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有可能的夜晚》作者:殊娓   文案:   如果人生可以分为很多很多个章节,狄玥走进梁桉一家门的那晚,应该是一个新章节的开始。   章节名称不算长——   一个有可能的夜晚。   -   不V,可免费阅读。   故事不长,大概十几万字,甜文。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狄玥,梁桉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愿与你共享,今夜漫天星辰。   立意:努力生活,积极向上。 第1章 2015.3 西雅图   【2015.3.西雅图】   2015年这一年,春节来得格外晚。   据说是整个21世纪中,最晚的一次。   春节后,狄玥和梁桉一共同出国旅行。途径西雅图,决定顺路去见见梁桉一的老友。   说起这件事时,梁桉一穿着咖色双排扣的廓形长风衣外套,靠在酒店房间的玄关墙壁上,而狄玥正单脚着地、在提鞋子。   他扶她的腰,帮她站稳,笑着在她耳侧叮嘱:“我那位朋友,前些天刚失恋,我们两个稍微低调些,别刺激到他。”   狄玥点点头。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春花烂漫的异国他乡,发现梁桉一的秘密。   -   同友人约见的地点,是双桥岛上的一家咖啡店。   他们乘坐摆渡船自西雅图出发,吹了半个多小时海风,抵达岛上已经是黄昏。   这地方多雨水,一年里三个季度都在下雨。   下船后,毫无预兆,天降清露。   狄玥记得梁桉一曾同她说过,不喜欢雨天出门。因此遇上下雨,她第一反应是偏头去看他。   但梁桉一面色如常,只是脱下风衣,撑起来,罩在狄玥头顶,为她遮雨。   “别了吧,衣服要脏了。”   “衣服是身外物,总不能让人着凉。”   经路人指点,他们找到那家咖啡店。   门面平平无奇,一块木牌上用白色油漆手写着“coffee”,此外再无其他赘述。   咖啡浓郁的香气,随轻风细雨飘过来。   狄玥吸吸鼻子,在风衣遮挡下的安全小天地里笑着转头,对梁桉一说:“你朋友很会选店,好香啊。”   他们就这样共同撑起风衣,小跑着进了咖啡店。   才进门,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已经迫不及待起身,匆忙间,他的腿磕上了椅子角,冲力把椅子推出去一段距离。   狄玥看着都痛,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居然没有停顿,也不管椅子,半瘸着腿就冲过来了,神情激动:“梁桉一!”   他激动得有些奇怪。   比起“老朋友间久别重逢的欢喜”,更像是震惊。   经梁桉一介绍,狄玥得知,长头发的男人叫唐良。   唐良看上去和梁桉一年纪相仿,但性格天壤之别,非常外向。   他引着梁桉一和狄玥进了咖啡店,落座点好咖啡,简单同梁桉一寒暄几句后,突然拢了长发,转头把目光投向狄玥。   狄玥记着梁桉一说过的,他这位朋友才失恋不久,落座时她还刻意拉开了和梁桉一的距离,也没做任何亲昵的举动。   现在冷不防被盯,有些发怔。   “狄玥,你别怪我没礼貌啊。”   唐良搓了搓脸,像刚起床想要迫切清醒过来时的动作,语气梦游般:“我是真的对你好奇,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梁桉一身边会出现女伴。”   狄玥不是那种特别外向的姑娘,本来话也不算多。初见梁桉一的朋友,话显得更少,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总是微笑着在听。   可是......   “上个月听朋友说他好像是谈恋爱了,我还当是我那朋友喝多了和我扯淡!”   “你知道么,我在越洋电话里和人嚷嚷‘怎么可能’‘逗贫也有点技术含量好吧’。”   “我还以为他是要孤寡一辈子的呢,话让我说得贼肯定。结果,和人掰扯完还没有一个月,啪啪打脸。”   越听越觉得奇怪。   她被唐良的言论搞得很迷茫,忍不住偏头去看梁桉一坐着的方向——   他坐在窗边,窗外汀花细雨,滴滴点点落在玻璃窗上,一街的华灯初上被水汽模糊掉。   真正如苏轼笔下的诗句一般,“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屋檐下躲雨的流浪歌手随意拨动琴弦,为这个温柔的春日傍晚伴奏。   店里亮着几盏拖着电线垂下来的裸灯泡,梁桉一刚好就坐在光线正下方,被光照亮了整张脸。   他这张脸,骨骼立体、线条好看,相貌足够优越。   她最开始认识梁桉一时,不就是被他这张脸给吸引了么?   至于性子上嘛,梁桉一话虽然不太多,但也不是拒人千里外的冷漠类型,看起来并不难接近。   狄玥眨眨眼,心想:   他这样的男人,身边会有女人出没,难道不是挺正常的么?   还是说,面前这个叫唐良的男人虽然言语诚恳,但其实是个过分圆滑、过分会做人的人,是见梁桉一带了她来,才会这样说?   也许只是一种社交场上的破冰手段吧?   对朋友带来的女伴说朋友好话,既能拉进和女伴的距离,又能提高朋友的形象?   在唐良滔滔不绝,说到“真没想到他会带着女伴在外面旅行”时,一直沉默的梁桉一忽然抬了抬手,打断唐良。   他靠在椅子里,牵起狄玥的手,把她中指上那枚精致的钻戒给唐良看:“纠正一下,不是女伴,是女朋友。”   看着唐良目瞪口呆的样子,狄玥不得不再次看向梁桉一。   不是说好了低调些的么......   叮铃——   咖啡店的老板摇了铃铛。   这是一家挺古老的咖啡店,手磨咖啡做得非常棒。然而,只售卖咖啡,不赠送服务。   整间店里不见员工,只有老板不紧不慢地工作着,磨咖啡粉或者端着小水壶冲咖啡。   咖啡做好后,老板就像现在这样,摇一摇手边的黄铜铃铛,叫客人自己去端。   “是我的那份。”狄玥看了一下号码才说。   梁桉一不再理会唐良的惊讶,起身对狄玥说:“我去帮你端。”   他走后,唐良又把目光落在狄玥身上,语气犹疑:“......是你提议来西雅图的?”   狄玥摇头。   “梁桉一提的?不是吧,这地方阴雨连绵的,不是盛夏他根本不会想着来啊?”   唐良显得很震惊,或者说,他脸上的震惊从他们进门起,就没停过。他的目光落在狄玥的钻戒上,看了看,又看向狄玥本人:“你们两个不会是合起伙来骗我呢吧?是真的在谈?”   这次,狄玥点点头。   “可是狄玥,这个...是你喜欢的吗?”   唐良指了指她的钻戒,“你喜欢钻石?”   问完这句,唐良可能觉得自己对女孩子这样说话,像是暗指人家奢侈拜金,多显冒昧,因而马上解释起来——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早些年一位朋友结婚,当时新郎定了一颗大钻石给未婚妻,说代表永恒的爱。   那是他们身边第一位结婚的,唐良什么都好奇,见过钻戒后,觉得可太浪漫了,总和梁桉一提起这茬儿。   结果梁桉一十分不解风情,居然说“A diamond is forever”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时,那些资本家和广告商打出来促进消费的骗局。   据唐良的形容,那天梁桉一倚在真皮沙发里,端着香槟杯,淡声说:“林夕不是都在歌词里写过,‘旷世巨钻,不过是炭’。”   唐良有那么一点戏瘾,还特地学了那时梁桉一的姿势和神情。   可无论他怎样模仿,狄玥对唐良口中描述的梁桉一并不熟悉。   她认识的梁桉一有些风流,虽然她没亲眼见过,但他以前应该是有过不少女伴的。   而且梁桉一也并不像唐良说的那样不热衷浪漫,事实上,她所经历的浪漫,大多是梁桉一给的。   狄玥一度以为,梁桉一是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   所以......   真的不是哪里搞错了吗?   唐良不会是失恋受刺激,记忆偏差了吧?   唐良不知道狄玥的思索,说到起劲儿,一抻脖子,好像有很多话要讲。   可就在唐良临开口之际,边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梁桉一端着狄玥的咖啡回来了,放在她面前,叫她小心烫。   唐良讪讪缩回脖子,不忘小声吐槽:“还挺体贴......”   嘟囔完,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梁桉一:“说到戒指,我记得我前年年底回国去你那儿,落下一枚戒指在你家。”   梁桉一“嗯”了一声。   “戒指呢,给我带来没?”   戒指?   狄玥在记忆的旮旯里闪现出某个微小印象,但此时梁桉一已经贴心地帮她兑好了牛奶,咖啡和牛奶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那一点点关于戒指的印象,被香气冲散......   既然挑明了是男女朋友关系,面对友人总是难以免俗,会被问到固定的几个问题。   果然,老板再次摇铃时,唐良风风火火去端了自己的那份回来,灌了一口咖啡,烫得呲牙咧嘴,仍然问道:“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位躲在屋檐下的流浪歌手已经站在街中央,拿着吉他边弹边唱。   他身边聚拢了几簇人群,有金发碧眼的孩童拿着氢气球,嬉笑追逐着跑过。   屋外积水映着霓虹,屋内咖啡香气四溢。   在这样诗意盎然的环境里,狄玥捧着咖啡杯,她想起他们的相识。   如果人生可以分为很多很多个章节,她走进梁桉一家门的那晚,应该是一个新章节的开始。   章节名称不算长——   一个有可能的夜晚。 第2章 2014.2(1)   【2014.2.燕城】   认识梁桉一,是在2014年的2月份。   仔细想想,日子还挺浪漫,是2月14日情人节那天。   -   2014年。   元旦过后,狄玥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这样的阶段,整个人突然脆弱敏感到不行。   这一年社交媒体上正流行起泰国广告,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一段,剧情紧凑。狄玥连看这样的广告也会落泪。   狄玥的家庭有种变态的严苛,他们不允许家庭成员脆弱——   “现在的年轻小孩就是太娇、矫情”、“哭是弱者的表现”、“什么抑郁,都是现在生活太好,吃饱穿暖,闲的才胡思乱想”、“被情绪影响效率是不理智的”、“哭不能解决问题”......   她是在这样的言语荼毒中长大的,被教育得像永不能疲惫的机器人。   所以在最初,当她发现自己变成这样时,并没有很在意。   还以为是经期的反应,以为天生感性的女孩子们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某天下午,她在图书馆里,无意间翻开博尔赫斯书籍。   薄薄的一本诗集,名字很美:《深沉的玫瑰》   诗集开篇收录的第一首诗,是《我》:   “头颅、隐秘的心   看不见的血的道路、   梦的隧道、普罗透斯、   脏腑、后颈、骨架。   我就是这些东西,难以置信,   我也是一把剑的回忆,   是弥散成黄金的孤寂的夕阳、   阴影和空虚的缅想。   我是从港口看船头的人;   我是时间耗损的有限的书本,   有限的插图;   我是羡慕死者的人。   更奇怪的是我成了   在屋子里堆砌文字的人。”   十几行简短的文字还未读完,确切地说,从“我就是这些东西”开始,狄玥已经泪流满面。   “那我是什么东西呢?”   这样悲凉的念头出现后,她自己也是一怔。   这是狄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精神状态。   她站在高大的架与书架之间,在安静得翻开书籍都会怕纸张脆响打扰别人的空间里,擦掉眼泪,坚定地判断:我不对劲。   没有任何医学经验和依据。   但也许,人类本身就是聪慧的动物,在濒临危险时,会想到自救,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做出判断。   狄玥从4岁开始被家里规定每天的时间,杜绝一切娱乐活动。   哪怕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仍然要住在家里,时间并不自由。   她身边有无数只眼睛,总在盯着她、看着她。   她必须优秀,不然会被她现在的家庭抛弃。   但这天下午,狄玥没有按照那些时间表上的计划,她快步走出校园,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师傅说出了一条酒吧街的名字。   那条街很有名,连外地的游人都知道,但她从未去过。   在那之后,狄玥叛离了自己乖顺地遵循了近20年的规矩。   那条浮华绚丽的街,狄玥每天一家,辗转于各类Bar、Club、Live House之间。   这期间,她有两个发现,一好一坏。   好的是,基于她的听话乖顺,家里那些优秀的人以为她只是跟着导师在学习,并没有起疑心。   坏的发现非常坏,那就是,没有东西能救她——   驻唱歌手娓娓诉说般的歌声;调试过的、含有糖分的酒精;刻意朦胧以营造故事感的光线;群魔乱舞的频闪射灯。   DJ手指下的旋律、舒缓的琴声......   统统都救不了她。   最可怕的是,当她用“习惯优秀”的思维坐在热闹中,只觉得满眼虚无缥缈的挥霍,无法与这世界上的快乐共情。   可她又凭什么质疑别人的快乐是虚无?   这样想时,她和她家里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日子浑浑噩噩,然后到了2014年的2月14日这一天。   刚好也是农历的元宵节,阖家团圆或是出双入对,无论过哪一个节日,这一天总不会太冷清。   但狄家向来没有这样的仪式感,他们认为,花时间精力搞一场聚餐或者庆祝,不如各自回书房,去读一份文献资料。   那种沉迷上进的气氛太过压抑,狄玥和前些天一样,从家里溜出来。   酒吧街意外地红火,家家爆满,最后狄玥在黄牛手里买了入场券,挤进一家Live House。   双节加持,那天的Live House现场确实用心,狄玥手里攥着高价收购的入场券,她不够老练,不知道凭此可以去领一把透明的雨伞。   后来场馆里飘起人工泡沫仿作的雪,周围一朵朵透明蘑菇“砰砰砰”地撑开,她才恍然察觉。   雪色蹁跹,台上一首歌唱到最高.潮处,满眼热闹。   狄玥和这浪漫的热闹格格不入,甚至出神地想起时代悠久的一件小事:   那是小学刚升为三年级时。其实早在一年级,狄玥就很羡慕三年级以上的同学,因为学校只允许三年级以上的同学参加课外活动。   狄玥所在的那所小学,课外活动时间在每星期三和星期五,下午2点钟之后,操场上和教学楼里分散着不同的课外活动小组。   她被家里束缚得太狠了,期待课外小组已久,在一年级的寒暑假,自愿用假期时间完成了二年级的课程,跳级到三年级。   三年级开学的前的晚上,她失眠了。   不是为了跳级,她只是兴奋,兴奋自己终于可以选课外活动小组了。   她记得自己辗转反侧,纠结着“自然科学”和“轮滑”这两个小组,到底要参加哪一个。   那晚她大概睡得很好吧,梦里已经梦到自己拿着放大镜,去学校花园里观察蜜蜂,看它们挂在腿毛上的花粉......   她还是选了“自然科学”,真正到了第一次课外活动那天,老师站在讲台上让学生去跟着各自的小组活动。   然后那位年轻的老师看向狄玥:“狄玥,你留一下。”   也许第六感真的存在。   “你留一下”这四个字,让狄玥心里咯噔一下,明显感觉到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轮滑”,都离她越来越远了。   那天她被老师告知,应她家长的申请,她不必参加课外活动小组。   操场上欢声笑语,她坐在教室里,阅读祖父指定的书籍。   这件事情小么?   非常小。   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矫情么?   或许有点。   可她记忆太深刻了。   十几年过去,狄玥至今记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阳光铺满整个教室,教室安静得可怕,她面前摊开一本书。   教室外的走廊里,她的祖父正在和班主任老师交谈,她看见祖父拍了拍班主任老师的肩膀,眉心微拢,说了一句话。   狄玥是在稍微大一些的年纪,才想清楚,她祖父说的是什么。   他对那位试图帮她争取课外活动时间的老师说,“你,太年轻”。   老师是没有办法和祖父争辩的,祖父是给各学校校长开会的人。   祖父的父亲,名字甚至出现在大学某本教科书上......   “啊——”   身边的尖叫打断了她的回忆,狄玥猛然回神。   周围比刚才更热闹,也许是工作人员对于这场人工造雪没什么经验,也许是机器出现故障。   那些伪装成雪的泡沫越来越大,一坨坨巴掌大小,从天花板上砸下来,和人打起“雪仗”。   狄玥没有伞,此刻有些狼狈。   台上的歌手还在弹唱,Live House里人太多,眼看着一团泡沫砸过来,她左右都是举着伞的人,无处躲。   关键时刻,一把透明伞撑开在她头顶,挡住泡沫。   狄玥顺着那只撑伞的手臂走向回眸,是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   他很高,穿一件深色长款外套。   温情眸,肤色白,黑色口罩没有认真戴好,堆叠在下颌,挡住一部分脸型线条。   长相很吸睛。   在狄玥看他的同时,一坨泡沫正向他砸过去。   男人从容地略略偏头,躲过它,一簇灯光闪过,他被晃得眯了眯眼睛,手里的伞却往狄玥面前送来。   男人说了句什么,环境太热闹太嘈杂,她没听清。   但他把伞塞给她,转身便走了。   狄玥握住伞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拿着吧”。   “等一下!”   狄玥想要追上他道谢;也想和人家说,自己马上要离开,不用把伞给她。   人太多,挨肩接踵,恰逢舞台上歌手和观众互动,人群疯了一般蹦跳着、尖叫着。   她怎么挤也追不上,只能在几把落着泡沫的透明伞间隙中,看见那男人最终走出了Live House。   临出门时,男人肩上落了一坨泡沫,被他抬起手,动作轻柔地用手背从肩头拂掉。   旁边一个兴奋的大汉正在对舞台挥手,不小心撞了狄玥,她被撞得肩膀歪斜,仍然站在原地没动,盯着大门的方向。   狄玥心里是有点遗憾,暗恨自己性格木讷、不够外场。   怎么就没和人家说一句谢谢呢。   这时候狄玥并不知晓,那个男人将会于不久后的午夜,俯在她耳侧,把《深沉的玫瑰》这本诗集中的最后一句,诵给她听。 第3章 2014.2(2)   那把透明雨伞留在狄玥手里,她也想过要还。   一连带着雨伞去酒吧街几天,都没能再遇见他。   遇不到,她也没办法。   燕城不仅仅是繁华拥挤的一线城市,也是古都,坐拥名胜古迹不在少数,连这条酒吧街都是国内顶有名的。   二三百家酒吧餐厅云集于此,除去本地居民,中外游人也是络绎不绝。   想在这里找人,实在是太难了,大海捞针一样。   狄玥没抱太大希望,碰不见就算了,雨伞也就不再带了。   “沤珠槿艳,不必多怀”。   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不能参加的运动会、春游、艺术节,每一顿被用来说教的早餐、午餐、晚餐,每一个不能出书房的周末,每一年寒假和暑假......   她回到狄家近20年的时光里,失望的、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早就麻木了。大概不会因为想要寻找谁,对方没出现,而再心起什么波澜。   可狄玥万万没想到,在她没有带伞的第二天夜里,会再遇到梁桉一。   -   那天是2月22日,星期六。   微风小于三级,雾转霾,天气不怎么好。   傍晚,狄玥在酒吧里小坐,收到了导师的信息。   导师要她帮忙补充修改一下研究课题的资料,要得挺急,她捧出平板电脑,开始一点一点翻看资料,做整理。   在这种娱乐场所里,长相好看的女孩子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其他朋友,是会有人来搭讪的。   忙碌期间,确实有两个男人拎着啤酒来过,同她说了几句,类似于“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之类。   具体说了什么,狄玥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认真听。   狄玥在小学和高中各跳过一级。作为15周岁参加高考,并以数学单科第一的成绩考入名校的人,哪怕她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些年的压抑生活中,确实养成了专注的习惯。   无论在什么样的嘈杂环境,她都能认真做自己的事,心无旁骛。   她太冷漠,那两个搭讪的男人自觉没趣,又拿着酒水走开了。   “糖苷键对酸的敏感性”、“pH2.8,100℃,1h可完全去除嘌呤”、“转换是同类碱基的置换”......   忙完这些再看时间,已经超过11点半,错过了末班地铁的时间。   酒吧外,夜色霾霃。   商肆作坊失于雾霭之中,连路灯光线也模糊不清。   狄玥用外套袖子掩着口鼻,时间太晚,安全起见,她避过小巷只走大街,打算去前面交叉口的路边,打一辆出租车。   手机里停留着几条继母发来的信息,多半又是给她介绍父亲手里带的男研究生。   她没看,也没回复。   也许是天气不好,半天等不来一辆出租。   狄玥站在街边翘首时,身后有人同她说话:“嗨!又见面了!”   猛然转头,当她看清对方两个人的陌生面孔时,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也不是对任何事都不会再失望的。   起码刚才回头去看时,她以为,会是那把伞的主人。   “记得我们吗?”   狄玥摇头。   “美女忘性很大啊,刚才在酒吧里和你说话你也不爱理,捧着个平板电脑装忙人,怎么着?这会儿忙完了?”   稍矮一些的那个陌生面孔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繁华依旧的酒吧街,“有没有兴趣和我们来个第二场啊?”   她想起来了,是在酒吧里和她搭讪的那两位。   “再和我们喝点?咱走着?”   他旁边的男人也在帮腔搭讪,每说一句,都更靠近狄玥一些。   狄玥已经闻到两人身上浓重的酒气,明显是喝多了,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半步。   “不了,谢谢。”   她不擅长委婉交际,一心只想着拒绝,可喝多了的这两位就像牛皮糖,怎么甩也甩不掉。   “美女,现在才不到12点。”   “大周末的,这么早回家多没意思,遇见就是缘分,留下来再玩一会儿多好?”   “就是,来个准话儿,痛快点!”   “走吧走吧,我请客。”   狄玥依旧摇头:“不了。”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眼下的情况,只能用余光瞄着街道,希望能有出租车经过。   双方人马都没注意到,他们不远处的街边路灯下,一直停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   霾霭沉沉,哪怕是白色的车子也随夜色朦胧,像海市蜃楼,并没有多显眼。   两个陌生男人不依不饶,狄玥有些急了,正不知所措,一道车灯闪过,白色越野车发动,缓缓停在他们三个身边。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明明他也算陌生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是他,狄玥松了一口气。   这张面孔,她心里是有那么一点惦念的。   只不过他今天戴了眼镜,气质比上次见时更斯文些,她第一眼有些没认出来。   男人向副驾驶位半降下的车窗这边探身,语气熟稔,居然还带着点迟到后的讨好,显然是在扮演她的男朋友:“有点事绊住了,等半天了吧?”   说完,他下车,大步走过来,帮狄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副驾驶座位上堆叠了一沓乐谱之类的纸张,最上面是他的身份证和驾驶证,他分明早已经准备好为她解围,状似无意地把这些东西拿起来,都放进狄玥怀里,连同他的证件一起。   他给足了她安全感。   狄玥会意,顺应他的剧情抱着那沓东西坐进车里,两个醉鬼也就识趣地走开了。   车门关上,密闭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车上有淡淡的清香,很像有人冲泡了雨前龙井的味道。   狄玥偏头去看他,他像是感知到她未出口的问题,边发动车子边说,他是停在路边接电话,刚好看见她和那两个醉鬼,感觉对方有些难缠,担心她一个小姑娘难以招架,过来帮个小忙。   “谢谢。”   顿了顿,她没忍住,“你已经帮过我一次了,记得吗?”   男人偏头看她一眼:“记得。”   “谢谢。”她又道谢。   狄玥还以为,自己会像个木讷的傻子,憋出两遍“谢谢”之后,再无他话。   后来想想,那天晚上,她坐在梁桉一车子上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她社交的巅峰。   她甚至要到了梁桉一的联系方式,说是要留着,方便日后还雨伞给他。   电话号码输好,狄玥举起他的证件看上面的名字,夜里光线不太好,走上长长一段,才偶尔经过路灯。   车子里忽明忽暗,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清他的名字:“渠?渠什么一......”   “梁桉一。”他说。   其实狄玥很心虚,她的还伞本就是心怀鬼胎。   Live House入场券兑换的免费雨伞而已,质量相当一般,还不如他们大学旁边超市做活动充卡送的雨伞结实。   拍照凹造型也许有用,长期用肯定是用不住的。   当天演出散场,门外那么大的垃圾桶,雨伞都已经多到塞不下,有几把伞甚至立在旁边的墙角。   可她以还伞为借口要联系方式时,他没拒绝。   这是否说明,对于她的心思,他也是默许的?   隔天下午,狄玥跟着导师在学校。   闲暇时,她拿出手机,开始犹豫要不要联系梁桉一,也就是这个时候,继母打了电话过来。   之前几天继母发来的信息她都没回复,终于东窗事发。   继母在电话里语气严肃,质问她:“我问过王教授,他说你最近并没有那么忙,项目上的事情也很顺利,你每天回家的时间有些过于晚了,狄玥,你到底在干什么?”   狄家人都擅长说教,狄玥举着手机走了半个小时的神,电话里喋喋不休的女人终于结束了她的演讲,引入正题:“你父亲带的那个研究生很不错,叫杜卓航,我把他的联系方式推送给你。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找他请教。”   杜卓航么?她见过,那男生有点驼背,眼睛里都是精明算计。每天像狗一样,跟在她父亲身边摇尾巴。   想学怎么拍马屁的话,确实可以找他请教。   狄玥不想联系   但家里人的决定,狄玥是不可以说不的。   电话里,继母仍然在安排她的时间:“下星期三晚上,你父亲约了卓航一起吃饭,你也来。”   继母说杜卓航考了沈教授的博士生,在等成绩,应该是没问题的。   “明年你也是要考沈教授的博士的,考得上,卓航就是你师兄了......”   手机举在耳侧,狄玥又想起博尔赫斯的那首《我》。   自嘲些想,如果要她分析自己是什么东西,应该没有任何诗意可谈吧:   和一家子博士或者教授生活在一起,正在被培养成下一个博士,将来要嫁给博士,最好再生出一两个小博士。   按照目前的安排走的话,她生出来的小博士,应该是要姓杜了。   要怎样摆脱这些被摆布的命运呢?   导师抱着笔记本电脑,推门进来:“狄玥,来,这个ppt整理一下,我要加一些内容。”   “好的王老师。”狄玥放下手机,投身工作。   导师在一旁安排她的任务:“晚上我要去实验室,你和我一起,不会太早,记得和家里说一声。”   狄玥转头看向导师,听见他说:“今天接到你妈妈电话,问你最近情况呢......”   紧罗密布的被安排和被监视。   她喜欢的一句歌词里写过,“不过是烟火人间的行尸走肉”。   写得一点都没错。   狄玥迫切需要一点其他的、和现在的生活不相关的人或者事。   她想到了梁桉一。   这一晚依然是重霾。   夜里10点多,狄玥从实验室出来,告别导师,给梁桉一发了条别有用心的信息:   【还伞的话,该去哪里找你?】   时隔几分钟,手机屏幕亮了。   梁桉一发来一个定位,以及三个字:   【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沤珠槿艳,不必多怀”——唐·高彦休 第4章 2014.2(3)   梁桉一给的定位,狄玥转到地图软件里去看。   这个位置她大概是知道的,是个高端住宅区,挺有名。   早些年这地方刚开盘时,家里人在某个早餐时间讨论过。不过,不是讨论建筑上的设计美学,而是套用他们的经济学理论去谈商业价值。   狄玥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天早晨,祖父和父亲因为观点不同,直接在饭桌上吵了起来。   祖父气得摔了手里的财经杂志,力气之大,殃及一杯无辜的热牛奶,杯子碎得清脆。   狄家人也不总是团结的,吵架时常有。   都是高知,各执己见,谁都不肯妥协,固执得很。   祖父没出过国,所有学业都是在国内完成的。   狄玥的父亲不一样,他从研究生起就在国外,读过博士之后才回来。   在这一点上,父子俩常有分歧,每次吵架祖父都要把这事情搬出来讲。   而且毫无例外,提到父亲当年执意出国留学,就一定会提到狄玥的母亲。   不是温大毕业的高材生继母,是她的亲生母亲。   “你以为自己喝过几年洋墨水就可以自以为是?!在我面前充胖子,你还嫩了点!”   祖父拍着桌子,桌板被拍得啪啪作响,好在是实木材质,足够结实,不至于散架,   “你真要是那么厉害,当初为什么找个舞女结婚!”   狄玥瞥见,家里的阿姨几乎是垫着脚尖、屏息从盛怒的祖父身边飘过,像按了静音键,难为她收拾掉玻璃碎片也能悄无声息,然后又用抹布,擦掉了地上的奶渍。   空气里留着牛奶的甜腻乳香,祖父还在骂:“眼皮子浅的玩意儿,丢我狄家的脸!所有人都知道那舞女和别的男人跑了,拿走你的钱不说,还给狄家留了个累赘!”   狄玥眼观鼻,垂着头吃饭,全当做听不见。   就好像“累赘”这词儿,说得不是她。   那天早晨,财经杂志就摊开在餐桌上。   铜版纸上印着新楼盘的高清照片,很美。   能不美么?   简介里都说了,那块寸土寸金的地皮是顶尖建筑设计事务所接的,室内装潢请了国际上教父级的人物亲自操刀,叫什么乔森什么罗伯特......   后面的内容被牛奶打湿,皱起来,看不清晰。   也没必要在当时就看清晰的。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刻,照片上的楼盘已经出现在狄玥视线里,投光灯照亮楼体,霾色都掩盖不住的典雅。   出租车司机见她探头去看,以为她是着急,提醒她:“姑娘,别急了啊,马上到,喏,瞧见没?前面发光那几栋就是了。”   司机师傅人很好,说话也和善:“您要去的那栋啊,在这社区的东侧,我现在给您绕到东门去,您啊还能少走些路,省点时间。”   “谢谢您。”   “再有个三分钟,准到!”   狄玥感激地回头看了司机师傅一眼。   老师傅是当地人,讲话有着和狄家老一辈人相似的口音,但比起他们,司机师傅有人情味儿多了。   她想,如果她的父亲是这样一位普通的、热情洋溢又善良的出租车司机,也是很好很好的。   车子绕着小区行驶。   2月份的北方,各类植被还未复苏,仅仅能从枝干间隙间隐约窥见,外墙上层层叠叠爬满爬山虎的根茎。   也许春暖花开时,这里真的会很美。   只是,还伞的借口只有一次,待春暖花开时,估计没机会再来了。   手机里和梁桉一互通的信息,停留在半小时前。   上出租车后,狄玥曾给梁桉一发过消息,说她大约20分钟才能到,他回复说“好”。   过了晚高峰,夜里的燕城本是不会堵车的,但不巧,路上遇见某街口查酒驾,车子一辆一辆被叫停在路边吹气,连出租车都不放过,耽搁了些时间。   现在已经超过半小时了,她才刚刚到。   作为迟到的人,狄玥心焦得很,反复看手机上的时间,也反复查看她和梁桉一的对话框。   梁桉一有他的风度,并没发来信息催过她,狄玥稍稍宽心,可又隐隐觉得,是不是他对今晚这一约,并不够重视?   其实今晚的约见,两个人应该都有些心知肚明。   成年男女,大半夜的约在住宅相见,难道真的会是为了一把劣质雨伞?   车子离东门越来越近,狄玥本来没有紧张的,她现在的心情非常不错。   读本科时,她曾偷偷旷课过一次,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只是坐在学校枫林里,看秋风轻拂红叶,听风和树叶间簌簌的悄悄话,看落叶像一封火红的信笺,飘至她面前。   那天她看什么都是好的。   而今夜的愉悦,和那天相似。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有一个著名的需要层次理论。   他把人的需求分为五个等级: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   这么多年来,狄家一直想要让她只专注于“自我实现的需求”,过于变态。   现在,她要去满足自己低级的生理需求了。   怎么说呢,有种逃出牢笼的快乐。   狄玥甚至对着夜色,微笑着、理智地分析起梁桉一这个人。   他一定不是和她有什么灵魂共鸣,soul mate都是胡扯。   她自己确实因为跳级的事情,比同学年纪略小一些;也确实因为被逼着上进,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校园中,囿于象牙塔。   但她不是天真的傻子。   计算机术语里有一个词,叫做“向下兼容”。   把计算机程序更新到最新版本,老程序时存储的文档仍然可以使用。   狄玥猜想,类似这样的事情,梁桉一大抵经历过二三。   在感情方面,他是比她更高级的系统,所以“向下兼容”,面对她的别有用心,他显得十分从容,且合她的拍,让人有种共鸣的错觉。   梁桉一一定是个情场高手。   她是看过他的证件的,他长她几岁,这多出来的几年大概不是白活的。   既然他这么淡定,她也得表现得差不多一点。   对梁桉一的好感当然是有的。   可是,流绪微梦,这其中掺杂了太多莫名,那是她没有经验的情愫,是她的盲区。   所以狄玥把自己想得有点卑鄙了。   她以为自己把梁桉一当成摆脱枷锁的棋子,以为自己只是在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   狄玥忘了,世界上还有“纸上谈兵”这么个词儿。   脑子里正这样分析着,出租车停在门外,她无意间抬眼,自车窗向外看,然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窗外,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小区门口。   雾霾很重,梁桉一戴了口罩。   他没穿外套站在外面,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上去像是很随意地从家里出来,到外面来等她的。   有那么一刻,理智是失灵的。   分析了一路的那些东西轰然倒塌,狄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懵起来。   她火急火燎地付了车费,连谢谢都忘记和司机师傅说,也忘记几分钟前,她还希望和善的司机师傅要是她父亲就好了。   狄玥慌里慌张跑着到梁桉一面前,气息还未喘匀,马上解释:“不好意思,路上遇见查酒驾......”   天气还是冷的,呵气成霜。   梁桉一估计等了有一会儿,这人皮肤白,被夜风吹得耳郭泛红,却没有半句怨言。   狄玥没带雨伞。   他也没有问到那把伞。   两人心照不宣。   狄玥随梁桉一走进小区。   入楼门前,他站定在她前面,按那些数字键输入楼门的密码。   楼门框架是亮面的香槟金色,被擦得锃亮,映照出她的身影。   狄玥看了半秒,突然紧张得要命,垂头瞧瞧自己这身普通的装扮,手里拎着的居然是学校发的白色帆布袋子,她一时对自己无语。   起码穿件成熟点的衣服来啊。   自己之前到底在想什么啊?   胸腔震荡得厉害,心脏像吃错药了似的,横冲直撞。   进了电梯,狄玥更紧张,反观梁桉一,他还是那副样子,按过电梯后,两只手仍然插回裤子口袋里。   约见的目的虽然不怎么纯洁,但从见面起,梁桉一没有任何轻浮下流的举动。   他甚至提醒她:“我住A7栋,7011,可以给你信得过的家人朋友发信息说一声。”   狄玥怕他看出来自己紧张,假借咳嗽掩饰了自己吞咽的小动作,然后故作轻松,开始仰头打量电梯顶棚的装潢。   梁桉一觉得狄玥这姑娘挺有意思的,是她想要过来,见了面又紧张成这样,好像他能吃了她似的。   见她紧抿着唇,仰头看顶棚,他也跟着瞥了一眼。   电梯是复古西洋风,头顶那盏再普通不过的黄铜底座雕花灯,快要被她看出花来了。   他再不开口,她估计要杵在这儿,把花灯上有几条压褶纹理,都给数得明明白白。   也许是感应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狄玥也转头,看向他,眼底都是慌张。   梁桉一无奈地摇摇头,怕她尴尬,抛了个话题:“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哦!对,我叫狄玥。”说完这句,又没话了。   梁桉一笑了一声。   他这声笑,激起了狄玥某种胜负欲,她也找了个话题:“你......经常带只见过两三次面的女孩儿来家里么?”   她自己可能也意识到这问题的冒失,问完,没等梁桉一开口,狄玥的脸“轰”一下红了,摆摆手:“抱歉,当我没问吧。”   “不经常。”   梁桉一没说,实际上,这是他见她的第五次。   作者有话要说:   1.“向下兼容”解释参考百度百科。   2.马洛斯的需要层次理论参考《普通心理学》第九章“动机与需要”。 第5章 2014.2(4)   “叮——”   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敞开。   狄玥第一次见这样的户型,一梯一户,走出电梯,就算是进了梁桉一的私家空间。   走廊里有种木调香,墙壁上做了几排装饰架,摆着植物、陶瓷、矿石、化石标本之类的小物件;地毯是暗色的,花纹复古;一棵枝叶蒙茸的“千年木”立在墙角。   几年前,狄玥有一次在公共教室上自习,遇见几个设计专业的学生,拿着图纸和设计效果图讨论作业。   他们带了一堆便利店买来的饭团、面包和关东煮,在讨论案例的间隙,把手里的食物大口填进嘴里,明明被噎得捶胸顿足急急拧开一瓶矿泉水,却也不忘记在ppt翻到某案例时,口齿不清地感叹:“这也太棒了吧!”   无趣的理科生对艺术类专业多少都有点崇敬,再加上那时候狄玥刚读到本科二年级,吃饭都要到学校教职工食堂和父亲一起,毫无自由可言。   她看着旁人的轻松快乐,挺羡慕,也挺向往,目光也就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们那边。   他们那台17英寸的笔记本电脑,当时屏幕上所展示设计图,就和梁桉一家门口的风格挺像的。   狄玥觉得,既然这类风格都能当示例了,肯定是蛮厉害的。   她又想起“教父级室内设计师亲自操刀”这事儿,终于有了个话题:“你们这栋楼,每家门前都是这样的吗?”   梁桉一说他没去拜访过别人家,不清楚:“应该不同,我这个是随便摆的。”   他自己随便摆的吗?   可是看上去好舒服,有种松弛的、令人闲适的美。   狄玥被狄家拉扯着的那根“必须优秀”“必须努力”“必须......”的神经,随眼前景象慢慢松懈,像梁桉一挂在墙上的一株蔓,自由自在地垂下来。   但异性间暧昧的紧张,还是在的。   心脏也还是不安分地“哐哐哐”凿着她的胸腔的。   她跟在梁桉一身后,视线下意识随他的动作转移,看他把指尖按在指纹锁上。   狄家是没有艺术家的,狄玥也缺少艺术底蕴。   她只觉得梁桉一家防盗门的颜色很特别,说是黑色似乎也不全是,还有那么点点蓝色在里面,但她分辨不出。   后来熟悉些时,和梁桉一聊起,她才知道这门的颜色自有个很美的名字,唤作“绀蝶”。   而此时的“绀蝶”,像一扇禁忌之门。   临门一脚,狄玥是有打过一点点退堂鼓的。   21岁的年轻女孩子,哪怕迫切地想要摆脱、逃离,也确实太久没有机会独自做过决定了。   她并没有预想中那样坚定。   但手机震动,继母在这个时候发来信息,打消了狄玥零星的犹豫。   阴差阳错地,继母做了这场浪漫冒险的幕后推手。   信息上是冗长乏味的说教,质问狄玥何还未归家。   很快,电话又打过来,催命符似的。   之前狄玥一直跟在导师身边,又在实验室待了很久,所以来电设置是静音的,只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数字。   梁桉一留意到她的手机,问了一句:“有事儿?”   “没有。”狄玥挂断电话。   继母找她,只会有两件事:   一是教育她,要她听话,不许出来玩;   二是因为杜卓航。   在实验室时,狄玥已经收到过杜卓航的好友验证信息,连着发来三条,都是很长串的英文。   她不明白为什么给她发信息要用英文?她又不是外国人,他杜卓航更不是。   那堆信息,语气和她继母如出一辙,说是知道下星期三的晚餐她也会去,想要先添加好友认识一下。   以及,有什么专业上不懂的,可以去问他。   狄玥在心里简直要把白眼翻到天灵盖。   她有导师的,遇见不会的问题,用得着问他杜卓航?   电话被挂,继母又发信息轰炸。   狄玥干脆把手机关了机。   好了,世界清净了。   她关了房门,突然开口:“梁桉一,我今天晚上不走了。”   梁桉一站在冰箱前,正伸出手,准备拉开冰箱门。   狄玥说完,看见他动作微顿,她的心也跟着一提。   是了,是她太不成熟了。   这句话说得一点暧昧情愫都没有,反倒像个叛逆青春期时离家出走的小孩子,幼稚得要命。   “那就留下吧。”   但梁桉一表情还是那个样子,说完又继续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矿泉水看了看。   他似乎有些思量,放下冷藏矿泉水又关上冰箱门,问她:“狄玥,要不要来点热的?咖啡?”   “好。”   梁桉一家里充满慵懒的气息。   令狄玥欣喜的是,这儿居然有壁炉,炉旁摆着一方矮茶几,还有几团蓬松的懒人沙发。   它们形状随意,倒是很随梁桉一。   外面霾气沉沉又阴又冷,屋里的壁炉燃着火。   他们就坐在壁炉旁的懒人沙发里,暖烘烘的,简直不要太惬意。   为她冲泡好咖啡,梁桉一起身:“不好意思,你先自己坐一下,我需要去洗个澡。”   狄玥猛地抬眼,去看他。   壁炉里燃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声,他半张脸映着火光,瞳孔染了暖色,眸光晃晃漾漾......   梁桉一这个人,作息不是很健康。   他前一夜刚熬了通宵,一直到今天中午才停下来休息,拉上窗帘在家里睡得昏天暗地。   老实说,狄玥给他发信息时,他整个人都还没太清醒。   但这些狄玥是不清楚的。   听见他说要洗澡,她的心脏又开始狂跳,喉咙像被壁炉里的火舌燎过一样,干涩发堵。   为了能成功扮演老手而不垮掉,狄玥自认淡定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强稳着声线问:“你洗澡要多久?”   梁桉一挑眉。   狄玥继续“淡定发言”:“一个小时够么?”   “男人洗澡没那么久,顶多一刻钟。”   哦,这样啊。   可是这她怎么会知道?   她又没见过男人洗澡。   本来是想要问问梁桉一的时间,打算趁着他洗澡叫个外卖来吃,她在实验室忙了一晚上,根本没空吃晚饭。   其实也不是饿,是想要找个事情分分心。   但他那么快就能洗完澡的话,还是别吃了。   回头人家一身香喷喷,她自己吃得全是油烟味儿,这是不是不太好?   狄玥没经验,此刻心有千千结。   那些纠结能拎出来看的话,够绑成中国结了。   而且,越是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越是想到梁桉一说要去洗澡时的神情。   好像人在饥饿的时候,思路会更清晰?   这观点她忘记是听那个亲戚说的了,可能是她那位在南方大学当心理专业领导的姑父吧。   狄玥盯着咖啡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其他房间的一些声音,不像是洗澡时浴室的水声,有一点像学校阶梯教室里那台老空调运作时的嗡鸣。   是......浴室的暖风系统吗?   因着是在别人家里,她虽有疑惑,也没办法起身查看。   总觉得趁主人不在,自己随处走动,有些不礼貌。   但这屋子的主人,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防备。   他的钱夹和手机就丢在茶几上,屏幕没有锁,还停留在某浏览页面。   真的不怕引狼入室?   万一她是个女盗贼,这会儿已经卷了他的钱夹跑路了吧?   “滋啦——”   狄玥不由地侧耳倾听,这一声更不像洗澡了,倒像是家里阿姨把食材丢进油锅的声音。   梁桉一家太大,这声音她听得并不算真切。   但她忽然有个荒谬的猜测,心里又多了另一种慌。   狄玥按奈不住,起身,顺着声音走过去。   在一间宽敞的厨房里,她发现了梁桉一的身影。那位看起来不事劳作的、矜贵的梁先生,正靠在料理台上,袖口卷在臂肘,抱臂看着他身旁的两口锅子。   奶白色的珐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用锅铲翻动了一下旁边的炒锅,然后忽然回眸,对上她的视线。   狄玥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你在做什么?”   “煮个面。”   他关了燃起,对着炒锅扬了扬下颌,“然后,滑蛋虾仁。”   狄玥摇头,迟疑:“不是,我是说......”   他不是说要去洗澡么,为什么会在厨房里做饭?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狄玥,你别想多了,也许是他自己没吃晚饭呢?   可梁桉一推翻了她的告诫。   “猜你没吃晚饭。”   他说,附近没什么快餐店,可以点外卖的餐厅这个时间应该都打烊了,所以随便做一点给她。   狄玥站在原地,没说话。   梁桉一悉心,但并不殷勤。   东西都煮好后,他指一指柜子:“餐具你自己找一下,端去客厅吃。”   “那你呢?”   “洗澡。”   狄玥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是否也这样体恤。   但她承认,在吃面时,自己已经完全混乱了。她丈量不出自己对梁桉一的好感到底有多少,至少,已经不像来时那样笃定。   梁桉一的洗澡时间确实不久,狄玥心事重重,一碗面还没吃完,他已经回来了,周身穿戴整齐,只有黑色短发带着些许的潮湿感。   狄玥放下筷子,揣摩着这种约会的流程。   在梁桉一坐下后,她豁然起身,呼吸有些急:“我......也去洗个澡吧。” 第6章 2014.2(5)   狄玥说洗澡时,梁桉一人就靠在懒人沙发里,拧开一瓶矿泉水。   闻言,他暂无回应,只是在仰头喝水时,目光映着炉火跳跃的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狄玥是新手玩家,普通暧昧尚且接不住招,对视这种,她更不行,趁着一声柴火“噼啪”,默默将视线下挪。   不挪还好,只挪了那么寸许,结果清晰地观看了梁桉一吞咽时,滑动的喉结。   炉火把空气烘烤得暖融融,迎面袭来,像春风拂面。   喝完水,梁桉一把瓶盖重新拧好,起身,经过她身边时一歪头,示意:“走。”   “去哪儿?”   “给你找间浴室。”   那时候狄玥跟在他身后,满脑子怀疑,觉得这人得是带过多少女孩儿回家啊,居然能修炼得这么自然沉稳。   梁桉一家是复式,狄玥跟着他上了二楼,他随手指一间浴室给她:“需要用的物品在柜子里找,阿姨应该都有备。”   说完,转身下楼去了。   浴室不是刚刚他洗澡的那间,空气干爽。   狄玥把浴室门反锁,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宽松的针织衫,牛仔裤,以及内衣。   可能是梁桉一太过气定神闲,洗过澡后,狄玥也慢慢放松下来。   她甚至拉开柜门,恶趣味地往里面打量,想要看看有没有其他女人的蛛丝马迹。   可惜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一粒灰尘都看不见。   招待客人的东西备得充足,整整齐齐码放着,五星酒店都没这么周全。   狄玥在柜子里找到一件带着标签的深色睡袍,仔细想想,既然都来了,也没必要换自己的衣服下楼,太扭捏。   她用一次性剃须刀割断标签,换上它。   蓝灰色男士睡袍,狄玥穿上袖口长,有些碍事,不得不把袖口叠了几道。   头发吹干后,狄玥把头发梳起来,对着被水汽模糊的镜面,隐约看得到后颈处的胎记,红色,形状似一尾鱼。   胎记挺显眼的,以前初高中时,还被老师怀疑过是纹身。   狄玥抚过胎记,想起当年母亲把她交给狄家的情景——   并不是什么谈笑风生的和平分开,而是各自为了利益,火药味十足。   尤其是在她的问题上。   狄玥的母亲蒋绒绒是个舞女,和狄玥父亲在国外相识。   两人认识不足三个月,便决定闪婚。   不过这段婚姻,从最开始就不被看好。   祖父早已经相中了某教授家的女儿,希望她来做儿媳,儿子突然带着性感的时尚女郎从国外归来,祖父的如意算盘被打碎,怒不可遏。   在祖父看来,母亲的工作实在是登不得台面,娶这样的儿媳进门,是给狄家蒙羞。显然,狄家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国内的婚礼,狄家无一人参加。   狄玥想,也许那时候她父亲身上还是有些血性在的。   年轻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哪怕所有人反对,为了母亲,他也毅然结婚,搬出了狄家。   但新婚的甜蜜,很快被生活琐事耗尽。   不止是柴米油盐,狄玥后来猜想,也许还有他们不同的三观和生活环境,都成了维持婚姻的阻碍。   那些父亲身边上进的同事、家人对母亲的指指点点,日积月累,撼动了父亲本就不够坚定的内心。   激情褪去,两人成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仇敌。   婚后第五个月,他们大打出手,也是这个时候,母亲突然查出了怀孕。   或许离婚也算一桩丑闻,狄家不允许,所以双方做了些什么交易,暂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在狄玥小时候,她是跟着外婆生活的,没见过狄家任何一个人,连母亲也很少见。   直到4岁那年,外婆去世,蒋绒绒从国外飞回来,带着她去狄家,双方协商。   当时狄家正积极想要撮合父亲和她现在的继母,而母亲也要回国外去。   他们谁也不想要个小累赘在身边。   小狄玥坐在沙发上,听见双方激烈争吵:   “不可能,我是不会带着她出国的,我没时间养孩子!”   “你没时间我就有时间了?我的学术不要做的?”   连祖父也出面,老头子稍年轻些时习惯就不怎么好,激动就要拍桌子:“这孩子,狄家不要!德辰以后是会有其他婚姻的,带着孩子不方便。”   最后母亲是用这句话致胜的——   “我带着也行,孩子还是姓狄。但我做什么工作,你们是知道的,以后你们要是听说,狄家的孩子管什么不正经的男人叫爹,到时候,可别来找我急哦。”   说这些时,母亲走到她身边,指尖点在她的胎记上。   没人在意狄玥的感受,他们觉得4岁的小孩子,什么都听不懂。   可她都记得。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所以后来,在狄玥成长过程中,偶尔在路上听到其他家长谈论,说“才3、4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啊”,她都很想反驳那些人,在心里呐喊:   小孩子是懂的。   请不要把小孩当聋子、当哑巴、当傻子啊!   水蒸气被换气扇抽走,狄玥的面孔清晰地显现于镜面上。   她长得像母亲,也难怪狄家人看见她就不喜欢。   也许是她洗澡太久,没能像男人一样十几分钟就搞定,待她下楼,梁桉一已经仰靠在壁炉旁的沙发里,阖上了眼睛。   梁桉一又戴了金边眼镜,是帮她解围那天戴过的。   他手边散落几张打印纸,逆天的长腿伸展开。大概为了舒适,一楼其他灯光都熄着,只有一盏地灯,投了柔和光线在他身上。   梁桉一有种气质,轻盈、松弛。   要祖父来评价,一定会用个贬义的词,偏安一隅。   但狄玥很羡慕。   他的人生应该是一路顺遂的吧,家庭和睦,不愁钱花,可以随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真好。   狄玥走到梁桉一身边,蹲下来。   她以为他睡着了,见他只穿了件短袖,四处张望,想要帮他盖条薄毯之类的东西。   “找什么?”   梁桉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狄玥吓了一跳,人直接坐在了地上。   挣扎着要起身时,她听见他的轻笑,觉得有点“农夫与蛇”的意思了:“我是想找东西给你盖一下的,你还笑我......”   但梁桉一正经地看着她说“谢谢”,她又别扭地转过头去:“又还没找到,谢什么。”   狄玥不知道,梁桉一在她转头时,视线曾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胎记上,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柔。   壁炉的光让整个房间都摇摇晃晃,像梦境。   这一晚,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狄玥想,要是有酒就好了,喝一点,也许她能更放松些。   很神奇的是,她才这样想完,梁桉一沉吟片刻,突然起身,去柜子里拎出一支红酒。   他对她晃一晃手里的酒瓶:“喝么?”   就好像他有读心术一样。   狄玥点头。   每一次和他对视,都有些慌乱,她不愿干巴巴地站在客厅,让梁桉一觉得自己很傻,于是走到他那边去,居然在柜格几本书里,看到了熟悉的书名。   博尔赫斯的《深沉的玫瑰》。   狄玥拿起那本薄薄的诗集,翻了几页,却没能像在图书馆那样沉浸地读下去。   她在偷瞄梁桉一,看见他把螺旋形的酒刀拧进红酒的软木塞,然后木塞被拔出,发出细小的“啵”声。   梁桉一走过来,把红酒递到她面前:“闻起来还不错。”   狄玥不懂红酒,也不想露怯,只把话题转移开:“前阵子,我刚在图书馆看到过这本。”   “博尔赫斯不错。”   身上的睡袍没有扣子,只有一条腰带,被狄玥系了个紧紧的蝴蝶结状在腰侧。   可她很瘦,睡袍太宽松。   狄玥不知道此刻领口已经出卖了她,还以为自己找了个轻松的好话题,捧著书籍,认认真真在和梁桉一讨论着:“我只看了第一首,后面还没读过......”   梁桉一拎着红酒,突然凑近她,把空着的那只手探向她身后的柜格。   狄玥惊了一下,指尖不稳,书页哗啦啦翻到了最后。   他们之间只有咫尺距离,他垂着眸子继续靠近,唇经过她耳侧时,忽然开口,声音比朦胧夜色更打动人——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第7章 2014.2(6)   室温很暖,落地窗挂着薄霜。   那盏立在茶几旁的灯,光线微弱,不足以照亮梁桉一家偌大的空间,即便有炉火帮忙,近三分之二的陈设仍然浸在摇曳的昏暗中。   狄玥感觉自己和梁桉一间的距离逐渐狭窄,鼻畔洗发水与沐浴露混合的味道,究竟来源于他们中的谁,已然分不清。   他这样靠过来,几乎要拥住她似的。   狄玥当然紧张,僵硬地维持着捧书的动作,想要含蓄,偏偏难以抑制,还是乱了呼吸。   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着:   如果他吻过来,她需不需要张开唇呢?   “叮——”   身后传来清脆的玻璃碰撞声,狄玥一怔,见梁桉一把两支线条优雅的高脚杯,从她身后拿了出来。   原来他探身只为取物,不是要对她做点什么啊。   隐匿在黑暗的角落忽然传出虫鸣,是蟋蟀的声音,逼真得像是春日提前复苏。   梁桉一这会儿已经和她拉开距离,捏着两支高脚杯,正向杯子里倾入红酒。他偏头看了眼虫鸣的方向,神情也有些意外,淡笑:“已经很多天都没响过了,还以为坏了。”   狄玥哪里知道他家里的玄机,惊疑地问他是否养了蟋蟀。   梁桉一笑着说不是,他带她过去看,那是他早些年从国外带淘回来的一座挂钟:“上个世纪末的老物件儿了,时灵时不灵的,修过好几次,前阵子一直不响,谁想到,今天又自愈了。”   他家里像个收藏馆,摆放着各种年深月久的旧式物品。   也许每一样都有它们自己的故事,让这屋子充斥着一种富有年代感的情调。   这和狄家太不相同。   狄玥家里住的人并不少,对门就是姑姑家,楼上的房子住了稍远些的亲戚。人气是挺旺的,但没有烟火气。   哪怕人来人往,她也时常感到冷清,因为一切布置太过功利,都是为了提高各方效率。   祖父说,舒适的环境伴随而来的,只能是懒惰。   唯一奢侈的实木餐桌,也是被他吃饭时拍翻了几次桌子后,才换上的。   就算是狄玥自己的书房,也不能随心所欲。   她的桌椅都是依照教师办公室那种规格置办的,铁皮桌上只允许出现专业书籍和资料......   曾有上千个夜晚,狄玥太阳穴涂着防止瞌睡的风油精,疲惫地抬头,去望书房窗外的月亮。   只觉得月光冷清,不近人情。   这是一个和以往都太不相同的夜,窗外无星也无月,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霾。   狄玥站在刚报过时的旧钟表前,看着雕花黄铜秒针一下下挪动,突然有些惶然,生怕眼前的惬意,会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午夜12点一过,就要失效掉。   梁桉一适时递来红酒杯,唤了她一声:“狄玥。”   回神时,梁桉一正盯着她看。   他眉心微微蹙着,薄唇轻启,似乎有话想和她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在抿过红酒后,抬起手,帮她理了理睡衣的领口。   这动作太暧昧。   狄玥都要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些事情,顺利成章地发生,可梁桉一只是收回手,招呼她回到壁炉旁。   漫漫良夜,他似乎有得是耐心,不谈风月,只同她品酒,还贴心地问她要不要听点音乐。   得到肯定的答复,梁桉一便去调试他的古董黑胶唱片机,他眉眼低垂,很认真,只有在选唱片时,才回头多问了她一句:“小野丽莎怎么样?”   狄玥不认识,只好含着红酒胡乱点头。   然后在小野丽莎慵懒深沉的歌声中,柔驯地配合着梁桉一的节奏,无论他问起什么,她都有问必答,还以为这是出来约的常规流程。   “狄玥,你多大?”   “21岁。”   “是今年本科毕业?”   “不是的,今年我研二了。”   “什么专业?”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那会儿狄玥认为自己表现得成熟极了,回答简练又自然,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绝不会像是第一次。   可她不懂,没有人出来约,是从谈心开始的。   又不是谈恋爱,不会那么拎不清的。   真正经常约的人,过程越简单越好,饭最好也不要一起吃。很多人连夜都不过,各取所需,解决完生理需求就散伙。之后无论何时何地再碰面,绝不会迎上去打招呼说认识。   能简简单单走肾的事儿,谁会去走心啊。   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是想要彰显一下自己莫须有的经验;也或许,只是梁桉一和他的家太令人松弛。   喝着喝着,狄玥反倒不用梁桉一问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说起来。   她给梁桉一讲她的“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专业”;   讲她祖父拍桌子,筷子蹦起来戳到他自己时,她简直爽爆了;   也讲高中跳级后进到的那个恐怖班级。   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各种怨气,都统统讲出来:“你都不知道那个班级多吓人,连课间都没有的,不上洗手间就必须坐在自己的座位学习......”   狄玥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心里话,吐槽起来不分时间线,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是讲到那些不快乐,最最避不开的,就是她小学三年级那次,那是她永远也过不去的耿耿于怀。   因为在她心里,她被停掉的不只是课外活动小组。   那只是个开端而已,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年,她都不会再有娱乐的机会。   永远也没有。   狄玥的手臂架在茶几上,双手捧着脸颊,微醺地望着梁桉一:“学校组织看电影,你知道么梁桉一,初中部三个年级都走光了,每个教室都空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老师办公室里,跟着他们安排给我的外教老师,练习口语。”   酒瓶里的酒很快见底,说到这里,狄玥哭了。   最初落泪时,她理智尚存,还惦记着要克制克制。   可梁桉一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只是抽了餐巾纸给她,狄玥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哭得越来越凶。   人都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还不忘在倒豆子,可见怨念真的是很深了:   “我最羡慕别的小朋友可以买零食,然后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应该用来买书的钱去买零食,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欠,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姑姑,她还揪了我的耳朵......”   梁桉一突然问道:“揪你耳朵的姑姑,是在医院那个?”   “啊?哦,对的,她是学医的。”   那是她最小的小姑姑。   早些年狄玥刚到狄家时,小姑姑得知狄玥一首古诗都不会背那天,活像见了个傻子,站在客厅里刻薄地对她父亲说:   “哥,她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赶明儿你带她去我们医院测测智商吧,讷讷的,话也不爱说。”   “这孩子要不是脑子有问题,蒋绒绒怎么不要她呢?”   “还是去查查,保险。”   可恨的是,后来她真的被人安排去查了智力。   “她最坏了,不是个东西!”   狄玥太激动,完全忘记了自己挪用买书钱时,也不过才小学,根本不认识梁桉一。   而梁桉一,也应该不知道她的姑姑才对。   那天晚上哭了多久,狄玥自己也记不清了。   但她显然是哭得太过分,把梁桉一的兴致给哭没了,人家压根儿没碰她。   后来想想,狄玥感到十分抱歉。   人家请她吃饭请她喝酒,给她放音乐听,还陪着她哭哭啼啼到凌晨,结果什么都没做成,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难为梁桉一还选了间挺舒适的客卧给她,送她进去,让她好好休息。   真的只是休息,因为他们不同房,各睡各的。   隔天睡醒,狄玥当然懊恼得要命,坐在梁桉一家的床上努力揪着头发回忆,试图想起自己到底有多离谱。   可懊恼归懊恼,真的去回忆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总是那样一帧画面:   那时她已经快要哭好了,只剩下偶尔一声半声的抽泣,淹没在小野丽莎动人的嗓音中。   她拿了餐巾纸,胡乱给自己擦抹眼泪,边擦边哑着嗓子问:“梁桉一,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Fly me to the moon》。”陪她熬了一夜,他的声音也有些发哑。   梁桉一本来是陪在她身边安慰的,可他抬眼,悠地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说:“好了,别再擦了。”   狄玥不明所以,顶着两个肿眼泡茫然地看他。   梁桉一就笑着说,你擦得也太用力了,眼皮都红了,上面都是纸巾碎屑。   也许是担心那些纸屑进到她眼睛里,“闭眼”,说完这句,梁桉一凑过来。   桌上两支空酒杯和一支空酒瓶,梁桉一摘掉的眼镜叠在诗集上。   那首《Fly me to the moon》唱到了尾声,梁桉一的气息轻浅地拂在她脸上,狄玥没忍住,睁了一只眼偷看——   黎明将近,室内有了熹微光线,他们的影子被落地灯投在地板上,朦朦胧胧,藏于一片散尾葵叶片的斑驳。   借着错位去看,就像是他的影子凑近了,在亲吻她的额头。 第8章 2014.2(7)   也只能坐在床上怔这么一会儿,狄玥没时间耽搁太久,匆匆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星期一,上午10点钟她是有课的。   昨夜的行为她已经很抱歉,没想着要再麻烦梁桉一,打算就这样不吵醒他,自己悄悄走掉。   等中午或者下午,大概他睡醒的时间,再发信息表达感谢和歉意吧。   一楼空间里窗帘密闭,壁炉已熄,一片蒙蒙的黑暗,好像夜晚还未苏醒。   凭借着残留的记忆,狄玥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帆布包,抱在怀里,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换她的鞋子。   这地方附近是没有地铁站的,狄玥翻出手机开机,脑子里光想着“我需要打车回学校”,完全忘了自己当时是为了躲避继母的轰炸才关机的。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手机屏幕在她按过启动键后,尽职尽责地亮起来,运营商的logo活泼地跳跃着出现在上面......   果然,下一秒信号满格,数十条信息同时涌入,嗡声连成一片。   狄玥自己都惊了一跳,又有些庆幸短信是震动提示,不用吵醒梁桉一。   “要走了?”   客厅的昏暗中忽然响起梁桉一的声音,随后“滴”的一声,所有窗帘缓缓向两侧敞开。   晨光蓦地闯入室内,狄玥不适应地眯缝了下眼睛,再睁眼时,她发现梁桉一姿势伸展,躺在墨绿色的皮质大沙发里,刚放下手里的一方小遥控器。   “你怎么...睡在客厅?”狄玥疑惑地问。   梁桉一还没太清醒似的,半阖着眼睑,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矿泉水:“下来找水喝,懒得再回二楼去,就直接躺这儿了。”   “哦。”   狄玥拉着人家哭到黎明,自知是害梁桉一休息不好的罪魁祸首,这会儿很是羞赧。   她提上鞋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昨晚多谢你,那......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   梁桉坐起来,拿了瓶新的矿泉水拧开,丢给狄玥,然后拿起自己那大半瓶,仰头喝了两口才站起来,“走吧。”   这栋楼离大门不远,昨晚狄玥来时,有意无意地也记了些路,本想客气客气:“其实不用你折腾下去送我一趟......”   说话间,她瞥见梁桉一从玄关的柜子上摸了一本书夹在臂下,只当他是出门有其他事要做,后面的话便没再继续说。   两人并肩在电梯时,梁桉一看了眼她的帆布包,提醒她:“电话。”   手机屏幕透过布面,映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   狄玥知道,一定是继母打来的,摇摇头:“不用管它,是我继母。”   “夜不归宿的担心?”   有了昨夜的那些倾诉,狄玥也不把梁桉一当外人,很自然地吐槽,告诉他说,担心可能是有的,但担心得不是她的安危,是担心她不听话不乖顺不上进。   当然了,更多的是担心她星期三的“相亲活动”不配合。   她说完,在电梯金属壁的反映里,看见梁桉一眉梢轻扬。   到了大门外,狄玥的车子还没来。   她遇上了早高峰,不远处一个路口拥堵标红,出租车堵在那边,软件上面显示了还要7分钟才到。   梁桉一也没走,就站在她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昨夜的霾色已经退去,蓝天上嵌了几片浮云,飞机划过,留下一道笔直的白色尾迹。   风有些冷清,保安都回到门卫室去躲暖,大门外只剩他们两个。   梁桉一突然说:“我去下门卫室。”   “嗯。”   也就不到两分钟,梁桉一又夹着他那本书,大步从门卫室出来了。   这人完全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微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笑着,举起三根手指:“姑娘,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我发誓。”   风流倜傥不过如此。   狄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点茫然地想,大白天哪来的月亮?   可当她对上梁桉一隐隐含笑的、认真的眸色,恍然间想起,他说的这句,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昨夜她曾哭唧唧地提起过数件心酸往事,其中有一件,就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   那是狄玥中学时的某次艺术节,每个班级都要出一个集体节目。   大合唱、诗朗诵之类已经太过平常,班级的文艺委员苦思冥想,最后兴致勃勃,捧来了莎士比亚的这本经典剧本。   那天下午的课间,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剧情和角色。   更有男生拿起文艺委员打印好的剧本,故意粗着嗓子念罗密欧的台词:“哦,‘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无法!把!爱情!阻隔!的~!’”   阴阳怪气完,男生把剧本丢给文艺委员,倒回他们那群男生堆里去。   还要爆笑着欠嘴:“哎我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肉麻死了。”   文艺委员那天一定是瞪了眼睛的,手里的剧本把课桌拍得“啪啪”响:“你有病啊!就你还在这儿品头论足上了?谁说让你演罗密欧了,也不去照照镜子,就你那德行,也就配演一棵树!”   最后,那个没品味又捣蛋的男生,真的被分配饰演了一棵树......   但那些嬉笑热闹,统统和狄玥无关。   即便是集体节目,全班每个人都必须有角色,家里也有人很早就和校方打过招呼了,同学在班级彩排时,狄玥都会被叫去教师办公室里学习。   艺术节那天,有个突发状况,饰演树的男生突然拉肚子,直接送医务室挂水去了。   班级里每一位同学都有角色,没人能替代他,文艺委员匆匆跑来办公室,拉走了正在背题的狄玥。   那棵男树定妆时,文艺委员为了打击报复,妆容设计得超级丑,要涂一脸的屎褐色。   狄玥喝多了和梁桉一抱怨说:“太难看了,再有机会我不想演树了,我要演女主角的。”   那只是她酒精作用下的一句吐槽,说完自己几乎都要忘记了。   可梁桉一记得,提醒她:“第二幕,第二场,凯普莱特家的花园。”   他给了她一个当女主角的机会,狄玥也就真的磕磕巴巴地把朱丽叶的台词说出来一些:“不要...对着月亮起誓,它呃,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   “那么,我指着什么起誓呢?”   “......”   狄玥想了一会儿,忽然对着梁桉一吐了舌头,她笑起来:“后面的台词我忘记啦,我是个不合格的女主角,谢谢包含啦。”   这是梁桉一见狄玥以来,她神情最灵动最轻松的一刻。   她迎着晨光,笑起来眼睛亮亮的,昨夜哭得狠了,眼皮有那么一点肿,但还是很好看。   居然还有一枚平时看不出的浅酒窝。   狄玥见梁桉一抬起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还以为他是等得不耐烦,也跟着拿出手机,看了打车软件。   上面显示她的车还有不到1分钟,然后,那辆车子就停在了她面前。   司机师傅降下车窗,报了她的手机尾号。   “对的对的,是我。”   狄玥上了车,还没等关门,梁桉一忽然把他臂下一直夹着的那本书丢给她。   他说:“送你的。”   怎么还有礼物?   这太客气了吧?   明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最暧昧的时刻,也不过是他走上前,用指尖夹住她睡袍的领口布料,帮她遮住了春色。   狄玥想,也许这是梁桉一的个人习惯。   既然人家要送她,她也不便推辞,说了声“谢谢”,系好安全带,挥挥手,同梁桉一告别。   出租车驶离这条街,狄玥又回头去望,明知早已看不见任何想要入眼的事物,还是徒劳地一连看了好几眼。   窗外景色不断从眼前划走,那些还没遇到春风的秃柳条毫无美感地晃动着。   其实狄玥是有些失望的。   也许在自己都没留意到,潜意识里她希望梁桉一对她的感觉,是异性的暧昧与欲念。   而不是把她当成一个可怜虫,告别时的礼物都正正经经,只是一本书籍。   如果可以,她想要穿越回“凯普莱特家的花园”,回到他们以台词对话的时候,并用那一帧来做告别。   起码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句子,还能有点情愫的遐想。   心里无声地一叹,垂头去看怀里抱着的书。   梁桉一送给她的,是索尔·贝娄的一部长篇小说。   仔细看才发现,书里是夹着便签的。   是特地写给她的便签?   可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心脏又开始“怦怦怦”地跳。窗外摇曳的秃柳条,好像也不是全无姿色嘛。   狄玥按照便签夹着的位置,翻开书籍内页。   那一页上,有一句话用墨蓝色的钢笔划了横线——   “知识如果与生命断绝了关系就与疾病无异。”   这仍然是一句安慰她的话,可是狄玥已经不再感到失落了。   因为便签上,有一行用普通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另外一句话。   梁桉一写的是:   下次来,记得带伞。   作者有话要说:   1.对话中台词部分引用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朱生豪翻译版本   2.“知识如果与生命断绝了关系就与疾病无异”引用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吴刚翻译版本 第9章 2014.2(8)   出租车停在校门口,狄玥又回到熟悉的环境。   校友们怀抱着厚重的专业书籍,不断涌入教学楼,身边熙熙攘攘,迈下车时,她心里却蓦地一空。   原来她不是朱丽叶,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英国小女孩,历经种种奇幻与疯狂,不过是梦。   还好,怀里抱着那本书,书角硌在肋骨处,提醒她不至于是大梦一场空。   此后的两天时间里,说不上什么原因,他们谁都没再联系对方。   反倒是那天下课后,狄玥发现有人叉腰堵在教室外等她,原来是继母找了过来。   在人前当然要维持端庄和教养,继母对她使眼色,示意她跟上,然后把她带到车上,说教整整2个小时,错过了午饭时间。   继母走后,狄玥饿着肚子跟随导师去实验室。   有导师在,实验室里落针可闻,下午导师一走,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学弟学妹们偶尔也会聊聊天。   狄玥上一次进食,还是梁桉一亲手做的汤面和滑蛋虾仁,他手艺居然不错,做得东西暖胃又可口。   可美味归美味,她现在空腹太久,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恰巧有位学弟听见了。   他还以为是身旁同学发出的肠鸣,熟稔地用胳膊肘撞了那姑娘一下,笑哈哈打趣说:“怎么啦,中午吃那么多,这才几点,又饿了?”   被撞的学妹没说话,狄玥瞥见她试图不着声色地向自己这边递了个眼神,示意着什么。   学弟应该是看懂了,两个人脸上挂起讳莫如深的表情,不再说话。   狄玥当做没看见,垂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她已经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老师们的“特殊关照”让她在集体里显得特别,同学们似乎默认她是老师放在他们中间的监控摄像头。   其实他们不懂,她才是那个生活在监视之下的人。   那天从实验室出来,狄玥买了个面包,边吃边往图书馆去。她在书架之间找到那本之前只看过一页的诗集,重新再读。   读到最后一段,耳畔猛然回荡起梁桉一凑近她耳边的轻诵,她像是做了坏事被发现,在图书馆里突然挺直腰背。   整本诗集读完,很触动,但也没有再落泪过。   不知道是昨晚哭得太凶,把眼泪都给哭干了;还是梁桉一那张便签,像是定魂咒让她安心。   总之她奇异地平静下来,酒吧街也没再去过,放学后按时回家继续学习,表面看起来,好像又变回了默默乖顺了20来年的那部机器人,连继母都没发现任何端倪。   情绪稳定当然是好事,不过星期三那天晚上,跟着家里人和杜卓航吃饭时,她还是被一句句吹嘘和恭维搅得反胃,在父亲和继母犀利的目光中,执意起身,借口说要去洗手间。   祖父正说到兴头上,极其不满地瞥她一眼:“快去快回。”   其实他们这些自诩为学术界泰斗的人,用餐时间不会很久,又不像商人谈判无酒不欢一准儿散场。   可那天晚上的时间,对狄玥来说格外难熬。   也许因为见过了梁桉一身上那种轻盈的气质,像于崎岖石阶之间听见松涛,也像喧嚣马路尽头忽现花蹊。   她见过了一些美好的、轻松的生活,再看狄家这群人,打着学术的幌子,实则满眼关系利益地拉拢勾结,实在不顺眼。   用个粗俗的比喻,像踩了狗屎,让人恶心。   他们是在一个大包厢里用餐,窗外下了雨,空气潮湿、微凉。   祖父只是咳了一声半声,杜卓航马上唤来了服务员,叫人家打开空调暖风,然后堆满笑,说老人家千万不要着凉,学术重要,可身体更重要,“您要长命百岁,才能更更造福我们这些后辈啊”。   他的漂亮马屁拍完,继母立刻看向狄玥,满眼的“你看,卓航这么懂照顾人有这么明事理,你多好的福气”。   狄玥装看不见,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没吐槽出口。   如果梁桉一在,她一定会揪着他和他咬耳朵:她祖父那是咽炎,说话多了就咳嗽,和开不开空调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席间,这类阿谀的情结接二连三:   转到杜卓航面前的一道菜,是狄玥父亲点的,有点过于辛辣重口了,杜卓航可能不适应,吃了一口,差点呛死。   狄玥冷眼旁观他把脸咳得通红,肺子几乎吐出来,眼镜也滑落到鼻尖,一幅窝囊相。   可即便人都咳成这样了,仍不忘记奉承。   面对长辈们的关心,杜卓航扶起眼镜,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这菜很好吃的,是我吃急了。伯父真的很会选菜,这一桌什么口味都有,酸甜苦辣都是人生。”   父亲欣慰点点头,祖父则哈哈大笑。   老头子意有所指:“卓航是个好年轻人,勤奋上进,又懂事又性格好,你如果是我家里的孙辈该多好。”   这话说的,桌上其他人都很高兴,狄家的亲戚们有意无意地瞄着狄玥。   杜卓航一家三口满面红光,嘴上说着“高攀”之类的字眼,眼里却闪着“目的达到”的喜悦。   实在不堪,令人不忍入目。   狄玥偏过头,透过落雨的玻璃窗去看外面的景色——   对面商厦的楼体上亮着巨幅广告,每隔几十秒一换,换着换着,换到了一部新上映的电影。   这些无意义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徘徊,渐渐形成了可行之计。   那些人兴致勃勃地撮合她和杜卓航时,狄玥已经自动过滤掉了他们的声音,琢磨着要不要约梁桉一出来。   那天梁桉一那样耐心地照顾她,如果下次再见面,她只是拿了雨伞上门,会不会显得她这个人太无趣了?   肉.体上已经很没经验了,真要发生点什么,她都不见得能配合得好他,灵魂上还是稍微有趣点比较好吧?   狄玥隐约记得,在聊那座古老的时钟时,她曾问过梁桉一,这钟午夜12点响,会不会影响到他休息。   他当时说不会,因为他一般在那个时间,都还没睡。   12点都不睡的话......   那么,时间还早,才刚刚8点钟。   狄玥又抬眼去看那块广告牌,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打算请梁桉一看电影。   如果他愿意,当然也可以一起吃个夜宵。   又或者夜宵之后......   她心脏跳得厉害,心情激动,比之前只身去梁桉一家,似乎更加难以平复。   对话框里反复措辞良久,狄玥才把信息发出去,说自己在商场附近,问梁桉一有没有兴趣,去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   信息发过,后面的用餐时间也不再难熬,手机扣在腿上,她甚至用食指轻快地敲着手机背面,把觥筹间那些虚与委蛇,当成猴戏来看。   几分钟后,狄玥收到梁桉一的回复。   手机震动时,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雀跃,只是好景不长,梁桉一回复的内容相当冷淡:   【在下雨,不去了。】   狄玥蹙着眉望向窗外,确实是在下雨的,可又不是什么狂风暴雨。她这个从未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只需要把车子停进地下停车场,坐直梯就能抵达电影院,一滴雨都不会沾到。   可能他还是,不想来吧。   狄玥心里五味杂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堵着气回复人家,说她在相亲。   那是2014年初,某软件还没有推出撤回功能,覆水难收。   发完,狄玥平静下来,面对对话框里多此一举的回复,显得有些慌张,觉得自己简直是丢脸到家,顿时如坐针毡。   又捱过20分钟,饭局终于散场。   长辈们互相礼让着优先出了门,杜卓航留下,走在后面,慢慢踱步到狄玥身边。   狄玥心里还惦记着那条不合时宜的信息,心里烦躁得要命,根本没留意到,后面只剩下她和杜卓航两个人。   下楼,穿过酒店大堂,行至大门口,有人唤她:“狄玥?”   狄玥闻声,下意识回头去看杜卓航,这才恍然发现家里人的车子已经开走了。   令人心烦意乱的雨还在下着,杜卓航跟在她身旁,完全不在意之前添加好友她没有通过的事,殷勤地说:“老师他们先回去了,车子不够坐。我打了车,等会儿车来,我送你回家。”   最后一句,还莫名其妙用了英文来说,说完,他撑起一把蓝色的伞,遮在他们头顶。   那伞她熟,是校庆时艺术学院做的设计,理学院人手一把。   狄玥当然不需要他送,也不需要他的伞,但她刚准备说些什么时,突然看见一抹很熟悉的身影——   雨幕中,梁桉一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夹克,手里举着黑色雨伞,另一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迈着一双长腿,正向他们的方向过来。   他不是说下雨天不想出门的?   怎么又出来了?   狄玥有些茫然,可梁桉一路过她和杜卓航面前时,那个打招呼的点头,动作轻微得像是狄玥的错觉。   他只是漠然地看了这边一眼,不认识她似的,撑着伞,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第10章 2014.2(9)   4岁那年,狄玥曾被小姑姑怀疑智力有问题,父亲带她到医院做了筛查。出结果时,她等在走廊长椅上,紧张得瑟瑟发抖,担心自己就那样被丢下。   外婆过世,母亲也出国去了,她知道如果狄家不要她,她就无家可归。   此后狄玥乖乖听话,努力学习,她能有现在的成绩,也许不是聪明,只是花在上面的时间和精力足够多。   无论是靠天资或是勤奋,她想要的成绩,很少有拿不到的时候。   狄家人不喜欢她是事实,各方感情上或许她经验浅薄,但在学习上,狄玥可谓是顺风顺水,21年来仅有的一次考试失利,是因为发烧头晕,看错了题目。   梁桉一的无视,让狄玥第一次产生了类似挫败的感觉。   后来想想,那可能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原由的委屈。   狄玥当然拒绝了杜卓航送她回家,自己打了一辆出租车。   雨势不减,一场电影刚刚散场,商场楼下人头攒动,多得是被这场雨拦住的人。附近车少乘客多,她等了十几分钟,才堪堪有司机接单。   那位司机在电话里和狄玥商量,说这边太堵,他还要掉头过来,很麻烦的,让她去路口等。   狄玥没有雨伞,孤身冒雨去找车。   明明去梁桉一家那晚,一切都那么顺遂,遇见了和善的司机师傅、得到了晚饭和有效陪伴,不过才两三天的光景,怎么就全都不灵了呢?   那晚淋雨后,狄玥有些伤风,整个人昏昏沉沉,不是咳嗽就是流鼻涕,像个噪音制造机。   这样的状态去图书馆是容易吵到别人的,她也就没再去了,下午上过最后一节课,收拾东西回家去学习。   学得太多了,已经对学习厌烦了。   但近来埋头苦学有一个好处,能把某个见面时连招呼都不肯打的身影,从脑海里给挤出去。   在狄家,狄玥有一间书房和卧室合体的屋子,陈设冷清,但空间还算大。   鼻塞得不舒服,引起耳鸣,狄玥拿了卫生纸用力去擤,停下来时耳鸣消失,她也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杜卓航自责的声音:“昨天我应该坚持送她的,都怪我,让她淋雨生病......”   继母则安慰杜卓航说:“怪你干什么,狄玥就是性子逞强,也不是什么大病,她小姑姑给看过,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对了卓航,沈教授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终于等到了展示时间,杜卓航又开始了他的英语演讲,言语间又加上不少对狄家的吹捧,惹得继母笑声连连。连祖父都从屋子里出来,让阿姨给杜卓航端水果。   三个人说话倒是其乐融融的,氛围很像一家人。   狄玥丢掉擦鼻涕的纸,幻想着把他们的声音也丢进垃圾桶。   她嫌他们聒噪,戴上了耳机。   进入某音乐软件,点一下播放键,耳机里流淌出来的,是她上一次点过单曲循环的那首——   小野丽莎的《Fly me to the moon》。   她习惯了专注做事,无法一心两用,听着音乐没办法专心看书,索性合上书本,认真去听。   可这首曲子,是梁桉一带她听过的。   一瞬间又想起那晚,她在梁桉一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微微亮时才被他送去一间客卧休息,她残存的理性让她驻足,拉了一下梁桉一的衣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道歉。   总不好浮肿着眼皮邀人进卧室去,谁会想要睡一个满腹怨言的爱哭鬼?   狄玥思虑良多,局促地站在门前,反而是梁桉一笑着先开口。   他跟着熬了一夜,眉眼间看上去稍有些疲态,却仍耐着性子用歌德那句“没有在长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来安慰她:“你看你多好,以后有资格谈谈人生了。”   末了,他塞给她一包柔软的纸巾,让她好好休息,甚至不忘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又想到梁桉一。   狄玥叹了口气。   实际上狄玥有尝试分析过,梁桉一为什么不和她打招呼。   最开始想法很乐观,觉得他是看见杜卓航和她站在一起,杜卓航又为她遮雨,因此而不开心。   她甚至冲动过几秒,想要立刻发信息去解释的。   可转念再想,又乐观不起来了。   他们两个才见过几次面?何至于感情那么深?   最理智最现实的分析,大概是,梁桉一对她没什么兴趣。   之前对她的照顾只是出于礼貌教养,而留便签给她大概是怕她难堪吧。   这样想的话,推掉和她看电影,并不是什么因为下雨,只是不想和她看而已。   又或者,他今天有其他约会。   狄玥猛然记起,她离开梁桉一家那天早晨,他陪她站在大门口等出租车,彼时他有一个动作:   抬起手臂,看腕表上的时间。   当时她以为,他只是觉得她的出租车来得慢。现在想想,也许,是他真的有其他约会也说不定。   他一定见了太多女孩子,美丽的、可爱的、有趣的、有才华的......   而她是...最能哭的一个?   越琢磨越是一团麻,后来狄玥索性不想了。   露水之缘而已。   自那晚之后,雨一直断断续续,没有真正停过,燕城还没到居民停暖期,屋子里是暖的。   但接连阴雨,狄玥天天在教室和实验室两边跑,吹几次冷风,伤风也就一直没好。   2月份的最后一天,凌晨时,狄玥做了个梦。   梦里又回到星期三,马路上湿漉漉地映着霓虹,她随家里人吃过晚饭走出饭店,继母说他们的车子满了,然后对着狄玥身后使眼色,“那就,麻烦你送狄玥回家吧”。   狄玥在梦里不耐烦地转头,忍不住想要怼人,可是一回眸,为她撑伞的人是梁桉一,他唇角挂一抹好看的弧度,垂头挨近些,才问她要不要同行。   她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   一梦华胥,再然后,狄玥就醒了。   确实是喘不过气,不过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鼻塞。   她起床找卫生纸,摸着摸着,摸到床头那把雨伞。   是梁桉一的那把透明伞。   狄玥做了个决定,今晚她要去找梁桉一。   既然要做陌生人,那就彻底不相欠,免得她总是挂念着。   得把雨伞和书籍还给他,买一瓶红酒还给他,对了......她还吃过他做的饭,那就再买一份外卖给他!   可是他还帮她解围过呢,这个怎么办?   要不,外卖买得丰富点?   梁桉一看上去是个有钱人,普通玩意儿他估计看不上,买一餐贵点的吧。   狄玥盘算着卡里的奖学金,最后在下午放学时跑去一家大酒店,提了当天店里未被预定过的最重一只澳洲龙虾,2.7千克。   但她没吃过这个,有种暴发户的俗气,不知道这么新鲜的龙虾,可食用方式很多,店家询问她加工方式时,她偏偏选了最不上档次的一种,只吩咐人家放辣椒炒一炒,心里想着,大龙虾小龙虾既然都叫龙虾,吃法应该差不多吧。   做好之后打包,她带着这只价格不菲的龙虾,去找梁桉一。   一路上她都很有勇气,直到看见那栋雅致的楼体,才有点变得慌慌张张的,不自然地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狄玥其实想得挺多,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   她觉得这一面也不是非见不可,如果梁桉一不在家,她就把东西放在他家门口,用便签知会他一声,此后相忘江湖,两不相欠。   薄暮时分,雨下得很大。   邪门了,每次来梁桉一家都能遇见很好的司机师傅,还特地和门卫沟通,把车子开到楼下,免得她淋雨。   可坐上电梯,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电梯门在7楼缓缓打开,梁桉一那些随便搭配的小摆件展现在她面前......   狄玥有些踌躇,好像走到这里,勇气又一下子耗光了。   正不知所措时,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   包里塞的东西实在有点多,她先把红酒拎出来放在一旁,又拿了那本书和雨伞,最后才摸到滑落至最深处的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居然是梁桉一。   他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   狄玥握着手机,还以为他在家门口装了监控,环视四周,一无所获,才接起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狄玥错觉,电话里的梁桉一似乎没有以往那样从容。   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梁桉一才说:“狄玥,外面还在下雨。”   为什么又提下雨?   可是他再开口,问的是:“今晚有空么,去看电影?”   狄玥抱着雨伞和书籍,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说没空,然后放下东西与他诀别。   他这种段位的男人,若即若离的实在有手段,不是她这种菜鸟能搞得定的。   她的理智还在权衡,可她听见自己说:“梁桉一,我在你家门外。”   那扇厚重的防盗门悠然打开,梁桉一伸出手,勾住狄玥的后颈,把人往怀里带。   狄玥顺着惯性撞进他的怀抱,心里徒然生出孤勇。   露水之缘又怎么样,既然有缘分,她就握住它。 第11章 2014.2(10)   雨伞和书籍一起掉落在玄关的地垫上,梁桉一单臂拥着狄玥的腰肢,把她抱起来带入室内。   世界如液体般摇曳,令人目眩神迷。   情愫暗涌,狄玥背靠玄关柜格,感受着梁桉一的指腹,温暖地、缓慢地摩挲着她后颈上的胎记。   他注视她,视线下垂看她的唇,然后托起她的下颌,偏头吻了上来。   手掌半推半就,落在梁桉一的胸膛,能摸到他有力的心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似乎很想她,或者,很想要她。   呼吸越来越乱,这份暧昧本可以无限延伸,不合时宜的,狄玥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她这阵子伤风,整天鼻塞头晕,确实精神欠佳,吃得也很少。   今天中午才稍微好些,偏偏那会儿她忙着在查红酒和龙虾,又忙着把导师布置的任务做完,只啃了半个面包充饥,另外半个,现在还压在她的帆布包里。   梁桉一掌心贴着她瘪瘪的肚子,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里含着笑意:“先吃饭。”   顿了顿,他又抬头多问一句,“想要出去吃,还是在家里?”   他们挨靠得这样近,额头抵着额头,狄玥都不好意思承认,她还给人家带了吃的。   明明是很绝情的事儿,怎么搞得这样情意绵绵?   打包好的辣炒龙虾放在茶几上,旁边是红酒、书籍和雨伞,统统是她带来划清界限的物件。   狄玥则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梁桉一打开包装盒,辛辣鲜香扑鼻。   他眯眼打量盒子里的澳洲龙虾,若有所思,半晌才抬眼问狄玥,怎么出手这么阔绰?   狄玥那些要两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玄关时她被吻的心悸,血液里像游走着微小电流,灵魂都是酥的,这会儿还没平复下来。   脑海里有无数梁桉一靠近时的碎片,他低垂的睫毛,向前倾探的下颌,温热的气息......一帧帧闪回,引得狄玥脸颊发烫,无意识地抬手,去抚后颈上的胎记。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眼波如水,十分撩人,还在挖空心思逞强,装得像个女王,嘴硬地说:“我是来找你取乐子的,这只澳龙,就当是......当是给你的赏钱......”   这话说得很霸气,但表情腼腆,暴露了心事。   狄玥的睫毛和下颌都在轻轻抖着,像壁炉里的小火苗,颤颤悠悠。   梁桉一不等她说完,越过桌子,吻住她的唇,说了认识她以来第一句下流的话:“这么贵的赏钱,我是不是该卖力点?”   梁桉一的手揉上她的衬衫,狄玥本能地仰头,张开唇去迎合。   之前的龃龉隔阂,大多融化在吻里。   那只用来绝交的昂贵龙虾,成了他们重归于好的晚餐。   梁桉一拿去加热时,狄玥晕乎乎地坐在沙发上,整理皱巴巴的衬衫下摆,把它重新掖到牛仔裤里。   贵确实是有点贵的道理,比小龙虾香多了,离着厨房那么老远,狄玥都能闻到迷人的香气。   和龙虾一起上桌的,是一杯冲好的蜂蜜水。   狄玥盯着桌面,心里终究还是有点小别扭,忍不住问梁桉一,他那天为什么不愿意去和她看电影。   梁桉一答得很认真,神情完全不像戏弄人:“不喜欢雨天,本想等雨停再约你。”   三层玻璃隔开窗外的雨声,窗帘严丝合缝把这间屋子笼罩起来,壁炉的火仍然很旺,暖意融融。   任窗外大雨倾盆,这里被粉饰得毫无一丝雨意。   梁桉一似乎没说谎,他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喜欢下雨。   可他那天还是出门了。   不然她在饭店门口见到的,是鬼魂吗?   这一句,狄玥没问出口。   他们拥抱、接吻过,可终究不是那种可以刨根问底的关系。   问多了,就是不解风情了吧。   但那天他的冷漠,她还是耿耿于怀。   梁桉一夹了盘子里看上去最大的一块龙虾肉给她,狄玥用筷子尖拨弄着,意有所指地说:“你有什么习惯,最好提前告知我。”   比如,出门要装作陌生人,或者,不见面时有其他约会不愿被打扰。   他垂头按着手机,随口一句:“吃醋。”   狄玥突然像是被人戳中了脊梁骨,还以为他那句“吃醋”是说她的,气咻咻地反驳:“你出去见谁,我才管不着!”   说完夹起那块龙虾,不再理他。   龙虾还未入口,手机震动,狄玥固执地把虾肉放在嘴里,才偏头去看。   不是继母,也不是导师。   是梁桉一给她转了一笔钱,而这笔钱的数目,居然差不多就是她买红酒和龙虾的数目了。   她抬眼,四目相对,梁桉一像是看穿了她。   他把手机丢在一旁,指尖点了点那本他送给她的书,不点破她本来的目的,只说她这次请客的动机不怎么吉利,让她下次找个好由头再请。   他说:“这次算我的。”   狄玥皱皱眉,刚想开口,却没想到龙虾炒得这么辣。   几天前,她还在饭桌上嘲笑杜卓航,觉得他被呛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着实好笑。   天道好轮回,今天她成了那个丢脸的人,捂着嘴咳嗽起来。   好在梁桉一有先见之明,冲了蜂蜜水给她,他揽着她的肩,贴心地把水杯递到她唇边,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在别人眼里,狄玥沉默寡言,是个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连狄玥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终于开始像个“活人”。   那些继母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也全忘了,吃个龙虾都要“嘶嘶哈哈”地同梁桉一吐槽:“这家店的辣椒是不是不要钱的,怎么厨师肯放这么多?”   她被辣到嘴唇发肿,脸颊微红,眸子里也水光点点。   噘着嘴和梁桉一说话时,换来他一句语气无奈的“别勾我”。   明明被蛊惑的应该是梁桉一,可不知道为什么,狄玥听他这样说,她那些理智也像被锈蚀,心里竟然生出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得意。   饭后,梁桉一接到一通语音电话。   狄玥无意间瞥到,那个人打语音给他的人,头像是长发的。   是......女人?   梁桉一举着手机,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似乎找东西未果,和对方说:“没瞧见。”   也许是电话里的人要求他去楼上再找找吧,梁桉一顺着电话里的意思起身。   其实他足够周到了,上楼前,先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还用黑胶唱片机帮她放了那首她喜欢的《Fly me to the moon》。   他用眼神歉意地示意她自己待一会儿,随后往楼梯方向走,做得挺温柔的。   道理她都懂,也自诩懂得这种关系的规矩。   可失落是真的,看着他一步一步迈着台阶往楼上去,语气意外地透着一丝不耐:“嗯,我上楼看看,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知道放哪儿了?”   狄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连他的不耐烦,她都有些嫉妒。   歪理地认为,和足够熟稔的人,才会那样不耐烦。   但那天晚上,放鸽子人的反而不是梁桉一。   她的手机忘记静音,近9点钟,导师打来电话,让她去实验室一趟。   导师有命,狄玥这个跟班需要随叫随到。   她的专业已经算仁慈了,听说隔壁软件工程,有人通宵写程序,晕厥在寝室里;医学院那边更是严苛,在医院on call三十几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   之前他们在沙发上接吻,压得帆布包里的东西倾撒出来不少。   那半块面包就不要了,可食堂卡、公交卡、身份证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吻得太激动?竟然都被他们挤到皮质沙发的缝隙里去......   狄玥伸手去摸,无意间触到缝隙深处一丝金属的冰凉。   拿出来看,是一枚戒指。   那是奢品名牌的爆款,连狄玥这种不时尚的人都见过。   尺码很小,应该是属于女性的。   狄玥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   她玩不起,所以总是芥蒂良多。   刚才吃饭时她已经留意到,梁桉一家多了一盆盛开的红玫瑰。   之前这里也养着很多植物,但几乎都是“千年木”“散尾葵”这类绿植。   那盆玫瑰是什么寓意,戒指又是谁的,这些都不该属于她关心的范畴。   可她就是没办法当做看不见。   梁桉一下楼时,狄玥已经把帆布包收拾好,和他说自己接到导师电话,要赶回实验室去。   那时候是晚上9点多,他几乎没有犹豫:“我送你。”   “外面可能还在下雨......”   梁桉一闻言,拿了件外套给她:“那你多穿一件,免得着凉。听你声音,前些天感冒过?”   他真的太悉心。   狄玥摇摇头,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不喜欢下雨天出门么,我打车就好。”   玄关的灯是暖色调,把梁桉一的轮廓描摹得都更柔和。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冷淡,他垂眼看她,语气认真:“我不喜欢雨天是真的,但也愿意为你破例。”   梁桉一拉狄玥的手腕,问她:“实验室那边忙完,必须回家吗?”   狄玥以为,他只是欲念使然,才希望她忙完再回来。   可他说,还欠着她一场电影没有陪她看,如果她愿意,今晚无论她忙到几点,他都在校门口等,然后接她回来。   还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有机会可以看看《Ambiance》。”   她以为是什么情结刺激的禁片,狄玥当时没空多想,脑子早已经乱成一锅粥。   基本上,她能判断出来自己是喜欢和梁桉一相处的,可她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戒指。   毛姆说,“世上无一永存之物,求其久远未免愚蠢,不过若不能尽享那短暂的欢愉,则更愚不可及。”   狄玥深深吸气:“梁桉一......”   她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不想和她长期联系。   未等她问出口,梁桉一已经躬身,平视她,接完了她后面想说的话:“我想和你有长期的联系,然后呢?你想问什么?”   他简直像她肚子里的蛔虫。   那时候网络上有一个词,叫做“长期炮友”,见面、做.爱,但不动心、不干涉对方自由。   狄玥以为自己所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可她没意识到,自己开口时,方向已经不对了。   狄玥举起戒指,直视他:“和我联系的话,你必须断了这个,能做到么?”   梁桉一似乎有些意外。   但只是一瞬,随后,他突然扶额大笑,笑得狄玥都有些莫名其妙。   梁桉一指了指那枚戒指,边笑边问:“想怎么处置,都听你的。”   “你确定?”   “确定。”   狄玥一点犹豫都没有,抬手一丢,那枚戒指翻转着落进了垃圾桶。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无一永存之物......”引用自毛姆《刀锋》韦清琦翻译版本 第12章 2015.3 西雅图   【2015.3.西雅图】   “所以,那枚戒指就被我扔掉了......”   讲到这里,狄玥见唐良表情逐渐麻木,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小,脸颊微微泛红。   也是,她和梁桉一的相识,又不是那种纯情的浪漫小故事。   其中含有太多她的隐秘小心思,只能缄之于心,讲到许多地方,她都是含糊带过,还以为自己心机地掩饰了不少,不料说到戒指的问题,原本安静坐在身旁的梁桉一突然偏开头,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   “你怎么这么老实,什么都和人家说啊?”   雨停后,咖啡店老板敞开了几扇窗。   街上几个孩童在踢一个有些变形的空马口铁罐子,你争我抢,劲头像在夺世界杯。   铁罐在地面上摩擦滚动,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快声响,“哐当”,铁罐被踢在咖啡店的窗子旁,差点砸破玻璃。   “也没有什么都说......”狄玥正同梁桉一辩驳,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怔,话也停住了。   梁桉一的手臂原本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这会儿抬起来,揽了揽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咖啡店的老板已经迈到门边去,用带着当地口音的外语,教育外面调皮的孩子们。   孩子们被训跑了,可是跑几步又溜回来,捡起铁罐子,趁老板不注意,冲着店里吐舌头、扮鬼脸。   狄玥短暂地被窗外的动静吸引,回神时,发现唐良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眼睛一眨不眨。   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讲话讲到一半,对方在等着她继续,因而露出歉意的笑容,打算捋捋思路,继续讲下去。   但刚才经梁桉一提醒,狄玥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复杂,而且也快到晚饭时间了,所以后面简而言之,用一句话结束:“后来,好像就没太见他同别的女人来往过,大概就是这样了。”   可梁桉一指尖轻敲桌面,引她回眸。   他说:“冤枉我。”   连对面的唐良,神色也很古怪。   他撩了一把自己的长发:“不是,狄玥,我说你就没想过,当初给他打语音的人,不是女人,而是个长头发的男人?你就没想过,那戒指不是他别的情人的,而是特么......”   因为心疼戒指,唐良几乎习惯性地差点爆了个粗口。   但被梁桉一看了一眼,又憋了回去。   梁桉一说:“你好好说话。”   唐良忍气吞声,但难掩情绪激动:“那戒指是我的!”   念着是初见,狄玥不好直接反驳,只能摇摇头,语气柔和地和唐良解释说,应该不是的,那戒指尺码很小的,和她的无名指差不多,男人应该是难戴上去的。   “尾戒啊小姐!”   “?”   思维定势突然被打破,狄玥十分迷茫。   梁桉一则靠在椅子又笑起来,笑完给继续给自己伸冤:“冤枉好人了吧?”   窗外的流浪艺人唱毕一曲,举起吉他和周围的听众互动,人们欢呼着鼓掌。   那喝彩声来得巧,像是给梁桉一的话叫好似的。   梁桉一拿了自己的手机,给狄玥看唐良的头像:“当时看到的长发女人,是这个?”   已经是去年2月份的事情了,况且匆匆一眼,狄玥根本记不清。   倒是唐良,摸摸自己的头发,挺可惜地说:“那会儿头发确实比现在长,不该剪的,应该留着烫个大波浪,还能梳丸子头。”   他们两个不像作假,但如果真的是唐良的戒指......   狄玥忽然感觉很抱歉,手伸到桌下去,摸到梁桉一的大腿,捏起一小块皮肉,掐他。   她小声埋怨:“知道是唐良的戒指,你怎么还让我扔呀!”   梁桉一反握住她的手,定定望住她。   他眼里盛满灯辉,深情款款:“喜欢看你为我吃醋的样子,还有你丢戒指时正宫娘娘的气势......”   有人不满了,嚷嚷起来:“喂,我说你们两个!互诉衷肠等回住的地方再诉行不行?这儿还坐着个刚失恋的人呐!而且你俩耍浪漫,丢的可是我的戒指!”   狄玥问梁桉一,后来那枚戒指他有没有帮唐良捡回来。   他说,当然没有。   于是唐良披头散发地扑过来,胳膊锁着梁桉一的脖颈,要找他拼命。   兄弟两人闹起来,狄玥当然是帮自己男朋友说话的,说要把戒指赔给唐良。   她很护着自己人的,潜台词是希望人家松手。   只有唐良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他丧气地说:“狄玥你也太明显了吧,你别看我这一身肌肉,我打不过梁桉一的,我只是一个文弱的作曲人。”   瞥见狄玥一脸不信,唐良哇哇大叫,说他们两个人是行动的狗粮站。   长夜悠悠,本有很多时间可以闲聊,但唐良和狄玥解释,说他并不知道梁桉一会带女朋友过来,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梁桉一有了女朋友,今天还安排了一些很急的工作,需要梁桉一帮他才能完成。   “真的抱歉狄玥,可能要委屈你跟着我们吃一顿快餐,明天,明天我一定把工作搞完,请你们吃好的。”   狄玥不觉得吃快餐有什么不好,以前没机会吃,便利店里的饭团和关东煮她都会觉得特别美味。   “你们忙,我没事儿的,我喜欢快餐。”   未尽地主之谊,唐良表情有点窘迫。   怕唐良误会,狄玥认认真真和他讲,说自己从去年搬到凉城,就立志吃遍凉城的快餐和便利店的,目前目标还没达成,能在国外吃到快餐也很不错。   然后,她笑一笑,问:“这里的咖啡可以打包么?能带走一杯咖啡的话,今晚就完美啦。”   “外带倒是能......”   “那就好。”   狄玥起身,“我去打包咖啡,你们先聊。”   唐良显然没想到狄玥是这么好相处的女孩子,愣了愣,又扭头去看梁桉一。   这一晚,他心头不少疑惑,捡最近的问起:“狄玥刚才说哪儿?凉城?”   “嗯,她在凉城工作。”   “她在凉城,你在燕城?你俩异地恋啊?”   “我也在凉城。”   “你什么时候搬到凉城去的?凉城是哪个凉城?有‘雨城’之称的那个凉城吗?常年下雨的地儿你也敢去?你下雨天出门我已经很提心吊胆了,还要去个‘雨城’住.....”   唐良猛然回头,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他那头长发,几乎甩到梁桉一脸上,梁桉一躲开,拍拍他的肩膀:“我是恋爱脑,不在狄玥身边活不下去。”   顿了顿,他又说,“唐良,你安静时候比较可爱。”   唐良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认真问:“你现在下雨天......真的没什么事儿吗?”   不远处,狄玥已经提了三杯咖啡走过来。   梁桉一没回答,对着唐良比了个“嘘”的手势,话题就此打住。   -   唐良住的地方,和咖啡店只隔了一条街。   街边积水成流,被夜风吹落的花瓣随水流走。三个人在快餐店买了汉堡、炸鸡和薯格,漫步在雨后的街道上。   梁桉一抱着装食物的大牛皮纸袋,另一只手和狄玥五指相扣。   唐良提了咖啡走在他们身边,甩着他那头柔顺浓密的长发,和梁桉一讨价还价,说过两天要和他们去市中心,让他们给他买戒指。   唐良家里布置得很简约,更像是工作间。   稍微有点凌乱,唐良进门就放下咖啡,在沙发上一顿猛捞,把那些穿过的衣服裤子都抱在怀里,才腾出一点地方,和狄玥说:“狄玥,你坐你坐,别客气。”   梁桉一显然是来过的,先把狄玥安顿在沙发上,又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食物,揉揉她的头发让她先吃点。   随后,他找了一个衣架,把那件淋过雨的风衣外套挂到阳台去。   他走开时,唐良咬着汉堡,突然问狄玥:“梁桉一和你说的那个电影是什么?《Ambiance》?”   狄玥点点头:“好像是这个名字。”   唐良的咀嚼停止了,手掌在空气里做了个扇自己巴掌的假动作:“看我这张欠嘴,我问什么问,让人家撒我一脸狗粮,今晚的狗粮我还没吃够吗!”   狄玥疑惑:“狗粮?”   “对啊,你俩这还不够虐狗吗?”   唐良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指了指梁桉一,“过去我没想到梁桉一会谈恋爱,现在我是没想到,梁桉一谈恋爱会是这种画风,挺浪漫。”   狄玥看过的电影屈指可数,不太理解唐良的意思。   但唐良告诉她,《Ambiance》这部电影,是一位瑞典的电影艺术家正在拍摄的,2014年时媒体放出消息,《Ambiance》将可能成为全球最长的电影,也许有720小时那么久。   “那个电影,光预热片就好几十分钟,据说预告会更长,几个小时肯定是有的。”   唐良显然是饿了,大口吃着汉堡,说话也随意起来,“不过还没上映,可能得2020年了吧。”   狄玥想起那个晚上,她站在梁桉一家门口,因为那些乌龙,正纠结着要不要和他发展长期的关系......   可他当时在想什么?   约她看一部将在未来上映的、长达720小时的电影?   沙发凹陷,梁桉一挤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腕,趁她不备,咬走了她手里那根蘸好番茄酱的薯条。   他说:“在你权衡利弊时,我已经想要和你有未来了。” 第13章 2015.3 西雅图   据唐良说,他是刚失恋不久,还没从打击里完全走出来,没心情打理收拾,所以家里颇为杂沓。   这间房子,确实像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的样子——   吃过的快餐盒、饮料空瓶都挤在垃圾桶里;脏衣篮里的衣服堆积成山,还有几件掉落出来,堆在地上;窗台上的不知名植物蓬头垢面,挂满干黄的叶子,看上去快枯死了;阳台的灯泡是坏的,忽闪忽闪,像恐怖片拍摄现场;仔细看的话,地上灰尘也挺多,还有一两根唐良的长头发......   也许因为唐良是梁桉一的多年老友,除了最开始见面时的短暂拘谨,狄玥几乎迅速和他熟悉起来,饭后主动请缨,准备帮唐良把他这个杂乱无章的家,稍微收拾一下。   其实是她自己心事重重,想要做些别的事情来分散心绪。   总觉得来西雅图的这个晚上,仿佛有什么曲解已久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令人久不能平静。   在进入工作模式之前,梁桉一曾贴心地询问过,问狄玥在这里会不会不自在或者无聊,也问她要不要先送她回酒店休息。   狄玥摇摇头,拒绝了。   她喜欢看梁桉一认真工作的样子,这会儿两个人已经开始工作,外界的声音他们完全听不到。   狄玥拎着垃圾袋路过、推着拖把路过......两人毫无察觉。   唐良办公用的房间,就在客厅一角,门留着一道缝隙,能看见里面堆放着满满的音乐制作设备。   狄玥对那些东西一窍不通,偶尔回眸,看到梁桉一认真思忖的侧影,心里揣摩的却是:   如果唐良说的才是真的,如果梁桉一身边真的从未出现过女人......   可当初她的所闻所见都是误会吗?   戒指和头像是乌龙,难道那盆玫瑰花也是乌龙?   那,关于Josefin的事情呢?   -   梁桉一敲了下回车键,音响里随之传来一段旋律,语气不怎么满意:“你说这样?”   “我总觉得还差点,是吧?”   唐良的长头发早已经被他自己抓成鸡窝,烦躁地说:“你听着是不是也差点意思?”   梁桉一若有所思,只“嗯”了一声。   隔半晌,他才说自己手机里有一个小灵感,问唐良要不要看一眼,也许能有新启发。   “当然要看啊!”   唐良说自己脑子里像搅了钢筋混凝土,都快结成块了,一点灵感都没有。   说完一伸手:“哪儿呢?快拿来我看看。”   但唐良这工作间,东西实在是有些多。   两个人周围都是乐谱和歌词的草稿纸,手机放过去在哪儿,一转眼就不知道被埋没到什么东西下面,找不见了。   唐良先摸到自己的手机,给梁桉一打了个电话,几秒钟之后,音乐声响起来。   来电铃声是很简单的旋律,而且,在唐良听起来并不怎么好听,不像是他这种音乐人会用的。   非要评判的话,很像初学者随便弄个什么乐器,瞎弹的。   梁桉一倒是没什么反应,习惯了似的,挂断唐良的来电,垂头找手机里那段灵感记录。   唐良忍不住问他:“你这铃声哪搞来的?谁编的啊......”   被问的人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狄玥。”   外面忙活着的狄玥,可能是听见梁桉一提了她的名字,应了一声:“欸,怎么了?”   梁桉一反应三秒,觉得她声音不对,像在吃力做着什么,他猛然拉开门去看——   客厅已经变了个天地,之前丢成一堆的杂志码成一摞,靠枕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但狄玥仍不见踪影。   “人呢?狄玥哪去了?”   唐良也探头朝着客厅瞧,被久违的整洁给搞愣了,“我去......”   阳台窗子敞开着,夜风沥沥,裹挟着雨后的潮湿。   那件挂在阳台的大衣被吹动,摇摇晃晃,像鬼影。   “梁桉一,这里。”   狄玥的身影就隐在大衣之后,她探出半个头,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跳下椅子,介绍自己的新成果,“阳台灯一直在闪,感觉像是接触不良,我重新拧了一下灯泡。”   她这样边说着,边走到开关旁,重新打开灯。   灯光明亮,狄玥笑得露出浅浅酒窝:“看,不闪了吧?”   窗外阴云散去,一轮满月当空。   不及她笑容可爱。   唐良错愕半晌,扭头和梁桉一嘀咕:“难怪你会心动,很厉害嘛,田螺姑娘似的。”   明明是夸奖的话,梁桉一却皱了眉,挺严肃地纠正唐良:“不是因为这个心动的。”   怕狄玥累着,其他的活儿梁桉一便不再让她做了。   他把人带到工作间去,让她靠在小沙发里休息:“歇会儿,我们尽快,早弄完带你回去休息。”   狄玥嘴上说着不困,但出来旅行,车马劳顿好几天,没一会儿,便歪在小沙发里睡着了。   她的手机滑落在地上,被梁桉一拾起,他帮她盖上了她的外套,才转头继续忙。   等真正忙完,已经将近夜里12点,梁桉一回头再去看:   月光从外面洒进来,落在狄玥脸上,她盖着自己的外套蜷成猫咪一样,睡得正香。   想到她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对初识时某些事情的耿耿,梁桉一从唐良桌上抽了一沓便签,撕下一张,提笔写字。   工作已经结束了,之前一直没手感的曲子改到了满意,唐良终于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开始和梁桉一闲聊:   “不都弄完了,你又写什么呢?”   “对了,那会儿在咖啡厅,狄玥给我讲你俩认识的过程时,你听了没有?我感觉有几个点她挺在意的,你和人女孩儿约会,看手表干什么?”   “还有,你那盆什么红玫瑰花,哪来的?能解释的话,还是稍微解释一下吧。”   “我和你说,这次分手我算是悟出来了,平时很多小事儿我都觉得无关痛痒,懒得和我前女友解释。结果等到我想解释的时候,人家不给我机会了。”   “我说梁桉一,你听我说话了没?真的,你可别不当回事儿......”   梁桉一没理他,任他叨叨。   写完,他才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那张便签,给唐良看。   字迹不长,唐良看完,张了张嘴。   他挺想问梁桉一,怎么这些话当时不和狄玥说,但转念想起梁桉一过去那些经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梁桉一看他一眼:“我是人。”   “谁说你不是人了......”   梁桉一把那张便签,轻轻放进狄玥的外套口袋里,外套下面盖着的人浑然不觉,还睡得香甜。   他是人,不是神。   毕竟初次恋爱,哪儿那么多经验可谈。   -   狄玥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里处处都是梁桉一。   再醒来,居然是听见了蟋蟀的虫鸣。   那声音像是梁桉一家那座钟,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2014年的燕城。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唐良工作间那些紧紧靠拢在一起的设备们,乱糟糟地挤入眼帘......   好吧,现在仍是2015年。   再抬眼,瞧见梁桉一正一脸无语地看着唐良。   而唐良,他满眼无辜:“我不是之前去你家,看你那个钟好看,才想着买个一样的,提高我的格调,声音又不大,吵不醒她的......哎呀,狄玥你醒啦?”   “嗯,醒啦,你们忙完了?”   午夜12点多,街道上万籁俱寂。   唐良送梁桉一和狄玥到楼下,打着呵欠和他们挥手道别,并约定明天中午,请他们吃饭。   临告别前,唐良指了指梁桉一:“去年就到一起了,到现在才让我知道,真不够兄弟。”   狄玥看看手上的钻戒,没说话。   其实他们也分开过几个月,这次出行前,才又重新在一起。   夜风微凉,狄玥把手揣进外套口袋,意外摸到一张纸。   拿出来看,淡蓝色便签,上面是梁桉一的字体,记录了一串时间:   2014年2月24日,8点16分。   起初狄玥没反应过来,毕竟她才刚睡醒,意识混沌,还当是梁桉一记下来有用的时间,误装到了她的口袋里,懵懵地甩甩手里的便签,扭头问他:“梁桉一,这个时间是干什么用的?”   不料他这样回答:“那是我第一次对女孩动心的时间。”   梁桉一说,后来那天下午,他去买了一盆盛开的红玫瑰。   因为总是在想念,一个站在他家客厅里,翻看《深沉的玫瑰》的女孩儿。   原来他抬腕看表,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盆红玫瑰,是这样来的。   狄玥站在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她像要抓住虚幻梦境一样,迫切地伸出手。   “山月不知心里事”,可梁桉一知道。   他在她伸出手的同时,把手递过去,指尖温暖,任凭她紧紧握住。   记忆好像真的出现了偏差,很多认知都被颠覆。   梁桉一他刚刚说什么?   第一次对女孩动心?   可是......   梁桉一笑着,抬手她眼前晃两下:“走吧,回去睡了。”   狄玥被他牵着,走几步,垮着脸和他说:“我今天可能睡不着了,我要好好想想。”   想想她到底是怎么对梁桉一留下,“情场老手”这样根深蒂固的印象的。 第14章 2014.7(1)   【2014.7.燕城】   每每回首2014年,记忆最深的,是7月。   狄玥始终认为,她二十几年人生里,只有一个月的夏天。   而那一个月,她是和梁桉一在一起的。   -   2014年7月1日,燕城大雨。最高气温也不过才30℃,算是盛夏里比较凉爽的一天。   下午,雨雾止息,狄玥走出实验室,拿出手机,给梁桉一发信息:   【我,出,狱,啦!】   梁桉一回得挺快,先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那是雨后初晴的湛蓝天空,横着一道七彩的虹。   应该是他坐在车子里拍的,照片里,雨刷触不到的车窗角落,还挂着零星雨痕。   他回她三个字:   【校门口。】   若不是经梁桉一提醒,狄玥可能想不到要抬眼去欣赏天空,仰起头,果然看见彩虹。   彩虹很美,但梁桉一已经来了,她于是抱着帆布包,往校外跑去。   原本遇上阴雨天,狄玥是不会联系梁桉一的。   她自觉既然知道他不喜欢下雨,便没必要去触人家讨厌的点。   但前些天,她刚被家里“禁足”过。   除了在学校跟着导师,其他时间都被父亲严格监视着,上学、放学要和父亲同行,早饭、午饭、晚饭也都要和父亲同吃。她已经近20天没见过梁桉一了。   好在这几天父亲去外省出差,狄玥重获自由,早晨睁开眼,就给梁桉一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接通,她才意识到窗外大雨倾盆,可梁桉一只是在电话里,笑着恭喜她重获自由。   然后他说:“晚上带你去吃饭,想想吃什么。”   手机聚在耳边,狄玥当时盯着窗外暴雨如注的雨幕,想说要不改天吧,可这句话迟迟没说出口。   也是接通电话,狄玥才意识到,私心里她非常想见他。   即便不见面的日子里,他们经常联络,还是想见他。   于是这场约会就那样定下来了。   狄玥匆匆下楼,穿过实验楼长廊时,突然被人挡住去路。   杜卓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伸出手臂拦她:“狄玥,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狄玥看见他的脸就烦。   实际上,她被“禁足”20天,杜卓航也脱不了关系。   至于原因,说来话长——   那是6月上旬的一个晚上,狄玥跑出去和梁桉一厮混,被他驱车拐带到了荒郊野外,看萤火虫。   事先狄玥是不知道此行目的地的,初到荒野时,梁桉一还玩笑着问她,怕不怕?   后来夜色渐浓,漫山遍野的萤火。   虫鸣鸟啼,清风携来草木的清香。   梁桉一像个魔术师,变出个挺大的保温袋,里面装的食物都是狄玥喜欢的,饭团和关东煮居然都还热着。   他们坐在车子里,聊天,吃东西,举着可乐罐互撞,敬那个流萤集舞的、惊艳的初夏夜晚。   梁桉一甚至用手机放了音乐,带她在山坡上,和萤火虫一起跳华尔兹。   狄玥不会跳舞,笨拙地跌跌撞撞,最后把梁桉一也绊倒了。   两人跌入草坪,可他采了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幽幽清香,递给她。   狄玥喜欢同梁桉一相处时的感觉。   他做事没有狄家人身上那种功利,随心,却总令她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感经历丰富,梁桉一做情人,细致入微,很难让人不心动。   连看萤火虫,梁桉一都不忘带一只放大镜,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为她照明。   他说,你不说小学时候想参加活动小组么,还想用放大镜看蜜蜂什么的,来,晚上可能看不见蜜蜂了,但别的小虫子还是有的,你凑合看看吧。   凸透镜尽职尽责,把每一毫画面都放大得真切,结果狄玥看见一只大蜘蛛,腿毛都显现得清清楚楚,吓得她直接扑进梁桉一怀里。   而梁桉一也恰好张开双臂,拥住她。   有时候狄玥怀疑,他过去的女伴,真的会个个都那么拎得清,把这种长期关系和谈恋爱分得明明白白吗?   倘若真的不小心爱上他......   不不不,反正她不会的。   整个6月里,只有那一晚给狄玥留下了印象。   回去时,她还贪心地用矿泉水瓶装了只萤火虫带走。   狄玥心情很不错地进门,结果瞧见杜卓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沙发上。   自从在祖父嘴里听出想要结亲的端倪,杜家人天天带着杜卓航往狄家跑,巴不得马上就让他们订婚。   进门撞见他们,狄玥没露什么好脸色,但杜卓航站起来:“我说来看你,祖父说你在学校忙,早知道你忙我去陪......”   这几个月,狄玥跟梁桉一混在一起,被他惯得无法无天。   她身体里像是注入了新的灵魂,一切都活了过来,很多事都不再愿意隐忍怯懦、装聋作哑。   别的也就算了,可一想到自己将会嫁给杜卓航......   不知道为什么,梁桉一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狄玥抬手打断杜卓航:“省省吧,该巴结谁就去巴结谁,和我说没用,我要是能做主,还能让你进来?”   她的一番话,差点把祖父和父亲气死。   送走杜卓航一家三口后,狄玥被骂到半夜。隔天开始,全面失去了人身自由。   所以狄玥现在看见杜卓航,恨不能一脚把他踩死,一句废话都不想和他多说:“让开。”   杜卓航推推眼镜:“狄伯父走前说,让我多留心你,陪你学习......”   “你让不让开?”   “狄玥,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好好相处的,毕竟......”   狄玥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嗓门,故意说给周围的人听:“杜卓航你怎么回事儿啊?天天往我们家跑、巴结我祖父,还不够啊?今天还去我家蹭饭吗?要不咱俩一块儿走?”   面对校友们或是不解或是戏谑的目光,杜卓航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憋出一句“别胡说”,然后甩手匆匆走了。   看他吃瘪,狄玥挺高兴。   杜卓航走后,狄玥抬腿就跑,着急着想把这事儿和梁桉一分享,还为此特地抄了条花园小径当近路。   她越想越好笑,可能太幸灾乐祸,没留意嵌在草坪里的石阶是潮湿的,脚下一滑,整个人跪进草坪里,给天地万物来了深深一拜。   小时候狄玥和继母出去,也在雨后摔过一次。   那次比较惨,她摔得满身泥浆,手掌都破皮了,但还没等哭出来,继母已经严厉训斥了她。   继母说:“这么大了走路都不会,哭什么哭,赶紧起来!再不起来我走了,我走了可没人要你了!”   掌心扎进去的石子,没能及时处理,发炎化脓,被小姑姑带去医院看时,又训了她一顿,说她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她们可真坏啊。”   忽然就想起这件事,狄玥叹了一声,扶着地面站起来。   她拍掉手掌和裤子上的泥土,抬眼时,看见了梁桉一的身影。   梁桉一穿得很休闲,也许因为刚下过雨,白色短袖外面敞穿了件浅杏色的衬衫。   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往她实验室这边方向打量,似乎在找她。   “梁桉一。”狄玥挥挥手,然后一瘸一拐走过去。   刚走两步,明显看见梁桉一眉心皱了起来,她不知道是否有过一瞬间,她曾为这种“被在意”的表情,感到过窃喜。   “脚怎么了?”   “不是脚,是腿,刚才没注意跪地上了,没事儿的。”   “抱你走?”   “别了,校园里呢,回头让人看见,你是不是还想我‘禁足’20天?”   确认她无碍后,梁桉一抬起手臂,狄玥把手搭上去借力,继续一瘸一拐,边走边给他讲刚才气杜卓航的事儿。   7月的校园其实很美,一树一树的木槿花开,梧桐也枝叶繁盛。   喜鹊在草坪上跳着走,甚至能偶遇被喂得肥肥胖胖的流浪小猫。   狄玥被梁桉一搀扶着,和他一起慢慢走在校园里,脑子里突然萌发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他们能白头偕老,耄耋之年,也许就会这样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出来散步吧?   但也只是一瞬。   做人不能太贪心呐。   像那只被她带回去的萤火虫,留得住一时,留不住整个夏天。   梁桉一的车子停在校外,到车边,他帮她打开后排的门,扶她上车,然后他自己也跟着上来了。   好多天不见,忽然靠近,狄玥竟然有些紧张。   她穿着阔腿牛仔裤,梁桉一把她的裤脚挽起来,查看她膝盖上的伤。   明明人家一脸关切,她却害羞起来,耳郭发烫,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于是拍开梁桉一的手:“都说了没事。”   “碰疼你了?”   “不是......”   膝盖没破皮,只是有些淤青,看上去不算严重。   可无论严不严重,狄玥眼下都无暇关心自己,因为梁桉一悠地靠近,鼻尖几乎触到她的鼻尖。   “你紧张什么?”   “没有!”   嘴上不承认,但狄玥心里知道梁桉一说的是对的,她真的紧张得不行。   尤其是当他的指背,轻轻拂掉她膝上一粒砂灰,问她晚上要不要去他那儿时。 第15章 2014.7(2)   和梁桉一进行“长期关系”的这几个月,他们并不总是见面,一周一次或者两次。   而哪怕约见,地点也很少是在他家里。   他们在一起做过很多,狄玥过去没尝试过的事:   抱着大桶爆米花去看电影,还和孩子们一起排队,买吸管可以像眼镜一样戴起来的饮料;   去大剧院听音乐会,把音乐会门票折成纸飞机,用尖角戳对方的痒痒肉;   在学校图书馆悄悄传纸条,在纸上描对方投在桌面上的影子,再给那影子轮廓加上猪鼻子、兔耳朵;   去烧烤店薅羊毛,挑战吃三串“变态辣”鸡翅免单活动,结果失败了,反而辣得在店里狂喝饮料,让店家赚到了更多钱。   这些都是在狄家人眼里“毫无用处”“贪图享乐”的无用事,却让狄玥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并以这些热情为支点,撬动了她21年来积攒的失落、颓丧、抑郁不得志。   她准备摆脱狄家这把“枷锁”,重新规划自己后面的人生。   但她和梁桉一......   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特别的事情,却从未做过爱。   某次深夜,狄玥从实验室出来,恰巧接到梁桉一的电话,约她到家里去。   狄玥抵达时,发现他家的防盗门没关,进屋寻了半天,最后在楼上一方小露台上找到了梁桉一的身影。   夜色令人迷醉,可他深夜把人唤来,只是把她拉进沙发里,揽着她的肩,温热气息扑在她的耳郭,一扬手,对她说:“送你个礼物。”   狄玥顺着他的动作抬眸,不料撞见耿耿星河。   他笑着说,愿与她共享,今夜满天辰星。   那时是5月,杜家积极接近,狄家也乐见其成,烦心事一堆一堆,可她璀璨星空之下,靠在梁桉一身边,突然安心下来,酣然入睡。   隔天醒来,仍然是在客房。   有时候狄玥也会庆幸,觉得他们这样慢节奏地发展,会不会是因为,梁桉一待她,和待别的女人不同。   但在网络发达的21世纪,随便搜一搜便能发现,每个泥足深陷的少女,都是从这种“他待我不一样”的错觉,开始陷落的。   狄玥用她的学霸思维,在网上大量浏览学习。   既然自己的阅历不足,借用些别人的,多看多得,总不至于再栽跟头,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得多了,人也变得谨小慎微许多。   哪怕无数次错觉,觉得梁桉一对她的好,已经超出了所谓的“长期关系”,可她仍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幸运,能做千千万万失败案例中的唯一例外。   基于这些七捞八攘,吃晚饭时,满桌珍馐,狄玥都有些心不在焉。   服务生端了冰镇果汁过来,也许叫了她两次或者三次,她统统没听见;梁桉一对着服务生招手说“给我吧”,她也没听见。   等她回神,面前的玻璃杯已经被斟满,再抬眼想要道谢,才发现站在她身边端茶倒水伺候的,是梁桉一这尊大佛。   “怎么是你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梁桉一放下果汁壶,坐回她对面去。   他对着不远处、她身后的方向,稍扬下颌:“刚刚人家问你要不要帮忙倒上,一连问几次,你都没理人家。”   “我...没听见啊......”   狄玥慌忙回头,目光寻到那位服务生,歉意地对他笑笑。   可一想到刚才走神,脑子里转来转去,想到的好像都是梁桉一,她突然脸皮发烫,不好意思起来。   梁桉一用指尖敲敲桌面,以此唤她回头。   他语气不详,随口一句:“服务生帅么,看得都脸红了?”   狄玥听着,却觉得胸腔突然顺畅了些。   但梁桉一也只是这么一句,再多便没有了,反而突然正色起来,挂记着她方才的走神,问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很多啊,借北宋贺铸一句词——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可真正能说给梁桉一听的,反倒不能关于他。   于是狄玥讲起这些天她做的决定,她说:“梁桉一,我打算退学。”   一个成绩优异、即将准备考博的研究生,突然决定退学,换做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她疯了。   可她不快乐,她快要干涸了。   还好,梁桉一不问为什么,只问:“想好了?”   “差不多是这样,还在考虑。”   狄玥要重新选一条路,但这条路不能太失败,因为她没有退路。   脱离狄家的唯一方法,就是鱼死网破地断绝关系。   不是赌气、冲动,她自己知道挣脱狄家这个“枷锁”,心理上当然可以轻松很多,但她也知道,“枷锁”某种意义上也是安于舒适区时的一种庇护,也许换成杜卓航,会觉得她的“枷锁”梦寐以求?   走出去,剩下的所有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是翱翔或是坠机,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她从懂事起就一直被决策,被控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谋生......   利弊她都懂,所以要慎重再慎重。   其实这种“长期关系”是脆弱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过于沉重的话题,是不该说给情人听的。   可梁桉一放下水杯,坐直了些,神色收敛,看样子是真的在帮她考虑了。   他思忖片刻,居然对她说了声“抱歉”。   梁桉一告诉狄玥,他没做过学术,对她的‘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不甚了解,所以在这方面,不能给出权威的建议。   “我倒是尝试过看你们专业的讲课视频,跨专业太多,看了20分钟,不知所云。”   梁桉一说:“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尽力帮助你。”   原来他还专门去看过她的专业课程么?   狄玥有点开心,语气也轻快:“你不会是个什么企业的大老板吧?家里有顶尖集体那种?”   梁桉一莞尔:“不是。”   “那你的工作是......”   狄玥有些犹豫,因为梁桉一看上去时间自由,确实有那么一点像无业游民,有时候她会觉得,他是个闲散的富二代。   梁桉一并不避讳:“作词人。”   在梁桉一家里,狄玥的确见过一架三角钢琴,也见过黑胶唱片机。甚至更早些,他帮她解围那次,车子副驾驶位上放着的,就是乐谱一类的打印纸......   可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是作词人。   “那你......很有名吧?”   梁桉一没答,半是玩笑,岔开话题:“先谈你的事,我工作的唯一目标,就是希望吃饭时不谈公事。”   梁桉一问她,肄业后有没有心仪的目标工作。   狄玥几乎脱口而出:“课外活动带领老师,或者,科学自然课老师。”   梁桉一笑了:“像是你会喜欢的工作。不过,很难想象你当老师的样子。”   “我也不能想象你是作词人啊!”   晚饭还算愉快,饭后甜点是一道柚子冰淇淋挞,狄玥挺喜欢里面清甜的果香,很快吃光了自己的。   梁桉一笑着,把他那份推到她面前。   饭后,两人并肩走出饭店。   做生意的老板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这家店明明是西餐厅,进门正对面的居然立了一座三尺高的铜身关公像,手持青龙偃月,凤眼微扬,不怒自威。   关云长身旁假山假水,水里还撒了把钢镚,不知道是得哪位风水大师指点过。   也许是刚和梁桉一聊过“作词人”,狄玥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听过的歌词,关于风水,很犀利,令她印象颇为深刻。   以前提到歌词,只会觉得歌手唱得如何如何,并不会去想,作词人是谁。   现在仔细想想,那位作词人很狂妄嘛。   好像他在歌词里说,世界上本无风水可言,每日都有消亡,所以处处为墓场。   回去路上,狄玥把歌词的事讲给梁桉一听。   他似乎微怔,却未置一词。   车子驶入底下车库时,狄玥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其实在被“禁足”的20天里,她也不是完全没有不安过。   有时候会想,梁桉一会不会在这期间,约见了别的女孩。   也会猜测,会不会等她再次去到他家里,又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就像那盆突然出现的红玫瑰一样。   他们相识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不过4个多月。   很难想象,梁桉一会为了这么短的情分,不去见另一位“红玫瑰”。   胡思乱想这种东西,可能不分人的。   狄玥顶着个高学历,也还是浮想联翩,揣测他是否另有佳人。   直到走进玄关,狄玥发现梁桉一家里确实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幅画,画架立在一株散尾葵旁。   油画或者丙烯、水粉,和艺术相关的事物狄玥统统分不清楚。但画面上的图案,她倒是很熟悉。   淡红色的,形状似一尾鱼。   狄玥下意识抬手,去碰后颈上的胎记:“这画......”   “闲时画的。”   梁桉一走到她身边,撩起她散在锁骨处的发丝,触摸她的后颈,“你这‘大狱’蹲得有点久,等得无聊,想到什么画什么。” 第16章 2014.7(3)   红玫瑰已经过了花期,只剩稀疏茎杆,顶着边缘锯齿的椭圆形叶片,在空调风下轻轻晃动。   那幅画未完,画笔凝着颜料,搁置在一旁。   狄玥盯着画面上浅淡的红色,看了几秒钟,突然转身。   她眼眶一定是红了,很痒,眼前梁桉一的样子水雾迷蒙,什么都看不真切,可她胸腔里从未涌起过这样丰沛的情感。   她说:“梁桉一,我想见你。”   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在过去的、‘禁足’的20天里,她想见他。   非常想。   可她哽咽了,话也说得没头没脑。   理智里的那些顾虑,早已经为她铺够了层层阶梯做退路。哪怕某些情愫未能窥见端倪,狄玥也隐约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洒脱,不该再继续......   可梁桉一吻上来时,那些思想斗争全线崩塌。   唇齿纠缠,呼吸搅在一起。   狄玥如踏入水中晃荡的游舫,重心不稳,紧紧攀附着他的手臂,却又喃喃:“梁桉一,我...我得去洗个澡,我......”   扣子被挑开,感受到他的手,她难捱地停顿片刻,才继续说,“......我中午淋雨了。”   狄玥的顾虑是,淋雨会有细菌。   继母有些洁癖,在她很小的时候,如果淋了雨回家,继母都会嫌恶地把她丢进浴室,叫她去洗澡、把衣服洗干净。   可梁桉一停下来,帮她理了理衣摆,关注点却放在另一件事上:“有没有着凉?”   他放过她,让她先上楼去洗澡,叮嘱她别冲凉,水温调高些,免得生病。   狄玥一步三回头,犹豫着:“那你......”   梁桉一靠在楼下,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他说:“我等你。”   把身心熨帖得舒畅的,不知是他吐出的那三个字,还是密密淋在皮肤上的热水。   那些怅然退却,狄玥竟然蒸汽氤氲中的浴室里,突然哼了句什么调子。   她很少听音乐,也就认识梁桉一之后,那首《Fly me to the moon》循环听了几十遍,成长过程中的其他曲目,统统不太有记忆。   顺着哼唱两句,还是印象浅淡。   绞尽脑汁,才堪堪想起来由。   那好像是在她初中毕业的暑假,继母给她找了补习班,每天8节课,提前学习高中课程。   那时候狄家对她的要求是,高中必须跳一级,15岁参加高考,以此博人眼球,好让他们面子上有光,让人夸“狄家家风就是厉害”。   有那么几天,天气热得要命,天气预报高温预警频发,补习班的同学大多都请假,家长们再注意成绩,也还是怕自家孩子身体吃不消。   最终班里只剩下狄玥。   那么热的天,老师也不愿意跑出来上课,委婉和狄玥说,让她回去通知家长,气温太高,补习班要停课几天。   结果这位老师被继母在电话里责备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把集体课程改成一对一,冒着暴晒到场,单独给狄玥辅导。   老师受气,把气撒在狄玥身上,渐渐眼含埋怨,不再悉心教导。   天气热,汗流浃背,再加上继母和辅导老师两边不待见,狄玥也不大有精神。   那天吃过午饭再去补习班时,狄玥有些中暑,不太舒服。   大热天的,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到某一站时,上来一个染了火红短发的姑娘,那姑娘穿得清凉,叼着棒冰,坐在狄玥前面的座位,打开手机公放音乐听。   狄玥迷迷糊糊,被她的音乐声惊得猛然睁开眼,她揉揉太阳穴,坐直些。   她记得那姑娘手机里的歌放了一路,倒是不难听,偶尔一两句歌词,狄玥还有点喜欢。   “人类是,群居却又难逃孤独的动物”“不过是烟火人间的行尸走肉”......   狄玥哼着歌,把沐浴露的泡沫揉在身上,由歌词,联想到作词人,最后想到身为作词人的梁桉一。   夜还长,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她心率开始过速。   她一定在某个自己都记不清的梦境里期待过,他的抚触,他的体温。   再下楼时,狄玥只穿了睡袍。   梁桉一家的舒适,是不分季节的。   2月天气还凉时,他点燃壁炉,在炉火旁摆一张茶几,喝茶饮酒,煮热乎乎的汤面,听唱片。   现在燕城进入7月,酷暑难耐,他家里开着空调,懒人沙发换成了凉席和蒲团,茶几上承一颗网购回来的南方佛手柑,满室幽静清香,又闲来绘画。   这个人,真的太会享受。   也许因为天气原因,落地窗被厚重的织花窗帘遮挡,严丝合缝,依然尽责地粉饰掉屋外下过雨的痕迹。   梁桉一不喜欢下雨天,但他愿意在雨天出门,带她去吃饭。   他也愿意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找一份她专业课的视频,独自揣摩。   甚至......   狄玥的脚步在那幅画边停下,用手抚了一下画布上已经干了的颜料。   甚至她不在时,他画的画也关于她。   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变软吧?   狄玥在属于梁桉一的空间里,慢慢踱着,最终在厨房寻见他的身影。   他正靠在料理台旁,在擦一把看上去材质很不错的长刀。   “你......”   梁桉一举刀挥了一下,吓唬她:“怕不怕我灭口?”   狄玥也跟他玩笑:“那我很冤,你只说你是作词人,连是哪个作词人都没说,我就要被灭口了吗?”   梁桉一笑了两声,说他想起冰箱里有朋友寄来的甜瓜,味道不错,刚好可以切来给她尝尝,清凉解暑。   后来狄玥想,她那时候一定是太心急,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太想要事事周全,太想要做个理智的聪明人。   可当局者迷,当她内心反复挣扎时,其实对梁桉一的喜欢,早已是燎原之势,迅速扩散、蔓延。   不然,她不会在他吻她时,那样意乱情迷。   那颗甜瓜应该如梁桉一所说,味道不错,他的刀子切下去,已经能嗅到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但梁桉一轰她,说让她去客厅坐着等。   其实晚饭时,狄玥有一件事没有和梁桉一提及。   她的计划不只是肄业,她其实还想要换个城市生活。   留在燕城是行不通的。   狄家人是颜面大于天的,不会让她顶着“狄”这样的姓氏,在燕城的教育行业,做一份薪水普通的工作。   而且她也厌烦了这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厌烦了干燥的空气里人人拼杀、都想做人上人。   她想要去南方,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定居。   而这些,她都没和梁桉一提及。   如果终要告别,她希望告别的时间晚一些。   以后应该会很怀念这间如小型收藏馆的房子吧,狄玥走在柜格旁,慢慢走,慢慢看。   梁桉一家里陈设太多物件,很多她之前都没留意,这次才发现,他居然还有一台老式的打字机。   机身是奶白色,颜色温柔。   “60年代产的。”   身后突然响起梁桉一的声音,狄玥吓了一跳,回过头,却被喂了一块甜瓜在嘴里。   他的指腹在她唇上一扫而过,掀起波澜。   瓜是脆脆甜甜,很好吃。   可是面前的小机器,居然已经有五十多岁的高龄了吗?   狄玥去摸那些圆形的字母按键,问梁桉一:“它还能用么?”   梁桉一从背后靠近她,手臂越过她,指尖落在她的手指上,声音在她颈窝处响起:“是好的,可以用。”   他带着她的手指按动下去,60年代的老机器便运作起来,“咔哒”。   狄玥还以为,这种打字机和现在的打印机差不多,是需要装填充墨水的,但梁桉一说,只需要装色带就可以了。   他们挨靠在一起,影子交叠,体温相融。   毕竟是旧物,机械锈蚀,按下去总要稍费一些力气。梁桉一带着她一起,把英文字母一个个敲在牛皮纸张上,“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效率比手机电脑要逊色太多太多,可看着它打字,又有种朴素的古雅。   狄玥面对着那台小机器,字母渐渐连成句子,最后,他带她敲下问号。   梁桉一敲下的那串英文是:   “Sex with me?” 第17章 2014.7(4)   梁桉一的呼吸近在耳边,狄玥想要强做淡定,可发颤的指尖出卖了她怦然而来的心动。   “咔哒”,只需要在打字机上按下一个“y”字按键,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后面再想去按其他字母时,手指被梁桉一握住,他拉她转身,倾吻她的额,然后托着臀把人抱起来,向楼上走去。   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怀疑,那块梁桉一喂给她的甜瓜,是酒精渍过的。   不然怎么只是被他抱着走了几阶楼梯,区区这种隔着衣料的相触,就让她昏了头,微醺薄醉般,下意识用手环住他的脖颈。   卧室门半掩着,梁桉一抱着她走过去,把门踢开。   狄玥第一次见他做这种近乎粗鲁的动作,居然莫名兴奋,整个人微微发颤。   梁桉一看她一眼,浅笑问:“喜欢这样?”   她羞于承认,把头埋起来,当自己是鸵鸟。   原来梁桉一这间卧室极大,至少是客卧的3、4倍,里面绿植丛生,宽大的叶片占据每寸墙体边缘。   如果拍下来给那些设计专业的学生看,一定值得一番讨论。   可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只看清长绒地毯上躺着把木吉他,人就已经落入一袭柔软衾褥。   狄玥的所有衣物不过一件睡袍,不经折腾,散落开。   紧张,但没有做作地拢好衣襟,而是坦诚地看着梁桉一,等候发落。   他们没开灯,黑暗中梁桉一模糊的身影跪立在床上,他脱掉衬衫,丢在一旁,不知衣扣落在什么物件上,发出一丝类似于轻拨琴弦的嗡鸣。   大约是砸中了那把吉他吧。   弦乐渐歇,静谧空间里只剩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人生如寄,也许该快乐时,就要这样快乐。   狄玥顺应内心地闭上眼睛,关掉视觉通道,其他感官便会异常灵敏。   她喜欢梁桉一口腔里淡淡的薄荷味道;喜欢他掌心干爽地覆盖在她皮肤上,游走,点燃每一处欲念。   梁桉一始终凝眸望着她,在狄玥紧张得嘴唇发抖时,倾身,用深吻温柔地安抚。   此刻思维不算敏捷,但狄玥调侃地想,如果这屋子里的光线再亮些,兴许他能看见,她红得像一只阿根廷红虾。   梁桉一很有耐心,一直在等她放松下来。   当双膝被分开,狄玥把头埋进被子里,被子上也许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她像失去嗅觉,只感觉得到他的轻捻与浅探。   即便足够情动,她仍在某个瞬间难耐地仰头,感受砭骨刺肤、痛入骨髓,忍不住噫嘤,然后偏头,狠狠咬在梁桉一手臂上。   过去的21年里,狄玥从不过生日。   每一年的成长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生活不过是被摆布、被牵着鼻子走,一岁一枯荣。   但今夜,她于枯朽中重生,舒展开,抽枝发芽,肆然蔓生。   恍惚听见楼下传来虫鸣,是那座钟在尽职提示,已经是午夜12点。   可那时,她不知今夕何夕,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欢愉的空白。   隔天,狄玥像骨头都被抽掉似的,懒在被子里,不愿起床。   如春酲尤在。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梁桉一那天晚上,真的是已经足够收敛克制了的。   真正醒来,是上午10点钟。   卧室窗帘只留了一道缝隙,窗边植物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摹于地毯之上。   床上当然只剩下她自己,狄玥用被子蒙住大半张脸,总觉得耳畔残留了梁桉一的声音,那是于她喘噎时,他的轻哄......   如果有一个可以收纳回忆的匣子就好了,她可以把那些心悸的细节统统收好,珍藏起来。   那天后来,是梁桉一端了红酒烩牛肉和米饭上楼,像伺候祖宗一样,用勺子一口一口把午饭喂给她。   她也佯做安之若素,乖乖张嘴,吞咽得很大口。   “饿成这样都不起床?”   “不是,我要补充体力的。”   梁桉一笑得差点把勺子掉在地上。   那时候狄玥猜想,可能她是梁桉一见过的最矫情的女孩子了吧,只是一场情.事而已,做过之后连饭都不要自己吃了,还需要人喂,真的太难伺候了。   可是这样也好,他能记得她久一些。   吃饭时走神,总归不是好事,一大块牛肉没认真嚼,囫囵打算咽下去,结果被噎得差点辞世。   梁桉一蹲在床边,又是拍背又是端水,倒是没有嫌弃她,只说让她慢点吃,又没人和她抢。   “靠垫要么?”   梁桉一给了个贴心建议,但狄玥脸“唰”一下红了。   卧室里确实有几个方形靠枕,很随意地摆放在长绒毛毯上,在昨晚,它们其中某一个被他拿起,垫在她腰下面。   靠枕是很原始的亚麻料子,布料稍粗糙,被冲撞时触感也刻骨铭心......   像是她的每一分心事他都谙悉,梁桉一用指背碰碰狄玥发烫的脸皮:“想的都是些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想啊!”   越是心虚的人,嗓门越大。狄玥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转到那把见证过他们缠绵的吉他上,“梁桉一,你会弹吉他么?”   “还行。”   “要不,你弹吉他给我听吧。”   梁桉一当时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说,“厉害了,吃饭还得有人奏乐了”,但说完也还是拿起了吉他,拨动琴弦,弹曲子给她听。   窗帘敞开,满室阳光明媚。   红酒烩牛肉的香气弥漫,他弹吉他时,目光深邃总落在她身上。   那可能是她所经历的、最迷人的7月了。   实验室那边事情不多,导师也没强制要求狄玥过去,只发给她一些文档让她处理。   下午时,狄玥仍留在梁桉一家,借了他的电脑,窝在客厅沙发里做事。   真正同梁桉一相处久了才发现,他还真不是个闲散人员,忙起来也是一声不吭的冷漠模样,戴着眼镜,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但接电话时,他会顾虑着怕打扰她,对电话里的人说“稍等”,然后关上门去阳台沟通。   狄玥忙完时,梁桉一刚好在阳台接工作电话,她对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无事可做,便突发奇想,去搜索以前印象深刻的那几句歌词。   搜索结果出来,屏幕上跳出好多美女照片。   原来那些歌,是一位在海外发展的华人女歌星的成名曲目。那位女星长得怪美的,不同于当下流行的网红面孔,五官很有味道。   狄玥随便看了眼名字,她叫Josefin。   她还想再看看歌词的作词人信息的,可杜卓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到她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过来,语气居然是狄家人真传的“质问”。   狄玥见号码陌生才误接起来,毁得肠子都青了。   实在是很扫兴。   杜卓航说,有人看见狄玥昨天和一个男人一起,上了辆白色越野车。   狄玥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和他多说,没听完,直接挂了电话,顺便拉黑号码。   神经病,她上谁的车,和他杜卓航有什么关系?   而且,都那么义愤填膺了,还不忘说英语?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神经病啊......   放下手机仔细想想,9月份再开学,杜卓航就是沈教授的博士生了,继母说过,他是要跟着沈教授去国外做项目的。   也许杜家和狄家都迫切希望,在9月前,能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   狄玥看一眼阳台外那道身影,他倚着玻璃拉门,手机举在耳侧。   她想,原来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梁桉一挂断电话,从外面进来时,狄玥正站在他的柜格旁,拿了本书在翻看。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对梁桉一晃了晃手里的书籍:“梁桉一,你送我一本书吧。”   “可以。”   “那太好了,谢谢,有空我买本新的还给你。”   狄玥跑去玄关,从她的帆布包里翻出一支中性笔,在书的某一页上划线,边划边问梁桉一,“你有没有熟识的快递员,方便上门揽收的那种,我想寄东西,同城快递。”   梁桉一说有,然后拿出手机帮她联系,顺便问了问,她要寄的是什么。   狄玥划完线,把笔丢回帆布包里:“这本书啊,我要把它寄给杜卓航。”   他大概不知道杜卓航是谁,滑动手机屏幕的拇指停住动作,抬眼看她。   “杜卓航就是......”   狄玥想到一堆讨人厌的词,但梁桉一似乎只见过杜卓航一面,杜卓航面相又那么平庸,不晓得他是否还有印象。   她也就图省事儿,不打算挖空心思用那些形容词了,直接说:“就是你见过的,我那个相亲对象。”   她说完,梁桉一手机直接锁屏了,放回裤子口袋里。   他两只手插兜,继续看着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可以。”   狄玥对他的这个反应,有点莫名其妙。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倒是叫快递员来啊你......   等等。   她后知后觉,总觉得从梁桉一的语气里,能品出一丝丝的咬牙切齿。   吃醋他不至于。   这种“长期关系”,对彼此都不会干涉那么多。   但毕竟昨晚他们才肌肤相亲过,这会儿说要给别的男人送书,好像是不太好听,显得她下床就翻脸不认人......   可她哪是那么暧昧的意思,她分明是要讽刺杜卓航,要和狄家正面对垒、打响第一战。   狄玥把书举到梁桉一面前,解释:“我是这个意思,你看。”   被她用中性笔划线的句子是——   “......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梁桉一看完了,目光从书页移回到狄玥脸上。   四目相对,身体里某种记忆忽然苏醒。   狄玥干咽了一下,有意退开,梁桉一把那本书从她手中抽走,丢在一旁。   他的动作倒还是那种绅士的优雅,把她拉进怀里,话说得居然带些匪气:“所以,不还是要送他的?”   什么叫送?   那是讽刺杜卓航用的。   是骂人用的!   狄玥张开嘴,想要这样辩解,可梁桉一不给她机会,他蓦地吻上来,堵住了她的话。   同他接吻,让她浮想联翩,脑海里不断涌出昨夜某刻:   夜色寂静,万物沉睡。   他埋首下去,咂啄她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1.“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狄玥划线部分引用自钱钟书《围城》 第18章 2014.7(5)   那本书最后还是到了杜卓航手里,据说快递他是拿回家才拆的,当着他父母的面,说狄玥送了一本书给她。   拆开后,发现书籍并不平整,翻到折角的页面,才看见那段划线的字。   一家三口气得不轻,打电话到狄玥继母那里,质问倒是不敢的,但也转弯抹角地阴阳怪气,给狄玥告了一状。   祖父和父亲都在外省,继母火冒三丈,拉着狄玥做批评教育,一说就是三个小时。   家里阿姨下班走时,到玄关处换好鞋子,还颇为同情地看了狄玥一眼。   狄玥目光放空,一声不吭。   某天在梁桉一家翻过一本武侠小说,金庸老先生在里面写,“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时间太久,狄玥甚至在悠久的记忆中,回顾起穿皮质短裙的蒋绒绒,她靠在化妆镜前,涂那种颜色很艳的口红。   那天蒋绒绒是要去狄家做最后的谈判,她抿抿双唇,把口红晕染均匀,对着4岁的小狄玥说:“打蛇随棍上,懂么?”   那时候的小狄玥当然不懂。   她甚至不懂外婆为什么会生病去世,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出国,不懂父亲和祖父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更别说什么“打蛇随棍上”。   但这句话,21岁的狄玥懂。   瞅准时机,顺势而为。   这是狄玥和狄家开战的必要能力。要打碎他们和杜家人结亲家的美梦,一人之力太绵薄,要让他们先不要那样团结一致对她才行。   茶几上摆着几份英文资料,继母坐在沙发里,眉心皱得紧紧的。   狄玥知道,继母的歇斯底里中,那些怨怼并不都是因为她。   祖父和父亲不在,而那对永远不肯承认自己有错的父子,听说狄玥做的事只会觉得是继母没有教育好她,因而对继母释放低气压。   自从父亲婚变,父子俩都得了一种叫“蒋绒绒后遗症”的病。   一朝被蛇咬十年都怕井绳,父亲在他的第二次婚姻里严加防范,生怕继母变成第二个蒋绒绒,剥夺了她应得的诸多权益。   房产车产都在祖父名下,父亲也没有再要孩子。   而继母认为,这种防范都是因为父亲对前妻余情未了。   不然为什么前妻让他沦为笑柄,他反而留下了和前妻的孩子?   这些狄家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狄玥都知道。   她很抱歉要对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人工于心计,但这也是她没办法的事。   继母骂累了,停下来,端起茶杯。   狄玥则在这个时候,很认真地问继母,她已经成年了,明明狄家可以不管她,为什么还要一味地为她着想,找杜家那样好的家庭?   “我长得很像我母亲,是不是?”   继母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像一个舞女你很光荣是不是?”   “父亲喜欢舞女,分给她的家产很多的。”   “你闭嘴!”   那些话像撒在继母心里的种子,隔天狄玥出门时,隐约听见继母在和父亲通电话。   “什么我没有用心教?明明再怎么教育,她也还是流着蒋绒绒的血液,和那舞女一样不安分!”   也许父亲像往常一样责备了继母,那些种子受到催化,迅速生根发芽,继母言语间难掩激动,诘问父亲,为什么他不肯把和蒋绒绒的孩子送走。   后面说了什么,狄玥没再继续听了。   她抱着她的帆布包出门,准备去超市买菜,然后去梁桉一家。   那天是7月5日,星期六,宜出行、掘井、结婚。   狄玥想,连掘井都宜行,她只是做个饭给梁桉一吃而已,应该也毒不死他们两个吧?   是的,狄玥突发奇想,想要学做饭。   以后她去其他城市生活,万事从头开始,三餐都要自己解决,会做点简单吃食是必备技能。   她在梁桉一家吃过热腾腾的汤面、滑蛋虾仁、红酒烩牛肉、清蒸东星斑......   他看起来像五谷不分的矜贵公子,却也能把菜做得那么好吃,她有什么不行的?   这些话,狄玥也和梁桉一说了。   彼时她正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闲逛,手机举在耳侧,冷鲜区冰柜的冷气冻得她小腿冰凉,也还是没选好要做什么样的鱼:“你想吃香煎带鱼呢,还是麻辣水煮鱼?这个带鱼的大眼睛好可怕,不然还是水煮鱼吧......”   梁桉一在电话里笑她:“怎么,打算一口吃成胖子?”   知道他是在说她还没学会走、就先想着跑,狄玥想要反驳的,可想来想去,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干脆推着购物车远离那冷飕飕的区域:“那我就做个简单的吧,中午我们吃面怎么样?”   休息日的超市人头攒动,有一家三口从狄玥身边路过,孩子骑在男人脖颈上,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温柔地问,中午我们吃牛肉怎么样?   句式和她刚刚问梁桉一那句差不多。   人群里,狄玥突然怔了一下,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新婚妻子。   而电话里梁桉一的回答,和那个被妻子挽着的男人几乎差不多,他也是同样笑着,和她说:“行,做什么吃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换了个干巴巴的话题,问他在干什么,梁桉一说,听音乐浇花。   真是悠闲得令人嫉妒啊。   其实狄玥很羡慕梁桉一的生活。   她想过,将来如果独自到陌生城市去,要先租一栋小些的房子,把里面装扮得像他家那样舒适,也养养绿植、听听音乐......   至于那些绿植和音乐的选择,梁桉一那么会享受,照搬他的总是没错的。   去梁桉一家的路上,手机在帆布包里不断震动,狄玥没去管它。   也许是继母发现她溜出家门,也许是父亲打来质问.....现实骨感,距离她奢求的那种生活还挺遥远的,眼下重重难关也暂未翻越。   但——   “叮”,楼层抵达。   电梯门缓缓打开,在看见“7011”的门牌前,狄玥先望见了梁桉一的脸。   他靠在电梯门外,淡笑着,张开双臂。   狄玥丢掉帆布包,扑进他怀里,他身上有干净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怀抱令人安心。   眼下重重难关暂未翻越。   但,未来一定还有未来。   梁桉一单臂环着狄玥的腰,捻起她鬓边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外面这么热?”   “热死啦。”   狄玥对着梁桉一喋喋不休,说外面骄阳似火,像后羿把射下来的太阳全给安装回去了似的,简直要人命,公交车迟迟不来,她等了半个小时,差点在公交车站蒸发掉。   “坐公交车来的?”   “对呀,这一仗要是成功,以后脱离狄家,我得养活自己的,当然从现在开始省钱。”   梁桉一眉心敛起:“你......”   狄玥没等他把话说完,猛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跳出去,蹲到帆布包边上,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   然后,她从包里拎出断成半截的黄瓜,哭丧脸:“梁桉一,黄瓜断了还能用么?”   说的这叫什么话?   梁桉一无奈摇头,把人拉起来:“赶紧进来吧。”   屋里凉爽,还有甜瓜可以吃。   消暑后,狄玥站在厨房里,扬言要给梁桉一做一顿超美味的炸酱面。   梁桉一瞥了眼砧板,那堆黄瓜丝...姑且称为黄瓜丝吧,卖相实在一般。   他大概不敢苟同狄玥的“超美味”,不过也表示“Gaeng Kai Mot Daeng”都吃过,倒也不怕她一顿新手炸酱面。   “Gaeng Kai Mot Daeng”是老挝菜,用蚂蚁幼虫和半成熟的蚂蚁胚胎做的,里面还有西红柿和洋葱。   梁桉一形容它,口感挺特别。   “不敢想象。”   狄玥听得缩缩脖子,转念,问他,“梁桉一,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他说早些年确实走过一些国家,但狄玥再问他是否喜欢旅行时,梁桉一答的是,“一般。”   “那为什么会去那么多国家......”狄玥停下问题,也停下手里刀子。   也许梁桉一那时有位喜爱旅行的女友,他陪着她名川大山四处游玩,也是有可能的。   梁桉一却说:“那时候烦心事多,出去走走,当是散心。”   很难想象梁桉一会有烦心事,他明明看上去过得自由自在赛神仙。   不,也许神仙都没有他无拘无束、恣意潇洒。   可再深的问题,以他们的关系,不方便过多打探了。   狄玥没再说话,认真切她那些不成型的黄瓜丝,切几下,一片影子落在砧板上,她听见梁桉一叫她:“狄玥。”   他看穿她急着自立门户的那份慌乱和心焦:“别急,以后我可以帮你。”   狄玥摇摇头。   她费尽周折想要离开狄家,不是为了傍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做他身边的菟丝花。   她想要做一轮太阳,自己发光自己发热。   可能生活能力上她有很多欠缺,做顿炸酱面都要看好几遍视频,即便这样,却连黄瓜丝都切不好。   可她可以努力、可以学习,她只要做一轮小小的太阳就好。   梁桉一大概看懂了她的想法,微微一笑,对她说:“了解。”   有时候狄玥觉得,在梁桉一身边,她变成哑巴也没关系,他总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狄玥放下刀子,和他对视。   梁桉一,你有读心术么?   梁桉一扬眉:“没有。”   “?”   可是你能看懂我的意思,对吧?   “嗯。”   “?!”   狄玥惊讶了,“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被怀疑有超能力的人靠在一旁笑,笑完问她:“好歹是准备过考博士的人,你自己想想,你这想法科学么?”   “那你看着我,看看我这次想的是什么。”   狄玥故意犯坏,在脑子里想了一堆她“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她倒要看看,梁桉一能不能看出来。   但梁桉一上前,偏头吻了她。   空间里弥散着黄瓜的清香,准备煮面的那口锅沸腾开,杳霭流玉。   狄玥挣扎。   唔,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梁桉一说,“情不自禁。” 第19章 2014.7(6)   狄玥这顿饭,过程很是曲折——   炸酱面是燕城的传统名小吃,很多游人到燕城来,都会找家当地老饭馆,尝尝这出名到国外的面条。   做法嘛,看上去蛮简单的,只是把面煮熟过一下冷水,焯过水的豆芽和黄瓜丝摆放在上面,淋上酱汁,拌一拌......   教学视频统共不过才1分钟零几秒,狄玥真正操作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怕梁桉一在旁边看笑话,她把人撵到客厅去,还关好了厨房门。   视频里人家老师傅说了,炒酱要小火慢慢炒,狄玥觉得自己把火开得挺小的,结果密闭空间里很快烟雾缭绕,油烟呛得她直咳嗽。   偏偏梁桉一家这油烟机有点高级,没有按钮不说,触屏控板上连个字母也没标记,只有六颗淡蓝色的圆形小光点。   这让她怎么知道要去触哪个好?!   再不通风,狄玥要在烟火气里羽化登仙了。   但几分钟前,她才大包大揽地和梁桉一保证过,让他什么都不用管,去客厅静候开饭。才这么一会儿就去找人帮忙,实在是有些打脸,狄玥干脆找了个最原始的方式,拎着炒勺往窗边小跑,打开窗户换气。   外面横栏上落了一只看上去有点萌的鸟,眼睛乌溜溜,挺可爱。   她也是好心,怕这只歪着头瞧她的小萌鸟被烟熏到,挥了挥手里的炒勺,想把它赶走。   结果那是什么小萌鸟,它一点也不萌。   而且好凶,对着狄玥大叫。   狄玥被它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背对着撞上梁桉一的胸膛。   她像是有了靠山,不甘示弱,边告状边和那只鸟对着凶,它怎么叫她也怎么叫......   “狄玥......”   “梁桉一你别拦我,我还不信了,我能吵不赢这只好心当驴肝肺的羽毛团子?”   梁桉一倒真不拦着,只提醒她一个字:“锅。”   弥漫在厨房里的酱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丝糊气,狄玥猛然回头,嘴里念叨着一连串的“完了完了完了”,冲过去拯救她的厨艺首秀。   那只鸟可太嚣张了,它不但没飞走,还冲过来对着厨房窗户喷鸟屎,把狄玥气个半死,咬牙切齿:“信不信我烤了你!”   狄玥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同学私下形容她时,都说她沉默寡言、木讷拘谨。   没人会想到,她现在活泼到会去和一只小心眼的鸟吵架。   梁桉一打开油烟机,拍拍狄玥的背帮她顺气。   他用手机查了查,告诉狄玥,那可能是一种鸫,报复心很重。   “什么鸫,我看它有点儿不是东西。”   狄玥嘀咕着,然后自问自答,“这酱炒成这样,是不是可以了啊?嗯,应该行了。”   忙忙碌碌一中午,炸酱面其实不怎么成功。   吃饭时狄玥叼着面条,边吸溜边看梁桉一,见他吃得很从容,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炸酱面有那么一丁点的特别?”   其实是因为糊了,有点子苦味在里面。   可梁桉一他说,“挺好的”。   梁桉一很给面子,一碗炸酱面都吃了,也没说什么让她丧气的话。   饭后还像慰劳功臣一样,给她端了水果,和她说每天只进步一点就行,饭都做出来了,刷碗收拾厨房该换他来。   狄玥想想,觉得梁桉一说得也对,“不啻微芒、造炬成阳”嘛,于是心安理得地留在客厅休息。   嫌狄家人烦,她把手机调了飞行模式。   这么轻松的时光于她来说,本就像是浮沤,她不想被打扰。   可是做点什么好呢?   这么多年来,她没什么兴趣爱好,或者说,没机会有兴趣爱好。   在狄家久了,就像那只被心理学家扣进玻璃杯做实验的跳蚤,就算把它从玻璃杯里放出来,也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任天地广阔,再跳起来,也还是玻璃杯的高度,想改变十分不容易。   狄玥打开了梁桉一的电脑,电脑如果不用来学习和处理事情,她还真不知道能用来做点什么。   她对着屏幕发了会儿怔,实在没得可看,又去搜上次搜过的那几句歌词。   这次她查到了作词人。   奇怪的是,这作词人歌词写得那样嚣张,为人却低调,网上并没有那位作词人的太多相关信息,只有一个英文字母代称,“L”。   倒是从那位女歌星Josefin的报道里,找到一点关于“L”的只言片语——   那是一份年代有些久的采访视频,07年或者08年的样子,地点大概是港城。   视频里的Josefin一头漂亮的卷发,红唇饱满,穿着赫本风的黑色连衣裙,同其他明星一起,姿态慵懒地靠在沙发里。   提起作词人“L”时,她笑得很灿烂。   那应该是一档很轻松的访谈类节目吧,主持人玩笑着问Josefin,“L”不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也不在媒体面前出现,是不是因为本人形象很差?又矮又挫,肥头大耳?   Josefin马上摇头,环装耳饰随动作摆荡。   她风情万种地开着玩笑:“少胡讲啊,‘L’很帅的,不露面是怕你们被迷倒喽。”   旁边的另一位女星笑道,只有你见过,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的长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晓得。   其他女星也随声附和。   Josefin不满地用指尖敲敲桌子,反驳:“比你上部戏的男主靓仔太多!”   字幕上显示,那个戏里的男主角是超有名的港城明星,连狄玥都听过名字。   所以视频里那群人哄堂大笑:“真的假的?!”   “我说真的嘛!”Josefin急了。   狄玥对着视频抿嘴笑,觉得这位Josefin小姐一定对“L”很倾心,不然不会每次都那样急着反驳。   原来那样明艳冷感的美女,心急护人时,居然也会流露出小女孩的神色,真是怪可爱的。   之后访谈节目里提及某歌曲走红校园,“校园”二字让狄玥想起一些正经事。   她打开学校的网站,去下载了一份学校的退学审批表格,按上面的要求大概填写。   弄完这个,又去搜了搜各个城市的招聘信息。   之前在家里‘禁足’时,她也大概看过,有几个城市她还挺喜欢的。   其中一个,便是凉城。   凉城多雨天,也被人称为“雨城”,在她浏览凉城的相关信息时,梁桉一终于帮她打扫完战场,从厨房走出来。   看见梁桉一的身影,狄玥下意识扣上了电脑。   梁桉一抽了张湿巾擦手,一偏头:“愣什么神,过来晒晒太阳?”   看得出来,他更偏爱晴天,天气好时,话都会稍微多一些些。   阳光很好,屋子里空调够足,感受不到夏日的酷暑。   狄玥跟在梁桉一身后,推着蒲团去阳台,挪动物品时,不留心碰到竹席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意外地发出些悦耳动静。   “是什么?”狄玥把那东西拿起来。   大体能看出来那是一种乐器,但具体什么名称,她叫不上来。   梁桉一说那是卡林巴琴,以前在非洲某处听过土著居民演奏,觉得声音不错,一直记着。   后来国内有卖改良版,换了个通俗些的叫法,称为拇指琴,做工上要商品化一些,比较精良。他觉得挺有意思,便买了一个回来。   演奏方式简单,容易上手,两根拇指就能弹一首曲子。   狄玥拿着卡林巴琴,又不识每个金属片代表的音符,没有章法、瞎弹一气。   但梁桉一说的容易上手大概是真的,这小东西声音很美,像溶洞里落下水滴砸进洼地里,她随便弹几下,听起来居然也不刺耳。   她不知道的是,梁桉一把她这段胡乱弹的曲调记住了,并且在后来,换做了他的手机来电铃声。   梁桉一问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曲子,狄玥摇头,想了想又说:“过去音乐盒里那个曲子是什么,挺好听的。”   黄昏时分,狄玥学了她人生的第一支卡林巴琴曲子,《致爱丽丝》。   她弹得不熟练,对节奏掌握得也不好,但好歹是个学霸,记忆还算不错,该去拨哪个金属片,总还算能记得一些。   梁桉一坐在她身后,双臂几乎把她环在怀里,他握着她的手,一段一段把曲子教给她。   狄玥喜欢被他牵引,但呼吸近在咫尺,也总忍不住想起,他用几乎相同的姿势带她按动那台老式打字机的情景,又或者想起,在深夜,他握着她的手,领她向下探去......   拨动“3”,然后该是“6”“7”“3”......   狄玥明明记得,可是呼吸乱了,指尖的动作也就跟着乱了,连着拨错两个音。   曲子不成调,梁桉一却在她耳侧轻笑,像是听见了她比曲调乱得更离谱的心跳。   狄玥心虚,总觉得他已经看出她在想什么,干脆丢下卡林巴琴,倒进梁桉一怀里:“不弹了。”   那真是一个太悠闲太放松的黄昏。   斜晖慢渡,天色渐暗,光影也渐渐模糊。   斑驳的植物痕迹,统统落在被夕阳染成橘色的墙体上。   他们像连体婴,依偎在一起,梁桉一怜抚她的掌心,问她手掌的疤痕是怎么留下的。   狄玥有些犯困,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讲着:“好像和你说过的,是我用买书的钱买了零食被姑姑发现之前的事情了——”   她打了个呵欠,蹭着梁桉一扭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然后继续,“——我和继母出门,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摔在泥坑里了,手掌划破没及时处理。后来发炎化脓啦,姑姑带我去医院,但是处理得有些晚,烂得太深,就留了疤痕。”   就是那天,她鬼迷心窍,用买书的钱在医院外面的小商店买了零食,挑选时看见两三个穿白大褂进去的人,她心里咯噔一下,但也安慰自己,觉得不一定就是姑姑认识的人,而且,就算是,也不一定会告诉姑姑。   结果她被告状了,姑姑出来寻她,当着街上人的面,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拎回了医院。   “那天好丢脸的......”狄玥说。   梁桉一脑海里闪过当时的画面,小狄玥把那些零食都塞进他父亲手里,前一秒还笑容灿烂地说请他父亲吃,结果她姑姑出现,揪着她的耳朵,把人揪走了。   她当时一定觉得很糗,脸红得像秋天枝头上的柿子。   “狄玥,那天我在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狄玥,不觉得她丢脸,反而,她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第20章 2014.7(7)   那天后来,梁桉一说了什么狄玥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晼晚天色里,他的身影被夕阳笼着,轮廓那样温柔,耐心地侧耳倾听。   他的画已经画完,挂在客厅与阳台的衔接处,和那盆不再开花的玫瑰是近邻。   橘色光线下,像一尾淡红色的鱼,误闯此处。   听她絮絮叨叨讲那些不算愉快的往事时,梁桉一始终与她十指相扣,偶尔感知到她的情绪,用拇指指腹安慰地抚几下她的手背。   于是那些关于狄家的烦心事、双方对抗的没把握、对往后独立生活的焦虑都散了,她得以在黄昏时分,同下跌的金乌一起,酣然地长眠一场。   醒来已经是月色如水的夜,梁桉一的手臂被她一直压着,正用单手敲着笔记本电脑。   狄玥早忘了她用人家的电脑都查过些什么,惺忪地看他。   “醒了?”   “嗯。”   她还不算清醒,恍惚间,伸手过去触碰梁桉一被压了半天的手臂,帮他捏捏揉揉,“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梁桉一看她一眼,用动作回答她。   他的手伸进她的衣衫,不但没麻,还很灵活地解开了背后的扣子。   他们滚在沙发里深吻,狄玥以为欲念上头时,男人都会不管不顾地继续,但梁桉一记得她没吃晚饭,带她出门,还借了保安人员的电动车,载着她去拥堵的老城区兜风、觅食。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坐在喧嚣的酒吧里,总也找不到快乐的理由。   那时候她做过最差最差的打算,她想,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就算了吧。   诗人海子那样才华横溢,也是15岁参加高考,写得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也在25岁便卧轨自杀了么。   那时那样颓丧,能有现在这样的际遇,已经是意外。   而这意外,有梁桉一不少功劳。   夜风拂面,狄玥环着梁桉一的腰,忍不住问了个逾越关系的问题:“梁桉一,你对别的女人也这样好么?”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真是很动听。   因为他说:“从来没有过。”   那天他们在小吃街拥拥挤挤地排队,买那些被叫做“特色”,却在国内每个景点都有卖的小吃。   当然这点狄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面写的“只此一家”都是真的,不要钱般跟风挤进去,哪家队伍排得长,偏要去排哪家。   每每轮到她点时,梁桉一早已经把手机举到付款码前扫过:“吃什么,点。”   真是好快乐的盛夏夜晚。   不留心被蚊子在手肘上叮了一口,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周围喧喧嚷嚷、人潮涌动,各类美食的气味混合在仲夏的夜色中,摊铺挂满灯牌晴虹,商贩架着喇叭吆喝,音量赛过槐树上栖息的夏蝉。   狄玥心满意足地举着轰炸鱿鱼和大鸡排,扭头喝梁桉一手里的冰沙,嘴里含着满满一口时,他碰碰她的手肘。   嘴里的冰沙太满,一时咽不下去,狄玥鼓着腮,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梁桉一指指头顶。   她顺着他的动作,仰头去看夜空:   稀疏星子隐匿在城市灯光中,月亮不知为何,是粉红色的。   好美。   “梁桉一。”   “嗯?”   “今晚......我们做吧。”   梁桉一轻笑:“嗯。”   狄玥觉得脸皮发烫,目光飘忽,落在不远处一家竹筒粽子上:“那你再请我吃个粽子吧,我得多吃点,补充体力。”   他笑得肩膀都是抖的,被她不满地问:“笑什么,补充体力怎么了?”   “不怎么,补。”   梁桉一边笑边掏出手机,“还想吃什么,都买些。”   快乐总是短暂,在那之后一连几天,狄玥忙得没时间再去梁桉一那边。   她只身穿梭于校园里,忙着和导师沟通,忙着和学校沟通,忙着提交她的退学申请。   狄玥在这所大学里读了本科又读了研究生,也许因为校方惜才,也许因为她姓“狄”,总之,退学这件事不太容易,都不用狄家人出面,反复有人劝说。   他们都觉得狄玥成绩不错,考博多努努力多半也不会有大问题,哪怕不考博士,现在退学也太可惜。   那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要去做的事情,狄玥没有那么宏大的目标。   念完本科念研究生,念完研究生再念博士,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成就感,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一场对她而言的徒劳。   她只想活得轻松自在。   或许,也可以奢望一点点快乐。   当然当然,她自己选的这条路未必好走。   人生本来也没有坦途,前方有无数曲折,也许为了生活她将跌入泥潭,可她那是自己的选择。   就算真的跌进泥潭里,就在里面欢快地打滚吧。   明明不太容易的。   可狄玥总觉得,一切都在变好。不然她不会在这么多虚与委蛇中,连声气都没有叹过,反而隐隐期待着。   继母已经得知狄玥要退学,气得要死,不过并没有像以往那般长篇大论地骂她、教育她,好像也没有给父亲打电话。   狄玥猜想,继母现在巴不得她作死,然后被赶出家门去。   无论如何,祖父和父亲不久也要回到燕城。   一场复杂的家庭大战,在所难免。   7月的天气实在炎热,抱着材料在校园里走一走,就会满头汗水。   生活如在池沼中淌行,但狄玥仍有心情立足于人工湖旁,去观看荷花瓣上的一只红色蜻蜓。   她在这所大学里读书6年,从来没留意过,原来学校夏天时,还有如此美丽的一角:   湖畔柳条袅袅,荷叶碧色连成一片,菡萏盛放,艺术系的校友抱着画架坐在树荫下画画。   狄玥用手机把这些拍下来,发给梁桉一。   随处观察生活中的小美好这件事,是她跟着他学的。   可分享过之后,按亮屏幕两次,也不见他回复。   隔几分钟,手机一振。   梁桉一终于回复她:   【想我了?】   要是阴魂不散的杜卓航不来煞风景,就好了。   杜卓航又一次拦在她面前,这次他堆了满眼不解,问狄玥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结婚,问她为什么要退学。   “我确实不明白,我们明明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明年你也能考上沈教授的博士生,凭你、凭你们狄家,国外的重点项目沈教授多少也会让你参与些,跟完这个项目再回国,我们都会被刮目相看......”   杜卓航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好像是她的自己人一样。   他们都说那是很好很好的未来。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她,那是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可能刚联系过梁桉一,狄玥心情好,难得心平气和。   她认真看着杜卓航,问:“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杜卓航张了张口,没说话。   怎么能说出口呢?为什么结婚,当然是因为和她结婚最有利。   狄玥接着问:“你爱我么?”   杜卓航似乎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觉得她天真还是什么。   “我如果要嫁人,一定要嫁一个非常爱我的。是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都无所谓,什么教授副教授也不是我的评判标准,哪怕他小学文凭,我只希望他很爱我,非常爱我。”   讲起这些,狄玥脑海里总能想到梁桉一。   想到他吃掉她那碗糊了的炸酱面;想到他抽一张湿纸巾帮她擦嘴;想到他明明已经起了反应,却又停下来,吻吻她的额头,带她出去兜风吃饭......   狄玥摇摇头,像要把杂念从脑海里甩出去。   她希望能说动杜卓航,让他们杜家主动放弃结亲家的想法。她需要杜卓航这个“助力”,所以耐着性子,继续和杜卓航说,甚至都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了——   “我是真的要退学,如果不成功,我要些做其他出格的事情。”   “我要让狄家丢脸,要让他们羞于提起我,然后总有一天他们烦了,我会被祖父和父亲放弃,会变成弃子。”   “你看,你和我结婚,真的没什么用的。”   杜卓航估计只听了个“小学文凭”,脸都扭曲了,满眼写着:狄玥你疯了。   “狄玥。”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那声音熟悉到,她几乎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幻听。   转过头,果然看见梁桉一正走过来。   人工湖旁是一架拱形石桥,清风徐徐,梁桉一眉眼含笑,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潇潇洒洒地自桥上踱步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像是没看见杜卓航,旁若无人地揽住她的肩膀:“走了,吃晚饭去。”   这话把狄玥说懵了。   他们今天明明没有约过见面的。   “......吃什么呀?”   梁桉一语气很自然,问她要不要回家做个炸酱面。   就她那简陋的手艺,想不到还有人惦记。   这一幕实在戏剧化,不过狄玥觉得梁桉一出现得刚刚好,刚巧印证了她说的“要做些其他出格的事情”。   上次杜卓航不是还问,她上了谁的白色越野车,正好,让杜卓航见见车的主人知难而退也是好的。   狄玥心里爽快,走出几步后,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杜卓航的表情。   但脖颈刚转动那么一丁丁点,梁桉一便凑到她耳边:“走路,别回头。”   “怎么了?”   “也没怎么。”   梁桉一看着前面的路,漫不经心似的,“你回头看他,我会吃醋。” 第21章 2014.7(8)   7月中旬,学校里关于狄玥退学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她以前性子沉闷、独来独往,但在学校也还是稍有一些名气的。   不是同学眼里那种很酷很扎眼的名,她的名,是老师们用“优秀”“努力”“勤奋”“上进”堆砌出来的,榜样之名。   “人家狄玥啊,15岁参加高考,是当年单科成绩第一进的咱们学校。”   “看看狄玥,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学学她那勤劳劲儿!”   “狄玥可比你们同届的都年龄小呢,成绩还那么稳定,你看看你们?”   一个顶着这样名头的学生,突然要退学,最让人好奇的莫过于原因。   传闻大多不可信。   狄玥自己也听过几个版本,和真实情况还真不怎么挨边儿。   其中最离谱的,还是她在自习教室里亲耳听到的——   那天她额头抵着桌沿,懒洋洋地趴在自习教室里给梁桉一发信息。遇见几个女孩子,在她前排座位,凑在一起小声谈论关于她的事情。   她们说狄玥退学是被校外一男人给勾搭的,还说那男人长得挺好,开豪车,于是狄玥就恋爱脑了,非要退学,和那男人去做生意。   至于他开什么豪车......   那些女孩子说,可能是劳斯莱斯的幻影,又或者全球限量版超跑呢!   她们得出的结论是,狄玥太傻,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去谈什么不靠谱的恋爱。   其中一个女孩子叹息着:   那些有钱人什么样的没见过,哪会真心喜欢校园里的小姑娘?   一时新鲜而已,过些天就腻了,到时候被甩,学业也没完成,哭都没处哭的。   这些传言里,自然也有杜卓航一份“功劳”。   杜家人发觉情势不对,立马撤了,几天都不到狄家串门。   杜卓航就更厉害了,整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人们便觉得,是狄玥辜负了他的感情。   据说还有学妹心疼他,给他买奶茶安慰。   相比之下,狄玥这边就有些凄凄惨惨。   确定退学后,连导师都不爱理她,觉得她不求上进,而且连累导师自己会被狄家埋怨。   掰手指数来数去,她居然如此伶仃,战友只有梁桉一。   女孩子们谈了很久,话题越跑越偏:   “真不知道那个狄玥怎么想的,还不如选杜学长,怎么也是沈教授带的博士生呢。”   “......不过杜学长他...长得不太行。”   “我在食堂遇见过,他手指特别短......”   “咳咳,听说手指短的男生‘那里’也不太长的哦。”   说完,几个姑娘头凑在一起,捂着嘴吭哧吭哧,压低声音偷偷笑起来。   狄玥忍笑忍得辛苦,好不容易等她们走了,才起身出门,去找梁桉一。她在盛夏阳光里一路小跑,到校门口,钻进梁桉一的车子。   梁桉一抽了张纸巾,帮她抹去额前的汗水,她则迫不及待,气还未喘匀,就开始给他讲刚出炉的新鲜八卦:“我和你说......”   都听完,梁桉一倒是没笑。   他拧开饮料,递给她:“难过么?”   “什么?”   狄玥反应两秒,明白他是怕她受传闻所累,心里难过。   有什么难过的,他们说得又不是真的。   狄玥接过饮料,在空调风里喝下几大口,舒适地叹气,然后和他玩笑:“怎么办啊梁桉一,白白让你背了个骂名呢。”   梁桉一也笑:“你开心就好。”   她顺着那些八卦开玩笑:“那么,敢问梁老板,打算带着退学的我去哪里做生意呀?”   梁桉一本来正在发动车子,闻言,动作似乎稍顿顷刻。   他瞥她一眼,似是玩笑:“我带你去哪儿,你就一定肯去么?”   狄玥笑容一滞。   这些天除了乌烟瘴气的传闻,好消息也是有一桩的:她喜欢的那两座南方城市,都有心仪的岗位可以求职。   只是两相比较,凉城是首选。   狄玥看过凉城那所私立学校的信息,学生们课余活动特别丰富,现需要一名课外活动老师,最好是擅长各种小实验,能带着学生边玩边长知识。   这样的工作,她蠢蠢欲动、十分向往。   只是有一点,凉城是“雨城”,常年雨水丰沛。   她是喜欢烟雨蒙蒙的南方小城,喜欢水汽漫起然后万物朦胧。   可如果去了凉城,和梁桉一大概就......   她在想什么呢?   无论是不是“雨城”,只要离开燕城,她和梁桉一就是结束了。   没有人会和上千公里外的女人保持这种“长期关系”。   要怎样维系?难道让人家等上几个月才见一次?   那句“我带你去哪儿,你就一定肯去么”,狄玥没回答。   后来她换了其他话题,问他后座上放着的纸箱是什么,梁桉一只答她说是快递。   下车拿东西时,狄玥目光无意落在快递箱的订单信息上,收件人那一栏,写了个字母“L”。   当时她脑子装着的都是凉城,有些乱,只知道那个“L”是梁桉一的姓氏首字母,并没往深处去想。   后来再回忆时,那天发生了不少事情,祖父和父亲也是那天回到燕城的。   下午狄玥一进门,便重重挨了一耳光。父亲力气实在是很大,她险些跌倒,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   耳朵里“滋啦滋啦”,像小时候和外婆生活时,旧收音机信号不好的杂音。   祖父撵走了家里的阿姨,拍着桌子大声咆哮。   先是骂狄玥,骂到最后又怪罪起父亲,怪他非要娶一个舞女回家,现在养个孩子也还是舞女的基因,“狄家的脸,都被你们两个丢光了!”   父亲在客厅走来走去,像随时会爆炸的炮筒。   他当然是不肯认错的,但又不好反驳祖父,最后炮口指向继母,说她没有教育好狄玥。   继母本就不满,愤恨地摔了果盘。   她尖声叫着:“现在变成这样子,都要怪在我头上?她又不是我生的!”   三个人吵成一团,那些声音和耳朵里的嗡名混在一起。   狄玥靠在玄关,居然在想:   如果自己真的聋了,一定要去请梁桉一当老师,要是能学会他的“读心术”,似乎也是能勉强度日的。   狄玥又被“禁足”了。   套用祖父的话说,“与其让她出去丢脸,还不如就不要出去了”。   她背靠自己的房门,给梁桉一发信息报告战况。   顺便告诉他,这几天大概是不能见面了。   梁桉一的电话很快打来,她耳鸣未消,换了只耳朵接听。   “家里人没为难你吧?”   “没有呀。”   狄玥故作轻松,半句没提自己挨巴掌的事儿,“他们三个现在还吵着呢,互相推卸责任。打得那些如意算盘都落空啦,估计不好受,我倒是没什么事儿,就是不太自由,这几天不去你那儿啦。”   梁桉一轻笑着:“闯了祸就不来了?”   “我闯了什么祸?”   他说那只被她得罪过的鸫,天天蹲在厨房窗外的护栏上伺机报复,但凡看见有人走过,就要在窗户上喷鸟屎,很凶的。   狄玥忍不住笑起来:“它怎么那么小心眼,到底要报复到什么时候!”   一门之隔,外面声音忽地又高了些,连电话里的梁桉一都听见了,问她怎么了。   狄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是我小姑姑来了,她就住对门,估计是来做和事佬的。”   狄玥的姑姑确实是来劝和的,一人之力劝三个炮仗,也是够忙的:   “您别一直揪着哥不放,哥不也是被那个舞女给坑了么。”   “哥你也是,埋怨嫂子有什么用?狄玥她基因就是这样的,性格改不了,越长大只会越像那个舞女,性格也一样。”   “我和你们说,这事儿早出了算好的,真要是嫁到杜家去,闹出这么一出出的,丢人就丢得更大了。”   “她不就是要退学么,干脆送她走好了。”   继母哭起来,抽抽噎噎:“就是的呀,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一个舞女养孩子,天天劳心劳力,还要遭埋怨,真是受够了。”   “嫂子说得对,当初我们就不该留她。你们金融里不是有个词叫‘灰犀牛效应’么,狄玥就是那个被我们忽视的风险,以后还指不定给我们狄家丢多少脸,及时止损还是要的。对了,我听说她还和什么不正经的男人搅到一块去了?”   为了赶走她,“灰犀牛”“及时止损”都搬出来了。   狄玥知道其实狄家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已经成年了,不可能关她一辈子。   况且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知道她以后不会“乖乖听话了”“会给狄家丢脸”,就会觉得她是被感染病菌的一块皮,为了不让病毒扩散、蔓延,他们是会把整块皮挖掉的。   这样想想,她大概很快就能如愿得到自由。   可真的去凉城么?   家里有些乱,也不太方便聊什么,挂断电话前,狄玥下意识叫他:“梁桉一。”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乱乱的。   想见他。   狄家亲戚之间住得近,出了这样影响名声的事,纷纷都跑来劝说。   外面更乱了些,“舞女”和“舞女留下的累赘”狄玥已经听得腻了,她戴上耳机图清静。   没想到睡前梁桉一会再打电话来,和她说:“来阳台。”   狄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阳台门,冲出去。   她住的这栋楼是老式格局,和学校宿舍有些像,卧室里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拴着一根晾衣绳,天气好时,可以出去晒衣服、晒被子。   晚风裹挟着未消的暑气,蝉鸣一阵又一阵。   植被影影绰绰,夜虫抶扑灯光。   楼下空无一人,没看见梁桉一的身影,她有些失望,又抬头看了看几乎隐没在树梢里的月亮,问:“你不会是叫我看月色吧......”   话没说完,有什么东西从楼下露台闪出来。   都不知道梁桉一是怎么说服楼下独居的爷爷,让他借用露台的。   他手里拿着一只黄色的鸭子氢气球,气球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攀升到她面前的高度,绳子上居然还系着一枝带露水的红色玫瑰。   狄玥好高兴,趴在阳台向下看,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你?”   梁桉一向后仰,两只手臂架靠在阳台护栏上,缠着氢气球绳子的手指动一动,那只黄色的鸭子也跟着摇晃。   他扬头,浅笑:“读心术。” 第22章 2014.7(9)   那几天的“禁足”,好像没有想象中漫长难捱。   梁桉一每晚都来,每晚都会带氢气球和玫瑰花给狄玥。   “禁足”一个星期,玻璃瓶子里的玫瑰居然已经有一小捧,红色的,散发出淡淡清香。   狄玥趴在阳台护栏上,怕打扰到邻居,依然与梁桉一用手机通话。   楼下那家的老人端走了梁桉一冲泡的那壶茶,衣角自她眼底一闪而过,手机贴在耳边,狄玥听见老人和梁桉一说,楼上那家子是笑面虎,势利刻薄,对他们家的姑娘,还是别太动心比较好。   梁桉一在暗夜里垂头笑起来:“老伯,我电话还没挂,那好歹是她的家人,你这样说,叫人家姑娘听见,像话么?”   附近这几栋楼是早些年各学校分配的教师家属楼,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老教师或者教师家属,卧虎藏龙,很多教授副教授,也有高校退休的院长副院长。   狄家人和小区里很多邻居都走得近,逢年过节互相串门,礼尚往来,唯独和楼下那位独居的老人并不来往。   听说祖父早年曾尝试与人家接触,对方横眉冷对的,并没有给狄家任何面子。   这事儿把祖父气得不轻,再也没和人家走动过,饭桌上偶然提起,也是一拍桌子,评价人家是“孤僻奇怪的老头子”。   因此,狄玥以为楼下那位老人应该不太好相处。   但梁桉一却能安然进人家的门,有时还和老人在小阳台燔爇蚊香、摆桌品茶,为什么?   狄玥忍不住小声问他,为什么楼下那位老爷爷,居然肯天天放他进门?   她这样问时,梁桉一原本靠在楼下阳台围栏上,举着手机在耳侧,仰头望她。   听完,他难得表现出些许不自在,偏头,无奈似的一笑。   狄玥更好奇了:“说说嘛梁桉一,你到底怎么进去的?”   原来楼下独居的老爷爷是音乐专业退休,喜好有二:听琴声、品香茗。   早在上次狄玥被“禁足”,梁桉一已经想过来看她,打听再三,然后投其所好而来,闭门羹当然吃过,但他每天换着乐器给老人家演奏,次次提来上好的茶。   算算也一个多月了,连二胡都拉过,终于哄得老人家开心,结下忘年交情,才肯借阳台给他用。   明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他眼里映着灯辉,笑称:“靠卖艺换的机会。”   霁月清风,只需要梁桉一这样一笑,便能磨平狄玥心里所有的焦灼,填充她不肯言说的孤独感。   这些天狄家人态度转变很快。   最初时,他们觉得狄玥的“不懂事”“不听话”“失去掌控”让他们棘手,当然,也不愿面对鸡飞蛋打的现实,互相推脱埋怨。   但他们是冷血而理智的,渐渐把狄玥从“能为狄家博得名声”的利器,重新判定成“会为狄家丢脸的毒瘤”。   家里平静下来,祖父、父亲和继母不再争吵,三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统一意见。   有亲朋过来做客,问起狄玥的情况,祖父都会叹气,然后和客人们讲,这些年他们也从来没亏待过狄玥,但人家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讲完再叹一声,语气似乎恳切:“有时候真的是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就学坏了,拉不回来喽。”   客人们深表同情,都觉得狄玥太不知好歹。   继母同闺中密友打电话时,也会佯做无奈地说,真的是没办法,毕竟是别人生的孩子,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所有人都在讨论狄玥的“不是”,只有梁桉一告诉她,任何人都会有委屈的时刻,但不必活在别人的言语中。   他说,人都是这样,做不到人人喜欢,能自洽就好。   自洽。   狄玥点点头,表示她明白。   那晚飞来一只好大的蝉,吓得狄玥手机差点跌落到楼下。   梁桉一靠在楼下笑话她,问她就这样的胆子,还想当自然科学老师?   狄玥反驳:“我简历投的是课外活动老师!”   电话里顿了几秒没有声音,梁桉一只隔着月色,凝眸看她。   他并没问她是哪所学校,可狄玥总觉得,梁桉一知晓些什么。   那天挂断电话前,梁桉一居然叹气。   狄玥纳闷:“怎么,你被我祖父传染了么,跟着叹什么气?”   他说:“想抱你。”   第一次和狄家人谈判,在7月23日那天。   农历大暑,却在清早起床时,下了几滴雨。   天色闷沉,狄玥与狄家人坐在客厅。   起先他们谁都没说话,狄玥捋顺着思路,脑子里反复闪过梁桉一的话,昨晚通话时,他叫她不要急,积微成大、陟遐自迩。   但明显有人比她急多了。   祖父和父亲显然已经不愿再对一枚“弃子”多费口舌,所以这次,是由继母开口:“狄玥,是这样,我们想过了,你既然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不拦着你。之前你惹出来的那些麻烦,我们也既往不咎。只是狄家这么多年对你,还是很好的,你说对吧?”   糖衣炮弹而已。   狄玥知道,在这些天里他们一定估计过她的大致财务状况。   自己也盘算过,这些年的奖学金、各类比赛的奖金,以及以这些为本金存款所生得的利息。即便本科开始学杂费都已经是她自己出,但她这样节省,连娱乐时间都没有,攒下来的钱还是挺多。   七七八八加起来,手里差不多有二十多万余钱。   家庭不再干预,学校那边的退学申请也终于进入流程,只等审批。   是时候该准备离开了。   凉城那边她已经投去简历,也计算过那边的生活开销。   一个月房租两千块左右,等工作确定下来,先付一年的房租,再加上一些生活开销,狄玥打算给自己留五万块。   剩下的钱,都给狄家人。   看得出来,继母对她的决定还算满意,这次谈判也就比较顺利。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她做过的最大的决定,还以为晚上会因此失眠,但却没有,睡得不错。   只是入睡前她听了Josefin的歌,于是那位明艳的女星,也就入梦而来......   梦里的Josefin环状耳环晃动着,上一刻还笑靥如花,听到旁人质疑“L”的相貌,突然就蹙起了眉。   她的指甲做过养护,底油是健康的淡粉色,指尖不满地敲在桌面上,急促的“哒哒哒”引起那些人回头。   Josefin说:“我说真的嘛!”   那应该都是访谈节目里的片段,可梦里,狄玥坐在主持人的位置,Josefin急急地同她讲:“‘L’真的很靓仔的,不然我叫‘L’来给你们看啊。”   一袭丝绒帘子被掀开,梁桉一从后面款款走出来。   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上怀揣淡淡笑意,目光是看向Josefin的。   Josefin很得意,跑过去挽住梁桉一的手臂,扭头对狄玥说:“你看,我说他很靓仔,没骗你们吧?”   狄玥自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睡前手机压在枕头下面,耳机忘记摘,这会儿被扯得掉落下去,只剩下耳机线耷落在肩头。   在此之前,狄玥从未想过梁桉一和“L”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可梦中幻境未必是假的。   仔细想想,是她忽略了,梁桉一的快递盒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收件人是“L”?   同样的称呼,同样是作词人,这未免太过巧合。   前些天看那条视频时,狄玥还在偷笑,觉得Josefin和“L”一定有些什么情愫,不然她怎么会在人前那样护着他。   此刻想来,却笑不出来了。   她甚至恍然想到,梁桉一在吸引人注意力时,也习惯用指尖轻敲桌面。只不过他敲得缓慢,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不像Josefin,又急又快地敲下去,先暴露了心事。   狄玥把手探到枕下,翻出手机,按亮屏幕想了想,又锁屏放下。   这样的关系,梁桉一是不是“L”,又或者,他是否和出色的女星有过一段情,其实都同她没什么关系。   应该是没关系的。   只是狄玥睡意全消,心里翻江倒海着难以平复的闷。   再次解锁手机屏幕,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搜索“L”相关消息,却意外看见邮箱app右上角,静静地躺着红色的“1”。   是凉城那所学校的回复邮件,邮件里说希望狄玥这个月月底去参加笔试和面试。   这是好消息,她该高兴的。   可心里总有什么东西扯着她,让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摇摆。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狄玥彻底失眠,握着手机在卧室里转,最后转去了小阳台。   街道阒无一人,灯火顿歇,楼下阳台栏杆上拴着一只黄色的鸭子氢气球,随夜风摇摇晃晃。   她想起梁桉一今晚让氢气球带着玫瑰花飘上来时,她得寸进尺地趴在栏杆上问人家,为什么每天都是黄色鸭子,没有别的动物卖么?   梁桉一问:“你喜欢什么动物?”   做了近20年提线木偶,狄玥哪里有自己的偏好。   想来想去,觉得小兔子还蛮可爱,白白净净的,还有两只大耳朵。   她问梁桉一:“这种氢气球有小兔子的么?”   梁桉一说没有,顿了顿,又问她:“喜欢兔子?”   “还挺喜欢的。”   于是懒洋洋靠在楼下的人,举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放在自己头顶,面无表情地问她:“喜欢么?”   作者有话要说:   1.“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冬至夜怀湘灵》白居易 第23章 2014.7(10)   这一夜无心睡眠。   过去狄玥设想过,有朝一日她得以脱身,不用再做不知劳累的机器人,不用再扮演被提着线的木偶,会不会高兴得彻夜难眠?   确实难眠。   但好像也并不都是因为获得自由。   明明未来已经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有太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操劳决策。   一切都在向着她想要的那个方向进行......   可就像头顶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不安地怀疑,真的是“一切”吗?   狄玥坐在寂静长夜里,月色溶溶,窗台上那瓶红玫瑰即将凋零。   她反反复复在思量着的,总是关于梁桉一、“L”和Josefin。   要多熟稔、要在一起生活多久,才能沾染上对方的习性?   才能在无意间用他惯用的动作,去表达自己的情绪?   还是说,原本那样用指尖敲桌子,就是Josefin的习惯,被影响的是梁桉一?   梁桉一是否也送过玫瑰给她?   想来,Josefin那样明艳,红色玫瑰应该与她十分相称。   像蚂蚁啃噬五脏六腑,辗转反侧,难以安生。   网上搜索两个人的名字,几乎什么都找不到,翻看良久,才看见早年间的一则报道,夹在成堆的明星八卦中。   只寥寥一句“Josefin疑似恋情曝光”,连图片都模糊不清,要把手机亮度调到最大去审视,才分辨得出其中糊成一片的,是男女挽臂而行的背影。   只是媒体为博热度的捕风捉影而已,身高体型统统看不出,也没人说那个背影就是“L”。   但狄玥看完,仍怅然若失。   毕竟是在狄家人影响下生活过的,隔天起床,狄玥已然摒弃了那些杂念。   她像失忆一般,开始专心收拾行囊,准备步入新的生活。   这间卧室她生活了将近20年,真正能带走的东西,收来收去却也只有那么丁点:   书籍都是学科类的,没必要再拿;衣服也寥寥无几,本科之前,她几乎都是校服焊在身上,一直到升了大学,才有几件自己的衣裳,没什么美观打扮可言,只能说整洁干净;至于被褥行囊就算了,到凉城再重新置办吧;奖状、证书这些还是要带走的,到凉城入职也许用得上......   狄玥有信心通过凉城那边的笔试、面试,但她也做过最坏打算:   她做过功课了,那所学校附有很多私立教育机构,如果没能顺利入职,可以去那边再找找试试。   她想,去了凉城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像是故意忽略那些赌气、别扭和纠结,狄玥给自己的理由是,来回折腾机票、车票也是一笔开销,现在还没有收入,凡事都节省些才好。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梁桉一打来电话,问她今天是否还在“禁足”。   “不不不,我今天,又出狱啦!”   尽管她语气轻快,梁桉一还是品出了藏在那份轻松之后的事情原貌,他沉吟片刻:“东西收拾好了?我来接你。”   狄玥原本的计划是,找个酒店暂时落脚。   她一时被他问懵了:“......接我去哪儿?”   “我家。”   “可是......”   在梁桉一家当然更安全也更方便,他竟然愿意揽这么大个麻烦,狄玥最后塞了一沓奖状进行李箱,单膝跪压在箱体上,去拉拉链,“你不怕我住下来,以后赖着不走?”   梁桉一说,倒是希望。   这句被拉链“滋啦——”的长声遮藏住,她没听见,举着手机说:“你说什么?哦对了梁桉一,我还要先去趟银行,得取些现金才行。”   “陪你一起。”   梁桉一的车子很快停到楼下,狄玥在狄家三双冷眼的旁观中下楼,上了他的车。   然后由梁桉一陪同,去银行取出20万现金。   狄玥抱着装满钱的帆布袋,像暴发户一样。   梁桉一边开车边问:“舍得都送出去?”   她摸摸最上面两沓,想得很开:“是有那么一点不舍得,不过这些不重要,都是身外物。况且,死守着固有资产生活是不行的,我有学习的能力,将来也会有赚钱的能力,这就够了。”   梁桉一空出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给她。   狄玥眼里闪动着光,她傲气地扬起下颌:“我不是逃离、不是隐遁,我是要开垦一片自己喜欢的新天地,创一个我乐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新世界给自己。”   红灯,停。   梁桉一侧身看她,然后靠过去,托住她的下颌吻她。   “狄玥,你可以的。”   这天是7月24日,距离谈判才过去不到24小时。   狄玥抱着现金回到狄家,把帆布袋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去拿了自己的小行李箱。   祖父、父亲和继母都在,但始终沉默着。   狄玥走前,站到客厅里,向他们深深鞠下一躬:“感谢你们多年照顾,保重身体。”   既然她不能成为谢庭兰玉,光耀狄家门楣,无论她说了什么,狄家三个人表情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目光冷漠且不耐。   如果其他家庭的孩子想要离家,家里亲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狄家人只是血缘亲人,却并没有亲情可言。   他们也许不仁,她不该不义。   无论这些年过得是否开心,是否对她的家人失望过,有一点总不能否认:强压之下,她确实也获得了一些可以受益终身的能力。   谢谢,再见。   狄玥提着行李箱走出狄家的门,迈出最后一步才发现,这些天真的很累,身心困顿,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恨不能立即躺下。   疲惫地抬眼时,发现梁桉一立在楼梯转角处。   老旧楼道里阴凉,只有一扇不大的、窗台积满灰尘的窗口,阳光洒入,他就站在光线处,带着光晕走过来,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又接过行李箱。   梁桉一拉着她的手,温声说:“走了。”   狄玥点点头:“嗯。”   跟着他走出阴冷的楼道,迈进7月暖阳。   那天晚上是梁桉一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的晚饭。   他做饭时,狄玥搬了张椅子坐在厨房里,美其名曰为观摩学习,其实是她不想独处。   但她又不老实,走到窗边去招惹那只伺机报复的鸫。   结果,倒霉的还是梁桉一家的窗子。   惹完祸,狄玥无辜地扭头,恶人先告状:“这小破鸟脾气真的好大!”   完全忘了自己刚才把手拢在颊侧,主动挑起战争,对着人家鸫鸟无声地“略略略”时的幼稚模样。   天气不错,夜风微凉。   他们把食物搬到楼上露台去吃。   梁桉一手艺很好,玉盘珍馐,连情绪恹恹打不起精神的狄玥,都觉得食指大动,忍不住先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粒来尝。   好香。   梁桉一拿了瓶香槟上来,边走边把香槟倾入杯中。   他走到她面前,递过一杯,水晶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说,贺你新生。   香槟之后是红酒,白日短短但夜漫长,他们借着酒意相拥、激吻,顺理成章地做成年男女的运动。   卧室的空调风吹不散热望,汗涔涔地钻进浴室,又肆欲地纠缠在一起。   朦胧水汽中,狄玥忍不住仰首,恍惚间,看见一盏昏黄如月的灯光。   那是7月的最后几天。   狄玥住在梁桉一家里,和他一起去超市买菜,回来对着手机视频研究半天,拿梁桉一的味觉做实验。   她终于学了几道拿手菜,简单的番茄炒蛋、醋溜白菜、炒土豆丝起码是能掌握了。   做不好的也有,梁桉一家那口漂亮的锅子几乎被烧漏,排骨烧成碳,油烟机都抽不净满屋的焦糊味道。   狄玥很是心虚,但梁桉一对锅子丝毫不心疼,只夸她的醋溜白菜:“行,到那边估计饿不死了。”   他说“到那边”,她心里一惊。   因为她并没有和梁桉一提起过,自己要去的学校在哪座城市。   两个人的午餐只吃醋溜白菜到底是寒酸了些,梁桉一翻出虾仁,做了滑蛋虾仁,又煮了一锅番茄汤。   狄玥记得,滑蛋虾仁是她第一次来时,他做给她充饥的菜。   也许最原始的心动,就在那顿饭中,也许更早。   虾仁入口,狄玥突然状似轻松地问:“梁桉一,你是不是那个作词人‘L’?”   梁桉一反应很快:“看见快递的收件人了?”   “嗯。”(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狄玥喝着汤,“当时没想那么多,后来才反应过来的。”   他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排斥这个话题,只说那些以“L”之名创作的歌词都比较早期:“那时候心态不太好,写得丧,你还是少听些。”   狄玥点头,很多她以为像叠衣服一样层层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顺口而出:“那你认识Josefin?”   不该问的,可能是她的醋溜白菜放油放多了吧。   话到嘴边收也收不住,滑了出来。   这次梁桉一垂了眼,语气很淡:“认识。”   就像他不喜欢谈论雨天,而这个“不喜欢”中,一定有狄玥不知道的羁绊。普通的“认识”也不会是这样的语气,这个“认识”间,也有更深的羁绊。   只是他,不愿对她说。   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味觉被斩断,番茄汤和滑蛋虾仁突然食之无味。   吃过饭,狄玥坐在梁桉一身边,沉默地摆弄手机。   梁桉一偏头看她片刻,问:“在看什么?”   这次狄玥没有隐瞒。   她把手机拿给他看:“我是在对比,去凉城的机票和火车票,哪个会便宜些。” 第24章 2015.3 西雅图   【2015.3.西雅图】   双桥岛上这家酒店,是唐良见过狄玥后,才拨电话帮他们定的。   时间上太过临时,尽管和对方沟通时,唐良反复央告,酒店服务人员还是满怀歉意地示知,余房有限,环境上容不得精挑细选。   最终留给狄玥与梁桉一这间,房型还算宽敞,只是位置处于在背阴面,赶上阴雨夜,显得有些冷峭。   进门后,梁桉一关上窗子,调试空调风。   空调是节能型,风力不大。他估计着要吹一会儿,才能驱散室内潮寒,便扭头问狄玥,要不要先去洗个热水澡。   狄玥没吭声。   她根本没听到梁桉一的话。   先前在街上,她说今晚可能睡不着,是真的。   那些被颠覆的思维,还盘根错节在脑海里,矛盾纷纷,乱成一团“克里普托斯密码”。   据说“克里普托斯”是世界上最难破译的密码之首,还上过未解之谜的节目,被主持人们用夸张的表情描述,说它历经二十几年,至今仍无人能解开。   可眼下她面临的情况就很好分析么?   明明比密码更难破译......   梁桉一怎么会是第一次对女孩心动呢?   他在感情里那样游刃有余,明明就是情场老手的表现啊?   不是不信任。   只是......   相比之下她的心动也菜鸟太多了吧!   去年狄玥离开燕城那天,梁桉一送她到机场。   分别时,狄玥第一次主动吻了他,然后潇洒地挥手:“有机会再见啦。”   那天的洒脱全都是拼命装出来的,连那抹漫不经心的笑,都在心里反复排练。   其实她紧捏着机票不敢回头,生怕转身时看到的,是梁桉一漠然离去的背影。   当时狄玥心里所想,不过是希望给他们的关系画上较为完美的句号。   新生活已经开始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因为梁桉一留在燕城,梁桉一也绝不会为她去凉城。   她想留一个好印象给他。   当然,私心里也期待过,将来能有重逢的机会。   空调的暖风拂面,吹动发丝,狄玥站在酒店房间里无知无觉,直到靠在旁边的梁桉一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才回神。   她把思绪从2014年拽回来,满眼茫然:“......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梁桉一戏谑地说:“邀你一起沐浴,你没理我。”   话虽这样讲,但这房间浴室空间有限,莲蓬头水流也不算充沛,只能容纳一人使用,梁桉一担心热水不足,让狄玥先去。   她恍惚地走进浴室,半小时后,又恍惚地走出来。路过梁桉一身边,踩了他一脚,自己都没有察觉。   狄玥频频走神,吹干头发,关掉的吹风机捏在手里半天,也忘记了去拔掉电源。   过去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先心动的那个......   手机接连震了两下,是同事发来的消息,给她看新校区的装修进度。   西雅图和凉城时差十几个小时,凉城那边应该是下午,照片里阳光明媚地洒落,刚粉刷过的墙壁白得晃眼,地面瓷砖也亮亮的。   同事很快乐地说,凉城居然晴天了,新办公室采光超好的,她已经想好了要在窗台上养什么植物。   狄玥机械地回复:很棒。   但脑子里在想的是——   那时候他们是“长期关系”,现在他们是男女朋友。   过去怕逾越畦町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不是现在,她可以稍微问上一句?   梁桉一从浴室出来时,狄玥正愣愣盯着手机。   他走到床边,拔掉吹风机的电源线,帮她收好,然后拄着床垫靠近。   以为他是想看同事发来的照片,狄玥把手机往前送了送,可梁桉一停在咫尺处,偏头,细细品尝她的唇,惹得她呼吸淆乱,然后才认真凝视她:“走神一晚上了,看来冤枉我的事情,还不止一两件?”   他勾手,叫她过来,说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听完快睡觉,别熬了。明儿让唐良请客,吃阿拉斯加大螃蟹。   窗外有棵不知名的树,叶冠葳蕤茂密,几乎遮住半扇窗。   零星雨滴挂在叶片上,随晚风颤巍巍地晃动,实在敌不过,便晶莹地坠下去几颗。   这是他们出国旅行多天,住得最简陋的酒店。   但在这间房里,梁桉一第一次同狄玥讲起关于他自己的事——   3岁时,梁桉一同父亲母亲出去逛街,在街上遇见一个抱着乐器的男人。   那时候家家户户听音乐还是用录音机播放磁带,连VCD都未正式推进国内市场,很少有人见过尤克里里这种乐器,那东西模样看起来像缩小版的吉他,大家觉得新奇,渐渐人群越围越多。   过去人们都爱凑热闹,父母也带着梁桉一挤入去,看那个男人边拨动琴弦、边和围到身边的人介绍他手里的乐器。   地上用石头压着一沓简陋的宣传单,上面印了“特价”“惊喜”这类夸张的大字。   原来那男人和朋友合资开了音乐教室,没什么生意,所以出来宣传。   父亲见梁桉一盯着乐器听得入迷,拿了张宣传单回去,和他母亲商量后,觉得学费也不是很贵,孩子又喜欢,就给梁桉一报了音乐课。   本来是学习尤克里里的,但梁桉一的启蒙老师发现,他居然有绝对音感,且很有天赋。   所以启蒙老师找到梁桉一的父母,和他们商量再补一点点钱,把梁桉一的尤克里里课,调换成了钢琴课。   听起来有点像培训机构的赚钱套路,但梁桉一确实是因为这样,才慢慢走进音乐行业的。   到梁桉一稍微大些,开始自己写曲子和歌词,音乐老师偶然见过,觉得很有灵气,鼓励他把曲子和歌词寄给不同的唱片公司试试。   最开始寄出去的东西都杳无音信,梁桉一说,那时候他状态不是特别好,写东西个人情感比较重,不符合当下流行。   幸运的是,后来有家唱片公司在捧新人,女歌手不是那种小家碧玉型,为她量身定做的歌都比较有个性。   所以有人来联系梁桉一,推荐他作词,作曲人则选了唐良。   唐良挺厉害,父亲是优秀音乐家,从小对旋律敏感,很有灵气。   狄玥愣了愣:“可是Josefin的作曲人,不是叫lily么......”   她一直以为是个女孩子的。   梁桉一忽然笑了:“lily就是唐良,他神经病。”   梁桉一以“L”之名在业界出名那年18岁。   lily,也就是唐良,21岁。   “好年轻。”   狄玥感叹,这群人也太厉害了,顺便问他,“那Josefin多大?”   “和我们差不多吧?不太清楚。”   聊天气氛很轻松,于是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掐上他的手臂:“你怎么会不清楚?”   “我和Josefin不算熟。”   梁桉一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在冗长回忆中搜寻某种印象,片刻后,开口描述,他说Josefin性格太过外向,有点吵,和唐良凑在一起像哼哈二将,吵得人不得安生,实在很影响效率。   而作词需要安静些的环境,所以除了必要的工作接洽,他都在自己的住处写歌词。   私下里,梁桉一倒是和Josefin吃过几次饭,多半是宵夜,而且大多是唐良组织的。   那时候三个年轻人刚因为Josefin的走红而赚到第一桶金,唐良是有点喜欢Josefin的,年轻时又比较羞涩,每次吃饭都千拜托万拜托,要梁桉一一定来和他们吃饭。   但梁桉一通常有歌词没写完,中途想到些什么灵感,突然起身、提前离席也是常有的事。   狄玥眨眨眼。   和她在一起时,梁桉一明明很有耐心,也很成熟。   当她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差点就要走不下去时,是梁桉一和他的7011,做了她最大的后盾。   很难想象,过去的梁桉一是那样的性格。   难怪唐良评价梁桉一不浪漫,说他会孤寡一辈子。   “下次吃醋了直说。”   “什......我没有!”   谁吃醋了。   她不过是问了一句“你怎么会不清楚”。   梁桉一揉揉狄玥的头发,语气无奈:“我只是比别人对情绪稍敏感些,没那么厉害,并不是每次都能猜得准,以后有什么觉得心里不舒服的事,不要自己憋着,问我就好。”   狄玥嘟嘟囔囔:“明明就很厉害,这不是又猜中了么。   “厉害在哪儿?”   梁桉一逗她,“我隔半年才想明白,你就吃了半年的醋,不难受?”   狄玥脸红了,死不承认:“我说没吃就是没吃!”   梁桉一按亮狄玥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夜里2点钟,他把手机放去床头,揽着她的肩膀,倒进床里:“今天先讲到这儿?”   其实狄玥不困且意犹未尽,她想了想,决定用激将法,说她的事情他几乎都知道,但他的事情,她知道的还没有唐良多。   好像没什么作用,梁桉一是这样回答的:“睡觉,明天继续。”   狄玥亮着一双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在他身边淅淅索索地翻来覆去。   隔几分钟,梁桉一的手探进她睡裙,问:“确定不睡?”   空调风早已吹暖了这方空间,卧室灯熄灭,狄玥在某个温情的时刻,忽然抓住梁桉一的手臂,同他说:“我也不是一直在权衡利弊的,我、我其实......”   她想告诉梁桉一,她其实心动得很早的,她也想过和他有未来......   可是那时候她刚从象牙塔里闯出来,总觉得自己羽翼未丰,不够自信又死要面子,不懂怎样去喜欢去爱,反而遮遮掩掩、生怕被看穿。   梁桉一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额头相抵,温柔地吻她。   他的手指填进去,触摸她的翕动,声音缱绻、煽惑:“感觉到了,你汩汩的喜欢。” 第25章 2015.3 西雅图   凌晨时,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   春雨簌簌,一场酣畅淋漓结束过后,狄玥困倦地蜷在梁桉一怀里,连呼吸都有气无力,但仍不忘拉拉他的手臂,气若游丝地叮嘱:“明天要继续给我讲哦。”   到南方生活半年,她也受周围人影响,偶尔带一点凉城方言的软语,撒娇似的。   梁桉一好笑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怀里的人闭着眼睛,还在哼唧,居然仗着自己那点子不能称之为经验的经验,开启睡前小课堂,说教起来:   她说关于他的事情,她知道得实在太少了,这样难免会有误会。就算冤枉了他,也不能全都算是她的过错。让梁桉一以后多讲些自己的事情给她听,增进彼此了解,要互相了解,才能、才能......   狄玥嗓子有些哑,说不上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方才的情动。   她声音小小的,说着说着忘词了,干咽一下嗓子,皱眉寻找思绪。   梁桉一把持不住地吻过去,向下,顺利找到她喜欢的方位含咀。   “我不够了解么?”   狄玥条件反射地颤袅,然后睁开眼睛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人。   瞪完,还得继续给她的小讲堂寻找有力证据:“你看,我的事情你就全部都知道。”   “也没有全部吧。”   狄玥很不满,说梁桉一你忘了么,2014年时我就给你讲过我的事情了,从小到大的几乎每一桩,我都讲给你听的......   “以后我也讲给你听。”   梁桉一在黑暗中伸手,抚抚她的面颊,问他不知道的那部分,“什么时候学会修灯的?”   “到凉城,刚搬进出租房那会儿。”   到凉城独自生活的那几个月,狄玥学会很多,连在梁桉一家烧焦过两次的红烧排骨,她现在也能做得很不错。同事们去她家里蹭饭时,会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换灯泡、通下水管,还有很多生活技能,她都渐渐掌握了。   那阵子她虽然很想念梁桉一,可那种“我有能力可以过好生活”的满足感、成就感,以及脱离了狄家之后,能够成功“独立行走”的快乐,是恋爱所不能代替的。   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底气。   雨滴细细密密落在玻璃上,像催眠音。   太困了,狄玥思维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可是梁桉一,我那时候以为,你一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真正睡着前,意识模糊地听见梁桉一说,忘记她太难,做不到。   狄玥心满意足,挣扎着扯起一抹笑容,算是回应。   他大概还说了一句什么,说他分开那几个月他也并不闲,在做一些尝试和改变......   狄玥没听完,大脑停止思考,忽地陷入睡眠,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早晨8点钟,隐隐听见梁桉一在同谁讲电话。   狄玥把头钻出被子去看——   也许怕吵到她,梁桉一已经拿着手机站得很远了,但酒店房间就这么大,他身上也只不过松松拢一件睡袍,总不能出去接听。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她听见唐良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大声问梁桉一:“外面又下雨了,我说,这天气你能行吗?咱们今天还出门吗?”   “出。”   梁桉一手里把玩着酒店意见薄上的一支圆珠笔,唇角含笑,“带狄玥去西雅图转转,然后吃阿拉斯加螃蟹,你请客。”   西雅图的雨季比凉城还长,乌云成片,层层叠叠压着天幕,给人一种很沉很闷的感觉。   狄玥想说,不出门也行,这天气连她都有些难以招架,忍不住犯懒,何况是原本就讨厌雨天的梁桉一。   可她抬眼,窗台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一只鸟,黑色的,眼睛很亮,正歪头瞧她。   陈年记忆突然复苏,狄玥钻回被子:“不好了梁桉一,那只鸫追到西雅图来了!”   结果是她认错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根本不是什么鸫,只是一只羽毛油亮的乌鸦。   梁桉一笑她:“想要当自然科学老师的人,乌鸦都不认识?”   狄玥没好意思告诉梁桉一,她有个真正做自然科学老师的同事,有一次她瞧见人家备课,好奇地凑过去,结果那老师在查资料做PPT,电脑页面上停着一张蚂蚁的高清放大面容。   那豪横的模样,甚为恐怖,差点当场把她送走。   刷牙时,梁桉一叫的早餐送到了。   他说上午得先带唐良去挑戒指,午饭不会太早,怕她饿,叫她吃点奶酪和面包,先垫垫肚子。   这趟西雅图之旅,已经颠覆了她不少认知。   狄玥含着牙膏反思,然后扭头,口齿不清地对梁桉一说:“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觉得你有感情经历了,你太老练,好像照顾过很多人似的。”   梁桉一挑眉:“不是老练。”   “嗯?”   她吐掉牙膏,“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他忍不住的心动、发乎于情的爱。   狄玥拎着牙刷站在洗手间,沉默两秒:“你看,你说情话就是很老练啊!”   没过多久,唐良开着车子来接梁桉一和狄玥,到港口,他们换乘摆渡船回到西雅图。   天街小雨,梁桉一和狄玥共撑一把雨伞,跟着唐良,由他带领他们去逛派克集市、去看一家很古老的剧院,以及,非常重口味的知名景色——“口香糖墙”。   狄玥刚巧在这时收到同事的信息,同事打趣她,问她给他们带什么特产回去。   于是她躲在梁桉一的伞下,拍了一张“口香糖墙”的照片发回去,百万块嚼过的口香糖黏在墙体上,各种颜色挨挨挤挤,令人头皮发麻。   她问:【口香糖小饰品好不好?】   同事回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然后是一连串的叹号,扬言要拉黑她。   狄玥幸灾乐祸,几乎笑倒在梁桉一怀里。   集市上人很多,商贩们吆喝声不断,吵吵嚷嚷,格外热闹。   地面坑洼,狄玥裤脚沾染泥水,却仍然好心情地扒着梁桉一的肩膀,和他咬耳朵说悄悄话。   梁桉一迁就着狄玥的身高,侧耳倾听她讲话。   两人脸上挂着笑容,任谁看起来,他们都是感情好得不得了。   “那边就是著名的飞鱼......”   唐良猛然转身,看见这一幕,默默地“靠”了一声,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控诉,“我说你们两个,亏我昨晚还在担心,怕酒店环境太差你们睡不好,搞得自己失眠黑眼圈都出来了。白担心了,你们休息得不错嘛,看样子精神好得不得了?”   狄玥不经大脑,说没有呀,我们也睡得很晚的,将近4点才睡觉。   没说完,瞄见唐良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猛然反应过来,捂住嘴,扭头去看梁桉一。   梁桉一笑着,和她低语:“是不是傻?”   她理亏,捂着嘴点头。   是是是,是傻是傻,借祥林嫂一句话,“我真傻,真的”。   这地方阴晴不定,临近中午时,雨又停了,隐约露出阳光。   离开派克集市,在去买戒指的路上,唐良又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梁桉一:“要不,我买个带钻的款。”   梁桉一拒绝了,说他不给别人买钻石。   “‘A diamond is forever’是促进消费的骗局,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唐良搬出梁桉一多年前的观点,反驳他,“怎么现在你又信了?”   梁桉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说款式随便唐良挑,价格也没有上限,但带钻石的不行。   他拉着狄玥的手:“钻石我只会买给一个人。”   惹来了唐良超大声的:“切!!!”   最后唐良在奢品柜台挑挑拣拣,选到了称心的戒指。   等梁桉一刷完卡,唐良戴着他的新戒指,站在商场璀璨的灯光里,一挥手,乐呵呵地说:“走着,请你们吃饭去!”   那语气,像是中了彩票头等奖。   梁桉一去刷卡那会儿,唐良同狄玥闲聊:“你怎么会想着去凉城生活?就这种阴雨连绵的地儿,我要不是写抒情歌,为了找歌里面的那种失意感,我才不会在这边一住就是好几年,连续半个月不见阳光的时候,真的太致郁了。等我写完这几首曲子,我要回国住一段时间。”   当时唐良指指不远处的梁桉一,说自己在这边定居将近4年,梁桉一只来过一次。还是提前查了天气预报,确定那阵子几乎没雨,才肯过来的。   “以前我们一块儿工作,雨天公司那边都不敢给他打电话的,这人下雨天从来不出门。”   梁桉一往回走,唐良瞄着他进行渐近的身影,压低声音感叹,“他肯为了你去凉城生活,我是万万没想到的,真的是克服了太多。”   这个问题,属于狄玥的信息盲区。   梁桉一还没给她讲到为什么讨厌雨天,所以她只是笑着点头,没过多说什么,心里倒是盘算着,等这几天有空,是一定要让梁桉一给她讲讲原因的。   毕竟她现在工作和生活都在凉城,如果梁桉一也打算长期定居在凉城,她起码要知道,他对雨天到底是讨厌到什么程度。   饭店是唐良选的,为了给他们接风,点了太多菜,堆满一桌子。   席间,狄玥吃过螃蟹,去洗手,回来时到包间门口,偶然听见唐良问:“那你什么时候搬到凉城去的?”   门未关严,她看见梁桉一靠在椅子里,在帮她的杯子添饮料。   他神情很自然地说:“去年8月底。”   怎么会是8月底?   明明她在凉城见到梁桉一,是12月份啊。 第26章 2014.12(1)   【2014.12.凉城】   到凉城的几个月,最让狄玥不习惯的,是南方冬季室内不供暖,下起雨来,屋子里浸入刺骨的潮凉。   这让她频频想起梁桉一,想起他家里跳跃着温暖火焰的壁炉。   但狄玥没想到,她会在凉城,见到他。   -   12月26日,星期五,阴转小雨。   傍晚,狄玥手机放在桌面上,扬声器里传来忿忿的女声——   “我服了好么,这个月有过晴天吗?”   凉城不愧是“雨城”,点开搜索天气的网页,细细去数,整个12月份里17天小雨、11天阴天、2天多云,完全晴和的日子只有12月31日,阳历年的最后一天。   狄玥滚动着鼠标,在电话里把这些分享给同事:“只是小雨,好歹年终会有一天晴朗。”   同事叫朱笛,圆脸的可爱姑娘,和狄玥同龄,年中时本科刚毕业,8月底,是和狄玥同批被补招进学校做编外教师。   朱笛在电话里“哼”了一声:“玥玥,你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天气预测,据我22年来的经验,凉城这地方,晴天只能出现在你的幻想里,等着瞧,12月31日那天,必下雨!”   朱笛是凉城本地人。   她不像狄玥,刚来凉城几个月,对阴雨天还存有浪漫幻想,甚至兴致勃勃地养了株喜阴喜潮的蕨类植物在办公桌上。   朱笛烦死了下雨天,不是梁桉一那种平静的不喜,是每天都要念叨十几遍的、明明白白的讨厌。   狄玥常听朱笛不解地问她:   玥玥,我是真的不明白你,燕城多好呀,北方的一线大城市耶,那么繁华,你说你做什么要来凉城。这地方潮乎乎的,没个好天气......   狄玥和朱笛讲,她姥姥家有一点凉城血缘,会讲凉城话,她很小时候常常听,觉得凉城很亲切。   “我的梦想就是去燕城定居,买一栋南向的房子,周末不出门,坐在家里晒太阳看电视剧,感受那种太阳西沉,阳光逐渐东迁的静谧之美。”   电话里传来朱笛充满向往的声音,顿了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狄玥,“你以前在燕城的家怎么样?可以晒太阳么?”   狄玥那间卧室阳光不怎么好,只有阳台还可以,但阳台上堆了不少狄家人的旧杂志、旧报纸,还有几盒旧鞋子,环境过于杂乱,不怎么适合诗意地晒太阳。   7月某天夜里,月隐树梢后,梁桉一把系着玫瑰的氢气球升上来,停在她面前。   那大概是那间堆满旧物的阳台,唯一的高光时刻。   不过,她倒是借住过一栋不错的房子,虽然只有几天。   她想,梁桉一的家,应该会是朱笛梦寐以求的样子。   朱笛是同事,也是狄玥的好友。   初到凉城时,狄玥的工作并不算顺利,心仪的那所学校的面试方式,是几位老师坐在讲台下面,让来面试的老师试讲20分钟的课。   学校的课外活动老师仅招一人,狄玥对教师应聘流程不算熟悉,被评价说试讲的趣味性不足,以0.3分的差距落榜,只能在校外补习机构暂时找了个差事。   刚好赶上暑假,补习机构忙得要命,正是缺人手的时候,逮住狄玥的学历当招生招牌,给她排了满满的课,实习几天后,每天工作将近10小时。   是累了点,薪水倒是拿了不少。   租房子的事情也不能称为顺利。   刚搬进去的那栋,她只住了不足两个星期,房东的儿子突然带了女友从外省而归,说明年准备结婚,回凉城生活。   于是房子又被房东收了回去,说是要重新装修,给儿子儿媳做婚房。   所幸狄玥行李不多,白天课又排得太满,也还没来得及购置什么物品,搬家相对省事儿。   她拿着房东给她的赔偿款,住了几夜星级酒店,还奢侈地约了个温泉SPA一条龙,算是安慰自己。   否极泰来,8月底的一天,狄玥突然接到电话。   之前心仪的那所学校准备建新校区,急缺各科教师,找上当时笔试面试成绩第二名的狄玥,朱笛也是同批补录的教师。   新校区还没建完,所以她们暂时属于编外人员,暂在老校区上班。   新工作环境不错,同事相处得也融洽。   办公室里一位年迈的长辈很喜欢狄玥,见她每天兴致勃勃地加班加点干活,一点点学习的机会都不肯放过,夸赞她“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因为被夸赞重视,偶尔也有不算和谐的声音,那好像是9月的某天,狄玥和朱笛结伴去洗手间,碰巧听见有人谈论狄玥。   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厕所里讲他人是非,这地方又不是消音房,讲了难道别人听不到?   “考过名校研究生又怎么样,还不是到咱们这种三四线小城市来当个编外老师?”   “听说她的研究生没念完呢,是被开除的?”   “被开除的?什么原因?”   “能有什么好的原因哦?不过人家不给讲,我怎么知道。”   “咳咳。”   朱笛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说,“让我听听是谁的嘴巴那么大!”   狄玥“噗嗤”笑出声,拉着朱笛往外走。   别人说什么她一点都不在意,耳旁风似的,听过就算了,但朱笛的性格她很喜欢。   朱笛说,如果是她考上燕城的研究生,她爸妈一定开心死了,连她家腿脚不好的老人可能都会蹦起来。虽然自己不懂狄玥为什么会退学,为什么会来凉城,但狄玥这样做,肯定有她的原因,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喜欢做同样的事情。   “狄玥玥,我是不懂你啦。不过呢,我挺你!”   从那之后,狄玥和朱笛成了朋友,周末会约着一起逛街、看电影。   两个姑娘还在初冬时突发奇想,一起跑去超市买了白菜,亲自动手,做手工辣白菜。   但她们太心急,白菜里的水份还没完全被盐渍出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下个步骤。   最开始以为成功了,狄玥和朱笛美滋滋地煮了白粥配辣白菜来吃,还拍下一堆照片纪念。但隔两天,再打开冰箱,狄玥发现,装辣白菜的瓶子里已经长出了白色的毛毛。   她大惊失色,打电话给朱笛。   朱笛举着手机去看了自己那罐,然后在电话里“嘤嘤”:“玥玥,我的白菜也长毛了,它不想当辣白菜,想当兔兔。”   梁桉一举着兔耳朵手势放在自己头顶的画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回颅内,狄玥愣在冰箱前,半晌,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那,下次我们重新做吧。”   那阵子天天有新鲜事发生,开心或者不开心,塞满生活。   可总有一个人的身影,时不时从脑海里跳出来。   狄玥时常想起梁桉一。   那种想念,不是山呼海啸、大动干戈,是下班后,她撑伞走在微雨的街头,身旁湿漉漉的绿化带里,突然传来一声蟋蟀虫鸣,她的脚步,便因为这声音,顿了半秒。   半秒迟疑,是她不动声色的想念。   朱笛在电话里哼哼唧唧,天天下雨,周末还要加班,真是要了命了。狄玥安慰她,说很快就要元旦了,这个周末加班,下周能休三天的。   “明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我去你那儿蹭饭好不好?下班咱们去买排骨,你给我做红烧排骨吧玥玥。”   “好。”   “耶耶耶,玥玥最好了。”   提到红烧排骨,朱笛又忘记了阴雨天的讨厌,快乐地在电话里叫嚷,她要早点写完教案,和狄玥学学怎么做红烧排骨。   她夸狄玥:“你真的好厉害,我就只会煮方便面,我爸妈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自己住,那是要饿死的。”   “我也是今年才学的。”   “真的假的?今年才学的,一学就会了?妈呀,考过研究生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   明明几个月前的盛夏,她还把排骨烧成碳,锅子都差点烧漏掉。   那口奶白色的珐琅锅,是梁桉一的。   到凉城之后,忘记是什么契机,狄玥突然发觉,自己很少想起狄家那些人了。   年初时那种几乎撑不下去的失意压抑、对家庭和家人的耿耿于怀、对未来的迷茫彷徨,好像都在梁桉一的陪伴下,慢慢自她的生活中剥离,留在了燕城。   凉城是崭新的世界。   可爱的朋友、喜欢的工作、充实的生活。   可惜的是,当时陪她渡过难关的人,不在这里。   她是贪心的胆小鬼。   喜欢又不敢开口。   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梁桉一的呢?   “我在对比......去凉城的机票和火车票哪个便宜”,7月底那天她这样对梁桉一说。   可犹豫再三,还是不顾价格,选了最晚的那趟航班,拖到深夜才从燕城出发。   梁桉一开车送她去机场,车子穿行在夜色里,他在某个红灯慢慢刹住,拿出一个包装过的盒子送给她。   狄玥问他是不是分别礼物,梁桉一笑笑,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祝你一切顺利。   他们在机场安检口前分别,狄玥捏着她的机票,一路越走越快,然后顺着人流过安检,不曾回头。   夜里12点多,她钻进冷气十足的机舱里,找到自己的座位。   那是靠窗的位置,飞机在嗡鸣声中起飞,视野中航站楼越缩越缩小,街道、房屋都变成渺小的光点,最后,整个燕城化为暗夜中一片璀璨晖焕。   狄玥胸腔里积堵着莫名情绪,闷得发慌,耳边似是听见梁桉一的声音——   “狄玥,怕么?”   那天他带她去看萤火虫,吓唬她,故意说起以前有人称萤火虫为“熠燿”,有鬼火的意思......   飞机上在用中英双语播报着什么,狄玥顾不上听,趴在窗边,紧紧盯着那些细碎如萤火的灯盏,不断猜测梁桉一的车灯是否混在其中。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就是在那个瞬间,狄玥意识到,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梁桉一。   作者有话要说:   1.“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27章 2014.12(2)   结束通话后,狄玥拔掉充好电的暖宝,抱在怀里,拿了洒水壶去浇摆放在客厅的一盆散尾葵。   室内太冷,离开暖宝简直要人命。   入冬时她曾异想天开,想在屋子里装个暖炉,但细算下来,不太现实,这又不是她自己的房子。   教案写完,狄玥放松地倒回沙发里,手肘无意间触到梁桉一送给她的礼物,发出清透的嗡鸣。   分别时梁桉一送的那份礼物,包装精美:   挪威蓝皱纹包装纸,浅孔雀蓝缎带系成蝴蝶结。   很讨女孩子喜欢的样式。   初到凉城那会儿,狄玥没舍得拆开。   私以为,那盒子连带着包装华华丽丽地放在那儿,还能说它是份惊喜,或是份礼物,真的打开,大概是就只能是一份“告别”了。   本是想着不拆的,但第二次搬家之后,机缘巧合,还是拆了——   那是某次狄玥去超市采购,柴米油盐、零食琐碎,见什么她都想买,连打了特价的罐装可乐,她也搬了两提放在购物车里。   过去她没有自己生活过,多少有那么丁点举步维艰的意思,连购物也是笨拙的。   推了满满一车东西,去收银台结过账,才发觉凭一己之力,实在难以把如此庞大的它们搬回家......   超市外细雨绵绵,最大号的购物袋,她装了满满登登三袋子,站在超市门口踌躇。   住得地方倒是不远,只需要过个天桥,就到达住宅区的小侧门,进门第一栋就是她租住的楼房。   平时挺方便的,但也是这个原因,商场门口的出租车师傅根本不愿接单。   毕竟只是一脚油门的起步价,那时间商场人流量正大,过会儿就要错过好时辰了,多少出租车虎视眈眈盯着,得趁着时间刚好,碰碰运气。万一碰见车程特长的,能多赚些。   狄玥连问了两个司机师傅,人家都不太情愿。   初出茅庐,她也有一腔孤勇,咬咬牙提起三个大袋子,不信邪地想:   不就多买点东西么,怎么也能拎得回去!   那次她是有点托大了。   走天桥要上下楼梯,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本来胜利在望,结果袋子里的一瓶生抽,做了压死骆驼的小稻草。   玻璃瓶颈直直戳出塑料袋,又载着重量,袋子裂开碎掉,饼干、薯片、食盐白糖,还有生抽、陈醋和她贪心多拿的两提饮料,通通从袋子里撒出来,滚落一地。   狄玥顶着细雨,顿显手足无措。   幸好有路人好心过来帮忙捡拾,才得以收场。   收拾好后,狄玥不再逞强,开口求人,拜托伞下贴手机膜的小哥照看她的东西,自己又跑回超市买了几个大号购物袋,分两次才把那些东西运送回家。   临走,她送了两包薯片给贴膜小哥。   那小哥只肯拿一包,笑着对她挥手:“以后贴手机膜,记得找我啊~!”   狄玥用衣袖拂一下额头雨水,点点头:“没问题。”   那时候是9月,天气已经凉了些。   回到家后狄玥打了个喷嚏,草草擦干头发,又忙来忙去,把那些买回来的物品擦掉落地沾染的泥浆,一一归位。   忙碌过后,她叩开一罐可乐,抱着零食坐在沙发上,忽然有种濩落之感。   窗外是黄昏,雨雾模糊,昏暗的楼房和油绿的植物混在一起,朦胧看去,颜色像一幅很美的油画。   哪怕她刚刚在天桥上经历过一点点小无助,也仍然有很好的生活。   她喜欢雨天,而凉城滴滴答答总在落雨,买回来的散尾葵是南方植物,不需要怎么照顾,便能因为气候适宜,叶片肥绿,旺盛生长。   可看着那盆散尾葵......   南方漂亮的室内植物那么多,为什么挑了散尾葵来养,原因不说也罢。   终究是有些难割舍的。   狄玥放下可乐,目光落在窗台上,梁桉一送给她的礼物盒子,还在那里。   蓝色调,像一块从燕城裁剪下来的晴天。   仔细去看时,狄玥猝然一惊,放下可乐罐跑过去。   凉城太潮湿,东西放在窗台上,不知何时起,包装纸的边角处居然霉了一块。   “完了完了完了......”   狄玥举着盒子满屋自跑,像个无头苍蝇,拿了纸巾尤嫌不足,又去翻出酒精湿纸巾抢救,擦又擦不掉。   忙叨半晌,她突然停住,摇摆不定地自语:“不然,我......拆了它?”   狄玥拿着礼盒,犹豫良久,终于很不舍地拆掉缎带蝴蝶结。   之前她偶尔拿起盒子晃晃,会猜测梁桉一到底送了什么礼物给自己。   光听声音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她猜想,是饰品,或者一本书,也可能是巧克力。   甚至打趣地想过,千万不要是糕点零食,不然放了这么久,可能早就坏掉了。   真正拆开,盒子里静静躺着卡林巴琴。   那是偏褐色的玫瑰木材质,质地细润,和梁桉一家里见过那个,几乎相同。   只有一点差别,送给她的卡林巴琴,在下端螺钿了小小的图案。夜光蝾螺嵌入玫瑰木,形似一尾鱼,是她颈后胎记的样子。   彰显著这是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卡林巴琴。   她想过各种市面上买得到的东西,却未曾料到,梁桉一这份礼物送得这样用心。   那天她说自己要去凉城,他面上没露出丝毫惊讶,好像早已经知道了似的,那时候狄玥以为是她的错觉。   拿着这口卡林巴琴,无数印象闪过,脑海里走马观花一遍,可她早已经想不清,到底是哪个瞬间,他知道了她将要去终日阴雨连绵的凉城,而决定要定做这琴给她。   那时候他的不过问,是不在意吗?   不在意的话,为什么要定制这样的琴送给她呢?   这应该算是很用心的礼物了吧?   分别一个多月,狄玥第一次联系了梁桉一,在微信里为礼物道谢,忍不住想问,他到底什么时候知道她要走的。   可是想来想去,后面那句还是删掉,没有发送。   她打了大段感谢的话,借口说自己因为一些原因,没能第一时间看到礼物,现在拆开看到了,很惊喜很感谢......   都是这类客套,没觉得他会回复。   隔了挺久,手机突然一震。   狄玥手里的可乐几乎拿不稳,指尖用力,铝箔都按得凹进去一块。   心跳像是堆挤到嗓子眼,连呼吸都不畅。   梁桉一只回她四个字:   【电话号码。】   到凉城后,狄玥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换号码时没想过告诉梁桉一,“长期关系”已经结束,她这只菜鸟,已经很玩不起地动心了,并不希望被看出来,惹人为难,想着倒不如留个潇洒的印象。   看到梁桉一的信息,狄玥愣了几秒,试探着把新换的手机号码发过去。   很快,梁桉一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接起来的瞬间,她脑子有些混沌,不知道接电话的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好。   可电话里传来的是卡林巴琴的声音,清透,流畅地弹奏着《致爱丽丝》,每一音都拨动着她的心跳。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曲子?”   -“过去音乐盒里那个曲子是什么,挺好听的。”   她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   凉城雨夜漫漫,琴声入耳。   狄玥忽然想起,夏天那阵子她野心勃勃准备开始新的旅程,又心焦地怕自己搞不定。她站在人生岔路口,总想着学聪明点,却束手无策。   在某天夜里,她做了噩梦陡然惊醒,睡在身旁的梁桉一也跟着醒了。   夜深人静,在旁人面前的逞强龟裂开,21岁的姑娘哭丧着脸,惊魂未定地拉着梁桉一说:“怎么办啊梁桉一,我梦到我去要饭了。”   梁桉一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安慰半天,连陆游在《读书》里的句子都想出来说给她听,“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来时屹立扶明堂”。   也许是安慰久了也不见效,他皱皱眉,直接把人推倒,剥开她的薄布料:“分分心,做点别的。”   是他那些见缝插针的温柔,让她没有空隙再紧张,槁苏暍醒。   最终攒足勇气,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她做情人,恐怕是最差劲的那种。   言不巧、色不令,还和人家彻夜哭诉,毫无情调。   这样想来,她其实应该多感谢他的。   狄玥于是心怀鬼胎地想:   起码节假日要问候一下,祝人家身体康健,只是这样的话,应该看不出来她的喜欢吧?   那天在电话里,梁桉一问她,到凉城是否习惯。   话题由此开始,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尴尬冷场,通话到最后,狄玥看看时间,居然足足17分钟。熟稔到让她觉得,他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   像风掠过水面,澹淡一漾。   狄玥头脑发昏,居然由衷地去问他:“梁桉一,和你在一起过的情人,是不是都对你很难忘?”   因为他太悉心太体贴太温柔太......   太多词可以形容他,却又好像不足够。   可电话里的梁桉一只问她:“你呢?”   窗外一道闪电滑过天际,紧接着是闷雷声。   狄玥没听清,把手机用力往耳郭上贴了贴:“你说什么?”   不知道燕城是否晴天,梁桉一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的声音传到狄玥耳朵里,是很好听的一声轻笑。   他问狄玥:“你呢,你是否觉得我难忘?” 第28章 2014.12(3)   梁桉一当然难忘。   他是在她被剪掉羽毛、孤芳无法自赏时,陪她长出羽翼、伴她展翅游翔的人。   也是让她感受到最初心动的人。   可忘不掉梁桉一,也有些其他原因,这事儿不能全怪狄玥:   自9月那次联系过,每到月中和月末,狄玥都能收到梁桉一寄来的快递,一月两次,非常准时。   东西倒不是特别昂贵,有时是燕城特有的吃食,有时是能放在家里的小摆件、书籍、帽子......   这些快递成了架在燕城和凉城的一座桥,围绕这些快递,狄玥也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去联系梁桉一。   虽然她不知道,他寄东西给她的原因。   狄玥问梁桉一时,他总是淡淡一句,“怕你到那边吃不惯”或者“看着不错,和你挺搭”,没有过多解释。   最开始狄玥还会违心地客套客套,叫他不用破费云云。   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其实是期许的。   因为这样,她可以礼尚往来地寄一些凉城的物件给他,还可以在收到快递时,回给他电话。   11月末,梁桉一订了束红玫瑰给她,狄玥先前全然不知情,还带了朱笛来家里吃饭。   两个姑娘正在厨房忙活着,门铃被按响,快递小哥隔着门喊:“快递哦。”   凉城人真的很可爱,说话永远柔柔的。   于是狄玥放下刀子,往门口跑,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网购的衣服到了。   衣服是朱笛帮忙挑选的,所以朱笛大概也这样认为,手里没洗完的蔬菜统统丢回水池。   她跟着狄玥一起往门口去,路过客厅,还不忘抓了两张纸巾,边擦手边催促:“快快快快快,肯定是你的裙子到了,你先别做饭了哦,赶紧拆了穿上试试,看看我的眼光是不是绝配你。”   朱笛常说,她实在是受不了狄玥的穿着。   明明是个好漂亮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纤细匀称,皮肤又白净,却天天只穿衬衫牛仔裤,衣柜里连件裙装都没有,真的是暴殄天物。   防盗门被迫不及待地拉开,快递小哥笑眯眯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站在门口。   两个姑娘傻眼了。   狄玥愣了好几秒,才讷讷地问人家,是否敲错了门。   “狄小姐吧?”   快递小哥核对着订单信息,念给她听,“23号楼305的狄小姐,没错嘛,就是你的花。”   “请问,订花人是谁?”   “哦,稍等我看看哦......你看,这里,订花人是梁先生。”   “梁”字入耳,狄玥瞬间脸红。   她接下玫瑰花束,道谢后迅速关门,生慢一点就会被快递小哥听见疯狂的心跳声。   转过身,朱笛正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目光绕着她打量。   朱笛满脸惊讶的笑容,语调扬着:“玥玥,这位给你送花的梁先生,是谁啊?”   “一个......”   狄玥皮肤在发烧,整理措辞,答道,“......朋友。”   见她语气犹豫,朱笛不放过她,揪着她问“是什么时候的朋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好啊你还背着我交了别的朋友啦”。   得知梁桉一在燕城生活,认识他在前,朱笛才肯放过狄玥。   但回到厨房做饭时,朱笛冷不防冒出一句“他想泡你”,吓得狄玥差点一刀剁在自己手上,忙解释说,不会的不会的。   梁桉一那样的人,应该是很受女人欢迎的。他若是真想谈恋爱,估么着犯不着亲自追人,而且,也不会到现在还单着。   再说他又不会来凉城生活,追她做什么?   谈一辈子的异地恋吗?   朱笛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客厅去,凑在那束玫瑰前嗅嗅,又一朵一朵去数,然后惊呼:“可这是52朵!”   玫瑰修剪好插在花瓶里,馥郁芬芳,因而吃饭时,狄玥也就心不在焉,总是走神,夹了配菜里一段泰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朱笛。   她双手托着脸,循循善诱:“玥玥,我问你,上次你给我吃过的那个,很好吃的,是什么?”   她们一起吃过太多东西了,狄玥哪里知道她说的是那件:“你说哪个?”   “哎呀,就是你们燕城的一种饼,里面很多层,香香的!”   “哦,是麻酱烧饼吧?”   “对,就是麻酱烧饼。我问你哦,那个烧饼是谁寄给你的?”   朱笛探着脖子凑近些,语气很神秘,“我猜又是你那位梁先生,对吧?”   狄玥点头。   朱笛很是激动,拍案而起,筷子骨碌碌滚到地上,她却肯定地说:“他,就是,想泡你!”   “不会,你想多了。”   烧饼确实是梁桉一寄给她的。   通话时狄玥不过随口说过,南北方饮食差异还挺大的,麻酱烧饼在这边完全没有在卖的,之后到了月中旬,她便收到了塑封好的一包麻酱烧饼。   梁桉一在电话里同她开玩笑,说,要不你瞧瞧这东西在那边有没有市场,做个代购?   朱笛据理力争,但狄玥均是理智摇头。   清夜扪心,她定是在某个瞬间心猿意马过,不然那天夜里,不会做了那样一个不纯洁的梦。   梦里复刻了盛夏时的情.事。   她俯于梁桉一家的浴室镜前,水雾氤氲,在灯光下层层上升。镜面笼着水汽,其中一片,被狄玥用手掌按住借力时,抹掉了。她在那片沾染水珠的镜上,见到梁桉一额前汗滴滑落,闪动着细碎的光,砸在她背上......   狄玥没问过梁桉一,为什么送52朵玫瑰给她。   只是到底没忍住,偷偷查过那家店铺,店铺里的红玫瑰花束不止一种规格,11朵、13朵、33朵、99朵,想怎样包装都有,但他偏偏选了“52”。   区区数字,乱人心,惑人智,搅得她心神难宁。   算了,管他呢。   反正和梁桉一联系时,她挺快乐的,不如就先这样吧。   当然,也有过不顺遂的时候——   12月中旬,梁桉一寄给她几本精装书籍。   快递到的那天,凉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雨,从前夜开始,绵延整天,电闪雷鸣,树叶吹落在路边积水湍流中,急水行舟般匆匆而去。   恰逢期末,学校一周前已经发出开家长会的通知。   雨下成这个样子,其实不是开家长会的好时候,老师们坐在办公室里商讨,一位低年级的班主任发言,说雨这么大,学生们总要回家,家长既然要来接,就顺便把这会开了吧,免得以后还要再折腾。   况且很多家长都忙,临时取消的信息、电话,他们未必接收得到。   狄玥只是个没有学业压力的课外活动老师,但她那天主动加班,留下来帮班主任老师照顾学生,挨到很晚,才搭了一位同事的顺风车回家。   也是那天晚饭后,狄玥翻看手机才发现,原来楼下那家便利店给她发过信息,说是有快递寄存。   便利店老板很会做生意。   小区里很多人都是独居,或者双双上班,快递没人收时,就会暂放在便利店。   无论寄存几件,老板都只收一块钱的费用,如果在店里购了什么东西,连那一块钱,也干脆不要了。   大雨滂沱,狄玥看完信息,一跃而起,像只出笼鸟,飞快往下楼跑。   拿了快递回来,边拆边把手机开启扬声器,拨通梁桉一的电话,放在身边。   忙音十几秒,后来到自动挂断,始终无人接听。   那一夜惊雷几次,狄玥翻看梁桉一送的其中一本书籍到很晚,书看到三分之一,手机始终静悄悄......   那时候狄玥完全不知,窗外这场大雨隐伏着某些秘密。   浅予深深,都藏在其中。   她只是合上书本,失落地算算,原来她来凉城已经四个多月。   也许,梁桉一身边有了新人出现,才不方便在夜里接听电话。   隔天下午雨停,狄玥上过两节课后,夹着教案回到办公室休息。   打开办公桌抽屉,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都来自于梁桉一。   她想要点进去看信息,却被办公室里的前辈叫去帮忙。   学校走廊换标语海报,她这个后面没课的闲人被抓去充壮丁,一贴就是几层楼,等走廊焕然一新,也到了放学时间。   回去的公交车上,狄玥才看了梁桉一的信息。   他说昨晚状态不太好,睡得很早,今天上午也没留意手机,等看到她的未接来电,已经是午饭后。   信息最后,他问她,是不是书籍收到了。   梁桉一以问句做信息结尾,尽管狄玥心里埋着些小别扭,想来想去,也还是觉得应该要答他。   电话回拨过去,这次梁桉一接得很快,她连盲音都好像没听见,就先听见他的声音:“下班了?”   这给她一种错觉,好像他守着手机,只为了不错过她的电话。   原本狄玥昨晚那些胡猜乱想尤在,可突然被这么温柔地一问,她又像被蛊惑了似的,顺着人家的问题便答:“嗯,下班了。”   顿了顿,她问,“你昨晚怎么了?”   “天气不好,多睡了一下。”   “燕城也天气不好么?”   他不答,只问:“也?”   于是狄玥同他讲起,昨天凉城的暴雨。   同梁桉一聊天,只是随便说点什么,她就是会开心,这是狄玥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   从前坐公交车,偶尔路口急刹,车子猛晃,她都会觉得有些不适,像要晕车。   可当她和梁桉一通话时,倒成了轻快地摇晃,笑声都晃得颤起来。   梁桉一问她吃什么,她说今天不想自己做了,很馋,想去吃小区外面那家豆花。   “这边豆花和燕城不一样,不是我们早餐店那种放了卤汁的,有甜的,还有辣的,很神奇的吃法。梁桉一,你吃过甜豆花没有?”   “还没尝试过。”   “真的?”   狄玥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凉城的新鲜事物,讲这边特色的美食,讲她住的那条街,街口有一棵好美丽的树,夏天来时满树蓝紫色的花,特别漂亮。   “如果你有机会来凉城就好了,我一天三餐都请你,你来几天,我请你几天,还能给你当导游,陪你四处走走......”   说到后面,她才惊觉自己想得太天真。   这地方常年下雨,他怕是不愿意来的。   但电话里的人,似是没意识到,她定居的是一座“雨城”。   梁桉一饶有兴趣地问她:“狄导,我如果去了,住哪儿?” 第29章 2014.12(4)   “狄导,我如果去了,住哪儿?”   他这问句,语气听起来全然不像作假,狄玥居然真的顺着他的话,思索起梁桉一落脚的住处。   且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她那间出租房。   到底是为了房租便宜,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卧室只有一间,沙发很小很小,蜷睡一只猫咪大概可行,人肯定是睡不下的。   床嘛,倒是双人的......   公交车到站,身边几名乘客拿了随身物品起身,广播播报到站信息——   狄玥思路受扰,停摆一瞬,突然羞赧地埋怨起自己,干什么把人往家里带?   “可你又不会真的来。”   “谁说我不会?”   “你......梁桉一你真的要来吗?”   他说是啊,不是你讲了半天凉城特色,勾我过去?怎么了,说完就反悔了?   这事儿没定准,可是狄玥心跳好快。   之前因搬家风波,她住过几天酒店,觉得那家还不错。酒店窗口能看见江景,入夜时分,江边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映在水面,随水流悠悠荡荡......   “很美的。”   狄玥在电话里这样和梁桉一说,“你真来的话,可以住那里,我请你。”   梁桉一听她认认真真介绍完,似乎并没多大兴趣,只说两个字:“不住。”   也是,他自己家窗口的景色,已经美过星级酒店了。   转念想想,他工作上的身份是“L”,那在国外发展过几年的人,什么没见过?又和知名女歌手合作,出门住得总不会差。   可是,那怎么办呢?   凉城又不是多大的城市,最好的酒店,也就是那家了吧?   那天细雨霏霏,狄玥戴着耳机,通话时,不忘搜索凉城各大酒店,边搜索边汇报,梁桉一统统不喜欢。   以前没觉得他是这样挑剔的人,怎么突然较真起来?   最后狄玥到站,外面下着雨,不方便再通话,于是她和梁桉一说,等他真的要来时再商量,她要下公交了。   她都没留意到,自己话里行间总在强调“真的”,生怕他说话不算数,是玩笑着诓人的。   这边狄玥刚准备挂断,他忽然叫她:“狄玥。”   狄玥把公交卡放回口袋,撑开雨伞,问:“什么?”   冬雨瑟瑟,丝丝缕缕。   携日沉,落木樨。   连风雨里,都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   梁桉一在电话里说:“我住你那儿。”   也......是......   7月份她从狄家搬出来时,人家梁桉一也是二话没说,把她接回家里住了好几天,他要是真的来了凉城,送到酒店去,确实是有些过于见外了。   一路魂不守舍,到家门口钥匙戳了好几次,才怼进锁孔。   狄玥站在进门处,环视自己家,实在有些登不得台面。   早知道梁桉一会来,她就不会租这么狭窄的房子了,租房信息上写了30平米,除去公摊面积,可能和梁桉一家的厨房差不多大小。   他会不会嫌弃啊?   整个12月中下旬,狄玥时常惦念起这件事。   十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12月31日那天。   那天果然如朱笛预测的那般,并没有晴朗的好天气。   早晨6点钟,狄玥起床时,外面已经是乌云密布。到她出门,阑风伏雨,又是阴雨连绵天。   下午狄玥只有一节课,小孩子们排队走在她身后,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狄老师”“狄老师”地叫个不停。   上周活动课,狄玥拿了一大盒润湿过的棉签,带着孩子们到处“捕捉”细菌。   她同孩子们一起,用“捕捉”过细菌的棉签,去摩擦提前准备好的琼脂培养皿,给细菌们找了个属于它们自己的酒店,让它们在其中肆意繁殖。   培养皿由狄玥保存,等待一周,孩子们终于能够看到结果,早已经翘首期盼。   窗外雨声阵阵,教室被灯光笼盖。   狄玥和孩子们围坐一圈,带头举起手,像进行什么古老的神秘仪式般,带领孩子们发誓:“我们绝不打开袋子!我们绝不触碰细菌!”   都发过誓,孩子们才拿到自封袋封好的琼脂培养皿。   一周时间,培养皿早已经不再是干净的样子,里面滋生出各色的菌,孩子们发出声声惊呼,“天呐这太恶心了”“我课桌上居然这么多细菌”“哈哈哈我擦的是你的鞋子”“我只是擦了保温杯啊”......   欢声笑语,直到下课。   狄玥是很受欢迎的课外活动老师,孩子们喜欢她。   下课时她挥挥手,和那群眷恋不舍的小可爱们告别:“那我们,下周见哦。”   一转头,在走廊里遇见办公室的前辈教师。   老前辈笑着:“我在隔壁都听见这帮孩子宣誓了,喊得那么积极,他们真是喜欢狄老师的课呢。”   狄玥嘿嘿一笑,心里涌出无数成就感。   一路都在和老前辈聊天,到了办公室,关起门,只剩下本办公室的几位老师。   老前辈突然话锋一转:“小狄啊,你今年22岁?我家两个孩子,小儿子年龄和你差不多,他啊,在咱们凉城机关单位上班,工作还算说得过去,个子呢,比我高点,有182cm呢......”   办公室另一位老师打趣:“老爷子,您这是给自己挑儿媳妇呢?”   老前辈大大方方笑起来,说他喜欢狄玥身上活力四射的那种劲儿,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朝气蓬勃。   他想在元旦假期找一天,约狄玥到家里吃饭,和他小儿子见见面。   老师们笑道:“那不就是相亲了?”   朱笛刚下课从外面进来,听见个话尾:“谁?谁要相亲?”   “张老爷子。”   “不是吧张老爹,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再婚啊?”   “胡说八道!!!”   “哈哈哈不是的朱笛,老爷子是要给咱们狄玥,介绍他的小儿子呢!”   提到相亲,狄玥从记忆旮旯里揪出一段印象,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拍拍灰才能抖落出细节——   那是狄家第一次带着她去见杜卓航,两家长辈坐在一起互相吹捧。   祖父说,狄玥这名字不是他起的,如果让他起,可能就会选“卓”字,叫“狄卓”。   杜父马上殷勤接话,说哎呀,这样啊,那这两个孩子可真是有缘分。   那天听了太多恶心话,狄玥对相亲,真是有阴影。   她很喜欢这位张姓前辈,因为他说过“兴趣才是孩子的老师,逼迫不是”。   喜欢归喜欢,相亲还是算了,她措辞几秒,拉着老前辈委婉拒绝。   “真是可惜哦。”老前辈很可爱地挠挠头。   朱笛在旁边摇头晃脑:“老爹,那您看我行不行哦?我可太想谈恋爱了,我去见见您小儿子呗?”   老前辈拍拍朱笛的头,说她是懒蛋,不让她见。   朱笛还在据理力争,说自己明明也勤劳的,初冬时还做了辣白菜给大家。   老前辈点头:“嗯,是,隔天就发霉了。”   他们办公室气氛很好,经常是笑声一片,到上课铃响起才又各自埋头去忙。   下班时,老教师们边收拾东西边感叹,说是忙忙碌碌又一年。   到底还是元旦前夕,嘴上不说,但离开办公室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连朱笛都乐盈盈地和狄玥挥手:“玥玥,明天我早早去陪你呀。”   朱笛家里老人过来了,全家人要一起跨年,也邀请了狄玥,但她没应约。她没经历过正常家庭氛围的节日,怕自己说错做错,扫了人家的兴。   这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了。   回头想想,真的是充满各种意外的一年。   不过......   狄玥按亮手机,每到月底梁桉一都会寄快递给她,怎么今天一整天,手机里没有快递到达的消息?   走出办公室,狄玥遇见学前班的小女孩。   女孩西瓜头,脸蛋圆圆,她牵着妈妈的手,手里拿着美术课做的手工元旦卡片,语气稚嫩:“狄老师,无旦快乐。”   也许因为孩子读错了字,那位妈妈脸马上红了,纠正说:“是元旦快乐啦,来重新和老师说,元旦快乐。”   狄玥笑着点头:“谢谢,也祝你们元旦快乐。”   一个人过节倒也谈不上寂寞,之前在狄家那么大一家子人,节假日也没有该有的气氛,还是“食不言”地吃完一桌饭菜,然后各自回房、各自忙。   狄玥撑伞,独自走在雨中。   转年是羊年,百货公司的橱窗已经换上了“羊”的元素。   走到公交站旁等车时,她忽然听到耳熟的旋律。   狄玥听过的歌曲不算多,但这首格外熟悉。   那是她第一次去梁桉一家时,听到过的,《Fly me to the moon》。   声源处是相隔不远的街边公园,树木绿荫葱葱,不下雨的日子,常聚集很多人在那边跳广场舞、打麻将。   像是人类的灵魂乐园。   现在不知是谁在弹奏,三两簇人群围在那边。伞挨叠着伞,像蘑菇一朵朵。   狄玥不由向那个方向张望——   细雨中隐约看见有人拨动吉他,身高很优越,层层人群挡不住他的身影。   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场景?   对了,是2月14那天的情人节,她在Live house遇见梁桉一!   In other words,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darling kiss m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梁桉一的身影逐渐清晰。   他边弹边唱,走下石砌阶梯,指尖扫在琴弦上,凝眸看她,一步步走来。   石砖缝隙嵌着零落的桂花,他指下的旋律仿佛是有形的,每颗音符都篆书于她心房。   狄玥几乎忘了反应,恍如梦寐。   直到他走近,停下弹奏,伸手掌到她面前:“您的快递,签收一下?” 第30章 2014.12(5)   公交站台所在的街道,是凉城市区较为热闹的一条老街。   一侧坐落着街边公园,有林间空地被改造成篮球场;另一侧多是餐饮相关的街店小铺,正逢晚饭时间,生意红火。   那是2014年的尾巴,全国各地突然流行起韩餐,部队火锅、韩式烤肉、炒年糕、芝士排骨、裹了甜辣酱的炸鸡......   顺应行情,凉城这条街上,已有两三家店改成韩餐在经营。   月初时朱笛曾拉着狄玥,去尝过一家新开业的部队年糕火锅。   浓稠的辣酱汤咕嘟咕嘟沸腾,芝士片溶在泡面上,只是新奇,味道上并没有多令她惊艳,总觉得和辣白菜的味道,异曲同工。   狄玥夹一筷子年糕丸子,明明风马牛不相及,却莫名想起春天时在燕城,某次气温突降,梁桉一邀她去家里,他们在壁炉旁的茶几上,燃了酒精小锅,滚水烫熟羊肉片,蘸麻酱调料来吃。   一口羊肉下去,她烫得龇牙咧嘴,梁桉一则笑着递来饮料,他眸中映了炉火,叫她慢点吃。   朱笛说了半天,见她不予回应,不满地用石锅拌饭的不锈钢大勺子敲敲她的餐碟:“喂,玥玥,回神啦。”   那时候还只是时时想起、隐隐心期。   现在梁桉一本人居然突然出现,就站在她面前。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细雨蒙蒙,街面呈现出一种湿淋淋的墨色,远处黛色山影连绵,街灯朦胧,满世界都是暗沉沉的烟雨色。   只有梁桉一,如此鲜明生动。   好像有种酒,酒名酂白,像米酒那样浊浊沉淀,颜色温柔。   梁桉一此刻就身着一件酂白色的高领毛衣,笑着望她。   他掌心上落了几滴疾雨。   像是雨水都在替她欣喜,急急帮她签收了他这份“快递”。   “你......怎么会......”   梁桉一拿开吉他,张开双臂。   狄玥终于反应过来,鼻子发酸,猛地扑进他怀里。   雨伞歪斜,雨丝细细密密撒在他们身上,他却逗她,狄老师,大庭广众的,怕不怕碰见你学生?   说完,狄玥把头埋在他肩上,暗暗锤了他一拳。   无论分开过多久。   她还是和他最熟稔。   狄玥转头时,要乘坐的那趟公交车刚好来,她便顺手拉了梁桉一,带他往车上跑。   她真的是好开心,开心到一根筋地觉得,梁桉一既然来了,她就要带他回家安顿,就像电话里他们说好的。   丝毫没有留意到,被他拉着手腕跟在身后的梁桉一,满眼都是几乎漾出来的笑意。   凉城的公交不像燕城那样拥挤,只是上车时稍微感觉挨肩接踵,但一定会有座位,狄玥来了5个月,还没站着到家过。   上车时她问梁桉一,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梁桉一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声音都隐匿在那些“滴”“滴”“滴”的刷卡声音中,等到车上,两人并排坐在最后一排,他才边整理吉他,边偏头在她耳边说:“因为想见你。”   公交车开启,摇摇晃晃。   狄玥透过车窗映影,看见自己脸颊好红。   她顾左右而言他,赶紧拉着梁桉一让他看窗外,像个导游似的,给他介绍路过的那些景色。   讲那一片墙体斑驳的老巷是古城,里面墙角满布青苔,青苔在适合的气候里如鱼得水,不像燕城那样长势不佳,油油绿绿,居然还会开花;   也和他讲,附近哪里有老手艺人在卖手工制品,上次她寄给他的草编蒲团,就是从某条深深老巷里买的。   “明天我休假,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带你过去转转。”   狄玥想了想,忽然看一眼窗外天色,很是忧虑地问梁桉一,“不过,凉城这几天怕是没有晴天了,都是这样的雨天,你......是不是不太喜欢?”   梁桉一说不碍事,适应些了。   当时狄玥并未多想,还以为他因为是下飞机到这边,一路都是阴雨,对接下来的天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才会这样说。   后来想想,梁桉一那天出现得太过突然,她惊喜意外,忽略了太多太多细节。   连他没带行李,她都没有留意,还以为这人出门就是这样,轻盈上路,了不起需要时再买。   人都带到家门口,狄玥才突然有些犹豫——   出于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她这间出租房的布置,很多地方都参照了梁桉一家的样子,散尾葵绿植,客厅的格子置物柜,那些复古感的小物件,暗色带花纹的地毯......   钥匙握在手里,迟迟没去触碰锁孔。   “怎么了?”   梁桉一从背后贴近,毛衣袖口柔软的触感碰到狄玥腕间,他握着她的手指,牵引她旋转钥匙。   那把在雨中弹奏过的吉他,被擦干水痕立在玄关,狄玥站在客厅,整个人都有点慌。   手足无措片刻,她才突然想起,应该给他找点喝点东西,招待一下。   “梁桉一你喝......”   茶吗?   话音停住,是因为梁桉一俯身同她对视。   他眸色那样邃袤,很认真地问:“狄玥,想我么?”   狄玥心跳如鼓,而梁桉一似乎在她眼中看出某种答案,忽然拉她入怀,俯首深吻。   唇齿眷歆地纠缠在一起。   身体好像很熟悉梁桉一的怀抱、触摸,手臂下意识攀附他的脖颈,与他贴近。   来凉城的这5个月里,狄玥自己搞定了住房和工作的问题,也慢慢学会与朋友、同事、学生的相处方式。   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别人口中“恋爱脑”“堕落”“离经叛道”的傻子,也不在意别人对她到阴雨城市定居的质疑,她认真照顾自己、仔细打理生活。   无论别人怎样想,她始终很确定,自己从未如此坚定地“活”过。   离开燕城时,梁桉一说的“自洽”,她做到了。   在休息时学习、备课,也会养花、看书、学做菜,甚至用卡林巴琴学了几支简单的小曲子。   上个月朱笛过生日,她还用电饭煲烤了蛋糕坯,裱了粉色的奶油花朵,庆祝朋友生日快乐。   也许在狄家人眼中,这是一种“不求上进”“偏安一隅”。   但并不意味着碌碌无为,狄玥在进步,并且很快乐。   只是这些快乐里,总是少了些什么。   她越是理智地想要避开那部分去分析,越是看不清咂不透。   直到此刻,她被梁桉一吻得几乎难以喘息,才恍然发觉,她真的太想念他了。   从未想过在2014年,还能有见梁桉一的机会。   当初打包行李时,也许她曾有一刻奢望,希望把梁桉一也塞进行李箱,带到凉城。   吻到某个程度,梁桉一停下来,捏捏她的脸颊:“来凉城开心么?”   狄玥缓几秒才答得出话:“开心。”   那天的晚饭,是狄玥下厨,她说要给梁桉一证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红烧肉炖熟时,西芹百合也炒好装入餐盘,狄玥转身拿两颗鸡蛋磕入碗中,筷子熟练地搅散,又手到擒来地做了个蛋花汤。   平时自己吃饭,倒也不会做这么多菜,梁桉一这一来,她总有些想要显摆的小心思在。   梁桉一站在客厅一端,看狄玥贴在墙上的那些东西——   她来凉城时的机票;入职当天的早点票单;和朋友去看电影的电影票;一张很长的购物小票,不知是吃了什么苦头,下面用碳素笔写着“下次少买”,还画了三个大叹号;教师节收到的、做工稚嫩的祝贺卡片;手抄植物养护小技巧;几首曲子的简谱;课程表;月度计划和年度计划......   生活丰富多彩,似乎还办了护照,还在攒钱准备出国去玩。   他偏头,厨房里的人穿了裙装,腰身纤细,围裙带子系得松松垮垮。   她举着汤勺在尝味道,动作急切了些,唇挨上去,烫得肩头一缩,但脸上表情很愉快,咂咂嘴,满意地转头,“梁桉一我这汤进步超大!”   窗外恼人的雨总也不停,可梁桉一见她全身散发着愉快的气息,也跟着笑了。   都值了。   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彼此间是有默契的。   元旦晚会8点开始,最开始的独唱歌曲还没表演完,他们已经纠缠在一起。   出租屋的沙发确实不大,两个人坐都有些拥挤。   狄玥被他抱起来,跨坐在腿上,梁桉一熟稔地捻开她的衣扣,去触啮她掌心的疤痕......   夜里几度微雨,气温转凉。   空调未开,卧室玻璃却蒙起霜气,原来南方不供暖的冬天,室内也会这样沸热。   午夜12点,梁桉一指尖滑至狄玥脸侧,撩起她一缕被汗染湿的头发,吻她的耳郭:“元旦快乐,狄玥。”   凉城的夜无星也无月,只有街灯星星点点,点缀潮湿的夜色。   这段快乐来得突然,极度开心时也有过颤栗痉挛,脑子里空白一片,可心里终究是蛰伏着些许不安。   狄玥睡得不算安生,凌晨时,梦到老前辈要给她介绍男友的情景。   白日难以启齿的细节,统统入梦而来。   不得不承认,当她委婉拒绝时,脑海反复闪现的,都是梁桉一的身影。   狄玥忽然醒来,梁桉一同入睡时一样,紧拥着她的背。   明明那样快乐过,却难掩此刻失落。   如果她说,她想要的不只是这样的关系;如果她说,她想同他恋爱......   是她太贪婪了吧?   额前碎发好碍事,惹得人不舒服。   狄玥小心地从梁桉一怀里抽出手臂,抬手去整理,却意外瞥见一抹细微的光。   她愣住,停下动作,凝神去看——   中指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巧的钻戒。   身边的人被扰,阖着眼握了她的手。   听声音他还没睡醒,可问的却是:“答应我么?” 第31章 2015.1(1)   露晓昏昏,光线模糊。   可借一分天色,仍然能看清,手上的戒指款式精致,是符合梁桉一审美的复古样式,从侧面看去,形似玫瑰,开在指间。   狄玥的心理素质不算差。   小时候为了讨好狄家人,很多比赛她都是要报名参加的。   早些年市级演讲比赛进入决赛圈,各学校的代表班级加起来,聚在礼堂里近千人观赛。她站在演讲台上不曾有过分毫紧张,脱稿发言,侃侃而谈,最终夺得头筹。   可梁桉一那句“答应我么”,实在乱人心曲。   害她结巴得不成样子,唇开合半天,也才堪堪挤出这样几句:“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   也许是她太紧张,梁桉一都听不下去,眼睛缓缓睁开。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指腹轻抚她手背,安慰般的语气,温柔地荡在破晓的微光中——   似乎怕她听不明白,他说得很慢,像在解释。   梁桉一叫她别紧张,他说你好好想想,这事儿是不是也没有很突然?他其实已经示好几个月了,本想再等等,可今晚实在有些忍不住。况且,要紧张也该是他紧张才对。   末了,他说一句:“狄玥,我认真的,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狄玥目光放空,梦游般叫他:“梁桉一。”   “嗯?”   “你掐我一下。”   梁桉一笑笑,这他哪儿舍得?   只能扣着她的后颈,把人拉进怀里,用力吮她的唇:“看,不是梦。”   心脏像浸泡在温暖液体中。   原来梦境成真是这样的感觉......   狄玥愣了良久,突然流泪。   梁桉一似是手足无措,皱眉抚掉她泪滴,竟然显得有些嘴拙,温声哄她:“欸,别哭啊......”   天光大亮时,他们又做了一次。   狄玥感受着他温柔的深輮,最后疲惫入睡。   这次没再做那些揪心的梦,睡眠踏实,一觉醒来,她成了梁桉一的女朋友。   狄玥从来没想过,谈恋爱是这样简单容易的事情。   睡醒后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有个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容不得她多想——   昨晚在沙发上......   他的裤子被她洇湿弄脏,今天恐怕没办法再穿。   梁桉一来凉城什么都没带,晚饭后本来想同他商量商量,要不要去买几件衣服备用。   结果厮混到床上,什么都忘了。   凉城潮湿,不像在燕城,衣服洗过只需要挂晾一夜,隔天早起也就干了。   且狄玥这是出租房,洗衣机都是很老旧的款式,根本没有烘干机那种东西。   等梁桉一起床,他今天穿什么?   狄玥腰肢发软,勉强打起精神,往床尾爬去。梁桉一也醒了,握一握她的脚踝,又顺着向上探,问她干什么去。   她吃力蹬开那只作乱的手:“给你,找,衣服,穿啊——”   梁桉一靠在床头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乱翻。   就她那女士衣柜,能找出什么给他穿的?   卧室空间窄,衣柜就在床尾处。   其实狄玥也没什么新鲜衣服,大多还是在燕城那些,梁桉一都见过。   只有几条裙子,是朱笛帮她选的,挂在衣柜里撑门面。   也许心情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做个顽劣的人。   狄玥拎出条蓝色连衣裙,强做正经,扭头问梁桉一:“要不你凑合凑合,先穿这个?是新的呢,我只穿过一次......”   话让她说得一本正经,梁桉一眯眯眼睛,直接过去掐她腰侧,戳她的痒痒肉。   问她,你腰这么细,我能穿进去?   两人在床上打闹半天,那件裙装还没等上身,先被蹂.躏得都是褶皱。   狄玥敌不过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梁桉一,我错了我错了。”   其实这些事都不用她操心,隔了没有十分钟,快递小哥敲响房门,“快递哦”。   超大一个纸箱,梁桉一早已经提前把自己要穿的、要用的,都邮寄到这边。   快递签收后,没隔几分钟,又换了一位快递小哥来敲门,同样的方言,隔着门,柔和地说,“快递哦”。   “你到底给自己寄了多少东西——”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   寄来的东西多,是否就说明,他住下的时间不会太短?   狄玥拉开防盗门,怔了一下,一大束红玫瑰出现在眼前。   “狄小姐,您的快递。”   “哦,好的,谢谢。”   从小到大,狄玥几乎没有被爱过。   太久太久不被爱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现状,突然得到一些意料外的喜爱,总觉得惶惶,杯弓蛇影,自相惊扰。   所以在最初认识梁桉一时,她从未想过“缘分”“一见倾心”“默契”“邂逅”“灵魂共鸣”这类浪漫的字眼,只敢从“约”“长期关系”尝试,自我哄骗,说那不是好感,不是喜欢。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写: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现在,胆小鬼抱着“99”朵红玫瑰转身,嗓子像堵了团棉花:“怎么买这么多......”   梁桉一早已经穿戴整齐,凑过来吻她。   他说‘99’这数字寓意好,今儿不是在一起第一天么,浅浅庆祝一下,图个吉利。   所以......   上次的“52”,他也是知道寓意的。   好开心。   “梁桉一,你还有点迷信吗?”   “以前不会。”   他想了想,自己也笑了,“遇到你之后,可能有点......”   朱笛来敲门时,狄玥刚把家里搜罗一顿,好不容易翻出各种瓶瓶罐罐,用来插花。   她蹲在地上修剪枝干,不方便起身,还以为是梁桉一又寄了什么东西过来,直接唤他去开门。   防盗门打开,门口堆着几个超市袋子,朱笛弯腰拎起两个,嘴里念念有词:“你看我多好,怕你一个过元旦无聊,超市一开门我就冲进去了,买了不少好吃的,昨晚给你发信息你怎么......欸?”   门口站着梁桉一,朱笛退后一步,茫然开口:“不好意思,走错了!”   狄玥听到她的声音,赶紧叫了一声:“朱笛——”   门口悠地探进一颗脑袋,眼睛瞪得大大的:“玥玥,你家里怎么有个男人呀?”   进门听狄玥说明情况后,朱笛趁着梁桉一不在,去戳狄玥的手臂,“玫瑰哦”“梁先生哦”“这么浪漫哦”“难怪都不回我信息嘛”......   正说着,朱笛忽地看见狄玥中指上的戒指,捂住嘴,然后兴奋地拥抱她:“你是不是恋爱了,祝贺你!”   那天中午是梁桉一请客,找了家价格不菲的饭馆,请两个姑娘大快朵颐。   他没有推杯问盏地谢来谢去,说“多谢你照顾狄玥”这类的漂亮说辞,话也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倾听。   但梁桉一很会照顾人,每端上来一道菜,都会转到她们那边,让女士先尝;偶尔也会开个玩笑,或者顺手帮她们填满饮料......   朋友圈里,有人驾车去100多公里外的雪山跨年,住山脚下的民宿,吃篝火晚宴。   朱笛把那些照片拿给狄玥看,两个姑娘眼里闪着光,明摆着是羡慕和向往,她们就这个话题讨论半天,才发觉梁桉一始终安静。   狄玥担心他会觉得无聊,但抬眼时,梁桉一也恰好举起手机,把屏幕给她们看。   上面显示着的,是那座雪山下的一间民宿,预定信息已经填好了,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于是他问了他的掌权人:“去不去?”   “去!”   雪山有些远,不知什么时候,梁桉一居然把他那辆白色越野车也运到凉城来了。   狄玥当时并未深劾,还以为,这顶多是几天前他的谋划。   饭后,三人简单收拾东西,上了越野车,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元旦的三天假期,剩下两天,他们都在雪山度过。   白雪皑皑,沉凝于山巅,风里有种凛冽的味道,一草一木都带着灵韵。   民宿里有壁炉,燃着火,很像是回到2014年,他们最初识的那会儿。   山脚下一间咖啡店,物价偏高。   狄玥看了眼咖啡价格,想一想,举起三根手指:“老板,三杯手冲。”   梁桉一要付钱时,被她拦下了,小声凑近,告诉他:“我来吧。”   她脸上洋溢着笑容。   发现自己能够自力更生后,独立的底气,令她容光焕发。   梁桉一也就笑着收起手机:“那行,你来。”   相处两天,朱笛悄悄拉着狄玥说,梁桉一这个男人,长了张让人不放心的脸,居然还挺一往情深的。   狄玥好笑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她疑心自己这位朋友,是因为蹭车蹭住又蹭吃蹭喝,受了“贿赂”,才要替梁桉一说好话。   朱笛从手机里翻出证据给她看,指尖扒拉扒拉:“你看你看啊,我抓拍的这些照片,这雪山这么美,这景色这么棒,他就没有一张在看别处,都是在看你的!”   “那你......”   狄玥脸红红的,像民宿老板烤在壁炉边的秋柿,她捏捏朱笛的手肘,“发给我呀。”   假期终究短暂,准备回程的那天下午,梁桉一抱着吉他,坐在民宿外拨动琴弦。   狄玥在整理她的包包,窗子开着,听到吉他声,她停下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儿。   那旋律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她对音乐真的不算敏感,于是趴在窗台上,探身出去,迎着微风叫他:“梁桉一,你是不是给我弹过这个?”   梁桉一整个人浸在冬日暖阳中,背后是苍茫雪山。   他笑着答“是”。   其实是狄玥忘了。   7月在燕城,他们初次做完的隔天,她像个一朝得宠、恃宠而骄的妃子,娇气地赖在床上不肯下来,一会儿让梁桉一喂她吃红酒烩牛肉,一会儿又让他弹曲子给她听,   那天梁桉一弹的,便是这首曲子。   作为作词人,工作和音乐相关,他当然有自己崇敬的音乐家、作词作曲人、歌手,也有自己偏爱的曲子。   这首歌名为《关于我爱你》,对他来说并没有多么喜欢,但如果是弹给狄玥听,他总会选它。   不为别的。   只因为整首歌中,有九句“我爱你”。 第32章 2015.1(2)   那阵子,凉城正是难捱的深冬。   寒流带来不停歇的降雨,室内只靠一台1匹配置的小空调,根本吹不散潮湿寒凉。   那是连当地人都不喜的冷天气,办公室里不止朱笛,其他同事也多有抱怨:“这鬼天气哦,什么时候能过去呢?冷死人啦。”   所有人都盼着冬天快些过去,但狄玥迅速坠入热恋,并不觉时间漫长。   同梁桉一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心生欢喜——   某个星期五晚上,狄玥和梁桉一去看午夜场的恐怖电影。   青脸长发的女鬼嘴角渗出血滴,伴随着诡异音效突然冒出来,吓得她直往他怀里钻。   梁桉一拍着她的背,问她要不要提前离席。   狄玥鸵鸟般缩着脖子,瞥一眼他目光落在银屏上的淡定样子,小声问他,梁桉一,你为什么就不怕呢?   深更半夜的,又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成本电影,本来就没什么人看,整个放映厅只有不足十人,坐得都比较远。   于是梁桉一凑在她耳边,给她讲起早些年Josefin拍的恐怖主题MV。   他作为作词人和灵感提供人,当时被公司安排在现场,亲眼看到过演员化妆和拍摄的全过程。可能印象太深,之后也就无法带入各种恐怖片,看什么都差点意思,觉得是假的。   提起Josefin,狄玥警觉,觉得自己不能输了阵仗,马上挺胸抬头。   她拒绝了梁桉一要带她提前离场的建议,但后半程还是把脸埋在梁桉一手掌下,透过他的指缝,才勉强撑着看完。   回家路上,狄玥仍惊魂未定,雨后湿哒哒的草丛里水珠晃落,突然跳出一只拇指大的小青蛙,狄玥见鬼了一样,惊声尖叫。   她在那天举三指发誓,以后再图便宜买9.9元的午夜场电影,她就是小狗、把名字倒着写。   到了夜里还是害怕的,狄玥自己不敢起夜,坐在床上捅了捅梁桉一,挠挠头,挺不好意思地问他,愿不愿意起床,陪他胆小的女朋友去上个洗手间。   梁桉一睁眼,给她披一件毛衫,利落起身:“乐意至极,走吧,女朋友。”   到洗手间门口,他还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如厕,女朋友”,被狄玥狠狠跺了一脚。   但她只强势了那样片刻,进去关上门,淋浴头滴水“嘀嗒”“嘀嗒”,镜子也诡异得像要钻出来什么似的。   狄玥那点子气势灭了个一干二净,哆嗦着喊人:“梁桉一,你等我啊,一定等我,别走。”   门外响起他轻声的哼唱,声音里有未睡醒的慵懒,柔柔地驱散了恐怖气氛。   隔天狄玥早起来洗漱,进洗手间发现,镜子上贴了张便签。   他画了朵玫瑰简图在上面,签的是一句英文——   “Love you three thousand times.”   昨晚恐怖电影里的女鬼,是个千年古尸,三千年前和男主有什么血海深仇大恩怨,足足恨了人家三千年,所以青面獠牙地出现,来复仇,杀了好多人,到处血腥,有一幕就是女鬼白衣沾血,身影从镜子里出现......   那些画面历历在目,狄玥对着镜子本来是心有余悸。   可梁桉一说,爱她三千遍。   她拿着便签一笑,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日子每天这样欢欢喜喜,也有过降智丢脸的时刻。   狄玥喜欢校门口的各种小零食,有一些确实不算特别健康,是学生家长们明令禁止的。她作为老师,白天一本正经,可到了周末,也总是想起那些飘散在潮湿空气里的迷人香气。   有些馋嘴,她就在家里磨梁桉一,让他借一件外套给她。   她穿着男士秋冬大衣,把头发统统塞进毛绒帽子里,还戴了口罩,鬼鬼祟祟拉着梁桉一去校门口买炸土豆、小糍粑、3元钱的奶茶......   本来周末没什么孩子往校门口这边来,但烤肠老板家的小孩子,也在这所学校上课,好巧不巧,还是狄玥带过的班级的。   小男孩认出了狄玥,没什么坏心眼地问她:“狄老师,你今天好像男人呀。”   “......”   被认出来,狄玥一脸尴尬笑容,付过款,拉着梁桉一灰溜溜钻回车里,逃跑路上还不忘摘掉口罩,吃两口炸土豆,压惊。   她对着倒车镜照了又照,明明看不出破绽,于是扭头问梁桉一,说自己和平时差别那么大,怎么就被认出来了,这计划问题出在哪儿?   梁桉一开着车子,忍不住笑,提点她:“问题出在和我借衣服时。”   狄玥很不解,她确实借穿的这件,已经是他颜色最深的大衣了呢,哪里有问题?   结果梁桉一说,她不该借衣服,应该直接说,梁桉一,你去校门口给我买小吃。   真的!何必自己买!   “梁桉一,你是不是故意不提醒我的?”狄玥嘴里鼓着小糍粑,气呼呼地问他。   被问的人很诚实,居然承认了,说是有那么一点故意。   狄玥好生气,好想报复。   可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能威胁了:“我不给你吃了,一口都不给!”   车里传来一阵梁桉一猖獗的大笑。   到了学期末,办公室的老师们聚餐,吃得高兴,饭后又一起去唱KTV。   夜里,梁桉一把车子停在KTV楼下,按照狄玥发给他的房间号码,上楼接人。还未走到包厢门口,已经看见狄玥抱着外套和帆布包从里面溜出来。   她来开门时,里面传来老前辈们欢快的“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青山脚下花正开”......   大概是暖气开得太足,空间又密闭,狄玥脸红红的,看见梁桉一快乐地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   里面有人探头出来,问,狄老师也要走了吗?   狄玥转头笑笑:“嗯,男朋友来接了,先走了,明天见。”   那人夸张地大笑,扭头对包厢里面喊:“老爷子,别‘天边最美的云彩’了,你的小儿媳妇和别人跑啦!”   梁桉一“嘶”一声,捏捏她的脸,说她,才几个月,行情还挺不错?   降温最严重的那几天,狄玥和梁桉一在夜市买了夜光拼图,吹着空调风,在家里头挨头拼了一星期,完全没感觉到多难捱。   1月中旬时,狄玥在当初的研究生导师朋友圈里,看到了杜卓航的婚礼视频。   杜卓航红光满面,牵着新娘的手,那位新娘狄玥似乎见过,忘记是在哪次礼尚往来的饭局上,同那位知书达理的姑娘有过一面半面之缘。   导师一定不是录制者,原视频几经辗转,画质堪忧。   但狄玥还是在宾客中看见祖父和父亲,他们坐在席间,脸拉得比驴还长。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两人如意玉算盘打碎,“珠落满地”的那种郁闷和忿忿。   也是那天,狄玥收到一封家长和学生共同完成的手写信。   他们在信中很真诚地感谢狄玥,说她的课很有趣、很涨知识,家长说从上过狄玥的课后,孩子饭前主动洗手,还养成了“求知”的习惯,凡事总要问为什么。如果家长们答不出来,就自己想办法去搜寻答案,这是他们很乐意看到的。   信的结尾,贴了孩子自己压制的枫叶标本。   “提前祝狄老师新年快乐。”   狄玥很高兴,在休息时间给梁桉一发信息,说要请他吃饭,且叫他什么都不要管,地方要由她来定。   梁桉一来凉城也已经半个多月,虽然没表现出对雨天有多不适应,但她仍然觉得,他们大概是有颗北方胃,于是定了家北方菜馆。   菜馆的老板和厨师都是北方人,连传菜的服务人员也有两三个是北方人,在这样的环境吃饭,总是有些亲切感的。   狄玥端着满满一杯碳酸饮料,郑重其事地发言:“今天,我们要庆祝两件事!”   首先庆祝,她做老师几个月,第一次收到家长的手写表扬信,感到十分有成就感。说到最后,像表彰大会那样,郑重承诺了自己会认真对待课外活动课,让孩子们在快乐、开心的同时涨知识!   第一件事她说得行云流水,语气铿锵。   到要开始说庆祝的第二件事时,狄玥蓦地脸红了,她把装满饮料的杯子向前探了探,去和梁桉一碰杯,然后不大自然地垂了垂眼睑:“梁桉一......”   来之前她无数次腹稿,希望自己能表达得流畅些。   但她没有生长在爱里,对表达爱意这件事,总是难以自如,话到嘴边,声音生生低了好几度:“第二件事就是庆祝我们、我们在一起19天了,你不是说‘9’吉利么,希望我们‘要久’......”   她声音像小蚊子,可梁桉一都听见了。   他隔着桌子倾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会的。”   “我还有别的想说,你看出来了吗?”   餐厅生意红火,人声鼎沸,梁桉一望着狄玥,含笑颔首:“嗯,看出来了。”   很多事情无需言语,是能够感受到的。   就像他们在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举着伞漫步回住的地方,借着小酌后的酒意,在玄关处缠吻。   可狄玥突然用手隔了他一下,惊慌地叮嘱:“包,我的包,小心点,别压坏了。”   她的包总是一个帆布袋,不晓得今天里面装了什么,突然这么宝贝。   梁桉一问狄玥是什么,她边蹲下来,边把手探进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托出一串东西。   居然是手工制作的“晴天娃娃”。   狄玥说,是美工老师今天课上带着学生做的,她听说要做“晴天娃娃”,在午休时买好材料,跟着去蹭了一节课。   她把那几个晴天娃娃挂在卧室窗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很认真地许愿:“希望凉城的雨稍微停一停,出现梁桉一喜欢的晴天。”   隔天早晨掀开窗帘,出乎意料,窗外真是少有的大晴天。   狄玥一怔,快乐地叫他:“梁桉一,真的晴天了,你看你看,你喜欢的天气来啦!”   她眼睛弯弯,里面住着发自内心的快乐。   明明喜欢阴雨,却为了他,真心诚意在求天晴。 第33章 2015.1(3)   2015年这一年的春节,是整个21世纪中最晚的。要到2月18日,才过除夕。   于是学校放假,也相对晚些。   天公作美,刚巧在放学时晴天。   雨熄雾止,朱笛挽着狄玥手臂,走出校门,和她一起钻进了梁桉一的车子。   朱笛坐后排,扒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把头钻到前面去:“你们说,我这几天总是去你俩那里蹭饭,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哦?我吃得还多......”   “有什么不好的?”   狄玥回身,摸了摸朱笛的脸,心疼地说,“可你好像还瘦了些呢。”   “瘦点好呀,省得我减肥了嘛。说真的,我这样天天去,你们会嫌弃我这个电灯泡么?”   梁桉一发动车子,说倒是不嫌弃,不过,下次办公室里再有给狄玥介绍相亲的,麻烦给拦着点儿。   “没问题!”   朱笛马上高举手机,“再有人给玥玥介绍呢,我就把你俩在雪山的合影给他们看,郎才女貌的,我看谁舍得拆散。”   狄玥看扭头看梁桉一的侧脸。   和他相处是这样,很舒服,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他的悉心。   朱笛是她的朋友,以前也经常去她家里,但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住了,人家是怕蹭饭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可这话要是她来答,总觉得不够让人放松,由梁桉一回答就好多了。他一定也知道这点,所以才和朱笛开玩笑,叫她安心。   其实朱笛这阵子不爱回家,是有原因的——   家里老人岁数越来越大,需要考虑养老了。几家长辈最近都在争论老人跟谁的问题。   按朱笛父母的想法,就让老人住在他们这边,他们都退休了,有时间,也愿意伺候老人,绝无怨言。   他们是好心,可在朱笛的叔叔伯伯们不是这样想的。   老人手里有些积蓄,这些人不想照顾老人,却又觊觎这笔钱,不肯让老人在朱笛父母家常住,怕他们私吞。非要出馊主意,说一家3个月,轮着来。   老人本来腿脚不好,又喜安静,这样每家轮着她是不愿意的,私下里和朱笛父母商量,想就在这边住......   “可这样呢,我叔叔伯伯他们又不同意,几个人加起来,得有上亿个心眼子,有话又不直说,拐弯抹角恶心人,真!讨!厌!”   朱笛咬着一块鸡翅,囫囵地吐出骨头,说他们天天借口看老人过去,实际都是各种打探,家里没有个安生时候,所以她总要躲出来,“可能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吧,我现在就是不乐意回家吃饭,不乐意看他们那些嘴脸。”   狄玥夹了肉又夹了菜,统统塞进朱笛碗里:“那你就来我这里吃呀,多吃点,不要再瘦了,天气这么冷,都不能御寒了。”   “还是玥玥好!”   朱笛放下筷子,转身拥抱她,然后叹着,“干脆别放寒假得了,要么晚点放也行。工作着有事情忙,我还能顺心些。”   那晚朱笛喝了罐啤酒,吃鸡翅吃得满嘴油花,话本来是没什么逻辑的。   可谁想到,她说那些醉话,居然一语成谶,学校还真就差点没放寒假。   事情是这样的:   新校区那边,还没装修完。但领导们觉得,新入职的老师们需要锻炼。   所以安排大家去一趟为期半个月的冬令营,给学生安排课程、照顾学生起居饮食,也会在学生休息时间,给老师安排培训。   算是提前适应岗位,锻炼多方面工作能力......   反正发到手里的文件上,是这样说的。   狄玥倒是也挺开心。   她蛮喜欢和孩子们相处,看着他们开怀大笑时,总有种感觉,像是那些轻松的笑容,穿过岁月,治愈了她童年的伤痕。   但她也有时候忧心忡忡,和梁桉一说,现在流行起来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表面上看是给孩子们减压的,说是以后路好走,可她总觉得有些孩子过得好辛苦,兴趣班6、7、8、9个地报,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梁桉一看她很久,狄玥问他看什么,他说是在看温柔的狄老师。   “不过,我们的旅行可能要推到年后了。”   “都可以,看你时间。”   狄玥攒了一点小钱,计划着在寒假出国玩玩,梁桉一当然会陪她一起。   她那天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像度蜜月一样。”   然后整个人都红了,一头扎进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   梁桉一笑了半天,最后问她,想去哪个国家。   她想来想去,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喜好。   但她想到一点,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要去一个,阳光明媚的,日日都是大晴天的地方。”   那天睡觉时,狄玥和梁桉一说:“你觉不觉得,这房子虽然很小,但是风水挺不错——”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你看呀,之前我许愿说希望晴天,是不是放晴了足足三天呢?这可是很难得的,我来凉城这么久,几乎没有过的;还有那天朱笛说的,希望不放假,这不就成真了?真的要多上半个月班的。不过开学也会晚半个月左右,经济条件允许的话,我们可以在国外多逗留几天......”   狄玥只列数两件事,但她弯下去三根手指。   还有一件也成真了,她没说而已。   那天她梦魇惊醒,好希望和梁桉一开始一段正式的、稳定的恋爱关系。   当时还道自己是痴心妄想,谁知道隔了几分钟而已,夙愿成真,她戴上一枚钻戒,成了他的女朋友。   -   冬令营在另一所学校,和之前上班的地方距离两条街。   那阵子梁桉一天天接她下班,两人有时候回家做饭,有时候出去吃,也经常带上朱笛。   1月底时,朱笛请两人吃饭,红光满面地说,家里的事情终于平息了。   老人那阵子很不开心,后来夜里哭诉,说不想去叔叔伯伯家住,朱笛父母心疼得要命,隔天那些人再来找茬时,被她爸妈发火从家里赶了出去。   也许会被嚼舌根说他们贪图老人钱财,可是,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老人的感受最重要。   辛辛苦苦付出一辈子了,总要过得顺心才行。   三个人碰杯,庆祝朱笛家的事情解决。   温热的白酒下肚,身心皆暖。   1月最后一天。   梁桉一擎着透明雨伞,立于细雨中,等狄玥下班。   身旁的公交车站台在更换广告栏内容,工作人员穿着雨衣,撤掉褪色的旧宣传页,换上新的。   底色是蓝色,红色字样,很有警戒的意思。   上面写着的是“HIV”病毒的相关科普知识,防护与正确认识之类,也有国内外现存感染者的条形图统计。   数字触目惊心,让大家引以为戒。   他无意间看见“HIV”的字样,眉心下意识蹙起,脑海里出现父亲生前那张消瘦、痛苦的面庞,也想起邻里间对父亲的躲闪不及、闲话诋毁......   梁桉一皱了皱眉。   “梁桉一!”   狄玥从学校里出来,见他等在雨中,隔着街道对他挥手。她还举起一个纸袋子,指了指,很欢快地喊道,“等我过去给你看,是办公室前辈送的礼物——”   下学期再上班,她就要告别之前办公室里的一些同事了,很多都要留在原有校区的,只有她和朱笛她们,会去新校区。   之前给她介绍自己小儿子的那位老前辈,今天特地来了冬令营,送给她一盆绿植,说是很好养活。   人行横道变为绿灯,狄玥左右看看车子,抱着纸袋跑过来,钻进梁桉一伞下:“前辈说这是幸福树,祝福我们的。”   梁桉一忽然抬手,把她拥入怀中。   狄玥脸好红,也抱了抱他,但还是小声提醒:“这是学校门口呢......”   被提醒的人“嗯”了一声,隔几秒才放开,揉揉狄玥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说:“走了。”   不知道是否错觉,狄玥总觉得梁桉一有些不对劲。   且仔细回忆起来,刚才她走出校时,梁桉一似乎正盯着什么东西出神,脸上沉寂着一种落寞的安静。   狄玥挎着梁桉一的手臂,走几步,突然皱眉回头去看。   可身后那个方向,除了公交车站台,似乎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站台倒是有几个穿着厚雨衣的人在忙碌着,像是在换宣传广告牌?   一切都没有特别。   但说不上什么原因,狄玥突然感觉,有某些事情,对她探出了一小节马脚。   那天晚上,出租房里吹着空调暖风。   和往常一样,狄玥在做教案,梁桉一也在工作,他戴着耳机,在听一段曲子,偶尔指尖敲在桌面,然后记下几笔灵感。   狄玥把教案推开,第一次打扰梁桉一工作。   她凑过去摘了他的耳机,郑重其事:“梁桉一,我问你个问题。”   也许是她表情过于严肃,梁桉一看上去有些意外,好脾气地摘了另一边耳机,示意,问吧。   狄玥知道他今天心情不佳。   她只是想要找个方式哄哄他。   可哄人嘛,她很不擅长的。   她其实苦思冥想一晚上了,最后只想到了这么个有点土的哄人话术。   狄玥站在客厅中央,问梁桉一:“你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吗?”   “嗯?”   “梁桉一,你住在化学元素周期表第30号元素的位置。”   她是学化学的,梁桉一又不是。   他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轻轻地挑了下眉梢。   狄玥执意想哄男朋友开心,两只手比了心形,放在自己左身侧,耳朵先羞红了,但还是顽强地坚持把话说完——   “你住在,我“锌”上。” 第34章 2015.3 西雅图   【2015.3.西雅图】   饭店过廊逼仄,店员歉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Excuse me,sorry,can I get through?”   狄玥回神,马上侧身,让开路。   她脸上的表情,比那位端着大份生蚝的店员更加不好意思,连声抱歉。   实在不怪她走神。   思及过往,怎么想都觉得,梁桉一明明就是12月才到凉城的。   狄玥摇摇头,总觉得与她共同书写这段记忆的另一位主角,好像在其中空掉了很多关键点,付之阙如。   店员在她面前推开了包厢门,原来那份生蚝,居然是他们这桌点的。   狄玥跟进去,看着满桌堆积的佳肴壶飧:“唐良,这会撑死人的......”   “多吃多吃,昨晚没做什么安排,我心里已经很愧疚了,今儿是正式给你们两个接风,多吃些。”   “其实你们来啊,我也高兴,我这阵子心情也是不怎么好,失恋嘛。总一个人憋着,快疯了,你们来我也有个伴儿,能聊聊天、说说话。”   唐良一定要用他的右手接下生蚝盘,因为那只手,戴着新买的戒指。   得店员一句“ring is beautiful”,唐良好高兴,攀谈几句,差点又要加些菜肴,被狄玥和梁桉一及时拦住了。   狄玥坐回梁桉一身边,端了饮料。   她心不在焉抿一口,然后小声问他,刚刚在外面好像听见他说,是8月底去的凉城,可明明她记得是12月份,且是12月31日那天。   “梁桉一,你在那之前,也有到过凉城么?”   她问话的声音不大,但旁边竖着耳朵的唐良还是听见了。   唐良放下生蚝壳子,随便抽张餐巾纸抹抹嘴,挪了椅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连问两遍“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梁桉一夹了片松露鸭肉给狄玥,轻描淡写地说,之前他不喜欢雨天,但又想和狄玥有情感上的发展,所以提前去凉城住过一阵,算是让自己适应适应。   但那时他也只是定了家酒店常住,偶尔也会回燕城。   比如给她寄快递时,和签收她寄回的快递时,都会算好日子,提前回去。   “你那可不止是不喜欢雨天......”   唐良插了一句,但被梁桉一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笑着说,还以为凉城那边多难适应,其实也就还好,3个多月就习惯了。   他语气那样随意,好像在讲连浅析都没有必要的、很稀松平常的事。   像数学课老师讲到某条过于常用的简单公式,连板书都懒得再写,只说,这题简单,就用它就行。   可狄玥鼻子蓦然一酸。   那时候她初到凉城,偶尔也会去翻翻和梁桉一的对话框,嘴上说要潇洒,其实心里也埋怨过。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然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也就此断音信?   今天才知道,梁桉一不是断音信。   他只是知道她喜欢凉城,所以她走时,他并没有挽留,而是默默来到凉城,适应了南方阴雨连绵的天气,才来见她。   狄玥眼睛红红,眼泪噙满眼眶。   梁桉一于是笑她,怎么了,哭什么?   他拆一条肥美的蟹腿肉给她,喂到唇边,连哄带安慰,说你看,四舍五入,也算是和你同甘共苦过了,在你为开始新生活努力时,我也努力尝试了一些过去没想过要做的事情。怎么样,这个男朋友,是不是也勉强算合格?   狄玥含着蟹腿肉,努力嚼两下,眼泪强忍着没掉下来。   她忽然想起某次,凉城雷电交加、暴雨如注,那晚梁桉一没有接听电话。   他那时也一定在凉城吧,那场暴雨他一定十分不喜吧,可他还是留下来了,来找她......   坐在旁边的唐良忍不住问:“那你到凉城那会儿,没找过狄玥啊?”   “毕竟不喜欢雨天也十几年了。”   梁桉一说他能不能留在凉城,起初确实没什么把握,也就没找她。   “但她在凉城,总像是有人在召唤我,这不,我就去了。”   包厢灯光是暖橙色,餐桌上堆着的食物散发鲜香。   西雅图的细雨淋漓,滴滴点点,模糊了整座城市。   梁桉一凑到她耳边:“以后别总冤枉好人,我爱你挺深的。”   狄玥猛点头。   她好想哭。   可......   “啪!”   唐良突然一拍大腿,声音之大,把她眼泪都给吓回去了。   “‘良缘由夙缔’啊!”   唐良拍着大腿,“这可真是‘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你俩可真像拍电影啊,Eason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后来话题跑偏到音乐创作与灵感上,梁桉一提前去凉城的事情,也就没再继续。   那天下午,他们自西雅图回到双桥岛。   晚饭依然是唐良招待,但中午实在是吃得太多,晚上只是简餐,在相识的饭馆打包了菜饭,回唐良家里用餐。   也许因为刚失恋,唐良喝了不少酒,醉得不行,扶着梁桉一肩膀去阳台抽烟。   烟酒哑了唐良的嗓子。   狄玥隐约听见,这个见面起就极其外向热络的男人,用那副沙哑的嗓子,吐出一声叹息。   声音中藏着的,是浓重的愁绪。   这样的情况,很多事不好再当着唐良的面开口了。   刚失恋过的人总是伤心的,不能戳人家痛处。   隔天上午,微雨。   狄玥先起床,撑伞去那家咖啡店买咖啡。   这地方生活节奏不像燕城那样快,很舒缓,上午9点钟的咖啡店几乎没什么人,老板还在悠闲地哼着歌,擦拭那些杯具。   狄玥把伞立在店门口,推门走进去,老板认出了她,主动和她攀谈起来。   她坐在一旁,边看老板做咖啡,边听他讲自己的见闻:   老板说,他在某植物园,曾见过一棵近百年树龄的咖啡树,但绝大多咖啡树,都因为果实产量大,而折损了寿命,有一些只活几年或者十几年,就要死掉......   手动咖啡机搅动着,传出“呼噜”“呼噜”的磨豆子的声音。   老板把那些咖啡豆递给她,让她闻优质老豆特有的香味。   门口风铃“叮当”一响,有新的客人迈进来。   狄玥下意识转头,恰和那位新客人对视,是唐良。   唐良没打伞,长发落满细小雨珠,见到狄玥,扭身就要走,被狄玥叫住:“唐良你跑什么呀,我请你喝咖啡?”   昨晚唐良喝多了,有点丑态,说是羞于见人。   但狄玥笑笑,解释着说,昨天后来是梁桉一留下照顾他的,她不懂喝洋酒,又实在太困,先回酒店休息了,走时他清醒着,还挥手和她告别的,没醉到那么夸张。   “我......是怎么和你告别的......”   狄玥实在不忍心告诉唐良,他靠在沙发里,坚持给她唱完了整首《好久不见》,才肯放她离开。   咖啡煮好了,袅袅飘香。   唐良表情极不自然,拢拢长发,说自己后来应该是吐了,而且不是普通的呕吐,是呈喷状......   “......这个你要问梁桉一了。”   狄玥说昨晚梁桉一很晚才回酒店,洗个澡就睡了,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到现在还在休息。   她是因为惦念这家店的咖啡,才悄悄溜出来的。   “问你个问题,你们感情是很好吧?”   狄玥露出浅浅的酒窝,笑着:“嗯,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唐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啊,有点吧。”   唐良灌下整杯咖啡,说其实这些不该他和狄玥说,但梁桉一那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着,过去很多和他们共事多年的朋友同事,都没看出过这些。   “狄玥,梁桉一他真的不只是不喜欢雨天那么简单的。”   春风慢慢,空气淡泞。   店里放了一首陌生的慢摇滚音乐,老板又哼着曲调,去擦拭他那些杯具。   大麻袋包装的咖啡豆堆积在角落,烘培机被擦得锃亮。   这是个很适合闲话生活的环境,可唐良面色凝重,让狄玥心里充斥着不安。   她放下咖啡杯,坐直了些:“那麻烦你......给我讲讲吧。”   作者有话要说:   1.“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出自《诗经》中的《子衿》   2.“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出自《幼学琼林·卷二·婚姻》 第35章 2015.3 西雅图   其实故事的一开始,就和狄玥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2014年2月23日的夜晚,她走进梁桉一的家。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气质最轻盈、松弛的,品味也优雅。   因此,狄玥曾在心里,羡慕地猜测过。   她想,梁桉一的人生定是一路顺遂的,家庭和睦、不愁钱花,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任何压力。   可唐良推翻了她所有假设。   梁桉一母亲家那边,确实条件殷实。   梁母是燕城人,念大学时,认识了在校外餐馆勤工俭学的梁父。谁也说不上当年是怎样特别的缘分,让温室里生活的富家小姐,爱上了满身油烟气的穷学生。   家里人曾尝试拆散,但都无果。   到他们毕业那年,6月中旬毕业季,梁父家里老人突然病危,梁父回到南方小城,照顾老人。   仅仅十几天后,老人过世。   梁母家里经商,原本计划在那年梁母毕业后,举家去国外发展。   但梁父变成了孤儿,她毅然决定放弃出国生活的机会,离开家人,到南方小城去发展、去陪伴梁父。   老人过世后,梁家留下一间经营了近30年的早点店。   梁父继承了早点店,而梁母在附近找了家公司做文员。收入不算多,但两人感情很好,精打细算着到结婚那年,也攒够钱买下了早点店楼上的那套房子,作为他们的居住空间。   夫妻同心,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桉一确实出生在幸福家庭,父亲吃苦耐劳,母亲温柔体贴。   他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温馨的小家庭里,看春晚、包饺子,也去户外贴春联、放爆竹、看烟花。   父母很宠梁桉一,从小培养他学习音乐。   时隔多年,当初决裂的家人也渐渐恢复了联系,偶尔母亲收到国外寄来的信笺,脸上也并无羡慕神色。   她只是微笑着,提笔写下他们的生活琐碎,夹一两张三口人的照片,寄给梁桉一的外公外婆。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南方小城空气温润,梁桉一在父母的爱与陪伴下,生活得无忧无虑,拥有快乐美满的童年。   事情出现转折,是在他8岁那年的梅雨季节。   那天雨下了几乎整夜,梁父与往常一样,凌晨3点钟起床,为早点店做营业前准备。   他的手工牛肉丸,格外受街坊邻居的欢迎,每天都要排长长的队。   哪怕雨天,也有人举着伞冲进来:“梁哥,牛肉丸来五份啦,家里老小等着我买回去吃,没有牛丸汤,都不肯吃饭的啊。”   那时梁桉一上小学,阴雨天,格外犯懒,起床后睡眼朦胧地洗漱,晃悠到下楼,坐在早点店里的小桌旁,等父亲给他煮早饭吃。   惊醒他的,是外面的一声叫骂。   街上突然骚乱,对面巷子里有人打架。   赤着上身的男人揪着一个姑娘的头发,拖行她,那姑娘不知是哪里受伤,满身是血,狞呼不绝,但男人没有丝毫怜悯,满脸凶相,回身继续踢打她。   周围很多人围观,有人隔着人群用言语试图阻拦,但都被男人目光吓住,无一人敢上前。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父放下了手里的大汤勺,跑过去,勒令那男人放手。   那时候手机远没有普及,梁父向不远处电话亭的婆婆喊话,拜托她报警。   这个行为激怒了暴徒,上前和梁父扭打在一起。   梁母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样一幕。   她只惊呼一声,然后紧紧捂住了梁桉一的眼睛,声音颤抖,但强做镇定:“宝贝别怕,你爸爸很厉害的。”   其实在一起生活久了,梁母早已经和梁父一样,张口总是温柔的南方口音,只有那天,她的指尖颤兢兢,说了燕城的方言。   那暴徒是个惯于寻花问柳的混混,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对姑娘才敢动手,梁父每天做手打牛肉丸,剁馅搅拌,几百斤牛肉里练出来的力气,尚且能招架。   梁父把人按在地上时,民警也迅速赶到现场,检查过后,知道姑娘都是皮肉伤,便把两人一起带走了。   争执时,梁父摔倒过,被旁边一家铁栏划伤,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   梁母带着哭腔,拿了医药盒,帮他消毒包扎,心疼得不得了,小声埋怨他:“逞什么英雄呢,看看你伤成这样。”   梁父是好人,周围邻居谁家有忙他都会帮。   他抹抹额头的雨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来来来,牛肉丸管够。”   早点店内的食客和外面排队的人,都为他鼓掌,说他路见不平,是真英雄。   梁桉一在满室夸赞声中,溜到父亲身边,看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担心询问:“爸爸,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不用,小伤,不碍事。桉一好好吃饭,一会儿妈妈送你去学校,要乖哦,听老师的话。”   “嗯!”   临走时,梁母无不担忧地退回来,说她去单位请个假,送完梁桉一就回来帮他干活儿,让梁父好好休息。   她瞪他:“你不许逞能,忙完就去歇着。”   梁父笑笑:“好好好。”   可舆论就是在那个早晨,悄然改变的。   早餐时间还未过,那些食客还拥在餐厅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好的姑娘给打成那个样子”“作孽哦”,一片热闹唏嘘。   派出所的民警匆匆忙忙跑来,要带梁父去医院。   他们说,那对男女打架的缘由,是因为被查出得了“AIDS”。   彼此间私生活都不干净,都怀疑是对方带来的,男人指责谩骂,最后上升为拳脚相加。   起初店里只是安静一瞬,像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民警见梁父怔着未动,急了:   “走啊,快跟我们走啊!”   “你知道‘AIDS’是什么不?那是艾滋!”   “你那手臂伤口那么大,肯定沾上他们的血了......”   “得赶紧去筛查,看你有没有被感染‘HIV’病毒!”   梅雨季的雨,像是总也下不完,窗外一声闷雷。   食客像是忽然被惊醒,各个起身,惊慌逃窜。   好像空气里弥漫着致命毒气,再稍微晚一秒跑出去,他们就会死亡。   梁桉一被从学校接回来,街坊看见他,马上掩住口鼻、退回去紧闭房门,避他如蛇蝎。   他那时候小,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后只看见梁母哭肿了眼睛。   梁父坐在一旁,像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撤回。   那时候,科技与医疗远没有21世纪的现代先进。   甚至,距离国内首例发现“AIDS”和“HIV”,还未超过10年时间,“HIV”检测设备并不算完善,光是等待结果,便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那几个月,像有一柄利刃,悬于他们一家三口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比生病更难熬的,是人言。   住在巷子里那位姑娘没什么生活本领,辗转过几个男人之间。   因而,她患“AIDS”的原因,被人们冠以诸多妄断。往日同她走得近、有交集的人,也多被猜疑。   流言发展到后面,梁父也被牵扯进去。   说有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姑娘来早点店买牛肉丸汤,梁父对她很是和颜悦色,还多送她牛肉丸子吃。   “他们喏,万一是有过不正当交易的呢,男人嘛。”   “就是,要么那天别人都看热闹,就他急着往前冲。”   “外面的女人有几分姿色,就比家里的老婆顺眼,瞧瞧,现在还可能艾滋嘞!”   “哎,我说呢,怎么那样急着逞英雄。”   善举已然变成了“逞英雄”。   目的也不再是单纯的路见不平,成了“别有用心”。   那些非议,梁桉一的父母并没有让他听见。   起初梁母和梁父告诉梁桉一,爸爸可能会生病,所以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居住,要等几个月,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怎么治疗。   他们把梁桉一保护得很好,给他在学校请了假,早点店也关掉,三口人在家里,陪梁桉一弹琴,情绪低迷,但偶尔也还会有欢声笑语。   可后来,事情再次生变。   邻居家20岁出头的男孩不规则发热近月余,体重严重下降、腹泻、咳嗽,在家里吃药,总也不见好,似乎还越来越严重。   家里人怕出事,慌忙把人送去医院,经初步诊断,居然怀疑他是“AIDS”患者。   男孩的家人拒不承认儿子接触过巷子里那位姑娘,一口咬定,一定是因为在梁父的早点店吃过牛肉丸,才会患病。   一时间,在早点店吃过牛肉丸的街邻人人自危,吓得都跑去医院,稍有个头疼脑热,都觉得自己是染了“HIV”。   事情愈演愈烈,那些污秽的话,再次四散,比之前那些揣测难听一万倍。   梁母梁父虽然做着普通工作,但都是大学生,两人商量过后,把搜集到的关于“AIDS”和“HIV”的知识,手写在纸上,由梁母带着梁桉一,去外面张贴、宣传,希望能以此平息或者安抚这场恐慌。   空气不会传播!   普通接触不会染病!   请大家不要怕!   可他们出去,被人泼水丢菜,说让他们滚回家去。   某天夜里,梁桉一正在熟睡,二楼玻璃窗突然被打碎,有人丢了一串爆竹进来,声音炸响,一家三口都被惊醒。   那些人在楼下泼了猪血,用红色油漆写了很过分的字样。   梁桉一那时年纪太小,心理承受能力远不及成年人。原本他就十分担心父亲,突然又受到惊吓,应激性失聪。   那夜之后,梁桉一长达7个月,无法听见声音。   也是那几个月听不到声音的时间,让梁桉一变得敏感。   对他人情绪、周围气氛的感知,都比旁人更敏锐。   唐良说,刚认识时他也觉得梁桉一这人挺神奇,偶尔像能看懂人心思似的,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学做炸酱面的那天,狄玥站在梁桉一家厨房里,追着梁桉一问:   “梁桉一,你有读心术么?”   “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梁桉一送氢气球和玫瑰给她那天,她趴在阳台护栏上,兴奋地向下望,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你?”   他轻笑,说,“读心术。”   唐良顾叹这段往事时,那些场景一帧帧,自狄玥脑海中闪过。   根本不是什么读心术。   骗子。   那只是他脱落掉陈年旧痂,但因伤口过深,而留下的受伤痕迹。   看上去比其他皮肤更强韧,可那总归是疤。   是深深痛过,才会留下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狄玥摇头。   唐良嗤笑一声,说了另一件残酷现实:   当时在国外发展得十分好的Josefin,突然打算隐退,公司周旋良久,未能达到目的。他们只有那么一棵摇钱树,失去后,开始走下坡路,领导层居然想要推梁桉一出去包装做新的艺人。   毕竟“L”很神秘,本来就自带话题。   “那群小人,去查了梁桉一的身世,我知道的这些资料,都是从公司一哥们手里看来的。”   不过幸好那时,也有其他领导层惜才,极力反对这一举动。   且梁桉一也有了自己的经济积累,直接拿证据走了法律流程,和公司解约,然后回国发展。   雨声泠泠,狄玥觉得冷。   不知是否错觉,有股凉气,从头顶蔓延到脚踝,像身处南极。   她隐忍着没有开口,怕自己会哭出来。   现在不能哭。   唐良一定知道更多更多,她要听他讲完。   他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咖啡店老板大抵听不懂。   但也许,他们之间的氛围太过悲伤,老板不知何时关掉了音乐,端了杯咖啡坐去远处,把空间留给他们。   昨夜宿醉,唐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又哑了。   可他喝了两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随着唐良的讲述,狄玥像是被带回到90年代初期。   她想象着那座南方小城,梅雨季节大概如同凉城,雨连绵不绝,那些人冷漠地对待着幼小的梁桉一和他的家人。   梁父不能再经营早点店,梁母也不能再去上班。   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交谈、交往。   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属性,退缩回自己家里,守着最后的阵地,依然乐观地自我安慰:   明天会好的,面包总会有的。   生活已经举步维艰,可最艰难的,还是到来了。   几个月后,梁父的筛查结果出来。   确诊他感染了“HIV”。   那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 第36章 2015.3 西雅图   造谣、流言蜚语有多简单——   切几段被夸大无数倍的事件“原貌”,佐以些许道听途说,再撒上自己的主观臆测。   只需要这些,盖好,闷起来发酵。   好了,敬请享用吧。   如此简单。   简直比早点店的牛肉丸子更容易,甚至不用五更天起床、大动干戈地烹制,几句话就好,咂咂嘴就好。   反正出了事情,那些人个个都龟缩在群体里,都说与自己关联甚微。   哪怕真有人出面,那轻飘飘的几句道歉,谁又需要呢?   南方小城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生活,梁父确认感染“HIV”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们举家搬到燕城。   梁父在这边念过书,又认识了梁母,也算是除了家乡外,最熟悉的地方了。   而梁母本是燕城人,这边的生活她也能很好地适应。   起初生活环境确实稍好些,离开多年,燕城没什么人认识他们,妄议逐渐退出生活。   但日子仍然如履薄冰。   对普通人来说的每一个平凡日子,梁父和梁母都心惊胆战,他们焦虑、不安、惶恐。   在这种折磨下,连爱情也不再纯粹。   接吻变得需要反复思量。   梁父张开嘴,用手电照亮口腔,对着镜子疑神疑鬼,不是觉得自己有口腔溃疡,就是觉得自己牙龈出血,他用生理盐水不断漱口,生怕出现一点点意外,把病毒传染给梁母。   而梁母也分不清,在得来不易的唇齿相依中,她心脏急速的跳动,到底是因为爱和心动,还是因为对病毒的恐惧和担忧。   不知何时消息不经意扩散,身边又有人知道了梁父的病情。   在那时,偏见是存在的,“HIV”的感染,通常被人联想到私生活混乱和犯罪;就算没有偏见,出于某种自我保护,大家也都是尽量避开。   他们的生活,像“莫比乌斯带”,无限循环。   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开流言与避讳。   国外亲友那边打探来的消息,则更令人沮丧:   依现有医疗手段,“AIDS”尚无治愈方法。   病毒会攻击人体免疫系统,使病人容易感染各种疾病,后期病征极多,且死亡率非常高。   生活变得没有盼头、指望。   像是古装片里做士兵的群演,上千人穿着厚重盔甲,在酷暑天的沙尘里跟着队伍前行,浩浩荡荡,似乎很有气势。   可其实放大来看,表情都禁不起推敲,个个眼神麻木,浑浑噩噩地混着走下去。   漫无目的,只是走下去而已。   那几年难捱的时光里,即便他们经济上从来都有着压力,但父母确实爱梁桉一至深,对他音乐方面的培养从未停歇。   他们说:“宝贝,别怕,都会过去的。”   无望的生活,留不住的生命,这些精神压力,击垮了原本乐观积极的梁母。   白天她是坚强的母亲,是顶住经济压力的妻子,可在无数个深夜,她脆弱地被梦境惊醒,却无法说服自己,去亲吻她的爱人。   那些年,梁母总能接到国外信件、电话。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了离开的心思。   在梁桉一升初中后的某个春夜,燕城暴雨,雨势大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倾飐。   梁父和梁母就在那天夜里,决定离婚。   他们征求了梁桉一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同梁母出国,去外公外婆家那边学习、生活。   梁桉一拒绝了。   他那时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撑起他和父亲的生活,他毅然决定留在燕城。   窗外大雨倾盆,梁母愣了愣,突然掩面,失声痛哭。   也许在某一刻,她在梁桉一坚毅的眼神里,看见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那个大学刚刚毕业、辞别亲人,毅然奔赴南方小城去找梁父的自己。   梁父拍拍梁母的头,轻声安慰:“别哭啊,明天还要去办离婚手续,眼睛肿了,出门要不漂亮了。”   那夜之后,家里只剩下梁父与梁桉一。   也不是没有过幸运。   梁桉一的音乐启蒙老师在他们搬家到燕城后不久,刚巧也到燕城发展,说是一线城市教育认知稍微好一些,做艺术培养机构也相对会赚钱些。   老师极重视梁桉一,对患病的梁父也没有偏见,经常来家里做客,也经常让梁桉一帮忙做些工作,然后付给他报酬。   “世事漫随流水”。   在那之后的几年,梁父的病情并没有出现奇迹,某个雨夜,他父亲逝世于卡氏肺孢子虫病,简称“P/CP”。   那是由于“AIDS”引起的免疫力低下,而感染的。   大多数时候,回忆是以联想为基础的。   也许那些回忆让梁桉一难过,所以很多年里,他极度排斥降雨时的阴冷潮湿。   偶尔严重时,也会因天气不佳而头疼、失眠。   唐良分析着和狄玥讲,他个人觉得,梁桉一对雨天的那些反应,有些像心理创伤。   但梁桉一这个人,对自己的事几乎闭口不谈。   唐良最初也是一无所知,还以为“L”只是有个性、孤僻、喜欢独处,才找了个借口打发公司的人。   毕竟艺术家们多得是怪癖,公司里连给脚趾头戴戒指的人都有,不喜欢雨天算什么?   真正发现端倪,是某次唐良不请自来,去梁桉一家闹事儿。   “我那会儿觉得,他是我情敌来着......”   唐良摸了摸鼻尖,挺不好意思,“有一阵儿我很迷恋Josefin,自己感觉时机挺成熟了,买了花和人家表白,结果Josefin告诉我,她倾心的人,是‘L’。”   那天唐良闯到梁桉一的住所,一脚踢开房门,却意外看见梁桉一面色泛白,闭着眼靠在沙发里......   讲到这里,唐良瞥见狄玥表情上有些变化,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不赞许地蹙起了眉。   唐良连忙解释:“欸,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啊,现在我们哥俩感情挺好,那时候小,才20多岁,冲动,都是冲动!”   且那天唐良计划中的斗殴,也并未发生。   梁桉一靠在沙发里瞥他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止头疼的药片,服用后,理都没理会唐良,直接回卧室反锁了门,睡觉去了,把雄赳赳而来的唐良晾在了客厅。   唐良气不过,痛喝了梁桉一两瓶红酒,才肯罢休。   “不过,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不舒服,后来再问他也不愿多谈,只说不喜欢雨天,会头疼......”   雨势不减,咖啡店只零星来了两三位客人。   前天夜里被孩子们踢过的空马口铁罐,不知何时,回到屋檐下,被落雨敲击,发出金属特有的轻响。   见狄玥始终不说话,唐良觉得自己把话题聊得太沉重了,声声想要往轻松向上引,又讲了几件一起工作时的趣事。   狄玥配合着,露出淡淡微笑。   她甚至得体地谢过了唐良,感谢他肯告诉她这么多,也在离开之前,执意为他们的咖啡埋了单。   “狄玥,别忘了和梁桉一说啊,晚上一起吃饭。”   “好。”   出门后,狄玥对唐良挥挥手告别,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她忘记了立在咖啡店门口的雨伞,只身走进细密雨丝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发泄般奔跑起来。   那些不公、不幸,已经太久远太久远了。   远到狄玥难以伸出手臂,穿越时间去拥抱幼小的梁桉一,去抱一抱他患病的父亲,甚至他黯然离去的母亲......   胸腔里积着不知该对谁发泄的愤懑,无力极了。   “梁桉一!”狄玥冲回酒店房间,扑过去喊他。   昨晚被唐良折腾得够呛,梁桉一几乎天亮才入睡。   听见声音,他懒洋洋睁眼,掀开眼皮时忽然听到一声啜泣,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瞬间坐起来:“狄玥,怎么了?”   见她发丝沾着雨水,梁桉一皱眉,“出去遇见什么了?”   狄玥抱住他,流泪不止。   为什么要去凉城,梁桉一,你为什么要去凉城......   事发突然,梁桉一不知缘由,只能拥着她,安抚着轻拍她的背。   2014年年初时,她在酒吧街借口被人纠缠的画面,重回脑海。   “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坏人?吓到了?”   狄玥冲破哽咽,终于问出声:“你为什么要去凉城?”   梁桉一打量狄玥,确定她真的安全无碍,所有情绪只是针对他,他才悠地放下心,认真回答:“为了和你有感情上的发展。”   “可是你为什么没说呢,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根本就不喜欢雨天......”   梁桉一帮狄玥脱掉那件淋过雨的外套,拿纸巾擦擦她头发上的雨水,然后把人揽进怀里,下颌往她颈窝里钻,说,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不是在很早就说过,不喜欢雨天?   结果被狄玥揪住小块皮肉,掐了一把。   被掐的人眯了下眼睛,然后收敛神情,同她对视。   他笼了眉心,认真看她那双山雨欲来的眸,似在深思。   梁桉一确实很敏锐,只是片刻后,便还原了这个早晨里,他未参与到的真相。   “去喝咖啡遇见唐良,他惹你哭了?”   梁桉一大概知道狄玥都听见过什么,他怕她难过,为了哄她开心,还说了句粗鲁的话,“别哭,一会儿我就去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1.“世事漫随流水”出自《乌夜啼·昨夜风兼雨》李煜   2.“AIDS”会致使患者免疫力低下等疾病症状,参考自百度百科 第37章 2015.3 西雅图   狄玥哭得很凶。   梁桉一越是哄着,她越是停不下来。   明明也很想冷静些,也想刚毅起来去安慰他。   可事情邈如旷世,攸隔太久太久,令她哽咽难言,不知从何说起。   无论说些什么,都像马后炮,一定对他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狄玥此刻所有痛苦,都源于爱。   甚至荒谬地产生一种期盼,恨不能穿越时间、身份,代为受之。   她好希望在梁桉一历尽困厄时,自己能陪伴他左右。   读本科那会儿,某次在实验室,她剥开芦苇杆,取下一片薄膜状结构,称为“莩”。她此刻与梁桉一家庭的不幸,就像隔着一层莩。   太无力了。   狄玥只能紧紧拥着梁桉一,把头埋进他怀里。   狄玥情绪太激动,哭得话也说不清楚。   但已经连“把凉城工作辞掉”“我们去不下雨的地方生活”这种话,都决然说了出来。   梁桉一把人从怀里揪出来,托起狄玥的下颌,用指腹拂拭泪珠,故意逗她:“哪儿不下雨?沙漠?”   狄玥安静两秒,“哇”一声爆哭。   “欸欸欸......”   梁桉一只好又把人按回怀里,说不喜欢雨天那事儿,只是他的一点小毛病,过这么多年早就好了。就像他妈妈一北方姑娘,初嫁到南方时那种饮食上的不习惯,适应适应也就习惯了,后来搬到燕城,还常想念南方小城的吃食的。   “现在叫我搬走,我想念凉城的雨怎么办?”   他打着轻松的比喻,轻拍她的背,“外面雨都停了,还哭?”   雨确实停了,只剩树叶湿哒哒,偶尔落下几滴积水。   彩虹悄然横于天际,室内光线明亮了些,拓一片植物斑驳的阴影,落在酒店房间里。   “梁桉一......”   “嗯?”   “我在凉城请你吃饭那次......”   那次他们吃了燕城菜,席间她有话想要和他说,但太害羞,没有说出口,只紧张地问他,是否看出来她想说什么。   梁桉一当时答她,“嗯,看出来了”,她也就露出甜蜜笑容,没有把那几个字说出口。   梁桉一捏一下狄玥的脸颊:“你爱我,我知道。”   又被看出来了,但狄玥这次没有退缩。   她擦擦眼泪,还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他说了那三个字,一字一顿,咬字清晰。   这些爱,也许无法抚平他们一家人所受过的苦难,可她希望做填海的精卫,一小颗石子填下去,哪怕能让他稍开心一点呢?   梁桉一吻过来时,狄玥下意识闭了眼睛,他的吻落在她额间。   她感觉到他唇的张合,他轻声说,他也很爱她。   也许为了转移狄玥的注意,梁桉一和她讲起他的父母。   开讲前,先帮她找了个舒适姿势,拉她靠坐在床上,往她后腰悬空处塞了个枕头,又递给她纸巾。   “没你们想象得那么糟。”   这是梁桉一风格的,故事开端。   梁母离开后,梁父只是消沉了一阵子。   后来这位坚强的父亲同梁桉一说,他们并不是不再相爱了,只是人生太长、意外太多,他们走散了而已。   爱情又无法像那些牛肉,放进冰箱里就能保鲜。   但梁父是个很乐观的人,他从未放弃过生活。   邻里躲避他,他就主动穿上厚厚的雨衣,戴上手套和口罩出门,即便“HIV”并不能通过空气传播,可他为了邻里们那些心理防备,放弃了正常的生活机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囚进其中,只希望不要惹来更多的麻烦。   梁父总说,桉一啊,会好的,你相信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老梁,你也得信我,会好的。”   父子俩互相打气着,以这种美好期许为脊檩、为椽欂,支撑起他们人丁单薄的家。   梁桉一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大概是梁父感染病毒后,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那年夏天,梁桉一考上了燕城最好的高中,全国作文比赛又得了一等奖,梁父得到消息时,高兴得居然唱了几句歌。   也许是儿子的上进,给了梁父莫大的勇气,几天后的餐桌上,梁父忐忑地同梁桉一商量,说想要去参加一个活动。   那是医院组织的一次“AIDS”公益活动。   旨在给百姓们科普正确的“AIDS”与“HIV”相关知识,那几年,整个大环境都在变好,连小学生必背知识点里,都有“HIV”的传播途径......   病友们燃起一线希望,打算在活动中手托“AIDS患者”的牌子,走出“地牢”,勇敢地、光明磊落地承认自己的病情。   也希望会有人,打破偏见和曲解,去拥抱他们......   那场活动,是梁桉一陪同梁父一起去的。   说实话,效果比预期中差得太多了。   宣讲医生拿着麦克风卖力地解释,可下面那些人,仍然在领取过医院赠送的牙刷、牙膏等礼物后,毫不留恋地走掉。   偶有剩下的路人,也没怎么在听,三两成群,围诼着病友们最不想听到的话。   那些言语,让病友们原本信心满满高举牌子的手,渐渐落下,目光也从满怀希望,变得不安起来......   狄玥能想象到那个场面,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又流下来。   她想,如果那时候她在就好了,她就可以去拥抱梁桉一的爸爸,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叔叔,您一定要加油呀!   讲到这里,原本是很悲伤的,但梁桉一忽然目光柔和,唇角微扬,露出微笑。   连狄玥都留意到他的异样,略感纳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梁桉一说:“那天情况很糟,但我们遇见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在所有人都沮丧时,小小的狄玥出现了。   她的手掌有伤口,刚处理过,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看上去有点老实,不太臭美,在假期里仍穿着某小学的夏季校服。   那天她鬼迷心窍,拿着买书的钱去了小商店,人生第一次为自己挑选了各种零食,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那些零食,打算找个地方藏起来,通通吃光,然后再回医院去找小姑姑。   她脑子里都是快乐的盘算,可一抬眼,看见了人群。   就是那天,她遇见了那群落寞的患者,他们手里拿着白纸糊的牌子,写着几个英文字母“AIDS”,后面是一句话,“别怕,请抱抱我”,还有人在空白处画了小花朵,每一朵,都是举牌人殷切的渴望。   她太小,不懂那串英文字母的含义。   但周围有人讳莫如深地说,他们是病人。   小狄玥觉得,他们比她更需要那些零食。   她走上前,挨个拥抱他们,把零食送给他们,最后抱到一位笑得眼角堆满皱纹的伯伯,她把剩下的零食统统塞给他,认认真真地说,“这个请您吃。”   燕城的阳光从未那样明媚过,天空从未那样湛蓝过。   梁桉一当时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小狄玥垫着脚,很用力很用力地拥抱了他父亲,她还伸出手,在他父亲背上拍了两下,像是安慰,也像鼓励。   小姑娘有着灿烂的笑容,甜甜一笑。   她说,这家医院很厉害的,有好多教授都在,您的病一定会好的,要加油呢。   下一秒,有位穿白大褂的女人疾步走来,骂骂咧咧地揪着那姑娘的耳朵,把她揪走了。   小姑娘一定觉得糗透了,脸红得要命,像秋天枝头上的柿子。   事情太突然,梁桉一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但他看见她被推搡得衣领歪斜,后颈露出一抹淡红色胎记,形似一尾鱼。   “狄玥,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梁桉一拥住发愣的狄玥,吻她,“谢谢,老梁他们那天,真的很高兴。” 第38章 2015.3 西雅图   那是一个分外绵长的吻。   狄玥本就是懵的,同梁桉一这样唇齿厮磨着,脑子更加不够用,只昏昏地忖着:   原来,她和梁桉一之间,居然有那样的渊源。   原来,自己真的拥抱过他的父亲。   梁桉一抬手,拂走她擦眼泪时暴力揉掉的睫毛,目光摹画在她眉眼间:“我见过你,不止那一次。”   他再见到狄玥,已经时隔多年——   梁父去世后,梁桉一完成高中学业,凭自己能力到海外读书。期间也卖出过几首歌词、几段作曲。后来遇见Josefin所在的公司,顺利签约。   年少成名,自此成为职业作词人。   多少不知情的人,觉得他走运,羡慕他的好运气。   再遇狄玥那年,梁桉一刚和前公司解约,作为自由作词人独立发展。   那时觉得是一步险棋,但后面看来,脱离公司的束缚,反而对他的发展更好,作词也越发独到。   过了20岁,梁桉一的风格逐渐柔和。   他的词,字里行间那种故事感是难以复刻的,因而一时间在业内炙手可热。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辞别唐良等友人,决定回国内生活。   那一年,燕城夏季格外炎热,高温预警频发,正午的街头酷暑难耐,鲜有人烟。   梁桉一刚从驾驶位在右侧的环境归国不久,即便拿了国内驾照,改在左侧驾驶,也常有不适应。   某个早晨从车库出来时,一时不留神,把车子划了道长痕,只好送去4s店修理。   随后的几天里,不得不打车或者乘公交出行。   遇见狄玥,便是在公交车上。   那天的路程有些久,梁桉一戴了耳机阖眼休息,到某一站时司机刹车踩得猛了些,车子晃动,他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起初他并未留意她。   可那姑娘似乎很是疲惫,只过了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她已经在晃动的车厢中沉沉睡去,原本抱著书籍的手臂耷拉下来,手落在梁桉一腿上,一松,握着的那张公交卡也掉下去。   梁桉一帮她捡拾起那张卡片,礼貌托起她的手腕,放回她那边。   本想把人唤醒,然后还公交卡给她,但他无意间看清她的表情,睡着时眉心蹙着,唇也紧紧抿起,倦态尽显。   于是梁桉一夹着公交卡的手顿了顿,动作放轻,把那张卡塞了一半在她怀抱的书籍中。   那都是些厚厚的课本和习题,上面写了她的名字,“狄玥”。   也许因为姓氏不常见,梁桉一倒是记住了。   到学校附件的某一站时,广播报站名,那姑娘像是被清早的闹钟吵醒,一个激灵坐直,朦胧着睡眼,四处寻找她的公交卡。   梁桉一提示:“习题册里。”   “哦,谢谢。”   狄玥没看他,道谢过后,急匆匆刷卡,下车去了。   她的头发不算长,梳马尾辫,堪堪到颈侧。   走动时,发梢晃动,露出后颈的一片淡红色胎记。   年岁久远,梁桉一看到那个胎记,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叫做狄玥的小姑娘,原来就是当年拥抱老梁的那个。   匆匆一面而已。   公交车门缓缓闭合,继续向前,生活也继续向前,此后又是几年,他们没再见过。   第三次见面,是在燕城的酒吧街。   当时已经是2014年,娱乐行业发展加速,某家娱乐公司几经辗转,托了人高价购入梁桉一的一首歌词,另请人配曲,只为力捧新人。也许还在隐隐期待,能再创当年Josefin的辉煌。   那家公司资金实力雄厚,在情人节那天为即将出道的新人造势,在酒吧街给他开了小专场,并雇佣几家媒体,要装作“不经意”拍到,发布于网络,作为铺路。   他们邀请梁桉一去听,这种场合,他鲜少参加,但负责接洽的那位,恰巧同他的音乐老师相熟。   听闻老师也会去,梁桉一才答应了邀约,在2月14日那天,驱车前往。   情人节的关系,酒吧街异常红火,车子开到路口,已经难以前行。   人群里,梁桉一见到狄玥。   又是时隔4、5年,但这次,他一眼认出了她。   狄玥应该是个成年姑娘了,出落得越发婷婷,个子高挑,依然梳马尾,穿一件厚厚的冬装。   糟糕的是,比起几年前的第二次遇见,这次她看起来更累。   她的累,似乎不仅仅是疲劳那样简单。   周围人群热闹,有人欢笑有人闹,狄玥抱着一个帆布包,漫无目的地自梁桉一面前走过。   在这个年轻人都会觉得有些喜庆的日子里,她的目光是空的,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孤魂一般,顺着人群游荡。   几年前公交车上遇见时,她那种累的状态,还能解释说是学习压力大。梁桉一自己也是参加过高考的人,到了高三人人拼命,辛苦些的时候确实是有的。   但狄玥现在这个状态,真的不太妙,很像父亲当年那些病友中常有的样子。   莫名让人觉得,她像是不想活了。   梁桉一站在路灯下看她,皱了皱眉,下意识跟上去,见她买了黄牛票挤进一家Live house,他也跟着高价收了一张票,进去。   大衣口袋里手机在振动,大概是老师他们催他过去,梁桉一没理,始终跟在狄玥身后。   灯光闪烁,把人群切割成无数个不同颜色的光影,狄玥站在舞台下面走神。   她眼里盛满灯晖,其实她长了双很美的眼,可不知是不是最近哭过,眼皮略有浮肿,显得无精打采。   她似乎羡慕眼下的快乐,但又没能力融入进去。   后面场地里做了人工降雪,周围的女孩子尖叫连连,被一团泡沫拍在额头,她才惊讶地回神。   梁桉一那时已经接到电话催促,不得不赶往赴约地点。   机器突然故障,泡沫大团大团砸落,他看着她慌乱地在其中躲避,走过去,为她撑开雨伞。   原来那天,他是跟着她才进了Live House吗?   狄玥已经没在哭了,揪着梁桉一的袖口问,然后呢?   后来再遇见,也是偶然吗?   哪有那么多偶然。   梁桉一笑笑,说怕是他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后来那次见面了。   自情人节那天之后,他常想起她,所以常常开车去酒吧街,碰运气,看能不能再遇见她。   那时候梁桉一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夜夜跑到酒吧街等她。   起初他也以为,自己是因为她当年的善举,才放心不下狄玥那种颓丧的状态。   可到底为什么会放心不下?   这一切都在2014年2月24日的8点16分,有了答案,他在那一刻发觉,他对面前的姑娘如此心动。   梁桉一这个人,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看事情太透彻、太敏感。   也曾在词里描绘动人的爱情,但他像隔岸观火,冷静地旁观,并没打算掺搅进去。   深爱如他父母,又怎样呢?   真的做得到不离不弃了吗?   多少家庭是没有爱的?又有多少人打着爱的幌子招摇撞骗?   当年接触过的那些“AIDS”中,有多少人身边有人生死相依?   寥寥无几罢了。   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即便他对情感,态度消极,偶尔持讽刺态度;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也从未有过“伴侣”“女友”之类的相关词汇。   遇见成年后的狄玥,他似乎也顾不得这些了。   好像爱一个人的滋味,也并不糟糕?   梁桉一帮狄玥把碍事的发丝掖到耳后。   他说,别哭,那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没人有能力改变。   不用你来救我。   只要你出现在我生活里,无论在哪儿,我都会为了你,完成自救,然后漫溯到你身旁。   他们清谈太久,午间发过信息给唐良,告知他不必等他们用餐,说晚上再约。   但过了下午3点钟,唐良还是按捺不住,拨了电话过来。   西雅图的天气难以捉摸,虹桥尚未消散,又是一片雨膏烟腻。   梁桉一手机开了公放,唐良的紧张兮兮的声音传出来:   “那个......咳,就是吧,是不是我和狄玥说了那些,有点把她惹得难受了?我说,你们两个,没什么事儿吧?”   狄玥马上看向梁桉一。   她确实哭得差点抽过去,但这都属于“家丑”,他是自己人,哭一哭或者丢丢脸,都是没关系的。   可唐良......   她实在不好意思叫人家知道,自己在咖啡店装得那样冷静,一进酒店原形毕露,揪着梁桉一嚎啕大哭了好一阵子。   梁桉一懂她的意思,只说中午是懒得出去,待会儿收拾收拾,晚饭可以一起吃。   但挂断电话前,他批评了唐良,说唐良讲话太不温柔、太不浪漫。   堂堂知名作曲人lily,被作词的这位怼得莫名其妙。   唐良在电话里疑惑地反驳:   “拜托,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就你那些事实,有什么可温柔可浪漫的?”   “你自己想想,你那都是能温柔、浪漫的事儿吗?”   “不然要我怎么说?用喜剧口吻吗?讲相声那样?”   “不是,就那你那些事儿,是个人都得觉得挺难受的好吧,我讲的时候也挺不舒服呢,都心疼你了”   “回来我还自己哭了一鼻子呢,我们‘L’可真是惨啊,我都打算给你写首歌......”   梁桉一无奈地打断唐良:“谁听你这些。”   挂断电话后,他把手机丢去一旁,对狄玥说,唐良和她说说也好,其实本来,他也是打算最近讲给她听的。   “不过,和你说这些,也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接触过‘AIDS’患者了,知道那些人有多痛苦,是不会随便约女孩子到家里的。”   梁桉一躬身,平视坐在床上的狄玥,“我对你,从来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狄玥,我是认真的,从一开始就是。” 第39章 2015.3 西雅图   晚餐时,唐良不知打哪儿淘来一箱红酒。   三人聚在他那间装潢简单的家里,喝酒、谈天。   “雨馀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红酒很不错,狄玥这两天知道了太多隐情,心有千千结,多喝了些,酒精消融掉了矜持,令人坦诚。   她双臂支撑在桌案上,手捧酡然的脸,好认真地同梁桉一道歉,说她感到很内疚,不该那样狭隘,明明他都已经荆棘载途了,她过去还局限地揣测,觉得他那些悉心、那些打磨历练而来的从容,都是从旁的感情里生长的经验......   阳台窗子开着一扇,夜阑人静,水域淙淙。   几艘私人游艇静泊在码头,夜航船上灯光忽闪,斑斓地映在玻璃上。   狄玥家里那几个演讲赛、辩论赛的奖状和奖杯,大抵是真的实至名归。   这姑娘自我检讨起来话还挺多,都是诡辩。   先前她又不知情,误会一二也是正常的,可她偏偏要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这不该那不该......   唐良抽了支烟再回来,狄玥还在和梁桉一说着。   她喝多时很可爱,脸红扑扑的,一双眼明亮异常,满是真诚,拉着梁桉一的衣袖,掏心又掏肺:“可是梁桉一,我是真的很爱你的,你要相信我呀。”   信。   怎么不信?   她都把他脑补成那么情史丰富的人了,也没给自己留个退路,高高兴兴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些孤勇,当然是因为爱。   梁桉一想吻狄玥。   结果唐良在场,只好作罢,隐忍到夜里返回酒店后,才同她纠缠在一起。房卡刷开门锁时,也顺便拉下了狄玥裙装背后的拉链。   房间未开灯,关上门,满室昏霿,正好任暧昧滋生。梁桉一把狄玥抵在门上,低头,吻住她的唇。   绵绵深吻中,很多关于梁桉一的印象,纷乱地萦回脑际。   狄玥混沌地想,他会弹很多乐器,钢琴、吉他、卡林巴琴,听唐良说,他还会一些古筝......所以手指这样灵活,捻挑着让人难以招架?   她像被丢入酿造红酒的木桶,紧紧攀附他的脖颈,仍然晃荡着下沉。   距离回国日期越来越近,在国外的最后几天,狄玥和梁桉一借了唐良的车子,冒着濛濛细雨,出去兜风、看风景。   兴许是听了太多,那几天狄玥对梁桉一紧张得要命,中邪了似的,连他看乐谱时戴上眼镜,她都要敏感地问一问,他的眼睛是不是受过伤。   “有些近视而已。”   见她仍疑神疑鬼,梁桉一把人搂进怀里,半是解释半是玩笑,说真要是眼睛受了什么大伤,戴眼镜还有什么用,那不得装个义眼?   谁知道狄玥紧张地盯着他,马上反问他的眼睛是不是义眼。   顿了顿,她又恍然般惊呼:“唐良说你有一段时间听力不好,那你的耳朵呢,有没有做过人工耳蜗?”   梁桉一扶额大笑:“倒也没惨到那个程度。”   某天下午出行时,雨势骤涨,车子不得不停靠在路边。   狄玥驾照还没考到手,兢兢业业,哪怕到了国外,有闲时间也会去软件上刷科目一的题目。梁桉一打开双闪时,她条件反射地在脑海里过了一下雨天要开警示灯的知识点。   梁桉一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见她失神:“给指点指点,我操作的对么?”   “没问题的。”   狄玥这才回神,把科目一知识点丢到一旁,终于和他说起,这些天绞缠在她心间的头等大事,“梁桉一,你真的能习惯雨天么?我可以去其他城市生活的,工作没了可以再找,房子也可以再租的,我愿意陪你有新的开始,真的,真的是真的。”   一着急,像说绕口令。   她其实好担心他。   担心梁桉一其实并未适应雨天,担心那些雨水引他想起不快,担心他为了她屈就。   这些担心如同顽症,淤积在心底。   车窗上层层雨水,不断被雨刷刮刷掉,然后又淋满新的一层,又被刮掉,如此反复。   暴雨中,梁桉一扭头看向狄玥,表示他们并不用搬座城市生活。   他温声开口:“狄玥,爱是铠甲。”   狄玥一怔,终于放心下来。   也不是很简单就能放心的,确实又哭了一鼻子,梁桉一抱抱哄哄亲亲,半晌才好。   雨势减小到可以继续行驶后,梁桉一带着狄玥去看红杉林。   那些树木笔直、高大,直耸云霄,狄玥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兴奋地跑到树林小路上,让梁桉一给她拍照。   怕照出来不好看,她脱掉了臃肿的春季外套,只穿裙装,摆了几个姿势。   其实狄玥不怎么会拍照,过去照相都是证件照,习惯了,所以拍照时连剪刀手都不比,总是傻傻站直,挺胸抬头。   上次在雪山玩,还是朱笛实在看不下去,曾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说过,玥玥,你这个姿势,我军训时站军姿都没你标准。   朱笛言传身教,教给她不少拍照姿势的“小朱老师私房课”,狄玥听得认真,也用心记了几个。   拍完照,她连串地喊着“冷冷冷冷冷”,扑回梁桉一怀里,钻进他的外套,汲取温暖。   狄玥想要挑几张好看的照片,发给朱笛,给她验收课程成果,可梁桉一故意找了张拍得拉胯的,给她瞧。   狄玥果然撅了嘴,有点苦恼地问,梁桉一,我和这些红杉树在一起,怎么好像个小矮人啊,这也太矮了吧。   她不埋怨男友的技术,反而只挑剔自己:“好像个冬瓜哦。”   笑得梁桉一差点手机没拿稳:“逗你呢,是我拍得不好,角度问题,看看这张。”   狄玥眼睛一亮:“发我发我!”   沿岸有家创意餐厅,据说融合了很多国家的美食元素,环境也不错,屏风隔开了桌与桌间的空间,避免淆乱。   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洋,夜幕降临时,服务人员端了烛火过来,每桌一盏,燃灯续昼。   有道菜很特别,是蚂蚁做食材。   作为品尝过“Gaeng Kai Mot Daeng”的人,梁桉一并未震惊,见狄玥目光时不时瞥向菜单册上那幅图片,问她是否想要尝试。   狄玥瞬间想起在自然老师那里见过的,蚂蚁高清面容,吓得差点把菜单册丢掉,连连摆手,说算了,她其实只是有点好奇,蚂蚁是什么味道,小声去问梁桉一,会不会是......黑芝麻味的?   梁桉一扬眉:“酸的。”   当天晚上,狄玥拒绝和梁桉一接吻。   梁桉一哄骗不成,干脆强吻,被女朋友打了胸口两下,说他是吃过蚂蚁的流氓。   在西雅图的最后一天,狄玥和梁桉一坐在太平洋沿岸看日落。   那天天气挺不错,傍晚时,太阳躲在轻薄的雾霭后面,缓缓滑落海平线。   天空是玫瑰色的,一弯新月悬于天幕。   唐良忙完赶过来时,狄玥正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喂海鸥。   梁桉一戴着金框眼镜,在看手机。   唐良以为他是在记录作词的灵感,凑过去看了看,发现他手机屏幕上,是张戒指的设计图。   梁桉一正放大图片,圈了其中小部分花式,标出箭头,手写了几个英文字母,意思叫人家设计师稍加改动,把那部分化繁为简。   还挺挑剔。   起初唐良没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梁桉一身边,玩笑着说:“呦呵,你挺闲啊,什么时候兼职做珠宝设计......”   话没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   梁桉一说过,不会给别人买钻石。   所以这枚钻戒......   刚坐下的唐良,“噌”一下又站起来,声音有点高:“梁桉一你这是准备......”   准备求婚呢?!   梁桉一不急不慢,挪开原本落在手机屏幕上的食指,举到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   不远处,狄玥手里擎着一些面包碎,引来海鸥展翅于她手掌旁,不住地噙啄食物。   她笑着转头,声音浸满快乐:“梁桉一,快看,快看呀!”   回首间,她看见了唐良,于是也同唐良打招呼:“嗨,唐良,你看,海鸥!”   她笑容如此灿烂。   晚霞的貌美,不及她半分。   梁桉一眉宇柔和起来,垂眸浅笑。   唐良先前对于他准备求婚的惊讶,也被这温馨的一幕感染,冷静下来。   他胳膊肘碰碰梁桉一,压低声音:“准备求婚这位,采访你一下,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呢?   多年前梁桉一和唐良也曾这样并肩,那会儿年轻,参加友人婚礼,唐良问梁桉一,怎么样,你现在是什么心情?羡慕不羡慕,想不想结婚?   当时的梁桉一只是淡然笑笑,摆明了不羡慕也不想结。   他打心底里认为,爱没有纯粹,也并不能天长地久。   此一时,彼一时。   时隔多年,现在友人再问他,什么心情。   爱尔兰“意识流”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有句旷世名言。   梁桉一借用它来回答:   “love loves to love love。”   爱是爱上爱爱上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1.“雨馀风软碎鸣禽...”出自《小重山》宋 张良能 第40章 2015.5(1)   【2015.5.凉城】   在西雅图机场告别唐良时,唐良曾说,等他们结婚,他一定到场。   狄玥当时只是羞涩地笑笑,不置一词。   没想到仅仅三个月后,唐良就不得不飞回国内,赴他当时许下的约。   凉城一间咖啡厅内,狄玥同唐良讲起他们的求婚过程,她用了曾经自己非常厝疑的词,“soul mate”。   -   回国后,狄玥一直忙碌。   新校区初投入使用,不少事情尚未捋顺。   狄玥白天在学校里兢兢业业,下班后,时常抱着电脑看教育或心理相关的付费课程,听到自觉有用的地方,按下暂停,做笔记、做思维导图,帮助记忆。   课程里,老师们经常会推荐一些相关书籍,所以狄玥也常会买书回来看。出租房里很快多了大摞书籍,那些书折页标记,被贴满便签。   时隔一年,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轻盈,但努力上进。   那阵子狄玥对梁桉一感慨,说过去被迫学习时,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现在居然会觉得,自己能够在几天里读完一本书、听完一期课程,把那些著名的心理家、教育家,花十几年才积累到的经验和知识记到脑子里,简直是赚到了,且大赚特赚。   梁桉一说,那大概是主动学习和被动学习的区别。   被动学习很痛苦,主动学习很快乐,且乐此不疲。   狄玥亲身体验过的,所以希望自己的课程,也能让孩子们快乐,成为他们主动学习的动力。   在她孜孜不倦努力着时,生活打破常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也是“甜蜜的意外”。   5月中旬时,狄玥惯用的购书软件周年活动,优惠力度蛮大的,每买满100块都可以减掉20块。   她沉浸于满减,拼杀良久,把之前收藏过的书籍加得七七八八,临付款时,距离最后一个100块,还稍差一点点......   软件付款界面下端,有些热门推荐书目。其中一本,是钱钟书老先生的《围城》。   去年夏天,狄玥在梁桉一家里翻看过这本,还划线了其中某句话,邮寄给杜卓航,用来讽刺他。   好像当时确实承诺过,“有空我买本新的还给你”。   狄玥算计着满减,正上瘾,想得也简单,觉得刚好趁这个机会,买了还给梁桉一嘛。   而且用了优惠劵后,这本书不但等于没花钱,其他书籍还能便宜几块,好划算的。   这样盘算后,果断下了单。   夜里睡前,还把订单页面调出来看过几遍,暗自窃喜薅到了羊毛。   购书软件效率很高,隔天下午,书籍已经邮到。   那是个周末,当时狄玥正在朱笛家里,而梁桉一最近也很忙的样子,经常不在,快递小哥上门时,家里没人。   于是快递寄存在楼下便利店,老板发信息给她,说她有很大一箱快递,超级重。   是她的书!   狄玥欢欢喜喜给梁桉一打了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去便利店拿快递,顺便买零食和水果。   快递被梁桉一抱回家里,狄玥拿了把美工刀,兴冲冲拆开。   翻到那本《围城》,她下意识就递给了梁桉一:“去年从你那里拿过一本这个,买了新的给你,不要太感动哦。”   离开那些枷锁,她是如此活泼,带着些可爱的小贫嘴,明明整箱书里,只有那么薄薄一本是凑单才给到梁桉一的,还叫人家别感动。   梁桉一拿到书籍,眯了眯眼睛,也就顺带想起,去年她找他要书时,是怎么个情况。他干脆秋后算账,把人抱起来,带回卧室。   狄玥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书,拆了一半,不明所以就被人捻开了牛仔裤扣子。   风雨晦暝,书籍刚扯掉薄膜,弥散着崭新的油印味道。   床垫承载重量,轻声细响,狄玥没有挣扎,反而于心底,蕴藏着隐秘的期待。   他拨开她颈侧一缕发丝,问,想么?手未收回,指背顺着锁骨,一路向下。   狄玥答不出话,呼吸愦乱,牙齿轻轻打颤。   在昏昏光线中,她看见梁桉一弯起唇角。   每一道力度,都搅入心髓。   疯狂心悸,又在浴室洗去汗意,疲惫地沉入憩眠。   狄玥醒来时,枕边放着那本《围城》。   梁桉一学她去年的样子,翻开了一页做折角,然后划线: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划线句子旁边,有梁桉一的笔迹。   他写,“以后也这样让你。”   情话很动人,但......   狄玥随手摸了件家居服,他们的家居服是同款,穿上才发现是梁桉一的,大了些,但也顾不得,甩着袖子去厨房找人,控诉道:“梁桉一,你哪里有让着我了?”   厨房是重油烟的地方,可梁桉一做饭总是那样不急不慢,操纵自如。   他翻炒着锅里的肉片,问狄玥,他哪里没让着她,没做好的地方他得知道,方便改正。   狄玥没什么气势,目光飘忽:“就刚才啊——”   她那时都带着哭腔了,也没见他减减力道。   反而,反而......   反正就是没让着她。   “那可能改不了了。”   肉片炒好了,盛出,梁桉一端起餐盘自狄玥身边走过时,侧身倾探到她脸侧,耳语,“真让了,你不会满意。”   狄玥的脸“唰”地红了,喊打喊杀地追出去,却被梁桉一塞了颗酸甜的圣女果在嘴里。   她咬着圣女果,含糊不清地哼哼,说他这是贿赂。   梁桉一拉开餐桌旁的椅子,示意她还有更多的贿赂,果然晚饭间,一只虾也不用她亲自下手,都给她剥好。   出租房不过几十平米,面积好小,可饭菜飘香,洗过的圣女果挂着水珠,色泽如红宝石,摆放在小碟子里。   他们在一起,总是温馨又甜蜜。   比起之前狄家那栋大些的房子,这里反而更像是家。   饭后,狄玥看视频课程,梁桉一就陪在她身旁不远处,忙他自己的事情。   先前在朱笛家时,朱笛给狄玥贴了甲片,说是周末过过瘾,反正是贴的,等周一上班前再拆掉就行了。   甲片上有钻饰,动情时狄玥难以自控,曾不慎划伤了梁桉一的手腕,在他腕骨处,留下一道淡红色痕迹。   视频里老师讲到重点,狄玥赶紧暂停,记下几行笔记,还圈了重点字样,脑子里还在思考着,目光无意识扫到梁桉一那边去——   5月的凉城很美,在充沛雨水的滋润下,植被枝繁叶茂,油亮亮地伸展在路灯下。   梁桉一身侧有盏落地灯,护眼光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他戴了眼镜,倾倚桌旁,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工作。   南方气温要比燕城稍高些,即便这个5月频繁下雨,也还是热的。   梁桉一换了夏装,穿一件质地柔软的短袖,撑着额,食指指尖缓慢地、带着某种节奏地,落在桌面上。   区隅间只有那么一点动静,狄玥的视线也就被吸引着,看见他的手,也看见他腕间那道痕迹。   大脑瞬间宕机,停止思考正经事,她走神地想起那些缱绻热烈,耳根发烫。   偏偏这个时候,梁桉一回眸,同她对视。   他目光柔和,可狄玥觉得无所遁形,像上课走神被抓包的学生,瞬间埋头,装模作样地在笔记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幸好朱笛这时候发来信息,拯救了她的慌乱。   好姐妹!   朱笛转发了电影票的链接给她,信息上说,过几天是5月20日,问狄玥和梁桉一有没有什么安排。   狄玥是个很不浪漫的姑娘,对这些仪式感的日期并不敏感,还没和梁桉一聊起过安排什么的。   但她灵机一动,忽然想搞个大的。   从西雅图回来后,狄玥暗地里把“L”的歌词都收集起来,也请唐良帮忙,找到了梁桉一以其他署名所写的歌词。她把它们悄悄排序,一一读过。   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便梁桉一不说,她也能从中感觉到,这些年,他在心态上也并不是毫无波澜的。   “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在某些无人看见的地方,梁桉一也一定独自疗伤、逐渐成长,才最终成为现在轻盈的、沉稳的、刀枪不入的样子。   狄玥盯着信息里“5月20日”的字样,忽然心潮澎湃地想:   她要嫁给梁桉一,要和梁桉一结婚。   她要同他组建一个小小的家庭。   这个念头冒出来,迅速在脑海里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可是,要怎么和他说结婚的事情呢?总得浪漫点吧?   “锌”什么的,肯定是不行的。上次她说完,梁桉一笑了她好久好久的。   百思不得其解,狄玥把问题抛给了闺蜜。   像是去年下定决心要离开狄家,她激动得打字都不利索,也忘了自己这个闺蜜,感情经验比她还不如,几乎为零。   狄玥认认真真敲下问句,发送出去:   【笛笛,你知不知道怎样向男朋友求婚?】 第41章 2015.5(2)   两个姑娘在夜里神聊良久,提出各种不切实际的设想,连用烟花炸出求婚字样、用直升机吊着条幅这种离谱场景,都聊到了,就是没找到一件能够实际操作的。   直到睡前,她们才潦草地策划,商量起是否要购置一些布置道具。   网购不行,快递寄到家里,会被梁桉一发现。所以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得在凉城选购。   那天已经是5月16日,可供准备的时间,根本没有几天。   隔天早晨,狄玥比平时上班起得更早,收拾过自己,抱着帆布包慌忙往门口跑。   跑到半路,又折回,正用目光四处巡视时,她要找的手机,忽然出现在面前。   “找这个?”梁桉一把手机递给她。   他穿着家居服,一身慵懒气息,揽她入怀,问她这么大清早的,折腾去哪儿。   狄玥支吾着,说是陪朱笛出门买东西。   “买什么要这么早?”   外面阴天,沉沉天色像大半夜,6点钟的凉飔自窗口拂入,窗边的晴天娃娃晃悠着,散尾葵的叶片也轻轻摇动。   梁桉一熬夜创作,很晚才睡。   洗漱收拾时,狄玥已经尽量减小声音,脚步轻得如同猫咪,看样子,她还是把他惹醒了。   他把鼻尖蹭在狄玥颈间,声音惺忪惑人地问她:“这个时间,商铺开门了?”   当然没有。   可她的计划才堪堪有个雏形,还要再商量商量才行,当然要早些出门。   狄玥想,毕竟是人生大事呢。   见她执意要走,梁桉一翻出车钥匙,问她是否需要司机。   狄玥果断摇头,提上鞋子跑了,边跑边交代:“我要晚点才回来!”   然后又补充,“晚饭也不回来啦!”   跑到楼下接到梁桉一的电话,她举着手机抬眼,果然看见他立于阳台窗边,用凉城人的语调,同她玩笑:“早点回来,别让我独守空房哦。”   狄玥挥挥手,像个渣男般,假意为难:“那......好吧。”   她和朱笛碰面,一整天如无头苍蝇般的奔走忙碌,到傍晚时,仍然成效堪忧,买了些手持烟花和氛围蜡烛,很老土地打算摆个心形。   至于地点,狄玥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他们现在住处的天台。   他们都不是喜好喧哗热闹的人。   那上面鲜少有人去,护栏处不知哪家住户曾栽种过几棵鸭掌木,郁郁葱葱,枝叶葳蕤茂盛,其间大片空地。   晴天的夜里,她和梁桉一在上面看过星星。   不知道5月20日那天晚上,天公愿不愿意作美,给个晴朗星空。   两个姑娘找了家小店,坐下来休息,顺便解决晚饭。   店里环境虽然简陋,但东西很好吃。   有人点了鱼丸面,端着坐在隔壁桌,圆滚滚的鱼肉丸子,让狄玥蓦然想起,4月份的某个周末,梁桉一带她去他的家乡。   那是一座山清水秀的江南小城,烟雨蒙蒙,如诗如画。   那些古人诗句中的“风细柳斜斜”“江水绿如蓝”“疏雨酒家深”都一一对得上。   梁桉一说他们搬走后,也没再回去过,20年间变化很大,他不一定认得出当年那条街上,哪一间是父亲曾经的店面。   狄玥随他乘坐一叶乌篷小舟,自细雨中的河面慢慢泊着。   梁桉一指给她看,哪边是他儿时去上学的路;哪片楼区是过去没有的;哪座桥曾有老人挑了扁担,卖酒酿与青团。   附近有一座古镇,现在是著名的旅游景点。   连带着这条街也红火起来,游人颇多,熙熙攘攘。   下船后,他们撑伞沿着青石板路,走几分钟,梁桉一忽然顿住,狄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明白,大概那就是过去他们家的早点店了。   听闻当年他们离开时,盘店压到最低价,也鲜少有人问津,好像他们触碰过的物件,都染了病毒似的。   后来以很低廉的价格,才终于卖掉,现在店面早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个主人。   狄玥不满地想,他们居然好意思挂着“五十年老店”的招牌,骗子骗子骗子!   相比之下,梁桉一倒是很淡然,只是脚步稍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这条街都重新翻修过了,过去没有这样精致。   那天狄玥有些伤感。   她道行不够,不如梁桉一平静、城府深,眼看着那些人安居乐业、无忧无虑,总有些忿忿难平。   心里不住地猜测,往来那些居民里,其中会不会有哪一位,是当年流言蜚语的贡献者......   狄玥频频走神,不留神和梁桉一走散些。   “狄玥。”   她擎着伞,闻声抬眸。   梁桉一身影在熙攘人群之外,站在一间饭馆台阶上,笑着对她招手:“来,带你尝尝好吃的。”   他带她品当地有名的牛肉丸,狄玥想着他们一家的遭遇,心神不宁,趁热咬下去,烫得缩了缩肩。   可牛肉丸味道真的很香,和北方的牛肉丸子完全不同,口感劲道。   “好吃么?”   狄玥点头:“好吃的,真的很不错。”   顿了顿,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这家店怎么也会做牛肉丸子,是不是和梁桉一家有亲戚。   梁桉一居然告诉她,是他父亲竞争对手的店。   他说这家店也几十年了,老板也是从老一辈就做早点,牛肉丸并不是最拿手的,但也觉得赚钱,所以一直在卖。   不过,同行是冤家,和梁家走得一直不算近。   “和你家比,谁的更好吃?”   “老梁在我这儿有亲情分,你说呢?”   小店生意很红火,老板头发已经花白,还在店里忙来忙去,带着方言同熟客聊天,说儿子和儿媳五一假期要回来,儿媳怀孕了,来年就要生娃娃。   狄玥咬着丸子,总觉得这里欠梁伯伯一份安宁、幸福的生活。   回去时,又坐乌篷船,似是感觉到狄玥的郁闷,梁桉一忽然变魔术似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枝红玫瑰。   闷沉天色里,玫瑰如火如荼。   他把花递到她面前,逗她:“狄老师,笑一个?”   狄玥鼻子酸酸的,问他,梁桉一,你是不是也不开心?   梁桉一同她十指相扣:“不开心谈不上,有些想念老梁倒是真的。”   她拿着那朵玫瑰,用力拥抱他。   梁桉一,你一定要春祺夏安、秋绥冬宁啊!   大概就是那天吧,狄玥第一次动了心思,想要同他结婚。   “玥玥?玥玥?”   狄玥被朱笛唤回神,见朱笛那只同她贴了同款甲片的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问她:“再不吃面要凉啦,你想什么呢?”   狄玥说也没想什么,总觉得自己这次求婚,还是不够浪漫。   毕竟她的爱人那么厉害,是在乌篷船上,都能为她变出玫瑰的人呢。   她被热烈爱着。   所以也殷切希望,自己能那样热烈地爱他。   “挺浪漫了吧?”   朱笛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闺蜜找她策划求婚这事儿,已经够她兴奋三天的了。   她觉得万无一失,呼噜呼噜吃着面条,空出一只手拍拍坐隅的大袋子,说,你看啊,蜡烛、小烟花都有了,网上那些求婚视频里,不也就是这样子了嘛,顶多再多一束花,我们这已经很厉害了好吧?   她撅了撅油乎乎的唇,“然后你再给他一个吻,说你爱他,就成了!这多浪漫啊~”   “......真的?”   “真的!”   狄玥将信将疑,日子很快到了5月19日。   那天是星期二,那天晚上梁桉一提前和狄玥打过招呼,有些事要忙,很晚才回来。   下班后,狄玥正好把朱笛拉到家里,带她上了天台,准备先走一遍流程。   10分钟后......   两个姑娘各自举着伞,蹲在天台上,像一对蘑菇,对着一袋子里的蜡烛和手持烟花,面面相觑。   狄玥蹙眉:“忘记买打火机了。”   朱笛前些天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些,嗫嚅着和狄玥说:“玥玥,我有个问题......你和梁桉一以后住哪儿啊,求婚的话,得结婚吧,办婚礼,搬新家,还得有戒指......”   是啊是啊,这些她都没想到呢。   狄玥好丧气。   太潦草了,她什么都没有。   从国外回来时,手里还是有些存款的。   可她那时候没有过这个意外的计划,且刚听过梁桉一家的事情,格外关注“HIV”和“AIDS”,把钱都捐给了相关的公益项目。   就算不捐款,让她这个刚工作不到一年的人,去买房子,那也是不太现实的。   狄玥算了算自己的工资,这样算的话,可能几年内都别想结婚了。   送走朱笛,狄玥有些郁郁寡欢。   可能是有些心急了,可她好想嫁给梁桉一。   过了夜里12点,电子日历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5月20日。   房门被从外面打开,梁桉一捧着大束玫瑰进门,看见狄玥还未睡,怔怔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举着花束走过来,拥抱她:“我爱你。”   狄玥鼻子一酸,搂着他的脖子,眼泪也掉了几颗,把梁桉一看得直皱眉,问她怎么哭了。   她好委屈,又不想说实话,只肯说无关痛痒的部分,拿出几支手持烟花,说是没有打火机。   梁桉一吻她的额头,忽然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往外走。   “......去哪儿?”狄玥缩在他的怀抱里,蔫巴巴地问。   梁桉一垂眸浅笑,眸光里盛满温情:“看你也不困,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驶入某个崭新社区,狄玥顿生厝疑,感到些许不对劲儿。   大半夜的,跑来陌生小区做什么?   夜色静静,万物沉睡。   梁桉一轻描淡写:“买了栋房子,请你过目。” 第42章 2015.5(3)   去年时,曾发生过一件事。   当时梁桉一和狄玥还未互通心意,只靠着那些快递,偶尔通话联系。   某个晚上,狄玥在电话里同梁桉一说,她看到了些燕城那边的消息,好像是祖父生病,那些天都住在医院里。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万一生死攸关......   她想来想去,做不到决绝,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号码,想要问问情况。   电话是继母听的,大概周围没人在,继母也犯不上和狄玥装端庄,冷嘲热讽,说只要她这个丧门星不再出现,祖父很快可以出院。   “她还有心情阴阳怪气,我猜想,祖父应该不会是太严重的病吧......”   毕竟在同屋檐下生活过近20年,梁桉一听出狄玥语气里的担忧,他刚好在燕城,主动询问:“哪家医院,我帮你走一趟,过去瞧瞧?”   狄玥在电话里期期艾艾,似在犹豫是否该给他添这档子麻烦。   梁桉一随口编了个理由,说刚好他最近睡眠不佳,也想去看看中医、号号脉,开些安神的中药喝,但一直拖着,懒得去。要是两件事并行,倒是值得跑一趟。   他都那样说了,狄玥马上担心起来,说让他哪里不舒服及时看医生,真生了病不是好玩的。   然后犹豫片刻,才告诉他,她看了家里阿姨的朋友圈动态,似乎是在某某医院的住院部。   隔天一早,梁桉一便去了医院。   他问过医生,狄玥祖父是下楼时不慎摔倒,腰部骨折,不算严重,做了个微创手术,再住两三天院,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他靠在走廊里,打电话向狄玥汇报,说她祖父无碍,精神很不错,就刚刚,他拨通电话时,老爷子还在病房里拍着桌子,大声数落儿子和儿媳。   由于过分中气十足,被护士沉着脸推门警告,说他们这样会吵到其他病人休息。   那天梁桉一把手机举在耳侧,听见狄玥松了口气似的轻笑声,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他想,女孩子内心都是柔软的,狄玥独自在陌生的南方小城,本该有家人做她风里雨里的屏障,有家庭做她披荆斩棘的后盾,但她什么都没有。   某种角度上来讲,她是被家庭放逐了。   这种感受,儿时经历过背井离乡、全家搬迁至燕城生活的梁桉一,格外懂得。   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医护人员脚步匆匆,梁桉一忽然想起2月份时遇见狄玥,小时候拥有过那样灿烂笑容的小小太阳,在狄家的强压下,濒临崩溃边缘。   Live House里五光十色的射灯,照不亮她眸中深不见底的孤寂,她如同游魂,满面失意......   幸好狄玥是个有些乐天派的姑娘,很多事情没有去钻牛角尖。   但这也只是幸好。   细思往事,草蛇灰线。   大概就是那天,在梁桉一心里埋下伏笔,让他想要给狄玥一个家。   -   狄玥还捏着她那几根手持烟花,坐在梁桉一车子里,一路愁闷,心里仍惦念着房子、婚礼、钻戒的事情。   她总觉得很遗憾,没能在预期的时间求婚,且天公也不愿作美,外面雨势那么大,天气预报说,20日至25日,都是阴雨天。   就算求婚的计划泡汤,连“520”想约梁桉一去天台看星星看月亮,也实现不了了。   可梁桉一刚刚说了什么?   他说,买了栋房子,请你过目。   凉城新区有很多新楼盘,眼前的社区格外漂亮,车子停入车库,狄玥被梁桉一拉着手,一路跟随他,走进电梯。   她心跳砰砰,像是去年2月第一次去梁桉一家时那样,有些不知所措。   “这房子......”   狄玥踌躇着,还是问出口,“你这房子,是不是......很贵啊......”   她好没底气,梁桉一只需一眼,便看穿她的心事,把人往自己这边揽过来,偏头吻她的额,安慰着说,他是入行工作早,又年长她几岁,工作时间久了,自然手里宽裕。等她工作久了,也是一样的。   说完,他顺便纠正她:“是我们的房子。”   “叮——”   说话间,电梯抵达楼层,居然同燕城一样,也是7层。   依然是一梯一户的户型,电梯外面的一切都很熟悉:   木调香气弥漫,墙壁上有几排黑胡桃木装饰架,那些摆置在上面的陶瓷、矿石、化石标本,狄玥统统都见过。   甚至墙角那棵枝叶蒙茸的“千年木”,她也是眼熟的。只不过,它长大了些,填了不少新叶片。   防盗门样式变了,但也漆过,是她喜欢的“绀蝶”色。   在燕城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每每回忆起那座城市,最令狄玥牵挂的,是梁桉一的7011。   每次做到令她心情愉快的梦,梦境里的场景,一定是在7011。   眼前的一切复刻了她的牵挂,狄玥踏上花纹复古的暗色地毯,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头涌起某种欣喜,似是归乡。   狄玥攥着那几根派不上用场的手持烟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她匆匆回眸,去看梁桉一。   梁桉一笑问:“喜欢么?”   其实这房子之前的装修,还真不是这个风格。   和装修公司恰谈的完工时间,也比现在要提前很多。   但装修进行时的某天,狄玥在出租房里,拿着小喷壶给她那盆散尾葵浇水,无意间问起,“梁桉一,那你这么久不回燕城,家里那些植物怎么办?会不会死掉呀?”   他告诉她,有阿姨在打理。狄玥只是点头,随后嘟囔一句,说他家的风格很舒服,还说当时她租过这间房,也想要按照那种风格来的,但硬装大多无法改变,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自嘲加玩笑:“画虎不成反类犬,但狗狗也有狗狗的可爱,对吧梁桉一?”   “对。”   她说什么都对。   于是梁桉一知道了,狄玥喜欢他之前的家。   他叫停施工队,重新规划设计,把这栋新买的房子,尽量做成了和燕城一样的效果。   装修是个挺耗精力的事儿,中间也有过些麻烦事,但梁桉一统统隐去不谈,只问狄玥,喜欢么?   狄玥用力点头:“喜欢!”   她真的好喜欢,迫不及待跟着梁桉一进门去。   入户后的格局也和燕城相差无几,有三角钢琴,有壁炉,壁炉旁也摆放了茶几和懒人沙发。   还有那幅梁桉一画了她的胎记的画,摆放在盛开的那盆红玫瑰旁......   “梁桉一,你太厉害了。”   看得出来狄玥的高兴,她走进客厅,这里摸摸,那里探探,又跑到那些柜格旁,去看梁桉一如同小型收藏馆的藏品。   每一样物什她都熟悉。   午夜12点会发出蛐蛐虫鸣的钟、卡林巴琴、《深沉的玫瑰》......   只是,那台60年代产的老式打字机不见了,倒是有一台新型小机器放在上面。   因为某些相关记忆,狄玥对那台奶白色的打字机,有特别的青睐。   环顾四周,也没在其他柜格上看到它的身影。   她只好有些失落地问梁桉一,那台岁数很大的机器,是不是坏掉了,所以他才没带过来。   问句抛出去,半晌没人回应。   咦,梁桉一人去哪里了?   狄玥疑惑回眸,发现他就站在身后不远处,垂头摆弄着手机。   她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遍:“梁桉一,那台打字机你没搬过来么?”   “搬了。”   “有吗?我怎么没看见......”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侧有“滋咔——滋咔——”的声响,回头去看柜格,代替老式打字机摆放在那里的、素未谋面的小机器,正吭哧吭哧吐着纸条。   于此同时,梁桉一自她身后靠近。   他说:“那台也在,不过放在楼上了,今天这个场合,它的任务不是打字。”   梁桉一了解狄玥的喜好,知道她对哪些物品会喜欢、留意。   比如那台老式打字机,如果它不在,她一定会在它以前放置过的地方驻足。   他像猎人,默算好她的行为,然后等她触纶。   果然,狄玥站在那个位置,视线被声音吸引,歪了些头,等着台小机器,一点点吐露。   那东西有些像超市里的小票打印机,慢吞吞吐出纸条。   纸条被她好奇拿起,带着刚打印好的淡淡温度,上面只有一句英文:   Marry Me.   不难看懂的。   可狄玥拿着纸条,像是没反应过来,看了良久,才讷讷转身。   窗外细雨霏霏,茶几上摆放着两颗佛手柑,散发出淡淡的果香。   静夜中,梁桉一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地,手中拿着一枚钻戒。   在这个熟悉又舒适的空间里,梁桉一似有些许紧张,舔了下唇,才开口。   他说:“狄玥,嫁给我。” 第43章 2015.5(4)   真的很灵妙。   在狄玥好想要嫁给梁桉一的时候、在她为草率的求婚计划泡汤而扼腕的时候,梁桉一像是听到她的心声。   他先她一步,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惊讶、怔忡、兴奋、幸福......   似乎多少形容,都无法描绘狄玥此刻的心情。   过去他们也有过默契的时候,狄玥只敢用“向下兼容”来形容。   可在此刻,很多很多曾经不敢相信的词汇,统统涌入脑海,她真切地感觉到“灵魂共鸣”“心灵契合”“心有灵犀”......   “梁、梁桉一,你先起来。”   狄玥把梁桉一拉起来,激动到甚至忘记回答他,也忘记接下那枚戒指。   “你,坐在这里,别动,别动啊”,这样叮嘱过后,她满客厅蹀踱,手忙脚乱地搬来沉重的黑胶唱片机,又去翻找出小野丽莎那张黑胶。   哪怕再激动,播放黑胶唱片时,动作也不得不放轻放缓,免得伤到唱针或唱片。   在这样的小心翼翼里,狄玥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唱针放在相应位置,她按下播放键。   黑胶唱片转动,《Fly me to the moon》舒缓的旋律,自音响中缓缓流淌出来。   午夜的安静被打破,染上浪漫情调。   狄玥抬眼,看见梁桉一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她又开始心慌,硬着头皮装淡定,不讲自己要做什么,只吐口说:“再等一下,马上好,马上就好的......”   狄玥熟悉梁桉一的那些收藏品。   她曾在柜格上发现过一枚很精致的金属物品,问过梁桉一,才知道那是火石钢轮打火机,也是年代久远的产物,产自英国。   她当时很新奇地把它拿在手里,边抚摸上面繁复的浮雕花纹,边继续发问,问他又不抽烟,为什么要买打火机。   梁桉一说是在某间中古店里发现的,看着挺有意思,和几样其他物品一同收购回来的。   他玩笑着:“万一哪天升值,我们赚了。”   那是狄玥以为他们是“长期关系”的时候,他说“我们”,她着实为了那样温馨的代词而心悸过,却未想到,他们现在真的成了“我们”。   此刻,狄玥拿着她的手持烟花起身,顺利找到那枚打火机。因为陌生,尝试几次才成功擦出火焰。   “梁桉一,其实、其实今天,我也想和你求婚的。但我准备的东西太少了,只有一点蜡烛和烟花。你没回来时我认真计算过的,房子再过几年,我也买得起的,只是可能没有这么大,也不能全款,要先付首付......”   “呲——”,终于生疏地把烟花点燃,暖融融亮晶晶的一小团,花火璀璨。   狄玥把它递到梁桉一面前,声音忽然哽咽:“你......愿意娶我么?”   烟花迸出灿烂星火,安全起见,梁桉一把它举到一旁,才单臂拥她入怀。   燃灼飞散出淡淡烟气,他的怀抱令人安心。   狄玥指间一凉,感应到金属圈环特有的触感,戒指被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梁桉一说,愿意至极。   后来他们再聊起这天,梁桉一坦言,其实那天他没准备好要求婚,还计划着要定些鲜花,布置布置再行动。   可他回到出租房,看见狄玥蜷在沙发上时,忽然就什么都忍不住了,冲动地把人带到新房子这边。   他说:“那大概是我抑制不住的一往情深吧。”   狄玥那天又哭了,接吻时唇都是抖的。   事后,她用指尖一下下戳梁桉一的胸膛,问他,他们要结婚了,怎么他那天一点都不激动的?   “冤枉我。”   梁桉一说,自从他父亲离世,生活若淡若疏,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格外开心的事情。   但她那天答应求婚,确实令他狂喜。   谁说他不激动,他整夜未眠。   “真的?”狄玥有些不信。   梁桉一笑着:“真的,3点钟时你打鼾我也听见了。”   说完,被狄玥扑过去,死死捂住了嘴:“你才打鼾!”   片刻后,又心虚地问,“真的吗?我真的打鼾?一定是姿势不舒服吧......我怎么会打鼾呢......”   “没有,逗你的。”   “哼!”   两人如同孩童般打闹,绕着餐桌追逐,狄玥假意跌倒,捂着脚踝哼唧,梁桉一果然不跑了,过来把人抱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搬一块玻璃。   他问她哪里痛,狄玥说心好痛,梁桉一你居然不让着我,跑那么快。   说完一口咬在他肩上,梁桉一“嘶”一声,眉心也敛了起来。   狄玥第一次做这么跋扈的举动,见他反应如此,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下嘴没轻没重,把人咬坏了。   她挣扎着从梁桉一怀里跳下来,慌了手脚:“你没事儿吧?是不是我咬着你筋骨了?”   这姑娘真当自己铁齿钢牙呢?   梁桉一憋笑,学她之前的样子,捂着胸口,也说心好痛,她居然咬得那么用力。   战争升级。   两人从客厅闹到床上,最后到浴室里,打闹变成了缠绵,他们在热水浇淋下热烈拥吻。   新房子的装修上,梁桉一要求比较高,环保等级都是E0级,又通风过一个月,已经能够入住,于是那阵子,两人经常在忙着搬家。   狄玥把她那些小物件,放进新家里,同梁桉一的物品摆放在一起时,有种说不上来的踏实。   像水鸟,于汹涌中找到浮憩之处,如此心安。   到5月底,最后一次搬运结束。   狄玥倒在客厅的懒人沙发里,藏不住心里那点愉悦的急切,扭头问梁桉一:“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知道了。”   “什么知道了?”   梁桉一笑笑:“我尽快准备,6月怎么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6月很好呀。   可是有一点很犯难,狄玥憧憬婚礼,却又没参加过两次,对这方面缺乏浪漫的想象力,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被梁桉一问到,她也答不上来,绞尽脑汁,又搜索了一些视频,发现婚礼分好多好多种,什么中式西式,什么室内室外,越看越觉得自己不懂,只能寄希望于男朋友。   毕竟梁桉一是作词人,是艺术行业的,而且他真的很浪漫,让他谋划,总不会有错的。   所以狄玥反问梁桉一:“那你呢,你期待的婚礼是什么样子的?”   “有你在的。”   “......”   狄玥抱住头:“完了梁桉一,你怎么也没个想法,要不然我们求助求助朱笛或者唐良?”   那天是5月31日,星期日。   凉城难得晴朗,天空湛蓝,浮云朵朵,呈波状流动。   微风拂动窗边风铃,叮呤当啷。   梁桉一凝睇狄玥良久,忽然偏头吻过来。   正经事没能推进,反而是狄玥的裙摆,被推到腰际。   懒人沙发纵容了一切,只有填充在其中的豆状颗粒,偶尔发出“沙沙”声。   再醒来已是黄昏,手机震动声接二连三。   狄玥懒在床上,开了扬声器接听电话,朱笛欢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像个八卦小报的记者,扬着调子问她:“你好呀准梁太太,请问你和梁先生何时开始的同居生活?近期有没有成婚打算?婚后要几个孩子?名字有没有提前取好?......”   狄玥被闺蜜逗得蒙在被子里笑,让朱笛不要闹了,好好讲话。   于是朱笛说,主要是想要问问梁太太,他们什么时候请她吃乔迁宴。   “嗯嗯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哦梁太太?”   她一口一个“梁太太”,叫得狄玥耳根发烫,实在难以冷静,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你想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下周末,我要吃鱼!”   这个当然没问题,凉城的江鱼在5、6月份最是肥美,鱼籽满腹,吃煮锅时还可以单独加一份鱼籽肠来吃。   真是越想越饿,而且她刚刚消耗掉太多体力了。挂断电话,狄玥重新穿好裙装,下楼去找梁桉一。   他们在楼梯上相遇,他说估摸着她快醒了,所以上来找她,带她出去吃饭。   他身后是他们的家。   客厅留了一小块空间,梁桉一还记得她随口的一句喜欢兔子,说那是留给她以后养兔子的用的。   狄玥一时动容,扑进他怀里。   “听到朱笛和你通话,刚刚她叫你什么?”   狄玥脸红了:“梁太太。”   梁桉一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伸出手,也这样称她:“梁太太,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她伸出戴着钻戒的手,很不好意思地搭上去,点点头,小声答应:“走吧。”   卧室窗子敞开着,绿植叶片随风摆动。   狄玥脸上红晕未消,她看向窗外,凉城新城区的街道马咽车阗,街灯一盏盏亮起,照亮麟麟江水。   她想起2014年2月那段时间,燕城总是雾霭沉沉,幽霾尽染的天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阵子她情绪时常失控,落泪次数多到超出想象,但又出于自救的本能,总希望紧紧抓住些什么。   走进梁桉一家那天,天气不算好,也是那样阴沉。   霾色中,他所在的那栋大楼,如同海市蜃楼,楼身近半都幻化成虚影。   当时她只期望借他一缕东风,在她如同死水的生活中,掀起一丝生机的波澜。   那是一个有可能的夜晚,一切都可能发生。   她以为她会得到短暂、轻浮的欢愉。   却没想到,意外地得到爱、学会爱。   “梁桉一。”   “嗯?”   “我们会永远相爱吗?”   “当然会。”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   番外写写狄玥与梁桉一的日常,不日更,大概每周一两次。   感谢喜欢,鞠躬。 第44章 番外-1   【2015.6.凉城】   回首2015年的6月份,整整一个月,车马纷沓,周遭异常欢腾,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与友人们联系得也十分频繁。   而这些热闹,全部都是因为狄玥和梁桉一,婚礼在即。   -   狄玥记得5月31日那晚,他们在外面吃过凉城特有的鱼锅,回家路上,是她来开车。   发动车子前,她认真如科目三考试,调整座椅、后视镜,系好安全带,紧绷着开口询问:“梁桉一,你准备好了么?我可要开始了......”   梁桉一倚在副驾驶位,握了握她的手,出口全都是能让人宽心的话,叫她慢慢开。   “别怕,我陪你呢。”   “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小雨滴答、街道濡湿,两侧商户燃着灯火,点亮洼涔,也点亮沸潏的江水。   狄玥车技有限,只维持在二三十迈,速度慢,路两侧的景色清晰可见。   不知是谁家店铺门口挂了鸟笼,几只娇俏的小雀在笼内“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搅聒夜辰。   默念着交规,狄玥一路异常紧张,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把车驶回小区,倒车入库。   她松了口气,下车便柔若无骨地倒进梁桉一怀里,无意识撒娇:“终于到啦!”   “刚才那个路口好窄,转弯时我掌心都在流汗的,还以为会把车剐花,居然能顺利通过,真是幸运......”   他们十指相扣,一路聊着刚才驾驶车子的话题,乘电梯上行。   那天是正式乔迁的第一晚,狄玥当然兴奋,看着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她忽然想到,好像她人生每一段重要的试飞练习,都有梁桉一的参与、陪伴。   也许,这就是“伴侣”的意义?   原来“伴侣”是这样温馨浪漫的词汇呀。   也是在她这样幸福地自忖时,梁桉一忽然开口,他同她说起,方才在店里吃鱼时的一帧画面——   鱼锅店里老风扇转动,鱼鲜味道弥满空间,又被风扇吹散。   灯光下,狄玥发丝落了一缕,挂在脸侧晃动,大概是痒,她抬手把它们拢去耳后,随后,用筷子尖去挑鱼刺。   鱼块刚从滚沸的锅子里捞出来,冒着热气,细刺在灯光下呈透明状。   她挑得认真,蓦然抬头,撞上梁桉一的目光。狄玥马上笑得眼睛弯弯,扬扬手里的筷子,问他,梁桉一,我帮你挑鱼刺呀?   鱼锅加了辣椒,她喝一口冰镇饮料,唇色嫣红,喋喋不休地推销着,说自己很厉害的,学校手工老师都说她精细动作很好,手很灵巧。   “手工老师说,日后万一她有事请假,我代课教孩子们手工,都是能做好的呢!”   梁桉一其实好久没和别人共同食过鱼。   小时候三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鱼,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的记忆。   在店里,隔着鱼锅的热气腾腾看狄玥时,梁桉一说他好像突然懂了一个词。   虽然此前在歌词中,他不泛听过,甚至自己也曾运用过,但好像今天晚上,才刚刚懂得。   狄玥心跳迅疾,砰砰砰砰。   直觉在刚刚的某一瞬间里,他们一定有过灵魂共鸣。   “是什么?”她问。   果然,梁桉一说是“伴侣”。   “梁桉一,太神奇了,我刚才也在想这个词的,就在刚刚!伴侣!”   “是么?”   梁桉一垂眸浅笑,在电梯门缓缓打开时,拉着她的手走出去。   他单手去按指纹锁,另一只手臂揽过狄玥,扳了她的下颌,然后偏头,吻她的唇。   气息交错,心跳与心动,也是共鸣的。   回家后,他们换掉沾染鱼汤香气的衣服,穿上面料舒适的家居服,倦懒地坐进沙发里,打开电视。   空调风吹散初夏的潮热,梁桉一拨通了唐良的电话。   狄玥捧着脸,很高兴地想:   梁桉一之前说,为她答应求婚的事情,曾整夜未眠,现在想想,一定是真的。   他们决定6月结婚才几个小时,尽管梁桉一面色如常,但狄玥已经发觉,他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好消息告诉朋友。   越洋电话被接通,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梁桉一声难得喜形于色,唇角勾着笑意。   他告诉唐良,他和狄玥准备在6月结婚。   唐良大概还未睡醒,打了个呵欠,困悴地道着恭喜,随后又是一声呵欠,并在呵欠余音中,问梁桉一,你们说的6月,是明年6月还是后年6月?   “今年。”   “哈??咳!咳咳咳!咳——”   远在西雅图的友人被惊到,在电话另一端咳得撕心裂肺,半晌才传来一声惊诧的疑问,声音都是走调的,“今年6月份?开什么玩笑,那不就是明天?”   西雅图比国内时间慢16个小时,唐良那边才清晨,但他显然精神了,揪着这个话题,抛出连环问题,比狄玥这个待嫁新娘更急切:“怎么是6月?你俩进展太神速了吧?已经搬完家了吗?6月就结婚是不是来不及啊?你们还什么都没准备吧?”   “是都还没准备——”   梁桉一四两拨千斤,和狄玥对视,“不过,有我,来得及。”   那晚真是难掩兴奋,挂断电话,仍然毫无睡意。   梁桉一喜欢安静,又因为职业原因,怕扰到邻居,装修时,这栋房子是做过加强隔音的。   夜色里,他和狄玥坐在窗边。   狄玥拿着卡林巴琴,梁桉一抱了吉他,他随着她的水平,慢悠悠弹几首简单的入门曲子。   可她的音乐造诣到底有限,都弹过,把卡林巴琴放下:“我没有会的了,只弹123行不行?”   梁桉一拨动琴弦,目光深深同狄玥对视。   他唱《关于我爱你》,反反复复都是那句深情的告白......   蟋蟀虫鸣,挂钟报时12点整,5月份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乐器音调轻快,由此,6月正式开启。   结婚的各类事宜,都不用狄玥操心。   她过于清闲,有些不好意思地过问,自己这样的准新娘,会不会显得有些不称职?   梁桉一说他那些朋友,听说他备婚个个都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兴奋,也个个都想帮忙:“人多到安排不过来,就不劳梁太太费心了。”   他又叫她梁太太,狄玥捂着发烫的脸颊:“那好吧,梁太太只能亲自下厨,做顿好吃的,犒劳犒劳你啦。”   被梁桉一问到吃什么,她收敛笑容,撂下高深莫测的名称,说是要做“菩提玉斋”。   其实只是蛋炒饭。   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咔咔、剁剁切切炒炒,十几分钟后,蛋炒饭出锅,梁桉一帮她解开围裙,好像她刚做了一桌满汉全席,夸张地捏她的肩膀:“梁太太辛苦了。”   狄玥知道他是调侃,去踩他的拖鞋:“讨厌......”   忽然脖颈处一凉,有什么东西,清凉地绕过锁骨。   是一条珍珠项链,梁桉一说,他父母结婚5周年时,这条项链是爱情的见证,后来母亲出国,把这串圆润的珍珠留了下来。   珍珠项链送去珠宝店重新串过,加了红宝石坠子,送给狄玥。   梁桉一撩着她的头发,帮她扣好。   他说,老梁不能来参加婚礼,但如果见到你,他一定很欢喜,这是我代他送给准儿媳的礼物。   狄玥眼眶红红,转身拥抱:“可是我还什么都没送你......”   “不是送了么。”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送过?”   见狄玥一头雾水,他指指炒饭,说那不是吗?菩提玉斋。   狄玥那些感动的眼泪,瞬间消失,跺着脚:“讨厌!”   -   6月中旬,狄玥收到一份特别的婚前礼物。   来自大洋洲,以邮件形式,发送至她的邮箱。   发送人署名,Josefin。   是一份录像,记录了部分狄玥不曾参与的时光。   那时候三个年轻人在国外发展,事业算是顺利,赚得金满钵满,颇为体面。是以,公司十分乐意出钱,租了地段优良的昂贵房子给他们。   但梁桉一嫌唐良和Josefin吵闹,拒绝和他们同住,打算在外面单独租一间。   录像所记录的,就是那个愉快争执着的午后——   出租房内空间很大,但凌乱,到处堆放着东西,有乐器,也有衣物、食物......   看到这里,狄玥想起唐良在双桥岛上的住所。   她对着电脑,忽然笑出声。   唐良还说他家是失恋才没心情打理,都是借口,明明他早在20岁,就已经是个不拘小节的作词人了!   阳光很明媚地自窗口洒落,年轻且凌乱的唐良,抓一抓长发,围在梁桉一身旁喋喋不休。   说公司里没有比他们更赚钱的艺人了,他们现在是老板们捧在手心里的红人、铁三角,当然应该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才能体现出团队精神。   梁桉一耳朵里塞着耳机,也不知是否在听唐良讲话。   他靠在椅子里,神色凝重,指尖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L’你想想,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多方便啊,我随时都能和你讨论曲子,哪怕只写出零碎片段,Josefin也能唱个demo,对创作多有利啊?况且,你写词写到瓶颈,我们也能帮你啊......”   梁桉一看上去比现在清瘦些,他穿了一身黑色,很酷,气质较现在也更加凌厉,神情淡伫。   像是会写出“每日都有消亡,所以处处为墓场”“人类是,群居却又难逃孤独的动物”“不过是烟火人间的行尸走肉”......这类歌词的人。   他抬了下手,示意唐良先停一下。   摘掉耳机后,才缓缓回眸:“在我写词到瓶颈,就会收获你和Josefin的双簧,一小时起步,想要尽兴,至少得三小时,会影响我的效率。”   “怎么会?我们超安静的,‘L’,你要信我们啊。”   是一个女声,随后烫着一头大波浪长发的Josefin,出现在画面中。   Josefin抱着一把荧光粉色的电音吉他,坐进沙发里,探半边身子同梁桉一讲话。即使不化妆,她也很美,顾盼间眼波迷人。   大美女开口闲谈时,居然和唐良挺像,滔滔不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希望梁桉一能留下来,和他们住在一起。   唯一与唐良不同的是,她大概有些自己的隐秘心思在,垂了眉眼,借着拨弄耳环的动作,掩饰掉了。   见梁桉一始终不为所动,两人干脆在客厅里开起了演唱会。   一个弹钢琴,一个拨吉他,大声唱着:   “一起住吧~吼哦哦~”   “住在一起~一起一起~耶耶耶……”   梁桉一面露无奈,摇摇头,又把耳机拾起,塞进耳朵。   狄玥笑对电脑屏幕。   她想,原来唐良做lily时,陶醉着弹钢琴的样子,也挺有派头的嘛;原来Josefin私下里,这么活泼呀;原来梁桉一过去,真的是不太有耐心的样子......   Josefin飙了个高音,目光一瞥,忽然顿住。   她走近镜头,小声嘀咕:“欸?DV没有关吗?”   两位男士没听见,镜头捕捉到Josefin打鬼主意的可爱表情,随后DV被她举起,悄悄、悄悄走到梁桉一身后,对准他的方向拍摄。   那边横了张木质办公桌,几团废弃乐谱,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唐良的;几支凌乱堆在角落的饮料瓶、外带咖啡纸杯;还有一盆看上去不怎么有活力的盆栽植物。   只有梁桉一面前的区域,比较整洁,铺一沓普通A4纸,上面勾勒几个词汇,以及几句英文。   铅笔别在梁桉一耳郭,镜头放大了他的轮廓,阳光照射下,连汗毛都看得清晰。   DV收录了Josefin因小心偷拍而加重的呼吸,梁桉一没回头,后脑勺对着她,却突然开口:“DV不要对着我,谢谢。”   “哦哦哦,好的好的。”Josefin这样说着,并没有转开。   过了一会儿,像是方才的思考有了结果,梁桉一握着铅笔,行云流水,“唰唰”写下几行字。   然后,他转头,对镜头扬扬下颌,示意拍摄的人,转开或者关掉。   钢琴声停止,唐良似乎从旁边跑过来,脚步声重重的,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张大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狄玥原本凝神在看,吓得下意识向后仰,像是要闪开袭击。   唐良那头长发,真的可以去参演惊悚电影了!   “你在拍‘L’吗?过来拍我呗,给我拍个钢琴独奏,怎么样?”   “lily,no!走开啦,谁要拍你,走开走开!”   唐良和Josefin打闹着,画面剧烈晃动,模糊不清,最后停止。   录像到此结束。   她的邮箱地址,大概是唐良给的。   邮件里并不只有这段录像,还有Josefin写给她的一段话。   开头用了欢快的招呼:   “嗨,狄玥,素未谋面,打搅啦!”   Josefin在信笺中说,她当年离开公司,过程不算愉快,很多东西不被允许带走,那时候她气盛,带不走的东西统统砸掉、烧掉,了不起赔钱就是了,反正不给公司。   只有这段录像,在属于她私人物品的DV里,得以留存。   “很高兴能同你分享19岁的‘L’,你也看到了,他那时候对我和lily超冷淡的,是个孤僻的怪家伙!”   “我想,现在‘L’一定和那时不同了。而他如果有所改变,一定是因为,爱。”   Josefin说,2014年的夏天,她曾在燕城机场见过梁桉一。   那大概是7月底的某天,闷热异常,航站楼里开着十足的冷气,她端着一杯咖啡,目光穿过人群,意外见到了去送行的梁桉一。   Josefin形容当时的心情为:   震惊与惊喜。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遇见“L”。   但随后,她发现“L”和一个女孩子站在一起。   那女孩主动上前吻了他,然后攥紧机票,越走越快,最终消失在人群中。   而“L”,曾经看起来总神情寡淡、无牵无挂的“L”,始终站在原地,眉心紧蹙。   非要用一个词形容他当时的神情,大概是,“痛失所爱”。   “我当时真的很嫉妒哦,嫉妒到久久无法上前,我不敢相信,我见到了热烈爱着的‘L’。”   狄玥读完这句话,抬眼去看梁桉一。   窗外微雨,光线暗,开了落地灯,热烈爱着的“L”坐在阳台上,正在帮她拆快递。   最近备婚,狄玥像个团宠,很多朋友从四面八方寄礼物来,还有国外的快递。   美工刀划开纸箱,狄玥看见他动作顿了顿,然后问她:“是首饰?你买的?”   “啊!”   狄玥忙放下鼠标,慌忙跑过去,夺过盒子。   里面是给梁桉一买的戒指,本来想新婚前夜再送给他的,可又忍不住,在他拆开一包装了饼干的快递盒时,她把戒指摸出来,递到梁桉一面前,换走了他手里的小饼干。   狄玥叼着饼干,顺便往梁桉一嘴里塞了一片,顾做镇静:“梁桉一,你喜欢吗?”   梁桉一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动了动,忽而转头,吻走了她唇边半块饼干:“喜欢。”   后来电脑被她搬到阳台,还有几段话没有看完,窝在梁桉一身边继续——   在信笺的最后,Josefin说:   狄玥,我把我20岁时最喜欢的录像分享给你,祝福你们新婚愉快。   很想要参加婚礼的,但6月是预产期,随时要准备迎接第二个宝宝的到来,希望以后,能有机会与你们相见。   另外,幸好我现在足够幸福,先生又是比较令我满意的爱人,不然我真的会超——嫉妒你哦!   Josefin留了张照片给他们:   她和先生抱着女儿,昔日画着猫一样魅惑眼妆的女星,现在素着光洁的面庞,长发松垮挽成发髻,美丽又温柔。   Josefin戴着婚戒的手,抚在隆起的腹部,里面有他们的第二个宝贝。   狄玥看完邮件,眼眶红红。梁桉一以为她是因为祝福而感动,却不想,这姑娘一跃而起,急着找到打印机,说是要把Josefin的照片打印裱起来。   她语气兴奋:“这可是Josefin,女星!她当年在海外很火很火的!”   梁桉一笑起来:“我当年在海外,也挺火的?要不要给你签个名?”   “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用真名。”   “Josefin也不是吧。”   狄玥愣了愣,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像是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那,她叫什么呀?”   “......忘了。”   梁桉一说,“唐良可能知道。”   电话打给唐良,唐良正在气急败坏。   他说Josefin的邮件发送时,也给他发了一份,只有她和先生孩子的合影,还和唐良说,只有你单着了,要加油!   唐良忿忿在电话里喊:“你们的幸福刺痛了我!后天我飞凉城,要吃鱼锅,多安排几顿才能好!”   -   2015年6月22日,夏至,宜婚嫁。   狄玥与梁桉一的婚礼,如期举行。   尽管准备时间短暂,但梁桉一仍然给了狄玥一个精心且周到的婚礼。   婚礼场地是当年为Josefin拍摄MV的金牌布景师打造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主题,复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约会的阳台,团花锦簇,藤蔓成荫。   老校区办公室的前辈,担任了狄玥的娘家长辈角色,她挽着前辈的手臂,缓缓走到可升降阳台旁。   几位友人自发组了临时乐队,为婚礼弹奏乐器。   至于朱笛嘛,她在忙着要前辈家小儿子的联系方式。   阳台缓缓落下,梁桉一穿着西服,等在下面。   他张开双臂,狄玥便扑进了他的怀抱。   2014年2月23日那天夜里,狄玥在梁桉一家喝多了,曾哭哭啼啼地抱怨,说有机会再演,她不想演树了,要当女主角。   于是这天,她成了女主角。   晚上是篝火晚宴,欢声笑语。   温存过后已经是凌晨,那样开心、那样疲惫后,梁桉一还记得她曾受过的委屈,连说晚安时,都借用了莎翁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安排的台词。   “一千次的晚安。”   梁桉一说,暑假的蜜月旅行,第一站就是意大利北部的罗威纳,他要带她去看朱丽叶的故居。   舞台剧演不到主角没关系,在人生里,她已经被梁桉一宠成了女主角。   作者有话要说:   1.“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出自《夏日题老将林亭》唐 张玭   2.“一千次的晚安”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 朱生豪译版本 第45章 番外-2   【2019.2.凉城】   2019年2月14日,情人节。   狄玥与梁桉一相识五周年。   晚上10点,凉城狂风骤雨,摧断不少树枝。   商场门前巨大的“金猪送福”玻璃钢雕塑,屹立不倒,年味音乐与情人节元素广告俱淹没在风雨中。   夜色里,狄玥同梁桉一看过电影,自附近商场里出来。晚饭前室外还只是阴天,现在早已经换了人间。   雨太大,不适合驾驶车辆,他们在咖啡厅停留,点两杯情人节限定款的玫瑰拿铁,讨论电影情结。   半小时后,才等到雨势稍减。   回家路上,在狄玥指挥下,梁桉一把车子停在路边。“你等我啊”,撂下这句话,她冒细雨下车,捡了一枝被风吹断的蓝花楹。   真的是很大一枝,勉强才放进后排空间。   好可惜,再等几个月就到了花期,可以盛放,却过早被风雨折断。   带回家后,狄玥爱怜地对它精心修剪,把这枝紫葳科小乔木置入水晶花瓶。她突发奇想,觉得再到暑假时,她大概可以去学学插花。   “梁桉一......”   狄玥扭头,想把这个想法同梁桉一说说,却发现他就在身后,而她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笼入他的身影。   对上他的目光,狄玥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她手里还拿着剪刀,支吾半晌,困恼地拉着他,从修剪花枝开始回忆,一帧帧捋顺,这才堪堪想起,自己是要问他学插花的相关事宜:“你说,暑假时我去学学插花,怎么样?”   近几年,狄玥爱好很多,连油画都抽空学了学,还尝试着为梁桉一画过他弹吉他的样子。   她自觉画得差强人意,可梁桉一非常喜欢,很夸张地送去店里装裱,还选了昂贵的画框。   装裱老师傅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估计是没见过这么不上台面的画作,推着眼镜抬眼看狄玥时,她脸瞬间就红了,躲到梁桉一身后,隔着衣服捏他一小块肉,小声埋怨,说她觉得好丢脸。   后来那幅画被他挂在家里,和2014年形似鱼的画,放在一起。   唐良有一次来家里,盯着两幅画看了很久。   单身人士径自嘀咕,说奇了怪了,明明画技也就那样,肉眼可见的不值钱,可怎么他越看越羡慕,觉得好甜蜜?   她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   梁桉一耐心等狄玥记起,赞同过她想学插花的提议,才躬身吻她,抱她上楼。   前戏十足,可出于某种莫名的心灵感应,他们默契地没再继续,而是温馨相拥,依在一起,在雨夜沉沉入睡,陷入梦乡。   梦里是2015年,婚礼那天夜里——   玻璃房子外的氛围灯如同萤火,篝火晚宴异常热闹,众人起着哄,要梁桉一上台讲几句,南北方口音和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口音混在一起,唐良喊得最大声:   “讲两句”“讲两句”“讲两句”......   气氛轻松,梁桉一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也卷叠在手臂。他拿了香槟走上去,调调麦克风高度,怀揣着笑意,对众宾客抬了抬手中的水晶杯,款款而谈。   “有人说,婚姻是恋爱的终点,这句话,我从不敢苟同。”   他望向狄玥,眸中温情更甚,“尤其是,在遇见我太太之后,我坚持认为,婚姻是另一种恋爱形式的开始,我愿与她相恋,直至生命尽头。”   “哦——”   那些朋友一部分是艺术行业,很会搞气氛。有人拢了手放在唇边鬼叫;也有人热烈鼓掌、吹口哨。   狄玥只是在台下小声接了一句“我也愿意”,就也被那群朋友起着哄,闹到台上,同梁桉一并肩。   她喝了香槟,方才又一直坐在篝火旁,火光熏染得脸颊微红,凑到麦克风前,笑得有些腼腆,抿抿唇,才开口:“希望我们能在陪伴与爱里继续成长,变成彼此更好的伴侣,甚至在未来——”   脸更红了,声音略微降低,她回眸,同梁桉一相视一笑,继续说,“——甚至在未来,变成很好很好的那种父母。”   那天狄玥穿着高跟鞋,觉得自己不用垫脚,已经能了望到幸福的余生。   为此,她悸动到声音发颤。   梦里复刻了当年台下的一片沸腾。   朱笛几乎要站到椅子上去,用力拍手,又忙着抓起手机,想要给狄玥拍照。   她尽心尽力的好闺蜜忙不过来,抱在怀里的大号托特包也无处可放,只好去拜托身旁前辈家的小儿子帮忙。随后,朱笛举起手机对准台上,快乐地叫她:“嘿,新娘新郎,看这里,看这里!”   “嗡——嗡——嗡——”   热闹的梦境是被手机震动声音打破的。狄玥窝在被子里,闭着眼摸索,把手机拿入被窝,鼓捣几下,朱笛的声音传来。   朱笛语调愉悦,同当年参加婚礼时差不多。不过,这次的愉悦,大概是因为过年期间,她终于带着家人去了心心念念的燕城,昨天才刚回来——   “呼叫玥玥,你睡醒了没?”   “今天见面吧?我老公最后一天假期,中午或者晚上,我们四个一起吃饭?”   “吃鱼怎么样?”   “到燕城几天,尝了不少特色美食,还真是挺想念凉城的江鱼。”   朱笛的老公,就是前辈家的小儿子。   两人因狄玥与梁桉一的婚礼结缘,去年秋天结为夫妇。   几条语音消息播放完毕,卧室又陷入安静。   狄玥的灵魂被唤醒,从婚礼回归到2019年的现在。给朱笛回过信息后,她还在想:   怎么会忽然梦到婚礼上那段发言呀?   更奇怪的是,起床后她总觉得胃口缺缺,连朱笛说到的鱼锅,好像都唤不起食欲,刷牙时还干呕了一下。   刚8点钟,狄玥洗漱后穿好衣服下楼。刚好梁桉一从外面买过早餐回来,抱着牛皮纸袋,先吻她。   他唇上有2月春风的温度,清凉地印在她额头:“早,睡得好么?”   “梁桉一,我梦到我们结婚了。”   梁桉一扬眉,笑她睡迷糊了,提醒她,他们结婚已经快要四年。   “不是的,是梦到婚礼了......”   客厅的壁炉燃着,炉火噼啪,暖融融的环境里,狄玥打开电视,随便摸了跟发绳把头发束起来,坐到餐桌旁,托着脸和梁桉一聊起梦境。   讲到“后来他们不是起哄嘛,要我们上去讲话”,话音稍顿,狄玥分心地“咦”了一声。   他们在凉城生活多年,早已经适应了这边的饮食,不再眷恋燕城的豆浆、油条、麻酱烧饼或是肉馅馄饨和大包子。   近几年早起经常吃的,是放了辣椒的豆花、细细的鱼丸汤面、桂花味蒸米糕、煎得金黄的麻团等等,诸如此类的凉城早餐。   可梁桉一像是提前预知她会没胃口,没有买他们常吃的那些东西,而是跑到很远的街上,北方人开的饭馆里,买了两份白粥,几样清爽小菜,放了豆沙馅的小包子。   被问到时,梁桉一说昨晚吃饭时,他就留意到,她好像总在吃清淡的东西。桌上那份麻辣菜肴,明明就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只动过两筷子,就没再碰过了,西芹百合倒是吃了很多。   所以他猜她胃口欠佳,买了些清淡的吃食回来。   梁桉一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狄玥摇摇头,说也没有。   他买的几样小菜都很合她此刻的胃口,素素的西芹腐竹拌在白粥里,也能吃下半碗,豆沙包子也吃了大半个。   旁的事情梁桉一很少计较,但看狄玥半天才吃进去那么点儿,不由皱了眉。   他隔着餐桌,倾身,把手背搭在她额头上,猜测她是昨天出门着凉了。   “没事的,我还和朱笛他们约了,中午去吃鱼呢。”   “嗯,顺路去躺医院,给大夫瞧瞧。”   电视停留在昨天看过的教育频道,几位孩子家长坐在荧屏中。那些家长带着他们尚且年幼的孩子,神情凝重,在和某位专家讨论是否该要二胎,以及,准备要二胎的家庭该怎样和家里的老大沟通......   狄玥和梁桉一无意识瞥了眼电视,几秒后,两人同时放下汤匙,对视,又同时喃喃,似自问,也似在问对方:   “会不会......”   “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呢?   会不会她的食欲减退、早晨刷牙时的那声干呕,其实是,他们可能会拥有一个宝宝的征兆?   细思起来,甚至昨晚,她下意识避开平时喜欢的重口味菜肴、他们明明情动却又同时停下夫妻运动没有继续......   梁桉一起身:“我去趟药店。”   确实非常可能是怀孕。   2015年时,狄玥和梁桉一曾有过为期29天的蜜月旅行,但旅行结束后,才刚回到凉城,正值暑气,校领导已经迫不及待给她发来了信息,问她是否愿意尝试报考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那时候新校区刚建立不久,凉城又是小县城,人才流失严重,想招入高学历人才实在不易,领导们十分支持学校老师去攻读在职研究生。   狄玥过去读研读得很是压抑,不堪回首。   但这次不同,不是被安排被提线,不是“同工酶性质”“PCR引物”“理化性质及分离纯化”......   是她自己喜欢的职业、人生,她当然也愿意为之努力。   那阵子,她连午休时间上厕所,都要朱笛拿着知识点考问,下班回家更是用功,时常熬夜。   比过去高考和考研紧张多了,用句“头悬梁、锥刺股”不为过。   努力这件事,是会换得一些幸运。   那年年底的考试,一击即中,狄玥考上隔壁省会城市某大学的研究生。   这几年的时间,她在忙着向自己所向往的方向努力,梁桉一是鼎力支持她的,会陪她去支教、去参加读书会。   直到2018年6月中旬,狄玥研究生毕业,又回到工作的学校,时间上才稍有放松。   年底梁桉一去了趟国外,和唐良以及一位知名歌手合作,共同制作一张唱片。   算是他们分开较久的一次,过去连狄玥研究生期间,梁桉一都是时常驱车上百公里,仿佛凉城隔壁市区的那所大学,就在家门口似的,和狄玥天天见面。   这次他出国,小两口近一个月没见。   梁桉一回来,是1月,狄玥已经进入寒假。   她开车去机场接人,黄昏时分,未下雨的凉城一片金黄。回到家里,夫妻俩便亲昵地缠吻在一起。   狄玥读完研后,他们确实也做过一些准备,共同商量着,希望近两年为家庭添一位新的小成员。   所以那天的情.事,并没有采取什么安全措施......   雨水轻舐玻璃窗,路面潮湿,昨夜的凌乱被环卫工人尽责收走,只剩落花片片,粘着于车窗、广告牌、街道。   家里炉火旺盛,捡回的那枝蓝花楹叶片舒展、嫩绿。   桌面上几支刚买回来的验孕棒,形状颜色各异,却都显示着同样的结果:两条红杠。   那天真是满心欢喜,狄玥与梁桉一相拥,眼眶都是湿润的,声音也颤,很开心地反复说着:“梁桉一,我们有宝宝了。”   去同朱笛他们吃饭的路上,她才稍稍平静下来,摸着没有任何隆起的小腹,很憧憬地设想,她希望宝宝像梁桉一,内心坚定、心态从容、多才多艺......   车子快驶到目的地时,梁桉一忽然说:“狄玥,希望宝宝像你。”   狄玥慌乱回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有什么有优点呀?   可梁桉一神情很认真,一项项列数:“我的梁太太聪明、勇敢、善良、坚强,亲和又有爱心,爱学习又肯上进,勤劳......”   他说了好多,最后笑着,说他实在数不过来,“但如果宝宝像你,一定很好很好。”   那晚梁桉一写了首词,亲自谱曲,在晚上睡前,抱着吉他弹唱给狄玥。   她还以为,这个男人是因为当了父亲,觉得开怀,才做了这样节奏舒缓的曲子。   可越听越不对劲,歌词里没有丝毫提及宝宝,每一句,都是对她滚烫的告白。   “不是写给宝宝的?”   “写给你的。”   梁桉一说,他先爱狄玥。   然后,他们再一起去爱孩子。   这一生漫漫。   愿执手相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