光誉继续道:“四殿下今年已经十五了,早就是可以立储的年纪,为什么王上却迟迟不曾向大周递交国书,请立王太子?”   “我知道公主不喜欢这些,但公主的出身决定了您一辈子都不可能避开。四殿下虽为嫡子,亲母却早早仙逝,亲姐姐也多年在外,一个人孤苦无依,公主当真也不想为他考虑吗?”   高韶兰:“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光誉注视着她,轻声道:“梁家愿意为公主、为四殿下肝脑涂地。”   高韶兰轻笑一声:“可你家人并不喜欢我。”   梁光誉:“公主误会了。家父家母只是见公主对我冷淡,不敢再奢求罢了,不然怎么会允许我在柳城做三年县尉?”   他走近高韶兰,徐徐说道:“如果公主选了我,我保证一辈子尊敬公主,爱护公主,事事以公主为先。如果是贤夫人为公主挑选的驸马,就不见得会比我好了。”   高韶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梁光誉:“公主考虑一下?”   “抱歉。”   高韶兰转过头,看见梁光誉面上一瞬间的怔愣和不解,轻声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正好是我最不会考虑的。”   “我是我,我阿弟是我阿弟,他想要什么,应该自己去挣,而不是靠着我的婚事来换。”   她本来就不喜欢那套她该嫁人的说辞,今天下午与萧执聊过之后,就更不喜欢了。   她为什么要为她弟弟活着?   说完,她再没看梁光誉的反应,径直往前头宴席处走去。   转过拐角,竟看见靠墙处立着一个黑影,吓了她一跳。   “姐姐。”   萧执自暗中走出,来到她的面前,垂眸看她:“你们说完了?” 第八章   看起来萧执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也不知道听见他们的对话没有。   比起拿礼法拿弟弟逼她的梁光誉,显然还是眼前的少年顺眼一些。   “嗯,”高韶兰应了一声,奇道,“你不在宴席上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姐姐这么久没回去,我有点担心。”萧执说着,往她身后瞥一眼,“酒呢?”   “一会儿就有人送过去了,我们先回去吧。”   “好。”   萧执没看见那个所谓梁县尉的身影,他也并不在意。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个梁县尉贼眉鼠眼,一看就心术不正,有小人之相。   二人一同回到席上,不一会儿就有仆婢们抱着两坛桃花酒送来。高广严问:“梁县尉呢?”   “回禀侯爷,刚刚县衙里来了人,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梁县尉提前回去了。”侍女红玉道。   夫妻二人一惊,对视一眼。大晚上的,衙门能有什么事?怕不是因为刚刚高韶兰说了什么话,让他难堪了吧?   他们有心想问问高韶兰他们两个人说什么了,却碍于有萧执在场,不好开口。   高韶兰笑道:“公务要紧,梁县尉恐怕赶得急。我们继续吃吧。”   她让侍女把酒坛子打开,亲自捧着为高广严倒了一杯:“王叔尝尝。”   高广严端起酒杯,笑得有些勉强,“好,好。”   看来梁光誉和侄女的事儿是不成了。这可怎么办呢?   高广严咽下一口桃花酒,甜丝丝的,一点也不辣,没忍住就喝多了。   侍女们走上前来,给高韶兰和萧执各自倒了一些,杜氏面前却是没有,她身子还没好全,要禁酒。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宴才散了。   高韶兰出门去送静安侯夫妇。杜氏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梁县尉是怎的了?”   高韶兰一脸莫名:“我怎么知道?兴许是衙门中真的有急事吧。”   杜氏皱着眉头,有些不信:“不是因为你与他说了重话?”   高韶兰眨眨眼,她只是明确拒绝了他而已,算重话吗?她不知道,于是她摸摸鼻子,没有吭声。   杜氏痛心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叹口气:“你啊……”   “这么着也不是事儿,”杜氏想了想道,“婶婶之前与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不是说非得是梁县尉,你若有其他看得上眼的,也行。”   反正不能拖到回王都,由着贤夫人给她挑。   “好,我知道了。”高韶兰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把杜氏扶上马车,冲他们挥挥手,“天晚了,王叔和婶婶路上小心。”   送走静安侯夫妇,高韶兰回到院中,萧执已经不见了,只他的屋里还亮着昏暗的光。   高韶兰想起他在树荫下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怔了片刻,高韶兰才回到自己的房中,唤人备水沐浴,一番收拾,躺下歇息。   夏日的夜又热又燥,一旁的屋角处放了些冰水,也还是不够,碧荷坐在脚踏上为她打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约莫是三更的时候,红玉突然进屋唤她,小声道:“公主,公主。”   高韶兰睡得正熟,她睁开眼睛,看见红玉一脸焦急,脑子还是蒙的:“怎么了?”   “俞公子的病似乎是不好了,伺候他的小厮说,他额头发烫,怎么都叫不醒。”红玉道,“公主要去看看吗?”   高韶兰惊得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伸脚去够脚踏上的木屐,碧荷连忙弯腰给她穿上,红玉把她的外衫从衣架上拿过来,为她披好。   高韶兰随手拢了两下头发,往外头走去:“赶紧让人去请邹大夫下山。”   红玉应下,连忙去办。   她这一院子里头,没一个会医术的。   好端端的,俞肃怎么就发热了呢?明明邹大夫说他身上的毒不严重,吃两副药就好了。晚上吃饭时,他看着也好好的。   高韶兰有些发愁。   萧执所在的屋内,已经亮起了烛火,贴身伺候他的小厮刘有守在榻边,看见高韶兰,不由松了一口气。   高韶兰几步走过去,坐上碧荷搬来的矮凳,问刘有:“怎么回事?”   少年静静地躺在榻上,向来苍白的面孔竟泛着淡淡的红,额上覆着折叠整齐的一块白巾,浸了水,为他散热。   刘有道:“小的也不清楚,奴就像往常一样守在榻边,不小心碰到俞公子的手背,才发现他身上烫的吓人。又怎么都叫不醒……奴心里害怕,只能拜托红玉姑娘进去找您。”   高韶兰伸手拿下那块白巾,巾子已经吸收了萧执额上的热度,摸起来温温的。   萧执睡得昏昏沉沉的,的确叫不醒。但看起来睡得也并不安稳,他双目紧闭,眉心竟有些轻微的褶皱,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刘有接过白巾,拿到一边,在盛有水的盆子里浸湿,然后绞干,叠好,再搭到萧执的额头上。   高韶兰轻声道:“先守着吧,邹大夫就快过来了。”   刘有面色一喜,应了一声:“哎!”   邹大夫在仓淮山享有盛名,附近村落里,村民们闹个小病小灾,都请他看诊,一副药吃下去,准好。就连静安侯夫人前些年小产落下来的毛病,都由他接手诊治。   公主要是能把邹大夫请下来为俞公子看诊,俞公子就有救了。   这烧的太厉害,还真有点吓人呢。   碧荷走上前来,小声劝道:“公主不如回去歇息,等一会儿邹大夫来了,奴婢再叫您起来。”   高韶兰摇了摇头:“歇不了多久,不值当。再者,阿肃是在我这儿病的,我总不能安心。”   落难的少年,多可怜啊,好不容易逃脱追杀,要是在她这里出事了,她怕是会难受一辈子。   碧荷不好再劝,可是看着高韶兰这副仓促间出来,不及梳妆,披头散发的模样,总觉得不妥。于是道:“那公主总要回去梳妆,打扮一下再过来。”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仆从,倒没什么。一会儿邹大夫来了,总不能也是这般模样。   高韶兰这才意识到自己头发没梳,迷茫的点点头,由碧荷扶着站起身,才刚要走,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高韶兰震惊地回过头,只见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漆黑的眸直直地看着帐顶。   他眉头紧蹙,目光锐利,里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竟一点也不像她这几日认识的温润少年。 第九章   高韶兰愣住了。   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紧紧握着,他看起来刚醒,还没从刚刚的噩梦中回过神来。高韶兰竟有些不敢惊扰他,过了片刻,才放轻声音,试探着叫了一声:“阿肃?”   萧执回过神来,眸色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转目看向高韶兰,有些疑惑,“……姐姐?”   兴许是因为发着高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片刻。   高韶兰复又坐下来,看着他轻声道:“你发烧了,邹大夫一会儿就过来,现在先歇着吧。”   “好。”萧执应道。   高韶兰又轻轻地动了下自己的手腕,萧执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手指。   高韶兰道:“那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萧执嗯了一声,看着她离开。   等人走了,刘有蹲在榻边,兴奋道:“俞公子,您总算醒啦。”   萧执转头看他,这一下就使得他额上散热用的白巾掉了下来,刘有连忙伸手接住,嘿嘿笑了一声:“公主听说您病了,立即就赶过来了,还连夜让红玉姑娘去请邹大夫。俞公子,您可真幸运啊。”   萧执没有说话,兴许是因为烧得厉害,他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还有些发蒙。   刘有逮着个机会就絮絮叨叨,夸个不停:“我们公主向来心善,附近村子里,哪户人家缺钱少药的,若求到公主面前来,公主都会看着帮衬一二。我听说你也是被公主救的?你能遇上我们公主,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萧执怔了片刻,扯起嘴角笑了笑。   确实是这样,当时若不是遇见她,哪儿还有自己这条命。   “嗯,她很好。”萧执轻声道。   好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像她刚刚坐在这儿时,身上的那缕馨香。很淡,她离开了,馨香就散了。   萧执有些困倦,半阖上眼。   过了一会儿,高韶兰又推门进来。萧执顺着声音看过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她和刚刚在这儿时的差别。   原来她刚刚在这里时,头发都是披散的,没有打理。而他现在才反应过来。   高韶兰向他走来,温声问道:“好些了吗?”   萧执静静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渴了?”高韶兰从一边的案上拿起瓷杯,倒一杯白水,“要喝吗?”   萧执:“嗯。”   刘有连忙扶起萧执的上半身,在他后面垫了个软枕,从高韶兰手中接过来杯子,凑到萧执唇边。   萧执垂眸看去,顿了片刻,伸手说道:“我自己来吧。”   他刚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以为高韶兰会亲自喂他喝水。   约莫等了快一个时辰,邹大夫才带着小药童鱼繁、背着药箱赶到,一进院门,就吹着胡子嘟囔道:“大半夜的把人叫醒,还让不让人睡了!死丫头,你快给我出来!”   一旁的红玉瞪眼:“你怎么能这么叫公主?”   邹大夫哼道:“扰人清梦,还说不得了?”   红玉还要再说,却只听房门一声吱呀,高韶兰快步走出,拽住邹大夫的衣袖就往萧执的屋里引,口中说道:“阿肃半夜发热,若不是不得已,也不想惊扰邹老,还望邹老多多担待。”   高韶兰力气很大,邹老被她这一拽,只得踉跄着跟着她走,“哎哎哎哎,你慢点!我又没说不给他看,真是……”   这一对主仆,怎么一个比一个野蛮!邹大夫回想一下半个时辰前,自己被那个叫红玉的侍女从床上拽起来,硬拉着往山下赶的惨痛经历,一时恨的牙痒。   “我夜里从不出诊,方圆十里,哪个不知道我的规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晚就是你父王在这儿,我也不看!”   “好好好,我知道难为邹老了。”高韶兰说着赔罪的话,脚下步子却没停,她想着安抚邹大夫的法子,试探问道,“我就要回王都了,宫中医署里存着许多书,其中有不少都是孤本。等我回去之后,誊抄几本让人给你送过来行吗?”   邹大夫一听这话,顿时就不气了,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这个好!你等着,等我一会儿给你列个单子,你照着我给你的单子抄。”   “好。”高韶兰不由莞尔,引着邹大夫进了屋。   萧执正半躺在榻上,闭目休息,听见声音,他才抬眼看过去。   邹大夫收了玩笑神色,严肃起来,坐在榻边,摸上他的脉,问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两下相克,激着了?”   萧执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高韶兰回想着宴席上的菜,一连说了几样,末了道:“都是些山珍野味,我们也一起吃了,不打紧吧?”   邹大夫摇摇头:“不打紧。不过,你们今晚设宴了?那你是不是喝酒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萧执说的。   萧执微微一愣:“不能喝吗?”   邹大夫:“……”   邹大夫气得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我不是跟你交代过嘛,七日之内都不能沾酒!啊,你这停了药才几天,你就忘了?”   萧执眸中露出一丝迷茫之色,他确实不记得邹大夫有交代过,可能是他当时没有注意。   高韶兰问:“那……严重吗?”   邹大夫气呼呼道:“你看他现在还能好好说话,就是不严重。幸好喝的不多!”   他一甩袖,在桌边坐下,叫鱼繁:“笔墨拿来,我开方子。”   高韶兰听说不严重,心就放下了。她看向萧执,眉头微皱:“邹老的交代要记清楚。我若知道邹老说不能沾酒,今晚怎么也不会让你碰桃花酒的。”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怪我,当初把你带下山的时候,没有问邹老要注意什么。”   毕竟这里是她的家,萧执的一应吃食用度,底下的仆从们都要请示她。   萧执搭在榻边的手动了动。   这次的事确实怪他,他没有好好听从医嘱。邹老生气是应该的,他没什么感觉。   可是这高韶兰……为什么还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而且把过错揽到她自己的身上?   明明是他的过失,她不怪他这么大晚上的把她惊动了吗?   “不怪姐姐。”萧执垂下眼,敛去眸中那丝复杂的情绪,“我以后会注意。” 第十章   高韶兰看他低着头,还以为他是自责难过了,想想也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在差点丧命的情况下,满心都沉浸在悲痛中,哪儿还能有功夫去记着大夫交代了什么?   罢了罢了,等这次邹大夫开完药,她仔细问问要注意的地方,帮他留意着吧。   等药熬好,让萧执吃下,天都快亮了。   邹大夫把要的医书单子交给高韶兰,然后带着小药童就要回到山上。高韶兰跟出来,劝他:“邹老忙了一夜,不如在我这儿歇一会儿。今天已经是十八了,邹老之前说十九去我婶婶那里给她看诊,干脆挪到今日?免得明早再下山一趟。”   邹大夫摇摇头:“不了,我那山上还有事做。说了明日就是明日,不会忘的。明早你再让人去山上接我。”   “那好。”高韶兰点点头,没再坚持,她把一个装了银子的钱袋塞到邹大夫手中,“这是今日的诊金。”   邹大夫摆手拒绝:“你把那些医书好好抄了,让人给我送过来,就是报酬了。不用这些俗的!”   高韶兰忍俊不禁:“好。”   于是收起钱袋,与邹大夫作别。   高韶兰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萧执竟然站在房门处等她,用一双漆黑的眸静静地看着她。   高韶兰奇道:“怎么站在这里?不歇着吗?”   萧执摇头。   “你要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热就退了。”高韶兰走上前去,伸手贴上他的额头,感受了片刻,“嗯,似乎没那么烫了。”   萧执颤了一下。   又来了。   说不清楚是什么香味儿,淡淡的萦绕在萧执的鼻尖。他一个晃神,就没站稳,身子踉跄一下,下一刻就被高韶兰扶住了。   “站都站不稳,还不好好回去躺着?”高韶兰一手托着他的胳膊,皱眉道,“既然病了,就要休息,更何况你都一夜没睡了。”   萧执没说话。   他侧过头,垂眸看着她的面容。他发现,他这个姐姐,长得有点美。   就算是生气着皱了眉,也还是好看。   高韶兰:“看我做什么?”   萧执目光平静地转向她的头顶,“这里有片叶子。”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发顶,捏走了那片树叶。   “好了。”萧执指尖夹着叶子,一本正经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谢谢。”高韶兰有些窘迫,“刚刚跟邹老站在树下说话,兴许是那时候沾上的。”   “嗯。”萧执收回目光,莫名觉得有些发渴,默了片刻道:“还没吃早饭。”   高韶兰愣了愣:“哦,对。”   她吩咐院中站着的红玉:“去看看厨房做好饭没,端过来一些。”   红玉连忙应下。   萧执看着她道:“姐姐和我一起吃。”   “好。”高韶兰没多想就答应了,她感受一下萧执压过来的重量,问,“你浑身没力气吗?”   萧执眼睫低垂:“腿有些发软。”   发高热的人似乎确实会觉得手脚绵软,没什么力气。   高韶兰点点头:“嗯,那我扶你进去,你先坐着歇会儿。”   萧执嗯了一声。   高韶兰扶着他进屋,二人在桌边坐下,等了没多久,红玉就端着早饭进来了。   刘有也打了盆水端进来,二人净手之后,才开始用饭。   早饭很简单,顾及着萧执的病,只有两碗清粥和面饼小菜。萧执一边默默吃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高韶兰。   估计是隐居的日子过久了,她身上一点都没有身为一国公主的气势,这与他从前的认知,很不一样。   她就要回王宫去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   哦对,他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她与他说过,回到王宫,她就要与人成婚了。   萧执还在病中,其实没什么胃口。他轻轻放下筷子,从刘有手里接过帕子擦擦嘴角,唤高韶兰:“姐姐。”   “嗯?”高韶兰还没吃完,她抬眼看过去,疑惑道,“你这就吃完了?”   萧执:“嗯。昨日那个梁县尉,来这里做什么的?”   “你问他干什么?”高韶兰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就没有回答。   萧执却道:“静安侯是不是想让那个梁县尉做驸马?”   高韶兰不意他竟然看出来了,一时有些窘迫。她也放下碗筷,一边拿过帕子擦嘴一边说道:“没有的事,不会是他。”   萧执哦了一声:“那就好。我就是想与姐姐说,那梁县尉一看就心术不正,有小人之相,姐姐当心被他骗了。”   高韶兰乐了,转目看向萧执:“这你都能看出来?你明明就不认识他。”   萧执正色道:“我从前见过他这样的人,为了攀附权贵,什么事做不出来。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最为可怕。”   高韶兰一怔,摇头失笑:“我离开王宫多年,早就算不上什么权贵了。”   萧执:“不,无论怎么,姐姐都是王室公主。”而且是唯一的嫡公主。   高韶兰一时沉默。   短短十二个时辰之内,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有人强调她的身份了。   她突然想起她的阿弟,这么多年一个人在王宫,会不会真的像梁光誉所说的那样,孤苦无依?   可是她隐约记得,当年阿弟是非常受父王喜爱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红玉和刘有上来收拾桌子,将碗筷收到托盘上,端着退出去。   萧执问:“既然不是梁县尉,那姐姐想找什么样的驸马?”   高韶兰回过神来,瞥他一眼,颇为疑惑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萧执面色不改:“姐姐的终身大事,我自然要关心。”   高韶兰嗤地一声笑了:“你还小呢,说了你也不明白。”   萧执:“……”   看见萧执面色不好,她叹息一声:“我也没想过,等回王宫见过父王再说。反正到时候你也已经回周国去了。”   所以他关心不关心的,有什么用处?估计等他走之后,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萧执:“……”   高韶兰没发现萧执的情绪变化,她自顾自道:“而且你不是说,我应该去学一些武学技巧,研究排兵布阵吗?这样的话,我就更不想嫁人了。”   萧执眼皮一跳,倒是没想到自己当时随口说的两句话会让她产生这样的念头。   “我只是随便说的。”萧执道,“你只做一个富贵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也很好。”   高韶兰摇头失笑。   哪里会无忧无虑呢?过去的十几年,她烦恼的地方多了去了。   萧执或许只是随口说说,但她是真的上心了。   不过高韶兰什么也没说,她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回去歇一会儿。”   折腾大半夜,她也累了。   萧执没再拦着。   他看着她走出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莫名觉得烦躁。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自己一大口凉茶。 第十一章   等到这日傍晚,萧执的烧就退了。高韶兰担心他病情反复,仍然交代刘有好好照看,药没停,吃食也还是一样的清淡。   次日一早,高韶兰派上山的人把邹大夫接了下来,邹大夫先给萧执又诊了回脉,确定没什么事之后,一行人就坐上马车,往静安侯府行去。   马车虽然简朴,却很宽敞,车壁两侧各放了一个长凳,正好能坐四人。   高韶兰与碧荷坐在一侧,邹大夫与药童鱼繁坐在另一侧。   “嘿,丫头,”邹大夫掀开帘子,一边往外头看去,一边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王都来着?”   高韶兰眨了眨眼,“下个月吧。怎么了?”   邹大夫:“以后还会来仓淮山吗?”   “这可说不准,”高韶兰笑着挪揄道,“邹老舍不得我?”   邹大夫斜她一眼,“还不是怕你回去之后过得不好。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惨兮兮的,小小年纪一身毛病,我给调理了两年才调理过来。”   高韶兰一愣,眸光柔和下来:“当初……确实是多亏了您。”   母后病逝前最后那段日子,她其实过的很不好,阿弟还有父王疼着,她却什么都没有。再加上后头的三个月禁闭,忧思过度,吃不好睡不饱,竟给自己憋出来一身的病。   直到在仓淮山偶遇邹大夫,得了他的医治,身体才慢慢好起来。   所以说,邹大夫于她是有恩的,她也一直把邹大夫当长辈一样的敬重。   邹大夫嗨了一声。   他提这个,当然不是为了让高韶兰感激他的。   邹大夫:“你从前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一些。我只是担心你到了王都,再跟人犟着,把自己的身体又气坏了。”   高韶兰:“……不会了。”   她又不是七年前的小孩子了。   邹大夫轻咳一声:“其实是这样的……”   高韶兰:“嗯?”   邹大夫:“我那个女儿……宛毓你知道吧,昨天从她外婆家回来了。”   高韶兰点点头。   “她自幼跟着我研习医术,水平也是不差的。我就想着,你这次回王都,能不能把她也带上?”   高韶兰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邹大夫别扭了一下,不自在道:“她心气儿高,总想去大地方看看。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那个本事带她离开仓淮山,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让她跟着你。”   邹大夫挠了下脑袋,似乎是第一次求人,他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我看你身边也没个会医术的亲近之人,要是把她带到身边,她也能照看你的身体。你就把她当丫鬟使唤就行,要是哪天她在王都玩够了,你再派个人送她回来。”   高韶兰恍然明白,她还当邹老要说什么呢。   “没问题,”高韶兰笑道,“邹老的女儿,那就是我的亲妹妹,怎么能当丫鬟使唤?邹老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邹大夫听她这么说,不由舒了一口气。   昨日邹宛毓见他从山下回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不小心透露了高韶兰要回到王都,还答应给他抄书的事儿,邹宛毓就一脸兴奋的让他跟高韶兰说,等回王都的时候,把她也一起带上。   可怜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放在手心里护着疼着,心却比小子还野,就想着离开他这个老父亲。   邹大夫幽幽的叹了口气:“太谢谢你了,丫头,那抄书的事儿,就不……”   “书还是要抄的,”高韶兰眉眼弯着,“答应了邹老的事,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再说了,我可以让宛毓和我一起抄啊。”   “那好,好。”邹大夫眼眶一热,忍不住有些哽咽。他连忙转过头,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外头是来往密集的人群。高韶兰也掀开帘子看去,发现这里是城门口,门前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出入行人都要接受盘查。   高韶兰愣了愣:“这是怎么回事?”   驾车的小厮阿鸣从车板上跳下来,说道:“奴过去问问。”   阿鸣很快去而复返,“是梁县尉下的令,说是要抓什么逃犯,因此查的严了些。”   高韶兰哦了一声。   柳城是边界,时不时就会戒严盘查,倒也算见惯不怪。   只是这日头升高了些,马车里闷着,她又觉得热了,于是从碧荷那里拿了团扇,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这辆马车接受盘查。   守门的官兵认识她,没有多问就放行了。   静安侯府内,杜氏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小厮们看到高韶兰带着邹大夫过来,直接就引到后头去见杜氏。   邹大夫要给杜氏调整药方,再施最后一回针。   施针是在背上。按理说,邹大夫是男子,不应由他为杜氏直接施针。但他手法高超,就连他女儿这方面都比不上他,静安侯一心为爱妻身体着想,就没有避讳这些。   也正是因此,每次邹大夫过来,静安侯都是在一侧陪同的,今日却并不在府中。   高韶兰觉得奇怪,就问杜氏是怎么回事。   杜氏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昨天柳城似乎来了什么人,要抓个逃犯,你王叔可能在县衙,忙着呢。”   邹大夫迟疑起来:“那这针……”还施不施啊?   “别管他,直接开始吧。”杜氏说着,翻个身趴到榻上,“来吧。”   ……   与此同时,费了好一番功夫躲过官兵盘查的俞何,终于辗转来到了仓淮山下的别院外头。   萧执已等候多时。   俞何一脸大事不妙的神色,左右瞧了半晌,确定一路过来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才敢开口说话。   “柳城从昨日清晨就开始戒严,我实在是没能找着机会出来。今天还是藏到人家马车低下偷跑出来的。”   他有些狼狈的擦了一把头脸,道:“说是抓逃犯,但是我昨天打听到消息,县衙那边来了一群贵客,我怀疑他们是从大周来,针对殿下您的。”   萧执眉头微动。   俞何拍了拍胸口:“我已经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好了,殿下,咱们现在就走吧!孙芳他们也找机会出城,先翻过仓淮山,到另一边与我们会和!”   萧执沉默不语,俞何看他没反应,着急道:“东仓淮一向与大周亲近,如果是大周那边派了使臣过来,要求柳城协助追查您的下落,柳城不可能不从,眼下那个梁县尉还没有查到城外,要是让他怀疑到昭阳公主这里,就算是昭阳公主也瞒不住啊!”   萧执挑起眉梢,“昭阳公主?”   俞何垮下脸:“就是收留您的那个公主啊,臣都打听过了,她是东仓淮的嫡公主,封号叫昭阳,七年前来到柳城的。”   奇怪,跟人家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天,七殿下居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萧执:“……”   “而且她今天是不是进城去了。”俞何一拍脑袋,突然想到什么,“如果让她知道您的身份,说不准直接就把您给供出去了!”   萧执:“……”   萧执沉吟片刻,问:“从这里出发,怎么走?”   俞何忙道:“这仓淮山绵延千里,地势复杂,因此守卫上有许多漏洞。之前臣等与您失散,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小道,臣与孙芳他们就是从那里逃出仓淮山,混入柳城的。那小道的另一端,顺着过去,就能到大周的九江郡地界。如果现在就出发,走上三日,就能翻到仓淮山的另一边。”   他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就是委屈殿下多走几日……”   不过逃命呢,也没工夫计较那么多不是?之前被人追杀的时候,殿下还不是与他们一同跋涉千里,风餐露宿?更遑论七殿下小时候,那可是在冷宫里长大,吃的都是实打实的苦。   俞何没怀疑过七殿下是否能同意这条路线。   却听萧执道:“那就夜里再出发,避人耳目。”   俞何一惊,“可是柳城那边已经在挨家挨户搜查了,谁知道那梁县尉什么时候会怀疑到昭阳公主这边?再拖下去,您逃脱的几率就小一点。更何况,等到夜里,昭阳公主就回来了,她要是从静安侯那里听说什么,直接带官兵回来怎么办?”   萧执面色未改:“不会。”   “怎么不会?”俞何细数自己的分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柳城是静安侯的封地,大周如果来了使臣,一定绕不过静安侯。昭阳公主又正好是去静安侯府的,说不准此时已经知道了您的真实身份……”   俞何推导半天,得出结论:“事不宜迟,殿下现在就应该出发!”   萧执没说话,目光扫过斑驳的灰白院墙,瞥向远处的山峦。   俞何只好默默站着,等待萧执最后的决定。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到夜里出发?夜里那个昭阳公主就回来了,七殿下岂不是更难离开?   等等,难道七殿下就是为了等昭阳公主回来,跟她道别?   不是吧,这才几天的工夫,七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情重义了?   那他所说的“不会”,到底是昭阳公主不会发现,还是说她不会带着官兵回来抓七殿下?   俞何小心翼翼地瞄向萧执,暗搓搓地在心里猜测着。   萧执思索半晌,收回目光,正要开口,却听得院墙内传来人声。   “俞公子,俞公子?”   刘有找了一圈,不见萧执人影,不由嘟囔道,“奇怪,俞公子人去哪儿了?”   另一小厮道:“刚刚好像看见他出门去了。你找他做什么?”   “药熬好了,再放就凉了。”刘有挠挠头,“那我出去找找,谢谢啊。” 第十二章   针施到一半,静安侯高广严回来,他大步进屋,额上还有些汗珠,显然一路匆匆,忧心爱妻的身体。   看见邹大夫正在施针,屋内静悄悄的,他不由也放缓了步子,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等候。   侍女给他递过来巾子让他擦汗,又倒好一杯凉茶,他咕咚咚喝两口解了热意,眼神便粘在杜氏身上了。   等施针结束,高韶兰让人送邹大夫回去,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高广严遣散仆从,把高韶兰叫到内室,显然有话要讲。   高韶兰便问:“县衙事忙吗?”   高广严看一眼杜氏,道:“今晨我收到了王兄发来的密旨。”   高韶兰一愣,第一反应是父王又催她回去,可是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召她回去哪里用得着发密旨?   高广严道:“四日前西仓淮又闹事了,这次情况有些严重,他们人多,驻守云县的杨将军人马不太够……王兄急诏,要我带着柳城的十万大军,赶过去支援杨将军。”   杜氏惊道:“什么时候出发?”   高广严扫一眼屋角的滴漏,顿了顿道:“我回来之前,已经召集了柳城军将,现在已经在部署了。午正三刻就要出发。”   杜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过到底是碍着高韶兰在场,她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失了面子,于是硬生生把泪花憋回去,从榻上起来,穿上鞋就要往外走。   “那我给你收拾东西去,这也太突然了。”   埋怨归埋怨,杜氏心里也明白军情耽误不得。   高广严连忙拉住她:“你忙什么,我那些东西,下头人会帮我收拾好。你这刚施完针,身子还虚着,快坐回来。”   杜氏硬是被他按回了榻上。   低着头道:“我怕下头的人不尽心,缺的少的……”   高韶兰默默看着墙角,努力当一个透明人。   高广严轻叹一声:“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把云县的情况问过一遍了,问题不大。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咱们说说话。”   杜氏这才点了点头。   高广严不是自大之人,他说问题不大,那就是真的不大。毕竟八年前他曾经击退西仓淮,让两国边界太平了这么些年。   高韶兰摸摸鼻子,道:“王叔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了?”   “急什么,”高广严看向她,“王兄的密旨里头,还有一条,让你即刻启程,回王都去。”   高韶兰:“诶?”   怎么又催她了?   “正好和你婶婶一同回去,到时候我打完仗,也回王都见你们。”   高韶兰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高广严目光微沉:“听话,别再犟了。”   杜氏暗暗戳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太凶。   高韶兰问:“即刻……是什么时候?”   高广严轻咳一声:“也就这两三天吧。刚好今日是邹大夫最后一次施针,等回了王都,你婶婶这病,再找个宫里的医官看看就行了。”   高韶兰:“哦。”   她瞥一眼二人,“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杜氏连忙拦住她:“别急呀,吃了饭再走,正好送送你王叔。”   于是高韶兰留了下来。   席间她想起今晨在柳城城门处见到的情形,问高广严:“城里戒严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高广严轻描淡写道,“就是隔壁姚县县令派了人过来,说是从他们县流亡过来一个逃犯,拜托柳城帮着查一查。这件事梁县尉在管,我知道的不多。”   杜氏瞪他:“你既然没多管,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忙的都不怎么回家。   高广严噎了噎:“我就不能有别的事了?”   杜氏问:“前天晚上,梁县尉吃得好好的,突然走了,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事儿?”   高广严正低头吃饭,含糊道:“应该吧。”   杜氏心里就松下来一口气,那看来的确不是因为高韶兰说了重话,把梁光誉气走的。   于是话题又转到高韶兰身上。   杜氏:“韶兰,等回了王都,你父王要为你赐婚,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高韶兰撇撇嘴:“婶婶,王叔马上就要出发了,回头再说我的事吧。”   杜氏柳眉微皱:“你这孩子……”   不过到底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很快吃完了饭,杜氏服侍高广严换上铠甲,正戴头盔时,仆役突然来报,说梁县尉求见。   杜氏一愣,看一眼没什么反应的高韶兰,听得高广严吩咐道:“让他进来。”   梁县尉穿着一身藏青色翻领锦袍,头戴官帽,脚踩皂靴,显然是从衙门那边过来。他步入房内,意外地看见高韶兰也在。不过他只是迟疑了片刻,向高广严拱手一揖,就言简意赅道:“侯爷,下官有要事禀报。”   高广严嗯一声,杜氏就要带着高韶兰出去,梁县尉却又开口:“此事与公主也有些关系,还请公主留步。”   屋内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是姚县那边捉拿逃犯的事。”梁县尉微垂着头,徐徐说道,“昨日姚县那边没有说实话,才导致下官白白搜查了一天一夜,却无所获。下官刚刚得知,那逃犯是周国的逃犯,姚县县令派来的那些人,也是周人。”   高韶兰心头一跳。   高广严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公主前些天不是收留了一个少年男子吗?年龄十五岁上下,周人。”梁县尉说完,抬目望向高韶兰。   “是有这回事,”高韶兰面色平静,“谁让你捉的人?”   梁光誉:“是周人委托姚县县令帮忙追捕逃犯。”   高韶兰:“这我知道。如果是大周官方下了通牒,那人果真有罪,我们自该配合。姚县县令派过来的那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梁光誉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高韶兰。   “这上面有大周刑部加盖的官印,罪名虽未明说,印却是真的。敢问公主,那人对自己为何会流亡此地的说辞,又是如何?”   当时盘问萧执的人是静安侯直接派过去的,梁光誉对此并不知情,只是隐约知道高韶兰曾经收留过一个周人,就是前天晚上他在高韶兰那里看见的少年。   高韶兰垂目看完文书,手指微微发颤。   梁光誉将这一切扫在眼中,退后一步,冲三人一个作揖:“正是因为此事牵涉到公主,下官不敢擅自下令捉拿,因此才来请示侯爷。正好公主也在,就也听听公主的意思。”   高广严从高韶兰手中抽出那张纸,淡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去拿人吧。” 第十三章   梁光誉拱了拱手,正要应下,却听见高韶兰开口。   “不对。”   高广严问:“怎么不对?”   “如果他真的是逃犯,为什么大周那些官员要偷偷摸摸的,先找姚县县令,再来柳城找你?来到柳城之后,一开始还不表明身份?”高韶兰正色道,“直接派使者来柳城要求追捕逃犯,柳城能不配合吗?”   高广严眉心一拧。   梁光誉道:“这印已经核验过了,的确是大周刑部的官印。”   高韶兰:“万一是有人贿赂了刑部,硬生生把他变成逃犯,要陷害他呢?”   明明是被父兄逼的不得不逃的可怜少年,怎么一转眼变成了被刑部通缉的要犯?   他是承恩侯家的庶子,他那个兄长,自然有本事搞来刑部的官印。   高韶兰能想到的,高广严当然能够想到。不过,相比于高韶兰感情用事,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大局。   高广严:“不论如何,那几个大周官员,既然能证明身份,又能拿出文书,我们应该配合。”   高韶兰拧眉:“王叔!”   高广严叹口气,道:“不然你要怎样?把一个逃犯窝藏在你那里,大周能善罢甘休吗?那些人既然能拿出来刑部的官印,就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   高韶兰一时无言。   她知道王叔说的对,大周的承恩侯她惹不起。   可是那个少年……那个叫她姐姐的少年。   她说过,他叫她姐姐,在仓淮山,就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可是现在她还是护不住他吗?   虽然他说过养好病之后要回大周去,那也不是这样的回法啊。大周那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逃犯,她要是任由他沦落到那群人手里,他哪里有好果子吃?   毕竟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差一点死在一群死士手中。   如果真的是大周通缉的要犯,为何不光明正大追捕,反而用那种阴暗的手段致人死地。   高广严吩咐梁光誉:“我就要去军营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快去吧。”   梁光誉犹豫地看了看高韶兰,狠狠心,领命离去。   高韶兰回过神,一咬牙丢下一句,“我也先回去。”   然后就快跑了出去。   留下高广严和杜氏面面厮觑。   高韶兰走到来时坐的那辆马车前,直接把马身上的绳子卸了,翻身跨上去,对着一边站立的阿鸣和碧荷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去问婶婶再借一辆马车回去。”   阿鸣和碧荷愣愣地看着她,还不及反应,就看见高韶兰一甩马鞭,那马就冲了出去,转瞬间不见踪影。   ……   刘有找了半天没找到萧执。   院子内外都找了个遍,硬是连个衣角都没看着。   直到药彻底放凉,日头升到头顶,他才恍惚间意识到一件事:俞公子失踪了。   红玉看见他蹲在石头上,愁眉苦脸的,不禁安慰道:“别急,兴许俞公子只是有事出去了,再等等就回来了。”   刘有道:“可是他知道自己要服药,不该走远啊。红玉姑娘,要不要派个人进城去跟公主禀报一声?”   红玉:“再等等吧。”   刘有有些丧气地垂下头。   红玉拉他起来:“别哭丧着脸了,还没吃午饭呢吧?先吃饭,吃完饭多喊几个人跟你一起找。”   刘有闷闷地嗯一声,由着红玉拉着他走,一转头却看见院子门前的道上,几百步之外尘土飞扬,一个女子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向院门疾驰而来。   刘有眼前一亮:“是公主回来了!”   高韶兰在院门前勒停骏马,一落地就大踏步往院子里走去,将手里的马鞭扔给刘有。   “俞肃呢?他在不在?”   刘有险险接过马鞭,听见这话苦着脸道:“正要跟公主说,俞公子不见了。”   高韶兰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她看着刘有,眸子中还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不、不见了,”刘有磕磕巴巴道,“上午的事儿,奴熬好药,要给俞公子送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第十四章   高韶兰走进萧执的屋内。   一切都还是她今天清晨离开时的样子。床榻上有些轻微的褶皱,是人坐过的痕迹。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半杯凉茶,还有一本摊开的书。   就好像萧执只是像往常一样出门转了转,一会儿又会回来的样子。   但是根据刘有的说法,萧执已经消失半日了。   再结合从梁光誉那里听来的消息,高韶兰不难猜出,那个叫俞肃的少年走了。   不告而别。   高韶兰坐在他坐过的榻上,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应该是有些不满的,但同时她又有些庆幸。   幸亏他走了,要是拖到她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了。   红玉觑着高韶兰的神色,有些愤愤:“竟然说都不说一声,自己走了。枉费公主这些日子对他的照顾。”   刘有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红玉道:“云侍卫还守着呢,谁敢到公主这边闹事?除非是他自己走的,咱们的人才没发现动静。”   刘有迷惑道:“可是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走?”   红玉轻哼一声:“谁知道呢,真是太过分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好了,”高韶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走了也好,随他吧。”   她站起身,出了房门。   红玉和刘有二人连忙跟上。   红玉斜眼看着刘有,使了个眼色,无声开口。   ——公主怎么回事?生气了?   ——不知道啊,看着还有些难过。   ——算了算了,我去劝劝。   红玉叹口气,一脸忧心忡忡地跟上去,刚要开口,却突然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梁县尉腰佩长刀,大步而来。   高韶兰停住步子,脊背挺拔,与他对视。   梁光誉躬身一礼:“臣等奉命前来捉拿要犯,还望公主配合。”   高韶兰扫一眼转瞬间就把这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官兵们,淡声道:“人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梁光誉面色一僵,“请公主不要难为微臣。”   高韶兰侧身让了让:“真不在了,你搜吧。”   梁光誉迟疑地看她一眼,低头道:“那么……得罪了。”   他回身向后头的官兵们打了个手势:“搜。”   官兵们足足搜了一刻钟的功夫。   高韶兰悠闲地站在树荫底下,看着梁光誉那些手下们,一会儿回来一个,说没有搜到。   眼看着梁光誉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高韶兰心下一哂。   梁光誉看向高韶兰:“公主果真不知道他的下落?”   高韶兰道:“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梁光誉目色微沉:“拿不到人,该如何向那几个周人交差?”   高韶兰心说,那是你的事啊。   “既然搜了两日都搜不到,想来人已经不在柳城。你如实与他们说明,他们自然会理解。”   高韶兰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把问题又抛回去,“或者你直接说,他们要的人曾在我这里落脚。”   梁光誉连忙拱手:“微臣不敢。”   他抬眸看她一眼,知道在她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道:“公主放心,这事儿绝对牵连不到公主身上。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微臣这就带人离开。”   高韶兰挑起眉梢,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梁光誉面色阴沉,召集属下,很快便沿着来时的路,纵马回城。   ……   高韶兰不知道梁光誉回去之后是怎么跟周人说的,到了傍晚,根据阿鸣带回来的消息,柳城已经解除戒严了。   与此同时,她派出去暗中寻找萧执的人,也一无所获的回来了。   侍卫长云兆问道:“还要继续找吗?”   高韶兰怔了片刻,目光有些飘忽,“不用了。”   看来他是真的走了。   很及时。   云兆退下之后,高韶兰叫来碧荷她们几个侍女,让她们打点一下行李,打算回王都去。同时又安排人次日去山上接邹大夫的女儿下山,并让阿鸣跑了一趟侯府,询问杜氏的打算。   最后离开的日子定在二十二日。   高韶兰起了个早,乘上马车,云兆带着侍卫们骑着高头大马护在队伍前头,另外还有两辆车拉着仆役和丫鬟们。   一行人到柳城城门处,与杜氏会合。   高韶兰与杜氏乘一辆马车,顺着官道,往王都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走了大老远千辛万苦来到高韶兰住处的孙芳,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傻了眼。   七殿下让他回来打听消息,看看柳城是否还在继续追捕,也让他打听一下七殿下离开那天,昭阳公主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还记得七殿下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若她命人追捕,不必再问,暗中离开即可。若她……”当时的七殿下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若她有意将我离开一事压下去,你就去见她,替我跟她道谢,告别。”   孙芳来到柳城,旁敲侧击打听了大半天,才确信昭阳公主是暗中把七殿下的身份压下去了的。又见柳城果然已经没有再继续追捕,他才依照吩咐打算过来求见昭阳公主。   可是,如今这空荡荡的院子、紧闭的木门又是怎么回事?   孙芳怀里揣着七殿下让他交给昭阳公主的信物,一时间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   提起这段不告而别的往事,某人悔的肠子都青了。   -   男主的人设是有一点多疑的,就算这段时间跟女主相处还不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百分百信任。   他前面本来想跟女主告别说一声,但是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决定直接走了。   可以使劲打他打他~ 第十五章   杜氏体虚,受不得颠簸劳累。因此高韶兰一行人的车队行的很慢,才过两日,梁光誉就从柳城的方向追赶上来。   他想与高韶兰同行。   但她们走的实在是太慢了,梁光誉还要赶回王都复命,最后只能在万般无奈之下,与杜氏和高韶兰作别,快马加鞭赶回王都。   又几日过去,高韶兰终于看见了阔别已久的王宫大门。   成年公主都会在宫外赐府,高韶兰及笄那年,父王也给她赐了公主府,就在王宫的长乐门外,只是她不曾回来,更不曾见过那座属于她的府邸长什么样子。   高韶兰不及回去,就被前来迎接的内监庄丙拦住了。   父王要见她。   杜氏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既然回来了,态度就软和些,别再犟着了。”   高韶兰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杜氏回到了静安侯在王都的府邸,邹宛毓及一干仆从们被高韶兰安排先去公主府落脚,她则随着内监庄丙,入宫觐见。   黑云滚滚,天色阴沉。空气中满是沉闷而压抑的气息,热得人有些烦躁。   高韶兰步至章华殿外,仰头看着殿门上龙飞凤舞的题字。   庄丙弯了弯腰,手中拂尘一甩,做出来一个请的姿势:“王上还在等着,公主快进去吧。”   高韶兰收回目光,平静地走入大殿。   她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御座上的男人,就垂下眼,沉默着拜倒在地。   东仓淮王高诚同样没有吭声。   良久,高韶兰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高诚步下御阶,来到高韶兰面前,轻声道:“起来吧。”   一双温热的大手扶上她的胳膊,高诚打量着她,嘴边溢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   高韶兰微微抬眼与他对视,看到明显苍老了许多的父王,不由怔住。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你都这么大了。”高诚轻叹一声,不知是不是在怀念,“和你母后很像。”   高韶兰眸光微动,又垂下眼。   在她的认知里,父王是不配提起母后的。   但她既然答应了婶婶不再顶撞,就不会因为这句话再发脾气争吵。   高诚见她不应,也没有恼,只是轻拍着她的肩,问:“这些年在柳城过的如何?我听你王叔说,你搬到仓淮山下去了。”   “是。”高韶兰道,“仓淮山景致极好,适合隐居。”   “那挺好,”高诚笑了笑,“这些年没拘着你,你过得挺自在吧?乐得都不想回来了?”   这话倒是事实。父王这些年对她确实挺好,珍宝赏赐暂且不说,她这么多年不回来,父王也一直纵容到现在才催她。   可终究只是暂时的纵容啊。   高韶兰微微颔首:“父王召我,我不敢不回。”   高诚听出她话中或多或少的埋怨之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也该回来了,难不成要任由你在那边待一辈子?”   高韶兰想说,也没什么不可。但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惹父王不快,因此她又憋回去了。   高诚收回手,背在身后,转身往一侧走了几步。   “回来了好。先回去瞧瞧你的府邸,看看喜不喜欢。歇个几天,然后孤再召你进宫,商量一下驸马的人选。”   高韶兰没想到父王这么快就进入正题,连忙拒绝道:“父王,儿臣暂时还不想嫁人。”   “没说让你现在嫁。”高诚不客气道,“先选着,筹备婚期,怎么也得一年。”   高韶兰:“……”   一年后她也不想嫁。   高诚却无意现在就与她掰扯嫁不嫁人的事,摆摆手制止了她想要说的话。   “不早了,先去吃饭,一会儿孤再让人送你回去。”   高韶兰愣了愣:“去哪里?”   高诚斜她一眼,道:“春宜轩。”   春宜轩建在园中,轩窗古树,柳绿花红。是从前母后在时,宫里设家宴的常去之处。   高韶兰眸光暗了暗,“都有谁去?”   她可不想见贤夫人她们,糟心。   高诚轻嗤一声,抬步往殿外走,走了几步,稍稍回头叫她。   “老四已经在等着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高韶兰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亲弟高鸿,连忙快步跟上去。   出了殿门才发现外头狂风乍起,看起来是要落雨了。   高韶兰不禁撇了撇嘴,道:“天气不是很好。”   高诚轻哼一声:“前几天都是晴天,谁让你路上耽搁到现在才回来的?”   高韶兰:“……”   合着是她不会挑时候呗?   不过王都向来多雨,而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一阵儿的,他们不至于因为这个就不出门。   庄丙让人备了銮驾过来,高诚坐上去,看见高韶兰站着不动,又是一声轻嗤:“还不赶紧上来?赶在落雨前过去。待会儿要是雨停不了,你就先住在宫里吧。”   高韶兰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她抓了下袖子,一双眼圆溜溜的瞪着高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父王居然……让她与他共乘銮驾?   这会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受尽宠爱的小公主。   她双腿僵硬,步子有些不听使唤地坐上去,与高诚并排。   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顺着他的话问了。   “宫里……我能住哪儿?”   高诚转目看她,声音传到高韶兰的耳朵里,就仿佛是被过滤了一层,听起来很是温和。   “你想住哪里都可以。你母后从前住的长兴殿,或是我的章华殿,随你喜欢。”   ……   时间卡的刚刚好。   父女俩刚到春宜轩,天上就划过几道闪电,伴着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桌边端坐着一个身穿月白色云纹锦袍的少年,玉冠束发,眉目清隽。看见二人,他立即起身,恭敬的拱了拱手:“父王……姐姐。”   叫姐姐的时候,他稍稍抬头,略显迟疑地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怔怔地与他对视。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高鸿,与她记忆里乖巧听话的小男孩已经很不一样了。   除了看起来还是很乖巧这一点。   高鸿眸中带了一丝好奇的神色。   高诚撩袍就坐,看一眼姐弟二人,又开始数落高韶兰:“你弟弟跟你打招呼呢,你也不应。出去这么多年,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高韶兰:“……”   高鸿连忙笑道:“姐姐与儿臣多年未见,只是一时激动而已。”   他绕到高韶兰身边,扶着她坐下,白皙的脸上透着一丝淡淡的红,“今日是父王与我为姐姐接风洗尘的,姐姐看看这些菜,都合不合胃口?”   高韶兰便看向桌子上的珍馐美馔。都是她小时候常吃的东西,回忆感扑面而来。   高韶兰胸口有些涨涨的难受,连忙垂下眼睫,应道:“看起来很不错,多谢了。”   高诚看她一眼,轻叹一声:“那就吃吧。”   屋中宫人皆数散去,只余三人静静吃饭。   没过一会儿,外面雨势渐小。高鸿起身将木窗半开,昏暗的天空下,雨声淅沥,打在春宜轩外的石堆上,啪嗒作响。   气氛有些僵硬,席间只靠高鸿主动说话,营造出一副和睦假象。   高鸿问:“姐姐这些年在仓淮山,过得如何?”   高韶兰余光快速地看了一眼高诚,嗯声道:“还不错。”   “仓淮山好看吗?果真有曾老先生的画里那样美?”   曾老先生是一百多年前的书画大家,最擅长山水画,他所作的《仓淮山图》更是一绝,将仓淮山的冬景描绘的栩栩如生。   高韶兰道:“曾老先生画的只是仓淮山的一个小峡谷,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远,我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去看过,确实与曾老先生的画作一模一样。”   高鸿眼中便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有机会的话,我也要去看一看。”   高韶兰笑道:“王叔的封地就在那边,想去还不容易?等王叔打仗回来,你问问他带不带你过去。”   高鸿眼前一亮,正想应一声好,就听见啪嗒一声,高诚把筷子重重地搁在碗上,冷冷地看了姐弟二人一眼。   “功课不忙么?不想着好好进学,就知道到处跑着玩!”   指责完高鸿,又对高韶兰道:“你自己在外面野了几年也就算了,别带坏你弟弟。”   高韶兰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高鸿也连忙伏下脑袋,作鹌鹑状。   高诚撒完气,又拿起筷子吃饭,接下来的宴席就比较沉默了,高诚看在眼里,等到姐弟二人吃完,轻叹一声。   “韶兰。”   高韶兰应道:“父王。”   “雨停了,让你弟弟带着你去长兴殿看看吧。等明日一早,孤再带你们出宫转转。”高诚望向窗外,目色幽深,“七年了,王都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姐弟二人应下,相携告退。   长兴殿是先王后的居所,分为前殿、正殿、东西侧殿和后殿。正殿供奉着先王后的牌位,而高韶兰与高鸿二人小时候都在东西侧殿住过。   高鸿带着她慢慢逛,轻声道:“三年前下了场暴雨,前殿的屋檐被冲掉了一块,父王就下令让人把整个长兴殿修葺一番。后来又在院中移植了许多株桃树,春天时,便有一大片的桃花林。可惜现在花期已经过了。” 第十六章   母后最喜欢桃花。   高韶兰平静地看着长兴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与记忆里的模样变化不大。可见父王确实有心在维护这里的一切。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这又有何用呢?   高鸿道:“姐姐走的这些年,父王很思念姐姐,经常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   “他怎么说?”   高鸿咧嘴笑开,“父王说姐姐小时候最是顽皮,不爱上学,还曾把太傅大人气哭。直到后面长大了一点,才稍稍收敛了性子。”   高韶兰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那是因为小时候父王还是挺宠爱她的,后来母后失宠,她长大知事了,当然学会了收敛。   高鸿轻声道:“姐姐,其实父王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   高韶兰看得出父王想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高鸿说这话恐怕也是为了给父王做说客。   但何必呢?高鸿一直受父王疼爱,自然会偏向父王一些。   高韶兰不太爱听这些,她便没怎么接腔。   最后气氛凝结起来,姐弟俩不欢而散。   雨已经停歇,高韶兰可以回公主府去,但她对王都的记忆一直都是在宫中的,重回长兴殿,她感慨万千。祭拜完母后的牌位,她留在了长兴殿的西侧殿,这是她小时候的住所。   先王后身边的老宫女杨嬷嬷前来伺候她。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高韶兰在记忆中的寝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高韶兰等着父王的人前来叫她,但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最后只等来父王身边的庄丙过来告罪。   “五乐殿那位昨儿夜里得了风寒,王上去看了,因此不能与殿下一同出宫。王上说改日再召殿下入宫,您现在可以回公主府了。”   五乐殿住着现在最受宠的贤夫人,育有一儿一女,大的是三殿下高然,年十九。小的是文馨公主,年十四。   高韶兰无所谓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庄丙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躬身离去了。   杨嬷嬷送她往宫门处走,行至拐角处,却突然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女子,与高韶兰撞了个满怀。   那女子眉头一皱,劈头便骂:“哪里来的贱婢,走路不长眼睛……”   她目光与高韶兰的对上,两人齐齐愣住了。   原因无他,她们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杨嬷嬷上前一步,挡在高韶兰身前,冷声喝道:“此乃昭阳公主,文馨殿下怎可如此无礼?!”   高韶兰了然地挑了挑眉毛。她记得文馨公主,听说长大了之后与她生的越来越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非虚。   文馨公主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撞到的人是谁,她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因为她听过传言,说她之所以受父王宠爱,就是因为她跟离宫的昭阳公主长得像。父王之所以纵容她嚣张跋扈,也是因为父王怀念昭阳公主小时候无法无天的模样。   现在正主儿回来了,她怎么高兴的起来?   干站了半晌,文馨公主才不情不愿地屈膝弯腰,对高韶兰行了一礼:“原来是王姐,臣妹问王姐安。”   高韶兰点点头:“以后走路小心一点。”   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觉得文馨公主风风火火的,走太快容易摔着罢了。   她还赶着出宫,因此说完就走,也没有注意到文馨公主听她说完话之后那一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神情。   杨嬷嬷跟上来,在高韶兰耳边小声道:“文馨公主九岁时不小心落了水,从那以后身子就不好了,因此王上格外偏疼一些。”   杨嬷嬷说这个,是怕高韶兰看见文馨跟她长得相像,又得王上疼爱,心里不舒服。   但高韶兰根本不在意这个,她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脚下步子没停。   高韶兰走出内宫,拐了一趟医署,找好之前答应邹大夫要抄的书,想了想,又去藏书阁找了几本兵书,才出宫回到公主府。   十几天后,父王又召她入宫。这次父王准备了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拿给她看,想让她从中挑选一个作为夫婿。   无一例外,高韶兰拒绝了。   高诚沉下脸,问她:“那你想怎么样?”   高韶兰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温声说道:“儿臣想自己做主。”   高诚扫一眼桌案一角堆叠的画像,冷声问:“这不是已经让你自己挑了?”   高韶兰摇摇头,道:“儿臣想回仓淮山。”   父王给她挑的这些人都是王都的官宦子弟,不可能跟着她去仓淮山。   高诚面色愈发难看:“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不能释怀?”   介意到连留在王都都不愿意?   高韶兰沉默,其实这些天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抗拒的缘由。   她要的无非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   但是嫁人之后,她会成为另一个大家族的一员,不得不守另一个大家族的规矩。虽然她是公主,可以稍微恣意一些,但到底嫁做人妇,她还是不能太过放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高家历史上出嫁的公主,没听说有哪个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的。多的是如陌生人一般相敬如宾,遗憾着过此残生。甚至还有变成怨偶,最后和离的。   比起规矩森严的家族贵公子,她更想找一个平常人,回仓淮山自由自在的过完后半辈子。   高韶兰轻声道:“其实父王要我嫁人,无非也是为了拉拢朝臣吧?”   画像上列出来的贵公子,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的人。梁光誉也在其列。   高诚被她说中,眸色瞬间一凝。他默了默,哼笑一声:“是又如何?你贵为公主,吃着朝廷俸禄,难道不该为高家奉献?”   高韶兰俯下身去:“那儿臣可不可以用其他方式还了这一切?”   高诚眉头一拧:“什么?”   高韶兰平静道:“云县正在打仗,儿臣空有一身蛮力,却无用武之地。愿前往云县,随王叔作战,以报王恩。”   高诚意外地看着她,“刀剑无眼,打仗可不是儿戏。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家,瞎凑什么热闹?”   高韶兰:“若不幸殒命,绝无怨言。”   这些天她回忆着以前王叔与她提到过的武艺技巧,对着练武的书,竟也磕磕巴巴地练起来了。   俞肃说的对,她要好好利用她的天分。   空有一张嘴是无法说服父王的。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让父王刮目相看,她的要求,父王才会放在心上。   高诚摆摆手,拒绝了她:“我看你是在外多年,脑子都不清楚了。自古以来,哪儿有女人上战场的先例?你说去就去,视国法为何物?”   高韶兰:“父王……”   高诚斥道:“先回府冷静冷静,等想清楚了,孤再召你过来。”   又是变相软禁。   高韶兰眸光微动,心里嗤笑一声。   行吧,既然说不动父王,那就等王叔打了胜仗回来,让他帮忙求求情。   她现在的实力,确实不适合上战场。刚刚那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父王的态度。   果然让她失望了。   ……   东仓淮的王都靠南,直到十二月时,天气还是温暖如春。而距离此地将近三千里的上都城,却早已经刮起了凛冽的寒风。   深夜,细雪纷纷。   上都城已经宵禁了,各家各户都熄了灯,关好门窗。整座皇城陷入到一片寂静中。   二皇子瑞王的府邸中,却悄无声息地潜入几个黑衣人,站到王府侍卫身后,在他们发出示警声之前,动作利索地抹了他们的脖子。   瑞王被掀开被子的时候,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骂骂咧咧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刀光一闪,转眼间身边的美姬就被劈成了两半。   他骇地惊叫一声,从榻上弹跳起来。“什么人!”   床帐被整个拉开,借着窗外白雪映衬过来的微弱光芒,瑞王看清来人,瞳孔猛然一缩。   “萧执!你怎敢夜闯本王的府邸,真是胆大包天!你、你……”   一把剑横在了瑞王的脖子上,成功止住了他的叫骂。   瑞王忍不住浑身一抖,骨气体面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你是要报仇吗?可是那个道士已经被斩首了,你的冤屈已经洗刷干净了,好弟弟,饶了我吧!”瑞王颤着声音道,“我保证!我再也不和你作对了!”   萧执微微笑道:“皇兄不要紧张,我今夜来此,不过是为了向皇兄借个东西。”   瑞王一听,忍不住松了口气,问道:“你要什么东西?只要皇兄有的,一定给你!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只听得萧执道:“我要皇兄的项上人头。”   瑞王双眸猛然大睁,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感觉到脖子上横亘的剑往皮肉里一砍,下一刻,头和脖子就分了家,咕噜噜滚到地上,只看见瑞王瞪得跟铜铃一样的眼,死不瞑目。   估计瑞王最后一刻也没有想明白,印象里一直都是温润儒雅的七弟,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狠辣,直接就不顾后果的要了他的性命。   萧执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以防鲜血渐到自己身上。   他扫一眼狼藉的现场,淡声道:“把二皇兄的头收起来,该入宫了。”   拿着剑的俞何应了一声,将那颗头装到提前备好的箱子里,提着跟上萧执。   皂靴踩上雪地,咯吱作响。   俞何提着木箱,缝隙里落下残血,染红了沿路经过的雪地。   萧执走在前面,身型颀长。   既然道士说他会弑父杀兄,那他就杀了看看。   装了这么多年的温文尔雅,清冷谦恭,他不想再忍,也无需再忍。 第十七章   时光匆匆过去,转眼间已经过完了新年。   高韶兰终于把答应给邹大夫抄的几本医书抄完,派了人送到仓淮山去。她问邹宛毓:“王都呆够了没有?如果你想回家,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你送回去。”   邹宛毓摇摇头:“我不想回家。”   这几个月只顾着沉迷抄书了,以至于她都没好好逛一逛王都,她心野着,才不想这么快回去!   于是高韶兰便作罢。   云县那边,捷报一封封地传过来,高韶兰总能听说王叔打胜仗的消息。有时候,王叔还会专门写一封信寄给她。   估摸着时间,王叔应该快能回来了。   高韶兰不曾荒废习武,虽然没有人教,但她好像天生就应该学这些,对着武学典籍上面教的招式,她一点点学着、模仿着,渐渐地也有了些样子。   等王叔回来,她再让王叔指点一下,一定会更好。   这日她约了高鸿陪她练剑,高鸿一大早就来公主府寻她。   高鸿作为王室子弟,从小就有武学师父教授,高韶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是问他。但她被父王下了命令在家思过,不好出去,因此每次都是麻烦高鸿跑到她这里来。   高韶兰在公主府西北角搭建了一个演武场,正好方便她习武。   高鸿虽然很小就与她分别,但儿时姐弟俩亲近的记忆还是在的。父王一直都很宠爱高鸿,高鸿从小没吃过苦,也因此,他对后来不受父王重视的姐姐,心里总怀着一种爱护之情。   在他看来,姐姐过去的几年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作为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然要好好照顾她。   之前高鸿试着为父王说话,惹得姐姐不高兴,最后不欢而散。高鸿便聪明地避开了这方面的话题。姐姐让他陪着练剑,他就只管这个。   姐弟俩练了一个时辰,都大汗淋漓时才歇。   二人接过仆婢们递上来的帕子,擦擦额角的汗珠。高韶兰道:“去亭子里坐会儿吧,我让碧荷给我们煮茶喝。”   “好。”   此时虽是初春,但王都的天已经很暖和了,人们早已换成薄衫。姐弟二人坐在亭中,清风徐徐,令人惬意。   高鸿道:“姐姐在公主府待了小半年的功夫,倒也不觉得闷。”   “还行,”高韶兰抿一口茶水,无所谓道,“父王给我修建的公主府太大了,我在这院子里走走就可以。”   高鸿不由莞尔:“父王若知道姐姐是这样想的,说不定又要生气。”   高韶兰轻扯嘴角,过了一会儿,她问:“阿弟,你怪不怪我?”   高鸿有些奇怪:“我怪你做什么?”   高韶兰默了默,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半年前在仓淮山那会儿,梁光誉跟她说过的话。   她道:“父王给我挑的驸马,都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我若嫁过去,于你而言是一件好事。毕竟父王拖到现在……迟迟没有立储。”   高鸿先是一怔,而后摇头笑道:“阿姐,你想哪里去了。”   高韶兰舒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她的阿弟,不是那种为了自身利益,就强求别人为他付出之人。   高鸿慢慢说道:“父王一直没有立储,其实是在我和三哥之间犹豫不决。父王确实偏疼我多一些,但三哥年龄大,马上就要弱冠,又早早进入朝堂,这些年也做出了一些事。而且三哥背后有母亲撑腰,父王摇摆不定,也在情理之中。”   高韶兰抿了抿唇:“所以我要是能帮你取得朝中重臣的支持,你的胜算会更大一点。”   比如梁家。   “不,”高鸿看向高韶兰,目光坚定,“我不需要姐姐为了我牺牲。母后早逝,只留下你我姐弟二人,我堂堂一个男子汉,若是还需要用姐姐去换那些东西,将来到九泉之下,简直无颜面对母后。”   高韶兰不禁笑了。她伸出手去,隔着小小的案几,摸了摸高鸿的头。   “谢谢你,阿弟。”   高鸿面上一热,身子往后退了退,“我都这么大了,不要再摸我的头了!”   小时候摸也就算了,这么大了还摸!他不要面子的吗?   高韶兰笑着收回手,想了想,正色道:“那你可有别的打算?”   高鸿道:“我只想跟三哥堂堂正正的较量,就算输了,也不后悔。父王正当壮年,立储一事不必操之过急。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   高韶兰点点头,心里认可高鸿的说法。   高鸿年纪还小,刚刚步入朝堂,等过了几年,他真的做出一些实事,在朝堂有了一些名声和支持者,再好好筹谋不急。   “而且,”高鸿略一停顿,补充道,“父王也不会在这时候向大周递交国书,请立王太子。大周刚换了皇帝,父王还没摸准新帝的脾性,怎么会冒然立储?”   高韶兰一愣:“大周换了皇帝?”   “姐姐不知道?”高鸿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姐姐整日里在公主府待着,不出门见人,没有听说这些也是正常的。于是解释道,“是除夕前几天的事,大周的七皇子突然发动政变,砍下了自己亲哥哥的头,连夜闯入皇宫,逼着老皇帝写下传位诏书,天亮之后就登基了。”   高韶兰瞪圆了眼睛:“这不是明目张胆的逼宫造反?”   高鸿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是那七皇子联合了一帮武将包围皇城,兵权握在手里,谁敢说半个‘不’字?”   高韶兰倒吸一口凉气:“朝臣们会同意这样的人做他们的君王吗?”   高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摇头道:“不同意又能怎样?那七皇子连夜把反对他的人都捉起来杀了,听说皇宫地砖上的血迹,足足清洗了三天才清洗干净。此等手段毒辣之人,谁敢反对?”   高韶兰紧抿着唇,双目仍然大睁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一开始听说的时候,也很惊讶。”高鸿道,“因为我之前听人提起过那位七皇子,都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谁能想到遭了一回冤屈,能变成这个样子?”   高韶兰皱起眉头:“冤屈?”   高鸿点头道:“对,去年三四月份的时候,二皇子瑞王诬陷他有造反之意,还专门找来一个道士说他骨子里暴虐弑杀,将来会谋权篡位、弑父杀兄。老皇帝一向对道士言听计从,听道士说了之后,直接就派人去捉七皇子,却没想到七皇子提前得到风声,带着心腹逃了。”   高韶兰面色一变,她听着这位七皇子的事迹,觉得似乎有些耳熟。   高韶兰:“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高鸿:“大约是八九月份吧,七皇子又带着人证物证回去了,把那个胡言乱语的道士揪到老皇帝面前,为自己洗刷了冤屈。不过瑞王哭诉自己也是被道士骗的,老皇帝心软,没有惩罚瑞王。后来嘛……”   高鸿摸了摸下巴,“没想到七皇子那么强硬,直接造反给老皇帝看了。”   高韶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三四月份、八九月份,中间隔了个盛夏,时间刚好能对上。   她颤着声音问:“那个七皇子,多大了?”   高鸿想了想:“似乎跟我差不多大吧。”   啪地一声,高韶兰失手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第十八章   “你怎么了?”高鸿连忙起身,拿起帕子给她擦拭身上的水迹,担忧地问道,“烫着了没有?”   高韶兰摇摇头,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她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怀疑,莫名想起去年仓淮山下遇到的少年。同样是被道士诬陷,为家中父兄所不容……   到底是巧合,还是说,当初那个少年,根本没有与她说实话?   或许是高韶兰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高鸿伸出手,贴在她额头上感受了一下:“也不烫呀,阿姐,你哪里不舒服?”   高韶兰镇定下来,看向高鸿,缓了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就是听说新帝的事,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高鸿哦了一声,有些愧疚的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新帝还有许多令人胆寒的事迹,他都还没来得及说。   碧荷给高韶兰上了一个新的杯子,又倒了一杯水。高韶兰小啜一口,道:“没有。你继续说。”   高鸿挠挠头,捡着听起来不那么吓人的事说了:“然后就是登基。他逼着老皇帝退位之后,老皇帝就被软禁到行宫了。”   高韶兰颔首:“嗯。”   “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大臣反对他,都被他下令关押起来了。其中好像有个叫田述的,劝谏未果,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处以酷刑,杀鸡儆猴,手段残忍。高鸿想了想,没说出来。   “听说他和太后的关系也不好,”高鸿道,“太后似乎也被软禁了。”   高韶兰:“太后是他的生母吗?”   高鸿:“是。”   高韶兰盯着手中的杯子,有些发怔。听起来似乎是众叛亲离了。   高鸿看看左右,凑近高韶兰,小声说:“所以他这个样子,朝野上下颇有微词,并不得民心。父王一方面摸不清他的脾性,不敢冒然请立太子,另一方面也在观望。若是大周因此国力衰弱……仓淮国,说不定能摆脱桎梏。”   高韶兰一惊,随即了然。   东仓淮并不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甘心成为大周的附庸国的。   大周立国以前,仓淮国在仓淮山这座天险的保护下,偏安一隅,自给自足。直到大周出了一位猛将,南征北战,生生将仓淮山打开了一个缺口,仓淮国受到威胁,才不得以俯首称臣,年年纳贡。   对于高氏一族来说,或许屈辱了一些。但对于仓淮国民众而言,与大周互通有无之后,百姓的生活反而变好了。   毕竟大周地大物博,资源丰富,还有许多先进的技术。比如纸张、火器和一些农耕用具,就是从大周传入仓淮国的。   姐弟俩说了一会儿话,就到了午饭的时候。   仆婢们仍然把饭菜摆在亭子里,二人正吃着,高鸿身边的贴身内监突然跑来,贴着高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高鸿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高韶兰好奇道:“怎么了?”   高鸿脸色僵硬地看向高韶兰,吞吞吐吐道:“前线的消息……王叔受伤了。”   高韶兰瞳孔一缩:“怎么回事?”   那内监躬着腰,神情悲痛:“静安侯追击敌军时,不慎落入埋伏,从马背上跌落,如今昏迷不醒。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西仓淮的兵马已经攻破了云县城门,李副将带着余兵退到了柏县,也快要守不住了!”   高韶兰蹭地一下就站起身来:“怎么会这样?!”   之前不是捷报一封封地往家里传吗?怎么突然就中了埋伏了!高韶兰嘴唇颤抖,怎么都觉得不可置信。   高鸿也跟着起身,神情严肃:“父王一定已经收到消息了,我现在进宫。”   他大步走开,没几步高韶兰就跟了上来:“我和你一起去。”   高鸿看了看她,没有异议。   公主府守门的侍卫倒是想拦着她,但看到四殿下一脸阴沉面色,再看看昭阳公主也是不好惹的样子,都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识趣的没敢阻拦。   王上下的毕竟不是死令,说的是等公主“想清楚了”再进宫找他,他们怎么能阻止公主“想清楚”?   姐弟俩乘一辆马车往王宫去,车夫的马鞭甩的飞快,直到内宫,姐弟俩才下车步行,急匆匆往章华殿赶去,到了殿门口,却被宦官庄丙拦住了。   庄丙一脸难色:“贤夫人正在里面。”   高韶兰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当下便呵斥道:“我们有要紧事求见父王,如今青天白日,贤夫人能有什么事求见到章华殿来?!”   她忧心王叔的伤势,想知道前线的情况,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却被告知一个后妃正在里面,这让她怎么能不急?   庄丙哎哟了一声:“公主殿下,奴婢知道您心里着急,但再怎么,也得等王上传召不是?”   高韶兰冷冷地盯着他。   庄丙为难地苦笑了一下。   高鸿却在这时微笑颔首,缓解了气氛的尴尬。   “既然如此,我和姐姐去偏殿等一等。”   高鸿不由分说,拉着高韶兰去偏殿坐下,宫人们给他们上了茶,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高韶兰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倒也稍稍冷静下来。   她见没人盯着,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屏风边上,从这里隐约能听到正殿传来的说话声。   高鸿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跟了过来,站在高韶兰的身后。   姐弟二人屏息听着。   只听见正殿内贤夫人的哭声:“王上三思啊,臣妾就文馨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宠到大的,她身子又不好,怎么能受得了路途颠簸?”   高诚叹了口气:“可是西仓淮来势汹汹,连王弟都战败了,如今还昏迷不醒。你让孤怎么办?”   贤夫人泣不成声:“文馨自打从水里捞上来,身子就没好过,一直都吃着药的,您又不是不知道。真要是让她去西仓淮和亲,路上能不能熬过去都成问题……那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就要文馨去?”   高诚也是无奈,他弯下腰,轻拍她的肩膀:“不是孤要文馨去,是那西仓淮王……他不知从哪儿得了文馨的画像,指明要求娶文馨。”   高韶兰与高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震惊。   原来西仓淮王和谈的国书都送来了,竟然还指明要文馨公主和亲。   文馨公主可是贤夫人的心肝,贤夫人可不得好好闹一场?   只听得短暂的静默之后,贤夫人的哭声停了。她道:“文馨与昭阳生的那般相像,怎知西仓淮王看上的不是昭阳,而是文馨?”   高韶兰:“……”   高鸿脸色一变,当即就忍不住冲出去与贤夫人理论,却被高韶兰拉拉衣袖,拦住了。   正在这时,高诚开口,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刘氏,这种话也能乱说?”   一本折子被扔到贤夫人的面前:“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是不是白纸黑字,写明了要文馨?” 第十九章   高诚明显是发怒了,贤夫人刘氏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刚刚也是慌不择路,一时冲动。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王上对待昭阳公主的态度尚不明朗,她怎么能那么说?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哭惨扮可怜,引得王上心疼文馨,说不定就不用文馨去和亲了。   思及此,贤夫人连忙磕头告罪,一边哭一边说道:“臣妾知罪,只是……只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文馨她才十四啊,王上,臣妾求您想想法子吧。”   高诚面色稍缓,想到自己过去那些年对文馨的宠爱,眉间也蕴上一抹愁色:“孤再想想,你先不必着急。孤只是提前与你说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贤夫人继续抽泣,拿着帕子抹眼泪。   高诚哄了一会儿,借口有事要忙,才让宫人把她送了出去。   高韶兰与高鸿回到座位上,片刻后,内监庄丙就过来,把他们也引入正殿。   高诚坐在御座上,面色颇有些疲惫。他看到高韶兰与高鸿一同进殿,不由扬了扬眉梢:“怎么,想清楚了?”   高韶兰垂下头,道:“儿臣听说王叔跌下马背,战事告急,这才与阿弟一同入宫。”   高诚默了默,嗤笑道:“你入宫又如何?难道还真想提枪上马,去前线打仗不成?”   高韶兰道:“儿臣忧心王叔,确实想去往前线,看望王叔。”   高诚道:“不必了,你王叔已经坐着马车启程,就快要回来了。”   高韶兰惊讶地抬起头。   所以,东仓淮果真不敌,要低头了吗?   高诚步下玉阶,幽声道:“这次战役打了太久,国库空虚,我们东仓淮损失惨重,实在是不宜再耗下去了。”   高韶兰怔了怔,她也明白,战争能不能胜利,不是单靠一个将领就能决定的。士兵人数、士气、军需供给,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今王叔昏迷不醒,士气已经大受打击了。而她就算有心出力,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公主,也不可能给士气带来鼓舞。   高韶兰问:“所以……只能求和了吗?”   高诚默然不语。   高鸿问:“西仓淮谈和的条件是什么?”   高诚扫一眼姐弟二人,道:“除了他们已经打下来的云县,他们还要柏县。另外,孤还要送一位公主前去和亲。”   除此之外,金银珠宝,锦缎马匹,都不值一提。   殿内陷入沉默,高诚突然道:“老四,你先出去,我跟你姐姐有话要说。”   高鸿一惊,看一眼高韶兰,想起刚刚在偏殿听到的话,下意识就拒绝道:“父王,您不能偏心,让姐姐代替文馨去和亲!”   高诚脸色变了变:“你们听到了?”   高鸿脾气一直是温和的,这还是头一次顶撞父王,但他紧握着拳头,硬是没有低头:“姐姐前些年一直在外,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回来,正是该享福的时候,您怎么能让她去和亲?!”   更何况,西仓淮那边要的明明是文馨,不能因为姐姐跟文馨长得像就让姐姐过去!   高诚沉下脸:“老四,出去。”   高鸿瞪大眼:“父王!”   “好了阿弟,”高韶兰连忙出声,温和地看了一眼高鸿,冲他笑了笑,“父王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呢,你先出去吧。”   高韶兰发话,高鸿不情不愿地低下脑袋,一步三回头地退出殿外。   高韶兰垂下头,眸光平静地盯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轻声问道:“父王要与我说些什么?”   经了刚刚那一出,高诚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他最宠爱的孩子,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他都觉得陌生了。   似乎是从他开始喜欢淑夫人开始,这个孩子就与他疏远了,后来在她母后离世时,他还罚了她禁闭……一别七八年的光景,他宠爱过的小姑娘转眼间长大了,他却好像再也不认得了。   高诚心里有些难过。他召她回来,本来是想弥补的,但他想不通,她怎么就这么叛逆,连驸马都不想挑,还闹着要去前线打仗?   原本有个跟她性子模样都有些相像的文馨,过去这些年,他有文馨相伴,倒也能聊以慰藉。   但文馨体弱多病,居然还无意间被西仓淮王盯上,非要文馨去和亲。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呢。   高诚这些年老了,人一老,心也跟着软起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贤夫人说的话到底是在他心里扎了根。比起跟他不亲近的高韶兰,是不是保住文馨更好一点?   可他看着高韶兰的面容,思绪不知怎么飘到了发妻身上,那种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高韶兰等了许久没等到父王说话,她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刚刚高鸿指出父王要她代替文馨和亲的时候,父王没有反驳,她就明白了。   父王果真有了这样的心思。   先不说可行性到底有多少,只是露出来这个心思,已经足够让高韶兰失望。   沉默半晌,高韶兰主动开口:“父王心疼文馨?”   高诚动了动嘴唇,没有言语。   “那您就不心疼我?”   高韶兰不想让自己浑身带刺的,可是她心酸至极,这种质问的话,还是笑着问了出来。   高诚眼眶发红,哑声说道:“文馨身体不好,如果让她去,很可能撑不到西仓淮……”   而高韶兰身体强健,在仓淮山隐居多年,早就适应了恶劣的环境。   高韶兰眼眸下垂,忍住了心口泛酸涌上来的湿意,点点头:“就因为这个?还有呢?”   高诚别开目光,轻声道:“你若同意,孤立即向大周递交国书,请立老四为太子。”   高韶兰嗯了一声:“然后?你就打算让我一辈子待在那边?”   高诚突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正色道:“孤不会忘记你为高氏做出的贡献,待得休养生息,收复西仓淮那日,就是迎你归来之时。”   高韶兰笑了一下,这一笑没来由使得高诚心里一慌。   只听得高韶兰道:“我有一个计划。”   她抬起头,眸光清亮,直直地看着他。   高诚一怔:“你说。”   “我天生蛮力,近日又修习了武艺。”高韶兰眼风淡淡扫过殿内陈设,“我可以用文馨的身份进入西仓淮,潜入西仓淮王的身边。然后——杀了他。”   高诚愣住。   “至于你,父王。”高韶兰弯了弯唇,神情嘲讽又傲慢,“我的送亲队伍里,你需要给我安排人手,等事成之后接应我。若我平安归来,你不可以再插手我的任何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与谁成婚就与谁成婚。还有阿弟……你刚刚答应了的,立他为王太子。” 第二十章   高诚看着面前的女儿,若说之前只是觉得陌生的话,现在就是觉得好像从未认识过似的。   她的计划,看似大胆,却未尝不可一试。   可是……   “若你不幸失败,又该如何?”高诚声音发颤。   高韶兰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只要让我近了西仓淮王的身,我一定能杀了他。”   既然是去和亲,西仓淮王怎么会不与她亲近呢?新婚之夜,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西仓淮王膝下最大的儿子也就五岁,他一死,王位空悬,足够他们乱上一阵,东仓淮也可以趁此机会休养生息。来日一雪前耻不是不可能。   至于能不能逃出来,高韶兰心说,看命吧。   反正战败和亲的耻辱,她忍不下去。   她是一定要为王叔报仇的。   高诚一时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会看不出来,高韶兰这一去,就可能再也回不来?   高韶兰道:“当然,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你答应我的事食言,因此你要在我出发之前,向大周递交请立太子的文书。”   原本在仓淮山的时候,她确实不愿意用婚事来换阿弟的前程。但如今这种情况,她愿意借着为王叔报仇、一雪国耻的机会,也为阿弟谋求一下利益。   毕竟阿弟对她是真的维护。也是除了王叔和婶婶之外,对她最好的高家人了。   高诚喉头一动:“孤答应你。”   高韶兰神情倨傲,态度可以称得上是大不敬,但高诚气不起来,只觉得心酸。   高韶兰点点头:“既然如此,还请父王拨给我一些禁卫,如果有武艺高强的女子,也都给我分配一些。趁着出发之前,我要见见他们。”   默契、计划什么的,都需要提前磨合。   从章华殿出来,日头正高。高韶兰抬手搁在额头上挡了挡,高鸿小跑至她身前,一脸焦急道:“姐姐,你们说什么了?”   高韶兰看看他,微微一笑:“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高鸿气急了:“我怎么会不担心!父王是不是要你替……”   高韶兰突然捂住他的嘴,皱着眉头道:“这事儿宫里还没几个人知道,你小点声。”   高鸿不情不愿的把话憋回肚子里。   高韶兰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声音又柔又轻:“跟我回公主府,我慢慢说给你听。”   ……   没过几日,朝堂上传出来王上要立四殿下高鸿为太子的消息,王上亲笔写了一封国书,派遣使者送往大周,请立王太子。   贤夫人知道之后,大惊失色,又跑到章华殿哭诉。   高诚耐着性子听她哭了半晌,为她的儿子谋不平,最后只皱着眉头摆摆手。   “刘氏,做人不能太贪心。”   贤夫人茫然地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孤已经让昭阳代替文馨出嫁,你保住了女儿,就不要再妄想储位。”   说完,高诚冷着脸起身,拂袖离开。   留下贤夫人怔怔地瘫坐在地。   她不知道,她几天前的一场哭诉,竟然让王上的天平直接倾向了四殿下。   这可怎么办?   儿子不能登基,她以后不能获封王太后,就一辈子只是个妾!   贤夫人掌心撑着地面,指尖屈起,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剐蹭声,面孔逐渐变得狰狞。   ……   高韶兰出发这天,是春夏之交,四月初一。   文馨公主早就在几日之前就被秘密送到佛堂,由高韶兰顶替了文馨的身份,住在文馨的府邸。   高韶兰头一日拜过母后的牌位,今晨又在宫门处拜别父王,就转身登上了送嫁的马车。   她一身嫁衣如火,白面朱唇,浓浓的妆容将她原本样貌的特点尽数遮掩,只余一双灵动清澈的杏眸。   她代替文馨出嫁的事,谁也没告诉,就连弟弟高鸿也被她哄住了。   不过高鸿被册立为太子的那天,他还是敏锐的感觉到高韶兰应该是与父王做了什么交易,他急冲冲出宫要见高韶兰,却被父王的人拦住,捉回宫里关了个禁闭。   高韶兰想着这些事,唇边不由带了一丝笑意。   等她离开王都,高鸿就会被放出来,等到那时候,他就算知道也晚了。   ……   高鸿被关在寝殿中,面白如纸。   他已经听说了今天是文馨公主远嫁西仓淮的日子,说什么文馨公主,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高韶兰!   高鸿心急如焚,偏偏窗户都被堵死了,他根本出去不得。   正在这时,窗外响起来轻微的动静。   “四殿下……”   内监朱廊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打开窗户,轻声唤道。   高鸿眼前一亮,快跑过去:“送亲队伍已经出发了?”   朱廊点头道:“刚出发不久,殿下现在赶出去,还来得及!”   高鸿伸手开始解腰带:“你快进来,咱们换身衣服,我拿着你的木牌出去!”   朱廊连忙翻窗户进屋,两人很快换好外衫,高鸿把朱廊的木牌往腰上一别,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当即就躬身跑了出去。   一路上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跑到西南角的一个宫门处。   朱廊说这是他打点好的。   高鸿给他们看了一眼木牌,顺利出宫。跑出去不远,有朱廊备好的马接应他。   高鸿翻身上马,向着高韶兰和亲队伍离开的方向就冲了出去。   他心急如焚,只要他追上阿姐,拦住她,一切都还有补救的可能!   高鸿骑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等他看清楚前方路上设了一根横木拦道时,已经来不及了。   高鸿瞳孔皱缩!猛地一拉缰绳,黑马前蹄高高一抬,险些撞上路障,却也使得高鸿一个没坐稳,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道路两旁跳出来四个黑衣人,手里的长刀纷纷指向了他。   其中一人桀桀笑道:“四殿下私逃出宫,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丧命吧?”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高鸿这时候恍然明白,他中计了。   是有人故意向他透露阿姐今日出发的事,也是有人故意放他出宫,引他来此。   好让他丧命。   就连朱廊,说不定也是被人收买叛变了!   高鸿自问平时处事温和有礼,没有结什么仇家。唯一与人冲突的,便是他最近得父王松口,册立为太子。   高鸿苦笑了一下。   “你们是贤夫人的人?”   黑衣人眼眸弯了弯:“倒是不傻,不过咱们可没工夫跟你废话,有什么不忿的冤屈,你去向阎王爷诉吧。”   说着,他就举起了刀,对着高鸿,当头劈下——   锵!   高鸿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他睁开眼,看到不知何时又杀出来几个壮汉,格挡了砍向他的长刀之后,与这群黑衣人缠斗起来。   高鸿不禁皱起眉头,陷入深深的疑惑。   难道是阿姐留下保护他的人?   ……   一刻钟后。   看着壮汉们动作迅速的处理完现场,高鸿定了定神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为首的壮汉拱手道:“在下尤川,奉我家主人之命,来接四殿下去见昭阳公主。”   高鸿听出尤川的话外之意,不由变了脸色:“你家主人是谁?”   听起来不像是阿姐!   尤川靠近高鸿,在高鸿的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声说道:“我家主人,是大周的皇帝陛下。” 第二十一章   车队行了一日,傍晚时进入下一座城。   高韶兰步下马车,到驿馆落脚。   第二天清晨,驿馆中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竟是邹宛毓。   高韶兰怕邹老唯一的女儿跟着自己再出了事,才故意瞒着邹宛毓的,却没想到她居然跟了过来。   邹宛毓见到她就指责道:“公主为何骗我?”   高韶兰一脸懵的看着她。   邹宛毓气呼呼道:“你把我带到王都之后就不管了吗?要不是我偷听到红玉姐姐和他们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高韶兰恍然,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自可以回仓淮山去,跟着我过来做什么?”   邹宛毓转了转眼珠,道:“我还没玩够。既然你要去西仓淮,那我就先跟着你,等到了那边,我再找地方落脚。”   她不知道高韶兰的计划,还以为只是单纯的代替文馨公主去和亲。   高韶兰有些头疼地道:“我去了那边,就是战败国的和亲公主,你以为地位能有多高?到时候我可护不住你。”   “我又不跟着你进宫!”邹宛毓一撇嘴,拉住她的胳膊央求道,“你就把我带过去,到了那边都城我就离开。”   高韶兰拒绝:“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跟邹老交代。你等下,我这就叫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邹宛毓吓得一下子松开手臂,弹跳一步退了老远。   云兆安排了几个人过来请她走,邹宛毓只是摇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高韶兰当然不可能让人对她动粗。   邹宛毓委屈巴巴地看着高韶兰,一咬牙,让步道:“那你把我带到延河边上,我再离开。”   延河是东西仓淮之间天然的分界线,上游正是从仓淮山那边流过来的。   高韶兰略一思索,点头应允。   被邹宛毓耽搁了一会儿,高韶兰让队伍出发时就有些迟了。   队伍中除了东仓淮的使臣与高韶兰带的禁卫之外,还有一小撮是西仓淮派过来的使臣,之前送国书谈判时来的,现在也并入送亲长队。   使臣中的赵大人来见高韶兰,委婉的表示了一下她今日出发的太迟,往后要加快行程,争取早日到达西仓淮。   高韶兰没说什么,只是隔着珠帘嗯了一声。   文馨公主向来体弱多病,不爱说话。使臣也不好半路上太过磋磨。万一不小心真死在路上,他回去怎么交差?   送亲队伍走走停停,白日走官道,夜间在沿途的驿馆歇下,如此过了几日,高韶兰突然得了从前线那边传来的消息。   红玉登上车驾,跪坐在高韶兰的身边,神色既喜且惊。   “阿鸣探完消息回来了,他说西仓淮退兵了!”   阿鸣在高韶兰出发之前就被派到前线去,高韶兰让他打探前线的情况,提前向她禀报。   高韶兰一愣,下意识朝着车帘外不远处的使臣赵大人看了一眼,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西仓淮大军压境,高韶兰记得那边要等到她出现在边境线上才肯退兵。   难道出什么变故了?   红玉兴奋道:“阿鸣说是大周派兵攻打西仓淮了,他们自顾不暇,柏县外的大军都退回去了。阿鸣走的时候,李将军刚派了传令兵回王都禀报,具体下一步怎么做,可能还得过几天才能得到王上的指示。”   高韶兰讶然。   红玉笑眯着眼,激动地攥紧了拳头:“西仓淮分出去这么久,每过几年总要闹一回事,不仅咱们烦,看来大周也烦!新帝一登基,就去找西仓淮的麻烦了!”   高韶兰眼皮跳了跳。经红玉这一提醒,她又想起之前阿弟与她说过的,大周新帝的事迹。   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要打西仓淮?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高韶兰把这些思绪放到一边,仔细询问柏县的情况。   如果西仓淮退兵,真的自顾不暇的话,现在其实是一个收复云县的最好时机。   反正签订好的盟约还在西仓淮使臣赵大人的手上,根本没来得及送回去,高韶兰现在让人把西仓淮使臣们绑了,明摆着撕毁盟约,西仓淮还不是只能干瞪眼?   况且,兵都退了,她还和哪门子的亲?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高韶兰眉头轻皱。   但是等到父王下令,会不会来不及?   红玉兴奋过后,慢慢的冷静下来,看着高韶兰轻声问道:“那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高韶兰思索半晌,道:“先稳住西仓淮的使臣,不要让他们知道退兵的事。同时要提防他们与外人通信。这件事交给云兆,一会儿你跟他说一声。”   红玉点头应下。   “柏县那边……”高韶兰沉吟片刻,“真等到父王下令,最好的时机就错过了,今夜到达驿馆之后,趁夜里,你点三十人马,我们先偷偷离开,早日见到李将军,再商量下一步事宜。至于这边,让碧荷先顶上,轻易别露面,也不会惹人怀疑。”   此处距离柏县已经没多远了,她骑上快马,应该再有两日就可以到柏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韶兰不想错过西仓淮自乱阵脚的这个时机。   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去刺杀西仓淮王的,不是去和亲的。   盟约迟早都会被撕毁,何必在乎方式?   红玉面色微微一变,肃容正色道:“是。”   二人又商量一些细节,事不宜迟,红玉立即下车,开始暗中安排此事。   高韶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匕首,心跳有些加快。   她跟人打架,一手能把人家的胳膊掰断。但她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   可如今她要去的,是前线,是真真正正刀剑无眼、尸横遍野的战场。   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是……   王叔,我要为您报仇了。   ……   王叔是躺在温软厚实的马车里,被人一路护送着回来的。   高韶兰去侯府看过一眼,王叔已经醒了,但看着精神仍然不太好,也不能下床。   太医说他的腿断了,头部也磕着积了淤血,要完全养好还得小半年的功夫。   一旁坐着的杜氏早已哭成了泪人。   王叔却笑着安慰她们说:“又不是这辈子就废了,怕什么!不就是半年,等养好伤,我还能上战场去!”   高韶兰被安慰着,倒也稍稍放下心来。   王叔是为国奋战的英雄,父王在他的医治上不会吝啬,太医们的医术也令人放心。   可是城破战败的耻辱,王叔头上腿上的伤,都真实地摆在眼前。   高韶兰想,她虽是女子,却也可以做些什么。   于是她来了,借着和亲之名行刺西仓淮王。   但今天红玉突然告诉她西仓淮退兵了,她可以不去和亲。   那就换个更为坦荡的方式,亲自到前线去,为王叔报仇吧。 第二十二章   夜色深浓,如墨的空中点缀着几颗繁星。晚风阵阵,一片清寂。   距离定好的时候还有半个多时辰,高韶兰合衣躺在榻上,闭目小憩。   开着的半扇木窗突然吱呀一声,高韶兰以为是夜风吹的,没有在意。   一道黑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软榻旁边。   高韶兰倏地睁开双眼。   黑影立即小声开口,以防高韶兰闹出动静,惊动外面的侍卫仆从。   “公主莫急!在下并无恶意!”他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呈到高韶兰眼前,“是我家主人想请公主一见。”   高韶兰从榻上坐起,眼眸低垂,朝那块玉佩看去。   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在莹润的玉上映出微光。玉的边缘有一圈金边,看起来很是眼熟。   不用拿起来看,高韶兰知道这块玉的背面还阴刻了一个“俞”字。   她无声地笑了笑。外界都以为她是文馨,但他还是这么精准地找了过来,当真是神通广大。   高韶兰没接玉佩,只问:“你怎么进来的?”   今夜为了方便她带着不多的人手悄悄离开,她刻意让人在守卫上做了手脚,避免更多人发现。   但也不至于让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硬闯到她的屋里,而不闹出一丝动静。   黑影苦笑一声,道:“公主,属下从王都的时候,就跟在队伍里了。”   高韶兰诧异地朝他看去,这才发现他穿的竟然是这次送亲队伍里侍卫的官服。   难怪。   高韶兰默了默,问:“他见我做什么?”   黑影见她没有追究玉佩的来历,便明白她知道他口中的“主人”是谁,于是收起玉佩,低声道:“主人想向您解释曾经不告而别的原因,之后会护送您到您想去的地方。另外,公主近些日子发愁的事……我家主人或许有法子帮您。”   高韶兰一时没有吭声。   她又想起白天听到的消息,西仓淮之所以会退兵,是因为大周出兵了。   那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那个叫俞肃的少年,经历与高鸿口中的新帝如此相像,到底是巧合还是什么?   或许是新帝出事时被牵连的人?   高韶兰一开始还怀疑新帝,现在却又推导出另外一个可能。   眼前这人口口声声说俞肃能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所以大周出兵,果然与俞肃有关吗?   难道俞肃是为了给东仓淮解围?   高韶兰眉头微蹙,她当初不过是收留了他几天,不至于吧。   不过……   不管俞肃就是新帝,还是说他是新帝身边的近臣,她似乎都需要去见上一见,好弄清真相。   于是她点头道:“去哪里见他?”   黑影面上一喜,道:“您只需跟着属下走,路上花不了几天,很快就能见到了。”   高韶兰狐疑地看着他。   她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俞肃一定是大周朝堂中的一个大人物,大人物在这时候来到这边,八成与大周出兵西仓淮有关。   难道眼前这人要把她带到大周军营去?   就算是军营,那也是驻扎在大周与西仓淮交界处的,边上就是仓淮山西侧的尽头处,路程可不算远。   这样的话,她会消失好多天,碧荷在这边冒充她,难保不会暴露。   高韶兰问:“那这边怎么办?”   黑影道:“您不用多虑。西仓淮那些人,直接绑了就是。”   高韶兰长眉一挑:“所以你的意思是,西仓淮不会再闹事了?”   黑影斩钉截铁道:“不会。”   大周军队来势汹汹,西仓淮祈求着别灭国就不错了,哪儿还有精力兴风作浪。   西仓淮王想娶东仓淮的公主,也不先照照镜子。   高韶兰便明白了。   她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   “最后一个问题,”高韶兰看着他,“如何保证你们不会对我不利?”   毕竟人心易变。听过高鸿告诉她的那些事之后,高韶兰下意识就多了个心眼。   黑影似乎是愣住了,一时卡壳。半晌,他挠了挠头,问:“您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高韶兰心说,她不放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譬如……   “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黑影低下头:“这个还是让主人自己跟您说吧。”   高韶兰面无波动,看,果然不肯告诉她。   怕高韶兰不跟他走,黑影又道:“您若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带一些近身随从,我家主人邀您相见的地方并不远,您要是觉得不对劲,随时都可以走。”   “不远是哪里?会出东仓淮吗?”   黑影立即道:“不会。”   高韶兰微微一怔。   如果一直是东仓淮的地盘的话,她好像确实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你们有多少人?”   “十人。”黑影说完,又赶紧跟着补充,“不过都是个顶个的高手,一路上完全可以保证您的安全。”   高韶兰嗯了一声。   她刚刚问了这许多,差不多已经可以感受到俞肃的诚意。   毕竟以他的身份,真想对她不利,直接派几个高手把她掳走就可以了,犯不着这么客气的请她。虽然她力气大,寻常男子近不了身,但就像俞肃从前告诉她的,加上暗器、灵活的技巧,甚至是下蒙汗药……真想带走她,什么法子不可以?   他都能在她的送亲队伍里安插他自己的人手了,还有什么做不到?   或许俞肃真的只是为了跟她解释之前的事罢了。   高韶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   黑影紧张地看着她,问:“那您是答应了吗?”   高韶兰点头:“嗯,你先去外面等着,我安排好之后,会让人叫你。你叫什么?”   黑影答道:“孙芳!” 第二十三章   孙芳离去之后,高韶兰点亮烛火,叫来了红玉、云兆、碧荷几人,将事情吩咐了一遍。   明亮的厅堂内,赵大人与其他几个使臣被五花大绑,按在冰凉的地面上跪下。   赵大人脸色铁青:“敢问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高韶兰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两国签订的盟约,轻飘飘的笑了一声:“你说我要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前些日子这些使臣在王都横行霸道,趾高气扬,不就是仗着西仓淮打了胜仗压东仓淮一头吗?如今风水轮流转,高韶兰想跟他们清算清算。   她手里拿着那纸盟约,将一角放到烛火上,火舌瞬间便把其吞没。   赵大人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怎么敢!”   云兆上来拱手,问:“怎么处置他们?”   使臣团太多人,都绑了带到柏县的话,他怕看管不住。   高韶兰指着屋中跪着的几人:“他们留下,送到柏县,绑到阵前去,看看西仓淮肯用什么来换他们。至于其他随从,凡是在王都作过恶的,都别留了。其他的你问问是否愿意归降,不降再杀。”   云兆应下。   屋中的几个使臣顿时变了脸色,看来是真的不愿意放过他们了。当即就有一个使臣喊道:“罪臣愿意归降,求公主饶命!”   他在西仓淮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西仓淮怎么可能用什么东西换他?到时候哪有命在?   哪知高韶兰看向他,却道:“叛国小人,他也不用留了。”   云兆一愣,想想这个出声的使臣也是在王都作过恶的,便释然了。于是应下,招手让两个侍卫把他带了下去。   一时间只听得见那个使臣求饶的嚎叫声。   站在一侧的红玉看着高韶兰,心情有些复杂。好像自从战败的消息传来,公主就有些变了。   以前的她待人处事都是平和的,不会向今天这样杀伐决断。她发号施令的模样,真的威风极了。但公主的心事似乎比之前更重了。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红玉有些茫然。   ……   天蒙蒙亮的时候,高韶兰带着三十个近身随从,与孙芳手下管着的那十个人一起,先行驾马离开。   剩下的人会直接去柏县,把她的意思传达给李将军。   高韶兰在心里算着时间,她路上快点,赶紧去见了俞肃就回来,路上最多耽搁六七日,就能到柏县与李将军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了。   到那时,说不定父王新的指令也会到达。   她不信明摆着的翻身的好机会,父王还能继续求和,让她去和亲。   高韶兰冷着脸,一路上马鞭子甩的飞快,导致一开始在前面带路的孙芳,也不知不觉被甩在了后面。   两日过去,眼看着快到东西仓淮交界,高韶兰翻身下马,揉了揉酸痛的大腿,走到树荫下休息。   她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叫来孙芳,淡声问道:“还有多远?”   孙芳道:“快了快了。殿下要是累的话,可以雇一辆马车……”   高韶兰轻一摇头:“不必。你就说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眼看着就到边境了,往北是大周,往西是西仓淮,孙芳之前还告诉她不会出了东仓淮的地界,她现在有些怀疑。   果然孙芳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其实我家主人在阳兴谷那边……”   阳兴谷,大周与西仓淮的交界地,归属于大周管辖。   所以还是出了东仓淮。   高韶兰神色一冷:“你骗我。”   孙芳苦着脸告罪:“公主恕罪,属下要是不这么说,您哪儿会答应出来啊?阳兴谷离这里也没多远,您要是累了的话,咱们雇一辆马车,走慢点,明天日落前也能到。”   自家主子交代,又是不能胁迫,又是不能动粗的,还得把她请过去,哪儿那么容易的事儿?   孙芳心里苦。   高韶兰却摇摇头,直接站起身去牵自己的马。   “你骗了我,我就不过去了。”   高韶兰上马,红玉云兆这些她带来的人也纷纷跟着上马。   高韶兰拽着缰绳,道:“我要回去了。”   孙芳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用手扒着高韶兰手里的缰绳,想要抢过来。然而高韶兰天生大力,哪里是他能抢的过去的?   孙芳欲哭无泪:“公主,属下求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要是请不到您过去,我家主人要发怒的。”   “关我什么事。你们主仆,嘴里都没一句实话。”高韶兰轻声说完,硬生生把缰绳拽回来,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就朝着来时的路冲了出去。   侍卫们紧跟其后。   孙芳吓得连忙上马,随手指一个手下,道:“你赶紧回去禀报!我先带着人追上去。”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高韶兰带着人往柏县的方向去,这里离柏县并不远,快马加鞭半日就能到。高韶兰一刻没有停歇,身后的孙芳几人却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牢牢跟着,怎么甩都甩不掉。   柏县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丘,高韶兰心里烦躁,索性在一处平地停下来,转头看向孙芳。   “云兆,你带几个人拦住他们。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走。”   孙芳急道:“殿下留步!我家主人得到消息,就快来了!”   高韶兰没有理会,纵马离去。   行至一处转角时,却突然从两侧杀出来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逼得众人硬生生勒停了骏马。为首的大汉恶狠狠道:“把你们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   红玉一惊,小声道:“是山贼。”   这半年边境不大太平,竟滋生了一窝窝打家劫舍的山匪。   想来是看他们人少,一个个就蹦出来了。   但高韶兰身边带的这些也都是能以一当十的高手,自然不必害怕。   高韶兰扫一眼那些山贼,只道了句:“速战速决。”   她得赶在日落前进柏县去,时间耽搁不得。   红玉几人手起刀落,不一会儿就将山贼们逼退,逃的逃,伤的伤。   高韶兰让人把他们绑了,拿绳子牵到马后面,带到柏县县衙去。   正这时,红玉却看到刀光一闪,一把匕首快速从眼前飞过,径直朝着高韶兰飞了过去。   “殿下小心!”   只听扑哧一声,那匕首扎入了马的屁股,高韶兰胯.下的白鹤嘶鸣一声,本能促使着它狂奔起来,高韶兰一时晃神,没拽紧缰绳,竟被白鹤甩下马背!   高韶兰下意识伸出胳膊撑了一下,才没摔到腰,脚踝却因此崴了一下,胳膊上似乎也破皮了。   高韶兰嘶了一声。   有人去追白鹤,红玉连忙赶到高韶兰面前,弯腰扶她:“怎么样了?伤到没有?”   高韶兰摇头,轻喘了一口气道:“无事。”   她借着红玉的力道起身,脚踝处却疼得厉害,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正在这时,孙芳几人却赶了上来,高韶兰远目望去,只见夕阳之下,孙芳的身边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年,他头戴金冠,身穿玄色翻领锦袍,腰束革带,身形清瘦。他眉目俊朗,双眸清亮,此时正直直地注视着她,驱马向她而来。 第二十四章   高韶兰心说,他来的可真快,和当初一声不吭离开时一样快。   高韶兰垂下眼睛,对红玉道:“扶我上马吧。”   红玉看看马上的萧执,再看看高韶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孙芳是俞公子的人。   当初俞公子不告而别,这都过了快一年的功夫了,又来找公主做什么?   红玉心里疑惑,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高韶兰往另一匹温顺的马边走,担忧地问:“公主,您的脚没事吧?”   她看着高韶兰眉头紧蹙,嘴唇都有些哆嗦,料想是疼的厉害,公主却一声不吭,硬生生忍着。   这得是多大的耐力啊!   高韶兰没有说话,她伸手拽住马背上的缰绳,单脚微微发力,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上马上,另一侧的手腕却突然被人拉住了。   萧执眉心微蹙,带着一丝担忧:“姐姐既然伤着,就不要逞强了。”   高韶兰朝他看去。   他似乎比去年更高了,束发的金冠、身上的锦袍,还有通身的气度,无一不昭示着他如今显贵的身份,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仇家追杀,落魄狼狈的少年了。   高韶兰松开了手里的缰绳,由红玉扶着站稳,轻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萧执轻笑了下,道:“孙芳没告诉你吗?当时我走的匆忙,许多事情没来得及与你说,我想见你,就是为了与你解释清楚。”   高韶兰道:“你不必解释。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还要赶着回柏县……”   “姐姐当真不想听?”萧执眉梢一挑,“你若是不想,又何必跟着孙芳来到这里。”   高韶兰皱皱眉头:“他说你来到了东仓淮,我才愿意过来的。但谁知道下午他才改口,说你在阳兴谷……”   一旁的孙芳听的冷汗直冒。   萧执贵为皇帝,自然不可能轻易跑到别国的地盘,肯把地点选在阳兴谷,已经足够迁就昭阳公主了,哪里知道昭阳公主连多一日的路程都不肯走?   不过昭阳公主担心安危问题,不肯踏出东仓淮的国土,也算情有可原。   陛下估计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轻车简从来到东仓淮境内接她。又正好碰上孙芳派回去的人,便一起跟过来了。   可这一来二去的,好像他孙芳成了罪人一样。   还好陛下没怪罪他!   萧执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姐姐怎么还要走?”   高韶兰看他一眼,一时无言。   萧执低声问:“是不是生气了?”   高韶兰沉默。   萧执继续问:“姐姐是不是在气我当初不告而别?我专门来找你,就是为了跟你解释清楚的。”   高韶兰别开脸。   萧执眉头一动,有些茫然。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实在无法,萧执轻咳一声,靠近高韶兰道:“不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姐姐脚又伤着,不如先跟我走,你想知道什么,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吗?”   他神色诚恳,言语真挚。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韶兰倒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于是她看向萧执,缓缓点了点头。   萧执的马车被赶到不远处,萧执扶着她上车,而后自己也跟着上去,红玉有心想跟着,却被孙芳一拽拦住了。   “没看见我家主人与公主有话要说吗?你跟上去做什么?”更何况,那马车没多大,塞不下那么多人!   红玉翻了个白眼,哦了一声。   云兆来找她商量那些山贼怎么处置,还有那个朝公主掷出匕首的悍匪。   红玉想了想道:“你派人把他们扭送到柏县官府,交给县丞处置。我这边就先跟着公主,一路上会做下标记,你事毕之后,赶紧跟上来。”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那个俞公子似乎不怀好意!   一定要仔细警惕着!   红玉暗暗握了握拳。   ……   马车之内,萧执在一角的木盒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出来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幸亏这马车里放了药箱。”萧执不着痕迹地看一眼高韶兰藏在衣袍下的脚,微微弯下腰去:“我帮你涂药吧?”   高韶兰缩了缩腿,道:“不必了。”   虽然高韶兰向来不拘小节,不重规矩,但也知道,在这种封闭空间内,让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子给自己脚踝涂药,不是什么合适的事。   萧执没有强求,他把药瓶又放回去,转而问道:“姐姐刚刚执意要去柏县,是打算做什么?”   高韶兰道:“东仓淮的大军还在柏县驻扎。”   她说的简单,言下之意却很明确。   她要去见柏县的驻军,跟李将军商议作战事宜。   王叔离开了,这边的军队便是李将军在管,哪怕她已经让碧荷几人拿着她的玺印先去柏县,李将军也不一定有那个胆子在没有王命的情况下直接撕毁盟约,向云县进攻。   但高韶兰是嫡公主,即使是个女人,她也可以代表王室。由她出面担下这个责任,李将军便不会有所顾忌了。   萧执:“你想收复云县?”   高韶兰嗯了一声。   萧执嘴角微扬:“姐姐不必再为此费心。我今晨得到消息,西仓淮驻守云县的洪将军在昨夜已经退兵,带着人马离开云县。不出意外的话,李将军应该已经得知此事,往云县调派人手了。”   高韶兰怔了怔。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高韶兰不由自主往前栽去,双脚下意识用力一踩,却惹得她又倒吸一口凉气。   萧执连忙伸手扶住她,低头看着她紧蹙的眉心,担忧道:“还是先涂药吧?”   高韶兰咬着下唇,闭眼摇了摇头,轻呼一口气:“没事,不用。”   看着高韶兰再次坐正,萧执垂下眼睑,声音又低又轻。   “姐姐是不是很讨厌我?”   高韶兰愣住:“啊?”   “那为什么连为你涂药都不行?”萧执说着,一手又拿起刚刚随手放到盒子里的药瓶,微微弯腰,另一手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握住高韶兰崴着的那只脚踝。   仓淮国常年高热,这里的人并不爱穿长筒靴。因此高韶兰就算骑马穿了一身骑装,脚下的鞋子也是浅口的方头履。   高韶兰浑身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你这是做什么呢!”   她把脚往回抽了抽,奈何被他握住的那处正肿着,一动就疼得慌。   “你从前还说,我是你阿弟。哪有做弟弟的想为姐姐涂药都不行?”   萧执仿佛丝毫没觉得握住她的脚踝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还撩开高韶兰的衣摆,将她脚上的绫袜褪到脚踝,看着那高高肿起的一片,皱起眉头。   “你就算生我的气,也得让我给你把药先涂了。”   高韶兰愣愣地看着萧执把一坨淡青色的药膏抹到她的脚踝上,指腹在上面打圈、抹匀,一股清凉感从脚踝传到头顶,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确实生气,但她不让他帮忙的原因不是这个啊!   她本来想等一会儿叫红玉上来帮她涂的。   这样好像是不太妥当……但是萧执神情自然又委屈的模样让高韶兰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想多了?   或许这在大周根本不算什么呢?   他把她当姐姐,才想帮她涂药,她刚刚的反应,是不是让他伤心了? 第二十五章   高韶兰胡思乱想着,心情有些复杂。   萧执细细为她抹好药膏,收起瓶子,才坐直身体,拿起帕子擦干净手指,轻声道:“好了。”   高韶兰嗯一声,低头缩回双脚。为了掩饰自己刚刚那丝复杂的情绪,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瞧着方向似乎是往北。   果然听得萧执道:“去阳兴谷,我不能离开太久。”   高韶兰看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看起来你在大周那边地位挺高的。”   萧执微微笑了一下。   高韶兰心说,她就看看他什么时候与她说实话。   然后就听到萧执叹了口气,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说道:“去年我突然离开……是因为得到消息,我那个兄长追杀到柳城,他伪造了大周刑部的公文,姐姐应该有所耳闻吧?”   高韶兰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时事发突然,我走的仓促,姐姐又恰好不在,因此才没来得及与你说。”萧执静静注视着她的侧颜,轻声解释,“后来我让孙芳回去找你,你却已经离开柳城了。”   前面的事情高韶兰大概都能猜到,但她并不知道当时萧执就派过孙芳回去找她。   她诧异过后,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萧执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一块金质的方形腰牌,放在手里摩挲片刻,道:“我本想让孙芳把这块腰牌给你,当作信物。”   高韶兰微微一怔,回过头朝他手上的腰牌看去。   通体鎏金,周围刻有繁复的花纹,中央用篆体阴刻着几个字,高韶兰隐隐看出其中一个是“萧”字。   萧乃大周国姓。   她心跳陡然加快,连忙别开眼,一时竟有些不敢看他。   所以说,如果当时孙芳找到她,她看到这块腰牌,就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高韶兰艰难开口,声音有些涩然:“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承恩侯家的公子,也根本不叫俞肃,对不对?”   萧执唇角微勾:“姐姐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   高韶兰低下头去。   她当时救他时,只当是在制止一场发生在东仓淮境内的谋杀。后来收留他养病,也不过是看他可怜。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来头会这么大,大到就算是她的父王都要仰望。   之前她只是怀疑他的身份时,她气过、恼过,想她当初真是被他骗的团团转,又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轻信了。   所以她下午与孙芳说:你们主仆,嘴里都没一句实话。   可当怀疑得到证实之后,她反而又气不起来了。为什么呢?   高韶兰想,他那样的身份,骗骗民间偶遇的她这样的小人物,也纯属正常。掏心掏肺把底细全交代了才是奇怪。更何况他当初离开后想过要告诉自己身份的。   高韶兰有些发怔。   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她现在是不是应该俯伏叩首,恭声问安?   却听到萧执轻唤:“姐姐。”   高韶兰迟疑地看向他。   萧执将腰牌收回袖中,道:“该交代的,我都告诉你了。那你现在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了?”   高韶兰一愣,都摊牌成这样了,他关心的居然还是她生不生气?   她会生弟弟的气。可她怎么敢以皇帝的姐姐自居?   高韶兰觉得有些好笑。   她道:“陛下不用再叫我姐姐。”   萧执神色黯淡下去:“所以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萧执起身,换到高韶兰这边的长凳上坐下,伸手拽住她衣袖的一角,眼眸低垂:“当初是你救了我,也是你说要当我姐姐的,怎么现在却不让我叫了?”   高韶兰一时噎住。她当时要是知道他来头那么大,说什么也不敢收留他住到自己的小院子,更别说让他叫自己姐姐!   萧执声音愈发低了:“我不远千里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找你。姐姐如今怎可与我疏远?”   高韶兰听出他话中包含的意思,怔了怔:“所以……大周之所以对西仓淮出兵,是为了我?”   “自然不是。”萧执说完,又紧接着道,“不全是。”   高韶兰松了口气。   萧执轻声说:“但我亲临前线,就是为了见你。”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高韶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摸不准萧执想要干什么。   萧执面色未改,自顾说道:“若我不来,姐姐是不是就要代替你那个妹妹嫁去西仓淮了?”   高韶兰摇头:“西仓淮都被你们打的退兵了,和亲一事自然就不作数了。”   萧执却说:“若是大周没有出兵呢?姐姐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入西仓淮境内了。”   高韶兰看他一眼,颇为奇怪:“是又怎样?”   萧执脸色有些发沉,“西仓淮王好大的脸,他也配娶姐姐?”   高韶兰不由莞尔。   萧执拽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从前我就知道姐姐心善,但没想到你能这么通情达理,怜爱姐妹。”   他说着这八个字,看似是在夸高韶兰,细品却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西仓淮王看上的明明是什么文馨,为什么却是你嫁过去?”   高韶兰决定替嫁,自然是因为她想杀西仓淮王。   不过这事儿只有跟她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她觉得没有告诉萧执的必要,于是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萧执见她默认,脸色愈发难看。   “姐姐这么为他人着想,怎么不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眼前的少年眉心微蹙,说出口的话全都是实心实意为她考虑的,就像她的亲弟弟高鸿一样。   高韶兰心里发暖,对他的猜忌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即使一年过去,他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他似乎还是去年盛夏初遇时那个文雅知礼的弟弟。   高韶兰唇角勾起:“好了,你让人把我带到这边,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萧执神色稍缓,温和道:“还有些别的事,不过说来话长。等晚上用过饭,我再与你细说。”   高韶兰哦了一声,点点头:“好。”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车夫掀开帘子请两人下车,高韶兰看见眼前足有百步宽的河流,不由一愣。   萧执问道:“怎么了?”   高韶兰神色有些疑惑:“这是延河吗?怎么这么宽?”   车夫笑答:“今年雨水充沛,河道扩宽了一些。”   萧执指了指河岸边停留的一艘小船,道:“我们走水路去阳兴谷,会近一些。先乘这艘船,沿着河往上游去,到那边有人接,下船再换乘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那边的营帐。”   高韶兰看着这艘不大的船,回头再看看身后,问道:“孙芳和红玉他们呢?”   不知何时,守卫们居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和车夫。   萧执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兴许还没赶上来,我们先上船,水上花不了多长时间,到了那边之后再让这艘船过来接他们。”   高韶兰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没有多想,迟疑着点点头。   萧执便扶着她往岸边走,临上船却仍然有些费力。萧执便在她身前俯下身去。   “我背你吧。” 第二十六章   一旁的车夫早已上了船,走到角落里不知在忙什么。高韶兰看着萧执弓起的脊背,不好让他等太久,犹豫片刻就轻轻地趴了上去。   萧执背起她,稳步踏上小船,又躬身进入船中央的草棚,把她放到一边的软垫上。   高韶兰轻声道:“谢谢。”   “姐姐与我客气做什么。”萧执神色自若,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一臂撑在身前的小几上,道,“逆流行船,会慢一些。姐姐可以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高韶兰四下看看,发现自己身下的软垫铺满了整个草棚,刚好可以让她躺下。   而她为了赶路,已经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了,此时眼下有着淡淡的鸦青色。   高韶兰心中对萧执没了猜忌和防备,便认可的点点头,侧身躺下,不一会儿就眯眼睡去。   萧执静静看她片刻,嘴边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   孙芳带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红玉的前面,红玉很快便看不见公主乘坐的那辆马车了。她心里着急,催动着胯.下马儿向前疾奔,好不容易追上孙芳,她皱眉喝问:“公主呢?!”   孙芳道:“我家主人带着公主去走水路了,水路会更快一点,不过船只有一艘,乘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我们还是走陆路过去,明天日落前应该能到。”   红玉瞪大眼睛,好半天憋出一句:“……你们无耻!”   太无耻了,这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把他们这些随从甩开,那个俞公子到底想要对公主做什么?!   红玉拨转马头,当即就要离开:“那我们也去走水路!”   “哎哎哎!”孙芳叫住她,“你们知道我家主人要去哪儿吗?”   红玉迟疑了一下。   孙芳好言相劝道:“你现在过去也找不到船,还不如跟着我们走陆路。我家主人和公主是旧相识,不会对公主怎么样的。”   红玉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鬼才信他说的话!   她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有些发抖,是她没跟上公主,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那可该怎么办?   红玉脸色煞白。   孙芳道:“你再耽搁这一会儿,更赶不上他们了。”   红玉皱眉:“闭嘴!”   孙芳:“……”   好吧,孙芳摸了摸鼻子,停了片刻又道:“你真不跟我们走了?那我可带着人先过去了啊。”   红玉拽拽缰绳,又把马头调转回来,没好气道:“赶快带路!”   孙芳应了一声,一行人又向前行去。   “若是公主有什么好歹,我拼了命也要你家主人好看!”红玉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孙芳轻吁一声,假装没有听见。   他心道,这位姑娘,若是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听过他的名声,还敢说出这种话,我就叫你祖奶奶。   ……   东仓淮,王都。   整座王宫沉浸在一种低迷的氛围中,又逢黑云压城,狂风呼啸,来往的宫人都静悄悄的,安分的做着自己的事,不敢与旁人闲谈,多说一句话。   原因无他,四殿下已经失踪八日了。   王上大怒,问责了四殿下宫中伺候的一干仆从,层层线索查下去,最后竟是牵扯到了贤夫人的头上。   王上当即便下令关押牵涉到的一干人等,命人严刑拷问,却始终没能问出四殿下的踪迹。   四殿下刚被王上请封为太子,事关社稷,此事不可谓不重大。贤夫人涉嫌谋害太子,罪不可恕,她宫里的仆从也都被牵连打入地牢,王上甚至还下狠手继续盘查其他与贤夫人一宫交好的人。因此宫人们瑟瑟发抖,人人自危,夜深人静时也忍不住会想,王上到底会怎么处置贤夫人和她背后的家族?   章华殿内,内监庄丙上前,将桌案上的冷茶换掉,看着高诚疲惫的面容,担忧劝道:“王上累了,就歇一会儿吧。四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高诚恍惚中回过神,幽幽说道:“庄丙,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怪孤?”   庄丙忙道:“王上切莫自责,此事全是那等奸佞小人无视纲法,胆大妄为,与您有何干系?”   高诚摇了摇头:“是孤的错……是孤啊。孤平日里,太纵着刘氏了,以至于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孤从没想到,她的心肠能那么歹毒……”   庄丙低垂着头,没敢接话。   高诚自顾说了一会儿,兴许是觉着没意思,轻叹一声:“算了,扶孤去寝殿歇一会儿。”   “哎!”庄丙应一声,连忙上前扶着他。   高诚刚站起身,外面却又进来一个小太监,躬身禀报道:“王上,鸿胪寺卿求见。”   高诚愣了愣,复又坐下,轻揉着太阳穴道:“让他进来吧。”   少顷,鸿胪寺卿穿着官服步入大殿,他躬身拜礼,高声奏道:“王上,大周的使臣到了!” 第二十七章   大周的使臣?   高诚愣了愣。他前两日已经收到大周向西仓淮出兵的消息,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松了口气的。   又得到高韶兰那边送回来的消息,他也只是轻叹一声,暗想这个女儿还是任性,竟然敢直接跑到前线去了。   高诚当然不是没脾气的泥人,既然西仓淮那边遭难,他肯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给李将军让他收复云县的密旨已经发出去了。大周与东仓淮,一北一东,双面作战,他也想知道西仓淮能不能撑得住。   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周却派了使臣,是为什么?   是想与东仓淮联合攻打西仓淮?   又或只是单纯为了给他送允许高鸿被册立为太子的文书?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诚还真不想见他们。毕竟高鸿生死未卜,他心里烦躁,说不得太子还是得换成贤夫人生的老三。   鸿胪寺卿等了好久没等到高诚发话,试探着又唤了一声:“……王上?”   高诚道:“请进来吧。”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先见见再说。   两刻钟后,大周使臣团步入大殿。   为首的大臣名唤杜昌,他生的矮,整个人却吃的圆滚滚的,呈现出一种富态。他带着身后的使臣们恭恭敬敬朝高诚行了礼,然后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外臣来此,是为着贵国太子一事来的。”   说着,他先示意随从呈上一物:“这是吾皇亲笔批复的文书,恭喜王上。”   他说的恭喜,自然是恭喜四殿下被册封为太子。   庄丙连忙上前接过,呈递到高诚身前的案上。   高诚没有看,面色有些悲痛:“多谢皇帝陛下,只是吾儿……吾儿前些日子不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因此这太子一事,恐怕还要……”   杜昌眯眼笑了起来:“王上是说几日前太子遭到刺杀一事吗?”   高诚道:“正是。”   杜昌微微欠身:“王上不必多虑,太子幸得陛下出手相救,如今安然无恙。”   高诚一喜,上身猛地直了起来,紧绷着前倾:“此话当真?!”   杜昌应是。   “那他现在在何处?”   “陛下自会安排人手护送太子回宫。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事需请王上帮忙。”杜昌环顾大殿,神色有些微妙。   高诚会意,做了个手势,庄丙便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杜昌的那些随从也跟着退下。一时间大殿内只剩下高诚与杜昌两人。   杜昌两手交握,垂在腹前,一脸的高深莫测。   高诚暗想,这是大周要他做什么,才能换来老四?割地?还是钱款?   等等,老四为什么会被大周皇帝出手救下?出事地点明明是在王都……   高诚脸色有些难看,大周皇帝的手居然伸的这么长?!   “敢问杜大人……”   杜昌清了清嗓子,反而说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王上可知,大周为何会对西仓淮出兵?”   高诚眸光微闪:“为何?”   杜昌俯身作揖:“自然是为的昭阳公主。”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在高诚耳边炸开。他晃了晃神,喃喃道:“昭阳?”   杜昌道:“素闻昭阳公主姿色天然,兰心蕙质,陛下心悦已久,特遣外臣来此,欲求娶为后。”   高诚愣住了,大周皇帝居然看上昭阳了?可是,可是他才把昭阳送出去,她现在根本就不在王都。   更关键的是,大周皇帝怎么会看上昭阳?昭阳那么多年在外隐居,根本就没有画像流传出去……   杜昌:“不知王上,可愿忍痛割爱啊?”   高诚心想,让昭阳嫁过去就能换来大周的兵力支援,还能与大周关系更进一步,何乐而不为?   况且昭阳嫁过去就是皇后,于身份上,倒也没什么亏待的。但是……高诚有些头疼,高韶兰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而且她现在人都不在王都,要是让她听到风声,死犟着不回来怎么办?   甚至再搞出一个和亲变刺杀的事来?   不不不,大周和西仓淮可不一样。西仓淮是一百年前的叛臣割裂出的土地,大周却是上国,兵强马壮,连他都要好好供着尊敬着。   高韶兰应该会顾全大局,就算不愿意,也会顺从。   他现在就是担心,人不在王都,甚至还代替文馨出嫁去了……万一让这大周使臣知道了,可怎么办?   高诚勉强挤出一个自然的笑,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要让孤好好考虑一番。”   杜昌嗨了一声,道:“王上有所不知,陛下此次亲临前线督战,就是为了迎接昭阳公主。”   言下之意便是,高诚不同意也得同意,皇帝陛下势在必得。   高诚脸色更难看了,他倒是想同意,可这一同意,说不得就得商议出发时间、陪嫁等,要是大周使臣提出面见高韶兰,他上哪儿找人去?   然而杜昌既然是背负皇命来此提亲,该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   杜昌神秘地笑了一下,慢悠悠道:“陛下英明神武,什么事瞒得过他的眼睛?”   高诚脸色一变,不太明白杜昌的意思。   杜昌两手揣袖,状似不经意地道:“说不准这个时候,昭阳公主已经被陛下请到了营帐……”   高诚:“……”   大殿内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高诚神色变幻莫测,第一反应是大周皇帝居然什么都知道,第二反应便是生气!直接把人接到营帐去了,他还能不同意吗?   可是,可是昭阳现在顶的是文馨的身份,如此这般行事,要是传出去,会不会有碍文馨的名声?   杜昌道:“王上放心,此事没几人知晓。陛下与昭阳公主乃是旧识,此番作为也不过是叙旧而已。”   高诚没说话,他才不信只是为了叙旧!   等等,怎么就是旧识了?   高诚眉头紧皱,看来他不知道的事情有点多。   以高韶兰的性子,他倒也不怕那大周皇帝真的逼迫她做什么,但是此等作为,确实于礼不合啊!   “所以,”高诚默了片刻,出声问道,“陛下究竟想要孤做什么?”   杜昌嘿嘿一笑,上前走了几步,又是一揖:“昭阳公主心思单纯,并不知晓陛下的心思,因此……需要有人推她一把。”   高诚拧眉看他。   杜昌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若是王上主动与大周签立盟约,送昭阳公主前去和亲,到时王命下来,木已成舟,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高诚:“……”   他明白了,他不但要同意和亲,还得是主动的那一方,合着恶人都是他来做啊?   高诚摸了摸下巴。   杜昌眉眼低垂:“王上?”   高诚眯眼打量他片刻,突然福至心灵,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来不光是他担心昭阳不同意和亲,大周皇帝也担心昭阳不同意。   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富有四海,想要一个女人,怎么会顾忌她愿不愿意?   看来这“旧识”,份量有些重啊……   这般想着,高诚的心反而得到了一丝安慰。起码大周皇帝是有一丝真心在里面的,愿意为昭阳费心思,日后也能好好对她。   这样的话,高诚心里对昭阳的那丝愧疚感仿佛得到了安慰,他眉头微松,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杜昌还在等着高诚的答复。   高诚端起案上的杯盏,低头轻抿一口,声音平淡:“孤明白了。杜大人先回驿馆休息,静等消息吧。”   杜昌心知这事儿是成了,面上一喜,当即便拱手作揖,躬身告退。   高诚手里捏着杯盖,指尖轻捻半晌,突地一笑。   小皇帝又想要人,又想隐藏心思,把恶人留给他来做。   呵呵,他偏不让小皇帝如愿。 第二十八章   高韶兰是被胳膊上的痒意弄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萧执正在给她小臂上的擦伤处上药,一边的桌案上点着烛火,昏黄的火苗跳动着,在萧执的脸上映出一片阴影。   她动了下手臂,萧执看向她笑道:“醒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装饰优雅而又豪华的屋子里。她愣了愣,另一只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问道:“这是在哪?不是说去营帐的吗?”   “这是九江郡的行宫。”萧执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接到消息,上都那边有急报,我便只好来行宫理事。看你睡的沉,就没叫你。”   他把她抱了回来。   温香软玉,不过如此。   高韶兰大概能猜出自己是怎么到这间屋子里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如果说阳兴谷还属于边境的话,九江郡就彻底进入大周境内了。   饶是她心再大,此时也忍不住生出一丝警惕之意。她问:“我睡了多久,几时了?”   “卯初刚过,天快亮了。”   高韶兰眉心微蹙,她睡的也太沉了。   萧执道:“我刚跟人议事回来,本想看看你醒了没,却不小心碰到你胳膊上的伤,于是又让人寻了治擦伤的药。”   高韶兰将袖子放下来,道:“不必劳你动手,你找个婢女帮我涂一下,或者等我醒了自己涂就可以。”   萧执:“姐姐,我身边没有婢女。”   都是清一色的宦官和文武大臣。   高韶兰一愣。   “只是涂个药而已。”萧执微微笑道,“毕竟当初我半夜发烧,姐姐也守了我一夜。”   高韶兰忆起一年前仓淮山下发生的事,不由恍然,那点异样感顿时消散了一些。看来他就是真心把她当姐姐,才与她这么亲近的。   难得他登上高位,还能有这么一颗赤诚的心。   只是……   高韶兰看看窗外,蹙眉道:“你临时把我带来九江郡,红玉他们还能赶过来吗?这里离柏县太远了,到时候我回去还要好久。”   “是我考虑不周。”萧执将药箱归置一边,眼睫微垂,轻声道,“我已经让人给孙芳递信了,姐姐放心,你的随从会赶过来的。”   高韶兰哦了一声,轻呼一口气。   萧执假装没看出她的顾忌,淡声问道:“要起了吗?我让人送洗漱用具。”   高韶兰道:“好。”   萧执便屈指轻敲案几,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小内官端着清水、牙具、干巾和一套簇新衣衫走进屋中,内侍们放下东西便躬身告退,萧执看着她道:“你的脚好些了吗?用不用我帮忙?”   高韶兰趿拉上鞋子,站起来试着走了走:“好多了。”   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已经能走路了。昨天萧执给她涂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效果很好。   萧执便不多留,他道:“一会儿收拾好了,让人去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与你一同用膳。”   高韶兰嗯声应下。   萧执步出房门,脸色有些阴沉。   贴身内监吴忠迎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要去书房吗?”   萧执点头。   吴忠便陪着他往书房走,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看高韶兰所在的屋子,终于没忍住把心里的疑惑问出:“陛下为何不与公主直说,却选择了这么一个迂回的法子……有旧情在,昭阳公主未必不会同意。”   萧执斜睨他一眼,神色有些冷淡。   吴忠知道自己逾越,连忙住口,直到萧执步入房中,他躬身奉上热茶,退出门外,心里那口气儿才疏散开。   萧执指尖贴着杯壁,有些烫,但他却仿佛不觉,思绪渐渐放空。   为什么不与高韶兰直说?   因为他不敢。   高韶兰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她眼中似乎没有情爱,也不想成婚。   他怕,他怕自己一旦表露出那种心思,高韶兰就厌恶他,疏远他。   就如当初的梁光誉一样。   ……   高韶兰走出房门,旭日初升,天边刚刚露出微亮。   吴忠就守在不远处,他小跑着迎过来,哈腰笑道:“公主怎么出来了,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高韶兰摇头道:“你直接带我去找他吧。”   吴忠一愣,眼珠子转了转,应道:“也好,您请随奴婢来。”   高韶兰点点头,跟着他转了个弯,沿着回廊往前走。   回廊一侧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里头盛放着几朵莲花,另一侧则立着一座假山,周围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蓝的、粉的、白的,各色都有。   高韶兰四下看看,感叹一声:“这行宫还挺大的。”   吴忠笑说:“这是恒帝在位时修建的,恒帝最爱巡游,几乎每个郡都有他修建的行宫。陛下这次亲临前线,也不是一直在军营里待着的,平日都是在行宫处理政事,偶尔才去军营那边巡查一番。”   高韶兰哦了一声表示知晓。   不一会儿便到了萧执的住处,吴忠把她引到门口就停下了,高韶兰自己进去。   只见屋子中央,萧执正坐在案前,垂目翻阅着什么。高韶兰走上前去:“是不是很忙?”   “姐姐怎么过来了?”萧执连忙把折子合上,扔到一边,起身笑道:“朝中大事我都交给两位经验老道的大臣了,他们决断不了的才会八百里加急送过来。其实并不太忙。”   他不着痕迹地站在桌案前方,恰好挡住了高韶兰看向那封折子的视线,心里悄悄舒了口气。   那折子是他派去出使东仓淮的杜昌送来的,可不能让高韶兰发现。   高韶兰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移开目光。   她无意窥探大周政事。   高韶兰既然来了这里,吴忠便让厨房把早膳呈到萧执这边。   二人简单吃过,高韶兰起身在屋子里闲逛,走到一侧的书架边,看着上面陈列的摆件珍玩,一边打量一边问道:“现在你可以说,到底是什么事了吧?”   萧执微怔,慢吞吞走到她身边,垂目看着她的发顶,似是踌躇半晌,才轻声开口:“我要是说了,姐姐可不能生气。”   高韶兰皱皱眉头,转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萧执目光与她相接,神色有些紧张。   高韶兰笑了笑:“只要你没做什么坏事,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萧执道:“其实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要你陪我几天。”   高韶兰一怔。   萧执道:“姐姐……我很孤独。”   高韶兰神色柔和下来,她下意识伸手轻拍他的肩,温声安慰道:“这是怎么了?”   萧执眼眸微垂:“不知姐姐可曾听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言?”   高韶兰微讶:“什么?”   “当初我的父皇纵容我的皇兄对我痛下杀手,后来我回去洗净冤屈,斩杀兄长,幽禁父皇……世人都说我得位不正,骂我心狠手辣、暴虐弑杀,这些话,姐姐可曾听过?”   高韶兰下意识想否认,却在对上萧执目光的那一刻心头一颤,点头应道:“听过一点。”   萧执眸光微闪:“还听过什么别的?”   高韶兰想起之前高鸿告诉她的那些,倒也没有隐瞒:“说你软禁了自己的生母,杀了许多反对的大臣……”   “这些话,姐姐可信?”   高韶兰看向他,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像是那种暴虐之人。”   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温和有礼,风度翩翩,跟她说话时还担心她会生气,哪里像是传言当中的暴虐之人?恐怕是讹传。   萧执唇角微勾,眼睛也亮了一些。   “都是他们瞎说的,对不对?”高韶兰问。   萧执摇头:“倒也不全是。有些事我确实做过,只是……”   萧执微微一顿,“姐姐,当时我那种情况,父皇昏庸,兄长不仁,我若不出手反抗,恐怕等待我的就是下一次逃亡。第一次时,还有姐姐救我收留我,第二次呢?”   高韶兰点点头,她虽然只是个公主,但身在王室,夺嫡之争有多么残酷,她怎么会不知道?   “还有说我杀了许多大臣的,那些人打着忠君爱国的名义骂我,到处散播我暴虐弑杀的传言,我若不用强硬手段镇住他们,还不得容他们骑到头上来?到时候朝廷一乱,江山危矣。”   高韶兰嗯了一声:“有时候强硬手腕也没错。”   “再就是我的生母……”萧执眉心微动,“她和父皇一样听信道士的话,怕我厌我,改为扶持我那个七岁的幼弟。在我登基那晚,她竟然带着匕首来我寝殿刺杀我……”   高韶兰听的惊住,这该是宫闱隐秘了,在外人眼里,便只看得到萧执软禁太后,从而骂他不忠不孝。   她轻叹道:“好了,你别说了,我信你。左右现在柏县军情也不严重,我多陪你几日就是。”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怪不得他这么依恋自己。   萧执面上一喜,道:“你答应了,就太好了。”   高韶兰看着他,他目光灼热,其中似有星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萧执又靠近她一些,低声问道:“姐姐,我能不能抱抱你?”   高韶兰一怔,还在犹豫时,就感觉到肩头一沉,萧执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整个人被他环住了。   然后听见萧执叹息的声音:“姐姐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大周就好了……” 第二十九章   高韶兰的脚踝毕竟还没好全,被他这一下子压的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萧执下意识伸手扶她,原本环住她背部的手就扶在了她的腰上。   这一触碰不过是片刻的事,萧执很快收回手,改为扶住她的胳膊,关心道:“姐姐先坐下吧。”   高韶兰身后不远就有一把椅子,萧执扶着她走过去。   高韶兰心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话,暗思他现在身边没一个亲近之人,这般依恋她倒也正常,于是道:“等你以后大婚,身边有了相扶相伴的妻子,就不会孤独了。”   萧执眉梢一挑,凝视着她的侧颜说道:“那姐姐来给我做皇后,陪我如何?”   高韶兰吓了一跳,下意识皱皱眉头,推开了他:“你想什么呢?我是你姐姐。”   萧执垂下眼:“又不是亲姐姐,怎么就不行了?”   高韶兰道:“我比你大,你还小呢。”   “不小了,”萧执抬眼,认真地看着她,“我父皇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成亲了。”   高韶兰嗤的一笑,没当回事。在她看来,萧执和她弟弟高鸿一样年纪,都不大,男子二十加冠,现在就谈婚论嫁未免有些早。   她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再说这种话,我可要生气了。”   于是萧执住口。   今天的日头不算多毒辣,云有些厚,高韶兰不想干坐着,萧执就带着她在行宫闲逛。   只是每走一会儿,就要坐下来歇一歇。   高韶兰还是第一次踏出东仓淮的国土,初时的仓惶不安过去之后,便觉着有些新奇,二人吃过午饭,高韶兰提出去外面街上转转。   萧执自然奉陪,让人备了一辆马车驶出行宫。行宫修建在九江郡宁安县的城郊。高韶兰坐在车里把这边的风土人情看了个大概。   等到夕阳西下,二人回到行宫的时候,孙芳与红玉几人也终于到了,红玉见到高韶兰的那一瞬间就飞奔过来,一张小脸满是惊惶,她有心想问高韶兰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却在看见静坐一边的萧执之后,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路上她就知道了俞公子的真实身份,她不敢当面质疑他。   萧执看着高韶兰轻笑一声,道:“姐姐先回屋休息一会儿,等等我再让吴忠去叫你用膳。”   “好。”高韶兰点头。   萧执一走,红玉连忙上前扶着高韶兰往她的屋子去,一边小声问道:“公主,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高韶兰摇摇头,神色平静:“他能对我做什么?红玉,你还当他是一年前仓淮山下的俞公子就好。”   红玉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   公主这可真是丝毫不设防啊!可是,若那俞公子果真没有旁的心思,何必大费周章的把他们这些随从甩开?   红玉心中总觉得不对劲,但奈何公主没想到这上面去,她也不好一直絮叨,免得惹公主厌烦。   不论如何,红玉一来,高韶兰的起居都方便了许多。次日一早,她洗漱完毕,正要去找萧执的时候,云兆却带着人找来了,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云兆神情凝重,递上一封密信:“王都那边传来的消息,四殿下已经失踪十日了!”   高韶兰懵了一瞬,指尖僵硬地打开信封,抽出那张薄薄的信纸,垂目扫过。   “是我离开王都那天的事……”高韶兰低声呢喃,倏地将纸张整个攥成一团,指尖收紧泛白,嘴唇因气愤而有些发抖,“我都愿意替文馨出嫁了,她还不满足!还要阿鸿的命!刘氏她好贪心!”   云兆垂首不语。   萧执没等到人,正好前来寻她,恰听见这一句,进屋时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高韶兰摆摆手让云兆退下,转目看向萧执,眼眶有些发红。   “对不起,但我要回东仓淮了。”   萧执面色一变,大步向她走去,从她手中抠出那个纸团,展开匆匆扫了两眼,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差点以为出了别的变故。   高鸿作为她的亲弟弟,萧执早就在他身边安插过人手,又恰好撞上贤夫人使那等不入流的把戏,思忖过后,萧执索性让人在关键时刻救下高鸿,然后秘密隐藏起来。   这是他和高诚谈判的筹码,但他没想让高韶兰知道。   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妨。   萧执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温声宽慰道:“姐姐放心,先前孙芳他们在王都时,就留了一部分人手保护高鸿,这信上既然说是失踪,那一定是已经成功逃走了。”   高韶兰摇摇头:“我要回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执眸光微动,沉默片刻,他让人叫来孙芳,问:“尤川那边有消息了吗?”   孙芳一脸茫然。   萧执扬了扬手中的密信,意有所指道:“东仓淮的太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尤川居然没传消息回来?”   孙芳忙道:“臣等失职,尤川若是传消息回来,一般是先由皇城司收着,想来是下头的人疏忽。臣这就去看看。”   孙芳告退。   萧执道:“先等等孙芳的消息,看看情况再说。”   高韶兰点头,她忧心亲弟,脑子里乱糟糟的,倒也没注意孙芳答话时些微的不自然。   孙芳很快又来求见,说是尤川已经救下高鸿,在往柏县这边赶。   这下连萧执都微微一怔。   孙芳道:“尤川本想等贤夫人那边伏诛后护送太子回宫,太子却执意要见昭阳公主,中间还劫持过我们的人,硬逼着尤川改了路线。”   萧执:“……”   孙芳心中微汗,这姐弟俩,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的。   高韶兰却是一喜:“那他现在到哪儿了?”   孙芳摇头:“这个倒是不知,不过估摸着时间,应该快到柏县了。”   高韶兰脸上的笑简直抑制不住了,她先是看向萧执,道:“我替阿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萧执还没来得及说话,高韶兰便接着说:“我想回柏县等阿弟了。”   “……”   萧执垂眸看她。   与刚刚进门时她悲痛难过的样子不同,此时她的眼亮晶晶的,整张脸充满了兴奋的神采,从得知亲弟生死不明,再到确定他还好好活着,并且要来与她相见,她情绪的变化太过明显了。   萧执想,她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这么强烈的悲喜一次?   他去东仓淮境内接她时,她还在生气,可那时候她的情绪也不是强烈的,他稍微哄了哄,她就不怪自己了。   现在想想,是不是自己根本得不到她的在意?   因为不在乎,所以才轻易原谅?   萧执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就像现在,明明昨日她才答应过他,说要陪他几日的,今天一得知亲弟弟高鸿的消息,她便片刻也待不下去了。哪怕他都叫来孙芳,告诉她高鸿安然无恙,她也依然决定要离开。   萧执眸色发沉。   高韶兰终于觉出萧执的不对劲,她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萧执面色紧绷,抬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不同意。”   他对上她茫然的杏眸,沉声说道。 第三十章   孙芳把头埋得极低,躬身退了出去。   吴忠原本正站在不远处,见状也默默后退,立在墙角当隐形人。   高韶兰呆了呆,像是没想到萧执会这般强硬的拒绝她,一时间有些发愣。   萧执伸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眼眸微垂:“你昨天才说要多陪我几日,今天就说走就走?”   随着他垂下目光的动作,刚刚那身凌厉的气势便也跟着收敛。高韶兰晃了晃神,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对不起……”高韶兰低声开口,面上也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我担心阿弟……”   “他不是已经没事了吗?而且也没到柏县,”萧执攥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我可以让人把他接到这边,行不行?”   高韶兰摇头:“不合适。我在这边陪你几天也就算了,阿鸿怎么能也跟着过来?”   高鸿现在是太子,她虽然不担心萧执会对高鸿做什么,但储君的安危关乎社稷,高鸿不能随意踏出东仓淮的国土,更别说是到大周皇帝的行宫了。   “那你别急着走,”萧执道,“等他到柏县了,你再回去。”   高韶兰想想,觉得也行,便点点头。   她把手腕从他掌中抽离,温声笑道:“我不走了,刚刚只是一时着急,你别往心里去。”   她想起刚刚萧执阴沉的脸,一定很难过吧?   萧执神色稍缓,又怕她觉得勉强,道:“我会让孙芳注意着那边的消息。”   高韶兰自是应下。   萧执今日还有政事要忙,与她一同吃过早膳,便又去了书房。   高韶兰在行宫转了半天,把犄角疙瘩都转过来遍了,终于觉得无趣,便去书房寻他。下午时,二人就一个在书房批折子,一个捡了些闲书随意翻看。   正巧前线的战报来了。   是好消息,大周军队已经深入西仓淮腹地,接连攻下三座城池,东仓淮李将军也带着人捡漏,不仅趁机收复了云县,还把东西仓淮的边境破开一个缺口,大军长驱直入,火速占领了西仓淮的古县。   一时士气大振。   高韶兰看着萧执递给她的战报,忍不住唇角微弯:“王叔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萧执对静安侯高广严还有印象,高韶兰很尊敬他。   萧执道:“军情都是八百里加急送回去的,你的王叔最迟明天就知道了。”   “嗯!”高韶兰点头,眼睛发亮。   萧执不禁微笑。   又过两日,萧执闲下来,说要和高韶兰一起出门,“今天想去哪里转转?”   高韶兰想了想:“我记得上次出门时,听人说这几日有庙会,就在兴安街上,我想去逛逛,一定很热闹。”   萧执眼神一暗:“人太多了。”   摩肩擦踵,车马满街。   高韶兰一怔,暗想他应该是不喜欢民间喧闹嘈杂的环境,于是道:“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和红玉一起。你就留在行宫忙你的吧,我看看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再给你捎回来。”   萧执瞥一眼角落里的吴忠。   吴忠连忙上前,小心陪着笑说:“公主有所不知,庙会上鱼龙混杂,小摊小贩到处都是,人挤人的,马车根本过不去,侍卫们也难做,难保不会有什么歹人混在其中。如今玉湖的荷花开的正好,陛下和公主可以去游船,这几天还有杂耍班子在水上表演,也很热闹。”   而且不用担心拥挤,两人可以在相对幽静的环境里独处。   吴忠在心里默默补充。   高韶兰略一思索,点头应道:“也可以。”   萧执唇边便勾起一抹淡笑,“好。”   吴忠含笑躬身:“那奴婢先下去准备。”   ……   湖边清风徐徐,二人下了马车,登上一只游船。   玉湖是天然形成的胡泊,恒帝在时,九江郡太守得知皇帝要来巡游的消息,专门耗费人力物力,花了一年的功夫,对玉湖又好好开凿一番。   湖中立着一座六角亭,飞檐翘角,黄漆圆柱,柱上有祥云浮雕,六角檐上则各有一只飞鸟,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萧执与高韶兰乘着游船去往湖心,登上亭子,从这个角度,便可以很好的看到湖中成片盛开的荷花,比行宫中的那一片更大,也更壮观。对岸则搭建了一座高台,据吴忠说,过会儿杂耍艺人便会开始表演。   萧执是微服过来的,因此并没有清场,亭子中还有几个布衣书生,或站或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高韶兰站在栏边吹了会儿风,视线被一侧坐着的青年吸引。他一身青衣,头上包裹着灰头巾,膝上搁着一块木板,腿边则有一个架子,放着些五颜六色的颜料,高韶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正在画玉湖的那一片荷花。   或许是察觉到高韶兰的视线,那青年抬起头,看见少女打扮的高韶兰,眸中划过一丝惊艳神色,怔了怔,笑道:“姑娘在看什么?”   高韶兰下意识回了个笑,温声道:“我无意打扰,只是看你画的不错。”   她只是客气客气这么说,那青年却被她夸的更开心了,嘴边的笑弧都扩大了一些。   “姐姐。”萧执走上前来,站到高韶兰的身边。   “那姑娘如果不介意,不知我可否为你画一幅……”青年微红着脸,话还没说完,却在余光看到萧执阴鸷的眼神之后吓得一惊,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杂耍表演快开始了,我们去船上看吧,会近一些。”萧执侧目看向高韶兰,温声说道。   高韶兰闻言往高台上看了看,果然看见已经有杂役们在上面布置场地了,她眸光一亮:“好。”   萧执伸手拽住她衣袖的一角,二人步下石阶,出了六角亭。   青年远望着二人离去,想起刚刚听见的那句“姐姐”,忍不住撇了撇嘴。   哪有当弟弟的管自家姐姐管那么严,说两句话都不行! 第三十一章   船舱中铺满织金地毯,中央放着红木小几,上面有酒水点心,还有一盘莲蓬子。木窗大开,用撑子支着,清风吹进船舱,拂动高韶兰额角的发丝。   二人分坐在案几两侧,一转头,便能看见不远处的高台。随着一阵热烈的吆喝声,又听见几声锣响,几个杂耍艺人便翻着跟头入场,开始了热场表演。   高韶兰正看得起兴,一小碟剥好的莲蓬子被推到了她的手边,高韶兰诧异地看一眼萧执,只见他正拿着帕子擦手,看着她淡声道:“你吃吧。”   高韶兰眯眼一笑,没有客气。   热场表演结束后,又有人上场表演吞刀、油锅捞铜钱,虽然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小把戏,高韶兰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喝了口桃花酒,又伸手去摸莲蓬子时,却碰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高韶兰愣了愣。   萧执看着她缩回的指尖,眼眸微垂:“吃多了不好。”   高韶兰悻悻地收回手:“好吧。”   莲蓬子甜中带苦,吃起来清清爽爽,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高台上开始戏猴了,高韶兰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在船舱里闲逛。   萧执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目光随着高韶兰的身影移动,想起刚刚六角亭上的事,萧执道:“我也会作画。”   八年来,萧执在太上皇面前扮演的都是温润有礼、刻苦谨慎的皇子,他不能让别人认为他有夺嫡之心,只好培养一些无关大雅的爱好,作画便是其一。   高韶兰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萧执:“等回去了,我可以为姐姐画像。”   比那个青年画的好看多了。   每年都会有画师为宫里的公主们画像,高韶兰常年在外,这么多年倒是没有留下来一幅。   ——父王悄悄让人画了之后送到王宫的不算。   因此高韶兰听见萧执这么说,倒有些惊喜。“可以呀!”   谁不想让自己美美的样子保存下来呢。   萧执唇角微勾。   日头逐渐偏西,天色暗了,高台上的杂耍也停了。吴忠说这附近有一家叫知味馆的酒楼,味道很好,二人便决定去这里吃饭。   萧执先下马车,然后转身去扶高韶兰。   其实她脚踝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萧执还是担心。   高韶兰落地之后,二人一起往酒楼门口走,没走两步,却从一侧扑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少女,萧执身边的便衣侍卫骤然变色,腰中长刀一伸,就挡住了那名少女。   “韶兰姐姐!”少女仰起脸,冲着高韶兰唤道。   高韶兰朝她看过去,不由眸光一凝:“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邹宛毓。她头发凌乱,满身灰尘,整张脸看起来也脏兮兮的。   高韶兰朝她走过去,侍卫们见状便放开了她。   邹宛毓把嘴一撇,委委屈屈道:“我到了柏县,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也没人跟我说你去哪儿了,前几天看见云侍卫带着人来这边,我便猜着他们是来找你,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云侍卫离开的大致方位,就一路跟过来了,也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儿,只好在街上乱转。幸好今天碰到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我钱花的都只剩这些了。”   高韶兰觉得有些好笑:“你非跑来找我做什么?”   邹宛毓瞪眼:“我爹把我托付给你了,你怎么能抛下我自己到处乱跑?”   她四下看了看,一眼就看见站在高韶兰后面不远处,眉目如画的少年,不过她并不认识。   邹宛毓皱皱眉头,转回目光:“你怎么来大周了?”   高韶兰道:“有些事而已,就快回去了。”   “哦,”邹宛毓把铜板揣回袖子里,点点头,“我说呢,太子都去柏县找你了,你竟然不在。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高韶兰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邹宛毓挠挠头,一脸莫名其妙。   高韶兰急道:“阿鸿已经到柏县了?”   邹宛毓嗯声:“是啊。我离开那天到的,我也是听见太子和别人的对话,说什么大周九江郡,我才赶过来的。”   高韶兰眼皮一跳,既然阿鸿已经到了,为什么她没有得到消息?   萧执明明说过会让人注意那边的动静……   恍惚间意识到什么,高韶兰脊背僵硬,手脚发凉。   萧执不知何时出现在高韶兰身侧,低声问道:“姐姐,她是谁?” 第三十二章   “这是邹老的女儿。”高韶兰回过神来,淡声道,“当时你在邹老那里时,她回她外婆家了,因此并没见过。”   说起来,邹老也是萧执的救命恩人。   萧执就算再恼邹宛毓把高鸿已经到柏县的事给抖出去,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邹宛毓眸中也闪过一丝疑惑,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却并没有解释萧执的身份,只对邹宛毓道:“跟我上车,先回去洗洗,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就回柏县。”   萧执眸光一暗。   一路上三人同车,高韶兰和邹宛毓坐在一边,邹宛毓看看高韶兰,再看看萧执,感觉马车内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不过她向来心大,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便不纠结了,只是在步下马车,看到高大气派的行宫时惊了一惊。   高韶兰看向萧执,道:“我先回去收拾了。”   萧执眉心微动,他伸手拽住高韶兰的手腕,想说些什么,却被高韶兰挣开了。   高韶兰牵住邹宛毓的手,带着她往自己的住处去。   萧执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薄唇渐渐绷成了一条线。   吴忠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陛下?”   萧执垂在袖中的手紧握了又松开,闭了闭眼,问:“杜昌那边如何了?”   吴忠忙道:“东仓淮的使臣已经到了,只是一直被拦着,没能到这边来。”   萧执唇边勾起凉薄笑意:“不用拦着了,放他们过来吧。”   吴忠一惊,心说天都要黑了……可是他不能反驳,只能低眉应了句是。   晚风中,萧执袍袖翻飞,向高韶兰离开的方向走去。   ……   高韶兰正指挥红玉收拾东西,她把衣服换成来到九江郡那天穿的,然后把身上这几天萧执派人送过来的发钗饰物一一卸下,保证最后带走的没有一样不是自己的东西。   统共也没多少,很快便收拾完毕。邹宛毓也洗好脸,重新梳了下头发,高韶兰拍拍手,吩咐红玉先出去把包袱系在马背上,然后又转了一圈,确定没拉下东西,便准备带着邹宛毓出门,正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萧执出现在房门前,脸色阴沉。   高韶兰愣了愣,侧目看向邹宛毓,道:“你先出去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邹宛毓惊疑不定地看看二人,点了点头。   高韶兰姿态随意地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润喉,然后才挑眉看向萧执:“你拦着消息不让我知道,生气的难道不该是我?你还气上了?”   她神色和往日并无不同,似乎并没有发现他隐秘的心思。   萧执一怔,浑身气势稍稍收敛了一些。   高韶兰道:“就算是为了让我多陪你几天,你也不该骗我。”   萧执走到她身边,垂眼看她:“抱歉。”   高韶兰放下茶杯,站起身:“好了,我已经遵守诺言陪了你几天,现在阿鸿在柏县等我,我真的要回去了。”   萧执又伸手拽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走夜路不安全,明天再走。”   高韶兰摇摇头:“一天又到不了柏县,我现在走,后天白天刚好能到。”   “可你还没用晚膳。”他们在酒楼门口碰上邹宛毓,然后高韶兰饭都没吃直接让人回来了。   高韶兰道:“时间紧急,不用那么麻烦。我让红玉去准备干粮了。”   萧执抿唇不语。   高韶兰见状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把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温声道:“这边战事顺利,你也不必在这边待着了,早些回上都去。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肩上的担子那么重,别任性。”   萧执沉默。   他曾在父皇面前蛰伏八年,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从来没有任性过。去年冬日的那个雪夜,他深夜带人闯入皇宫,逼得父皇退位,将反对他的人一一清理,从那以后,他发出的命令,没有人敢不服从。   他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唯独对着她,高韶兰。   他隐藏了自己的心思,一步一步,费心筹谋,生怕哪里惊扰到她,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乱他的计划!   高韶兰劝他不要任性,可是他为什么不能任性?   他的手里掌握着大周最为强悍的军队,所过之处,敌军俯首,万民臣服。就算是那些对他口诛笔伐的文人,在他面前不还是要瑟瑟发抖、小心奉承?   萧执扫一眼一边桌案上被高韶兰卸下来的钗环,只觉心头燥火更盛,脸色愈发阴沉。   她就这么想离开他,连他送的东西都不要,泾渭分明,跟他撇开关系?   高韶兰见他不说话,也跟着垂下眼去:“我真走了。”   萧执拦在她身前,不动如山。   高韶兰抿抿唇,打算绕过他出门,却听得萧执开口。   “姐姐,”他唇边似乎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就没想过,你这一走,以后天高水远,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高韶兰怔了怔。   萧执垂眸看她。   “在姐姐心里,你把我当什么呢?”萧执问,“萍水相逢的路人?可有可无的弟弟?我费尽心机,只是想要你多陪我几天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萧执低声呢喃,声音有些飘忽。   高韶兰心尖一颤。   她抬头望向萧执的面容。   天色昏暗,萧执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她只能看到他漆黑的眸,似乎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我……”高韶兰张了张嘴,想起萧执做过的许多事,心里不知怎么也难受起来。她哑声道,“谢谢你为东仓淮、为我阿弟做的那些事,可是阿肃,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是东仓淮的公主,我始终要回去的,你也要回到上都,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啊。”   她说的顺嘴,一不留神就把萧执曾经的假名叫了出来。   萧执眸光微闪。   良久,他轻叹一口气,似是妥协,侧身让道:“罢了,你走吧。”   高韶兰看看他,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那我走了,再见。”   萧执没有说话。   高韶兰向房门走去,手还没触碰到门,它却自己开了,吴忠哈着腰与高韶兰打了个照面,高韶兰朝他礼貌性地笑了笑,抬步往外走,刚走没两步,却听到吴忠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东仓淮的使臣到了!”   高韶兰脚步一顿。 第三十三章   庭院一侧的槐树下,两个身穿东仓淮官服的男子垂手立着,看见高韶兰目光扫过去,还谄媚似的朝她笑了笑。   高韶兰没见过他们,不过这也正常。她常年不在王都,回去之后很快又被禁足关在公主府,当然没见过朝廷官员。   不过……父王派使臣来大周做什么?   吴忠很快出来,请这两位官员进去。   高韶兰侧身让了让。   出于疑惑,高韶兰没有立即走,她站在门外停了一会儿,隐约听到那两个官员讨好的说话声。   大周是上国,近来又帮着东仓淮打仗,还救了阿鸿,父王派几个人过来感谢,送点礼物什么的也不算奇怪。   高韶兰心下一哂,没再多留。   云兆、红玉、邹宛毓几人正在院子外等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她的白鹤屁股上的伤也养好了,此时正精神抖擞地立在高韶兰的面前,甩甩头,朝天打了个响鼻。   高韶兰摸摸白鹤身上的鬃毛,面上露出微笑。   “走吧。”   高韶兰说着,抬脚踩上马镫。   “昭阳公主!昭阳公主!”一个穿着东仓淮暗红官服的男子小跑着朝高韶兰过来,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抬手抹了把汗,讪笑道,“公主这是要走了?”   “你是……”高韶兰顿了一下,回身站好,朝来人看过去,皱起眉头。   “臣是这次出使大周的使臣之一,”男子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地递上一封信,“王上还有旨意传给公主。”   “给我的?”高韶兰挑了挑眉,伸手接过。   男子低眉道:“是。”   高韶兰狐疑地打开信封,借着傍晚微弱的光,垂目扫过去,只是刚看一眼,神色就变了。   是父王亲笔所书,她认得父王的字迹。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父王不知怎么得知了她来到大周皇帝行宫的事,竟以为大周皇帝心悦于她,命她和亲!还要她以大局为重,尽心侍奉皇帝陛下,切莫任性。   真好笑,她刚劝过萧执不要任性,她的父王就来信把她当个物件一样的送出去,也让她不要任性。   高韶兰愣了半晌,嗤笑一声。   原来她也是父王送给大周皇帝的礼物?   男子上前一步,离高韶兰稍近了一些,压着声音说道:“公主先别急着生气……”   高韶兰眸光锐利,如剑一般地射向他,看得那男子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没来由一阵心虚。   男子顶着高韶兰明显不悦而冰冷的视线,硬着头皮说:“有些话王上不方便写在信上,是交由下臣转述给您听……王上说,您千万不要在心里怨恨他,王上之所以会这么做,都是因为受人逼迫……”   高韶兰勾了勾唇。   男子面色发苦:“您一定要相信王上……”   高韶兰扬了扬手中的信:“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父王要把我送出去,是有人逼他这么做?”   男子点头如捣蒜。   “糊弄谁呢。”高韶兰冷嗤一声,神色愈发冷淡,“谁能逼他?难不成是大周皇帝逼他?”   男子吓得一惊,看看左右,然后把头垂得愈发低了,皱着眉头小声说:“就是这样的。”   高韶兰冷笑一声:“话说得再好听也别想让我同意,大周皇帝也不会同意。我是不会答应的,”   她拽着缰绳,神情冷淡,“我是用文馨的身份出来的,现在也会用文馨的身份回去。”   男子道:“公主有所不知,早在昨日,文馨公主的鸾驾已经启程,在回王都的路上了……”   高韶兰动作一僵。   男子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您的和亲队伍,约莫也要从王都出发了。”   高韶兰嘴唇动了动,脸色愈发难看。   “所以父王的意思是,我必须留在这边了?”她不可置信地朝那个使臣看过去,脸色有一瞬间的煞白。   男子欠身道:“公主恕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荒谬!”高韶兰厉声斥道。   她胸口起伏不定,双手因气愤而微微发抖,缓了缓,她问:“那两个去见皇帝的使臣,是不是也在说这件事?”   男子道:“应该是的。”   高韶兰猛地松开拽住缰绳的手,转身大步而去。   使臣愣愣地看着她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脑子里有些晕……公主的反应,似乎跟预想中的不大一样?   红玉几人站的远,并没有听清使臣与高韶兰说了什么,直到见到高韶兰怒极离开,才开始慌神。   红玉赶紧去追高韶兰,邹宛毓却转了转眼珠,走到使臣跟前来,好奇问道:“喂,你跟公主说什么了?为什么她那么生气?”   使臣不认识邹宛毓,当下便有些警惕地看她一眼,言简意赅道:“只是为公主转述了王上的口谕。”   邹宛毓摸了摸下巴。   什么口谕能让她那么生气?而且看高韶兰离开的方向,她好像又回到她刚刚离开的地方了……大周皇帝应该在那里。   是出什么变故了吗?   邹宛毓拧眉沉思。   ……   夜色已至,行宫各处都掌了灯,天上闪烁着几颗星星,月色朦胧,衬得环境愈发寂静。   红玉很快追上高韶兰,担忧唤道:“公主,您怎么了?”   高韶兰脚步稍缓,她目光看向前方不远处亮起灯火的殿宇,淡声道:“红玉,你就守在这里,别跟着。”   红玉眉心微蹙,低头应道:“是。”   高韶兰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踏上殿前的石阶,一把推开房门。 第三十四章   室内点着昏黄的灯, 两位东仓淮的使臣正伏跪在地上, 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萧执则坐在上首的椅子上, 神情淡漠地睨着地上的使臣。吴忠神情恭顺,垂手立于一边。   听见响动, 屋中众人都朝着高韶兰齐刷刷地看过来。   萧执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道:“你们都下去吧。”   吴忠躬身应是,两位使臣也从地上爬起来, 弯着腰告退, 路过高韶兰时,又向她行了一礼。   吴忠从外面关上房门。   萧执起身,向高韶兰走了过来, 神情有些不自在:“姐姐怎么回来了?”   高韶兰眉心微动,有些难以启齿, 她别开目光,看着屋中华贵典雅的摆设, 哑声道:“我父王派人与你说什么了?”   萧执垂下眼, 没有吭声。   这反应落在高韶兰的眼中,就是证实了刚刚外面那个使臣跟她说的话。高韶兰嘴唇颤抖,一种浓重的不堪和屈辱感从心头涌起。   父王怎么能把她当个物件一样献出来?而且对象还是……一直把她当作姐姐的弟弟。   萧执明明是出于一年前的旧情, 才把她请到这边,他对她没有别的意思。那两个使臣如果对他说了那种话, 他会怎么看她的父王, 又会怎么看她?   高韶兰咬住下唇, 眼眶有些发红。   萧执看她这样, 一时有些慌乱。他伸出手,轻轻扶住高韶兰的肩膀,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姐姐和我一起回上都,以后就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了。我会立你为后,绝不会亏待你……”   高韶兰摇了摇头,心尖又酸又涨,没忍住眼角落下一滴泪,被她飞快地抬起手抹去。   萧执看着她,一颗心也跟着揪起来:“姐姐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高韶兰声音涩然。   萧执沉默下去。   高韶兰挣开他的双手,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臂支在案上,痛苦地捂住额头。   “我一直以为,就算父王偏心,他也该是疼爱我的……”高韶兰喃喃道,“可是我没想到,他能这么狠心,把我当个物件一样的送出去。”   萧执一怔,眉头微微蹙起。   高韶兰轻笑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代替文馨去西仓淮和亲吗?”   萧执静静看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为何?”   高韶兰轻声道:“我不是去和亲的,我是去刺杀西仓淮王的。”   萧执眉心一跳。   高韶兰眼前朦胧一片,目光慢慢转向萧执。她道:“当时东仓淮战败,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屈辱求和。原本要去和亲的人是文馨……但是她体弱多病,父王不舍得,所以就想让我去。我告诉父王,我愿意去刺杀西仓淮王,若我能成功回去,父王就要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不再逼我嫁人,让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高韶兰目光渐渐飘忽,“我当时,愿意赌上自己的一条命,去与父王交换,谋求我后半生的自由。”   “可是啊……”她轻叹一声,“老天没给我这个机会。绕了一圈,我还是逃不开被父王当作工具,转手就丢掉的宿命。”   不管是下嫁朝中大臣,还是与别国和亲,归根结底,都不过是父王为了稳定朝纲的手段。   高韶兰怔怔地道:“我跟你来到九江郡,一定是让父王误会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做。”   萧执踱步走到她面前,眼睫微垂,“是我把你带过来的,这是我的错。”   而且是他把消息透露给东仓淮王,逼得东仓淮王主动与大周签立盟约,提出和亲。   他不想让高韶兰觉得是他以势压人,从而厌恶他。所以他要让东仓淮王来担这个责任。   反正她的父王对她也不好,让他多做一次恶人怎么了?高韶兰对他、对东仓淮彻底失望,才会愿意接受自己的示好啊。   可是不知道在哪里出现了偏差,竟使得高韶兰生出这样的感受,觉得她是个被人随意送出去的物件……   这不是萧执想要的。萧执会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把她迎回上都,他从来没想过这样折辱她。   萧执指尖微颤。   他微微倾身,一双黑眸注视着她,神色认真:“所以,我会负责的。姐姐别难过了,跟我一起回上都,好吗?”   高韶兰摇摇头:“你是我阿弟啊,这算什么事儿呢?”   萧执抿了抿唇:“其实……”   他话没说完,又沉默下去。   高韶兰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倒也没有发现萧执的欲言又止。   顿了片刻,萧执转了话头,道:“已经很晚了,先用膳吧。”   ……   高韶兰脚步虚浮地走进侧间,厨房的小内官们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桌。   萧执担心她的状态,屋里没有留人伺候。   他亲自舀了一碗甜羹,放到高韶兰面前。听人说难过时吃些甜的,心情会舒服一些。   高韶兰双目无神,右手拿着汤匙一下下搅着,时不时喝一口,也觉得没滋没味,什么都品不出来。   萧执轻轻敛下眼皮,“姐姐……你还是想要回东仓淮吗?”   “不回去了。”高韶兰道。   萧执一怔,勉强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欣喜,依然面色平静地问道:“那你作何打算?”   高韶兰想了想,看向萧执:“我拜托你帮个忙如何?”   萧执道:“你说。”   “我跟你去大周,然后你放我走,好不好?”   萧执不由一愣,眉心渐渐拢起。   他眸色微暗:“什么意思?”   高韶兰垂下眼,看向甜汤中倒映的自己的影子,轻声道:“我不想要这个公主身份了,我想死遁离开,然后回去找阿鸿。阿鸿现在是太子,等到日后……”   高韶兰想说等到日后高鸿掌权,但是等那一日,父王一定已经不在了。   这样说似乎有些大逆不道。高韶兰眸光微动,只含糊道:“阿鸿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萧执:“……”   萧执放下银箸,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了些,他勾了勾唇,讥讽道:“难道我就会不管你了?姐姐就这么不信任我?”   高韶兰看他一眼,道:“不是不信任你,阿鸿是我亲弟弟……”   萧执又算什么呢?   若说是她从前救过他,那萧执这次帮东仓淮打仗,又救了高鸿,早就还清了。   无缘无故的,她凭什么让萧执一直帮她?   她初初得知父王要她和亲的消息时,心里难堪又觉得屈辱,可是萧执好像并没有因此看轻她,甚至还许诺要立她为后。   萧执一直把她当姐姐,尊敬她,又对她很好。她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把他的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毕竟她与萧执之间,没有男女之情。   高韶兰道:“我不能一直麻烦你。”   “归根结底,姐姐还是没把我放在心上。”萧执轻嗤一声,不再多言。默了片刻,道,“你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先好好吃饭,不用多想。”   他说完,起身出去了。   高韶兰盯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不由出了会儿神。   ……   红玉正焦灼不安地等在院子中,好半天只听到里面要传晚膳,她很想跟进去伺候公主,却被吴忠拦着。   终于看到房门打开,萧执一袭玄色衣袍,踏出房门,红玉连忙迎了上去,屈膝一礼,“陛下,敢问公主……”   “你进去伺候吧。”萧执淡声道。   红玉连忙应是,提起裙摆,快步走入屋内。   萧执停顿片刻,抬步踏出庭院,吴忠跟着上来,小声道:“奴婢问过了,东仓淮的那个使臣,拦住公主说了好久的话。然后公主就怒气冲冲地回来了……那个使臣似乎悄悄透露了此事是陛下您的主意,但是公主没信。”   吴忠问:“要派人去审一审吗?”   那个使臣明显有古怪,分明是言语间刻意误导了什么,公主才会那么生气。   萧执道:“不必了。”   他猜也能猜的出来。高韶兰还在这里,他不好去对东仓淮的人做什么,免得惹她猜忌。   吴忠应诺,又道:“杜大人派来的人还在等着。”   萧执嗯了一声,转了步子,跟着吴忠引的方向,踏入一片昏暗夜色里。   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悄声而出,伏跪在地。   “这次差事办的不好。”萧执负手而立,声音冷淡。   侍卫冷汗涔涔,颤着声音道:“是。臣等没考虑周全,没想到东仓淮王会来这么一出……臣回去之后一定转告杜大人,让他谨慎行事。”   东仓淮王不知是会错意还是怎么,竟然给昭阳公主传递了那样的信息!明明是两国联姻,互惠互利的好事,却硬生生让他给曲解成了献美!还非说是陛下逼他的!   幸亏昭阳公主信任陛下,没有听信东仓淮使臣的挑唆,要不然,公主把这些都记在陛下头上,与陛下生分了,他们这些办差的人,哪儿还能有命在?   侍卫越想越觉得心惊。   萧执道:“只剩最后几件事了。你回去告诉杜昌,若是再横生枝节,出什么变故,就不必回来见朕了。”   侍卫的头垂的更低,连声应是,飞快地爬起来,很快又消失在深浓夜色中。   萧执转身欲走,身侧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却突然传来轻微声响,萧执眉心微蹙,隐在暗处的守卫就动作快速地把藏在那里的人给揪了出来。   清亮柔和的月光下,邹宛毓瑟瑟发抖,衣襟被侍卫拎着,往前一甩,她双腿发软,一下子就瘫跪在了地上。   她原本只是好奇东仓淮使臣来的目的,又好久不见高韶兰出来,这才漫无目的地在行宫中闲逛。哪儿想到一不留神就碰见大周的皇帝陛下,还听到了这么隐秘的对话……   邹宛毓咬紧下唇,忍不住想哭。   她的小命不会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吧? 第三十五章   萧执扫她一眼, 眸色微沉。   吴忠察言观色, 知道萧执这是动怒了, 于是对侍卫轻轻打了个手势,侍卫就牢牢的捂住邹宛毓的嘴, 悄无声息地把她拖了下去。   “找几个人送她回家。”萧执淡淡道,“邹大夫于朕有恩,记得备些厚礼。”   吴忠垂首应是, 心里默默为邹家姑娘擦了把汗, 暗想若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这姑娘肯定没命了。   萧执抬步离开。   ……   灯火明亮的室内,高韶兰坐在椅上, 一手托腮,望着一角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发呆。   红玉站在一边陪着, 嘴唇翕动几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已经听高韶兰三言两语叙述了经过, 心里的不安感愈演愈烈。   一开始她就觉得大周皇帝不太对劲, 整件事里头透露着古怪。结果呢,现在果然出事了!   虽然高韶兰说这和亲一事是王上的主意,但谁知道这其中大周皇帝起了多少作用呢!   公主竟然还丝毫没有怀疑他!   看着高韶兰平静中带着些微忧愁的面孔, 红玉踌躇半晌,开口问道:“公主, 您就没疑心过皇帝吗?”   高韶兰微微一愣, “他怎么了?”   红玉皱着眉头, 小声说:“就是此事……难道与他没有关系?王上若不是察觉到什么, 如何就能笃定地送您和亲……”   高韶兰神色冷淡下去:“父王糊涂,你怎么也跟着傻了?皇帝以礼待我,何曾有过逾矩之事?是父王他不该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以至于到现在局面,让我难堪。”   “可是……”   “姐姐。”   红玉还要再说,冷不丁听见萧执的声音从身后的屏风处传过来,吓得一个激灵,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   红玉连忙转身行礼,交握在腹前的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她也只敢在高韶兰面前说两句,可是她刚刚质疑的话一定已经被大周皇帝听到了,这可怎么办?   红玉脸色煞白。   高韶兰看见他,也跟着站起身,笑道:“你忙完了?”   萧执向她走过来,眸中敛着温和笑意,微一颔首:“嗯。”   高韶兰便问:“你出去做什么了?”   吴忠悄悄走上前来,拽拽红玉的衣袖,把惊魂不定的红玉拉了下去。   萧执走到椅子边上,撩袍落座,淡声道:“我让人去东仓淮提亲,三媒六聘,风光大嫁,绝不会让姐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高韶兰眸光微动,仍是坚持之前的想法:“你不必这样的。”   “姐姐,”萧执为自己倒了杯茶,温声笑道,“我也需要一个皇后。”   高韶兰怔了怔。   萧执道:“我尚未大婚,太后行事又太过荒唐,以至于后宫无主,许多事无人料理。姐姐可愿帮我?”   高韶兰眉心拢起。   “你可以挑选朝中重臣之女做皇后。”她说。   萧执道:“那样就会把朝堂势力牵扯到后宫,我不愿如此。”   高韶兰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随即恍然。   她父王的后宫,就与前朝关系紧密,比如多年前的淑夫人,再比如现在的贤夫人。在为君者地位不稳时,确实会广选重臣之女入宫,既有施恩之意,也是一种程度上的拉拢。但萧执手握重兵,稳坐皇位,不想让朝臣染指后宫,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萧执徐徐道:“我只需要姐姐帮我这一年。一年以后,后宫秩序井然,若姐姐仍想离开,我自会还姐姐自由。”   高韶兰指尖缩了缩,似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萧执任她犹豫,端起青釉内里的瓷杯,自顾抿了口热茶。   “还有,”萧执似是才想起来,不紧不慢地补充,“为了补偿姐姐,我会把刚打下来的西仓淮三县作为聘礼,送给姐姐做封地。一年后,哪怕姐姐离开皇宫,也能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   高韶兰呆住了,一时间她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瞪大眼睛问:“封地?”   萧执点了点头。   高韶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东仓淮的公主向来是没有封地的,她们长于王室,依赖父兄生活,成年后再下嫁朝臣,或是和亲,依靠的人就变成了夫家。   但是有了封地的公主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她有了自己的收入,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更何况是三座城池!   虽然才刚刚经历过战乱,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税收也绝对低不到哪儿去!   高韶兰抿了抿唇,不得不说,萧执给出的这个条件,很有诱惑力。   “但是……”高韶兰迟疑着问,“一年后,我想离开,就能离开吗?”   萧执看她一眼,默了片刻,道:“当然。”   高韶兰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萧执现在贵为天子,想放她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顺着萧执思路想下去的高韶兰,并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已经开始愿意跟着他去大周了。   高韶兰杏眼一弯,拍了拍手,道:“那好。”   萧执嘴角上扬。   “我明天先回柏县。”高韶兰又道。   萧执眉头一皱,有些不赞同的看向她。   高韶兰道:“我都答应要和你一起回上都了,这几天趁着和亲队伍还没到,我就先回柏县见我阿弟。”   她一手托腮,叹息一声:“接下来就有一年的时间见不到他了,我总要跟他说一声,告个别。”   萧执默默饮茶,在高韶兰看不见的角度,他唇角微翘。   一年?或许不止。   高韶兰看看他,问:“行吗?”   萧执眉梢一挑,点头应道:“我听姐姐的。”   反正来日方长。   高韶兰便笑了起来,与刚刚得知父王要她和亲时的难过不同,此时她一双杏眸中闪着微光,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高韶兰想,她也挺幸运的。虽然父王对她不好,但她有两个真心为她着想,对她很好的弟弟啊。   萧执放下瓷杯,温声道:“到时候,我亲自去柏县接你。”   云鬓香车,十里红妆。   到那时,她就会成为他的皇后,他此生唯一的妻。   ……   红玉踉踉跄跄地被吴忠拉到槐树下,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月光下一张小脸惨白无比。   吴忠见状叹了口气,好言宽慰道:“姑娘不必害怕,你是公主身边的亲近之人,以后好日子还多着,何必自己吓唬自己?”   红玉紧绷着唇,慌乱地摇了摇头。   吴忠道:“不过姑娘往后说话行事,的确需要注意些,陛下与公主关系亲密,相互信任,岂是咱们这等人可以胡乱掺合的?”   红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声应是。   背后说人的确不好,更何况她说的是大周皇帝,那个传言中性情暴虐,睚眦必报的皇帝。   刚刚被萧执抓了个现形,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红玉瑟瑟发抖,她再也不敢了。   吴忠敲打完毕,又好生安抚几句,告诉她这次的事陛下不会放在心上,红玉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二人一同立在庭院中,等候传召。   吴忠双手揣袖,老神在在。   其实红玉只是一时间被吓怕,他看得很清楚,陛下根本不会对红玉怎么样。   公主身边的人,陛下仿佛都能容忍。哪怕是刚刚撞破陛下隐秘心思的邹家姑娘,陛下都只是让人把她遣送回家,也没对她做什么。   凡是撞上公主的事,陛下的脾气似乎就格外好。   吴忠默默的想,说不定自己以后还得去讨好公主身边的红玉姑娘。今晚借机卖个好,倒也不错。   ……   高韶兰睡了一觉起来,红玉几人已经准备好出发的行装,她和萧执一同用过早膳,便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萧执亲自出来送她。   他道:“我让孙芳多带了一些人,跟你一起回去,路上会保护你的安全。”   “好。”高韶兰回头看看缀在队伍后面的孙芳,笑着应了。   萧执伸手,轻轻拽住她的一只衣袖,抬头看着马背上的她,道:“说好了,过几日我去接你。你可不能偷偷跑了。”   高韶兰忍俊不禁,微微俯下身去,点头道:“我答应你了,不会食言的。”   萧执薄唇紧抿,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确认她说的是不是实话。良久才松开手指,“嗯,你走吧。”   高韶兰嗯了一声,直起上半身,左右看看,却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于是问:“邹宛毓呢?”   红玉知道邹宛毓被萧执送回家了,但萧执就在这里,她不敢说。   萧执淡淡道:“我让人送她回去了,顺便备了厚礼,问候邹老。”   高韶兰哦了一声,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反正她就要去大周了,邹宛毓也不能一直跟着她,还是回自己家比较好。   “那我走了。”高韶兰拽拽缰绳,对萧执道。   “好。”   萧执微微往后退了几步,高韶兰扬起马鞭,带着随从们离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萧执嘴边勾起微笑。   再见,朕的皇后。 第三十六章   柏县。   高鸿神色焦灼, 在城门上走来走去。   高韶兰要回来见他的消息, 几乎是和她要去大周和亲的消息一同到的。   当即他便坐不住了, 估算好高韶兰抵达的时间,提前半日便来到城门处等候。要不是怕路上错过见不到人, 他都想亲自去边境线等着了!   柏县守将王将军苦劝未果,最后只好妥协,放任这个祖宗在城门上晃来晃去, 交代手底下人好好伺候。   如此又等了许久, 高鸿才终于看到前方不远处来了一队人马,他眯眼辨认片刻,确定来人是亲姐姐高韶兰, 当即便命令下头的人开城门,自己则飞快的跑下去, 出城迎接。   高韶兰减慢速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阿姐!”高鸿扶住高韶兰的手臂, 托着她下马。   高韶兰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一夜, 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当下身子便有些发软,斜斜地倚靠在高鸿身上, 舒了口气,道:“总算是见到你了。”   高鸿愧疚道:“姐姐不必这么着急赶路, 我再多等几天也没事的。”   他扶着她的胳膊往一边的马车处走, 道:“姐姐先随我回驿馆休息。”   高韶兰点了点头。   碧荷几人也在驿馆等她, 知道她要回来, 早早的就备好热水,好让高韶兰能及时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碧荷在房中伺候高韶兰沐浴,高鸿把红玉叫到一边问话。   “姐姐这几日都和大周皇帝在一起?”   红玉低垂着头:“是。”   高鸿皱起眉头,“他们做什么了?起居……可是在一起的?”   红玉连忙摇头:“公主与皇帝陛下一同用膳出游,并未宿在一起。”   高鸿松了口气。   关于高韶兰和萧执认识的经过,他早就找碧荷问过了。因此大周皇帝想要娶姐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他竟然直接把姐姐带到九江郡去,这实在是不合礼数。高鸿想想,就觉得有些过分。   姐姐常年在外,不拘小节,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那大周皇帝难道也不懂吗?高鸿倒是担心,姐姐心思单纯,别被那皇帝给骗了。   毕竟最后能成为九五至尊,掌控权力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高韶兰沐浴完出来,就看见高鸿站在窗户边,看着外头的晚霞发呆。   她笑了笑:“你想什么呢?”   高鸿收敛神色,转身拉着她坐下,道:“我听说姐姐要嫁去大周,想到以后再难见到姐姐,心里难受。”   高韶兰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安抚:“所以我赶着回来见你了啊。别急着伤心,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高鸿默了默,道:“姐姐,你与我说实话。大周皇帝……是不是拿恩情胁迫你了?”   高韶兰一愣,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能胁迫我什么?”   高鸿垂下眼皮,低声道:“当时我人在他手里,他有没有拿我胁迫你?逼你答应?”   高韶兰怔了怔,不由哭笑不得。   她轻斥道:“你瞎想什么?没有的事。大周皇帝救了你,你应该感激,怎么能这么想他?”   高鸿抿了抿唇,“姐姐,你喜欢上他了?”   要不怎么会这么为他说话?   高韶兰摇了摇头:“他和你一样年纪,你们都把我当姐姐一样敬重,我怎么会对他生出别的感情?”   高鸿眉头紧皱:“那你还要嫁给他?”   高韶兰神情一滞,道:“那你要问父王啊。”   高鸿不明白。   高韶兰却不欲多说。毕竟高鸿十多年来都和父王关系很好,现在还是父王重视的储君,她没必要告诉高鸿那些事,让高鸿和父王之间关系僵化。   不论如何,高鸿再三确认之后,得知大周皇帝并没有逼迫姐姐,姐姐也是自愿嫁过去的,他才勉强松了口气。   ……   王都。   大周皇帝派人来提亲,求娶昭阳公主为皇后,成了这几日最受百姓热议的话题。   朝堂也为之动荡,原本因为太子失踪,而再次选择观望的朝臣,也在听说了太子没死、而且昭阳公主要成为皇后的消息之后,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支持太子。   亲姐姐都当皇后了,这储君之位是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了!   先前支持贤夫人和三殿下的那拨人,只盼望着贤夫人作死谋害太子,千万不要牵连到他们。   王宫之内,高诚同样有些头疼。   杜昌脊背挺拔,直立殿中。   “外臣来此,就是想问问王上,不知昭阳公主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杜昌嘴边蕴着淡笑,看着高座上的东仓淮王。   高诚努力忽略掉心口的肉痛感,佯装从容道:“古、姜二县可作为昭阳的封地,以后这两个县的税收,尽归昭阳所有。”   杜昌恍然一笑,躬身拜礼道:“昭阳公主若是知晓,一定会感念王上恩德的。”   高诚心里冷哼一声。   可不得感念么!给公主封地做嫁妆,闻所未闻!   可是他能怎么办?杜昌说了,大周愿意拿出三座城池的税收做聘礼,给昭阳做封地,他作为昭阳的父王,当然要拿出对等的嫁妆。   可是他……心痛啊。   虽然那两座城池只是刚刚从西仓淮打下来的,可是一百多年前,那也是东仓淮的国土啊!   这刚收回来,还没捂热,就得送出去,他心道,大周皇帝算盘打的真是好!   幸亏只是税收,没有军政大权。   然而想归想,他也明白,若不是大周皇帝,他早就战败屈辱求和了,哪里还能有如今追击西仓淮、痛打落水狗一样的风光?   高诚只能默默忍下大周皇帝的要求。反正是给高韶兰的,就当是给这个女儿的补偿吧。   “对了,”杜昌似乎又想起一事,转了话头道,“不知先前王上派去出使大周的人中,可有一位名唤晁林的使臣?”   高诚眸光微动,道:“是有此人。”   “原来是这样啊。”杜昌点了点头,自顾道,“此人心术不正,蓄意挑拨公主和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还望王上注意一些,莫要让此等小人作祟,坏了两国结盟。”   高诚瞳孔一缩,袖中的手渐渐握紧,缓了片刻,道:“孤知道了。”   他明白杜昌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不想让高韶兰一直怨恨他,因此他才嘱咐晁林稍微给高韶兰透露一些事。其实他没想挑拨她和大周皇帝……真挑拨成了,婚事不作数,于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是看不惯小皇帝一副狂妄的样子,想给他添些堵罢了。却没想到高韶兰根本就不相信他。消息传回来,他也着实郁闷了一阵。   仔细想想,高诚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写给高韶兰那封信,也是歧义重重。以高韶兰的性子,不生气才怪。不过,鉴于他这个做父亲的从前劣迹斑斑,高韶兰没相信他说的话,反而对小皇帝坚信不疑,也可以理解吧。   高诚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一些。   杜昌笑眯眯地躬身告退:“既然如此,外臣便先退下了。还望王上尽快准备,外臣好随着昭阳公主的送亲队伍,一同出发归国。”   高诚嗯一声,疲惫地摆了摆手:“庄丙,送杜大人出宫。”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笼罩着整座王宫,高诚没有叫人跟着,一个人缓缓踱步,来到五乐殿。   这是贤夫人的寝宫,不过在高鸿出事之后,被他下令封锁了,现在寝宫冷冷清清,只剩下少数的几个宫人。   高诚制止了宫人的通报,抬步走入内殿。   贤夫人鬓发凌乱,满脸憔悴,正坐在窗边,出神地往外看。   短短半个多月,贤夫人已经从光彩照人的后妃,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了。   高诚眼神微暗,轻唤一声:“刘氏。”   贤夫人怔怔地转过头,看清来人是谁,脸上迸发出狂喜之意,她快速起身,扑到高诚身前,匍匐跪地,哀声哭道:“王上,您终于来看臣妾了。”   高诚默了默:“你可知错?”   贤夫人忙不迭点头:“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求王上开恩,放臣妾出去吧。”   高诚眸色沉沉:“你知不知道,昭阳要嫁去大周了?”   贤夫人愣了愣,随即慌乱起来:“大周?她、她不是去西仓淮和亲了吗!”   高诚撩袍坐在椅上,淡淡道:“大周皇帝要求娶她做皇后,自然出兵帮着攻打西仓淮,危机解除,昭阳便要嫁去大周了。”   贤夫人哽住了。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太子的废立都需要禀明上国,昭阳公主嫁去了大周,高鸿储位稳固,她的儿子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高诚目光微垂,淡声道:“你谋害老四,罪无可恕。孤就算是想放你出去,大周皇帝也不会同意。”   贤夫人神色凄惶。   “看在你跟了孤这么多年的份上,孤给你个选择。”高诚挑起她的下巴,眯眼说道。   贤夫人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你若是想活着,就和老三一同被贬为庶人,孤会赐你们一座府邸,往后余生,你们便在那座府邸生活。”   贤夫人眨了眨眼,没想到自己操劳了半辈子,费尽心机,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幽禁一生,贬为庶民。简直是生不如死。   她喃喃道:“另一个选择呢?”   高诚收回手,顿了顿道:“孤赐你一条白绫,然后给老三一座城池做封地,封他做长平侯,让他去封地过完下半生。”   贤夫人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高诚静静等着她的选择。   木窗哐当作响,晚风吹进大殿,将一角的烛台吹灭。   一片黑暗中,贤夫人缓缓俯身,一字一句道:“但求王上赐死。” 第三十七章   高韶兰睡得迷迷糊糊的, 隐约听见珠帘外头的说话声。   她睁开眼, 缓了半晌, 一臂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声叫了句:“碧荷。”   外头的声音顿时停了, 碧荷掀开珠帘,疾步小跑过来,笑道:“公主, 您醒啦。”   “嗯, ”高韶兰揉了揉额头,问,“你们在说什么呢?外头是阿鸿吗?”   “是太子。”碧荷道, “王都的人已经到了,奴婢正在犹豫要不要叫您起来。”   结果被太子拦住了。   昨日高韶兰和高鸿一同去庙里上香, 爬了好高的山,回来就觉得浑身疲累, 以至于她大早上贪睡了一些。   高韶兰轻轻打了个哈欠, 道:“起吧。”   算算日子,王都的人是该到了。   碧荷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跟她说着从外头听来的事。   “听说贤夫人被王上赐死了, 三殿下也被赶去封地了。王上催着太子赶紧回王都,但是太子拒绝了, 说是要送您出嫁了再回去。”   高韶兰困意未消, 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贤夫人死了?”   “是呀!她大着胆子对太子下手, 王上怎么会容忍?从前虽然是偏爱她一些, 但事关储君,王上心里清楚着呢!”   高韶兰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贤夫人犯的的确是死罪,倒也不亏。   “还有,”碧荷想起另一事,欢快道,“公主的嫁妆单子奴婢看过啦,有什么金镶珊瑚头箍、青玉执壶、汉玉仙山、紫檀屏风……好多奇珍异宝,不过公主,你猜里头最值钱的是哪个?”碧荷把一根金丝镂花簪插进发中,开始卖关子。   高韶兰兴致不大,随口问道:“是什么?”   “您就不猜猜呀!”碧荷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见高韶兰神色淡淡的,自己倒先忍不住了,于是道,“是姜县和古县!王上把这两座城划给您做封地了,宣旨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就等您出去呢。”   高韶兰怔了怔:“父王居然给我封地做陪嫁?”   碧荷笑嘻嘻道:“奴婢听杨嬷嬷说了,似乎是王上看大周出手阔绰,不好意思失了面子,于是才有了这道旨。”   高韶兰不禁弯了弯唇。父王哪里在乎这点面子……恐怕是萧执专门为她要的。   他知道父王不疼她,又怕她因为父王逼她和亲的事心里不舒服,所以故意在嫁妆这上头为她找回面子。   细数东仓淮历史上出嫁的公主,恐怕没有谁比她的嫁妆更丰厚、排场更大了。   封地都有了,别的珍宝还算什么?   “对了,你说杨嬷嬷?”高韶兰想起刚刚碧荷的话。   “是,杨嬷嬷也随着送亲队伍来了,现下正在外头厅堂里,您要见见她吗?”   杨嬷嬷是母后身边侍奉的老人,高韶兰之前进宫在母后殿里住的时候,还见过她。   高韶兰忙道:“快请进来。”   杨嬷嬷年近四十,身体仍然康健。   高韶兰梳妆完毕,起身迎她。   杨嬷嬷迈过门槛,目光在高韶兰身上徘徊片刻,矮身行礼,恭声说道:“公主此去千里,路途遥远,老奴心中挂念,因此特意向王上求了恩典,准许老奴跟着送亲队伍过来。”   高韶兰连忙扶起她,笑着说:“嬷嬷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杨嬷嬷跟着一笑。高韶兰请她到一边椅子上坐下,杨嬷嬷连连摆手,忙道不敢。   高韶兰便作罢。   碧荷去斟了一杯茶,递到杨嬷嬷手里,杨嬷嬷低声谢过,然后才慢慢说:“不知公主身边……可否缺人伺候……”   高韶兰愣了愣,突然明白了杨嬷嬷的意思。   她这是想要跟着自己去大周!要不然她一把年纪,何必大老远跟着送亲队伍来这边?   意识到这一点,高韶兰恍然笑道:“嬷嬷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大周,我就太高兴了。”   她常年在外,宫廷的规矩虽然没忘,但早就不太熟了。碧荷与红玉也一直跟着她,无拘无束了好多年。   可是萧执让她嫁过去做皇后,是想让她帮忙治理后宫的。她正发愁到时候要怎么着手,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做的妥当的时候,杨嬷嬷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可真是太巧了!   杨嬷嬷年轻时一直陪在母后身边,是母后宫里掌事的大宫女,有她陪着一起去大周,高韶兰当然是求之不得。   或许是高韶兰面上的欣喜太过明显,杨嬷嬷心中动容,哑声笑道:“承蒙公主不嫌弃……老奴前半辈子跟着先王后,后半辈子就跟着公主了。以后一定尽心服侍公主。”   ……   高韶兰在杨嬷嬷和碧荷几人的簇拥下出了屋子,高鸿在外间等着她。   “阿姐……”高鸿走近她,低声道,“父王的人还在等着,你是先用早膳,还是?”   “我饿了。”高韶兰道。   高鸿便低低笑了一声,引她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侧首吩咐下头的人传膳。   “父王要给你封地,你也不急。”   “反正早接旨晚接旨都一样。”高韶兰唇角微弯,“让他先等着吧。”   她也是有脾气的。   高鸿眼睫微垂。他知道姐姐和父王关系不好,也隐约能猜到这次因为和亲的事,姐姐和父王的关系似乎进一步恶化了。   他能理解姐姐。   “阿姐,”高鸿轻声道,“以后你要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你过的怎么样。”   高韶兰正低头吃饭,闻言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高鸿道:“要是大周皇帝对你不好,你也一定要跟我说,我想尽办法把你接回来。”   “好。”高韶兰随口应了。   高鸿看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眉头微蹙:“我认真的。”   高韶兰抬眼看他。   “东仓淮虽然只是大周附庸,但也没那么好欺负。若是姐姐受了委屈,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高鸿注视着她,神情坚定。   高韶兰弯了弯眼睛,“好,我知道了。”   高鸿并不知晓她和萧执之间的协定,还当她是真的出嫁,生怕她到了大周受欺负。   高鸿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放心。他道:“明天我送姐姐出城。”   他要到边境处,亲自看看,那个把他姐姐骗到手的家伙,长什么样。   高鸿暗暗咬牙。   ……   天将破晓,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鸡鸣声。   高韶兰翻了个身,还要再睡,就被碧荷红玉联合着架起来,一个给她擦脸,一个给她穿衣。等到最后被二人扶到梳妆镜前,她才终于清醒了。   高韶兰想起来,今日是萧执来接她的日子。   东仓淮送亲队伍的使命也就此完成,接下来她将带着她的随从、嫁妆队伍,跟着周人一同出发,去往上都。   高韶兰望着镜中人影。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红玉正细心为她描画妆容,碧荷则拿着桃木梳,为她挽起头发。   这样的妆容,其实在她代替文馨出嫁的时候,就已经打扮过了。只不过那时候为了以假乱真,脸上的粉涂的很厚,反而把她面部本身的特点都遮盖了。   高韶兰道:“妆不用画太浓。”   又不是大婚,只是接亲而已。此地距离大周上都城还有那么远,一路上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她穿常服的时候多了去了,实在是不必时刻盛装。   况且,她和萧执也不是真的成婚,太过隆重总有些别扭。   高韶兰默默的想。   红玉应诺。   半个时辰后,高韶兰终于顶着一头沉重的凤冠珠翠,身上披着厚重的礼服,在碧荷与红玉两人的搀扶下,登上了东仓淮送亲的马车。   高鸿骑着骏马,行在车驾的右前方。   高韶兰在马车里晃了一会儿,觉得又闷又热。于是让红玉打开车窗,感受着外面吹进来的风,这才好受一些。   没多久困意又袭上来,她实在没忍住,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斜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小憩,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红玉与碧荷对视一眼,默默垂下眼睛。   车队行了半日,出城后又沿官道向北行了一个时辰,终于隐约看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人马。   人群中立着一面大旗,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周”字。   高鸿知道这是大周皇帝带着人来接亲了,他抿了抿唇,转目对身边人道:“去告诉姐姐一声,到地方了。”   那人应是,调转马头,向着高韶兰所在的马车处去。   红玉掀开车帘,与他交谈了几句,回过身来唤高韶兰。   “公主,公主。”红玉声音轻轻柔柔的,“已经到了。”   高韶兰这才醒来。   “好热啊。”她皱皱眉头,忍不住用手拽了拽衣领。   如今正是盛夏,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她却要穿这么厚重的礼服,这会儿她感觉中衣上都是汗,恐怕要湿透了。   红玉连忙上前帮她拢好衣襟,碧荷则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翼翼地避免弄花她的妆容。   红玉道:“公主再忍一忍,已经到了。”   马车渐渐停了。   二人扶着高韶兰步下马车,高韶兰热得难受极了,整个人还有些晕。她借着红玉和碧荷的力道往前走,没走几步,身侧的两人动作却同时一僵。   下一刻,高韶兰的胳膊就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 第三十八章   高韶兰眨了眨眼, 抬目望去。   萧执唇边蕴着清浅笑意, 正眸光温和地凝望着她。   “当心脚下。”他说。   高韶兰有些窘迫地嗯了一声。她身上头上都太重了, 压得她实在难受。   身边的人都乌压压跪了一地,红玉与碧荷二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矮身行礼。高鸿站在一侧,此时也走上前来,稍一躬身, 拱手作礼。   高韶兰站好身子, 萧执顺势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高韶兰转头看向高鸿,介绍道:“这是我阿弟。”   萧执眼风轻飘飘扫过去,正好高鸿抬起了头, 二人目光相对。   萧执嗯声:“是与你眉眼间有些相似。”   高韶兰笑了笑。   “太子在外游历已久,是时候回去了。”萧执长身直立, 平声说道,“身为储君, 理应尽快步入朝堂, 参与政事,如此才能担当大任。”   高韶兰愣了一下,没想到萧执突然开口说出这番话。   他神色自然, 仿佛只是寻常的训诫,但高鸿听到这话之后, 还是没忍住磨了磨牙。   ——话说的冠冕堂皇, 其实还不是怪他来柏县拖住了姐姐, 故意找茬的!   高鸿暗自腹诽, 面上却神色未改,应道:“陛下教训的是。但正所谓知政失者在草野,身为储君,更应体察下情,深入民间疾苦。臣私以为,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不虚此行。”   萧执唇角微勾:“既然如此,太子也应去前线看看。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若是太子能与他们同甘共苦,士气必然大增。”   高鸿微微一怔,然后就听得萧执又道:“纸上谈兵终是无用。太子熟读兵法,如今既然来了此地,何不亲临前线,感受一番?朕听闻先前战败一事,就是因为主帅决策失误……”   萧执话未说完,高鸿浑身的血已经热了起来。是啊,这里离前线那么近,他为什么没去军营看看?确实有些浪费!   萧执微微一顿,“一百多年前东西仓淮便是一体,若能早日收复故土,于太子、于东仓淮而言,都是美事一桩。”   高鸿听懂他话里的暗示,猛然抬起头。   东西仓淮之所以能拉扯一百多年,谁也打不赢谁,和大周的冷眼旁观脱不开干系。说白了讲,东仓淮离大周已经很远了,西仓淮距离更远。大周不愿意花费这个精力去帮东仓淮打仗。再者,看着东西仓淮互相拉扯、消耗实力,大周也喜闻乐见。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有了大周的兵力加持,西仓淮根本撑不了多久。   一开始高鸿还以为大周打算吞食掉西仓淮,说不定下一步的目标就是东仓淮,但听刚刚萧执话里的意思……   他竟然是鼓励东仓淮收复故土的?   想想也是,大周一共就打下西仓淮三座城池,然后就全送给了姐姐做封地,这出手不是一般的阔绰,也从侧面证实了大周对西仓淮没有觊觎之心。   意识到这一点,高鸿神色有些微妙。   萧执神态自若,拉起高韶兰的一只手,淡声道:“朕该出发了,太子留步。”   高韶兰正仔细听着二人说话,冷不丁被萧执拉了手,她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挣开。   高鸿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中,心中那丝对萧执的敌意不知不觉就淡了些。他目光扫过二人交握的手,神色有些复杂。   这大周皇帝对姐姐好像还真不错。   高鸿抿了抿唇,道:“那姐姐,我走了。”   “回去吧,路上小心。”高韶兰弯了弯唇。   “记得给我写信。”高鸿低声说,他飞快地扫一眼萧执,然后又盯着高韶兰,道,“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   萧执长眉微挑,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高韶兰笑道:“我记住了,你快回去吧。”   萧执携着高韶兰走远,踏上大周迎亲的车驾。   有大周官员来与东仓淮这边做交接,清点了高韶兰的陪嫁物品,和其他的陪嫁随从一起,归入大周的长队。   高鸿翻身上马,又盯着亲姐姐离开的身影看了许久,才终于下令,带着剩下的人回城。   高韶兰掀开帘子,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随从们,回过来对萧执道:“我的那些侍卫也跟我一起来了,等到了上都,能不能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   云兆他们肯定不可能跟着高韶兰进宫,如何安置便成了问题。   萧执眉头微皱:“你带那么多侍卫做什么?”   还都是男人。这一路上,难道他身边的人还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高韶兰理所当然道:“现在是用不着,等一年后我离开上都,就用得着了啊。”   萧执:“……”   她转目看向萧执:“行吗?”   “可以。”萧执道。   安排几个人还不简单,到时候,他把他们统统赶去看守城门,离高韶兰远远的。   高韶兰便放心了。   她又扭头看窗外的景色,以手为扇,给自己扇了扇风,随口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明天应该能回到九江郡的行宫,然后休整一夜,后日一早就启程回上都。”   萧执说着,不着痕迹地靠近她,朝着她的发顶伸出手去。   “这凤冠太过沉重,我帮姐姐取下来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高韶兰就感觉到头顶一轻,脖子都松快了些。   她转过头看着萧执手中镶嵌了数不清珍珠宝石的沉重凤冠,点头笑道:“我早就想取下来了!”   她忍不住动了动脑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萧执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她包裹严实的衣领上,“外袍要不要脱下?”   高韶兰愣了愣。   除了最里头的内衣,她今天穿了三层。有中衣、深衣和外头的对襟罩衫,在这种大热天气下,早就汗流浃背了。   她是很想把外袍脱下来……但是,是不是显得不太庄重?   仿佛是看出高韶兰的犹豫,萧执将手中的凤冠放到一边,轻声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姐姐可以随意一些。”   高韶兰听了这话,便笑着点点头。   她本身就不爱守这些规矩,既然萧执说可以随意一些,那她当然要照办了。   马车内部宽敞舒适,正中央摆着一张小小的案几,上面还放了茶水果盘。   萧执为二人分别倒了一杯凉茶,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外袍里头是一件交领深衣,正红的颜色遍布全身,从衣角延伸到领口,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   高韶兰生的清丽秀美,即使不施粉黛,已经是一副难得的好颜色。今日因着迎亲,她脸上描画了淡淡的妆容,倒使得精致秀气的五官更突出了,平白添了几丝明媚。   萧执眸光微暗。   他把一碟切好的甜瓜推到高韶兰面前,递给她一只银签。   高韶兰眸光一亮,她嗓子又干又渴,甜瓜吃到嘴里正好能缓解浑身燥意。   萧执看着她丝毫不设防的模样,唇边露出微笑。   高韶兰看他一眼,突然想起来刚刚接亲时,萧执与高鸿之间的一番对话,不由皱了皱眉,道:“你让阿鸿去前线做什么?”   萧执微微一怔,面色平静道:“他是太子,又没什么政绩,自然需要历练。”   高韶兰眸中掠过一丝狐疑之色,迟疑着说:“是吗?”   萧执低头抿茶:“姐姐怀疑我有什么企图?”   高韶兰嘴唇动了动,神色不自在道:“我以为你介意他来柏县找我的事,故意训诫他。”   萧执放下瓷杯。   “我确实介意。”他说,“如果不是他,姐姐怎么会几次三番想要丢下我回去?”   高韶兰不意他竟然这么痛快的承认了,一时有些茫然,抿了抿唇,道:“他专门跑来见我,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难道我就不是大老远跑过来见你?”萧执淡声反问。   而且他路上花的时间还更长,路程更远。   高韶兰一阵无言,道:“可是我那个时候已经陪过你几天了。”   再这样纠缠就没意思了。   萧执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道:“西仓淮这次遭受重创,已经快承受不住了。我还在让人施压,不出意外,西仓淮马上就要投降了。如果高鸿这时候去前线,正好能白蹭一份功劳。”   高韶兰愣住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看看萧执,不好意思道:“那你怎么不说清楚?”   当时的语气,明眼人都能觉出来是在找茬,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   萧执看她一眼,“我故意的。”   高韶兰:“……”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高鸿他对我有敌意。”萧执眯了眯眼,“姐姐,他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坏话?”   高韶兰:“……”   说过,还不少。   而且最开始关于他的传言,就是高鸿告诉她的。   高韶兰当然不可能跟萧执直说。   她摸摸鼻子,把跟前的果盘又推到萧执面前。   “没有的事,天这么热,你生什么气?快吃点东西消消火气。”   萧执垂目看去。果盘中有好几样水果,其中有一串圆溜溜的紫葡萄,莹润饱满。   萧执默了片刻,道:“我想吃姐姐亲手剥的葡萄。” 第三十九章   高韶兰怔了怔, 笑斥一句:“要求还挺多。”   萧执黑眸幽深, 平静地注视着她。   高韶兰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先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拽掉一颗又大又圆的葡萄, 纤长的手指灵活的动了动,三两下就把皮给剥了一半。   “给,”她伸出手去, 笑问, “你平时也让身边的小内官这样给你剥葡萄么?”   “没有,我不常吃这些。”萧执说着,伸手握住伸到眼前的纤细腕子, 低下头去。   高韶兰还没来得及反应,萧执带着些温热的薄唇就触碰到她的指尖, 他含住了那颗泛着青色的圆润果肉,然后抬起了头。   高韶兰吓得一惊, 猛地抽回手, 把剩下的果皮扔到一边的空盘子里,指尖在帕子上捻了半晌,刚刚那丝温热的触感却似乎怎么都擦不掉。   萧执面色平静, 斯文地吐出果核,扫她一眼, 道:“我怕拿掉了。刚刚冒犯你了?”   高韶兰摇摇头:“无事。”   可能是她想多了。   她本以为自己行事都太过不拘, 没想到萧执比她更不懂这些。之前在马车里都能直接扒她的袜子……   高韶兰收敛思绪, 以后她还是注意些吧, 她没想跟萧执发展什么别的感情。   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前行驶,天暗下来的时候,吴忠带着两个小内官来给二人送饭。   此地荒郊野外,吃食难免简单了一些。趁着二人吃饭的功夫,车队停下来原地修整,两刻钟后又继续行进。   等到九江郡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   高韶兰步下马车,再次来到不久前才住过的行宫,她直奔自己之前的住处,在红玉和碧荷的服侍下沐浴休息,小憩起来,才去寻萧执共用晚膳。   萧执路上耽搁了两三日,从上都送来的折子在案头积压成了一座小山。   高韶兰步入房中,就看见萧执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封折子,脸色有些阴沉。   吴忠小心翼翼地陪侍一侧,看见高韶兰进来,轻声提醒了句:“陛下,公主来了。”   萧执这才收敛神色,抬头向高韶兰看去。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高韶兰的面前,淡笑道:“去用膳吧。”   高韶兰犹豫地看了一眼被他随手放到桌案上的奏折,眉头轻皱:“是有什么麻烦事吗?”   萧执道:“不打紧。”   高韶兰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了。   二人用过晚膳,萧执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又回到书房理事。高韶兰想想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就交代吴忠提醒他早些睡觉,之后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高韶兰简单收拾完毕,带着杨嬷嬷、红玉、碧荷几人出了房门,走到马车前时,却看到吴忠正守在外面,车门紧闭。   高韶兰愣了愣。   吴忠小步迎过来,压着声音道:“公主这边请,陛下正在与人议事。”   高韶兰顺着吴忠的指引看过去,瞧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瞧着是专门给她备的。   看来萧执议事,不方便自己在场。   高韶兰点了点头,带着红玉几人走过去。   能自己待一辆马车还舒服呢,也方便与萧执保持距离。高韶兰求之不得。   车队开始出发,为防路上无聊,高韶兰提前让人准备了几册闲书翻看,看得累了,便歪在一边的软垫上,让杨嬷嬷给她讲故事。   杨嬷嬷自八岁时就在母后身边服侍了,知道母后许多往事,包括她还未出阁时的事。   杨嬷嬷神色慈祥地看着侧躺在软垫上的高韶兰,忆起往事,嘴边弯起温和的笑意:“王后小时候与公主幼时一样贪玩,喜欢跟你两个舅舅一起玩,有一次竟然爬到了树上,差点踩空摔下去。”   高韶兰动了动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有些惊讶地道:“是吗?我记得母后性情温柔,跟我说话时都细声细语的。”   起码在淑夫人受宠之前,母后都是一个端庄大方,进退有度的王后。   而且她也是一直嫌弃自己蛮劲儿太大,不像个女孩子的。   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她小时候居然也那么顽皮。   杨嬷嬷道:“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自那次差点从树上摔下来,老夫人就生气了,请了两个从宫里退下来的礼仪嬷嬷,专门教王后规矩。”   高韶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就算是要学规矩,请专门的礼仪老师也就罢了。为何要请宫里的?”   她眸光闪了闪,突然想到什么,“难道那时候外祖母就已经想让我母后嫁给父王了?”   杨嬷嬷低下头:“王上那时候还是太子,并未纳妃,老爷又曾经当过王上的老师,情分上自然亲近一些。那时候王上有这个意思,老爷和老夫人心里愿意,因此对王后就严格要求了些。”   高韶兰有些吃惊。母后是在父王登基之后才嫁进宫的,这么说父王等了母后许多年……看来当初,也是有情分在的。   只是到底不长久。   后来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病逝,淑夫人、贤夫人又先后入宫……   外无亲人,内无丈夫。母后情绪崩溃,以至于最后郁结至死,令人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扼腕叹息。   杨嬷嬷道:“公主……有些话老奴或许不该说,但想起王后的事,心里总觉得难受。”   高韶兰道:“嬷嬷但说无妨。”   杨嬷嬷目光转向一边的车壁上,看着上面繁复精致的花纹,眼眶蓦然有些发红。   她道:“王后出身名门,才学出众,与王上新婚时,二人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后来……恕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王后乃是后宫之主,何至于跟两个妾室计较?如果王后能守住本心,从一开始就不要耽于情爱……恐怕也不会心中郁结。”   她深深地看了高韶兰一眼,垂下头去:“如今公主即将成婚,所嫁之人更是这天下之主……以公主的脾性,眼里必定是揉不得沙子,可是公主,老奴怕啊,生怕有一天,您也像王后一样想不开……”   杨嬷嬷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老奴僭越了,请公主赎罪。”   高韶兰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杨嬷嬷是在借母后的事劝诫她。   可是她和萧执根本不是真成婚啊。   高韶兰哭笑不得,她起身扶起杨嬷嬷,道:“嬷嬷多虑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杨嬷嬷抬起闪着泪花的双眼,面上有些茫然。   高韶兰道:“我不是母后,大周皇帝也不是父王。嬷嬷放心吧。”   杨嬷嬷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高韶兰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真的。我心里有分寸的,嬷嬷别想太多。”   杨嬷嬷愣愣地点点头。   正这时,一个小内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主,陛下请您移步到前面的马车。”   高韶兰还想听母后的故事呢,闻言皱了皱眉:“是有什么事吗?”   小内官一时语塞:“这……陛下未曾提及。”   高韶兰哦了一声,道:“那你先去问问有什么事,晚点我再过去。”   小内官:“……”   *   马车之内,俞何将一份名单递上去,垂目道:“这是与太上皇私下往来的大臣名单。”   萧执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抖开那张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人倒是不少。”萧执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父皇倒是会拉拢人心。”   俞何垂首不语。   萧执随手把它放到一边,嗤笑一声:“可惜都是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臣。”   太上皇趁他不在上都,想要借机摆脱他的控制,偷偷联络了一帮子大臣,打算说动皇城守军,在路上拦住他,不让他回去,然后他们再拥立太上皇复位。   算盘打的响亮,可惜上至朝廷大将军,下至皇城的的每一个侍卫,所有武将都牢牢的掌握在萧执手里。   文臣们就算把他的罪状说的天花乱坠,也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   俞何道:“就怕他们还有别的动作,防不胜防。陛下何不早日回去?”   萧执抿唇不语。   过了片刻,他道:“先传旨给韩丁倍,让他去见太上皇,问问父皇,他小皇孙的命,还要不要。”   俞何心头一凛,恭声应下。   当初二皇子被他一剑砍头,整座王府都被萧执下令屠戮殆尽,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那是二皇子膝下唯一的孩子,府中歌姬所生。   这孩子被丢去冷宫,交给几个奴仆抚养。太上皇几次痛骂萧执心狠手辣,要他把那孩子从冷宫中接出来,都被萧执拒绝了。   能留那孩子一命就不错了,还让他锦衣玉食的供着?荒谬。   不过俞何也很奇怪,为什么陛下要留下那孩子的性命?   他曾想过,但没想通。   俞何躬身告退。   萧执抿了口茶水,压下心头那丝烦躁之意,缓了半晌,才随口叫了一个小内官。   “去请昭阳公主过来。”   小内官伶俐地应下,然而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公,公主问您有什么事,说,说她等会儿再过来……”   小内官的头越垂越低,生怕这话惹怒皇帝,一个不留神就被下令咔嚓了。   萧执:“……” 第四十章   车队白天赶路, 夜里或宿在驿馆, 或直接宿在马车内, 如此走走停停,过了十日左右, 终于到了离上都城还有两百多里路程的兹县。   这日清晨,高韶兰在驿馆中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萧执近在眼前的脸, 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萧执半蹲在她的床前, 白净修长的指伸到了她的脸上,玩儿似的戳了戳。   高韶兰就是被戳醒的。   “……”高韶兰瞪了瞪眼,眉头微皱, “你怎么进来了?”   萧执收回手,注视着她的一双黑眸弯了弯, 笑道:“我来跟姐姐说一声,宫里有些事, 我得先走了。”   高韶兰愣了一下, “哦,好。”   萧执微微直起身子,俯视着她的眉眼, 轻声交代:“此地离上都没剩多远,姐姐不必着急, 就随着车队慢慢走, 再过两日就能到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   萧执看着她笑了笑, 直起身子, 转身离开。   高韶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坐起身,双脚随意趿拉上绣鞋,往外走了几步,打开房门。   夜里是轮到红玉当值,此时她正守在门外,靠坐在门上打瞌睡,一下子就被高韶兰开门的动静惊醒了。   高韶兰眸色微沉,淡声道:“红玉,你进来。”   红玉低头缩了缩脖子,连忙应下。   高韶兰转身,走到镜前坐下。   “我还在睡觉,谁许你放皇帝进来的?”她眉心微蹙,心情显然有些不悦。   萧执本来就已经够不注意分寸了,现在竟然连她睡觉的屋子都敢直接闯……他是不懂这些,看样子又急着赶路,她不好直接与他讲道理,便把红玉叫进来问话。   就算是不敢拦着萧执,通禀一声总是来得及的吧?   红玉看见主子发怒,连忙跪了下来,低头道:“公主恕罪!陛下没让奴婢说话,奴婢便没敢叫您……”   高韶兰转目看向她,问道:“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红玉头埋得更低了,嘴唇颤了几下,哑声道:“奴婢是您的丫鬟。”   高韶兰看她这样,反而叹了口气。   “红玉,我记得你之前胆子没这么小。”   红玉是她身边唯一一个会武的丫鬟,性子活泼,爱恨分明,曾经萧执不告而别的时候,还会为了她生气,在她面前狠狠地骂了萧执一通。   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韶兰站起身,弯腰扶起红玉,凝视着红玉发红的眼睛,“你怎么了?”   红玉连忙摇头。   高韶兰眉头皱的更深:“你在害怕什么?”   红玉紧咬着下唇,没有答话。   高韶兰想了想,试探道:“你怕大周皇帝?”   红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高韶兰低声轻叹,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道:“你怕他做什么?”   红玉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流出来了,她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奴婢,奴婢怕他杀我……”   高韶兰一怔,温声笑道:“你又没招惹到他,他为什么会杀你?再说了,你是我的丫鬟,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红玉颤颤巍巍地抬眼,哑声道:“奴婢、奴婢曾经在您面前说他的不好……”   高韶兰没忍住笑了,她摇摇头,“那都是多远之前的事了?他若真的在意,早就发作了,你何必害怕至此?”   红玉连忙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韶兰安慰道:“别怕。你是我的人,就算哪一天真犯了错,我也会护住你。”   红玉有些发怔,愣愣地看着高韶兰。   “好了,你记住,”高韶兰道,“要事事以我的命令为先,就比如今日,我还在睡着,他要过来,你应该提前叫醒我,再让他进门。知道了吗?”   红玉应道:“奴婢明白了。公主与陛下还未大婚,这样确实不妥。”   高韶兰道:“就算是大婚了,你也不可以随便让他闯入我的房间。”   红玉愣住了。   这……大婚前可以理解,可是等到大婚后,公主就成了皇后,名正言顺的夫妻,哪有做丈夫的想要进妻子房门还要通禀的?   高韶兰现在还没想跟她们解释那么多,只道:“你记住了吗?”   红玉恭声应下。   高韶兰颔首笑道:“好了,那便梳洗吧。你去叫碧荷与杨嬷嬷,把我刚刚的意思交代一遍。”   红玉应诺。   萧执带着近侍和几个大臣们先行离开,整个车队便交由孙芳接管,他负责护送高韶兰走完剩下的路程。   两日后,高韶兰终于看见上都的城门。   高大雄伟,气势恢弘。   马车行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高韶兰把车帘微微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只见夹道两侧站满了百姓,都伸着脖子朝她这辆马车看过来,不知是谁眼尖,瞧见她露了脸,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推搡着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   高韶兰放下帘子,把窗户关好,神色有些不自在。   碧荷也瞧见刚刚那一幕了,笑说:“上都的百姓都想一睹咱们公主的风采呢!”   看来萧执要立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高韶兰垂下眼睛,放在膝上的指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当时父王的密信传过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于是她听萧执说什么一年、封地的话,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她缓过神来,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太仓促。   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她要见的人势必很多,到时候,哪里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而且萧执似乎不大懂得分寸,要是给他造成了什么误解,影响到他以后迎娶真正的妻子,麻烦就大了。   高韶兰柳眉轻皱,有些忧心地想,等再见到萧执,跟他好好谈谈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驶入内城之后,夹道两侧就没有百姓了。   高韶兰叫来孙芳,问道:“现在是要去哪里?”   孙芳道:“陛下为公主准备了一座府邸,马上就到了,大婚之前,公主都住在那里。”   高韶兰点点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陛下?”   孙芳:“陛下说晚些时候会亲自来找您。”   高韶兰应一句好,轻轻放下车帘。   ……   钟庆宫内,太上皇脸色苍白,正虚弱的躺在床上,殿内跪了两个神情惶恐的太医,正向一边椅子上坐着的萧执禀报。   “幸亏太上皇服的不多……臣已经开了方子,连服七日,毒素便能清除……只是要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发怒了。”   萧执神情冷淡,略一点头:“下去吧。”   两名太医连忙爬起来,弯着腰告退。   萧执起身,走到床边,垂目睨着闭眼装睡的太上皇,唇角笑容讥诮:“父皇以为,拿死威胁我,我就能妥协了?”   太上皇双目紧闭,闻言只是呼吸乱了乱,面色仍是平静。   萧执冷笑一声:“父皇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您当真以为,我不弑君,尊你为太上皇,是怕天下人骂我?”   太上皇眼皮子动了动。   “我不过是担心晦气……”萧执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您要是死了,就是国丧,会耽误儿子娶亲的。”   所以一个父皇,一个母后,他都留着了。   他身上杀孽本来就很重,倒是不怕这些。   但他担心高韶兰在乎。   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要是知道他身上这些肮脏事,会怎么看他?   还会对他笑、允许他靠近吗?   “不过您别着急。”萧执弯下腰去,俊美的脸庞宛若鬼魅,“儿子马上就要成亲了,等到那以后,您想怎么服毒自尽,都随您的便。若是您狠不下心,儿子也可以帮您一把。”   太上皇倏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视着眼前的萧执,神情暴怒:“你这逆子!逆子!来人哪,拿朕的剑来——快来人——”   萧执冷冷勾唇,直起上身。“还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听听,外头那些叫喊的,都是谁?”   太上皇愣了愣,一时间屏住呼吸。   只听见院子里传来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声,伴着哀嚎,一阵一阵,传进了太上皇的耳朵里。   太上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是给他递消息出去的宦官,还有帮他送轻性毒药进来的近侍……全都被萧执审出来,一个个拿下了。   他这钟庆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自己人,也没有了。   哀嚎声渐渐停止。   殿门大开,吴忠悄声入内,低眉顺眼道:“陛下,都咽气了。”   萧执轻嗯一声。   太上皇怒目圆睁,手背青筋暴起:“混账!你个逆子!萧执!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太上皇声音太大,震得房梁似乎都颤了颤。   大殿外侍立的守卫仆从,闻言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像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萧执充耳不闻,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吴忠快跑着跟上来,小声道:“公主已经在府内安置下了。陛下可要现在出宫?”   萧执点头。   本来他应该亲自去接高韶兰,送她去府中收拾歇息。但太上皇突然闹事,硬生生把他出宫的时间给耽搁了……   萧执脸色阴沉。   两刻钟后,一身便衣的萧执步下马车,在孙芳的指引下穿过回廊,踏入庭院。他目光扫向紧闭的房门,眸色微微一凝。   杨嬷嬷迎上前来,矮身行了一礼,道:“公主刚刚歇下了,请陛下稍等,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萧执摆了摆手,脚下步子未停。“不必跟着,朕自己进去看看。”   “陛下!”   杨嬷嬷突然快跑两步,拦在萧执身前,坚持道:“请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 第四十一章   萧执停住步子, 眼风落在杨嬷嬷身上看了片刻, 薄唇微启:“你敢拦朕?”   杨嬷嬷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比红玉和碧荷要镇定的多。她身子微微往前倾着,低垂着头, 不卑不亢道:“公主吩咐过,在她休息时不准任何人打扰,还望陛下不要为难老奴。”   萧执移开目光。   “去吧。”他道。   杨嬷嬷躬身一礼, 进入屋内。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房门便又开了。   萧执大步而入,这回没人再拦他。   高韶兰合衣而卧,刚躺下没多久。她转出屏风, 瞧见萧执,笑了笑道:“我以为你还要过一会儿再来, 就先歇着了。”   萧执这回却没笑,他目光在高韶兰面上徘徊, 定定看了片刻, 问道:“姐姐,你防着我?”   高韶兰一愣,不由眉心微蹙。   她走到一边桌案上, 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声道:“怎么会这么说?”   “我刚刚过来, 杨嬷嬷拦着我。”萧执慢慢走到她的身后, 垂眸盯着她的发顶, “原来我现在见姐姐, 都需要让人通禀了?”   高韶兰一噎,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啊!   “我在休息呢,”高韶兰转目看他,“女子的闺房,是你能随便闯的吗?”   萧执眸色一暗:“你从前就不这样。”   高韶兰道:“从前是我太不注意了。”   萧执:“曾经在仓淮山,我发烧那次,夜里我还睡着,你不也直接闯进来了?”   高韶兰:“……”   她默了片刻,无奈道:“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萧执又问,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高韶兰转过身,看向萧执。   “我那时候担心你身上毒素复发,危及性命,才去看看你。你若是正常在房里睡觉,我怎么会硬闯?”   萧执抿了抿唇,看起来就不大开心。   高韶兰回身坐到椅子上,淡声道:“既然你来了,又说我防着你,那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跟你说说。”   萧执眉心一动,朝高韶兰看过去。   她面色平静,但萧执的直觉告诉他,高韶兰即将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不想听。”萧执道。   他走过去,俯身拉起高韶兰的手,嘴边勾起淡笑,“姐姐刚来上都,我是来带你出去逛的。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高韶兰都做好准备跟他好好谈谈了,听见这话下意识反应当然是拒绝。   “我有事和你说。”高韶兰皱皱眉头,把手抽出来,正色道,“你先坐下。”   萧执唇角的笑容冷淡下去。   他出宫时,满心的阴郁之气还没消散。本以为到了这里会开心一些,却连房门都没进,就被杨嬷嬷拦住了。   等见到人,更是没有他期待的温情,反而等来了高韶兰一次又一次的疏离。   不用听,萧执都能猜出来她想说什么。   萧执直起身子,淡淡道:“你说吧。”   高韶兰看他反应,隐隐觉得他状态不太对,但她没有多想。   萧执坚持不坐,于是她也跟着站起来,轻声道:“我是想与你说……就算你我大婚,我也是你姐姐。既然这婚事是假的,平时相处就要注意分寸。你年纪小,或许不懂这些,那我就现在说给你听……”   萧执眸光微寒,他最讨厌的,就是高韶兰说他年纪小。   高韶兰顶着他明显不悦的目光,仍然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就算他不高兴,她也得把话说明白了。   要不然他一直懵懂,两人相处失了分寸,日后就麻烦了。   “就比如刚刚,你不可以擅闯我的屋子,也不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高韶兰一条条说道:“不能随意拉我的手,不能离我太近,更不能像之前那样直接扒我的袜子……”   “姐姐,”萧执淡声打断她的话,“要是高鸿在你面前,你会有这么多要求吗?”   高韶兰一愣。   萧执冷笑勾唇:“说到底,姐姐还是没把我当亲近之人。”   “既然姐姐这么厌恶我,我也就不在这里招你烦了。”萧执眼睫微垂,看了高韶兰片刻,转身离开。   房门开了又关,高韶兰怔怔地看着萧执离开的方向,静立半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萧执和高鸿怎么能一样?   高鸿与她血脉相连,她和高鸿相处自然是亲密无比。   虽然萧执也算是她弟弟,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高韶兰有些头疼,感觉自己跟萧执怎么就说不通呢。   杨嬷嬷走入房门,小跑着到高韶兰面前,蹲下身子小声问道:“公主,您和陛下是吵架了?”   高韶兰指尖轻按着太阳穴,点头道:“嗯。”   “怪道老奴刚刚看见陛下脸色阴沉着走了,陪侍的吴总管跟在后面,都战战兢兢的。”杨嬷嬷担忧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韶兰不欲多说,只摇了摇头。   杨嬷嬷长叹一声:“这还没大婚呢,怎么就吵架了呢。公主要不要想法子挽回一下关系……”   高韶兰摆手道:“嬷嬷不必担心。此事就随他的便吧。”   她并不后悔把那些话说出口,萧执现在或许会埋怨她,但等到以后,他就会明白了。   就算是因此,萧执与她生分了,取消了大婚,放她离开,那也挺好的。   杨嬷嬷见问也问不出来、劝也劝不动,便不再提这事了,转而问起高韶兰晚上想吃什么。   高韶兰早让刘有去打听了上都几样特色的吃食,此时便把他叫进来,听他一样样报着菜名,高韶兰听见感兴趣的便敲定下来,让人四散去各个酒楼里买它们的招牌菜。   孙芳留下的人负责默默观察高韶兰的起居、举止,发现高韶兰过得还挺自在之后,不由挠了挠头,一脸郁闷的把情况写在纸上,交人送进宫去。   如此又过了几天,离大婚的日子还有两天的时候,吴忠突然来了。   “公主!公主啊!”吴忠看见高韶兰就哭嚎着跪在了她的面前。“奴婢求您进宫一趟吧,陛下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高韶兰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忠抬起胳膊,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哑声道:“您或许不知道,陛下来找您那天,刚跟太上皇置过气,不知在您这儿又发生了什么,陛下回去之后就呕了血,太医说是急怒攻心……陛下却没当回事,连着几天仍然坚持上朝,夜里子时才睡,刚刚就病倒了,奴婢出宫时,陛下还没醒。”   高韶兰脸色白了白,怪不得前几天萧执来找她的时候状态似乎不太好,但她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还跟他说了那么多让他难过的话。   吴忠道:“陛下有事都是藏在心里的,身边没一个知心的人,如今也就您能开导一番了。奴婢求您了,您就进宫一趟,看看陛下吧。”   站在一侧的杨嬷嬷忍不住开口道:“后日就要成婚,现在却要公主进宫见面,这如何使得?”   吴忠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哭的更厉害了,不停的拿袖子擦泪。   高韶兰抿抿唇道:“带我入宫吧。”   仓淮国素来有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的说法,但她才不在意这些。   反正也不是真的成婚。   吴忠面色一喜,连忙哎了一声,站起身引着高韶兰往外走:“马车都备好了,公主上车便是。”   ……   干元殿内,厚重的帷帐落下,遮住了外头强烈的日光。室内四角点着昏黄的烛,衬得大殿愈发幽暗。一角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香烟,是让人安神静气之用。   高韶兰悄声步入殿内,裙摆拖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窸窣声响。   吴忠对着殿内众人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他们退下了。   萧执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薄唇也轻轻抿着,额角散落着几捋发丝,脸色有些苍白。他眉目如画,这般安静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乖巧,又忍不住让人心疼。   高韶兰在榻边的红木雕花圆凳上坐下,默默地看着萧执。   不知过了多久,萧执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高韶兰的那一刻,眸中闪过惊诧。   “姐姐……”他的嗓音有些干涩,“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高韶兰微微笑道,“你说你那么大火气干什么,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萧执喉结滚动了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韶兰。   高韶兰从一边案上端起一杯温茶,正想叫内官们过来服侍他喝下,却发现大殿内空旷无比,不知何时竟只剩下她和萧执两个人了。   高韶兰便只好起身,走到床头,一手扶起萧执的上半身,另一手端着杯子,凑到他的眼前。   “能自己喝吗?”高韶兰盯着他放在被子里的胳膊,隐约有一个轮廓。   萧执抬眼,仰望着头顶的她,眼神干净又明亮,就是一动不动,没有自己端杯子的意思。   高韶兰轻叹出声,内心挣扎片刻,还是把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   萧执低头小啜。   高韶兰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乱糟糟的。   算了,看在他病成了这个样子的份上,还是不跟他计较了! 第四十二章   萧执慢吞吞喝完一杯水, 又抬眼看她。   高韶兰把杯子搁好, 另一臂还撑在他肩膀底下, 感受着他身体压下来的重量,高韶兰眸光落在他的面上, 轻声问道:“还要继续睡吗?”   萧执摇了摇头。   高韶兰便说:“那你觉得好些了吗?是出去走走,还是继续躺着?”   萧执道:“出去走走吧。”   高韶兰点点头,手臂就要从他身子底下抽出, 道:“我去喊吴忠进来服侍你换衣。”   萧执却突然伸手, 拽住了她的胳膊。   “不必了,”他道,“我就披件外袍, 很快就好。”   他指尖收紧,目光上移紧紧地盯着她, 仿佛生怕她跑了。   “你别走。”萧执抿了抿苍白的唇,低声祈求。   高韶兰一怔, 心里某根弦仿佛被触动, 颤了一下,又痒又疼。   她眸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拍了下萧执的手背, 道:“我不走。”   萧执这才放心。   他坐起身,盖在肩上的薄被就滑了下来, 露出明黄色的寝衣, 领口微微敞开, 在幽暗的烛光下, 露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高韶兰别开眼,站起身道:“你先收拾,我等着。”   萧执看向她。   高韶兰指了指一边的屏风,道:“我就在屏风外等你。”   萧执轻轻垂下眼皮:“好。”   高韶兰等了没多久,萧执就出来了。   他穿了一身银灰色圆领锦袍,上头用金线绣了龙纹,薄薄的料子,看起来是很日常的穿着,在他身上却显得清冷矜贵,气质出尘。   二人并肩出门,吴忠迎上前来,恭声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随便转转,不必跟着。”   吴忠低头应诺。   一侧的宫墙下,日头斜斜地照过来,在墙根处留下一片阴影。   二人随意挑了个方向走着,萧执微微转头看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试探性地拽住高韶兰袖子的一角,见她没反应,便得寸进尺,手腕下滑,握住了高韶兰纤细修长的五指。   高韶兰指尖僵了僵,到底是没有挣开。   萧执之前生气离开的模样还在她脑子里,她不想再刺激他了。   萧执唇角微勾。   “我听吴忠说……”高韶兰轻声问,“你这几天都病着?”   萧执道:“没有。”   高韶兰只当他是在嘴硬,微微皱了眉头:“病了就要好好休息,不能逞强。”   萧执目光幽幽,看她一眼,道:“我一闲下来,心里就想着姐姐,所以只能让自己忙起来。”   高韶兰噎了噎,一时无话。   萧执眸光微垂,“姐姐,那天……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高韶兰瞥他一眼:“没有。”   他生她的气还差不多,甩袖摔门走人……搞的杨嬷嬷都以为是她得罪了他。   “我挺怕的,”萧执道,“我怕姐姐生气,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高韶兰柔声道:“怎么会呢。”   萧执静静地盯着她,道:“那天你说的话……真的气坏我了。你怎么可以疏远我?”   “我没有要疏远你。”   “那我问你,”萧执停下步子,转身面对着她,认真道,“高鸿可不可以牵你的手?”   高韶兰:“……可以。”   萧执:“那他看见你受伤,可以为你涂药吗?”   高韶兰别开脸,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萧执:“他要进你的房间,需要提前通禀吗?”   “不需要。”高韶兰抿了抿唇,又回过头正色看他,“但是他也不会在我睡觉歇息的时候直接闯进来。”   萧执眸光微动,道:“我以后不会趁你睡着的时候硬闯了。你平时别让丫鬟们拦着我,行吗?”   高韶兰想了片刻,点点头。   “姐姐,你记住。”萧执低头看她,微微靠近了一些,“高鸿能对你做的,我也要做。”   高鸿不能对她做的,他更要做。   比如……娶她。   高韶兰脑仁有些疼。她看着眼前少年执拗的要求她的样子,只好嗯了一声。   萧执终于笑了,他的眸中闪着欣喜的光,划破沉沉雾霭,霎那间云消雾散,万里晴空。   萧执捏了捏她的手,道:“那我现在带你去你以后的住处看看。”   高韶兰惊讶地挑了挑眉,心里倒也有些好奇了:“好。”   萧执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转过拐角,穿过一处宫门,就到了后宫地界,没走多远,高韶兰就看见了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宫门上有牌匾,上书“永安宫”三个大字。   萧执道:“这是离干元殿最近的一处宫殿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要是想见你了,很快就能过来。”   宫门前守着两名太监,瞧见二人手牵手过来了,连忙跪地恭迎。   高韶兰挣开他的手,快走了几步,向前踏入宫门。   婚房就设在永安宫的东殿。   此时早已张灯结彩,布置的喜气洋洋,一片正红色彩了。   高韶兰不意看到这番景象,一时有些怔愣。   萧执跟在她的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这里的布置,还是喜欢这座宫殿的环境?   高韶兰环顾四周,点了点头:“挺漂亮的。”   毕竟是自己要住一年的宫殿,她观察之后发现还算满意,心里也有些开心。   萧执又牵住她的手:“我再带你去别处逛逛。这里不急,等后日大婚之后……你有的是时间熟悉这里。”   高韶兰笑眯着眼,自然是依他了。   二人又随意在宫道上走了走,路上高韶兰看见许多闲置的宫殿,都没有住人,暗想这应该是萧执后宫空虚的缘故。   她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片刻,暗思他以后会不会需要自己为他张罗纳妃……   算了,等做了皇后再说吧,他若需要,会告诉自己的。   萧执不知道高韶兰的思绪又跑远了,此处离干元殿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眼看着天快暗了,二人便转身往回走。   一队提着食盒的小太监突然从前面的拐角处转了过来,瞧见他们,连忙退避一边,跪地俯首。   萧执面色未改,牵着高韶兰的手走了过去。   高韶兰回头看看,好奇问道:“他们是去给哪个宫送饭的?”   瞧着排场不小,规格挺高,身份地位应该不低。   萧执依旧目视前方,淡声道:“太后。”   高韶兰一惊,想起他和他母亲之间紧张的关系,不由默然。   “姐姐不必在意她和父皇,也不用跟他们打交道。”萧执道。   高韶兰舒了口气。   要真让她应付,她也实在吃不消。毕竟萧执与他父母的关系,太复杂了。   晚饭高韶兰和萧执在干元殿一起用的,随后萧执便又派人把高韶兰好好送回了宫外的府邸。   杨嬷嬷见高韶兰回来,不由心头一松。   她还真怕皇帝不顾礼法,成婚前就强留公主在宫中就寝……幸好幸好。   不过有些事,也确实需要跟公主提一提了。   杨嬷嬷忧心地皱起眉头。   厨房烧了热水,碧荷在木桶里撒了花瓣,服侍高韶兰沐浴。   此时虽是夏末,但上都的天已经比仓淮国凉快多了。   一行人刚到这边时,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不过她们很快就发现这边少雨,天气干燥,夜里常常觉得发渴。净面之后,若是脸上没有抹膏子,也会觉得太干。   高韶兰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趴到榻上,红玉碧荷跪坐一边,一个给她擦头发,一个拿了一盒细腻的香膏,拿掌心化开了往她身上抹。   红玉会武,手劲儿也不小,她的手按在身上很舒服,高韶兰闭着眼享受,不知不觉就快睡着了。   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杨嬷嬷走了进来。   她看着两个丫鬟,吩咐道:“为公主穿好衣服就出去吧。”   红玉碧荷纷纷应是。   高韶兰眨了眨迷茫的眼,任由二人把柔软的中衣穿在身上,翻了个身侧躺着,怔怔地看向杨嬷嬷:“有事吗?”   房门被关上了。   杨嬷嬷走到榻边,矮身跪坐下来,道:“公主后日就要成婚……王后又不在,有些话,老奴只好腆着脸来与公主说。”   高韶兰见她神色认真,不由清醒了几分,从榻上坐起来:“您说吧。”   对于从小就跟在母后身边的老人,她心里总是有几分敬重的。   杨嬷嬷迟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了高韶兰。   高韶兰狐疑接过,一脸莫名的打开看去,只是刚看一眼,她脸色就变了。   像是被烫着手一样,高韶兰一个哆嗦就把那本小册子丢了出去,脸颊有些微红:“嬷嬷给我看这东西做什么?”   杨嬷嬷无奈道:“公主就要成亲了,这些本来就是应该要知道的。”   她弯腰把小册子捡起来,又递回去,好言道:“夫妻敦伦,乃是常事。公主不必害羞。”   高韶兰身子往后退了退,说什么也不肯再接。   怪她以前想的太简单……她以为成婚就是穿上嫁衣,拜拜堂就完事了,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小册子!   彩墨勾勒,惟妙惟肖,一旁还有应景的艳诗……   杨嬷嬷还以为她是面皮薄,当下便不好再说,于是站起身道:“那奴婢先告退了,这小册子先留在这里,您自己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来问老奴。”   杨嬷嬷把小册子放到一边案上,躬身退出去了。   高韶兰脸上热度久久都散不去,她从榻上起身,犹豫半晌,终是好奇占了上风,拿过那本小册子,又翻开看了两页,只觉得心跳的愈发快了。   不,冷静。   高韶兰心说,她这又不是真的成婚,杨嬷嬷误解也就算了,她不该再看下去。   高韶兰闭了闭眼,狠心将小册子从中间撕成了两半,走到一角的烛台边,将书页放了上去,火舌迅速将栩栩如生的画作吞噬干净,火苗的另一边,是高韶兰怅然的双眼。 第四十三章   次日一早, 宫里就来人了。有礼仪嬷嬷亲至府中, 与高韶兰详细叙述了大婚时要走的流程和一些相关的礼仪规矩, 另外的一些人,则提前把高韶兰的嫁妆箱子清点完毕, 送入皇宫。   换上比之前迎亲时还繁复的翟衣礼服、凤冠花钗之后,又顶着沉重的脑袋走了一天,听礼官说什么祭告太庙、册立奉迎, 高韶兰心里再次萌生退却之意, 然而第二日就该大婚,她就算是反悔也没用了。   高韶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叔, 一封给高鸿,交给刘有, 让他送回东仓淮去。   至于云兆几个侍卫,已经得了新的差事, 被编入皇城禁军, 过两日就要去报道。   安排好身边所有人的下落,高韶兰放下了心。   夜里高韶兰早早躺下,却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她心里想着事儿, 想起母后,想起王叔, 想起婶婶……   去年的这个时候婶婶还在发愁她的婚事, 却没想到这才一年的功夫, 她就要成婚了。   虽然不是真的, 就好像是儿戏一般。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从父王决定把她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声就没了。   除了嫁给萧执或者从此隐姓埋名,她别无选择。   幸好萧执愿意给她体面,并承诺一年后放她离开。   到那时,她去哪里呢?   高韶兰迷迷糊糊想着,到时候,她虽然顶着一个废后的名头,但她有封地,而且依然是东仓淮的公主。她照样能过得很好。   这都是萧执为她挣来的。   高韶兰翻了个身,不知到了何时,才沉沉睡去。   于是第二日就起晚了。   幸亏婚礼是在傍晚举行,册封使节也是午后才会到这边。   杨嬷嬷看她睡得沉,去请示了宫里派来的礼仪嬷嬷之后,就晚了半个时辰才叫她。   高韶兰起身,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一番梳洗打扮之后,红玉碧荷扶着她到外面庭院等候。没过多久,正副册封使就来了。   走在正前方的使节一身暗红色圆领袍衫,头顶梁冠,双手捧着一道黄绫卷轴,竟是孙芳。   对高韶兰来说,孙芳从一开始混在她的侍卫队伍里,到现在作为使节再次来到府中进授代表皇后身份的金册金宝,也算是个熟人了。   高韶兰没有紧张,她在一旁礼仪嬷嬷的轻声提点下,平静地跪地叩拜,走完一套流程。   然后被红玉几人簇拥着回到房中,换上大婚时要穿的吉服,并重新修补了一下妆容。   吉时已到,礼仪嬷嬷来请她出阁,步上府门外等候多时的凤辇。   鼓乐和仪仗引导在前,辇车在后。   皇帝大婚时是不需要亲自到皇后府中迎接的,显得太过“屈尊”。因此仪仗前头领路的是几位使节。   萧执给她选的这座府邸离宫门并不远,高韶兰只需再等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就可以到宫门前了。   高韶兰微微掀开红缎盖头的一角,往外看了一会儿,便了无兴致地又放下了。   思绪正放空时,凤辇却突然一停。   高韶兰听见马车外碧荷的小声惊呼:“陛下来了!”   没过多久,辇车便又动了起来。   高韶兰再次掀开盖头,朝前方看过去,只见孙芳几人已经避让到了一边,正前方向上,萧执背对着她,骑高头大马,着玄衣纁裳,腰背挺拔,身形清矍。   高韶兰愣了愣,唇角微微上翘。   明明在宫里等着她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出来了?也不知道言官们会不会因此骂他。   车驾驶入中门,穿过重重殿宇,在永安宫外停下。   高韶兰双手交叠,端正地放在膝上,有嬷嬷挑开珠帘,恭声请她下车。   高韶兰动了动,弯腰起身,穿着金丝履的脚还没落地,手臂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入目是萧执干净修长的指和他腰上的革带。   “姐姐,我来了。”萧执轻声在她耳边道。   高韶兰没来由有些发怔,她没有说话,只借着他的力道,下地站好。   萧执改为握住她的手,携着她往正殿去。   拜完天地,再入洞房。   礼仪嬷嬷在一边唱着祝词,口中吉祥话一串一串的,请萧执掀开盖头。   萧执垂目盯着端坐在榻边上的人,心里有些紧张。   他伸出手去,指尖微颤,缓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慢慢掀开盖头。   高韶兰眼眸低垂。   她的妆容比他去东仓淮接她那次还要精致,细眉微弯,眼角上挑,眉心贴了金箔花钿,朱唇轻抿,两颊绯红,竟让萧执觉出了一丝妩媚的意味。   萧执有些呆。   有宫女上前接过红缎盖头,礼仪嬷嬷笑着提醒萧执该坐下了,萧执这才反应过来,紧挨着高韶兰落座。   小内官们奉上同牢食案,上有猪、兔、鱼几样肉食,二人分别夹一筷子吃了,又紧接着奉上合卺酒,两个瓢中间用红线连着,内里是清澈透亮的甜酒。   萧执偷偷瞄她。   高韶兰面色如常。   萧执心里有些失落。二人低头抿了一小口,内官们收起种种物什,礼仪嬷嬷笑着道:“礼成了。”   宫人们纷纷告退,顷刻间,室内便只剩下萧执和高韶兰两个人。   今日是皇帝大婚,宫里设有酒宴,宴请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萧执还要到场,说几句话。   但他一点都不想去。   萧执侧目盯着高韶兰绝美精致的面容,默了片刻才道:“……我得去宴上看看,很快就回来。”   高韶兰反而松了口气,她点点头道:“你去吧。”   萧执便走了。   杨嬷嬷、红玉几人便很快回来,服侍她脱下厚重的礼服,卸下拆环,穿上轻便的衣裳。   碧荷巧手给她重新挽了个髻,高韶兰随意瞥着镜中的人影,杨嬷嬷拿着一双红缎面绣鸳鸯新鞋过来,矮身给她换上。   这一番动作做完,萧执就回来了。   他是皇帝,没人敢灌他酒,此时精神看起来跟之前一样,很是清醒。   几个小内官也服侍他换上常服,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萧执向她走来。   高韶兰站直身子,面色平静,努力使自己看着自然些。   她道:“是不是可以用膳了。”   她从起床到现在只吃了两块糕点,腹中早就饥肠辘辘的了。刚刚的同牢食又只吃了几口,根本不算事。   萧执便牵住她的手,嗯了一声:“我让他们把饭食摆到侧间。”   二人移步出去。   吃食比较清淡,考虑到现在的时辰已经很晚了,高韶兰没有吃太多,只垫住肚子便作罢。   再次回到内室,望着触目可及的喜庆红色,高韶兰愈发感到尴尬。   萧执看着她道:“姐姐今天很美。”   高韶兰眼神飘忽了几下,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不早了,你今天歇在哪?”   萧执眉梢微挑,有些诧异,道:“今日大婚……自然是与姐姐歇在一处。”   高韶兰面色陡然变红,怔了怔道:“这怎么行?”   萧执眸光微动,有些委屈:“我们都成亲了……为什么不行?”   高韶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就觉得委屈了。她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又不是真的成婚,你怎么能和我宿在一起?”   萧执一时无言,他目光闪烁,垂下眼睫,良久才缓缓开口:“昨日我已率领百官祭告太庙,今日更是遣册封使前去传旨,立姐姐为后,刚刚姐姐与我拜堂,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哪一样是假的?”   高韶兰怔了半晌,眼瞳慢慢睁大,不可置信道:“可你之前说,一年后会放我离开。”   萧执点头:“我是说过……但我没说过婚事是假的啊。”   高韶兰一时哽住。   萧执的确没说过。   细想起来,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以为这场婚事是假的,她从听到萧执说一年后她可以离开的话之后,就下意识以为她只是占个皇后的名头,不会有夫妻之实。   但是现在萧执的话,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想差了。   怎么可以这样?   高韶兰秀眉微蹙,觉得有些事好像隐隐失控了。   “所以……你骗我?”高韶兰皱起眉头,看向萧执。   萧执眼神依然明亮,面容有些无辜。   “我怎么会骗姐姐?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以为这是假的……”他拉住高韶兰的手,声音低低的,“我还以为,姐姐是真愿意嫁我。”   高韶兰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默了片刻,她猛然挣开萧执的手,快步走到一边桌案前,用手撑着桌面,背对着萧执,好像这样才能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她道:“你理解错了。我愿意给你做皇后,是因为你说你需要一个皇后,并且一年后愿意让我离开。”   萧执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高韶兰继续说:“在这样的基础上……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婚事是假的,也不打算把它变成真的。”   萧执沉默不语。   高韶兰按着桌面的指尖微微用力泛白,她仰了仰头,哑声道:“如果你不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废后,我绝无异议。”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努力注意着和萧执之间相处的分寸,却还是让他会错意了。   她是他的姐姐啊,怎么可以变成夫妻呢?   太乱了,一切都乱套了。 第四十四章   “姐姐说笑了。”   萧执慢慢朝她走过去, 低声开口:“废后岂是儿戏?姐姐既不愿意, 我断没有逼迫姐姐的道理。”   高韶兰心头一松, 脊背也没那么僵硬了。   “只是今日大婚,我若真回干元殿去, 下头的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也怕是会多想。”萧执站在她身后,轻轻贴着她一边胳膊, “我怕他们胡乱猜疑姐姐。”   高韶兰转目朝他看去, 眼神已经不复平日的温和,隐隐带了一丝戒备。   萧执轻叹出声,下巴微抬, 示意墙角的矮榻,道:“今夜我便歇在那里。”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 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萧执道:“还记得之前在九江郡时,我说过要给你画像么?”   高韶兰愣了愣:“现在?”   萧执含笑点头:“嗯。”   她今夜的模样很美, 他想记录下来。   高韶兰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了, 再也没分神想什么真成婚假成婚的话。   萧执唤来吴忠,低声吩咐几句,小内官们很快便把作画的用具搬进来放好, 而后躬身告退。   萧执引她到床前坐下,递给她一把羽扇。高韶兰随意摆了个姿势, 斜斜地倚靠在床头坐好。   桌案就摆她面前不远处, 萧执站在桌后, 一会儿抬头看她, 一会儿又低下头,凝神细细勾勒,高韶兰静静待了一会儿,困意又席卷上来,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萧执轻笑一声:“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外形已经勾画完毕,只剩着色了。   高韶兰累了一天,闻言便嗯了一声,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   仁寿宫中,宫人们瑟瑟发抖,伏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太后发怒了。   原因无他,今日皇帝大婚,整座宫城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太后却仍然被幽禁在仁寿宫中。   太后乃是皇帝亲母,却连儿子的婚仪都不能参加,几次遣人去找皇帝要求出仁寿宫,却都被皇帝驳回了。   太后坐在椅子上,一手按着额头,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孽障……”   这话谁也不敢接,宫人们的头愈发低了,纷纷装作没有听到。   太后虽然占著名分,但皇帝大婚之日,都没有携皇后拜见她,可见太后的地位是虚的,不过是个摆设。   太后摆手挥退宫人,只留下身边亲近的嬷嬷。   “柳姑,”她唤了一声,“听说这个皇后是东仓淮的和亲公主?”   柳姑应道:“是。”   “前阵子皇帝离开上都那么久,就是为了去接她?”   “是。”   太后皱起眉头:“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跟东仓淮的公主有牵连?”   柳姑轻声道:“太后忘了……先前陛下失踪,就是去了仓淮山那一带,听说这个公主也是个野的,好多年不回王宫,东仓淮王都拿她没办法。陛下和她许是那时候碰上的。”   太后眉头皱的更深:“好多年不回王宫?怎么回事?”   柳姑低下头:“奴婢也不清楚。”   太后嗤笑一声:“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要,偏偏喜欢这么个乱来的,果真是物以类聚……”   太后自顾嘲讽了一番,想了想道:“明天又是辰儿入宫的日子了吧?”   柳姑:“正是。”   萧辰是太后生的第二个孩子,今年七岁,行九。   和皇帝比起来,萧辰明显更得太后喜爱,皇帝心中就算对太上皇和太后有诸多不满憎恨,也没有对萧辰下手。   想来是因为萧辰年纪尚小,皇帝也有些不忍心吧。   但萧执绝对不可能让萧辰继续跟着太后居住。他在宫外给萧辰开府,平时由老嬷嬷和太监总管伺候,还请了先生教授萧辰课业,允许萧辰每半个月进宫来看望太后一次。   明天正好又轮到萧辰进宫。   太后一双凤目闪烁,透着一丝精光。她思索片刻,招手示意柳姑近前,附耳与她交代了几句。   ……   萧执端详着桌上的画作,自觉满意,便搁下笔,抬头朝高韶兰看过去。   她的身子几乎已经整个都歪下去了,此时正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萧执放轻脚步,朝她走过去,俯身看她。   高韶兰毫无所觉。   她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映出一片阴影,肌肤白里透红,鼻子小巧又秀气,整个人看着恬静极了。若不是熟知她的性情,根本想象不到一个长相这般清丽秀美的女子,会有着那样坚毅的性格。   使得他只能用心哄着,一步步来,慢慢地把她圈入自己的领地,让她接受他,把他放在心里。   只是不知道这个过程要多久。   萧执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高韶兰突然皱皱鼻子,脑袋蹭着隐囊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萧执不由失笑,默了片刻,他转身出屋,低声吩咐几句。   红玉碧荷很快便端着水盆进来,拿干巾在清水里浸湿了,再绞干,叠得方方正正地拿过去给高韶兰擦脸。   高韶兰迷迷糊糊地醒了,睁开眼看见是碧荷,便又闭上眼睡过去。   碧荷柔声道:“公主睡吧,奴婢服侍您洗漱。”   红玉拿着一柄马尾刷伸进她的嘴里,为她洁牙。高韶兰任由两人动作,她脑子有些昏沉,还以为萧执已经走了。   红玉碧荷很快便服侍高韶兰洗漱完毕,端着东西退出去。萧执这才又走到她跟前,把她头上的发钗一根根卸下来,看着满头青丝散落在大红的喜床上,萧执眸色微暗。   高韶兰以为这还是碧荷,依旧没有反应。   萧执很有耐心,他拆掉高韶兰的发髻,又蹲下身,轻轻碰到高韶兰的脚踝。   那是一双红缎锦绣鸳鸯履,萧执记得她拜堂时穿的还不是这双,想来是后来换上的新鞋。   萧执没有多想,为她脱下鞋子,目光随意地扫过去一眼,却陡然愣住。   只见牙白色的鞋底上,针脚绵密,绣工精致。   ——竟是一副秘戏图。   萧执一时热气上涌,怔愣许久,才朝床上的高韶兰看过去。   她依旧沉沉睡着,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萧执冷静下来,心道,肯定不是她。   她都以为这场婚事是假的,怎么会穿着这种鞋子就寝?   恐怕是下头的人提前备好的助兴之物,只是她不知道。   萧执神色自然地伸手,又为她脱下另一只鞋。鞋底就是另一幅画了。   姿势不同,场景不同,但都绣得很清楚。   萧执盯着看了一会儿,静静地收回目光。   他站起身,弯腰把高韶兰轻轻抱起,让她在床上躺好。   高韶兰已经又睡沉了。   萧执盯着高韶兰的衣襟发呆。   她还穿着轻薄的外衫,就这么睡了夜里肯定不舒服,他刚刚才叫婢女们进来过,如果现在又叫,她们一定会发现自己和高韶兰没有圆房……   萧执思索片刻,朝高韶兰衣上的系带伸出了手。   ……   皇帝大婚,罢朝三日。   高韶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吓得她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弹坐起来。   萧执也被她这番动作惊醒,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呆愣片刻,记忆全部回笼。   她记得昨天她和萧执成婚了,萧执还以为这是真的成婚。然后她不愿意,萧执便答应了她。之后又给她画像,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就和萧执躺在一张床上了?!   高韶兰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中衣中裤倒是好好的穿在身上,记忆里也没有做别的什么。   高韶兰缓了许久,砰砰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   萧执跟着她坐起来,脸色还带着些尚未清醒时的迷茫,他道:“时辰还早,姐姐可以再睡一会儿。”   高韶兰脸色难看地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质问他:“你不是要睡到那边矮榻上吗?”   萧执“啊”了一声,目光依然有些朦胧。   高韶兰握了握拳头,咬牙道:“你怎么跟我躺到一张床上来的?!”   萧执仿佛这才清醒了些,他看看高韶兰明显发怒的脸,怔了怔道:“是姐姐拽着我的袖子不让走,我才……”   高韶兰一愣,皱起眉头:“我怎么没印象?”   萧执眼眸微垂,轻声说:“当时我看姐姐睡得沉,就想扶姐姐躺好,姐姐却拽住了我的袖子……”   她当时早都睡迷糊了,也无从回忆萧执所说是真是假。   高韶兰闭目想了一会儿,道:“我记得红玉碧荷来服侍我洗漱,我以为那时候你已经走了。”   萧执道:“新婚之夜,我能去哪儿?”   高韶兰心头有些燥。   说起来,还是怪她昨夜不该睡那么早,放松警惕了。   谁让萧执的脸总是看起来那么无害呢?不过他也确实从未害过她就是了。   既然红玉碧荷来过,那她的衣服肯定也是她们脱的了,如果萧执说的话是真的,那他只是因为被自己拽住袖子不得不留下来,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高韶兰拢了下头发,心绪渐渐恢复。   她道:“从今夜起,你就别再来我这里了。”   萧执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却在看到高韶兰平静而冷漠的面容之后,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罢朝尚且三日,她却只让自己待上一夜……真是绝情啊。   萧执没有吭声,他越过她起身下床,眼风扫过地上那双鸳鸯绣鞋时,微微一顿。   “昨夜我看到姐姐穿着它,还以为姐姐是愿意的……原来是我想错了。”   萧执深深地看她一眼,大步出了房门。   高韶兰被他这句话搞的云里雾里,不由伸出脑袋朝那双鞋看过去,只一眼,她便整个人呆住,倏尔脸颊通红! 第四十五章   屏风外传来小内官们轻微的说话声, 他们服侍萧执穿衣洗漱, 动作麻利, 很快又归于平静。   高韶兰不想穿地上那双鞋,她赤足下地, 走到屏风前听了一会儿,确定萧执已经离开了,才松了口气。   转身时, 目光却落到一边的桌案上, 看见了那幅摊开的画。   高韶兰怔了怔。   这是昨夜萧执为她画的人像,可是她没等看到成品就睡着了,今晨也没有来得及和萧执一起看, 两人就不欢而散。   高韶兰轻轻走过去。   画上的女子明眸善睐,朱唇皓齿, 鬓发如云,其间穿梭着几支珠钗, 一柄轻巧的羽扇抵在面上, 往下则是大红的衣裙,腰肢纤细,裙摆上还有成片的牡丹。   萧执画的很详细, 也很逼真。连羽扇上一片片的羽毛、她束腰上的纹路都画出来了,可见观察的有多仔细。   高韶兰必须承认, 经过昨夜和今晨的事, 她的皇帝弟弟, 不知何时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父王决定把她送来和亲时, 还是她答应嫁给他做一年皇后之后?   她原本以为这就是简单的交易,萧执需要皇后来治理后宫,约束命妇,她便帮他管一年,时间一到便离开。与此同时,他给她体面,给她封地。   她以为这中间不会牵扯到什么夫妻之事。可没想到,萧执跟她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他难道不是一直把她当姐姐的吗?怎么能与男女之情混淆?   高韶兰伸出手去,指尖在干透了的墨迹上轻轻抚摸,有些出神。   她已经嫁过来了,当然不能轻易被废,中间牵扯的东西太多了。可是离一年之期还有些时候,这中间有很长的筹备期。   为免萧执继续这种不该有的心思,她必须与他说清楚,坚定的表明态度,把他的思想扭转过来。要是必要的话,她也可以提前离开,他送的那三块封地,统统都还给他。   高韶兰暗暗想着。   红玉悄步入内,诧异地看见高韶兰已经起了,于是问道:“殿下可要现在洗漱?”   高韶兰回过神来,轻一摇头:“你去把杨嬷嬷叫过来,然后关上门。”   红玉恭声应了,依言退出去。   杨嬷嬷走了进来。   高韶兰已经回到榻前坐下。看她一眼,指了指地上的鞋子:“这是你给我准备的?”   杨嬷嬷道:“是。”   高韶兰神色微冷:“谁许你自作主张的?”   大婚前给她看过小册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这种东西带进皇宫,给她穿上,竟还让萧执看见了。   她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杨嬷嬷愣了愣,想起刚刚皇帝离开时不太好看的面色,第一反应便是大周女子成婚时没这个风俗,让皇帝误解公主放荡,两人吵架了。   杨嬷嬷神色惴惴,担忧问道:“可是陛下不喜么?仓淮国女子成婚时都有这么一双鞋做陪嫁,若是陛下不喜,老奴可以去向陛下解释。”   “……”高韶兰脸色有些难看,“这是陪嫁习俗?”   杨嬷嬷道:“正是,您的妆奁里有一份更详细的嫁妆单子,里面写了的。”   高韶兰默了默,她从没注意过自己的陪嫁都有哪些,整个人对这桩婚事都抱着一种随意的态度,现下报应果然来了。   她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问:“类似的这种东西,还有吗?”   既然小册子、秘戏鞋都有了,说不得还有旁的什么,今天一并处理了,免得改日再翻出来,让人难堪。   果然杨嬷嬷道:“西侧殿的大红箱子底下还有一套陶瓷人偶。”   高韶兰按了按额头,无奈道:“去把这些都处理了。鞋子烧了,人偶就……打碎了找个地方埋了吧。”   杨嬷嬷应下,又问:“陛下那边……”   “你不必管。”高韶兰皱眉想了想,还是决定跟杨嬷嬷通个气,“其实我跟陛下根本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就还跟成婚之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不要胡乱掺合。”   杨嬷嬷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朝高韶兰看去,却见她没有继续多说的意思了,只得又应一声。   红玉碧荷带着永安宫的几个小宫女来服侍高韶兰洗漱。   杨嬷嬷多了个心眼,趁着高韶兰去净室的功夫,走到床榻边上看了看,当即面色就变了。   两个名唤香露和凝兰的小宫女来收拾床榻,被杨嬷嬷冷着脸制止了。   她道:“皇后殿下贴身的东西,有红玉姑娘和碧荷姑娘照看,没有吩咐,你们不要插手。”   两个小宫女脸色白了白,以为这是皇后防备着她们,连忙屈膝应了声是。   杨嬷嬷赶走宫女,再次转头盯着床榻,目光有些复杂。   公主和皇帝……居然没有圆房。   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了,对公主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刚刚公主与她说的话,杨嬷嬷长叹一声。   ……   高韶兰用过早膳之后,永安宫的掌事宫女和掌事太监前来求见。   宫女名唤陆雅,今年二十二岁,是六年前选秀时入的宫,后来秀女落选,转做了女官,一开始在尚服局任职,皇帝登基后才被提拔到永安宫做掌事宫女。   太监则叫孙文,今年二十五了,与陆雅比起来,他的经历要稍微复杂一些,八岁时入宫,先在御膳房干了几年杂活儿,长大些才来永安宫做粗使太监。永安宫好多年没个主子,便只是洒扫庭院,整理物件。前些日子宫里筹备大婚时,吴总管给永安宫挑掌事太监,几番考察后挑中了他。   高韶兰问起永安宫从前住过什么人。   陆雅答道:“永安宫是孝贞皇后住过的地方,孝贞皇后仙逝后,这宫里就空置下来,已经有□□个年头了。”   孝贞皇后是太上皇的原配,也是被萧执砍了头的二皇子的亲母。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萧执当然不会追封孝贞皇后为太后,因此陆雅仍然以皇后相称。   孙文道:“殿下入宫之前,后宫诸事都是由丁尚宫和尹尚宫在管,您今日可要召见她们?”   高韶兰道:“不急。”   萧执这后宫的形势她还需要再了解一番,今日是婚后的第一天,不适合冒然召见。   高韶兰简单听二人介绍了一下六局各个管事女官的名姓、为人之后,心里大致有了个谱,一上午就过去了。   午时,萧执又派了个小内官过来,请她移步干元殿用膳。   当着殿中一众宫人的面,高韶兰不好驳了萧执的面子,只得笑着应下,登上停在宫门前的步辇。   吴忠引她到书房去,萧执正坐在桌案前,低头批阅折子。   高韶兰见状,有些迟疑不前。   萧执却向她招了招手,温声笑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神色自然,眸中含笑,仿佛忘记了早上二人分开时的不快。   高韶兰依言走过去。   萧执道:“西仓淮降了。”   高韶兰闻言果然睁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但听到确切的消息之后,还是令人从心底觉得喜悦。   萧执道:“两天前,现在宋将军正在与他们谈判,东仓淮的官员应该也在一起。”   萧执看着她靠近,把手中的折子递过去。   高韶兰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一行行战报上,嘴角忍不住上翘。   萧执不着痕迹地朝她靠近了一些,能嗅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气息。   萧执慢声开口:“除了之前赠与姐姐的三座城池,宋将军又打下四县,现下与西仓淮谈判,他们少不得割地求和。姐姐若是有喜欢的地方,我同样可以……”   萧执话没说完,高韶兰就反应过来打断了。   “不用了。”高韶兰直起身,想起来自己今晨还思考过的事,转身看向萧执,郑重道,“你不必给我这么多。无功不受禄,我只做一年的假皇后,实在担当不起。”   萧执听着她如此执着的与自己划清关系,眸色微微一暗。   高韶兰抿了抿唇:“我没想到你会把这场婚事当真,大概是我的错,可能是我之前做了什么事让你误会了……你以后会有真心喜欢你的妻子……”   “姐姐。”萧执皱起眉头,并不想听她说这种话。   他站起身,面色有些冷淡,“先用膳吧。”   高韶兰哦了一声,愣愣地跟上去。   在高韶兰看不见的角度,萧执薄唇紧抿,眼底隐隐呈现出一丝戾气。   她有什么错?成婚前他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一丝男女之间的情意,就是怕她像现在这样抗拒。   所以他一直忍到了昨天,才试探着向她透露,他把她当妻子,而不是姐姐。   如他所料,她开始防备他,与他划清界线。   她没错,她只是不喜欢他,不想做他的妻子罢了。   萧执有些后悔。   他略带悲凉的想,是不是不与她表明心思,始终在她面前扮演一个乖巧的弟弟,就能永远留住她了?   不,可是他……想要的不仅如此啊。   他想把她拥入怀中,想闻着她身上的馨香,想亲吻她柔软的双唇,抚摸她细腻的皮肤…… 第四十六章   萧执目光晦暗。   即使成婚了, 他还是不能如愿以偿。   要等多久呢?姐姐……   我不确定我还有多少耐心。   高韶兰跟着萧执步入侧间, 惊讶地发现桌子上的饭食都是东仓淮的特色菜。   萧执面色平静地道:“怕姐姐吃不惯, 所以我让人特意寻了仓淮国的厨子。姐姐看看合不合胃口?”   高韶兰面色微变,有些动容, 她确实怀念家乡菜了。   刚开始来到这边时,还兴致勃勃地让人去买上都城的特色美食,可是经了这么多天, 她觉得她还是更喜欢仓淮国的食物。   现在看着这满桌子的仓淮菜, 她目光不由发亮,有些期待。   二人分别在桌边落座,侍膳小内官先把每样菜都试吃了一遍, 然后才给他们布膳。   萧执看着她咽下一块排骨,眸中不觉带了一丝笑意, 问:“好吃吗?”   高韶兰点点头:“这个厨子做的还挺正宗的。你从哪里找来的?”   萧执道:“在九江郡的时候,我就让人去寻了。”   高韶兰瞪大眼睛:“所以他是怎么愿意跑这么远来到上都的?”   萧执笑道:“重金聘之, 怎会不愿?”   而且聘了不止一个。   高韶兰点了点头, 顺嘴就夸了他一句:“你有心了。”   别的不说,他对她还真的挺好的。   就是她在宫里待的时间不长,专门大老远请个厨子, 还就让人家干一年,似乎有些浪费。   萧执眼睫微垂。   用完午膳, 萧执问她下午有什么安排。   高韶兰道:“先熟悉下宫务, 明天我想召见一下六局的管事们,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萧执道:“姐姐随意便是。”   虽然他娶她过来其实并不是想累着她, 但她新婚第一天就着手宫务,他还是挺乐意的。   早点上手,早点熟悉这个身份,她以为她还能脱身吗?   萧执下午也有事要议,就没有多留高韶兰。   高韶兰没坐步辇,走到宫墙一侧的阴影下,慢慢散步回去。   此时已是初秋了,上都靠北,这时候的太阳都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夜里甚至还有些冷。   高韶兰带着身后的红玉碧荷几个宫女,步入永安宫。   杨嬷嬷矮身迎了上来,似乎是欲言又止。   高韶兰看她一眼,转入寝殿。   “嬷嬷有话不妨直说,”高韶兰抬手,轻轻打了个呵欠,“我还要午睡呢。”   看着杨嬷嬷踌躇不定的样子,她都有些着急。   杨嬷嬷闻言心里更难受了,她只得对红玉几个使了下眼色,示意她们都退出去,然后才看向高韶兰,道:“殿下今晨的吩咐,老奴已经照办了。只是老奴收拾床榻时,发现了一件事……殿下、殿下是否……”   她吞吐半天没说出来,高韶兰皱了皱眉:“是否什么?”   杨嬷嬷咬了咬唇,道:“昨夜您与陛下是不是没有圆房?”   高韶兰愣了愣,心说这怎么都能看出来。不过……   她看向杨嬷嬷,道:“不是让你不要再掺合我和陛下的事了吗?”   杨嬷嬷脸色一变,连忙低下头请罪:“老奴僭越了。”   高韶兰有些头疼,一直让杨嬷嬷胡乱猜疑也不是事儿,于是想了想道:“我先午睡一会儿,等起来了,我把红玉碧荷都叫进来,仔细跟你们说一下。”   她神色郑重,仿佛要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杨嬷嬷心头一凛,连忙应是。   高韶兰便去休息了。   床铺已经换成了新的,只是屋里的大红双喜和外头屋檐上挂的红灯笼都还没有拆,依稀提醒着高韶兰昨夜发生的事。   她强迫自己暂时不要去想,才勉强睡下。   她睡得很浅,迷迷糊糊中听到大殿外头的争执声。   她恍了会儿神,从床上坐起来,轻声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红玉很快转过屏风,屈膝一礼。“是来了一个婢女,自称是九殿下身边的,说是九殿下不慎在御花园摔着了,磕破了脑袋,想求您开个恩典去请太医。”   高韶兰懵了一瞬:“九殿下?”   孙文正在角落里守着,闻言插话解释道:“是太后生的第二子,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高韶兰依稀想起来萧执跟她说过,太后不喜欢他,转而扶持他那个七岁的幼弟……   高韶兰按按额角:“她不能自己去请太医吗?为什么要找到我这里?”   孙文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太上皇、太后娘娘行事尚且要看陛下脸色,更遑论是九殿下。若那个婢女直接去太医院,那帮子人看人下菜碟,拜高踩低,恐怕只会应付了事。”   高韶兰皱了皱眉。   听起来太上皇和太后的处境似乎很惨。   她道:“把她叫进来,我问问。”   孙文应了一声,出门去请。   那婢女梳着双环髻,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奴婢求殿下开恩!救救我家小主子吧,他、他已经昏迷了!”   高韶兰问:“他现在人呢?”   婢女抽搭了一下,道:“在仁寿宫,太后娘娘正在照看。”   高韶兰点点头,看向孙文:“你路熟,就由你跑这一趟吧。”   孙文连忙应下,去太医院。   高韶兰正想让红玉打发这个婢女走人,婢女却膝行几步,跪趴到她的身前,哭得更厉害了:“奴婢求您去看看我家小主子吧,他一直不醒,奴婢实在害怕。”   高韶兰无语道:“我又不是太医,去了能做什么?”   婢女抽泣道:“有您坐镇,太医一定会更尽心的。”   高韶兰嘴角扯了扯,她虽然不是很懂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但她也不傻。   这小婢女想让自己去仁寿宫呢。   高韶兰索性直接问道:“是太后想见我?”   小婢女呆了呆,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直接把话挑明。撒泼打滚哀求,万般招数她都想过了,就是不知道被皇后一语道破她的真实目的之后,该怎么应对。   高韶兰心下了然。   按理说新婚头一日,她应该跟着萧执一同去拜见公婆,但萧执跟他父母关系都不好,也就省了这事儿。   萧执之前还跟她说过不用管太后,她只要不短了太后吃穿,让太后好好在仁寿宫过日子就行了。   这样的情况下,她可不想巴巴地跑去见太后。   高韶兰道:“孙文是拿着永安宫的牌子去请的太医,他们不敢怠慢九弟,你就放心吧。”   她顿了顿,“又或者,你实在担心出事,需要我派人去告诉陛下一声?”   小婢女吓得脸色一白。   没请到皇后也就算了,要是招到陛下那尊煞神,她可就真没命了。   想到此,小婢女再也不哭了,她点点头,连忙道:“那奴婢现在就回去看我家小主子。”   她一骨碌爬起来,告退之后很快就跑了出去,生怕慢一点就搞砸了差事。   高韶兰不由失笑。   她叫来红玉:“你去干元殿,把这里的事跟陛下说一声。”   还是要告诉萧执的。   若是她没得过萧执的吩咐说不要管太后,她或许心一软就去了。   不过后宫除了她,也就太后一个正经主子,以后也不一定能完全避开,她应该再仔细问问太后的事,才好决定以后的做法。   高韶兰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陛下正忙,你就等一等再跟他说。”   她直觉九殿下所谓的伤并不严重,那只是太后想要把她引去仁寿宫的借口。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打扰萧执理政就不太好了。   她记得他下午是有事要忙的。   红玉应诺。   高韶兰起身去了西侧殿,翻出杨嬷嬷今晨时才说过的嫁妆单子。她没叫人帮忙,自己拿了纸笔统计了一下各类嫁妆都有哪些,心里默默盘算。   将来她离开皇宫,这些都是她的傍身之物,就算没有封地,也足够她找到一个地方立足了。   高韶兰统计完毕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   红玉刚好回来向她复命:“陛下召集了几位大臣议事,奴婢等了许久才能进去。陛下说他知道了,让您不必在意。”   高韶兰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又问孙文仁寿宫那边的情况,孙文便跑出去打听了一下,果然听说了九殿下已经转醒出宫的事。   孙文道:“太后估计也是怕陛下知道了发怒,再牵连到九殿下……索性就赶紧让九殿下出宫。”   高韶兰微微蹙眉,道:“这么害怕的吗?”   她觉得萧执还是讲道理的,脾气也很温和。要不是太上皇和太后做的太过分,哪里会逼得他造反,幽禁他们?   这次只是太后使计想见她,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作为婆婆想见儿媳妇,也不算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事。   孙文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   正好又要到了晚饭的时候,高韶兰没再纠结太后怕不怕的问题,她想起今天中午在干元殿吃的那些仓淮菜,于是吩咐孙文再去跑一趟御膳房:“应该是有会做仓淮菜的厨子,你问问是谁,今天晚膳,我还想吃仓淮菜。”   高韶兰报出几个菜名,嘱咐道:“不急着吃,可以做慢点,主要是要做好。”   孙文一一记下她的要求,躬身告退。   高韶兰先让人把果盘端过来,吃些甜瓜垫肚子,等了没多久,孙文就苦着脸回来了。   “殿下,他们说,那几个会做仓淮菜的厨子是陛下御用的,只听陛下吩咐。”   高韶兰愣了愣:“那明明是……”   那明明是萧执为她找来的厨子,怎么她还吩咐不得了?   高韶兰脸色有些难看。   孙文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您若是想使唤他们,恐怕要去跟陛下说一声。”   高韶兰:“……” 第四十七章   高韶兰一手支着下巴, 觉得有些好笑。   萧执这是想让她去找他的意思吗?可是她才说过晚上让他不要来找她了, 她不想跟他一起用晚膳, 免得他又赖在这里不走。   “那就不吃了,”她道, “随便做些什么端上来吧。”   孙文低头应下。   晚饭后,高韶兰把杨嬷嬷、红玉、碧荷叫到里间,遣散其他宫人, 在桌上摊开一张纸, 把自己和萧执之间的约定简单说了,然后道:“我挑了几个地方,打算将来去那里定居。你们帮我看看。”   三人互相看看对方, 眸中不约而同地掠过震惊之色。   杨嬷嬷更是急了:“怎么会是假的呢?”   高韶兰扫她一眼。   杨嬷嬷道:“老奴离开王都之前,还曾在王后的牌位前上香, 告诉王后,说公主要嫁去大周。大周皇帝对公主礼遇有加, 公主得觅良人, 是天大的好事……怎么,怎么就是假的了?”   高韶兰不想解释太多,她在纸上草草勾勒几笔, 画出大周、东西仓淮以及几个重要郡县的地理方位,示意给她们看:“我最想去的还是柳城, 毕竟我在那边待了七年, 还算比较熟悉, 而且王叔也在那边, 来往方便。”   三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她。   高韶兰话锋一转:“不过这是建立在我仍然是东仓淮的公主的基础上。去柳城是最好的,之前我在那边的宅子,还可以继续住。”   杨嬷嬷脸色白了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是东仓淮公主的基础上”?   高韶兰道:“最坏的打算便是,从此世上只当没我这个人,我会带着一部分嫁妆去西戎,我记得之前听人说过,那里民风开化,女子也能自立门户,我在那边不拘做些什么,总能养活自己。剩下的嫁妆便分给你们,到时候你们要走要留,都随意。”   红玉碧荷连忙跪了下来,脸色仓皇:“奴婢愿永远跟着公主。”   杨嬷嬷却是眉头紧皱,看样子还回不过神。   高韶兰弯腰扶起二人,温声笑道:“现在与你们说这些,便是想让你们帮我,提前准备。”   三人面露疑惑。   高韶兰道:“我与皇帝约定的时间是一年之后,但是我不太确定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萧执对她的感情似乎已经变质了,不知道经过她的明确拒绝之后,二人能不能回到之前的状态,万一不能……高韶兰就要早些考虑离开的事。   她刚刚所说的最坏情况,便是她和萧执也闹崩了……那她就只能去一个既不在大周也不在仓淮国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高韶兰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等过两天,红玉你出趟宫,把这封信给云兆,让他按照这上面的吩咐去做,需要银子的,都从我嫁妆里面拿。如果有不够的,就看着变卖一些。”   红玉愣愣地应着。   “注意点别让人发现,”高韶兰顿了顿,“我是说,皇帝那边的人。”   红玉心头一凛,慌忙垂下眼睛,应了声是。   所以……公主还是发现陛下的不对劲了吗?   红玉咬了咬唇。   吩咐完这一切,高韶兰觉得有些累了,让碧荷去备水沐浴,一转身,却看见墙上挂的那幅画。   正是萧执昨夜为她画的那幅。   杨嬷嬷见她目光扫过去,便解释道:“今晨宫女们收拾屋子时看见的,老奴见画的还不错,又是陛下笔墨,就让人挂起来了……”   确实挺好看的。   高韶兰挺喜欢这幅画像。   但是……她默了片刻,“还是收起来吧。”   杨嬷嬷应诺。   一墙之隔的寝殿外头,萧执静立半晌,拂袖离去。   陆雅从一侧走上前来,跟上太监大总管吴忠,吴忠看她一眼,交代道:“你还是仔细盯着,有不对劲的地方,赶紧来禀报。”   陆雅应是,屈膝恭送。   除了皇后带来的三个贴身伺候的奴婢,永安宫上上下下都是陛下留下来的人。皇后有什么举动,哪里能瞒得住陛下的眼睛?   不过这才是新婚第一天……陛下居然都不在这里留宿了。   陆雅皱眉想着,心情有些复杂。   ……   夕阳西下,红玉拎着食盒回到宫门前,向守卫出示了自己的腰牌,得以顺利进来。刚走没几步,却被一个小内官拦住了。   红玉警惕地看向小内官。   小内官哈腰笑道:“红玉姑娘请随我来,陛下有请。”   红玉眼皮一跳。   太液池边的六角亭中,萧执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面向着一池枯荷,神色冷淡。   红玉冷汗涔涔,把食盒放到地上,屈膝跪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奴婢给陛下请安。”   萧执转过身来,眸光淡扫,“皇后让你出宫做什么去的?”   红玉答道:“殿下想吃留仙楼做的点心,因此支使奴婢出宫去买。”   萧执面无表情,眼底有些暗沉。吴忠察言观色,代替萧执问道:“买个点心,怎么也买这么久?”   红玉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地说:“今天留仙楼的人有些多,奴婢排队等了好久。”   吴忠道:“姑娘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得力之人,买个点心,怎么也要姑娘亲自去?下次直接使唤下头的人就行。”   红玉应是,一手握住食盒的提手,微微用力,道:“皇后殿下还在等着奴婢……”   她稍稍抬眼,祈盼着眼前的皇帝陛下能恩准她离开。   “吴忠,”萧执唤了一声,径直朝亭外走去,“去永安宫。”   “哎!”吴忠连忙应了,然后从红玉手里拿过食盒,小跑着跟上去。   红玉看看空荡荡的手心,小脸有些煞白,怔愣片刻,才爬起来,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   高韶兰刚见完丁尚宫和尹尚宫两位管事,正垂目翻看账本,一边写写画画,冷不丁听见陆雅进来通报说陛下来了,她怔了一下,便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了身。   下一刻,就看见萧执大步向她走来。   高韶兰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宫人们识趣退下,吴忠悄悄把食盒放到一边桌子上,也跟着告退。   萧执径直到她面前,神色自然的拉住她的手,低头朝她看去,道:“我已经几天没有跟姐姐一起吃饭了,我是来找你用膳的。”   高韶兰点点头:“那让她们传膳吧,正好我也饿了。”   她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等我把剩下的两页看完。”   萧执目光这才落到一边桌案上摊开的账册上去,默了片刻,依言松开她。   等她看完,宫人们进来服侍二人净手,萧执扫一眼吴忠放到桌上的食盒,状似不经意道:“下次姐姐再想吃宫外的什么东西,直接支使几个粗使宫人去买就是了。”   高韶兰闻言看向他,笑道:“红玉几人是我用惯了的,也只有她最晓得我的口味。”   萧执眼睫微垂:“姐姐是嫌弃永安宫的宫人们服侍不够尽心?”   “没有的事。”高韶兰摇了摇头,从一边宫女手中接过干巾擦手,开玩笑似的反问萧执,“怎么,你是要禁止我身边的人出宫?”   萧执眸色一暗。   殿中宫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得更低,躬身退了出去。   “当然不是。”萧执走近她,轻声道,“姐姐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瞒着我离开。你答应过我,一年后才走的。”   “嗯,我答应你了。”高韶兰弯唇笑道,“一般情况下,我答应过的事,绝不会食言。”   她说了“一般情况”,言下之意二人都懂。她暗暗观察萧执的反应。   “嗯。”萧执神色未变,又拽住她的手,“去吃饭吧,今晚有你喜欢的仓淮菜。”   说起这个,高韶兰瞥他一眼,倒觉得有些好笑:“我前两天让人去厨房问了,他们说那几个厨子只听你使唤。”   萧执面色有些不自在,道:“我以为姐姐会去找我。”   可是她宁愿不吃都没找他。他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到她吃完饭把几个贴身婢女叫进屋里议事,实在按捺不住来永安宫了,还在外头听见了她和婢女们的那番对话。   她才刚嫁过来,离一年之期还有那么远,她就在准备着离开的事了,而且还要防备着他!   他很生气,怕自己控制不住怒意吓到她,当即便拂袖而去。随后又忍了两天没有找她,今天下午却发现她身边的婢女红玉去宫外跑了半天。   别以为他不知道红玉出去是干什么的。   萧执垂下眼睫,把隐隐的怒气压在心底。   他要她的承诺,她答应了他不会提前离开,那她就必须遵守。   要是她敢违背……   萧执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高韶兰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既然你今天来了,我能不能向你求个恩典,把那几个厨子拨给我?”   萧执转头看她,神色有些暗淡,道:“那你以后更不会找我一起吃饭了。”   高韶兰一愣,想想这两天的确是没有见他,似乎比之前在九江郡、在仓淮山时还要陌生。   是不是也有些矫枉过正?   他毕竟还是她的弟弟。   高韶兰抿了抿唇,道:“那我以后每天中午去干元殿找你,晚上各吃各的,好不好?你要是哪天忙的话,就提前让人跟我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   夜晚这个时间段太敏感,她怕萧执再起什么别的心思。   或许萧执只是把对姐姐的依赖之情误解成了男女间的爱恋,等他有了别的妃子,就不会留恋她了。   高韶兰想着今日两位尚宫跟她说的事,打算等一会儿跟萧执提一提。   萧执却笑了,眸光微亮,道:“那就说定了。” 第四十八章   晚膳时二人相处很是和谐, 桌上的菜式都是高韶兰喜欢的, 又吃了红玉从宫外带回来的点心, 高韶兰一不留神就有些撑着了。   萧执提议带她出去转转消食。   高韶兰点头同意。   二人没带几个宫人,慢悠悠散步到了太液池边, 清风徐徐,月色柔和,清辉泼洒在水面上, 泛着粼粼波光。   高韶兰刚入宫没几天, 还没有来得及转这边,她左右看看,笑道:“以后每天我都要抽时间出来转转, 每天在永安宫待着,都快要不会走路了。”   萧执含笑看她。   高韶兰道:“今天我见了两位尚宫, 她们说十月份的时候会放出去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   萧执眉心微动:“怎么?”   “这样一来,宫里的人手就不够用了。”高韶兰道, “原本宫女的选拔是紧跟着秀女遴选的, 今年也是轮到了三年一次的大选,但你没同意选秀。”   萧执听她提起这事,以为她要劝自己选秀, 当即就眼神一暗:“我无意纳妃,宫里也不需要那么多宫女。”   他有她就够了。   却听到高韶兰嗯了一声, 赞同了他说的话:“我看了各宫宫女太监伺候的规制, 人实在是太多了, 你要是想清减一些也行。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 “选秀的事,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短短片刻之间,萧执的心情就经历了几番起伏。他脸色一黑:“不要。”   高韶兰忧心地皱起眉头:“你这样,大臣们能依你吗?”   萧执冷笑一声:“他们也敢。姐姐,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不想让朝臣之女染指后宫吗?”   “改改规矩,只从民间选秀也是可以的。”高韶兰道。   萧执直接没再理她。   “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这种事还是得你点头。”高韶兰想了想,“那我明天再找尚宫们商议一下减少人手的事。我昨天看了看,光我的永安宫就有二十多个宫女和十几个太监,实在是太奢侈了。你现在后宫既然没什么人,就也用不着这么多伺候的,还能节省开销。”   萧执神色稍缓,点头道:“你看着办就可以。”   他自己身边是不用宫女的。   高韶兰:“要是还不够的话,可能还要选拔一下宫女,不用选太多,保证不缺人手就行了。”   萧执瞥她一眼:“还要选秀?”   高韶兰忙道:“只说是选女官,不选秀女。”   萧执勉强嗯了一声:“随你的吧。”   高韶兰见他好像是有些不高兴,便没再说话。次日中午,她带着一本宫女名录去干元殿寻萧执用膳。   萧执看起来并不忙,已经在等着她了。   高韶兰把名册递上去,翻到一页记录着仁寿宫的宫人名姓的地方,问道:“如果要减少各宫伺候的人手,太后这里要减吗?”   萧执不甚在意道:“就按你定下的新规矩来。”   高韶兰放下了心。   仁寿宫伺候的人比她只多不少,她要是减少仁寿宫的人手,还真怕萧执不愿意。   高韶兰让身后的碧荷收起账册,二人一同去侧殿用膳。   席间吴忠过来,压低声音在萧执耳边说了什么,就看见萧执面色一沉,冷声道:“不必管他。”   吴忠应是,躬身退下。   高韶兰好奇问道:“怎么了?”   萧执面色恢复平静,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才慢慢道:“父皇那边出了点小事,没什么大碍。”   高韶兰一怔。   她看着萧执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怎么想起了前些天太后派人来找她,最后没能得逞之后,孙文说的话。   他说如今太后、太上皇行事都要看萧执脸色,他们都害怕萧执。   孙文说这话时,脸上也是惊惶之色。   高韶兰犹豫片刻,道:“你知不知道,宫里的人……还都挺怕你的。”   萧执眉头轻皱,看她一眼,淡淡道:“那不是挺正常的?”   他是天子,别人当然要畏惧。   除了她。   高韶兰摇摇头:“不一样。”   她看得出来,孙文那种畏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就好像下一刻就会丧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那种惧怕。   与寻常人对上位者的敬畏之心是不一样的。   萧执一时默然。   高韶兰道:“其实你也知道,下头的人关于你的那些传言,传的还挺广的。”   起码她当时在东仓淮时就听说过了。   萧执薄唇紧抿,眼风轻轻落在她的面上,眸含探究。   所以呢?她想说什么?   发现他的真面目之后,厌恶他了吗?   萧执的指尖微微收紧。   “可你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你不是那样的人啊!”高韶兰道,“为什么要由着这些流言传下去,不想办法制止呢?”   萧执心头突然一松,他垂下眼,道:“我已经杀了好几个胡言乱语骂我的大臣了。”   高韶兰:“……”   她揉了揉额头,觉得脑仁疼:“这方法不对。你这样,只会愈加证实他们的话,流言会传的更凶。”   “那我该怎么做?”萧执抬起眼帘,看向她。   “该用强硬手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安抚人心。比如给几个敢于直谏的大臣升官,重用贤臣,颁布几项利民的政策……让大家觉得,你也可以做一个明君啊。”高韶兰认真道,“你开始做好事,并且收敛脾气,慢慢的,百姓和朝臣就会忘了你是怎么上位的,只会记得你的好处,名声自然而然就好听了。”   她说着,又垂下眼道:“我随口一说,你听听便是。”   要是萧执有别的打算,她还是不要瞎掺合。   虽然如今外界对萧执的评价,的确让她忧心。   连高鸿都能说出来“大周皇帝这样,其实不得民心”的话,长此以往,朝堂肯定会生乱的。   萧执却道:“姐姐说的对,我记下了。”   高韶兰便笑了笑,又吃一会儿,突然想起另一事:“中秋节就要到了,要操办一下吗?”   “你是想……”   “我邀请朝廷命妇们入宫赴宴如何?到时候以你的名义给她们赏赐,多说几句场面话,她们回去之后跟自家夫君一说,都会感念你的恩德。”   萧执从来都不会拒绝她的提议,更何况是为他着想的。   光是这么想一下,萧执唇角就忍不住上扬,他道:“都听你的。”   ……   高韶兰开始忙活选拔宫女和中秋夜宴的事,这一忙起来,就连着有好几天中午都没去干元殿找萧执用膳。   萧执心中怨念,索性亲自跑来永安宫寻她。   反正都是午膳在一起用,高韶兰觉得谁找谁没什么差别,便默认了。   这一个月以来,萧执倒果真听她的话,夜里从没腆着脸留宿过,高韶兰暗忖他心思应该是淡了,便稍稍放下了心。   转眼就到了中秋,下午时命妇们就陆陆续续入宫,高韶兰在御花园中摆赏花宴招待她们,园子里有开的灿烂的秋菊、木芙蓉,还有香飘十里的桂花。   觥筹交错间,命妇们互相恭维,眉眼带笑,一片和睦融融。   宴散时,高韶兰已经微醺。   红玉碧荷搀扶着她登上回永安宫的步辇,刚走没几步,却被迎面而来的小内官拦住,小内官哈腰行礼道:“陛下请您移步摘星楼赏月。”   一刻钟后,高韶兰提起裙摆,缓步踏上摘星楼。   萧执竟在楼上摆了酒菜,看见她出现,连忙笑着走过去,引她往桌边落座,笑道:“我担心你宴上没吃好,所以又叫你来这里赏月。”   高韶兰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天。   今日天晴,月亮又大又圆,在摘星楼上能看的很清楚。凉风习习,吹动着二人袍袖翻飞。   毕竟是过节,高韶兰忙完宴席,也有些想东仓淮了。   她面上有些惆怅,萧执主动给她倒了一杯桂花酒,搁到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侧颜。   “去年中秋……我是在回上都的路上过的,当时我还在逃亡,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就在想姐姐,想知道你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高韶兰回忆了一下,淡笑道,“我那时候被我父王禁足了,是阿鸿来公主府和我一起过的中秋。”   萧执眸光微闪:“为什么会被禁足?”   “因为当时父王让我嫁人,我不愿意啊。”   萧执当然知道她不愿意,可是……   “为什么姐姐这么抗拒成婚?”   他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   却始终都没有明白。   高韶兰低下头去,没有吭声。   或许是因为幼年时母后的事给了她不好的影响;也或许是因为羡慕王叔和婶婶之间的感情,害怕自己得不到而产生的畏惧;再或是因为父王一心拿她换取利益,她不甘心受父王摆布……   原因太复杂了,她自己都说不清。   萧执没有追问,转而说道:“今年姐姐能和我一起过中秋,我很开心。”   高韶兰抬眼看他。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萧执举杯笑道:“姐姐不和我喝一杯吗?”   高韶兰抿了抿唇,也端起他刚刚倒给她的那杯桂花酒,和他碰了下杯,仰头饮下。   入喉有些辛辣,高韶兰皱了皱眉。   萧执道:“这是北狄年初时进贡的,他们那边的酒都更烈一些。”   高韶兰吃了一口凉菜,缓了缓道:“太辣了,有不那么烈的吗?”   萧执点头,指了指另一个酒壶,又给她倒了一杯。   这下就是甜丝丝的了。   一阵冷风吹来,高韶兰不由打了个寒颤,萧执见状,便站起身,拿起一边的披风,抖开给她披了上去。   高韶兰道了句谢,低声问:“你不冷吗?”   萧执摇摇头,拉住她冰凉的手道:“冷的话,我们就早点回去。”   高韶兰道:“我已经暖和多了。刚刚宴上的确没吃好,先吃一会儿再回去。”   萧执便依她坐下。   二人边吃边聊,酒又暖身,等吃饱喝足,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高韶兰道:“回去吧。”   萧执应下。   高韶兰刚站起身,却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由往旁边一歪,然后就被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   高韶兰猛一眨眼,一下子清醒几分,摇晃着身子站稳。   萧执道:“姐姐有些醉了,我扶姐姐下台阶。”   高韶兰嗯了一声,借着萧执的力道往前走,踉踉跄跄下楼,下了几层后,她抓住萧执的手,摇摇头道:“叫、叫红玉来扶我……”   她眸子不太清明,显然是已经醉了。   萧执柔声哄道:“马上就下去了,你的婢女都在下面等你。”   高韶兰迟钝的脑子缓了缓,才同意萧执继续扶着她下楼,而后登上萧执的御辇。   萧执与她并肩而坐,高韶兰一手撑着额头,杏眸半阖,将睡未睡的模样。   萧执借机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看着她渐渐放松,而后沉沉睡去。   萧执把高韶兰打横抱起,步入永安宫内。   杨嬷嬷看见人竟然是被皇帝抱回来的,不由大惊失色,刚想开口,就被萧执一个眼神吓得噤了声。   红玉碧荷一脸慌张地跟在后头,看见萧执径直把人抱进了寝宫,吓得赶紧问杨嬷嬷拿主意。   “公主竟然喝醉了,奴婢记得她酒量没那么差呀!”红玉急道。   碧荷也慌得团团转:“难道陛下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明天公主醒来,哪里会依?”   二人都等着杨嬷嬷拿主意。   杨嬷嬷站在原地,怔愣片刻,猛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都别管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陛下和公主都是夫妻了,还能害她不成?”   碧荷红玉一惊,不由面面相觑。   “可是公主说过她和陛下不是……”   “慎言!”杨嬷嬷眉头紧皱,“忘了我之前教你们的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都要有数。”   红玉碧荷连忙垂下眼睛,目光闪烁。   杨嬷嬷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一双老眼里闪着微光。   她本来就不赞同公主说的一年后离开的话,如果今夜陛下果真留宿这里,两人圆房,公主的皇后之位才算稳固。   她是为了公主好,就算是公主因此怪她,她也认命了。   ……   萧执将高韶兰轻轻放在床上,陆雅带着两个小宫女入殿,奉上洗漱用具。   萧执细心地为她擦脸,拆下发髻,等宫人们都退出去,才动手解开她的衣襟。   她今日宴请命妇,打扮很是正式,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她脱得只剩中衣。   做完这一切,萧执跟着脱衣上床,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   她红唇微张,呼吸均匀。   萧执眸色渐深,不受控制地把薄唇贴了上去。   辗转厮磨,美味清甜。   高韶兰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递给她的那杯烈酒里,有安神助眠的药物。 第四十九章   天色仍然昏暗。   高韶兰是被热醒的。   身后的躯体火热滚烫,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 将她圈在怀里。   高韶兰豁然睁开眼睛。   不用回头, 她都知道身后躺着的人是谁。   昨夜的记忆迅速回笼,脑袋还有些疼, 像是喝醉了之后的症状。   高韶兰咬了咬唇,没想到昨夜会醉得那么厉害,还是任由萧执留在了她这里, 两人的关系又过界了。   她眼睫微微下垂, 看见自己的领口也敞开了一点,萧执干净白皙的手掌正搭在自己的腹部,只要再往上一点, 就可以……   高韶兰忍不住浑身发颤。   昨夜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她隐约还是记得的。   她醉了, 萧执可没醉。   可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愿意,还是趁着她昏睡留了下来, 而且比新婚那天更过分, 新婚那天只是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今天却是紧紧地搂抱着她,甚至她的衣襟都敞开了。   这说明萧执根本就没有死心!   他根本就不想遵守她说的话, 不想只把她当一个姐姐!   高韶兰双目圆睁,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萧执被她这番变化惊醒, 睁开眼睛。   他揽着她腰的手更紧了, 身子又朝她贴近几分, 带着些凉意的薄唇落在她后颈上,低笑一声:“醒了?”   高韶兰脊背僵硬。   “昨夜怎么回事?”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姐姐醉了,我送你回来。”萧执声音平淡,“看你睡得太沉,不放心,就留下来照顾你。”   高韶兰眼皮跳了跳,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姐姐,我没忍住。”萧执一双薄唇在她后颈上蹭来蹭去,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所以我抱着你睡下了,你会怪我吗?”   高韶兰实在受不了他这般亲密的动作,一手按在床上微微使力,借着坐起身挣开他的禁锢。   一头如墨般的青丝散落在肩头,高韶兰目光茫然,未施粉黛的脸有些苍白。   萧执仰躺着看她。   “怪不怪的,还能怎样,你已经这样做了。”   她或许应该庆幸他没有做的更过分。   高韶兰闭了闭眼:“我说了给你选秀你不让,为什么非要是我?”   萧执怔了怔,跟着她坐起来,眼睫微垂,低声道:“我只喜欢姐姐。”   高韶兰哼笑一声:“你还知道叫我姐姐。”   “不影响我喜欢你。”萧执眼帘微抬,注视着她的侧脸,“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叫你兰兰如何?”   高韶兰瞪他一眼。   萧执唇角微勾,又低下头去拽她的手:“反正我们都是夫妻了,姐姐为什么不能也试着喜欢我?”   高韶兰道:“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你可以改变观念,试着接受的,好吗?”萧执凝视着她。   高韶兰垂下眼睛,不妨正好又看见自己敞开的衣襟,她连忙伸手拢了拢,把领口的系带绑好,面色有些紧绷,皱眉道:“昨夜你脱我衣服了?”   萧执跟着垂下眼皮,正好看见她脖颈下细腻雪白的肌肤,不由眸光一暗。   “我没有。”萧执睁着眼说瞎话,“是它自己松开的。”   高韶兰狐疑地瞥他一眼,气息仍然有些不顺。   萧执道:“反正现在这样,我们也做不回姐弟了……难道你要与我生分?倒不如试着接受我。”   高韶兰别开脸,望着床上的帐幔发呆,心里有些烦躁。   萧执安静等着。   半晌,才听到高韶兰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萧执面色一喜,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拉起她的手,问道:“姐姐是答应我了?”   高韶兰面色平静:“嗯,我试试。”   萧执嘴角微翘,凑上来想要吻她。   高韶兰目光躲闪,一撇头避开了。   萧执眼神一暗:“姐姐。”   “总得给我时间适应。”高韶兰不自在道。   “好。”萧执很好说话,他捏了捏她的手心,道,“那我要上朝去了,结束了再来看你。”   高韶兰巴不得他赶紧走,于是点点头:“政事要紧。”   吴忠带着几个小内官入内,他们服侍萧执洗漱穿衣,高韶兰静静坐在床帐里头,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帐看着外面。   萧执收拾完,又回身过来看她,微微笑道:“我走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   等萧执走后,红玉几人来服侍她起身,高韶兰全程面无表情,等穿好衣服走出内室,才问红玉:“昨夜怎么回事?”   红玉道:“您在轿辇上睡着了,是陛下把您抱回来的,然后进了寝殿,就没再出来。奴婢几个没得吩咐,进不去。”   高韶兰冷声道:“当时怎么不拦着?或者叫醒我?”   红玉心头一凛,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杨嬷嬷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一侧,她屈膝行礼,道:“殿下恕罪,是老奴不让她们掺合此事的。”   高韶兰眼风落到她的面上。   杨嬷嬷道:“您与陛下已是夫妻,宿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妥,老奴希望您能与陛下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而不要再想着离开的事。   高韶兰怔了怔,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件事上,杨嬷嬷也是推波助澜的人。   高韶兰脸色难看。   “所以,这就是你背主的理由?”   这罪名可是不轻,杨嬷嬷吓得连忙跪地,俯身道:“老奴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够了。”高韶兰冷声道,“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背主就是背主,哪有那么多理由?”   杨嬷嬷脸色煞白。   “我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不罚你,但是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再靠近我的寝殿了。等十月份的时候,宫里会放一批宫女出宫,到时候我把你的名字加上,你走吧。”   杨嬷嬷猛然抬起头,膝行几步到高韶兰面前,哀声求道:“公主!老奴真的是为了您好!您不要赶老奴走啊!”   高韶兰主意已定,无意多说。   她摇摇头,道:“我会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安享晚年。就这样吧,杨嬷嬷。”   说完,她转过身,朝著书房走去。   红玉碧荷常年跟着高韶兰在外头,对杨嬷嬷没什么感情,见状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赶紧朝着高韶兰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杨嬷嬷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怅然若失。   ……   书房内,高韶兰从一侧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木盒,将小小的铜锁打开,从最下层抽出一张纸。   “我打算离开了。”   高韶兰展开之前列好的计划,眼眸低垂:“去西戎。”   红玉碧荷纷纷一惊。   高韶兰瞥向二人:“你们不会也要像杨嬷嬷一样劝我吧?”   二人连忙低头道:“奴婢都听您的。”   ……   萧执下朝之后,来永安宫看她。   高韶兰正在给窗边的花草浇水,姿态闲适,神情自然,看起来没有特别伤心也没有特别愤怒,萧执稍稍放下心。   “姐姐,”萧执朝她走过去,“下午我们去太液池泛舟如何?”   高韶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泛舟?”   萧执到她身旁,面色自若地牵住她的手,接过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水壶,搁到案上,道:“我们乘船去对岸,那里是南屏岛,岛上有鹤房,豹房,各种动物,想不想去看看?”   高韶兰惊喜地点了点头:“还有这种地方?”   萧执轻笑出声:“宫里大着呢。”   高韶兰却道:“再大我也快转完了。”   她转了转眼珠,道:“说起来,我之前看到西苑那边有一处演武场,我能不能去跑马练剑啊?”   萧执眸光微闪:“姐姐喜欢武艺?”   高韶兰点头道:“不是你之前说的吗?我空有一身蛮力,却不懂技巧,有些浪费。之前在东仓淮让高鸿陪我练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出发去和亲,就荒废了。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捡起来,你说呢?”   萧执抿唇不语。   他很意外,当初他随口说的两句话被她放在了心上。但那时他当她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熟悉的女子,想到什么就直说了。现在的他当然不想让她去受那种苦。巾帼女将什么的,他不需要,他只想让她好好的待在他的身边。   不过她既然提出来了,萧执便颔首应允:“可以,回头我让吴忠去交代一声。”   高韶兰掀起唇角。   “姐姐什么时候想去可以叫我一起,我剑法不错,可以教你。”   高韶兰扬了扬眉,点头道:“好。”   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各自小憩了一会儿,吴忠备了步辇来请二人出发去太液池。   萧执牵起她的手,眸光淡淡扫过殿中侍立的宫人,觉出有哪里不太寻常,想了想问道:“怎么没见杨嬷嬷?”   高韶兰怔了怔,笑道:“杨嬷嬷不慎得了风寒,我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萧执哦了一声,没再纠结。   二人登上步辇,并肩而坐。   萧执一手握着她的,另一手支着下颔,若有所思。   他记得他今晨离开永安宫时,还在殿外看见杨嬷嬷,杨嬷嬷冲他行礼。她精神饱满,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难道是惹怒高韶兰被她罚了?   高韶兰贵为皇后,就算真惩治一个宫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可她却硬说是杨嬷嬷得了风寒。   高韶兰有事瞒着他?   萧执想起昨夜。   高韶兰身边的两个小婢女慌张极了,很想阻止他,他差点让吴忠派人把她的婢女们看管起来。   后来是陆雅来跟他说,那两个丫鬟被杨嬷嬷管住了,不会再过来添乱。   现在看来,高韶兰明显是生杨嬷嬷的气了。   但早上的时候,高韶兰明明答应了他,说她愿意试试。   她说的是真心话吗?   萧执转目看她。 第五十章   南屏岛绿树成荫, 亭台错落。刚一下船, 就有几个小内官迎了上来。   二人在南屏岛看了宫中豢养的野兽, 有鹤、鸟、狮子、老虎、豹子,随便转转就花了许久的功夫。等到回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萧执牵着高韶兰的手,两人慢慢往永安宫走。   萧执道:“以后每天的晚膳,我也来和姐姐一起用, 行吗?”   高韶兰点点头:“好。”   萧执一笑, 低下头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亲了一口。   高韶兰不由一颤,却被萧执握得更紧了。   身后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垂下了头。   高韶兰眉心微蹙:“还在外面呢。”   “他们不敢偷看。”   高韶兰忍不住瞪他一眼。   晚膳二人是在永安宫用的, 萧执时不时给她夹菜,又亲自为她盛汤, 高韶兰不好拒绝,一不留神又被他喂撑了。   萧执还想拉她出去散步, 被高韶兰摆摆手拒绝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处理政事了, 不赶紧回去批折子吗?”   萧执笑道:“我让吴忠把折子送过来了,一会儿晚点再看。”   高韶兰脸色一变,差点咬住舌头:“送、送过来了?”   萧执眉梢微挑, 嗯了一声:“借姐姐的书房用用。”   高韶兰皱起眉头,气息有些不稳:“那你今晚不走了?”   萧执轻笑一声, 低眉拉住她的手, 轻轻地捏了捏:“不是说了要试着接受我的吗?姐姐。”   高韶兰紧紧地盯着他, 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 默了片刻才道:“那也太快了。”   “姐姐不松口,我不会做更过分的。就像昨晚一样,让我抱抱你,好不好?”萧执伸出手,勾起她鬓边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为她别到耳后,与她目光对视,“还是说,姐姐今晨与我说的话根本不是出自真心,只是哄我玩的?”   高韶兰眼皮一跳,不禁垂下目光,轻声道:“我向来说话算话。”   萧执掀唇一笑:“那就好。”   高韶兰推了推他:“你快去批折子,整天在我这儿腻歪算什么事儿啊。”   萧执应了一声,好脾气地起身离开了。   反正她答应他了,她必须说话算话。   书房被萧执占用了,高韶兰便歪在寝殿的矮榻上理事。   她翻了翻之前尹尚宫送过来的关于遴选宫女的章程,叫来红玉。   “杨嬷嬷那边怎么样了?”   红玉道:“嬷嬷瞧着心情不大好,中午就没吃东西,晚上送过去的饭菜也只吃了几口。”   高韶兰秀眉拢起。   杨嬷嬷是母后身边的老人,其实她不想让杨嬷嬷难堪的。   但杨嬷嬷做的事又实在过分,自作主张,她也断断不能容忍。于是道:“这两天你多开解开解她,别让她想不开。过阵子我就送她出宫。”   红玉恭声应是。   萧执踏入寝殿的时候,发现灯已经熄了,室内一片静悄悄的,只能隐约听见高韶兰均匀的呼吸声。   萧执慢慢走近,掀开床帐。   借着月亮的清辉,可以看见床榻最里头蜷缩着一个人影,背对着他,静静的一动不动。   萧执眼眸微眯,无声地笑了笑。   他出去洗漱,很快又回来。   身上的帝王常服已经脱下,只余单薄的中衣。   他动作轻柔地上床,然后朝高韶兰那边躺过去,长臂一伸,把她揽在怀中。   高韶兰身子僵了僵。   萧执轻笑道:“没睡着?”   高韶兰睁开眼,眸中一片冷漠:“被你惊醒了。”   萧执丝毫没有愧疚之意,手臂反而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高韶兰的背部,能感受到怀中身躯的玲珑纤细。   他的吻落在她的肩头:“不要离我这么远。”   高韶兰缩了缩脖子,往前挣了一下:“你说过不做别的。”   萧执跟着紧贴上来,直把她逼到墙根,避无可避。   萧执轻声道:“姐姐别躲我,我保证乖乖的。”   高韶兰僵着身子不动了。   萧执低笑一声,手上微微用力,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与她面对面。   他的额头轻轻触碰着她的。   黑暗中,萧执一双眼睛亮的发光。   “姐姐对我真好。”萧执道,他掌心贴着高韶兰的背部,轻轻地拍了拍,“睡吧。”   高韶兰闭上眼睛。   等了一会儿,萧执轻轻叫她:“姐姐?”   高韶兰没有反应,呼吸依旧均匀。   萧执搭在她后背的手轻轻地动了动,低头轻嗅她沐浴后的发丝。   是熟悉的清甜气息,太过诱人。   萧执唇角微勾,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然后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   过了片刻,高韶兰蓦然睁开双眼,心脏狂跳。 第五十一章   高韶兰上半夜一直没睡着,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捱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因此萧执起身上朝的时候, 轻手轻脚的没惊醒她。   高韶兰醒的时候, 就到巳时末了。   床边空荡荡的,被褥都是凉的, 证明萧执已经离开很久了。   不用再面对他,高韶兰不禁松了口气。   红玉几人进来服侍她起身,陆雅悄声步入, 站在屏风前矮身行了一礼, 道:“陛下刚刚让人过来传话,说是中午要跟几位大人一起议事,就不过来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知道了。”   她昨天装了一天, 整颗心都提着放不下。萧执中午不过来,正好让她缓一缓。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装得下去。   看着陆雅离开, 殿中再无外人,红玉轻轻把一支金凤嵌珠百花钗插入她的鬓间, 小声道:“奴婢昨夜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 是今天出宫交给云侍卫吗?”   “不急,”高韶兰看着镜中模糊的人影,淡淡道, “缓几天再说。”   她怕萧执起疑。   红玉应诺。   高韶兰起的晚,用过午膳就没再睡, 而是让人给她换了一身骑装, 带着红玉去演武场。   萧执昨天已经答应她了, 他身边的吴忠办事向来麻利又让人放心, 今晨演武场那边就派了人到永安宫,跟她说他们为她挑了好几匹马,让她去选。   高韶兰已经很久没有骑马,没有练武了,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宫里养废了。为了成功离开去往西戎,她必须现在就开始练起来。   却没想到路上撞见一个冒冒失失、着急忙慌的小宫女。   小宫女一路低着头,快步小跑着,竟然没有留神高韶兰一行人,直冲冲就撞了过来。   孙文当即就变了脸色,手臂一伸拦在前面,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喝道:“哪个宫的?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小宫女被唬了一跳,连忙跪下来,瞧见高韶兰身边前簇后拥的,心念一转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俯身磕头道:“奴婢是浣衣房的洒扫宫女,参见皇后殿下。”   高韶兰低头看过去,无意追究,随口道:“走路注意着些。”   小宫女忙不迭应下,站起身急匆匆走了。红玉扭头朝她看过去,高韶兰转目问道:“怎么了?”   红玉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奴婢刚刚好像看见她袖子上有一片血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孙文也回忆了一下,跟着附和:“就是血迹!旁边还有些污点。”   孙文琢磨着:“急匆匆的,身上还带了血,怎么回事?”   高韶兰眉尖拢起,这小宫女来的实在诡异,可别是什么凶杀案被她给碰上了吧?   “跟过去看看。”高韶兰迟疑片刻,便转过身,朝着小宫女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红玉几人连忙跟上。   小宫女步子飞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高韶兰跟了半天,直到看见眼前这条路似曾相识,而一边的宫门上还写着“仁寿宫”三个大字时,她才恍惚间明白过来,似乎又是太后想引她过来。   萧执告诉过她不必管太后,她也不想多事,因此她略一踌躇,转身就走。   这时却不知道从哪儿扑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跪在她脚下求道:“皇后留步!太后殿下已经等您多时了,您就进去见一见吧。”   高韶兰站着没动。   太监抬起袖子抹泪,哀声哭道:“太后对陛下日思夜想,已经好多个月没见过陛下的面了,奴婢求您就可怜可怜太后的一片慈母之心吧。”   太后在她新婚第一日就设计找过她,没想到这都一个多月过去,竟然还没死心。   她身边跟着这么多人,又天生一身蛮力,倒是不怕太后对她做什么。   若是她今天拒绝了,哪日太后再想出什么主意引她过来,几次三番的也是麻烦。   思及此,高韶兰轻嗯一声:“你带路吧。”   太监面上一喜,连忙起身引着她往仁寿宫走。   萧执虽然软禁太后,也没给她实权,但该有的排场还是有的。   可见他心还挺软的。   太后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两鬓斑白,面容憔悴了。   她斜倚在矮榻上,两个小宫女跪坐在她的身边,一个给她揉肩,一个给她捶腿。看见高韶兰进来,太后摆了摆手,小宫女手上的动作便停了。   高韶兰穿的是窄袖骑装,她微微欠身,抱拳行了一礼,淡声问道:“不知太后引我前来,所为何事?”   太后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她见高韶兰衣着奇怪,心下已是不喜,又听她叫自己“太后”而不是“母后”,不由怒气更甚。   她压下火气,换上一副悲伤痛苦的神情,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怎么,你竟是不愿认我这个母后吗?皇帝虽然与我生分,见我时也是要叫一声母后的。”   高韶兰嘴角轻扯。别说她不想跟萧执做夫妻,就单凭太后做的那些事,她都不想叫“母后”。   她自己有母后。   高韶兰默了片刻,问道:“您是有什么事吗?”   太后哭了几声,抬手示意身边的柳姑扶着她起身。   太后眼睛通红地走到高韶兰面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哑声道:“我就是想求求你,能不能跟皇帝说说,让他来看看我。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高韶兰道:“您当初做的事伤了他的心,陛下自然不愿意来见您。”   太后脸色一白,“你、你都知道了?我那是有苦衷的啊!”   她握着高韶兰的手更用力了,神情激动道:“你让他来见我,我会解释给他听,我会解释的!”   高韶兰皱了皱眉,不太习惯她攥自己那么紧,于是手上微微使力挣开,后退一步。   太后见她竟然挣脱,面色微微一变。   高韶兰道:“陛下如果想见您,自然会来的。”   可是之前她与他几次提到太后,萧执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见他和太后之间矛盾太深。   高韶兰虽然没想跟萧执做夫妻,但私心里还是更相信萧执多一些。萧执说太后当初想要杀他,所以她对太后没什么好感。   太后见她油盐不进,不由心下微恼。   她道:“你就替我传个话,劝劝他来看我,有什么不好?别忘了,我是生他养他的亲母,血脉相连,这辈子都割不断。而你只是因为刚刚新婚,才被他宠着,等过阵子腻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太后说着说着就生气了,没留神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然而话音刚落就后悔了。   她还想求着高韶兰帮忙递话,这下可把人得罪惨了。   高韶兰确实不爱听这种话,不过宠不宠腻不腻的,她没兴趣与太后争辩,于是只道:“既然您这么认为,还找我干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太后心头一跳,连忙又拽住她的手腕,急道:“我刚刚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你要是帮我这一回,等将来我与皇帝和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高韶兰摇摇头,正想说不需要,就听见身后卷帘处传来唱礼声,宫女们齐齐唤道:“陛下。”   太后悚然一惊,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下意识缩回了拽着高韶兰的手。   高韶兰转身看去。   只见萧执大步向她而来,面色隐隐有些难看。他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转目看向太后,声音冰冷,一字字道:“谁许你见她的?”   太后乍见儿子,一时忘了说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媳妇,请她吃杯茶……”   萧执薄唇微勾:“看来母后是太闲了,才会无事生非。如果您在这仁寿宫过的不自在,不如儿子把您送到钟庆宫,与太上皇作伴?”   太后瞳孔大睁,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就在仁寿宫,这里很好,我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   柳姑担忧地扶着她,太后被吓得失色,死死地扒住柳姑的手,借着她的力道才勉强站稳。   “既然这样,”萧执挑了挑眉,“那您就好生歇着吧,儿子先告退了。”   他牵着高韶兰的手,转身离开。   高韶兰回头看了看,好奇问道:“为什么太后不想跟太上皇住在一起?”   萧执目视前方,神情复杂,道:“当时宫变,母后也出了一份力。”   高韶兰便懂了。   一开始太后是萧执安排下的内应,只是后来太后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背叛了萧执。   如果让太后和太上皇住在一起,恐怕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高韶兰转头看他:“你不忙政事了吗?来这里做什么?”   太后身边有萧执的眼线,高韶兰身边也有萧执的人,他能知道她在这儿,这么快赶过来,高韶兰并不意外。   但她还是不赞同。   萧执捏了捏她的手,道:“我担心姐姐太过善良,在母后这边吃亏。”   高韶兰噗嗤一笑,“不会的。”   她又不傻。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后怎么可能欺负的了她?   想起刚刚太后与她说的那些话,高韶兰虽然没信,但还是收敛了笑意,有些忧心地问:“你与太后,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年旧事,没什么可说的。”萧执道,“不过是二皇兄随便找个道士,就能毁了我多年的苦心经营,因此我登基后,命人把大周的道观都拆了。只给父皇那里留了几个,让他们给父皇炼丹……到了这种境地,父皇也不忘长生呢。”   殊不知那些道士早就被萧执收买,炼出的丹药不仅没用,还会一步步掏垮太上皇的身体,让他慢慢的死去。   萧执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他是如何不孝不忠,暴虐无道。他只是不想让高韶兰知道他能狠心对自己的父亲下手,以后有一天太上皇驾崩了,高韶兰也只会以为他是服了有毒的丹药死的,不会怀疑到萧执头上去。   在高韶兰面前,萧执诡异地在乎名声。   “姐姐,”萧执眼睫微垂,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轻声道,“我曾经信任过我的母后,但是她背叛我了。现在我只信任你,答应我,永远不要骗我,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第五十二章   高韶兰心尖一颤, 下意识没敢看他。   “我不是在这儿的嘛。”她眼眸微弯, 温声笑道。   萧执抬眸看她。   高韶兰并没有正面答复。   萧执心里清楚,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打量了一下高韶兰的装束, 转了话头:“要去演武场?”   高韶兰轻轻点头。   萧执便拉着她的手往西边走:“我陪你过去吧。”   高韶兰奇道:“你不忙了吗?”   萧执道:“本也没什么事。”   什么事都比不上她重要。   演武场坐落在皇宫的西南方向,正中央搭建了一个台子,是历届皇帝考教皇子和臣子们武艺的地方, 旁边还有靶场, 可以练剑。后头则挨着马厩,和一个不大的跑马场。   负责养马的官员小跑着迎上来,冲着二人行了一礼, 笑道:“知道殿下要来,臣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为殿下挑了六匹马,殿下这边请。”   萧执牵着高韶兰的手走过去。   六个小内官各牵了一批马立在前面。   那官员介绍道:“这三匹是北狄年初时进贡的汗血宝马, 可日行千里, 但是性子都比较烈,难驯一些。这三匹则比较温顺,都是普普通通的马。”   养马官摸不清高韶兰的喜好, 保守起见两种马都选了一些。   高韶兰径直朝那三匹所谓的汗血宝马走过去。   养马官不禁松了口气。挑马时下头还有人给他建议,说皇后殿下要骑马, 那肯定是挑性子最温顺的, 幸亏他没听!   高韶兰瞧见最边上那匹马通身雪白, 连一丝杂毛都没有, 神采奕奕,身姿矫健,跟她的白鹤有些神似。   白鹤是她刚去柳城时,王叔送她的马,已经跟了她好多年,被她留在柏县养老了。上都城太远,她不忍心白鹤再跟着她长途跋涉。   此时看见这匹白马,她一眼就相中了。   养马官笑着跟过来,介绍道:“这匹马名唤踏雪,才刚三岁,正年轻着呢!”   踏雪眼睛瞪的大大的,像是听懂了养马官的话,颇为神气地昂了昂头。   高韶兰笑着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鬃毛,“就它了。”   养马官连忙应了,又道:“只是它性子也烈,待会儿殿下驯马的时候,要小心些。”   高韶兰点点头。   一行人往跑马场去,萧执坐在一边的棚子底下,看着高韶兰跑马。内官们奉上沏好的新茶,小心伺候着。   高韶兰骑着马先走了几步,那马似乎是不耐烦了,甩甩头打了个响鼻,然后就看见她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踏雪的头,不知道笑着说了什么,才又跑起来。   萧执垂下眼睫。   她对谁都是笑着说话,声音温柔,就连对马也是这样。   高韶兰骑术不错,手上力气又大,足够掌控踏雪。萧执并不担心她摔着或者怎样,等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踏雪就服服帖帖的受她指挥了。   直把马场的小内官们看得目瞪口呆。   高韶兰翻身下马,走进棚下。   萧执看着她笑道:“不骑了?”   高韶兰摇摇头:“这跑马场也太小了。能不能出宫遛马呀?”   萧执眸光微闪。   她想出宫。   她向来是随性自在的人,已经在这宫里拘束了一个多月,想出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不该胡思乱想,他应该相信她。   萧执颔首笑道:“等改天得空我带你出宫。”   高韶兰跟着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来,端起案上的杯子喝了口茶。   “没事就应该出宫转转,一直在宫里待着,准能憋出病来!”   萧执转首看她,她今天没有绾髻,而是把头发像男人一样束起来的,此时额前有几缕散下来的发丝,可能是刚刚跑马时被风吹的。   萧执眸光柔和,伸出手为她理了一下,别到耳后。   高韶兰放下杯子,双唇刚被茶水浸过,泛着水润的光泽。刚刚活动开了,白皙的脸颊上也带着丝淡淡的红。   萧执看着有些心痒。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凑到高韶兰的脸上亲了一下。   就只是轻轻地触碰,高韶兰吓了一跳,脑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瞪着圆圆的杏眼看向他。   棚中侍立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萧执捏住她的手,站起身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高韶兰脑子有些懵懵的,任由他牵着走。   萧执神色平静。   高韶兰还不能习惯他的亲近,他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着。   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到她接受的那一天。   ……   过了两日,萧执带着高韶兰出宫遛马。   上都城西郊正好有一片宽阔的荒野,连接着低矮的山丘。高韶兰双腿一夹马腹,踏雪就快速的飞奔了出去。   萧执一笑,也紧跟着驱马追上。   高韶兰扭头看了一眼,见萧执缀在自己身后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回过头勾了勾唇,双手控制着缰绳一个用力,就拐进了旁边的一处峡谷中。   萧执乍看见前方没了人影,不由眉头一皱,赶紧追上去,循着刚刚高韶兰走过的痕迹过去,触目所见却只有一片枯黄的草木颜色,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萧执面色一变。   下一刻就听见前面一块巨石后面发出了轻笑声,高韶兰坐在踏雪背上,慢悠悠晃出来,冲萧执道:“我在这儿呢。”   萧执神色稍缓。   高韶兰催动着踏雪朝他过去,听见萧执说:“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他薄唇紧抿,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神情有些委屈。   高韶兰微微一怔,笑道:“怎么会呢。”   她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蔓延开来。   她刚刚确实是试探一下,看看萧执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他果然不信她。   她想出宫,他非要跟着一起才允许。她骑着马跑远了,他也要立即跟上来才放心。   高韶兰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的死死的感觉。   她想逃。   二人并辔而行,回到刚开始的地方,登上马车回宫。   路上先回留仙楼那里把碧荷红玉接了过来。   她们俩又被高韶兰支使着去买点心了。   红玉把食盒递上去,躬身笑道:“今天留仙楼的人不多,很快就买到了。”   “不错。”高韶兰打开食盒,用指尖拈起一枚桂花糕,递给萧执。   她唇角微弯,看起来心情很好。   红玉这么跟她说,她就明白了,事儿已经办成了。   萧执看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纤细白嫩的手腕,低头咬住她递过来的糕点。   红玉躬身退出马车。   高韶兰面色未改,反正过线的事儿也不止这一遭了,他爱这么吃就让他吃吧。   哪知高韶兰手里剩下的半截点心举了半天,也没见萧执再吃,反而道:“姐姐吃。”   “……”高韶兰看了看他,迟疑片刻,把他咬过的那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下一刻,她的唇就被萧执堵住了。   ……   宫女的遴选定在九月中旬,正好能跟十月份离开的那一批宫女做好交接。   送上来的名册大多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也有少部分官员动了歪心思,幻想着当宫女也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的,把自家女儿送过来参加遴选。   宫女的选拔比选秀要简单得多,选秀要考教秀女的学识、谈吐、仪容,宫女遴选则只需要看两个方面,一个是家世是否清白,一个是规矩好不好,只要不是身有残疾,或者长得太不能入眼的,都可以通过选拔。   这些交给六局女官和太监们去张罗,高韶兰其实不用费什么心。   这日她见完两位尚宫,吴忠带着几个小内官抬了一个个红箱子搬入永安宫,然后又满面笑容地来见高韶兰,低头奉上一份礼单。   “这些都是北狄进贡的小玩意儿,陛下让奴婢把它们给殿下送来。”   高韶兰怔了怔,问道:“北狄?”   眼神示意红玉接过。   吴忠笑道:“正是。这两日北狄派了使者来上都,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让人搬进殿下您的库房了,您得空可以看看。”   红玉把礼单递给高韶兰。   高韶兰点点头,“替我谢过陛下。”   吴忠应下,没有多留。   高韶兰翻开礼单看了看,又去库房转了一圈,发现确实有些没见过的。   听说北狄人生的高大勇猛,又有些野蛮,送来的东西都带着些狼的图腾。   高韶兰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项圈看了看,上面缀着些红绿宝石,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发,垂坠在下面。她试探着戴上,又端着镜子照了照,发现有些欣赏不来,便又摘下了。   此外还有硕大的夜明珠,暗藏机关的盒子,七彩的琉璃镜,高韶兰看了一圈,心满意足的离开库房。   正好萧执过来了。   明日是九九重阳,萧执要率领百官登上东郊的宝安山祭祖祭天,高韶兰跟他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出宫。   等到典礼结束,他们可以一同逛逛上都城。   高韶兰准备了一身太监的衣裳,方便明天跟在他身边。毕竟祭祖祭天这种事,她不需要出场。   萧执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含笑问道:“送过来的东西还喜欢吗?”   高韶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北狄的那些玩意儿,高韶兰想了想,老实地道:“新奇是挺新奇的,不过有的不太用得惯。”   比如那个奇奇怪怪的项圈。   萧执便道:“明天带你多逛几家铺子,看上有什么喜欢的就买。”   高韶兰嗯了一声。   二人吃过饭,照例又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回来就寝。   被萧执抱着睡了半个多月,高韶兰从一开始的不自在,竟然也渐渐习惯,夜里也能放松睡的香甜了。   这可不行,底线就是一点点被磨没有的。   高韶兰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不能再拖了。 第五十三章   上都城东郊的宝安山上修建着一座上灵宫, 正殿供奉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侧殿则供着开国元勋和历代有功之臣的灵位, 记录着他们为大周天下所做的贡献。   上灵宫不远处就是祭坛,萧执将率领文武百官先行祭祖, 然后去祭坛祭天。一套繁冗的流程下来,怎么也得半日了。   高韶兰以小内官的身份跟着萧执出宫,然后就到了后山上的寺院, 小和尚引着她去厢房, 她在厢房里待了很久,终是觉得无聊,招手叫来红玉:“陪我出去逛逛。”   今天她身边只带了红玉, 红玉跟她是一样的打扮。   其实完全可以扮成宫女,但萧执身边一直没有宫女伺候, 乍然出现反而扎眼,因此只好扮成小内官。   当时高韶兰心里还琢磨了一下, 看萧执这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的模样, 怎么就盯上她了呢?   红玉应下,两人一起出了厢房。   周围并没有侍卫看守,不过这整个宝安山都被戒严了, 上山下山的路都被堵死,高韶兰一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二也逃不出去。   虽然她本来计划的也不是今天走。   二人出了寺院, 一路顺着山道往下走。宝安山上有成片成片的枫林, 红叶似火, 树影婆娑。每隔二十步,就可以看见道旁的守卫,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身姿挺拔,笔直地站着,腰间别着长刀,一手握在刀柄上,神情肃穆。   宫中太监的地位也分三六九等,只看高韶兰和红玉的穿着,也算是地位不低的内官了。而且她们二人神情自然,腰上都挂着干元殿的牌子,也就没有引起这些侍卫的注意。   一路走过去,畅通无阻。   只是到了下山的关卡的时候,她们还是被拦住了。   倒不是因为守卫们看出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情况特殊,没有萧执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出的。   高韶兰只是试探一下,见果然行不通,便带着红玉去逛了别处,她随手在林间摘了几支花,两手捧着回到寺院时,已经快到正午了。   吴忠立在院门前头,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高韶兰踏上台阶,轻轻喊了声:“吴总管。”   吴忠回头一看,焦急的心才算得到缓解,他连忙小跑着过来,压着声音道:“哎呀,您总算回来了,陛下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高韶兰点点头,神色平静地回到她之前待过的厢房,伸手打开房门。   萧执还没换下隆重的礼服,一身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冕冠,在案几后正襟危坐,眼神晦暗,隐在额前的垂珠之下,凭添了几分帝王威严。   高韶兰没来由心里一突。   萧执看她一眼,声音有些发沉:“你去哪儿了?”   “我待着无聊,就出去随便转了转。”高韶兰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花束,走到案几对面,同样跪坐下来,把花递给他,“诺,这个就送你了。”   萧执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她掌心的花束,目光落在她面上,神情有些幽怨,“以后不许一声不吭就走了。”   高韶兰摸摸鼻子,道:“我又没走远!而且这山上到处都是禁卫,我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你应该让人跟我说一声。”萧执抿唇指出她行为的不妥之处。   “好,我记住了。”高韶兰忽略心头不快,含笑应下,又问,“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萧执摇摇头:“先在山上吃过饭再走。寺院已经在准备斋饭了。”   虽然斋饭味道一般,但总好过让她饿肚子下山强。   高韶兰没有异议。   萧执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台上搁着的一个花瓶取下来,丢掉里面放的桂花枝,换上刚刚高韶兰递给他的那一束乱七八糟的花。   高韶兰:“……”   她随手摘的,搭配也很奇怪,莫名有些心虚。   “一会儿让吴忠收着带回去。”萧执道。   他转过身,走到高韶兰的身边,在她身侧矮下身去。冕冠上的垂珠轻晃,伸到了高韶兰的面前。   “姐姐帮我取下来。”   高韶兰:“……”   纵然无语,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萧执的下巴处,依言解开了冕冠的红缨,然后取下发间玉笄,把这顶代表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的冕冠放到案上。   萧执直起身子,张开双臂,道:“还有衣服,也要换下来。”   高韶兰仰头瞪他:“你自己没手吗?”   萧执一脸无辜道:“这么麻烦的礼服,我从来没自己穿过。”   高韶兰揉了揉额角,作势起身:“我去叫吴忠进来。”   萧执却一把拽住了她,目光强势地粘住她,低低唤道:“姐姐。”   既像是祈求,又像是不容置疑的要求。   高韶兰眼眸微闪,迟疑着把手伸向他的腰间。   萧执无比配合,遇到麻烦处,还好声提醒她该怎么脱。   萧执很快便被她剥掉的只剩中衣,她抿抿唇,移开目光,看到一边桌上放着的折叠整齐的常服,暗想她肯定不会帮他穿的!   萧执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怀里抱紧,“姐姐又不是没见过我这般模样,怎么还这么害羞。”   这话说的倒是事实,二人同床怎么都有快一个月了,越线的事儿做了不少。   高韶兰推了推他:“还不赶紧穿上衣服,你不冷吗?”   “我不冷,还挺热的。”萧执愈发抱紧了她,火热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的,轻声问道,“姐姐,你今天送我花,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接受我了吗?”   高韶兰微微一怔,她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萧执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她希望萧执多信她一点。   于是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子推开了他,脸颊涨得通红。   他、他居然……   青天白日的,佛门重地,他居然起了那种心思!   萧执被她推的这一下后退一步,一手往后撑住桌案,另一手捂住刚刚被她推到的胸口,眉头微皱。   刚刚升起的旖念霎时间烟消云散。   高韶兰缓过神来,看他这模样,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她刚刚好像一不留神下重手了。   萧执轻飘飘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高韶兰便走过去,有些无措道:“要不要传太医?”   萧执摇了摇头。   高韶兰跟着抚上他的胸口,着急道:“很疼吗?那怎么办啊?”   她刚刚一时吓到,就下意识用力了,可是她忘了她的手劲儿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萧执又没有准备,说不定被她推出内伤,那就麻烦了。   高韶兰心里胡思乱想了半天,眼珠乱转,却不防突然被萧执捏住下巴,灼热的唇舌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味道。   气息交融间,高韶兰听到他说:“姐姐补偿我,我就不疼了。”   高韶兰:“……”   她刚刚就不该心软!   ……   马车柔软舒适,高韶兰侧躺在软垫里,脸颊陷进去,一头如墨的青丝铺陈在藕荷色的软枕上,她正睡得香甜。   萧执俯下身去,轻轻地含住她的唇。   高韶兰被他吻醒了。   她没脾气地坐起身,把头发重新挽起来,拿簪子别着。   此时他们二人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扮,已经下了宝安山,行在这繁华的西街上了。   西街两旁店铺林立,正是萧执说要带她来逛的地方。   高韶兰掀开车帘子看了看,点头笑道:“就在这儿停下吧,我们下车去逛。”   萧执道好,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去扶高韶兰。   十几个化作寻常百姓的暗卫隐匿在人群中。   路边既有小摊小贩,又有规模不错的铺子,高韶兰一边走一边看,拿起哪样东西多看了两眼,一旁扮作随从的吴忠就心领神会地上前付钱,然后再把买好的东西交给身后的其他随从抱着。   除了高韶兰手里捏着正吃的糖人。   萧执侧目看她,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棕色的糖,时不时舔一下上唇,然后再继续吃,看得他心痒极了,可惜这是在外面,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萧执冷着脸把刚吃了没几口的糖人从她手中拿走,交给身后的吴忠,淡声道:“拿去扔了。”   高韶兰一懵,扭头看他,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她都没反应过来糖人就被夺走了!   她才吃了几口!   虽然不太好吃,她吃几口就腻了,但这也不是萧执直接夺走她东西的理由。   高韶兰有些生气。   萧执捏捏她的手心,温声哄道:“糖吃多了不好。你看前面,有一家多宝斋,我们去看看都有什么。”   高韶兰这次却没被他哄住,她生气地甩开他的手,径直朝前头走去,自己进了多宝斋。   却没想到里面有人。   而且是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高韶兰怔了怔。   大汉们统一穿着毛皮大氅,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帽沿缀着几缕狼毛做装饰,这造型似曾相识。   竟然是北狄人。   掌柜的一看高韶兰衣着华贵,连忙从柜台里出来迎她:“哎呀,欢迎这位夫人赏光,不知道是想要些什么呀?”   高韶兰面色平静,颔首道:“我随便看看。”   “哎!”掌柜的应了,又唤了一声,“珍娘!快过来带着这位夫人相看相看!”   一个年龄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应声而出,来到高韶兰的身边。   掌柜的交代完,又回到柜台前,继续跟那几个大汉说话。   高韶兰不经意间瞥过去一眼,正与一双狭长的凤眸对上,她这才发现,在那群大汉中间,竟然还站着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看起来身份高贵,同样是北狄人的打扮。   正在这时,萧执步入屋内,那青年朝萧执看过去,面色微微一变。 第五十四章   萧执眼风淡扫, 掠过那一群北狄人, 最后落到高韶兰面上。   高韶兰已经低下头看着珍娘给她介绍的一套头面了。   那群北狄大汉交头接耳了一阵, 不知道与掌柜的说了什么,俱都大笑起来, 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萧执握住高韶兰的手,轻声问道:“可有喜欢的?”   高韶兰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走吧。”   她刚刚表面上是在看首饰, 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那群北狄人。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子,看向他们的目光似乎有些令人不适……   萧执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没说什么,牵着高韶兰的手出了多宝斋,然后看了吴忠一眼, 吴忠心领神会,当即就隐到人群中去,找到暗卫统领让他去查一下那群北狄人的踪迹。   经了这事儿, 高韶兰气也消了大半,此时倒不好再朝萧执发脾气,她只好任由萧执牵着她到处乱逛,只是脸上神色始终恹恹的, 瞧着不太好看。   吴忠很快回来禀报查到的消息:“北狄王子来了上都,用的是商队的身份。那多宝斋老板似乎只是与他们做生意, 没有旁的往来。”   萧执淡淡地嗯了一声。   北狄王子似乎是认出了他, 可能明日就要来宫里求见了。   萧执道:“继续查, 看看他来上都是做什么的。”   吴忠恭声应下。   时至傍晚, 马车缓缓驶入皇宫,行到永安宫门前,高韶兰下车就往寝殿中走,萧执眼神一暗,跟着进来。殿中侍立的宫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萧执走到她身后,“还在生气呢?”   高韶兰没理他。   萧执便拽住她的手腕,转到她身前,轻笑一声:“不过是拿了你一个糖人,怎么就这么大脾气了?你要是还想吃,我再让人去买。”   高韶兰抬眸看他一眼,仍是无言。   那眼神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疲惫。   萧执被她看得心头一跳,不由神色稍敛,温声问道:“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   高韶兰动了动唇,有些欲言又止。   萧执道:“姐姐但说无妨。”   高韶兰这才别过脸,轻声开口,“感觉你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萧执微怔,笑道:“怎么不一样?”   “以前的你温和有礼,从来不会逼迫我做什么。但是现在……”   中秋那晚又跟她躺到一张床上也就算了,今天白天明知道她跑不掉的情况下,也不喜欢她出门,身边时时刻刻有人盯着……   高韶兰轻哼一声:“我连吃什么都要经过你的允许了吗?”   她本来不想说的,捏着鼻子忍过这段时间也就算了,但今天下午这事儿,实在是把她心里积压许久的情绪全部触动了,萧执又问,她不吐不快。   萧执垂眸看她,掌心上移,轻抚着她的发丝,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姐姐能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萧执注视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其他的,当然是以你的意愿为先。”   高韶兰狐疑地看他一眼:“真的?”   萧执道:“当然。”   高韶兰便说:“那我以后出门,让你的人不要跟着我。”   哪怕是在皇宫,她出门时都有陆雅孙文跟着,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通都会被禀告给萧执,她不喜欢。   “我很不喜欢。”高韶兰眉头微蹙,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看向萧执。   萧执没有迟疑,笑着说好。   高韶兰见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怔愣。   “那么……”萧执还想再说什么,吴忠的声音却在这时从门外传了过来。   “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萧执便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侧间用膳。   晚上萧执又在她的书房理事,高韶兰歪在榻上看了会儿书,然后让碧荷备了香汤,去后殿沐浴。   自入秋后,上都的天是愈发干燥了,每次沐浴完都要从头到脚抹上细腻的膏子,才不会觉得干。   高韶兰趴在榻上,红玉碧荷跪坐在一边,正细细为她涂抹着,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传来宫女们轻轻的唱礼声。   高韶兰大惊失色,红玉连忙从一边捞起中衣给她披上,抬头间,萧执已经转过屏风,向她走来。   高韶兰皱眉道:“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这一个多月来萧执除了亲她抱她,从来没有别的出格举动,也不会想着扒她衣服或是进一步的动作……高韶兰这才放松警惕,却没想到今夜萧执居然直接闯进她沐浴的地方!   旁边的木桶里还漂浮着花瓣,萧执不会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的行为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高韶兰怒极之下,话说出口就显得是呵斥和责怪。   红玉碧荷吓得跪在了地上。   萧执步子一顿,反而对着地上跪着的二人道:“出去。”   二人身子一抖,迟疑地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坐起身,把中衣的领口拢好,萧执来的太突然,她连中裤都来不及穿,下面只穿了条亵裤,光洁的小腿还露在外面。   实在令人难堪,高韶兰扯过她刚刚沐浴时用的长巾,裹在腿上,才脸色难看地对红玉碧荷道:“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低声应是。   萧执走到榻前,紧挨着她坐下,侧目看她:“原来姐姐今天送我花,回来时又那么郑重的向我提要求,不是已经接受我的意思?”   高韶兰一噎,她什么时候表达过那种意思了?   中午在宝安山寺院时萧执好像确实问过,她本来想含糊过去,但她当时突然察觉到萧执状态不对劲,也没答应。回来时萧执似乎也想说什么,却被晚膳打断了。   这么看,萧执居然是已经默认她接受了?!   这可不行。   高韶兰道:“我还没有答应。”   萧执垂下眼睫,温热的掌心隔着长巾,握住高韶兰的脚腕,“姐姐还要‘试’多久?”   当时她说,她要试试,她要他给些时间适应。   他都答应了。可是他还要等多久?   高韶兰小腿抖了一下。   萧执道:“不会‘试’到最后,姐姐还是要离开我吧?”   高韶兰心尖一颤,下意识道:“怎么会?”   萧执身子前倾,靠近她的面容,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既然姐姐已经决定一直陪在我身边了,那不就是已经接受我了?”   高韶兰:“……”   萧执垂下头,凉薄的唇隔着巾子落在了她的膝盖上,轻声道:“我理解的有错吗?姐姐明明已经不排斥我的亲近了,不是吗?”   他握住她脚腕的手微微用力,那片长巾就被他扯了下来。   冷风灌入,高韶兰的双腿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萧执眼神晦暗,两手分别落在她的两条小腿上,她肌肤微凉,他的掌心却灼热,又滚烫。   察觉到萧执的意图,高韶兰没忍住往后缩了缩,“你说过我不松口,你就不会做更过分的。”   “我没有逼迫姐姐的意思。”萧执抬眼看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韶兰默了片刻,道,“今天不行。”   萧执神色未变,对这个说法并不感到意外。   高韶兰看看他,又道:“我月事快来了,等它结束的吧。”   萧执挑了挑眉。   高韶兰理直气壮地说:“就这两天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肚子就不舒服。”   萧执问:“要几天?”   高韶兰见他这么自然的跟她讨论她的月事,自己倒感觉有些耳热。她目光闪烁,道:“七八天吧。”   “好。”萧执看她一眼,很好说话的答应了。   反正他筹谋这么久了,不差这几天。   高韶兰松了一口气。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萧执把她拥入怀中。高韶兰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跟他道:“当时大婚,我没当真,因此处理的非常草率。”   萧执:“嗯。”   他知道。   “我们东仓淮有个习俗,”高韶兰继续道,“女子出嫁前都要和母亲住在一起,同一个被窝睡上三日,然后由母亲送着出嫁。”   萧执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我母后不在了。就算这样,我也应该连续祭拜她三日,好好跟她说说我出嫁的事。但是当时我们大婚,这些都没做。”   那会儿她没觉得婚事是真的,也就不觉得有告诉母后的必要。   高韶兰轻声道:“我想去宝安山寺院住上几天,为我母亲祈福,可以吗?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辰了。”   黑暗中,萧执轻抚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   高韶兰把头往他怀里靠了靠,半是感慨道:“我孤身一人来到大周,身边没有亲人,我想念母后了。”   高韶兰说:“我要把我出嫁的事告诉她,等过了这几天,你再接我回来,好不好?”   萧执沉默片刻,道:“我或许不能一直陪你在宝安山……”   “我可以自己去。”高韶兰说,“你派些人保护我的安全就可以了。”   萧执看着她沉默片刻,道:“好。”   高韶兰面上一喜,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主动凑上去亲了他的下巴。   萧执却按住了她的后脑,轻轻地咬上了她的唇。 第五十五章   萧执猜的不错, 次日一早, 北狄王子果然禀明身份, 前来拜见。   出于礼节,萧执午时设宴款待了他们。   高韶兰正在指挥下头的人收拾去宝安山寺的行装, 冷不丁听见孙文回来说:“听说北狄献上来了好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   高韶兰端茶的手顿了顿,哦了一声。   陆雅正侍立一侧,闻言笑道:“正好宫里缺人, 等过几日宫女遴选, 可以少挑几个了。”   孙文仿佛察觉到了自己不会说话,连忙附和:“说的在理。”   高韶兰面无波澜。   只是到了下午,萧执送高韶兰的车队出发的时候,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 低声道:“姐姐放心,北狄进献的那几个人,我已经转赐给朝中大臣了。”   高韶兰看他一眼。   萧执唇角含笑, “去吧,这几天得空我就去看你。”   ……   马车缓缓驶出外城,沿路的人群渐少。   高韶兰从一侧妆奁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杨嬷嬷道:“你走吧。”   杨嬷嬷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了快一个月, 在永安宫中几乎销声匿迹。今天终于被高韶兰带出来,却是直接让她走。   杨嬷嬷神色悲苦, 哀求道:“殿下……”   高韶兰道:“您知道我的脾性, 我既然已经决定了, 就不会再更改。嬷嬷拿着这些钱买房买地, 足够过好后半辈子。”   杨嬷嬷嘴唇翕动。过去的一段日子,她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知道再也无法改变什么,于是她看着高韶兰,朝着她磕了一个头,然后道:“那殿下保重,老奴这就走了。”   她双手接过那张银票,深深地看了高韶兰一眼,把银票塞进怀里。   高韶兰掀开车帘,轻声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孙文在外头探出头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让杨嬷嬷去帮我买些东西,等晚些时候再回来。”   这并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要求。   孙文麻溜地应了一声,还好心的伸出胳膊,让杨嬷嬷扶着下车。   杨嬷嬷道了句谢,又回头看了一眼高韶兰,然后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车驾继续行进,终于赶在日落前抵达了宝安山寺。   临近上灵宫和祭坛,宝安山寺理所当然的属于皇家寺院。只是平日里,也不禁止平民百姓前来上香。   听说这里的签特别灵,不拘是求姻缘,求子嗣,求平安,求仕途,都能来拜一拜。   萧执并未刻意隐瞒她的身份,而是大张旗鼓的派人把她送过来。   院里的住持亲自出来迎她。收拾好干净的厢房,请她住进去,高韶兰温声谢过,带着婢女进屋后就闭门不出,一直到第二日才出门去了寺院专门为她准备的佛堂。   她上午诵经祈福,下午先抄一会儿佛经,然后随处转悠,看看上山拜佛的香客,傍晚则会出寺院去山上溜达一圈,天完全暗了才回来。   这种时候高韶兰不爱带上旁人,往往都只有碧荷红玉跟着。   但是高韶兰知道,萧执仍然不放心,孙文总是偷偷摸摸的在她出门时跟上一段路,怕被她发现才回去。   高韶兰在宝安山寺待到第四天的时候,萧执来了。   他陪她一起用了斋饭,午休时还抱着她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   下午高韶兰还要算着时间抄经,就赶着萧执回去了。   临走时萧执拉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地道:“还有三天。”   高韶兰一愣:“什么?”   萧执低笑一声,俯身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离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高韶兰倏尔反应过来,猛地把他推出去,然后一把关上了门。   萧执勾了勾唇,没有计较这些,背过手转身离去。   安静的佛堂内,高韶兰正襟危坐,细细地抄着摊开的佛经,红玉悄声步入,跪坐在她身旁,轻声道:“奴婢观察过了,北面那处关卡一直是罗将军守着,他那个夫人已经被云侍卫收买,等到申时末就会派人过来寻他回家。他家里还有个两岁的稚儿,不会不回去。”   高韶兰神色未变,点点头。   就是今日了。   萧执正好刚来看过她,正是对她警惕心最为松懈的时候。   而且今日是云兆的休沐日,刚好可以接应她。   晚膳前高韶兰照例出了佛堂,穿过寺院来来往往的人群,出去闲逛。   守卫们对她这个习惯已经习以为常。   不会武的碧荷已经在上午就被她支使下山买东西去了。   总爱跟踪她的孙文也被她下了药迷晕了。   如果顺利的话,北面那处关卡,等罗将军一走,再等上一刻钟,他们换班,高韶兰和红玉就可以冲上去把他们解决掉。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她们畅想的那样。   高韶兰眼睁睁看着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过来请那个罗将军下山,却被罗将军摆手拒绝了。   红玉蹲在石头后面,焦急道:“这可怎么办?”   罗将军就是这处关卡的主心骨,他不走,如果高韶兰和红玉不能一下子把他解决掉,放走任何一个小侍卫去报信,她们就走不掉了。   走不掉也还好说,可以重新谋划,但是高韶兰担心这样子惊动萧执,她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高韶兰目光冷凝,抿了抿唇,道:“回去,换另一个法子。”   红玉连忙应是。   二人又光明正大的回到寺院,此时离寺院关门还有一段时间,院中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香客。   下午似乎来的有一位富家夫人,成婚多年无所出,是来求子的。   她听法师讲了半天的经,又诚心诚意地在菩萨前拜了几拜,掏了不少香油钱,才满面愁容地从寺院出来。   驾车的小厮赶着马车过来接她,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提起裙摆登上马车。丫鬟和驾车小厮坐在马车外面,小厮喝了一声,马车便沿着弯曲的山道向下而去。   夫人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把胳膊撑在案几上,正自出神,脖颈处却突然抵上了一支尖锐的银簪。   伴随着一声低喝:“别说话!”   夫人悚然一惊,没敢回头。   高韶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确定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道,才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你,等一会儿下山,你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把我放下来。记得别进城。”   萧执发现她不见之后,一定会沿着宝安山周边一路搜人,上都城也不会放过。她得赶快离开这边。   夫人听她这要求稀奇古怪,暗想她怕不是什么探子奸细想逃走吧,但她肩膀被她捏的疼,脖子上还抵着锐物,她不敢反抗,连忙点点头。   高韶兰稍稍放心。   与此同时,寺院之中。   红玉从送饭的小和尚手里接过托盘,送进屋中,没过一会儿,却出来了,径直问外头的侍卫借了匹马,道:“碧荷姑娘上午下山,到现在还没回来,皇后殿下让我去寻。”   那侍卫忙道:“可需要帮忙?”   红玉摇摇头:“那妮子向来贪玩,我知道她常去的几个地方,不会有事的!”   侍卫便说:“去吧,天色已晚,姑娘路上小心。”   红玉谢过,上了马纵身离去。   陆雅自己在屋里用过晚饭,瞧见皇后的房门始终紧闭着,也不见她身边的两个婢女,心里觉得奇怪,便上前去敲门,却是无人应。   陆雅面色一变,猛地推开房门。   只见屋中斋饭动都没动过,各类物件摆放整齐,哪儿还有一个人影?   孙文下午睡了许久,跟着过来,探了探头,眼神还有点迷茫:“这是怎么了?”   陆雅脸色煞白:“皇后殿下不见了。”   孙文:“啊?”   “快去禀告陛下,快去!”   ……   高韶兰顺利的跟着那富家夫人的马车下山,然后又在城外两里处被放下去。   从车上下来,高韶兰望着已经昏暗的天空,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脚步虚浮,没想到自己真的逃出来了。   萧执远在宫中,就算这会儿知道消息追出来,也还要时间。   她只需要躲过这几天,萧执找不到她,慢慢就放弃了。   高韶兰定了定神,朝着跟红玉约定好的地方过去。   远处的官道上,行过来两匹马。红玉碧荷共乘一骑,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向着高韶兰而来。   碧荷骑术不精,只能和红玉一起。   高韶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晚,”高韶兰道,“这几天就别进城了,稍微苦一点,熬过去就好了。”   碧荷红玉连忙表示自己不怕吃苦。   高韶兰捏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马就撒开四蹄冲了出去。   这是之前云兆为她备好的马,下午碧荷把它牵出来,等候高韶兰多时了。   虽比不上萧执送她的踏雪,但也足够。   一行人朝着西南的方向行了半个时辰,也没看到一个村落,可见这一片也是远离城区,太过荒凉。   不过高韶兰本来也没打算借宿农家,或者找客栈之类的。她们行至一处密林,停下来休息。   碧荷从包袱里翻出来她准备好的水和干粮,递给高韶兰吃。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高韶兰不知道萧执是不是已经开始找她了。   她打算先躲过这几天再与云兆汇合。这次出走她没告诉太多人,从前的那些侍卫,除了云兆和另外两个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等她“薨逝”的消息传出来,那些人是走是留,自有他们决定。   高韶兰仰头喝了几口水袋中的水,又把盖子拧紧,正准备继续出发时,却突然听到刚刚过来的方向传过来一阵马蹄声。   高韶兰面色一变。   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第五十六章   永安宫中, 萧执坐在榻上, 手里拿着陆雅送上来的信, 眼神晦暗不明。   陆雅孙文伏跪在地,心中忐忑。   殿内一片静谧, 落针可闻。   谁都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皇后殿下明明不见了,陛下却丝毫不慌,根本就没有惊讶的样子, 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   此时他看着那封皇后留给他的信, 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他缓缓开口:“都拖下去,各领十个板子。若皇后无事, 再饶你们一命。”   二人俱是一惊,连忙磕头谢恩。   他们看护不利, 理应领罚。陛下本该盛怒……他们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   萧执起身,走到一边墙角的烛台前, 拿开灯罩, 将那张纸靠近火苗,瞬间便燃成了灰烬。   萧执冷笑一声,她以为这样他就会放弃?天真。   她信上说的话, 他一句都不想听。   他要把她找回来,让她兑现曾经对他做出的承诺。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她反悔!   萧执眸光森寒, 拂袖而出。   “出宫。”   ……   高韶兰一行人躲在密林中, 看着十几个大汉骑着大马从前头的道上飞驰而过。   看起来并不像是官兵。   高韶兰松了口气。   夜里几人怕被发现, 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对付了一夜, 小心躲藏,竟真没被官兵找过来。   只是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三人不可避免的都有些着凉。   红玉和高韶兰还好,碧荷身体却有些弱,借着清晨的光线,能看见她鼻子红红的,说话声音也沙哑着。   红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哎呀一声:“好烫!”   高韶兰抿了抿唇,道:“先进城寻大夫吧。”   让她们跟着她遭这种罪,她心里过意不去。   碧荷却摇了摇头,道:“奴婢能坚持住。”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公主和红玉。   高韶兰当然不会任由她硬撑,只说:“我们乔装一下,应该无事。”   碧荷包袱里有之前花钱找人打点关系伪造好的路引,她们按照路引上的身份打扮好。红玉扮成了一个皮肤暗黑的书生,碧荷是她久病缠身的夫人,脸色蜡黄。高韶兰则直接变成了跟在她们身后的杂役,下巴上粘了胡须,整张脸灰扑扑的,目光呆滞。   此地离下座城并不远,堰城也是离上都最近的一座城池。   出乎意料的是,城门处并无官兵盘查,一行人顺利进城。   高韶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身份特殊,萧执当然不会大张旗鼓的搜查,让人知道她跑了。   这么一想,她更是放下心来。想必等过几天,他就会放弃了。   几人先去医馆找郎中看病,她们还没吃早饭,趁着在医馆排队的功夫,高韶兰拿着银子出门去买了几个包子,拿油纸包着带回来给她们吃。   拿了药还得找地方煎药,想了想,她们又去一边客栈开了一间房。   就先休息休息,傍晚时再出城吧。   却没想到在客栈中再次看见了昨日密林外行过的那十几个大汉。   高韶兰面色一变,随即镇定地跟着红玉碧荷走向柜台。   那十几个大汉看起来是凶恶了些,但是她又不认得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掌柜的听她们说只要一间房,还是最末等的那种,不由神色鄙夷地打量了她们一眼。   碧荷适时地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掌柜的心道:看来是家里有个病秧子,把钱都花没了,以至于出门在外过这么寒酸。   这么想着,他心里又有些怜悯,于是道:“煎药的钱就不收你们的了,上楼去等着吧。”   红玉连忙谢过,在小二的指引下,三人上楼。   正这时,楼梯拐角处却转出来一个人,锦衣华服,玉冠束发,额前还垂落着几缕发丝,一张脸生的邪里邪气,凤眸狭长,正好与高韶兰对上目光。   高韶兰面色一僵。   ……   看守城门的将军陪着笑把一份名单递上去:“这是从昨夜到今天出入城门的名单。”   孙芳伸手接过,垂目一行行看过去,待看到其中一个人名时,他指着问道:“这人是一个人进城的?”   守城将军连忙把当时值守的士兵叫过来,让他回忆,他想了想道:“是三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病弱的夫人,和一个杂役。”   孙芳了然挑眉,吩咐道:“去看看她们在何处落脚,跟上去,注意不要被她们发现。”   守城将军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应了一声。   孙芳起身,拿着这份名单,骑马出城。   他要回去禀报给陛下。   当初皇后殿下让人去倒腾的路引,还是经了陛下的许可才拿到的。陛下果然英明,根本不用盘查城门,只需让人在暗处盯着,等着当初那份路引上的人名出现,然后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她。   ……   高韶兰面色很快恢复平静。   北狄王子居然还没离开大周。   前几天高韶兰虽然在寺院,但也听说过北狄使臣离开的消息。而且当初北狄王子就是偷偷摸摸来的,被发现才不得已进宫拜见,现在又没有随着使臣团回去,反而在堰城落脚,他到底想谋划什么?   高韶兰低下头去。她现在扮成了一个杂役,当初和这北狄王子也不过一面之缘,他未必认得出她。   两拨人擦肩而过。   北狄王子果然没什么反应。   午饭是让店小二做好了送到房里的。   红玉看着店小二关上房门退出去,高韶兰刚要坐下开始吃饭,却被红玉拦住了。   红玉面色凝重:“刚刚那个小二不对劲。”   高韶兰一愣:“怎么?”   红玉道:“他虎口、掌心和四指指肚均有薄茧,这是常年拿剑的人才有的特征。而且他刚刚神色诡异,奴婢不放心。”   高韶兰听了,不由皱眉深思。   红玉跟她不一样,红玉自小习武,对于这方面还是比她敏锐,她说那小二有问题,那她们就谨慎一些,总没什么错。   毕竟这客栈还住了北狄王子,万一他们不怀好意呢?   高韶兰点点头:“那就还是先把包袱里的干粮吃了吧。”   等一会儿午睡时,看看那帮人想做什么。   三人都没碰小二送来的吃食,但碧荷还是把熬好的药吃了,没等多久,困意袭来,她就合上眼皮,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红玉看她模样,皱眉想了想:“难道是蒙汗药?”   一刻钟后。   房门外就传来轻唤声:“客官,客官?”   屋中无人应答。   小二便缓缓推开房门,看见桌子上趴着的两个“男人”,面色一喜,朝着后头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   一个大汉走到二人身旁,却没管红玉,口中道:“主子说了,目标是这个杂役,其他两个人都不用管。”   他弯下腰,打算抗起高韶兰:“来个人搭把手,把她送到主子那儿去。”   正在这时,高韶兰却突然出手!   她骤然起身,拽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拧,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另一只手屈起五指,扣住他的脖颈,冷声道:“找我做什么?”   大汉们一惊,连忙上前,见自家老大被高韶兰控制着,又想去擒红玉,却见红玉也飞快起身,两步护到榻边,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向大汉们。   大汉们目瞪口呆。   一个人是书生,一个是杂役,怎么功夫都这么好?   等等,他们居然没有中迷药?   被高韶兰擒住脖子的大汉咳了两声,语不成调道:“好……好汉,手下留情……”   他真怕眼前这人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掐断气儿了,这力道,太恐怖了!   “殿下好身手。”   一声轻笑从房门处传过来,北狄王子一身银灰锦袍,手拿折扇,笑着冲高韶兰拍了拍手。   高韶兰目光冷然,北狄王子还是认出她了。   事关外族和两国邦交,高韶兰无意与北狄王子起冲突,免得给萧执惹事。   于是道:“什么殿下?你认错人了。”   北狄王子眉梢微挑,并不在意高韶兰的冷言相对,他走进房中,勾唇一笑:“你这是要离开大周?怎么,想不想跟我去北狄?”   高韶兰没理他。   北狄王子慢慢靠近,离高韶兰还有三步远的时候,突然出手,五指成勾朝高韶兰袭来!   高韶兰被迫放开手里钳制的大汉,迎面与北狄王子对上,红玉要护着碧荷,无暇帮她,高韶兰只好靠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   然而北狄王子身手极佳,又有旁边那群大汉帮忙,高韶兰渐渐落于下风。   情急之下,她假装体力不支,被北狄王子擒住。北狄王子怕她挣脱,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桌子上。高韶兰眼睛一眯,拿起桌子上的瓷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北狄王子的头上砸了过去。   啪地一声,瓷杯落地摔成碎片,北狄王子的头上被她的大力砸出来一个血窟窿,鲜血直流。北狄王子眼神恍惚了一下,被大汉们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红玉趁机把匕首朝高韶兰丢过来,高韶兰连忙接过,挡在身前。   北狄王子站稳身子,眼神冰寒,冷睨着高韶兰,咬牙道:“你敢伤我——”   高韶兰道:“是你图谋不轨在先。”   不过北狄王子要是在大周境内出事,好像还真有点麻烦。   高韶兰咬了咬唇,她好像惹事了。   不过北狄王子为什么要对付她?无冤无仇的,北狄和东仓淮隔了那么远,八杆子打不着的。   难道是为了她的皇后身份……   高韶兰兀自想着,门外的木梯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大汉踉跄着跑进来,喊道:“主子!不好了!官兵把客栈包围了!”   高韶兰一惊。   北狄王子一惊。   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紧张之意。   高韶兰不想被萧执找到,北狄王子也不想暴露身份。   官兵们来到这里,肯定是有人发现他们在客栈打架,报官去了。   北狄王子定了定神,道:“别担心,我有正经身份。等官兵来了问起,你就说是发生了一点口角。”   骗过那群官兵不成问题。   高韶兰点点头,连忙走到红玉他们身边,跟她们挨在一起坐下。   北狄大汉们也一个个站好,北狄王子拿帕子沾了沾额上的血迹,又放下来两缕头发遮着,带着大汉们往房门处走,没走两步,就被迎面而来的官兵拦住了。   “全部拿下!”   高韶兰听见北狄王子和外头的官兵交涉,解释他是个商人,刚刚只是与人发生了一些争执。   但是官兵仍然执意把他们全部拿下。   北狄王子还要再说,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突然卡壳顿住。   高韶兰好奇地向外探了探脑袋,正看到一片玄色的绣着龙纹的衣角。   高韶兰心头一跳。   屋内墙角处立着一个大红衣柜,高韶兰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赶紧躲了进去。   红玉:“……”   红玉默默的想,躲也没用了,她和碧荷,陛下哪个不认得?   柜子里漆黑一片,只有缝隙间隐约透过来一丝光线,高韶兰心跳如鼓,等了片刻,房门外终于安静下来。   然后高韶兰听到脚步声,关门声。   一步,两步,三步。   他向柜子这边走来了。   “姐姐。”   萧执突然打开柜门,俊美的脸出现在高韶兰面前,他勾起唇角:“终于找到你了。”   高韶兰缩成一团,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萧执向她伸出手去,眉宇间隐隐有些郁气:“是北狄人该死,他们掳走姐姐,让你受惊了。”   高韶兰一懵。   “姐姐,跟我回去吧。”萧执面容温和地看着她,“我再也不会让你被人掳走了。”   他握住她蜷缩在胸前的手,把她从柜子里面拉出来。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高韶兰嘴唇哆嗦,突然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够了!你还没装够吗?!” 第五十七章   她不信萧执没看见她留下的信。   她不信萧执不知道她是自己走的。   她也不信萧执不知道她不愿意。   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还是要装出这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想要继续跟她扮演姐弟情深!   高韶兰终于想明白了, 也受够了。   萧执的手僵在半空,他垂眸看她, 神色莫名。   一旁的红玉早已吓得瘫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地缝里去。   高韶兰道:“红玉,你带着碧荷先出去。”   红玉连忙应了一声, 半拖半抱着碧荷, 两人出屋。   待得房门重新关上,高韶兰抹了把脸,把下巴上粘的胡子揭掉, 眼睛盯着地面,冷声道:“是我自己要走。你别再纠缠了, 行吗?”   萧执放下手臂,慢慢说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后, 你想到哪儿去?”   高韶兰道:“当初你许诺过, 一年为期,时间一到就会让我离开。”   她望向他,试图与他说明白:“可你扪心自问, 就你最近这段时间的态度,我若真等到一年之后, 还走得掉吗?”   她知道萧执对她的感情已经变质, 也渐渐发现他内心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   她有些怕了。   萧执道:“所以你就一声不吭的离开?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前些天还与我柔情蜜意, 耳鬓厮磨?”   他低下头, 缓缓的靠近她:“都是骗我的吗?”   高韶兰猛然后退一步,脊背磕上柜门,疼得她皱了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   萧执轻笑一声。   他伸手抚上高韶兰的面颊,目光有些飘忽,“那你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前段日子,他虽然知道她一直在骗他,许下的承诺没一个是出自真心,可他还是很开心啊。   他想要那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假的也好。   刚刚他都给她递台阶下了,只要她顺着他的话把罪责推给北狄人,他们就还能和之前一样,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可以装不知道的,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只要她好好的在他身边。   可是她……不愿啊。   高韶兰别开脸,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地问道:“你看过我留给你的信了吗?”   萧执眼神一暗:“没有。”   “我在信上说的很清楚。”高韶兰一字字道,“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一直把你当弟弟,我从来没想过要一直留在大周,我是一定要走的……”   “别说了。”萧执突然出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伸出拇指捻了捻她的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弟弟?谁家姐弟会像我们这样,睡同一张床,同起同卧……我早就不耐烦当你弟弟了。”   他低下头,在高韶兰怔愣的目光中咬上她的唇。   真的是咬。   高韶兰不由吃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怒视着他。   这次萧执早有防备,只是往后退了一些,站定瞧她,目光放肆。   “跟我回去。”他再次道,“回去我们再好好讨论这些事。”   不容拒绝的语气。   高韶兰挺直脊背,道:“我不会回去的。”   除非他强硬的把她像犯人一样的抓回去。   虽然这不是不可能,但高韶兰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祈求萧执能变回从前那个温和知礼的弟弟。   很显然,她的希望落空了。   只见萧执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当然不会对姐姐怎么样。但是……红玉、碧荷还在外面,姐姐也不管她们吗?”   高韶兰皱起眉头。   “还有云兆,袁彬,陆雅,孙文……”萧执把高韶兰身边伺候过的人的名字一个个说出,“这些人要么玩忽职守,要么帮你离开。如果姐姐不跟我回去,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高韶兰脸色骤变,下意识道:“你敢!”   萧执挑起眉梢,再次逼近她,一手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指尖捏住她的耳垂,捻了一捻,“你看我敢不敢?姐姐,我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轻易放你离开?”   高韶兰瞳孔大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萧执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声音又低又轻:“你知不知道……从东仓淮再见你的那一刻起,或是更早,我就在谋划这一切了。谁想当你弟弟?”   高韶兰身子一僵。   萧执咬住她细嫩的脖颈,轻轻地说:“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   高韶兰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子颤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话已至此,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去前线是为她,他早就对她有了这种心思,不是成婚后才起意的。他当初说什么一年一约,完全就是在骗她,为了哄她答应!   高韶兰道:“那我父王当初……”   父王当初曾经让使臣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被萧执逼迫的,可是她没有相信。   红玉也曾委婉地暗示她,那事或许与萧执脱不了干系。   可她那时候那么信任他!她斥责了红玉和使臣,认为他们在抹黑他!   她早该知道的!   萧执时不时越界的举动,也不是因为他不懂,他是故意的!   萧执淡淡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化不开的阴郁之气。   高韶兰浑身发抖,她两手抱住上臂,身子慢慢蜷缩起来,下蹲到地上,脸色煞白。   “跟我回去吧。”萧执第三次说出这句话,他俯下身,垂眸紧盯着她的发顶,“我们还跟之前一样,我会对你很好。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滚。”高韶兰说。   萧执眼神一暗。   “看来之前我是对姐姐太好了,以至于你没能明白我的意思。”萧执直起身,玄色的衣角在高韶兰眼前翻过,他转身朝屋子中央走了几步,撩袍落座,轻轻地喊了一声,“孙芳。”   屋门打开,孙芳应声而出。   “袁彬那几个,都抓住了吗?”   孙芳答道:“均已在今晨拿下。”   高韶兰猛然抬起头。   这些都是她从东仓淮带来的侍卫,她出嫁之后被安排去做了皇城的禁卫军。   但是她这次离开,没有打算带他们走。   她没想到萧执能迁怒他们。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是她从前太过天真。   孙芳告退。   高韶兰哑声质问:“你抓他们做什么?他们根本不知情。”   萧执转目看她,一言不发。   高韶兰摇晃着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   “我跟你回去。”   高韶兰冷冷地看着他。   萧执却笑了。   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捏了捏,道:“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我。”   高韶兰目光冷淡,没有吭声。   吴忠亲自打了盆水送进来,萧执亲眼看着高韶兰洗完脸,换上女装,才牵着她的手出去。   马车行了半日,再次回到皇宫。   天色昏暗,高韶兰步下马车,看着永安宫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心情有些复杂。   除了知道内情挨了板子在房里歇着的陆雅和孙文,其他人只当她是从宝安山寺院祈福回来了。   晚饭时萧执亲自为她布菜,神情温和一如往常。只是红玉和碧荷,自她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   高韶兰问:“你把红玉碧荷弄哪儿了?”   萧执道:“她们护主不利,不该再留在姐姐身边。”   高韶兰皱眉看他。   萧执面色平静地道:“姐姐放心,她们没什么事。毕竟是伺候了姐姐多年的人,我让礼部为她们操办婚事了。”   高韶兰一惊:“你要把她们嫁给谁?”   萧执笑着为她舀了一碗甜汤,搁到高韶兰面前,“已经让人在挑了,上都城不缺青年才俊,不会委屈她们。”   高韶兰怔了怔,有些放下心,又有些惆怅。   只要萧执别拿她身边的人开刀……红玉碧荷还能好好的活着,不在她身边了也没什么。   高韶兰低下头,轻声问:“那我还能见她们吗?”   萧执道:“等她们成婚之后,我会让她们来拜见姐姐。”   高韶兰指尖一僵,点了点头。   “我只一个要求。”高韶兰说,“你挑的人,她们要是不喜欢,千万别逼着她们嫁……”   她希望红玉碧荷能过得好,婚事不要像她这样一塌糊涂。   萧执看向她,明白她在说什么,笑容渐渐浅淡下去。   区区两个婢女,他愿意给她们赐婚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萧执没有答话,安静地陪着高韶兰用完晚膳。不过在最后的时候,他还是说了句:“到时候挑好了人,会先拿过来让姐姐掌眼。”   高韶兰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宫人们备好香汤,来请高韶兰沐浴。   高韶兰面色一僵,萧执已经笑着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到后殿去。   宫人们放好沐浴要用的东西,悄声退下。   萧执把手伸向高韶兰的衣襟,轻轻地说:“我来看看,姐姐月事结束没有。”   高韶兰推开了他。   萧执扬起眉梢。   “我自己来。”高韶兰淡淡道,“请陛下去寝殿稍候,臣妾沐浴完毕,会去为陛下侍寝。”   萧执眯起眼睛。   高韶兰脊背挺拔,一动不动。   什么月事,她月事根本就没有来。   当初所说的话不过是个借口,她没想到还能回来。 第五十八章   萧执走出房门。   外面守着两个小宫女, 瞧见他连忙屈膝作礼, 萧执淡道:“进去伺候吧。”   宫女应诺。   萧执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 神情莫名。   小内官们另外为他备好了沐浴用的一应物什,他坐在水里的时候, 脑袋靠到木桶边沿,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一直都是想得到她的,她也本就是他的妻。   他多么希望高韶兰能接受他, 接受这个皇后身份, 可当她真的平静接受,说出那种话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却是愤怒。   他对她哪里不好了?除了不想让她离开, 其他什么事没有顺着她?他敬她爱她,从没在她面前摆过皇帝架子, 也没让她拜过他,屈过膝。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 最后却换来她冷脸相对, 一心一意要离开。   他白日是被她逼急了说出重话,可她做的难道就不过分吗?她一边哄着他假装喜欢他,一边又暗暗的准备离开, 还给他留下什么冠冕堂皇劝他放弃的信!   她都跟他亲过抱过,做过许多亲密的事了, 怎么还能那么狠心?   萧执豁然起身, 捞过干巾随意擦了两下, 穿上衣服就往外走。   高韶兰还没沐浴完毕。   萧执站在房门前, 薄唇紧抿,抬手想要推开门,却又顿住,默然半晌。   算了,他就去寝殿等着她!   他倒是要看看她想怎么侍寝!   萧执在心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一墙之隔的屋内,高韶兰被两个小宫女扶着出浴,她们拿干巾为她擦身子,抹香膏,最后服侍她穿上轻薄的寝衣。   高韶兰看着镜子里映照出的两个生面孔,才想起来问一问:“你们叫什么?”   “奴婢凝叶。”   “奴婢香露。”   两个小宫女答道。   高韶兰嗯了一声,“怎么没见陆雅和孙文?”   香露凝叶对视一眼,踌躇了一下。   高韶兰看在眼中。   凝叶道:“他们昨日触怒陛下,被罚了板子,现下还在屋子里歇着。”   高韶兰眉头拢起。   果然因为她被罚了。那陆雅和孙文可是他的人,他竟也丝毫不顾。   高韶兰收起思绪,拿手扶了扶鬓上斜插的凝白玉簪,起身出门。   凝叶香露连忙跟上。   昏暗的寝殿内,帐幔低垂,高韶兰一个人步入房中,隐约看见帐中斜坐的人影。   高韶兰平静地走过去,然后掀开纱帐。   萧执抬眼看她。   他半躺着,身体靠在床头,穿一身明黄色的寝衣,领口敞开大半,姿态闲适又随意。   高韶兰脱鞋上床,在他身边躺下。   柔软的青丝又铺了满床,萧执侧目看她,见她不说话,试探着跟着躺下来,伸手揽住她的腰。   高韶兰没反应,他又凑上去吻她的唇。   小心翼翼,轻柔和缓。   高韶兰任他动作,却一丝回应也无。   萧执气笑了,咬住她的耳垂轻声说:“这就是你所谓的‘侍寝’?到底谁伺候谁?”   高韶兰漆黑的瞳孔终于动了动,皱了皱眉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萧执撑起身子,垂目看她。   她目光带着茫然,看起来是真的不懂。   萧执有些挫败感。   她真的答应了,也乖乖的了,可这就是他想要的了吗?   萧执眸光复杂,正想要算了的时候,高韶兰却突然坐起身。   萧执眉心微动,目光随着高韶兰的动作移动,又慢慢躺下去。   只见她脱下外头轻薄的纱衣,露出圆润的肩头,素手微扬,摘下头上的玉簪,随手放到床头的案几上,然后转身看向他。   萧执呼吸骤然加深。   她今夜穿的衣服是精挑细选的,他期待这一天期待了那么久,原本没打算放过她。   现在也不想放过她了。   高韶兰半跪在榻上,把头发全部拢到一边,上身前倾,嫣红的唇落了下来,像他亲她那样亲了亲他,偏杏眸里还蕴着一汪清水,淡淡地问他:“是这样吗?”   萧执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然伸手捞住她,把她狠狠地抱在怀里。   ……   两个人都是初次,体验实在称不上有多好。   尤其是高韶兰还在他最为激动的时候,睁开平静无波的双眼,轻声问他:“等你日后腻了我,能不能放我走了?”   仿佛是一盆冷水朝萧执兜头浇下,他炽热的心在那一刻凉了个彻底。   他们正做着世间最亲密的事,她却在说着这种扎人心的话!   萧执低下头,发狠地咬住她的肩头,直到尝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他才骤然惊觉,抬起头去看她的神色。   高韶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萧执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退出去,默默地抱起她去清洗。   萧执轻轻地说:“我不会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我只喜欢你一个,姐姐。”   高韶兰疲惫地阖上了眼。   两人折腾到天快亮了,萧执抱着她回到床上,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   高韶兰已经快睡着了。   萧执俯身亲吻她的眉眼,低低地问:“姐姐,你恨我吗?”   高韶兰没有吭声。   萧执便也沉默了。   良久,他在她身侧躺下,把她拥入怀中,脸紧紧地贴着她的,眷恋地蹭了蹭。   “别恨我了……对不起。”萧执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太喜欢,太喜欢……”   高韶兰沉沉睡去。   萧执一夜未眠。   ……   高韶兰醒来的时候,萧执已经上完朝回来了。   她翻个身就看见萧执坐在床边,神情温和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萧执摸了摸她的脸,温声笑道:“该起了。”   高韶兰坐起身,锦被滑落,又露出白皙细腻的肩头。   左肩上有一个牙印,那是萧执昨夜被她气急了留下的,他已经为她上过药了。   萧执垂下眼睫,捞起一边的里衣为她一件件穿上,轻声道:“梨园有些艺伎伶人,姐姐平日里若觉得烦闷,可以去听曲儿看戏,演武场也随时可以去。你要是想的话,过阵子我还可以带你去围猎,堰城那边的行宫还有温泉……”   萧执挖空心思想着她可能感兴趣的事,末了道:“你若是平时想自己出宫,也不是不可以,记得带些人护卫就行了。袁彬他们已经放了,姐姐不必再担心……”   高韶兰转目看他,眼神有些探究。   他昨日还那么强势的态度,今天怎么就突然转性了?   又要开始装模作样了吗?   萧执牵着她的手扶她到妆镜前坐下,亲自拿起木梳为她理顺头发,却怎么也挽不好一个髻。   高韶兰面无表情地从镜子里看着他。   这本是婢女的活儿,他身份尊贵,何必自降身份做这等事?   萧执费了好久的功夫,终于勉强给高韶兰梳好头发。他低头为她戴上耳铛,笑着问她:“饿了没有?”   她起的太晚,平日这个时候早就吃过早饭了。   高韶兰仍是没有答话,看他的眼神依然平静无波。   萧执眼皮微垂,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侧间用膳。   上午萧执在她这边处理了一些政事,中午又陪着她用午膳,下午似乎是有什么事,又离开了。   高韶兰唤来凝叶,让她从库房挑些礼物,分别赐给陆雅和孙文。又吩咐厨房熬了一锅燕窝粥,给他们送去。   毕竟是因为她才挨了罚,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关照一下。   然后高韶兰便带人去了梨园,听了一下午的戏。   台上的花旦和小生正咿咿呀呀地互诉衷肠,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高韶兰看得无趣,饮尽杯盏里最后一口茶水,站起身离去了。   咿呀声戛然而止,伶人们面面厮觑,吓得连忙跪地,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皇后。   高韶兰回去的半道上又碰见萧执。   他是听说了她在这边,来接她的。   “孙芳今日求我赐婚,他要求娶红玉。”萧执道。   高韶兰一惊,平静一天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孙芳?”   “嗯,”萧执侧目看她,“孙芳是朝中宣威将军,四品大员,绝没有委屈红玉。姐姐意下如何?”   高韶兰当然知道孙芳的身份地位足够了,红玉出身平民之家,从小就被送到宫里,来到她身边服侍她。红玉大她一岁,今年已经十九了,按理说,她要是能好好出嫁,也算不错。   高韶兰默了片刻,道:“还是要问问红玉的意思。”   “她答应了。”萧执说。   高韶兰震惊地看向他。   她从没听说过红玉和孙芳有什么交集,就这么……简单的就答应了吗?   她隐约记得红玉害怕萧执,是不是被他们胁迫了?   高韶兰抿紧双唇。   萧执知道她不信,于是道:“明日让红玉进宫来见姐姐,姐姐问过,没有异议之后,我就赐婚,让礼部操办婚事。”   高韶兰静静地看着他。   萧执面容坦荡,说的话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但从前他骗自己的时候,不也毫无破绽吗?   她不能让他逼迫自己的婢女。   高韶兰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管如何,明日先见过红玉再说。   夜里萧执照样服侍她洗漱,卸下钗环,抱她去后殿沐浴。   再次看见高韶兰肩头的伤,萧执心疼极了,他颤着双唇轻轻地吻上去,问道:“疼吗?”   高韶兰侧过头,余光扫了一眼那个牙印,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可见昨夜萧执是发了狠了。   她道:“不疼。”   语气轻描淡写,毫不在意,一如昨夜他情动时,她冷漠的表情。   萧执眼神微暗,他撩起高韶兰沾上去的几缕发丝,拨到一边,然后拿来乳白色的药膏为她涂抹。   做完这些,萧执又抱着她回到寝殿,从头到脚的吻她。   他就不信了,她难道是个木头做的吗?非逼着她有反应不可。 第五十九章   次日一早, 高韶兰醒来的时候, 床边已经没人了。她仰望着床顶的帐幔, 回想着昨夜萧执扒着她可劲折腾,却神情委屈的模样, 不由出了会儿神。   香露和凝叶来服侍她起身,刚用过早膳,红玉就入宫了。   高韶兰请她到庭院中的亭子里落座吃茶, 一面问道: “听说孙芳昨日向陛下请求赐婚了?”   红玉低下头,轻声道:“是。”   高韶兰问:“你愿意吗?”   红玉脸颊微红:“奴婢已经答应了。”   高韶兰皱起眉头, 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你真的愿意?”   红玉小幅度的点点头。   高韶兰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真的是红玉自己的意思。默了片刻,她问:“你与孙芳……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韶兰回想起来, 在她和亲过来这一路上, 孙芳一直跟在队伍中, 说不准就是那时候的事?   哪知红玉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 只是昨日……昨日孙大人来找过奴婢。”   红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孙大人与奴婢说, 他想娶奴婢为妻,他家中只他一人, 人口简单,没有婆母需要伺候, 也没有妯娌。奴婢嫁过去就是主母, 掌管中馈, 他还说了, 他不会纳妾……”   高韶兰有些发怔:“就这样吗?”   男人做出许诺,哄一哄,给出诱人的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变卦的条件,女子便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了吗?   红玉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呀。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事?他堂堂一个将军,愿意对奴婢好,许下那样的承诺,奴婢已经知足了。”   红玉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神情,高韶兰看得出她是真心满意这桩婚事的。   既然如此,她也断没有阻拦的道理。   于是就转了话头,问道:“碧荷呢?她怎么样了?”   前天分开的时候,还病着。   红玉道:“碧荷现在与奴婢住在一处,风寒已经好了,今日奴婢进宫,她还托奴婢代她向您请安。”   高韶兰便放下心了。   午时高韶兰留红玉在永安宫用膳,主仆两个人共坐一桌,说了好久的话,萧执知趣的没有过来打扰。   红玉离开的时候,高韶兰送了她许多东西,让人跟着红玉送到她现在的住处,算是给她添的嫁妆。   夜里萧执再过来,高韶兰便说:“给红玉赐婚吧。”   萧执应下,又抱着她厮磨一番,吻住她的唇咬牙问道:“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姐姐?”   高韶兰懒懒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萧执目光阴沉,双臂紧紧地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动作愈发激烈,直到看到高韶兰双眸也染上一丝朦胧。   红玉、孙芳……   他有些不甘地想,他们才认识多久?孙芳不过是去见了红玉一面,就让人家姑娘心甘情愿地答应了。而他哄了高韶兰这么久,还是暖不化她那颗冰做的心。   萧执心里生气,瞅准她的鼻尖,凑上去轻轻地咬了一口。   高韶兰茫然地睁开眼看他,心说萧执莫不是属狗的?这么爱咬人。   她困极了,不耐烦地推了推他,阖目睡去。   ……   萧执给红玉和孙芳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红玉本家姓颜,单名一个玉字,圣旨下来的当天,她就脱了奴籍,恢复本家名姓。   孙芳还找了个同僚,让她认作哥哥,算是给她找了个娘家。   礼部立即开始操办婚事,婚期赶的紧,就在十一月初。   相较于颜玉这边的顺利,碧荷却始终没能定下,耽误了好几日,愁眉不展地跟颜玉说:“我还是想进宫伺候皇后殿下。”   颜玉思索半晌,道:“当时陛下是恼怒于我们帮着殿下出走,才要我们嫁人,经了这么多天,陛下的气一定已经消了。要不然也不会在前几天就让我进宫。如果皇后殿下愿意开口要你回去,给陛下一个台阶,说不准你就能回去了。”   碧荷一听,脸上总算有了光彩,她拽住颜玉的手,央求道:“那你再进宫一趟,替我求求皇后殿下,让她把我要回去吧。”   颜玉想了想,点点头:“好。”   ……   陆雅和孙文养好伤,第一时间就来向高韶兰谢恩,谢她之前赏赐的东西。之后就回到高韶兰身边伺候了。   高韶兰闲着无事,就在皇宫里随处转悠。   孙文话多,又从小就在宫里当差,知道的也多一点,随便指着一处地方,他都能给你说上小半个时辰的故事。   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前面几代皇帝在位时的宫闱秘闻。   逛到梅园时,孙文指着湖边一棵梅树说:“传闻这里之前有一座倚梅亭,是文宣皇帝为了张贵妃修建的,后来文宣皇帝驾崩了,孝成太后因为嫉妒,赐死了张贵妃,并且下令把倚梅亭拆了。”   也得亏是文宣皇帝那一脉后来断了,皇位落到如今萧执这一脉,孙文才敢说文宣皇帝的秘事。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曾经的倚梅亭已经被几棵梅树所取代,枝干虬曲,生机盎然。   宫中的女人,视线总是局限于这四方天地。孝成太后如此,她母后也是如此。为了一个注定薄情的男人,何必呢?   高韶兰收回视线,走出梅园。   沿路是悠长的宫道,看见前面荒凉破败的宫殿时,孙文又道:“这是长乐宫,武帝时期,住在这儿的阮昭仪曾经盛宠多年,长乐宫也跟着几度扩建改造,规模直逼永安宫。只是后来随着阮昭仪失宠,长乐宫迅速衰败,后来就变成了冷宫,只有犯错的妃嫔才会被发配到这里。”   高韶兰听的津津有味,站在外面打量了一下这座宫殿,只看得见宫墙内生了一颗极为高大的柳树,枯黄的柳枝垂落下来,搭在墙外。   墙壁有些斑驳,看起来真的是好久没有翻修过了,让人很难想象它曾经有过的荣光。   “那她是怎么失宠的?”高韶兰问。   “啊?”孙文愣了愣,挠挠头,道,“奴婢还真不知道,似乎是犯了什么忌讳触怒武帝。不过宫妃们一茬接一茬,总有更年轻貌美的,阮昭仪盛宠时树敌颇多,还得罪了皇后,后来失宠,可不就墙倒众人推了嘛。”   高韶兰若有所思。   陆雅突然用手肘戳了戳孙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文反应过来,连忙道:“殿下不必多虑,如今陛下宫里就您一位主子,您又是六宫之主,永远都是最最尊贵的那个。”   高韶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了。   孙文又挠挠头,更为疑惑,这话好像皇后殿下也不爱听?   一行人走了没几步,前头拐角处却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没多大,两条小短腿却跑得飞快,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嬷嬷,正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喊:“哎呀,小殿下,您慢一点儿……”   那小孩儿非但没慢下来,反而跑的更快了,瞧见前头的高韶兰,咧开嘴一笑,一头朝她扎了过去。   高韶兰愣了愣,被他扑到腿上,抱了个结结实实。   高韶兰蹲下身去,看着这个孩子,竟觉得他和萧执有些相像。   那嬷嬷看清高韶兰的打扮,顿时就吓得跪了下来,孙文斥道:“怎么看孩子的?竟让他冲撞到皇后殿下。”   高韶兰摇头道:“无事。”   她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蛋,从袖中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拭额上的脏污,一边在心里猜着这孩子的身份。   这嬷嬷叫他小殿下,又与萧执生的有些像,难道是萧执的私生子?   高韶兰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睛,温声笑问:“你多大了?”   小孩儿说话还不利索,只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说道:“一,一一……”   嬷嬷忙道:“回殿下,一岁零四个月了。”   高韶兰哦了声。   她站起身,牵起小孩儿的一只手,环顾四周:“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嬷嬷踌躇片刻,道:“小殿下现居长乐宫。”   高韶兰一愣。   长乐宫不是冷宫吗?居然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住冷宫?   怪不得她看着这孩子穿的也不怎么样,额上还脏兮兮的,一看就不是那种得到精心照料的。   高韶兰皱起眉头,问道:“这孩子的母亲,是犯了什么错吗?”   嬷嬷忙道:“没有,小殿下的母亲是一名歌姬,生下他的时候就难产去了。”   高韶兰怔了怔,所以只是因为这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又生下他就去世了,所以这孩子便只能在冷宫长大吗?   高韶兰想起来萧执似乎也是在冷宫长大的,他自己受过的苦,怎么让这孩子也承受呢?   高韶兰牵着孩子的手回到了永安宫。   萧执看见她带着个孩子回来,不由愣了一下,眉头一皱:“哪儿来的孩子?”   高韶兰轻扯嘴角,有些无奈道:“不是你丢在冷宫的孩子吗?”   萧执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不高兴地走过去牵她的手,道:“你带他回来做什么?”   高韶兰惊异于他的态度,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丢在冷宫不闻不问?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   萧执眼皮一跳,听清她说了什么,再次被她气笑了。   “什么父亲?”他把她拽到怀里,冷着脸说,“那是我那个二皇兄的孩子,当时他阖府上下都被我杀了,就剩这一个小的。我拿他来牵制父皇和不服管教的大臣,你想到哪儿去了?”   这下轮到高韶兰怔住了。   萧执一手箍住她的后脑,低头朝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过去,“原来姐姐这么急着让我做父亲……”   他另一手摸上她的小腹,轻轻地说:“但我只要姐姐生的。” 第六十章   高韶兰浑身一僵。   她并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 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她的一生都会被困在这座皇宫, 这里离她的家乡那么远, 她再也见不到王叔,见不到阿鸿, 再也不能回去拜祭母后……   也是直到这时,高韶兰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留在大周。   如果萧执一开始就表明真心想要娶她,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高韶兰开始在心里盘算着上次月事来临的日子, 惊恐的发现已经迟了三四天了。   萧执垂眸打量她的神色,淡声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高韶兰看他一眼, 眸光清冷:“我不生。”   萧执眉心微动。   高韶兰说:“我整个人已经被你拘在这里了,你别想再让我生孩子。你找愿意生的去。”   他是皇帝, 有一大把的女人愿意为他生下继承人, 何必非扒着她不放。   萧执脸色一黑, 生生压下把她的唇咬破的冲动,抵着她的唇角冷声道:“不找。”   他不找别的女人。   他只要她。   “不生就算了。你就算不生, 也别想让我找别人。”萧执觉得她在想方设法把自己往外推,心口堵的难受, 面色阴沉地盯着她,语气古怪道, “刚刚你以为那个孩子是我的,心里是不是还挺高兴的?”   这样她就有借口指责他, 生他的气, 拒绝他。   高韶兰莫名其妙, 她高兴这个做什么?   萧执神色稍缓, 又道:“那你的反应也不对。”   高韶兰眉头拢起。   萧执注视着她的面容,认真道:“你应该生气,嫉妒,回来质问我,然后我再告诉你真相,你才又高兴。”   高韶兰嘴角轻扯,愈发觉得他脑子有病。   生气什么?嫉妒什么?像孝成太后那样赐死张贵妃?还是像她母后一样被淑夫人气死?   高韶兰摆摆手挣开他,道:“该用晚膳了。”   萧执脸色难看地跟在她身后,非常不高兴。   陆雅来问他们那个孩子怎么办,高韶兰让人把他带下去个洗澡,先换身衣服。   萧执看她一眼,问道:“你喜欢孩子?”   高韶兰下意识摇摇头。她怕她说喜欢,萧执再真的逼她生孩子。   萧执倒是面色如常,又问:“那你把他带回来做什么?”   高韶兰说:“我看他可怜。”   那么小小的一团,就这样养在冷宫,怎么可能过得好?   她一开始以为这是萧执的私生子,还觉得萧执狠心,现在知道真相,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哪里能牵制得了什么?萧执当时怕是心软了。   她垂下眼睫:“日后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萧执微微一怔,显然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高韶兰眉头轻皱:“难道就这样让他在冷宫长大?日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生了什么旁的心思,你再处死他吗?”   萧执冷声道:“他敢。”   高韶兰一噎:“人心向来难测,哪里是敢不敢的问题?”   萧执打量着她,面色又有些难看:“你不会想把他接到身边养着吧?”   那样还不如她自己生一个,养他们共同的孩子。   高韶兰又摇头。   她倒没打算养孩子,只是一直丢在冷宫也是不好,于是道:“在你想好怎么处置他之前,我先养着吧。”   想了想,不放心又道:“既然当初选择了留下他,就别再反悔了。”   稚子无辜,也是可怜。   萧执冷哼一声。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还不至于怕个没成气候的孩子,日后真长歪了,再收拾不迟。   用过晚膳,高韶兰去看孩子。他小脸洗干净了之后看着白白嫩嫩的,刚吃了奶,此时正睡得香甜。   萧执看了片刻,出门把陆雅叫到一边问话,让她把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陆雅道:“……殿下经过长乐宫,停了一会儿,正要走的时候碰见的林嬷嬷。小公子似乎是在学走路,扑到了皇后殿下怀里。林嬷嬷把小公子唤做‘小殿下’,后来殿下又问起小公子的生母是不是犯了错,似乎是那个时候,殿下就把小公子当作皇子了。”   当初瑞王阖府被杀,陛下登基后就废了瑞王的王号,将其贬为庶人,他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当不起一声“小殿下”。   林嬷嬷是故意这么叫的,也是故意让皇后误会的。   虽然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萧执还是看一眼吴忠,吩咐道:“那个嬷嬷,不必留了。”   吴忠应诺。   萧执颔首,正要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顿住步子问道:“皇后为何会去长乐宫?”   那边偏僻荒凉。   陆雅道:“殿下想听孙文讲故事,就由孙文带着随处走走。”   萧执眯起眼睛。   ……   次日高韶兰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傍晚时月事姗姗来迟,她这才放下心。   萧执却在夜里摸着她的肚子,眸色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韶兰让他这几天不要再过来了,皱着眉头说道:“我肚子不舒服,不习惯被你抱着。”   萧执当然不依,执拗地贴着高韶兰不肯离开,却被她一巴掌挥到墙角,他这才老实。   第二天萧执中午有事没过来,高韶兰难得自在,一个人坐在东暖阁用膳,一边吃一边听孙文讲故事。   讲了这么多天,孙文肚子里藏的故事还没说完,说到兴奋处,他甚至手舞足蹈,比街头杂耍的艺人还要生动,直把高韶兰逗笑。   高韶兰笑够了,道:“别说那些前朝的事儿了,说说当今陛下吧。”   孙文一怔,一旁侍立的陆雅和几个小宫女也愣了愣。   高韶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睨孙文一眼:“不敢吗?”   孙文看了看陆雅,挠挠头,嘿嘿一笑:“谁不知道殿下您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您想听什么,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啊,”高韶兰摆了摆手,示意陆雅带着人撤走席面,等屋中空了,才开口问道,“听说陛下小时候是在冷宫长大的?”   孙文一愣,颔首答道:“正是。当时太后牵扯到一桩巫蛊案,被太上皇震怒之下打入冷宫,那时陛下也不过三岁而已。”   高韶兰皱起眉头:“巫蛊?”   孙文:“是。后来过了几年,才查出来太后是被人陷害,于是太上皇就把陛下与太后从冷宫接了出来。之后没多久,太后便生下了九殿下。”   后来萧执被瑞王陷害,被迫逃亡,好不容易回来之后太后还为了小儿子想要杀他。   听起来有些心酸。   高韶兰抿抿唇,挥散心头那缕思绪,又问:“那你知道陛下平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   孙文开始细数:“陛下喜欢顾渚紫笋茶,爱喝凉的,吃食上不喜欢甜的,不喜欢辣的,也不喜欢浓郁的熏香……”   高韶兰在心里默默记下,午后小憩了一会儿,高韶兰去了书房,随手拿本闲书翻看,视线却突然被一侧堆叠的折子吸引。   萧执经常在永安宫处理政务,这些应该是积压下来的不那么重要的一批。   高韶兰拿过来翻了翻,多是些各地官员请安送礼的折子,没什么意思,她正觉得无聊不想再看的时候,“北狄”二字却突然映入眼帘。   这让她想起来她离开那日碰到的北狄王子。北狄王子到底是为什么要对付她?   高韶兰怔了片刻,还没来得及细看奏折上写了什么内容,吴忠恰好来求见。   吴忠躬身入内,打了个千儿哈腰笑道:“陛下差奴婢过来取折子。”   高韶兰扬了扬手里的那封:“是这个吗?”   吴忠瞄了一眼,连忙低下头:“正是。”   高韶兰把折子递给他,问道:“晚上陛下还过来吗?”   吴忠说了个大概的时间,高韶兰点点头,便打发他走了。   萧执过来的时候,闻见殿中飘散着的隐约的古怪香气,不由皱了皱眉。   高韶兰看他一眼,面色如常地道:“这是我让太医院送的香料,新调制的,似乎是叫什么仪来香,喜欢吗?”   萧执硬邦邦道:“不喜欢。”   高韶兰才不管他喜不喜欢,自顾在饭桌前坐下,道:“我还挺喜欢的。”   萧执看看她,没说什么,安静地陪她用完尽是些甜食和放了许多辣椒的晚膳。   若说这时候萧执还没明白她的意图,等到晚上高韶兰沐浴过后,又带着一身浓郁香气回到寝殿的时候,萧执彻彻底底地黑了脸。   她是故意的!   她为了不让他过来,竟然想出这种法子,让厨房准备不合他胃口的食物,燃上他不喜欢的香料,想把他气走!   萧执确实讨厌浓郁的香气,最多只能接受浅淡的熏香,和高韶兰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馨香气息。他尝试着靠近她,最后却被熏得头晕,大晚上气呼呼地甩袖离开了。   这还是大婚以来皇帝陛下第一次在夜里离开永安宫,宫人们不由面面相看,有些瑟瑟。   高韶兰却心满意足地让人开窗透气,把腰间挂着的香囊收到盒子里,等身上和屋子里的味道都散得差不多了,回到床上睡了个好觉。   一觉醒来,日头已经高悬。   陆雅过来禀报说颜姑娘来了。   高韶兰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红玉,连忙让人把她请进来。   颜玉是来说碧荷的事的。   她的婚事很快就有了着落,这让高韶兰放下心,以为碧荷也快了,却没想到碧荷拖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想回宫伺候她。   高韶兰心里有些愧疚,愧疚于对碧荷的疏忽,于是她当即答应下来,打算等再见到萧执跟他提一提。   可是……   高韶兰咬住嘴唇,眉头轻皱。   她好像才刚刚把萧执得罪了,这可怎么开口? 第六十一章   萧执好像真的生气了, 午膳时都没有过来, 而且也没有派人来跟她说一声。   高韶兰一个人吃完午饭, 下午又躺着歇了半天,直等到傍晚, 萧执还是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高韶兰一手托腮,望着桌上一角的青花瓷瓶发呆。   陆雅含笑道:“陛下偶尔政事繁忙,赶不及过来也是有的。殿下何不让厨房做些补汤糕点之类, 送到干元殿去?”   高韶兰扫她一眼。   送汤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   但是,她真的要去见萧执了。   高韶兰起身,面色冷淡道:“走吧, 去干元殿。”   陆雅低头应是,朝一边侍立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小宫女连忙低下头, 轻悄悄退出去,跑出了永安宫。   干元殿内, 萧执正在议事, 没有立即见她。   高韶兰在侧殿坐着等了一会儿,才被一个小内官引着步入正殿。   萧执坐在桌案后头,正低头翻看着什么, 听见声音,连头都没抬, 也没开口。   高韶兰头一次被他无视的这么彻底, 心里难免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月事又没走, 连带着这几天心情也不是很爽利, 脾气一上来,便也没说话,自顾往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托着下巴,目光看向窗外。   萧执眼风从她身上掠过,又垂下目光批折子。   一连批复几封,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耐地把朱笔放下,抬头望去,高韶兰竟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着急。   萧执脸色一沉,终是没忍住先开了口:“你不是不让我去找你么?怎么来找我了?”   语气轻飘飘的,但隐隐有些埋怨的意思。   高韶兰这才回头看他,却没回答他的话。   “你不忙了?”高韶兰打量了一下案角堆成小山的折子,心说他还挺累的,嘴上却道,“你可以继续批,我等着。”   萧执眸色一暗,站起身径直走到她的身前,垂眼看她:“不批了。”   还是舍不得冷脸对她。   他俯身拉住她的手,轻声说:“一天没见,我想你了。”   高韶兰眉心微动,刚刚心里那丝异样的感觉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她仰头望着萧执说:“我要把碧荷要回来。”   萧执微怔,不由又想起来十几天前她离开那日的情形。   高韶兰目光坦然,又道:“她们本来就是我身边的丫鬟,颜玉自己愿意嫁人了也就算了,碧荷并没有定下,我要把她要回来。”   她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明明是来求他的,怎么还是这么冷硬的态度?   萧执抿了抿唇,眉头微皱,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说:“若是我不许呢?”   高韶兰瞪大眼睛,有些气恼地站起身道:“你说过除了离开,什么事都可以依我。”   萧执挑了挑眉,心头竟有些高兴:“所以姐姐没有再盘算着离开了?”   高韶兰轻扯嘴角:“我走得掉吗?”   她暂时只能接受这一切,等到什么时候他腻了她,防备松懈了,她再想法子离开。   萧执眼神一暗。   “那不行,”萧执说,“姐姐一日想着离开,你从前的忠仆,就一日不能回到你身边。”   高韶兰皱起眉头。   萧执薄唇紧抿,目光坚持。   高韶兰说:“我已经放弃了,反正也走不掉。”   萧执静静地看着她,一脸不信任的表情。   高韶兰见说不通,转身就要走,“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吧。”   反正碧荷也没有性命之忧,一直在宫外待着也没什么。   萧执却突然拽住她的手,冷着脸说:“你就不再试试别的方法了?”   高韶兰转头看他:“什么?”   萧执道:“以后不许变着法儿的赶我走,不许拿香料熏我,也不许故意让人做我不爱吃的东西,我就同意让碧荷回来。”   高韶兰愣了愣。   萧执恨恨地攥紧她的手腕,垂下目光:“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不知怎么的,高韶兰的心弦,突地一颤。   夜里高韶兰没能回到永安宫,被留在了干元殿的龙床上。   龙床宽敞舒适,比她的床睡着舒服。   萧执抱着她说:“以后你每天来这里算了。”   他快被她的香料熏出阴影了。   高韶兰道:“不要。”   永安宫还能让她觉得有一点自己的私人领地,真来了这边,她就彻彻底底都处在萧执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愿便不愿吧,在这上面,萧执并不想跟她争。   那就还是他每天跑去永安宫算了。   次日一早,高韶兰睁开眼就看见碧荷守在帐外。   她怔了片刻,碧荷笑着掀开帐帘,熟稔地过来伺候她起身,口中道:“陛下一大早就派人来接奴婢入宫了。”   高韶兰点点头,心情有些复杂。   萧执还真是依她了,明明之前那么强势的态度……   高韶兰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去吃早膳,吃到一半的时候,萧执就下朝回来了,他先过来看看她,然后才到书房与几位大臣议事。   高韶兰无意多留,简单吃过之后,就打算回永安宫,从后头路过书房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陛下三思啊,眼看着就要入冬,北狄人早就习惯了恶劣天气,我大周将士却是要吃亏的啊!此时绝对不能挑起战事。”说话的是一个老臣。   另一个声音道:“那北狄王子偷偷潜入上都,想要谋害陛下,其心可诛!难道梁大人的意思是,这口气要我们生生忍下去?”   “当然不是。但我大周并未拿到证据,就将北狄王子关在牢狱,在天下人眼里,便是大周无视盟约,率先挑起争端,北狄人就算派兵南下,也是师出有名!”   高韶兰眉头微蹙,北狄王子居然还被关着?而且罪名还是谋害萧执?   另一个人还要再说,却听见萧执轻咳一声,道:“都退下吧,朕再想想。”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躬身告退。   孙芳又来求见。   萧执抿了一口凉茶,淡淡地看他一眼,“那个妇人找到了?”   孙芳道:“正是。她逃到了澧县,被拿下时,正在一家酒楼的后厨那里做帮工。臣让人审问过了,当时就是她去宝安山寺上香,使得皇后殿下顺利藏身在她的马车上,从而下山。”   “嗯,”萧执道,“赐死吧。”   孙芳应诺。   后窗那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萧执眉头轻皱。   吴忠连忙跑出去看了看,过了会儿,领着高韶兰进来了,吴忠弯着腰道:“是皇后殿下。”   高韶兰面色不善。   孙芳告退。   萧执面色平静,看向她笑道:“用完早膳了?”   高韶兰目光微冷,紧紧地盯着他道:“我都听见了。”   萧执坦然地回望她。   高韶兰说:“那个妇人是被我挟持的,你为什么要杀了她?是我的问题,为什么要牵连其他人?”   她眼底隐隐有怒气浮动,说着质问他的话,手都不自觉地攥紧了。   萧执眼睫微垂:“她不是好人,也并不无辜。”   高韶兰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他:“就因为帮了我,所以就不是好人了?”   萧执默了片刻,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堰城碰见北狄王子?”   高韶兰怔了一下,摇摇头。   “那个妇人本来就是北狄王子的人,北狄王子潜入上都,与父皇合谋,想要杀我。父皇兴许是许诺过北狄人什么诱人的条件……但是我身边守卫森严,并不容易接近,于是北狄王子想要从你身上下手。”   萧执语气平淡地说出自己查到的事,“那几天你刚好在宝安山,那个妇人去宝安山寺,本来就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结果没想到你那天正好打算逃出去,于是那妇人将计就计,送你下山,在你下车之后,迅速的把消息传给了北狄王子。所以北狄王子才会先我一步找到你。”   萧执身子往后仰了仰,轻轻地靠在椅背上。   “他们打算挟持你,来引我出宫,然后再派出刺客……”萧执看向高韶兰,“只是他们没想到,姐姐的功夫那么好,那么难对付。”   若不是高韶兰先把北狄人打趴下,她可能就真的被北狄人带走了。   一旦被北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萧执也难以预料。   萧执本来没打算告诉她这些,但她既然听到了,又来质问他,他便把这些都说了。   高韶兰愣了半晌才消化完了萧执说的话,她面色白了一白,道:“所以刚刚你那些大臣们说,你抓了北狄王子,但是并没有证据证明他谋害你,是因为你故意把这些事瞒着?”   萧执点了点头。   高韶兰目光飘忽,觉着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这事儿牵扯到她,所以萧执瞒下来了,宁愿让人家以为他不分青红皂白抓人。   她就说当初她下山怎么会那么顺利,原来那妇人的身份不简单。   高韶兰有些窘迫地看了萧执一眼,眼帘微垂,道:“是我错怪你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接着道:“……抱歉。”   萧执轻一挑眉:“那你怎么补偿我?”   “啊?”高韶兰抬头看他。   萧执面色冷淡,道:“你过来。”   高韶兰:“……”   她一头雾水地走过去,然后被萧执一把拉到怀里。   他握住她的手,贴近她的耳边,低低地道:“等你月事结束了,要好好补偿我……”   听懂萧执话里的意思,高韶兰倏地僵住,耳根处染上一抹淡红。   萧执贴着她的侧脸,轻轻地蹭了蹭,眸色深沉。   其实刚刚他话没说完。   北狄人之所以能那么快得知她离开了宝安山,除了那位妇人,跟她身边父皇的眼线脱不开关系。   只是……是谁呢? 第六十二章   高韶兰回到永安宫后, 第一时间便让碧荷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女医。   女医名唤季世英, 年近五十, 须发花白,在太医院待了四十多年, 专治妇人之症,于此道上钻研颇深。   高韶兰让她把平安脉。   季女医悄悄看她一眼,心里大概猜了下她请自己来的目的, 然后把手摸到她的脉上, 凝神探了一会儿,道:“殿下身体康健,只需稍加调养, 有孕是迟早的事。”   高韶兰默了默,问道:“那什么人体质不易受孕?”   季女医听她这么问, 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道:“有些妇人体质偏寒, 或过于瘦弱, 亦或是月事不调,都会不利于受孕。”   高韶兰:“那有什么方法避孕吗?”   季女医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神色一凛, 道:“法子倒是有……只是伤身。”   她顿了顿,“殿下若是不想孕育子嗣, 可以在房事过后服用‘凉药’, 但此药性烈, 长期服用不仅伤身, 还有可能导致终身不孕,严重的危及性命也是有的。而且此药不是一定有效,医书上就有记载的例子,前朝曾经有位宫女受临幸后被赐了此药,最后却还是诞下皇子,只是那小皇子先天不足,是一位痴儿。”   高韶兰垂目深思。   “如果我日后需要这种药,太医院能送来吗?”她问。   季女医吓得连忙跪地,俯身道:“此事事关重大,没有陛下的允准,臣等不敢擅作主张。”   高韶兰便明白了。   萧执肯定不会同意她喝这种药的,她自己也不想伤身。为了不生孩子,把自己身体都毁了,也划不来。   高韶兰眉头微蹙,摆摆手打发季女医走了。   前几次是她运气好没怀上,万一日后怀上了,难道她就要认命,一辈子待在这边了吗?   不行,她还是得想法子赶紧走。   ……   萧执晚上过来,果然已经听说了她白天叫季女医来的事。   不过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照样面色温和的陪她用膳,夜里抱着她一起入睡。   又是一番厮磨,除了做不了的都做了。   好不容易等到高韶兰月事结束,萧执当夜便缠着她狠狠地折腾了一回,高韶兰鬓发汗湿,懒洋洋地趴在榻上,萧执眸光痴迷地落在她后颈上,轻声问她:“你喜欢吗?”   高韶兰睁开迷茫的双眼,尾音上扬,嗯了一声。   萧执吻住她,一手抚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慢慢道:“我看你刚刚也挺舒服的。你喜欢这种事吗?”   高韶兰脊背一僵,眸光清明了大半。   萧执笑着问她:“你现在还把我当弟弟吗?”   高韶兰浑身僵硬着,没有吭声。   怎么可能还当弟弟?   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早就不是一个弟弟可以做的了!   他就是个混蛋,骗她不说,还威胁她,也不让她走,他算她哪门子的弟弟?   高韶兰心头火又蹭的一下窜上来,脸色发冷,不想理他。   偏萧执还不自觉,又问她:“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   “没有。”高韶兰冷冷道。   萧执却没有气馁,继续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脖子,轻轻地说:“可我好像更喜欢姐姐了。”   高韶兰动了动,挣开他,身子往前远离了他一些。   萧执唇角微勾,起身抱着她去净房清洗。   高韶兰被放到水里的时候,他的手也跟着不老实的挪了下来,高韶兰连忙伸手拦住他,眸子带着些怒气地瞪着他。   萧执道:“你不是不想怀孕吗?我帮你,就不会有孕了。”   高韶兰怔了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不想生孩子,你还帮我?”她眸光有些复杂。   萧执吻了吻她的侧脸:“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你不怕后继无人吗?”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就算她不生,也休想他去找别人的话。   萧执道:“真到了那一日,从族中旁支过继一个就可以了。”   高韶兰心尖一颤,目光愈发茫然。   “那你怎么帮我?”   萧执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高韶兰随着他浮沉,在浴桶中失了所有气力,最后又被萧执抱着回去。   她想,萧执的法子虽然听着不太可靠,但聊胜于无吧。   萧执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他能做的都做了,也尽量依着她。   如果这样还能让她怀上,那就只能说是天意了。   萧执一手环住她的腰,唇角微微勾起,合上眼渐渐睡去。   ……   颜玉的婚期临近时,上都城已经入了冬,洋洋洒洒下了第一场雪。   高韶兰生长在仓淮国,那里常年温暖,从来没见过雪。   下雪的那日,她兴奋地出了永安宫,来到太液池边看了半天的雪。太液池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雪花落在上面,没有立即消融,好看极了。   她和碧荷、陆雅、孙文几人一起堆了雪人,雪狮子,萧执又为她画了一幅像,玩了一整天,导致高韶兰夜里就有些着凉了。   不过次日是颜玉的大喜之日,高韶兰说什么也要去宴上看看的。   于是她只吃了一碗汤药,第二天不顾萧执黑着的脸,赶在吉时的时候,带着人出了宫,去孙府观礼。   颜玉盖着盖头,高韶兰看不见她的面容,不过她能感受得到,颜玉应该是很高兴的。   高韶兰身份摆在那里,她在孙府待着,大家都不自在,也不方便,因此她看着两人拜完堂送入洞房,便带着人回宫了。   又跑了一趟,她的风寒加重了。   萧执脸色阴沉地站在帐外,让她躺着好好休息,冷声吩咐陆雅去太医院请人。   昨日给高韶兰看诊的是太医院的医丞郑先和,他是男子,一般给后宫女眷看诊,都要带个随行的女医。   这些女医医术浅薄,并不是都像季世英季女医一样资历深厚,因此只能跟在正经太医身边,做个帮手。   只是昨天跟着他去永安宫的女医不见了,郑先和不敢怠慢皇后,于是随手指了一个看着还挺顺眼的女医,道:“虞婉,你过来,跟我去永安宫。”   换做虞婉的女医正在整理药材,闻言愣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   郑先和皱了皱眉:“就是你!磨蹭什么,赶紧跟我过来。”   虞婉连忙摇头:“郑太医,我不行的,我好多东西都不会,怕是不能跟去给皇后殿下看诊。”   郑先和见她推脱,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只是让你打个下手,还不乐意了。怎么,多好的机会,你不去?”   他又看看四周,愣是没看见别的女医,不耐烦道:“赶紧跟上来,废话那么多!”   虞婉见拒绝不了,只得咬咬牙跟了上去。   永安宫内,高韶兰看着坐在床边眉头紧皱的萧执,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不就是发热吗?大惊小怪的。之前你不也发热过吗?比我这会儿还烫呢。”   萧执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东仓淮从来没这么冷过,我怕你初来乍到的,再冻坏了。”   高韶兰微微一怔。   萧执说的在理,她这几天确实有点受不住冻,上都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她更想回东仓淮去了。   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萧执又要跟她生气。   两人等了一会儿,郑太医便颤颤巍巍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畏畏缩缩的女医,不过谁都没把注意力放女医身上。   高韶兰伸出手去,萧执亲自在她的腕上垫了条帕子,才让郑太医过来给她把脉。   郑太医沉吟半晌,摇头晃脑地捋了捋胡子,低着头道:“皇后殿下并无大碍,还是风寒,待臣再调整一下药方,照着吃几天便能好,只是有一点,千万别再凉着了。”   萧执看高韶兰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今天坚持要出宫看颜玉成婚。   高韶兰没看他,笑着点头道:“我知道了。”   萧执便道:“下去煎药吧。”   郑太医躬身退出去,跟在他后头的女医似乎也松了口气,连忙跟着出去了。   高韶兰抬头间不经意看到那女医的背影,怔了一怔。   萧执问道:“怎么了?”   高韶兰摇摇头:“没什么。”   兴许是她看花眼了。   ……   高韶兰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在上都生活,风寒好了之后,她又来了月事。与之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她疼得难受极了,不得已又叫了季女医来给她把脉。   季女医絮絮叨叨跟她说了些注意事项:“殿下初来乍到,不适应上都的天气,也是很正常的。平时要注意养护,千万别让自己冻着,落下病根,不说生养,每个月的月事来临,都要遭一回罪。”   高韶兰点点头,深以为然。   她第一次来月事这么疼,真的怕了。   喝下季女医开的药,又躺在床上养了两日,高韶兰觉得好多了,便问季女医:“太医院有没有一些医书,是讲养生之类的?我想找过来看看,自己平时也注意一下。”   季女医道:“有的。不知殿下想要哪方面的?”   高韶兰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有好多天没出门了,便说:“我跟你一起去太医院看看吧。”   季女医颔首应是。   天晴了好几日,外头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走在路上能稳稳当当的,并不怕滑。   这种天气,高韶兰不忍心小内官们抬着轿撵冻手,便带着人步行过去。   她穿着羊毛大氅,怀里揣着一个小暖炉,戴着兜帽,饶是这样把全身都裹好了,走到太医院时,一张小脸也冻得通红。   暖炉都没那么暖了。   碧荷为她脱下大氅,拿着暖炉去给她换个新的,高韶兰跟着季女医进了太医院的藏书阁。   季女医还有事要忙,不能陪她找书,于是随手指了一个负责藏书阁洒扫的女医来接待她。   小女医长得眉清目秀,做事麻利,听明白高韶兰的来意,很快就找了几本通俗易懂的医书拿给高韶兰,口中介绍道:“这本是专门讲女子的。这本就是讲一些平时很基本的要注意的地方,适用于所有人。这本也是讲女子的,不过比那个讲得要深一点。”   小女医笑着说:“殿下拿回去随便看看,若是感兴趣,可以召奴婢前去为您讲解。”   高韶兰看她一眼,小女医的眼里闪着光,看起来十五六岁,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年纪。   高韶兰颔首笑道:“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医立即道:“奴婢薛静。”   薛静送高韶兰出来,碧荷几人正等在外头。高韶兰把书交给孙文捧着,正要走时,前面拐角处却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高韶兰愣了愣,前阵子郑先和给她看诊时的那丝异样感又来了。   这次她觉得不是错觉。   于是她径直朝前走去,顺着刚刚那个身影离开的方向看,前方正是太医院的办公正堂。   碧荷紧跟着上来,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高韶兰摇了摇头,提裙继续走去,步入堂中。   瞧见她进来,屋中的太医、女医、药童们都愣了愣,纷纷起身行礼。   高韶兰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墙角处一个穿着浅灰色衣裳的女医身上。   她走过去,看着那女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邹宛毓。” 第六十三章   暖阁内, 一旁的小炉上正烧着沸水, 宫人们执起紫砂壶, 为二人斟茶。   高韶兰端起杯盏,用杯盖轻撇了一下茶叶沫子, 才看向邹宛毓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邹宛毓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吭声。   高韶兰皱眉问道:“当初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你怎么这么远跑上都来了?还叫什么虞婉……”   “我爹他死了。”邹宛毓抬起头, 眼眶红红地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一惊, “什么?”   “我爹没了。”邹宛毓嘴唇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掏出帕子擦擦眼角, 抽泣道,“当时我回去没几天, 出门采药不在家,回去我爹就没了。”   高韶兰怔在当场。   邹老于她过去七八年的人生里, 还是挺重要的存在的。   邹老不仅为她治好了病, 还为婶婶医治,跟她关系一直不错,高韶兰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了。   “怎……怎么回事?”高韶兰怔然问道。   邹宛毓说:“是西山上的那一群悍匪, 他们里头有个人的娘找我爹治病,没治好, 他们就觉得是我爹不用心治, 就把他给……”   邹宛毓低头擦泪。   高韶兰勃然大怒:“怎么会这样?”   邹宛毓道:“我当时就报官了, 新上任的县尉处事还算果决, 那群悍匪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为我爹处理好丧事,没地方可去,就想到我爹当初让我跟着你……”   邹宛毓看了看她,又垂下头:“所以我就千里迢迢来了上都。”   高韶兰问:“那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反而更名改姓混进宫做了女医?   高韶兰看了看她,问道:“你怎么进的宫?”   邹宛毓道:“当时我来到大周不久,身无分文,是一个好心的郎中收留了我,他收我做干女儿,于是我就跟了他的姓叫了虞婉。正好看到宫里采选宫女的消息,我就报名过来了,因着懂点医术,就被分到了太医院。原本想着入宫之后去找你,只是……”   邹宛毓难堪地说:“枉我从前自负才高,结果在刚来太医院那场考核中,我的成绩一塌糊涂。实在丢人,我就没好意思去找你。”   高韶兰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说:“所以你故意躲着我?”   之前郑太医给她看诊那次,邹宛毓全程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明显是害怕被她发现。   邹宛毓点点头。   高韶兰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问道:“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邹宛毓说:“我想留在太医院,成为像季女医那样的杏林高手。”   她面容坚定,眼神发亮。高韶兰想起来邹老之前曾经跟她说过,他这个女儿,向来心气儿高,不甘心窝在仓淮山碌碌一生,那么她辗转来到大周,又想办法进了太医院,也不是不能理解。   高韶兰颔首笑道:“挺好,那你便留在太医院吧。用不用我跟季女医交代一声,让她带带你?”   邹宛毓连忙摇头:“不用,我现在先跟着其他女医一起学习,等学的差不多了,以后自然有提拔的机会。”   她如此说,高韶兰便不再坚持。她想到邹老的事,又温声宽慰几句,叮嘱邹宛毓遇到什么难事了都可以去永安宫找她,然后便带人离开了。   ……   永安宫内,先瑞王的儿子正在庭院里跑着玩,他还没有起名字,下头的人都叫他“小公子”,高韶兰见了,也就喊一声“小宝儿”。   小宝儿被永安宫养了一个多月,相比于之前的瘦弱,已经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瞧见她还会笑,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指着她,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高韶兰蹲下身子逗他一会儿,便把他交给奶嬷嬷照看,进屋歇息去了。   萧执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高韶兰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一支腊梅发呆。   他走过去,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身,把头抵在她的肩上,温声笑问:“在想什么?”   高韶兰缓过神来,微微侧眸,看着他说道:“我今天看见邹宛毓了。”   萧执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冷声问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高韶兰把邹老的事情说了,末了道:“当初你让人送她回仓淮山,是不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萧执道:“没有。”   他派出去的那些人正常回来复命,什么事都没有,他也就没有再操心。   高韶兰便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等过两天,我去宝安山寺为邹老上一炷香吧。”   萧执嗯了一声。   夜里两人睡下不久,吴忠略带些惊慌的声音突然在帐外响起。   他小声唤道:“陛下——陛下——”   萧执蓦然睁开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放开高韶兰,坐起身子,拢好衣裳下床,正要把吴忠叫出去说话,高韶兰却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她还是醒了。   萧执便道:“你说吧。”   吴忠这才继续道:“太上皇不好了……”   萧执微微一怔。   吴忠:“刚刚杨公公传来的消息,太上皇高烧不醒,人一直昏迷着,太医去看过了,情况非常不妙。”   吴忠用了非常不妙的说法,那就是真的不好了。   萧执一直让人盯着太上皇那边的动静,太上皇的身体情况他清楚,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萧执冷着脸起身,“走吧,去看看。”   他回过头对高韶兰道:“你继续休息,不必担心。”   高韶兰点点头。   只是等萧执走后,她还是没睡着。   她就算是对政事再不敏感再迟钝,也知道太上皇要是驾崩会意味着什么。萧执登基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朝堂怕是会再起波澜,而北狄人还在边境虎视眈眈……   碧荷给她端过来一杯温热的白水,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高韶兰掀开帐帘,叫住了她:“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碧荷一愣,“这么晚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恭声应诺,出去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小宫女们很快进来服侍她起身,三两下为她收拾好,高韶兰披上狐裘大氅,在冬夜的寒风中,顶着清冷的月色走去。   孙文看看她去的方向,凑到高韶兰身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钟庆宫?”   高韶兰:“嗯。”   她要去找萧执。   嫁过来这么久,她只见过太后一面,太上皇则干脆连见都没见过。合适不合适暂且不说,这非常不利于她了解宫里的情况。   她不想做个只看得到永安宫的皇后,那样她真的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孙文便说:“殿下能去陪着陛下,安慰一番也是好的。陛下和太上皇关系僵化,也就只有您能帮着劝一劝了。”   太上皇病重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钟庆宫的人过来请萧执的时候,许多人就已经知道了。   高韶兰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他一眼:“你知道内情?”   孙文看看左右,跟在高韶兰身边的除了他就只有碧荷,其他人都远远缀在后面,陆雅今夜不当值,根本没跟过来。   于是他小声道:“毕竟是亲父子,哪儿能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夜太上皇这病发作,跟那些炼丹的道士脱不开关系。陛下几次想把这些道士赶走,太上皇都不依,于是陛下大怒之下索性不管了,任由那些道士贡上有毒的丹药。您要是能在中间帮着劝和,让陛下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再等太医院医好太上皇,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高韶兰皱起眉头:“你是说,陛下是因为赌气,才任由那些道士拿有毒的丹药欺瞒太上皇?”   孙文连忙低头:“奴婢不敢多嘴。”   高韶兰道:“太上皇既然离不开那些道士,陛下若强硬把他们赶走,太上皇不得闹得更厉害吗?”   孙文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登基之前和太上皇关系还不错,太上皇也是能听劝的,只是后来……兴许太上皇心里也憋着气,只能借助于丹药,才能让自己高兴一些。”   孙文说的隐晦,但言下之意就是,萧执当初发动的那场政变,导致太上皇和萧执离心。   高韶兰似有所悟,只嗯了一声,继续朝钟庆宫走。   钟庆宫内,灯火通明。   太上皇的几位妃妾伏跪在一边,缩着身子不敢出声,床榻边则跪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他闭目诊脉,默了半晌,得出了和之前太医一样的结论。   他摇摇头,朝着萧执俯下身去:“请陛下恕罪,老臣医术浅薄……”   萧执淡道:“下去吧。”   老太医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起身,由随侍的徒弟扶着退出殿外。   院子里突然传过来一阵说话声,吴忠快步进入大殿,到萧执耳边说道:“陛下,皇后殿下来了。”   萧执微微一怔,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们皆数退下,高韶兰一个人走入殿内,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走到萧执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萧执抬目看她,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   “不太好。”萧执道,“你不睡觉,怎么跟过来了?”   高韶兰抿了抿唇:“我不放心。”   太上皇要是驾崩,那就是大事。   “是服了丹药的缘故吗?”高韶兰问。   萧执嗯了一声。   高韶兰便想起路上孙文跟她说过的话,她有心想问问,却在触及萧执不太好看的面色时住了口。   不论他和太上皇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那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也不太好受吧?   于是高韶兰只问:“太医怎么说?”   萧执转目看向榻上苍老闭目的太上皇,没有说话,神情有些怔忪。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心里便明白了。   所以太上皇这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吗?   “大概还能撑半个月吧。”萧执淡淡道。   他微微侧身,抱住她的腰,把头搁到她的肩上,非常依恋的模样。   高韶兰犹豫半晌,两手微微上移,也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脊背。   室内一片寂静,两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良久,才听到萧执开口:“你会觉得我心狠吗?”   丹药的事暂且不说,若不是他发动政变,父皇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世人骂他不忠不孝,心狠手辣,他早就听得很多了。   高韶兰身子一僵,默了片刻道:“当初,你父皇也挺心狠的。”   她至今还记得初遇萧执时,那个狼狈少年的模样。明明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为何会沦落到朝不保夕,被人追杀的地步?   当时她就质疑过,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父亲?   所以现在萧执软禁太上皇,或是故意给太上皇服用毒丹,她都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太上皇走到今日,小动作一直不断,也从来都没放弃过杀他啊……   父子相残,她只是唏嘘罢了。   萧执闻言却更是抱紧了她。   “曾经我也是真心实意尊敬过父皇的。”   不知怎么,此时此刻,夜深人静,萧执怀抱着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萧执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刚被太上皇接出冷宫的情形,当时他对这个父亲还是有过憧憬的,冷宫里生活的那些年,让他从小就活在阴暗里,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他那个母亲从来不疼他,只知道教育着他说,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他要努力,要变强,要掌控权力,要站在至高之位上,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他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阴暗冷漠,看着冷宫里死掉的一个又一个人,他内心毫无波动。直到被父皇接出去,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看见阳光。   他表现的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极力展示自己在冷宫的时候自学到的知识,就是想得到父皇的夸赞。   父皇也确实夸了他,后来他也像其他皇子一样有了正常的地位和生活。   可是父皇的儿子太多了,他还是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的仰望,祈求着父皇的目光能偶尔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他原本只是想着,他要更加努力,让父皇看得见他的优秀,从而重视他,欣赏他。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父皇夸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可是为什么,二皇兄只是找到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随便几句判词就能毁了他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了他拥有的一切?   当他带着足够的证据杀回来指证二皇兄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果父皇愿意为了他惩罚二皇兄,把他贬为庶人,或是流放边关……他就原谅父皇,继续当一个孝顺忠诚的好儿子。   可是父皇没有,父皇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他几句,二皇兄哭诉一句他也是被骗的,就轻而易举地撇清了罪名,什么惩罚都没有得到!   那时候他才明白,父皇的心是偏的。   二皇兄是嫡子,他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皇兄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既然如此,他还努力什么?等待什么?   父皇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自己去取。   萧执眸色幽深,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他比之一年前苍老了太多。   萧执明白,他该准备后事了。   高韶兰安静地听他把过去的那些事讲述了一遍,心尖仿佛有了鼓囊囊的一团,又涩又胀。   萧执轻轻地吻住她的唇,喃喃道:“幸好我现在有你了,是不是?”   高韶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不受控制地嗯了一声。   萧执埋首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气息,心头发苦。   他有她了,他也只有她了。   可是她的心还不是他的。她还想着要走,她不愿意为他留在大周。   他明白,他什么都清楚的。 第六十四章   “这些天, 你没事就多来几趟钟庆宫吧。”高韶兰道, “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定罪, 然后在病床前多伺候他几天。免得下头的言官再找你麻烦。”   不管两个人真实关系怎么样,表面功夫得做好。   要不然都像孙文那样, 觉得是因为萧执先不忠不义,又故意让道士给太上皇供上有毒的丹药,他的名声怎么可能会好?   “在天下人眼里, 他是父, 你是子,不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孝顺他。反正也就这几天了, 你多做一点,不要让人抓到错处。和北狄的关系还僵化着, 朝堂上不宜再起波澜了。”   高韶兰想了想,又道:“还可以请些僧人来做法事。”   她觉得之前的萧执就是做什么都太放肆了, 丝毫不注意美化自己, 才导致他的名声那么糟糕。   萧执喜欢她这样一点点为他着想,为他打算的感觉。   于是他非常好说话地点头应下。   高韶兰又说:“太后那边……我也替你多做一点吧。”   之前她一心想着要走,处置方式是真的太消极了。好歹她现在也是占着皇后的名分, 却对太后一点都不孝顺,别人不光会对她有微词, 对萧执的评价也一定会更差。   反正她也走不掉, 看在他今晚那么难过, 可怜兮兮的份上, 她便尽心帮他多考虑一些。   萧执嗯了一声,又去亲她的唇。   高韶兰推了推他。   他们现在还在太上皇的寝殿里,虽然太上皇昏睡着,但她也总有种会被第三人看到的羞耻感。   萧执缓过神来,捏了捏她的手心,叫来吴忠:“送皇后回去。”   吴忠应了一声。   萧执看着她道:“今夜我就在这边了,你回去休息吧,路上慢些。”   高韶兰点点头:“好。”   ……   次日高韶兰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陆雅去仁寿宫那边慰问太后,看看有没有缺的东西,又送了一堆礼物过去。   太后却没让人收礼,反而让宫人们把礼物全都丢了出来,臭骂了陆雅一顿。   “皇后若真关心我这个老太婆,就应该亲自来。派个宫女过来算什么?送几样不值钱的东西,打发叫花子呢?”   陆雅苦笑着回来把太后的话转述了一遍。   高韶兰便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道:“去仁寿宫吧。”   高韶兰步入正殿时,太后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由宫人们服侍着吃果子。   似乎她上次来的时候,太后也是这样的姿势。   看来太后在仁寿宫颐养天年,过得不错。   起码比太上皇过得好。   高韶兰笑着朝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叫她起身,嘴角笑容讥诮,凉凉道:“皇后终于想起来我这个母后了?”   高韶兰便自己直起了身,自顾到一边椅子上坐下了。   “母后此言差矣,您在仁寿宫好吃好喝的,我什么时候短过你的东西?”   太后面色一变:“你!”   高韶兰转目看她,淡淡道:“如果今晨我让女官送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那明天我便让人换几样。今天我过来,只是想告诉您,既然已经做了太后,便不宜与陛下关系闹僵。只要您别生事,给我几分面子,您自然能坐稳太后之位。我们婆媳关系融洽,传出去难道不好听吗?”   太后怔了怔,脑子里消化着她的话,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高韶兰不欲多说,只道:“您好好想想,以后每天,我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   太后当然可以继续不接受,只是这样下去,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高韶兰起身离开了。   太后愣了半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怒气。   柳姑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太后突然抬袖,把案几上的茶盏、果盘一股脑地拂到了地上。   “贱人!”太后怒道,“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   高韶兰准备动身去宝安山寺的时候,把邹宛毓从太医院叫出来了。   邹宛毓入宫有两个月了,还没出宫看过,这一听说能跟着高韶兰出宫,眼睛当即就亮了亮。   高韶兰告诉她,这次去宝安山寺,是打算为她父亲祈福的。   邹宛毓怔了怔,眼眶顿时有些发红。   她低下头,诺诺道:“……谢谢你。”   高韶兰笑了笑。   二人步出大殿,看见小宝儿正在院中的亭子里爬着玩,一旁的宫女正小心伺候着,小宝儿最近跟高韶兰熟了,看见她就咧嘴一笑向她跑过来。   他走路不稳当,小短腿迈得飞快,身子一晃一晃的。   高韶兰上前几步,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邹宛毓走过来,好奇问道:“这是殿下的孩子吗?”   “……”高韶兰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成婚才几个月了?哪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她解释了一下小宝儿的身份,然后说:“暂时先养在我这里。”   邹宛毓点点头,面上有些羞涩:“刚刚是我想差了。”   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才问出了那么傻的问题。   高韶兰笑睨她一眼,把小宝儿放下,摸了摸他的头,让宫人过来把小宝儿抱走,然后便带着邹宛毓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邹宛毓在车里坐好,轻声问她:“那殿下是不是也在准备要孩子了?”   高韶兰闻言一怔,两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小腹,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想要孩子。”   她说完却有些发怔,不由想起了前天晚上在钟庆宫时,萧执抱着她,神情痛苦的模样。   他是那么孤单啊……如果以后她也走了,是不是给他留下个孩子陪陪他,会好一点?   高韶兰突然发现自己要走的心没那么坚定了。   一旁的邹宛毓还在盯着她看,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她没想到高韶兰居然不想要孩子。   按理说,皇家子嗣繁衍是顶顶重要的事,高韶兰作为皇后,居然没想要孩子?   邹宛毓想起当初离开高韶兰身边的原因,眼皮微垂,若有所思。   “如果殿下不想要孩子,房事之后,便要注意避孕。”邹宛毓道。   她从小习医,即使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说起这些事,也是自然无比。   高韶兰点点头:“我问过季女医了,她说凉药伤身,我就没吃。”   所以她用的是萧执那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法子……   想起这个,她脸上便带了一抹淡淡的红。   邹宛毓只作未见,她道:“除了凉药,也有一些其他的方法。只是作用不一定大。”   高韶兰诧异地看向她,然后便听邹宛毓介绍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法子。   比如月事来临前后不容易怀孕,可以选择在这个时间段行房事。又比如可以用鱼鳔,让男子戴上,就是腥味儿有点重。还可以让男子在最后时刻把那东西弄出来……如此种种,直听得高韶兰面红耳赤。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宝安山寺。   高韶兰这次是微服前来,小沙弥过来引着她们去佛堂,分别递给两人三炷香。   二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高韶兰除了为邹老祈福,还分别为远在东仓淮的高鸿和王叔许了个愿,希望他们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最后,高韶兰又在心里默念,希望这次太上皇的事不要给萧执带来太大困扰,希望边境太平,北狄人早日安分。   她拜完的时候,发现邹宛毓不见了。   小沙弥告诉她,那个女施主去侧殿寻慧泽法师摇签去了。   听说慧泽法师解签最灵。   高韶兰便寻着过去。   正好看见邹宛毓摇签完毕,掉到地上一支红签,捡起来一看,上面正写着一个“凶”字。   高韶兰愣了愣。   邹宛毓脸色煞白,捡起那支红签,也没听慧泽法师解签,便站起身推着高韶兰往外走。   “走吧,我不算了。”   高韶兰回头看了看,只见慧泽法师面色平静,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二人走出房门,高韶兰不由问她:“你算了什么?”   邹宛毓抿着唇说:“我算前程。结果给我一个‘凶’,这签也太不准了。”   她握了握拳头:“我不过是想成为像季女医那样厉害的人而已,为什么告诉我困难重重?我就不信了,我好好跟着太医院的前辈们学,还能做不到!”   高韶兰不由莞尔:“这签有时候也说不准的,你别被打击了就行。”   邹宛毓重重地点了点头。   高韶兰觉得真好,太医院的女医们好像都是这样朝气蓬勃,邹宛毓是这样,她前几天去拿书时遇到的小女医薛静也是这样,还有季女医,她虽然须发花白,年近五十,但也精神抖擞。   尹尚宫和丁尚宫也都在宫中任职多年,颇有威严。她发现她在大周真的能碰见很多了不起的女子,之前萧执还告诉过她,大周曾经出过一位女将军,还是皇朝的长公主。   这样看来,大周真的比东仓淮包容的多啊。   怪不得邹宛毓愿意千里迢迢来到上都,在太医院任职。或许这里真的是可以施展抱负的地方。   高韶兰走出寺院,望着天边的夕阳,大片大片的晚霞笼罩着远处的青山,她站着看了会儿,有些发怔。   车驾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凝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向高韶兰禀报:“下午小公子突发急症,呕吐不止,这会儿还发起了高烧,刚刚太医来看过,说是中毒了!”   高韶兰一惊,吩咐车夫快些,车驾刚到永安宫,高韶兰就步下马车,提起裙摆,急匆匆向小宝儿住的侧殿走去。   邹宛毓没来得及半路下车,此时便只好跟着高韶兰,一路跟着她进了侧殿。   只见中午还笑眯眯活泼乱动的小宝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瞧着病恹恹的,闭着眼昏睡。   高韶兰有些揪心,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负责看护小宝儿的奶嬷嬷跪在地上哭道:“老奴冤枉啊!奴婢看护小公子,从来都是只给小公子吃奶,不敢让他吃别的,这,这怎么就会中毒呢?”   一旁的太医道:“呕吐腹泻,高烧不止,这不是中毒是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高韶兰便说:“孙文,你去查一下小宝儿都碰过什么。”   兴许不是奶嬷嬷喂的,小宝儿到处乱跑,不小心抓了什么往嘴里塞都是有可能的。   孙文应诺。   搜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有小内官在奶嬷嬷的房中搜出了一包杏仁粉。   奶嬷嬷脸色一白,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晃,几欲摔倒。   太医接过那包杏仁粉,拿指尖捻了捻,摇头叹道:“杏仁粉有小毒,大人吃多了尚且不好,小公子年岁还小,脾胃虚弱,怎么能碰这种东西?”   奶嬷嬷道:“我的房里不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一定是有人害我!”   她膝行几步到高韶兰面前,俯身哭道:“求皇后殿下明鉴!奴婢负责照看小公子,一应吃食都是有规矩的,从来不敢私自吃什么东西,又怎么会有杏仁粉?”   高韶兰垂目看她,脑子有些乱。   她也觉得奶嬷嬷没有害小宝儿的理由。那会是谁呢?这种戏码,分明是后宫女人们争宠时会用的……高韶兰小时候在父王的后宫里见过,但是她没想到萧执的后宫这么清静,还能让她碰上这种事。   高韶兰吩咐道:“再查查吧。”   孙文应是。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医治好小宝儿,高韶兰走到榻边坐下,轻轻地摸了摸小宝儿的脸蛋,问太医:“小宝儿还有多久能醒?严重吗?”   太医道:“幸好吃的不多,也已经吐出来了,好好养两天便能好。”   高韶兰心头略松,点了点头。   这时候,邹宛毓却突然从殿中一角揪出来一个宫女,喊道:“殿下!就是她害的小公子!”   高韶兰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邹宛毓拖着那个小宫女,把她拖到殿中央,抓住她的手腕,指着她的袖子说:“这上面沾的就是杏仁粉!”   小宫女挣扎着,神色仓惶。   高韶兰眼神示意太医。   太医连忙上前,辨认片刻,道:“正是。”   那看来就是这个小宫女了。   居然对一个稚子下手,高韶兰打量着那名宫女,面色有些冷淡。   小宫女被她目光看着,当即就跪地哭道:“奴婢冤枉啊!奴婢绝对没有做这种事,求皇后殿下明察!”   高韶兰有些疲惫,她看向孙文:“把她送去慎刑司,让那边的人审她吧。”   孙文应了一声,撸起袖子,正要上前来抓那小宫女,小宫女却突然抬头,面色有些狰狞,凶狠道:“殿下是要过河拆桥吗?”   高韶兰一愣,殿中沉默了一瞬。   小宫女道:“分明是殿下让奴婢做的,您说小公子是罪臣之子,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还许诺说如果事败一定会保我,不会让我死的……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小宫女声泪俱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控诉高韶兰。   这一切太过突然,以至于高韶兰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宫女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孙文最先回过神,厉声喝道:“大胆!休要胡言乱语!”   他伸手去抓小宫女,小宫女却瞄准了一个方向,一头撞了过去。   血溅当场。   ……   萧执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钟庆宫看着僧人们做法事,他听陆雅简单叙述了一下经过,就带着人赶去永安宫了。   高韶兰正坐在正殿的椅子上,神情冷淡,双目飘忽,落不到实处。   萧执走到她的面前,微微俯身,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事了,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高韶兰摇摇头:“已经没用了。不出今晚,那个小宫女说的话就会传遍后宫。”   大家都会以为是她要害小宝儿,而且还要过河拆桥,被利用的小宫女不甘心,一头撞死在了永安宫的侧殿。   那个时候,在侧殿的人太多了,永安宫的许多宫人,太医,奶嬷嬷,小女医……她不可能管住所有人的嘴。而且背后之人既然是针对她,那么不论殿中的人会不会把事情传出去,幕后之人都会去散播谣言。   萧执神色一冷:“他们不敢。”   高韶兰轻笑一声:“当初你的那个叫田述的大臣劝谏未果,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不也传出去了吗?”   萧执弑杀之名在外,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传这些话,但私底下人的嘴,总是禁不住的。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死者为大,舆论总是会倾向于死了的那个。   今晚这事儿,就算把真相完完整整查明白了公布出去了,大家恐怕也会以为真相是假的,只是为了掩护高高在上的皇后。   高韶兰神色不太好看。   萧执也冷着脸,他握着她的手说:“早知道会给你招来这种事,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你养着他。”   高韶兰轻叹一声。   默了一会儿,她道:“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对付我?目标到底是小宝儿还是我?”   小宝儿不是萧执的孩子,更不可能是皇位继承人,于她自身而言,她是没有害小宝儿的动机的。   寻常后妃的“嫉妒”之心,在她和小宝儿之间不适用。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萧执缓缓道:“还是在针对我。”   帝后夫妻一体,高韶兰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他撩袍落座,目光中透着森寒之意,“如今父皇病重,朝中已经有文人上书指责我了,如果小宝儿再出事,还是你做的,朝臣就会也算到我的头上,他们是想让朝堂再乱上一乱,好浑水摸鱼。”   他蓦然握住杯盏,冷斥一声:“该死。”   高韶兰看着他。   萧执:“当初就不该留这孩子一命。”   怪他一时心软。   如果当初他就斩草除根,小宝儿只会是一场政变中被正常波及到的婴孩,朝臣们虽然一定会不赞同,也不敢说什么,最多就是在萧执的种种劣迹中再添上一笔。   可到如今都过了快一年的功夫了,当初被留下一命的孩子再出事,还是他下手的,朝臣们只会再一次回忆起当初他夺位时的狠辣手段,和那场血腥政变。   骂他不要紧,这次还会牵扯到高韶兰。   萧执抿了一口凉茶。   暗卫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从那宫女交好的人开始查起,顺藤摸瓜,最后指向的结果仍然是钟庆宫。   想不到太上皇一只脚踏进棺材板了,还要这么算计萧执。   “我知道要怎么处置这孩子了。”萧执道,“既然那些人总喜欢拿这孩子做文章,那就直接让他消失吧。”   高韶兰蓦然一惊,皱起眉头:“什么?” 第六十五章   高韶兰尽心照顾了小宝儿三天, 小宝儿的病情才慢慢好转。   这期间为了防止有人再做小动作, 高韶兰把邹宛毓留在了侧殿, 送过来给奶嬷嬷的吃食,房里的一应用具, 都要先经过她的检查。   小宝儿又能窝在她怀里咯咯直笑了。   孙文跑进屋里,绘声绘色地说了他探听到的事:“陛下在今日早朝上宣布给小公子赐名萧良,封安平郡王, 即日起前往封地。当时就有大臣出来反对,吵的最凶的是那个太中大夫岑丰, 说什么此去路途遥远,担心小公子路上撑不住什么的, 陛下当即就摘了岑大人的官帽, 把他指给小公子做属官, 让他负责护送小公子就藩。再有质疑的,陛下直接就问, 是不是信不过岑大人……嘿嘿,那一帮子反对的大臣, 憋得脸都青了。”   其实大臣们的担心很有道理,萧执安排的人会在路上劫道, 直接让小宝儿“失踪”。   而负责护送的人是岑丰,这样一来, 岑丰少不了被问罪。   高韶兰不禁莞尔, 轻轻地摸了摸小宝儿的头。   她问:“什么时候出发?”   孙文道:“应该就是明日。”   他说着, 又有些惆怅:“希望小公子一路平安。”   高韶兰扫他一眼。小宝儿就藩的真相只有她和萧执以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知道, 孙文确实是在担心小宝儿在就藩的路上出事。   高韶兰吩咐下头的人给小宝儿收拾行装。   她亲了亲小宝儿的脸蛋,养了他这么些日子,竟还真有些不舍了。   不过小宝儿如今还不是记事的年纪,等他长大了,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远离上都的平民百姓家长大,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这样就很好了。   夜里萧执过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高韶兰没在寝殿,而是在小宝儿待的侧殿。   他略有些不满地走过去,一手搭在她的肩上,语气怪异道:“有这么不舍吗?”   真这么喜欢小孩,他们自己生一个好了。   不过这话萧执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敢说出来。   高韶兰转头看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宝儿睡着了,她不想让萧执吵醒他。   萧执一脸不满地拉着她回到寝殿,少年人的精力最是旺盛,除了高韶兰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几乎每夜高韶兰都要被他缠着折腾。   这么频繁的次数,高韶兰还能至今没怀上,她暗自琢磨着,可能就是跟萧执那个乱七八糟的方法有点关系。   不过今夜萧执使了坏心,他看着高韶兰累极了,故意抵着她好久没动弹,觉得差不多了才抱着她去清洗。   殿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二人并不觉得冷。   高韶兰在浴桶中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趴在浴桶边沿,由着萧执伺候她。   他每天都把她伺候得很舒服,这种事是真的会上瘾的。   萧执的小动作当然没瞒过她。   不过……   高韶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   要是真的有了,就当是还了他给她的那些好处了。   ……   临近年关,各地官员陆陆续续送了年礼,萧执转头就把东西送到高韶兰那边,让她看着分配。   又过了几日,东仓淮的使臣也来了。   高韶兰的生辰在十二月二十七,东仓淮此次派遣使臣,不仅是给大周送年礼,还专门给她送了生辰贺礼。   一对儿莹白可爱的玉兔,一只多子多福手串,一双缀满宝石、绣工精致的鞋子,据说上面的针线是静安侯夫人的手笔,还有太子高鸿围猎时亲手猎到的狐狸制成的暖帽。   年轻的使臣在说完一通场面话,恭祝完大周的皇帝陛下圣体康泰,国运昌盛之后,委婉地提出想见皇后殿下一面。   使臣道:“吾王忧心皇后殿下凤体,特意嘱咐微臣问候殿下。”   萧执和蔼地问:“你有把给皇后的信带来吧?”   使臣忙道:“有的。”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   萧执看了一眼吴忠:“朕会亲自交给皇后的。于爱卿,请使臣去驿馆休息。”   这便是拒绝他面见皇后了。   使臣愣愣地看着吴忠把信从自己手里拿走,然后一个身穿暗红官袍的官员笑着过来请他出去。一边走一边乐呵呵道:“梁大人第一次来上都吧?这两天我带你多转转,别急着回去……”   声音渐渐远了。   萧执捏住手里的信封,轻嗤一声。   东仓淮派来的使臣居然是梁光誉。   萧执还记得他,当时在仓淮山下,高韶兰的王叔有意撮合她和梁光誉,幸亏高韶兰没这个意思。后来二皇兄的人把手伸到东仓淮,也是这个梁光誉拿了大周刑部的文书,想要抓他,他才与高韶兰不告而别。   然而梁光誉没认出他。   梁光誉作为使臣,从头到尾不敢窥视天颜,头始终低着,萧执却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还想见高韶兰?做他的春秋大梦。   萧执打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三封信。   一封是东仓淮王高诚写的,一封是太子高鸿写的,另一封是静安侯高广严和他夫人写的。   萧执粗略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都很常见,无非是些问候的话,他便又把它们塞了回去,让吴忠重新封口。   晚些时候,萧执捏着又装好的信,摆驾永安宫。   梁光誉随着礼部官员于大人出了宫,于大人请他去酒楼吃饭,推杯换盏聊了半天,晚上快宵禁的时候才回到驿馆。躺下休息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见不到皇后,是不是说明皇后根本过得不好?   王上和太子都分别有话让他转述皇后,那些话不好写在信里,都是要靠他面见皇后时说出来的。这大周皇帝却拒绝了他,他该怎么办?   梁光誉皱起眉头,不行,他明天得仔细打听打听,必要的时候,还得派人回去告诉王上和太子一声。   ……   高韶兰沐浴完毕,头发还是湿的,萧执坐在她的身后,拿干巾给她绞着头发,高韶兰抖开信,借着烛光一张张看。   先看的是王叔的信。   王叔告诉她,他的伤已经完全养好了,前不久去围猎的时候,还射杀了好几头鹿和一只飞鹰。信的末尾则告诉她,她的婶婶有孕了,一切都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然后又打开高鸿的信。   高鸿絮絮叨叨的给她写了许多日常,说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在朝中做了什么事,然后又问她在大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东仓淮,后面还跟她说,父王为他挑好了太子妃,是郎中令姚家的女儿,温婉贤淑,婚礼定在来年三月。   高韶兰轻轻摩挲着纸上墨黑的字迹,面色怅然。   她当然想念。   她吃不惯大周的菜,也受不了大周干燥寒冷的天气。她想念王叔,想念高鸿,东仓淮才是她熟悉的地方,那里才是她的家。而在大周,她熟悉的只有萧执。   萧执一直在盯着她的侧脸,时不时瞥一眼信上的内容,一看她发怔,就知道她又多想了。   萧执眼神一暗,停下手中的动作,上前紧紧地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闷闷地说:“你是不是又在想着离开了?”   高韶兰没理他。   萧执紧了紧手臂:“我不许你走。”   高韶兰只是低下头,把高鸿的信收起来,然后拿起父王给她的那封。   相比于高鸿和王叔信上的真情实意,父王信上的口吻就疏离得多,只是叮嘱她好好照顾身体,要守规矩,谨慎行事。最后希望她能早日诞下皇长子。   萧执偷偷瞄见了,但他赶紧垂下目光,假装没有偷看。   高韶兰心平气和地把三封信装回去,然后收到一旁桌案上的木盒子里。   “东仓淮来的使臣呢?”她问。   萧执身子一僵,不动声色道:“我让人安排他们在驿馆休息。”   高韶兰点了点头:“我要是给父王他们回信,怎么给他们?”   萧执说:“给我就行,我帮你转交给他们。”   高韶兰斜他一眼,没有吭声。   萧执拿回来的信有拆过的痕迹,她发现了,但是她不想跟他吵,所以提都没提。   反正吵也没用,他不会放她走的。   这个皇宫,就是萧执为她打造的体面又精致的牢笼。   而她不过是一个享受着超高待遇的囚犯。   她偶尔可以得到允许出去放风,但是身边一定会有许多护卫盯着。   她怎么都逃不开。   萧执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   他努力忽略掉心头那丝不适感,凑上前吻住她的唇角。   “你快要过生辰了。”萧执轻声道,“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高韶兰摇了摇头。   他便更深地吻住了她,指尖插.入她的发丝,两人的身躯紧紧地挨在一起。   萧执想,不如就让她生个孩子吧。   她有了更多的牵挂,是不是就愿意留在大周了? 第六十六章   阳光明媚的下午, 颜玉递了牌子, 来永安宫求见。   高韶兰带她去了梅园的暖阁坐着吃茶, 顺便赏一赏窗外怒放的红梅。   这还是颜玉新婚之后,第一次来拜见她。   高韶兰笑问:“孙将军对你还好吧?”   颜玉梳着妇人的发式, 头上珠光宝气,穿的衣服华贵雍容,一副官家太太的打扮, 闻言红着脸点点头。   那看来是真的过得不错。   二人唠了一会儿家常,颜玉看看左右, 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高韶兰便看了一眼碧荷, 碧荷屈膝一礼, 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颜玉起身, 走到她身边,小声开口:“殿下, 东仓淮的使臣偷偷联系我了。”   高韶兰眸光一凝。   颜玉道:“来的使臣是梁大人,他本来想求见殿下, 却被陛下拒绝了。”   高韶兰愣了愣:“哪个梁大人?”   颜玉说:“就是之前柳城的梁县尉。”   高韶兰这才想起来,示意颜玉继续。   “梁大人担心殿下的情况, 因此就找我问了问。他还问我为什么没有在殿下身边服侍,反而嫁了人……”颜玉垂下眼睫,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就只是含糊过去。然后梁大人告诉我, 太子殿下给了他一支护卫队, 说是如果殿下您有需要,可以任您差遣。”   高韶兰一怔。   “殿下,”颜玉抬眼看她,“您还想离开吗?”   ……   最近太上皇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整个宫中都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氛围中。   在这种情况下,高韶兰的生辰就不宜张扬。   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操办。萧执为了让她开心,提出到时候带她去堰城行宫泡温泉。   她不适应上都的寒冷天气,这些日子总是被冻得手脚冰凉,泡泡温泉或许会好一些。   高韶兰翻了个身,这时眼底才隐隐浮现出一丝兴味来。   萧执心头略松。   他真是怕极了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两人先在堰城逛了半日,时近新年,街市上热闹得很,各种小摊小贩到处都是,有卖年画的,卖糖糕的,卖肉干的,高韶兰逛了整整一下午,才跟着萧执去行宫落脚。   堰城毗邻上都,行宫并不大,当初就是为了这里的温泉水才建的。   温泉是露天的,泉水温热,雾气腾腾,这种大冷天也绝对不会嫌冷,不远处还能看到没化的积雪,傲然挺立的孤松,和芬芳盛放的寒梅。   高韶兰褪去衣衫,冻得浑身哆嗦,直到被萧执一把拉着拽下了池子,才暖和起来。   温泉水很热,泡到最后,两人甚至出了一身的汗。   萧执难得没有折腾她,而是给她按摩全身,高韶兰都睡熟了,他才拿厚厚的毯子裹着她,把她抱了回去。   ……   次日二人起的晚,又在行宫中转了转,才坐上马车回宫。   从堰城出来,有成片成片的荒野,渺无人烟。一路上很是安静,高韶兰又窝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然后被外头的嘈杂声惊醒了。   吴忠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有人拦车。”   谁敢拦皇帝的车驾?   高韶兰怔了怔,坐起身子,就听见吴忠又道:“是……是东仓淮的使臣,要求见皇后殿下。”   萧执眼眸微眯。   高韶兰便整个人都清醒了。   萧执转眸看她,眼底带着些不悦的神色。   高韶兰轻声道:“让我见见吧。”   萧执从来不会当面拒绝她除了离开以外的请求。   他也没想到那梁光誉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阻拦他的车驾。   萧执冷声道:“让他过来。”   吴忠正要应是,却被高韶兰叫住。高韶兰笑说:“还是我下去见他吧。”   她担心萧执在场,东仓淮的使臣不自在。   高韶兰顶着萧执明显不好看的面色和控诉的目光下了车。   她这才发现,车驾已经进了上都城,这是在一条巷道中被拦住,梁光誉和另外两个使臣正拦在车驾的正前方,拱手作礼。   高韶兰走上前去,把他们叫到了一边的墙根处说话。   “殿下……”梁光誉弯腰一揖,稍稍抬头觑了高韶兰一眼。   “不是让颜玉去宫里寻过我吗?”高韶兰问,“怎么又来拦车?”   梁光誉道:“微臣奉王命出使大周,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过臣,要亲眼确认您的情况,才好回去复命。因此臣是来问一问,殿下近来可好?”   “我很好。”   高韶兰微微侧目,朝车驾处看了一眼,寒风拂动车帘,隐约能看到萧执的面孔,他也正注视着她。   高韶兰道:“太子送来的那些护卫,你给我留着,其他的不必操心。”   梁光誉抬起头:“既然殿下一切都好,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些护卫?殿下可知,那些护卫是太子为了掩护您离开大周才送来的……”   高韶兰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她嫁过来的时候,高鸿就止不住地担心她,怕她过得不好,无数次叮嘱她,如果日子不如意,要告诉他,他无论如何也会接她回东仓淮。   过去的几个月高韶兰一直没和高鸿通信,高鸿一定是担心了,才会在这次把帮手都给她送过来。   梁光誉注视着她,又问:“还有,为什么大周皇帝如此避讳微臣与您相见?您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没说出来?殿下如果想要离开,趁着这次,就是最好的机会。微臣一定会为您安排妥当……”   “梁大人,”高韶兰打断了他的话,“我心中自有决断,你不必太过担忧。你出使的日子已经不短了,尽快启程回去吧。”   梁光誉微怔。   高韶兰目光微敛,说出口的话隐隐透着一股威严气势。   梁光誉恍然明白,她已经是大周的皇后,母仪天下,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隐居在仓淮山下,平易近人的公主了。   梁光誉面色一暗,他拱手作礼,应一声是,告辞离去。   高韶兰回到车中,萧执眸色深沉,紧紧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地把她拽到身边,然后侧身抱住了她。   “他与你说了什么?”萧执沉声问道。   高韶兰无奈地看他一眼,“怎么这你也要问?”   “我记得他,”萧执道,“他曾经肖想过你。”   “你也知道那是曾经。”高韶兰懒得理他。   萧执抱紧了她:“我不管,你只能是我的。”   ……   太上皇在病榻上折腾了大半个月,萧执每日下午去侍疾,夜里才离开,一直到二十九日,萧执侍疾完没能离开,太上皇先是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然后脉搏减弱,心脏渐渐停止跳动,太医院束手无策,最后钟庆宫的宫人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太上皇驾崩了。   宫里丧钟敲响,高韶兰愣了愣,走到窗边,向着钟庆宫的方向眺望。   萧执这晚没能回到永安宫。   钟庆宫连夜起了灵堂,太上皇被送入冰棺,皇亲国戚和大臣们连夜入宫,聚集在钟庆宫哭丧,太上皇的灵前,他的妃妾们也哭嚎着,泣不成声。   萧执却派人过来跟高韶兰说,不用她过去。   现在那边太乱了,高韶兰作为儿媳,明天白天再去灵前哭一哭就好。   于是高韶兰只是让人把永安宫的大红色的东西都收起来,衣服头饰什么的都换成素色的。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感觉到被窝里进了一个人。   萧执在炭盆边把自己手脚暖热了才进来的,并没有冰到她。   萧执把她抱到怀里,高韶兰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胸口,两人相拥而眠。   再次醒来,是被吴忠带着惊慌的声音惊醒。   “陛下!不好了!钟庆宫走水了!”   两人悚然一惊,萧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忠道:“说是风大,把烧的纸钱都掀乱了,火苗到处乱窜,到现在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整个钟庆宫都在烧啊!”   萧执快速起身,披衣下地,一边走一边问道:“大臣们呢?都疏散了吗?”   吴忠道:“火势起来的时候,还没烧到侧殿,除了在灵堂的那几个,其他大人都在侧殿休息,刚一走水,就立即逃出来了,并没有人伤着。就是……就是太上皇的遗体可能不太好,灵前哭丧的妃妾们可能也……”   两人出了房门,说话声渐渐远去。   高韶兰怔了怔,也让人给她拿过来衣服穿上。   陆雅进来道:“殿下不必过去,现在钟庆宫那边正乱着,陛下特意交代了,您只需要在永安宫待着等消息就好。”   高韶兰摇了摇头。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去看看不行。   陆雅便不再劝。   高韶兰也简单穿上一套衣服,头发松松挽上,带着陆雅和孙文就往钟庆宫去。   只见那个方向上,浓烟滚滚,把湛蓝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片黑灰的颜色。   高韶兰眉心微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高韶兰走了一会儿,冷风阵阵,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陆雅道:“奴婢回去为您拿一件披风过来。”   高韶兰点点头,陆雅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孙文领着高韶兰继续走,一路上见到许多快跑的宫女和太监,他们拎着水桶,一趟又一趟地往钟庆宫跑。有几个着急的,甚至一不留神冲撞到高韶兰。   孙文道:“奴婢知道有另一条路,穿过园子,能快些到那边。”   高韶兰点点头。   二人便换了个方向继续走,高韶兰原本心里装着事儿,也没留神走到哪儿,直到她发现孙文领着她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甚至远离浓烟的方向了,她这才警觉。   一抬头,正看到孙文袖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直冲冲地朝她刺了过来。 第六十七章   高韶兰目光一凝, 连忙侧身躲过。   “孙文!”高韶兰皱着眉头, 怎么也没想到孙文会突然向她出手。   “你不是陛下的人?”   她冷声问。   孙文和陆雅都是在她一开始来永安宫的时候就到了她身边的, 她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萧执的人,可是现在孙文居然要对她动手!   孙文笑了一下:“殿下现在知道了。”   他又挥着刀朝高韶兰扎过来, 高韶兰来不及多想,只得避开。   孙文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久,明显是知道她会些功夫, 也知道她异于常人的力气的, 因此他招招要害,步步紧逼,根本没给高韶兰喘息的机会。   高韶兰紧抿着唇。   此处荒凉偏僻, 而且钟庆宫走水,宫里正乱作一团, 就算她大声呼救,也不一定能等到人来救她。孙文的刀可不长眼, 而她身上没有任何趁手的武器。   她只能靠她自己了。   也就是这一刻, 她无比庆幸她学了武,还有一点敏捷的反应能力,要不然早在孙文第一刀刺过来的时候, 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孙文挥着匕首,丝毫不留情面, 右腿一扫, 就踢中了高韶兰的膝盖, 高韶兰痛呼一声, 反应顿时就有些迟钝,孙文没有迟疑,握着匕首就朝高韶兰的心口扎了过去!   锵的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颗石子,正砸到了孙文的右手手腕上,他嘶了一声,匕首没拿稳,当即就掉了下来。   高韶兰看准时机,一把擒住孙文的胳膊,用力一扭,把他压在了地上。   一个小宫女从一边窜了出来,看向高韶兰,单膝跪地,唤道:“公主!”   高韶兰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小宫女道:“奴婢是太子殿下派来接您离开的。现在宫里正乱着,正是离开的好时候,公主,请跟奴婢走吧!”   高韶兰皱眉斥道:“荒唐!我如今是皇后,我若是不见了,你以为大周皇帝能善罢甘休?”   小宫女道:“太子殿下已经安排好了,正好钟庆宫走水,随便一具烧焦的尸体就能糊弄过去。大周皇帝只会以为您死了,从此世上便没您这个人。”   高韶兰怔了怔。   这个安排其实一直是她想要的,她上次瞒着萧执悄悄离开,也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过完这一生。   高韶兰问:“你说你是阿鸿派来的人,可有证据?”   小宫女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姐姐,陶妍是我的人,可信。   高韶兰还是认识高鸿的笔迹的,而且下面盖了他的私印。   高韶兰看向手里控制着的孙文,问道:“那他呢?他是怎么回事?”   小宫女看看孙文,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前些日子潜进宫中的,负责暗中守卫您的安全,在合适的时机带您离开。今日也是正好碰上此人行凶……公主,大周皇宫太乱了,太危险了,您就跟奴婢走吧!”   高韶兰便明白了,小宫女说今日带她走,其实也只是赶巧……   赶巧碰上太上皇驾崩,赶巧钟庆宫走水。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时机。   但是,高韶兰转目看向浓烟升腾的方向,突然有些犹豫。   她原本是打算陪萧执过完这个新年再考虑离开的事的,所以她让梁光誉快些离开,高鸿送给她的那些人只是留着备用。   这段时间宫里发生太多事,小宝儿中毒险些死掉,太上皇驾崩,萧执跟太后的关系也不好,北狄还虎视眈眈……   高韶兰想陪着萧执度过这段日子。   可是今天她如果不走,等过了这个新年,她还能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吗?   大周不是她的家,东仓淮才是。   她一直想回去的,但她现在竟然踌躇了。   小宫女催促道:“现在这个时间,大臣们正赶着出宫,宫里也有死尸要运出去,各处都乱着,您只需与奴婢换身衣服,拿着奴婢的腰牌就能出宫。殿下,您快些决断吧!”   高韶兰看看孙文,一咬牙,朝孙文后颈劈了一个手刀,看着孙文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她终于狠狠心站起身来。   “走吧!”   ……   萧执正冷脸看着钟庆宫的宫人们忙着扑火,大臣们狼狈地过来向他请安,萧执吩咐几个太监送这些大臣出宫,然后目光便看向钟庆宫的正殿。   那是连夜布置起来的灵堂,火苗就是从那里窜出来的,也是整个钟庆宫烧得最厉害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烈火才被扑灭。   正殿上的牌匾被烧得焦黑,发出咯吱的声响,摇摇晃晃往下掉着残渣。   小内官们进殿去检查灵堂内的情况,突然跑出来大喊道:“太上皇不见了!”   萧执眉头一皱。   他不顾吴忠的阻拦,大步迈入正殿。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气和人肉被烧焦的气味,灵堂内横七竖八倒了好几具尸体,通过尸身上面佩戴的饰物,不难猜出死者的身份。   死的都是灵堂内伺候的宫人和太上皇哭灵的姬妾。   而冰棺中,空空如也。   吴忠悚然大惊:“居然有人盗走了太上皇的尸身!”   萧执目光森冷,拳头倏地握紧:“查。查查走水是怎么回事,立即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吴忠神色一凛,躬身应诺。   萧执转身出了大殿。   陆雅从永安宫拿到披风,顺着原路回去,找了半天没找到高韶兰,最后却在一条小道上发现了昏迷的孙文,她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小跑着过来钟庆宫向萧执禀报。   萧执抬目看去。   陆雅慌慌张张跪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皇后殿下不见了,路上只有昏迷的孙公公。”   萧执陡然变色。   ……   高韶兰和小宫女换了衣服,心里默默记下小宫女说的话,手里握着腰牌,一路低着头走。她看见前面有一群准备出宫的大臣,她便顺着人流跟过去,一同向宫门处走。   离得近了,便听见那群大臣悄声议论:“这怎么会走水呢?灵堂那么多人看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损太上皇的遗体……”   “八成呀,难说。”一个大臣摇了摇头,“这眼看着都要过年了,偏偏遇上了国丧,哎。”   “明日早朝的时候,大家都小心些,今天经了这事儿,陛下恐怕龙颜大怒,少不得发作一批人。”   “哎你们说,走水这事儿,会不会是那群人……”说话的大臣挤眉弄眼,露出了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他们干的?”   有人摇了摇头:“别瞎猜了,陛下已经让人去调查了,想必不出今日就会有结果。”   大臣们议论着,又走远了。   高韶兰又回头看了看钟庆宫的方向,浓烟已经消散了,想必火势已经被控制住,萧执他……   他在干什么呢?   高韶兰的脚步不知不觉又慢了下来。   如今压在萧执身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不但要对付残留的太上皇旧党,还要提防虎视眈眈的北狄人,如果她也走了……   以萧执对她的重视程度,萧执一定会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找她。   又或者萧执相信了她的死亡,那他会如何呢?   他已经很脆弱了,她真的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吗?   高韶兰惆怅地想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回走。   她还是按照原计划,等过完年再考虑这些事吧。   正在这时,一个小内官快步跑到宫门前,大声喊道:“传陛下口谕,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高韶兰愣了愣,她转身朝宫门处看去,只见刚刚那群大臣被堵在了红漆大门前,他们面面厮觑,脸上是跟她一样的疑惑神色。   高韶兰拢起眉心,萧执这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吗?   高韶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又行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刚刚那个与她换衣服的小宫女又出现了。   “殿下怎么还没离开?”小宫女显然还不知道关闭宫门的事,焦急地过来问她。   “我们换回来。”高韶兰道,“我不走了。”   小宫女一怔:“什么?”   高韶兰拉住小宫女的手,就要领着她再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去换衣服,两人正走着,高韶兰抬头间,却突然顿住了。   只见萧执一身玄色帝王常服,面色发寒,气势逼人,正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高韶兰与他对视,下意识咬了咬唇。   萧执眸光淡扫,掠过她一身打扮,然后看向她身边的小宫女。   “拿下。”他道。   他身边的小内官应是,径直过来抓那个小宫女。   高韶兰面色一变:“住手!”   她看着萧执,上前一步:“我可以解释。”   萧执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满满的不信任。   小内官们把小宫女擒住,摁到了地上趴下。   高韶兰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次道:“你别对她动手,我回去跟你解释。”   萧执道:“好。把她送去慎刑司。”   后一句是对着小内官说的。然后他看向高韶兰:“她能不能活过今日,就看姐姐的解释了。”   高韶兰皱皱眉头,望向萧执。   萧执走过来牵她的手。   二人回到永安宫。   宫人们察觉到两人气氛不对,何况高韶兰还顶着一身宫女的打扮回来,他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高韶兰走进内室,把头上的宫女发型拆了下来,然后把外头的衣裳也脱了,换上自己的常服,然后才披散着头发转头看向萧执。   “我没有要走。”高韶兰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打算和那个宫女把衣服换回来。”   萧执淡淡问她:“那你为什么穿成那样?”   高韶兰抿了抿唇:“你不是不让我去钟庆宫吗,我怕你觉得我添乱,就想扮作小宫女去看看情况。”   萧执哦了一声:“那你看到了什么?”   高韶兰道:“我就是看着那边火势很大,挺乱的,后来看到火被宫人们扑灭了,我就放心地回来了。那个小宫女根本就是我临时找的,我是皇后,我要让她跟我换衣服,她敢不听吗?”   萧执轻笑一声。   高韶兰被他这笑声搞的心里发毛,不由垂下眼皮,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在说谎。”萧执道。   高韶兰眼皮跳了跳。   萧执走近她,垂眸看着她披散的发丝,慢慢道:“我也没说你是要走,你这么急着解释做什么?确定不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高韶兰:“……”   “而且,”萧执伸手,一指挑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他,“是陆雅和孙文跟着你出去的,然后陆雅回来拿披风,再回去的时候,你就不见了,地上只有躺着的孙文……你解释一下,孙文为何会昏倒?”   高韶兰怔了怔,下意识道:“孙文他有问题!”   萧执挑起眉梢。   “是他把我引到那条偏僻的路上的。然后他看着周围没人,拿了一把匕首要杀我。”高韶兰说着,弯腰撩开了自己的裙摆,把裤子往上撸了撸,露出膝盖,“你看这里,青黑的一团,就是被他踢的。”   萧执不由愣住。   高韶兰道:“我一直以为孙文是你的人!现在想想他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一直明里暗里跟我说你的坏话,我居然没发现。”   孙文一直表现出来很害怕萧执的样子,还在之前她去钟庆宫那次的路上,暗示她太上皇和萧执之所以关系不好,全是因为萧执篡位惹的。   之前萧执也答应过她,出门时不再让人跟着她,陆雅都安分了,在宝安山上的时候,孙文却还是暗搓搓地跟着她。   那时候她还以为萧执说话不算话,现在想想完全不是。   萧执既然答应了她,根本没必要明面上再惹她不愉快。宝安山上的侍卫关卡到处都是,要盯着她根本用不上孙文。   萧执道:“孙文也快醒了,一会儿问问便是。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   他俯身看她,一手抚上她的膝盖,轻轻地摸了摸:“所以你为什么要在被孙文袭击之后扮成宫女?”   高韶兰浑身僵住。   她刚刚编瞎话的时候,把孙文给忘了。   孙文听见了她和小宫女的全程对话,她根本瞒不住萧执。 第六十八章   萧执抬眼看她。   高韶兰一时说不出话。   萧执便明白了, 他直起身, 眼底透着些凉意, 再次向前一步逼近了高韶兰,贴近她的面儿, 鼻尖对着鼻尖。   “所以,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高韶兰摇了摇头。   萧执眯起眼睛。   高韶兰不知道孙文的嘴严不严, 与其担心他一被审问把什么都交代出来, 倒不如她现在老老实实坦白。   于是高韶兰道:“我原本确实是要走的,但是我走到一半又回来了……”   萧执看着她不说话。   高韶兰有些心虚,道:“真的, 起码今天没有要走。”   高韶兰也不知道她心虚个什么劲儿。这事儿明明是萧执做的过分,当初本来就答应要放她走, 结果说话不算话,天天拘着她不说, 还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好像她才是负心的那个。   想到这里,高韶兰不觉挺直了腰板儿。   她怎么忘了,萧执最擅长装了, 她再不能被他这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给骗了。   高韶兰对视着他,理直气壮地道:“我没必要骗你, 你不能对那个小宫女下手。”   萧执面色紧绷。   正在两人之间气氛僵硬地时候, 吴忠突然出现在屏风处, 低头禀报。   “陛下……那个宫女突然在路上挣开了钳制, 要跳湖!”   负责押送的小内官们谁也没想到,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宫女竟然会武,一不留神就被她挣开了。   高韶兰面色一变。   这么大冷的天,要是跳进湖里,不死也得冻出毛病来。   然后就听见吴忠接着道:“幸亏被拦下来了。”   高韶兰:“……”   萧执眉心略松。   他每次都是表现的强硬,其实一点都没有要对她身边人下手的意思。   这个小宫女若是死了,高韶兰怕是更要恼他。   高韶兰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   吴忠道:“已经被送到了慎刑司,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特来请陛下示下。”   高韶兰便伸手抓住了萧执的胳膊,定定地看着他。   萧执别开目光。   高韶兰转头对吴忠道:“不许对她用刑,也别让她自尽,跟她说很快她就可以出来了。”   吴忠悄悄抬头觑一眼萧执,看见他没反应,便明白陛下这是默认了,于是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高韶兰又看向萧执,抿了抿唇:“好吧,我都告诉你。”   “那个小宫女是我阿弟的人……”高韶兰道,“我阿弟担心我过得不好,让这个小宫女进宫来接应我,正好今天宫里有些乱,就想着我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混出去……”   她看着萧执阴沉的面色,顿了一顿:“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就没走。”   萧执冷冷勾唇:“那是因为你发现宫门关闭了,你出不去。”   “……”高韶兰挠了挠头发,摇头道,“不是的,我在发现宫门关闭之前,就已经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不走?”萧执垂目睨她,“你喜欢我了?”   “……”高韶兰看他一眼,“没有。”   萧执冷哼一声:“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走?”   高韶兰心头火蹭的一下子又窜上来了。   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应对如今乱七八糟的局势,才决定留下来陪他,怎么还要被他问一句“为什么”?   她不过是太心软了,又看他孤家寡人,太过可怜。   他那么混蛋,她才没有喜欢他。   “这可是你说的,”高韶兰硬邦邦道,“下次遇见合适的机会,我就真走了。”   萧执:“……”   萧执突然黑着脸把她拦腰抱起,往后头床榻上走。   高韶兰错愕地盯着他,推了推他的胸口:“你要做什么?”   萧执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撩开了她的裙摆,把她的裤子往上提了提,露出她青紫的膝盖。   “给你涂药。”萧执冷声说道。   高韶兰便沉默了。   她看着他找来药膏,低头专心给她膝盖上抹药,指腹在上面打圈,轻轻柔柔的,她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便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那个小宫女……”高韶兰开口道,“放了她吧。”   萧执瞥她一眼。   屋内安静下来,就在高韶兰以为萧执还不打算答应的时候,听见他开口了。   “放了她可以,”萧执道,“你写一封信,让她带回去给高鸿,让你那个弟弟死了这条心。”   萧执面色冷硬:“你告诉他,你与我感情和睦,愿意一辈子留在大周,让他不要再想着把你接回东仓淮,我就放了那个宫女。”   高韶兰:“……”   萧执抬眼看她:“你不愿意?”   高韶兰蜷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萧执这是要断了她的后路。   她写了这封信送出去,高鸿就再也不会派人来查探她的状况,也不会想着掩护她离开了。   她将彻底的孤立无援,成为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关在这华丽牢笼中的雀儿。   他对她再好又怎样?这样的好,她不需要。   高韶兰神情冷漠,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萧执,冷声道:“我不写。”   萧执皱起眉头。   “感情和睦?”高韶兰语气中带了些嘲讽,“这话说出来你信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至于那个小宫女……你不放便不放,但你要是敢伤她……”   “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萧执突然俯下身子,一手撑在高韶兰的身侧,另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垂目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容,“所以你才这么嚣张。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承诺,有这么难吗?”   高韶兰怔了怔。   萧执手上微微用力,迫她转过身来,他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你写了这封信,我就相信你今天不是真的要离开。”他面颊稍离了一寸,声音低低的,“行吗?”   ……   萧执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满意地把它收起来,装到信封里,仔仔细细地封了口。   高韶兰面色冷淡,一手托着下巴,目光看向窗外。   萧执看她一眼,轻声道:“你该叫那个宫女进来说话了。”   一刻钟后,宫女陶妍低着头步入大殿。   萧执已经避到了屏风后头,但高韶兰知道,他仍然暗地里注意着这边。   高韶兰招手示意陶妍近前,把写好的信交给她。   高韶兰道:“这是我写给太子的信。你回去告诉他,我在大周一切都好,让他以后不必再担心我。”   陶妍惊讶地抬头看她,动了动唇道:“可是……”   如果公主真的一切都好,为什么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同意跟她换身衣服离开呢?   高韶兰道:“我只是刚来这边,有点不适应这里的环境罢了。但是我考虑过后,还是决定留下来。后来我不是又找你说了我不走了吗?”   陶妍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愣愣地点点头。   看着陶妍已经信了她的话,高韶兰便没再多留她,只道:“出宫之后就尽快回去吧。”   陶妍应是告退。   萧执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唇角不由带了丝笑意,走上前想要牵高韶兰的手。   却被高韶兰挥开了。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高韶兰道,“我现在不想见你。”   他最好有多远滚多远,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   萧执眼神一暗:“姐姐……”   高韶兰按了按额角,他又要开始装了。   “你难道没有别的事要忙吗?”高韶兰转头瞪着他,想起来其他被忽略的事,“不需要审一下孙文?还有钟庆宫那边的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孙文已经审过了,在你写信的时候。”萧执道,“他是太上皇的人,之所以对你出手,是想激怒东仓淮。”   高韶兰是东仓淮的嫡公主,如果她在大周的皇宫出事,不管是怎么出事的,东仓淮都会把这笔账算到萧执头上。   总之就是尽可能的给萧执添乱,越乱越好。   高韶兰有些不明白了。   “太上皇都……都驾崩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萧执垂下眼睫:“父皇的遗体失踪了。”   高韶兰惊了惊。   “我让人封锁宫门,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萧执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不见的消息。”   原来不是因为她……   高韶兰目光闪烁,“查到了吗?”   萧执:“没有。应该是有人提前把父皇的遗体偷出去,然后为了掩饰这一切,才放了火。”   他查不到,宫门便又打开了。   那些大臣们都已经回家去了。   “我已经封锁了这个消息,目前还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握住高韶兰的手,“朝中可能要生乱了。”   高韶兰望着他。   “幸好你没走。”萧执说。   她要是走了,他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第六十九章   萧执下令将太上皇的梓宫移入大同殿, 重新布置灵堂。   按照规矩, 太上皇驾崩后, 应该先停灵二十七日,然后再行葬礼, 由萧执率领百官护送,葬入皇陵。但经了走水一事,萧执便将停灵的时间缩短为七日。百官们心里猜测着太上皇的遗体一定是已经被破坏了, 心照不宣地附和了萧执的提议。   庭院中, 宝安山寺的僧人们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为太上皇超度祈福。   灵堂正中停放着新做的金丝楠木棺, 棺身雕有金龙,威严肃穆,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是空的。   高韶兰小憩起身,由碧荷几人服侍着穿上一身丧服, 头上簪了白花, 正要往大同殿去,仁寿宫来人了。   来的是一个小宫女,她道:“太后殿下得知太上皇驾崩的事, 恸哭不止,想要去为太上皇守灵。”   小宫女言辞恳切, 面容真挚, 跪在地上哭求高韶兰允准。   太后毕竟也是太上皇在位时的妃嫔, 按理说她当然可以去哭灵。高韶兰做不得主, 让人去问萧执的意思。   萧执允许了。   但若说太后为了太上皇的驾崩有多伤心,高韶兰是不信的。估计太后只是一直不能出门,被憋坏了,才想着借这个机会出来走走。   高韶兰步入灵堂的时候,就看见了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的太后。   几位平时隐居不出的长公主、大长公主、亲王妃原本聚集在她的身边,看见高韶兰之后就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一些,纷纷起身向高韶兰行礼。   她们心里清楚,太后如今不管事,与陛下关系不好,皇后才是后宫之主。   高韶兰平静颔首,然后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一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在灵前拜了三拜,又跪在蒲团上哭了半日,傍晚时,陆雅几人才过来扶着她起身,打算离开。   太后朝她看过去一眼,出声道:“皇后这就要走了吗?”   高韶兰跪得久了,此时觉得腿有些发麻,膝盖处隐隐作痛,头也有些昏沉。   哭丧半日极为耗费精力,她唇角弯出一个略显憔悴的笑,低眉顺眼道:“还有些宫务没有处理。母后千金之躯,也要注意身子,莫要太过悲伤,累时可以去偏殿休息一会儿。”   太后轻哼一声:“哀家身体还算硬朗,这才守了多久,不必歇息。”   她说话夹枪带棒,暗地里讽刺高韶兰走得早。高韶兰只作未闻,搭着陆雅的手往外面走,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迈过门槛时,突然被绊了一下。   “殿下当心。”陆雅连忙扶稳她。   高韶兰晃了晃神,上次跪这么久好像还是母后薨逝的时候,那时候人小,也不觉得累,满心只被悲恸占满,无暇顾及其他。今天却有些受不住,她体质似乎变差了。   宫人去备了步撵,高韶兰坐上去,晃到永安宫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萧执还在忙着,没有回来。高韶兰没有传膳,只拿了一本闲书斜倚在榻上翻看,没翻两页,邹宛毓来了。   她是来给高韶兰送护膝的。   邹宛毓淡笑着说:“知道殿下要去哭灵,天气寒冷,恐怕会跪伤膝盖,因此我今晨特意起来赶制了一双护膝。里头装了艾叶、桂枝、香加皮、丁香、羌活,能温经驱寒的,殿下悄悄绑在膝盖上,免得受了寒气。”   高韶兰有些诧异于她的细心,接过来看了看,含笑道:“谢谢,辛苦你了。最近在太医院怎么样?”   邹宛毓腼腆地垂下眼说:“各位老前辈都很照顾我,我最近也看了许多医书,觉得比之前懂的东西更多了。”   碧荷端上来果盘糕点,高韶兰请她坐下,闲话了一会儿家常。   今日其实是年三十,却赶上国丧,不能大鱼大肉、饮酒不说,宫里一点喜气儿都没有,各处都挂了白,连守岁都要偷偷的。   高韶兰问她晚上打算怎么过。   邹宛毓说:“我和太医院的另外几个女医约好了一会儿一起吃饭,互相讲讲故事,对付一下今夜就过去了。”   高韶兰唔了一声,点点头:“倒也不错。”   她的膝盖仍然疼着,高韶兰指尖轻轻覆上去,小幅度地揉了揉。   邹宛毓手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抬眼间看见高韶兰疲惫的面色,不由道:“殿下注意身体,不要太过劳累。需不需要我为您诊一下平安脉?”   高韶兰瞥她一眼,其实再过几天就到了季女医来给她诊平安脉的日子了,不过邹宛毓也自小习医,虽然不知道她医术究竟如何,但给她看看也无所谓。   于是道:“好。”   高韶兰随意地伸出手腕,看着邹宛毓把指尖搭上去,凝神感受了片刻,面色突然一变。   高韶兰皱了皱眉:“怎么了?”   邹宛毓犹犹豫豫地把手收回去,然后惊疑不定地看向高韶兰,道:“殿下脉象流利,如珠滚玉盘,瞧着像是喜脉。”   高韶兰眼皮一跳:“……什么?”   邹宛毓垂下头:“应该就是喜脉了。只是月份太浅,还得等过个一二十天再确认一下。”   高韶兰犹自发愣,邹宛毓又抬头看她,小声问道:“殿下不是不想要孩子吗?”   高韶兰看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发呆。   如果真的有孩子了,萧执应该挺高兴吧。   可是这样一来,她离开的计划何止是要推到过年后,简直是无限期延长。萧执还逼着她给高鸿写了信,高鸿也不会再帮她了……   高韶兰忍不住想,她这辈子还能有离开大周的机会吗?她还能回到故土吗?   萧执果真一步步攻克了她的防线,先是把她骗到大周成婚,再是圆房,现在孩子都有了,她的底线一降再降,怎么都逃不开。   而且很多时候她明明生他的气,怎么就还是心软的什么都依他了?   想到这里,高韶兰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她看向邹宛毓,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有些意外。”   肚子里意外的揣了个小混蛋,说不定以后就是大小混蛋一起扒着她不让她走。   高韶兰脸色更难看了。   邹宛毓看她神色,不由心思百转,刚想问问她为什么,就听得高韶兰又道:“这事儿先别透露出去。”   幸好她跟邹宛毓坐下说话,没让宫人们守着。   高韶兰说:“等过阵子,确定了再说出去。”   邹宛毓张了张嘴,问道:“您是不想让陛下知道吗?”   高韶兰嗯了一声。   她还没想好她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而且最近宫里事情已经够多了,就先别告诉萧执了。免得他又要分神照顾她。   邹宛毓目光闪烁,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唱礼声,是萧执回来了。   高韶兰又叮嘱一遍:“跟谁都别说出去。”   邹宛毓连忙点头,起身告退,出门时,正好迎面碰上萧执,她行了一礼,然后便离开了。   萧执回头看看她,问高韶兰:“她来做什么的?”   高韶兰道:“她担心我跪坏膝盖,给我送护膝来了。”   她拿过那一双护膝,给萧执看了看。   萧执微怔:“她也算有心。”   看在她对高韶兰还不错的份上,萧执对于她之前几次三番破坏他的计划而产生的不满情绪便也消散了。   反正高韶兰已经知道他算计的那些事了,他现在不怕邹宛毓揭发他。   萧执坐在她身边,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上她的膝盖,问道:“又伤着了?”   高韶兰只道:“上午你涂了药之后已经好多了,下午跪得久了一点,没什么大事。”   萧执眉头微皱,想要撩开她的裤腿,再给她抹药,被高韶兰拒绝了。   “等夜里休息的时候再抹吧,还没用晚膳呢。”   萧执听她这么说,料想是没有大碍,便作罢。   原本年三十宫里要设晚宴的,也该是高韶兰主持。但因着国丧的缘故,设宴的功夫也省了。今夜就他们两个人一起在侧间用膳。   没有荤腥,全是素的,但御膳房的厨子们手艺很好,每一样饭菜都很精致。   等吃完了,高韶兰才想起来问他:“太上皇……找到了吗?”   萧执面色平淡,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   如果始终找不到,难道七日后要把空棺下葬吗?   萧执道:“不必着急。不论他们有什么目的,在父皇下葬之前,都该显现出来了。”   如果最后他真的把空棺送入皇陵,那也没关系。七日之后,不经特殊保管的尸身早就不知损毁成什么样子了,乱臣贼子就算真的把他父皇的尸身拿出来,他也可以不承认。   他只是想,父皇在位时得罪的人也挺多的,会不会是被他的仇家偷出去泄愤、鞭尸了?   萧执转了转手里的瓷杯,没把猜测说出口。   高韶兰看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便也不担心了。   二人坐在窗前说了会儿话,高韶兰本来想守到子正的,但她白日里经的事儿太多了,这会儿实在是身心俱疲,便有些受不住困意,坐在那儿头直往下栽。   萧执轻笑一声,牵着她的手引她去内室休息。   “熬不住就别熬了。”   他扶着她躺在榻上,帮她脱去袄裙,盖好被子,只把她两条腿露出来,撸起她的中裤,朝她的膝盖看去,只一眼,脸色就变了。   “怎么伤成这样?”萧执沉声问道。   高韶兰只是怔了怔,睁开眼看看他,又闭上了。   萧执心疼地看着她的腿,除了上午被孙文踢到的那处淤青,两个膝盖上还各有两团青紫的痕迹,一看就是跪得很了。   萧执恨不得摇醒她让她别再睡,生气道:“不过是让你去做做样子,你跪那么老实做什么?”   高韶兰迷迷糊糊道:“给其他人看的。”   萧执眉头紧皱,拉住她的手,在她指尖上轻轻地咬了一口。“接下来几天别再去了。”   高韶兰:“不行,言官会骂的。”   萧执:“就说你有孕了,受不住累。”   高韶兰被吓醒了。 第七十章   萧执看她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不由有些郁闷地又咬了下她的指尖。   “我是说, 给你随便找个借口, 就不用去灵堂了。没说你真的有孕。”   他脸色有些难看,她就这么不想要孩子吗?   高韶兰听明白了, 心里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萧执知道了。   反正她就是不想让萧执太开心。上午她才被他逼着断了自己的后路,晚上就被诊出有了身孕,这算什么事儿啊?   她回不去故土, 就不想看见萧执这么快如愿以偿, 什么都被满足的样子。   高韶兰一双杏眼泛着水润的光泽,看了他一会儿又懒懒地闭上眼:“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萧执拿过药瓶给她涂药。   他动作轻柔,时不时看一眼高韶兰睡熟的样子, 心情倒是逐渐平复下来。   他已经信了白天高韶兰不是真的要走,而且她虽然不满, 还是依照着他的话给高鸿写了信。   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皇后的角色,会为他着想, 为了他的名声去哭灵, 甚至跪伤膝盖。   她对他多好啊。   萧执觉得,他也要对她更好才行。   萧执等着她膝盖上的药膏晾干,然后给她把裤腿捋下来, 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上床, 把她搂在怀里。   一夜好眠。   ……   次日高韶兰醒来, 碧荷过来跟她说太医院来了两位女医, 一位是邹宛毓, 另一位是曾经给高韶兰挑过医书的小女医薛静。   碧荷有些惊奇地看了看高韶兰的肚子,道:“陛下说,这段时日让她们照料殿下的起居。”   高韶兰嘴角抽了抽。   萧执还真是,做戏要做全套。   如果她真的没怀孕,那是不是过些日子还要假装小产?   不过这样就能正大光明的躲懒,她想了想,觉得也不错。   用过早膳,邹宛毓和薛静来求见她。   想来是萧执让人交代过什么,两人的目光都在她肚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细声细语地叮嘱她孕期要注意的事项。   薛静又抱了两本讲女子孕期养生的书,给高韶兰翻看。   高韶兰一一听了,让碧荷给她们一人塞了块儿银子。   二人走后不久,邹宛毓去而复返。   高韶兰知道她要回来,坐在窗边等着她。   邹宛毓凑过来,面色颇为诡异,小声道:“陛下交代我们,说是让我们对外说您有了身孕……陛下竟然以为您是假孕吗?”   高韶兰揉了揉额角。   解释起来似乎有些复杂,于是她道:“我没告诉他。你就按照他说的做就行。”   邹宛毓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您为什么不愿意告诉陛下?”   高韶兰动作一顿。   邹宛毓左右看看,确定房中没有外人,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昨天在九曲回廊那边看见您了。”   高韶兰眉头轻皱。   她昨天扮作宫女往宫门处走,的确经过了九曲回廊。   寻常宫人平时都不敢直视她,因此她换身衣服低着头走,一路上也没人认出。但邹宛毓就不一样了。   邹宛毓熟悉她,只看个侧脸就能认出她。   邹宛毓轻声问:“您是不是想回东仓淮去?”   高韶兰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邹宛毓便懂了。   一定是因为高韶兰不想留在大周,所以也不想要孩子,让她瞒着不要说出去,估计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孩子打掉。   邹宛毓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于是道:“当初在九江郡时,我就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陛下和其他人的对话,才被陛下送回仓淮山的。当初您根本就不是自愿来大周的,对不对?”   高韶兰听得奇怪,下意识问道:“九江郡?你当时听到了什么?”   她还记得邹宛毓去九江郡找她,第二日就走了,还是在她出发准备回柏县见高鸿的时候,萧执告诉她的。   萧执说他让人把邹宛毓送回去,顺便问候邹老,她当时觉得很正常的事,现在听来居然是另有隐情?   邹宛毓含糊道:“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陛下交代那人,要把剩下的差事办好,说的应该就是去东仓淮求娶您的事。”   她不是很清楚当时的弯弯绕绕,但高韶兰一听就明白了。   萧执那会儿还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无辜模样,好像和亲这事儿是她父王一厢情愿的手笔,但是邹宛毓听到了真相,萧执怕她知道,就连夜把邹宛毓送走了。   果然是个混蛋啊,骗了她那么久。   高韶兰心绪复杂,又喝了口茶。   落在邹宛毓眼里,就是心情不悦的表现。   邹宛毓道:“如果殿下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她看向高韶兰,目光坚定道:“您可以信任我。”   高韶兰微微一怔,眸中不禁也染了些笑意:“好。”   混蛋萧执把她身边帮她的人一个个都赶走了,她正缺人手。   ……   傍晚时天空又落了雪,不一会儿房檐、地上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萧执踏雪而归,吴忠伸手为他解下外头的大氅,抖落上头的飞雪,挂到一边。萧执步入房内,看见高韶兰正歪在榻上看书。   他没有走过去,先到炭盆边烤了烤手,然后才到高韶兰身前,弯下腰去:“在看什么?”   高韶兰道:“薛女医给我送来两本讲孕期注意事项的书,我随便看看。”   她把书合起来,放到手边的案几上,摇摇头:“枯燥乏味,不想看了。”   萧执轻嗤一声:“还说我装得像,你装得也挺像的。”   居然还研究起这个。   “就算真怀上了,也有下头的人操心,用不着你费心思。”萧执拉住她的手。他刚在炭盆上烤过的手温暖干燥,握住高韶兰稍有些冰凉的指尖。   “怎么还是这么凉?”萧执皱了皱眉,“手炉呢?”   高韶兰抬了抬下巴,示意在一边案几上。   “我要看书,就懒得用了。”   萧执便握紧了她的手,给她暖着。   “母后昨夜在灵堂守了一夜,今天便病倒了。”萧执面色不太好看,“我已经让人送她回仁寿宫了。有大臣称赞她忠贞贤良,让我不要再软禁她。”   高韶兰点头道:“一直软禁着也不是事儿,好歹是太后,体面还是要有的。”   萧执听她这么说,便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不过你依然不用怕她,她要是敢难为你……”   高韶兰笑着挑了挑眉:“怎会?我连你都不怕。”   萧执:“……”   萧执顿了一顿,的确,她经常气他,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偏偏他还得宠着纵着,什么都由着她。   谁让他喜欢她。   萧执目光幽深,捏住高韶兰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被萧执抱到床上,劲瘦有力的身躯压下来的时候,高韶兰才骤然反应过来,推了推他:“这几天不行。”   “……”萧执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又来了?”   难受归难受,萧执还是听话地躺下来,抱住她蹭了蹭,不太高兴地说:“又要等好几天了。”   高韶兰心说,何止是几天,未来几个月,他都得忍着。   ……   薛静知道高韶兰不爱看那两本医书,于是又找了本讲奇闻轶事的闲书,上面记录的全是些怪病杂症和稀奇古怪的治疗方法。   薛静笑道:“这是奴婢前些日子整理书架时发现的闲书。上头写的东西都作不得真,时人杜撰的居多,但是还挺有趣儿的,殿下随便看看就行。”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高韶兰便让她把书放下。   薛静也是九月份宫女遴选时入的宫,家里是开医馆的,进宫后就被分去太医院管理医书。她急切地想要表现什么,想要得到高韶兰的青眼,从而扶摇直上。   外头日光和暖,高韶兰坐在窗下翻书,薛静侍立一侧,时不时为她解说一二。   书里有相思成疾的白面书生,靠着心爱之人的头发烧焦了煮的汤水续命;还有被女妖下咒卧病在床的青年,半边身子乌黑,巫医往他头上贴个符咒便好了;也有被限制了自由的他国质子,为了脱身竟服用假死药金蝉脱壳……   高韶兰看着那质子的故事,笑着念出书上的一段文字:“贝母、双花、石灰……竟然连药方都写出来了,果真有这么神奇吗?”   薛静道:“奴婢倒是在其他医书上也看过说假死药的,不过是服下之后能使人脉息微弱,状若死亡,但是这种药危害极大,稍一不慎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假死变真死,因此没有医者敢用。”   邹宛毓恰好来给高韶兰送安胎药,抬步进屋时听见这句,不由愣了愣,笑道:“殿下在看什么?”   “在说假死药,这本书上还真是什么都敢编。”高韶兰把书放到案几上,闻见碗中苦涩的药味儿,皱了皱眉,“去拿些蜜饯过来。”   薛静连忙应一声,小碎步快走着退出室内。邹宛毓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书页上,却有些发怔。   高韶兰笑问:“怎么了?”   邹宛毓连忙摇摇头。   薛静捧着一盘蜜饯回来,高韶兰皱着鼻子把药喝了,又吃下蜜饯,过了没多久,萧执便回来了。   邹宛毓和薛静识趣地退下去,关上房门。   萧执面色凝重,拉住高韶兰的手,沉声道:“父皇没有驾崩,他假死脱身,现在在辽城守将袁可郎那边,今天发的檄文,说我谋害父皇不成,竟以空棺宣告他驾崩,骂我不忠不孝。现在袁可郎以父皇的名义起兵南下,往上都攻来了。”   高韶兰不由惊住。   “什么假死?”她不可置信道,“不过是书中写来骗人的东西,怎么会真的有假死药?”   萧执道:“我也不信。但如果父皇不是真的还活着,袁可郎是断断不敢用他的名义起事的。而且父皇在我眼前咽气,第二天就失踪了,除了假死,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高韶兰紧抿着唇,心绪纷乱。   “我问过郑太医了,他说的确有这种药,只是危害极大,几乎没人敢用,久而久之就失传了,只存在于古籍中。也不知道这药是怎么配出来的……太医院各类药材的支取都是有记录的,父皇应该不是从太医院拿到的药材。我想了想,那就只有可能是为父皇炼丹的道士……他们炼丹的原料稀奇古怪,随便用些什么药材都不会引人注目。”   而且那时候他故意让道士们炼出危害极大的丹药,他们就算用再猛烈再奇怪的药材他都不会怀疑。   “可是那些道士已经被论罪处死了……”高韶兰喃喃道。   她想起来孙文曾经让她劝萧执把道士们抓起来定罪,原来是因为这个。   就为了如今的死无对证啊。   萧执道:“袁可郎人在辽城,父皇卧病已久,身体虚弱,就算还活着,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日之内就到辽城。我大可以不承认袁可郎说的话,只是大同殿中停放的空棺被他揭破,要想安抚人心,这棺恐怕要打开了。”   然而棺里确实没有太上皇。   “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要确认,父皇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二人在侧间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高韶兰脑子还是懵的。   萧执看她这样担忧的模样,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安慰她说:“不必多想,去年我登基时,名声都已经坏过一次了,这次顶多是再添上一个弑君的罪名,就算与袁可郎真打起来了,我也吃得消。”   萧执淡淡勾唇,袁可郎不过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要不然不必非搞出这一招金蝉脱壳来对付他。   有太上皇在手,他能说动的叛臣就多了。   用过午膳,萧执又离开了。高韶兰心里装着事儿,就没有午睡。   她翻看着上午没看完的那页书,想了想把薛静叫进来问话。   “依你看,这假死药是当真有用吗?”   薛静一直待在永安宫,并不知晓前朝发生的事,因此没有多想,恭声道:“依奴婢所见,用了这药,有五成可能变成真死,一般人是不会乱用的。”   高韶兰颔首,又问:“听说这药已经失传了?”   “是的。流传下来的方子中,都只是写了其中的几样药材,用量、用法都没有,据奴婢所知,还没有人制成功过。”   “那这方子又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   “奴婢好像在书里看到过……”薛静皱眉想了许久,突然眼光一亮:“是仓淮国!”   高韶兰瞳孔一缩。   她说的是仓淮国,那就是一百多年前,还没有东西仓淮之分的时候。   薛静笑道:“奴婢想起来了,这方子就是从您的家乡流传出来的。”   高韶兰有些心惊,既然是仓淮国传下来的,那这次制药的人,会不会也跟东西仓淮有关系?   电光石火间,高韶兰突然想到什么,出声道:“薛静,你退下,让邹宛毓进来。” 第七十一章 完结   薛静愣了愣:“邹宛毓?”   高韶兰冷静下来。   是了,邹宛毓来到大周, 甚至是隐姓埋名叫做虞婉的。   邹老的医术如何她一直都很清楚, 邹宛毓作为他的亲生女儿,医术怎么可能会差?邹老把女儿托付给她的时候, 还亲口认可过邹宛毓的医术。   但是邹宛毓却在太医院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医, 被她碰上时,还说自己在太医院的考核中表现很差。   她上午看见书里假死药的故事时, 表情明显不太对。   她还在宝安山寺算吉凶,看到自己进去时, 竟连惠泽法师的解签都不听,起身就走。她到底在谋划什么?   高韶兰深吸一口气。   不,也不一定是她。   邹老意外身死,就留下来这么一个女儿, 高韶兰不能冤枉她。   思及此, 高韶兰平复下来,对薛静道:“没什么, 你先下去吧。刚刚我与你说的话, 一个字都不要向外提起。”   薛静连忙垂下头, 恭声应是,而后退了出去。   高韶兰坐在榻上静默片刻, 起身去了西侧的厢房。   邹宛毓住在这里。   高韶兰推门进屋的时候, 她正坐在桌子前面看书, 看见高韶兰进来, 脸上的表情明显变了一下, 连忙把书收起来放到抽屉里,然后才站起身迎过来行礼。   “殿下怎么来了?”   邹宛毓面色有些不自在。   高韶兰目光平静地扫了她一眼,道:“我闲来无事,来看看你。你在看什么?”   “不过是本医书。”邹宛毓说着,请高韶兰到一边椅子上坐下,有些局促地道,“我为您倒杯茶吧?”   高韶兰摇了摇头,“不必,我就是有事想问问你。”   她从袖中掏出上午看的那本闲书,翻到质子那一页,低声问她:“这种药,你能做出来吗?”   邹宛毓面色微变。   高韶兰静静地看着她。   邹宛毓问:“殿下想要做什么?”   “我想效仿他。”高韶兰指了指书中的质子,“你说过,你会帮我,我可以信任你。”   邹宛毓张了张嘴。   “可以吗?”高韶兰眸中带了一丝祈求的意味,她道,“我的时间不多了,等我有身孕这事暴露出去,我就更走不掉了。”   邹宛毓愣愣地看着她。   高韶兰等了片刻,便看见邹宛毓咬了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头道:“实不相瞒,殿下,这种药我会做。”   她顿了一顿,“只是需要的药材种类比较多,我并不能从太医院弄到,可能需要殿下自己差人出宫去买……”   她说着,抬头间看见高韶兰神色不对,不由心中一凛,住了口轻唤一声:“殿下?”   高韶兰抿了抿唇,道:“我听说这种药的配方已经失传了,没人能制出来,你是怎么会的?”   邹宛毓道:“殿下还记得之前在东仓淮时,咱们俩一起为我爹抄的那几本医书吗?其中我抄的有本书里面有这个方子,我就记下来了。”   高韶兰怔住。当时她给邹老拿的那几本确实有好些都是孤本,藏在宫里的医署之中,如果这方子只存在于东仓淮王宫,那在大周为什么会失传,也就可以理解了。   “所以……”高韶兰轻声问,“太上皇的事,也是你做的,对不对?”   邹宛毓瞪大了眼。   “太上皇的什么事?”她一脸茫然,仿佛真的不知道高韶兰在说什么。   高韶兰眉头微皱。   邹宛毓不承认。   高韶兰便起身,径直走向房中的桌案,一把打开了抽屉,拿出刚刚邹宛毓看的那本书,“那你刚刚在看什么?还藏起来,是不是就是那药的配方……毒?”   高韶兰皱起眉头:“你怎么在看讲毒术的书?你想要给谁下毒?”   邹宛毓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书夺了回来抱在怀里,低头道:“毒术医术本就相通,我怎么就不能看了?”   “既然你如此坦荡,刚刚又藏什么?”   高韶兰面色微沉。   跟邹宛毓说了这么一会儿,她大致已经可以确定她有问题了,只是她拒不承认。   高韶兰轻叹一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之前在宝安山寺,你算的是不是就是这事?”   邹宛毓头垂得更低了。   高韶兰道:“现在还只是我疑心你,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说说,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邹老曾经把你托付给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好的。”   邹宛毓咬了咬唇。   高韶兰看着她,“如果你一定要等到陛下派人来审问你,到时候我也无能为力了。”   邹宛毓听了这话,有些恨恨地抬眼,看着她道:“殿下不是与陛下不和吗?怎么这种时候,您还帮着他?”   高韶兰:“我是和他有些不愉快,但大是大非面前,我当然向着他。”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可能她一直在邹宛毓面前懒得解释,才令其误会了她和萧执的关系。也正因此,刚刚她提出想要效仿那位质子金蝉脱壳时,邹宛毓才信了她的话说要帮她。   邹宛毓冷笑一声。   “我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她道,“我只想为我爹报仇。”   高韶兰一怔:“邹老?”   她脑中似乎闪过什么,问道:“邹老不是被一群悍匪……”   “我当时没把实情说出来。”邹宛毓眼眶有些发红,“我刚被皇帝送回去的第二天,我爹就没了。动手的根本不是悍匪,而是皇帝派去的杀手!他本来想连我一起杀掉,幸亏被县尉派去的人救了。县尉大人原本是打算让人上山请我爹给他夫人看病的,阴差阳错救了我。”   高韶兰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是陛下派去的杀手?”   “县尉大人把他们抓起来审问了啊。”邹宛毓眼中满是恨意,“当时我偷听到皇帝和其他人的对话,撞破了他做的事,他就对我起了杀心。他一定是怕你发现,才一直等我回到东仓淮才让人动手,而且连我爹都不放过。”   邹宛毓咬牙道:“我爹还救过他的命,他就这样恩将仇报!”   高韶兰揉了揉眉心。   “他没必要这样做。”高韶兰道,“如果他真的害了邹老,早在你出现在皇宫的时候,你就没命了,你还能有现在进永安宫的机会吗?”   邹宛毓愣了愣。   “你这是被人利用了。”高韶兰轻声问,“所以你是怎么进了太医院的?”   之前她就觉得邹宛毓一个小姑娘这么大老远的来到大周有些奇怪,如果是背后有人安排,就好解释了。   邹宛毓没应声。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乍一听高韶兰说她被利用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是意气用事了一点,但她不傻。自己亲爹和高韶兰的交情怎么样,她也是知道的,此时听高韶兰这么一分析,即使她再不想承认,她也明白,自己好像被人骗了,还做下了糊涂事。   高韶兰牵着她的手,引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   “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查清邹老的死因,好不好?”   邹宛毓目光有些茫然,她嘴唇翕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高韶兰在邹宛毓的房中一直待到傍晚,直到萧执回来,她才拍了拍邹宛毓的肩,柔声安抚几句,然后出屋去了正殿。   萧执刚把大氅解下来,正站在炭盆边上烤火,看见她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高韶兰屏退宫人,走到萧执的身边。   “假死药一事,有眉目了。”   她把邹宛毓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道:“她说之前为了逼真,故意用药让太上皇缠绵病榻许久,连太医都没诊出来怪异之处,所以现在……太上皇还有一口气,但是可能真的不行了。”   萧执面色平静地听着,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那边还需要她给太上皇调理身子,我问出了她和那边的人联系的渠道。”高韶兰道,“宫门守卫武贵福、太医院的内官巫士以,你去让人查查吧。顺藤摸瓜,找出太上皇的藏身之处,应该不难。”   萧执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当即就唤来吴忠,低声吩咐了几句。   “我也要给高鸿写一封信了。”高韶兰走到一边的矮榻上坐下,“撺掇邹宛毓来到大周的,是我的三王兄,长平侯。”   当时贤夫人谋害高鸿不成,反被父王赐死,他的儿子也被赶去封地,封了个长平侯。   只是没想到长平侯并不甘心,打听了她的事之后,撺掇邹宛毓来到大周,一开始是想让邹宛毓连她也恨上,挑拨她和萧执的关系。   高韶兰不用想都知道长平侯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这个皇后一旦被废,高鸿的太子之位就不稳固了。   但邹宛毓爱憎分明,没迁怒到她身上,跟长平侯达成了协议,被安排着来到太医院之后,故意躲着她,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偷偷谋算着给萧执下毒报仇。   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下毒的机会,邹宛毓才不会赶着给高韶兰送护膝亲近永安宫,以求一个接近萧执的机会。   至于假死一事,也是因为长平侯见挑拨不成,索性跟太上皇联合起来了,要是萧执被推翻,她这个皇后自然也就失势了。   邹宛毓乐于看到萧执陷入困境,于是制出了假死药。   长平侯自始至终想对付的都是她,但邹宛毓只是想对付萧执,他们目的不同,所以高韶兰劝了一下午,邹宛毓就把什么都交代了。   萧执听高韶兰把这些恩恩怨怨说完,不由抱住了她:“幸亏她只是想对付我……”   如果邹宛毓敢对高韶兰不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   萧执眸色阴沉,冷声道:“长平侯的事不必你费心思,过几日我给你父王送一份国书就够了。”   长平侯掺合的是大周国事,不是简单的东仓淮内部夺储。他动了怒,东仓淮王就算不忍心,也得处置长平侯。   高韶兰愣了愣,点头道:“也好。”   萧执吻了吻她的侧脸:“那我先回干元殿了,知道了这些事,我得布置一下。”   高韶兰嗯了一声。   ……   萧执派了人紧盯着邹宛毓所说的那两个线人,终于在第二日夜里摸到了太上皇的住处。   萧执连夜出宫,看着士兵们包围那个小小的院落,院中灯影幢幢,吴忠上前为他打开房门,屋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和人卧床久了身上散发的难闻气息。   萧执神色莫名。   看来袁可郎并不尊敬父皇,没有派人悉心照料他。   萧执走上前去。   太上皇神志已经恍惚,和前些日子重病卧床时一模一样,此时他半睁着眼,看见萧执,眼瞳不由放大了些。   “父皇。”   萧执轻唤了一声。   太上皇眼里呈现出一丝惊惧的神色。   “您这是何必呢?”萧执轻声道,“其实如果您消停了,不再对付我,未必不能安享晚年……”   临死前再折腾这么一回,何必呢?   “袁可郎也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您当真以为他忠心耿耿?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已经被我清洗的差不多了。您不服输可不行。”   萧执俯下身去,看着他道:“后天就是您的葬仪了……跟儿子回去吧。”   太上皇怒目圆睁,放在榻上的手抬了抬,却终是无力地放下。   萧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起身出了房门。   太上皇在回宫的路上彻底闭上了眼。   萧执坐在他的身边,静默了许久,许久。   天边刚刚露出一丝微亮,高韶兰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发现身边的床榻还是空的,萧执一夜未归。   她怔了片刻,然后听到开门声,萧执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他几步走到榻前,一双眼泛着淡红的血色,俯下身来吻她。   他的唇有些发凉,高韶兰察觉到他人在颤抖,不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父皇没了,这次是彻底没了。”   萧执哑声说。   ……   萧执率领百官护送太上皇梓宫入皇陵之前,多加了一道仪式。   百官要先去大同殿外叩拜太上皇,三品以上官员要入殿参拜,行三跪九叩大礼。   参拜时,太上皇的金丝楠木棺是打开的,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借此机会瞥见了太上皇的遗容。   谣言不攻自破。   葬仪持续了整整半日,萧执从皇陵回去,到永安宫时,却没看见高韶兰。   小内官道:“皇后殿下用过早膳就出门了,似乎是去赏梅去了。”   梅园的梅花开的正好。   萧执便去梅园寻她。   走到路上时,陆雅慌慌张张地向他走来,禀报道:“太后殿下在梅园摔下台阶,似乎是摔到了腰……”   萧执皱起眉头:“母后?”   太后的事怎么会是陆雅过来说?   陆雅一脸惊慌道:“皇后殿下也在,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陛下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高韶兰坐在梅园的暖阁里,神情复杂地看着躺在榻上不断哀嚎的太后。   萧执大步入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太后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高韶兰道:“皇后胆大包天,想要谋害我,把我推下台阶……”   萧执眯了眯眼,冷声打断:“朕没问你。”   他走到高韶兰身边,低声问她:“怎么回事?”   高韶兰摇了摇头。   碧荷大着胆子道:“是太后想要推皇后殿下不成,反而自己没站稳摔了下去。”   高韶兰手劲儿大,被太后推了一下,为了站稳就下意识拽住太后的胳膊借力,结果她是站稳了,太后却被拽得失了重心,一下子摔了下去。   萧执一听便明白了。   他握住高韶兰的手,有些抑制不住心底的怒气,笑问太后:“母后是想做什么?谋害朕的皇后?还是朕的孩子?亦或是二者兼有之?”   太后连连摇头:“哀家没有。”   同时她心里也很生气,摔下去的是她,受伤的也是她,怎么皇帝直接就信任了皇后?   高韶兰拽了拽他的手,轻声道:“算了。”   她以后少见太后就是了,今天本也是无意间碰上的。   太后早看她不顺眼,想使绊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萧执却不想就这样算了。   万一太后得手了呢?她磕着碰着,难受的也是他。   萧执道:“过几天儿子让人送母后去宝安山寺修行吧,宫里太乱了,不适合母后。”   太后悚然大惊。   萧执拉着高韶兰的手出门了。   宫人们远远缀在后头。萧执侧目看看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不跟我说实话?你替她瞒什么?”   高韶兰看他一眼,道:“那毕竟是太后。”   他的亲生母亲,她总要给些面子的。   萧执道:“谁都没有你重要。”   高韶兰勾了勾唇。   萧执又说:“幸亏你不是真的有孕,要不然被她推一下,可不得伤了胎气?”   高韶兰嗤笑一声:“哪儿有那么矜贵?”   萧执道:“你那两本医书,我也看了,累着凉着都有可能会动胎气,更何况是摔着?”   高韶兰无语地抽了抽嘴角。   他还笑话她看那书,他自己偷看得也挺欢的。   萧执跟她说起今天送葬的事,“谣言算是破了,人心只要安抚住,袁可郎那边的叛军就不足为惧。”   高韶兰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处置邹宛毓?”   萧执说:“她父亲救过我,也算功过相抵。我都听你的意思。”   高韶兰便道:“那还是送她回家吧。顺便也让人查查邹老的事,我答应过她,要查清的。”   萧执没有异议:“好。”   高韶兰便叹了口气:“真羡慕她能回家。”   萧执步子突然顿住,转目看她。   高韶兰道:“我看历代皇后起居录,她们都还能省亲回家。我怎么就不行了?”   萧执握住她指尖的手紧了紧。   “那怎么一样?”萧执道,“她们省亲回家,不过一日半日的功夫,然后就回来了。”   可她的家乡那么远,路上都要花费月余的功夫,他怕她一去不归了。   高韶兰满脸写着不高兴。   萧执犹豫着问:“我要是让你走了,你还会回来吗?”   高韶兰轻哼一声。   萧执皱着眉头,把她的指尖拉到嘴边咬了一口。   高韶兰这才道:“看你表现。”   他要是一直对她这么好,听她的话,什么都依着她,她也不是不可以一直陪着他。   萧执怔了怔,反应过来时,唇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这是答应他了啊。   萧执不顾后头缀着的宫人,一把抱住了高韶兰,把她揽在怀里,轻声说:“只要你愿意陪我一辈子,我什么都听你的。”   高韶兰嗯了一声。   “看在你表现这么好的份儿上,跟你说一件事。”高韶兰轻声道。   萧执问:“什么?”   “你要做父亲了。”   高韶兰拉过他的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第72章   番外1   高韶兰孕五月的时候, 正是初夏时节。天还没那么热, 殿里用不上冰盆, 但已经换上了薄衫。   颜玉恰好也有孕了,跟她孕期差不多, 稍微晚一点,上元节的时候诊出来的。   度过了最开始那三个月,熬过孕吐, 最近颜玉没事就往宫里跑, 跟高韶兰交流孕期的感受,顺带说说她从其他贵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 往往一待就是半个时辰,直到萧执从干元殿回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孙芳总是在内宫外的第一道宫门处等她。   高韶兰笑着目送颜玉离开,这才看向进门的萧执:“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萧执走到她身边坐下, 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想你了。”   高韶兰嗤道:“今晨不是才见过……你怎么了?”   她看着萧执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由怔了怔。   萧执抬眼看她, 道:“东仓淮又要来使臣了。”   高韶兰一愣:“过年时不是才来过?来便来了,你这副样子做什么?”   萧执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这次来的是你弟弟。”萧执面色紧绷, 沉声说道。   高韶兰惊讶地张了张嘴, 随即便控制不住地笑了, 她眼眸弯着, 兴奋地问:“真的?是阿鸿要来了吗?”   萧执脸色更难看了。   高韶兰却毫无所觉, 自顾说道:“也不知道他会待几天, 我实在是太想他了,还得问问他王叔和婶婶怎么样了……”   萧执突然一把揽住她,打断了她的话。   “他要是想带你回去,你会跟他走吗?”   “啊?”高韶兰愕然。   萧执道:“如果不是为了看你,他怎么会新婚没多久,就跑这么远出使大周?”   这说明高鸿还是在担心她,她写给高鸿那封信,高鸿根本就没信。   高韶兰经萧执这一提醒,才意识到高鸿的确是成亲不久,他婚期在三月,而现在不过是四月中旬,算上路上花费的时间,高鸿一定是在新婚没几日的时候就丢下新婚妻子出使大周了。   高韶兰想了想道:“大概是听说我有孕的事,想要来看看我。”   她推了推萧执:“怎么?我阿弟来看我,你还不高兴了?”   他凭什么不高兴?她都依了他许多事了,还不能让阿弟看看她?   他占有欲也忒强了些,这个毛病得让他改。   萧执稍稍离开一些,注视着她的面,迟疑着说:“之前我让你写的那封信……”   如果高韶兰告诉高鸿真相,姐弟俩再合计着离开怎么办?   高韶兰冷哼一声:“现在知道心虚了?”   萧执眼睫微垂,小声说:“后来你不是也答应了吗?”   “我那是被你缠得不耐烦了。”   萧执:“……”   萧执生气了,凑上去咬了一口她的唇。   “不许反悔。”萧执道,“也不许在高鸿面前说我的坏话。”   高韶兰无语道:“我说你坏话做什么?”   他们俩好像本来就有点不对付,她何必再搅和得更不安宁。   萧执又补充:“要是他说我坏话,你也不许听。”   “好。”高韶兰点头道。   萧执微微一怔,脸上还没来得及涌现出喜色,就听得高韶兰又道:“那到时候你安排一下,我想带着阿弟随处逛逛,他也是第一次来大周。哦,你就不必跟着了。”   萧执闻言愣住,眼中半分委屈,眉心微蹙:“你大着肚子,还跑什么?”   “我有分寸的。”高韶兰眼珠一转,“再说,有我阿弟陪着我,能出什么事?”   萧执再次握住她的手,紧抿着唇,一脸不赞同道:“不行。”   高韶兰挑起眉梢:“这就是你说的什么都听我的?”   萧执:“……”   萧执看着她,目光渐渐下移,良久才妥协道:“好。”   他只是担心她罢了,大不了再多派些人保护她好了。   高韶兰回握住他的手,语气倒是温和下来:“我不走。到时候只是与我阿弟说说话,见一见也就好了。”   高韶兰笑道:“你放心。”   她答应过他了,就不会食言。   萧执浑身一震,而后深深地吻住了她。   ……   庭院中花团锦簇,几个小宫女手里拿着水壶,正给院子里养的那些娇花洒水。高鸿步入院中,略微迟疑了一下。   碧荷笑着迎上前来,屈膝一礼道:“太子这边请,皇后殿下正在亭中等候。”   高鸿颔首,随着碧荷向后院去,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亭中,手里正拿了把团扇轻摇的阿姐。   高鸿走上前去,“姐姐。”   高韶兰回过头,那双清澈的杏眸中顿时就蕴了笑意,站起身道:“你来了。”   “嗯。”   将近一年的功夫未见,高鸿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站在阶下,一眨不眨地看着高韶兰,最后把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或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姐姐比之前看着丰腴了些,面部红润,气度雍容,似乎是真的过得不错。   一个人日子过得如何,从外表就能看出来。   高鸿有些放心了。   他踏上三层的石阶,跨入亭中,一把扶住了高韶兰的手臂。   “我们听说你有身孕了,不太放心,所以我就亲自来看看你。”高鸿紧盯着她的面儿,“阿姐,皇帝对你好吗?”   “挺好的,”高韶兰笑道,“你们?”   “父王,王叔,婶婶,他们都很关心你。”高鸿道。   高韶兰便点点头,拉高鸿一同在榻上坐下,“上次我看到王叔的来信,说是婶婶有孕了。是不是已经生了?”   高鸿道:“我出发的时候已经要临盆了,前几天路上时收到了王叔送过来的信,说是已经生了,龙凤双胎。”   高韶兰的瞳孔因诧异而微微张大,眉目间涌上一抹喜色:“真好。”   高鸿目光下垂,看向她的肚子:“姐姐,怀着身孕,很辛苦吧?”   “是累一点,不过还好。”高韶兰道,“我身边每天都围绕着好多个女医,嘘寒问暖,我都烦了。陛下也很照顾我。”   高鸿听她这么说,心里那颗石头又落下来一点。   “之前梁大人出使大周,回去时跟我说,皇帝不让他见你。”高鸿轻声道,“然后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你让陶妍给我送来的信。我直觉这里头有蹊跷,所以我才跟父王说想要亲自来一趟的。”   高韶兰怔了怔。   她想起前几天萧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跟着高鸿跑了的委屈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看来他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毕竟她的亲弟弟这么护着她。   “我之前……确实一直想要离开。”高韶兰道,“毕竟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身份还是和亲。”   她在这边永远都是弱势的那一方,怎么会有她回到母国,自己开府做主过得自由自在?哪怕是把身份都舍弃了,去西戎立女户,做一个平头百姓,都比现在这样自由。   她要是眷恋宫里的荣华富贵,就不会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开王宫去仓淮山隐居了。   “可是……”高韶兰有些发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陛下对我还不错,而且现在还有了身孕。”   她在大周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萧执那么依恋她,她的孩子将来也会依恋她,她在大周也有了牵挂啊。   何况萧执什么都听她的,事事以她为先,捧着她惯着她,让她原本孤身一人来到大周和亲的那种微妙的心理得到了平衡。   高鸿懂了。   他默了默,道:“姐姐过得好就行。不过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还是只管给我写信,我一定会帮姐姐的。”   高韶兰笑着点头。   萧执当初让她写的那封信也没有断了她的后路,娘家人永远是她的坚实后盾。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高韶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三月成的婚么?怎么这就赶着来上都了?”   高鸿愣了愣,垂下眼道:“我担心姐姐,要不是不想耽误婚期,我更早就来了。”   “跟姚家那姑娘处得如何?”   高鸿脸上不由带了一丝淡红:“挺好的。”   高韶兰挑了挑眉。那便是很满意了。   “挺好的?那你把人家一新嫁娘独自撇下,一走就是这么多天?”高韶兰不赞同道,“你让人家心里怎么想?”   高鸿道:“我跟她解释过了。”   “那也不行。”高韶兰说,“刚刚嫁做新妇,心思正是敏感的时候,你应该多陪陪她。我本来还想多留你几天,现在看来,你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   高鸿道:“嗯,我就待三天。”   高韶兰还想再说什么,余光却瞥见小道上走来一人,道路两旁的宫人们纷纷行礼,正是萧执来了。   高鸿看见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拱手作礼。   萧执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径直走过来牵住高韶兰的手,温声道:“宫宴要开了。”   为了款待东仓淮的来使,萧执设了晚宴,他们三人都要出席。既然东仓淮不放心他们嫁过来的公主,那他就带着高韶兰出席,让他们好好看看,昔日在东仓淮没什么存在感的昭阳公主,是如何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   三人一同去设宴的仪元殿,高鸿落后两步,看着走在前面牵着手并肩而行的帝后二人,怅然许久。   直到此刻,他是彻底的相信了姐姐在信上说的话了。   高鸿离开那日,高韶兰乘坐马车,亲自送到城门处,姐弟俩依依惜别,又细细叮嘱了许多,高韶兰才目送着东仓淮的使臣团远去。   萧执微服跟着她出来,见她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揽着她的肩,把她拥在怀里。   “我还以为他会多待几天。”萧执垂目看着她的发顶,“怎么这就走了?”   高韶兰:“他才刚刚新婚,出来太久也不太好,弟妹心里会不舒服。”   何况高鸿只是为了确认下她的情况,知道她一切都好,也就罢了。   萧执语气古怪地道:“你刚刚跟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听见高韶兰交代高鸿,说让他赶紧回去,安抚太子妃,新婚夫妇,正是应该培养感情,蜜里调油的时候,不应该分开这么长时间。   “可当初咱们成婚,你不还是把我赶到干元殿住了一个多月。”萧执盯着她说,“我那会儿也刚成婚,心思敏感,你就那么对我。”   而且洞房花烛夜也是只能看着不能吃。   高韶兰:“……”   这都什么跟什么?   高韶兰揉了揉眉心:“那怎么一样?”   她是被他骗过来的,不跟他计较就不错了。   萧执紧紧地抱住她:“你知道当时,我对着你一张冷脸,我有多难受吗?你得补偿我。”   萧执一字字道:“好好补偿我。” 第73章   番外2   时至傍晚,红霞满天。   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萧执放下手中朱笔, 侧目朝一旁的矮榻上看去,只见高韶兰手里拿着的书已经倒在了胸前, 她闭着眼睛, 身上盖着薄毯,明显是已经睡着了。   萧执走过去, 俯身看去,伸出一手, 轻轻地摸了摸她的侧脸。   “该传膳了,”他看着高韶兰睁开迷茫的双眼,轻笑了一声,“等用过晚膳再睡。”   高韶兰打了个呵欠, 含糊地嗯了一声。   萧执便扶着她起身, 给她穿上绣鞋。   她身子重,弯腰不大方便, 多数时候都是萧执亲自服侍她的。   高韶兰脑子还有些不清醒, 任由萧执扶她起来, 刚走没两步,突然“哎呀”了一声。   萧执顿时紧张地看着她:“怎么了?”   高韶兰一手抚上腹部, 迟疑着说:“我刚刚好像感觉到他踢我了……”   萧执一愣, 连忙蹲下身子, 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高韶兰垂目看向他头顶的金冠, 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现在没有再动了。”   萧执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便有些不高兴地站起来。   从高韶兰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每次他都第一时间跟着去听,这孩子却仿佛跟他玩捉迷藏似的,就是不让他感受一下。   萧执脸色难看地说:“我每次都听不到。”   高韶兰眉梢微挑:“他可能是怕你。”   萧执哼了一声:“怎么可能?”   她都不怕他,他每天辛辛苦苦地伺候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怕他。   故意捉弄他还差不多。   夏去秋来,高韶兰的预产期在九月末,永安宫的偏殿早早就安置了好些女医产婆,好随时待命。   高韶兰是在傍晚时开始发作的,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萧执才终于听到殿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萧执立时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要不是高韶兰嫌他添乱把他赶出来了,他恨不得从一开始就在床边陪着她。   奶嬷嬷抱着小婴儿走上前来,屈膝笑道:“恭喜陛下,是个小公主。”   萧执却没工夫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孩一眼,径直走到榻边,俯身看着高韶兰汗湿的鬓发,焦急问道:“姐姐,你怎么样了?”   高韶兰困极了,闻言勉强睁开眼道:“不怎么样,你出去。”   她疼了一夜,想想这都是拜谁所赐,她就气得慌。   萧执心尖一紧:“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一直候在产房内的季女医闻言道:“皇后殿下只是累得很了,现在好好休息便是,陛下不必担忧。”   高韶兰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孩子呢?”她问,“我要看孩子。”   奶嬷嬷连忙把小女婴抱过来,萧执有些笨拙地接过,给高韶兰看。   “像你呢。”萧执看着她说。   高韶兰扯了扯嘴角。   睁眼说瞎话。皱巴巴的一团,这么丑,哪里像她了?   不过她没精力也没力气去争辩这个,只看了两眼,就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皮。   “好了,我要睡了。”   嬷嬷们来请萧执出去,她们还要为高韶兰擦洗身子,清理产房。   萧执拒绝了。   他坐在榻边的矮凳上,紧紧地握着高韶兰的手,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发呆。   嬷嬷们只好加快动作,在皇帝慑人的气场下,硬着头皮完成了剩下的事,然后纷纷退了出去。   高韶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   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着,她转头看去,发现萧执正趴在床边,双目紧闭,看着是睡着了。   察觉到她的动静,萧执睁开眼睛。   “你醒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你没去上朝?”   萧执低头去吻她的指尖:“我不放心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高韶兰皱着眉头:“累。”   萧执道:“我让人送些吃的进来,你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高韶兰点点头。   承平二年九月廿七,皇长女于清晨诞生,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便封为宁元公主,赐江北三县,以为封邑。又以宁元公主的名义,颁布多条诏令,广施恩德。   ……   高韶兰坐在亭中,闲看院中的两个女孩子嬉笑玩闹。   宁元已经四岁了,颜玉在她生产后不久,也生下了一个女孩,今日颜玉带着女儿进宫,两人在亭下说话,孩子们便一起在庭院中编花环玩。   高韶兰瞥一眼颜玉又有些隆起的腹部,轻声问道:“孙将军知道吗?”   这几年边境上与北狄人争端不断,时不时总要起些冲突。孙芳两年前自请从军,也带着颜玉在边关住过一年。   前不久朝廷决定加派兵力,早日结束边境动乱,孙芳担心妻儿,便把颜玉和女儿送回上都。   只是颜玉刚回来,便发现自己又有身孕了。   颜玉笑道:“没说呢,他在前线,又不能赶回来陪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平白让他分心。”   高韶兰点了点头。   颜玉看她一眼:“殿下呢?没想着……再要一个孩子吗?”   高韶兰微微一怔。   颜玉垂下眼睫。   她回来的这段日子,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陛下登基六载,皇后便专宠了五年。然而皇后生下宁元公主之后,肚子便再没了动静。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便不可避免地担忧起皇嗣绵延,几次上书想请皇帝选秀纳妃,都被皇帝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高韶兰没见过那些奏折,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但她猜也能猜到外面那些大臣们心里会怎么想。   可是不是她不想,这些年她与萧执之间比从前更亲密,却始终没再怀上。   高韶兰轻笑一声,混不在意道:“这种事急不来。”   颜玉连忙应是,低头喝茶。正巧两个小姑娘各拿了一个花环来亭子里,便顺势岔开了话题。   高韶兰看向宁元。   随着年岁增长,宁元长开之后,反而看着越来越像萧执了,都是眼睛狭长,笑起来,瞧着像只小狐狸似的。   宁元笑眯着眼,把花环举高,脆生生道:“母后,给你戴!”   一旁颜玉的女儿也垫着脚,想把自己编的花环戴到母亲头上。   两个女人笑睨对方一眼,轻轻低下了头,好让小姑娘够得着。   两个小姑娘送完花环,又手牵着手到庭院去玩。颜玉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不由笑道:“素素喜欢和小公主一起玩,从前在邯县驻守的时候,身边都没个玩伴,我看着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怜的。”   “那你以后要多带她进宫。”高韶兰道,“或者我带宁元出宫也行。”   她乐意看两个孩子接近玩耍。不过……   高韶兰瞥一眼颜玉的肚子,有些惆怅地想,等到素素有了弟弟妹妹,她的宁元可能又要被撇下了。   高韶兰牵着宁元送颜玉她们出宫,回来的时候顺便到太液池边喂了会儿鱼。   晚上在永安宫与萧执一同用膳的时候,高韶兰便提起了给宁元挑伴读的事儿:“她也到了该开蒙的时候了,挑几个玩伴熟悉熟悉,以后跟着夫子一起读书。”   萧执颔首道:“我正有此意。”   第二日便让人物色人选,最后挑了颜玉家的素素和另外三个大臣家的女儿。   萧执又带着高韶兰去行宫泡温泉。高韶兰懒懒地趴在池边,萧执从身后贴住她,轻声道:“等边境消停了,我带你去函川郡巡游可好?那边景色秀美,行宫修建得恢弘气派,温泉水也比这边丰沛许多。听说当年恒帝在位时,最喜欢去的就是函川郡。”   高韶兰愣了愣:“巡游?”   “嗯。”萧执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脸颊贴着她的,蹭了蹭,“本来早就想带你出去……朝堂上却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而且前几年宁元年纪小,我才一直没跟你提。”   他知道高韶兰一直不愿意被皇宫束缚,怀着宁元时,也常常能看见她为行动受限而皱起眉头,生产时,更是亲眼看见她累极了的模样,听到她在室内难耐的痛呼。   萧执道:“正好宁元的伴读也挑好了,该是上学的时候。我便是与你在外头待个一月两月的,也不会有什么。”   高韶兰听他说完,眼中隐隐有了星光,不过她还是迟疑着道:“不会耽误朝政吗?”   萧执吻了吻她的侧脸,笑道:“不会。历代皇帝或多或少,总要出去巡游几次。既是体察民情,也是彰显皇威。”   而且函川郡离北狄很近,在战事结束之后去那边巡游,更容易安抚人心。   高韶兰便放下心,嗯了一声,把头枕在胳膊上,侧脸看向萧执:“还不错。”   清冷的月色下,高韶兰脸颊上带着水珠,几缕湿发贴在面上,杏眸带笑,如水波潋滟。   萧执看得心痒,不由低头,缓缓凑近。   高韶兰却突然想起一事,止住了他的动作,“等下。”   她顿了顿,问道:“你要不要……看看太医?”   萧执挑起眉梢:“怎么?”   高韶兰抿了抿唇,直起身子在池中坐好,迟疑着道:“宁元已经四岁了,这么多年,按理说,我们早就能给她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可是……”   她看了萧执一眼:“我前两天让季女医看过了,她说我身体没有问题。所以……”   萧执脸色一僵,半晌,咬牙问道:“所以,你怀疑我有问题?”   高韶兰摸了摸他搭在肩上的头发,笑道:“不要讳疾忌医嘛。”   萧执:“……”   “不用找太医。”萧执冷着脸说,“我这几年一直在吃药。”   他对上高韶兰的双眼,解释给她听:“我是看你生宁元时太过辛苦,所以不想这么快再要孩子……若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哪儿还能有功夫带你出去巡游?你要是想要,等从函川郡回来,我把药停了就行了。”   高韶兰一时有些发懵,只重复道:“你吃了药?”   萧执低下头去吻她的唇角:“我让郑太医调了适合男子的方子,不会伤身。”   高韶兰脑子乱了。   他知道她怕吃那种避孕的汤药,也知道她怀孕生产的苦,所以他默默的替她做了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误会,硬是这么多年没告诉她,大臣们担忧子嗣问题,也都被他挡了下来……   当初她还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腻了她,可是这么多年,他始终如一,承诺过她的事,他都做到了。   萧执已经揽住了她的腰,灼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耳边、颈间,他轻声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好不容易出宫,你多想想我……”   月光幽幽,竹影婆娑。暖池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池中清水的泠泠激荡声。   他一手托住高韶兰的后脑,手指陷入她浓密的发丝里,纠缠、交错。高韶兰随着他在水中沉浮,渐渐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她听见萧执的心跳声,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第74章   番外3   暮春时节, 小雨纷纷。   再次收到高鸿来信的时候, 高韶兰与萧执已经从函川郡回到上都。负责送信的人一路风尘仆仆, 由内侍引着,疾步入殿。他俯首叩拜, 动作迅速地将信从怀中拿出,双手高举,由陆雅接过, 转交给高韶兰。   这已经是高韶兰在这两个月内收到的第四封信了。   第一封时, 她还在函川郡,日日游山玩水, 惬意自在。高鸿只问她近日如何,像许多封从前的家书一样,叮嘱她注意身体。   第二封时,她与萧执已经准备启程回上都。高鸿在与她闲话了大半页纸的家常之后, 终于在信的末尾问她,能不能回东仓淮看看。   高韶兰觉出有异, 便回信问他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信还没送出去, 高鸿的第三封信又到了。   他说他只是因为太过想念,才说了让她回去的话。但是高韶兰身份特殊, 当然不能轻易离开大周。高鸿叮嘱她莫要多心, 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高韶兰还是觉得不对劲, 便追问送信人发生了什么事。奈何送信人兴许是被交代过, 怎么问都问不出来。高韶兰只得又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 问高鸿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   她心里有事儿, 路上花的时间便少了,很快就与萧执回到皇宫。   高鸿送来第四封信。   送信人跪倒在她的面前,垂首泣道:“开春时王上病了一场,往后就一直反复,这些日子竟是越来越严重了,朝堂上全靠太子监国……太子原本还迟疑着要不要告诉您,既然您执意要问,太子便让小人来问问殿下,能不能回去一趟,不需要待多久,就只是……见上一面……”   高韶兰怔了怔。   她当然听得出这人话里隐含的意思,她不及细想,当即便展开这第四封信来看,高鸿在信中所说,比送信人口述的还要隐晦许多。他甚至还宽慰她说,若是不能回去,便罢了,写封信送回去给父王看看,也算了了。   殿外传来宫人的唱礼声,萧执步入大殿,瞧见高韶兰一脸凝重的面色,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送信人连忙收拾好面部表情,膝盖转了个方向,朝着萧执俯下身去。   高韶兰定了定神,对送信人道:“你先下去吧,等晚些时候,我再传召你过来。”   送信人连忙应诺,从地上爬起来,看都不敢看大周的皇帝陛下一眼,弯着腰退了出去。   萧执朝她走去,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信,垂目扫去。   高韶兰由他看完,抿了抿唇,道:“我想回去了。”   萧执捏着信纸的指尖一紧,抬眼看她。   “嗯,”萧执没有拒绝,嘴边甚至还勾起淡笑,“大概要多久?”   “路上一来一回,也要一个多月了,再看看父王的情况……”高韶兰迟疑了片刻,“我若明日出发,兴许等仲夏的时候就能回来吧。”   “好。”萧执把信还给她,捏了捏她的手心,“我让人去准备,多派些精兵护送你。”   他看着高韶兰仍然有些难看的面色,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温声宽慰:“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担心,就回去看看。”   高韶兰没有吭声。   她对父王的感情是有些复杂的。小的时候,父王疼爱过她,长大了之后,她又埋怨过他。他是偏心了些,但到底还算是骨肉至亲。   如今他病重了,她回去看看也好,就当是个了断。   何况东仓淮还有王叔,还有阿鸿。   高韶兰把信放到身后的案几上,伸手拽住萧执的衣领,漆黑的杏眸盯着他看,道:“阿鸿还怕你不同意我回去。”   萧执轻吻了吻她:“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他说过什么都可以依她。   高韶兰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记得的。   即使当初她答应萧执愿意留下来,也没想过一辈子就守在大周不走了,她心里清楚,她总要回故土看看的。只不过前些年宁元还太小,她才一直没提罢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高韶兰说。   次日就要启程,夜里萧执缠着她疯狂了许久,似乎是因为接下来几个月都再见不着,萧执要一次性要个够,若不是怕她第二日上不了马,恐怕要折腾到天亮。   二百人的精锐护卫,高韶兰换上一身骑装,俯身亲了亲宁元的小脸蛋,然后在父女二人的注视下,蹬鞍上马。   宁元挥着小小的胳膊,向她笑道:“母后路上要小心哦,宁元会好好读书,听父皇的话,乖乖等你回来的!”   高韶兰向牵着手的父女二人摆了摆手,含笑点头。   数百匹骏马齐齐离去,带起一阵尘土。   萧执牵着宁元的小手,站在原地,目送许久,方才离开。   他知道她会回来,所以他再也不会像刚开始时那样恐慌了。   他会等,等她回来。   宁元仰起小脸,问她的父皇:“母后的家乡漂亮吗?我能不能也去看看啊?”   “可以,”萧执道,“等你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可以恣意快活,无所顾忌。”   就像她的母后一样。   皇后离宫一事并没有刻意瞒着,萧执甚至是大张旗鼓地派精锐士兵保护她,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反而能避免不少麻烦。   只是这样一来,朝堂上个别迂腐的老臣又要上书,痛心疾首地表示,这像什么话啊!   萧执一概不理,白日在干元殿处理政事,与宁元公主共用三餐,夜里照常回永安宫歇下,就像高韶兰还在时一样。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萧执哄着宁元在偏殿睡下,方回到他与高韶兰的住处。   两个小宫女刚铺好了床,低眉顺眼地从萧执身边走过,不妨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萧执未曾察觉,一脚踩了上去。   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小宫女肩膀一抖,转身屈膝,颤着声音叫住萧执:“陛下……”   萧执眉头微皱。   小宫女细声道:“您踩着奴婢的帕子了。”   她悄悄抬眼,打量这大周朝最为尊贵的男人,头上簪的桃花鲜嫩芬芳,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轻颤,柔弱又娇艳。   萧执眯起眼睛:“出去。”   小宫女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跟在萧执身边的吴忠已经变了面色:“让你出去就出去,听不见啊?”   当他大内总管什么没见过。这手段就想迷惑皇帝陛下,想得也忒美了些!   小宫女连忙把头垂得更低,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也不纠缠,应一声是,当即便与身边的另一个宫女退了出去。   萧执径直走到榻边落座,吴忠紧跟着站到一边,察言观色半天,觑着萧执冷淡的面色,小心翼翼开了口:“如今皇后殿下离宫,陆雅几个平日里管事儿的也都跟着一同去了,这些个宫女没人管教,行事便放肆了些……”   萧执道:“查清楚她的底细。另外,皇后回来之前,寝殿这边不需要宫女伺候。”   吴忠恭声应诺。   很快便把那宫女的来历问清了,一五一十回禀萧执:“……是吏部张侍郎家的女儿,三年前宫女遴选时入的宫,今年调到永安宫当差的,想来皇后殿下也没注意。”   那些大臣心甘情愿把闺女送进宫做宫女,高韶兰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一切都是按照流程走,永安宫下头粗使宫女的调动,她当然不会事必躬亲,不知道这些宫女的来历,也算正常。   萧执把玩着手上扳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这张侍郎,向来是那些担忧子嗣绵延、劝着他选秀纳妃的大臣里最积极的,这次高韶兰离宫,大呼不妥的人中,也有他一份。   “知道了。”萧执道,“等天亮了,就随便找个由头把她打发回家,你知道该怎么做。”   吴忠垂首应是。   宫女年满二十五离宫,这张姑娘才入宫三年,就被赶了回去,若传出去,名声可就坏了……张侍郎不傻,自然知道这是皇帝陛下的警告。   朝堂上关于陛下后宫之事的争论,从来就没断过,借着这事整治一番,以后可就清净了。   心领神会的吴忠伺候萧执歇下,然后便退到外间。   萧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高韶兰,勉强睡了过去。   孤枕难眠。   这么多年与她宿在一处,他早就不能习惯没有她在枕边的日子了。他只能安慰自己,熬过这两三个月,她就回来了。   等她回来,他要日日夜夜与她腻在一处,怎么都不分开,还要与她再生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生活。反正之前他听她的意思,也是想再要一个的……   对,再要一个。   萧执突然睁开眼睛,他想起来,之前他与高韶兰约定过,从函川郡回来,他就把药停了。   他的确是停了的,不仅如此,在高韶兰离开之前的那一晚,他们还痴缠了半夜。   那么,会不会,在她的肚子里,已经又有一个孩子了呢?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