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蚩尤的面具》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飞天 《蚩尤的面具》系列小说共分为五卷,既是考古探险,也有悬疑惊悚,其最大卖点是在悬疑 探险过程中融入大量历史谜案、历史知识,而且不着痕迹,毫不卖弄,令读者在闲暇阅读过程 中了解到各种知识,得到极大的阅读快感,丰富知识及开阔眼界。该作者作品场面宏大,结构 严谨精彩,定位准确,故事性极强,并拥有大量固定读者,口碑极好。   该系列小说以中国云南为背景,以黄金堡垒、二战未解之谜、超级武器、海湾战争未解之 谜为主线,这些题材与美国探险大片一样令人着迷,使读者看小说的过程如同观看一部巨资投 大的美国探险科幻大片,可获得极大的感官满足。 第一卷 大理诡变:第一部 月夜狰狞 引子 二战日本甲级战犯的恐怖遗言 一九八九年圣诞夜,古巴东南部关塔那摩湾。 美国海军基地关塔那摩海底铁狱,黑区五分部。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值班长官梅森将军从行军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听筒,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一名狱警慌乱地报告:“一号牢房‘火神’快不行了,他的心跳正在减慢,现在维持在每分钟三十次左右。据我看,他很快就要死了。” 梅森一惊,大声回答:“别慌,给他上氧气面罩,准备超级强心针,我马上到。” 火神,是黑区最重要的犯人之一,今年已经近九十岁高龄,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但是,他脑子里藏着的“黄金堡垒”与“蚩尤的面具”这两个大秘密,却是梅森及五角大楼的长官们最关注的。前者代表了无可计数的天量财富,后者代表了足以毁灭地球的超级武器,都是二战期间的日本侵略军用非常手段创造出来的。 火神的真实身份,是一名二战后五角大楼从中国战场上秘密抢救出来的日本甲级战犯。就算他真的要死,梅森也要采取非常规的手段,把他脑子里的秘密压榨出来。 梅森穿过六道铁闸,进入黑区的绝密地带。 一号牢房的门已经打开,六名狱警握着电警棍排列在门口,处于高级警戒状态。门内,一名狱医正俯身在窗前,握着听诊器检查犯人的心脏。 “怎么样?”梅森低声问。 “并没有老年性器官衰竭的征兆,心脏跳动的频率忽快忽慢,变化异常。我无法判断病情,但是……但是……”中年狱医摘下眼镜,脸上渐渐堆满了极度恐惧的表情。 “但是什么?”梅森伸手探察犯人的颈侧,发现对方的脉搏跳动快得惊人,如同一匹惊马的四蹄高速踩过冰面。 “我觉得,他体内存在一种只有中国的苗疆人才懂得制造的‘蛊虫之毒’,也就是中蛊。将军,你看他的额头——”狱医揿亮了手电筒,光柱之下,犯人额头的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像是动物爪痕一样的血红色印记,约有半张扑克牌大小,具有五个蜷缩的脚趾、椭圆形的脚掌、突出的脚跟,形象非常逼真。 梅森对火神的体表特征非常熟悉,他可以百分之百断定,之前那印记是不存在的。灯光下,那印记随着脉搏汩汩跳动,皮肤下的殷红血液似乎下一秒钟就要迸射出来。 “蛊,是中国古代遗传下来的神秘巫术,过去,在中国南方乡村中,曾经闹得非常厉害,谈虎色变。用蛊杀人,是中国神秘文化中最不可思议的部分,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棒一样,千变万化,虚幻莫测。我不明白的是,火神是日本人,怎么会中蛊?”中年狱医喃喃自语着,忘记了自己身负的救人使命,连听诊器垂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关于蛊术,梅森也从很多资料里了解过,但他并不认为一个已经被美军囚禁了五十年的囚犯身上会带着中国人下的“蛊”。 他一把抓住狱医,大声命令:“不要胡思乱想了,给他注射大剂量强心针!” 狱医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抽取了两管强心剂,从火神腕上注射进去。 “龙……我看见了龙……在那个古代山洞里,它活着……它一直都活着,直到有一天会复苏觉醒,用天火燃烧一切。地球,就是火龙脚下的玩具,一切都在烈焰中毁灭,只剩焦土……”在强心剂的刺激下,火神睁开眼,无神地凝视着钢筋混凝土屋顶。 “醒醒,别担心,我有最好的药,可以让你一直活下去。”梅森凑近火神的右耳,用循循善诱的语调告诉他,尽管犯人身上的囚衣散发出难闻的汗臭味,他还是尽量忍住厌恶的情绪,继续柔声低语,“火神,我要的,不是中国人的神话故事,而是‘黄金堡垒’的下落。只要说出那个秘密,你的生活条件将会被大大地改善,有美酒、有女人、有毒品、有海边度假别墅……一切应有尽有,我们将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他示意下,狱医拿起另外一支橘黄色针筒,里面的黄色液体是高纯度神经性兴奋剂,提炼自哥伦比亚特级海洛因,其作用是让病人在短时间内高度兴奋,并且失去控制思想的能力,陷入被催眠的状态,因此而大量说出内心的秘密。 “龙……我看到火龙……火龙就在黄金堡垒的后面,火龙将被唤醒,毁灭,大毁灭……”火神喃喃地重复着。 狱医把红色液体注射进火神的腕脉,之后拖过旁边的测谎仪小推车,迅速将导电探测薄片粘贴在火神的手腕、脚腕、额头、太阳穴、双乳、心脏、肚脐等十几个部位。当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对方额上的印记时,一股灼烫感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在梅森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也不敢多嘴。 “黄金堡垒里面,堆满了不计其数的黄金,那几乎是中国南部历代以来积攒下……的黄金总量的一半,黄金的力量,让火龙复活……有一个人,戴着面具,握着降龙环,念着降龙诀,走近它,唤醒它,然后就会成为火龙的主人。然后,他拥有了火龙的力量,统治中国,统治全世界……那个面具……很恐怖,是中国人的战争之神蚩尤流传下来的……火龙,就是蚩尤的武器,他的白龙被炎帝杀死,尸体化为长江;黄龙被黄帝杀死,尸体变成黄河。只剩这最后一条,一直在等待召唤,它的涎水和体液,变成怒江、澜沧江、金沙江……” 测谎仪的绿灯一直亮着,从打印机出纸口吐出来的资料显示,火神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撒谎。 “将军,结果与以前一模一样。”狱医无奈地低声报告。 同样的测试进行过无数次,梅森认为火神提到“龙”的时候是在胡编乱造,撒谎骗人,可最新式的测谎仪却站在了他的另一边。 “黄金堡垒,我要黄金堡垒!火神,不要说这些废话了,告诉我黄金堡垒到底在哪里?过了金沙江向西,再走哪条路?”梅森突然拔下了一支注射器的针头,狠狠地刺进了火神的左侧太阳穴。 针头进入皮下半寸,剧痛令火神一下子清醒了,身子一震,喉咙里发出一长串沉闷的咕噜声,立刻想要翻身坐起来,但被梅森一把抓住肩头,狠狠地按在铁床上。 “黄金堡垒呢?到底怎样到达那里?”梅森咬牙切齿地问。 他的耐性早就被火神磨光了,如果没有那笔天量黄金的吸引力,他才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 “蚩尤……的面具……”火神喃喃地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梅森浑身一震,猛地直起身子,向狱医下命令:“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 狱医识趣地盖上医药箱,快步倒退出去。 “说下去,说下去……”梅森尽量地将声调放缓,像在哄一个大孩子一样,循循善诱地在火神耳边低语,“我们是朋友,你只要说出那秘密,就会离开这里,过上花天酒地的好日子……” “蚩尤的面具就是能够改变局势的……超级武器,那是天皇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力量。所以,任何一名效忠帝国的大和民族军人,都以……它为荣。只有它,能彻底扭转亚洲战场的败局……我们大和民族是不会屈服于任何人的,轴心国的明天,都依赖于它。明白吗?明白……吗……只要它出现,盟军将不堪一击,天皇的荣光,将照耀在地球的每一个地方。大和民族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只有我们,能研制出……”火神脸上的肌肉扭曲变形,两颗半青半黄的混浊眼珠用力向外凸出,死死地瞪着屋顶。 他的情况很不好,瞳孔中已经出现了临死前散光的现象。 梅森长吸了一口气,从医药箱里又取出一支大剂量兴奋剂,迅速给火神注射进去。 “蚩尤的面具”曾经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被美国国防部、中情局列为绝密项目,其实质是这样的——二战结束前夕,大概在1944年圣诞节到1945年春天这段时间里,盟军间谍从日本东京的情报黑市上重金购得了一份军方高层秘密会议的录音带,里面提到了“蚩尤的面具”这一超级武器。从声音分析,参加会议的既有皇室掌权者,又有军方、武器兵工厂、国家保卫研究所的高层,还包括了当时活跃于亚洲的日本超级间谍。录音带曝露,超级武器的研制基地就在中国大陆的南方山中,其威力能够毁灭喜马拉雅山脉,把世界屋脊夷为平地。 盟军获得这个消息后,大为恐慌,因为此前已经有很多情报显示,日本拥有扭转败局的力量,或者至少是与盟军同归于尽的能力。为此,盟军派出了数十个间谍小组,深入中国东南、西南大山,刺探这一秘密。糟糕的是,日军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彻底,间谍小组一进入山区,就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当时,盟军高层为此坐卧不安,提前向日本发动了原子弹袭击,迫使天皇投降,才算是一块石头落地。冷战时期,美国中情局的特工也曾潜入到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西藏一带,继续侦察“蚩尤的面具”,但都无功而返。 中情局专家们只能笼统地下了结论:“‘蚩尤的面具’也许是日本人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和强心针,吓唬对手、安抚己方士兵情绪的,这件事可以归于二战不解之谜那一类里去了。” 眼下,火神突然提及“蚩尤的面具”,让梅森大为震惊,才支开了狱医。 火神喉咙里又响了一阵,涣散的眼神再次慢慢聚拢。 “夏威夷草裙美女、西班牙海滩火热的比基尼女郎、东京都樱花树下的和服女人……女人和美酒都在等着你。火神,不要放弃,活着,一定要活下来。你的家人和朋友并没有忘掉你,一直盼你回去……”梅森扯着嗓子大吼。 门外,狱医并没有走远,而是静静地贴着墙站立,竖起耳朵谛听着。 他了解火神的情报价值,只要得到一句半句的提示性的话,就能在情报市场上卖个高价钱。他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并且时刻等待好运落在自己头上。否则的话,他又何必常年留在海底铁狱中,跟关进来的囚犯一个待遇? “黄金,只要你去,那些黄金都是属于你的,不过进黄金堡垒就会死……黄金?你们喜欢黄金是不是?就像中国最古老的皇帝秦始皇那样,用黄金铸造了平台和巨人,企图唤醒并拥有火龙的力量,可火龙的短暂复苏,一口火喷下来,就把他的三千铁甲兵变成了雕塑……”火神滔滔不绝地说着,双眼中放射出蓝幽幽的光芒。 梅森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火,怒火。 “我不管,你只告诉我过金沙江再怎么走就好了!然后,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梅森知道这是个得到大秘密的机会,因为要死的人会改变主意,不愿再为别人保守秘密,以免那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 “好吧,你自己想死,我怨不得我……过金沙江向西,进入滇西群山,笔直前进,直到……”他挣脱了梅森的压制,翻身下床,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伸出右手中指,开始在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地面上写字——“1999之年,7月之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致使安哥鲁靡阿大王为之复活,前后由马尔斯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这几行红色的英文是名著《诸世纪》上的“1999恐怖大王预言”,破译出来意思是:1999年七月,天空中行星呈大十字凶兆排列,地球会瞬间毁灭。那部著作的作者是米歇尔·德·诺斯特达拉姆,即著名的诺查丹玛斯,法国著名的星象学家,被许多人称为世界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不可思议的大预言家。他写下的《诸世纪》是举世无双的警世预言诗,令全球读者为之心惊胆寒。 梅森本以为火神要画下进入黄金堡垒的地形图,看到他写的是这些东西,更加莫名其妙起来。 写完一遍,火神挪动了一下膝盖,又开始用中文写同样的几句话,再用日文、再用俄文、法文,渐渐铺满了床前的全部地面,前后共用了英、中、日、俄、法、德、意、葡等八种语言。 诺查丹玛斯曾准确无误地预言了诸多历史事件比如飞机上天、汽车出现、希特勒崛起、二战爆发、盟军诺曼底登陆、德国战败、墨索里尼死亡、原子弹在日本爆炸、日本投降、美国总统肯尼迪被刺杀、苏联女宇航员进入太空、苏联入侵捷克、中东战争爆发、全球性污染与温室效应、“挑战者号”爆炸、戴安娜王妃身亡等等。但是,梅森是不相信预言的无神论者,并且现在距离1999年还早,所以他并不觉得“1999恐怖大王预言”有多可怕。 “火神,我要的是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那两个秘密,不要再写了!”梅森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抓住火神的肩头,向上一扯。但是,他的心头也在一瞬间掠过一阵疑惑,“火神的手指又不是钢笔,怎么能在地上写这么多字?” 猝然间,滋的一声,火神的额头上有一股血箭射出来,上升两尺,险些喷到俯身向下的梅森脸上。他敏捷地侧闪,鲜血落下,洒在那些文字上。殷红的血浆与淡红的文字迅速模糊成一片。原来,火神写字时指尖一直都在流血,所有的“1999恐怖大王预言”那些文字就是他用自己的血写成的。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第四股……直到火神的额头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裂,血肉横飞,满床满地都是。引发爆裂的,就是他额头上那个爪痕一样的印记,也就是狱医嘴中说的“中国人的蛊”。 剧变中,梅森还没忘记自己的使命,抓住火神的左手大力摇着:“火神,直到哪里?直到哪里?” 火神是永远不会回话了,额头上的印记部位变成了一个纵向贯穿他头部的大孔,一个口在额头,一个口在后脑。此刻,梅森能从那洞中清楚地看到铁床一角“关塔那摩铁狱”的缩写字母。但是,火神的右手手指还在动,蘸着自己的血,写了最后一行弯弯曲曲如小蝌蚪一样的文字,并在最终画下一个大大的句号。同时,他也给自己的生命画下了“句号”,慢慢地卧倒,不再动弹。 “我没说错,就是中国人的‘蛊’!火神被‘蛊’杀死了,我没说错!”狱医闯进来,盯着火神后脑上的血洞大叫。他并不关心火神的死,只为自己渊博的医学知识而欣喜。 梅森已经呆住,因为他差一点就得到火神肚子里的秘密,也再次确认了二战后期日本人的藏金洞“黄金堡垒”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失去了火神,就等于失去了一切线索,包括那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超级武器“蚩尤的面具”…… 第01章 赌石大会,血胆玛瑙 第六块翡翠原石抬上展示台的时候,赌石大会的竞争气氛立刻被推向了白热化,像一股早就煮开的粥,灶底又被大大地添了一把柴,沸腾得更厉害了。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六号,眼珠子都快要弹脱出来了。 原石,是指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无法知道其内的好坏、须切割后方能知道质量的翡翠。玉石交易中最赚钱的,最诱惑人的,但也是风险最大的非赌石莫属。珠宝界有一句行话,赌石如赌命。赌赢了,十倍百倍地赚,一夜之间成富翁;赌输了,一切都输尽赔光。 六号原石整体都被皮壳包着,未切开,也未开窗口(行话也称“开门子”)外皮裹着厚重的黄红沙皮,静静地躺在一块白色丝绒毯上。 坐在大厅第一排的几位珠宝界大行家,几乎在同时举手示意,电子公示牌上,底价一万元人民币的六号原石价格迅速翻升至五万,五万又跳成十万。后三排的国际买家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举牌,将价格擢升至二十万人民币。 所有赌石客手中无一例外地握着一支强力电筒,不时地有人走到台前,打开电筒,向原石内部窥视,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证明其真实价值的信息。当价格再次刷新为三十万时,很多人就开始打退堂鼓了,抹干了油脸上的热汗,抱着胳膊退后,准备当看客。原本喧嚣的大厅渐渐静下来,几十位赌客伸直了脖子向拍卖台上看着,像一群即将被宰杀的鹅鸭。 大厅里静了十几秒钟,一位秃顶的印度商人再次举牌:“三十五万。” 一位英国绅士随之紧追不舍:“四十万。” 两个人一对一叫价,又对决了四个回合,报价变为八十万。英国绅士不再举牌,印度商人以为志在必得,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擦拭着秃顶上的汗水。在刚才极度紧张的竞价过程中,他的头顶像是藏着一扇小小的蒸笼,不断地微微冒出热气来。 果然,一个满面红光的沙特人杀入,用挟着雪茄的胖手举牌,报价立刻定格为醒目之极的七位数——“一百万”。对于“一丝不露”的原石而言,这个价格已经太高了。一锯下去,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百万就打水漂了。 立刻,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集中在操作台上那块长、宽、高都在两尺左右的原石上。 “一百万?天哪,你以为里面包着的是‘蓝色希望’钻石吗?真是……”秃顶悻悻地咒骂着,失望地坐下。 蓝色希望钻石的英文名称为HopeBlue,重44.53克拉,深蓝色,椭圆型琢刻形状,产于印度西南部,是极其罕见的稀世珍品,但拥有“蓝色希望”的人都走上了奇特而悲惨的人生噩运。秃顶此语,用在赌石大会上,果真是恶毒之至。 大厅里的拍卖会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叶天一个人悄悄离开,穿过长廊,走到院落一角的喷水池边,在青石板台阶上坐下来。 远处有歌声传来,他侧耳听了听,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白族民歌《蝴蝶泉边》: “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远离了拍卖现场那些已经被玉石和金钱烧红了眼的赌徒们,他觉得一身轻松,也有了欣赏月下美景的心情。这里是中国云南的大理,一个以出产蝴蝶、名茶、美女流芳千载的旅游胜地,而他,叶天,则是应蝴蝶山庄主人段承德的邀请,来此地解决另一件大事的。 他有着浓黑修长的眉、睿智而深情的眼、挺直的鼻梁、四平八稳的元宝口,整个人透出一种优雅且忧郁的气质,如同昔日的台湾琼瑶剧小生秦汉一般。他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棕黄色真皮猎装,下身是黑色皮裤,最下面是黑色大头短靴。一切服饰都不是外国名牌,却都出自港岛高级裁缝的手工缝制,剪裁一流,熨帖而舒适。 他的手指修长如钢琴家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显示出这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年轻人。 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从长廊的另一端悄悄走出来,闯入了叶天的视线。 倒春寒的余威还没退去,女孩子穿着一件质地一流的白色裘皮大衣,修长顺滑的下摆直垂到脚踝处。 叶天垂下头,取出一把小刀和一块半尺长的木头,握在手中端详着。木头已经被刻凿成了一个古代仕女的形象,只是细节部分还没进行修饰。他用衣角轻轻擦拭着刀锋,嘴角一动,年轻而冷峻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好。”那女孩子径直停在叶天面前。 圆月清辉,照亮了她年轻而姣好的眉眼以及披垂在衣领上的深咖啡色波浪卷发。她的眼珠亮到极点,又有着盈盈的水润光泽,每次稍稍转动,便如同十五夜蝴蝶泉上的粼粼水波,不需陪衬,自成风景,比眼霜化妆品广告里精心修饰过的国际名模们的眼睛更胜一筹。 那件名贵的大衣穿在她身上,被她自身散发出来的贵气、傲气一映,衣服就变得自然而熨帖起来,绝好地衬托出了她的出尘无瑕。月下的她,腰身曲线完美之至,恍如午夜里的芭比仙子,姗姗而来。 叶天抬起脸望了她一眼,心中一动,因为她在月光下的样子似曾相识,与他心中珍藏着的一个形象颇为吻合。不过,他并没有任何讶然的表现,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事?” 女孩子的长睫毛一闪,漆黑有神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垂落在叶天手上,笑着回答:“赌石大会徒有虚名,成了暴发户们的攀比盛宴。我们都是盛宴的旁观者,举世皆醉我独醒,不应该认识一下吗?” 叶天摇摇头,他并没期望在大理之行中出现什么意外艳遇,一颗心全在那木像上。 “我是方纯。”她说,“你是叶天先生吧?,我从来宾签到簿上读到过你的名字,当时我就在你后面。” 叶天的目光从木像上移开,无意中瞥见方纯映在石阶上的修长影子。刹那间,他的心被猛然触动,因为那影子的曲线与手中木像的轮廓也是极为相似。他的心湖禁不住泛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细微涟漪,但转瞬即逝,风过即止,不留任何痕迹。 “从昨天起,我注意到你已经有六次握着木像出神,其中两次,是在用小刀修饰它的肩膀。我猜,你正在思考该为它刻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对不对?恕我直言,雕塑作品的灵魂应该遵循‘像非像、人非人’的原则,保持‘嘉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创作思路,不必苛求细节,只要刻出心中所想,让作品具有独特的神韵便足够了。”方纯大大方方地建议。 叶天又摇摇头,在他心目中,这不是单纯的木像或雕塑,而是他心中永远的寄托。 “我又说错了吗?”方纯轻笑起来,举手梳拢额前的乱发。她的唇红润润的,牙齿白净净的,一切美丽天成,毫无修饰。 她的右腕上带着一只白色月光石的手镯,迎着月光一闪,令叶天眼前一亮。 “你说的,只是学院派老师们的陈词滥调,与我做的毫无关系。”叶天冷冷地回应。 “是吗?”方纯并不气恼,大度地微笑着。 远处的歌声仍在响着: “橄榄好吃回味甜, 打开青苔喝山泉。 山盟海誓先莫讲, 相会待明年。 明年花开蝴蝶飞, 阿哥有心再来会。 苍山脚下找金花, 金花是阿妹……” 一只猫斑绢粉蝶翩翩飞来,方纯伸手,它便轻轻落在她的掌心里。大理蝴蝶从不怕人,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 “按照木像的头身比例,我觉得给它配一个波浪卷发是最合适的,因为这是今年巴黎时装界的造型师们最青睐的发型。叶先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你眉心枯瘦暗黄,两颊法令纹狭长深刻,这都是不该在年轻人脸上出现的。多笑一笑,敞开内心,你对这世界的看法就会改变许多。”方纯伸出左手,另有一只白花紫斑蝶、一只大斑马凤蝶落下,停在她的指尖、小臂上,“看,人若快乐一点,蝴蝶也会喜欢你多一些。” 叶天一笑,不自觉地在心底轻叹:“波浪卷发?错了,我心中的她像一朵雨中初绽的栀子花,纯净无比,香远益清,只有一袭柔顺熨帖的乌黑长发,才最能配上她。” 于他而言,最难雕刻的是那木像的眉眼,而非头发衣饰。眼睛是心灵之窗,当年他看不懂那个女孩子的心,所以才刻不出她的眼。 此刻,方纯来的那个方向,走廊里又快步走出一人,硬底皮鞋踩在青石板廊道上,发出“咔咔咔咔”的清亮响声。 方纯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轻挥双臂,送走蝴蝶,低声自语:“来了个无聊又无趣的人!” 叶天没有转头,从那种响声里他也能判断出,来的人是顾惜春,港岛最有名的十大花花公子之一,船业大亨顾慕秦顾家的四少。 “方小姐怎么有闲心躲到这里来了?我有件好东西正要拿给你先过目呢!”顾惜春哈哈笑着,迈着小碎步,飘飘然地掠到方琼身边来。他一向对漂亮女孩子都有“自来熟”的本领,脸皮之厚,让影视圈里那些绯闻不断的男星们也自叹弗如。 叶天也皱了皱眉,因为顾惜春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实在是来势汹汹,连四周花架上的蝴蝶都熏得退避三舍。 “是吗?”方纯勉强陪笑。 “当然。”顾惜春夸张地挥动着双手,然后压低嗓音,故作神秘之态,“血胆玛瑙——我带来一件血胆玛瑙,要让这些赌石行家们开开眼。那件宝贝一亮出来,肯定是满场全震,哈哈,哈哈哈哈……” 很可惜,他的表演并未成功,叶天和方纯都没有被“血胆玛瑙”的名字震住。 “是吗?我知道顾公子是个妙人,为了得到相中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血胆玛瑙是极其贵重的东西,我就不必看了,免得出什么意外。”方纯陪笑婉拒。 顾惜春挥了挥手,整了整蝴蝶花的领结,从嫩黄色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一把景泰蓝小梳子,精心梳着鬓角上早就一丝不苟的发丝,故作优雅地笑着:“方小姐,你既然知道我是妙人,也该知道,我是为了知音甘愿两肋插刀的人。血胆玛瑙虽然贵重,但为博得美人一笑,我愿意用它来做敲门砖。” 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年龄,把自己当成了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进行这种露骨地表白时,毫无害羞之态。就这一点来说,叶天对他倒是极为佩服的。 “橐橐橐橐”,一阵软底拖鞋快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只穿着棉质睡袍、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间的小女孩从走廊另一端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半尺高的玻璃盒子,从三个人中间穿过,跑到水池边。 她把方形盒子的上盖掀开,捧起池子里的水,小心地送进盒子里。 原来盒子里种着一棵绿色的植物,枝干伶仃纤细,七八片椭圆形的叶子无精打采地挂在枝上,枝头只垂着一个半开半闭的花蕾。 “方小姐请稍等,我这就叫人把血胆玛瑙送过来。”被小女孩打扰了一下,顾惜春有些恼火,到此刻才重拾旧题。 不等方纯表态,他便举起手拍掌两次,西南面停着的一辆豪华奔驰车里立刻跳下来两个人,抬着一只半高的黑色保险柜走向这边。 方纯忍不住笑了:“顾先生,这——何必让他们如此辛苦?” 保险柜至少要有一百公斤左右,如此抬来抬去,当然费力无比。 叶天在港岛时就知道,顾惜春做任何事都喜欢哗众取宠,今日一见,果然没错。段承德为了在自己山庄里开赌石大会,早就准备好了不下二十只保险柜,替客人保管各种财物。同时带着展览品、保镖、保险柜而来的,顾惜春是唯一一个。 顾惜春又一次夸张地笑了:“不怕,做我的手下,必须要有‘四能’——能打架、能干活、能吃苦、能顶包。我每月拿几万工钱出来,养的是死士,不是太上皇。” 这次,连叶天都被逗笑了,因为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稍嫌“油头粉面娘娘腔”的顾惜春很多时候将自己比作古代“战国四公子”里的孟尝君,门下养着三千食客,随时准备替自己分忧解难。可他也不想想,连青红帮、东星帮、洪兴帮以及港岛大大小小百十个社团里的大佬都不敢自比孟尝君,他一个富商家的公子又凭什么那么做? “无知者无畏。”这就是叶天在心底给顾惜春下的定义。 “这位是谁?方小姐的朋友吗?”顾惜春转向叶天。 叶天抢先摇摇头,顾惜春立刻瞪起了眼睛:“那么,小兄弟,我跟方小姐有事谈,请暂时回避好吗?” 他翻脸的速度比餐馆伙计翻台还要快,真让叶天好笑,但叶天笑不出来,因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笑。 抬着保险柜的一胖一瘦两名大汉走到顾惜春身边,并没有放下,而是静等着他发话。 “小兄弟,给点面子好不好?日后到了港岛,提我顾惜春的名字,饭随便吃、妞随便泡、车随便开,没有一个人敢向你收账。好了,我只要五分钟,五分钟,好吗?”顾惜春横跨一步,拖着叶天的手臂,不由分说,半推半拥,把他“请”下了台阶。 小女孩向玻璃盒子里倒了三捧水,然后偏着头,小心地凝视着花蕾。 “小妹妹,那是什么花?”叶天问。 “是能引来蝴蝶的花,有了它,蝴蝶就都来陪我。我最喜欢蝴蝶了,可每次叫我爸爸给我抓,他就总说没空没空。幸好有位伯伯送给我这棵花,只要它活过来,蝴蝶就会飞来跟我玩。”小女孩回头看了叶天一眼,板着脸回答。 一瞬间,叶天的心猛地一惊,因为小女孩的眉心位置长着一颗滚圆的红痣,约有花生米大小,表面殷红如血。红痣向上,另有一道一寸长、半分宽的斜向暗纹,形如感叹号上的竖杠。而那红痣,就是感叹号下的圆点。 “大哥哥,你说,它能活过来吗?”小女孩追问。 叶天猛省过来,连连点头:“能,一定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一棵什么花?” 不必小女孩回答,他也能眼观、鼻嗅,辨明那是一棵杂交变种过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原产印度,花名亦系梵语音译,主要成份为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普通人闻到盛开的曼陀罗花香,就会四肢无力,昏厥麻醉,所以这种花又被古人称作“蒙汗药”。 “它是一颗黑色曼陀罗花,盛开的时候,很美很美。”小女孩轻轻回答。 叶天再次震惊,低头看那近乎枯萎的花苞,里面的花瓣果然是深紫色的,可见它在吸足了水分盛开时,花瓣一定是妖冶无比的黑色。 曼陀罗花的叶、花、籽均可入药,味辛性温,有大毒。花能去风湿,止喘定痛,可治惊痫和寒哮,煎汤洗治诸风顽痹,叶和籽可用于镇咳镇痛。由于曼陀罗花属剧毒,在全球大多数国家都是限制销售的。 黑色的曼陀罗花是曼陀罗中最高贵稀有的品种,高贵、典雅、神秘,香气能让人产生轻微的幻觉,枝叶妖娆,有剧毒。它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凡间的无爱与无仇;绝望的爱,被伤害的坚韧创痍的心灵以及生命的不归之路”。 “果然是一棵很美的花。”叶天感慨地长叹。幸好这是一棵变异过的曼陀罗花,否则小女孩的命早就被花毒夺走了。 喀啦喀啦数声响过后,顾惜春已经打开了保险柜。 叶天没回头,他很讨厌顾惜春这种“献宝”的行为,有钱不是错,但处处留情、以钱开路去追女孩子就太失败了。方纯说得没错,他是一个“既无聊又无趣”的人。 “血胆玛瑙是玛瑙中的异类精品,而我保有的这块,则是鬼脸血胆玛瑙,里面是一张完整的狰狞鬼脸。苏富比拍卖行的十大珠宝行家说过,这是一块无价之宝,试着开过一千万的价格,不过单位是英镑。我敢打保票,这块血胆玛瑙一亮相,大厅里那群土财主一定都会吃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老段是我的朋友,他开赌石大会,我当然得鼎力支持,特意从汇丰银行的特级保险柜里把它取出来——我顾惜春最看重朋友感情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老段说了,我能来,他感到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顾惜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叶天听不到方纯的回应,这让他感到莫名的好笑。 “顾先生,顾先生,顾先生——”方纯连叫了几声,才把顾惜春的即兴表演打断,“血胆玛瑙那么贵重,请赶紧收好,免生意外。我跟叶先生还有事谈,您请便吧。” 顾惜春打了个哈哈:“好好,我没事,你们要聊什么,可以让我也参与吗?” 叶天回身,向两人望着。 顾惜春警觉地挥手,保险柜的门哗的一声关上,喀拉喀拉两声,暗锁随即自动闭合。 那一瞬间,叶天瞥见了保险柜里透出的一线殷殷红光,惊心怵目,艳到极点。 血胆玛瑙是水胆玛瑙中的稀有品种,水胆中部存在着一汪血一样的红色液体,天然形成,十分罕见。至于水胆玛瑙,则是自然形成的玛瑙中包裹有天然形成的水,有的属先天形成,有的属后天形成,这种空洞内所含的水又称原生矿物水,在自然界中极少。 顾惜春耸了耸肩膀,面露讥讽:“这位小兄弟是跟着哪位老板来的?很面生啊?” 叶天没有搭理他,目光落在方纯脸上。 “刚刚叶先生讲了一些雕刻方面的知识,让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感激不尽。叶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去偏厅的酒吧坐一下,让我继续有机会请教?”方纯大大方方地走下台阶,站到叶天身边来。请教知识是假,借机摆脱顾惜春的纠缠是真。不过,当她察觉到小女孩浇灌的是一棵黑色曼陀罗花时,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表情错愕之极。 顾惜春遭了冷落,哼了一声,面露不悦,刚要发作,便被走廊里快步奔出的一个年轻女人打断。 “小姐小姐,池子里的水凉,别冰坏了身子。快过来,快过来!”她一叠声地叫着,三步两步跨下台阶,把小女孩搂到怀里来。 那是段承德的太太,不过是续弦再娶,绝不会是小女孩的亲生母亲。 小女孩挣扎了一下,突然一改纤弱哀怨的样子,凶巴巴地尖声叫起来:“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管,你不是我妈妈,你走开!” 年轻女人楞了楞,脸上强堆出笑来:“不要使性子了,当心客人见笑。” 小女孩转过身,把掌心里的水使劲甩到女人脸上,更尖锐地叫着:“不要你管,走开!” 大厅里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并不受这边突发状况的干扰,依旧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哄笑。 长廊的暗影里其实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里面穿着睡袍,外面套着一件长到脚踝的厚厚的羽绒服。起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注视着水池边的小女孩,此刻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亮出一张干黄的脸,有气无力地低叫:“小彩,不要哭,到哥哥这里来。” 他的声音干涩而羸弱,中气极度不足,一听就知道是身染重病的人。 叶天正打算插手安慰那小女孩,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飞速赶过来,来不及绕下台阶,手按栏杆,从走廊里一跃而出,踏着花丛冲过来。 “爸爸——”小女孩边哭边叫着迎上去。 中年人脚步不停,右掌已经挥起,重重地向小女孩脸上掴去。 叶天脚步一动,但方纯比他更快,向前一掠,便轻轻接下了中年人的一掌,将小女孩搂在一边,就势抱起来,轻轻摇晃着:“小公主别哭,姐姐拿好东西给你吃,别哭别哭。” 小女孩经此一吓,哭得越发撕心裂肺般大声。 中年人皱着眉大声呵斥:“小彩不准哭!再哭,还把你关到黑屋子里去!” 叶天心里的不满几乎脱口而出:“她还那么小,何必下此重手?” 这一次,方纯仍旧抢在他前面,脸色冷峻地连珠快语:“她那么小,能经得起段庄主的巨灵之掌吗?女孩子是要加倍呵护娇生惯养的,你这样打法,不适合养孩子,只适合去动物园里训练黑熊。嘿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黑熊,每天给你这样打,也会受不了的。” 这个国字脸、长刀眉、唇上微黑短须的中年人就是蝴蝶山庄的庄主段承德,一个在云、贵、川、粤乃至港、澳、台黑白两道上都很吃得开的人物。他的身手矫健之极,盛怒下的一掌过去,倒是打不死一头黑熊,却能令小女孩大吃苦头。 “小文,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夜凉风大——”段承德回过头,看着那弱不禁风的少年。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少年倔强地挺直了胸膛,举起手,把乱糟糟的头发向脑后拢了拢,立刻亮出了额头上的一个殷红的句号一般的圆圈。 叶天又吃了一惊,那红圈与小女孩眉心的感叹号近似,都是一种大凶之兆。 段承德长叹一声,猛地跺脚,脚下的水磨石方砖应声碎断。 “我不怕。”少年又一次低声重复,然后转身,扶着栏杆,想要往回走。 那时,方纯抱着小女孩退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纯银方盒,啪的一声弹开盖子,露出了十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 小孩子都是喜欢吃糖的,小女孩也不例外,眼巴巴地看着盒子,哭声渐低。 “对不起各位,是我太心急了。小彩身体虚弱,最怕沾凉水、近寒气,我已经告诫过她很多次,她就是不听。爱女心切,所以我——各位见笑了,实在抱歉。”段承德搓着手,干净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有苦难言的艰涩表情。 喧闹之中,段承德后面跟着的干瘦中年人走出长廊下的暗影,双手插在口袋里,闷声不语地嚼着口香糖。 “老段,二楼的顶级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顾惜春被冷落了许久,终于开口。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立刻引得叶天、方纯、段承德、年轻女人、小彩同时侧目,那倚着廊柱的干瘦中年人嗤的一声冷笑:“干什么?着急等着献宝吗?不就是一块血胆玛瑙而已,有什么好急的?” 像顾惜春那样的人,几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会讨人厌,瘦子的话,也是在替段承德出头。 “喂,老兄是谁?干什么横插一杠子?”顾惜春因方纯在场,碍于面子,语气陡然强硬起来。 “我?”瘦子懒洋洋地笑了笑,不屑地转过头去,看着方纯哄孩子。 叶天从空气中荡漾开来的千年灵芝药香中判断,那个银盒里放的肯定不是普通糖果,而是一种珍贵至极的秘药。他不禁心头一热,对方纯能够向陌生人慷慨赠药的举动大有好感。 段承德和那女子面面相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说呀,阁下到底是哪路的尊神?”顾惜春得理不饶人,又逼近一步。 “说了怕吓死你,云南大理的水深着呢,岂是你一个纨绔子弟能理解的?”瘦子淡淡地冷笑,又卖了个关子。 段承德作为主人,当然不愿意来宾们口角起来,马上在顾惜春耳边低语了两句。 顾惜春骇然大惊,偷偷瞥了一眼瘦子,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嚣张气焰一扫而空。 “你们把保险柜抬上楼,顾兄,二楼上早就预备了最好的蝴蝶泉水冻顶乌龙茶,静下心来品品,多给我一些意见。”段承德笑着应付顾惜春。 顾惜春老老实实地点头,带着两名保镖走入长廊,沿宽阔的木楼梯登上二楼。 叶天对“水深”二字深有感悟,所以任由大家争辩,自己岿然不动。 陡然间,那少年的身子向后一仰,像电影慢镜头一般缓慢地倒下。他的右手想要把住栏杆,但五指却毫无力量,只能顺着栏杆上的万字格一路滑下来。他的额头上射出了一股浓郁的殷红血箭,笔直地向前、向上喷出,向一股经过电脑精心设计的喷泉,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红得发黑的弧线,然后洒落在暗暗的长廊内青砖地面上。 “小文——”段承德抢上去,想要扶那少年,却迟了一步。 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少年怆然倒地,空洞的大眼睛吃力地瞪着,直视夜空与圆月。他的眉心上,红圈已经变为血洞,鲜血无力喷射后,只是汩汩地向外涌着。 现场鸦雀无声,直到那少年的鲜血流光,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洞穿至后脑的古怪的圆孔,约有一元硬币大小。 方纯及时地抱着小彩转身,不让他看到这惨烈的一幕。 段承德从最初的震惊、惨痛中清醒过来,立刻脱下西装,盖在少年身上。那么惨重的伤口,人已经不可能生还,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 “来人,把小文送去楼后面的冷冻室,安放在水晶棺里。封锁消息,不要声张。”段承德沉声吩咐。 有两个保镖闪出来,抬起少年,迅速离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震住了,一时间,谁都无法开口。 香雪兰最先清醒过来,踉踉跄跄地几步走过去,握住段承德的手,低声啜泣起来。 “段兄,节哀。”瘦子涩声说。 “段庄主,节哀。”叶天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 “段庄主,节哀,保重。”方纯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的哽咽说。 少年死了,如果不发生奇迹的话,小女孩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段承德将会由被江湖同道称羡的“一儿一女两朵花”跌入“儿女双亡、膝下空空”的绝望困境。 “血咒,是血咒……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该来的,终归会来,躲不过去的。孔雀,算你狠……”段承德吐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用手指蘸了蘸少年留下的血,举在眼前,久久地凝视着。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影响到懵懂无知的小彩,在方纯庇护下,她没看到哥哥的惨死,认真地选了一块包着七色彩纸的糖块,剥开放入嘴里,挂着泪珠的脸上现出了天真的笑容。 “段兄,小彩身上的血咒是不是也会如期发作?他奶奶的,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却也无辜地受到牵连?我真想杀入金沙江深处,把苗疆蛊苗部落里的那批家伙们杀个精光,让那些千奇百怪的炼蛊师们去见鬼!”瘦子咬牙切齿地说。 叶天的心再次遭到震动,他起初判断小彩眉心里的红痣是身中血咒的表现,仅仅是猜测。等到段承德亲口点头承认时,他心头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顿时感到满心悲凉。 “血咒”是苗疆蛊术中最阴狠毒辣的一种,中蛊的人就像少年小文那样,会在生命的某一刻全身血管爆裂而亡,事先全无征兆,防不胜防。眼前的小女孩小彩天真烂漫,根本还不懂得人世间的江湖险恶,就要因此而付出短暂的生命了。 第02章 北狼司马带来的蛇形峡谷大屠杀录影带 段承德涩声一笑,无话可答。 叶天油然想到,苗疆蛊术、危地马拉黑巫术、梵蒂冈招魂术并称为当今世界三大异术,其手段来无踪去无影,寻常人连防范的机会都没有,遑论反击了。瘦子说得轻巧,要想深入苗疆蛊苗发源地,一路千难万险,数不胜数,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厅那边,一阵哄堂大笑加上长时间的鼓掌后,赌石大会暂时告一段落,赌客们开始尽情享用段承德提供的美酒佳肴。在那些人看来,能被段承德邀请到蝴蝶山庄来,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今晚绝对要不醉无归。此地少年的惨死,根本不是他们有闲暇关注的。 叶天站起来,准备绕过喷水池离开。 他是一个静惯了的人,讨厌过度的喧嚣热闹,离群索居才是他最喜欢的生活状态。 “叶兄弟。”段承德立刻叫住他,“犬子的死,只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二楼拍卖会上特意给你留了座位,请务必赏光。” 叶天静静地站住,缓慢地把小刀和木像放回口袋里。 “段庄主,我对翡翠玛瑙并不感兴趣。”他淡淡地说。 “叶兄弟,我请了这么多朋友过来,不仅仅是图热闹、攀交情,而是实实在在地有事相求。真要看得起我段承德,真要……看在小文惨死的面上,就留下来帮我,好吗?”段承德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了颓势。心如刀绞的丧子之痛已经让他的五官扭曲变形,如果不是山穷水尽,像他那样的硬汉是不会开口求人的。 叶天无言地点点头,段承德立刻松了口气,吩咐那女人:“雪兰,看好小彩。无论如何,今晚我会想到办法,这一次绝不会任人宰割了。” 雪兰答应一声,从方纯手中领过孩子,抱着那个玻璃盒子转入走廊。 段承德与那瘦子也跟着离去,喷水池边只剩叶天和方纯。 明月无声,夜凉如水,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被冷风吹散了。 方纯用紧紧衣领的动作打破了沉默:“叶先生,我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 叶天抄起冷水洗手,淡淡地问:“你想去拍卖会?” 方纯立刻点头,小心地收起银盒,放回衣袋里。 远处大厅里的人开始散去,有几个沿着长廊走来,登梯上楼,看来是属于“特邀贵宾”之列。 “方小姐,段承德算是我的朋友。在他府上,不要搞事,否则我很难做的。”叶天的心情又一次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发现方纯虽然讨厌顾惜春,假意敷衍,但眼神却一直在保镖、保险柜上来回打转,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既然决定留下来帮段承德,就会尽心尽力,绝不敷衍了事。 “是吗?”方纯笑笑,两个人之间的窗纸一下子捅破,彼此心知肚明。 “你要什么?”叶天揪下一小片青石上的苔藓,在指尖上揉捏着。蝴蝶山庄处处是宝,赌徒们又带来了大量的纸币和金条,绝对是小偷们大显身手、大快朵颐的好时机。 “我只要一个人,顾惜春身边的保镖之一,就是刚才比较胖、下巴上有刀疤的那个。他的名字叫‘巴兰图’,是乌克兰、美国、伊朗的三面间谍。我找他,因为他能给我带来一大笔收入。”方纯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抒胸臆。 叶天毫不客气地摇摇头:“方小姐,不要在蝴蝶山庄搞任何事,除了本地,要做什么随你。听清了吗?千万不要在这里动他,否则——” 方纯一笑:“否则怎样?你会替段承德出手吗?还是帮顾惜春除奸?叶先生,江湖上一向都是遵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行事原则,而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希望你别坏了规矩,大家还是各扫门前雪好了。” 嚓的一声,小刀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叶天的指尖上,一顿一放,小刀笔直向上射出,喷水池假山石顶上停着的一只灰翼蛱蝶便一头栽落下来,跌在叶天掌心里。那柄小刀又向上飞了七八米,才力尽下落,重回他的手中。 方纯忍不住皱眉哀叹:“喂,试刀就试刀,显武力就显武力,干什么拿一只蝴蝶撒气?” 大理蝴蝶泉、蝴蝶山庄是中国大陆蝴蝶最多、种类最全的地方,看得出,方纯是个爱蝶的人。这一点,又让她跟叶天心里深刻怀念的那个形象接近了许多。 叶天抬高手掌,蝴蝶扇了扇翅膀,再次振翼飞起。他并没有存心伤害蝴蝶示威,只是用那一刀的刀气将蝴蝶逼得坠落下来。 “我不是要杀它,刚才只是跟它开个玩笑。方小姐,我劝你放弃任何在蝴蝶山庄动手的想法,当下我们是朋友,但你一旦决定侵害段庄主的利益,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敌人。面对敌人,我从不手软。”叶天正色回答。 方纯又叹了口气,低声赞叹:“好刀,好刀法。”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二楼的特殊拍卖会即将开始。 “走吧。”叶天指了指楼梯方向。 方纯一怔,忽然醒悟:“你肯带我进去了?” 叶天点点头:“对,只要你不动手,我们就是朋友。朋友之间有所请求,我当然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方纯嘻的一声笑出来,跟叶天并肩上了台阶,走上宽大厚重的木楼梯。楼梯两侧没有开灯,显得有些昏暗,两个人的步子自然而然地放慢了。 叶天犹豫了两三次,把“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白晓蝶的人”那句话终于强压下去,没有问出来。 在他心中,一直有着那样一幕场景——一个穿着白色及踝纱裙的小女孩站在百花盛开的欧式庭院里,挥着双臂盈盈起舞。在她身边,五颜六色的蝴蝶越聚越多,随着她一起上下翻飞舞动,人与蝶相互映衬,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仿佛是神话世界里的仙女一般。小女孩的背景,是一座白色的欧式别墅,被一圈黑色的箭头状铸铁栏杆环绕着,静雅整洁,贵气华美。别墅入口处的台阶上,小女孩的父母并肩站着,男的儒雅挺拔,女的美丽大方。 那小女孩的名字就是“白晓蝶”,一只白色的舞动于晨晓的美丽蝴蝶。他看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二岁,他十七岁。 “在想什么?你好像分神了?”方纯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除了血胆玛瑙,还会有什么特殊拍品?”叶天遮掩着自己的心事。 那时,他们已经登上二楼,站在一个相当宽敞的过厅里。有一个穿着黑皮大衣的年轻人正站在栏杆前吸烟,那个位置,能够俯瞰喷水池方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年轻人慢慢地回过头来,向着方纯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的眼睛极亮,在暗影中竟然发出了幽幽的绿光,看上去颇为怪异。 “是方小姐吧?”年轻人挥了挥右手,露出指上的硕大钻戒、腕上的煌煌金表来。当他满脸堆上笑容时,嘴角一翘,两颗纯金虎牙富贵逼人地显亮出来。 方纯冷冷地回应:“我似乎并不认识阁下。” 她向叶天靠了靠,挽住他的胳膊。 “那没什么关系,我认识你就好了,方纯小姐、叶天先生,对不对?”年轻人玩世不恭地笑着迎上来。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左右,比叶天略矮,脸色微黑,两条板刀一般的黑眉不时地警醒上挑着。 “叶先生,幸会。”他向叶天伸出手来。 叶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是按照常规理解伸手去握。蓦地,方纯藏在他肘后的左手轻轻按了按,发出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警告信号。几乎同时,年轻人的手握过来,将叶天的大半个手掌攥住,五指凶猛地发力,令他的指骨感到一阵剧痛。幸好,有了方纯的事先提醒,叶天及时丹田提气,发力抗衡,把右手变得如青石般坚硬,任由对方握着。 “请问阁下是……”叶天不动声色地问。 “司马。”年轻人报上名字,随即知难而退,放开了叶天的手,咧开嘴大笑。 “幸会。”叶天半转身,带着方纯经过对方身边,走向长廊尽头的小会议室。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方纯倒吸凉气的声音,但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脸色都平静不变,只是一路嗅着花香行去。对于别人的无礼挑衅,他一向都淡然处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大理一年四季气候温和,每一季都有烂漫花事,而段承德又是个深谙风雅的人,所以蝴蝶山庄处处都能闻到醉人的花香。当然,除了花和景,长廊内每隔十步,都站着一个右手插在黑西装内袋里的保镖。能进入二楼拍卖会的,非富即贵,都是有来头的大人物,安保措施是马虎不得的,他们看不见的那只手里扣着的都是一把速射短枪。 “北狼司马。”方纯低声说了四个字。 “司马”,是年轻人的名字,“北狼”则是他的江湖绰号,连在一起就代表了身列“二零零九年江湖十大天才侠少”排行榜上第一名的那个人。司马是个探险盗墓的天才,原籍蒙古草原,十九岁崛起在盗墓界,据说是当年“盗墓之王”的唯一传人。 叶天没有回答,春天的花香拱得他的鼻子有些发痒。目不斜视的保镖们被方纯的美丽吸引,每个人的眼珠都在偷偷转动着,跟随着她的脚步。 身后脚步声快速响起,叶天判断出司马已经轻快地滑步追近。 “为什么不说话?”方纯对他的沉默保持着好奇。 “与我无关,有什么好说的?”叶天淡漠地转过脸,从方纯的头顶上望过去,蝴蝶山庄的广阔庭院已经尽在眼底。山水花草,皆被月光披了一层银白色的美妙面纱。 段承德行事非常低调,尽管他已经是大理地面上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山庄的外观却修建得非常普通,从外表看根本称不上豪华奢侈。今晚来的贵宾们中不止有一人发表过失望的抱怨,因为他们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奢华的段承德豪宅,接受的招待也非帝豪级别的。 叶天的心里还没忘掉小彩,她的倔强与孤傲,有点像记忆中的白晓蝶。不知道没有蝴蝶陪伴的她,会不会被雪兰哄得开心起来了。而那诡异死去的少年小文,因着段承德的铁血封锁,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记忆中,不复存在。 “白晓蝶?”视野之中,两只白粉蛱蝶追逐嬉戏着翩翩飞过檐下,浑然不解廊内江湖人物的明争暗斗,剑拔弩张。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方纯有些疑惑。 “受邀而来。”叶天简简单单地回答。 “江湖本是污泥地,没人能够置身事外的。”方纯长叹。 “是吗?”叶天向着蝴蝶微笑,神游天外,记忆拉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 在那一幕里,他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欧式别墅里的三人,感觉自己的世界与白晓蝶一家的幸福时光永远没有交集,那种发自心底的自卑感重重地笼罩着他。他听见白晓蝶银铃一样的笑声朗朗传来,忽然捂住耳朵快步跑开。 他们只对答了四句,司马便以一个很帅的滑行动作超到前面去,洒脱地旋转回头,盯住了方纯,右手一扬,指尖弹出一张六寸的彩色照片,亮给她看。 “喂,别打扰我朋友好吗?”叶天迅速跨前一步,把司马和方纯的隔开。 “不是打扰,这只是一宗生意。”司马笑了,年轻的脸上浮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方小姐,我只说几个字,如果你不感兴趣,我马上退开——‘录影带、大角宝藏’。” 叶天皱了皱眉,他对以上两个词汇感到有些陌生,一时间弄不清司马在说什么。 “录影带、大角宝藏。”司马从叶天的表情上有所察觉,立刻露出嘲讽的冷笑。 那张照片拍摄的是一个荒凉之极的蛇形山谷,摄影角度为俯瞰,谷中怪石嶙峋,两侧是陡直的绝壁。从近处的植被情况看,叶天判断那应该是滇藏边界群山之内的某个地方。 方纯从叶天背后移步出来,轻轻回答:“好,我要那讯息,开个价吧。” 司马一笑,中指一弹,照片平展展地射向叶天身后,但被他迅捷地举手截留,用食指、中指挟住。 “巨宝无价,不过方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找机会谈谈。”司马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一路得意地笑着,步履轻快地抢先进了会议室。 叶天转身,把照片递给方纯。司马弹出照片的凌厉动作,无疑又是一次对他的挑衅,但照片飞行速度再快,又岂能快得过他的手指? “谢谢。”方纯皱着眉回答,然后把照片放进口袋里。 后面又有人来,他们不再耽搁,继续向前。 “司马是个江湖公认的危险人物,前辈们说,他在古墓之类的阴邪之地待久了,自身性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人似妖,不可捉摸。跟他做交易,千万当心。”叶天悄悄掩盖住内心的些微不悦,微笑着低语。 犹然如此,方纯还是看穿了他的思想:“抱歉,我知道司马是个什么样的危险人物,但他说的,对我非常重要,所以才跟他对答。” 交谈之间,两个人走入会议室,在后排角落里坐下。 小型拍卖会是在晚上十点钟正式开始的,拍品共有三件。第一件是顾惜春的血胆玛瑙,放在保险箱里;第二件、第三件都没露面,分别放在一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和一个硕大的土黄色帆布旅行箱里。 顾惜春隔着几排座位回头向方纯打招呼,眉飞色舞,顾盼自雄。 方纯低头苦笑,又一次取出照片来看。她不想招惹顾惜春,但鲜花一开,浪蝶自舞,这是无法避免的小小麻烦。 叶天一直搜寻着司马的下落,但对方却踪影全无。他注意到主席台侧面的小门开着,司马应该是从那里离开的。他想帮方纯做些什么,对方不开口,他也无从谈起。 参加拍卖会的共有十人,除了叶天、方纯、顾惜春之外,还有一楼拍卖会中出手过的英国绅士、印度秃顶商人和沙特大亨。其他四位,分别是一个闭着眼睛搓着铁核桃的老头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一个垂着大辫子的中年女人、一个表情拘谨的中年男人。他们都侧对着叶天这边,暂时看不到更多情况。 此刻,站在台上的拍卖师他们也曾见过,就是出言讽刺顾惜春的那个瘦子。 瘦子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各位,本次拍卖属于不封顶、无级差的形式,自由叫价,直到无人出价十分钟为止。本次的拍品性质比较特殊,希望各位慧眼识珠,能够辨识出它们的真实价值。第一件是来自港岛顾惜春先生的血胆玛瑙;第二件是一卷录影带;第三件是一捆陈年信札。” 叶天觉察到,方纯一听到“录影带”和“信札”,情绪便有了明显的变化。 瘦子拍掌两声,顾惜春的保镖就将那个保险柜抬了上来,放在旁边的展示架上。 出乎意料的是,当顾惜春亲手打开保险箱的门,将血胆玛瑙展示出来后,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喜与贪婪。 那块玛瑙是一尺见方的立方体形状,整体颜色为淡褐与朱红相间,正面的中央有着一个直径三寸的椭圆形暗影。当顾惜春把它从保险箱里搬出来的时候,暗影晃动,显示出里面是一汪密闭的液体。 啪的一声,顾惜春打开了一支笔形强光手电,得意洋洋地向玛瑙上的暗影照去。顿时,暗影变成了鲜血一样的殷红色,那种情形,仿佛是一只玻璃锥形瓶里荡漾的血液样本。 “血胆玛瑙,起始报价五百万人民币。”瘦子例行公事地进行介绍。 台下的人不为所动,只有那沙特人轻蔑地冷笑一声,嚓的一声打着了火机,点燃雪茄,猛吸了一口,喉咙里发出极其满意的咕噜声。 “这件宝贝的奇妙之处在于,血胆中会浮现出一个鬼脸来,狰狞逼真,阴森可怖。”顾惜春扫视全场,对众人的冷漠反应感到失望。他在玛瑙顶上猛击了一掌,把手电筒贴近那个露出血红液体的小窗。蓦地,窗口中出现了一个瞪眼张嘴、獠牙外露的青色鬼脸,随着液体的晃动,鬼脸也忽远忽近,更显得诡谲无比。 “血胆玛瑙已经属于玛瑙中的极品,有胆而又形成鬼面形状的,更是闻所未闻。这件宝贝只有区区五百万报价,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大便宜,难道各位都不动心吗?”顾惜春脸上有点不自在了,不断地扫视台下,洋洋得意之态早就不见了。 可惜的是,台下仍然无人举牌报价,形成了相当意外的冷场局面。 方纯又深吸了一口气,取出手帕,在那张照片上仔细地擦了擦,再次凝神细看。 叶天则拿出了小刀和木像,开始雕刻木像的裙裾。他们两个对瘦子的介绍都没太在意,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接下来,没有人对顾惜春的血胆玛瑙报价,第一件拍品就这样轻易地流拍了,而且前排的绅士、秃顶、大亨都在摇晃着身子冷笑,显然对那东西毫不在意。这种结果,大大出乎顾惜春的意料,脸上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在瘦子的讪笑中退场。 瘦子从黑色公文包里慢慢地取出了第二件拍品,那是一个扁扁的长方形不锈钢盒子,尺寸如同一本加厚的杂志。 方纯突然抬头,向拍卖台上望去。 瘦子先戴上了一双白手套,才打开了盒子,拿出一盘微型录影带来。他没有做过多的介绍,只是把录影带举高,清晰地报价:“录影带,五百万人民币。” 沙特大亨第一个举手:“我出六百万。” 秃顶商人和英国绅士几乎同时举手:“七百万。” 大亨毫不犹豫地高举双手:“一千万。” 其他人只是做壁上观,看这三个人玩游戏。 不知何时,司马又溜进来,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邪笑,瞥着那三个人。 “录影带是他的吗?请主持人确认一下。是,我就加价;不是,我退出。”绅士目光如电,一下子望定司马。 台上的瘦子愣了一下,正在考虑是否可以亮出拍品持有者的身份,司马抢先开口:“鬼王,告诉他们,录影带就是我的,少于三千万人民币,就叫他们滚回家去抱孩子!” 这句粗俗的玩笑话令在场的另外九个人一起笑了,只有方纯和叶天除外。 叶天听到“鬼王”二字,一下子联想到了“不死鬼王”赫连吼的名字。赫连吼号称为腾冲“赌石之王”,在云南玉石界大名鼎鼎。据说他天生一对“阴阳眼”,能够隔着风化层石皮,看穿玉石内部的成色。 鬼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那绅士点点头。 绅士还没来得及举手,大亨便举起手来报价:“三千万。” 方纯忽然问:“叶先生,你有没有兴趣陪我一起西行一次,游山观景,领略滇藏边界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的大好河山?” 叶天摇摇头,专心致志地在木像的裙裾上刻着蝴蝶浮饰。 “我出钱,同时兼任导游,而且还奉献一个极有趣的故事给你听,也不行?”方纯的手轻轻按在木像上,提醒叶天抬头听她说。 “什么故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领情。 “一个关于二战日军‘黄金堡垒’的故事——如果你去,有任何发现都二一添作五,你一半,我一半,绝不亏待你。”方纯急促地低声解释。 叶天终于抬起头来,但依然没有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鬼王,放那录影带看一下,哪怕只有一分钟呢,我也好看货报价!我是来赌石的,不是来赌假消息的。”秃顶不满地叫起来。 司马冷笑着走上台,从鬼王手边抱起一台笔记本电脑,掉转方向,屏幕对着观众席。 “早就知道大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行家,所以我预先准备了这个。看你们三个猥猥琐琐不敢叫价的样子,难道蝴蝶山庄庄主、鬼王、司马三个人的信誉加起来,还值不了三千万人民币吗?看,睁大眼睛看看,这可绝对是好东西!”他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屏幕上立刻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黑白画面中,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着一群身背竹篓的民夫在崎岖的山谷中蹒跚而行。山谷的形状走向,与方纯手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那些士兵穿的都是二战时的日军服装,手里的武器也是同时代的最精良装备。五秒钟后,镜头急速拉近,对准了一个背篓,那里面装的东西想必是体积小、质量大的高密度物体,竹篓底部被压得变形,竹篾几乎要散开了。镜头停在竹篓上,又过了五秒钟,随着一次意外的颠簸,背篓的底彻底垮掉,里面的东西沉重地落地。镜头一动,又对准了地面。裸露的山间板岩上,竟然散落着十几块半尺长的小砖。拍摄者的摄像机品质非常高,只经过一秒钟的对焦,就迅速捕捉到了最清晰的画面,那些不是什么“小砖”,而是货真价实的“金砖”。 司马令画面暂停,而后冷笑着介绍:“看,有脑子的地球人都知道,那是金砖。画面中共有民夫九十九人,每个人都背着竹篓。如果按每个竹篓放着二十块金砖算,那将是——各位,这卷录影带,直接关系到二战时滇藏日军构建的‘黄金堡垒’传说。有了这条线索,极有可能找到那个地方,找到南太平洋舰队司令大角岑生的宝藏,成为整个亚洲地区黄金拥有量最多的人。” 画面再次继续播放,当队伍处理好跌落金砖的小小意外继续前行时,两边悬崖上突然蹿出一群猿猴般矫健轻捷的长发野人来,嘴里衔着造型奇特的弯刀,攀着枯藤草根滑下,悍勇无比地向士兵和民夫们展开秋风扫落叶般的猎杀。他们的人数至少是那支队伍的两倍,所以从出现到结束战斗,只用了二十秒钟,士兵们几乎没有机会开枪,便倒在贴身格杀之中。之后,野人们聚集在一起,向着队伍来的方向跪倒,双手上举,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应该是在举行某种祈祷仪式。大约一分钟后,野人们围住尸体,大肆切割分食,如一群围猎成功后的野狼,享受着血腥的美餐。 第03章 黄金堡垒,端倪初现。月圆之夜,血咒凶猛 那些虽然是黑白画面,但仍给叶天带来了胃里极不舒服的感觉。 视频至此告一段落,画面定格于人吃人的恐怖一幕,前后共两分半钟。 “蛇形峡谷、野人屠杀者、大角岑生、黄金堡垒……三千万?想都不要想。”司马向沙特大亨挤了挤眼睛,揶揄地冷笑起来。 “开价吧。”大亨耸耸肩膀,用雪茄指向司马。 司马叉开右手五指,向台下晃了晃,代表的是“五千万”这一恐怖数字。 “每个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大角岑生是二战时日本在中日交战阵亡名单上官阶最高的海军将领,1941年2月5日上午于中国广东省中山县的黄杨山坠机身亡。生前,他一直受日本皇室委托,进行一个名为‘黄金堡垒’的计划。当时,计划已经具备雏形,他一死,所有行动搁置起来,那些被运往深山的海量黄金也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方纯在叶天耳边低语着。 如果司马提供的录影带和照片能揭示出“黄金堡垒”的下落,开价五千万的确不贵。但是,谁又能保证,买下的是活的线索而不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呢? 叶天点点头,他在港岛时通读史书,大学里也选修历史、考古、地理方面的课程。关于“黄金堡垒”的传说,已经随着历史翻过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而湮没在故纸堆中,极少被江湖人提起了。不过,黄金是地球上最奇特的一种贵金属,除了能兑换为大量的流通纸币外,还是自始至终亘古不变的“硬通货”,被历朝历代的人所珍视。所谓“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就是这个道理。而且,阴阳家们都明白“黄金宝玉藏阴魂”的道理,大宗黄金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能够对地球人形成致命的诱惑,犹如一缸蜂蜜对于蜜蜂、一包白糖对于蚂蚁那样,吸引地球人前赴后继地发掘追逐,不死不休。 两分半钟长的视频中,给他最大震撼的,就是金砖落地的一瞬间。 现在,司马将视频回放到那一幕,向台下的人继续展示着。 大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滚圆的牛眼直瞪着,两片肥厚的嘴唇发出下意识的啧啧声,胸口一起一伏,显然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他的脸上一直都油光光、红通通的,现在更是油得发亮、红得发紫,嘴唇上微翘的短须也轻轻颤抖起来。 “猜,他会不会应价?”方纯又问。 她举手遮住嘴,右腕的月光石手镯一晃,玉石内部的一条乳白色水波纹迎着头顶灯光一闪,令叶天眼前猛地一亮,又倏地一暗。 “会。”叶天又点点头。 “五千万真能买来黄金堡垒的话,是绝对超值的赚钱交易。但是……但是……”方纯笑笑,欲言又止。 绅士与秃顶没有应价,现场暂时陷入了僵局。 司马那双冷幽幽的眼睛向叶天这边扫了扫,抱着笔记本电脑缓步走过来,不再理会三位竞价者。 “方小姐在说什么好听的笑话?为什么不说出来跟大家分享分享?”他高昂着头,脸上挂着貌似谦和实则傲慢的虚假的笑容。 方纯冷笑两声,摇摇头,没有回话。 司马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叶先生——难道你也对‘黄金堡垒’不感兴趣吗?我查过你的来历,港岛香火最盛的宝莲禅寺隐居高僧空闻大师是你唯一的长辈与监护人。嗯,空闻大师是一位很低调的世外高人,我希望叶先生也有同样宽广的胸怀和睿智的眼光,能够在‘黄金堡垒’这件事中发挥出定海神针的作用。” 他用左手理了理油光可鉴、纹丝不乱的中分头发,再整了整脖子上的双飞鸳鸯花绯色领结,然后用修长的食指指着屏幕上散落在地的金砖,咄咄逼人地盯着叶天。 “是吗?”叶天对于司马的长篇大论只回答了两个字。 “当然,‘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江湖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我们不挺身而出,还能指望谁?而且叶先生一出道,身边就有方纯小姐这样的大美人、大能人,可见手段非同一般。在这一方面,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学习呢!”司马轻佻地笑起来,眼波一转,落在方纯脸上。 方纯立刻皱眉,右手在眼前一挥,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天气,哪来的苍蝇?讨厌,讨厌。” 当月光石再次闪出炫目的清辉时,司马的眼光立刻再次掉转方向,落在方纯的手镯上,之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野兽看见猎物时才有的贪婪神色。 “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空闻大师’的名字,宝莲禅寺是红尘俗世外的净土,远避无趣之人打扰。我就是我,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叶天沉稳地再次开口。如果司马是因为他跟方纯在一起而争风吃醋、故意刁难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跟她不过今晚半小时前刚刚认识。 “提那个名字?那又怎样?”司马立刻提高了声音,故意找茬,意图发难。 叶天慢慢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司马一眼,所有要说的话都融合在凛然的眼神之中了。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捏紧了刀柄,拇指、食指、中指微屈,以一种“虎口拔牙式”似实还虚地扣在刀柄上,无名指伸得笔直,尾指轻轻翘起。 司马立刻倒退了一步,左手抄进西装的内袋里。很明显,他已经握住了一把小巧玲珑的短枪,根本无须掏出来,就可以隔着那套阿玛尼的名贵西装射击。 “喂,都不要动!”台上的鬼王身子一闪,便飞掠过来,隔在两个人中间。 鬼王是滇藏、贵粤、缅甸、越南这一大片范围内的江湖名人,有钱、有势、有能力,连白道上的大人物都会明里暗里给他几分面子的。 “这是段老大的地盘,要为女人拼命,就往西北去,出大理到金沙江,那里有的是江水洗地。蝴蝶山庄是个干净地方,别胡来,难道年轻轻的就活够了吗?”他背对司马,这些话全都是说给叶天听的。 叶天摇摇头,手腕一翻,木像与小刀全都消失在口袋里。 他不愿多惹事,因为那跟他“低调行事、隐忍避让、清高自省、孤傲自居”的人生原则相悖。那柄三寸三分长、半寸半分宽的小刀并非是用来杀人的,而只是为了倾注心思雕出那木像准备的。 “没事。”叶天低声说。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顾惜春幸灾乐祸地大声冷笑起来:“没本事出头,就别学人家江湖好汉出头。小兄弟,泡妞也得找个时候,也不想想,这种顶级大富豪才能参加的拍卖会是你能来的吗?” 所有的人都向叶天望过来,刹那间,他成了会议室里的焦点,三件拍品反而被冷落到了一边。 “当然没事啰,我只不过是跟叶先生开开玩笑。宝莲禅寺是港岛第一大寺庙,我每次去,都会毕恭毕敬地虔诚上香,哪敢造次?叶先生,下次到港岛去,我请你吃极品海参飞燕金钱鲍,那边我有的是朋友,呵呵呵呵……”司马抽出手,剑拔弩张之势骤然春风化雨,分毫不见。 鬼王松了口气,大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应价,第二件拍品来自于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北狼司马,叫价五千万人民币,请大家好好斟酌。” 他虽然长得极瘦,外表甚至算得上“猥琐”,可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有一方豪杰的霸气,能够镇得住场子。 顾惜春没有看得成司马和叶天的笑话,不免有些怅然,悻悻地坐下,对着两名保镖喝斥起来:“看好保险柜,丢了东西,小心你们俩的头!” 叶天已经坐下,不再理会司马的逼视。 “方小姐,你的手镯非常奇特,拍卖会结束后,我们来谈谈它可以吗?我会为它出非常高的价格,就像你要我开价那样,随便开价,我绝不会还价。”司马的嚣张气焰越发高涨了,再次抬手梳理头发,洒脱地转身,向拍卖台上望去。 方纯只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不再应答。 那声叹息是为叶天发出的,因为通常的年轻男人都会在漂亮女孩子面前表现得果敢而凶悍,就算咬牙硬撑,也不会丢自己的面子,而叶天恰恰相反,选择了退缩避让、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 “五千万。”沙特大亨终于应价了。 现场无人开口,任由那两个字的尾音轻轻回荡着。 “哼哼。”方纯冷笑了两声,轻轻摩挲着手镯,目光望向顾惜春。 那时,顾惜春正回过身来,盯着那财大气粗的沙特大亨,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如果眼神也能杀人的话,他早就把对方砍成肉泥了。 “还有加价的吗?”鬼王、司马都没有回到台上去,仍旧站在叶天身边。 “各位想想看,日本人在东南沿海、南粤腹地、云南全境、西藏东线搜集到的黄金全都聚集在黄金堡垒里面,那该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天文数字呢?区区五千万元,而且是以人民币为单位,是不是太便宜了?”司马继续用他那种极具煽动性的狂热声音鼓噪着。 如果他说得是真的,五千万的确很便宜,但那仅仅是“如果”,仅仅是虚拟假设出来的前提条件。 二战中期,中国南部沿海的战事如火如荼,日本军队采取了“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从民间搜刮来的宝贝极多,特别是在金沙江沿岸的采金区,所得天然黄金不计其数。据资料记载,军方并没有像其他的北路军、中路军那样将黄金运回本土,而是就地聚集熔炼,藏匿起来,也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堡垒”。 日本战败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先后追查过黄金的下落,但都止步于湍急的江水和复杂的崇山峻岭之前。当今太平盛世,如果谁能抢先获得线索,将有机会拥有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藏。 “五千万。”鬼王重复着那个数字。 沙特大亨突然站起来,向着鬼王大声吼叫:“你们中国人诡计太多了,明明知道大家都是冲着第三件拍品来的,却在前面设上这么多门槛,拍来拍去,浪费我的时间。知道吗?我到蝴蝶山庄来浪费的时间,都足够新盖一座迪拜塔了!现在,我要求你亮出第三件拍品来吧,不管什么价格,我吃定了。” 他用胖胖的手指捏碎了雪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英国绅士与秃顶商人同时冷笑起来,缓缓地鼓掌,为他加油助威。 鬼王脸色一变,指着那大亨喝问:“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你这算什么?想要反客为主吗?” 大亨下了座位,大步走过来,毫不示弱地大声回答:“谁是客?谁是主?这个世界上,有权有钱有力量的就是主人,反之,就要屈膝跪下,做奴隶,做仆人。” 鬼王刚要说什么,唰的一声,大亨右手中亮出一把两尺长的月牙弯刀,压在鬼王的颈上。那柄刀的刀身上横贯嵌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在灯下闪烁着湛湛精光。刀光与宝石光芒交相辉耀,映着鬼王那张半青半白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起先那个在水池边捧水浇花的小女孩偷偷溜了进来,小猫一样贴边走到方纯身边,轻轻拽着她的衣角,仰着脸问:“姐姐,你能不能再给我一颗糖?你的糖好吃极了,我还没舍得咽,它就化在我嘴里了。” 叶天又一次看到了她眉心里的红痣,正处于宽阔饱满的额头与细致挺直的鼻管之间,仿佛一道血色的铁闸,将女孩的命相生死线拦腰切断。红痣向上那道半寸长、半分宽的斜向暗纹,深重、醒目,令人不敢忽视。她的唇单薄而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两颊上的肌肤也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纯洁无暇,犹如琢磨千遍的蓝田美玉。 事实上,如果没有那颗红痣,这个女孩一定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五年之内,必定出落得袅袅婷婷,如花似玉。 “血咒死期,以血悬咒。死期一到,必死无疑”——这是港岛炼蛊师们都知道的至理名言。血咒,是蛊术、降头术最高境界的一种,亦称为“血降”。只有当炼蛊师对某个人怀着刻骨铭心的巨大仇恨时,才会使出这种近乎无解的降头术。 “但是,谁会对一个十来岁岁的小女孩仇恨至此呢?”叶天暂且忘掉了身边那场平淡无味的拍卖会,把心思转向她。少年小文是第一个牺牲品,她呢?会不会就是第二个? “你叫‘小彩’,对不对?”方纯又一次掏出银盒子,放在椅子上,帮小女孩打开。 “对。”小彩一心看着糖块,舍不得挪开视线。 方纯轻轻抚摸着小彩的头顶黑发,柔柔地微笑着问:“小彩几岁啦?” 小彩头也不抬地回答:“十二岁。” “十二岁?”叶天的心弦又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一下,因为白晓蝶留在他心里的影子,也是十二岁。 方纯的手很小心地拨弄着小彩的头顶百会穴、脑后玉枕穴、后颈大椎穴三个地方的发根,似乎在寻找什么。 叶天知道,以上三大穴道是炼蛊师们下针、注药的主要关窍,要破解血咒,就要从此入手。但是,他联想到段承德的江湖阅历和武功经验,便明白小彩所中的“血咒”必定非常难解,不是普通等级的降头术。否则,凭段承德的人脉,早就有人代为解除了。 果然,小彩的发根头皮白生生的,干干净净,毫无异样。 砰地一声,沙特大亨突然仰面跌倒,庞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手中的弯刀也直摔出去。 同时,司马一声冷笑:“跟中国人玩冷兵器,你还差几个层次呢!” 原来,他一手抱着笔记本电脑,左手一勾,脚下一绊,就打倒气势汹汹的大亨,解了鬼王之围。不等大亨起身,司马便欺身直进,一脚踩住了对方的右腕,大声宣布:“好,那录影带落槌价格五千万人民币,已经是你的了。看在段庄主和鬼王的面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先饶了你。” 第二件拍品以这样的闹剧收场,鬼王马上打开箱子,取出第三件拍品。 那是一叠捆在一起的陈旧信札,约有半尺高,差不多有百十封之多,全都是陈旧发黄的牛皮纸信封。 大亨从地上爬起来,立刻举手:“那东西我要了,我要了,快报底价吧。” 鬼王没有啰嗦,举起信札向大家亮了亮:“这是一些二战时期的家信,共一百三十封,开价五百万人民币。” 这时,绅士和秃顶的眼神立刻被点亮了,争先恐后地举手应价,信札的价格迅速飙升到三千万。 叶天看清了信封上的日本文字,可知那是日本人的家信。 “咳咳,咳……”小彩陡地呛咳起来。 叶天匆匆低头,小彩半蹲着身子,伏在座位上艰难地咳嗽着。 方纯给她拍打后背,然后扳起她的肩膀。 叶天猛地一惊,因为他看见小彩眉心那感叹号形状的暗影已经开始充血,颜色殷红,仿佛那块皮肤马上就要迸裂开来。 “别动。”叶天的右掌迅速按在小彩后背正中的脊柱枢纽上,提聚内力,助她推宫过血,把体内逆行奔走的血气控制下来。 方纯按住小彩的肩,阻止她要起身的动作。 他们三个在这边与血咒抗争,而三名竞拍者的叫价也愈演愈烈,继续向上抬升。 “这样做见效甚微,我抱着她,去找段承德。”叶天一边说一边起身,一手揽住小彩的肩,一手抄入她的腿弯,把她稳稳地抱起来。 “咳咳……我觉得胸口好疼,这里好疼!”小彩呻吟着,抬起手,摸着自己的心口。 他们马上出了会议室,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向西直行,到了通向小楼三层的楼梯口。向上的楼梯铺着上好的印度手工地毯,却空无一人。叶天脚步稍停,因为他不能确定直闯段承德私宅,是不是合乎礼节。 “怎么了?”方纯问。 “我们应该打电话或是……”叶天沉吟了一下。 方纯急促地低叫起来:“都到这时候了,小彩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还要拘泥于礼貌问题吗?听我说,上去!”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女人雪兰匆匆地跑下来,肩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棉褛,惊慌失措,脸色惶然。 她的五官细致美好,即使在不施粉黛的状况下,依旧眉目如画。 云南的江湖人士都知道,段承德、香雪兰的结合堪称英雄美人珠联璧合,是所有人羡慕的最佳伉俪榜样。 “小彩,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雪兰低叫着,握住小彩无力垂下的手臂,眼角立刻垂下泪来。 那时候,小彩的齐腰长发晃晃荡荡地垂着,飘在叶天的膝盖上。她没有应声,眼睛沉沉地闭着,小巧的鼻翼急促地扇动,正有失去知觉的不良迹象。 雪兰抬起右手,拇指按在小彩人中穴上,掐了两下,毫无效果。 “段庄主在哪里?”方纯问。 “他在楼上,不过现在有客人在,他不方便出来。”雪兰回答。 方纯急促地叫起来:“他女儿要死了,还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带我们上去,快!” 她不由分说地捉住雪兰的手,带着她向楼上飞奔,回头招呼叶天:“跟着我,别耽误了小彩的命。” 在她的拉拽下,雪兰踉跄奔跑,几乎跌倒。 刹那间,叶天隐约感到不妥,因为事情发展到这时候,他们也许可以把十二岁的小彩交给雪兰,雪兰自然会抱着孩子去见段承德。毕竟三楼以上是段承德的“内宅”,外人冒然闯入,并不合乎情理。 “快跟上来,还在犹豫什么?”方纯到了楼梯转角,又回头催促了一句。 现在,小彩已经陷入昏迷,红痣与暗影此刻都变成了血红色,表面的皮肤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鼓荡起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着,仿佛那层皮肤之下,就是一腔弥足珍贵的热血。 “小彩,小彩?”叶天低头唤她的名字,但小女孩昏沉沉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手脚死扑扑地垂下,一动不动。他没有办法,只好上楼。 三楼向右,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厅堂,直径有二十步,四周有着茶花蓓蕾彩绘装饰图案的墙上共嵌着八个门口,分别标着优雅脱俗的名字。 雪兰向标着“青山枕溪堂”名字的门口一指:“段庄主在里面,我去叫他。” 方纯没有止步,却随着雪兰一起向前,并在后者屈起手指敲门时,横身一撞,将门咣当一声撞开。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会客室,四面摆着宽大的浅灰色意大利真皮沙发,两个男人正隔着一只小茶几说话。其中一个是段承德,另一个则是金发碧眼、鹰鼻阔嘴的美国人。 不速之客闯入,段承德立刻噌地一声跳起来,挡在那美国人前面,而后者也迅速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不经意地低下头,将自己大半边脸遮住。 “什么事?”段承德恼火地大叫。 雪兰立刻哭诉:“小彩又偷跑出去,可能是跑路太多的缘故,她的咳病又发作了,你快点救救他吧。” 叶天走进门,段承德立刻伸手,一把将小彩接了过去,动作近乎粗暴,然后大声说:“雪兰,把冰蟾蜍拿来,再给两位朋友开张支票,谢谢他们对我们的帮助。” 方纯当即冷笑:“我们从不为金钱工作,段庄主,看好你的孩子,别再出状况了。血咒凶猛,她会死的。” 叶天没有过多地关注室内的情况,当雪兰小跑着出门去拿段承德说的“冰蟾蜍”时,他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知道小彩一定会没事。 “谢了两位,我自有分寸。”段承德向前迈了一大步,完完全全地将两个人的视线遮住。 方纯快步退出来,叶天也跟在后面。 自始至终,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见义勇为者那样,热心奔走,直到把小彩送到她亲生父亲手中,并且不要任何回报。 他们下到二楼,没有回会议室,而是在楼梯边的大沙发上默默地坐下来。 五步之外的南窗开着,夜风凄冷,月过中天,一抹清亮的月光洒在窗内的地板上。突如其来的血咒,给大理蝴蝶山庄的这个月圆之夜涂上了一层非同寻常的诡异色彩。 “小彩会没事的,因为段承德手里有治疗内伤的圣药冰蟾蜍,能够隔着皮肤吸收体内的毒血。毒血吸净,然后再向小彩体内注入新血,她的情况就会立刻好转。整个过程犹如白血病患者的血液透析一样,安全而高效。放心吧,段承德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死的。”她说。 叶天明白冰蟾蜍的工作原理,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三件拍品都露面了,有没有你感兴趣的?”方纯又问。 叶天摇摇头:“我感兴趣的,只有你的‘目的和居心何在’这个问题。” 方纯歪着头笑笑:“什么意思?” 叶天冷淡地回答:“你给小女孩吃下的是什么糖果?怎么会引发她的咳嗽病变?为什么在送她回去的时候,刻意要闯入房间,看那个美国人的模样?” 三个问题都很隐蔽,但在叶天外科医生般敏锐的目光之下,任何细节都逃不过去。他什么都能看到、想到,只是愿意说不愿意说的问题。 “我没有——”方纯刚一分辩,就被叶天的目光制止。 “说谎没什么意义,我不是段承德,不会因你做那些事遭受任何损失。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不要误伤到她。”叶天心如明镜,一眼看穿了方纯的底牌。 方纯意识到无法蒙混过关,马上换了另一种坦诚的口气:“叶先生,我承认,为了闯入三楼,我耍了一些小小的手段。不过,我绝不会伤害她,那些药的用量仅限于恰到好处地制造混乱,好让那美国人露面。我知道段承德为了女儿的病高价收购了中医圣物冰蟾蜍,一定会确保她不受伤害。” 叶天忍不住叹气:“好吧,我姑且相信你。” 第04章 神偷之王司空摘星 有服务生送过两杯茶来,稍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会议室那边,竞价声仍不时传来,其中沙特大亨的傲慢声音显得尤其突出。 “今夜的月光,真美啊!”方纯拨动着腕上的镯子,闲闲地笑起来,“司马看上了这个月光石的镯子,呵呵,这个人胃口太大了,总有一天会被撑坏的。” 叶天沉默了一会儿,不想谈与司马有关的话题。那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被江湖上的前辈们惯坏了,总以为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早已经目空一切,不把同辈们放在眼里了。 “你想要什么?刚才,你的眼睛一直看着顾惜春、保险箱和其中一个稍胖一点的保镖,难道目标不仅仅是那间谍?”最后仍是叶天打破了沉寂。 走廊里,保镖们的警惕性极高,所以他们只能小声说话,免得引起他们的关注。 “顾惜春是今晚唯一的局外人,我刚刚甚至想,许多人一起做这个局,为的就是他。”方纯答非所问。 又沉默了一阵,叶天兴致索然地取出木像和小刀,浑然忘我地慢慢雕刻起来。当小彩生命垂危之时,他脑子里忽然迸发出了灵感,要将木像的姿势与表情定格为寂寞、憔悴、孤苦、等待英雄前来拯救的形象。小彩的无助,让他的心到现在为止还梗梗作痛。 一个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是顾惜春保镖中偏瘦的那个。 当他经过叶天身边时,向两个人笑着打了个招呼:“顾公子要我去车里拿酒。” 方纯礼貌性地点点头,任由他过去。她的目标,只是那个化身胖保镖的间谍。 那人由楼梯转角向下,脚步声响了一阵,渐渐重归寂然。 夜已深,除了小会议室那边,山庄四面都安静下来。善解人意、大方好客的段承德为八方来客准备了美酒、美女,足够他们一醉到天明的了。 “那个人的轻功竟然如此糟糕?奇怪。”叶天头也不抬地说。 方纯不解,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到木像上了,走廊里只剩刀尖削掉木屑的嚓嚓声。 又过了十几分钟,会议室里突然爆发出顾惜春的怒吼:“什么?我的玛瑙呢?我的血胆玛瑙呢?天啊,有小偷,小偷偷走了我的宝贝!” 叶天一惊,方纯嗖的一声跳起来,就要向会议室冲去,但被叶天一把拉住。 “跟我来。”叶天拉着方纯向前走了几步,将南窗敞开到最大,向西南方向的停车场望去。那边,属于顾惜春的一辆奥迪豪华旅行车的车头灯亮着,雪白的光柱越过草坪,直射小楼这边。 叶天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拉着方纯下楼,没去前门,而是沿着一条昏暗的长廊出了后门,站在由假山、廊榭、八角亭、水道、花圃、草地组成的后花园里。花园占地极大,从楼后到最北面的围墙,中间相隔两百步不止。 “为什么到这里来?” “小偷就是那个瘦保镖。” “他没在车里?他是谁?” “当然没在车里,他是司空摘星。” 从后门到花园东北方的红杉木八角亭,他们只简短地交谈过四句话。 方纯倒吸凉气:“神偷之王司空摘星?” 叶天点点头,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努力地嗅探着四周的空气。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的线索,横穿草地,靠近东墙。 那面墙约有一人半高,顶上布置着铁蒺藜网。 方纯向上望去,墙头搭着一件黄色的军大衣,盖住铁蒺藜,能够供人翻越高墙。 “他从那里逃走的?”她问。稍有轻功基础的人,都会以这种方式逃走。 叶天摇摇头,贴着墙根向北,走入五十步以外的冬青花丛,找到了一个墙角下的暗洞,直径两尺,完全容得下一个成年人钻入钻出。 他们从洞里出了围墙,继续向北,过了一条小街,便发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的微型面包车。他们还没靠近,面包车里就跳下一个人,准备逃走。 叶天手中的小刀嗖的破风飞出,直掠十五步,穿过那人的衣领,将对方钉在车门上。 “喂喂,叶天,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什么意思?挡我财路吗?”对方正是那个跟方纯打过招呼的保镖,但他此刻已经抹去了脸上伪装出来的油光,又脱掉了西装,换上了一身货车司机的半旧牛仔装,头上还扣着一顶半旧的棒球帽。 叶天走到车边,向里面望了望,微笑着问:“司空摘星,货已经脱手了?” 司空摘星无奈地摘下帽子,伸直双臂,从牛仔上衣里脱出身来。他给顾惜春做保镖时,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但到了这时,脸上的霸气、匪气、无赖气十足,跟之前截然不同。方纯明白,能够被封为“神偷之王”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你偷了血胆玛瑙?卖给谁了?”方纯到现在仍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毕竟会议室里还坐着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怎么打开保险柜,带着那么大的一块玛瑙大摇大摆出来的? “那是我的事,走开!”司空摘星猛地挥手,险些打中方纯的脸。幸好方纯闪得快,两个人的手臂碰在了一起。 “在蝴蝶山庄闹事,就不能算你自己的事了,会给段庄主带来麻烦。说吧,买家是谁?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算计顾惜春,在港岛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戏弄这个花花公子,对不对?”叶天按住司空摘星的肩膀,稍稍一压,后者就龇牙咧嘴地大呼小叫起来。 “说可以,可是我不能干说,过两条街有一家餐厅,我饿了,必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说。”司空摘星翻着眼睛开始耍赖。 方纯刚想发作,叶天已经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家餐厅的名字叫做“过桥缘”,二十四小时营业,专门提供各种云南风味小吃。 一落座,司空摘星就迫不及待地点了紫米八宝饭、过桥米线、玫瑰米凉虾、米灌肠、漆蜡炖鸡、虫草汽锅鸡、香竹烤饭,然后脱了靴子,舒舒服服地盘腿靠在绵软的宽大沙发上,悠悠地叹了口气:“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所以,老百姓都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像我这样辛辛苦苦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劳动者,最应该每天吃四顿饭,每天都要进补,营养一定要跟得上。” 恢复了原貌之后的他,长着一对毫无光彩的小眼睛,脸色黑黄,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常熬夜、思虑过重的人。他的身材偏瘦,削肩细胯,身高不到一米七零,体重则在六十公斤之下。方纯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不断地与脑子里“偷王之王”的资料相印证,最终确认,坐在对面的正是那个被江湖黑白两道恨得牙根痒痒的独行大盗。 叶天向前倾了倾身子,伸出右掌,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微笑着望定司空摘星。 “什么意思?”司空摘星瞪起眼睛问。 “你懂的。”叶天好脾气地点点头。 “我懂什么?我懂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干,就到这里来吃点东西而已!”司空摘星低声嚷嚷着。幸好,此刻店内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不怕惊扰到旁人。 方纯转脸向落地窗外望着,街道空寂,离开蝴蝶山庄约三公里了,段承德的人应该没有那么快就找到这里来。她知道,失去了血胆玛瑙,顾惜春一定都要气疯了。不过,顾惜春、血胆玛瑙都不会是今晚的主角,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黄金堡垒”。凭着她女性特有的敏锐直觉,在见到密谈中的段承德和那美国人时,立刻明白对方召开赌石大会的目的,也与“黄金堡垒”有关。 “真是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多事之春啊!”她在心底暗叹。 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红枣木刻版画,上面是一首大诗人郭沫若吟咏大理蝴蝶泉的诗:“四方蝴蝶尽飞来,首尾联作千秋舞。从此年年蝶会开,四月二五年一度。奇哉此景天下孤,奇哉此事堪作赋。低首自息来太迟,期以明春不再误。” 大理蝴蝶泉位于点苍山云弄峰麓神摩山下,这里就是中国人所熟悉的电影《五朵金花》里阿鹏、金花对歌谈情的地方。木版画的另一边,刻的就是泉水奔流、蝴蝶群聚的盛况,旁边刻有郭沫若《大理蝴蝶泉》诗的另一部分:“蝴蝶泉头蝴蝶树,蝴蝶飞来千万数。首尾连接数公尺,自树下垂疑花序。五彩缤纷胜似花,随风飘摇朝复暮。蝶会游人多好奇,以物击之散还聚。” 其实今晚方纯与叶天初识,也是以咏唱蝴蝶泉的歌曲开头的。由此可见,身在云南大理,任何事都是跟蝴蝶分不开的。 餐厅里空荡荡的,夜风来袭,方纯顿觉身上发冷。也就在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腕上的月光石手镯不见了。 “拿出来。”叶天仍在良言相劝。 司空摘星被逼急了,索性闭上眼,下巴枕着膝盖,一个字也不说。 方纯一急,起身坐到对面去,右手掏枪,狠狠地顶在司空摘星的太阳穴上。月光石手镯对她而言比命都重要,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她的声音因过度紧张而颤抖着。 “司空摘星,别开玩笑了,神枪鬼刀,弄不好她的枪会自己走火的。”叶天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笑着告诫。当司空摘星借甩手动作摘掉方纯手镯时,他并没看得太清楚,因为司空摘星的偷窃技术高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外人只能“猜”到他偷走了某件东西,而不能亲眼“看”清他出手的过程。 嘶嘶冒气的汽锅鸡上桌了,睡眼惺忪的服务生并没有注意到方纯手中的枪。 “有吃的来了,别闹,先吃鸡,先吃鸡!”司空摘星睁开眼,使劲吸了吸鼻子,长叹一声,“香啊香啊,两位知道汽锅鸡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要不要我免费义务帮你们普及一下云南名吃的来历?好好,你们不说话就是默认喽?汽锅鸡早在清代乾隆年间,就在滇南地区民间流传。建水县盛产陶器,有一种别致的土陶蒸锅,称为汽锅。汽锅鸡就是用这种陶器来做,做法独特,加入三七、天麻、虫草等名贵药材烹饪,吃起来鸡肉嫩香,汤汁鲜甜,是一道美名远传的具有云南独特风味的滋补名菜,深受中外食客的赞誉,当然也是我的心头最好……” 他扭了扭身子,避开方纯的枪口,伸手去揭锅盖。 叶天听着他插科打诨地絮叨说话,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的手指。 “哎呀,好烫好烫!”司空摘星掀掉锅盖,手指被烫到,忙不迭地放下盖子,把手指放到桌上的凉水钵里,随即又笑着低叫,“咦?这里有只镯子,是谁的?是谁的?” 水钵底下,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只镯子,头顶射灯的照耀下,镯子上的月光斑纹粼粼闪动,绮丽无双。 叶天忽然有了意外的发现,当月光斑纹闪动时,镯子内部隐约出现了小蝌蚪一样的图形,大概有十几个,随着水波一起晃动着。水钵是纯净透明的,里面除了清水,什么都没有。所以能够断定,蝌蚪是在镯子内部的,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显现出来。当他擦了擦眼睛,准备看个清楚的时候,水波一晃,蝌蚪又不见了,仍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月白色镯子。 方纯松了口气,收起枪,把水钵端过来,小心地捞出镯子。 叶天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发现,人在江湖,多看多听、少说少做,比什么都重要。 “喂,我说了根本什么都没拿,你们又不信。叶天,我们是在宝莲禅寺外面一起喝过鸡血酒的好兄弟,你还这么不相信我?太让我伤心了,太让我伤心了!”司空摘星摇头叹息,故作痛不欲生状。 叶天不答,取出手帕,递给方纯,要她擦净镯子。 “它对我真的无比重要,谢谢。”方纯点头致谢。 “喝鸡血酒”这种仪式是江湖人磕头拜把兄弟时的常用仪式,但叶天与司空摘星却不是这样。他们喝的所谓“鸡血酒”不过是山鸡沥血滴入酒碗里,两个人分着尝了几口。但是,他跟司空摘星早就见过几次,并且其中一次,还成功地制止了司空摘星偷大殿顶上的明代琉璃灯罩。所以,就算司空摘星先开了车子大灯声东击西,又在铁蒺藜网上丢下大衣调虎离山,也没有躲得过他的追踪。不过,他绝没有这种神偷兄弟,也永远都不想有,因为一旦跟司空摘星扯上关系,那麻烦就大了。 “别碰它,永远都别碰它。”叶天郑重其事地对司空摘星说。 “你女人的东西,我才懒得碰。”司空摘星摇摇头,举起筷子吃鸡,踞案大嚼,自得其乐。 听到这句话,方纯眉头一皱,咬牙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菜持续上来,叶、方二人都没动筷子,只是看着司空摘星一个人胡吃海塞。 午夜的窗中,映出了叶天的脸,他那双浓黑修长、线条优雅的眉已经微微蹙起来。 “不要害顾惜春了,丢了那个,他的身家就会大幅缩水,公司股票也会一落千丈。反之,你拿去也没用,你是神偷之王,又不是搞玉石生意的,像鬼王那样。”叶天等到司空摘星放下筷子换勺子的时候,才开口规劝。 司空摘星立刻摇头:“不不,叶天,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没有害顾惜春,这只是一桩生意,而我仅仅是参与者、搬运工罢了。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已经患上了失忆症,上一分钟发生的事不要问我。”他低下头大口喝粥,一只手捂住耳朵,以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听。 “涉足‘黄金堡垒’的人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司空摘星,你动了血胆玛瑙,二楼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赶来取你性命。他们,可就没有叶先生好说话了。我没看走眼的话,那四个自始至终不举牌、不开口的古怪人物来自金沙江西岸的‘淘金帮’,他们获得情报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酷刑逼供,直到把人逼死为止。还有以心狠手黑闻名天下的北狼司马,更是不会轻易放过你。再者,顾惜春在蝴蝶山庄丢了东西,岂能不求助于段承德?段庄主的势力遍布大理白族自治州、丽江市、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迪庆藏族自治州,你能逃得出去吗?我劝你交出血胆玛瑙,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出去。”方纯娓娓而谈。 她说的是事实,能在大理地面上挑战段承德权威的人迄今为止还没出现。 事实上,叶天进入会议室时,就认出了淘金帮的人。 淘金帮是滇藏边界第一大帮,靠淘金、挖金、打造金饰为生,麾下人马最多时有两万人。这个帮派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年间,最早的创始者,据说是被朝廷打败的大寇方腊麾下的威猛大将军朱求雨。这个帮派沿着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条盛产黄金的南方水脉居住,有着对黄金矿脉的天生敏感,总能准确地捕捉到江滩上的金沙窝子,现在已经是亚洲江湖上最富有的帮派,总资产与日本的山口组不相上下。 叶天对他们的出现并不意外,因为二战时日本的“黄金堡垒”很大一部分就是掠夺自淘金帮。一旦黄金出世,淘金帮必到。 “什么?”司空摘星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故意装作听不清楚。 “你把玛瑙给了谁?我们只需要一个名字。”叶天说。 “不说出名字,你是走不了的,不要逼我们押解你回山庄去。”方纯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那半睡半醒的服务生抬头向这边看了几眼,又趴在柜台上继续昏睡,反正菜上齐后司空摘星已经买单,客人爱什么时候离开都行。 落地窗外,长街萧索,只有他们开来的那辆面包车孤零零地停着。山庄方面的追踪者都被司空摘星的障眼法骗过了,根本没向这边来。不过这样也好,方纯就不担心有人跟她争抢猎物了。 “你们只是蝴蝶山庄的匆匆过客,很快就要走了,知道不知道那名字有用吗?”司空摘星停下勺子,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着,笑嘻嘻地问。 一步一步的,司空摘星已经承认自己拿走了血胆玛瑙,而且是早就找好了买家。 “有用,说吧。”叶天点点头。 夜长梦多,时间宝贵,他不想再无休止地拖下去了。 司空摘星长叹一声:“叶天,看在鸡血酒的份上,我忠告你一句,血胆玛瑙不仅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玉石宝贝,而且关系到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适合你参加的一种刀头舔血的游戏。回去吧,回港岛去,守着你的书房和花圃,继续过自己的幽居日子。看看你这个家伙,好好地放着海军陆战队高级军官的美好前途不要,一个人跑回港岛来做平民,又胆大包天到大理来,管苗疆血咒的闲事……兄弟,这样玩,会把小命都赔上的,会死人的知道不知道?” 在美军海军陆战队服役那段历史很久都没人提到了,叶天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奇怪的是,方纯听到这段话也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可知她早就熟悉叶天的历史,了如指掌,无需诧异。 “名字?”叶天不为所动,简短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司空摘星考虑了几秒钟,又向门外看了看,终于泄了气:“好吧,你呀你呀,真拿你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好兄弟呢!我听你们的劝解,我说,那个人就是——” 他只说了半句话,餐厅的自动门哗的一声打开,但却没人进来。 三个人都有一瞬间的分神,与此同时,司空摘星的左胸口突然炸开了一朵血花,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过了几秒钟,门又轻轻闭合,但那伤口中快速溢出的鲜血却顷刻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这……”司空摘星丢下勺子,从盒子里连着揪了七八张纸巾,试探着捂住伤口,但纸巾一下子全都被鲜血浸透。 叶天和方纯同时跳起来奔向门口,自动门打开,他们飞掠出去,躲在面包车后面,向西北方向望去。 “是远程狙击步枪干的?”方纯紧张地问。 叶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狙击步枪射杀目标时,无须有人开门关门,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根本不会成为障碍。 “那是谁干的?”方纯对西北方向的观察毫无结果,因为那边所有的平房和楼房都熄了灯,狙击手有无数的隐身之处可以选择。现在,除了过桥缘的灯光外,只有百步之外的一家“七彩云南”玉石店门口还闪着霓虹灯。 几秒钟内,方纯一下子醒过神来,马上回头望向店里。 窗内,司空摘星坐过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桌上揉成一团的带血纸巾。 “中计了,又是障眼法!”方纯低叫一声,马上回去。 叶天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长叹,他觉得蝴蝶山庄之行充满了未知的变数,自己正被卷入一场诡谲异常的暗流中来。事实上,他对黄金和财富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义父空闻大师的嘱托,他才不会跟段承德之类的江湖人物搅在一起。有这些大好时间,他都不如躲在书房里看几卷经书史书,写几幅书法,或是继续刻他的木像。 他回过头,隔着玻璃窗望着方纯。 看见她,可能是大理之行的最大收获了。因为她给了他一种太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举手投足之间,依稀带着太多白晓蝶的影子。 现在,她正站在桌前,半垂着头,微皱着眉,打量着那些弄脏了的纸巾。她的身材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而是修长匀称,曲线玲珑。在追踪司空摘星的过程中,她裘皮大衣的隐形腰带已经束紧了,把纤细的腰部线条勾勒出来,像一只构图精巧的唐彩侍女瓷瓶,比例结构恰到好处,令人看了,恨不得击节赞叹天工造物,绝妙如斯。 这些年来,他总共刻好了一百五十只木像,但都无法雕刻那木像的五官,脸部全都空着,摆在书房的博古架上。他永远记得白晓蝶那张美丽的脸,生怕自己指尖的刀刻不出那少女十足的神韵,反而将心中那份美好的记忆给搅乱了。昨晚一见方纯,记忆中白晓蝶的脸又一次变得鲜活起来,让他有“刻画木像五官”的冲动。 “司空摘星是你的朋友,你了解他,早就看出这是障眼法,故意放他走?”等到叶天回到桌边,方纯满脸愠怒地问。 叶天摇摇头:“不,我也是冲出去后才想通的,但那时司空摘星早就离开了。他的轻功天下无双,一旦开始逃跑,就没有人追得上。” 他们一起望向餐厅的后门,司空摘星就是从那边逃走的。 “现在怎么办?”方纯赌气地坐下,招手要服务生来收掉纸巾,擦干净桌面。 叶天想了想,吩咐服务生:“把所有的碗碟撤掉,你们店里最好的招牌菜各上一份,我朋友饿了。” 服务生低着头收拾,一俟他离开,方纯立刻破涕为笑:“你是什么意思?请我吃饭就能抵得上放走司空摘星的罪过吗?” 其实他们一路追过来,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无所谓谁对谁错,有罪无罪,但叶天仍旧好脾气地笑着:“好,就算请罪赔罪,好不好?反正血胆玛瑙的体积那么大,司空摘星无法带走,仍留在山庄里。换句话说,山庄里有内应,所以他才放胆下手的。我们只是看客,喝茶看戏就好了,没必要入戏。” 他们相视而笑,少许不快在笑声中变得烟消云散。 云南小吃味道足、选料精,是外地游客们的最爱,他们也不例外,在美餐一顿后,并肩往回走,心情舒畅,早就把司空摘星搅局那件事抛在脑后了。 第05章 双鹰双燕,少年藏僧 蝴蝶山庄内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严肃紧张的气氛。 叶天、方纯被请到二楼会议室,在场的仍然是参加拍卖会的人,但展示台后面多了八名手持短枪的精壮保镖,目不斜视地守护着剩余的两件拍品。 他们再次看到了顾惜春的保险箱,门开着,里面不见了血胆玛瑙,只留下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银色五角星。那是司空摘星偷盗得手后的纪念品,已经是江湖人熟悉的独门标记。从第一轮拍卖结束到顾惜春发现失窃,中间相隔约十分钟,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门偷走那么大的一件东西,的确不是易事。可惜,现在到场的是“神偷之王”司空摘星,连天上星星都能摘到,何况只是一块玛瑙? 眼下,顾惜春的五官已经愤怒到扭曲变形的地步,更像一个即将吹炸的气球,只要有人轻轻一碰,就会嘭的一声炸开。 四名淘金帮的高手坐在角落的暗影里,距离拍卖台上的段承德有很长一段距离。 “两位去了哪里?”鬼王代替段承德发话,右手不停地转动着两颗银色铁球,发出哗哗的刺耳摩擦声。 “去追司空摘星。”叶天简单地回答。 “是吗?那可真的是辛苦二位了,不知是否追到了?”鬼王冷笑,鼻子一皱,眼睛眯成一条线。 顾惜春跳起来,红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叶天。 这种误会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们离开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会被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偷盗者的同伙,一起功成身退了。血胆玛瑙丢失一事非常严重,叶天很理解鬼王的感受,所以并不恼怒,只是轻轻摇摇头。 追司空摘星这件事,做也可不做也可,追到也好,追不到也罢,他不必对任何人感到歉意。 “他呢?没追上?追丢了?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同党,合起伙来吞了我的货?那是我费了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东西,你们就这样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行,不行,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谁吞了我的货,我就把他的肠子肚子都翻过来,怎么吞的就怎么给我吐出来!”听顾惜春话里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并不单纯是针对叶天。 绅士、秃顶、大亨一起冷笑起来,对顾惜春的干嚎不以为然。他们到这里来的目标是后两件拍品,对血胆玛瑙并无兴趣。所以,丢没丢、谁偷走了都不重要。 “笑什么?笑什么?”顾惜春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顾兄,稍安勿躁,在我山庄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段承德低沉地开口,阻止顾惜春继续爆发。 “司空摘星号称‘神偷之王’,在你眼皮底下做了手脚,自己都看不住,又能怨谁?”司马笑嘻嘻的站起来招手,要门口的服务生送杯酒进来。 鬼王大声冷笑,立刻就要开口发难,却被段承德轻咳一声止住。 “司马和叶先生都是我请来的帮手,背景绝对可靠,对他说话要客气一些。”他说。 一杯酒在手,司马轻佻地打了个呼哨,向叶天扫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帮手?叶先生能帮上什么忙?嘿嘿,嘿嘿……” 鬼王对叶天的态度收敛了一些,但却没放过方纯:“方小姐,我查过来客名册,你所用的邀请函属于山西的一位女矿主,但实际上,那位身家过十亿的女老板现在正在澳门普京大赌场鏖战。请解释一下,你到山庄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咔咔两声,有人揿下开关,把右侧头顶的六盏射灯打开,六道白色光柱一起打在方纯身上。这种情况下,她有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冒名赴会,是江湖上的大忌,所以鬼王的话一下子点中了方纯的要害。 “我的目的?”方纯大方地抬起头,直视段承德侧面的顾惜春,那个稍胖的保镖就站在他的身后,“与各位来蝴蝶山庄的目的不同,我的目标只是顾先生身边的人。顾先生在港岛是一呼百应、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到了这里之后,排场也是非比寻常,竟然用大盗司空摘星和三面间谍巴兰图做保镖,真是厉害。” 她向那保镖指了指,顾惜春立刻颜色大变,回身看着那人。 那人下巴上的狭长刀疤抖了抖,突然闪电般地拔枪,顶住段承德的太阳穴,整个人也缩到他身后去,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动作之快,令所有的保镖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呵呵,这样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方纯冷笑了一声,与叶天对视了一眼,满脸都是不屑。 “我要那些信札,拿给我,否则就打烂他的头。”巴兰图凶狠地向鬼王喝道。 顾惜春彻底呆住,他带着两个人从港岛过来,以为他们不过是江湖上打短工赚辛苦钱的枪手,孰料想两人竟是有备而来,刻意委曲求全,把他当成了混入山庄的保护伞。 信札就在桌上,鬼王一举手就能够得着,但他不能动,毕竟那是客人委托拍卖的珍贵物品。 “你拿它没用的,单纯一捆信札,什么都揭示不了。朋友,放下枪,凡事好商量,好商量。”段承德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无论枪手提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拿给我,拿给我!”巴兰图怒吼着。 所有人都僵住了,只有司马快步走到拍卖台前,一手抓起信札,向绑架者走去。 “嘿,信札在这里,放人吧!把你的枪拿得离段老大远一点。”他提高了声音说。 叶天看得一清二楚,他右手托着的信札下面藏着一把手枪,保险栓张开,只等时机一到,就会开枪射杀巴兰图。 这一次的小型拍卖会进行得很不成功,一号拍品失窃,三号要被强行夺走,整个拍卖会被顾惜春的两名保镖搅得一塌糊涂。 “别过来,把信札抛给我就好!”巴兰图厉声叫着。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庸手,这种情形下可能发生的变化全都了然于胸。 司马顿住脚步,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四个一直寂然无声的怪人突然同时站起来。 那老头子涩声说:“那信札不能给他。” 老太婆说:“好了,闹剧该收场了。” 大辫子女人说:“拿下他。” 众人眼前一花,那表情木讷的男人便出现在了巴兰图和段承德之间,一只手夺下短枪,一只手将段承德轻轻推开。 “啊——”巴兰图惨叫一声,双手同时垂下,一动都不能动。 “好了。”大辫子女人说。 那男人就跳下台,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走回座位。他只用了一秒钟,就抢上台,折断巴兰图胳膊,化解了这场意外。 “没有人能带走它,你也一样。”老头子对沙特大亨说。 “你们三个一分钟内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老婆子发火。”老太婆阴沉着脸,向着绅士、秃顶、大亨吆喝。 鬼王刚想开口打个圆场,大辫子女人大喝一声:“别说话,有我们在,哪轮得着你开口?保山、腾冲、德宏那边的人给你面子,我们可懒得给。要开口,就直接滚出去!” 方纯偷偷地拉了拉叶天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淘金帮双鹰双燕”七个字。 叶天在方纯掌心里“回答”:“是。” 接下来,绅士、秃顶、大亨起身走了出去,大辫子女人把信札拿回去,小心地放进土黄色帆布旅行箱里。 “这一次来,真是无趣!无趣得紧!”老头子不满地嘟囔着。 老太婆目光如电,从司马、叶天、方纯脸上掠过,慢慢地问:“你们三个,谁知道淘金帮的大秘密?” 她的表情是如此严肃,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提的问题却极其可笑。她是淘金帮的人,自己帮里的大秘密却要来问别人? 方纯摇摇头,老太婆困惑地掀开衣襟,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紫铜罗盘来。当她将罗盘平放时,中间的三枚阔箭形银色指针立刻指向方纯。 另外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方纯,其中混合着欣喜、失望、惊诧、骇然、迷惑、不解的种种意味。 “是你?你就是知道淘金帮大秘密的人?”老太婆惊问。 “别开玩笑了前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方纯摇头苦笑。 司马也笑了:“她的职业身份是赏金猎人,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这个答案符合叶天的猜测,他从方纯的行动举止中已经猜到八九分。 方纯点点头:“对,我是职业赏金猎人,抓住巴兰图,就能换一大笔赏金。在这里,我必须向段庄主道歉,冒名顶替一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因为那女大亨在赌桌上输光了所有的钱,就把邀请函作价一百万港币抵押给我了。如果你们同意,我马上带巴兰图走,绝不趟此地的浑水,也绝不告密。” 赏金猎人是专属于勇敢者的游戏,全球各国都有,互联网上也有规模相当大的赏金猎人专用网站,并且在美国的推特网和脸谱网有专门的赏金猎人讨论组。 “你说不是不行,我们说不是才行。”老太婆嘿嘿冷笑起来。 方纯苦笑:“这样不好吧?你们没有权利限制别人的人身自由。” 四个人一起大笑,似乎对“人身自由”四个字感到相当的幼稚可笑。 老太婆低头校正罗盘,但指针结果仍是方纯。这一次,大辫子女人一步跨过来,抓住方纯的手腕,想把她带离叶天。 “请放手。”叶天在间不容发之际出手,格挡住那女人的五指。 起初他并没打算好要不要替方纯挡住麻烦,但敌人一出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挡了上去。因为在他眼里,方纯脸上、身上时时处处流露出惹人疼惜的感觉,令他无法抗拒。当然,他心底也明白,作为一名赏金猎人,方纯的功夫绝不会太弱。 “小兄弟,你闪开!”那女人大喇喇地喝道。 叶天摇摇头:“她是我朋友,给个面子,别难为她。” 司马阴阳怪气地笑着敲边鼓:“面子?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人在江湖,有底货就有面子,可你有吗?” 叶天不理会司马,淡淡地笑了。 方纯在叶天身后伸出手来,指尖掂着一条细碎的心型攒花银链子,链子最下方坠着一颗黑黝黝的小石头。 老头子与老太婆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几乎同时叫道:“喂,那链子是哪里来的?” 方纯叹了口气回答:“是我捡到的。” 淘金帮的四个怪人同时反问:“捡来的?不可能,不可能!” 这一次,老太婆掌中的罗盘指针指向了那条链子,不再对准方纯。 “的的确确是捡来的。叶先生,司空摘星假装中枪逃遁时,座位上遗落下了这条链子。我先进去顺手收了起来,忘记跟你说了,抱歉。”方纯进一步解释。 叶天笑了笑,低声回答:“没事。” 按常理说,方纯不会“忘记”银链子的事,她也许是在故意隐瞒什么。但是,叶天宁愿相信她的这个借口。 “把那链子给我。”那女人斜伸出手,脸上和颜悦色,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方纯摇摇头:“为什么要给你?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吧?” 那女人一时语塞,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抢,只好僵立在那里。 忽然,空气中飘来一阵盘旋缭绕的檀香烟雾,起初还淡,不一会儿就变得浓烈之极,仿佛香火就点在走廊里。 “去看看什么事。”段承德挥手,一名保镖马上出去。 老太婆吸了吸鼻子,困惑地自语:“这好像是用滇藏边界上玉龙雪山上沉檀木制作的香料,难道……” 话未说完,两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年轻人大踏步地走进来,全都平伸双臂,指缝里夹着八根又粗又长的黑色藏香,香火头烧得正旺,共十六股青烟飘摇而起,络绎不绝。四名保镖抢上来拦阻,被年轻藏僧挥臂一格,四人便踉踉跄跄地跌出去。 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之辈,没有人抢着开口。直到一个坐在一名中年僧人肩膀上的少年藏僧进门,段承德才抱拳问:“何方高人莅临敝庄?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少年藏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头顶刮得精光,露出宽厚、平坦、饱满的额头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闪着寒星一般冷冽的光芒。当他目光闪动,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时,所有人的心底似乎有一盏明灯暖暖地亮起来。 叶天心里一动,觉得记忆深处某些晦涩的思绪正在悄悄复苏着。 方纯在他耳边低声说:“那少年好古怪。”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一直盯着几名藏僧。 少年藏僧后面,还有两名年轻人,亦是举着十六根藏香,烟雾袅袅,渐渐飘满了会议室。 “打扰了,我是来取回我的失物的。”少年藏僧回答,一边向方纯指了指。 他的手指细长而白皙,一举一动充满了儒雅的书卷气质。除他之外,其余五名藏僧脸上、手上的皮肤粗糙皲裂,颜色黑红,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在长年累月经受风刀霜剑的地方。不过,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睿智而深沉的光彩,一看就知道出身于名门正寺。 “这是什么?”方纯举高了链子,好奇地问。 “这是上一代高僧功德圆满、虹化归天后遗留的佛舍利,对红尘中人毫无用处,但对藏传佛教弟子参悟经卷玄机,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启迪作用。请把它还我,谢谢你。”少年藏僧温和地笑着,向方纯单手行礼致意。 佛舍利又称为舍利子,原指佛教祖师释迦牟尼佛圆寂火化后留下的遗骨和珠状宝石样生成物,印度语中叫做“驮都”,也叫“设利罗”,译成中文为灵骨、身骨、遗身,是一个人往生、经过火葬后所留下的结晶体。不过舍利子跟一般死人的骨头是完全不同的,它的形状千变万化,有圆形、椭圆形、莲花形,有的成佛或菩萨状;颜色有白、黑、绿、红等,甚至有的像珍珠,有的像玛瑙、水晶,有的透明,有的光明照人,如同钻石一般。 银链子上坠着的那颗小石头,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一经少年藏僧点明,叶天立刻看出了它的不同。那上面充满了细密而有规律的蜂窝针孔,针孔在不同平面组成了各种抽象画,有的像狮虎,有的像盘坐的诵经者,也有的像绝壁上的宫殿。 “好,既然主人来了,那就物归原主吧。”方纯笑着走出来。 “喂,那是我先发现的,应该归我!”那女人插嘴说,她晃了晃罗盘,作势要冲过来抢。 少年藏僧摇摇头回答:“不是你的,就算发现了也只视之为树根草屑。罗盘是死的,难道你的思想也是僵死不动的吗?在我看来,淘金帮眼里只有金子,怎么懂得鉴别其它东西呢?” 那女人发出一阵冷笑:“我淘金帮做什么、懂什么不必别人来评点。” 驮着少年藏僧的中年僧人脚下忽进忽退,啪啪两掌扇在那女人脸上,顺手摘走了方纯指尖上的银链子,然后衣袂飘飘退回原处,处于四个年轻藏僧保护之下。那一变化,兔起鹘落,快如闪电,立刻震惊全场,连叶天也忍不住在心底暗叫了一个“好”字。 那女人又急又怒,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哨声,她的同伴一起向前跨出,一场恶战转瞬间就要展开。 “澜沧双鹰、金沙双燕,我师父已经给了你们面子,再不领情,我就不客气了。”中年僧人皱起又粗又黑的两道扫帚眉,用半生不熟的汉语粗声粗气地喝道。 淘金帮的四人全都愣住,那僧人约在四十岁上下的年龄,武功已经是如此精纯,却尊称少年藏僧为“师父”,不知是何道理。 叶天知道淘金帮“双鹰”和“双燕”的名号,他们是一家四口,分别是老头子铁鹰、老太婆电鹰、大辫子女人雷燕、木讷的男人闪燕,四人都是滇藏边界成名多年的江湖人物,一向是四个人共同进退,绝不会落单。 “你们是谁?”老太婆电鹰惊问。 少年藏僧没有开口,双手轻飘飘地结了一个“九头狮子轮回抱佛印”,然后将从中年藏僧手里接过银链子,慢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当他用指尖抚摸那颗舍利子的时候,眼帘微垂,嘴唇噏动,似在默诵经文。 “慢,不要冲动!”铁鹰喝了一声,阻止自己的儿子闪燕继续向前。 电鹰大大地倒退了一步,脸色一凛,双手一分,挡住激怒中的女儿雷燕,大声说:“好了,这只是误会,各位请便,无论做什么,都跟我们双鹰双燕无关。” 他们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冲、什么时候该退,否则怎么能保全羽翼直到今天。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少年藏僧轻轻叹息,在中年藏僧的肩头拍了拍,“放我下来吧,我还有事要做。” 中年藏僧矮身屈膝,后面的一个年轻人走上来,低头跪在一边,将身体作为踏凳,让少年藏僧踩着自己的后背下来。 罗晚笑四人一起后退,全神戒备,生怕对自己不利。 少年藏僧微笑着走到叶天面前,缓缓地抬起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向着叶天脸上轻弹了三下,发出“卟、卟、卟”三声。 一瞬间,叶天心里像是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子,窗外那个瑰丽世界是他从未见过的。连成片铺满天空的红彤彤火烧云、巍然屹立的莽莽群山、滔滔奔流的浩荡江水以及深山中的沟壑、山谷中的怪石……一切竟然都是火红色的,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被铺天盖地的大火照亮的世界。人世间是不会有那么浩大的火势的,那只能是天火,来自天际的神火。 “澄心见性,冥冥如梦。经由我指,通达你心。看见了吗?听见了吗?看清了吗?听懂了吗?”少年藏僧的话,浑如晨钟暮鼓,似隔着几万重山、几千重水,也能清清楚楚地直传进叶天耳中。 “那是什么?那是哪里?”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因为在直觉中,那火焰冲天的世界隔得他极近,似乎一步踏错,就要坠入火海之内,灰飞烟灭。 “那是你的心。”少年藏僧轻轻回答。 “我能做什么?”叶天定了定神,再次追问。 “跟着你的心,倾听你的心声,然后就能找到一切答案。”少年藏僧的左手拇指、食指捏住胸口的佛舍利,右手五指按在叶天右手掌心里,“来吧,摊开手掌,让佛陀的智慧打开你心头盘踞的阴霾。” 叶天顺次地伸直手掌,并拢五指,任由对方的五指按在自己掌心的月丘、金星丘、第一火星丘、太阳丘、第二火星丘上。他掌心的感情戏、智慧线、生命线、健康线都是深刻而修长的,是相术师们口中的“天字第一号运势鼎盛手相”。 “听,用你的心倾听吧。”少年藏僧微笑着说。 之后,叶天感到一种奇特的震动从对方五指上传来,进入掌心五大丘,迅速交织成一种极有节律的跳动,经由腕部、肘部、肩部,突然进入自己的脑中。那应该是一种脉搏的鼓动,频率在每分钟二十次左右,深沉有力,均匀有度。彼时,外界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只有那脉搏在汩汩涌动着。 “火龙……在雪山镇压之下蛰伏……雪总有消融的时候,雪水通过大山的脉络传递到火龙身上。水火交汇之时,火龙就将复活。它吸干了地下水脉,与人类争夺水源,然后一天天觉醒……它是战神,它是蚩尤最珍藏的战神,具有无与伦比的巨大破坏力。如果不是炎帝和黄帝及时在中原斩杀蚩尤,使他来不及发出召唤火龙的信号,那时的世界早就毁灭了……但是,毁灭日是一定会来到的……大旱到来时,就是火龙爆发的前兆,大旱使土地龟裂,太阳的光唤醒火龙,它将拱起腰,掀翻雪山,飞腾于天空,嘴里喷出火焰……”脉搏跳动声渐渐转化为声波,一字不漏地进入叶天耳朵里。 对于叶天来说,“大旱”是个极其刺耳又非常熟悉的词,因为蝴蝶山庄之外的旱情已经迫在眉睫。 对“九年一大旱、五年一小旱”的云南来说,多数人对旱情初发时的情况认识不足,今年的旱灾来得悄无声息,当发现它的厉害时,已变成了一场严重的灾害。随着它的持续加重,带来的直接或间接损失将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从去年九月开始,截至3月11日的统计数据显示,旱情造成云南农业直接经济损失达172.7亿元。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旱情,损失远远超过中国湖南的2008年雪灾。 他感觉,声音是来自那颗佛舍利的,少年藏僧只是充当了导体与翻译的角色。 “大毁灭无法避免,无法避免……从前,就连炎黄二帝那样拥有神力的人都无法消灭火龙,你们只能尽最大努力找到它,驾驭它,劝慰它,命令它,让它再度睡去,直到下一轮回的来临。去吧,快去吧,大毁灭的脚步声已经一步步接近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去,我必须要亲眼看到火龙被驯服……” 到了此处,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消失了。 第06章 蛇形山谷,海市蜃楼 叶天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从半幻觉中清醒过来。在他面前,少年藏僧脸上已经挂满了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单薄僧袍的上半身也被汗水全部浸透,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蒸汽。 “叶先生,你没事吧?”方纯诧异的目光迎上来。 “没事,我没事。”叶天将心头的震撼强压下去,刚才的声音传递方式比江湖上的“传音入密、千里传音”之类的武功更为高明,只有他能听到,外人无法察觉。火焰世界的奇怪幻觉来得快,也去得快,一晃便消失了,令他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惊恐。如果云南大旱是跟某一条潜伏雪山之下的火龙有联系的,那么他该做什么,才能挽救这种局面。 “很好,很好。”少年藏僧低下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我——”叶天只说了一个字,少年藏僧便立即摇头,食指竖在唇上,做出了“噤声”的暗示。 “我们走吧。”他向其余僧人吩咐,然后踩着年轻藏僧的背,骑上了中年藏僧的肩。 会议室里没人靠近,任由他们六人大摇大摆地行事,视蝴蝶山庄为无人之境。 “大师,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请再一一指点。”叶天急促地提气大叫。他听到了所有密语,但不清楚那火龙究竟是指什么?它与自己究竟有什么渊源?大毁灭将在什么时候开始?既然那些话来自少年藏僧,对方也一定知道更多。 “有缘法的人,会在有缘法的地方再度相见。时空轮回交错,每一分合,都如同瑞士钟表的齿轮啮合一般精确,唯有如此,才能让智慧之光闪烁,照亮你的心。”少年藏僧摆了摆手,一行人原路退出去。 在段承德的示意下,所有保镖后退五步,绝不出手阻拦。 叶天追到门口,六人已经鱼贯消失在走廊里。 “他向你做了什么?”方纯在他身后问。 “他为我打开了生命中的一扇窗。”叶天无法细说,因为他觉得那些感受是无法具体地用语言描述的。 “但他带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司空摘星一向不会随便出手的,他拿到的东西一定都是珍贵无比。”方纯忍不住对叶天的淡泊感到稍稍不满。 “那是他的,物归原主,不对吗?”叶天反问。 “你——”方纯语塞,不知怎样跟他争辩。 叶天的淡泊与她的激进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人在江湖常常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将被风起云涌的大潮迅速吞没,死无葬身之地。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叶天用《庄子·列御寇》中的话做了结束语。所有人只看到了奇怪的佛舍利和银链子,而他则看到了隐藏在少年藏僧手势中醍醐灌顶的无限深意。他虽然不知道窗外那世界是哪里,但很清楚自己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到那个真实世界里去。 “我们决定收回拍品,以待来年。”电鹰说,“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信札的重要性。淘金帮到大理来,为的是更重要的事,参与小拍卖会只是意外插曲。叶先生,方便的时候请过来跟我们详谈,各位再见。” 那只是她的一个托辞,因为沙特大亨的报价已经相当之高,她只是不愿脱手而已。 她带头,三人跟在后面,由那木讷男人闪燕提着皮包,慢慢地走出去。 司马没再说什么,他也知道局势已经失控,不是钱和话能扭转过来的。 “叶先生、方小姐,谢谢你们救了小彩,我用冰蟾蜍给她吸毒,已经渡过危险期了。”段承德起身,正式向叶天道谢,“接下来,大家借一步说话?” 于是,叶天、方纯、司马、鬼王四个人跟着段承德走向二楼最西面的一个长方形小客厅,在宽大的灰色欧式壁炉前落座。 下人们迅速送上酒来,是三十年的法国南部干邑,味道纯正,带着微醺的果木馨香。 “小彩身上的毒非常难缠,我怀疑她能不能熬过未来一个月。冰蟾蜍只是治标,却无法深入腠理。很多朋友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话,要想彻底救活她,就得采取更主动、更激烈的手段。现在,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由大理转向向西北群山,深入考察蛊苗部落里的下毒手段,举一反三,破解降头术。于是,我邀请几位过来,希望能担当重任,远赴蛊苗部落,替我女儿赎一条命回来。”在小范围内,段承德终于说了实话,但他的情绪相当不好。 司马不再嬉皮笑脸,而是很认真地听着,一杯酒在掌心里摩挲了十几遍,一口也没喝下去。 云南苗疆巫术、蛊苗部落多如牛毛,下蛊手法也各不相同。要想通过种种迹象找出下蛊者,不是件简单的事。 “酬劳?”司马只问了两个字。 “先各付一千万美金——我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现金,等事成后,我再补上全款各四千万,先后每人共五千万美金,怎么样?”段承德对司马的话很反感,但却没有怒形于色。 “好。”司马放下酒杯站起来,“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淘金帮的人,如果敢在我们眼前玩花样,他们就死定了。” 叶天仍旧沉浸在“大毁灭”的警示中,他的过度沉默让段承德感到有些不放心。 “叶先生,你在考虑什么?”段承德欠了欠身子问。 叶天并没从沉思中收回思绪,不直接回答,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段庄主,你还没有讲出小彩中蛊的原因?你应该知道下蛊的是谁吧?小文已经死了,小彩又有了同样的症状,我希望知道与血痣有关的全部细节,否则冒然西去,什么也做不了,反而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段承德犹豫了一下,艰涩地回答:“我在江湖那么多年,帮过的人与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实在不明白是什么人暗中下手。” 叶天哦了一声,失望地低下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段承德向鬼王打了个手势,后者便打开了壁炉对面的投影机。 “司马,那录影带没必要卖给沙特人。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留给我吧。我的开价,比沙特人再高一成。”段承德强颜欢笑地跟司马商量。 不知为什么,叶天总觉得他忧心忡忡的,做什么、说什么都有疲于应付之感。 司马没有犹豫,从公文包里取出录影带,交给鬼王。一分钟后,屏幕上就出现了蛇形山谷的影像。不过,此刻的画面是彩色的,大概的拍摄时间是初秋时分,绿树葱茏,野花遍野,峭壁上垂下的藤萝相互勾连牵扯,构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自然世界,遮盖了险要的地势本身带来的腾腾杀气。 “那地方好像是在金沙江与澜沧江中间的某处,从植被情况、植物种类、山石风化程度就能判断出。山谷的长度差不多有三公里,最宽处三十米,最窄处两人并排行走都很困难。大的转折处有五个,小的转折处有二十二个,的确是个偷袭埋伏的好地方。”鬼王取出一根不锈钢指挥棒,指着画面,慢慢分析解释。 之前,司马在拍卖会现场播放的那段视频是黑白的,与现在的相比,殊为模糊。 “现在,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段承德问。 司马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段承德忍不住追问。 司马淡淡地回答:“蛇形山谷是永久存在的,只要没有地震和泥石流,它就永远以画面上的那个样子存在。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再也不可能重现了。我相信那是上天安排的一场电影,在最意外的时间里被意外经过的旅行者凑巧拍到,才有机会呈现在我们面前。我相信,就算现在赶到蛇形山谷去,看到的也只能是山、石、树、草,却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的话意非常晦涩,段承德思索了十几秒钟,才点点头:“我懂了,后面的大屠杀画面是被山谷中的天然磁场记录下来的,属于海市蜃楼中的一种,只能在特定的天气条件下不定时出现,有心寻找的人不一定能遇上。” 司马笑着向屏幕一指,默认了段承德的答案。 一分钟后,画面暗了下来,画外音里充满了狂风呼啸而过的嗖嗖声,蛇形山谷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蓦地,远方天边连续掠过十几道骇人的之字形闪电,电光撕破云雾,直击谷底,瞬间将天地照耀得一片通明。一连串闷雷翻滚而来,扬声器里的画外音骤然提高,将房间里的所有人震得耳膜一痛。 鬼王双肩一震,手中的遥控器和指挥棒一起落地。 在众人注视之下,他赶紧弯腰捡拾,极不自然地讪笑着:“好大的雷声啊!” 在这个小小的打扰之后,视频画面变为了古怪的黑白片,所有的绿树、黄叶、红花都失去了颜色。接下来,拍摄者除了震惊地迅速拉近画面外,还把镜头向侧面闪了一下,对准近处的绿色植物拍了三四秒钟,以确认是否是摄影机出了毛病。 画面再次转向山谷后,那队押解着民夫的日本兵出现,长长的队伍塞满了整个山谷,迤逦前行,不见首尾。 墙上悬挂的投影屏幕大小为一百寸,此刻的画面经过数倍放大,要比之前叶天从笔记本电脑上看到过的清楚很多。 “这绝对不是在拍电影,那些日本兵的帽子、军服、领章、皮带、长筒靴、步枪都是真的,带着艰苦战争的痕迹,是道具师和服装师们造不出来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七十年前的二战中,确确实实有这样一支队伍在蛇形山谷里遭到了当地匪帮的屠杀,被暴雨雷电记录了下来,又辗转出现在大理的蝴蝶山庄里?”叶天觉得自己的头脑木胀胀的,被佛舍利传声带来的震撼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如果以上推测是真的,那么日本军队的‘藏金’行动也是板上钉钉的实事,‘黄金堡垒’的存在也绝非空穴来风……” 那些只是他心里的想法,没考虑成熟前,绝不会冒然说出来。 “所有民夫的背篓里装的都是黄金,总和相加,将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而且,据说向黄金堡垒里运送金子的并非一支队伍,而是四百多支队伍,每支队伍在两年半的时间里都运送了超过三十趟。”鬼王指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深有感触地叹息着。 史料记载,日本人入侵滇藏后的搜刮行动可谓“掘地三尺、竭泽而渔”,为了保护私财而倒在侵略者枪下的中国人不计其数。 “劫杀日本人运金队的,正是淘金帮的支脉,这一点由武器和装束上就能看得出。从一九四零年到一九四九年,淘金帮在滇藏群山中神出鬼没地发动闪击,令日本军队和国民党军队头疼不已,直到全国解放后,才渐渐转入正行,不再靠抢劫为生。”当野人们口衔弯刀杀出来时,鬼王又一次感叹。 现场除了影片的画外音,就只有他的声音在响了。 段承德只是皱着眉在看,并不发表言论。至于司马本人,注意力似乎被壁炉里的熊熊火焰全部吸引,连屏幕上在播放什么也毫不关心。 淘金帮的此次行动不仅杀光了日本士兵,连背金的中国民夫也没放过,杀戮场面令人发指。看到那些,叶天心里对双鹰、双燕也殊无好感,觉得他们手上也一定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画面继续向下,野人们饱食尸体后,各自背起竹篓,打着呼哨,涌向山谷的深处。 看完这一段,叶天心里立刻有了疑问:“如果淘金帮跟踪日本运金队,岂不是很快就发现了黄金堡垒的具体位置,将其据为己有了?更进一步说,黄金堡垒很可能早就被劫掠一空了,成了一个虚名,只能吸引那些喜欢白日做梦的探险家们。”一念及此,他猛地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那种结果是最糟糕的,无数人倾尽一生心血去探索谜底,最终得到的,却是金去人空的荒巢。 蓦地,他感觉到了方纯深深注视的目光,转过头去,与她的眼神相接。 “真实事件永远比电影电视作品更震撼,不是吗?”她说。 叶天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低调地笑了笑。其实他想说——“一切还都在未知之中,谁能评判这卷录影带的真实性?谁能证明不是司马在故弄玄虚地说谎?江湖就像一面虚虚实实的多棱透镜,真相永远隐藏在千万个幻象之后。” 他很少笃信谁,只相信真实的证据。 画面仍在继续,拍摄者虽然将镜头拉近到极限,仍然无法看清野人消失的远方,只能盲目地左右扫描,从山谷的左侧转到右侧,又从右侧转回左侧。在那个神奇出现的灰白世界中,只剩残石、白骨等等遍地狼籍,一杆被扯破了的日本太阳旗斜插在石缝中,迎着风乱摆,中间那个红色的太阳已经被扯成了两半,像一个切开的鸭蛋黄一般。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十分钟,灰白画面结束时,雷电暴雨再次继续,蛇形山谷被弥漫的雨雾笼罩起来,白茫茫一片。不过,画面已经恢复了彩色的真实世界。 段承德忽然轻轻笑起来,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凝视炉火,若有所思。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仅仅这么一段无头无尾的录影带,兄弟你就敢开五千万元的天价?五千万,就算在云南、缅甸的赌石市场上,也算得上是个大价钱,能买得下一整块很不错的玉石老坑了。司马,我希望你不是在虚张声势地作秀,而是带着很大的诚意赶来蝴蝶山庄的。”他悠悠地说。 叶天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只是不愿意第一个指出司马的荒谬之处。 “的确,五千万买到的不仅仅是录影带,还有两个人、两个消息和两份来自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绝密情报。五千万算什么?只要我愿意,这些东西卖给青龙,他完全出得起十个五千万的价格,但是,我不想那么做,因为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买家,我很不欣赏他,所以就算给我十个五千万,我也只会对他说两个字——‘滚、蛋’。”司马冷冷地却又是胸有成竹地笑了。 壁炉里的火减弱了一些,他弯腰捡起两条杉木干柴,投向火堆。火苗重新跳动腾跃时,照亮了房间里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 房间四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翡翠原石照片,那是段承德近几年参加各地赌石大会时拍下的,其中不乏裁切后称誉国际玉石市场的珍品。他和鬼王是最好的搭档,虽然没有鬼王那种近乎神奇的“阴阳眼”,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洞察力,能够从旁枝末节中判断出原石的优劣,几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青龙?”段承德问。 “对,青龙。”司马取出一部黑色的诺基亚电话,在键盘上按了两下,上面显示出一个带着沙特阿拉伯国际区号的号码,把屏幕亮给各人看。 鬼王扫了一眼屏幕,立即向段承德请示:“我马上叫人去查那号码?” 单纯一个号码无法证明什么,查到号码主人、通话记录才能证明对方的身份。 段承德闭上眼睛,仰起头思索了半分钟,然后笑着摇头:“不必查了,那是青龙的电话号码,地址是在伊斯兰教第一圣城麦加的‘禁城’附近。好,司马,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那么,录影带之外的附加拍品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司马傲然回答:“钱到账,马上可以交货。” 青龙,是一个早就被列为“传奇中的传奇”的神秘人物,被江湖上成为“亚洲第一豪侠”,出身于南亚某国的王族,二十岁时即成为该国的王储,本来很有希望当权执政,坐上亚洲最年轻国王的宝座。但是,他在二十一岁那年,在美国哈佛大学邂逅了一个风华绝代的欧洲女孩子,并为之倾倒,甘愿为了她放弃王位,远赴北欧冰岛,在政坛和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年之后,青龙突然出现,专做武器军火生意,成了亚洲和东欧市场上的军火大王,与各国政要、黑道枭雄有着广泛而深远的联系。他的面子,甚至可以跟某超级大国的总统相提并论。 如果青龙也垂青于司马手中的货,那么,其真实性就已经得到了最大的肯定。 “我要了,明日中午十二点前,五千万元到你账上,你把全部东西交给我。”段承德喝光了杯中酒,笑容也全都收敛起来,“在那之前,请各位谁都不要离开,因为我得到情报,参加二楼拍卖会的人之中有一名奸细,是来自国际刑警组织的,其主要任务就是揭秘黄金堡垒,劫走那笔天量财富。黄金宝藏本无主,谁又本事才能拿走,他们凭什么在滇藏地盘上横插一脚?” 这些话,尽显段承德的枭雄本色。 现场没有人应声,因为国际刑警组织是白道中最犀利的势力,也是黑道人马的克星。 “查到奸细,我就会让他在人间蒸发,不留一根头发丝。”鬼王环顾其他三人,为段承德的话做了结语。 全场沉寂了一会儿,司马才打了个哈哈,敲碎小客厅里僵硬的气氛:“江湖人求财,国际警察要命,谁都分得清哪边是天堂,哪边是地狱的。我自由惯了,肯定不会走加入国家机器的那条路,段庄主和鬼王前辈放心吧。” 他走向放映机,但方纯突然站起来,低声而坚决地说:“司马先生,那录影带根本就不全,还有一小段被别有用心地抹掉了,对吗?” 司马一楞,方纯大步向前,拿起遥控器,熟练地操控,把录影带向回倒了半分钟,停在黑白画面消失的那一刻。 “在这里,拍摄者并没有停在原地,而是迅速地抓着古藤,滑下山崖,进入蛇形山谷,沿着野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但是,在最后一个转弯处,他才发现尽头根本没有路,而是一道笔直向下的绝壁,绝壁下则是三百多米深的湍急江水。那应该是澜沧江的某个支流,横向宽度近五百米,就算是猿猴也无法通过。我的意思是说,你卖出这卷录影带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买家都无法由此获利,得到的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方纯的声音里始终带着淡淡的讥讽,而司马的脸色却越来越坏,失去了原先的那份镇定。 果真如此的话,由录影带揭示的“黄金堡垒”线索就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我说的,是实情吗?”方纯问。 “司马,你敢玩空手套白狼的鬼把戏?”鬼王禁不住勃然大怒。 “司马,也许你该解释一下方小姐提的问题——”段承德的眉也立了起来。顿时,一切焦点全都集中在司马脸上。 嘀嗒,静谧之中,司马脸上滑下的汗珠跌落在地板上,声音大得惊人。 “北狼司马是贪婪成性的人,也最懂得衡量付出与收获之间的比值,如果通过录影带能找到‘黄金堡垒’,他怎么舍得把这消息卖给别人?”方纯再次进逼。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江湖人谁都不肯丢了西瓜捡起芝麻,五千万人民币的价格比起“黄金堡垒”来,不啻于九牛一毛。 “对,我承认,蛇形山谷尽头是绝壁。我也承认,我亲自到过那里,搜索半个月都没有结果,找不到继续前进的路。但是,录影带是真的,七十年前,日本人的运金队的确是从那里向西去的,‘黄金堡垒’的确就在西边的某个地方。”司马的傲气被杀得一干二净,只能低头承认。 这次,连久久沉默的叶天也忍不住笑了:“西边?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相夹的群山绵延巍峨,地势险要,就算相隔百米,地形都会起伏变化十几次。仅凭大概的信息线索去找一个山洞,可比大海捞针麻烦多了。” “但是——”司马猛地抬头,横向一跃,袖筒里弹出一把匕首,直插方纯咽喉。 同一时刻,叶天的小刀也嗖的一声飞旋出去,化作一只银色的圆盘,在匕首尖上一绞,便令司马脱手,笃的一声,扎在旁边的木椅上。 司马毫不耽搁,以“飞燕投林式”跃起,撞碎投影机旁的玻璃窗,冲出了小客厅。因为这房间是在小楼的最西边,出了那窗子,翻过围墙,便能逃逸出山庄。 第07章 录影带揭示的秘密 鬼王追到窗前,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命令楼下的保镖们全力追赶。 “你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司马的花招?”段承德有些无奈,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示出内心的焦虑和失败感。 “不仅仅是录影带有诈,而且我猜血胆玛瑙的失窃,也跟司马有关。当时,他故意出言向沙特大亨挑衅,并走下台,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保险箱相反的方向。当他打倒大亨制造混乱时,就是司空摘星下手的时候。再有,既然血胆玛瑙不在司空摘星身边,那就说明第一件拍品仍旧在山庄里,被他的同伙接应,暂时藏了起来。此时彻查,可能会有收获。”方纯一一列出自己的疑点,分析得入情入理。 段承德反问:“你怎么能确信司空摘星没有带走血胆玛瑙?难道他的同伙不是在墙外接应他吗?” 方纯摇摇头,转向叶天:“叶先生,还记得司空摘星离开会议室下楼时,你说过的话吗?” 叶天点头:“记得,我当时说‘保镖的轻功太差’,因为他脚下的声音太沉重,步履也拖泥带水的。” 方纯一笑:“正是这样子的,我从这句话知道,那时玛瑙就在司空摘星身上,所以他走路非常小心,又慢又蹒跚。那么,他以这种速度从小楼走到后花园的话,至少需要十分钟,逃不出去就会被我们追到。事实上,他在数分钟内不但先去停车场打开车灯故布疑阵,还找到了军大衣扔在围墙顶上,第二次引开追踪者的方向。当然,我猜那军大衣下面可能会装有捕兽夹之类的狠毒机关,第一个追过去的就要倒霉了。” 段承德哼了一声:“没错,鬼王手下的一个兄弟被捕兽夹弄断了胳膊,正在包扎。” 按照方纯的分析,司空摘星一离开二楼,血胆玛瑙就脱手了,然后才快速行事,按计划逃逸。 “好了,我马上就会展开清查,多谢方小姐的分析。”段承德拍案而起,带着鬼王离开,会议室里只剩叶、方二人。 “喂,请给我们拿两瓶矿泉水来。”方纯向门外伺候的下人吩咐。 外面,开始了长时间的喧嚣骚动,看来大搜查已经开始了。 “刚刚多谢救命之恩。”方纯笑着面对叶天,“但是,你的飞刀不但能救命,而且能留住司马,让他吐露秘密。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关于录影带,司马隐藏了太多秘密,而那些都是非常重要的。 “是吗?可我对江湖上的事没什么兴趣,就算是‘黄金堡垒’也一样。留住司马,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有那些心思,倒不如想想怎样才能救小彩的命。生命是最珍贵的,再多的黄金也换不回来。”叶天有些倦了,缩在沙发里,望着那扇破窗出神。 刚才,一提及“黄金堡垒”,段承德的注意力马上变得非常集中,似乎已经忘掉了小彩身重血咒、危在旦夕那件事。现在,他又为搜寻血胆玛瑙而全庄行动,可见他心中所装的“大事”极多,并不仅仅是“血咒”这一件。 方纯再次启动投影机,并且采用了八倍慢放的模式,仔细地观看着这卷报价五千万的录影带。 综合分析,录影带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某个野外旅行家进入金沙江和澜沧江相夹的群山中,凑巧驻足于蛇形山谷的东面山头。起初,吸引他的只是山谷的奇怪形状,于是开启摄像机,开始拍摄。突然,山中天气骤变,雷鸣电闪,霹雳纷纷,接着便是暴雨如注。这种由晴朗转入骤雨的怪异天气变化中,引发了早就被电磁场保存下来的一段现实故事,也就是淘金帮野人劫杀日本运金队的过程,比海市蜃楼更加清晰真实。在故事中,野人们成功地完成了猎杀行动,带着战利品西去,消失在雾气中。但是,拍摄者亲自探索蛇形山谷后才知道,山谷尽头只是天堑绝壁,猿猴不得逾越,那么野人们去了哪里?总不会是乘着云雾升天而去了吧? “你知道很多事?”叶天终于主动开口。 “对,作为一名赏金猎人,我总要千方百计寻找资料,才能顺利完成雇主交付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赚钱的机会很多,但我的命只有一条,准备越充分,就能活得越长久。”方纯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 “这次,除了巴兰图,你的目标还有谁?”叶天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却看得深远,一语切中要点。 方纯停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出来也许有些俗气,有雇主要‘黄金堡垒’的线索,开价甚高,而我自己对于那笔天量黄金也很感兴趣,所以才到蝴蝶山庄来。” 叶天叹了口气,微笑着摇头:“我猜,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的眼睛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 方纯眉头微皱,自嘲地笑着:“什么?那你猜我是什么人?又为何而来?” 叶天认真地回答:“贪财者目黄而浑浊,复仇者目红而森冷。你跟这两样都不沾边,所以既不贪财,也无仇恨。” 方纯似乎被他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凝神思索之后,才低声自语:“一个人内心如何,又岂是从五官表情上能够看得出来的?” 叶天摇头:“当然看得出,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那是《庄子杂篇·渔父》中的两句,他对佛学、国学的典籍烂熟于心,总是能找出最恰当的饱含哲理的句子应对。 方纯凝视着叶天的眼睛,两个人之间相隔五步,谁都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冷清起来。 “谢谢,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但是对于一个赏金猎人来说,不需要赞扬,只需要完成任务,诚如李太白诗中所说,事了拂身去,不留姓与名。别把我抬高到一个不恰当的道德高度,我再重申一遍,我只是赏金猎人,无关乎其他。”方纯非常诚恳地欠身应答。 二战结束后,世界上出现过很多著名的赏金猎人,包括那些为了搜索纳粹战犯而活跃在欧洲各国的摩萨德的杀手们。六十多年过去,他们的名字已经淡化成史书上的陌生文字,不复被江湖人记起。 叶天希望方纯的真实身份并非赏金猎人,但很多事绝不会以人的思想意志为转移。在他心里,方纯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接下来,方纯的画面定格在民夫跌落金砖的那一幕,走近投影幕布,仔细地观察着。 金砖跌落的刹那,旁边的几名民夫和日本兵都向这边回头,表情各不相同。日本兵脸上带着的是愤怒,而民夫的同伴表情则是满含怜悯。可想而知,民夫们对押解的士兵们有多畏惧,生怕因此而带来杀身之祸。在那种情况下,本来作为主角的“金砖”反而被人忽视了,所有人关心的,是那个犯下错误的瘦弱民夫。二战中,日本军队在中国横行肆虐,视人命如草菅,就算在闹市区,也敢举枪杀人,更何况是在荒野山谷中。 “看那带队军官的口型,他说的是——”方纯按下遥控器,画面以放慢三十二倍速的形式单格跳动着。 的确,金砖跌落引发的骚动把带队的日本军官吸引过来,他一手握着战刀,一手按着腰间的枪柄,对已经举枪对准民夫后脑的士兵吼叫着什么。黑白画面是没有声音的,叶天只能从口型张合中做出判断。 “他说——‘不要开枪,蠢货,不要惊动……我们都会死的。赶快帮他捡起来,快走,我们已经进入了最危险的境地,绝对不要开枪!’叶先生,他说的是‘不要惊动火龙’,对不对?”方纯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变得欢欣鼓舞。 那一段视频又被倒回来,重复播放了两遍,叶天终于确信,那军官说的就是“不要惊动火龙”这一句日语。同时,他的表情变得惊恐无比,偷眼瞥着四面,可见那蛇形山谷里应该是隐藏着巨大的危险的。 “火龙?有趣,有趣!”方纯直起腰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外面,骚乱声忽高忽地,不断地有人大声报告:“庄主,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 叶天明白,司空摘星“神偷之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他的偷窃、转移、销赃技术都很高明,不会那么快就被人揭底。可惜的是,司空摘星在他和方纯的眼皮底下硬生生逃走了,大大地耍了他们一次。否则,今晚的顾惜春也就不会气得发疯了。 啪的一声,方纯关了投影机开关,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 “知道吗?一直以来,云南就有这样一个远古传说,蚩尤北侵中原,与炎帝、黄帝大战于黄河。他曾经用蛮荒之地的‘驭龙术’培育成三条巨龙,第一条能够吐出洪水;第二条能够喷发瘟疫;第三条能够喷出三昧真火。当时,水龙被炎帝驯服,病龙被神农氏驯服,蚩尤来不及唤醒第三条火龙,就被炎帝斩首。于是,火龙一直潜伏地底,等待蚩尤的召唤。云南多旱,那就是火龙在吸收地下水脉所致。它复活的活跃度越高,云南的旱灾就会变得越凶猛,直到有一天,火龙觉醒,飞腾九霄,口喷烈火,烧遍五洲四海,那就是世界毁灭之日。”方纯停在叶天面前,严肃地讲了上面一段故事。 那传说由来已久,还上过十年前云南出版社编纂发行的《滇藏民间传说故事集》,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甚广。 远古神话中,蚩尤屡次挑起动乱,是不折不扣的战争狂人,为反面神类的代表。 “知道。”叶天点头。 非但如此,他还知道在两次海湾战争中,掌权伊拉克的代号“巴格达强人”的大人物就被中国军方的分析家们形象地比作“蚩尤”,永远不甘臣服、不甘寂寞,数度挑起战乱,并以一国之力对抗多国联军的部队,最终落得鱼死网不破,上了关塔那摩铁狱的绞刑架。 “我有种感觉,蛇形山谷与黄金堡垒紧密相关,而黄金堡垒又与传说中的火龙有着密如蛛网的联系。假如能抓到司马,相信我们能得到比录影带所展示的更多几十倍的细节资料。叶先生,我看你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方纯做出了最大胆的推测,但这些话却让叶天脸上立时浮出了微笑。 “方小姐,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龙这种动物的,恐龙灭绝后,龙就只有存活于电影编剧和作家的笔下。况且,恐龙也不是中国传说中的龙,而是很普通的地球动物。如果金沙江以西、澜沧江以东有红龙存在的话,这个世界的某些真理就要被彻底颠覆了。”叶天摇头反对,因为他觉得,方纯的分析已经误入歧途。不过,提起“大旱与蚩尤有联系”这一论点的,并非只有方纯,还有活跃于民间和互联网上的大批玄学专家。 关于云南的大旱,网络玄学专家们这样解释:本次大旱有可能是因旱魃引起的。 旱魃,是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中说:“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山海经》中记载的雨神称为应龙,与应龙对应的是旱神,称女魃,亦称旱魃。《神异经·南荒经》中说:“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所之国大旱。一名格子,善行市朝众中,遇之者投著厕中乃死,旱灾消。” 应龙和旱魃的名字曾在黄帝与蚩尤之战中出现过,《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蚩尤经过长期准备,向黄帝发起攻击,黄帝派应龙到冀州之野去抗击他。应龙发动洪水围困蚩尤,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应龙的军队迷失在漫天风雨之中。黄帝杀了雷神,用他的皮做成大鼓敲打震破蚩尤的凄风苦雨,又派了天女魃参战。魃身穿青衣,头上无发,能发出极强的光和热,风雨迷雾顿时消散。黄帝终于擒杀蚩尤,应龙和魃立了大功,但也丧失了神力,再也不能回到天上。应龙留在南方,从此南方多水多雨;魃留居北方,从此北方多干旱,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们诅咒驱逐,称为“旱魃”。 玄学专家们传言:“旱魃南来,云南大旱,只是大灾难的前兆。” 这种言论与早已在互联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2012年12月22日地球大毁灭”相印证,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连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科学家们都不得不站出来辟谣。 方纯默然站了一会儿,忽而摇头苦笑:“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若是能找到当年运金队的士兵或者民夫,仔细地询问一番,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 话虽如此,按时间计算,就算当时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到今天也已经是九十岁多岁的白发老叟,脑子里记不了那么清楚了。 壁炉右侧,挂着一幅高精度测绘版的云南地图,叶天、方纯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向地图,仰面向上,盯着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的那片等高线密布的区域。 突然,楼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哗,有人在连声大叫:“拦下,快拦下!钉板呢?快拿过来!” 方纯迅速冲向门口,却被两名保镖拔枪拦住。 “快来,有辆车子冲进来了,情况有点诡异!”她踮着脚向外面一望,马上回头招呼叶天。 “叶先生、方小姐,庄主说了,你们不能离开小客厅,请回去!”两名保镖大声提醒。 叶天一步跃到门口,双手一晃,便夺下了保镖手里的枪,替他们插回口袋里去,然后跟方纯一起站在走廊外侧的窗前。 一辆草绿色的丰田越野车从蝴蝶山庄南面的私家公路上冲过来,已经进了庄门,车速不减,笔直地驶向小楼。保镖们已经在距离车子五十步的地方放置了拦截钉板,然后拔枪退向两边。 “是淘金帮的人,驾车的好像是雷燕,旁边副驾驶座位上斜躺着的是闪燕。后座上还有两人,从服饰判断,是铁鹰和电鹰。糟糕,四个人大概是遭到了突然袭击,他们随身携带的信札会不会被抢走了?”方纯的脑子转得极快,几秒钟内把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车子轧到钉板,两只前轮立刻发出尖锐的放气声,惊破了暗夜。当然,今夜的蝴蝶山庄已经够乱的了,再添一乱,也算不了什么。 保镖们逼近,拉开车门,四个人同时翻滚了出来,死气沉沉地倒地,正是铁鹰、电鹰、雷燕、闪燕一家四口。 方纯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同一时刻,鬼王从楼内冲出来,停在车前,大声问了同样的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下去?”方纯问。 叶天犹豫了几秒钟,听到鬼王的下一句大声惊呼:“藏传佛教密宗大手印?竟是刚才那些藏僧下的手?” 方纯脸色一变,不再管叶天,马上向右推开玻璃窗,一跃而下,奔向人群。 “叶先生,别让我们难做好不好?”两名保镖自知拦不住叶天,只能低声下气地商量。 叶天点点头:“我会向段庄主解释,不必担心。” 他也跟着方纯跃下,那时段承德正走出来,站在小楼的台阶上,大声命令:“关闭大门,四角塔楼探照灯全开,狙击手们上楼戒备!” 立刻,山庄四角的四座八米高塔楼上亮起了四道雪白的光柱,交叉扫瞄,把山庄内外照得一片通亮。 叶天快步奔到车子旁边,看到驾车的雷燕前胸上印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掌印,两层上衣都被掌印掏空,露出并不算白皙的皮肤来。幸好,她还有呼吸的迹象,胸口微微起伏着。其他三人,则是一动不动,已经送命。 在鬼王的吩咐下,有人抬过担架来,把雷燕抬向小楼最西侧的治疗室。 车门四敞大开着,后座上那个土黄色帆布旅行箱还在,被鬼王一把拎在手中。 “当心有人在上面下毒。”方纯淡淡地从旁提醒。 鬼王一愣,立即垂下衣袖,垫在掌心里,隔着袖子拎着箱子。 保镖们检查了车子,没有其它异象,也没有敌人留下的特殊痕迹。 叶天猜测,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敌人偷袭,四人来不及闪避反击;第二,敌人是四人的熟人,猝然发难,四人始料不及。 “信札呢?还在不在?”段承德匆匆赶来,劈头便问。 鬼王把旅行箱放在旁边的石凳上,唰的一声拉开拉链,又惊又喜地回答:“在!都在!原样没动。那可奇怪了,难道敌人不是为了信札杀人的?” 那捆信老老实实地待在箱子底下,如果雷燕再死了,就成了无主之物,任由捡到者处置了。在场的四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鬼王唇边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笑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就是这场争夺战里的“渔翁”。 “先去看看雷燕,然后在小客厅聚齐。”段承德挥手下令,带头向治疗室走去,鬼王拎着箱子紧随其后。 叶天和方纯没有跟上去,他们围着车子转了两圈,凝视着三名死者胸口的血掌印,脑子里渐渐连缀起了那样一条线——双鹰双燕匆匆离开的原因,不是因为没人肯出高价,而是想要追上藏僧一行人,另有图谋。淘金帮的祖业就是“打家劫舍”,他们不过是想重操旧业罢了,要把少年藏僧带走的舍利子要回来。可惜,这次他们碰上了硬茬子,没能黑吃黑,反而成了无知送死。藏僧对信札不感兴趣,所以箱子仍然留在车里。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方纯敲打着车顶,似笑非笑地说。 某些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想夺取别人手中的宝藏,先要付出自己的性命,这就是江湖中“人在做天在看”的最根本道理。 “他们太轻敌了,据我看,六名藏僧的武功虽高,却不至于一出手就杀了四人。看他们胸口中的掌印,轮廓大小、手指屈伸的程度、发力的轻重深浅都是一模一样的,可见当时只有一个人出手,用同样的手法伤及四人。他们四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不可能老老实实被人一掌一掌拍下来,除非……除非……他们被什么力量给魇住了,陷入幻觉中,一动都不能动,这才会以此种形式死亡。”叶天讲出了自己的感受,从三人的伤势推断,跟实际情况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如果真的那样,四个人就不值得可怜了,只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翻版。 “你说,信札里会藏着什么秘密?既然成了无主之物,我希望段庄主能按江湖规矩办事,见见面分一半,把我们应得的两份拿出来。叶先生,你的意见呢?”方纯失望地从尸体上抬起眼来,目光又对准了治疗室门口亮着的灯光。 稍后,他们并肩前行,走向治疗室。 血胆玛瑙、录影带、信札是三件价值步步升高的拍片,录影带已经带给他们无比震撼,相信信札也会有此种力量。 治疗室内,段承德、鬼王已经离开,两名医生正在给雷燕做全身检查。一个乳白色的氧气面罩遮住了她的大半边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监测屏幕上,她的心跳和血压数值都极不正常,证明随时都会有猝死的危险。 “它就在那里,是龙,是火龙……火龙的心脏已经开始复苏,它在跳动……火龙的山洞……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雷燕艰难而缓慢地吐出了几句话,不等方纯开口问,随即又陷入了再度的昏迷。 方纯俯下身子,扒了扒雷燕的眼皮,又在她胸口推拿了两下,松了口气:“没太大问题,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昏厥。肋骨没断,密宗大手印的力量就没有伤到五脏六腑。” “看那里!”叶天向雷燕眉心指了指,一条问号一样的红色痕迹悄悄地从她的眉心正中一点点浮现出来,问号下的那个点,又红又圆,恍如天生的红痣。 “血咒?又是血咒?”方纯猛吃一惊,大步向后倒退。 那的确是跟小彩眉心里的红痣一模一样的血咒,也就是说,淘金帮四高手出去后,不仅仅见到了藏僧,而且遇见了能够发出血咒的敌人。 第08章 淘金帮高手带来的黄金堡垒秘密信札 “能够发出血咒的人,已经驾临蝴蝶山庄附近?”叶天也感受到了危机突然降临的震撼。 问号的长度约有一寸半,从雷燕的眉心延伸到发际线内,像一根短短的索命的钩子。当雷燕艰难地呼吸时,那问号下面蕴藏的殷红色便时浅时深,似乎也在随着她的呼气吸气而蠢蠢欲动,随时都能活过来一样。 “真的是太诡秘了,他们离开不到一小时,就发生了这样的怪事。我觉得,应该马上撒出人手去,搜索附近方圆十公里的地面,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方纯攥起拳头,狠狠地向下一挥。如果她是段承德,想必早就雷厉风行地下令了。 叶天沉住气,拉着方纯向外走。 刚出了治疗室,西南塔楼顶上突然响起“呱”的一声,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鸦振翼飞起,扑扇着长长的翅膀,在山庄上空缓慢地绕着圈子滑翔着,呱呱呱呱叫个不听,声音难听之极。 “杀了它!”鬼王在二楼上叫起来。 半夜乌鸦怪叫,本来就是凶兆,乌鸦又不肯离去,更是触霉头的坏事。 枪声一响,乌鸦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跌在院子中央,一时不死,扑棱着翅膀,弄得黑毛红血乱飞。 “弄出去,埋了。”鬼王第二次吩咐。 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来,一起落在黑乎乎的乌鸦身上。有人匆匆拿走乌鸦,地上只剩了无数乱糟糟的血痕,如同一幅抽象泼墨画一般。 “咄咄怪事,一件连一件发生,我觉得乌鸦的死,只怕会引发更大的危机。”方纯的神经已经变得非常敏感,紧了紧衣领,显得十分怕冷。 “静观其变吧。”叶天沉声回应。 他们一起上楼,才发现段承德和鬼王就站在走廊上,一直没有进房间去。走廊里已经充满了古巴雪茄的清冽烟香,而段承德正背靠着墙,大口吸烟,一言不发,连他们上来都没心情打招呼。 “信札呢?”方纯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问。 鬼王用手上的一个信封向房间里指了指:“除了这个,其它都在里面。” 当他扭头望向室内的时候,脸色突然一变,惊讶地大叫:“咦?箱子呢?箱子呢?谁动过箱子?” 段承德呸的一声吐掉只剩一半的雪茄,大声问:“什么事?” 他们四人几乎是同时“挤”进客厅的,鬼王在茶几上下、沙发前后、壁炉左右找了一圈,脸色半青半灰、又焦躁又沮丧地低叫:“箱子、信札都不见了,连录影带都不见了。天哪,一定是刚才乌鸦叫的时候,有人溜进来拿走了东西。但是……但是光拿走信札和录影带就够了,何必连箱子那种累赘一起带走?” 这件事不亚于晴天霹雳,因为本来智珠在握的段承德一方,突然就变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被一脚踢出局。 房间门口的保镖规规矩矩地站着,负责客厅内外的警戒工作,他们能够保证没人冲进来,却无法防范轻功绝顶的高手从窗子里溜进来。司马或者司空摘星,就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段承德因过度愤怒而脸色发青,跌坐在沙发上,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搜,搜,一定要把那两个人找出来!发动大理境内的一切线人,出高额赏金,一定要找回信札和录影带。我段承德一向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但如果他们逼人太甚,我也会以牙还牙,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良久,他才强压着怒火,说出这样一段话。 鬼王刚要走出去传令,段承德再次吩咐:“去请夫人过来吧,出了这种事,只有她能帮上忙。” “是。”鬼王把信封留在茶几上,迅速走出去。 出门之后,他在两名保镖脸上各搧了两巴掌,低声骂了一句:“把眼睛放亮点,把精神提起来!再出事,要你们的命。” 制作那只信封所使用的纸张是土黄色的牛皮纸,上面的日文是用毛笔字写下的,墨迹非常陈旧。那两行日文地址译成汉语,意思是“寄送东京都台东区清川上西船学园西町三号浅见幸子收”。 看到那地址,叶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浅草寺”这个名字。浅草寺位于东京台东区,是曰本现存的具有“江户风格”的民众游乐之地,信封上那个地址距离浅草寺不远。不过,七十年来的城市变迁巨大,那地址应该是早已不在了。而且,信留在这里,那位叫做“浅见幸子”的女人当然不会收到。 段承德抽出信封里的枯黄色信纸,小心地展开。原来信纸是两面有字的,正面那种,是笔迹中规中矩的日文,同样用毛笔写成,与信封上的字同出自一人之手;反面那种,是用鲜血写成的,因时间太过久远,血迹已经变为焦黑色,书写工具也不是正规的毛笔,而是一截树枝之类的东西,笔迹凌乱干涩。 从信纸的折叠方式能够看出,是在反面写字的人最终将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的,与原先的折痕完全不同。 段承德把信纸反着铺在茶几上,他们都很清楚,由信纸的种种异常,可以推断出反面的内容是最重要的,是记录人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用偷来的信当做笔记簿,记下自己看到的东西。 那段汉字的内容是这样的—— “这是我进洞以来的第一百五十天或者是一百五十一天左右,罐头吃完了,只能喝水充饥。按照常识,从现在算起,活不过七天了。拾到这封信的人,你是幸运的,因为我将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在这座大山里,埋着一个日本人的大金库。谁找到它,谁就发财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我帮你找到金库,你把我埋了,然后给我树个碑,写上‘淘金帮第一百七十代帮主金山猛之墓’这几个字。朋友,请你一定不要食言,要不的话,淘金帮上上下下三千兄弟姐妹,终有一天会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就像我在这里吃日本鬼子的尸体一样。我们淘金帮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仇必报,绝不是吓唬你。我以前发出过很多信,求人进来救我,可是没有回音,这可能是最后一封了,朋友,看到信,你就快到蛇谷里来,蛇谷最西头的北边山坡上,找一块刻着一条火龙的石头。在那里,就有找到我的办法。金库里的金砖数量,能垒一座金城,它们都是日本鬼子从云南、西藏的黄金产地抢来的,不能就这样埋在地下,成了死人的陪葬品。如果你是淘金帮的兄弟,就赶快来救我,凭我金山猛的威信,你能接任下一代帮主,成为淘金帮的领袖,过上又有钱又有势的好日子。日本鬼子没什么可怕的,凭淘金帮的力量,还有这些金砖的帮助,一定能把它们赶过金沙江,赶出云南,守住我们的领地。记住,大金库在等着你,快来吧,快来吧!” 血字把信纸反面写得满满的,遣词造句之间,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力,但却从另一方面反映出了写信者已经是穷途末路、濒临死亡。七十年过去,再厉害的角色也都化成累累白骨,不复存在了。 “金山猛?难道历史上失踪的淘金帮帮主果真就在日本人的金库中?那么,淘金帮拿到了这封信,应该早就找到金库了,又为什么时至今日仍在费尽心思地靠出卖信札牟利?或者说,他们明知道金库被发掘一空了,却故意隐瞒消息,想从信札上赚一笔?”段承德被信纸上披露的内容困住了,皱着眉低语,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金山猛其人,云南的江湖人并不陌生,因为他是二战时期最著名的抗日领袖,屡次带人刺杀日本驻军的大人物,抢劫日军物资给养,搞出了很多震惊一时的大事件,曾被进驻云南的日军悬赏三百根金条买他的人头。在他领导下,淘金帮一度成为滇藏地区最受百姓欢迎的抗日队伍,受到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最高级别嘉奖。但是,金山猛在名声最鼎盛的时期突然消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受此打击,淘金帮也一蹶不振,连续遭到日军围剿,只能向西退入深山,化整为零,不再对日军构成威胁。 从这些树枝笔迹上,是无法判断写信者身份的,就算他在信中说自己是“金山猛”,也无法证实。 “救活雷燕,可能就能解开一些谜团了。”段承德长叹。 现在,他手上只有一封信,而偷走信札的人得到的秘密就太多了,两下里根本不能相比。 “可惜,鬼王只顺手拿起了一封信,而且是内容最吸引人的一封。”方纯轻轻地说。 叶天立刻意识到,她的话似有所指。 “什么意思?方小姐。”段承德是聪明人,反应与叶天相同。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怀疑,那旅行箱夹层里藏着更重要的东西,所以盗贼才把箱子一起带走的。在我看来,鬼王身上疑点众多,他也参与了在二楼拍卖现场制造混乱的事,与司马一唱一和,引开大家的注意力,给司空摘星以下手的机会。当时,他的眼角余光一直瞟着顾惜春那边,严密注意对方眼睛注视的方向。起初,我只是怀疑他是看不起顾惜春,故意刁难他,现在才明白,他就是安插在山庄里的内奸,一切怪事的始作俑者。包括现在咱们看到的这封信,都是他故意抽出来布设的迷局。段庄主,你要他去请夫人,只怕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成功地拿到了血胆玛瑙、录影带、信札,潜伏此地的目的全达到了,此时不走,还待何时?”方纯立刻阐明了自己的思路,可见她的目光之锐利、思路之清晰。 段承德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轻轻抚摸着信纸卷起的一角,沉吟不语。 叶天看过血书的内容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壁炉边,向里面投入了五根劈柴,看着火苗从奄奄一息起死回生,再次焕发生机,嘴角渐渐浮出了浅淡的笑容。他坐下来,向壁炉里伸出手,搓着双掌烤火。火光映着他的脸,鼻梁的阴影忽左忽右地闪动着,令他也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那封血书至少告诉他们三件事:第一、黄金堡垒的确存在;第二、有人被困黄金堡垒之内;第三、蛇形山谷是进入黄金堡垒的必经之途。 他很欣赏方纯的犀利分析,但越是如此,他对方纯的赏金猎人身份便越是怀疑。一个真正的赏金猎人是不会那么卖力地分析局势的,也不会做“杀人”之外的任何事,一门心思钻研高效、快速的杀人技巧,以便完成雇主交付的任务。换句话说,赏金猎人只是“机器”,而不是勤于思考的大脑。 夜就要过去了,黎明晨曦已经在窗外跃跃欲试,但笼罩在蝴蝶山庄上空的阴霾、诡秘、恐慌、惊惧的气氛却越来越浓重。 “时不我待啊……”方纯自言自语着,走到壁炉跟前来。 “鬼王是我的朋友,谢谢你提出这么多疑点来。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他是不会对不起我的,朋友之间必须要相互信任。方小姐,人在江湖,臆测猜度是最不讲义气的行事方式,我很不喜欢。天亮之后,我会要雪兰发动大理白族的江湖眼线,继续搜索司马、司空摘星的下落,绝不会放他们逃走。”深思熟虑后,段承德如此回答。 “是吗?”方纯笑起来。 这种情况下,她和叶天都算是“外人”,暂时无法取得段承德的绝对信任。相比之下,多年相交的鬼王,更容易被对方视为“自己人”。但是,很多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都是从内部被奸细瓦解掉的,正如谚语所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叶天抬头看着那张地图,渐渐勾勒出一条从大理往北、到达丽江后再往西越过金沙江、深入山谷内部的探险路线。 “黄金宝藏,真的比两个孩子的命更值得重视吗?”他一想到血咒对于小彩的威胁,心情立刻变得无比沉重。 “好吧。”方纯甩甩手臂,仿佛已经把肩头的压力甩掉,重新变得开朗起来,“段庄主不在意,我们又岂会多管闲事?今天的江湖中人,个个都是洁身自好,绝不会多余出手管别人的事。这样最好了,少惹麻烦,会活得更久一些。” 她说的是实情,假如段承德与鬼王的友谊是“真金经得起火炼”,外人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多谢方小姐的理解与忠告,天亮之后,我会再次清查庄内,抓住内奸,搜索血胆玛瑙的下落——” 咣当一声,楼上似乎有什么重物直挺挺地倒下来,震得每个人都心头一颤,打断了段承德的话。 门口的保镖也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屋顶,满脸的莫名其妙。 “是书房,你们上去看看!”段承德不动声色地吩咐。 等两个保镖飞速奔去三楼,他也站起来,走到长廊里,从窗子里向下面吩咐,“注意警戒,天亮前的两个小时里最容易出事。” 其实,在他这样说之前,楼上已经出事了。因为两分钟后,一个保镖就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报告:“庄主庄主,鬼王死了,就死在书房里,死在夫人和小姐面前!” 三个人一起登楼,进入了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那时,夫人香雪兰正坐在红木书桌后面,小彩把头扎在她怀里,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书桌前面的印度织花地毯上,鬼王蜷缩着身子俯卧,后背左侧插着一把小刀。 另一名保镖报告:“小刀有半尺长,刀尖直透心脏,一刀毙命。” 段承德绕过地毯,奔到桌后,用力抱起小彩。小彩抬头看着这么多人在场,终于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雪兰,到底发生了什么?”段承德沉声问。 香雪兰扶着椅背站起来,把右手中的一把短枪平放在桌面上,努力地抑制住嘴唇的颤抖,慢慢地说:“我在这里找照片,鬼王突然进来,要我到楼下去。他说你要我找族人帮忙,搜索司空摘星的下落。于是,我就拉开抽屉找电话簿,就在那时候,他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是一些对我不敬的话。我喝令他住嘴,可他不听,我就拿起抽屉里的枪对着他。他还是不停地有恃无恐地说下去,知道我不可能开枪。就在那时候,小彩闯了进来,从门后面的袋子里抽出短刀,一下子刺在鬼王背上,他就向前扑倒了。” 方纯冷笑:“我就猜到鬼王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会原形毕露,他计划好了一切,却没料到小女孩一刀就能致命。” 鬼王背上已经渗出大片血迹,幸好那一刀误打误撞,由背后刺中了他的心脏,否则香雪兰和小彩都会有危险。 小刀和短枪的柄上都双面镶嵌着赤红色的大块玛瑙石,可见都是段承德常用的东西,小彩的“杀人”之举突发性极强,毫无预谋。 小彩哭够了,在段承德怀中抬起头来,指着鬼王:“他对新妈妈很凶,他还说要杀了爸爸,杀我们全家。我要给哥哥报仇,就狠狠地刺了他一刀。爸爸,他是坏人,死了也是活该的,对不对?” 眼泪在她脸上冲出很多纵横交错的痕迹,一边哭诉,一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一夜,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熬夜,也是她第一次持刀杀人,堪称是从青涩单纯的儿童时代走向明事理、辩是非、分对错的成人年代的第一步。江湖人的后代,永远都不能远离杀戮和阴谋,似乎一出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叶天再次看到了小彩眉心的感叹号,“血咒”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无法释怀。 段承德无言以对,因为鬼王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 “对,坏人就应该死,小彩做得很对。不过,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为什么要杀你的全家?你还看到了什么?”方纯凑过去,握着小彩的手,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小彩想了想,又打了个哈欠,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好困,我要睡了。” 然后,她就趴在段承德肩上,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猜,夫人一定录了音,是吗?”方纯问。 书桌侧面的文件筐顶上的确放着一个索尼牌的录音笔,只要轻触按键,就能开始现场录音。 香雪兰点点头,为难地回答:“我是录了音,但鬼王说得非常下流难听,恐怕……恐怕不方便放给大家听。” “可是夫人,要想分清是非曲直,我们一定要听到当时的真实对话。放心,在场的人不会有半句外泄,以至于影响到夫人的声誉。”方纯没有放松,步步紧逼。 香雪兰无助地望向段承德,后者不悦地低喝:“方小姐,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家事,请不要多问了。夫人,带小彩去睡,关好门,再不要出乱子了。至于其它事,天亮再说。” 方纯的追问的确不太礼貌,而且她又不是刑事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任谁也都要懊恼。 香雪兰拿起录音笔,从段承德肩上接过小彩,向另一边的卧室走去。 很明显,在这层楼上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美国人,在山庄动乱四起时也没露面,堪称神秘之极。 叶天与方纯退出书房,站在楼梯的拐角处。 这是三楼上能够最先接受晨曦抚慰的地方,从落地窗里向东望,东方夜幕退去,天空慢慢浮现出了鱼肚白。 “既要解血咒,又要惦记黄金堡垒,段庄主可真够忙的。”方纯把手拢在袖子里,冷笑着自语,“我们想帮他,他却推三阻四的,难道非得等到全盘崩溃才接受外援?” 叶天看得出,方纯心底也非常急躁,似乎困扰段承德的那些谜团也正困扰着她。看过那封血书后,他的心里装进了一个已经落入俗套的寻宝故事——某个人落入藏宝库,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金山银海,但是却找不到退回来的路。当粮食和饮水耗尽的时候,他就会死在金银堆上,为宝藏再添一个殉葬者。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却在江湖历史上一次又一次重演着。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手里有一捆别人的信,他可以蘸着别人或者自己的血,向外发求救信,也能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以告诫后人。如果所有的信札都在,想必其中就记录着那人是怎样进入黄金堡垒的。 “在想那封信?我猜鬼王是在故布疑阵,用一封信做钓饵,诱我们上钩。否则,他怎么恰好抽中这一封,让我们一下子就相信了黄金堡垒的真实存在?反过来想,假如信中留下了通向黄金堡垒的密道,也早被淘金帮用过了,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价值。现在,不如放下一切,去审我的犯人吧!”方纯一笑下楼,示意叶天跟上。 巴兰图被反绑在二楼会议室旁边的空房间里,早已鼻青脸肿,身上也血迹斑斑的,显然遭到过酷刑拷打。 “为什么到蝴蝶山庄来?你在东北与北朝鲜交界处逗留了近十个月,没有东去或是北去,却转头向南,一直跑到云南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蝴蝶山庄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吸引着你?”方纯拖了把椅子在巴兰图面前坐下,翘着腿,冷静地盯着他的脸。 巴兰图凶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闷葫芦一样闭口不答。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别人雇你来这里打探黄金堡垒的消息。你这次任务的上家,是一个日本人,名为大竹直二,是东京山口组的一级头目。我很奇怪,你正处在被赏金猎人追杀的时候,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事?难道真的是图财不要命?”方纯取出枪,拧上消声器,举起来,顶在巴兰图的胸口上。 “想杀我,你就不想知道一些秘密吗?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杀了我,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巴兰图有恃无恐地开口。 方纯一笑,耸了耸肩:“不想,我是赏金猎人,不喜欢刨根问底,只对你的人头感兴趣。有了它,我的瑞士账号上就会再增加一个七位数。”嗒的一声,方纯弹开保险栓,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第09章 末日死亡,血咒起源 巴兰图猛地一愣,大声反问:“喂,难道你不是青龙的人?追踪了我那么久,就为了我的人头?等一下等一下,既然是为了钱,我们也许可以谈笔生意——”他挣扎了一下,挪了挪身子,将胸口要害部位从枪口下移开。 这是一个虽然较胖,但脑子却一点都不蠢的人,一旦看到了一线生机,马上展开行动。 青龙的名字第二次出现,让叶天隐隐感觉,那个人与黄金堡垒的关系越拉越近了,到最后,或许就会产生交集,青龙也会插手寻宝,成为段承德的最大敌人。 “说,只要是跟钱有关的生意,我愿意谈。”方纯没有拒绝,也没有收枪。 “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买命,然后咱们就一拍两散,只当是谁都不认识谁。我从此隐姓埋名,在江湖上消失,维护你‘赏金猎人’的名声。”巴兰图立刻回答。 这个人有一双狭长的狐眼,无时无刻不在骨碌碌地转动着,显示出内心的狡诈多变。进房间只有五分钟时间,叶天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他伸出鲜红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如同一只受伤的野狼,舔唇充饥,伺机反扑。不但如此,叶天更注意到捆绑住他的绳索已经有了松脱的迹象,椅子脚的后方地上,也有了麻绳被磨断时的棕色碎屑。从这两点推断,巴兰图已经弄断了绳子,只等体力恢复,就会暴起攻击。 “双倍价钱?你怎么能保证让我安全地收到那笔钱?这种情形下,你总不能马上开支票给我吧?”方纯似乎已经动心。 “当然能保证,我可以马上打电话,要其他朋友把款子打给你,等你银行那边确认后,我再离开。两位,赏金猎人只为钱工作,雇主是谁,并不重要,对不对?”巴兰图一看到生还的希望,表情立刻放松下来。 方纯沉吟了一下,长睫毛不停地扇动着,似乎在认真考虑巴兰图的提议。 叶天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整个人萧索而寂寞,就像是秋天的枝头上还未飘坠的最后一枚黄叶。任何时候,他都无法真正地融入眼前的世界,外面越是热火朝天,他的内心就越孤单封闭,对任何事都有着屈原式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淡然。这一次,他的手指已经握住了刀柄,静等着巴兰图的惊起发难。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就义父空闻大师对他的最根本要求,唯有如此,才能与指间的飞刀息息相通,将自己的心思传达给冷冰冰的兵器,使其具有人的灵性。人与刀有机地合为一体,就成了“不鸣则已、一击必杀”的神刀。 “说说大竹直二吧,作为山口组南亚区负责人,他是日本江湖上战后新生代的传奇人物,我很喜欢听他的故事。”稍后,方纯突然转移了话题。 巴兰图并没有意识到方纯思想上的微妙变化,便滔滔不绝地开口:“大竹直二三岁起进入东京浅草寺修行,在禅学、佛法、语言、玄学上都很有天分,原先的志向是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后来因偶然的机会进入山口组,凭借着优异的犯罪才能,迅速崛起于东京,受到帮内数位大佬的青睐,不断得到提拔擢升,最终成了南亚区负责人……” 关于大竹直二,各地报纸上有过多次报道,据警方通报称,大竹直二要为多起绑架案和商业犯罪负责,已经列入了全球网上通缉黑名单。在港岛时,叶天经常在报纸上瞻仰这个人的尊容,旁边的介绍中全都是他的犯罪记录,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国际恐怖分子。 “据说,大竹直二还在东京最繁华的饰品市场内开有四家专柜,专门用来制造、销售、回收黄金饰品,是吗?”方纯插言。 “对,他这个人是天才犯罪专家和天才设计师的混合体,除了干一些一鸣惊人的大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实验室里,研究制造虚幻浮华的金饰品,并且为此而着迷。正是因为这种不务正业的‘偏好’,山口组大佬们才没把他扶上帮中老大的宝座,怕他玩物丧志。”巴兰图的肩膀抖了抖,勒在肩部的绳子无声地松开。下一步,他就能抛掉绳子,展开绝地反扑了。 叶天并不担心现场情况失控,因为他的飞刀能毫不客气地荡平一切。 “他喜欢黄金?”方纯问。 “对,他赚到的所有钱都用来购买金条,储存在浅草寺附近的别墅里。据我了解,他对黄金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狂热追求,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在东京、大阪的四次珠宝店抢劫案中,他也是命令单抢黄金,不动玉石……两位,谈了一阵别人,我们该谈谈自己的事了吧?在其他人进来之前,赶紧放开我,开始我们之间的交易。”巴兰图的狐眼又一次狡猾地转动着,打量好了房间内的逃逸路线。 “好。”方纯点头答应,并且跨上一步,去给巴兰图解绳索。 趁她一低头的工夫,巴兰图突然抛开绳子,双拳合握在一起,带着风声砸向她的后脑。叶天骇然发现,巴兰图掌心里竟然藏着一把韭菜叶匕首,直钉方纯的后脑。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一阵心寒,毕竟当巴兰图被抓时,已经被保镖们细细地搜过身,是绝对不可能留一把匕首在袖子里的。事到如今,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要叶天和方纯死,才故意送给巴兰图这柄匕首。 电光石火间,叶天来不及出声告警,便滑步向前,单手一托,稳稳地架住了巴兰图的手臂。更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巴兰图双手一分,右手重获自由,一垂一抬,袖筒里滑出一把短枪,向着叶天脸上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 叶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举手,小刀划出一条精致的弧线,侧飞半米,稳稳地钉入了巴兰图的太阳穴,他自己则扭身错步,避开那颗子弹。 为了这次动手,巴兰图一定准备了好久,也隐忍了好久,而且他的合作伙伴还在警卫森严的山庄里替他搞到了匕首和短枪。如果不是叶天反应机敏,他与方纯两人中,必定有一人重伤。 巴兰图颓然向后倒下,满眼都是惊骇与疑惑,因为他不相信在这种一变再变的突发状况下,还能有人逃得脱他的偷袭。 “好……刀……”这是他生命中留下的最后两个字。 至此顾惜春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两个保镖一逃一死,只能守着自己的空保险箱哭去了。 “好险!”叶天禁不住长叹,背后冷汗直冒。刚才如果反应稍慢,他和方纯就成了暗杀链条上新添的两名受害者。 “嗐,你不该——你可知道,他心里藏着多少秘密呢?”方纯顿足埋怨,马上伸手试探巴兰图的颈边,生命迹象已经非常微弱,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再耽搁一秒,你就会没命的。”叶天没有动怒,只是冷静地说明事实。 “我不会有事,对于他,我比雇佣他的人更了解。就算他手里有武器,我会在下一秒钟攫住他的脚腕,横向一拖,他就会毫无戒备地倒地,再次成为瓮中之鳖。跟踪他这么久,我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分析得一清二楚,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变招,我都——”她摊开手,对着叶天大摇其头,满脸都是惋惜之情。 叶天没有过多地分辩,捡起地上的麻绳,查看断开之处。如他所料,绳子不完全是“磨”断的,有人先在绳结附近割了道口子,只留一小半相连,用力挣扎几十下,就能扯断。所以说,被囚禁的巴兰图实际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某个别有用心的人的安排下,随时都能爆炸,干掉目标。 他把绳子递给方纯,方纯脸色一变。 “有人不愿看到我们,尤其是不愿看到你,想把我们除掉。”叶天淡淡地说。 方纯看着地上的绳子、匕首和短枪皱眉:“到底是谁想害我们?所有的保镖都是段承德的手下,外人是没办法接近巴兰图的,难道是段庄主要算计我们?他不是要我们帮忙去除小彩身上的血咒吗?怎么反而要向你我下手?” 她低头翻了翻巴兰图身上,再也没有其它武器了。 有保镖闯进来,看到这种情形,马上去通知段承德。 在这段时间里,叶天拔下了自己的小刀,在巴兰图的裤管上反复地蹭干净。他不喜欢杀人,除非是狭路相逢、不得不开杀戒的时候。 “追踪了他那么久,终于可以结束这件事了。当一个赏金猎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手停口停,事事亲力亲为,一年到头奔波跋涉……如果能一下子发现黄金堡垒就好了,拥有了那一大笔怎么挥霍都用不完的黄金,恐怕做梦都笑醒了。”方纯惋惜够了之后感叹颇深,取出一架微型数码相机来,绕着巴兰图的尸体拍照。 交浅言深,叶天并不想多听方纯谈及工作,他宁愿将对方作为一个背景单纯的女大学生来看待,与风起云涌的江湖毫无瓜葛。换句话说,他喜欢单纯而静美的女孩子,而不是剽悍凶猛、与男人平起平坐的女强人。 接下来,没有人能为巴兰图手中出现武器而负责,段承德保证会继续查,直到找出内奸。 天光大亮后,段承德亲自给叶、方二人送来电话记录:“雪兰通知了族人,十分钟内就有消息传来,司马驾车向南去了,目标可能是蝴蝶泉。至于司空摘星,不确切的消息称,他黎明前曾一个人去了城北的小酒店,喝得酩酊大醉后,由酒店的服务生送上了计程车,然后不知去向。” 方纯立刻做出判断:“司空摘星又在使用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出现地点是城北,实际却是反方向行之。” 段承德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马上派人赶往蝴蝶泉,准备展开抓捕行动。” 那时候,他们已经去了三楼的段家“内宅”,正坐在宽大的花梨木餐桌前吃着丰盛的早餐。 云南美食无处不在,单单从这桌咸甜兼备、粥水齐全的早餐上就看得出。不过,叶天的注意力并不在饮食上,因为他想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巴兰图身体所受的伤。在拍卖会现场,淘金帮的人曾弄断了巴兰图的手臂,令他无法逞凶,但在刚才的搏斗中,很明显,巴兰图的手臂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是淘金帮的人在作假?淘金帮为什么要作假?淘金帮与蝴蝶山庄的内奸是相互勾结的吗?他们只是别人请来做戏的?戏唱完了,就会被杀人灭口。如此说来,仅存的雷燕,就将是下一步的被杀者了?”他没有过多地考虑“鬼王是不是主谋者”这一问题,直觉告诉他,鬼王只是配角,一切行动、言辞都是为了给主角做铺垫的。 叶天的思想刚刚梳理清楚,方纯已经向段承德说出了全部疑点,几乎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这种高度的默契,让叶天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方纯几乎是他肚子里的应声虫,他想到哪里,她就说到哪里。 “我会加强防卫工作,确保雷燕的安全。”段承德苦笑着回应。 一夜间连番剧变,他已经觉得应接不暇了。 “夫人呢?为什么不见她出来吃早餐?”方纯又问。 香雪兰和小彩的确一直没露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她们还要多睡一会儿,小彩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开人。那孩子胆子非常小,以前每次恐惧过度,都会惊厥过去,非常急人。幸好,雪兰懂得白族人的‘六把刀镇魂术’,能快速唤醒她。很难想像,我身边没有雪兰的话,生活将会弄得多么糟糕!”段承德先吃饱了,放下筷子,摘下餐巾擦嘴。 实际上,在叶天看来,雪兰并不能照顾好小彩,小女孩并不喜欢听她的命令,而且时不时会向她大吼大叫。也就是说,雪兰与小彩的关系比较差。奇怪的是,段承德并没有在小彩身边安排保姆之类的人侍候,只交代给雪兰一人照顾。 “六刀镇魂术”是白族神秘异术的一种,与汉族的“招魂术”类似,都是安抚病人神智、唤醒病人潜能的一种巫术。 白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发达的民族,其先民很早就生息在洱海区域。从考古发掘的苍洱遗址、海门口遗址,都表明最晚在新石器时代洱海地区已经有居民生息繁衍。公元八世纪到十三世纪,以彝、白先民为主体的奴隶政权南诏国和以白族段氏为主体的封建领主制政权大理国就是白族人最辉煌的时刻。 按理说,雪兰为小彩做了很多事,她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如此紧张才对。 “段庄主,有件事一直想问,又怕唐突,你说,我该怎么办?”方纯不依不饶地问。 段承德立刻满口答应:“但说无妨,我的神经现在可以承受任何事。” 身为汉族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在大理创建蝴蝶山庄,段承德所经受的磨砺自不会少,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方纯一笑,语调清晰地问:“血咒狂猛,防不胜防,但我想知道,你和家人是如何被别人下了血咒的?” 叶天正在低头吃面,听到方纯的话,嘴边不自觉地浮出了笑意。方纯又一次充当了他的“喉舌”,问了一个他急于知道的问题。 按照蛊术与降头术的典籍记载,要想向某个人下血咒,必须要取得这个人的毛发、内衣、体液,而且要跟这个人有过非常亲密的身体接触才可以。云南历史上最著名的几起“血咒”事件,都是女子被抛弃后向负心汉展开报复才导致的。自然而然的,叶天和方纯都由“血咒”联想到了“情变”上。 段承德起身,点上一根雪茄,踌躇了一阵才开口:“好吧,为了救小彩,我愿意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是,无论如何,请替我保守秘密。” 方纯意味深长地回答:“那是当然,不过,我们只为诚实君子保密,绝不愿浪费时间,听一些云山雾罩的假话。” 段承德没有理会方纯的潜台词,皱着眉头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五年前的春天,段承德还没有现在的江湖名望和地位,二月初,他独自一个人赶赴崇圣寺三塔去烧香礼佛。在那里,他偶遇了一个神秘女子孔雀,两个人一见钟情,立刻陷入了热情似火的感情纠缠中。段承德是有家室的人,妻子温柔娴淑,两个孩子漂亮可爱,但他面对孔雀时,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疯狂地爱上对方,山盟海誓,不能自拔。本来,段承德已经不顾一切地做了决定,要把孔雀带回山庄去,作为自己的情人,就像很多成功人士那样,有正房女人,也有偏房妾室。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孔雀时,对方却说出了一个让他骇然震惊的事实——“我来自蛊苗部落,不能与汉族人通婚,即使是作为小老婆也不行。因为我曾在蛊神面前发过誓,自己的心血、生命是属于它的,永远都是蛊神的女人,绝不会与别人缔结婚约。” 段承德被惊呆了,因为云、贵、川、藏、闽、粤六地的人谈蛊色变,视之为洪水猛兽,而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其有染,无数次做过身体上的最亲密接触。他的江湖阅历极其丰富,一旦幡然醒悟,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狂浪纵欲与“蛊术”有关。在他的软磨硬泡追问下,孔雀承认,在他身上下了“双头深情蛊”,才会牢牢地吸引住他。两个人立刻撕破了脸皮,段承德连夜离开崇圣寺,回到蝴蝶山庄。 从那时起,段承德身边的人便被笼罩在血咒的阴霾之下,他屡屡收到孔雀的警告信,一定要让他不得安宁,身边的每一个亲人都要被蛊神吸血食髓,在每年的三月十五日前后,惨烈万状而亡。 第一个死掉的是他的夫人邓雨晴,第二个、第三个死掉的分别是他的一只爱犬和一匹大宛国汗血宝马。昨晚死去的儿子小文,则是第四个,而女儿小彩,则可能是第五个。 段承德讲述往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激动的样子,仿佛对亲人的死看得极淡。 叶天知道,这是他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的一种表现,既然无力对抗,不如坦然赴死,用静寂的、悲哀的沉默不语,来表达心底无言的愤怒。诚然,那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也许比他描述的要精彩,但那些不是最重要的,当今的重中之重,是小彩即将成为下一个牺牲品。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血咒迸发之前,挽救一切。 “谢谢段庄主能够敞开心胸,坦言相告,我会尽最大努力,挽留小彩的性命。”方纯的脸色亦是平静如常,并没有因为听到血咒的起源而感到吃惊。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是不能够抗拒命运的,如果上天决定要用所有家人的命来救赎我的放浪形骸之罪,那我只能认命,等待来生做牛做马,偿还这些情债。叶先生,空闻大师是我的良师诤友,我打电话向他求援时,他说自己已经避世隐居,不问红尘中事,特意推荐你过来。我段承德自认铁骨铮铮、磊落光明,如果你不愿承担这个危险的任务,我也绝不强求。也许你们心里一直疑惑,我为什么不能亲自去蛊苗部落,请求孔雀收回血咒?请看这里——”段承德解开衣扣,掀起毛衣,露出了从胸膛至肚脐的皮肤,上面竟然写着四句非诗非偈的话,共十六字,写的是“一过金沙,万难回头。孔雀胆毒,回头即死”。 “孔雀说过,只要我渡过金沙江去求她,这一辈子就不必想离开蛊术的掌控了。她不要我死,只要我做她的奴隶,永远效忠于她一个人。苗疆蛊术中,能让人生不如死、不死不生的方法至少超过一百种。但是,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只有我好好活着,才能保护家人。在崇圣寺,我已经失足走错,现在再也不敢一意孤行了,因为小彩还要我来照顾!”渐渐的,这个威震八方的豪侠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那些泪,既是悔恨之泪,也是为了小彩的悲哀未来。 第10章 青龙安插在蝴蝶山庄的内奸 “爸爸——”小彩出现在门口,只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睡袍和同色的棉拖鞋,长发仍旧披散着,像一个刚刚睡醒的粉色天使。 香雪兰就站在小彩后面,满脸忧容,双眼无神。 段承德张开手臂,小彩就拖拖沓沓地飞奔过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父女俩嘻嘻哈哈地腻成一团。 方纯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眼底似乎也闪动着潸然泪光。 任何人看到这对感情融洽的父女面临生离死别,心里都会难过万分。也许这一幕,是下蛊者孔雀最想看到的吧。 “如果我的思路正确,雷燕的处境就会相当危险,因为她知道太多秘密,也看过所有的信札。你说呢?”方纯端起面前的普洱茶,无声地呷了一口。 叶天点点头,淘金帮得到信札后,一定会详细阅览甚至留下复印件,那才是事情的关键。如果雷燕开口,蝴蝶山庄的咄咄怪事就会弄个水落石出。 “小彩,我们吃饭,不要耽误爸爸做正事。”香雪兰轻轻地在段承德旁边落座。 小彩答应了一声,但双手勾住段承德的脖子,并不立刻松手。她眉心的血痣、血痕依旧怵目惊心,只看了一眼,叶天就转过头去,自己的情绪再度陷入低沉之中。 叶天、方纯离开三楼,毫不停留,直奔一楼的诊疗室。 在楼梯上,方纯轻咬着嘴唇,不时地发出冷笑:“现在,我大概知道谁是内奸了,只需要最后的验证步骤。雷燕,就是验证这一切的关键点。” 叶天没有多问,他知道,该说的,方纯总会告诉他;不该说的,问也得不到答案。 楼梯口的位置,保镖正在紧张地巡视,虽然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却鸦雀无声,各人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墓穴门口的翁仲一般。段承德麾下的保镖不少,但管用的却不多,昨夜任由司空摘星、北狼司马来去,防不住,也拦不住。 “要不要去看看雷燕?”方纯问。 那时,她正跳下台阶,双臂上展,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楼外花丛之上,各色蝴蝶起舞,其中有两只白蝶翩翩飞来,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肩上,轻巧的翅膀微微扇动着。 “多美的蝴蝶啊!”方纯微叹着。 有蝴蝶映衬,她又一次令叶天记起了白晓蝶。在他脑海中,方纯与白晓蝶正在一点点相互融合,合并为一个人。但是,她真的可能是昔日的白晓蝶吗? 叶天又一次走神了,白晓蝶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镌刻了十余年,是任何时光的磨砺都无法去除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一直困扰着他,无法解脱,也无法解释。 “在想什么?”方纯的手伸过来,掌心里竟然也停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蝶,当她咯咯一笑时,凤蝶就受到惊吓,振动翅膀倏地飞起,重新回到花丛那边去了。 “当心。”叶天只说了两个字。 “当心什么?”方纯明知故问。 “能够调动淘金帮高手相助的人,不会是无名之辈。阴谋越大,策划者的力量越大,并且会不惜一切杀人灭口。我怀疑,蝴蝶山庄内就有这样一个人,沉默地关注一切、掌控一切,而进入山庄的每个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这是叶天的真实感受。 段承德在江湖上树大招风,必定有很多人眼睁睁地盯着他这块“大肥肉”,想要扳倒他,然后取而代之。贪欲和私利能够让人忘掉一切,采取的手段也无所不用其极。 “你怕了?”方纯抚摸着腕上的月光石手镯。 现在是白天,手镯里的光芒有所收敛,不再闪烁耀眼了,这也是“月光石”名称的来由。 “不怕,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叶天摇摇头。 他生性低调而安静,不愿多事,这是天蝎座男人共同的特征。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崇尚“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古谚名言,遇事绝不急躁妄动。 “我们联手,实力会超过大部分人,能够攫取到最终的胜利果实。想想看,一个被称作‘黄金堡垒’的地方,该有多少黄金呢?如果这次成功,我就能买一艘豪华游艇,无忧无虑地去西班牙安度自己的余生了。知道中国人的那句俗语吗?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话没完,方纯先嘻嘻哈哈地笑了。 当今世界的每一名赏金猎人对金钱的渴望是无休无止的,那个特殊的群体,只为“赏金”而活。 “当心。”叶天皱了皱眉,重复了自己之前说过的两个字,“江湖水深,连泰坦尼克号那种‘不沉之舟’都会葬身汪洋,何况是你我?方小姐,别轻视滇藏一带的江湖人物,他们僻居边疆,虽然名气不够大,但静默中却蕴含着山崩海啸一般的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向她说这些,因为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说过这种关怀告诫的话。也许,又是心底那个“白晓蝶”在作怪吧。方纯的出现,让他的心像春夜里的湖,为没来由的风而荡漾起了层层波纹。 “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具有挑战性的事,不是吗?这个江湖,终将因为有赏金猎人的出现,才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对不起,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太老气横秋了,跟你的俊逸外形一点都不相配。”方纯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向治疗室,留下一路低低的笑声。 等她走过转角看不见了,叶天才苦笑着摇头:“老气横秋?俊逸外形?” 三年了,他习惯于独来独往,听不到也不愿听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即使是遇到那些对他或隐晦、或直白地表露情愫的女孩子时,他也只是报以近乎冷漠的礼貌笑容,将对方的话当做过耳的风、过眼的烟,绝不放在心上。 上午八点半钟,叶天、方纯、段承德、香雪兰登上了楼前的银色别克公务车,即将出发去蝴蝶泉。 车子驶出山庄,黑色的铸铁大门在后面无声地关闭。他们没带保镖,因为香雪兰已经电话通知自己的族人,准备人手,布控抓人。 “白族人不喜欢用枪,而是靠弯刀、长刀、弓箭解决战斗。”段承德简短地向叶天解释。当然,顾惜春还留在山庄里,等着段承德对“血胆玛瑙失窃案”的解释,只有抓到司空摘星和司马,才能解决这个大问题。 “我的族人们都很讲义气,这么多年了,他们跟蝴蝶山庄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很久没有开口的香雪兰说。 每个人都明白,只有抓到司马和司空摘星,失窃的玛瑙才有可能追回。在此之前,没有人敢对顾惜春做出任何承诺。 “大理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在这里舞刀弄枪的,真是大煞风景啊!”方纯似乎满心惋惜,但在叶天看来,她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期待,双眼中不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目光不断地落在前面的段承德与香雪兰肩上。 山庄外,风景已经从冬的萧杀转入春的明媚,而蝴蝶也因这种变化而日益焕发生机,为那些慕名而来的远道游客们展示着举世无双的蝶国风采。 “雪兰,你的百虫琥珀项链呢?”段承德突然踩下刹车,车子嘎的一声停住。 那时,两边的野地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绿茵茵的青草随风摇曳着。草地向西三十十步,则是一条潺潺的小溪,由西南过来,穿过一座十步长、五步宽的、石桥,淙淙流向东北。 此刻,车子就停在桥头上。 香雪兰啊的一声低叫,伸手抚摸颈上。 “难道又是司空摘星——”段承德脸色一变。神偷之王的出现,已经让他谈虎色变,无法掩饰。 香雪兰想了想,然后轻轻摇头:“不不,是我早上梳妆时,把项链放在洗手间的台子上了。承德,麻烦你开车回去,我必须得带着它,那是我调度族人们的权力信物。” 叶天记起了那串琥珀项链的样子,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颗内含细腰蜂捕杀幼蚕一幕的琥珀石,完美无瑕,品质绝佳。 段承德定了定神,迅速调头向回行驶。 这个小小的意外缓解了车子里的紧张气氛,因为几句话之间就表露出了段、香二人的夫妻感情笃厚之极,有什么事都互相关心、互相提醒。 车子回到小楼前,香雪兰下车上楼,车子里只剩他们三个。 离开之前,段承德已经吩咐保镖们把眼睛瞪起来,千万别再出乱子了。所以这时候,四边塔楼上都有人影晃动,小楼的走廊、周边也有人一刻不停地巡视,防卫之严密,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方纯看看腕表,匆匆下车,走进楼内。 叶天若有所思地取出木像,凝神端详着。他很喜欢看方纯的背影,因为当他处于方纯的视野之外时,就能静下心来打量她,从眼睛、脑海直到心灵一起审视她,从她身上获取某些属于白晓蝶的元素。 “方小姐很漂亮,也很干练,是个值得追求的好女孩。”段承德从后视镜里望着叶天。 叶天没有抬头,也不去理会对方的话。 他是个择善固执的人,自己认定的东西,无需别人出声提醒,更无需局外人妄加评判。 “叶先生,这次多谢你能过来。小彩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要治好她,然后给她平安稳定的生活。她的长相,与我的前妻几乎一模一样。每次看到她,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前妻的脸。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她和小文的生命。唉,我到现在才明白苗疆蛊术女子心如蛇蝎,是绝对碰都不能碰的。”段承德将一切灾祸迁怒于孔雀,却不想想,如果他不曾移情别恋,一直都洁身自好,这些纠葛还会存在吗? 叶天沉默了一阵,淡淡地说:“节哀顺变,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他注意到,车子操控台的一角,放着一本中文版的《诸世纪》,中间露出书签的一角,显然是有人经常翻动。 段承德两腮的肉神经质地抖了抖,干涩地回答:“是,人死不能复生,我要坚强地活下去,直到小彩长大。叶先生,我很欣赏你,也知道你在海军陆战队时的英勇事迹,非常钦佩。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假如我死了,请代我照顾小彩,让她衣食无忧地长大,成为一个远离江湖、是非、蛊苗、黑道的好女孩。” 叶天点点头,他必须承认,自己很喜欢小彩,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绝无半点虚伪。只要有一线希望治愈她身中的血咒,他愿意竭尽全力去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段承德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刚刚要开口说什么,治疗室里突然有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惊破了山庄里的沉寂之晨。 “是雷燕!”叶天跳下车,几步就冲到了治疗室门口,斜着身子贴着门右侧跃进去。他的谨小慎微得到了最优厚的回报,因为就在他进门的瞬间,两颗子弹从房门正中擦着他的后背射出,击中了跟在他后面的一名保镖。 房间内,盖在雷燕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两个人在病床前扭打在一起,子弹就是从其中一人手中的无声手枪里射出来的。 “停手吧。”叶天冲过去,在那人肩头轻拍了一掌,右手一捋,便夺下了手枪,将两人份分开。那两人就是刚刚从车子里离开的香雪兰和方纯,谁也不会想到她们竟然偷偷潜入这里来。 被夺去手枪的香雪兰脸色惨白,嘴角噙着一丝淡漠的苦笑,慢慢地后退到房间一角。 方纯吁出一口气,笑着抖了抖手腕:“叶先生,幸亏你来得快,要不的话,下一颗子弹不一定会喂到谁的肚子里。你之前的提醒是对的,我的确不该轻视了滇藏一带的人物,连段夫人这样娇弱的女子都是动辄杀人、拔枪相向的江湖高手——好了,大家都到了,我也就闲话少说,还是听听段夫人的高见吧!” 叶天低头看了看雷燕,她仍在沉沉的昏迷中,并未遭到侵袭和惊吓。 “你一直都在怀疑我?方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香雪兰惨笑着问。她几度要活动右臂,却发现叶天那一掌,已经拍得她肩头、肘弯两处脱臼,无法再次发力,只能任人宰割。 “问我?赏金猎人喽!哪里有钱赚,我就出现在哪里。知道吗?雷燕是淘金帮留下的唯一线索,从她身上,也许就能找到黄金堡垒的下落。那么重要的消息,怎么可能从你手上断掉呢?杀她是没用的,杀的人越多,你就暴露得越快。段夫人,我一直都很奇怪,你是怎么跟青龙勾结在一起的?昨晚你在到达水池之前,先接到了青龙打来的电话,对不对?你一直都在说‘做不到、做不到’是什么意思?青龙要你做什么?你连人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到?”方纯一边整理着弄乱了的头发,一边步步紧逼地追问。 段承德冲进来,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满头雾水,指着香雪兰问:“雪兰,你在这里干什么?项链呢?” “在她的上衣右边口袋里。”叶天替所有人解释。在车上的时候,他早就注意到了香雪兰的小动作。他不喜欢多说话,但眼睛犹如一架高精度雷达,任何微小变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扫描。 “什么?雪兰,你为什么要骗我?”段承德怔住,这个刚刚失去了儿子的男人再次受到了妻子不忠的打击。 所幸,雷燕还活着,香雪兰的下手速度比方纯稍慢,来不及将子弹射入她的太阳穴中。 “我很抱歉。”香雪兰黯然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青龙有什么联系?”段承德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小彩呢?”叶天冷冷地问。 “已经死了。”香雪兰腮上的肌肉神经质地颤抖着,她咬了咬牙,目光中的灵气渐渐被绝望和悲哀笼罩,“她亲眼目睹我杀了鬼王,虽然我暂时用移魂术控制她、叫她说了假话,但移魂术的力量终归有限,她清醒过来后,一定会说出真相。所以,我在上车之前,就把她掐昏,放进了浴室里的沐浴桶里。桶上的水龙头是可以进行电子定时的,我们离开山庄后,水龙头就打开,自动注满木桶。” 这段话,让段承德如遭雷击,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么说,小彩……小彩……”他不敢说下去,也无力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鬼王死的时候,叶天意识到其中定有蹊跷,还来不及追查,香雪兰就自动浮上水面了。 “你才是司空摘星的同伴?他盗走血胆玛瑙后,第一时间得到你的接应,然后故布疑阵,把我和叶先生引出山庄,对吗?鬼王的死,是因为发现了你的破绽,向你敲诈勒索,才逼得你大开杀戒的?”方纯继续追问,一切疑点都集中在香雪兰的身上。 “没错,所以我说很抱歉,对所有的人抱歉,特别是对承德和孩子。我接到的指令,就是消灭所有卷入黄金堡垒事件的人,直到这秘密再次被历史湮没。血胆玛瑙已经不在庄里,我只不过是偷盗行动的二传手,司空摘星去而复返,带走了玛瑙、信札和录影带。以他的行动特点,这时候早就远离了大理地界,你们是找不到他的。而且,进入拍卖会现场的淘金帮人马和那些奇怪的藏僧,都必须要死,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香雪兰忧伤地叹了口气,指着病床上的雷燕,“淘金帮野心太大,明明知道单凭信札是不能够找到黄金堡垒的,却带着这些东西招摇撞骗,连青龙都敢骗,只交出一叠复印件就拿走了五百万美金。他们该死,全都是咎由自取,想钱想疯了,果真是‘天欲其亡、先令其狂’。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是杀不了她了,再见吧……” 香雪兰两腮上突然出现了两团黑晕,如同不小心跌入水钵的两滴浓墨,迅速向四面洇湿扩展,弥散满了她的脸。几秒钟内,漆黑的污血伴着一股浓重的腥气从她的七窍中沁出来,着实恐怖到了极点。 “毒牙。”方纯后退,并且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间谍人员通常都会在嘴里设置毒牙,关键时刻,狠狠一咬,就会毒发身亡。最可惜的是,香雪兰的死,截断了所有线索,彻底失去了追查血胆玛瑙的方向。 方纯拉了拉叶天的袖子,示意他先离开。在他们身后,段承德捂着脸,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当他们并肩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才说:“小彩没死,我提前洞悉了香雪兰的秘密,上车前先救人,并且把她放在三楼上最安静的一个房间里。” 叶天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知道,你上车前拖拉了那么久,除了救人,是不是还顺便侦察了三楼的所有房间,洞悉了段承德的所有秘密?” 方纯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都知道?” 叶天点点头,他不必亲眼看,就能猜到方纯做了什么。 楼前一片死寂,保镖们全都躲了起来。太多的死亡和变故之后,每个人都变得十分敏感,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而招来杀身之祸。 沉默了一阵,方纯才若有所思地自语:“那么,有你这样的敌人,岂非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幸好……幸好我们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叶天心里忽然涌动着一股暖流,“朋友”这个字眼已经远离他太久了。进入海军陆战队特种兵训练营之后,他曾经受过极其残酷的军事化训练,将人类身体中的“狼性”全部激发出来,一切以完成任务为核心,不惜牺牲队友性命甚至自己的生命。在特种兵训练守则的封面上,印制的就是一只狰狞的阿尔卑斯青狼。 他没有朋友,方纯也不算,只是走得比较近的伙伴而已。 “那个跟段承德促膝长谈的美国人带来了一份密令,要了解关于孔雀的详细情况。他曾要求段承德带路去蛊苗部落,还特别谈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就是被炼蛊师们视为禁地的‘死亡谷’。美国人的意图很明显,目标就是‘死亡谷’。就我所知,那个山谷是在蛊苗部落中心的‘天坑’西面,没有一个苗人胆敢进入,因为祖训中记载,进入‘死亡谷’的人永远都无法走出来,最终化为石像。”方纯压低了声音,向叶天吐露了一切。 “人呢?”叶天正在竖起耳朵倾听着什么。 “离开了。”方纯有些失望,耸了耸肩膀,自言自语地问:“死亡谷里到底有什么呢?连大洋彼岸的美国人都惊动了?如果能半路截住美国人问个究竟就好了。唉,可惜啊,我只是个千里独行的赏金猎人,想跟别人合作都没机会。”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几秒钟后,小彩出现在楼梯口,怯生生地看着叶天和方纯。 “大哥哥、大姐姐,为什么一个人都看不到?我爸爸呢?爸爸——”她大声叫起来。 这一声,不啻为天籁之声,惊醒了治疗室里的段承德,一边高声答应,一边抢出来迎接,跟小彩拥抱在一起。 看着这一幕,叶天的眼中慢慢浮出了笑意,转头对着方纯,轻声说:“谢谢你。” 在对香雪兰的怀疑程度上,他不输方纯,但方纯比他更快一步解救了小彩。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了,仿佛自己的思想永远与方纯相通,当他想到,方纯已经做到,让他时时有“深得吾心”的感觉。 “那个小女孩跟你很有缘呢!对吧?”方纯浅笑着。 “是吗?”之前,叶天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猛然醒悟,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把小彩与白晓蝶合并成了一个人,看到身中“血咒”的她,便想起白晓蝶。 “当然是,我发现,你看到别人的时候,眼神总是冷淡而漠然的。一看到她,眼底便立刻燃烧起热情。叶先生,我猜你一定会全力以赴地踏上蛊苗部落之途的,我也希望大家一切顺利,早日解除血咒,挽救小彩的性命。”方纯由衷地感叹。 小彩是个乖巧的、极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她不该成为江湖暗战的牺牲品。 叶天点点头,一句话脱口而出:“方小姐,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白晓蝶’的女孩子?” 那句话,在他心里盘桓了整晚,终于在这一刻说出来。 方纯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只是讶然挑了挑眉毛:“白晓蝶?一个很动听的名字,但我并不认识,是叶先生的朋友?” 叶天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心底的那份希望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啪的一声炸开了,原本阳光下五颜六色的幻想突然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第二部 北狼司马 第01章 北狼司马再次出现 方纯带着叶天走向长廊的另一端,让段承德与小彩有单独的相处空间。现在,蝴蝶山庄只剩下他们父女俩,实在应该珍惜相聚的每一秒时光。 “你一点都不像赏金猎人,但是,那不重要,因为你救了小彩,是站在蝴蝶山庄这一边的。”叶天心中非常感叹,江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与邪恶,一切评判标准自在人心。如果没有方纯,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方纯耸耸肩膀,靠在栏杆上,凝视着前面的水池。 一夜之间,骤变接连发生,比惊险小说的情节还要离奇。当务之急,就是追踪司空摘星,找到失窃的血胆玛瑙。 “你说,香雪兰的话可信吗?”方纯一边问,一边从衣领下面抽出两条单耳耳塞,分给叶天一条。 “一个要死的人,还有必要说谎吗?”叶天反问。 方纯笑笑,示意叶天戴上耳塞:“我在雷燕床下安装了窃听器,听听再说吧,谁都不要急于下结论。” 叶天戴好耳塞,立刻听到了段承德的声音:“雪兰,你为什么要向我隐瞒身份?以我们两人的夫妻情分,你要什么,我都会毫不吝惜地给你。我对你的感情比对两个孩子更深,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 香雪兰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回答:“我是青龙的人……青龙麾下十二星座……里的‘白羊’,我们相遇得太晚了,这是上天的捉弄……我无法给你真心,只是为了寻找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而来。我没能完成任务,也无法负担你的深情,以死谢罪……死亡就是最好的谢幕方式……我不想杀小彩——” “小彩没死,你也不要死!”段承德愤怒地、呜咽地低吼起来,像中箭的猛虎。 “我不想死但不能不死……十二星座誓死效忠青龙,这是不能改变的血誓,否则我所有的亲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我死,所有人就安全了……” 伴着段承德更疯狂的吼叫声,香雪兰寂然无息地去了。虽然隔着那么远,叶天依然听到了治疗室内传来的悲愤咆哮。 “十二星座的大名早就传遍了几大阿拉伯国家,那是一个隐秘而恐怖的杀手集团,也是青龙麾下的得力助手。只有当大事发生时,他才会动用十二星座的力量。黄金堡垒、蚩尤的面具是大事,看来青龙已经蠢蠢欲动了。”方纯发出一声长叹。 岂止是青龙,每一个卷入漩涡的人,为的都是那两样东西,包括段承德在内。 “你呢?到底为何而来?”叶天与方纯对视着,心底发出同样的疑问。 一小时后,段承德终于冷静下来,把香雪兰的尸体装入水晶棺,与小文放在一起。 “自从血咒开始发作,我就给家里的每一个人准备好了棺材,随时迎接死神的到来。”在小楼后的冷藏室里,段承德向叶天、方纯展示了从大到小排列的五具水晶棺,上面写着每个人的人名字,连小彩也赫然在内。 冷藏室周边的不锈钢墙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制冷机械的压缩机工作时产生的噪声嗡嗡嗡地响在耳边,连空气中都飘荡着浓重的死亡味道。 “死亡,每时每刻都陪伴在我周围,所以数年来我都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了。任何时候,我都感觉到背后有双鬼眼在死死地盯着我。鹤顶红、孔雀胆是世上最猛烈的两种毒药,我知道,孔雀的心亦是至毒无比,她的愿望,就是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个倒下,把我折磨得没有人样,然后像狗一样,跪着去求她。但我是不会去的,成为蛊苗部落的奴隶,下场比死还要惨……”段承德抚摸着小文的棺材,忘记了叶天和方纯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诉说着。 叶天忽然觉得后背一冷,仿佛段承德话里的那双“鬼眼”也在盯着自己。 水晶棺上刻着的依次是段承德、邓雨晴、香雪兰、段文、段彩的名字,五去其三,只剩两具空着,如果不能采取有效措施,那两具也将有人躺进去。棺材里的人永远睡去了,但活着的人,却要为了复仇和正义继续战斗,直到这场乱战结束,或者手刃仇敌,或者与以上三人一样,静寂地倒下,与仇恨一起被永远地埋葬。 “总要有人站出来,阻止这一切。”叶天暗暗地告诉自己。 “段庄主,我们会全力以赴地救小彩,你放心吧。”方纯决绝地说。这次,她和叶天的心又想到了一起。 段承德没有致谢,他已经沉浸在深深的悲恸里。此时此刻,他面对身边亲人的遗容时,或许会后悔当初的孟浪吧? 在那种情形下,段承德已经不适合参加战斗,所以派人开车送叶天和方纯去蝴蝶泉北面的锦溪巷茶楼。他们手上,带着香雪兰留下的琥珀项链和一个电话号码,只要拨打那个电话,香雪兰的族人就会出现。 现在,正赶上大理古城的“三月节”,街上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游客。车子穿行小路,半小时内才赶到预定的茶楼。 白族大理三月节是云南省遐迩闻名的物资交流大会和白族人民的传统盛大节日,每年农历三月十日至二十一日在大理古城西举行,正式名称为“大理白族自治州三月街民族节”。 三月节具有一千余年历史,不仅是涉及二十多个省市地区的物资交易会,而且是大理各民族进行文化艺术交流、招商引资、技术合作等对外开放的重要集会,会上举行传统的赛马、对歌、赛龙舟、民族歌舞等文艺活动,吸引了国内外的大批游客,已经成为云南西部最盛大的商贸集市、大理各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 车子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大理媒体、云南电视台以及外省新闻单位对三月节的采访直播,可见其空前的盛况。 因为有司机在,他们两个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上楼。 “司马不好对付。”这是在二楼雅间落座后方纯的第一句话。 “我们没有选择,鬼王死了,他是唯一的知情者,也许就是指使司空摘星的幕后黑手。更有甚者,他已经把血胆玛瑙和信札全都收集在一起,拥有了全部秘密,在这场黄金堡垒争夺战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不过树大招风,他也会成为青龙的狙击目标的。”叶天还没能理清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北狼司马的嚣张、阴狠、冷酷给叶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知道,从现在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要跟对方打交道了。 房间里摆放的全都是竹桌、竹椅,墙上挂的是白族刺绣挂毯,屋角的音箱里送来的也是大理特有的丝竹音乐,处处都能感受到大理本地的风土人情。楼上楼下的茶香若有若无地飘浮着,闻之使人心醉,不由得感叹“大理三月好风光”这句歌词的确所言非虚。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联络司空摘星?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方纯悠悠地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岂不就能给司马来一个釜底抽薪?” 服务生送进酒水单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方纯随意点了一壶菊花普洱、一壶玫瑰乌龙,还有四样茶点,她的心思都在司马与司空摘星身上,对酒水单最顶上的云南特产好茶根本没有在意。 “加一壶大理最好的刀眉铁观音。”叶天微笑着补充。 服务生退出去,他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方小姐,我和司空摘星并不是朋友,仅仅是在港岛见过几面而已。他的脸皮太厚,才把我们的关系说得那么近。事实上,在港岛宝莲禅寺见面的时候,他的目标是偷寺里的藏宝,被我看破,赶他出去。现在的江湖,多的是酒肉朋友,少的是肝胆相照的真朋友,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叶天一向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是绝不肯随意跟“神偷之王”扯上关系的。 “是吗?那就只能凭我们的力量单独解决了。”方纯大大地失望了。 第一壶茶送进来的时候,叶天拨打了那个号码,但对方没有接电话。 方纯起身去洗手间,雅间里只剩叶天一个人。他捧着热气氤氲的茶杯,继续梳理着一夜间遭遇的咄咄怪事。要想救小彩,就必须深入蛊苗部落一探究竟,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他很希望有得力的帮手同行,毕竟“救人”是件大事,容不得半点纰漏。小文的死,将“血咒”的鬼斧神工之力诠释得淋漓尽致,像一幕活生生的教学课,彻底地唤醒了他的尘封记忆。 五年前五月端午那天,他的父亲叶沃师也是死于血咒,躺在宝莲禅寺超度大殿的水晶棺里,眉心留着一个鸟爪形的空洞。叶沃师是港岛中医界首屈一指的“神医”,被患者们尊称为“沃夫子”,扶贫济困,乐善好施,从不与人为敌。据义父空闻大师说,叶沃师此前曾接到蝴蝶山庄段承德的求救信,赶赴云南,替段夫人邓雨晴治病,回来后三日内“血咒”发作,一夕暴毙。 叶天很想忘掉这段惨痛的历史,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会放过任何与血咒有关的线索。 “是叶先生吗?”有个嘴角上留着一条两寸长刀疤的年轻人推门进来,恭敬地向叶天致礼。 叶天从沉湎中回过神来,轻轻点点头。 “我是阿义,族人们都叫我刀疤阿义,这次是我第一个发现了司马的踪迹。十分钟前,他停留在蝴蝶泉边的对歌亭里,只是一个人,呆坐着不动。我在公园内外布置了二十多个弟兄,不过早先段夫人吩咐过,司马是个狠角色,不让我们动手。怎么办?现在就过去吗?”阿义是个机敏伶俐的年轻人,几句话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讲话时,他嘴角的刀疤不停地抽动,眼底眉梢也闪着灼灼的凶光,应该不是“善类”。 叶天抽了几张钞票给阿义,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方小姐回来,我们立刻动身。” 阿义刚坐下,方纯便回来了。 经过少许补妆修饰后,方纯的黑眉秀气英挺,双眼透澈清明,浑如一方不含一丝瑕疵的上等水晶石,把阿义惊得目瞪口呆。大理女孩子虽然以“纯、静、秀、美”闻名四方,但与方纯一比,犹如萤火虫比之朗星、麻雀比之百灵、锆石比之名钻,绝对有天壤之别。 “走吧。”叶天笑了,这是他能预见到的一幕,因为方纯的相貌实在是太出众了,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阿义带路,三个人穿过古老的锦溪巷,先向西,再向南,由一个隐蔽的小门进入蝴蝶泉公园。一路上,另有四个年轻人在阿义的眼神暗号下跟过来,缀在三人的后面。 大理蝴蝶泉公园内位于苍山云弄峰下的绿树丛中,距大理古城二十四公里,原有景观加上近年来不断扩建,方圆数百亩,公园内栽种着大片的凤尾竹、松柏、棕榈、杜鹃、合欢树、酸香树、黄连木等本地特有的芳香树种,是大理旅游的首选景观。蝴蝶泉以南新建的蝴蝶馆,真实地再现了蝴蝶泉边蝴蝶的生态、品种以及与大理特有的蝴蝶文化,远道而来的中外游客们能够在那里更深入地了解蝴蝶泉奇观。 叶天一行人走在公园内的青石板小道上,两边绿草茵茵,野花摇曳,成群结队的小蝴蝶们追逐嬉戏,形成了最闲适、最优美的风景。 “阿义哥,那人还在对歌亭里,兄弟们分散在烹茶台、老水井、听听崖、弯桥、马蹄窝、老君炉,都带着家伙,等候号令。”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衫慢跑的年轻人迎面过来,向阿义报告。 “我和方小姐过去,其他人不要动,敌人非常强悍,小心。”叶天又抽出一叠钞票,塞进阿义口袋里,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提醒。以司马的身手,杀死这些人犹如碾碎几只蚂蚁,没必要让他们冲上去做无谓的牺牲。香雪兰的族人是蝴蝶山庄的朋友,年轻人的热血不该白流。 “谢谢叶先生,兄弟们随时等待召唤,有事尽管吩咐。”阿义感激地弯腰致谢。 叶天与方纯沿着小道快步前进,三百步后右转上了青石台阶,盘旋向上六十级,便到了阿义等人说的“对歌亭”。那是一个古朴而陈旧的“山”字式样木亭,到处都留下了修修补补的痕迹,木头廊柱上的漆色也深浅不一。木亭高约七米,四面都有石阶相连,叶方二人走的,是西面这条路线。 北狼司马果然坐在亭子里,他手上还拿着一个扁平的不锈钢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上一口。 叶天一步跨进亭子,隐藏在裤袋里的右手即可捏紧刀柄,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来了?”司马居然还能悠闲地笑出声来。他望见叶天时,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一顾的蔑视,视线随即转向方纯。 方纯横跨五步,封住了向东的去路,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微笑着接话:“来了,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你把蝴蝶山庄搅闹得乱七八糟,却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躲清闲,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玛瑙、录影带、信札都在你手里吗?段承德的拍卖会成了你自己的走秀台,最后还来了个大财小财一锅端,这可不是江湖好汉的作风啊?” 木亭中的地面只有八米见方,双方一旦交手,以二对一,叶方两人胜算极大。 司马跺了跺脚,光滑的青石板地面立刻发出响亮的“咔咔”声。 “到这里来的游客,为的是观赏大理蝴蝶泉奇景,缅怀当年白族年轻男女对歌的绵绵情意。你们一来,就把美好的意境破坏掉了,焚琴煮鹤一般。我一直在想,方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要去做赏金猎人,而不是当明星?其实,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做一笔交易,用你想要的换你手上的镯子。司空摘星是个大笨蛋,明明拿到镯子了,却又还回去,还美其名曰是‘职业操守’,严格执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行业自律。既然你们来了,这笔交易就可以重新启动了。方小姐,我要那镯子,付出的代价是把拍卖会上的第二、第三件拍品都送给你。你也知道,那两件东西直接关系到‘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实际上你已经大赚特赚了,好不好?”他的眼神在花气草香中飘移着,根本不看叶天,似乎已经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不好。”方纯一口回绝,“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谈条件的。” 木亭内外,蝴蝶翻飞不断,扑扇着轻风,撩动着光影。这些小东西感觉不出现场一触即发的杀气,否则早就振翅远离了。江湖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是“胜者为王、强者通吃”,今天哪一方想平安走出对歌亭都不容易。 叶天心中涌起一阵久违了的悲凉感,在伊拉克战场上,每次大战即将开始或者激战刚刚结束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对已经逝去的和即将逝去的生命充满了深深的怜悯。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他的脑海中浮出这样两句诗。江湖中已经有太多冲突杀戮,他不愿司马成为下一个被格杀的目标。 司马笑了,又抿了一口酒,然后追问:“方小姐在找什么?” 方纯冷冷地回答:“你知道我们要什么,就是司空摘星拿走的录影带和信札。那些东西不可能帮人找到黄金宝藏,否则的话,你或者淘金帮都已经深入澜沧江畔大山了,还有闲心在大理耽搁?那两件拍品我要定了,但却不想付款。你当然知道,赏金猎人的每一笔钱都是拿性命拼回来的,不能轻易交给别人。司马,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司马很快就会变成‘死马’了。” 叶天一直没有插言,因为他知道这种场合下,语言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说到最后,仍要靠武力解决问题。他紧盯住司马的肩膀和四肢,神经渐渐紧绷,谨慎地预判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司马懒洋洋地站起来,向方纯那边走去,但他的后背琵琶骨正中位置突然闪出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叶天。 叶天立即左闪,左手勾住木柱,身子腾空而起,绕着木柱飞旋一周,避开司马短枪瞄准的方位。 这一回合,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司马没有开枪,叶天也没有反击,一攻一守,精彩之极。 “不要开玩笑,会出人命的。”叶天落地后,脸上的轻松表情全都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静寂的肃杀。刚刚他差一点就要甩手出刀,钉上司马的喉咙。一刀出手,神仙难救,他正是相信自己的绝对实力,才会后发制人,给司马先手发难的机会。 木亭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般,司马脸上的笑意也被冻结了,他终于意识到了叶天的不平凡之处。高手过招,胜负全在意念之中。也就是说,司马感受到了叶天刀尖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明白自己一动手即处于“必败、必死”的窘境之中。 “好厉害。”他说。 叶天没有任何回应,指尖仍然按在刀柄之上。十步之内,他的刀能够第一时间准确无比地射杀任何活动目标,比训练有素的枪手们扣动扳机所费的时间更短。 “当然,司马,我不相信你没查过叶先生的资料,他是大名鼎鼎的海军陆战队一级特种兵‘海东青’,曾获得过三次总统战斗勋章。二次海湾战争后,美军扑克牌通缉令上至少有七人是他亲手捕获的。我曾感叹过,如果叶先生也下海做赏金猎人,我们这群人就实在没有饭吃了。”方纯的话,揭开了叶天不愿提起的尘封往事。 司马懒懒地笑着伸了个懒腰:“我当然查过他的资料,只是不太相信,以为那是美军的宣传部门胡编乱造出来的。现在,我好心提醒一句,你们还是不要趟黄金堡垒的浑水了,因为以你们的实力,根本惹不起青龙,会被他的人碾成碎片的。数年来,我对方小姐非常仰慕,才有闲心等在这里,否则的话,早就跟司空摘星一道远离大理了。” 他收起了枪,对叶天的态度也有所改变。 “你走不了的。”方纯冷肃地回应。 她的枪从袖管里滑出来,指向司马的脸。从蝴蝶山庄见面起,她一直对司马保持忍让,既然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那就无需再忍了。 “交出那些东西,或者交出自己的命,二选一,选吧!”她说。有叶天相助,她的信心倍增。 “要我选?交出我的命?嘿嘿,除非你想让下面的人全都血溅当场。”司马冷笑起来,指了指西面的石阶之下。 叶天回头望去,刀疤阿义等十几个人被一群衣着杂乱的敌人包围着,每个人脖子上都交叉架着两柄刀。 “我能在对歌亭里等你们上来,就是有了必胜的方法。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圈套,就像密林里那些捕鸟的绳网一样,让小鸟们自动撞上来。”司马阴森森地笑了。 “好,你赢了。”叶天坦然地垂下了双手。形势至此,他只能做最明智的抉择,而不是冒险妄动。特种兵的那段经历,把他考虑问题的方式锻炼得如同计算机程序一样精准,绝不会拖泥带水,夹缠不清。 方纯气恼地哼了一声,无言以对。 “好好看看吧,只要你们动手,那些人也活不了。”司马得意地推开了方纯的短枪。 对歌亭这边没有多余的游人,很可能是被司马的人预先“清场”了。在没有警察干涉的情况下,他的人有备而来,时间计算非常精确,占了绝对的上风。事实说明,有勇无谋的白族年轻人还是敌不过司马率领的训练有素的黑道盗墓集团,一着不慎,便落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圈套。 “叶天,我知道你在海军陆战队中的代号为‘万鹰之神海东青’,是最优秀的铁血战士之一。但现在你失去了遮风挡雨的靠山,失去了武器装备和陆战队同袍,你还凭什么拥有这个伟大的称号?道上的朋友把我们两个人相提并论,说什么‘北有独狼,南有飞鹰’,我就不信了,凭你这个刚从美国回来的毛头小伙子,就能跟我争风头、争美女?”司马不怀好意地邪笑着走到叶天面前,抬起右手,捏住他的下巴。 海东青是满洲语“雄库鲁”的音译,意思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的含义。传说中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所以它是满洲族系的最高图腾,代表勇敢、智慧、坚忍、正直、强大、开拓、进取、永远向上、永不放弃的满洲精神。 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期间,叶天的确做到了很多平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战绩斐然,立功无数。但是,自从回到港岛,叶天便已经将“海东青”的称号尘封,不想再度提起。再有,在方纯面前,他不愿将自己置于“争风吃醋”的对局中,那样只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司马在江湖上的名气虽大,却不是他心目中合格的对手。 “离开陆战队,我的确就不再是‘海东青’了,请叫我叶天。”叶天淡淡地说,向后一退,收紧下巴。 即使身处逆境中,他仍有一刀格杀司马的把握,只是会连累阿义等人。 “叶天也好,海东青也罢,在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之中,我不希望听到有人能胜得过我北狼司马。顺便回去告诉段承德,东西是我拿走了,他那样的无名鼠辈,是不配拥有这件宝贝的,我带着录影带参加拍卖会,为的就是钓出其它两件,之后一举收入囊中。如果没有你们在当中乱掺和,就不会有司空摘星诈死那一幕闹剧。叶天、方小姐,我劝你们早点离开大理,当心别把小命留在这里了!再见了——”司马渐渐吐露了真相。他只在绝对有把握的时候才这么说,由此可见,叶天在他眼中不堪一击,可以任意戏耍。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叶天为昨晚的奔波下了最好的注脚。司空摘星只是个最具诱惑力的鱼饵,司马、香雪兰才是真正的潜伏者,有这么一批人隐藏在段承德身边,山庄里绝对永无宁日。 “当心青龙,他可不管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出道以来的很多大事件中总是以‘黑吃黑’收场。司马,我希望你能活到黄金堡垒出世的那一天。”方纯不甘心这样的失败,却又无可奈何。 司马走到走到方纯面前,抬起她的右手,慢慢地摘下了那只月光石镯子,迎着日光凝视。 “那是我的东西,我一定会拿回来的。”方纯皱着眉说。 “那我就敬候大驾咯!”司马没有发现什么,把镯子装进口袋里,得意洋洋地大笑着下楼。 就在那时,方纯突然低叫了一句:“华姿。” 已经迈下四级石阶的司马立刻被那两个字钉死在楼梯上,倏地回头,盯着方纯的脸。 第02章 淘金帮捕捉到的二战日本特种兵 “你刚刚说什么?”司马脸色大变。 “没说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的名字。”方纯并不气馁,脸色无比平静。 “故人?故人?”司马向蝴蝶泉泉池那边望了望,喉咙里发出半声哀嚎,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在诈我?” 方纯摇摇头,望着石阶尽头的那些人,不再理会对方。 司马静默了几分钟,重新挺直胸膛,慢慢下了石阶,率领手下离开。 失去了月光石镯子,方纯的情绪并无太大波动,而是靠近叶天,迅速说了一句音节古怪的、非诗非词的话:“窝困地、无动机、赴死、全无免。” 那时,司马那支队伍已经远去,只剩踏过花丛时的凌乱脚印了。 “记住这个暗号,记住刚刚站在阿义右侧的那个人的长相。别找我,随时准备接应我。”方纯疾步下楼,先沿着花径向北直插,迂回追赶司马那队人。 叶天出了木亭,把垂头丧气的阿义叫到自己身边,低声吩咐:“要你的人注意司马的动向,但不要靠他太近,这可不是儿戏。像他那样的高手,一动怒就会杀人的。”在大陆,任何地方一旦发生杀人事件,警察就会蜂拥而至,把出事地点包围得水桶一样,任何江湖人都插不进手去。所以,叶天首先要保证“不惹事、别出事”,免得惊动警方。 本来悍勇而机警的阿义遭了司马手下的暗算,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挫败感。事实上,云南当地的江湖人物战斗力仅是一半,又加上轻敌、准备不足,一旦遇到其它势力来袭,结果往往是一败涂地。 “叶先生,出现这样的状况,我很抱歉。请转达段先生和夫人,以后再有差遣,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阿义的脸涨得通红,局促地搓着手回答。 叶天想了想,在阿义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地点,并再次取出一叠钞票给他:“去那几个地方找一个人,这次的事没有危险性,不过那人是个神偷,极其警醒,找到后千万不要惊动了他,打电话通知我。” 他要阿义去找的,就是司空摘星,而那几个地点则是指拥有极品美酒、美女、美味的酒吧、酒店或是夜总会。 阿义带人离开后,叶天下了对歌亭,倒背双手,走向蝴蝶泉泉池。他知道,自己需要静下心来,淡定地面对目前的困境。 蝴蝶泉是一个方形潭,占地五十平方米左右,四周砌着平滑整齐的大理石栏杆,被两棵粗壮弯曲的百年合欢树倾情覆盖着。石壁上的“蝴蝶泉”三个字为大文豪郭沫若所题,池中泉水清澈,泉底铺着鹅卵石,水从白沙中涌出,还不时冒着翻翻滚滚的连串气泡。 每年农历三四月,云弄峰上的百花齐放,蝴蝶泉边的大合欢树就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清香,吸引着成千上万只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蝴蝶泉四周飞舞,品种多达上百种。每年这个时候,四方白族青年男女都来这里,用歌声去找自己的意中人,这就是白族人特有的“蝴蝶会”,也是华人最熟悉的电影《五朵金花》里阿鹏、金花对歌谈情的地方。 叶天的心思无法集中在眼前的美景上,脑海中一个劲儿地转动着方纯、司马、司空摘星的影子。 “司马已经是绝对的胜者,方纯赶上去有用吗?那句非诗非词的暗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叶天苦苦思索着,伸手搅动清泉,心情也如水面涟漪一般,纷纷乱乱,不得平静。 叶天一个人回到山庄,那幢四层高、占地三百多平米的小楼岿然矗立在斜阳余辉之中,小楼外墙上贴着的彩色马赛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巨大的彩贝横卧在蝴蝶山庄里。段承德能够创立现在的基业,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难的打拼,一朝遭袭,立刻妻离子散,分崩离析,可见古谚中“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说得是何等贴切。 他直接去了治疗室,探望雷燕的情况。 雷燕仍处于昏迷之中,于是叶天从侧面的架子上拿了一本杂志,坐在病床前慢慢翻阅着。他很清楚,雷燕是种种神秘事件的唯一知情者,救活她,就等于找到了解谜的密钥。对歌亭上,面对如此嚣张的司马,他始终心静如水,永远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绝不轻举妄动。 这间治疗室差不多有四十平方米大小,除了两张并排的治疗床,靠北墙安放着两排高达屋顶的药架,上面摆满了各种药瓶和针剂。因香雪兰自尽带来的混乱都被清理干净,地面也重新打扫过,不留一丝痕迹。但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幕却始终在叶天脑海中回想着。 香雪兰的死非常突兀,她从药架边的小门进入这个房间时,原本只需两秒钟就可以射杀病床上的雷燕,达到灭口的目的。结果呢?她溜进来到方纯出现,其中至少有两分钟时间被白白地耽搁了。那两分钟,她做了什么?难道还要唤醒雷燕、从她嘴里套取秘密不成? 叶天凝视着那扇小门,想想着当时香雪兰借故取项链回来后,没有上楼,直接进入这里,将消音器拧到枪口上,准备杀人。那时候雷燕昏迷不醒,无法做任何反抗,只能引颈受戮。很可能香雪兰的如意算盘是,回来、杀人、退出、回车上,然后驾车离开山庄,继续做自己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杀人任务。 “时间?她浪费了一点点时间,这是有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毕竟这种明显的失误是不该出现在训练有素的杀手身上的。 由此,叶天又联想到此刻已经躺在水晶棺里的第一任段夫人邓雨晴。他的父亲沃夫子胸怀天下、行善积德,当时为了治疗邓雨晴身中的“血咒”,不惜以身犯险,运用“挪移法”,把血咒从邓雨晴的额头上转到自己的右肋下,结果手术失败,白白葬送了两条人命。 苗疆蛊术流派众多,解蛊的手法会因下蛊人、下蛊方式、下蛊时间的不同而千变万化,错一步都会出人命。所以说,最安全的解蛊,就要遵循“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原则,找到最初下蛊的炼蛊师。 “被段承德辜负、必杀段承德而后快的蛊苗公主孔雀,会好心替小彩解蛊吗?”叶天沉沉地苦笑起来,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逆转,因为苗疆人一旦决定走上炼蛊师之路,先要泯灭天性和人性,无天无我,才会融入蛊术的神秘领域。既然已经没有“人性”,孔雀还会可怜小彩、解救小彩吗? 不知不觉,日已西垂,黄昏如约而至。 雷燕忽然动了动身子,发出一阵沉重的鼻息,然后陡地睁开了眼睛,直瞪着屋顶的白色吸顶灯。过了几分钟,她的眼珠开始转动,嘴唇噏动着,沙哑着嗓子问:“我……我是在哪里?我没死,是吗?” 她的嘴唇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青黑色,一条半寸宽的黑色印痕从她下巴一直向下延伸到胸口,这就是藏密大手印留下的伤痕。幸运的是,敌人出掌时的手法稍有偏差,才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 叶天俯身过去,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对方视线中,轻声回答:“你在蝴蝶山庄,当然还活着,而且身体很快就能康复。” 雷燕眨了眨失神的豹子眼,两颗混浊的泪滴从眼角滚落下去。这是一个皮肤粗粝、五官粗糙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常年生活于朔风劲烈、飞沙走石的环境中,而且没有一点学问,更没有良好的教养。 “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是谁?”叶天抓紧时间询问。 雷燕还没来得及回答,段承德已经一步跨进来。 “不要开灯。”叶天及时出声制止了段承德的动作。 雷燕回答:“我们去追藏僧……出了山庄不到十公里,就在路边的草地上找到他们。但是,刚刚接近,就感觉自己的思想陷入了被人控制的催眠状态,眼前的景物全都摇晃起来。再次醒来时,我就躺在了这里,中间发生过什么,根本不知道……” 叶天翻过雷燕的两只手腕看了看,腕子上竟然各有一个注射孔。他凑近去闻了闻,鼻子里立刻涌入一种强烈的麻醉剂味道。 “怎么样?”段承德问。 “她被人催眠过,很可能脑子里的所有资料都被窃取了,包括与淘金帮信札有关的。”叶天仔细对比了两个针孔,伤痕新旧差异明显,但都是在四十八小时内。 “其他人呢?”雷燕低声问。 “都死了。”叶天明明知道这答案太过残酷,但还是说出了实情。 “果然是……这样,淘金帮祖上传下来的帮规说,帮内兄弟以淘金为生,干的是下苦力的活,这是老天赏下的唯一一碗饭,千万不能另想其它门路。否则,横死无疑,不得超生。我们坏了这个规矩,拿着信札到处宣扬卖钱,死了,也不能怨在别人头上。”雷燕的眼泪渐渐打湿了枕头。她的长辫子已经散开,胡乱地压在身下,模样非常狼狈,与刚刚出现在蝴蝶山庄时的嚣张、孤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动贪念者必死”——这是千百年来的江湖古训,阅读者多,谨记者少,所以江湖才有那么多的纷争杀戮。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那些藏僧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叶天低声问。刚才,他不动声色地探察过她的脉搏,敏锐地意识到她有了“喜脉”的迹象,已经怀有身孕,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血咒的蛊毒百分之百会影响到婴儿的发育,直接导致畸形怪胎。 雷燕艰难地摇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段承德走近门口,向外招手,立刻有两个保镖靠过来。 “带人向庄外搜索,如果发现之前到庄里来的那几个藏僧,立刻发出警讯,我会派人接应你们。”他带着满腔的愤怒大声下令。 叶天觉得段承德正在方寸大乱,忘掉了什么才是目前的要事。在他看来,找出血咒起源,挽救小彩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再多黄金钱财,都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段承德走回来,弯腰低语:“雷燕,赌石大会前,你说过要跟我研讨一件怪事,就是那件你在滇藏边界上抓到了一名日本鬼子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吗?藏僧出现,并且袭击了你的亲人,我猜会不会与那件事有关?” 叶天怔了怔,雷燕已经闭着眼更正:“不是‘日本鬼子’,而是‘二战时的日本鬼子’。” 段承德皱了皱眉:“那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只听了题目就以为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但那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抓到的日本鬼子就在淘金帮的控制之中,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审讯他。”雷燕仍旧闭着眼回答。 段承德直起身,与叶天对望了一眼,沉声说:“那么,你把那件事的详细情况跟我们说说好吗?铁鹰、电鹰两位前辈和你的兄弟闪燕都遭袭身亡,我怀疑敌人的目标与那件事有关,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你还会有大麻烦。” 他从床边的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桌上,也拖了把椅子坐下来。 雷燕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回答:“好,我说,请你们安静地听,不管这件事有多荒谬、多不合理,也别打断我。实际上,我捉到那个人以后,已经试过了所有的审讯方法,包括淘金帮独有的‘三堂会审、十八层地狱酷刑’,可他的回答都是完全相同的,不像是在说假话,更不会是神经病。于是,我只能姑且相信,他是一个来自于二战时代的日本军人。” 以下,就是雷燕讲述的“二战日本鬼子”的诡异故事—— 时间需要回溯到两年前的冬天,准确日期是立冬的第二天,地点则是澜沧江东岸的一个天然洞穴。那个洞穴的形状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鞋带,总长度约五十米,内部是半旱半水的。正因为洞口曲折,才把来自江面上的朔风全部挡住,保持洞内的零上十几度恒温。洞中的水是非常纯净的山泉,可供露宿者饮用洗漱。 当天,雷燕只带着三名淘金帮兄弟在那个洞里过夜,他们习惯性地称其为“鞋带洞”。在这种环境中,她很自然地把三个人分成三班,在进洞的第一个拐弯处值夜,提防有野兽闯入。 淘金帮的人自小就生活在大山里,露宿野营是常有的事,随身都带着短枪、长刀,靴筒里还左右各藏着一把小刀,野外生存的能力非常强,对付野兽毒蛇不在话下。 三名淘金帮兄弟的名字分别叫哨子、老范、塔德子,第一个值夜的就是哨子,值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对于这三个人的身手,雷燕是很放心的,要不也不会只带三人就横跨群山。 头半夜,她一直在借着篝火想心事。这次从淘金帮老巢出来,她的目标是找到传说中的日本人藏金库,成为全球无敌的大富翁。淘金帮世代与黄金打交道,可每次淘来的原始沙金,都会被中间商低价收走,高额的利润都被层层盘剥的中间商弄走了,最后淘金帮所得寥寥无几。 雷燕盘算过,淘金帮是这西南百万大山中最强大的势力,只要下决心,就一定能找到当年日本人留下的东西。即使没有传说中那样惊人的天量黄金,就算仅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淘金帮的兄弟们都能立即脱贫致富,远离涉水淘金的苦日子。最重要的,她是个有理想的女人,不愿将自己的一生都扔在金沙江到澜沧江之间的大山里。她要像山鹰一样高飞,飞向自己梦想已久的美好世界。 她是半夜十二点入睡的,睡前特意走到洞口,提醒哨子别打瞌睡,好好看门。 哨子刚满二十岁,机灵敏捷,身手矫健,尤其擅长摔跤术和近身格斗,是雷燕最信任的手下。 哨子咧着嘴大笑着说:“燕姐,你放心睡就是了,要是来只老虎,我明天就送你件虎皮大衣;来条长蛇,我明天就请你喝蛇胆酒、吃炖蛇肉。” 有这样一票好兄弟,雷燕当然能够放心睡觉。所以她钻进鸭绒睡袋里之后,头刚一沾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一行人离开老巢已经十天,每日跋涉不止,实在是太累了。 雷燕是突然被惊醒的,因为她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耳朵里听到了一阵澎湃激烈的水流喷射声。鞋带洞到江边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不可能听到很响亮的水声,并且江水拍岸的声音是“哗、哗、哗”的那种,绝不会是“嘶嘶嘶”的吼声。 她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从枕头下伸手掏枪,警惕地向洞口方向张望。篝火余烬未熄,过了火堆十步,是熟睡着的两名兄弟。从鼾声高低判断,哨子和老范已经换岗,此时睡在那边的是哨子和塔德子。 雷燕看看腕上的夜光表,此刻是凌晨三点,距天亮还有三小时。她定了定神,用枪柄在太阳穴上轻轻敲了敲,暗笑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的。于是,她收好枪,继续睡觉。不过这一次,她真的是判断失误了,直到浑身被冰冷的山泉水淹没,她才手忙脚乱地起身。 此刻,鞋带洞里一片漆黑,她的身子下面全是冷水,已然没到膝盖。她摸不到短枪,一起身的时候,睡袋、枕头都被水流卷走了,脚下只剩坚硬的石头和打着旋的冷水。她没敢大叫,先咬了咬舌尖,感到一阵带着血腥的刺痛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才向洞口缓缓地趟过去。十几步以后,她走出了水洼,却没发现哨子和塔德子,于是继续摸黑向外走。突然,她听到了尖刀刺进肉体中的“噗哧”声,而且是连续三声,轻快、敏捷、冷血的连环三刺。 她急速地向前跨了三步,转过最后一个弯,借着洞口外的天光,隐约看到四个人拥在了一起。紧接着,其中三人缓慢地跪倒、仰倒、扑倒,只剩中间那个极其高大、肩膀极宽的陌生人挺立着。 陌生人杀死三人后,停了几秒钟,随即大步向外面走去。 雷燕掠近三人,听到了他们脖子里的鲜血向外迸流时发出的汩汩声。她贴地一摸,从其中一人的手上拾起了一把长刀,蹑足追了出去。 那时候,陌生人已经站在洞外的草地上,正对着澜沧江的方向,高举双手,嘴里嘟嘟囔囔着。雷燕匿藏在洞口一侧,不急于动手,而是静听着对方的声音。立刻,她辨别出那人说的是日语,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无比激动,处于一种极度的惊喜、悲愤、狂野、混乱的状态中。 “澜、沧、江,我知道这是……中国的澜沧江,我终于出来了……我终于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感谢天照大神保佑、感谢佛祖保佑、感谢耶稣保佑……”突然,那人开始说出了流利的中国话,把雷燕吓了一大跳,不小心蹬翻了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一路骨碌碌地滚下去。 “谁?”那人的反应极快,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把小刀,飞扑向雷燕,动作毫无花哨,简单而实用。 雷燕精通刀法,但是被那人忽而日语、忽而汉语的怪异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注意力无法集中,一下子被对方的小刀逼住了,长刀无法施展。十几招过后,她被对方一记肘锤击在肩窝,噗通一声跌倒。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放亮,她从下向上看,对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军装,光头也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出来。 “你是谁?淘金帮的中国人?”那人问。 雷燕曾经接触过一些日本商人,对于“带有日本口音的汉语”非常敏感,几乎立刻就能判定眼前这个陌生人是一个日本人。至于对方的身份,她起初认为是一名深入山区丛林的日本商人。于是,她马上大喝:“喂,你杀人了,知不知道?放下刀,跟我去自首。” “杀人?对对,我的确是杀了三个中国人,但是在整个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大日本天皇麾下的军人,是有着随意杀人特权的。杀了他们,不过就是碾死三只蚂蚁。快说,你是谁?站起来,带我离开这里,去最近的一处日本军队驻地。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那人后退一步,挥袖擦去脸上的水渍,满脸凶相毕露。 雷燕又吃了一惊,几乎被对方话中的“日本军队驻地”弄得楞了。她是新中国长大的人,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所以短时间内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身份有异。 “这里没有日本军队驻地,你到底是什么人?商人还是旅行者?”雷燕的脑子里急速转圈,试图解开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谜团。当然,她更希望自己遭遇的是一场噩梦,一睁开眼,哨子等三人就会再度活过来,大家仍然好好地躺在鞋带洞里。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澜沧江沿岸共有六十多个日军驻扎点,兵力总数为三千五百人,你敢说没有?快带我去,快带我去!”那人恶狠狠地叫起来,转脸向江面上眺望着。 “你是……日本军人?”雷燕脑子里像打了个沉雷似的,简直无法相信这个结论。 “当然是军人,我是天皇麾下最优秀的军人之一,是来征服中国人的。”那人坦然承认。 雷燕哑然失笑,竟忘了自己正处于利刃加身之下,再次追问:“日本军人?而且是二战时的日本军人?呵呵,这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二战结束六十多年了,就算有所谓的日本军人留在中国,对方也至少应该是花白胡子、颤颤巍巍的老头子了,怎么会如此年轻健壮?她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以为对方是在故弄玄虚。 嚓的一声,那人俯身挥刀,雷燕鬓边一凉,一小绺头发迎刃而断。 “不要笑,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快带我去驻地!”那人的口气更为急迫而焦躁。 雷燕立刻回答:“朋友,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西南大山,没有日本军队驻地,只有日本鬼子的坟墓,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说的,是一个叫做“杀鬼潭”的地方,位置在鞋带洞南面五公里的地方。二战结束时,一大队鬼子被愤怒的老百姓堵住,绑起来扔进了那个潭里,活活淹死喂了鱼,所以那里原来的名字“鬼潭”就改为了“杀鬼潭”。 “什么?”那人大声问,“什么二十一世纪?” “现在是二零零八年,理所当然是二十一世纪。你以为呢?我们还在二战时期?”雷燕也提高了声音,好奇心占了上风,让她忘掉了恐惧。 那人低声重复了两遍:“二零零八?二零零八?”,突然大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沿着山坡骨碌碌地滚落。 第03章 淘金帮雷燕的野望 雷燕追上去,用随身携带的绳索把那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抓了几把野艾根,点燃了,在对方鼻子底下熏了一阵,把他弄醒。 “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告诉我,现在是……是……公元多少年?”那人醒来后,额头上滚动着绿豆大的汗珠,瞪着雷燕,喘着粗气问。 他身上穿的,果真是一套日本军装,与二战电影中的道具服装一模一样。 按常理说,澜沧江边是不会出现这种“怪人”的,这一点把雷燕都弄糊涂了。 “2008年冬天,前天是立冬。”她一字一句地低声回答。 那人嗷的一声大叫,四肢发力,想要挣断绳索,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跳起来。 “别费劲了,这些牛筋绳连野猪、野象都弄不断,还是说说你是谁吧!”雷燕的头脑清醒下来,此刻天也亮了,她想尽快解决问题,以免再惹出意外。 帮里兄弟的惨死,并没有让她崩溃。恰恰相反,鲜血和死亡像是一针效果强劲的兴奋剂,让她的精神高度集中。 那人干嚎了一阵,再次昏厥,醒来后就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任凭雷燕打耳光、连踢带踹,都没再说一个字,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是谁?”这句话,雷燕问了不下百遍,她心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日本兵”既怀着好奇,又怀着某种未知的深深恐惧。 雷燕检查了鞋带洞内部,哨子、老范、塔德子都死了,伤口都在喉结上,一刀毙命,准确地削断了喉管,动作干净利索之极,可见洞外那人是真正的杀人高手。 洞内的水已经退下去,重新回到原来的水陆分界线位置,可是雷燕躺过的地方仍然湿漉漉的,她半身的衣服也是湿的。 她站在水边,凝视着微微荡漾的那泓清水。 “半夜里,这半洞的水一定发生过异样,涨上来又退回去了,不知道水势涨落跟那家伙出现会不会有关系?”雷燕这样想的同时,就解开了自己皮袄的扣子。她是个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滋味的女子,任何事只要有迹可循,她就敢一直追下去,不到尽头,绝不死心。 于是,她脱掉衣服,泅水而进,到了鞋带洞的最深处。那地方的水深约有六米,洞宽达到十米,四壁全是潮湿的青灰色岩石。她打开防水电筒,向水底照过去。水体依旧清澈无比,能够一眼看到石底,下边毫无异样。 她憋住一口气潜到水下,半米半米地移动着,希冀找到某个想象中的水下通道。可是到了最后,她失望了,鞋带洞里根本没有第二条出路,要想进出,只能走洞口。 天亮之后,她调整思路,绕着鞋带洞四周上上下下搜索了几遍,确信不可能有任何发现后,才带着那名“日本兵”离开。 以上,就是雷燕断断续续的讲述过程,这真的是一个匪夷所思而又引人深思的故事。看得出,直到今天,她对当日凌晨发生的那件事仍旧心有余悸,同时也被怪事困扰着,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人呢?在哪里?”段承德首先发问。 “在淘金帮的总舵地牢里,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肯讲话。”雷燕回答。 “我猜你身边一定带着他的照片?”叶天问,并且随即补充,“淘金帮以为他跟日本人的黄金堡垒有关,甚至断定他是从黄金堡垒里逃跑出来的,对不对?但是,每个人都知道,除非他是碰巧穿越时空的怪人,否则从二战结束到今天已经过了六十多年,就算当时对方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此刻也该是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才对。一个老头子,是不可能片刻间格杀你们淘金帮三名好手的。” 他所说的,是一个看似无解的怪异悖论。全世界每年都会出现“穿越时空者”的玄奇新闻,但最后经过查实,几乎百分之百都是科幻小说迷们搞出来的假新闻,记者一到,马上戳破,成为笑谈。 段承德愣了愣,忽然干咳了几声,目光在叶天、雷燕脸上来回扫视着。 这不是个开玩笑的时候,而且他们两个的神色,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雷燕艰难地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一边辩解:“如果这件事很简单的话,我们就不会来求段庄主了。这两年内,我从山外请了很多医学专家到达总舵,给那人做了不下十次抽血、抽骨髓、皮肤取样、射线穿透检测,结果完全相同。这是一个三十岁年龄、身高一米八三、体重八十公斤、身体状况无比健康的活生生的男人,按照其外部生理特征,判定其在日本东京附近生活过,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曾经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段庄主、叶先生,这个人的身份是无可置疑的,只要撬开他的嘴巴,黄金堡垒的秘密将唾手可得。” 叶天无言,因为以淘金帮的实力和现代化医学的技术手段,的确可以做到雷燕说的那些。他现在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穿越时空的二战日本兵”的脸部特写,以确定这件事不是淘金帮在玩假新闻。 他还没抬手去接信封,段承德已经敏捷地抢前一步,把信封拿过去,心急火燎地把里面的资料倒在桌面上。 资料包括几十张颜色各异的化验单、诊断书、体检报告,看上面大小不一的印章能够知道,那些单据来自中国大陆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的不同城市医院。除此之外,就是一叠半旧的照片,可惜的是,信封里的一叠照片正中间,都被敌人的“密宗大手印”毁坏了,变成了一堆纸屑。正是因为有照片阻挡,卸掉了大手印的力量,雷燕才捡回一条命。唯一能够看到那日本兵侧面形象的是一张远景拍摄的照片,那人正在闭着眼睛盘膝打坐,上半身挺得笔直,虽然有上衣遮盖着,仍然能感觉出他体内蕴藏着的剽悍、勇猛、凶狠来,像一只蛰伏的猎豹般惊人。 叶天捏着照片的一角,仔细地端详了很久,心里一直在思索雷燕说过的那段“日本兵诡异出现”的传奇故事。 中国大陆西南的崇山峻岭、千万沟壑中埋藏着太多秘密,近的涉及二战时的日军、国民党军阀、土匪流寇,远的可以追溯到明清、宋元的割据势力、江湖隐者。所有秘密,汇集成一股深不见底的暗流,之前不下千名怀有种种野心的探险家都想凭一己之力淘尽黄沙,发掘秘密真相。其结果,却是他们被暗流诱惑、吸纳、同化,或者尸骸沉于江底,或者浪花一闪般消逝,成了后来者寻宝图上的一个符号。 而这一次,雷燕没有死于割喉,却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意外”,一个吉凶未卜、诡秘莫测的大意外。 能够断定的是,雷燕“说故事”的目的,一定是要以此为筹码,占据谈判的主动。 “段庄主,我可以现在就带你们去总舵,见这个从天而降的日本兵,黄金堡垒是中国大陆西南最吸引人的宝藏,淘金帮愿意跟蝴蝶山庄联手,一起发掘宝藏,然后利益均分。”雷燕脸上浮出了足够的诚意。 段承德正在翻开那些检验单,对雷燕的话充耳不闻,脸色沉静得像块浮冰:“日本兵就一定跟日本人的黄金堡垒有关吗?这一点,怎么看都像是三流探险电影里的突兀情节。雷燕,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老段喜欢直率爽快的人,不想绕弯子。” 他问的,也是叶天想知道的。 按正常分析,淘金帮自己就有寻找宝藏的实力,不该背道而驰,向南跑到大理来。 再说,江湖人一发现藏宝线索,最怕的就是走漏风声,恨不得将一切知情者杀人灭口。雷燕反其道而行之,不可能不引起段、叶二人的怀疑。 “二十一世纪的江湖,单打独斗不可能成功了,只有强强联手,才是正道。段庄主,我知道你跟蛊苗部落的恩怨纠葛,他们都是有仇必报、不死不休的人。得罪了他们,最后结果往往是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你需要帮手,而且是淘金帮这样的,在中国大西南根深蒂固的帮手。细数起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追求,不是吗?”雷燕似乎看到了希望。 段承德脸色凝重地捏起纸屑,轻轻撒落,没有立刻答应雷燕。 “自古以来,都是淘金帮抢别人饭碗、吃别人的黑食,从不见你们主动把自己碗里的东西让出去给别人吃。近代江湖史上,至少有十几起‘黑吃黑’的大案要记在淘金帮头上。你说,跟贵帮合作,还有谁不顾虑重重呢?”良久,他才似笑非笑地回答。 他说的没错,中国人的江湖史实际就是一部各帮派之间砍杀、劫掠的历史,几乎每一页都沾满了鲜血和亡灵。 “淘金帮的信誉是不怎么样,可是——”雷燕想要分辩。 段承德摇头打断她:“没有‘可是’,你只需要把知道的情况全都说出来,合作不合作,决定权在我。” 叶天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么,因为整个蝴蝶山庄目前都处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态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江湖风雨掀翻。 雷燕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不悦之色在脸上、眼里一掠而过。 她也是西南丛林里的霸主之一,几时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为了达成目标,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来自段承德的“训诫”。 稍后,她重新在脸上堆起笑容:“见真佛不说假话,段庄主,我来找你,是因为淘金帮没有能力自己吃下黄金堡垒。近五年来,淘金帮既没出过帅才,也没培养出将才。相反,下一代弟子中,有能力的全都通过留学、经商进入了上流社会,然后远渡重洋,定居美国和欧洲,绝不可能回头过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如果不是记挂着黄金堡垒这批宝藏,也许淘金帮早就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了。现在,我手下能够调动的不超过一百人,精英人马只有三十个上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找人合作。” 叶天无动于衷,因为他毕竟是蝴蝶山庄的客人,客不欺主,往后怎么做,还是段承德说了算。 段承德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低声说:“这就对了,你说的,跟我得到的线报基本吻合。那么,信札呢?淘金帮又从里面得到了什么启示?” 雷燕喘息了一阵,喝光了床头的水,继续说:“从信札内容看,是淘金帮老帮主金山猛被困在黄金堡垒里,他无法逃出来,就把信写好后放进地下暗河里,随水流冲走,起到了类似于漂流瓶的效果。我们得到信札后,聚集帮里资格最老的前辈商议,立刻组织最精干的人手,去黄金堡垒消失的范围内细打探。不过,我们的历次寻找行动全都无功而返,还连累两名兄弟失足坠下山崖。由此可知,黄金堡垒的入口相当隐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暴露出来的。” 谈话到这里告一段落,因为臆测和假设是于事无补的,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撬开“日本兵”的嘴巴。 在段承德与雷燕进进退退地判时,叶天已经在房间一角坐下,缓慢无声地呼吸吐纳,让自己的思想进入晴明空澈的状态。 这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唯有如此,考虑问题才能一针见血,直见本性。 “我会跟你合作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赶快康复。放心,段家的私人医生很快就到,你会没事的。”段承德站起来,眉头深锁,郁闷不已。 “谢谢。”雷燕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蝴蝶山庄的变乱似乎已经过去,段承德离开病床,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段庄主,我还有一句话说。”雷燕再次开口,并且硬撑着坐起来。 “什么?”段承德停步。 “小心……青龙,我得到一些消息,青龙已经入境,对黄金堡垒志在必得。他那种大人物,一旦下决心要做某件事,全球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的。”雷燕一口气讲完,又颓然地倒下。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住了,段承德的脸色先是胀红,然后变成了铁青色。 “青龙?”他轻轻重复着那个名字。 “对,就是青龙。”雷燕的声音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一把尖刀、一柄钢锉,瞬间刺痛了她的全身神经。 “那样,这件事就着实难办了。”段承德跺了跺脚,像是要把鞋面上的浮尘全都震落似的,然后长出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出去。 直到段承德辨离开,打开的房门重新合上,叶天才收回思绪,慢条斯理地问:“你一定又去鞋带洞那边蹲点守候了很久吧?你一定是想弄懂日本兵为何从天而降这个问题,其实这件事太偶然了,按照概率计算,绝不会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再发生同样一次。” 雷燕没有回答,静默地仰面躺着。 “带我去见那日本兵吧。”叶天说。 雷燕艰难地睁开眼,斜斜地盯着他:“那个人,留在总舵,要见他,就得从赶过去。” “是吗?”叶天笑了。 “当然。”雷燕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 叶天冷冷地注视着她:“乱局之中,先死的,往往是不肯说实话的人,因为在这种情形下,每个人都将失去耐心,生怕不小心犯错,所以会力求将局面简单化,杀人、清场往往就是最常用的手法。” “我不懂你的意思。”雷燕回答。 叶天笑了:“好吧,好吧。” 他慢慢地起身走出去,再也没向雷燕看上一眼。 “如果雷燕被催眠过,是谁做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叶天。 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出门左转,想去二楼的书房坐坐。 雷燕的叙述中始终在回避一点,那就是把“二战日本兵”方面的资料拿出来共享。如果她真心要跟段承德合作,就会电话联络总舵,把所有资料重新传真一份过来。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地球都变成“地球村”了,何况是区区数百公里路程? 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些资料的真实性、可信度。 叶天缓步登上楼梯时,唇边忽然浮现出了若有若无的苦笑:“这是穿越时空的闹剧?还是借尸还魂的怪谈?抑或是淘金帮、雷燕自导自演的一出多幕话剧?” 无论如何,在亲眼见到“二战日本兵”、亲耳听到对方开口说话前,他将始终对雷燕的话抱着半信半疑的中肯态度。 雷燕,绝不是善男信女,而是曾经雄霸一方、叱咤西南的江湖大鳄,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强烈的目的性的。谁看不到这一点,谁就会成为鳄鱼利齿下的鱼腩。 书房门口,也是有两人值守的,见叶天过来,其中一个主动为他开门。 叶天走进去,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 壁炉里的火就快熄灭了,他放了三根木柴进去,等到火苗渐渐恢复了生机,重新勃勃跳动起来,便取出电话,拨了一个极长的号码。 “雪姬?”等对方接起电话,他马上开口,并且抬起手,看着腕表开始计时。 “海东青?难得你还记得我。”对方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子。 “当然。”叶天凝视着炉火微笑起来。 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曾有几个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战友,雪姬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不是亲兄妹,私交却胜似亲兄妹。 “要我做什么?”雪姬单刀直入地问。 “请帮我查两个人,一个叫方纯,著名的华裔赏金猎人;另一个叫雷燕,淘金帮里的掌权人物之一。我要详细资料,从她们一出生开始,直到现在。”叶天回答。 “三分钟后,资料发到你电话上。”雪姬答应得非常干脆,然后挂断电话。 在水城威尼斯的一次联合行动中,叶天曾孤身一人冒死营救被意大利黑手党囚禁的雪姬,并因这次违反纪律私自行动而受到了组织的严厉惩罚。 雪姬说过:“海东青,我欠你一条命,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直到我死。” 叶天其实并不想动用从前的关系,但方纯带给他太多疑惑,不赶快查清的话,这种六神不安的状态对他影响太大了。 不到一分钟,段承德就大步走进来,在壁炉另一侧的圈椅上落座,踌躇满志地说:“我已经命人去查大理城内所有的酒店,只要一发现照片里那个日本兵,就直接把本人囚禁起来,等我过目。你我都清楚,雷燕既然要跟我合作,就早研究过我的个人资料,深谙我‘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行事方法。所以,她会把‘日本兵’带到大理来,作为谈判桌上最重的一颗砝码。她能暗度陈仓,我就能釜底抽薪,先把她的砝码抢过来再说。” 叶天点点头,一言不发。 段承德问:“你呢?你心里在想什么?” 叶天神色凝重地回答:“我在考虑到底有多少人盯着‘黄金堡垒’这块肥肉,又有多少人,早就提前布局、下套、放线、垂饵,等着别人先去趟地雷、当先锋。” 段承德叹了口气:“很多,很多。” 两个“很多”,足以证明,“黄金堡垒”已经成了一潭杀人不见血、吃人不见骨的死水,探宝者纷至沓来、争相赴死的局面永远不会终止,除非宝藏最终现身人间,谜题彻底揭晓。 “黄金重要,还是小彩的命重要?”叶天又问。 段承德浑身一颤,艰难地挺直了腰:“你知道吗?小彩的命铁定是保不住了呢!” “是吗?”叶天的心沉了沉。 “阮琴说,小彩的五脏六腑之内,早就埋藏着‘桃花水莽草’。那是一种随思想生长、随情绪变化的蛊术之苗,最迟也会在她十八岁生日前发作。发作时,身体将从内而外四分五裂,先是脏器,后是骨骼,接着是皮肉……无法可解,无药可救。你说,我该长痛不如短痛趁早决定呢?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静等着‘桃花水莽草’发作……”段承德说不下去了,声音苦涩,无法用言辞形容。 叶天的心又沉了沉,因为“桃花水莽草”是史上最歹毒的蛊术之一,该种蛊苗,在历代后宫争宠中最常见到。据传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善妒,只要看到宫中有容貌出众的女孩子得宠,必定会暗中派人在对方的饮食、清水中加入“桃花水莽草”,令对方凄惨无比而亡。 “你已经放弃了?”叶天问。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选择放弃,换了谁都一样。”段承德惨然一笑。 叶天忽然觉得,看似如日中天、生机勃勃的蝴蝶山庄,其实已经失去了向前发展的动力,因为段承德的勇气已经被折磨殆尽了。 古人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至于段承德,已经无谋也无志,无法承担起自己应付的责任,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叶天喜欢小彩,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把保护她的责任承担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怪,他只见过她两次,心头的这份牵挂就再也放不下了。 “庄主,阮琴小姐到了。”门口有人禀报。 段承德捏了捏鼻梁,疲惫地起身离去,步履拖沓,精神萎靡之至。 叶天从窗子里望出去,一辆半旧的马自达轿车从大门口驶进来,没有开去停车场,而是径直停在了治疗室前面。 车门一开,一个穿着紫色风衣的年轻女人迅速下车,手中提着一个紫色的药箱,快步走向治疗室。 守在门口的两个人立刻弯腰叫了声:“阮小姐好。” 那女人只向两人点头回礼,然后快步走进治疗室,看来是此地的常客。 叶天口袋里的电话开始轻轻自震,雪姬的资料已经传送过来。 关于方纯的部分,只有寥寥数行:“三年前以赏金猎人身份崛起于欧洲西班牙、葡萄牙,之前的历史一丝一毫都查不到。按照现有的资料分析,她不属于任何江湖组织,完成过的赏金任务超过三十次,杀死的目标五花八门,从前苏政客到欧洲金融罪犯,从南非黑帮头目到东南亚海盗,毫无规律可循。我们只能这样说,这是一个身份背景极其复杂的危险人物,手段高明,心如铁石,在对待任何事情上,都遵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行动准则。这种人,只能做朋友,切勿做敌人。” 这个结果,与叶天的第六感基本吻合。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将不可避免地留下生活轨迹和行事记录,出现“空白”的原因,是被人有意地抹去了,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 至于雷燕,则丰富而翔实,包括照片、族谱关系、生活习惯、性情爱好等等。 淘金帮是中国西南大陆一个比较特殊的帮派,因为他们的地盘是围绕着整条金沙江的,属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头蛇帮派,外人很难撼动他们的地位。近几年,金沙江的天然黄金产量越来越少,淘金帮的名气慢慢消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仍然以大山大江为根据地,保持着自己的江湖地位。 淘金帮目前没有正式的帮主,其余三人死后,雷燕便成了实至名归的准帮主,帮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由她来定夺,所有权力集于一身。 叶天注意到,雷燕的确带着一个特殊人物周游全国,之后还去日本、欧洲和美国,其目的,是为这个人看病。 资料中有那人的几张照片,与雷燕所提供的照片近似,但还是没有脸部特写的镜头,可见雷燕对那人进行了别有用心的“保护”。 第04章 与二战特种兵面对面 “只要他人在大理,段承德就一定能找得到。”这是唯一令叶天感到欣慰的。 找到“二战特种兵”,就等于找到了真相,可以印证雷燕那段话的真假。 “万一,雷燕说的全都是真的呢?这个日本兵会是从何处而来?”这个念头像一根绣花针,陡然刺痛了他。 其实围绕“黄金堡垒”这一主题还有一些重要资料,相信此刻都在北狼司马的掌控之下,譬如那卷神秘的录影带。 叶天因厌倦杀戮而离开海豹突击队,没想到回到自己的国家,仍然要面对同样的纠结问题。假如下一次面对司马,他会不会果断出手解决对方,从而将局面简单化呢?他不知道。 浏览过一遍后,电话中的资料被自动删除,这是组织的铁律,以免秘密外泄。 雪姬帮他查询这份资料,同样是冒着被革职驱逐的危险。 十分钟后,楼梯轻响,段承德带着那位“阮小姐”走进书房。 “这位是阮琴阮小姐,段家的私人医生。”段承德笑着介绍。 那个年轻女人有着一双顾盼生情的水汪汪桃花眼,脸色白皙,下颏尖削,一笑便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贝齿来。 “叶天。”叶天报上自己的名字,向对方微微弯腰。 “叶先生,我是为了小彩的病特意上来见你的。无论是从白族古医术还是西方现代医术来看,‘桃花水莽草’都属于很棘手的一种毒物,无法拔除,不能根治。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向段庄主说过,要救小彩,就要远赴蛊苗部落。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在普通医生看来是‘绝症’的死结,能在苗人那里轻而易举地找到答案。‘蛊’这类东西,精妙神奇,无法探究其根本,只能深入虎穴,或许能险中求胜。”阮琴口齿伶俐,几句话就把眼下的局势勾勒得一清二楚。 叶天点点头,他既然要担负起照顾小彩的责任,一切困难就都不在话下。 “那么说,叶先生答应带小彩去蛊苗部落了?”阮琴挑了挑眉毛。 “对,去,我发誓一定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叶天并非要起誓给某个人听,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只须告诉自己就够了。 “好,好!”阮琴惊讶地连叫了两声好,随即向段承德摊开双手:“段庄主,叶天先生如此坚决,就尽快开始吧,再耽搁下去,小彩的身体会越来越差。” 她的桃花眼在叶天脸上逡巡了几圈,不再耽搁,转身尽快下楼。 看着她的背影,叶天心中一动,马上想到了雷燕手腕上的针孔。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直觉上,叶天觉得这名姓阮的女人绝不仅仅是专职医生那么简单。她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说不出来的复杂东西。 接下来,段承德的手下在中午十一点、下午三点都曾来过电话,报告搜索情况。大理城内外的酒店旅馆几乎被翻了个边,始终没有找到与“日本兵”相似的人。 段承德传下去的命令只有三个字:“继续搜。” 深思熟虑后,叶天找到了负责联络接待淘金帮四人的山庄公关部人员,一个叫做“郭建”的年轻人。 在叶天的再三启发下,郭建把接触淘金帮四人的过程做了反复的回忆:“淘金帮的人到达大理后,在无为寺给我打电话,我自己开车过去迎接。除了雷燕以外,其他三人很少说话。只是有一次,雷燕提到了‘口供’和‘笔录’之类的,其他三人几乎同时回答‘别想了,那家伙根本不会开口’。在回程中,雷燕打过电话,口气很生硬,所说的话大概意思是‘告诉他,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不说,就把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吧’。” “是无为寺?”叶天精神一振。 郭建很肯定地点头,并且取出自己的电话,让叶天看当天的通话记录。 无为寺坐落于大理点苍山的兰峰山麓,始建于南诏劝丰佑(昭成王)立位之时,是大理千年古刹名寺,也是云南密宗开山始祖赞陀倔多的修炼之所。 相传印度僧人赞陀倔多从西方远涉前来大理,携香杉五株,敬献昭成王,并与昭成王清心长谈。昭成王为赞陀倔多非凡的才智所动,亲植香杉于峰之麓,封赞陀倔多为国师,破土修建无为寺。 在佛法兴盛的大理国时期,无为寺与崇圣寺、荡山寺、罗荃寺并称南中四大名寺,是南诏、大理国的皇家寺院,大理国时期先后有六位大理国皇帝在此受戒、出家。无为寺中,著名的翠华楼原为大理国秉义皇帝落发无为寺后所建,当时寺院中有武僧五百,人人武艺纯熟,有“罗汉军”之誉。 叶天立刻明白了,淘金帮在大理的驻扎地点不是宾馆酒店,而是无为寺,所以段承德的人才搜遍全城,毫无发现。 他立即通知了段承德,并且带着郭建和另外两个年轻人,驾车直奔无为寺。 车子在绿树、草地与花香中前进,如同驶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大理风光,的确如歌中所唱那般优美,但叶天此刻的心情如火烧火燎一般,只恨车速太慢,不能一步赶到无为寺。 车从G214国道西去,过大理双阳完全小学、马久邑农庄,先向西南,然后折向正北,千年古刹无为寺已经在望。 郭建与淘金帮接洽的地点并不在寺内,而是无为寺南边五百米处的一个交叉路口上。 “当时,雷燕他们就是在这里上车的,我以为他们是游览完无为寺后出来的,没敢多问,庄主也不让多问。”他说。 叶天在路口下车,向西一望,看到五十米之外一个背靠山坡建造的大院子。 凭直觉,他认定那就是雷燕等人的落脚点。 “走,去那边。”他低声下令。 郭建踩下油门,只用了半分钟,车子就停在那大院子的黑色铁皮大门前。 立刻,门里响起了七八只看家狗的狂吠声。 “小心点,别被狗咬了。”郭建谨慎地吩咐自己身后的兄弟。 叶天暗暗苦笑:“狗并不可怕,看守大院的和那不明来历的日本兵才可怕。” 郭建举手敲门,过了至少五分钟,才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来开门,沙哑着嗓子问:“你们是谁?你们找谁?” 七只体型彪悍的黑背狼狗跟在他背后,暂时停止狂叫,警觉地盯着门口这四个不速之客。 叶天抢在郭建前面开口:“雷姐要我们来接人。” 老头子搓了搓迎风流泪的红眼睛,使劲瞪着叶天:“接人?雷姐?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快走吧,快走吧。” 空旷破旧的院子里,有一长排面东背西的房屋,门窗紧闭,不见其他人影。 廊檐下,挂着几十只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鸟笼,里面的小鸟正在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唱着。 叶天用力一推,大门四敞大开,老头子被挤到一边去。 “喂,喂,你们要干什么?”老头子愤怒地吼叫着,但随即被郭建等人按住。 叶天弯着腰一溜小跑靠近房屋最东头的一间,毫不迟疑地推门闯入。 灰色的土炕上,一个男人正盘膝打坐,挺直上半身,心无旁骛地提气吐纳。 叶天先用日语问了一句:“你好?” 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迷茫而空洞,脖颈缓慢转动,呆滞的目光才落到叶天脸上。 从外表看,他的年龄差不多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脸上的皮肤、头发颜色等等生理特征很准确地证明了这一点,但他的眼神却十分奇怪,往往只有在濒死的老年人眼中才能看到。 “你好?”叶天问了第二遍。 “你是谁?”男人用含混的日语反问。 “一个能够救你出去的人。”这句话一出口,叶天未免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救对方出去,只是从一个囚笼进入另一个,还是不能恢复自由。 “出去?出去?”那男人仰起头,看着灰乎乎的屋顶。 屋里又脏又乱,墙角到处都是残破的蛛网。 “你的名字?你是谁?”叶天再次追问。 男人摇摇头,不再开口,两行泪滴从黑黝黝的面颊上径直滚落。 “说出名字,说出来历,我就可以送你回日本去。”叶天更加直接地说。 他确信眼前这人就是雷燕提到的“二战日本特种兵”,一切都来自于敏锐的直觉。 男人继续摇头,不再开口说话,只是泥塑木雕一样静坐着。 叶天走到床边,抓住那人的肩膀,准备强行带他离开。 那人奋力一挣,脱开叶天的手,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回到那地方去!” 叶天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背上,纹满了“修罗”这两个歪歪扭扭的中国字。那些字有些是已经结疤的旧痕,有些则是最近几个月才刺上去的新痂。 “那地方是什么地方?”叶天顺水推舟。 “水底,黄金堡垒。水底,黄金堡垒。水底,黄金堡垒……我要去那里!”那人双臂一振,嗖的一声弹跳起来,双腿准确地夹住了叶天的脖子,随即半空扭腰,带着叶天的身子平转一百八十度。 这是现代格斗术中“旋体剪刀脚”的招式,仅凭这一招,就能断定那人受过相当高级的特种兵格斗训练。 叶天双手扣在对方小腿上,脚尖点地,跟随对方一起转体,破解了这招。 论及各国特种兵的训练水平,美国是毫无疑问排在第一位的,最新教材中已经融合了中国功夫、日本忍术、泰国拳脚、印度瑜伽、巴西柔术等等不下三十个国家的传统武术精髓,最终合并为“一招制敌术”,简单高效,毫无花哨动作。 不等那人落地,叶天双拳齐出,准确地捣中了他的肋下要害。 喀嚓喀嚓两声,对方的肩关节脱臼,再也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僵硬地后跃,摔倒在土炕上。 “别动!”叶天一步跨过去,捉住对方双脚,从床单上撕下一根布条,迅速捆绑,令对方无法做出任何攻击性动作。 到了此刻,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觉得事情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中。 “事情比你想象得复杂,但请相信我,跟我走,比落入任何人手中都好,因为我也曾经是军人,隶属于美国军队。我只想得到资料,绝不会胡乱危及你的生命。”叶天盯着那人的眼睛,冷静地用日语告诉他。 那人张了张嘴,叶天随即制止他:“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如果你想活下去,就老老实实跟我走。” “活下去……有意义吗?这样活下去,不如让我死……”那人梦呓一样嘟囔着。 此刻,两人靠得很近,叶天闻到了通常只有在死人身上才有的腐朽味道。 稍后,郭建跟进来,叶天把捆着的人交给他,然后自己从房间的侧门向深处走,一间一间过去,一直走到尽头。 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费解,因为尽头那个房间的四壁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架,架子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而其中一大半竟然是纸张发黄的古本经书。房间一角,放着一把摇椅,摇椅旁边是落地灯,另一边的茶几上则放着老花镜、铅笔、白纸。也就是说,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在这里看书、查资料、做笔记。 叶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书的人自然不会是牵狗看门的老头子,那会是谁呢?” 隐隐约约中,他闻到了上等的佛印檀香的味道,循着香味找去,在一个书架的最底层角落里,发现了一包刚刚拆封的檀香和一个整块紫檀木剜刻而成的佛足香炉。 “这些东西相当贵重,跟这个破院子、这些破房子格格不入,或许是从无为寺里带过来的。那么,这院子是属于无为寺所有的?淘金帮和无为寺中某个人在此地接头?把日本兵留在这里又是谁的主意?”叶天沉思着翻开了一本平躺在书架上的佛经,那该是阅读者最近才动过的。 奇怪的是,书上的经文是梵文和藏文混合写成的,他一句话都读不出来。 叶天返回,吩咐郭建把人背上车,连看门的老头、看门的狗一起塞进车里。 “叶先生,咱们撤退吧?”郭建看起来非常兴奋,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已经立了大功。他手下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把日本兵夹在中间,四只手、四只眼牢牢地按住、盯住这个俘虏,不敢有丝毫的分心。 “走吧,看好他,这是条大鱼,危险的大鱼。”叶天紧紧地皱着眉。 就算找到了被雷燕雪藏的“日本兵”,他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对方的身体状况令他非常担心。假若人死了,各方势力就什么都得不到,竹篮打水一场空,黄金堡垒的传奇故事也将再次石沉大海,无从寻觅。 “嘿,我听说这家伙跟黄金堡垒有关,好像是淘金帮握在手里的王牌——” 叶天狠狠地瞪了郭建一眼,阻止他继续口无遮拦地说下去。 “哦……哎哦……”那人艰难地呻吟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要报警抓你们,全把你们抓起来。知道我是谁的人吗?你们这几个混蛋!”看门老头子窝在后备厢的位置,背都直不起来,跟几条狗趴在一起,心里肯定气不顺。不过,当郭建一个肘锤砸中他的颧骨后,老头子彻底老实了,乖乖趴下,不敢乱说乱动了。 叶天上了车,心事重重地发动车子,驶上归途。 在路上,郭建反复地追问看门的老头子:“谁雇你在那里看门的?这家伙是谁?淘金帮给了你多少钱?淘金帮还要你做什么?” 每问一句,他就在老头子身上猛捣一拳,仿佛是歌唱者敲击手上的节拍器一样。 老头子杀猪一样叫着,但翻来覆去回答的只有三句话:“我是别人雇来的,我不知道雇主姓什么叫什么,我不知道这家伙是谁。” 他叫得越大声,郭建就打得越起劲,把人性中弱肉强食的恶劣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一个拐弯处,叶天突然停车,双手捂着脸闭目思索。 郭建也停止追问,看着叶天的脸,静静地等待着。 “我一会儿下车,去做另一件事。你,带着人回蝴蝶山庄,注意,别把人打死,也别让人跑了。否则,你就等着吃段庄主的子弹吧。”叶天下车,慢慢地走上一条横向的小径,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经书、梵文、藏文、无为寺之间一定有某种奇特的联系,而淘金帮的人把那人留在此地,也不会仅仅是简单的“落脚”,其中必有另一层深意。跳出迷局再看,淘金帮很可能是带那人来“求医、求解”的,请教的对象,大概会是无为寺的高僧。 走完小径,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泓长约三十米、宽约十米的小湖。 夕阳余晖,在湖面上堆叠起层层金浪,远山近树,风景如画,令叶天的心渐渐平和安静下来。 他在草地上盘膝坐下,调匀呼吸,闭上双眼,暂时忘掉追逐与杀戮,在最短时间内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有这样,他的身体才能得到深度放松,迎接下一次战斗的来临。 在雷燕的叙述中,那人是“闭口不答”的,但是刚才叶天问他,他都做了回答。 “修罗?他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刻在手背上?是一个名字吗?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突破口,雷燕有没有循着这条线追查下去?既然手背上有刻字的新痂,就能证明那人直到今天,心里还是念念不忘。在这个世界上,能令人永志不忘的名字,要么是爱到极点,要么是恨至骨髓……” 叶天意识到,所谓的“日本兵”被淘金帮控制的时间虽然已经不短,可他心里的秘密并没有曝露给雷燕。否则,也不至于把他带到大理来。再有,日本兵在酷刑折磨下,身体已经非常糟糕,再煎熬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险。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他弄走,静养一段时间,让他恢复生机和体力,慢慢地把肚子里藏着的秘密说出来。 淘金帮一伙,实在是太急功近利。 他停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看清淘金帮最后埋下的“伏笔”到底是什么。 叶天起身,穿过树林,向大院走去。 按照他的判断,每天都会有人在那间书房里看书,今天也不该有例外。 大院里一片死寂,看门老头子不在,无人开灯,长排房子的每一个门口、窗口都像是怪物的眼睛。 叶天径直进了书房,摸黑坐上了摇椅,脚尖一点,摇椅就一前一后地轻轻晃荡起来。 从窗口向外看,院子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暗淡了,如果有人从大门口进来,必定逃不过他的双眼。 今晚山风很大,并且是南风,所以无为寺方面的钟声、诵经声都随风飘向正北,传不到这边来。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叶天的上下眼皮困倦得像要被胶水粘住一样,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啪嗒一声,角落里传来了这样的动静,仿佛是一本书落地的声音。 蓦地,有人打开了落地灯,淡黄色的光晕下,一个身材枯瘦的光头老僧出现在叶天旁边。 叶天受惊,猛地跳起来。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别人动我的书,不准别人坐我的摇椅,还不快滚开?”老僧声色俱厉,直瞪着叶天。他的两颊几乎没有一丝肌肉,深深地凹陷着,显得固执而冷酷,身上的僧衣洗得发白,领口已经磨得开线起毛。 “对不起。”叶天低头道歉。 “今晚有大人物来,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问。”老僧从书架上拿下叶天曾翻过的那本书,然后坐上摇椅,借着台灯光芒默默阅读。 叶天不清楚老僧是怎样出现的,但对方没揭穿他的身份,自己也就将错就错,继续待下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时间不长,门口响起了短暂而急促的汽车鸣笛声。 “去开门,贵客到了。”老僧抬起头,枯瘦的手指向外面指了指,再次叮嘱,“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这一次,叶天发现老僧竟然两只手都各长着七根手指,多出来的,一根在大拇指第二节上,一根在小指的第三节上。 在江湖传说中,云贵川第一智者“十四大师”就是这样,因有十四根手指而得名,其原先的法号、俗名却都无人再记起。 叶天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出门,走进院子。 当他拉开大门时,赫然发现门外竟然停着七辆车子,中间是一辆墨绿色的三菱猎豹越野车,围在外面的,是六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和十几个黑西装、戴墨镜、双手全都插在怀中的精干年轻人。 门一开,三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一拥而上,两人架住叶天,一人对他进行了快速而有效的搜身,然后三人同时退开。 猎豹车的前座玻璃摇下,有人问:“什么情况?” 负责搜身的年轻人回答:“没事,正常。” 猎豹车的后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慢慢地下车,摘掉头顶的黑色礼帽、鼻梁上的黑色眼镜,旁边立刻有人接过去。 他那双明亮若朗星的眼睛眨了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用流利的阿拉伯语说:“都走开,我自己进去。” 叶天的脸色一直很平静,做了个“里边请”的手势,低调地在前面带路。 由“中阿混血面相、阿拉伯语、大人物”这三个特点,他能有七成以上把握确定此人的身份,但同时又不免怀疑:“无为寺外,有什么值得此人关注的?” 所有人果然都留在门外,只有中年人自己跟进来。 “小兄弟,你贵姓?”他在后面用中文问。 叶天故意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进入书房。 当他回身替中年人把住木门的时候,不经意地回望,大院墙头上,至少已经布置了六个长枪狙击点,剩余的十几人都举着短枪,神情紧张地埋伏在墙根下。这种阵势,更证明中年人的身份异常特殊。 中年人不疾不徐地进门,冷冷地审视四周的情况。 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射于门外,无限拉长,仿佛一位身高过丈的奇异巨人。 叶天谨慎地向旁边靠了靠,力图不引起双方的过度注意。他虽然不理解十四大师为什么没能识破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但心中始终保持警惕,生怕一切平和安宁的假象后面隐藏的就是无声处的一声夺命惊雷。 “来了?”老僧首先开口问讯。 “十四大师。”中年人进门,向躺椅上的老僧先抱拳问候,后又深深鞠躬,弯腰超过九十度。 老僧合上了手边的书,冷冷地问:“你赶来这里,有什么话说?” 中年人微笑着回答:“七年前,大师预言对了一切,虽然没能救下我哥哥,但至少给我们指明了方向。现在,我又怀着无比虔诚之心,千里迢迢赶来求教,还望大师慈悲,再给我指一条路走。” 叶天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精力高度集中,耳朵竖起,把听到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第05章 末日预言者十四大师的末日 “青龙,你错了。”老僧淡淡地说。 他叫出了访客的名字,也印证了叶天心里的猜测,来的就是令国际刑警组织、联合国维和部队头痛无比的青龙,一条忽而潜藏于九幽之下、忽而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大师,我错在哪里?”青龙挺了挺胸,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带着洒脱的微笑。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相貌、气质、衣着品位都无可挑剔的中年人,尤其是一举一动之间透露出的贵气,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叶天在以前执行秘密任务时,曾在不同场合面对面见到许多英伦皇室嫡系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就无时不刻不彰显出高贵奢华之气,那是一掷千金的暴发户们所不能匹敌的。 作为阿拉伯世界里知名的贵胄之一,青龙受其哥哥红龙影响颇大,虽然一直浪迹江湖,却仍然有振臂一呼、千万人响应的力量,是伊拉克国内为数不多的精神领袖之一。 “青龙,听我说,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流水浮沙,各归各位,这就是最好的结局。那么,你匆匆赶来无为寺,旧事重提,有意思吗?人死不能复生,你今日就算倾尽全力,冒死改变伊拉克的国旗颜色,还有意思吗?死去的人,尸骨早就腐朽,即便当日人民把他钉在耻辱柱上,时至今日,该流的血、该还的债都一一了断了。他的心,在九泉之下已经变得无比平和安宁,何必再将他的灵魂唤醒?”老僧怀抱经书,枯瘦的肩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双眼中灼灼闪动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惋惜的光芒。 他说的没错,红龙已经在绞刑架上垂首伏诛,阿拉伯世界里延续了十几年的烽烟战火暂时平息,社会秩序逐渐走上正轨。两次海湾战争,给一方人民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创伤,唯有时间能够平复这一切。 青龙突现,战争的幽魂似乎也跟着蠢蠢欲动,令叶天暗自惊心。 “凡事,总有个错与对、是与非吧?”青龙叹了一声,慢慢地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铁青色的转轮手枪。枪在手,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杀气腾腾、杀机凛然。 “你错了,你哥哥做的一切也都错了,人心向背,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老僧斩钉截铁般地说。他的双手,横压在那本经书上,多出来的四指像四根蕴含着无限天机的灵符,显得如此突兀刺眼、如此桀骜不驯。 青龙一笑,咔嗒一声掰开弹仓,卸掉五颗子弹,仅留一颗,然后用右手拇指发力拨动转轮。 “谁对谁错,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由天意决定好不好?”飞旋中的转轮突然归位,那颗子弹究竟停留在哪个位置,谁都不知道。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青龙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了。 叶天了解这种“俄罗斯血轮盘”的赌博方法,对赌双方轮流向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直到有一方被唯一的那颗子弹射杀为止。这种赌博,押下的赌注就是自己的一条命。 “我们两个,无论是谁倒下,都改变不了世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老僧悲哀地说。 “我始终相信,英雄造就时势,而不是时势造就英雄。阿拉伯大漠里的旅人都知道,沙丘无常形,沙海无常宁,能让人活着横跨沙漠的,不是天,也不是神灵,而是人类自己。我哥哥死了,他抛下的旗帜,要由我继续擎下去——所以,我一定要找到‘蚩尤的面具’,让整个世界都因我的崛起而颤栗。”青龙轻轻亲吻了一下枪管,然后将枪口指向老僧的太阳穴,“十四大师,你不肯帮我,那就让上天来裁决你的命运吧!” 那时,叶天距离两人不过五步,随时都能够阻止青龙杀人,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两个人交谈中涉及到的问题,已经上升到国家政治、国际形势之类的大事,已经不是江湖规矩所能解决的。 叶天本人对于“政治”问题很敏感,一直以来,他的行事准则就是远远避开那些东西,拒绝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就是如此奇怪,越不想碰的事,越是偏偏找上他自己。 “准备好了吗?”青龙又问,右手食指搭在转轮枪的扳机上。 “生不由我,死,亦不由我,没什么好准备的。”老僧闭上了眼睛。 “中国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却要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上天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凭着龙的力量改变这一切,让所有的未知,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青龙咄咄逼人地俯身向前,直视老僧那张皮包瘦骨的脸。 “我已经离开红尘许多年,也许早就应该结束了。”老僧的两道白眉慢慢耷拉下来,眉心的“川”字形皱纹也缓缓舒展,满脸都是与世无争的泰然。 “好吧,如果你死了,我就送你的骨灰回尼泊尔天龙寺去。”青龙冷冷地说,“我死了,阿拉伯世界的战火从此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第一次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以及那位曾经的伊拉克掌权者红龙,都已经被打入史册,成为纸面上的往事。叶天也曾是战争的参与者,在烽火连天的阿拉伯沙漠中,他做了一个军人应该做的,然后功成身退,悄然离开。 那些事,功与过,对与错,只能由后世史学家们评判,参与者与策动者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无法做出准确判断的。 叶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尘封心灵往事,摆脱战争的阴霾,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 “这样做,死的只会是你,子弹在弹仓内第四位,两轮后,射中你自己。”就在青龙即将扣动扳机时,叶天突然开口。 “是吗?”青龙又笑了。 “是的,转轮从第一格开始转,到最后一次转圈结束,共六十五圈零三格。如果你接下来扣动扳机四次,死的肯定是你。”叶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叶天说这些话是基于很久前自己经受过的严酷训练,一名真正的海豹突击队队员,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冷静的判断,尽可能地把损失降到最低。 青龙半信半疑地收回枪,掰开弹仓细数,突然愣住。 “俄罗斯血轮盘”赌的是勇气和运气,看起来,青龙的运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小兄弟,你的眼力真不错,这一回合算我输了。”青龙认输,“不过,外面埋伏着很多我的人,如果十四大师不肯合作,那些枪手可是只认命令不认人的。” “合作?”高僧又问。 “做我的行动军师,用你的超能力,随时帮我感知一切,及时剔除前路上的威胁。”青龙回答。 图穷匕见,他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原来是想邀十四大师加盟的。 “天太晚了,你来得也太迟了。”十四大师答非所问,合上经书,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青龙收起枪,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目前中国大陆上至少有十股以上的人马正在觊觎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但这都不是问题,我有很多种做事方法,或收买,或截杀,让他们统统消失。大师,普天之下,再没有一个人的智慧能超过你,那些复杂诡异的谜题,唯有你才能拆解,不是吗?” 十四大师闭口不答,呼吸越来越慢,胸口的轻微起伏渐渐变得不易察觉。 “大瑜伽术?大师,你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青龙低吼起来,一步跨到摇椅的另一面,几乎跟叶天同时去探察十四大师颈下的脉搏。 叶天的动作稍快一点,指尖拂过老僧皮肤,立刻下了定论:“没用了,大师已经封闭了听觉、视觉,半身入定,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印度瑜伽术神秘之极,被称为“通灵窥幽之术”,十四大师此刻的情况,与“植物人”无异,要在数天甚至数周后才会自动醒来。 青龙的手停在半空,稍后,懊恼地狠拍了一下额头,发出一声浩叹。 他抬起头环顾室内,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后退一步,向着十四大师鞠了一躬:“大师,世事无常,江湖险恶,我只不过是要向施暴者讨还公道。在很多人眼里,红龙只是个独断专横、残暴狂妄的战争疯子,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悯,但是,在我心里,他是兄长、是大哥、是充满完美主义奇幻构思的梦想家。阿拉伯世界是块自由自在的乐土,每个人的思想都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沙粒,闪耀着只属于自己的金色光芒。为了维护那些人的自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把红龙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那就是我。” 稍停,他昂起头,像是对着叶天,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能是我,青龙。身为红龙的弟弟,我不能辜负了家族的图腾之龙。那些人欠我的,我一定会连本带利,一起拿回来。” “青龙先生,请回吧。”叶天仍然扮演着一个侍从的角色,替十四大师送客。 青龙那些话里隐藏的仇恨、凶悍、阴毒之意,让他禁不住不寒而栗。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踏入黑暗之中。 青龙问:“小兄弟,我从前见过你吗?” 叶天无声地摇头。 “那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心里就始终充满了惊悸感?”青龙不紧不慢地问。 所有的枪手都在注视着他们两个,只要叶天的回答稍露破绽,就有可能被当场打成蜂窝。 叶天语速极慢地回答:“我也跟你一样。” 两个人近在咫尺地对立着,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叶天已经做好了瞬间格杀对方,然后向右后方逃逸的准备。不过,他更知道,青龙的手下都是伊拉克黑金聘请到的最犀利的雇佣兵,自己逃生的希望并不很大。 “你是十四大师的弟子吗?你也属于无为寺吗?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呢?”青龙低声干笑着,右手摸了摸下巴上的漆黑短须。 叶天点点头:“我只是资历极浅的下等俗家弟子,永远都没人注意到。” 青龙继续干笑:“是吗?以十四大师的身份,他的跟前肯使唤一个无名弟子吗?” 叶天又摇摇头:“在大师眼中,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有名无名之分。任何人面对十四大师的时候,都会有惊悸感。他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能够映出每个人心底的怯懦、悔恨、肮脏、狼狈来。反之亦然,胸怀坦荡的君子,才会在他面前我行我素,毫无防备。” 青龙半信半疑:“小兄弟,你该听说过我吧?而我,只要想查你的底细,也一定能查得清清楚楚。希望你不会是我的敌人,否则,你会死得很惨很惨。” 他握住了叶天的手,用力摇了摇,然后大步走向院门。 墙上墙下的人迅速撤离,门外的车子也随即发动,驶离大院。 叶天凝立在黑暗中,感到脊背上的冷汗正涔涔流下。 在青龙提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因为七年之前的伊拉克战争中,作为深入巴格达市中心的特遣队员之一,他曾与青龙打过照面,然后擦肩而过。那时候,红龙仍在,青龙还没掌权,所以不是特遣队的针对性刺杀目标。 “假如他开枪,今晚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叶天望着远去的汽车尾灯光芒连连苦笑。 他不怕死,怕的是大事未了就死,九泉之下愧对父母。 几分钟后,等到呼吸平稳、心情安静了,他才走回书房。 奇怪的是,已经凭着大瑜伽术“入定”的十四大师竟然不见了。 叶天摸了摸摇椅上的布垫,余温尚存。他马上快速搜遍了所有房间,把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翻了个遍,最后重新回到书房里。 “大师?你还在吗?”他放声大叫,但却无人回应。 他走向房间东北角,试着轻推北墙、东墙上的书架。两边书架晃动了几下,吱嘎一声,各自右转,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甬道入口。 叶天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等到眼睛适应了甬道上方的昏暗灯光后,马上发足狂奔,一直向前。 甬道通向无为寺的方位,所以叶天判断,老僧十四大师是向着无为寺去的。 一个刚刚用“入定”欺骗过青龙的人起身逃走,必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追出一百多米后,前方忽然出现了隐约的人影。 叶天加快速度,赶到那人面前,终于松了口气,因为那个人就是失踪的十四大师。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一切都来不及了。战争……波及全球的战争将毁灭一切,直至将地球变成尘埃遍布的史前废墟。我看到了那一切,我早就看到了那一切,当天龙寺的三百智者同时‘开天眼、行天心通’之时,三百人的力量集于一身,让我目睹了未来。我本来以为,阻止‘蚩尤的面具’重现人间,就能平安度过大劫,将人类……波澜不惊地带入新的轮回,可青龙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覆盖亚洲,辐射欧洲、非洲、美洲,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青龙、红龙的影子……”十四大师靠在甬道侧面,仰着头,双手高举过肩,仿佛要拥抱头顶那盏脏污不堪的日光灯一样。 “大师,我带你出去。”叶天伸手搀扶十四大师腋下,悚然惊觉对方的身体一会儿炙热如火炭,一会儿阴冷如浮冰,上下温差不下二十摄氏度。 “我的末日已经……已经到了,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告诉天龙寺的众僧,再不要为任何人‘开天眼、行天心通’,不要为了迎合某些人的好奇心,而最终成为历史的罪人。你、你答应我,现在就启程去天龙寺,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不不,不是告诉,是把三百智者全都……全都……”十四大师拼命抓住叶天的手,枯瘦如鸟爪的十四根手指,死死地抠进叶天的肉里去。 他的双眼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左眼变成青碧色,瞳孔深处,亮起了一簇灼灼跳动的鬼火;右眼则先是如同充血般殷红,而后瞳孔颜色变淡,最终变得如一扇透明的小窗,窗内燃起了一点豆粒大的火焰。 叶天无法做任何事,因为这种奇特变化早就超出了人类生理学、心理学知识的研究范畴。 “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十四大师喃喃地低语着,踮起脚尖,凑近叶天的脸。同时,他的指尖上透出十四股强大的力量,沿着叶天两臂上的脉络扭曲逆行,逐渐变成十四条纵横交错的无形绳索,最终编结为网,把叶天死死地禁锢住。 “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十四大师低沉的声音如祭祀者的诡异咒语。隔得那么近,他嘴里吐出的丝丝热气,直喷到叶天脸上来。 叶天想避开他、挣脱他,但身体内部那些无形绳索倏地膨胀开来,让他连闭上眼、转开头这些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看着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在这时候闯进来,就是最好的一颗打破僵局的棋子。你没有选择权,是天意选择了你,选择你作为大秘密的承载者,你必须接受,必须接受……”十四大师的脸也开始发生逆变,以额头正中、眉心正中、鼻尖正中、人中、唇中、下颏凹陷点这一条竖线为界,左半边青碧色,右半边殷红色。 “阴阳脸?阴阳眼?阴阳界?” 叶天刚刚在心中三度自问,十四大师已经嘶哑着吼叫出来:“没错,没错,没错,你看到了,你已经看到了,证明你的慧根总算不错。你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十四大师的左手温度也急骤下降,传入叶天体内的力道冰冷刺骨,右手则恰恰相反,炙热、跃动,像五条嚣张焦躁的火蛇一般。 叶天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他想要提聚心神,将全身的内力收拢在一起,护住心脉和丹田,却始终无法做到。 “我看到……我看到——”陡然间,叶天感到自己大脑中如同被火箭弹击中,轰隆一声,爆炸翻腾,化为千万碎片。 眼前的甬道、灯光、人物全都远去了,他仿佛身在千米高空之上,大地山川全在脚下。当他垂首俯瞰时,三条长龙正跟随着一个披发赤足的灰色巨人从南向北而去。 三条龙,一红、一白、一黄,身体粗大雄伟,长度至少有数百米,映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杀气。 北方,有数不清的巨人、巨兽、巨禽列成漫山遍野的阵势,在一名红衣巨人、一名黄衣巨人的率领下严阵以待。 两队人之间,隔着两条白浪滔天的大河,两河围成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形成了天然的平坦战场。 叶天读懂了眼前的一切,那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争,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四大师要让他看这些。 战争开始了,白龙、黄龙渡过大河,摇头摆尾,喷云吐雾,杀得北方巨人纷纷倒下。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尸横遍地,天地无光。那,就是世界末日的凄惨景象……”十四大师的声音轰然响在空中。 那句话出自于《周易》中的坤卦,字面意思为群龙在荒野大战,常用来比喻群雄角逐,生灵因之涂炭。 此爻为坤卦第六爻,凶爻,喻之以人事,则为上下交战而导致血流成河的情形。 起初,双龙的攻势暴烈之极,但是,在红衣人、黄衣人的指挥下,巨禽空袭、走兽地袭、巨人冲击中路,几百个回合往来冲突后,就将双龙困住,然后蜂拥而上,以“蚂蚁啃大象”的攻击方式,转眼间令两条巨龙只剩白花花的骨架。 随即,更多的北方巨人出现,结成横贯东西战场的一字长蛇之阵,沉着稳健地步步向前,逼得灰色巨人带着红龙向南怆惶败退…… “看,那就是发生在亚洲大陆的史前大战争,天神蚩尤培育了红龙、白龙、黄龙,呼啸北上,与炎帝、黄帝决战于长江、黄河相夹的丰沃平原,其目的是为了争夺天下诸侯之王。谁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有几千诸侯、几万部落、几亿分支,却只能有一个诸侯之王,谁能登上诸侯之王的宝座,谁就是天下的主宰。所以,每朝每代,每一个人类轮回更替,总有一些不甘臣服寂寞的人,为了诸侯之王的宝座而战。”十四大师声音抖索,浑身颤栗。 蚩尤与炎帝、黄帝大战已经成了远古神话里的篇章,与大多数人一样,叶天也只把那些当做“传奇故事”来看待。 “蚩尤已死,战败后,被炎帝、黄帝斩杀于九曲黄河之畔,不是吗?”他问。 那是神话的结局,所有教科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叶天并不以为发生在大理的种种怪事能跟远古神话牵连起来,他的思想最起码有一半是停留在“二战特种兵”和“伊拉克青龙”身上的。 “对,蚩尤死了,但喷火的红龙并没有死,它亘古存在,等待着下一次大战争的来临。当它破土而出之时,就是世界大毁灭降临之日。我能看到这一切,现在,我把读懂未来的法门告诉你,让你继续看着这一切,盯紧那条蜿蜒地底的罪恶之龙、恐怖之龙,千万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唤醒它们,那将是……” 哧的一声,十四大师的喉结上突然透出半截滴血的刀刃来。 那一刀,斩断了他的气管、声带,剩余的话,全都被一股脑儿掐断了。 “大师?”叶天只叫了一声,便明白对方是永远都不会出声回答了,因为暴起杀人者也是个中好手,深谙“一招毙敌”的要诀,不出刀则已,一出刀,必杀。 十四大师的头慢慢地垂下去,露出他身后那人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 那张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同样的言论,我已经听了太多遍,够了,够了,让一切就在这里结束吧,不要再危言耸听、蛊惑世人了,你说呢?” 那正是青龙,去而复返,并且悄悄潜近,将十四大师一刀毙命。他的另一只手上,平端着一把无声手枪,枪口直指叶天的心脏。 “什么意思?”叶天皱了皱眉。 当十四大师灌入他体内的十四股怪力消失后,他的身体迅速恢复了正常。 “我在几分钟内就查清了你的底细,叶天,跟我干吧,你是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人才,美国人的海豹突击队纯粹是一群有眼无珠的蠢材,他们放弃你,等于是放弃了一块举世无双的瑰宝。海东青,你在阿拉伯人的无垠大漠之上,一定能飞得更高。”青龙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叫出“海东青”这个名字时,语调诚恳,语气中饱含着无尽的钦佩之意。 叶天笑了,他希望忘掉“海东青”这个名字,可别人总会时时提起,强迫他回顾那些血与火的历史。 “青龙,你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叶天摇摇头。 青龙慢慢抽刀,十四大师喉结上的伤口中冒出一串诡异的血泡,然后身子一软,扑倒在叶天怀里。 “为什么不是?你随海豹突击队投身海湾战争时,岂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雇佣兵?只不过,真正的雇佣兵是为了金钱,而你们,是为了所谓的‘正义、民主、自由’那种虚幻的唬人的大道理。现在,你回头看看,你做过的一切有意义吗?是正义的吗?联军总部‘扑克牌通缉令’上的人是否真的该死?叶天,你以为战争结束,你就可以功成身退、抽身事外了吗?可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假装自己的手是干干净净的——”青龙的情绪正在失控,握枪的手不停地哆嗦着,随时都可能走火。 “你不是青龙。”叶天冷冷地打断对方。 “什么?”青龙愣了。 “你不是青龙。”叶天慢慢地蹲下身,把十四大师余温尚存的身体放平。 那把杀人的刀一侧边缘是锯齿状的,并且刀身正反面都开着“V”字形血槽,刀一拔出,不但立刻起到了“放血、抽气”的作用,而且在咽喉这种最要害的部位形成了锯齿伤口,根本无法展开急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伤者一点点失去生命。 第06章 甬道里发生的连环诡杀 “我读过青龙的资料,真正的他,思想缜密,行动冷静,能够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一样精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事能激怒他、挫败他、影响他,所以国际刑警总部的情报分析专家们送了他一个‘冰佛’的外号。明白吗?冰佛——那是一尊被冰封的佛,从身到心,如裹着一层坚冰,终年不化,亘古不变。”叶天慢慢地解释着,仿佛一个站在课堂上的老师,耐心地对那些蒙童们进行谆谆教导。 从在大院门口见面起,他就对青龙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只是没有挑明。 青龙的枪口换了个位置,抵住叶天的颈后要害。 “不管我是谁,你都死定了!”他说。 哗的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暗处飞出来,一下子套在青龙头上,随即发出喀啦、喀啦的机括锁定声,紧紧地箍住了青龙的脖子。 叶天迅速回手,夺下了青龙手中的刀枪。 “喂,别乱动,这种名为‘血滴子’的武器,就是从你们手上偷来的,一扣上去,就很难取下来,除非是连你的人头一起割掉。好了,现在大家可以来谈谈条件了,对不对叶天?”从暗处笑嘻嘻地走出来的,居然是满脸无辜的司空摘星,仿佛他之前根本没偷过蝴蝶山庄的东西,现在跟叶天之间不过是老朋友新见面一样,脸皮之厚,天下无双。 “居然是你?”叶天的眉又皱起来。 司空摘星跟司马联手在蝴蝶山庄搅事,最终招致了段承德身边一连串的混乱,最后竟在此地大摇大摆地出现,可见,他从未远离,一直都在关注事件的发展。 “当然是我,好兄弟,你有事,我当然要奋不顾身地出头,同甘苦共患难,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不是吗?叶天,惹上青龙,你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司空摘星踮着脚尖走过来,拍了拍套在青龙头上的黑布蒙着的笼子,坏笑了几声,突然掀起那块黑布,露出了一个铅笔粗的钢条焊接而成的圆形鸟笼。 此刻,青龙的头颅刚好被鸟笼子罩住,靠近脖子的地方,鸟笼内圈弹出十二根倒须钩一般的四寸长刀片,雪刃紧扣他的脖子。刀片是由强力机簧控制的,只要放出鸟笼的人向回收紧绳索,一颗大好人头马上就会被凌空摘去。 “嗯……这是你们伊拉克人根据中国江湖秘籍研制出的‘血滴子’吧,很好很好,简直比历史上的‘血滴子’原版还要精致。这些冷钢刀片能够瞬间切断人体骨骼,比快刀削土豆更轻松……伊拉克人果然很聪明,怪不得联军要用‘扑克牌通缉令’来搞你们,因为贵国的高等人才实在是太多了,一签发通缉令就得几十张、上百张。你们还从中国人那里学到了什么?兵法、掘金?还是隐身、易容?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硬撑着装成青龙有什么用呢?反正世界上没人见过真正的青龙,你就算招认,对我们也没有丝毫帮助。”司空摘星绕着青龙转圈,不时地抬手轻弹鸟笼上的钢条,发出沉闷的“卟卟”声。 青龙的国字脸上浮现出神经质的诡异笑容,对司空摘星的絮絮叨叨置若罔闻。 甬道向前,幽暗深远,不知通向何处,但十四大师的死,已经让这里充满了诡异与悲凉的气氛。 青龙的人并没有尾随而来,这是唯一令叶天担心的事情。 叶天对司空摘星的印象说不上好恶,因为对方的行事方式十分独特,既不讨人厌,也不叫人喜欢,而且来无踪去无影的,令人捉摸不透。 “十四大师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吧?远古神话中的红龙、青龙,跟二十世纪末期、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海湾双龙有某种关联吗?如果红龙伏诛,青龙又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他油然感叹。 虽然凭借对方的思路指引,让自己看到了许多奇妙虚幻的古怪现象,可一直不得要领,无法跟现实世界联系起来。 他帮助十四大师整理好了身上的衣服,慢慢起身,平视青龙:“你到底是谁?” 青龙虽然被困,脸上的凶悍暴戾之气却是更为加剧:“我是青龙,跟我作对,你们就死定了!” “你不是。”叶天摇摇头。 青龙慢慢地把右拳横在胸口上,语调坚决地回答:“你们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青龙是夭矫于阿拉伯世界的唯一真龙,他将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天上地下,无所不能。而你们,所有阿拉伯世界的敌人,只配在炼狱的妖火中化为飞灰。” 叶天点点头,因为对方这段话,已经从侧面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青龙呢?在阿富汗、帕米尔高原岩洞?还是北上进入了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克兰境内?”司空摘星追问。 被困的人目眦欲裂地瞪着他:“青龙只在杀人时出现,不必费心去捉摸他身在何处,看见他的时候,就是阁下人头落地的一刻。” 这种色厉内荏的话反而令司空摘星冷静下来,他把鼻子凑上前去,绕着对方边嗅边走,而后仰面向着洞顶,沉思了几秒钟,突然叫了一声:“你是摩羯,十二星座杀手之一,我就是化成灰也能闻出你身上的味道。” 被困的人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摩羯,当日在巴格达的总统府地下囚牢里拷问我的七个人已经死了五个,加上你,凑够六个,我只需要继续追踪第七个,就能真正地替自己报仇雪恨了。”司空摘星大笑,但笑中带泪,表情凄惨可怖。 被困的人僵立了一阵,终于点头承认:“我是摩羯,早知道二零零三年的战争形势会那么快急转直下,就该把地下囚牢中的所有人杀光。” 司空摘星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杀光?你以为红龙的总统府卫队很仁慈对吗?如果不是联军的特遣队出奇兵突袭巴格达城心脏地带,囚牢里哪会剩下半个活口?老天有眼,留下我们的命,等机会报仇,哈哈哈哈……” 第二次海湾战争中,围绕着巴格达城攻防战,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变化,连各国军事观察家们都为红龙亲信部队的不战而溃感到无法理解。毕竟当时红龙采取了极端的“收缩防守、放弃大漠主阵地”策略,任由联军大部队在沙漠中疾驰推进。 按照军事常理推断,红龙此举的目的,是要将精锐部队集结在巴格达城,做最后的鱼死网破、石破天惊一战。联军方面,一部分经验丰富的军事专家甚至曾经预言,巴格达城将是一座被死神抱在怀中的黑暗堡垒,“血流遍地、尸体堆叠”是破城之时的唯一写照。 战争结果,令所有关注巴格达的人大跌眼镜,联军拿下的竟然是一座连零星抵抗也寥寥无几的空城。 对于这件事,作为进攻者之一,叶天在回忆这段历史时,脑子里也总是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更想不到的是,连江湖闲人司空摘星竟然也曾身陷巴格达,并几乎丧命。 “还记得你们发明的‘人造脑汁河’小游戏吗?”司空摘星从袖管里抽出一根长约半尺的银色长针,在摩羯眼前晃了晃。 摩羯急欲后退,但司空摘星左手一挥,缠在手腕上的暗灰色细铁链一紧,“血滴子”内嵌的刀片立刻向内弹起,紧紧地抵住了摩羯的脖颈周遭。 “嘿嘿,不要动,乖乖不要动。小朋友不乖的话,叔叔要打屁屁的哟……”司空摘星怪笑着。 摩羯权衡利弊,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定。 “对了对了,这样才够听话,看叔叔给你表演一个‘人造脑汁小溪流’,很好玩的哟!”司空摘星贴近摩羯的身体,手上的银针由笼子一侧透过钢栅,抵住了对方右侧太阳穴正中心。 “司空——”叶天叫了一声,但没有继续说下去,把“不要太过分,这是在中国”那半截话留住。 江湖是从来不讲大道理、高姿态的地方,只遵循“磨牙吮血、狼心狗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野兽原则,今日之“果”,是昨日之“因”的必然趋势。他参观过巴格达总统府地牢以及伊拉克国内超过四十座同等规模、同样作用的囚牢,多达四百种刑具、一千五百余种惨绝人寰的酷刑以及四万多张犯人受刑时的血腥照片,绝对担当得起“人间活地狱”这一称号。 身陷囚牢而不死,是司空摘星的福气造化,如今,无论他采取何种极端的报复方式,都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司空摘星停手。 叶天一声长叹,摇摇头。 司空摘星发出一阵惨笑:“叶天,你没经历过巴格达城的囚牢之灾,是体会不到我当时的绝望心情的。我受共和国卫队的某位高官相邀,面见红龙、青龙,被重金聘请去偷联军方面的进攻计划书。我顺利完成了任务,可回到巴格达时,却被诬陷为联军的间谍探子,连拼了性命偷来的计划书也被指斥为诱饵。于是,我被投入地牢,跟一百多名死囚关在一起。这些人每天都眼睁睁地看着伊拉克人采取各种极端手段严刑逼供,都明白下一个受刑的就可能轮到自己。结果,有五分之一心理素质较差的人吞下汤匙自杀。对于一个被骗且险些丧命的江湖人来说,我最想做的,就是把当日所有审讯过我的人一个一个凌迟处死,才能真正出了这口心头的恶气。摩羯,是倒数第二个,他身上的气味是我一切噩梦的根源……” “杀了我,杀了我吧!求求你叶天,你杀了我吧!”摩羯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司空摘星沉郁地接话:“杀你?不不,我要慢慢地消遣你,一点点地杀,直到从你嘴里知道一切秘密为止。” 银针触及摩羯的皮肤,他作势要避开,司空摘星却抢先一步扯动钢链,血滴子内嵌的刀刃继续收紧,逼得他一动都不敢动。 “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摩羯没人声地大叫着。 “我想知道,为什么红龙、青龙遣散了共和国卫队,主动把巴格达变成了一座不设防之城?红龙在两次海湾战争之间,曾聚集了价值超过六亿英镑的实物黄金,巴格达破城之时,黄金运往哪里?据联军的情报部门透露,红龙心里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到底是跟什么有关的?”司空摘星停止针刺的动作,将一条一条问题罗列出来。 叶天为这些问题感到诧异,毕竟司空摘星是江湖神偷,应该懂得“命比钱重要”的道理,不会为了个人的好奇心,盲目地参与到海湾政治斗争中来。那些国家大事、国际大事都不是他该管的。 摩羯突然间哈哈大笑,浑然不顾头顶的血滴子与太阳穴上的银针。 叶天向前望去,甬道深处死一样沉寂,他在犹豫,是否将十四大师的遗体送到无为寺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代预言大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此。 他厌倦了战争,也厌倦了因夺宝、求财而引起的“暗战”,就像一个刚刚穿上新鞋子的人,厌恶前路上一切可能踩到的水洼。 “方纯。”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那两个字,像一剂清凉的薄荷清心散,把他心里的焦躁暂且退去。 “你笑什么?这些问题很好笑吗?”司空摘星为摩羯态度的突然转变而摸不着头脑。 摩羯语调飘忽地笑着回答:“每个人都在追究这些问题,每个人都以为从红龙的亲信嘴里能得到答案,但你想想,可能吗?红龙之所以在伊拉克呼风唤雨三十年,凭的是什么?凭的是他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我们这些只听命令、不动脑子的下走。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如果拿到了那些黄金,我又何必跑到中国大陆来辛辛苦苦卖命?早就到非洲或是大洋洲买个独岛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去了。如果你放我一马,我能回报你的,只能是说出拷问你时在场的第七个人的名字,你想听吗?” 司空摘星毫不犹豫地回答:“好,用那个人的名字,换你一条命,成交。” 摩羯并不急于说出答案,而是转向叶天:“喂,小兄弟,还有你,那个人也跟你有关。据说在巴格达城西南部的塔赫兰大厦顶层,对方一个人就杀光了你手下三十人,并创造了海豹突击队有史以来最大的伤亡记录。你离开海豹突击队,多半是为了这次重大失败而引咎辞职,对不对?” 叶天全身的血陡地全都涌到头顶上来,他无言地凝视着摩羯那双淡褐色的眼睛,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被猛然激怒的情绪,机械地点点头。 塔赫兰大厦一战,被美军的统计部门“聪明”地隐瞒了实情,战死的三十个人并没有出现在联军的阵亡者花名册上。因为海豹突击队是美军震慑敌对势力和恐怖分子的神器,一直是以“雷厉风行、百战不殆”的铁汉形象出现在媒体面前。如果外界知道伊拉克仅出动一名高手就接连格杀三十人的话,军方就会颜面扫地了。 直到今天,叶天也能叫出那三十人的名字,记起每一个人的面孔来。 当日,作为先遣队的队长,他负责撤离时的断后工作,比其他人迟十五分钟登上塔赫兰大厦的天台。按照计划,联军的黑鹰直升机将提前五分钟降落天台,接应先遣队撤离。可怕的是,叶天到达现场后,只看到了三十具惨遭割喉的队友尸体,连直升机都不知去向。 从大厦的监控录像中,他看到了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中年人,腰间挎着两把日式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先遣队员,展开了一连串鬼魅一般的攻击。身经百战的海豹突击队高手们竟然连瞄准射击都来不及,就被一一割喉,血洒天台。最后,黑衣人劫持了直升机,消失在西北天空。 摩羯说得没错,叶天就是为此而退出海豹突击队的,因为那黑衣人已经变成了他无法破解的噩梦。 “那是山口组的人,红龙与日本山口组早已经达成协议,在战争开始前,将所有贵重物品托付给山口组,为自己铺平了后路。那个人,就是山口组派驻于巴格达的特使,他的名字是——” 关键时刻,摩羯停了下来。 “说了,你就可以活命。”司空摘星不等对方提条件,抢先做出承诺。 “你们知道,什么是‘蚩尤的面具’吗?”摩羯顾左右而言他,“红龙与山口组的合作,就是联手找寻‘蚩尤的面具’,而后共同分享胜利果实。当时,所有军事专家们都力谏红龙,日本黑道人物根本不可信,可他一意孤行,还是选择了合作,并且让特使参与了巴格达城所有的军事行动和情报分析工作。就是他,指出司空摘星拿来的联军资料全都是诱饵和圈套。事实证明,那本来就是联军故意释放出来的假情报……” 司空摘星狠狠地呸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老子是栽在了日本黑帮手里!” 叶天的情绪被摩羯的叙述吸引,不自觉地跟着追问:“说出他的名字吧,谁知道这些是不是你为了活命杜撰出来的?” 摩羯自我解嘲地一笑:“杜撰?我何必费那些脑子?” 停了停,他才张口:“那个人是——” 在此之前,叶天一直都谨慎地注意着甬道前后的动静,生怕关键时刻,有人横插进来,对摩羯夺命灭口。可是这一次,“灭口”的惨剧还是发生了,但不是外来者突袭,而是摩羯胸口突然自爆,炸开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圆洞,透体而过。 爆炸声很轻,就像放爆竹时的“哑炮”一样,仅仅是短暂而暗哑的“啵”的一声。 所以,叶天经过四秒钟后才反应过来,那时候他已经能从那圆洞里看到摩羯背后的灯光。 “怎么会这样?”司空摘星失口怒叫。 他试图搀扶摩羯,但摩羯浑身软得像一根煮透了的面条,软塌塌的,根本站不住。 “摩羯,摩羯,你还能不能说话?说话啊!”司空摘星徒劳地摇撼着摩羯的肩。 这又是一次让叶天始料不及的变化,不是“他杀”而是“自爆”,虽然他已经极度警惕,但还是失算了。 “他不会再告诉你什么了,放弃吧。”叶天冷笑。 司空摘星懊恼地放手,摩羯向前扑倒。 “我必须杀掉第七个人,唯有如此,才能洗净我的耻辱。摩羯死了不要紧,我一定能找到线索的。”司空摘星紧攥着拳头起誓。 山口组的中层头目数量是能计算过来的,他只要找到每个人的资料和照片,挨个跟印象中的“第七人”对比,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方法比较麻烦,但却能最终解决问题。 叶天离开十四大师的尸体,坚定地向甬道深处走去。 “喂,你去哪里?”司空摘星大叫。 “去应该去的地方。”叶天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他想去看十四大师来的地方,无论是无为寺还是其它什么场所,也许那里能找到一些真正有用的线索。 司空摘星跟上来,重新变换成了笑嘻嘻的样子。 两个人不再交谈,默默前行,直到站在一扇精钢锻造的大门前。 门是锁着的,高两米、宽一米半,牢牢地封住了去路。 司空摘星凑上去,用三根铁丝在锁孔里捅了几下,锁就开了。 门后面,是一道狭窄的铁制旋转楼梯,一直攀援向上。 “上去。”司空摘星带头向上。 “喂,司空。”叶天叫他。 司空摘星停步回头,叶天低声接下去:“司空,听我劝告吧,不要跟青龙作对,你是玩不过伊拉克人的。想想看,联军几十万大军、海陆空三军共十五梯次合围,最后都没能在巴格达全歼对方,反而要发动全球的赏金猎人展开‘扑克牌通缉令’的围猎行动。至于山口组,更是亚洲江湖上一个碰不得的巨大马蜂窝,连日本政府对这颗大毒瘤都无可奈何,跟他们架梁子,谁都保不了你。有精力追踪这些,不如安静下来,退一步海阔天空,赶紧回头,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过自由闲散的日子。” 他是好意,所说的也是实情。 司空摘星笑笑,低声反问:“是这样吗?那你怎么还要卷入这场纠纷中来?为了钱,还是为了你所谓的那些‘悬壶济世、锄强扶弱’的鬼思想?崇高不能当饭吃,喊口号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我已经想好了,只要了结这件事,我就离开,像你说的那样。人的一生中,必须要做一些事,好让自己退出江湖时,也能心安理得。” 第07章 少年藏僧对十四大师的前世解读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佛檀香味道,凭直觉,叶天明白此刻已经置身于无为寺地底,沿楼梯上去,就是寺中的某间禅房。 “摩羯的命,很可能要记在你的账上了。”叶天无奈地叹气。 司空摘星耸耸肩膀:“谁在乎呢?” 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龇牙一笑:“反正他留在外面的人都已经——而且被埋在谁都找不到的山体背阴处,过不了几个月,就会转化成天然肥料,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管他呢。” 然后,他抓着楼梯扶手上行,约三十级台阶后,又打开了另一扇铁门。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间阴暗狭窄、家具古旧的禅房。门的旁边,就是两排高大厚重的灰色书架,看来是为了遮掩暗门而设的。 这间禅房长不过十步,宽大约六步,家具极为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两书架而已。那张极窄的禅床放在墙角,上面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对面,则是一张墨迹浅淡的巨幅山水画,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 司空摘星嗅了嗅房间里的空气,很肯定地说:“这就是十四大师住的地方,两个人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叶天真正困惑的是,十四大师跟青龙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竟然要半夜会面,并且是通过甬道秘密离开寺院? “无为寺里实在没什么好偷,否则的话,我就能带你好好看看。记得几年前,寺里曾保存着一组北宋时的金编钟,还勉强值得一看。”司空摘星又露出了职业本色。 叶天不说话,站在远处盯着那幅山水画看了一阵,淡淡地说:“司空,这幅画有点古怪,所有的用笔方法都是反着的,就像是——” 他走近去,举起双手,抚摸着它,顿时察觉纸面粗糙,竟然像是一张宣纸的背面,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没有人会在纸背作画的,宣纸又不是复印纸,可以双面使用。 如果不是画幅太大的话,他就会立刻把画翻过来,看看正面的样子。 司空摘星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正在搜索有没有暗格、秘龛之类,对叶天说的,并不感兴趣。 嗡的一声,叶天忽然感到一股澎湃的冲击力从画的后面冲出来,正撞在他的心口上,就像在海滨浴场游泳的时候,受到水底暗流的猛然冲击一样,气息为之一窒。那股力量一撞即散,变成了一只手似的,五指扣住他的胸口,要将他抓进画里去。 叶天急提了一口气,双脚沉桩站稳,双掌在画上一摁,迅速倒退,离开了那股怪力的气场范围。 “怎么了?”司空摘星吓了一跳。 “画很古怪。”叶天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的鼻尖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有种预感,如果刚才稍有犹豫,自己就会被突然吸走,从这个房间里消失,进入未知的世界中。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啊?”司空摘星也走过去,东边敲敲,西边按按,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我们出去吧。贼不走空,我总不能坏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千年规矩吧?” 说着,他横跨三步,轻轻打开了向南的门口,满脸都是坏笑:“无为寺这几年香火极盛,信徒们捐赠之时毫不手软,全都是现金和贵金属、玉器,这些一定都放在单独的藏宝室里,有专人看管。今晚我们俩……” 开门时,他的脸是向着叶天的,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门外的情形。 等他笑着转脸向外,脸上的笑突然凝结住,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门外,是一条百步长廊,此刻本该寂静无人,但事实是,长廊里正或坐、或卧、或站着很多人,把长廊挤得满满当当。人虽然多,却没有一个发出声音,也没有一个因司空摘星开门而被惊动,全都维持着之前的静止动作。乍一看上去,就像一群毫无生命力的雕塑一般。 “那是……什么意思?”司空摘星抬起来要向外迈的右脚停在半空中,艰难地转脸向着叶天。 “入定沉思者。”叶天轻声回答。 司空摘星咧了咧嘴,露出苦笑:“我怎么觉得像是被人下了套一样?” 叶天慢慢地走出去,檐下的一串紫铜风铃突然玲玲珑珑地脆响起来。 距他最近处的两个人,采取了盘膝打坐的姿势,双手结“法王宝轮印”,掌心向上,平放在膝头上。他们身穿的是灰色的藏传佛教僧袍,脖颈和手腕上各挂着三串灰白色的佛骨珠。 “真的是……好东西!”两个人的六串珠子立刻吸引了司空摘星的眼球,嘴里啧啧赞叹着,使劲搓手,一副见猎心喜、心痒难耐的样子。 再向后看,又有十几人是同样衣着,但采取的是靠着栏杆半卧的“随波逐流、自然修行”姿势。藏僧后面,则是十几位斜披袈裟的汉传佛教僧人,双掌合十,木桩一样笔直地静立着。他们身后的人,因光线原因已经无法看清。 “司空,别乱伸手,会出大事的。”叶天冷冷地发出了警告。 无为寺不是大陆内地的“文寺”,而是遍地高手的“武寺”,在这里偷东西,弄不好会连命都留下。 “唉,如果不自投罗网就好了,现在这僵局怎么收场呢?”司空摘星埋怨起来。 叶天抬头望了望风铃,决然地举步向前,下了青石板台阶,从藏僧中间穿过去。 立刻,塞满长廊的修行者动起来,自动避向两边,闪出一条仅容一个人走过的通道。 “喂,等等我!”司空摘星一跃而下,跟在后面,但随即被藏僧紧紧地围住,动弹不得。 叶天凭直觉向前,发现两边的人群中混杂着带发修行者、羽冠的道士、满脸涂满油彩的神棍、青面獠牙的扶乩者,身份之驳杂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其中甚至有两名西装革履的教授模样的人,满头银发,目光深邃,一看便知道是来自名校的智者。 走过长廊,前面是一间青烟缭绕的佛堂。 叶天稍停,然后踏着厚厚的大红毡毯,走进佛堂。 佛堂正中,有一名藏僧正匍匐在地,向前行“五体投地”大礼。供坛上面,端坐的不是任何神祗的金装泥塑佛像,而是一口长满了绿色铜锈的两米高巨钟。 “五体投地”是最恭敬的礼拜方式,“五体”指双肘、双膝和额顶,又称“五轮”,“五体投地”就是“五轮至地而作礼”,其过程是正立合十,屈膝屈肘至地,翻掌,顶礼。 五体投地致敬的对象一般是佛菩萨,如《请观世音菩萨消伏毒害陀罗尼经》:“如是三称三宝,三称观世音菩萨名,五体投地,向于西方。” “你来了。”藏僧开口,竟然是那名闯入蝴蝶山庄拍卖会的少年藏僧。 “是。”叶天只答了一个字。 他知道,直觉没有欺骗自己,今晚到这里来,是最正确的结果,而且是一系列看似诡异莫测、杂乱无章变化后的必然结果。 “知道吗?从离开蝴蝶山庄,我就一直跪拜于此,用全部的心智化为‘心意无常锁’,扣在你的身上,一步一步指引你向这边来。你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人,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挣脱了我的‘心锁’,我只能在外面列‘八门天心通大阵’,借助所有修行者的力量,终于把你引入这里。”少年藏僧一边娓娓叙说,一边迟缓地起身,恢复了盘膝打坐的姿势。 叶天似乎有些明白了,当他捕捉到那个日本兵以后,总是觉得有事情未了,才一个人继续留在大院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没过足瘾的酒鬼一样,对于他而言,是比较反常的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有绝顶智慧的修行者对他施加了微妙的思想牵引。 他什么都没问,在藏僧旁边的一只半旧蒲团上坐下。 供坛下面,一只篮球大小的镂空香炉里,飘出淡淡的青色檀香烟雾。香分九股,一升到半空,就清晰地散开,指向九个不同方向。 “十四大师的修行者之血,开启了解读未来之门,那是必须经过的一步,就如同摩诃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萨波达王割肉喂鹰一样。他的身体腐朽为尘土的一日,就是灵魂飞升于天上之时,所以你不必为没能从屠刀下救他而自责。他的三生三世,全都是声明远播、料事如神的预言师,屡屡泄露天机,导致本就陷入无常变化的迷途众生,更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煎熬,无数本该死而登天的信徒因不死而最终坠入阿鼻地狱。我让他明白,他已经深陷于这种愈来愈坏的修行轮回中,是越坠越深的‘死循环’,只有一刀斩断因缘纠葛,才能幡然猛醒,找到自我。”少年藏僧说。 叶天的确曾为十四大师的死自责过,作为特战高手,他不能原谅自己任由摩羯潜入杀人而毫无察觉。 他低头看了看前胸,在少年藏僧面前,他感到遮盖胸膛的衣物仿佛都不存在了一样,对方只轻轻一眼,就能里里外外、通明透彻地看穿自己的心。 “我是迦楠。”少年藏僧垂下眼睑,双手在胸前紧握,结“莲花生大士启迪印”。 叶天点点头,深吸了几口气,檀香入脑,思想顿时变得空灵而澄澈。 “此时此刻,你也许能暂时抛开萦绕心头的那些乱事了吧?”迦南不再抬眼,仿佛自说自话。 “暂时抛开,但却不能一世抛开。出了无为寺,我还是我,还要面对那些。”叶天无奈地叹气。 “二战日本兵”和“血咒”是无法逾越的两个大障碍,如果能尽快将前一个剖析明白,他会带着小彩上路,直奔金沙江以西的蛊苗部落。 “你放不下那小女孩,只是缘起于看不透。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其实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比如十四大师凝结毕生心血,带你看到那次远古时代的旷世大战。你相信吗?每一个人生在这世上,都不是毫无目的地来,毫无意义地去,而是带着各自的使命。你的使命,就是要去解决某个人人棘手的难题。”哗地一声,迦楠的藏袍猛地飞扬起来,像一朵灰色的云,似乎即将要将他的身体托起来。 “那难题是什么?”叶天凝视着对方光洁而饱满的额头。 迦楠骤然睁开双眼,目光明慧,精神充沛之至。 叶天情不自禁地合起双掌,屏住呼吸,虔诚求教:“请大师明示。” 在他眼中,迦楠不再是单薄瘦弱的少年,而是博览群书、胸怀锦绣的得道高僧。 “真正的难题,难在连谜面本身都是不可知的,在解题之前,必须先找到它。它,就像歧路中丢失的山羊,在我们面前,歧路不计其数,每一条都通向扑朔迷离的远方,穷毕生之力,甚至无法找到谜面。很多人,在生命的尽头颓然告诉后来者,那谜面是根本不存在的,谜的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我想说,那些人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们没能突破生命的屏障,只生一世,而不能往生几世。未知生,焉知死?只有突破生命屏障,死而不死,身亡而心不亡的人,才能站在那谜题面前……” 叶天的脑子如一台高速打印机,将迦楠说的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 “外面那些人,个个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更有甚者,已经死过三世,将三生石上的因果纠缠全都解开。所以,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十四大师凭借着尼泊尔天龙寺的名声与灵气,将三百通灵者集合起来,一起打开天眼,洞悉未来,终于看懂了那个谜题,就是——真实世界的大毁灭。”迦楠的唇变得像涂了朱砂一般殷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大毁灭”是全球各国的修行者们永远都讨论不休的话题,历久弥新,每个年代都有新理论出现,论述著作汗牛充栋,不计其数。 之前叶天因工作关系,曾与美国内华达州51号军事基地有过直接合作,了解到基地内部有十个神秘的独立部门,主攻的研究方向就是“大毁灭”课题。 “大毁灭是由人引起的,要制止它的发生,首先要制止引发毁灭的人。”迦楠突兀地用一句话做了结语。 “什么样的毁灭?什么人将引发这些?”叶天禁不住追问。 “大杀器。”迦楠的嘴不懂,这三个字却清晰地传入叶天的耳朵里。 大杀器,是二次海湾战争前后,经常出现在联合国核查组织报告书里的特殊字眼,代表的是红龙所拥有的某种超级武器。核查小组数度进入伊拉克检查,动用了最先进的搜索工具,却始终一无所获。 关于这一点,叶天得到的内部通知上说,是英国间谍网搜集情报时的一次重大失误,未经调查,就把红龙召开军事演讲时的吹嘘之词原封不动地上报。事实上,所谓的“大杀器”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红龙的厚颜意淫与虚张声势。 “大杀器是什么?”听到这三个字,叶天反而安下心来。 “你说什么?”迦楠诧异地问,轻轻皱了皱鼻子。 只有在这一刻,他的样子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 “你刚刚提到了大杀器,但世所共知,大杀器是子虚乌有的。”叶天快速回答。 “我没说过。”迦楠更为惊讶,立刻转头望向供坛上的巨钟。 叶天没再多问,他明白,问题出在那钟上。 “有事要发生了,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有人会死,而且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能够决定未来大事的人。他知道所有的秘密——快,快!”迦楠突然跳起来,向前一扑,跃上供坛,身子向外,后背紧贴巨钟。 同时,他用藏语大叫了一声,叶天听出,那是“保护先知”的意思。 接着,他分别用了十几种语言重复同一句话,有尼泊尔语、印度语、马来语、粤语、维吾尔语、乌克兰语,甚至还有苏门答腊岛上的食人族兽语,以及四种类似于小鸟嗷嗷待哺的声音。 叶天知道,他是在召唤外面长廊里的人,一起退进来保护某个人。 果然,长廊里的人快速冲进来,层层叠叠地贴在巨钟上,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修行者们脸上全都带着莫名的悲壮表情,仿佛每个人都预见到了可怖的未来。只有叶天,孤零零地站在佛堂一角,面向门口,冷静地等待着。 “喂,我在这里,叶天,我们趁这机会快撤吧?”司空摘星终于逃脱了众人的围困,从门外探进半边脑袋。 叶天摇摇头。 司空摘星只好溜进来,靠在墙角,嘀嘀咕咕地问:“他们在干嘛?都什么年代了,靠人墙战术能保护得了什么?一枚火箭弹就能连佛堂一起轰个稀巴烂。还有,高精度狙击步枪远在一公里之外猎杀一切静态目标易如反掌,几十枚穿甲弹就能把巨钟里的人打成筛子。哼哼,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是怎么想的,简直莫名其妙嘛!” 叶天一把扣住司空摘星的肩膀:“钟下有人?你怎么知道的?” 司空摘星大声呼痛,被叶天一把捂住嘴。幸好那些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守护巨钟,没人顾得上他们。 “我一到大理,先落脚无为寺,总觉得这里有宝贝。某一晚,我看到巨钟被拉起来,底下坐着一个老和尚。看现在这阵势,老和尚是个大人物,这些人宁愿牺牲自己的命,也要全力以赴地保护他。”司空摘星咬着牙回答,连挣了几下,都没法摆脱叶天的五指。 “关于‘大杀器’,你知道多少?”叶天急切地追问。 司空摘星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快放手。” 叶天放手,两个人同时退到佛堂最阴暗的角落里。 外面的长廊之内,忽然刮起了大风,不知何处有几扇窗被吹开了,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全神贯注,提气聚力,不能有丝毫懈怠。敌人就在外面,随时都会闯入。大家听清了,这是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口,每个人都必须尽力,抗击外敌。”迦楠用十几种语言反复大喝着同样的一句话,所有人一动不动地背靠巨钟,组成了一幅古怪的图画。 “走吧,我们走吧,留在这里可不明智。看他们这架势,来的可能是敌方的大人物,普通人根本就挡不住。咱们跟无为寺不沾亲不带故的,何苦被他们牵连?” 司空摘星一直以来就是遵循“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处事原则,一旦形势不妙,马上撒腿就跑,绝不啰嗦耽搁。 “你走吧,我要等整件事收场。”叶天冷笑着说。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身子轻轻一纵,跃到了头顶三米高的一根圆木横梁上,大声说:“那我在这里观战吧,你忙你的,别担心我。” “来吧……我在等你。”之前提到“大杀器”的那声音又响起来,余音袅袅,底气充沛之极。 “你是谁?”叶天面向巨钟,用沉潜的“心声”发问,并且确信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我是专程在此地等你的人,年轻人,快来吧,趁着战斗还没开始,我们有机会切磋交流,多说几句。”那声音回答。 “我怎么进去?”叶天问。 “我倒数七声,你就能看到通道了。”那声音又回答。 之后,那声音开始慢慢倒数,等数到“三”的时候,巨钟突然带着众人悬浮起来。钟下,果然有个白发白须的灰衣老人,双膝半跪,上半身匍匐在地。 叶天犹豫了一下,但那老人双手一举,向他这边招了招手。 “来……来……”那声音响在叶天耳边。 叶天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清楚这种情况是凶是吉。 “喂,他在叫你呢?就是那个老家伙,就是他!”司空摘星怪叫起来。 佛堂门外,突然响起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仿佛有一名顶天立地的巨人正一步步逼近。 “熄灯、收光、锁关、困守。”迦楠大声吩咐。 佛堂内外,顿时漆黑一片,而外面“啪嗒、啪嗒”的巨人脚步声更显得惊心动魄。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那苍老的声音无限失望地说。 叶天咬了咬牙,纵身跃上供坛,飞入钟下。紧接着,那座大钟又落下来,把两个人一起罩住。 嗡的一声,叶天的耳鼓被巨钟坠落时的气浪激得生疼,半分钟内,什么都听不到。 钟下没有灯光,但四面并不黑暗,因为钟的内壁上嵌着很多隐隐然发出暗光的灰绿色龟甲,照亮了那老人骨瘦如柴的脸。 叶天吸了口气,从鼻尖到脚底,立刻充满了腐朽潮湿的诡异怪味。 “别担心,我很快就是个死人了,是无法禁锢住你太久的,邀请你进来,是为了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让你将那个伟大的任务进行下去。”老人挺起身子,原来他的全身都被十几条弯弯曲曲的藤条缚住。 当他抬起脸时,叶天惊骇地发现,几根墨绿色的细藤竟然分别穿入了他的耳朵、鼻孔、眼睛、嘴巴,每次开口说话,细藤上的叶子都在簌簌作响。 第08章 巨钟下的身心透明修行者夏玛诺 “已经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刻了,我虽然借助了长生藤的力量,一分钟一分钟地煎熬下去,又多活了十一年,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谁也逃脱不了时光之轮的桎梏。所以,死亡的一刻必将到来……” 老人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哼,双臂一振,终于坐直。 藤条哗啦哗啦乱响了一阵,竟然像是具有生命力的一样,在老人身后盘成一大堆。 “还记得《诸世纪》上的伟大预言吗?睿智无比的诺查丹玛斯预见到了‘1999年恐怖大王’的出现,早就向世人发出了预警。当我看懂了那本语言晦涩的天书之后,顿时明白了所谓的‘恐怖大王’具体指的是谁,也马上命令尼泊尔天龙寺所有的僧众通过各种传讯方式向全球各地的异术者们发出警告……” 叶天的思路一直紧跟着对方的叙述,此刻脑子里立刻跳出两个名字,其一是“红龙”,其二是“尼泊尔天龙寺超级大智者夏玛诺布仁波切”。 关于“1999恐怖大王”那段预言,在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一书中是这样说的: “1999之年,7月之上, 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 致使安哥鲁靡阿(音)大王为之复活, 前后由马尔斯(音)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1999年之前的全球各地异术师、风水师们在分析这段预言时,计算到了太阳系天体运行到1999年的7月,会出现几大行星在同一方向排列的情况,就做出了“行星异动、地球毁灭”的结论,以阐释这段文字。 事实上,历史上的1999年的确全球动荡,美国空袭南联盟、印巴冲突、地球气候异常引发大灾难,并且在7月的最后一天,美国的“月球勘探者”太空器接受指令以6000公里的时速猛撞月球殒石坑,以验证月球深处是否有冰水的存在。不过,以上种种,没有那一项能够称得上是威胁地球命运的“恐怖大王”。 当时,叶天仍在读大学,他从学校图书馆的某些被封存的“邪教异端”卷宗中,读到了尼泊尔天龙寺僧人警告世人的“末日公开信”,起草者,就是大智者夏玛诺布仁波切。 在那封信中,夏玛诺布明确指出,所谓的“恐怖大王”,就是在挑起第一次海湾战争的伊拉克红龙。1999年7月,红龙又将发起新一轮的战争挑衅,让阿拉伯世界战火重燃。这则民间传闻曾令五角大楼震惊数月,并派遣了几十组中情局秘密特工潜入巴格达刺探消息,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忙碌了两年之久,直到2002年春天才悻悻然罢手。 历史的事实证明,“恐怖大王”没有降临,红龙也没有获得翻盘机会,蛰伏十几年,直到政权在2003年遭受联军的武力打击而导致崩盘。 “我就是夏玛诺布,只有我,看懂了红龙的真实意图。真正的智者,就在于用通天彻地的慧眼,看穿过去,看清未来,把真相公诸于天下。‘恐怖大王’已经降临,只是他的出现,并不像世界大战开始前的邪恶轴心国公开宣战那样肆无忌惮,而是低调而隐秘的,直到人类世界突然崩溃,才会现身。到那时候,人类将遭到灭绝性的大屠杀,一夜之间,从这星球上完全消失……” 叶天双掌合十,恭敬地向老人致礼。 夏玛诺布仁波切是喜马拉雅山脉以南诸国公认的大智者,精通古藏语、古印度语,为各国的佛经翻译做过巨大的贡献。他出身于天龙寺,却终身不接受寺里的任何职务称号,曾率领五十名僧人,全力发掘尼泊尔境内的四十多处战争藏金,然后将这些天量财富分批捐赠给国际红十字会组织,拯救全球各国因战争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难民。在巨大的荣誉光环笼罩下,夏玛诺布却过着布衣草鞋、粗茶淡饭的苦行僧生活,从不居功自傲。 这样的人,是值得世人俯首讼案、仰慕追随的,他的名字早就印在叶天心中。 “红龙已经被吊死在绞刑架上,‘恐怖大王’的预言是否应该告一段落了?”这是叶天内心的困惑,却没有明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很对,全球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红龙已经死了,但没有人想过,那只是出现在录像资料里的一件事,‘此红龙’非‘彼红龙’,全球人看到的,并非真正的‘真相’,而是有人要你看到、要你相信的‘真相’——梅森将军,梅森将军……我看到了他,果然就是他……” 啪的一声,夏玛诺布头顶的一片龟甲陡然爆裂,炸得粉碎。 叶天一愣,下意识地后仰身子,双臂遮住头顶,以防碎片溅进眼睛里。 “啪啪”,又有两片龟甲连续爆裂,伴随着夏玛诺布骇然的呓语:“梅森将军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在他身上突然发生了恐怖的转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一切都是红龙布置的连环局……一个精密的阴谋,一个瞒天过海的惊天大阴谋,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 他突然停住,侧着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地谛听着什么。 叶天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打扰了对方的思索。 “梅森”这名字叶天也有印象,深入巴格达的美军特遣队每次秘密捕获重要人物,都要通报联军最高层、五角大楼以及关塔那摩铁狱的最高长官梅森将军,有几次,叶天还跟后者亲口通过电话。 印象中,梅森将军是个惜字如金、冷酷干练的人,在电话中极少发出笑声,也从不跟任何人开玩笑。 “把手给我,把手给我……把你的手给我……”夏玛诺布大叫一声。 叶天向前探身,双掌都递出去,立刻被对方死死抓住。 “记住,我要你记住……”夏玛诺布嘶哑吼叫着,在钟下激荡起“嗡嗡嗡嗡”的回声,“一切关键,都在梅森将军身上。红龙就是预言里的恐怖大王,这一点任何时间、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保守那个秘密,永远地保守它,哪怕是采取各种极端手段,包括杀死一切知情者,用暴力杀戮来终止大毁灭。记住,我们将会为了保守它而抢先寻找它,但你无论何时都要清醒地记住,找到它是为了不让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它,最后的最后,要将所有异端者毁灭,为了拯救地球上大多数人而毁灭一小撮人,明白吗?明白吗?” 那些话不仅仅是经由对方的嘴传入叶天耳朵里,而是从两个人紧握的四只手上,变成一股股滚烫的热流,直接进入了叶天的思想深处。 现在,“红龙已死”和“红龙是恐怖大王”已经形成了完全对立的悖论,在叶天脑子里翻滚纠缠着。 “杀、了、他、们。”夏玛诺布用这四个饱含着惊惧、痛苦、纠结、困惑的字结束了失态的狂吼。 “杀谁?”这念头刚浮上叶天脑海,对方就立刻解释,“杀了一切敢于揭开这秘密、要将秘密据为己有的人,其中也包括红龙。这秘密就是他敢于向五角大楼叫板的‘大杀器’,一件能够瞬间毁灭人类、让地球重回远古洪荒时代的超级武器。它的本名,不是五角大楼卷宗中的‘大杀器’,而是‘蚩尤的面具’,一张令地球上一切生灵望风而逃的邪神面具。”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稍稍清醒,立刻问:“现在,那超级武器身在何处?由谁掌控?又是最初由谁制造出来的?” 夏玛诺布双臂一颤,两根藤条由他臂上缠绕前行,以两人紧握着的四手为桥,爬上叶天的双臂。 叶天并不躲避,任由长蛇一般冰凉的藤条长驱直入,缠上自己的身体。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巨钟之外,蓦地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用日语大喝的声音。 “服部家族、服部九兵操求见夏玛诺布仁波切,请现身吧?”不等叶天两人有任何反应,那男人再次沉声喝问。 “咳咳,咳咳……”夏玛诺布轻轻咳嗽起来,从他身上爬过来的藤条动作加快,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缠遍了叶天的躯干与四肢。 “不必强求去追根溯源,因为没有人知道‘蚩尤的面具’因何存在,但它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等待有人开启地球的毁灭倒计时。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只是应用现有的知识和力量,阻止大毁灭。要想知道它在哪里,请遵循你身体里那颗心的指引吧!”夏玛诺布艰难地回答。 叶天低头,凝视胸口的衣服窸窸窣窣乱动乱响,可以感知那些藤条在暗中蛇一般地游动着。 “人类的语言表达能力十分苍白,我只能通过长生藤的枝蔓告诉你那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遥远历史。与此相比,十四大师所知的蚩尤与炎帝、黄帝的旷世大战不过是皮毛之外的微末枝节。敞开你的心扉,去聆听、去感受、去俯瞰吧……”夏玛诺布深沉地笑起来,紧紧地抿住嘴,长眉和眼睑同时垂下来。 此刻,叶天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泓幽泉正在波涛暗涌。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连绵不绝的莽苍群山,绝壁与深谷比肩而立,大山深处,出现了一个被四面峰峦围合起来的寸草不生的巨大空地。他的目光关注于那片荒凉的灰色地带时,便看到了遍地丢弃着石车、石马、石屋、石树、石草以及一切在真实世界里能够看到的活生生的东西。 “人呢?那世界里的人类呢?”他正在四顾搜索,便看到了石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半风化石人,石人都已经残缺不全了,或少了一条腿,或少了半截头颅,或少了一只手臂。石人极多,遍布各处。 世所共知,秦始皇兵马俑是目前世界上数量最多的陶俑聚集地,历史价值与考古价值无与伦比。叶天愕然想到:“这里的石像又多又古怪,如果能带回港岛去,或是亲临其境考察,必定会有其它重大发现。” 他踩着坚硬如铁的岩石地面向空地的中央进发,最终站在一个直径百步的巨坑沿上,脚下就是一个深达百米的无底深坑。坑也是空的,形如一个倒置的椎体,周边全都是灰乎乎、光秃秃的岩石。按照常理推断,要想在岩石山体上开凿出这种规模的坑,非得用大量炸药做连续爆破不可。不过,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与中国历史故事中的“愚公移山”有何不同? “服、部、九、兵、操、求、见……求、见……”这声音犹如振聋发聩的重锤,穿透巨钟,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叶天的耳膜。 所有的幻觉都被这些声浪冲散了,叶天猛然睁眼,眼前仍是夏玛诺布和幽暗的钟壁,绝无什么大山与巨坑。 “你看到那件超级武器了吗?”夏玛诺布大声问。 “我只看到巨坑。”叶天实话实说。 “那就是超级武器被运走后留下的坑,像一个倒置的超级金字塔,不是吗?”夏玛诺布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智慧远超常人,不但能看到历史,更能从历史的源头寻起,主观学习能力超强。我找你,是真的找对了。” 叶天吃了一惊,因为那个坑实在太大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器,竟然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地挖掘出来? “不要问我——”夏玛诺布举手制止已经涌到叶天喉咙里的问题,“任何人都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必须要不断前进,比敌人早一步知道秘密。” 四壁上,龟甲发出的幽光渐渐变强,紧跟着便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发出绵绵密密的噼噼啪啪声。 “这一座小小的龟甲之城已经到了濒临毁灭的时候,如果将我们居住的地球也当做一座可以栖身的城,城毁之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现在你知道吗?我们的确没有多少时间了。”夏玛诺布悲哀地苦笑起来。 叶天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但脑子里空荡荡的,对任何一个谜题都没有完全确定的答案。比如那超级武器的来历、去处?十四大师、迦楠、夏玛诺布驻守在无为寺的真实意义?已死的红龙为什么又被他们视为全世界的敌人…… “服、部、九、兵、操、求、见!” 随着这声龙吟虎啸般的怒吼,叶天眼前闪过一道雪一样皎白、电一样急闪的光芒。那道光,将他和夏玛诺布分隔开来,也将巨钟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缠绕在两人身上的藤条也被从中割断,哗的一声向左右收缩回去,如同十几条断首断尾的长蛇,发出刺耳的呜咽悲鸣之声。 佛堂里的灯早就重新亮起来,叶天的眼睛暂时适应不了强光,只能低头闭目。 “服部九兵操造次求见夏玛诺布仁波切,唐突之处,还望见谅。”操着日语怒吼的苍老声音平和舒缓了许多,但吐出的每一个字中都带着无法形容的暴戾之气。 “这是图穷匕见的最后时刻了吗?你在无为寺藏经阁里潜伏隐忍了那么久,难道佛经的无声教化还不能消弭你心里的杀气吗?服部九兵操,你应该知道,大劫不休,出世必死,你一旦动了杀心,先死的一定是自己。”夏玛诺布淡淡地说。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对方的声音又高亢起来。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没有领悟佛法中的精妙法门,死得浑浑噩噩,转世轮回后,仍是糊涂人、糊涂鬼。”夏玛诺布回答。 叶天慢慢睁开眼,看见佛堂正中站着一个头发、眉毛、胡须连成一片的高瘦老人,双手、双脚上戴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形象虽然落魄潦倒,但他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仿佛是一把脱鞘而出的宝刀,不必任何动作,杀气便已满盈。 真正吸引叶天注意力的,不是那怪人,而是怪人身后五步远处站着的一个黑衣人。 虽然对方脸上戴着黑纱面罩,叶天仍然第一时间认出,那就是自己噩梦的源头——在巴格达杀死全部特遣队兄弟的真凶。 大敌当前之时,叶天的心突然冷静下来,慢慢地吁出一口气,举手摘掉肩上的藤条,轻轻跃下。 黑衣人的身材瘦削而矫健,在紧身黑衣的笼罩下,像一尾跃出水面的凶恶的黑狗鱼。他身上没有明显携带刀枪武器,可手肘、膝盖、腋下、裆下、脚踝处有轻微地凸起,很显然藏着某种扁平而犀利的暗器。 “我要杀了你,炼化长生不死的佛舍利,我要杀了你……”服部九兵操喃喃地呓语着,双掌一搓,发出刺啦刺啦怪响的亮蓝色火星。 夏玛诺布从半边巨钟下走出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悲哀:“服部家族是日本忍术最高明的继承者,忍术的最高境界,是通过艰苦卓绝的修行,突破人类思想与身体的桎梏,打开白日飞升之门。这一点,与藏传佛教中高僧的‘虹化’殊途同归。服部九兵操,我曾经以为你距离‘飞升、虹化’只有一层窗户纸,可你还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这是多大的悲哀啊!回头看看,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不觉得愧对服部家族历史上的三十一位祖宗吗?” 黑衣人身子一晃,游鱼般向前,作势要扑向夏玛诺布。 叶天横向跨步,坚定无比地挡住了对方去路。 “你?”黑衣人只问了一个字。 “巴格达塔赫兰大厦楼顶天台,美军特遣队三十条性命。”叶天回答。 黑衣人咭咭冷笑了两声,在面罩后面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逡巡于暗夜中的饿极了的野狼。 “那又怎样?”他懒洋洋地问。 “用你的血祭奠他们。”叶天变得极度冷静。 此刻,佛堂内看不到迦楠等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呵呵,祭奠?弱者无需祭奠,他们永远都只是强者的试金石。没有他们,世人怎能知道,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团队除了美军的海豹突击队之外,还有日本忍术集团?海东青,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随着海湾战争结束了,睁开眼看看吧,七年过去,斗转星移,连世界形势都变得天翻地覆了,何况那一点小小的恩怨?你不再是海豹突击队中的行动长官,我也不再是红龙的盟友,就这样结束吧。”黑衣人毫不在乎地说。 “喂,叶天,武器送给你暂用——”司空摘星从半空中掠过,丢下一把铁青色的短枪。 嗖的一声,黑衣人左肘后面突然闪出一道刀光,绕着短枪挥舞三次,那把枪就变成了一堆细碎的零件,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地。 与此同时,黑衣人右掌中亮出了一把黑色的短枪,近距离抵住叶天肋下,连续三次扣动扳机。 “一心二用、双手齐杀”是日本服部家族的忍术精华,黑衣人嘴里说恩怨已经结束,下手时却毫不留情。 枪声三响过后,叶天与黑衣人身体紧紧相贴,而后又倏地分开。 他没有中弹受伤,对方肋下却插进了三把尖刀,每一把都深没至柄。 司空摘星已经跃升到佛堂中最高的横梁一角,居高临下观看,确保不会被战火殃及。看到叶天瞬间重创日本忍者后,禁不住鼓掌叫好。 在强手如林的海豹突击队中,只有最强者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叶天既然被冠以“海东青”的称号,可见其战斗力已经超出其他人太多,绝对是名副其实的鹰中之王。如果黑衣人没有贴身穿着防弹衣的话,三刀就能将他开膛挖心。三把刀,是叶天从对方肘关节后面拔出来的,又在瞬间“还给”对方。 “报上姓名吧,我好在祭奠同袍时,知道到底是谁让他们的身体永远地留在了巴格达。”叶天逼近一步,根本不给对方逃逸的机会。 了结这件事,也许他从今以后,就能安稳睡觉了。 第09章 佛堂内的千变万化诡战 “好厉害的……海东青。”黑衣人的身子摇晃了两下,膝盖一软,单腿跪地。 高处的司空摘星满意地叹了口气,拍掌大笑:“喂,小日本,那把枪只是诱饵,你不该只顾着表演花哨的刀技的,应该多想想中国人可不像突袭巴格达的美军雇佣兵们那样有勇无谋。嘿,中国人一向都是很擅长动脑筋的,绝不比你们小日本差!” “我的名字是……是……蛇丸,服部家族的下臣,败在海豹突击队偶像级高手海东青手上,我没有任何遗憾,动手吧……”黑衣人气喘吁吁地说完,单手撑地,已经支持不住。 叶天心里不免有小小的疑惑,在他看过的监控录像中,蛇丸突袭特遣队时表现出的剽悍与嗜杀煞是惊人,绝不会是轻易屈服的人。 “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佛经里找不到答案……我已经忍受了六十年,生命的一大半都在藏经阁里蹉跎度过。我就要死了,佛舍利是一枚解决问题的灵药,我只能……只能那么做……”服部九兵操向前迈了一大步,镣铐的铁环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死局。”夏玛诺布只说了两个字。 服部九兵操双臂一振,手铐间的铁链被瞬间挣紧,锵锵有声。 “什么?”他仰天怒吼,满头乱发惊蛇一样震颤飞舞着。 “你在藏经阁的天花板上布设了一盘死局,那是你心灵的困局,死局不解,你的心永远都被束缚在里面。你以为,凭着自己的智慧,就算是‘飞鸟不得过、猿猴不得攀’的绝境,也能披荆斩棘,再开一条路出来。可是,你错了,你又不是当年名列‘德川十六将’之一的服部半藏家族奇人服部正成,能够凭一己之力缔造家族荣誉。时势造就英雄,而不是英雄成就时势。你,不过是二战之后的日本败将,身外的大败局已定,就算天照大神再生,也无法扭转乾坤。所以说,你一开始就不该给自己设下死局,并毕生苦苦求解而不能。连天皇都知道顺应时势,果断地下达投降诏书,你又为什么如此固执呢?” 服部家族是日本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初期时德川氏麾下的武士一族,“半藏”一名是服部家用来代代相传的名号,历代族长都以“石见守”世代相传,因此家族又被称为“服部石见守”。 服部氏祖先原本是日本古代(6世纪中旬)豪族之一秦氏的后裔,而秦氏则是自中国吴国渡海过来的移民。服部氏于第二代的服部半藏正成时侍奉于德川家康以旗本的职位,领有8000石俸禄,家康将召募自伊贺地方的武士编成伊贺同心军团后交予服部指挥。服部正成乃德川十六将之一,又号称“鬼半藏”,在日本的武士、忍者历史上,有着不可逾越的地位,是服部家族的骄傲。 在高瘦的服部九兵操面前,夏玛诺布的身体显得虚弱无力,但他眼中放射出的智慧之光,却渐渐炽热高涨,将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势不动声色地化解。 “虽是败局,但终究是可解的吧?就像一次失败的生命过程,再坏,也总要有个结局与了断吧?”服部九兵操喃喃地问。 “最终结局,就是死路一条。”夏玛诺布斩钉截铁地回答。 蛇丸突然插嘴:“可是,大日本帝国并没有灭亡,二战后不到三十年,已经自强兴国;四十年,电子产品行销全球;五十年,汽车重工全球第一;六十年,精工、重工、微电子在全球已经找不到对手。在大和民族的精英们面前,任何死局都是可以被冲破的,历史和现实都毫无疑义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说的,是二战后日本经济的发展史,每隔十年便有一次质的飞跃,堪称二战后最大的奇迹。 服部九兵操仿佛突然间又获得了新生的力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不错,在大和民族精英面前,任何死局都是幻影,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能打破一切,让这世界重新来过!” 他猛地向前,双掌一拍一送,掌心里炸开了一个蓝光闪烁的火球,从夏玛诺布头顶掠过,击中了已经被斩成两半的巨钟。 轰隆、轰隆两声,巨钟翻下供坛,将地上铺砌着的花岗岩条石砸得粉碎,卷起的劲风令佛堂内帷幔乱飞,灰尘四起。 电光石火间,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叶天急速退避,但蛇丸双腿上的“膝剑”却如影随形而来,闪着蓝汪汪光芒的淬毒剑刃几度差几毫米距离就要抹上他的喉结。 “喂喂喂喂,大事不妙,我要先闪了——”司空摘星连声尖叫,空翻几次,最后一句话传来时,他已经远在佛堂南面。 “临兵斗者,必阵列在前!临兵斗者,必阵列在前……”服部九兵操的疯狂呼喝声一次比一次霸道急骤。佛堂内,镣铐摩擦声响成一片,每响一次,就代表他向夏玛诺布出手一次。 叶天微微有些后悔,因为他竟然错失了格杀蛇丸的良机。 离开血雨腥风的江湖有些久了,他的心似乎“软”了许多,不能够当机立断,斩草除根。这一次小小的“心软”,竟然要铸成大错。 急退中,他看清了蛇丸脸上狰狞而得意的笑,不禁感叹:“特战教科书上早就明确指出,日本忍者是不能称之为‘人’的,空具人形,心如蛇蝎,已经修炼成了杀人机器,其唯一的行动目标是完成任务。每杀一名忍者,就是为世界和平做出一份贡献。蛇丸已经杀了三十名特遣队同袍,我怎么会……” 这一刻,他对“妇人之仁”有了最深刻的体会。 就在叶天背抵墙角,再也无路可退时,蛇丸的膝剑左右交叉,凌空划出一个蓝色的叉号,劈向叶天面门,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死亡十字斩!”蛇丸的日语呼喝,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拘魂之音。 蓦地,两人之间垂落下一张亮晶晶的渔网,兜住膝剑,顺势一卷,将蛇丸全身裹住。 蛇丸大叫一声,身子骤然缩紧,各关节处“嚓嚓嚓嚓”连响,亮出十几把短剑,之后身体猛地一撑,剑刃割破渔网,瞬间脱困。 “沸水千滚,斩!”受挫后的蛇丸爆发出更为凶悍的新一轮攻击,身子在半空缩为球状,各关节处的剑刃向外,斩向佛堂屋顶落下的突袭者。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叶天苦笑着告诉自己,然后弹身而起,抢在蛇丸之前,护住那影子,之后右脚沿着剑刃的空隙钻入,用北派弹腿的“戳”字诀,踢中了蛇丸的左侧软肋,将这个“剑刃球”踢飞出去。 蛇丸没有第三次扑向叶天,而是身体飞旋,向佛堂外飞速撤退,边退边发射出几十枚七星忍者镖,阻止叶天和那影子追击。 “喂,看到了没有,他比你聪明,对形势的判断也非常准确,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毫不犹豫。”撒下渔网救人的影子正是方纯。分开时间虽然不长,可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憔悴,双眼中挂满了血丝。 叶天苦笑两声,低头看了看双手,无言以对。 即使在战火连天的巴格达,他也不曾妄开杀戒过。他尊重每一条生命,对自己手中的刀枪严格把握,绝不滥杀,就算被同袍们嘲笑为“妇人之仁”,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原则。 “算了,蛇丸该死,可还没到杀他的时候呢!”方纯轻轻松松地笑起来。 佛堂顶上,忽然撒下了一张遮天盖地的粗绳十字扣捕鲨网,不偏不倚,罩住服部九兵操。渔网的收口纲线就攥在方纯手中,她后撤一步,扬手收紧,服部九兵操就成了网中之鱼。捕鲨网的绳索中编织着韧度极高的细钢丝,单凭人力是绝对无法挣断的。 谈笑间,方纯已经化解了佛堂内的紧张形势,令叶天刮目相看。 夏玛诺布并没受伤,只是表情变得无限悲哀。 他回手触摸着巨钟上的割痕,轻轻念诵藏经,声音悲凉而感叹。 “出去说吧,我猜夏玛诺布仁波切的超度经文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呢!”方纯把纲线系在旁边的柱子上,重重地打了个死结,然后带头向外走。 漆黑的天幕正在向西推移,东方天空,鱼肚白隐约闪现,预示着长夜即将过去。 方纯在长廊外的石凳上坐下,向面前的石桌底下一摸,居然掏出了两瓶罐装的可口可乐,抛给叶天一罐。 “有时候,我不得不想,你到底为谁工作?你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赏金猎人的职业范畴。方小姐,我很钦佩你刚刚斗转星移、乾坤兜转的大手段,可如果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亮明身份吧,我不想永远跟陌生人站在一起。”叶天淡淡地问。 他欣赏她、牵挂她,却看不透她,此刻凝视着她的感觉,就像口中含着一枚小小橄榄,数味交集,无法分辨。 “你真的要听?”方纯甩了甩头发,砰地一声打开了可乐盖子。 叶天点点头。 方纯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问自答:“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是、赏、金、猎、人。” 叶天苦笑,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方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赏金猎人有很多种,但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钱。做这一行会上瘾的,就像一个酷爱数独游戏的人,陶醉于数字排列的迷宫里,整日整夜废寝忘食地研究那些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赏金猎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解决一切客户交付的难题,从微不足道的恶意整蛊别人,到单枪匹马消灭恐怖组织首脑,从深入非洲内陆小国追杀逃亡者到远赴澳洲沙漠捕捉商业罪犯……我乐此不疲,直至停不下来,把这种追逐游戏当成了生活的本身。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目标就是这样简单——做一个史上最伟大的赏金猎人,成为永生永世的传奇。” 叶天摇摇头,靠着廊柱坐下。 黎明前的无为寺显得格外沉静,刚刚过去的一夜是漫长而凶险的,亦是他带着郭建等人向这边赶来时始料未及的。 “你不相信?”方纯轻声问,“不过,信不信由你,那是你的权力。” 叶天想了想,再次反问:“那么,这一次,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两人刚见面时,方纯提到,行动目标是乌克兰、美国、伊朗的三面间谍巴兰图,如今巴兰图已经落网,她却并没因此而收手离去。 “二战特种兵、黄金堡垒、大杀器、蚩尤的面具、全球大人物们觊觎的目标——我通通都感兴趣,可以吗?”方纯嘴角浮出了狡黠的微笑。 叶天欲言又止,轻轻叹息,然后沉默地开罐喝可乐。 “咦?不问问这地方为什么会有可乐吗?不试试可乐里有没有下毒就喝吗?作为美军前海豹突击队的高手,你的警觉性怎么会如此之差了?”方纯再次流露出浅笑。 叶天只用更深的沉默回应她,他感觉两人之间的心灵距离正变得忽远忽近,难以捉摸,就像暗夜里悄悄浮起的晨雾,无常形,无静止,摸不着,捉不住。 “叶先生,你不觉得身边有一个人陪你一起在黑暗中迎接黎明的到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良久之后,方纯幽幽地发出一声感叹。 叶天的心又被悄悄地刺痛了,因为这样的感觉曾无数次浮起在他心头过。 “是的。”他回答,“但那得是你想要的人,是彼此深深信任的朋友,而不是陌路人。” 方纯微笑着接下去:“二十一世纪的江湖,朋友越来越少,敌人却越来越多了。” 她举起双手,比划了一根骨头的样子,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看,我只要把这样一根骨头丢出去,不知道有多少看似道貌岸然的人跳出来抢,抢得头破血流,鸡飞狗跳。源清者流必狭,所以,我宁愿翻身跃起,跳出那样的虚伪圈子,做真小人,做唯利是图的赏金猎人,也不想跟那些人为伍。借问一声,你在即将获得提升时退出海豹突击队,岂不也是出于这种想法?” 那句话,直说到叶天心底里来了。 他的确看透了军队内部的腐败、堕落风气以及军队已经沦落为政府的屠刀等一系列问题,才抛下一切荣誉光环,急流勇退的。否则,此刻他早就是海军陆战队年轻一代的榜样与领袖人物。 “我们是同样的人。”方纯冷静地说。 “你的目标是钱,我的目标是救人,大家所做的一切,有着本质的区别。”叶天并没有因对方的示好而迷失。解除小彩身上的血咒,才是他接下来的重任。 “你想救那小姑娘对不对?好,我陪你一起。”她笑了。 “代价呢?你要什么?”叶天也淡淡地、闷闷地笑了。他很清楚,在赏金猎人的计划表里,从不包括免费的午餐。 “你都说过了,我的目标是钱。不过这一次,我愿意提供一切行动资料,然后胜利的果实两人平分。你应该知道,从大理去蛊苗部落绝非坦途,随时都可能翻车,你总不想那小姑娘跟你一起葬身西南的大山大河之中吧?多我这样的一个帮手,你成功的机会能更大一些。”方纯不再开玩笑,语气严肃认真之极。 叶天点点头,事到如今,两个人公平地摊牌交流,才有合作的可能。 “握个手吧?”方纯伸出右手。 叶天伸手跟她相握,感到方纯的指尖冰凉,像握住了一方纯净无瑕的夜色一般冷静的白玉。 “就让我们坦荡荡地合作一次,要钱的得钱,要名的得名,每个人都得其所哉,好不好?”方纯似乎看透了叶天心底的某些不情愿,进一步探问。 “方小姐,我从不求名,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名气和利益,如果一直待在海豹突击队的话,美国人能给予我更多,就完全不必脱离军籍,回港岛去了。我答应段承德救小彩,只是为了江湖道义,做一个正义之士应该做的事。”叶天缩回手,凛然回答。 钱和名,都不是他所追求的,到大理来,也只是想找到真相。 方纯吁出一口气,望着东方天际丝丝缕缕的鱼肚白色晨岚出神。 他们身后的佛堂中彻底静下来,再也听不见夏玛诺布仁波切与服部九兵操的对话声。 良久,方纯用可乐罐在石桌上轻敲,发出一阵叮叮声。 “这是什么?”她问。 叶天的眉抖了抖,等她继续下去。 “石头,坚硬的石头,亦是地球上最常见的一种东西。中国谚语常说,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对不对?如果有一天,鸡蛋也变成石头,那句谚语是不是就该改一改了?叶天,你相信不相信,鸡蛋也能变成石头?甚至人也能变成石人,从内到外,完全石化?”方纯若有所思地苦笑着,语调犹疑地说下去。 叶天无法接话,静静地望着方纯的脸。 她的额角、腮后、鼻侧都生长着淡淡的一层细细茸毛,那是唯有在处子脸上才能发现的。当她沉思时,鼻翼微微扩张,呼吸稍显急促,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定定地望向前方,仿佛美院里最专业的脸部模特一般。 叶天有种感觉,此刻的方纯犹如一支搭在弦上的长箭,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瞬间就能飞身杀敌,出手无情。 当年,他在街角眺望白晓蝶时,是绝没有这种紧迫感的。 白晓蝶,就像雨后花丛上翩翩飞舞的蝶,悠闲从容,恬淡无求,让人见了,就想倾尽一生之力,好好地把她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珍视。一旦拥有,别无所求,最好能顷刻间化身为蝶,跟她一起飞离红尘俗世,一直飞到天涯尽头。 “你听不懂我的话吧?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懂这些荒谬而诡异的说法,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人才会石化?血肉之躯化为石块?我赶到无为寺来见你,其实就是为了跟你讨论这个问题的,因为以我个人的智商,实在难以理解北狼司马说过的话——” 方纯取出一支银色的录音笔,按下开关,放在石桌上。 她跟叶天分开的时候,明确说是要赶上去跟踪司马,刚刚叶天一直都没顾得上问。 叶天张口欲言,方纯却急促地一下子按住他的手背,低声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你先听这段录音,告诉我第一感觉。叶天,这件事透着十二万分的古怪,我被它吓到了。” 说到这里,方纯努力地挺直背部,自负而又惭愧地摇头微笑:“我,方纯,本来自忖是不信天地鬼神、不尊神佛仙道的离经叛道者,不信邪,不怕事,可这一次,实在是……” 不知道为什么,叶天的心突然软了,翻过手掌,握着方纯的左手。 两个人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直,最终,方纯的两颊上忽然飞起两片红霞。 “不要怕。”叶天的心,仿佛被娇艳绚丽的红霞击中,在颤栗中化为千万碎片。 两人同时放开可乐罐,另外的那只手也握在了一起。 “幸好有你,在我感到困惑而无助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你。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就像一个漂泊江湖的游子,渴望远方有一个温情脉脉的人,一盏温暖深沉的灯在等我。叶天,你的眼睛里,就带着那种捕获我的魔咒。”方纯絮絮地低语着。 录音已经开始播放,但两人都不去管它,四目相投,忘了身外即是红尘战场,两颗火热滚烫的心已在别处。 “不要怕,不要怕。”叶天无法说更多,只是重复着这三个字,温柔地轻拍方纯的手背。他的心里,反复重叠着白晓蝶、小彩、方纯的影子,仿佛要将这三个不同年代、不同身份的人努力地拼合在一处。 “我已经累了。”方纯的身体向前倾斜,慢慢的,她的额头枕上了叶天的手背,头发也纷纷披坠,将四只握在一起的手覆盖住。 第10章 沃夫子竟然是石化而亡? “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沃夫子会变成石头人,所以第一眼看到这资料时,觉得目击证人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满地放炮。你告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地球上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地方存在能将人‘石化’的古怪地方?有吗?有吗?没有吧?所以我断定,你给的资料大有问题,除非再找出更多的目击证人来,我才能相信。什么?叫我去探明石化山谷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吗?那地方根本不存在,我探什么探?老兄啊,我们是在谈生意啊,你以为是在拍电影吗?去他妈的石化山谷吧,咱们还是谈谈黄金堡垒的事……” 那是北狼司马的声音,“沃夫子”三个字像三根直插入叶天头顶百会穴的穿骨银针,激得他陡地暴跳起来。 方纯抬起头,连声安抚:“叶天,千万要静下心来,沉住气,沉住气!” 叶天一把抓起录音笔,按下回放键,让那段录音从头开始播放。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在瑟瑟抖动,无法控制,如同暴风骤雨中的梧桐树叶。 仍然是北狼司马的声音:“喂,你传给我的资料存在很多问题,石化山谷只不过是山里人的谣传,事实上,经过我的大量调查,根本没人到过那里,更不用说什么‘石化人’了。我手里有不下一百个采药人的询问记录,他们只是听老辈人说过那山谷,说得神乎其神的,一听就知道跟中国的古代神话一样,统统是幻想家编造出来的。所以,我必须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中国大陆上没有‘石化山谷’,听清了吗?没有,绝对没有。下一步,我要带人进山了,找到黄金堡垒,然后现场传视频资料给你。不过,好兄弟明算账,你必须在月底前,把我要的八百万探索预付款汇入我的瑞士银行账户内。你听好了,在全中国、全亚洲乃至全世界,我北狼司马都是最好的寻宝探险家,大大超过昔日的探险高手琼斯博士。跟我合作,你算找对人了,世界上没有哪一个角落是我无法抵达的,无论是金字塔顶还是魔鬼三角洲海域底层……哈哈哈哈……” 方纯试图分散叶天的注意力,插嘴解释:“这些录音,是我乔装潜伏在司马身边,伺机录下的。跟他在电话里交谈的,是——” 不等她说出交谈者的姓名,司马已经叫出来:“梅森将军,我的信誉绝对好过你们美国政府和军方,那些别有用心的政客们只知道向上爬,才不管同伴生死呢。我答应的事,就算天塌下来都不会更改的。我向你保证,这次一定会找到黄金堡垒,然后将所有敌人清理干净,等你验货。” 方纯还要说什么,叶天举起手,示意她暂停。 叶天相信,江湖上任何一份传闻都是“无风不起浪”的,如果一件事是从司马、梅森将军之流嘴里传出来的,必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他无需方纯解释,一定要凭自己的直觉做出最明智的判断。 接下去,就是他们一开始听到的那段话了。 “沃夫子”,就是叶天的父亲行走江湖时的名号,大名叶沃师,是长江以南有名的中医高手。“夫子”,是那些经他妙手回春的患者赠送的“尊称”。 沃夫子亡故时,叶天还在海豹突击队军营里,没能扶灵送终。等他回来,看到的只是一小罐细碎的骨灰。但是,他对司马提到的“石化”一无所知,也不相信,父亲亡故的真正原因是“石化”。 录音中的司马时而嚣张地桀骜大笑,时而口齿伶俐地讨价还价,表现得像个十足可恨的商业恶棍,与他彬彬有礼的外表绝不相配。 录音放完了,从对话中可知,梅森将军委托北狼司马寻找两件事的下落,一件是黄金堡垒,一件是石化山谷,后者的重要性要高于前者。北狼司马表现得强势而嚣张,并且他完全有这种嚣张的资本,因为他是近十年来水平最高的盗墓者、探险家,华裔之中,无人能及。 叶天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嵌入肉里。 他几乎无法面对现实,面对“沃夫子石化而亡”的事实。 “还能找到司马吗?”他捂住胸口,心痛欲裂。 “不能,今天凌晨,他已经提前向金沙江前进了。而且,就算找到,他也未必有一个合作的态度,未必肯毫无代价地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江湖上都知道,北狼司马一直都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谁跟他打交道都倍感头疼。”方纯忧心忡忡地回答。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感到胸口胀痛难当,恨不能长啸、长歌、长哭,把满腔愤懑发泄出来。 “谁?”他骤然回头,佛堂的鸟翼飞檐下有黑影一晃,剑鱼一般急速地飞掠而来,在石桌上一落、一顿,抄起录音笔,脚尖在桌面上一点,滴溜溜地旋身欲飞。 “嘿,留下吧!”叶天双手一合,十指如铁钩一般,紧紧地扣住黑影的两肋。 唰的一声,黑影胸口、小腹同时刺出两柄短剑,上刺叶天面门,下刺叶天胸口。 “找死!”叶天的怒气如同膨胀到极点的气球,砰然爆裂,双臂发力,十指指尖在敌人身体内部碰面,然后左右交叉,竟然将敌人的身体交错撕裂。 杀人,是最好的泄愤方式,全世界各民族通用,但他此次杀死的,只是个空具躯壳的假人,而且假人身上安装着隐形套索,身体一断,上半截带着录音笔,原路返回飞檐那边。 方纯骤然拔枪,屈膝半跪在石桌后面,果断地瞄准飞檐。 飞檐后的匿藏者一拿到录音笔,立即丢弃假人残肢,翻身上了灰色屋顶,跃过屋脊瓦垄,鬼魅般消失了。 “原来蛇丸并没离去,现在让他走吧。”方纯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弹了弹短枪的保险栓,那里并没打开。 “为什么放他走?”叶天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缓慢地摩挲着指尖,对自己刚刚做出的暴力动作深深懊悔。 做为海豹突击队的特战精英,他应当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绝对的冷静,一举一动都明智而克制,而不是任由情绪宣泄,干出近乎崩溃的事来。 “录音笔五分钟内自毁,拿走也没用。就把它当鱼饵吧,看看蛇丸背后的日本利益集团能做什么?现在,黄金堡垒这一局棋还没到中盘,聪明人会静观其变,统领全局,在任何的局部攻守中,都要留下灵活的变手,而不是着急收官定型,不是吗?”方纯微笑着用围棋术语解释。 她收起枪,走上来,温柔地握住叶天的手。 两个人默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她又轻轻说:“一切过去的事,都只是历史的白描,无法改变。父仇不共戴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焦虑暴躁只会坏事,将永远地将你置身于困顿的泥潭之中。叶天,任何人都有不可触碰的心灵伤痛,不只是你。看,你的双眼都被仇恨的怒火烧红了,冷静下来,请你一定要冷静下来……” 她举起手,温柔地覆盖在叶天的眼睑上。 一阵软滑的凉意袭来,叶天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冷静,冷静,忘掉仇恨,忘掉那些让你夜不能寐的往事。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任何事都会有解决办法,都会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心急是没有用的。听我说,冷静下来,把你的心沉浸于一万年不动、一万年不满溢也不干涸的林下深潭之内,静听山林、幽泉的呼吸声……”方纯的声音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叶天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 经历过伊拉克的战火厮杀后,他的神经已经被锻造得坚硬如铁,时常将自己孤立于人群之中,无法融入社会生活。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这种“战争心理创伤”已经形成了,并且日趋严重。 见到方纯前,他在任何时刻与任何人之间都保持一肘距离,那是他的“心理安全隔离地带”,绝不容许别人贴身靠近。 现在,方纯像一缕春风,正在吹化他冻土一般的心。 “好些了吗?”北风又起,撩起方纯的发丝,从他唇边滑过,而她说话时吐出的午夜兰花般的唇香,也像一剂提神醒脑的良药,让他内心的狂躁逐渐消退。 “我好了。”叶天一旦清醒,立刻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父仇”与“情感”二者权衡,前者远远大于后者。他是一个男人,永远不能也不敢推卸肩上的责任。 他的动作,换来的是方纯转身后的一声叹息,如落花飘零于水上一般轻轻扬起。 之前的资料中只录下了司马的声音,却没有梅森将军的动静。 他来不及避讳方纯,立刻拨电话给雪姬:“喂,请帮我查梅森将军的最深底细与最新行踪,重点是,查查他跟‘石化山谷、石化人’有什么关系?” 既然很难搞定司马,那就选择从梅森将军那头下手好了。 一边说话,叶天觉得自己的手一直都在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不停地喷涌出来。在此之前,他只知道父亲沃夫子死于苗疆血咒,却极少联想到其它方面去。死于血咒,仇敌自然会是苗疆炼蛊师。那么死于“石化”呢?仇敌又该是谁?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挥动左手,仿佛要将这些萦绕在心头的困惑打散似的。 雪姬刚刚答了一个“好”字,突然反问:“海东青,你要查的可是掌管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梅森将军吗?” 叶天回答:“是。” 雪姬语气古怪地说:“那么,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今日凌晨,我这边刚刚接到军方的紧急报告,梅森将军乘坐的车子失事,坠入海边的泄洪闸,被卷入深海,目前关塔那摩军方正在打捞。不过,车子最后一次浮现的地点水深超过十五米,至少存在有四股强大的涡旋暗流,就算是最乐观的估计,也只能捞到将军的尸体,生还希望为零。” 叶天的心猛的一沉:“什么?竟会这样?” 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方纯刚得到北狼司马跟梅森将军通话的旁证,将军就恰恰会在这时候出车祸了? 听筒声音虽轻,方纯还是听到了雪姬的话,立刻攥紧双拳,脸上浮出了一层无声地苦笑。 雪姬第二次详细回答:“车子失事地点,是在关塔那摩城市外环路的一座高架桥上,随行的只有一名保镖、一名女秘书,同样是葬身海底,尸骨无存。当地警方、军方都出动了大量人手和搜索犬,进行了超过二十轮联合搜救,试图找到他们,但最终一无所获。” 叶天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好吧雪姬,我知道了,尽快给我他的资料,我需要最最详尽的版本。” 雪姬这次没有急于收线,而是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海东青,你该知道,关塔那摩海底铁狱是个非常敏感的地方,里面关押的都是身份无比特殊的囚犯,每一个都是五角大楼重点关照的对象。我劝你不要有任何针对此处的异常举动,会有特大麻烦的。” 从前,雪姬曾是叶天的下属,如春花般艳丽,如冰雪般聪明,如雪豹般剽悍,身边不乏前途无量的高官追求。但是,她只心仪于叶天一人,哪怕是叶天从未对她稍加辞色,并且为此得罪了许多可以提拔她的关键人物。叶天递交辞职报告后,雪姬甚至一度愿意抛下一切,跟随他返回港岛,却最终被他拒绝了。 基于此,雪姬对他的关心真诚无比,提出忠告出发点也是来自于金子般的真爱。 叶天淡淡地回答:“谢了,我明白。雪姬,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们一生都是好朋友。” 他不想拖累雪姬,唯有这种“伤人”的话,才能真正地保护对方不受更深的伤害。 雪姬无语,隔了十几秒钟,才一边叹息一边回话:“好,好,好,再联络吧。” 从她的语气中,叶天听出了“沉溺于深潭中又遭利刃搠心”般的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他不爱雪姬,绝不能抛出一根错误的救命绳索,那样只会救了她,又害了她,让她第二次遭受灭顶之灾。 收线后,方纯轻轻拍掌,绕着石桌踱步,又叹又笑,却不发一语。 男女间的情事,说不清,道不明,正如佛家之禅——“万千真谛,皆在掂花一笑之间。化外妙门,止于无色无相之境。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尽错。” “关于石化山谷,你知道多少?”又隔了一阵,叶天悠悠地问。 “我所知的,只是传闻。据说任何人畜,一进山谷便会窒息,如果不能及时撤出,体表及四肢就会开始僵硬,直至身体内部。最终,人畜都会变为石块,成为石人、石马、石牛、石羊。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探险家,一旦进入那里,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传闻只是传闻,未经证实,怪力乱神,恐怕不足以采信。”方纯的话,公正合理,只是叙述早已存在的事实,毫不增添删减。 叶天苦笑:“难道石化山谷比全球闻名的四大死亡山谷还可怕吗?” 方纯默然点头,他们两人都是各自行业内的绝顶高手,深知“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这条无名氏真理。 大众已知的“死亡谷”能够在各种地图上详尽地标示出来,提醒人们切勿靠近,远远地避开危险绝境,但那些迄今为止无法标注于地图上的险境,往往会无声地吞噬掉误入者,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亘古存在,成为地球上最阴冷险恶的“人间黑洞”。 资料显示,世界上最著名的死亡山谷共有四个,分布在前苏联、美国、意大利、印尼等四地。 前苏联的堪察加半岛克罗诺基山区“死亡谷”长达两公里,宽100——300米不等,地势凸凹不平,坑坑洼洼,不少地方有天然硫磺露出地面,到处可见到狗熊、狼獾以及其它野兽的尸骨。据不完全统计,山谷已吞噬过30余人。前苏联的科学家曾对山谷进行过多次探险考察,认为杀害人畜的祸首是积聚在凹陷深坑中的硫化氢和二氧化碳,或者是烈性毒剂氢氰酸和它的衍生物。 美国加利福尼亚洲与内华达洲毗连的群山之中的死亡谷长225公里,宽约6——26公里不等,面积达1400多平方公里。峡谷两岸悬崖峭壁,地势十分险恶。据说在1949年,美国有一支寻找金矿的勘探队,因迷失方向而涉足其间,几乎全队覆灭,侥幸脱险者不久后也神秘地死去。 意大利那不勒斯和瓦唯尔诺湖附近的死亡谷则是只危害飞禽走兽,对人的生命却毫无威胁。每年在此死于非命的各种动物多达三万多头,所以意大利人又称它为“动物的墓场”。 印尼爪哇岛上的死亡谷中分布着6个庞大的山洞,每个洞对人和动物的生命都有很大的威胁。如果人或动物靠近洞口六七米远,就会被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吸入洞内,无法逃脱,所以山洞里至今堆满了狮子、老虎、野猪以及人类的骸骨。 “以上四谷,都在中国大陆之外,那么,你知道中国的死亡之谷吗?”方纯向正北方指了指。 叶天“嗯”了一声。 “我猜,那个所谓的‘石化之谷’比四川死亡之谷更为诡秘,并且隐藏在‘石化’背后的秘密才是引起梅森将军关注的焦点。北狼司马不啻于江湖饕餮,善于以狮子大张口的方式开价,能够雇佣他出手的话,佣金至少在八位数的美金之上。叶天,我们这次遇到好对手了。”方纯似笑非笑,目视北方。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中国的死亡之谷是在四川峨眉山中,该地的地名为“黑竹沟”,进口称为“鬼门关”,连最骁勇的猎人都不敢进入,因为走进去的人迄今为止都没有生还过。 那些山谷之所以被称之为“死亡谷”,就是因为所有人全都有去无回,没人能说清里面的状况,一切全凭臆测。 “听司马的意思,好像对石化山谷并不在意,一心想着黄金堡垒的事。反向思考,中国人不在意的乡野怪谈,为什么美国军方的高官却念念不忘?”方纯低声自言自语。 她一直在绕着石桌转圈,此刻脸上突然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了,怪不得以梅森的军方将军身份,竟然肯明目张胆地跟中国的江湖高手通电话,原来是用‘大张旗鼓’来掩人耳目,然后第一时间金蝉脱壳,人间蒸发。可以想象,他正在以另外的身份赶往中国,与司马会合。” 她所说的,也正是叶天心里想到的。 一个军方将军出行,差不多要在身前身后放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戒备,免得遭受突袭。美军对于海外军营或军事设施的保护措施非常严密,不会粗心到任由载着三人的车子翻进海里。至于“自杀”,梅森将军就更可不能的了,因为摆在他前面的仕途广阔无边,晋升五角大楼执行长官的可能性非常大,正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好时候。 “金蝉脱壳”——就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的把戏,早就在历史上被不同的聪明人演绎过,比如二战期间希特勒麾下的几大干将,就是在帝国即将倾覆前,分别以车祸、霍乱、沉船、火灾、被刺等等方式奇迹般地离开了盟军谍报人员的视线,隐姓埋名,脱离欧洲主战场,在战后过上了逍遥自在的平民生活。不过,最终他们还是被以色列的摩萨德组织挖了出来,一个一个送上了断头台。 那么,梅森将军在玩什么把戏?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驱使,竟然让他主动放弃了光荣退休、终身赞誉的光明未来? 叶天渐渐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江洋大盗跟美国将军联手,将会孕育出一个什么样的怪胎呢? 佛堂的门无声地开了,腰板挺直、表情冷涩的服部九兵操先走出来,张开双臂,弯腰踢腿,做了几个锻炼身体的动作。 叶天望着他,感觉如同望着一头开了枷的猛虎,即使高度戒备,也免不了发生饿虎噬人的悲剧。 “这个日本人在无为寺待了好多年,精通七国语言以及古天竺语,比寺里的长老都有学问。在他身上,藏着很多复杂的谜题,我正在一步一步辛苦求解。叶天,我着急把这段录音拿来给你,就是要你看到我真诚合作的态度,因为目前的大理山雨欲来,时不我待。如果我们合作,就会变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披荆斩棘,拿到每个人想要的。”方纯迅速从儿女情长中跳出来,又恢复了冷静干练的本色。 叶天狠狠地捺了捺太阳穴,尽量把满脑子的躁动压制下去。 再怎么说,父亲沃夫子已经成了天国的灵魂,追查其死因宜缓不宜急。 “要我做什么?”他问。 “带服部九兵操、夏玛诺布去藏经阁,然后为他们护法,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切磋交流,揭开历史的真相。”方纯不再多说一句废话,向西北方向指了指。 在那边,一座灰色的八角形孤楼巍然耸立着,陈旧古朴的尖顶已经被晨曦照亮。 “好。”叶天的回答更为简洁。 这一次,他无条件信任方纯,因为他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江湖大势。这种情况下,只有结盟联手,才是摆脱困境的唯一正解。 第三部 山雨欲来 第01章 服部九兵操半生难解的死局 此刻,服部九兵操向着东方天空跪拜下去,一边喃喃诵经,一边额头三次触地,发出重重的咚咚咚声。 夏玛诺布也慢慢地走出来,半残的藤条仍然缠绕在他身上。与日本人相比,他的身高和气势都不占上风。现在佛堂内外、长廊两侧都看不到迦楠等人的影子,一旦服部九兵操动手,恐怕顷刻间夏玛诺布就要身首异处。 “日出扶桑,光芒万丈。雄鸡三唱,暗夜涤荡。”他用藏语吟诵日本诗人歌颂太阳的绯句。 “菊花与剑,斟酌清酒。富士山下,落樱满手。”服部九兵操也用藏语应和。 “该结束了,不是吗?”夏玛诺布接着问。 他把身上的藤条扯下来,窝在一起,扔到旁边的草地上。那些被废弃的植物竟然发出一阵轻微但尖利的哀鸣声,影影绰绰地蠕动着,似乎想要重回他的身上。 “昨日之我,已然非我。今日之我,方是我真启迪。咄,去吧,去吧,设千里之筵席,终究难免最后一别。去吧,我既然选择了自身末日,就不会再更改了。”夏玛诺布向藤条挥挥手,随即拉起服部九兵操的手,向佛堂旁边的灰色小门走去。 “跟上。”方纯轻声说。 叶天脚上也缠着半根藤条,当他摘下它来,放在眼前细看的时候,藤条已经干瘪枯萎,由草绿色变为深褐色。 两个人跟在后面,提高警惕,严防已经离去的蛇丸再次突袭。 小门一开,外面竟然黑压压地坐满了灰衣僧人,足有数百名,将一个狭长的广场阻塞得水泄不通。 一见到两位大师,所有僧人齐颂“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如同国家合唱团的低音部混音,古怪悠扬,殊为好听。 服部九兵操再度摩擦双掌,发出铿铿两声,指缝中蓝色的火花连续喷溅。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澎湃杀机令挡在面前的三四名僧人衣袂乱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叶天做好了瞬间突袭的准备,即使明知不敌,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大开杀戒。 “大家都散去吧,我佛慈悲,一定会预见到未来,解除悬挂在你们头顶的危机。”夏玛诺布走在前面,当先分开众人,直奔孤楼。 服部九兵操大步跟上,对遍地僧人看也不看一眼。 叶天刚跨过门槛,雪姬的资料就传过来:“梅森将军的遗体已经被打捞上来,经过军医三次复检,尸体的一切外部特征,均符合他的身份,毫无破绽。所以,军方将这件事定性为普通的意外车祸。另据报道,将军出事前的一个月,搜集了大量与二次海湾战争有关的卷宗,堆在自己的书房里,日夜捧读,废寝忘食。那些书,大部分是日文、德文、阿拉伯文和繁体中文。书房的三面墙上,钉满了大大小小的中国地图,其中包括滇西、藏东、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地的详细军事测绘图。从他的职权范围看,是不该阅读这些资料的,因为他一生都不会有踏足那些地方的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准备做一次长途旅行,目标直指该地。” 资料中附有梅森将军的数张照片,那是一个面貌非常儒雅的中年美国人,高鼻、深目、金发,脸型偏瘦,年龄为五十五岁,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小金矿主家庭。从他的个人履历看,大学毕业后参军,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列兵一路努力爬升,直至今日的军方地位,并荣获过布什总统亲手颁发的国家勇士勋章。他从一九八五年调入关塔那摩铁狱至今,勤恳敬业,没犯过任何错误,也没有任何不良宗教倾向。 叶天看完,把电话交给方纯,请她阅读那些资料。 通过那些文字,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梅森将军和中国大陆西南联系起来。不过,这样明显的结论反而让叶天不敢轻信了。 “大师,夏玛诺布仁波切,请留步。”一名操着山东方言的老年僧人突然越众而出,手里捧着一只血红色的木鱼,急匆匆地跑了几步,挡在通往藏经阁的必经之路上。 所有的僧人在他的率领下,全体起立,快步后撤,形成了坚固严密的人墙,看样子是要阻挡四人进入藏经阁。 老僧的语气至为急促:“大师,我看过藏经阁顶上的日本人生死局,黑子九条长龙围成了‘密云不雨、树欲静而风不止;怪蛇吞象,天欲青而夜无尽’之势,引而不发,遥指棋盘中央四面楚歌的白子孤龙。那盘棋,白方九死无生,是不可解的绝地困局。棋盘两侧,更被这个日本人布下了‘吸血蚯蚓蒲团’,任何对局者一坐下去,身体立刻被吸血蚯蚓攻击,在十二个时辰内不能脱困的话,就会死于蚯蚓钻心之下。” 老僧身后,又有一名操西北方言的独目僧人开口:“这个日本人潜居在无为寺,每年都会用怪局害死几位各地来的高僧。大师,你是亚洲西南一带最有号召力的领袖人物,千万不要中了日本人的奸计。” 老僧又说:“大师,纵观历史,自从中日甲午海战以来,‘中日亲善友好’就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虚幻命题,犹如湍流和巨岩,虽然紧密相依,但却永远都是此消彼长地对峙着,表面的春风化雨、风平浪静掩盖不了水底的潜伏暗战。各行各业,朝野江湖,都是两国的战场。我们中国每损伤一名高僧,在佛法修行方面,就会被挫败一分。长此以往,无论是禅宗、密宗,都将大伤元气。依我看,全球华裔禅宗三百六十分支全都集结于此,不如用‘七窍滴血纳命法’,把这个日本人五马分尸,然后从他的头脑心窍以内攫取智慧结晶,帮助华裔高僧参悟佛法的更高境界,如何?” 独目僧开始反驳:“不好不好,我觉得应该构造一座‘七窍玲珑炼化窑’,用七种黑畜血涂抹这个日本人的七窍,然后用墨鱼骨镇住他的前肚脐、后尾椎、上天灵盖、下涌泉口,之后将他推入窑内,以桃木干柴焚烧,直到炼出他体内的舍利子,才是高僧修行的大补良药……” 夏玛诺布静静地看着面前这群人,并不打算开口打断他们。 山东老僧和独目僧的争辩越来越激烈,但目的只有一个,杀了服部九兵操,攫取他体内的智慧精华。 “我从夏玛诺布眼中,看到了更高一层的智慧。服部九兵操虽然嚣张凶悍,可他目光中所表现出的,是超越国界、超越得失夺舍的大智慧。相比之下,在场的僧总虽多,却统统都是被名利熏瞎了眼睛的虚妄之辈。方纯,布设在藏经阁上的那局棋,一定充满了玄机,我想抢先一步进去看看。”叶天突然下了决心。 就在一秒钟前,他心头有灵光一闪,将看似毫无关联的“棋局”与“地球毁灭、黄金堡垒、大理谜团”联系起来:“地下甬道内,摩羯、十四大师相继身亡;佛堂外,日本忍者蛇丸去而复返,对方纯取得的资料志在必得。这一切说明了什么?是否说明,无为寺之夜,已经成了一个多方纠葛的死结?而藏经阁棋局,就是死结能否拆解的关键。” 广场上那么多修行之人群情激愤,蠢蠢欲动,为的不过是一个“私”字。这种可耻又可笑的场景,叶天早就看过无数次,无论是在战火大漠,还是在明珠港岛。正因如此,他才在心灵、社交两方面特立独行,力求跟这种人截然分开,绝不同流合污。 广场左右,有着无数被僧舍殿宇自然分割开的小巷,全都隐藏在黑暗中。 叶天并起左掌,使用特战手势,笔直地向左一指,然后并起右掌,蛇行向右一指。他无需考虑方纯的实战经验和战斗素养,作为大名鼎鼎的赏金猎人,她应该百分之百懂得那些。 方纯皱了皱眉:“好,多加小心。” 叶天稍微屈膝伏低身体,再次警觉地环顾四周,之后左拳握紧,向方纯一亮。那个手势,代表“雷霆出击、行动”。 方纯向前急跨了几步,突然拔枪,向左侧殿宇顶上一指,大叫:“那里有人!喂,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一瞬间,大部分僧人的目光都望向那边,叶天趁乱滑入黑暗中,向右迂回半圈,由一条又暗又滑的三步宽小巷奔向藏经阁。在他身后,群僧喧嚣起来,犹如一群被突然惊醒的夏夜鸣蛙。 无为寺这一名称中,“无为”是佛教名词,亦称“无为法”,与“有为”相对,指非因和合形成、无生灭的绝对存在,原是“涅”的异名。 寺庙主体建筑为东西向,由大门、过厅、大殿、南北厢房组成,拥有大雄宝殿、罗汉殿、药师殿等等殿堂,更拥有远近闻名的“无为八景”,即救疫泉、香杉树、玉馨碑、月衔桥、晒经坡、驻跸台、翠华楼、阁老岩。 自古以来,游客到此,为的就是瞻仰无为寺内八景,后代文人遂将“八景”归纳为一副对联:坡曰晒经,风敲玉磬,趁日暖风和,跨过月桥登驻跸;泉名救疫,树立香杉,爱山青树古,闲邀阁老步华楼。 除“八景”还有“五老樟”,即一排五棵石峰列峙,就像寺的屏障。古寺左右山峰怀抱,犹如太极图形。 时至今日,历时一年多的无为寺一期修葺工程已经竣工,本寺住持净空法师广结善缘,寺内香火日益鼎盛。 所以,一路走来,四面飘浮堆积的香烛气息,弄得叶天的鼻孔一阵阵发痒。左右僧舍里,除了熟睡者微微的鼾声,还有虔诚持诵长夜不息之卷的僧人们低沉而从容不迫的诵读声。在这种佛法的庄严世界里,叶天再次感觉到了人类的渺小,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相比,如同以芥子比之于须弥山,差距之大,无法想象。 小巷尽头左转,即是藏经阁。 他没有冒然奔出去,而是静悄悄地藏身于拐角,身子紧贴房屋的青石根基,只露出一只眼睛,谨慎地向半明不暗的藏经阁上下望去。 那座八角形孤楼四周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八条青石小径从楼体八面的小门前向外辐射延伸出来。楼外无人看守,一楼黑暗,二楼、三楼的老式竖高木窗里透出暗淡的灯光。 当叶天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侧面冰凉的青石时,脑子里突然闪过“石化”这个词,顿时浑身一颤,如同触电般滚地避开。之后,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犹如一面正在演奏《将军令》的牛皮大鼓,心脏即是铁拳重锤,狠狠地擂击着胸膛。 “父亲……石化……”他紧咬住舌尖,靠着剧痛的强烈刺激,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内心狂奔的思绪约束住。 一个活生生的人遭遇“石化”诡变,将是一种何等恐怖的情景? 如果沃夫子是为“治病救人”而死,那是彰显医德、怜悯天下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之死”;如果是“石化”,则是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的“横死”。解谜、追凶、复仇成了压在叶天肩上的三座大山,愈来愈沉,令他呼吸困难。 蓦的,藏经阁三楼窗外闪过一条黑影,叶天一眼认出,那就是两度从他手下逃逸的日本忍者蛇丸。 蛇丸在老式木窗前一晃,身子一侧,便如泥鳅般滑进去。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身子伏低,采取“蛇行匍匐术”,避开小径,由草地上飞掠前进。草地刚刚修剪过,断草发出的清香,让他的心情又有了短暂的起伏,因为很久之前,他站在港岛的花园洋房外眺望白晓蝶时,也曾经闻到草叶的原始清香。那是生命中最美好、最温馨、最惬意的记忆,与今日大理的江湖诡变,意境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他既然来了,既然身陷迷局,就会一往无前、一无所惧地硬闯下去。 掠进藏经阁的门洞时,他旋身向后扫视,确信身后无人跟踪,遂无声地屈膝潜行向上,经过狭仄黑暗的青石台阶,直接到达二层。 二层是个巨大的藏书室,东西向排列着三十几行厚重敦实的核桃楸木书架,上面或厚或薄地平放着灰色的古籍佛卷。室内无人,只有四角的青铜香炉里插着青烟袅袅的紫檀香。 叶天藏身于墙角,停留、观察了两分钟,并且仰着头,侧耳谛听藏经阁三层的动静。 按常识判断,蛇丸进入三层后,必定会发出翻东西、走路或者与看守者过招、交战之类的声音。但是,现在上面一片沉寂,毫无人声。 叶天继续向上,身子伏得更低。 当他在三楼入口稍稍抬头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笔直站立着的蛇丸。 蛇丸的目光是俯视向下的,面向正西,看不到门口。 叶天一点一点抬起身子,发觉室内只有蛇丸,再没有第二个人。他倏地闪身,藏在门边,悄悄窥探,并没有急速闯入。 蛇丸前面是一局下到一半的棋,棋盘两尺见方,上面零零落落地摆了六七十枚棋子。棋盘两边,各摆着一个暗红色的蒲团,那是对局者的座位。蒲团旁边,则是盛放着黑白子的棋罐。 三层里没有书架,四面墙上画着无数幅线条密布的地图,显得极其空旷而古怪。 蛇丸僵直地站着,死死地盯着棋盘,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 叶天蹑足而入,从蛇丸的右后方接近,突然施展“锁喉术”,右手食指、中指扣住了对方的喉结。 “别动。”他在蛇丸耳边低声警告,指关节微微发力,指甲就已经陷入肌肤之下半寸,深抵对方气管要害。 蛇丸是一名极度危险而穷凶极恶的敌人,叶天不得不十倍提高警惕,谨防对方的反击。 “嗡”的一声,叶天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一群被惊动了的马蜂,正在全体振动翅膀,酝酿着一波骤然炸开的攻击。 蛇丸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呃”的一声,僵硬的身体变得放松下来。 棋盘上的局势,正是黑子九条大龙合围白子之势,白方败局已定。接下去,只要黑子九龙相连,形成完完整整的巨大包围圈,白子绝对没有足够的空间做眼求生,将会眼睁睁遭到“屠龙”之厄。况且,假如白子委屈求生,全局也将被黑子垄断四分之三,整局棋也是惨败之势。 “看……看脚……下……”蛇丸扭了扭身体,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叶天低头,竟然发现脚下的木色地板上,也刻着纵横工整的黑线,间距都是一米。 “死局……死局……我们同时踏入了……死……局……呵呵……”蛇丸怪笑起来。 叶天明白了,藏经阁三层中布置着一盘“大棋”,眼前的小棋盘,不过只占了三百六十一个方格的其中之一。他的右面三格外,是两枚紧靠在一起的圆形黑子,每一枚都是青石凿成,外表又仔细地涂上了黑漆。再远一格,则是涂了白漆的青石。这些硕大的棋子,每一枚的直径都超过一尺,重量超过三十公斤。 “看清死局,就看清了……帝国的命运,看清历史……然后才知道历史上天皇陛下为什么……为什么要下达……‘玉碎’……的命令,除了玉碎、玉石俱焚、一起毁灭之外……还有什么能挽救帝国的命运?我大日本帝国、大和民族是不会屈服的……”蛇丸的脸变成了怪异的蜡黄色,牙关紧咬,每一句话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叶天放开锁住对方喉咙的双指,他暂时不能明白眼前的这个日本人究竟从棋局中悟到了什么。 围棋之道,博大精深,列于中国古代四大艺术“琴、棋、书、画”的第二位。 唐朝人皮日休在其《原弈》一文中则指出围棋“有害诈争伪之道”。 《路史后记》中记载,尧至汾水之滨,见二仙对坐翠桧,划沙为道,以黑白行列如阵图,曰:“此谓弈枰,亦名围棋,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自立此戏,世无解者。” 中国、日本是全球最推崇围棋的国家,日本更是曾将围棋命名为“国技”,自古以来就有“师徒血泪篇十局、呕血十局”等激动人心的江湖传说。所以,无论古人今人,都将围棋视为一项极度耗费智力、脑力、心力的“心战游戏”,沉湎其中者,轻则伤身吐血,重则迷失本性,将棋局视为人生,无法回头。 “咳咳,咳咳咳咳,这局棋还解得开吗?还解得开吗?解得开吗……”蛇丸并没有回头看看叶天,而是蹒跚向前走了两步,在白方一侧的蒲团上坐下来,一只手抓过棋罐,紧紧地搂在怀里。 “嗡嗡嗡”,马蜂振翅声又响了,听声音,那蜂巢就在棋盘附近五步之内。 “那是必败之局,多想无益。”叶天淡淡地开口。 他不想救蛇丸,但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不,不,你们中国人是永远不懂的,大和民族是一个坚强伟大的民族,我们愿意为了崇高而远大的理想,流尽最后一滴血,拼死最后一个人,因为我们是太阳的子孙,是日出之国、扶桑之岛的精英。”蛇丸的精神正在恢复,颧骨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晕。 关于日本这个国家的特点与性质,史学家、国际观察家们早有定论,叶天不想做过多的争辩。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藏经阁三层里的异常状况,弄明白为什么服部九兵操、夏玛诺布非要到这里来。 蛇丸掂起了第一枚白子,毫不犹豫地敲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那是一手“尖”,引导白子大龙向黑棋最薄弱处冲击。 棋谚中有“棋到难处小尖尖”的说法,“尖”是遭到敌人围困攻击时常用的逃避手法,既能寻求突围,又能保持与身后大队的联系。 “错了。”叶天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 他不想看蛇丸落子,但落子声却一下子把他的视线拉扯回来,不由自主地俯瞰局势,并在脑子里做出一系列的判断。白子走“尖”,失之于笨拙滞重,非但不能挽救长龙噩运,而且更容易遭到黑子的迎头痛击,进一步把白棋推向死亡的深渊。 果然,一子落下,蛇丸的手呆呆地停在半空,再也无法收回。良久,才喃喃地自语:“死局,死局……” 其实,除了“尖”之外,白子的下法不超过十种,目的只有一个,拼死突围,引导己方长龙逃出黑棋的包围圈,然后再回头反噬。不过,九龙围困一龙,以一敌九,几乎不可能翻盘。 “那样落子,当然是死局,混蛋!” 呼的一声,藏经阁里劲风乱飞,门口已然多了两个人,正是日本僧服部九兵操和尼泊尔天龙寺夏玛诺布大师。 “这局棋,我半生难解,尝试过所有算法。你以为,随随便便下一手,就能误打误撞获得胜利吗?真是愚蠢之极。我大和民族的命运,就是葬送在你们这种自以为是、懵懵懂懂的混蛋手中的,还不给我滚开!” 服部九兵操大声喝斥,但蛇丸充耳不闻,只是僵坐在蒲团上,保持着落子后右臂停在半空的奇怪姿势。 第02章 挽救日本帝国命运的天皇密令 “咦?你为什么在这里?”夏玛诺布手指叶天,奇怪地问了一句,随即招手,“过来,到我这边来。” 叶天接触到他的目光,像是有阵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将缠绕在自己身上、脑中的诸多蛛丝般的疑团全都拂开,脚下一轻,举步向外走。 骤然间,一道凄厉的刀光从斜后方卷上来,搅动起一连串带着腥风的刀浪,阻断了他离开棋局的路线。 叶天侧身闪避,还没看清杀出来的敌人的真实面目,第二波刀浪又从天而降,暴雨狂风一般袭来。 “不要退,出来吧!”夏玛诺布大喝一声,双手平举,袖筒中飞出两条翠绿色的长生藤,急速穿越刀浪,缠住叶天的左臂,双藤合一,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引力,要将他拖出藏经阁死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服部九兵操亦跟着大喝,双掌一搓,发出一连串火花四溅的蓝色电光,横切长生藤,阻止夏玛诺布营救叶天。 “叶天,伏低!”那是方纯的声音。 就在叶天侧身伏下的刹那,方纯手中闪出一支短颈微型冲锋枪,弹雨横飞,扫向以一柄忍者长刀追袭叶天的那名枯瘦、矮小的魅影女子,“哒哒哒哒哒哒”,清脆的子弹爆射声、弹壳落地声响成一片,恍如这场瞬间起、瞬间止的大混战的背景音乐。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敲碎了大混战结束后的死一般的宁静。彼时,叶天、蛇丸、魅影女子都没能全身退出藏经阁,相反,服部九兵操、夏玛诺布、方纯三人也全都被卷入局中。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四声,藏经阁三楼大门和三面窗子都被轰然落下的铁闸封住,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好了,真正的死局开始了。”服部九兵操微笑着垂下双手。 之前,他趁夏玛诺布、方纯援救叶天时,双臂伸展,一左一右揽住两人的腰,把他们同时扯进来。同时,他的肋下也中了方纯一梭子子弹,鲜血如泉,汩汩涌出。 夏玛诺布放出的长生藤卷在魅影女子脖颈上,苍翠欲滴的椭圆形叶子在空气中微微地舒展开来,向所有人展示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你是谁?”夏玛诺布亦微笑着问那女子。 “山口组、大竹直二先生麾下、服部忍术鬼女。”女子艰难地回答。 她没能伤到叶天,却令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困境。 “你可知道,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你们能来的?世界已经太多诡异变幻,岂容那些早就被历史淘汰的渣滓再搅动波澜?”夏玛诺布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肃表情。 叶天没时间接电话,因为服部九兵操正浑身散发着汹涌澎湃的杀气,随时都会向他和方纯发出致命一击。 “主宰……历史的只有我大和……民族,不是你们尼泊尔小国的僧……众……这是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斗……”藤条渐渐收紧,鬼女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像悬在长藤上的一只细腰葫芦。 “错,这件事已经不是两三个国家间的战斗,而是关系到全人类的生死,拥有大智慧的人能通观全局,而像你一样的山口组走卒,却浑浑噩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可悲啊,可悲啊,留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益于我哉?”夏玛诺布的长发、长眉、长须、长袍骤然无风自飞,嚓的一声,长生藤收紧,服部忍者鬼女的一颗大好人头倏地飞起,跌落在藏经阁的一角。 原来,藤条即是夏玛诺布的武器,犹如章鱼的触须一般,可长可短,能伸能缩。 “你总算已经开了杀戒?”服部九兵操鼓掌大笑。 “当然,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可以传道的接班人,所以这具虚妄的皮囊可以丢弃了。你半生不解的死局,今天就做个了断吧,你死,我死,抑或是同归于尽。”夏玛诺布回答。 “你死,我送你的骨灰回尼泊尔天龙寺;我死,你送我回日本浅草寺。”听服部九兵操的语气,似乎胜券在握。 “不必了,我离开天龙寺时已经当着佛前琉璃灯起誓,如果不能伏魔,绝不西归。请吧,服部九兵操侍卫长——”夏玛诺布大步走到棋盘的另一面,先不在蒲团上落座,而是连续做了七八次深呼吸,然后低头俯瞰盘面的局势。 “还好吧?”方纯靠近叶天,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随手换掉微冲的弹夹。 叶天微微一笑,低声回答:“还好,不过无为寺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不见寺里的武僧出面,或是有人报警?” 按照常识判断,佛堂一战时,就该有人报警了。 法制社会之中,一个电话或者短信,警察就会闻风而至,弹压双方冲突,解决矛盾争端。 方纯一笑:“别管了,先保命再说吧。” 此刻,叶天的电话第二次振铃,他马上按键接听。 “唉……”一个年轻女子的长叹声传来,轻得像春水之上飘零的落花。 “不要说话,只听我讲就好。你跟他们不同,不该搅到大理战事中来。现在走,还来得及,我劝你还是好好地置身事外吧,留条命出无为寺去。然后,火速离开大理,忘掉发生在无为寺的怪事。关于苗疆血咒、黄金堡垒之类的诡异传说,是只属于西南大山的秘密,山外人就算强行出头,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汉人只适合生活在山外平原,到这里来,没有第二种结局,只有死——”那女子的声音顿了顿,听筒中突然多出来一阵“笃笃笃、笃笃笃笃”的指甲叩击话筒声,忽长忽短,毫无规律。 藏经阁里另外三人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叶天右手一抬,尾指勾住方纯的手腕,食指快速点击她的手背,重复着听筒里传来的叩击节奏。 那是摩斯密电码的传讯方法,是一种时通时断的信号代码,通过不同的排列顺序来表达不同的英文字母、数字和标点符号,由美国人艾尔菲德·维尔发明。它不同于现代只使用零和一两种状态的二进位代码,它的代码包括五种,即点、划、每个字元间短的停顿、每个词之间中等的停顿以及句子之间长的停顿。 “有些事是应该永远地埋葬于历史中的,做了错事的人,也必须遭到报应。就算有人肯为段承德出头,也会在蛊苗部落的强大攻击下化为齑粉。我的话说完了,何去何从,快做抉择吧。”电话在这里悄然挂断了,而叶天则从摩斯密电码中得到了一条非常奇怪的提示。 他回头看着方纯,两人眼光一对,方纯立即点头,表示明白了摩斯密电码的意思。 那条提示是:“不要碰触棋盘和棋子。” 这个神秘电话,让叶天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他立刻牵着方纯后退三步,尽量不动声色地离棋盘远一点。同时,他清醒地认识到,蛊苗部落下血咒侵害段承德一家后,并没有离去,而是隐匿在暗处,沉默地观察最终结果。 “他们,到底是敌是友?”他不禁无语苦笑。 “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的,在这种封闭的空间中,我想扭断你们的脖子易如反掌,嘿嘿……”服部九兵操狂妄地扫了叶天一眼,大步向前,在蛇丸肩头一拍。 后者的身体轻飘飘地向右侧翻,全身的衣服骤然瘪下去,整个人只剩下一具骨骼外加一张人皮。头颅触地时,脖子扭成了麻花,变成了身子向前、面孔向后的古怪姿势,两只深陷于眼眶内的眼珠,诡异而空洞地凝视着叶天。 蛇丸与鬼女,都是隶属于山口组的服部忍者,身怀扶桑忍术绝技,但在中国西南大陆的种种异象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瞬息之间毙命。 方纯禁不住啊了一声,向叶天背后闪避。两人身体交错的瞬间,她在叶天耳边低声叫出四个字:“长江一号。” 叶天心头一凛,苦于大敌当前,嘴边纵有千万疑问,也不敢说出半句,因为那样就等于在向服部九兵操通风报信。 “长江一号——长江矩阵?”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另外一个组织名称。 美军的秘密资料显示,“长江矩阵”是一支直属于政府国家安全部的特殊部队,拥有挑选自中国军队中的最优秀的单兵作战精英,组织结构与组建目的,约等于九七之前的港岛飞虎队。事实上,即使是五角大楼最优秀的情报人员,都无法搜集到关于那支部队的最新资料,因为“长江矩阵”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活动体,地点、任务、执行者、联络方式、人员分布、战斗团体构成全都以一种“衔尾蛇”的方式循环改变。当谍报人员获取信息、破解信息、传递信息、合成信息之后,也就是说当一份资料呈报到五角大楼情报终端时,就已经变成了“废品”,根本无法反映当前的“长江矩阵”真实情况。 “长江矩阵”的特点,可以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八个字来概括,战斗力之犀利、控制力之强大令美军最精锐的海豹突击队也望而兴叹。 所以,五角大楼的工作报告中非常明智地指出:“对于‘长江矩阵’的应对方案,应当以‘避让、闪击’为主,在国际战场上尽量不要与之发生正面冲突。即便狭路相逢,也至少不要在人数五倍优势的情况下展开攻击。” “长江矩阵”的成员称呼以自然数编码,从“零号”一直到无限大,而“长江一号”就是这支部队中的高层大人物。 叶天不清楚方纯此刻叫出这个代号有什么意义,难道是指目前身陷藏经阁中的四人中某一个就是“长江一号”? “嗡嗡嗡嗡嗡嗡”,蛇丸坐过的那只暗红色蒲团陡然“活”起来,竟然是数百条昂扬起舞的粗大蚯蚓,每一条都有一尺半长,丑陋的身体彼此摩擦、蠕动缠绕着,发出马蜂炸窝前的怪声。也正是它们,悄然吸干了蛇丸,只剩一架躯壳在那里。 夏玛诺布冷冷地问。“你凭借着吸血蚯蚓的力量长生,蛰伏在无为寺中许多年,真不愧是服部家族中的超强异能者。不过,服部侍卫长,你是永远不可能等到日本再次称霸世界的,二战之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昔日的邪恶轴心国根本无力对抗实力超强的美国,也就不存在三战的可能性。你以为,怀有一颗对天皇的忠诚之心就能够改变历史的车轮轨迹吗?想想看,连你从前追随的南太平洋舰队司令官大角岑生早就荒山坠机,尸骨无存了,何必还苦守着满地的死局不放?” 棋盘两侧的蒲团都是蚯蚓盘结而成,白方一侧的蚯蚓吸血后生机勃勃,狂舞不止,黑方一侧的蚯蚓则仍旧低调蛰伏着,只等夏玛诺布坐下去。 “历史不过是史学家们的臆测和杜撰,真实情况,有几人可知?”服部九兵操不屑地冷笑起来。 “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国家,最终将被隆隆的历史战车碾碎。这句话,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夏玛诺布沉声回答。 “他还活着,我能感觉得到——” 服部九兵操这句话,让叶天忽然后背发凉,差一点脱口而出:“谁还活着?是大角岑生吗?” 没有人接服部九兵操的话,因为那是毫无逻辑、绝不可能的一句话。 大角岑生的名字已经被各国史学家载入历史,并且是在《二战日军亚洲战场阵亡高官花名册》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几乎没有人敢拿这样的事故弄虚玄,乱开玩笑。 “你在开玩笑吗?”这一次,连沉静镇定如磐石的夏玛诺布也变了脸色。 服部九兵操郑重其事地伸手入怀,取出一块陈旧褪色的明黄色绸带,双手展开,珍重地双手托起,一字一句地回答:“天皇有诏,国难当头,必要时,可实施‘全盘玉碎’计划,启用超级武器。此诏,交由大角岑生司令官,所有大和民族勇士,见此诏如见天皇本人,必须无条件听从大角岑生指挥。” 绸带上的字迹已经变成黑褐色,可知是某个人蘸着鲜血写下的,而这所谓的“某个人”,应该就是天皇本人。 “不管怎么说,大角岑生已经死了,面对现实吧,服部侍卫长!”夏玛诺布的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全世界都错了,任何错估大和民族的敌人都错了——”服部九兵操举起绸带,向另外三人展示。 叶天曾经熟读二战历史资料,看过无数页当时天皇亲笔签署过的文件,所以一眼认出绸带上的血字与之前大量的文件签名是出自于同一人笔下。 关于大角岑生其人,各国二战历史记载都是相同的,描述文字如下: 大角岑生,日本爱知县人,1876年生,早年毕业于日本海军大学,并留学德国。历任海军省副官、驻法国大使馆武官、海军省军务局局长、第3舰队司令官、第2舰队司令官。1931年4月晋升为海军大将,同年12月出任海军大臣,次年改任军事议定官,1933年再任海军大臣,是深受日本天皇宠爱的臣子之一。 1941年初,大角岑生偕有名的中国通领贺彦次郎少将来华,代表日本最高军事当局策划扩大侵略战争,并准备赴海南岛就任南太平洋舰队司令官。2月5日凌晨,大角一行从广州乘海军巨型运输机起飞,由6架战斗机护航,飞往海南岛。在途经伶仃洋上空时遇到旋风,飞机引擎发生故障,被迫折返珠江口西岸。当地中国第3游击区司令袁带发现后,立即组织密集的机枪火力进行扫射,该机在弹雨中坠落于黄杨山。事后,第四战区第3游击区官兵赶到现场,辨认出头部中弹、额头炸裂者正是日本海军大将大角岑生,另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则是海军少将须贺彦次郎,而且从飞机残骸里搜出的大批绝密文件中,获悉了日本准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企图,中国政府果断地向全世界揭露了日军这一阴谋。 “真正的大爆发,永远都隐藏在深深的沉默之下。就像现在,我们站在这里,面对一局永远都下不完的棋,你们中国人里天南海北的异能者都聚集在藏经阁里,只需要一枚小小的炸弹,就能消灭一切,就能把所有知道黄金堡垒秘密的人投入地狱。我们被封闭在这里,他们则被封闭于一层、二层内。这么多年来,我用一局棋吸引华人中自认为身具大智慧、大修行的人物到无为寺来,一个一个消灭掉,直到今日——我意识到,深藏地底的勇士们正在觉醒之中,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服部九兵操一丝不苟地把绸带系在额头上,再向前一步,在蚯蚓蒲团上落座,抬手一弹,清除掉蛇丸投下的那枚白子。 “死局就是死局,你等待的光明结局,永远不会到来。”夏玛诺布也慨然落座。 藏经阁里骤然沉静下来,蚯蚓狂舞带起的“嗡嗡”声也消失了。 “你就是长江一号?”方纯以食指代笔,在叶天后背上“说”。 叶天立刻摇头,因为这种推论荒谬之极,他此前的生命经历与“长江矩阵”毫无关系。 “那为什么迦楠、夏玛诺布都认定你是救世主?”方纯继续“问”。 叶天再次摇头,倏地回头,声音压到最低:“不要猜疑了,我不过是适逢其会的江湖人,与军界政界无关。如果服部九兵操或是山口组的人在藏经阁里埋了炸弹,大家就都完了。” 方纯淡淡一笑:“那么,如果你是长江一号,留在外面的‘长江矩阵’人马就会做好一切保护工作,既不会有炸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反而能将服部忍者一网打尽,不对吗?” “我不是。”叶天再次断然否认。 他很清楚,无为寺目前的局面还没有爆发崩溃,一定是某位身份极其特殊的大人物在掌控着一切,并制止警方插手。诚如方纯所说,那位大人物就是“长江一号”。 “你真的不是?敢发誓吗?”方纯困惑起来。 叶天凝视着她的眼睛,苦笑着发誓:“我叶天跟‘长江矩阵’毫无关系,如果说谎,就一生都见不到真正想见的那个人。” 他想见的人,唯有白晓蝶——那个仅存于记忆中、睡梦中的清纯如蝶的女孩。 “好。”方纯点点头,回答了一个字,跟着是一声悠悠长叹,“至少我们知道,有大人物在掌控局势,不会让服部忍者得手。” 啪的一声,服部九兵操落子,是一手“跳”。 随即,棋盘两侧的人丝毫不停地落子,一分钟内,各下了三十手。 “死局。”服部九兵操漠然地承认,抓起一把白子,哗啦一声抛在棋盘上,投子认负。 “这是毫无希望的死局,被你诱骗而来的高僧们,试图为白龙谋生,才会绞尽脑汁、耗尽心力而亡。他们是怀着慈悲怜悯的菩萨心肠来点化你的,希冀用棋局中的生死拆解来为你指点迷津。很可惜,他们并没有看清你,原来是一条冻僵了的毒蛇。二战结束半世纪多了,你的思想依旧停留在那个血与火的大时代里。”夏玛诺布冷静地说。 “既然不可解,就不必解——这是我幽闭半生后得到的唯一启迪。既然大日本帝国战败的命运无法改变,就启用那件超级武器,把地球炸个四分五裂,永远地消失在宇宙中好了。大角司令官阁下,你是否也是这样想的?”服部九兵操仰面向上,声音飘忽诡异,似乎是在跟虚空中的鬼影交谈。 藏经阁屋顶上,也刻画着一张巨大棋盘,与地面的棋盘相对应。 方纯深吸了一口气,附在叶天耳边低语:“你相信他的话吗?” 大角岑生已死,服部九兵操就算要跟对方交谈,也只能是借助“通灵术”跟鬼魂交谈了。 不知为什么,叶天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因为他感受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眼中的屋顶棋盘仿佛正在虚幻融化,变成了一口波光荡漾的古老水井。 那口井深到极点,所以水面上的画面十分模糊,依稀是无数晃动的人影。 “司令官阁下,该是做出抉择的时候了——”服部九兵操突然将声音提高十倍,口中喷出的气流嘶嘶作响,在空旷的室内造成了来回激荡的巨大回声。 叶天早有防备,及时替方纯掩住双耳,而方纯也心领神会,投桃报李,帮他捂住耳朵。 一瞬间,另一个迟缓、滞重的声音出现了,很明显是在回应服部九兵操的话:“我……想……的……是……这……样……” 叶天浑身一震,后背凉气直蹿,那沧桑而古怪的声音,竟然从古老水井底下冒出来的,难道那就是来自地狱恶鬼的呼号? 第03章 异术通幽大角岑生,藏僧忍者诡异石化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人?”叶天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即使在战火连天、朝不保夕的伊拉克战场上,他也从未感到过恐惧,但这一刻,他全身的神经都被服部九兵操的诡异举动压制住,情不自禁地微颤起来。 “那就是……伟大的帝国军人,大角岑生司令官阁下。”服部九兵操的声带已经撕裂,声音变得极度嘶哑。 “大……事……有……变……我……无……法……做……到……”那种僵直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从幻影中传来,刺激着叶天的耳膜。 “发生了什么事?”方纯攀住叶天的手肘。 虽然近在咫尺,但她似乎无法了解叶天的感受。 “司令官阁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遵从天皇诏书里的命令?为什么?为什么?”服部九兵操全身的衣服一层层鼓胀起来,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怪球。 “过来!”夏玛诺布向叶天招手。 叶天刚刚举步,又被方纯一把拉住:“不要忘了摩斯密电码的警告。” 刚刚那个神秘的来电中已经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们,不要靠近棋盘,不要触摸棋子。那些话,不像是虚言恫吓,而是一次严厉无比的警示。 “过来,这一次必须看清楚……看清楚未来!”夏玛诺布再次招手,双眸中渐渐充血,“叶天,我不会看错你,过来——让我们合力看清未来,是全人类的未来。唯有这样,才能……才能避凶趋吉,带领全人类消灭黑暗,向着光明前进。你是消弭大灾难的唯一人选,过来,过来……” “不要去。”方纯双手发力,用“勾连十字锁”的手法死死扣住叶天的右臂。 “嗡嗡嗡嗡”,一阵怪声过后,夏玛诺布肩部以下随即被暗红色的蚯蚓缠满,令他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着出去,活着才能拯救世界,不是吗?叶天,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蛊惑,这时候,我们只需要保全自身,千万不能冲动,冲动会害死人的!”方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叶天耳边大声吼叫。 此刻,夏玛诺布双手按在棋盘上,几次提气要站立起来,却被蚯蚓交错缠绕成的怪网缠住。 最终,叶天推开方纯的手,坚定地一步步走向夏玛诺布。 方纯长叹一声,无语地垂下手臂。 她明白,在困境面前,男人和女人的抉择永远都是不同的。叶天既然能被江湖上尊称为“海东青”,其性格就一定如“万鹰之王”那样,越逢强敌,越要振翼迎击,绝不畏惧退缩。只有他这样的真汉子、真英雄,才是女孩子们心目中的第一偶像,才终将成为江湖的绝代传奇。 嚓的一声,叶天腕底亮出小刀,要斩断蚯蚓,救出夏玛诺布。 “不不,这些吸血蚯蚓能激发人体的最深潜能,它们是苦口的良药,不要伤害它们,把你的手给我……”夏玛诺布艰难地抬起手,与叶天相握,两个人同时抬头望着屋顶。 这一次,叶天眼里的幻觉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仿佛原先看的是一面落满了灰尘的镜子。等到他跟夏玛诺布联手时,镜子上的灰尘被一扫而空,视界清清楚楚。 他看到,深井彼端有一个盘膝打坐的军官,不过穿的却是二战时的日军军服,由对方军帽和衣领上的徽章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这点。该军官的背后,是一组非常庞大的钢铁机械,其中包括十几条之字形传送带、高温冷却罐、多关节机械手等等。机械并不陈旧锈蚀,各个立面都散发着暗灰色的幽光。 不知不觉中,吸血蚯蚓沿着两个人的手桥,爬上了叶天的身体。夏玛诺布身体内部隐藏着的长生藤,也簌簌乱响着匍匐而来。 “怕吗?”夏玛诺布低声问。 叶天既不摇头,也不多问,只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泰然承受一切。 “联手吧?”夏玛诺布提高声音,向棋盘对面的服部九兵操问。 “那是大日本帝国的秘密,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尼泊尔人联手?”服部九兵操的嘴角淋淋沥沥地滴下血来。 “以你的智慧,能做到今天这样子,已经是百尺竿头的最后一步。你自己很清楚,一个踮起脚尖摘桃子的人,就算再辛苦,也只能摘到半篮。你任凭吸血蚯蚓盘踞体内啮噬内脏,为的不就是等到异术通幽、联络到幻觉中那个人的一刻?现在,我抛根橄榄枝给你,接,还是不接?”夏玛诺布艰涩地笑了,仿佛能够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已经难上加难。 “出……了……大……问……题……超……级……武……器……有……大……麻……烦……”那声音又响起来。 “什么大麻烦?超级武器是天皇扭转帝国败局的最后一道保险栓,我们做了那么多,是不容许出任何差错的。司令官阁下,你愧对天皇的重托,作为帝国武士,你必须剖腹谢罪。你是帝国的罪人,是你让大日本天皇陛下在西方战舰前蒙羞!”服部九兵操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面目狰狞,声如破锣。 “联手吧,只有联手,你才能打通异术通幽的最后一道音障。服部九兵操,油尽灯枯的时候就要到了,你我至多还能支撑三天三夜,如果不想带着秘密进入坟墓,就敞开心胸,跟我们联手。”夏玛诺布伸出左手,平放在棋盘上。 服部九兵操迟疑了几秒钟,终于伸出右手,按在棋盘上。 一瞬间,两个人手臂上缠绕的蚯蚓汹涌前冲,在棋盘上交汇纠缠,覆盖了所有棋子。蚯蚓成了他们身体相连的载体,于是三个人的智慧紧密地联合在了一处。 “喀嚓、喀嚓、喀嚓”,叶天听到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他本想告诉夏玛诺布那个神秘电话的内容,但屋顶幻觉的骤变,却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深井不再幽暗遥远,那盘坐的军官倏忽到了叶天的眼前,声音也变得沉稳连贯起来:“表面看来,超级武器的研制非常顺利,帝国的科学家们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能够任意地调校爆炸时间、攻击线路,而且对它本身的物理特性、化学特性也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研究。服部君,做为一名军人,我必定会严格遵守天皇诏书,一丝不苟地执行天皇命令,但是,我们不得不正视一点,以现阶段的帝国科研水平,要彻底了解超级武器,还是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研发之初,就错误地启用了一名美籍华人科学家,更忽视了中国人的爱国之心,直接埋下了翻盘的最大隐患。” 当对方面无表情地叙述时,叶天的思想仿佛坠入了神秘莫测的时空隧道,与二战历史搭接起来。 资料记载,二战时的美英联合情报局曾派驻了十余组谍报人员潜入日本本土,刺探日军最高指挥层的战争意图。其中被命名为“旧风车”的一个小组曾传回消息说,日本已经研发出了一举扭转败局的超级武器,其威力之大,能够瞬间毁灭北美洲或是整个欧洲,将两大洲的陆地化为海底深坑。当时,资料中还附有一些清晰度很差的图片,经过武器专家的反复辨认,最终得出了肯定的结论。 正是因为这份报告的出现,美国才加速原子弹的研发过程,并果断采取行动,一举掌控了二战历史进程。 “现在,超级武器还能够启动吗?回答我,回答我!”服部九兵操每怒喝一声,与他相连的两人就能感觉到浑身一震。 那军官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平静地叙述下去:“我日夜反思,终于领悟到了一个道理,真正的超级武器不是为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服务的,因为它能毁灭全人类和整个地球。一旦启动,后果无法控制。如果这是一次毁灭地球的战争,那么胜者、败者还有区别吗?最后不全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战争,是为了让大和民族更好地生存下去,利用亚洲的丰饶土地,让本民族的优良品种无限地传宗接代,我相信这才是天皇陛下的本意。我们只想要毁灭强大的敌人,而不是眼前已经获得的一切。此时此刻,我多想面见天皇,如实地汇报这一切啊!我们的超级武器计划必须更改……必须更改……” 服部九兵操还要喝问,夏玛诺布突然出声阻止:“停,他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而是自说自话,不要白费力气了。” 叶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那军官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无忧无喜。 “他活着,他活着,他明明还活着……”服部九兵操固执地大声吼叫。 “谁活着?大角岑生吗?那个日本军官?他不是已经被中国军队击落战机后烧成灰烬了吗?”夏玛诺布问。 “当然是他,当然是大角司令官!”服部九兵操嘴里发出饿狼磨牙吮血的古怪声音。 “他死了,我们看到的只是某种自动播放的录影带。”夏玛诺布淡然回答。 砰地一声,服部九兵操踢飞了棋盘以及盘面上所有蠕动着的蚯蚓,右手如钩,锁住夏玛诺布的喉咙,大拇指虚按在他的喉结正中。 “那是我全部的希望,是我延续生命的意义所在。我坚信,帝国的勇士们并没有死,他们正在地底守护着伟大的超级武器,并随时准备为天皇统一世界的崇高理想而献身。所以,你既然从尼泊尔天龙寺来到大理无为寺,就应该顺应时势,做我的助手,一起找到他们。只有这样,才能破解我半生不解的死局。”服部九兵操龇着满口白森森的牙齿逼近,嘴里吐出的丝丝白气直喷到夏玛诺布脸上。 叶天一直隐忍着,小刀蛰伏在腕底,只等夏玛诺布有所指示,便要立即出手,制止服部九兵操的疯狂举动。 他也认为此刻看到的不过是录影带,如果能控制服部九兵操,也许可以将与大角岑生有关的事理顺清楚。 “怎样找到他们?你有什么计划?”夏玛诺布沉声问。 “石化山谷就在金沙江以西的大山里,大角司令官研制超级武器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们必须开始行动——” 喀嚓一声,服部九兵操的拇指第一截突然断掉,啪嗒一声落地。 “嗯?怎么回事?”他低头向下看,整个人都僵住。 叶天连续听到爆豆一般的“喀嚓”声,同时从夏玛诺布和服部九兵操身上传来。 唯一置身事外的方纯倏地掠近,俯身抄起断指,举在三个人面前,颤声叫着:“是石头……手指变成了石头!我想这一定是……石化,是石化!” 那截断指果然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头,就像技艺高超的石匠在青石上凿刻出来的一样,但它几秒钟前,明明长在服部九兵操手上。 所有人都呆住,八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已经石化的断指。 “石化山谷的死神降临了……”服部九兵操桀桀怪笑起来。他举起右手,断指中并没有一滴鲜血流出,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整只手、整条手臂都已经石化。 他被方纯射中后,肋本来下血流不止,但此刻枪伤处的血迹也变成了灰白色。 叶天的心底仿佛突然被闪电照亮了,因为那个神秘来电中警告过,不要靠近棋盘和棋子。 “方纯,退后,不要靠近我们,退后!”叶天咬住嘴唇,控制住全身的抖颤,低声下令。如果三人必死,那么就不要把无辜的方纯再拖进来。 喀嚓声瞬间响亮起来,服部九兵操的右臂骤然断成五节,分别是手掌、腕关节、小臂、肘关节、上臂,先后坠地,跌在一起。 巨大的恐惧面前,每个人都忘记了惊叫与呼救,只是无声地看着眼前的惨变,像是一脚踏入了无边的噩梦一样。 这种诡异的石化应该早就开始了,也许两人一坐到棋盘前时,就已经遭到了暗算。 “看看那个电话是哪里打来的,快看看是什么号码?”方纯的声调变了,变得忽而尖利忽而沙哑,并且随着身体的颤抖高低起伏着。 叶天去口袋中掏电话,发觉自己的手臂也渐渐麻木,十指屈伸时迟滞笨重。等他取出电话,缠在臂上的吸血蚯蚓和长生藤也遭到石化,变成了完完全全的石条,纷纷断裂坠落。 那个神秘来电并没在电话里留下号码记录,他翻遍了通讯录,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相反,他的手指正在肿大,肘部以下,逐渐失去知觉。 “方纯,你快离开吧,我们三个……完了。”他抬起头,努力使自己脸上浮起微笑,想在方纯的记忆中留下最后一个笑脸。 方纯倒吸了一口凉气:“叶天,你的脸?” 叶天从对方的惊骇表情中,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石化已经发生,从指尖到脚尖,从发梢到内脏,全都失去了控制。加入海豹突击队的数年中,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结局,刀伤、枪伤、毒气弹、炸弹、水下溺毙、飞机坠亡或是遭到一公里外飞来的子弹狙杀。一切结局都想到了,却从未有“石化而死”这个概念。 “白晓蝶,你是不是白晓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求证这个问题,那是他心里永远拆解不开的死结。 方纯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处传来的:“不……是。” 叶天忽然觉得身心俱疲,最后一点牵挂也彻底放下了,死神的阴影也突然向他笼罩下来。 “再见了,再见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他苦笑着长叹。 “炼狱狮子印、狂龙解锁天杀印、风火千轮印、心神绝灭轮回印……”生命的最后一刻,叶天听到了夏玛诺布的天外惊雷般的大喝声。然后,一股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藏经阁,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即将焚烧起来。 “握紧……我的手!”方纯低喝着,清凉的双手探过来,双臂一环,将他紧紧搂住。 两个人如同葛藤般缠绕在一起,热的他、冷的她,身心交融,仿佛要被熔化浇筑在一起。 “你不能死,只有你能揭开谜底,世界的命运系于你一身,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迦楠,天龙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全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哪怕牺牲所有智者的性命。今天,我为真理正义蹈火而亡,未来,希望你也一样,怀着大无畏之心,披荆斩棘向前……”夏玛诺布的身体被橘红色的光芒笼罩着,他的长发、长眉、长须已经被烧尽,一直昂然挺立,双手在头顶结印,仿佛一尊护持佛法的天神。 叶天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恢复正常,麻木僵化的部位逐渐柔软缓和。 呼的一声,之前棋盘下面压着的一块灰色毡毯自动燃烧起来,转眼间化为灰烬,露出了下边平铺着的一片手掌大小的椭圆形黑色鳞片。 “那是什么?”方纯惊问。 “不要碰那东西。”夏玛诺布大叫,一道绚丽的彩虹从他身体内飞跃而出,卷住鳞片,重新回到体内。橘红色的光芒蓦地强盛了数倍,把他的身体烧得红彤彤的,最终轰然炸开,灰烬满地散落。 汹涌的气浪迎面扑来,把叶天与方纯猛推出去,撞在身后的墙上。 四壁的地图也燃烧起来,其中一幅垂落下来,横在叶天眼前,看那标题,竟然是二战时的日军作战地图,描绘的是金沙江西岸某处的地貌。 “这一夜好长,这一夜的事情莫不是梦吗?”彼时,方纯用自己的身体护卫着他,喃喃低语着。封锁门窗的铁闸已经落下,看看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之时。耀眼的日光涌进黑暗的藏经阁,叶天的头脑一阵急速眩晕,立刻双眼发黑,人事不知。 叶天醒来时,是在一张干净整洁的檀香木罗汉床上,日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枕边。 “醒了?”有人在床前低语,一股茶香、一缕佛香巧妙地混合着,悄然钻进他的鼻孔里来,竟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他坐起来,面对着那个穿着灰色僧袍、戴着乌木念珠、满脸都是睿智淡定微笑的老年僧人。 “是——”从前来无为寺时,他见过对方,深知对方在大理禅宗界地位之高,理应跪拜行礼才对。 “嘘,什么都不要说,只听我说。”老僧立刻举手截断叶天的话,另一只手提起枯根造型的紫砂壶,斟了一碗色泽澄碧、茶香透骨的乌龙茶,缓缓地端给叶天。 禅房里静悄悄的,老僧的衣袖窸窣声清晰可闻。 “昨晚,无为寺既无事,也无为,一切争斗、对决、交战、混乱都只是幻觉,什么都没发生过。佛堂内外、藏经阁上下以及地下甬道内,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事如春风拂过春水,春花归于春冢,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不应该再被提起。从此刻起,忘掉你的无为寺之行,稍后就有车送你离去。喝了这杯茶,你的心就该如细雨打湿的尘,落地即灭,永不再被世俗的乱风扬起。” 叶天是个聪明人,既然对方不让问、不愿说,他就专心喝茶,凝神品味这杯意蕴深厚的好茶。 “忘了吗?忘了吧。”等他饮尽,老僧又问。 叶天深深地点头。 老僧接过茶杯,翻转过来,沾着最后几滴残茶,在老榆木小桌上写了“长江一号”四个字。 叶天吃了一惊,因为老僧的举动恰好印证了方纯说过的话,无为寺内、藏经阁外的局势果真被一位大人物掌控着,这才不会有人报警然后导致警方介入。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一旦警方介入,只会扩大事态,无法收场。可是,他并没有冒然开口询问,因为他知道以老僧的地位,该说的一定会说,不该说的问也问不出。 “本寺既名‘无为’,寺中宗旨,就是清静无为,悠然世外。久而久之,连伏魔卫道的力量也失去了。这一次,终于能借着——”老僧指向渐渐消失的那个名字,“借着他的指引为伏魔贡献力量,幸甚幸甚。请施主忘掉虚妄的躯壳,潜心认清事件的本质,打起十二分精神,斩尽邪魔外道,也不枉了夏玛诺布大师焚身向佛、杀身成仁的苦心。” 老僧的话说完了,桌上的三炷香也烧到一半,但香灰不落,左、中两支香灰弯曲,右边一支香灰昂扬挺立,正是香谱中的“灵山普渡人、大智无畏身”形状,预示着将有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人物即将横空出世,涤尘荡垢,让天地乾坤回归本来面目。 第04章 长江一号到底是谁? 无为寺派了一辆中巴车送叶天和方纯出来,一直到了G214国道边的一个小山亭旁。 开车的小沙弥木讷地告诉他们:“一会儿有车来接,上头给我的命令就是送二位到此地,再见。” 叶天没有多说什么,立刻下车。生死之战后,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而且很想趁这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与方纯一起坐坐,以此来化解心中藏着的惊涛骇浪。 方纯善解人意,轻轻挽着他的胳膊,静静地沐浴在斜阳光影中。 “你没受伤吧?”千言万语,在叶天嘴里只汇成这一句。 方纯点点头,理顺被山风卷起的乱发,陪叶天一起到小山亭里坐下。 “也许我们该重新调查大角岑生坠机前后的故事了。”叶天省略掉长篇大论,用词简洁,直指重点。 方纯微微地眯着眼睛笑起来:“叶天,卷入这些事,是不是也违背了你到大理来的初衷?你不是说过吗?我是赏金猎人,不该管太多。而你,不过是一名海豹突击队的退役军人,就更不该插手那些历史中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对不对?” 两个人相视而笑,从前的微小芥蒂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方纯否认自己就是白晓蝶之后,叶天的心情在失望与怅惘中尘埃落定,不再去想那个缠人的问题,凝聚心神,直面现在。 藏经阁一战,天龙寺来的夏玛诺布大师身体化为碎片,而半石化的服部九兵操却幸运地活下来,正在无为寺中的僧医精心照料之下。段承德已经跟寺中主事的人物通过电话,很快就会把服部九兵操接到蝴蝶山庄去。 在大理地面上,官场江湖、红尘净土,上上下下绝对没有段承德做不到的事。 至于那个神秘电话,叶天几乎翻烂了手中的电话,并且通过电话公司查询,都找不到来电号码。 “打电话来的会不会是长江一号?”方纯突发奇想。 叶天立即摇头,因为从来电的女子话里判断,她应该是蛊苗部落的人,为寻仇而来。这条线索应该能跟血咒挂钩,往深处想,蛊苗部落要攻击的范围不仅仅是蝴蝶山庄的段承德,而是更多人。 “那么,谁会是长江一号?”方纯自言自语。 时时刻刻被人监视掌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们两人绝不想做别人手上的线偶。 “来大理前,我曾得到一些政府内部的资料,对长江矩阵、长江一号有过研究。长江矩阵这支部队的最高使命是‘维护稳定、消灭隐患’,吸纳进来的每一个人不仅仅是战斗精英,更重要的,是他们怀有高度社会责任心与热爱国家的赤胆忠心,发自肺腑地愿意为了国家和人民勇往直前,直至献出宝贵的生命。综合来看,他们的的确确是华人中无私无畏的勇者,是值得中国人尊敬的。”方纯一谈到这些,声音与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无数为国牺牲的斗士,他们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如暗夜里的火炬,照亮了民众的天空。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大人物前赴后继地战斗,中华民族才能在列强逐鹿的战火中坚忍不拔地成长起来。 叶天轻叹:“对,我也知道长江矩阵中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可惜你我都不在其中。” 方纯又一次微笑:“我相信,终有一天,真正的长江一号会现身相见的。” 开车来接他们的正是郭建,同来的另一辆别克商务车没有停下,直接驶向无为寺。 “他们去接另外的一些人,叶先生,你这次带挈我立了大功,庄主已经当场颁发了赏金,支票在这里,十万人民币——”郭建非常兴奋,这个唇上刚刚冒起黑胡须的年轻人还没经历过太多的江湖风雨,一个小小的功劳就能让他飘飘然起来,“叶先生,这份赏金咱们对半分,一人五万。” 叶天推开支票,善意地拍拍郭建的肩膀:“小郭,好好开车,是你的就是你的,第一次来接淘金帮的人是你,这份功劳理所应当属于你。” 郭建想了想,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对对,庄主安排我负责接待工作,就是因为我做任何事都心细如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该记。那样,支票我先收着,以后叶先生、方小姐有任何差遣,兄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以他的小聪明,一眼就能看出叶天、方纯之间已经有了某种极为亲昵的感情,所以感激叶天的同时,也讨好地把方纯带上。 回程中,方纯一直默默无言,直到望见蝴蝶山庄的大门了,她才从沉思中猛省:“小郭,赌石拍卖会上有三个很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们还在山庄里吗?” 郭建毫不停顿地回答:“方小姐问的是英国绅士、印度秃顶商人和沙特大亨吧?他们是庄主特意邀请来的客人,分别代表国际上非常著名的三大跨国财团,有足够的财力收购任何拍品。” 那三个人在众多买家中显得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大有来头的人,只是沙特大亨遭到了北狼司马的戏弄,场面上显得有些狼狈。 方纯点点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郭建从后视镜里盯了方纯一眼:“怎么?方小姐对他们感兴趣?” 方纯摇摇头,对郭建这种“套人口风”的说话方式甚为反感。 车子驶进山庄大门,停在主楼前。 趁郭建下车后的短暂空当里,方纯轻轻碰了碰叶天的手背,低声说:“那三个胃口巨大的买家只是前方的棋子,对二楼小型拍卖会拍品感兴趣的,是躲在他们身后的国际大鳄。你说,这岂不又是三条线索?” 叶天一笑,深以为然。 段承德在三楼客厅里等着叶天,情绪看上去不错,竟然不像刚遭了丧子、丧妻之痛的人。在座的,还有那位漂亮的女医生阮琴。 “叶兄弟,方小姐,真高兴看到你们平安归来!”段承德的方脸上堆满了笑,张开双臂,做出想要拥抱两人的姿势。 叶天脸上只有苦笑,因为他发现香雪兰的死,实际上并未对段承德造成心理上的巨大打击,阮琴极有可能成为蝴蝶山庄的新的主人。 两个女人见面,来不及寒暄交谈,彼此已经在暗暗打量对方,展开了心理上的较量。阮琴原本捧着一只英式细瓷茶杯深陷在老式沙发中,此刻缓缓站起来,挺直腰身,不动声色地展示着自己的完美身材。 有人送上一壶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客厅中间的鸡翅木茶几上。 “坐,坐,两位请坐。”段承德得不到叶、方二人的回应,显得有些尴尬,借着挥手的姿势,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登楼前,叶天感觉山庄里的一切又恢复了秩序,所有外露的枪械全都被收起来,各楼层的保安人员也撤掉了。 “段兄,郭建带回来的那个特殊的客人在哪里?他是个很关键的人物,千万别像血胆玛瑙一样,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叶天开门见山地说。 如果能让雷燕、日本兵当场见面,就能印证前者说过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他在二层书房里,我派了六个人严密控制,放心吧。阮琴给雷燕注射了提升体力的特殊针剂,大约两小时后发挥作用。到那时,我就会让双方见面,看看雷燕怎么说。”段承德的想法与叶天不谋而合。 叶天松了口气:“这样就最好了。” 阮琴貌似低调谦和、实则高调倨傲地接下去:“叶先生,段庄主向我转述了雷燕说过的话,在我看来,那都是些怪力乱神的呓语,只有唯心主义者才能捕风捉影般地编造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在室内缓慢地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出了哒哒哒哒的优雅韵律。 “是吗?”叶天苦笑。 “这话怎么讲?请解释一下。”方纯反问。 阮琴紧盯方纯:“这位是方小姐吧?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赏金猎人?” 方纯手扶着沙发靠背,不卑不亢地回答:“大名鼎鼎不敢当,一个优秀的赏金猎人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名气,更看重能不能从每一次战斗中全身而退,并且顺利完成任务。我是方纯,这位美女怎么称呼?” 段承德打了个哈哈:“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全家的好朋友,阮琴医生。” 阮琴咄咄逼人地踏上几步,抱着胳膊侃侃而谈:“假如雷燕遇到的是一名二战时期的日本军人,对方的年龄最少要在二十岁再加上六十年左右,也即是八十岁到九十岁之间。设想一下,一个衰老的男人怎么能跟雷燕那种江湖高手抗衡,更何况还要瞬间格杀她的手下?我看过郭建带回来的人,仅仅目测,就能判断他的生理年龄和身体状况——” 这种话,只能证明她的看法与普通人相同,遵循常理,毫无新意。 所以,方纯脸上立刻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缓缓落座。 叶天等到两位美女的第一轮较量结束,才低声问段承德:“小彩还好吗?” 阮琴当仁不让地代替段承德回答:“蛊毒日渐深重,今天比明天好一点。” 叶天一怔,才领悟到这句话的深意。既然今天比明天好,肯定就是明天比今天差,一天比一天危险了。 “我会……尽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苦笑着说。 当前情况下,他必须先了断无为寺发生的事,才能安心离开大理,奔波北上。 一小时后,前去接人的别克车开进了蝴蝶山庄。 第一个从车子里跳出来的竟然是司空摘星,后面的则是少年藏僧迦楠。最奇怪的,不知段承德用了什么手段,竟连断臂的服部九兵操也用担架抬了回来。 看着叶天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段承德立刻解释:“无为寺是大理人民心目中的佛门净土,杀戮恩仇的历史渣滓一旦浮起,必定有辱佛光。所以,我特地打电话给寺里的大人物,自愿接下所有的扫尾工作,还无为寺一个干干净净的灵性面貌。” 山庄里的人大概恨透了司空摘星,是以他刚刚落地,就有人抢上去,先在他腕上扣了一副精钢狼牙手铐。 “喂,老段,叶天,这是干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蝴蝶山庄的客人啊?你们在楼上喝酒吃肉,却用这个对付我?”司空摘星抬头望过来,嬉皮笑脸地大声抗议。 段承德和阮琴匆匆下楼,只把叶天、方纯留在上面。 方纯靠在三楼栏杆上,悠然低语:“区区一副手铐,岂能困住天下第一飞盗司空摘星?奇怪的是,这家伙替北狼司马偷了血胆玛瑙,得罪了段承德和蝴蝶山庄的贵宾们,怎么不趁乱逃走,反而又折回来?难道……难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的潜台词,不会是指他就是‘长江一号’吧?”叶天笑着问。 从怀疑“叶天即是长江一号”起,方纯处处疑神疑鬼,到现在已经变得草木皆兵了,连司空摘星也不放过。 方纯哑然失笑,因为从司空摘星的江湖履历看,“长江矩阵”绝不会容纳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飞盗”。况且,“长江一号”在组织中的位置非常特殊,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担任,司空摘星还远远不够资格。 叶天一直盯着担架,白被单覆盖住了服部九兵操的肩部以下,只留一个光头在外面,随着抬担架者脚步的起伏微微晃动着。段承德和阮琴一左一右护持着担架,足以看出,这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当然,引申一步看,能够指向“黄金堡垒”的任何线索,都是他们所关注的。 很快,别克车旁边的人散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一辆孤零零的空车。 “叶天,你该好好休息一下,经过昨晚的连番乱战,你的心似乎已经乱了。”方纯从旁边观察着叶天,并作出了善恶的提醒。 段承德已经命人在三楼给他们准备了相邻的两个房间,这种“优待”是其他客人享受不到的。 叶天点点头,缓步回房。 房间的陈设布置,完全是按照大理市中心的四星级酒店标准进行的,典雅舒适之至。 叶天反手关门,脸上的疲惫表情立刻一扫而空,快步绕着房间一圈,确认这里没有暗藏偷拍、监听设备。然后,他掀开窗帘的一角,把落地窗的镀金插销拉开,把窗子轻推开一条细缝。 做完这一切,他在窗边的摇椅上坐下,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窗帘一晃,一个人游鱼一样从窗缝里滑了进来,轻巧地团身一跃,落在冰箱前面,毫不客气地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抓出一瓶百威啤酒、一袋真空包装的泡椒凤爪,忽然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老段也太抠门了,蝴蝶山庄这么有钱,就给客人准备这种垃圾食品啊?最起码,也得要有快熟牛排、真空乳鸽之类上档次的东西才对。而且你知道吗?你这台冰箱里的东西跟隔壁那台一模一样,让人连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死老段,留那么多钱,等着买棺材使啊?” 这个人,正是司空摘星,正如方纯所言,别说一副手铐,就算再加十副,也别想锁住他。 “为什么回来?”等对方发泄够了,叶天才不慌不忙地问。 司空摘星坐在地毯上,先不急着回答,左右开弓,喝酒吃鸡。 “有人怀疑你是长江一号。”叶天仿佛在自言自语。 从窗帘一角向外望,天色逐渐暗淡,又一个忧忧郁郁的黄昏,即将光顾蝴蝶山庄。 “北狼司马到底想玩什么?他要你偷了血胆玛瑙,自己卷走了淘金帮的信件,加上原先就属于他的录影带——呵呵,想一气把段承德气死吗?还有那三名参加拍卖会的外国人,也被他当猴子一样耍了。我相信,这三个人分别代表三方不同势力,一旦大家的矛头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的死期就到了。司空,给我点面子,别在大理搞事了,还是老老实实去别处发财吧?”叶天诚诚恳恳地说,“还有,他抢了方小姐的东西,又跟美军关塔那摩的过气将军勾结,想必是在下一盘无比巨大的棋。他很有野心,也很嚣张,跟这种人一起玩,你最终将会发现,自己唯一的结局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在叶天看来,司空摘星只是“盗”,不算完完全全的坏人,而北狼司马却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他的防卫底限。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渐渐模糊。 司空摘星喀嚓喀嚓地大嚼鸡爪,不理会叶天的自言自语。 “司空,给我句痛快话吧!”叶天说。 司空摘星“呸”的一声吐出半截鸡爪,找不到纸巾,随手在床单上抹了抹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架微型录像机,隔空抛给叶天。 “看看,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发生了,而且非常神秘,最起码,比书店里热卖的冒险小说好看。”司空摘星笑嘻嘻的,低下头,继续消灭袋子里剩余的鸡爪。 叶天不想猜测被捕之后的司空摘星怎么能成功地藏下摄像机,既是“第一飞盗”,肯定能做到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事。 他按下这架索尼摄像机的播放键,小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间光线晦暗的大厅。大厅里密密排排地摆放着几十列书架,他稍加思索,便猜到这是无为寺的藏经阁二层。 镜头缓缓地转向窗前,一个光头僧人正一动不动地盘膝打坐着。从身形上判断,那就是服部九兵操。这个日本人不言不动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不怒自威,如同一支锋芒毕露的标枪。 无为寺一战,服部九兵操给叶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使他深深地认识到,真正的日本忍术高手必定符合大军事家武田信玄的“风、林、火、山”四法则,即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风林火山”的概念出自于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兵书战策《孙子兵法·军争篇》,原典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动如雷震。”唐朝时传入日本,被一代又一代人发扬光大,最终成为不朽的战争格言。 “如果日本江湖出现一百个服部九兵操,那将是全世界江湖的噩耗。”叶天忍不住轻叹。作为一名亲历过美军特战训练的高手,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海豹突击队的排级战斗队,也无法与服部九兵操正面对抗。 “服部前辈,您考虑好了没有?”有人在暗影里开口,那声音应该是来自蛇丸,“目前,山口组已经做好了人力、物力上的一切准备,只等您答应出山,就将踏上西行之路。超级武器是属于大日本帝国的,现在美国人、伊拉克人以及中国的黑白两道人马都在蠢蠢欲动,想要据为己有。前辈,作为大和民族的精英,您怎么能束手旁观?” 摄像机镜头又移动了一次,锁定藏经阁里最幽暗的角落,但蛇丸隐蔽得很好,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服部九兵操一动不动,化石一样端坐着。 第05章 剧毒、绝美的诡异苗女突然出现 司空摘星已经吃完了一袋鸡爪,攥着半根鸡骨头,咂得滋滋响,成了摄像机伴音之外最不和谐的杂声。 “超级武器能值多少钱?”他自言自语地问,起身打开冰箱,乱翻一通,乒乓乱响,弄得叶天无法专心看那段录像。 “司空,安静一点好不好?超级武器跟钱没关系,多少钱也买不到。”叶天无奈地皱着眉苦笑。 “可是,北狼告诉我,如果能打探到超级武器的确切下落,他给我这个数。”司空摘星头也不回地举起右手,伸出食指,“人民币,一个亿。” 叶天无声地摇摇头,那个数字的确很诱人,可巨额悬赏背后,往往隐藏着风险同样巨大的杀戮陷阱,因为杀人总是比付钱容易。只要北狼司马肯出十万人民币,至少将有几十名赏金猎人愿意提着司空摘星的人头去领钱。 “所以,我近三个月来,几乎跑遍了亚洲,腿都跑细了,线人费也大把大把撒出去,终于打探到,超级武器是跟三星堆遗址、二战美国黒室、二战国民党中国黒室有密切关联的。嘿嘿,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你要不要听?”司空摘星一边说话,一边手底下不停,借着翻东西的动作,掩饰心里的不安。 叶天一愣,禁不住眉尖一蹙,让摄像机暂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司空摘星的后背。 “怎么?被吓住了?”司空摘星嬉笑着转身,亮了亮掌心里的一面小圆镜。原来,他故意背对叶天,却偷偷地从镜子里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 叶天笑了笑,放下摄像机,慢慢地伸了个懒腰。 窗外楼下,山庄大门轰然关闭,段承德的手下开始上岗警戒,彼此间的交谈声简短、急促,显然每个人心里都很不平静。 “司空,那的确是个大秘密,但你为什么不拿去卖给北狼司马,换座金山带回家?那样的话,你就不用整天在江湖上辛苦奔波了。我想提醒你,段承德他们被你耍了,这件事还没完,等他处理完手边的事,一定会找你麻烦的。最起码,血胆玛瑙和淘金帮的东西,他们会跟你要,这可是你眼下的大麻烦。”一边说,叶天一边取出了小刀和木像,凝神端详,却不下笔。 木像、白晓蝶、方纯、小彩这四种不同形象在他脑海中飘忽交错着,令他思绪万千,无法定神。 “嘿嘿,我清楚自己能吃哪碗饭,不能吃哪碗饭,所以——什么人?”司空摘星蓦地惊叫起来,唰地掠向窗前,一把掀起窗帘,右手中弹出一柄银色的转轮手枪,指向窗外。 窗外无人,只有死气沉沉的夜色和山庄四角探照灯射出的四道惨白光柱。 “我明明看见那个女子出现了,那个美得不像人的女子……”司空摘星喃喃地后退一步。 叶天意识到司空摘星的失态,却不多问。 司空摘星收起枪,忽然自嘲地一笑:“我如此神经过敏,难道是喜欢上她了吗?自古苗女多情,现在偏偏倒过来了,成了我江湖浪子司空摘星喜欢苗女。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笃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叶天料定是方纯,立刻起身开门。 果然,门外站着的正是刚刚换过妆、换过衣的方纯,皓齿红唇,明眸如星。 “有件事,我必须现在跟你谈,方便吗?”方纯没有太多客套,而是开门见山。经历过无为寺一战后,她跟叶天距离拉近了许多。 叶天点点头,让在一边,请方纯进来。 司空摘星还算识相,几秒钟内便带着摄像机隐藏起来,不跟方纯打照面。 方纯见了地毯上的鸡骨头,脸上立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因为以她对叶天的了解,对方绝对不会随地乱扔垃圾的。 “请坐,喝点什么?”叶天不动声色,走向冰箱。 “雪碧就可以了。”方纯回答。 叶天拉开冰箱门,一罐雪碧立刻从里面递出来,原来司空摘星竟然是用缩骨术藏进了冰箱里,令叶天禁不住摇头苦笑。 方纯在沙发上落座,等到叶天帮她开了汽水罐,才低声说:“刚刚在房间里,我看到——不,是感觉到有一名神秘女子出现过。我看不到她,因为她的速度非常快,如鬼魅一样。她在偷偷监视我,也进过我的房间,因为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她身上的特殊气味。” 叶天保持沉默,甘心做一名无声的好听众。 方纯双手捧着汽水罐,郁闷地叹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不说是‘香味’,而是说‘气味’吗?” 叶天摇摇头,他看得出,方纯的情绪非常糟糕,眼睛里不时流露出忧心忡忡的阴翳。 “那种气味,是箭毒草、印第安眼镜王蛇花粉、爪哇七星粉蜘蛛这三种大毒物混合在一起后发出的,微甜、微腥、微苦。我知道,哪怕有一毫克那种东西的粉末进入人体的呼吸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的话,三分钟必死,连注射抗病毒血清的抢救时间都不够。作为一名天不怕地不怕的赏金猎人,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神就在身边,它的勾镰就悬在我的头顶。”方纯一边叙述,一边倒吸凉气。 世界上存在无数种瞬间置人于死地的剧毒植物和动物,以上三种,不算是最毒的,却绝对能排进“毒物榜”前一百名之内。问题是,箭毒草只生长在大陆西南荒山野岭中的绝壁石缝里,与另外两种产地相隔极其遥远,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况且,只需一种毒药就能杀人,何必同时携带三种? 叶天没有盲目地追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方纯。 一件垂及脚踝的白色灯芯绒风衣裹住了方纯全身,两侧口袋位置略微凸起,显露出两柄短枪的形状。当然,在她黑色半靴的靴筒中,必不可少地插着快刀,身体的其它部位,也会藏着各式各样不知名却能致命的武器。赏金猎人这种职业,其实是杀手行业的衍化版,只不过猎人为金钱工作,杀手却为主人效命。 嘎嘣一声怪响,汽水罐被方纯的大力捏得瘪进去,汽水狂喷出来,洒在地毯上。 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叶天立即回手拿过纸巾盒,抽出一叠纸巾,帮方纯擦拭衣角。此刻,他才意识到风衣下面,方纯一直都在偷偷发抖。 “对不起,我失态了。”方纯颤声说。 “没事。”叶天笑笑,把用掉的纸巾抛进垃圾桶里。 就在他回身、低头又坐正、抬头的几秒钟时间里,窗帘一卷,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在灰衣里的女子鬼魅一样无声地出现了。之前毫无征兆,女子的行动速度比司空摘星更快,更诡异。 方纯丢下汽水罐,反手拔出双枪,喀啦、喀啦两声,子弹上膛,侧向卧倒,指向这名不速之客。 叶天端坐不动,但他的眼睛被女子灰衣上亮闪闪的磷光狠狠地刺痛了。 “别动——”方纯无法压抑声音中的颤抖,枪虽在手,她却没有扣动扳机的勇气。 “别开枪,你会死的。”女子开口,裹住头脸的灰巾抖了抖。 “听她的,别开枪。”叶天冷静地低声告诫方纯。双方实力相差太大,那女子要是存心杀人的话,无需硬闯进来,只把衣服上的磷光顺风撒进来就能得手了。那些在灯光下闪烁不停的不是磷光,而是某种能够瞬间致命的毒虫,这是一个浑身带毒的危险女子。 “我进来,不过是要找一个人,与你们无关。”那女子飘然向前,从叶、方二人中间穿过,停在冰箱前面。 一股腥风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弥散开,逼得方纯翻身后退。 冰箱门开了,司空摘星蜷缩在一大堆罐头、饮料之间,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幸会幸会,我躲进这里都能被你找到,我们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那女子伸出被灰布密密麻麻包裹着的右掌,冷冷地说:“那东西呢?给我。” 司空摘星笑嘻嘻地反问:“什么东西啊?我不知道。” 那女子阴森森地向前逼近:“棋盘下的龙鳞。” 司空摘星向外挣了挣身子,冲着叶天指了指:“在他手上。” 那女子头也不回:“撒谎,只有你才明白那片龙鳞的用处,局外人谁明白其中的玄机?我已经给你机会了,不交出来,就等死吧。” “无为寺、藏经阁。”方纯冰雪聪明,从“棋盘”二字立刻联想到他们在说什么。 叶天脑子里考虑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力量令服部九兵操石化的?神秘女子来找‘棋盘下的龙鳞’,难道那才是事件的关键?” 司空摘星叫起来:“不不,我根本没碰那龙鳞,否则也会像服部九兵操那样石化了。你故意在棋局下放进龙鳞,目的就是想害死整个无为寺的人。想不到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心却狠毒如蛇蝎。” 急切间,他想从冰箱里窜出来,但女子一垂手臂,便箍住了他的脖颈,使出类似于格斗术中“十字锁”的技术,肘弯卡在他喉结上,只需稍稍发力,就能令他身首异处。 “喂,手下留情。”叶天跳起来,指尖挟住刀尖,时刻准备出手救人。 砰的一声,司空摘星的双脚在半空中乱蹬,险些踢倒了冰箱。 “少管闲事,你们跟这件事无关,还是趁早离开吧。”那女子轻蔑无比地说,“跟蛊苗部落作对,没什么好处。” “放……放开我……”司空摘星拼命挣扎,双手也上下挥舞着,捞来捞去,突然抓到了女子的蒙面巾,一把扯了下来。女子盘在脑后的发髻也被扯散,一头奇长的黑发飘落下来,竟然一直垂到脚后跟。形如松松垮垮的长蛇一般。 女子一愣,司空摘星趁机挣脱她的束缚,半空翻身,飘然落在房间一角的电冰箱顶上,挥动着蒙面巾大笑起来。 事实上,他假装被锁住,不过是骄兵之计,“贴身扯下蒙面巾”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叶天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否则早就出手救人了。 “毫不夸张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语气无比诚恳地赞叹。以他的年龄和江湖阅历,按说不会为一个女人而失态,当着叶天和方纯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又怎样?”女子孤傲地回答。 “一个漂亮女人是不该学习打打杀杀、毒蛊害人的,美色和秋波就是与生俱来的杀人利剑,何必舍近而求远?你只要说句话,马上就会有超过一千名男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杀人,甚至为你而死。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我被你锁住脖颈,闻着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浑然忘却了反击与反抗,恨不得就那么一辈子闻下去,直到老死终生。”司空摘星痴痴地低声叙述着,其表情语气,不啻于深深坠入情网的十七岁少男。 叶天与方纯对视了一眼,没有笑话司空摘星的“痴”,而是内心涌起了更深的警惕。苗女善蛊,让男人着迷也是“蛊”的一种,而且蛊术中媚惑男人的方法至少有上百种。如果司空摘星因为“蛊”而喜欢上那个女子,一世英名就尽毁于此了。 女子不理会司空摘星的话,再次重复:“把龙鳞给我。” 司空摘星脸上堆起苦笑:“我不能给你,至少它们在我手里,你就会一直找我。我怕——一旦你拿回它,从此就消失不见了。” 女子仰着头沉思,忽然跨前一步,从乱七八糟的冰箱内部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不锈钢盒子,挥手一摇,盒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就猜到,它在这里。”她淡淡地说,随即回过头来,大步走向窗前。 她果真有着一张天姿国色、完美无瑕的脸,双眼又大、又亮、又有神,黛色的眉纤细清秀,如两弯新月,鼻梁也小巧挺拔得恰到好处,嘴唇更是增一分太厚、减一分太薄,轮廓造型犹如电脑制图软件精确修整出来的,颜色红润,纯粹天然。 “拦下她,盒子里就是令服部九兵操石化的龙鳞!”司空摘星大叫。 叶天一凛,立刻伸出手臂,把方纯挡在身后。 藏经阁上,服部九兵操手臂跌落成石的诡异一幕,仍然回旋在他脑海中。“石化”二字,犹如两枚钢针,刺得他的心骤然紧缩。 女子停在叶天面前,紧盯着他的眼:“不要搅进来,我提醒过你的。西南大山绵延千里,不是你们这些汉人能够驾驭操控的。看在你曾施舍于我的恩情上,我才违背族规提醒你。走吧,走吧,所有踏进这里的人,结局只有一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种声音,与叶天在藏经阁里收到的来电一模一样。 “施舍?”叶天一怔。 “港岛文华酒店后,暗巷里,被打劫的乞丐。”女子说。 叶天的心突然一沉,因为那件事是两年前的冬天发生的。 “我很有诚意,回头吧。”女子说完,随即穿过窗帘消失了。 叶、方、司空三人谁都没有直追出去,因为窗帘的半边一直有剧毒磷光在闪闪烁烁着,跟女子灰衣上的相同。 “她说的‘打劫乞丐’,是怎么一回事?”司空摘星悻悻地问。 叶天本来不想解释,但转头接触到方纯探询的眼神时,只好开口:“两年前的圣诞节平安夜,我从港岛文华酒店出来,很偶然地看到几个地痞拖着一个逃犯的乞丐进了旁边的暗巷。于是,我尾随过去救了乞丐,还给了她一点钱。没想到……没想到……” 当时,他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任何男人都该管”的事,三拳两脚打跑了那五个怪模怪样的古惑仔,然后亲手搀扶起倒在墙角的乞丐。他没有刻意地去看对方的脸,毕竟天底下的乞丐衣着打扮都是大同小异的。他把对方带到另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上,又给她一些钱,然后才离开。 有些事,绝对不是“偶然”的,叶天能够猜到,那件事肯定就是苗女布下的“局”,专门针对自己的。 司空摘星苦笑了一声:“就这样?” 叶天点点头,懒得继续解释。 “她美不美?”司空摘星继续问。 叶天无语,对这个诡异出现的苗女,他心里只有“惊骇”二字。 “你们相不相信,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苗女的脸,会出现在几千年前的青铜器上?”司空摘星沉寂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追问。 叶天走过去整理电冰箱,方纯则小心地靠近窗帘,隔着三步远弯腰观察那些磷光,两个人谁都不理睬司空摘星的怪话。 很快,电冰箱里的食物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重新变得井井有条。江湖中人,做每件事都有特殊目的,叶天此刻才明白,司空摘星搞乱冰箱,不是个人的陋习,而是要藏下那个盒子。 “磷光消失了,很可能这就表示,苗女已经远离。”方纯直起腰,终于松了口气。苗人善于用蛊毒杀人,其犀利程度,胜于刀枪,令人防不胜防。 她拉开窗帘,推开窗,面对着夜幕下的空荡荡大院。 段承德的手下再警惕十倍,也阻挡不住像苗女那种绝顶高手,这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叶天也来到窗前,跟方纯并肩站着。 “谢了。”方纯说。 叶天摇摇头,两个人心知肚明,“谢”是为了叶天举手挡住方纯,使她远离苗女,免受侵害。他们之间的好多话,都被精简为一两个字或是一个动作,不必说出来,对方便能完全领会。 “你有没有一种‘被设计入局’的不祥预感?”方纯问。 叶天摊开手掌,低头凝视掌心里的乱纹,许久才低声回答:“穷则变,变则通,穿过所有纷纭变化的乱流与乱象,就能找到被层层隐藏的真相,不是吗?” “也许吧。”方纯探出半边身子,看看天,又扫视两侧,情绪越来越低沉,“我总觉得,山庄里还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因为之前此起彼伏的小事太多了,积少成多,总会酝酿为一场大风暴。” 叶天深有同感,毕竟作为海豹突击队的精英,他的预知感应、预判能力都非常敏锐。所谓的“大事”不出则已,一出现,就能把山庄搅得天翻地覆。 “万一有事发生,请千万记住,我在蝴蝶泉公园对歌亭里跟你说过的话。”方纯压低了声音,附在叶天耳边说。 “喂喂,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喂喂喂——”司空摘星终于耐不住了,跳起来大叫,声浪直冲窗外,引得楼下的巡逻犬汪汪汪汪地叫起来。 立刻,两道探照灯光柱交叉扫射,定格在这个房间的窗口,把房间内外照得通亮。 雪白的光柱中,方纯忽然伸出左臂,轻柔地环住了叶天的腰,头也靠过来,枕在叶天肩上,做出很强烈的亲昵表示。 光柱停顿了五秒钟,然后缓缓滑开。 “我们必须给所有人错觉,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热恋中,无暇顾及山庄里的战事,彻底麻痹敌人。唯有如此,他们才会大胆行事,露出致命的破绽。”方纯恢复原样,胸有成竹地笑了。 刚刚过去的五秒钟,叶天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心动”了。 “你们听见了没有?我说,苗女的样子,曾经出现在一枚三星堆遗址出土文物的青铜镜上,一模一样,连气质都一点不差。这种咄咄怪事,你们没听说过吧?”司空摘星无声地跃过来,站在他们身后。 “那又怎样?镜子呢?空口无凭,怎么让我们相信你?”方纯转过身,脸色平静,毫不在意。 第06章 史海钩沉:天皇召见大角岑生与服部 这已经是司空摘星第二次提及“三星堆遗址”了,但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司空摘星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狡黠地一笑:“嘿嘿,我忘记镜子在哪里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镜子在我手里,而不是在其他人手上。如果你们感兴趣,大家可以谈谈价钱,怎么样?” 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唯利是图的奸商本色。 方纯冷冷地摇头:“随你便,我不感兴趣。” 她低头看了看腕表,向叶天告辞:“太晚了,我该回房间休息了,明天见。” 叶天点点头:“我送你。” 两人并排走向门口,完全把司空摘星“晾”了起来。 出门站在走廊里时,叶天突然把一件东西塞进方纯手里,而后者心有灵犀,迅速垂手,把那东西塞到袖筒里。 “晚安。”叶天说。 那是司空摘星的摄像机,叶天没来得及看完里面的内容,他希望方纯能接着看下去,一定要弄明白无为寺藏经阁里发生了什么。 走廊里静悄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味。 方纯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分辨。 “怎么?”叶天问。 “你不觉得,空气中除了檀香,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味道吗?有点像——”方纯再次抽动鼻子,终于辨明了,“是香水与消毒药水相混合的味道——与蝴蝶山庄停放尸体的房间里那种气味近似。” 叶天没有深究,他的心思全放在苗女、司空摘星、三星堆遗址青铜镜那边了,目送方纯进了房间,立刻转身回来。不料,司空摘星已经消失了。 他有些怅然地搜索了衣柜、电冰箱、阳台、卫生间、床底下甚至沙发底下,最终确信,司空摘星真的走了。 据叶天所知,三星堆遗址是指中国西南地区的青铜时代遗址,位于四川广汉南兴镇,1980年起开始发掘,因有三座突兀在成都平原上的黄土堆而得名。三星堆文明上承古蜀宝墩文化,下启金沙文化、古巴国,前后历时约2000年,是中国长江流域早期文明的代表,也是迄今为止中国信史中已知的最早的文明。 三星堆出土过大量的青铜器、玉石器、象牙、贝、陶器和金器等,金器中的金杖和金面罩制作精美,青铜器除罍、尊、盘、戈外,还有大小人头像、立人像、爬龙柱形器和铜鸟、铜鹿等。其中,青铜人头像形象夸张,极富地方特色;立人像连座高2.62米,大眼直鼻,方颐大耳,戴冠,穿左衽长袍,佩脚镯,是难得的研究蜀人体质与服饰的资料。 “司空摘星说的,到底是哪一种青铜镜?”叶天禁不住陷入了沉思,并且再三咀嚼着苗女先后两次提出的警告。如果进入西南大山将会“死无葬身之地”,那么自己还该不该继续前进,带小彩去蛊苗部落呢? 叶天只清净了约半个小时,房间的内线电话便响起来。 电话那端的人是郭建,用讨好的语气说:“叶先生,庄主有请,是在主楼地下三层的大密室中。五分钟后,我上来接您。” 叶天只答应了一个字:“好。” 郭建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所以才把捉到日本兵那件功劳送给对方,也算是顺水推舟做人情。他曾仔细研究过蝴蝶山庄主楼的外观,很清楚三层地上结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盖子”,许多不能公开的活动肯定都得在地下进行。像段承德那种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免不了要处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于是,地下部分才是蝴蝶山庄的绝对重地。 很快,郭建来按门铃,站在走廊里点头哈腰地笑着:“叶先生,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灯光下,郭建站立的姿势有些僵硬,右边裤袋和左侧腰间都异样凸起。 等叶天出门,郭建又低声解释:“叶先生,庄主传令,叫兄弟们都加强戒备,所以我是带武器上来的,请您见谅。” “嗯。”叶天点点头。 两个人沿走廊向右,绕了半圈,到达了内部电梯前。 在这里,竟然有四名枪手把守,每个人都戴着无线耳麦,前胸后背鼓鼓囊囊的,可能是穿着防弹背心。 “大家都小心点,没有庄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使用这部电梯。”郭建大声吩咐。 叶天一直没有做声,跨进电梯,任由郭建揿键关门,电梯缓缓下降。 “叶先生,再次谢谢您送给我那件大功劳。”郭建再次陪着笑脸道谢。 “那日本人呢?”叶天问。 “您问的是哪个?”郭建下意识地反问。 叶天立即接着问:“我们去见哪个?” 事实上,在大事件中共出现了两个身份奇特的日本人,一个是淘金帮带到大理来的“二战日本兵”,一个则是隐居无为寺的服部九兵操。很显然,郭建的话里露出了小小的破绽,按常理说,叶天问的日本人应当是“日本兵”,因为这句话之前,郭建说的是“大功劳”。但是,郭建反问“哪一个”,则证明,两个人的下落郭建全都清楚,甚至可以说,两个日本人都归郭建看管,只要叶天愿意,他就能带路。 “当然是——不不,叶先生,我们去见庄主。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郭建的警惕性很高,一旦发现自己失言,便马上闭嘴,用“不知道”搪塞。 “小郭,你很聪明。”叶天淡淡地一笑,“跟着段庄主,以后必定大有前途。” 一边说,叶天的手一边插进口袋,捻住了刀柄。往往意识到危险迫近时,他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液晶屏上的数字定格在“负三”,电梯缓缓停住,不锈钢门无声地左右滑开。 郭建向后退了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又是一个不合乎常规的动作,如果叶天先出电梯,郭建跟在后面,就隐然成了“持枪押送”的态势。 叶天不动声色地出了电梯,在两侧八名枪手的注视下前行。 地下三层内灯光雪亮,每隔五步,头顶就安置着一只监控镜头,“正在工作”的红色指示灯刺目地亮着。 郭建不再开口,两个人橐橐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回响着。渐渐的,叶天听到身后接连传来汗珠落地时的嘀嗒声,郭建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他太紧张了。”叶天暗叹。 像郭建这样的年轻人心中是藏不住事的,一旦动了杀机或是有别的不良企图,就会先从外表上暴露出来。叶天从来都不担心敌人从背后突袭,因为海豹突击队的特训课程第一讲,就是“偷袭与反偷袭”。如果郭建敢动手,倒下的就一定不会是叶天。 又过了一道厚重的不锈钢自动门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的无影灯下,摆着一张白色的手术台。 郭建突然长舒了一口气,意味复杂地自语:“到了,终于到了。” “叶兄弟,到这边来。”手术台旁的段承德扬起手臂招呼。 叶天不卑不亢地微笑着,走到手术台边,向段承德以及旁边抱着胳膊、表情冷傲的阮琴点头打招呼。 郭建没有跟进来,那道坚固无比的自动门又无声关闭。 不出叶天所料,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仅剩一只手臂的服部九兵操,正大睁着两眼,死死地瞪着屋顶。他身上的服装已经换成了病号服,头发、胡须全部剃掉,浑身也经过擦拭清洁,露在外面的脸、脖颈、手、脚都干干净净的。 “段兄,什么情况?”叶天问。 “他想见你,你不来,他什么都不想说。叶兄弟,我在无为寺那边有不少朋友,藏经阁里发生的事,他们也说了个七七八八。而且,服部九兵操的藏经阁死局,已经成了云南异术界的痼疾,每一位爱国人士都渴望用自己的智慧解开死局,灭了日本人的威风。服部九兵操布设死局的时候说过,只要中国人能破了这个局,他就说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获悉那秘密的人将拥有控制世界的力量。”说到此处,段承德顿了顿,讪讪地笑了,“不好意思叶兄弟,这种台词已经被欧美电影大片的蹩脚编剧用滥了,变得越来越不可信了。但是,从服部九兵操的身份看,他的确有可能知道一些重要的事。那些事,不但能左右二战时的亚洲形势,直到今天,仍然有效。” 叶天不置可否,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二十世纪的一战、二战中,几位战争狂人无不以“控制世界”为最高目标,并为此而在地球的各大洲掀起了大规模的腥风血雨之战。百年过去后,其结果却是战争狂人们沦为历史的渣滓,全世界仍然是强国林立、诸侯分霸的局面,没有哪一人、哪一国能够只手遮天。 段承德搓了搓手,尴尬地笑着:“叶兄弟,服部九兵操的确这样说过,并以日本服部忍者世家的‘剜心印’立下毒誓,如果自己说的有一个字是假话,立刻遭‘剜心’天谴而亡。” 叶天温和地笑笑:“段兄,我相信你的话。现在,我来了,他可以说了吗?” 服部忍者世家“剜心印”的立誓仪式有两百多年历史,与各派忍者“不能达成使命则自杀谢罪”的“剖腹仪式”齐名,如果服部九兵操敢以这种方式立下保证,可信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 阮琴先戴好口罩,然后拿起一支针管,将其中的四十毫升淡黄色液体注入服部九兵操头顶静脉。 几秒钟后,服部九兵操的僵直身体微微抽搐起来,鼻孔里连续喷出带着毒腥气的白雾。 “用‘吸血蚯蚓’来延长生命的方法是服部家族独创的,每一条蚯蚓先吸收了人体鲜血,经自身的过滤、转化、异变后,再重新注入人体,形成一个往复不休的微循环过程。几百条蚯蚓同时工作时,就会完全吸收人体内的生长养料,造成‘蚯蚓生长而人体负生长’的奇妙现象。不过很可惜,这种几近于疯狂的养生方式最终导致服部九兵操自身变成了奇怪的‘半蚯蚓人’,从血液到呼吸,浑身带毒,非常可怕。”阮琴后退几步,把针管装进密封袋,然后才丢进垃圾桶中,显然对与服部九兵操接触过的东西非常忌讳。 “阮琴,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再通知你。”段承德关切地握住阮琴的手,那种亲密程度绝不像雇主与医生的关系。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服部九兵操呻吟着,抬起仅剩的左臂,五指颤抖着。看样子,他想用“双手结印”的方式,凝聚浑身残存的力量。只可惜,他现在仅剩一只手了。 “你想说什么?”叶天谨慎地俯下身,轻声问。 “我必须说出那个秘密,我不能把它带进棺材里,因为那是……最大、最深重的罪恶。我已经背负了半生,不想轮回转世后的来生,还要……继续背负它。”服部九兵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干涩的眼珠转了转,浅褐色的眼底深处渐渐有了生气。 “为什么偏偏要告诉我?而不是其他人?”叶天从不相信“馅饼会从天上掉下来”,只相信“从天而降的百分之百是陷阱”。 “藏经阁一战,我看到了夏玛诺布仁波切的……他的心,而他的心是通过长生藤跟你联系在一起的……他相信你有能力破解乱局,是世上最出众的强者,最犀利的智者,我也只能相信你……相信你能打开这个围绕着超级武器而产生的死结。听我说……静心听我说,我的寿命就要尽了,别打断我,听我说……”服部九兵操的目光死死地望定叶天,左手抬起来,摸索着抓住叶天的腕子。 段承德已经走回来,隔着手术台,望着沉静无语的叶天。 “段兄,如果接下来咱们听到任何与利益有关的秘密,全都属于你,我分文不取,一丝不沾。作为交换条件,请保证我和方小姐在蝴蝶山庄内的安全,以免大家闹出不愉快。”叶天抢先撇清责任,把自己的本意告诉段承德。 段承德大喜:“好好,叶兄弟,那咱们就说定了。我段承德在大理地面上一言九鼎,谁敢碰你们,就是跟我过不去。” 接下来,就是服部九兵操亲口说出的与超级武器有关的一段二战辛秘—— 那件事的开始,要从1940年天皇对大角岑生司令官的一次绝密召见开始。 作为大角岑生司令官的侍卫长,我一向陪侍左右,形影不离。即便是大角岑生招妓、如厕时,也从不远离二十步以上。我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司令官的绝对安全。 1937年7月7日中国北平卢沟桥中日军事冲突开始后,华人江湖社团针对日军高官的刺杀行动就从未停息过。随着日军铁蹄从东三省逐渐向南推进,这种“擒贼擒王”的刺杀之风愈演愈烈,每个月都要发生两起以上。所以,死于我手上的华人高手数目直线上升,由“百人斩”到“五百人斩”,再到“千人斩”。我很明白,只要战争还没结束,这个数字将无限向上增长。作为一名日本军人,我愿意用自己的热血和武技捍卫天皇至高无上的威严,直至为国捐躯。 1941年1月1日,大角岑生司令官接到上海吴淞口帝国联络处的密电,要他二十四小时内赶到,接受大人物的召见,于是我们火速从广州乘专机抵达上海,并于当晚九点钟登上了停泊在吴淞口秘密码头内的“雪风”号驱逐舰。 起初,司令官以为召见者可能是即将出任海军军令部总长的海军大将永野修身,要谈的内容也不过是日美海军对抗的兵力部署问题。(备注:永野修身,日本海军大将,“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下令在上海制造了“一·二八”事变,造成中国军民伤亡3.4万人,五六十万人无家可归。1941年初,他出任海军军令部总长,指示山本五十六制定海军“南进”计划和偷袭珍珠港的具体方案,并竭尽全力协助东条英机指挥海军进犯东南亚国家。1941年12月,他签署了偷袭美国珍珠港的作战命令。1946年5月3日,他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为甲级战犯。1947年1月5日,病死在美军医院。) 谁知一登上军舰,我就发现现场的戒备等级竟然是最高级,所有侍卫都不是海军军部的人,而是一些操着京都口音的陌生人。经过严密的脱衣检查后,我和司令官换上轻薄的和服单衣,进入军舰的核心保密区,见到了早就坐在那里的永野修身大将。在座的,还有一个脸色铁青、身材干瘦的年轻人。 永野修身给大家做了介绍,说那个年轻人姓雷,外号“火神”,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是祖籍日本九州岛的渔民,已经亡故;母亲是中国人,目前仍居住于九州岛。 大概半小时后,我们见到了召见者,竟然就是日本天字号大人物本人。尾随其后的四个人,每一位都是二战中日本军民景仰歌颂的大人物,分别是日本陆军大将土肥原贤二、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广田弘毅、日本参谋本部作战课课长和陆军省军务局局长武藤章。 在我看来,如果一件事需要将日本国的这么多重臣集中在一起商讨,那么这一定是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极度秘密,而且极度危险。 第07章 来自江南霹雳堂的火神 大人物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笑着举手招呼火神:“年轻人,到我身边来。” 火神的表情始终都是阴沉沉的,受到大人物宠召后,并没觉得是一份莫大的荣幸,懒洋洋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大人物面前。 “火神?好名字,希望你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为人间带来天火,让大日本帝国的荣耀光芒照亮全世界。你写的那份‘超级武器研制计划’,我认真拜读过,并且深受启发。所以,今天把大家召集来,一起听你做现场陈述。如果你能说服所有人,我就当场答应你提的全部条件,好不好?”大人物和颜悦色,对火神的倨傲不以为意。 侍从们端上来最好的鱼生和清酒,所有人入座,只剩下火神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我远远地望着这个混血年轻人,从他单细的眉眼间,渐渐窥到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力量。他的眉骨突兀地高耸着,淡褐色的眼珠深深凹陷,而眼底深处又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一种贪婪的、傲慢的嘲弄之色。他身上也穿着和服,因为身材太单薄了,所以那件和服如同一件牧师的大袍子,简直就是“披”在身上的。 火神呆立了几分钟,直到那位被称为“日军有史以来最伟大谋略家”的土肥原贤二不耐烦地低声咳嗽起来了,才如梦方醒,开始陈述:“没错,我希望做照亮人间的[WWW。WΓsHU。COM]普罗米修斯,成为人中之神,而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九州岛渔民的儿子。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是泰坦神族的神明之一,名字的意思为‘先见之明’,是地母盖亚与天父乌拉诺斯的女儿忒弥斯与伊阿佩托斯的儿子。他教会了人类很多知识,帮人类从奥林匹斯偷取了火,因此触怒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每天派一只鹰去吃他的肝,又让他的肝每天重新长上。几千年后,赫剌克勒斯为寻找金苹果来到悬崖边,把恶鹰射死,并让半人马喀戎来代替普罗米修斯,但这个伟大的人却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环上镶上一块高加索山上的石子。” 他用这段希腊神话作为开篇,并未取得很好的效果,反而令几位高官大皱眉头。如果不是大人物在场并且正在饶有兴致地倾听的话,早就有人出声喝斥了。 “我母亲来自于中国的黑道江湖组织,‘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名字在中国的宋、元、明、清四代人尽皆知,一直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江南望族。我外公的名字,是‘上敬下雷’两个字……” 说到这里,火神挺直胸膛,身体转向西南方,露出无限崇拜、无比尊敬的表情。 我当时已经进入中国四个年头,频繁与华人黑道打交道,当然知道火神说的“霹雳堂”。雷家祖籍中国四川,是研制炸弹的绝对高手,他们用手工制造出的产品,完全能够跟美国军火商的高价炸弹相媲美。他提到的“雷敬雷”其人,是霹雳堂的总堂主,在黑道上非常有名。 以我的身份,在这种超高层会议上是绝对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只是低着头认真听。 “千百年来,霹雳堂虽然拥有轰爆一切的战斗力,却始终沦为黑道帮派,不能堂堂正正地出人头地。而我的母亲,因为嫁给了日本人,被族亲驱逐,带着外祖父偷偷塞给的十根金条东渡日本,再也无法回到故乡。这一切,都是上天加诸于我的苦痛折磨,我一懂事起,就偷偷发过誓,要把所有的屈辱加倍奉还给这个世界。于是,超级武器就成了我报复这个世界的最佳工具。它能把喜马拉雅山脉炸平,也能把北冰洋和南极洲掀翻,甚至把四大洋里的水一举烤干。公平说,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有霸权欲望的统治者,都渴望得到超级武器,自然也包括如今割据中国大地的大军阀们。不过,今天我要把这秘密献给大人物陛下,因为日本是我诞生并成长的地方。” 倾听者们发出了一阵短暂的骚动,每个人都抬起头,略带焦灼地等待火神揭开最后的谜底。 “超级武器到底是什么?说到底,那是一只蕴含着无穷爆炸力的炸弹,体积惊人,深埋于地底。外祖父把它的藏匿地点告诉了母亲,母亲又告诉了我。现在,只要给我一点点时间,就能找到它,然后号令美欧列强放下武器,拱手臣服。到那时候,二战就将全面结束,世界全都匍匐在日本帝国脚下。” 很显然,这种夸张言论引起了几位陆军大将的不满,他们为了踏平亚洲日夜征战,深信唯有刺刀和枪炮才能征服中国,而不是凭着幻想中的“超级武器”。仅凭一只炸弹,就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几乎是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故事。 大人物始终认真倾听,并且不时地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以我对战争进展的理解,亚洲战场当下正处于胶着状态,敌我双方互有进退。特别是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国民党军阀龟缩于西南,不甘心拱手让出江北大片土地,时刻等待复兴之战;共产党则固守西北根据地,采取游击战、麻雀战、扰袭战,犹如生生不息的野草,无法轻松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还有,各地黑道帮会、土匪流寇都把“抗日”当做了最高目标,时不时出动攻击帝国的南北物资供应线,给军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不客气地说,没有任何快捷方法能突破混乱的现状,除非本土后方能供应更多的兵力、武器,对敌人进行犁庭扫穴般的彻底清剿。这必定是一个长达三四年、五六年的缓慢过程,而不会像火神说的那样,一夜之间,举手之劳就能平定亚洲乃至全世界。 “如果现在动手,最快什么时候能攫取超级武器?”土肥原贤二等火神话音稍落,立即提问。 土肥原贤二是有名的“中国通”,亦是在中国从事间谍活动的日本第三代特务头子,建立满洲国和策划华北自治的幕后人物,长期以来,以豪爽重义闻名于旧中国官僚间,有东方的“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之称。在此之前,他于1939年5月调任北满第五军司令官,驻扎在中国东北的佳木斯,并于1940年9月8日调任日本军事参议官兼陆军士官学校校长。 以他的资历,全中国的政治、军事、财富情报无不涉猎,对“超级武器”一事当然不会一无所知。所以,当他开口提问时,其他人便立即安静下来,静待火神的回答。 “很快。”火神对任何人都是傲慢而慵懒的态度,并不因土肥原贤二的大名而变得唯唯诺诺。 “多快?年轻人,我想提醒你,亚洲战场和全球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大日本皇军的铁骑是不可能为了等你的超级武器而停步的,天皇陛下还在期待着我们横扫中国西北、西南的捷报呢。呵呵,关于‘超级武器’,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少,早在‘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时,我就向陆军总部以及天皇陛下本人呈交过详细资料。值得反思的是,我当时误信了几名中国黑道武器专家的情报,以为‘超级武器’唾手可得,对天皇陛下思考战争方向造成了巨大的误导。现在,我们不能再犯第二次相同的错误了。”土肥原贤二的态度很坚决,这让火神的脸色变的越来越阴沉。 火神踱到房间尽头的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写下了“超级武器”这四个中国字,在旁边画了一个简易的地球示意图,然后由字至图,画出一支犀利的箭头,把地球从中分开。 土肥原贤二没再开口,只是微微冷笑。 “我说过,超级武器的秘密,是属于雷家的。你们需要做的,就是答应我的所有要求,剩下的事,我来负责。”火神面无表情地说。 “所有要求?好好好。”大人物拍掌大笑,亲自捧起酒壶,给火神倒酒。这种礼遇,连几位大将都没享有过。 土肥原贤二的态度软了下来,低头思索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变的很柔软了:“火神先生,可否透露一下,你得到的关于‘超级武器’的消息,有没有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 火神冷冷地摇头,专心喝酒。 大人物回头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这一次,问话的代表仍然是土肥原贤二:“火神先生,按照你的意思,只要超级武器开始发挥作用,就会把全世界都毁灭?” 火神回答:“没错,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狠狠地展开报复,铲除一切绊脚石。” 灯光下,这个年轻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恶狠狠地咬着唇,瞪着血红的眼睛,环顾着在座的日本帝国首脑人物。啪的一声,那支粉笔在他指缝里断成两截,然后无声地跌落。仇恨让他的五官诡异地扭曲着,仿佛已经渐变为地狱深处来的索命恶鬼。 “可是,到那时连我们、连日本列岛也都不存在了,取得胜利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土肥原贤二再次问。 大人物突然挥了挥手,代替火神回答:“利器在手,只图震慑。当我们全力以赴地搜索超级武器时,美国绝密情报机关‘黑室’和蒋介石政府创建的‘中国黑室’也都没闲着,同样对此充满了兴趣。我们不得不加入到这场争夺‘超级武器’的暗战中来,即使不能得手,也决不能让敌人得手。” 之前从大角岑生司令官那里,我得知过关于美中两大“黑室”的一些秘密。他们的工作,是搜索并截取帝国各地联络时的密电,督令高级破译人员,翻译密电内容,然后以高屋建瓴、洞若观火的出击角度,对帝国的军事设施、机场仓库等实施精确打击。 中国黑室是由美国方面的密码专家协助建立的,其工作效率极高,据说只要日本海军发出一份密电,三十五分钟内,他们就能截获破译,并迅速传递到国民党军方作战司令部那里。 大人物的话,点明了我们正处于一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尴尬局面中。二战开始后,世界列强的大后方军事研究部门都在研制高强杀伤性的武器,意图在任何战场上,一举摧毁敌人。这其中,就包括来自北美的秘密谍报中所说的——美国人正在研制原子弹,并且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如果“超级武器”是真实存在的,而我们又错失了攫取良机,那么大日本帝国扩充亚洲版图的美好计划就岌岌可危了。 土肥原贤二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一旦涉及国家命运,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决定权留给大人物,不敢妄语。 大人物铿锵有力地下令:“火神、大角君负责寻找超级武器,土肥原君负责后勤情报支持工作,广州、福建、云南三地的海陆空三军,都将向他们两人提供最优秀的无偿服务。今晚散会后,立刻出发。” 以上,是服部九兵操断断续续叙述的第一段,说到半数,他的精力明显不够用了,尽管已经吃力地张开大嘴使劲呼吸了,但两边颧骨还是露出了因缺氧而造成的潮红。 叶天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感觉稍微有点烫,便拉开旁边的医疗柜里,拿出一支同样装着淡黄色液体的针管,替他注射下去。从针剂的气味可以分辨出,里面装的是起镇静安神、固本正源作用的药物。 当下,大厅内只剩叶天和段承德两人。 惨白的无影灯下,段承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绝不插嘴。 叶天放下针管后,卷起服部九兵操的右袖,观察着已经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断臂处。那条手臂是齐着肩膀石化断掉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叶天很难相信,人类的蛋白质、脂肪、肌肉和骨骼能在瞬间风化为石块。 “看出什么了吗?”段承德问。 叶天继续检查服部九兵操身体的其它部位,只是沉吟,却没有立刻回答。 “刚刚这个故事中,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超级武器,而是那艘二战史上饱受诅咒的‘雪风’号。据说,它是日本海军中著名的扫把星,任何舰船,只要跟它同行,就会遭到莫名其妙的灭顶之灾。除此之外,我听不出这个故事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叶兄弟,说说你的看法好吗?你当时也在藏经阁里,能不能概括出服部九兵操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段承德有些急了,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 的确,这艘“雪风”号驱逐舰是全球海战史上最强大的扫把星之一,属于日本“阳炎”级中的八号舰。“阳炎”级是日本海军造得最好的驱逐舰,其速度、航程、火力和船体稳固性都相当出色。“雪风”号于1938年8月在佐世保开建,1940年1月20号竣工,后被配属到第二舰队第2水雷战队,配以僚舰“黑潮”号和“初风”号组成第16驱逐舰分队。 “雪风”号参与了太平洋上几乎全部的主要战役,本舰伤亡还不到10人,甚至还发生过美军发射鱼雷从其舰底穿过、击中它的航空炸弹不爆、不慎撞上己方水雷不炸等死里逃生的经历。但是,只要有“雪风”号在,同行的日本舰队一般都会损失惨重,被它的霉运葬送的知名舰艇有“比睿”号战列舰、“金刚”号战列舰、“信浓”号航母以及被日本军国主义者奉为神物的“大和”号战列舰,其它不知名的大小舰艇数不胜数。故此,“雪风”号与另一艘著名的扫把星“时雨”号并称为“吴之雪风,佐世保时雨”。 冥冥中的一切仿佛早就注定,日本军界首脑的“搜寻超级武器”计划就是在这样一艘有着“灾星”之称的舰艇上制定的,其结果可想而知。二战历史也最终证明,日本人并没有发觉出任何超级武器,反倒是被美国人的原子弹两度重创本土,失去了翻盘的能力。也可以说,“雪风”号成功地将霉运牵连到了那个绝密计划身上,导致该计划顺理成章地“流产”,曾经狂嚣一时的大日本天皇也在1945年8月14日,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向盟军投降。 “段兄,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看到发生在服部九兵操身上的异变后,知其然而不知其然。不过,你派郭建上去接我,又有什么企图?”叶天忽然转变了话题。 段承德一怔:“企图?没有没有,服部九兵操短暂清醒后,一定要见你,我才让小郭去请你的。” 叶天叹了口气,沉重地摇摇头。 在电梯里,他意识到郭建口袋里的枪早就弹开了保险栓,能够隔着衣服发射。虽然他有把握在对方射中自己前拔刀反击,但那样没多大意思。郭建不过是蝴蝶山庄的小小走卒,杀一个不多,留一个不少,根本无关乎大局胜负。 他要找的,是指使郭建动手的人。 “嗯,叶兄弟,你不信的话,我叫郭建进来,当面问他。”段承德有些恼火,离开手术台,大步向外走。 就在那时,叶天的双掌倏地按在服部九兵操的左右太阳穴上,集中全部精力,以玄妙无比的潜意识与对方沟通。 “大角岑生司令官阁下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我能感受到‘横须贺之忍蛇’仍旧潜伏在他的肋骨下。这么多年过去,他又没有驾驭‘吸血蚯蚓’的力量,是怎么活下来的?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引爆超级武器,让大日本帝国与敌人同归于尽?他死了,他已经死了……火神死了,他心里的大秘密已经传达给了另一个人,一个美国人,那么现在,美国人已经掌握了超级武器,成为霸主中的霸主,全球无敌了……” 这些全都是服部九兵操的真实“心音”,撒不得谎,也做不得假。 第08章 地下密室里的连环杀局 “活下去。”叶天用心音告诉对方,但他得不到回应,服部九兵操的喉结艰难地上下哽动,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弥留状态。 “大角岑生在哪里?黄金堡垒和超级武器在哪里?”叶天只能快速发问。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服部九兵操的嘴唇艰难地开阖了两次,用两句唐诗做了答案。 “喂,你在干什么?”段承德在叶天身后大喝。 叶天只好放开手,缓缓转身。 郭建已经跟着段承德进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站在手术台一角,极度惶恐。 “叶兄弟,你在干什么?”段承德警觉地向前跨步,直盯叶天。 “我只是在检查他的生命体征,没有别的意思。”叶天冷静地亮了亮手掌,对段承德的责问并不在意。如果服部九兵操死了,那些秘密被带入坟墓里,所有人都是无一例外的输家。 段承德松了口气,转身喝斥郭建:“小郭,你对叶先生做了什么?我要你们全体带枪,为的是防范外敌,不是针对蝴蝶山庄朋友的。” 郭建的身子猛地一颤,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同时抽出来,握着两柄短枪,分别指向站在手术台边的两人。虽然有枪在手,他的表情仍然惶恐不安,脸上的肌肉也因而僵直拉紧,不带一丝笑容。 “什么意思?”叶天淡淡地一笑。 这种局面,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我要带走这个、日本人……你们别说话,子弹不长眼睛的!”郭建颤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好,好。”叶天轻轻松松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手术台。 气急败坏的段承德此刻忍不住怒喝:“喂,小郭,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培养你这么久了,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当胆大包天的反骨仔吗?” 看他怒目圆睁的样子,仿佛只恨不得一步冲上去,一把将郭建的脖子拧断。 郭建晃了晃短枪,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来:“庄主,谢谢你对我的培养,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人出高价钱请我做事,我怎么能拒绝?” “做什么事?做什么事?”段承德一声比一声高,龇牙咧嘴,暴跳如雷。 自动门一开,两个人并排进来,握着短枪的人得意地笑着,替郭建回答:“我要他做内应,事前付一百万,事后付四百万,前后一共五百万人民币。这个价格,是段庄主付他年薪的一百倍。钱是好东西,你们中国人不总爱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那个人,竟然就是拍卖会上屡次折戟的印度秃顶商人,被他的枪指着的,却是留在门外的阮琴,亦是段承德此刻最大的死穴。 “米默先生,我们怎么把人运出去?”郭建渐渐有了底气,向秃顶点头哈腰,脸色也恢复正常。 “运出去?不不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日本大家伙,而是他肚子里的一件小东西。你们中国人虽然聪明,却料不到真正的秘密,是藏在活人肚子里的。”秃顶米默把阮琴推向郭建,冷漠地邪笑着,“这女人是你们段庄主的命根子,有情况就先杀了她。”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叶天变得异常谨慎起来,又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向后退了半步,巧妙地隐藏在无影灯的映照范围之外。 米默走到手术台边,秃顶泛着闪亮的油光,配上他那两片肥厚的嘴唇,滑稽之极,颇有喜剧小丑登台露脸的效果。 “段先生,我是来收拾残局的,呵呵呵呵……来蝴蝶山庄几天了,只是老老实实做观众,实在有些憋闷。不过还好,我一向都很有耐心,趁山庄上上下下忙做一团的时候,悄悄地熟悉地形,等待最后登场的一刻。别担心,只要你配合,我说话算话,绝不会伤害你那位娇滴滴的地下情人。”米默故作潇洒地挤挤眼,习惯性地用又宽又扁的鲜红色舌头舔了舔嘴唇。 段承德闷哼了一声,投鼠忌器,不敢发作。 郭建不安地干笑了一声:“米默先生,请您快一点动手吧,我觉得……我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安全……我怎么老是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只有两柄枪,但需要同时指着叶天、段承德和阮琴三个人,没法不露出破绽。同样,叶天只要一把小刀,亦无法同时远程格杀米默和郭建,从而彻底地解除危机。敌我双方,陷入了“两难”的微妙窘境。 米默没有理睬郭建,挥手掀掉了盖在服部九兵操身上的白床单,拇指按在他的胸口上,其余四指张开,向他左肋下抚摸测量。 “唔,应该是这里了。”米默自言自语。 稍停,他又用同样的方法重复测量,最终准确定位。 “这下面,有一件好东西,对吧?就在第九、第十根肋骨下面。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缓慢的呼吸节奏。我不得不承认,服部忍者的‘驯兽术’很有一套,从跟随主人一起出征的‘忍犬’,到为主人千里传讯的‘忍鸽’,或者是为主人穿堂入室窃取宝贝的‘忍猴’,还有眼下你深藏在体内的‘横须贺之忍蛇’……妙啊,妙啊!”秃顶慢慢地解开了服部九兵操的衣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他的手指虽然又肥又粗,但动作异常敏捷。 叶天隐忍不动,因为他还没看懂米默的用意。 “正中间是胸骨,胸骨左右分别有十二根肋骨,其中上面的十对前端与胸骨相连接,后面与脊椎骨连接。下面的两对,只是一端和后面脊椎骨连着,前端是游离的,所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折断。我猜,你把‘忍蛇’保存在这里,第一是为了受到肋骨的保护,以免受损;第二,给‘忍蛇’提供最大的活动空间,保持它的野性。服部先生,我虽然很不愿意夺人之美,但现在没办法,大家是各为其主,为了完成任务,我只能向你下手了。”米默说着说着,左手比划试探,右手指尖突然亮出了一枚手术刀片,虚按在服部九兵操左肋上。 无影灯下,刀刃呈现出一种冷漠的淡灰色,像极了米默眼珠的颜色,令叶天联想到“残忍、无情”等等让人不寒而栗的词汇。刀刃触体,服部九兵操的胸膛皮肤上立刻浮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要杀了他?”段承德大声喝问。 米默摇摇头,猥猥琐琐地笑了笑:“不,他对我没用,我要的只是他体内的‘忍蛇’。如果他命大的话,取走‘忍蛇’后,还能继续健康地活下去。” 他并起左手的食指、中指,在服部九兵操的肋骨上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那个部位立刻发出“笃笃笃”的空洞回声。 “各位,听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这里完全是空的,下面正悄悄潜伏着一条具备了人类灵性的‘忍蛇’。那是一条非常非常完美的小家伙——虽然我们印度人是以驭蛇闻名全球的,但却永远都培养不出这种好东西。嘻嘻,不多说了,我要干正事了!”他又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移动手术刀,沿着肋骨的间隙一根根细数下去,指尖停留在第九、第十之间的凹陷处。 诚如米默所说,日本忍者各个流派中,都有自己的“绝学”,而服部家族的“驯兽术”则可以称为忍者异能尖塔上的明珠。据忍术巨著《万川集海》中记载,服部家族训练出的“忍犬”,能够在发生战斗时领会主人的意思,向敌人的薄弱环节进行闪击,有效地增加主人的战斗力近一倍。不过,“驯兽术”是不传之秘,外人只能看到结果,却永远无法学习到培训的过程。正因如此,在枪炮横行的二十一世纪,忍者和忍术只是日渐式微,但却不会灭绝,依然是日本黑道社团倚重的主力军。 相反,冷兵器时代能与忍术相抗衡的中华武术,却渐渐走入了惨遭弃用的绝路。 海豹突击队的格斗资料库中,粗略记载了“忍蛇”的用途,那是一种远程联络工具,兼具追踪器功能。主人体内潜伏的是双头单尾蛇,再将另一条双尾单头蛇放入另一人体内,之后两人之间就会产生某种心灵感应,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只要人活着、蛇活着,这种联络就永远不会断开。 此刻,叶天最想知道的,就是服部九兵操体内的“忍蛇”到底跟谁联系在一起?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答案,但又犹豫不决,难以确定。毕竟很多事的起源都要追溯到二战时期,距今近七十年,现代人的推测思路与那时差别巨大。 “啧啧、啧啧”,米默轻轻咂嘴,屏住呼吸,指尖慢慢下压,陷入两根肋骨的隔缝中。 “唉哟……哦……”服部九兵操突然呻吟了一声,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 米默倏地抬手,咬住舌尖,想必是被呻吟声吓了一大跳。 稍停,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无比尴尬地讪笑:“原来……原来他还活着,我都忘记这一点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深有同感,因为服部九兵操的沉默,下意识地将手术台上的他当成了死人。 “他当然活着,他脑子里还藏着许多大秘密,对我们还大有用处。米默先生,如果你的目标仅仅是赏金和酬劳的话,我劝你刀下留情,因为你那些要求,我都可以满足。”段承德试图阻止米默下手。 米默的刀停在半空,慢慢地摇摇头,轻蔑而诡异地一笑:“赏金?酬劳?那是杀手或刺客才关心的问题。至于我,一直以来,都在为着一个光明伟大的目标奋斗,从来不担心缺钱,也从来不稀罕金钱。” “那么,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段承德不得要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一个伟大的组织,一个拥有天神权杖、俯瞰人类疾苦的组织,一个永远在你们身边可你们从来都没意识到的组织……”米默的声音飘渺空洞,在密室里回荡着。 段承德的肩膀突然一耸,犹如猎豹出击前欲扬先抑的那个小小动作。 叶天立即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屈膝,做好了同时向前扑出截杀郭建的准备。真正的搏击高手,不必事先演练,也能做出最恰当的分工,天衣无缝地控制局势。 “我知道了,原来你属于——”段承德只说了半句话,不等米默发问,如离弦之箭,俯身钻过手术台,双手化作两只钢钩,掏击米默下阴要害。 同一时间,叶天向右飞掠,双掌自下而上切中了郭建的双腕,令对方双枪脱手飞起,然后凌空接住。他并没有为郭建浪费一颗子弹,而是右肘横扫,极有分寸地击打敌人的左侧耳廓之下,只让对方昏厥,却不瞬间致命。 后发先至、干净利落地完成一连串动作后,叶天半转身,短枪指向手术台前,毫不迟疑地果断扣下扳机,“砰砰砰砰”,连射四枪。他的射击目标,并非秃顶米默,而是鬼魅一样闪出来的另一个大腹便便的敌人。 段承德的猝袭毫无效果,因为他的肩膀被来人狠狠地踢中,身体凌空翻起,撞到手术台,然后再重重地落地。 子弹穿入敌人体内,犹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咳咳……防弹背心还是很管用的,要不的话,我就得先走一步,赶不上去亚丁湾开会了。米默,你不管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一点点小事就啰啰嗦嗦半天,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派你跟我一道来!”那人拍了拍胸口,傲慢地环顾现场,尤其是对手握双枪的叶天不屑一顾。 叶天禁不住苦笑:“是你?” 那个人,就是二楼拍卖会上遭到北狼司马戏弄的沙特大亨,当时明明武功低微的一个人,刚刚抬脚踢飞段承德,却显示出了高明之极的搏击身手。 “对,是我。”大亨嗤之以鼻,拍拍米默的肩膀,向手术台那边抬了抬下巴,不耐烦地催促,“做事,做事,赶快做事。” 叶天双手一分,枪口分别指向两名敌人。 大亨耸了耸肩膀,大声冷笑:“别用空枪吓唬我,我吩咐过那个姓郭的笨蛋,每一柄枪里只装两颗子弹就够了,一颗给敌人,一颗给自己,杀不了敌人就赶紧自杀,免得留在世界上浪费粮食。我们沙特虽然是全球最富有的国家,但金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喂,米默,做事做事,还愣着干什么?” 叶天一愣,料想不到对方竟然也是枪械心理战术高手。 在海豹突击队的教材中,严格指出,刺杀单人目标时随身每枪只携带两颗子弹,一正选,一备选。因为即使携带五颗、十颗子弹,也没多余时间击发,反而会在近身格斗中给敌人夺枪反击的机会。 由此可见,米默和大亨绝不是“客串杀手”,而是真真正正的黑道高手。 “啪嗒、啪嗒”,叶天丢掉短枪,扶住摇摇欲倒的阮琴。 香雪兰刚死,阮琴就驱车上门,可见段承德一直都是个艳福不浅的男人。 “站着别动,否则我就会果断地开枪杀人,绝不留余地。”大亨也亮出了一柄金灿灿的短枪,指向叶天。 叶天点头苦笑:“我不动,放心,放心。” 大亨满意地笑了:“那就好,我们拿了东西就撤离,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到底为谁工作。不方便说是吗?日本人、伊拉克人、伊朗人、沙特人、美国人……我需要知道那组织的名字!”段承德缓过气来,强撑着起身,“我是蝴蝶山庄的主人,让你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来来去去,给江湖黑道的朋友知道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大亨龇牙一笑:“你?面子?你们中国人就知道要面子,全不管眼下的局势。你该明白,懂得越多的人死得越快,如果我告诉你组织的名字,就必须杀你灭口。怎么样,还想知道吗?” 他跟米默控制局势后,深信山庄内部没有反扑的力量,所以身心放松,说说笑笑。 “想,想,你必须告诉我!”段承德咬牙站住,困兽一般盯着大亨。 米默也笑起来:“算了算了,站一边去,别挡着我做事。” 他二次靠近手术台,掂量了一下,刀刃沿着服部九兵操的肋骨凹缝刺下去。蓦地,他的喉间猛然喷出一道血箭,越过手术台,红雨一样洒落。他稍稍一怔,临危不乱,丢下手术刀,双手去捂自己的喉咙。鲜血从他指缝里继续外泄,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 “怎么回事?”大亨嘶声大叫。 血箭越来越猛,最终变成了无法遏止的狂流。米默无力地向前跪倒,额头枕在手术台上,几分钟前还意图解剖别人的他,自己先遭了割喉之厄。人死了,血却不止,滴滴嗒嗒落地,在地面上汇成一幅诡异绝伦的红色图画。 “是什么人在暗中搞鬼?”大亨找不到敌人,只能虚张声势地恫吓。 “是我。”那个身材修长的英国绅士从无影灯照不到的角落里缓步走出来,整了整领角,轻描淡写地回答,“要找我吗?很可惜,你还不够资格。共济会的各个地区核心人物名单上,并没有你的名字。依我看,你的身份在共济会里非常低,充其量不过是打手之类。真正权居高位的,永远不会抛头露面,只身犯险。” 之前在蝴蝶山庄拍卖会上最抢眼的三个人都出现了,只不过立场分为两派。 一出现,绅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秒杀米默,显示了自身的超强实力。 第09章 长江十号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底细?”大亨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绅士孤傲而寂寞地笑了:“那有什么?你们从越南口岸一进入中国,所有身份资料就都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手提电脑里了,其中不但包括你们的个人经历、武功特长、行动目的,甚至连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都毫无遗漏。长江矩阵,就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立体大网,能够轻易地网住任何飞进来的小虫。在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矩阵中,任何人无法遁形。” 大亨绝望地咬紧了牙关:“你是长江矩阵的人?” 绅士优雅地点点头:“当然,我的组织代码是‘长江十号’。”他隔着大亨的肩头向手术台指了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口吻继续下去,“那是我要的,稍后我会带走他。米默死了,你应该知道做出怎样的选择吧?” 米默的血很快就流干了,身体蜷缩成一团,横卧在手术台下。 大亨还想做最后的抗争,嘴唇微颤,极力装出笑脸:“可是,我们跟长江矩阵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在国际合作中,我们位于乌克兰总部的兄弟还曾向贵部赠送过劫机逃犯,位于英国的兄弟则将贵国视为‘国宝’的颐和园古董高价买下并原璧归赵。你看,我们是能够携手合作的朋友,不是吗?”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绅士低头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手掌和纤细的十指,似乎很有兴趣耐心听下去。 “服部九兵操是我们先追踪到的,在蝴蝶山庄第一时间动手的也是我们,本着‘先来后到’的江湖原则,他脑子里的秘密也该是属于我们的。所以,我才有资格带走他,榨干所有秘密后,反馈过去与你们共享。小兄弟,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小小地退一步,你的银行账号里马上就会多一串很有用的数字。想想看,谁会跟钱有仇呢?”大亨循循善诱,祭出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那招。 通常情况下,那是很管用的一招。 “哦……”服部九兵操在昏迷中呻吟着,双腿微蜷,似乎要坐起来。 作为密室中的焦点,他一动,几方对峙的格局立刻起了变化。 喀的一声,绅士与大亨已经交换了生死攸关的一招,他挟在指缝里的刀片没能高速掠过大亨的喉结,反而被大亨骤然亮出的月牙弯刀劈中,左侧颈下鲜血长流。 “我们果然是朋友,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对不对?”绅士幽幽地笑起来。 大亨手中两尺长的月牙弯刀上嵌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刀光与宝石光芒错杂闪烁着,瞬间照亮了绅士那张惨白如纸、阴霾笼罩的年轻的脸。他的五官精致而柔美,拥有中英混血儿特有的完美外表,但却缺乏年轻人应有的热情与血气,令人多看几眼之后,立刻联想到那些诡异恐怖的吸血鬼形象。 他用食指沾了沾自己的血,放进嘴里,轻轻舔了舔,忽然皱了皱眉:“有毒?” “嘿嘿,不好意思,我在刀刃上淬了一种来自印度北方邦的蛇毒,三十秒——只要三十秒,中刀的人就会全身血脉灼烧难当,体温随即升高,直至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口煮沸的大锅。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自己将自己煮来吃,而且能亲身体验身体一段一段变熟的感觉。呵呵呵呵,小兄弟,你是长江十号是吧?现在你就可以猜猜看,你死了,谁会接过‘十号’的代码,继续为矩阵卖命?”大亨笑得前仰后合,得意之极。说起来,他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锋芒,让所有人都低估他,看轻他。唯有如此,他才能奇袭得手,立于不败之地。 绅士也跟着轻轻笑起来,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我大日本帝国的光辉……照耀大海,富士山的樱花飘香……”服部九兵操喃喃低语着。 “对,富士山脚下的樱花很美,日本女孩子也很美,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像是刚刚从枝头采下的朝霞之樱。据说,漂泊在全球各地的日本人,每当五月樱花绽放之时,就会彻夜想家,辗转无眠,对吗?”绅士好整以暇地笑着,浑然不管大亨说的“三十秒”大限。 “樱花……天皇的威仪折服世界……”服部九兵操含混不清地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渐渐语无伦次。 “你用金钱收买了香雪兰对不对?她带你熟悉了蝴蝶山庄所有的密道——于是,你和米默在密道中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可惜,你们太兴奋了,以至于连我尾随其后也察觉不到。我不止一次听你说过‘亚丁湾之行’这句话,现在能否告诉我,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绅士伸了个懒腰,把脏了的纸巾叠好,放进另一个口袋。 此刻,早就过了三十秒,距离绅士中刀,足足有三分钟了,他脸上却没有一点要仰面倒下的痛苦样子。 叶天心中一动,亚丁湾是指位于也门和索马里之间的一片阿拉伯海水域,以也门的海港亚丁为名。它通过曼德海峡与北方的红海相连,就如苏伊士运河般,是船只快捷往来地中海和印度洋的必经站,又是波斯湾石油输往欧洲和北美洲的重要水路。近年来,亚丁湾因索马里海盗和“星际之门”事件闻名于世,已经被炒成了沸沸扬扬的超大新闻。 大亨油光光的脸上渐渐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毒刀并未奏效,“长江十号”比自己想象得强大很多。 “铮”,绅士轻弹刀片。一寸短一寸险,能选择如此微型武器的人,必定是胆大包天、心细如发。 “说吧,你该珍惜一生中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否则——”绅士忽然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手术台左上方的空调出风口,似乎有所察觉。 段承德突然厉声叫起来:“你们……你们跟香雪兰到底有什么交易?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出卖蝴蝶山庄?” 被自己枕边的女人出卖,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幸而香雪兰已经是他的“过去式”,如今身边又有了另一个出色的阮琴。 冷静下来的阮琴碎步跑过去,挽住段承德的手臂,柔声抚慰他:“不要多问了,反正她人都死了,追问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段承德忿恨难当地咬牙切齿:“枉我对她一片深情,娶她进来做蝴蝶山庄的女主人,对她千依百顺。她倒好,跟外人联手……” 香雪兰临死之前,已经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坦诚自己的身份是青龙麾下十二星座里的“白羊”,一直卧底于蝴蝶山庄。如果说那时候他对她还有一点感情的话,到了现在,没有情,只剩恨了。 叶天忍不住心里一寒,段承德始终脚踏两条船甚至三条船,何谈什么“一片深情”?换了自己,若是爱上一个人,就始终坚定不移地爱下去,直到生命结束,绝不分心。在这个世界上,美丽的女子多如夜晚繁星,数不胜数,但真正适合自己的,只有一个。而那一个,会是若即若离、身份多变的方纯吗? 因为段承德、阮琴的小插曲打扰,大亨和绅士十号的对话被中断了。 骤然间,大亨像一只被羽箭射中的豪猪,拔地而起,又重重地跌下,双手捂住胸口,发出一阵惨痛的哀嚎。 “刚才的第一个回合,我的刀已经割裂了你的心。所以我一再提醒你,快说快说,但你根本没有珍惜机会。”十号傲慢地笑着,在袖子上擦干了刀片上沾染的血痕。 大亨指缝里并没有鲜血冒出来,他叫了几十声以后,突然指向十号:“你……你不是长江十号,这种‘庖丁解牛刀法’,是长江一号的独门武功,我的……组织里有太多人死在这种刀下。共济会……共济会跟长江矩阵并没有利益冲突,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 他的脸迅速变为难看的猪肝色,身体颤抖得像风中落叶,但他对“长江一号”这个名字的惧怕,更胜于感到死亡逼近时的惊恐。 十号脸上,慢慢地浮现出尊崇、膜拜的表情,迎着无影灯,凝视着指缝里的刀片,肃然回答:“你说的没错,我刚刚杀你、杀米默,用的就是‘庖丁解牛刀法’。那是我的恩师传授给我的,他就是‘长江一号’。在我心目中,一号是长江矩阵的灵魂,是整个部队的镇海石。只要有他在,长江矩阵就能战无不胜,穿透每一轮黑暗,走向真正的光明,犹如长江穿透群山阻碍东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一号,是中国人的骄傲,是真正的一代宗师,是我的崇拜偶像。” 长江一号的盛名远播海外,叶天在海豹突击队时就听说过。几任教过他们的著名教官提起那个名字时,都显得既无奈又迷惑,只能用“战神”二字来定义他。战神,只能被后来者顶礼膜拜,毕生苦学,都不一定能得到战神的武技皮毛,遑论超越了。 有位教官甚至私下里说过:“只要中国的战神还活着,海豹突击队就永远别踏上中国大陆的领地、领海和领空。否则,交手必败,没有第二种结果。” “真的不想说吗?要不要我帮帮你?”十号俯身向前,盯着大亨,脸上浮出嘲弄的微笑。 “共济会……共济会是不会放过杀人凶手的,组织一定会替我报仇!”大亨喊出了口号式的告别语,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十号笑了:“报仇?你们从各种途径混入中国大陆,偷偷干一些危害中国的事,早就死有余辜了,还想着报仇?这个仇,在二十一世纪是报不完了,还是等下个世纪吧。” 他谨慎地检查了大亨的颈侧脉搏,确定对方死了,才满意地起身,走到叶天面前,潇洒地伸出右手:“也许我们该重新认识一下,叶先生?” 叶天被动地伸手,与对方相握。 在拍卖会开始时,他非但不喜欢这位衣着过度讲究的绅士,反而有点厌恶,因为他一向都不喜欢过分讲究、吹毛求疵的英国人。如今,对方亮出“长江矩阵”的真实身份,叶天只能偷偷懊恼自己的判断失误。 “阁下真的是长江十号,而不是长江一号?很多消息说,长江一号已经抵达大理,你该不会对刚刚那个要死的人说谎吧?”叶天被乱象所迷,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如果追溯到初进蝴蝶山庄的时候,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位风度优雅的英国绅士竟是中国“长江矩阵”里的精英。 十号使劲握着叶天的手,一边点头微笑:“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号那样的伟大人物,但那是不可能的。一号是神,而我只是凡夫俗子,能够尾随他为长江矩阵效命,已经深感荣幸了。叶天,我一直都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一号曾说过,他平生只佩服五个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非常想认识你、看清你,弄明白一号为什么会那么说。不过,这次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带服部九兵操离开,他是大事件中的‘核’,掌控他,就等于掌控了先机。” 叶天有些惭愧,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长江一号。能被“长江矩阵”里的大人物佩服,这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我该走了!”十号有些惋惜地长叹,“叶先生,大家有缘江湖再见。” 叶天再次问:“那么,长江一号在哪里?” 十号回身走向手术台,一边打开台下六只轮子的固定器,一边回答:“他就在我们身边,放心,任何时候,只要情况需要,他就会神奇地出现。” 喀啦一声,手术台分离,服部九兵操躺着的那一部分变成了一辆轻便的担架推车。十号毫不耽搁地推车走向密室的自动门,脚步轻快,神态轻松,因为他是一系列杀戮事件中的唯一胜者。胜者离场,他有权利得到满场的掌声与欢呼声。但是,密室中剩下的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包括叶天在内。 “这似乎不该是最后的结局吧?十号乱中得利,狙杀米默与大亨,表面看起来太简单了一些。那些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诸方势力,应该就要出头了吧?”叶天隐约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自动门一开,一股凌厉阴冷的劲风突然扑进来。 十号向前的步伐顿了顿,整个身子倒飞起来,平跃十步,轰然落地。一瞬间,所有人甚至没能看清敌人的样子,十号已经被块块割裂,变成了虽仍旧保持原形、却早已身首异处的八块。他的鲜血在半空中飘浮飞溅着,洒得满地都是。 “叶……叶……我不行了……告诉一号,敌人比情报中说得强……大……”血泊中的十号艰难地向叶天伸出手,说了最后的半句话,然后便僵直地撒手长眠。 叶天抢上去,想拉住十号的手,最终却放弃了,因为十号从遭袭到背格杀而死,中间只隔了不到十秒钟,根本来不及救援。 门口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抱着胳膊,冷冷地打量着密室里的男女。她的脸上,带着几丝淡淡的嘲弄之色,仿佛高高在上的万能的神,正俯瞰着人间倒悬于水火之中的凡夫俗子。 “香……香雪兰……”阮琴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嗓音已经变调。 那的确是香雪兰,一个曾经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的美丽女人,但她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当香雪兰缓步走进密室时,每个人的心都在缩紧,不知她是人是鬼。 “你……你还活着?”段承德又惊又喜,“雪兰,雪兰,感谢上天又把你送回来,让我们携手一起,重掌局面。” 他顾不上问香雪兰其它事,马上前冲,要和香雪兰汇合。 “停,别过来。”香雪兰举手制止他。 “雪兰,我等你等得好苦,想你想得好苦!”段承德双手前伸,想要触摸香雪海额前那两缕俏皮的刘海。如果没有阮琴在旁边,或许任何人都相信他对香雪兰是真心的,但恰恰在战斗开始前,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对阮琴的感情。 叶天禁不住苦笑,因为他实在没有心情看段承德的“苦情演出”。 香雪兰的突现,一下子将笼罩在蝴蝶山庄头顶的黑幕揭开,原来所有诡异变化的操纵者,恰恰是她。割裂十号的那一招,显示出香雪兰强大的进攻能力,绝不逊于任何男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不能再等下去了。”叶天立即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但没等他有所动作,头顶的空调出风口被人一脚踹掉,有个平断着微冲的麻脸杀手轻捷地翻身落下,枪口直指叶天。 “别动,动就死。”对方冷冷地提醒。 这个麻脸杀手是北狼司马的手下,在蝴蝶泉公园对歌亭的时候,叶天跟他照过面。既然香雪兰跟司马的人在一起,那么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昭然若揭了。 于是,场中局势又变,长江十号刚刚控制的局面,瞬间便以自己的死画上了句号。 第10章 犯我堂堂中华者,虽强必诛 “戏已经唱完,该是曲终人散之时了。承德,为了回报你对我的深情,我在山庄下面的各个要害节点上都放置了足够分量的烈性炸药。等我们一撤离,按下遥控器,蝴蝶山庄就将化为废墟。这是你的地盘,对你来说,葬身于此,就是最好的结果。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给你陪葬。”香雪兰微笑着,推开段承德,把担架推车重新拉回无影灯下。 段承德还想再说什么,麻脸杀手端着微冲直逼上来,枪管险些插进他的嘴里。此地仍是蝴蝶山庄的密室,但却再也没有段承德说话的余地,香雪兰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将山庄的控制权牢牢攫在掌中。 “都不要动,真的会死人的。”麻脸阴沉着脸扫了叶天一眼。 叶天唯一担心的,就是三楼上的方纯,怕她早已遭了毒手。 手术刀第二次按在服部九兵操肋骨上,但这一次的操刀人却变成了香雪兰。 “不想再说什么了吗?服部前辈?”香雪兰微笑着俯下身子,闻言软语地低声问。她的发丝垂落在服部九兵操脸上,悠悠晃动着,散发出幽远的馨香。 “大日本帝国的国运……遭到中国人的诅咒,雪风号是一艘被诅咒过的舰船,所以……我们注定要失败。六十多年过去,我希望那诅咒已经失效,超级武器仍然属于帝国所有,一旦找到它,世界就匍匐在我大日本帝国的脚下……”服部九兵操气喘吁吁地回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咬牙切齿干着急,却奈何不了入侵者。 那一刀下去,开膛剖腹,世上就再没有服部九兵操这个人了。 “前辈,时间不多了,再说说那些往事吧,像你那样的聪明人,总不愿意让那段难忘的往事白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吧?”香雪兰摊开手掌,亮出掌心里的录音笔,悄悄揿下录音键。 “咳咳咳咳……咳咳咳……”服部九兵操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说话。 一瞬间,香雪兰脸上的肌肉诡异扭曲着,仿佛沙漠中原本平滑如镜的地面被突然钻上来的丑恶毒蝎所占据。 “你。”她指指阮琴,再轻蔑地勾勾小指。 阮琴只能无助地向前挪步,边走边向段承德那边瞟着。 “阮小姐,你最好想想办法,让日本人开口说话,说得越多越好。否则,我可不像承德那样擅长怜香惜玉。干得不好,我能赏你的,只有微冲子弹。所以,不想暴尸荒野的话,就用你的医术让他醒过来,继续开口讲话。”香雪兰咬牙切齿地附在阮琴耳边说。 她们两个,曾是针尖对麦芒的情敌。此刻,香雪兰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阮琴乖乖地取出三根针管,分别抽取了二十毫升粉红、靛蓝、透明的药物,在一个空药瓶里充分混合后,再从服部九兵操的胸口注射进去。 “雪兰,你一直都瞒着我,想不到你不但是青龙的人,竟然还是……北狼司马的卧底?”段承德不敢相信这一点。他想做“情圣”,对每一个女人专心用情,温柔怜惜,不愿辜负任何一个,但这样做的结局,就是一个接一个地错过,害人害己,无法弥补。 “她不是。”叶天在心里替对方回答。 果然,香雪兰摇摇头:“不,我不是。北狼司马还不配做我的老板。自始至终,我只服从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至高无上的伊拉克年轻领袖、翱翔于阿拉伯沙漠之上的伟大的青龙。至于北狼司马,只不过是一条有钱就能买得他摇尾乞怜的狗。” 叶天联想到方纯带回来的电话录音,清楚地知道梅森将军、北狼司马、青龙已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道联盟的力量强大无比,在争夺“超级武器”的战斗中肯定是独占上风的。 “可是,你……你……你……”段承德脸色灰败,无言以对。 “你太狡猾了,我的确斗不过你,就算俘获了承德的心,却只能拥有一时,不能拥有一世。香雪兰,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阮琴低着头退开,回到段承德身边。 两个女人争夺段承德的过程,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成王败寇,输家不得不低头,否则就更是自取其辱了。 香雪兰扫了两人一眼,轻轻冷笑:“不必过谦,蝴蝶山庄庄主夫人的位子还是你的。作为青龙麾下的十二星座战士,我有更重要的任务必须去完成。在此,预祝你们两位在九泉之下花开并蒂,早生贵子吧!” 所有人全都微微一凛,“杀人灭口”四字立刻浮上各自的心头。 段承德扭头向叶天望过来,或许在他心里,深藏不露的叶天仍有扭转困局的能力。 叶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看好他。”香雪兰向叶天指了指。 麻脸的枪口立刻逼过来,阴森森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叶天脸上:“别乱动。” “放心,我说不动就不动。兄弟,不要紧张,小心枪械走火。”叶天故作轻松地笑着向麻脸点头。 麻脸的微冲又向前移动半尺,冰冷的枪口直戳到叶天的脖子上。那种枪的一梭子子弹是四十颗,弹体细,射速快,弹道能够组成一个完美的弧线形,秒杀密室中的任何人。 “不要叫我兄弟,我没有朋友。”麻脸冷冷地别过脸去。 针剂开始发挥作用后,服部九兵操便不再咳嗽,再次开始了缓慢的叙述—— 我必须要把这段历史说出来,因为它对日本人来说非常重要,值得掌握政治大权和军事大权的精英们深刻反思。大日本帝国从二十世纪初期励精图治、开拓疆土,逐渐爬升到睥睨全球的崇高地位,再到1945年全军覆没,变成全球的笑柄,这个过程像一场从天堂跌倒地狱的噩梦。我们必须知道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问题就在于,大日本帝国的命运遭到了诅咒,一个来自中国异能者用自己的鲜血、肉身培养出的超级毒蛊。我查阅了数千卷中国的历史经卷,终于知道了那毒蛊的名字,就是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个名字是来自于中国的古书《史记·陈涉世家》,意思是——“难道那些做王侯将相的,都是天生的贵种吗?”该种毒蛊的培育方法,起源于先秦历史甚至更早,其主要作用是毁败国家命运,让那些如日中天的朝代逐渐走向下坡路。 中国的蛊术变幻莫测,是唯心主义与细菌学、命相学的结合体,至今没有人能完全解释它。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中国人创造的技艺,而是来自于某种神秘的先民遗书。 说远了,说远了,下面我继续说发生在雪风号上的事。 雪风号上的会议即将结束,既然大人物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超级武器,其他人就不敢再耽搁,准备散会后立刻回到各防区。 土肥原贤二率先起身,走到大角岑生司令官面前,满面堆笑地说:“大角君,我会调动广州、香港两地的间谍网,全力搜集有关超级武器的资料,汇总分析后交给你。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希望你能选取军队中的精英人马,组成单独的研究团队,跟我的人沟通。中国的云、贵、川三省向来都是神秘人物、神秘事件层出不穷之地,请大角君务必保重身体,竭尽全力,为帝国统一大业尽忠。” 以土肥原贤二的为人,他能向大角司令官低头,实属意外。他越是笑得亲切热情,就越让我后心发凉,不寒而栗。 土肥原贤二有两个外号,中国人叫他“土匪原”,西方叫他“东方的劳伦斯”。他在中国二十余年,对于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方言俚语几乎无所不通,熟读《三国》、《水浒》,了解中国人的民族性,因此土肥原“重信义、尚承诺”的虚伪外表骗过了很多人。据说中国的抗日名将马占山即认为“土肥原不骗人”;宋哲元也评价土肥原“说话算话”;德王痛骂日本人时如果扯到土肥原身上,便说“他懂、他懂、他说话算话”。日本人称他性格温厚,不拘小节,没有私欲。在侵华战场上,他还懂的收买人心,不许军队乱来,因为他知道焚烧村庄、强奸妇女只会激起老百姓的反抗。他认为阴谋只是一种技术,使用越少越好,最大的谋略就是诚心,彻头彻尾的诚心诚意、推心置腹。 实质上,他对外界所表现出来的“好”,全都是一层掩饰良好的伪装,只是为了遮盖他内心深处的“恶”。 中国人的谚语“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最适合放在土肥原贤二身上。 作为帝国资深官员,大角司令官当然明白土肥原贤二的为人,立刻谦逊而不失热情地与对方握手,感谢他的支持。 就在大人物宣布“散会”后的两秒钟里,突然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沉默许久的火神突然跳起来,大声疾呼:“所有人警戒!有敌人来袭,已经从水底上船!” 以雪风号的布防,应该能应对任何来自海陆空的攻击,轮不到他来发话。所以,大家全都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各自整装,准备离开核心地带。 “各位都不要动,敌人已经到了!”火神对其他人的表现很失望,回身从一名警卫手里夺过一支冲锋枪,对准了会议现场右侧的一根柱子。 那根柱子的直径为七十厘米,是雪风号的逃生系统主管道,上通舰顶弹射器室,下通水底逃生舱。但是,两端通道口的位置,都有重兵把守,是最不容易被入侵的空间。 “不要开玩笑了火神!这里是上海吴淞口秘密码头,方圆五百米内的空域、海域根本不容许中国人靠近,否则格杀勿论。雪风号上,还有最先进的反潜入雷达预警系统……”土肥原贤二有些恼火,因为火神的行为,明显是对舰船防卫系统的蔑视。 火神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盯着管道上的暗门。 只过了几秒钟,暗门里忽然有了轻微的咔咔声,似乎有人正要从内部开门出来。猛然间,暗门被轰然炸开,四分五裂迸飞,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硝烟。然后,有九个戴着面具的人连续走出来,前八个人无声地站成一圈,把最后一个围在中间。 冲进来的警卫们排成人墙,把大人物挡住,三十多支冲锋枪指向这九个不速之客。奇怪的是,九个人都赤手空拳,没有携带任何枪械或冷兵器。 大角司令官低声问我:“服部君,这些人是什么来历?” 事发突然,我只能从九人的服饰上判断出,他们都是来自中国西南边陲的异能者,八男一女,每个人双腕上都戴着被称为“招魂幡”的银制手镯。 我摇摇头,先把司令官挡在身后,免得他被敌人伤害。作为他的侍卫官,必要时,我必须得用自己的身体做他的挡箭牌。 “你们是什么人?”土肥原贤二发话了,但没人理他。 人墙外,火神与九个人对峙了一阵,突然深深地弯腰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膝盖。 他说:“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你们都到了。这个人是哪里的好朋友,能否引荐引荐?” 从这句话知道,那八个中国人是来自于“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于是,我开始担心,雪风号会不会遭到霹雳堂的炸弹袭击? 八人中,有一个声音苍老的人回答:“不必多礼了,在这里见面,我们就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这位朋友是来自蛊苗部落的,记住,她的名字是‘玉罗刹’三个字——你们所有人都应该记住,她是玉罗刹,苗疆第一炼蛊师,一个能够让日本太阳旗陷入疾风烈火中、直至焚烧为灰烬的伟大人物。你们横行中国近四十年了,逼中国人做牛做马、忍气吞声地活着,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日子。” 土肥原贤二猛地叫起来:“不好了,糟糕,大家快用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赶快撤走,撤到别的舰船上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蛊术非常厉害……” 随着他的叫声,四周同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我能感觉到吴淞口码头内被搅得巨浪涌动,我们所在的雪风号船身也倾斜摇晃起来。这种情况下,逃走并非良策,谁知道水下和岸上会不会有其它更厉害的埋伏? 我知道玉罗刹的名字,她是中国西南蛊苗部落中的大师级人物,据说一直幽居在怒江上游的一个千年古洞里修行,很少行走江湖。 火神颤声说:“大哥,我对不起霹雳堂,请你放过我这次吧。” 那人回答:“不,你没有对不起霹雳堂,而是认贼作父、数典忘祖,对不起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不要求我,已经太迟了。” 忽然间,围在中间的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美丽到极致的脸来。 隔着警卫们的肩膀望过去,我看到了她的一双明眸、两片红唇,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炮弹震伤了一样,身外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极其遥远,眼里心里只剩下一个艳光四射的她。她的脸白皙而光滑,她的眉弯曲且妩媚,她的眼波柔得像春水、亮得像繁星,眉睫一开一阖,像是要对我说话一样。 只看她一眼,我浑身都燥热起来,所有修行过的“忍术、定术、休眠术”失效,全部注意力立即被她吸引住。那一刻,我根本没法把她当成敌人,相反的,仿佛只要她开口,无论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应诺。 现在想来,玉罗刹摘下面具的刹那,就发出了足以媚惑人心的蛊术,配合她的绝世美貌,让我神魂颠倒,失去了前冲制敌的先机。事实上,当日在场的众人里,只有我能称得上是入侵者的劲敌,能够及时制止并破坏他们的计划。玉罗刹是高手,事先料定局面,才会一上来就用移魂术控制了我,从而掌控全局,有条不紊地实施既定的计划。 “我,美不美?”她柔声问。 除去那八个人,连火神在内,全都身不由己地齐声回答:“很美。” 她笑了,像一朵凌晨三点绽放的优昙花,即使堆砌全球各语种中最优美的词汇来形容她都不为过。作为一名修行近三十年的超级忍者,我此刻只想放下屠刀,拿起纸笔,用全部的柔情为她写一行缠绵的俳句。 “那么,你们还端着枪做什么?难道是怕我……怕我吃了你们不成?”她又说,随即捂住嘴轻轻一笑,亮出了白皙如玉、纤纤如春葱的手指。她的笑,像一碟刚刚开始融化的巧克力,甜美浓香,令在场的男人们无法不食指大动。 有人忍不住在叫:“混蛋,放下你们的枪,别伤了她。” 我听得出来,那是大人物的声音。于是,所有警卫都把枪丢在地上。 围住她的八个人突然散开,她的双手从自己的头顶、衣领、腰间滑过,立刻长发散开,衣衫褪落,完全赤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当她穿着衣服时,所有人已经被她的美色强烈吸引,到了此时,众人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只恨不得将目光化为刀叉和汤匙,把她一口口、一点点吞咽下去。 “犯、我、堂、堂、中、华、者,虽、强、必、诛!”她再次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铿锵有力地说。 第二卷 蛊苗部落:第一部 XXXX 第01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蛊 服部九兵操的叙述越来越离奇,当他讲到大炼蛊师玉罗刹出现的那一幕时,段承德竟情不自禁地追问:“快说,快说,浑身赤裸的玉罗刹又做了什么?难道是引燃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吗?” 按照正常逻辑,既然出身于霹雳堂的火神把对方八个人称为哥哥,八人当然也是来自霹雳堂的,很可能在雪风号上埋下炸弹,展开了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一击。 香雪兰也笑着问:“对呀,玉罗刹到底握着什么样的底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入日本人的重围之中?” 她的笑带着莫名其妙的森冷寒意,刺痛了叶天的耳膜。 哧的一声,她指缝里的刀片一沉,已经没进服部九兵操的肋下,顺势一划,顿时鲜血迸流,淌了一地。同时,她左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半尺高的透明水晶瓶,用嘴咬开塞子,瓶口凑近刀口,先接了十几滴血进去。 用“笑里藏刀”四字来解释她此刻的动作,那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服部九兵操没有呼痛,也没有挣扎,连说话的音调都没变,仿佛那一刀根本就没割在自己身上,事不关己,毫无感觉,只是继续往下说—— 在我眼中,赤裸的玉罗刹如同一尊纯洁无暇的玉像,完美尊贵之极。我在大角司令官身边做事,见过太多日本和中国的美女,其中有很多也向我投怀送抱过,但却都没在我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唯有这一次,玉罗刹一出现,就迷倒了我。 “拿下她!”大人物厉声下令。 抛下武器的警卫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扑去,意图RAN指玉罗刹的身体。 “六丁六甲,兵解大法——画地局,出天门,入地户,闭金门,乘玉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腾蛇,六丁六甲神将乘我而行。今日禹步,上应天罡,下辟不祥,万精厌伏,所向无殃。所供者达,所击者破,所求者得,所愿者成。请玉女真君护我,急急如九天玄女道母元君律令!”玉罗刹陡然间双手合十,拇指顶在双眉正中,仰天长啸,急诵咒语。 我始终不敢妄动,手持双枪,观察着八男一女的动向。作为服部家族的一名上忍,我早就从千百次生死之战中锻炼出了狼一样敏锐的嗅觉,当危险即将来临时,我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倒竖起来。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退后!退后!”火神挥舞着双手,徒劳地大叫着,但没有一名警卫听他的,那些习惯了在占领区烧杀掳掠、强抢JIANYIN的警卫们错误地把玉罗刹也当成了可以肆意凌辱的普通中国女人。 “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玉罗刹换了一种迟缓滞重的音调,每一个字的尾音都长长地拖着,飘忽而诡异,忽而男声,忽而女声,忽而苍老,忽而稚嫩。 大角司令官在我耳边问:“怎么回事?怎么办?” 我来不及回答,扯着他的手臂快速后退,冲到甲板上,离开乱哄哄的现场约二十步,举着望远镜远远地观察情况。港口内,海水正在汹涌地翻滚起伏,托着雪风号上下颠簸着。四面因爆炸而引起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烟火照亮了早就变为墨色的海水。 “那个中国女人在搞什么鬼?”大角司令官仍牵挂着里面的状况。 我苦笑着摇头,感到大事不妙。 果然,玉罗刹第三次开口时,不再是正常的中国话,而是一声接一声的凄厉长啸,如鬼哭猿啼,群狼夜嗥一般。接着,现场发出了连续八次巨响,八名蒙面人全都自爆开来,血肉横飞,散落满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万里河山岂容倭寇铁蹄践踏乎?然,犯我堂堂中华者,虽强必诛!”玉罗刹第四次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重的铁锤,狠狠敲击在我心上。望远镜中,她骤然飞腾,仿佛中国敦煌壁画中长袖善舞的飞天,直冲到船舱最高处。 所有人都在仰面看着她,蓦地,码头内的深水之下发生了一连串闷雷般的爆炸,雪风号被高高托起,几乎要跃升到浪尖之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因为那是集群深水鱼雷来袭时的特有动静,以雪风号的舰船防护层计算,很可能马上遭到舰毁人亡的灭顶之灾。此刻,我本该拖着大角司令官向舰尾撤退,跳上救生艇返回码头,但我没有,而是紧握望远镜,死死盯着玉罗刹。 “以我清白之躯为药引,以满腔怒火淬炼毒蛊,天地人神幽冥鬼魅共鉴:今日在场者,无好下场;入侵者,无好下场;杀我父叔兄弟者,无好下场;辱我母姨姊妹者,无好下场;践踏我中华国土者,无好下场;五千年中华史书,五万万中华男儿,铭记祖宗教训,奋惊天动地之威,乘斩风破浪之势——杀、杀、杀、杀、杀!”骤然间,曼妙身姿、如花艳容的玉罗刹半空中变为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夜叉,疯狂吼叫,狰狞狂舞,冲向被那群惊慌失措的警卫们保护着的几位要员。 如果那几个人死了,大日本帝国的战斗力将会遭到致命打击。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保护大人物、保护帝国要员”。于是,我扔掉望远镜,从旁边的警卫手中抢过一支狙击步枪,在他腿弯里踢了一脚,迫使他屈膝半跪,然后以他的肩膀做支点,毫不犹豫地对着玉罗刹扣下了扳机。 我的射击技术是第一流的,在这种短距离狙杀中,绝不会失手。所以,扑下的玉罗刹立即胸部中弹,如折翼的白鸟,坠入人群之中。而我也迅速冲过去,心存侥幸,想既制服她,又能挽救她的生命。 玉罗刹仰卧在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浑身溅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像是绽放在生宣纸上的腊梅花。 我拔出短枪,厉声喝斥所有人后退,并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两名企图把玉罗刹按住的警卫。 “这是已经……计算好的结局,超级炼蛊师的诅咒不在于杀人,而在于用至高无上的智慧,斩断你们的国运……日本的国运一断,我们中国……就不会灭亡了……我在怒江之源头修炼了九个月,终于做到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日本人真的会亚洲无敌吗?错了……”玉罗刹的嘴里有漆黑的血块落下。 “要想活,就闭嘴别说话。”我试图阻止她开口。 在这么多要员、警卫的环顾下,要保全她的性命并不容易,但我情愿一搏。 “命运,是命运左右着一切……斩断命运对于日本国的眷顾,在你们……肆意践踏中国国土的时候,镇神头,格杀三才气脉……你们就像过了正午的日头那样,逐渐落下,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从扶桑来,归扶桑去……此刻站在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人人不得好死,因为在江南霹雳堂‘雷门八虎将’的‘骨肉飞烟蛊’和……和我的……”她说不下去了,胸口的枪眼里,鲜血汩汩涌出。 大人物和几个要员都围上来,面对手无寸铁、身无寸缕、奄奄一息的玉罗刹。 “还有救吗?”大人物问。 我缓缓地摇摇头,心情因玉罗刹一连串的诅咒而变得昏暗凄惨。日本每一个流派的忍者都有自己独特的神秘咒语,而咒语的力量往往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能感觉到,这送上门来自杀的九个人,用意根本不是杀人,而是有着更为邪恶的隐藏目标。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中国女人!”大人物淫邪地狂笑起来。 众所周知,他在东北、北京、天津、上海四地的豪宅内蓄养了超过五百名来自全球各国的女人,常常彻夜寻欢,不思国事。 要员们都附和着大笑,也许在他们眼中,玉罗刹不过是一只偶然闯入笼子里的玩物,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最后的一道蛊……它的名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是玉罗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异变。围绕在内圈里第一时间目睹这种异变的人,忍不住张口呕吐,无法自控。 至今,我一想到那时的情景,自己的胃里就开始绞痛翻滚。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竟然令身体表面的肌肉一片一片逆竖而起,露出皮肤下白里透红的嫩肉来,像是一道平铺在盘子里的鳟鱼刺身,但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因实施这种诡异的蛊术而带来的痛苦令她大声呻吟,惨无人声。 我刚刚进入中国东北时,在旅顺港码头外的一家著名海鲜酒楼上接受当地驻军的宴请,曾吃过一道叫做“菊花活鲤”的大菜,做法是在鲤鱼身上细密地打上花刀,每一片鱼肉都倒翻起来,然后投入热油锅快炸定型。鱼出锅时,身上的肉片片绽开,像一朵深秋里的大丽菊。尤为神奇的是,当香气四溅的鲤鱼上桌后,鱼嘴还能一张一阖,证明那条鱼还好好地活着,人类可以下箸“活吃”。 玉罗刹最后施放的蛊,给人的感觉,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条“菊花活鲤”,等着你来大快朵颐,但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女人,从绝美坠入绝惨,从一名美女瞬间化身为生鱼刺身,这种视觉上的强烈冲击打垮了舰船上所有人的神经,几位要员吐了七八次,直到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还在干呕不止。 当时,我距离玉罗刹最近,受到的刺激也最重,至今不敢面对鱼生或刺身。 大日本的国运从那天起也开始急速衰败,在亚洲各大战场上越来越不顺利,由多方僵持阶段转入溃败困窘的地步。华南、华中、华北、东北全线失利,国际形势也急转直下,三大轴心国的防线被美欧联军寸寸割裂,然后步步蚕食。大人物他们也许很快就忘记了玉罗刹的诅咒,但我忘不了,一直把这段往事记在心里,目睹着帝国部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1945年秋天,天皇颓然接受《波茨坦公告》,日本军队被动投降。 后来,我详细研究过大炼蛊师玉罗刹这个人,最终确信,正是她的炼蛊术和诅咒,才让日本帝国由日升至日落,无法控制地走向衰败。 中国人的蛊术神鬼莫测,威力巨大,比日本忍术高明一万倍。 我现在才知道,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精英们实在太骄傲、太无知了,因为他们只看到了中国人“愚蠢木讷”的一面,却根本没有认识到,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相应的,各行各业的精英层出不穷。所以,日本侵略中国必败,就像一只蚂蚁非要去征服一只夜晚沉眠的大象那样。大象醒来,等待蚂蚁的,必然是被巨足碾碎的下场。 “后来呢?”香雪兰微笑着问,指缝里的刀片竖向一划,肋骨部位开了一道长宽各有三寸的十字切口。她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进那个十字形的刀口里去,缓慢地游移摸索着。 段承德和阮琴已经变色,因为服部九兵操所描述的“玉罗刹身体惨变”那件事实在是恐怖诡异之极,超出了普通人的心理承受底限。若他们亲眼目睹当时的那一幕,肯定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弯腰呕吐,伏地不起。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悄悄伸入口袋里,刚刚捏住刀柄,便被麻脸发觉。 “别动。”麻脸恶作剧地眨了眨眼睛,枪口顶住叶天的胸膛的,空出一只手,代替他把小刀抽出来,邀功似的向香雪兰亮了亮,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并再次重复,“你最好别动什么怪念头,我一向都没太多耐心的。” 叶天笑着点头:“好吧,听人劝吃饱饭,我会好好配合的。” 恰在那时,香雪兰的表情陡地紧张起来,闭目凝神,右手的移动变得更缓慢、更轻柔。 “玉罗刹最后还是死了,对不对?但她在你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道相思蛊,勾住了你的魂魄,对不对?所以,你隐居在无为寺里,即便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仍然坚强地活下去,就是为了保留住这种美好的回忆,对不对?”没有人出声,所以香雪兰虽然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入各人耳朵里。 “不是一道,而是三道。第一道是‘停止不了的思念’,第二道是‘命运的诅咒’,第三道是‘身体的异变’。日本忍者与中国炼蛊师是天生的死对头,一旦身体遭对方下蛊,反应尤其强烈。思念和命运都不必说了,最痛苦的是我自己身体的异变,如果不是靠吸血蚯蚓聚毒排毒,我早该死了——”服部九兵操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子向上一挺,弹起半尺高,又死扑扑地落下,差点从手术台上翻滚下来。 香雪兰猛然飞身跃起,右手中抓着一条鲜红色的小蛇。 蛇来自服部九兵操的肋骨之下,身体约成年人的一根手指粗,全部展开的话约一尺长,摇头摆尾,煞是灵活。虽然已经被香雪兰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住七寸,小蛇仍然不停地翻身上卷,企图挣脱反噬。 香雪兰口里连续发出音节古怪的呼哨声,应该是在模仿印度驯蛇者的竹笛声。渐渐的,小蛇不再挣扎,尾巴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温顺地匍匐不动。 “不要碰它,‘横须贺之忍蛇’只能在忍者肚子里生存,你拿去也没用……没用……”服部九兵操如梦方醒,用胳膊肘撑住身子,声嘶力竭地向香雪兰吼叫着。他肋下的伤口已经迸裂,白骨森森,清晰可见,而伤口中流出的血,也半黑半红,味道难闻之极。 香雪兰小心地把水晶瓶瓶口靠近蛇头,口哨声轻柔迂回,如同哄着婴儿入睡的催眠曲一般。不一会儿,小蛇听话地蠕动身子,钻入瓶子里,盘成一圈,不再躁动。 “唔,终于——成功了!”香雪兰动作无比轻柔地盖上瓶塞,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之前,米默与大亨也想从服部九兵操肋骨下攫取忍蛇,但被长江十号破坏行动,横遭狙杀。这一次,胜利果实已经被香雪兰牢牢地攥在手中。 “忍蛇关系到那些人的生死,你不能拿走它,不能拿走它!”服部九兵操狂躁地挥舞着拳头。 香雪兰洒脱地耸了耸肩,闲闲地反问:“为什么?那些人指的是谁?” 作为最终获胜者,她有心情也有权利调侃任何失败者,蝴蝶山庄此刻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大角岑生司令官身体里也有一条忍蛇,是我亲手替他植入的。蛇在人生,蛇死人亡,人在蛇在,绵绵不绝。通过‘横须贺之忍蛇’,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并最终找到他。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活着……我的老朋友大角君活着,好好地活着呢……”服部九兵操明白大势已去,颓然倒下。 叶天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但在麻脸的逼迫下,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香雪兰悠闲地踱到手术台前,把装着小蛇的水晶瓶送到服部九兵操眼前,轻轻地晃了晃。瓶子中,小蛇盘得更紧了,蛇头软软地搭在身体上,鲜红的蛇信子偶尔吞吐一下,显得极为温顺驯服。 “青龙麾下,多的是来自全球各地的异能之士。服部前辈,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你们日本的忍者中出现了一位卓尔不群的混血女性高手,被称为‘大和之花’。她的父亲是伊拉克铸刀大师,母亲是日本九州岛的围棋大师,从前年就投入了青龙的阵营,成为十二星座中的‘处女座’。我想,这条被你培育了六十年的忍蛇,在她的手上,一定能发挥更强大的力量,引领我们找到地下黄金堡垒和那位伟大的大角岑生司令官,您说是吗?”香雪兰的纤纤玉手覆盖上了服部九兵操的额头,缓缓向下,滑过鼻梁、人中、嘴唇、下颌,最终停留在他突兀凸起的巨大喉结上。 “雪兰,别杀他,他是黄金堡垒的唯一知情者。杀了他,也许那秘密就永远石沉大海了!”段承德洞悉香雪兰的心意,立刻出声阻止。 他如此亲热地称呼前妻的名字,旁边的阮琴自然大感不快,脸色阴沉不定,郁闷之极。 “是吗?承德,我一直都很奇怪,你已经有那么多钱了,为什么还对黄金堡垒垂涎不忘?”香雪兰头也不回,用一种淡淡地嘲讽语气反问。 “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嫌自己钱多,嫌自己权力大。我身兼大理段氏家族的发展重任,不得不努力地提高自己,因为在我身后,有那么多殷切的目光在时时刻刻关注着。我是为族人活着的,他们看好我,所以我没有倒退的权利,只能向前。雪兰,看在咱们相好一场的份上,给我个机会,咱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段承德不理会对方的反讽,只是柔声哀告。 香雪兰嗤地一笑:“重新来过?好,你把她杀了,我的气就消了,咱们尽弃前嫌,重新来过。” 她向阮琴指了指,那口气,仿佛杀掉阮琴,只不过是杀一只鸡、一条狗那么简单。 段承德叹了口气,没有立即回答。 阮琴冷笑一声:“你说杀,他就杀?难道你把他当成一条可以任意使唤的狗了吗?” 香雪兰傲然回答:“他当然不忍心杀你,你们在去年春天蝴蝶泉涨水的那个夜里第一次云雨缠绵时,他曾情意绵绵地叫你‘小亲亲’,把你当成了手心里的宝,好不甜蜜。不过你有没有想到,承德一直是个多情种子,爱一个丢一个,永远不会停留在哪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像一条永不系缆的独门舟。” 段承德又叹了一声,轻轻地握住阮琴的手。 阮琴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大声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我爱承德,就是爱他的洒脱无羁。爱一个人,要爱他的优点,也爱他的缺点,无所不爱,无所不容,两个人才能天长地久。你不过是江湖杀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会虚与委蛇,哪懂得爱情的真谛?” 《庄子列御寇》上那段话,意思是说修行者要解放心灵,遨游于天地之间,用心感受上天和大自然的启迪。阮琴能用这种话形容段承德,可见对他用情至深。 香雪兰冷笑:“哼哼,哼哼,你这样想,他也会这样想吗?” 两个女人同时望着段承德,不料他启齿时,说的却是:“我答应你,杀了她。” 阮琴吓了一跳,猛地向侧面跳开,表情惊诧之极,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杀了她,你能不能原谅我?”段承德又问。 香雪兰点点头:“不错,你只要在我面前,亲手杀了她,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段承德咬了咬牙:“好,给我枪,你会看到我的诚意的。” 阮琴面如死灰,摇摇欲倒:“你……你竟然……” 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时,可以许诺生死相随、此情不变,一旦大难临头,终归各自分散,谁也顾不得谁。段承德是个很懂得衡量利害关系的人,所以才有这样的举动,杀情人,保自己的命。 “我输了,我输给你了,一败涂地,一无所有……”阮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悲惨处境。 香雪兰仰面大笑,想了想又摇摇头:“承德,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不必杀她,我能看得出,你很有诚意,不过现在——押他们出去,到中央大厅里去。” 后一句,她是吩咐麻脸的,刚才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在戏弄段承德。 麻脸讨好地点点头:“是是,遵命。” 香雪兰又笑着特意叮嘱:“喂,小心照顾叶先生,据说他的飞刀很厉害,常常能发挥出起死回生、扭转败局的神奇力量。” 麻脸从自己口袋里抽出那把小刀,轻蔑地上抛,又轻轻接住:“刀在我这里,叶先生想必会很配合的。” 香雪兰挥挥手:“好吧,叫弟兄们小心,完事之后,我会重重有赏的。” 麻脸的枪口在叶天胸口戳了两下,大声吩咐:“走,老实点。” 叶天在前,段承德、阮琴在后,最后是香雪兰,先后出了密室,穿过向左的长廊,进了一间地下大厅。山庄里所有人都被集合在此处,其中大部分衣衫不整,应该是被人从床上押解下来的。 原来,入侵者不止麻脸一人,还有十名荷枪实弹的歹徒,都是北狼司马的手下。 大厅最前面是主席台,台上的长桌一侧,摆放着麦克风,桌后的墙上,挂着段承德的大幅照片,照片中,他正神气十足地站在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之下。 “都准备好了吗?”麻脸向那群嚼着口香糖、倒拎微冲的年轻人叫了一嗓子。 “好了老大,共装上了三十多个炸弹,能直接把蝴蝶山庄翻过来。”其中一人回答。 麻脸满意地点点头,向香雪兰做了个“请上台”的姿势。 香雪兰大步走向麦克风,背对叶天。 此刻麻脸靠得叶天极近,忽然垂下手,借着身体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叶天手背上敲了一下,迅速说了一句音节古怪的、非诗非词的话:“窝困地、无动机、赴死、全无免。” 第02章 一刀贯喉者,才是决定战局胜败的人 叶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香雪兰拿起麦克风,环顾着这一大群颓唐萎靡的阶下囚,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各位,我已经完成了潜伏蝴蝶山庄的使命,十分钟后就会撤离。接下来,还得麻烦各位留在这里,跟敬爱的段庄主一起,坐着炸弹上天。要怪,就怪你们跟段承德搭上了关系,并且留宿在山庄内。事到如今,我可以向大家公布我的真实身份——伊拉克青龙麾下‘十二星座’里的白羊。在你们中间,肯定还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一直费尽心思想把他找出来,甚至连‘假死’的招数都用上了,可还是没有结果。现在,我不想再纠缠此事了,只要把所有人一起消灭,就一了百了,永无后患了。当然,如果那个人肯主动站出来,以大无畏精神拯救其他人,我也不反对。” 大厅里突然静下来,几名赶来参加拍卖会的玉石掮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死神即将降临,大家就要死在这里。 叶天远远地望着香雪兰,脑子里想着的,却是神通广大的幕后指使者青龙。 盟军挺进巴格达之后,破获了至少十个以上伊拉克谍报网,得到的十几份资料同时显示:在经济上,红龙已经将九成以上的国家财富转移给青龙;在政治上,红龙把亚洲、非洲、欧洲的盟友资料转交青龙,他们将会帮助青龙在伊拉克之外重建流亡政府,逐渐扎根,伺机打回伊拉克;军事上,红龙更是将共和国卫队里的精锐特工全都调拨给青龙,让他放手去干。 综上所述,巴格达城破之日,青龙已经取代了红龙,成了伊拉克的头号要人。以青龙目前的力量,轻易就能在全球任何一个大城市里搞出危害巨大的破坏行动来,复制“九一一”的惨剧。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阻止青龙集团,世界将再次陷入恐怖主义袭击的阴影之中。 “喂喂,我有话说,我有话说。”司空摘星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脚上扣着的镣铐一路哗啦哗啦响着。 “什么?”香雪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们找的是‘长江一号’,也就是那个‘长江矩阵’组织里的大人物,但你也不能按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来蛮干啊?很明显,我不是长江一号,下面那些原属于蝴蝶山庄的兄弟也不是,女人、小孩更不是,真正有嫌疑的,就是从外地赶来蝴蝶山庄的这些人。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把这些人留下,其他人放走?你看看,我们如果死在这里就太冤枉了,因为大家跟长江一号一点都扯不上关系。”司空摘星龇牙咧嘴地说了一大通,淤青红肿的鼻子里又流出血来。 从他满头大包、满脸青紫的狼狈样子能想象出,被北狼司马的人捕获后,曾遭到过好一顿毒打。 “对,你们不像。”香雪兰点点头。 司空摘星笑了:“岂止是不像?我们根本就不是长江一号,快放我们走吧?” 香雪兰冷笑着摇头:“你刚才引用的那句话甚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一次,我就是要为了长江一号一个人陪葬现场的近五十人。据说长江矩阵经常标榜自己是个仁义、诚信、真挚、善良的组织,现在我就要看看,这位长江一号,会不会为了其他人,牺牲掉自己。” 她拔出短枪,倏地顶住了司空摘星的额头,然后再次环顾大厅:“谁是长江一号?请站出来。我的耐心非常有限,只能从十数到一,数完数,一代神偷司空摘星就要脑浆溅射而亡。记住,他的死,要算在长江矩阵头上!” 没有人应声,特别是那些外地来的生意人,更是深深地垂下了头,免得牵扯自己。 “十、九、八……”香雪兰立刻开始数数。 这仍是一场“灵猫戏鼠”的游戏,叶天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最后,长江一号绝不会站出来,香雪兰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庆幸的是,方纯并不在人群中,至少证明,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麻脸掉转枪口,指向段承德和阮琴:“向前面去,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两人在微型冲锋枪威逼之下,只能绕过叶天向前,并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趁这机会,麻脸在叶天身上蹭了一下,把一样东西塞进他右手里。 “四、三、二、一。”香雪兰说出了最后一个数字,拇指打开保险栓,食指轻轻地勾在扳机上。 “哒哒哒哒哒哒……”麻脸向半空中射出了一梭子子弹,打碎了大厅正中央的水晶吊灯,玻璃片稀里哗啦掉了满地。控制局面的入侵者就站在吊灯下,他们背靠着背,把人群分隔为四块,本来这种战斗队形是最科学的,却不料麻脸会射击吊灯。 几个人当场受伤,纷乱逃开,现场变得一片混乱。 “你——”香雪兰只说了一个字,半空中有电光一闪,一把小刀已经横贯进她的喉咙里,不偏不倚,直接洞穿气管。 那是叶天发出的刀,被麻脸收走又偷偷还回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香雪兰摇晃了一下,双手按住桌子,挺立不倒。 一瞬间,麻脸抛掉微冲,从腰间抽出两柄大口径短枪,扔给叶天一柄,急叫:“动手吧,别留活口!”他自己毫不犹豫地从左向右兜过去,一枪一命,连杀七人。 青龙的人阵势大乱,有几个正想举枪反抗,却被急冲过来的叶天劈面击倒,毫无招架之力。 几秒钟内,麻脸、叶天两人逆转局势,高高在上的香雪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出手,搅散了这个看似完美的结局。 司空摘星大笑:“你该听我话的,多行善积德,才能有个好结果。可怜啊,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又一次被逼上了断头台!” 麻脸与叶天之间有惊人的默契,不过,那不是麻脸,而是乔装易容后的方纯。刚才对叶天说过的那句话,就是在蝴蝶泉公园对歌亭时提前定下的联络暗语。 “好了,我们终于替青龙一党收拾干净了残局,真的好累啊!”方纯抹去了伪装,短枪遥指香雪兰。 叶天的担心全部烟消云散,因为方纯比他想象得更能干。 香雪兰的喉咙里咯咯连响,惨笑着望定台下,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始终低估了你,才有今日之败,不是吗?”方纯长舒了一口气,在人丛中觅见小彩,招手要她过来,轻轻搂在怀里。这个可怜的失去了生母、亲哥哥的孩子,今天又失去了一个“亲人”,心里一定已经吓坏了。 “也许吧。”叶天累了,不愿多谈。 那把小刀的真正作用是雕刻木像的,现在用来杀人,令他心里很不舒服。方纯故意用“搜出小刀”这个小花招吸引了香雪兰的注意力,也降低了她的警惕性,才让最后的“一刀贯喉”完美上演。 叶天觉得,自己又做了一回任由方纯摆弄的道具。仿佛她是通观全场的导演,其他人全都是听话的演员,何时登场、何时退场、何时倒下,都在她一板一眼、淡定从容的指挥之下。 “一回生,二回熟,我相信咱们的合作永远都是天衣无缝的,你说呢?”方纯略带歉意地笑着问。 叶天不置可否地苦笑一声,走上台,弯腰俯视香雪兰。 “原来,你才是真正能决定战局胜败的人,我实在是太低估你了,不过你……你……你杀了我,永远没人能解释沃夫子在泸沽湖那夜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嘿嘿,嘿嘿……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石化……石化……”香雪兰的脸变为死灰色,原本光滑的额头上开始泛起一层湿漉漉的死光。 那把小刀从咽喉正中刺入,从颈后大椎穴上方三指处透出,稳、准、狠、绝之至,连一丝一毫抢救的余地都没有。叶天在海豹突击队学到的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就是“当断则断、不留后患”,刚刚那种情况下,只要小刀准头稍微偏出,不能封住对方的哽嗓咽喉,香雪兰一声令下,现场就能演变为一场微冲子弹如瓢泼大雨的大屠杀。所以,狭路相逢之战,容不得半点怜悯与迟疑。 “会吗?”叶天苦笑,“抱歉,如果你不把我逼上绝路,自己就能留下退路。但是,你没有,所以,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石化……石化……沃夫子的石化……”香雪兰浑身抽搐了一阵,嘴角缓缓地涌出了鲜血。 段承德也走上来,默默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香雪兰。 叶天起身,低声说:“段兄,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麻烦你替我收回小刀,那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东西。” 刀一拔,香雪兰立死,能够妥善处理最后一幕的,只有段承德。 叶天向外走,司空摘星立刻喋喋不休地跟在后面:“叶天,喂,等等我叶天,那架摄像机提供的情报怎么样?等等,你还没付钱呢!” 他们一路回到手术台所在的密室,服部九兵操仍然仰面躺着,失神的双眼瞪着头顶的无影灯。地板上,污血汇成了一幅古怪的抽象画,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死了。”司空摘星连蹦带跳地冲过去,抢先发出遗憾的感叹。 叶天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替服部九兵操阖上了眼睑。“忍蛇”是忍者用身体毕生培育的生物武器,犹如炼蛊师们自小就深植体内的“护身虫”,蛇与人、人与虫因长久相处而渐渐有了心灵感应,两种不同物种的生命融为一体,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香雪兰攫走了服部九兵操肋骨下的“横须贺之忍蛇”,等于是对他的谋杀。 “我觉得,这个老日本鬼子脑子里还藏着很多好东西呢!就这么死了,真他妈的可惜。叶天,你下一步要去哪里发财?会不会带人追击北狼司马?能不能……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嘿嘿,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是想看看司马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司空摘星嘻嘻哈哈地笑着,迅速绕着手术台转了一圈,把服部九兵操的上上下下搜了个遍。 叶天摇摇头,蛊苗部落肯定要去,但他不愿与北狼司马起正面冲突,因为此行是为了救小彩的命,与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等等毫不相干。 “你——你?”司空摘星急了,“我把摄影机都送给你了,把你当自己人,可你倒好,这么不给面子了?” 叶天正色回答:“司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去追赶北狼司马吧。我已经决定带小彩进山,小孩子的命尤其珍贵,容不得半点马虎。你跟我们走在一起,就是最不安定的因素,会害死小彩的。” 他把白床单往上拉了拉,盖住死者的脸部,面部表情凝滞冷肃,犹如一尊佛像。 诚如司空摘星所说,服部九兵操身上藏着太多二战期间的秘密,就像一块记载历史的活化石,就这样死在香雪兰刀下,是一种莫大的损失。 波诡云谲的二战历史给了史学家、军事家们以绝好的研究学习的资料,足以写成千万本汗牛充栋的煌煌巨著。只不过,被那些所谓的“真相”湮没的“真正的真相”,却又多如满天繁星,数不胜数,穷极人类智慧、人类历史也发掘不尽。 叶天知道,人类一直都在发掘秘密,但同时又在这个过程中创造更多的“秘密”,无休止,无穷尽。美国五角大楼麾下的“51号地区”,就是这样一个被无数秘密堆砌起来的“秘密”组织,而他因工作关系,数百次进出“51号地区”,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再见,安息吧。”他向服部九兵操的遗体深深鞠了个躬,不知怎的,竟然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刨除了国籍、门派的区别后,大家都只是身不由己的江湖人,为着不同的使命而奔走战斗,直到被一堆黄土掩埋,腐朽成灰尘,幻灭为磷火。百年之后,中国人与日本人、忍者与侠士毫无不同,都只是史卷上可见或不可见的一个名字。 司空摘星想了想,讪讪地笑着,摘掉镣铐,一个字走了出去。等到出门,又悠悠地叹气:“叶天,其实那是段承德的孩子,治不治病,去不去山里,都是他的事,你何苦揽这些乱七八糟的活上身?以你的身手,随随便便开个价出来,八方势力就会争着抢着聘请你加盟,不一定非要为老段出力。你、我再加上方小姐,咱们三个结盟的话,绝对不次于北狼司马的队伍。喂,考虑一下,要不要一起干?” 叶天冷笑一声,坚决地摇头。 “你……你……就没见过你这么毫无进取心的人!”司空摘星彻底死心,悻悻地丢下这一句,然后扬长而去。 空旷的密室中,只剩叶天与尸体。 过金沙江进山之路,并不平坦,但叶天既然做了选择,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解决问题。 此刻,他轻轻地掸掉了衣袖上的浮尘,淡淡地笑着,自言自语:“真正的战斗,就快要开始了,不是吗?” 蝴蝶山庄度过这场劫难后,段承德大病不起,连续两天都要靠强心针、营养剂、输血包支撑。阮琴一直陪着他,寸步不离,全天候精心照顾。在香雪兰控制局势的时候,段承德一度想上演“苦情计”,借机向香雪兰发动反击。经过那种生与死、血与火的劫难折磨后,他与阮琴之间的感情似乎更深了一层。 司空摘星没打招呼就第一个离去了,他已经被黄金堡垒之类的神奇传说迷住,大概是一个人渡过金沙江西去了。 第二个离去的是少年藏僧迦楠,临别前,他夜访叶天,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我的师父夏玛诺布仁波切说过,世间一切诡变看似纷纭忙乱,实际却是有线路可循的。他毕生苦修,只是为了参透‘如何让天下万众止戈’的秘密。昔日在天龙寺后面的雪山上,他借助万年寒冰古洞的力量,不饮不食,闭关三十三天,终于领悟到,化解兵戈的起源就在大理无为寺。于是,他抛下尼泊尔天龙寺的权利与名誉,孤身东来。在无为寺,他跟服部九兵操讨论佛法、棋艺、武功、道义、僧辩、禅机,试图用个人智慧化解天大的危机。他一直把自己当做锤头,要敲碎服部九兵操那块顽石,把充满戾气的对方改造为大义凛然的卫道者,找出对方记忆中‘超级武器’的秘密。我带人来到大理之后,师父坦承自己已经失败,服部九兵操的灵魂结界力量太强大,他非但不能改造日本人,反而受到荼毒反击,受了眼中的内伤,只能躲在‘钟室’里,以‘灵魂自囚于长生藤内’的方式养伤。” 事实证明,夏玛诺布没有躲过最后一劫,藏经阁一战,他还是不能控制服部九兵操。 叶天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在它的笼罩下,各方势力都将自投罗网,陷入苦苦挣扎之中。网的主人,或许是青龙,或许是其他什么神秘人物,最终目的,都是绞杀一切,独掌乾坤。 “十四大师是一名伟大的预言师,之前准确地预测了阿拉伯世界里的二十年变故,从两次海湾战争的起止到扑克牌通缉令上每个人的下场。这一次,他预先洞察了青龙威胁世界的大阴谋,才主动约见淘金帮的人,希望他们能第一时间阻击青龙的魔爪。很可惜,人性的明暗变化,是连预言师都无法掌握的,淘金帮一行人被青龙离间,意见无法统一,反而被青龙各个击破。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青龙的手段,天龙寺诸僧中,竟然也有人被他收买,我带来的随从们变成了击杀淘金帮众人的凶手。我去看过雷燕了,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目前,所有的叛徒都被清理掉了,明天我就会上路,如果有缘,以后再见。”迦楠起身告辞,脸上无悲无喜,平和淡定。他的年龄虽小,言谈举止间表现出来的睿智,却像一名历尽劫波、洞察世情的老僧。 “你去哪里?”叶天忍不住问。 对方的话解开了淘金帮遇袭的谜题,但却没说明十四大师的预言中还包括什么。 “向北,向北。”迦楠淡然笑着,跨出门去。 阶前,一大群高高矮矮、服饰各异的异能之士静静地肃立着,一见到迦楠,突然一起跪倒,额头触地,虔诚致礼。那些人,曾出现在无为寺的佛堂内外,不知何时,竟追到这里来了。 “你们要做什么?”迦楠停步,声调柔和、满含怜悯地问。 “夏玛诺布仁波切说过,当全世界风平浪静时,他就可以引领我们进入永生,这也是大家从四面八方齐聚无为寺、甘愿为他老人家日夜护法的原因。现在,他去世了,请您答应我们,那句话依然有效,对不对?”领头的人回答。 在他身后,四个人双手托着一幅卷起的画,似乎就是挂在十四大师禅房内的那幅墨迹浅淡的反笔山水画。 “永生、永生、永生……”各种操着不同方言的声音轰响起来。 迦楠下了台阶,抚摸着那幅画,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广义上说,无人得以永生。死亡是痛苦的,永生亦是痛苦的,因为你们无法挣脱死亡的桎梏,怕死,才会拼命渴望永生。实际上,当你们突破了死亡的羁绊后,才发现生命已经陷入了另一个更大、更悲观的苦难循环中。” 异能者中,有一小半目光闪动,抓耳挠腮,似乎已经领悟了迦楠话里的真谛。另一大半却仍然面无表情,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走吧,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向北,向北。”迦楠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穿过跪拜着的异能者,走向蝴蝶山庄的大门。 所有人起身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离去,再没有人向叶天看上一眼。 风波初定的第三日上午,有人通知叶天和方纯,去山庄里的冷冻室,段承德有些话要对他们说。 春风轻拂之下,方纯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脚步轻快,笑容满面。 “围绕在蝴蝶山庄上空的阴霾似乎散了,又似乎散去的只是表面现象,更深一层的危机正在酝酿当中,是吗?”方纯笑着,似无心,又似有所指。 叶天答非所问:“我只想救人,不管其它。” 方纯做了个“了解、明白”的表情,轻松地耸耸肩:“好吧,我坚决同意你的观点。人命关天,先救那小女孩的命要紧。不过,我得提醒你,世上所有的异能者、炼蛊师都是性情异常古怪的人,即便我们跨江而去,顺利地深入蛊苗禁地,也不一定能得到救治。” 这个问题叶天早已想过,对段家下蛊的人,心里的仇恨堆积成山,结节成网,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见到下蛊者,何谈解蛊? “我已经决定了。”他淡淡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方纯无声地笑起来,深深地点头,眼波流转,颇有赞许之意。 刚过长廊,还没到冷冻室的最后一个拐弯处,前面突然传来了小女孩害怕到极点后的尖叫声。 “是小彩!”叶天低叫,随即向前猛冲。 当他转过拐角时,看见小彩正蹲在墙角,双手死死地捂住眼睛,大张着嘴,伸长脖子,不停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尖叫。 叶天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小彩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前面,冷冻室的门半开半闭,依稀能看见段承德、阮琴正木立在一具水晶棺前。 嗖的一声,方纯掠过叶天身边,扑进门里,手中倒提短枪,动作快如闪电。 “发生了什么事?别哭别哭,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叶天一叠连声地安慰小彩,右掌在她后背上缓缓地揉搓着。 “鬼,有鬼,那个死了的日本老爷爷又活了!他是鬼,他是鬼!”小彩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两只冰凉的小手用力勾住叶天的脖子,额头紧贴在他脸上,仿佛要拱进他的身体里面去寻求保护一般。 叶天柔声回答:“别怕别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就算有鬼,现在是大白天,鬼也不敢出来吓人。” “日本老爷爷”指的当然是服部九兵操,一瞬间,叶天觉得段承德、阮琴二人把小彩带进冷冻室来看死尸,真的是混账之极。 “啊——”方纯大口倒吸寒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叶天一惊,想抱着小彩进去,但小女孩一下子张开双手,扳住房门,连哭带叫,不肯进去。 “方纯,发生了什么事?”叶天只好妥协,一边拍打小彩哄她,一边低声喝问。 “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好像跟服部九兵操讲过的那段‘吴之雪风’号上发生的故事有关。叶天,快进来看,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条鱼,一条逆鳞的鲤鱼。真是太诡异……太诡异……太诡异了……”方纯连说了三次“太诡异”,可知此刻她、段承德、阮琴面对的,是古怪到极点的一幕。 叶天解开衣扣,用上衣包住小彩,让她先捂住耳朵,再把脸埋在自己的腋窝里。 “小彩别怕,有叔叔在,没人能伤得了你。”他柔声抚慰着怀里的小女孩,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单手撑住,保证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小彩又颤抖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 叶天抱着她走进冷冻室,里面的三人都未抬头,只是盯着那具青铜头、核桃楸木身、黑檀底的水晶棺。 水晶棺里躺着的是服部九兵操,之前收拾残局时,装殓工人已经给他换了一套灰色的新西装,脚下是黑色的新皮鞋,脸部也精心做了美容。这一切都是出自叶天的吩咐,虽然服部九兵操是二战时侵华的日本人,但所有的仇恨应该随生命的结束而消亡。所以,将服部九兵操好好安葬,是一个江湖人最起码的道德,如同战争双方基于人道主义,掩埋敌人的俘虏一样。 可是现在,服部九兵操浑身的衣服几乎被割裂为渔网,从头到脚,绝无遗漏。衣衫褴褛之下,他的皮肉也遭到了片片切割,逆翻而起。皮肉缝隙中,能清晰地看到灰白色的骨骼,或是正在腐化的内脏。 这一幕,与他讲述的大炼蛊师玉罗刹死前的惨状一模一样。 “是蛊,是玉罗刹所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蛊。”方纯抬起头,向着叶天惨然一笑,“苗疆蛊术,诡秘如斯,时隔七十年,仍然能言必行、行必果,简直……简直不能称之为蛊术,而是人世间最无法猜测的‘魔术’。” 第03章 泸沽湖小落水村,沃夫子离奇石化 “吴之雪风”号上发生的咄咄怪事给叶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大炼蛊师玉罗刹是解放前西南江湖的奇人,在很多二战回忆录中都被提及过。当时驻守川中的几大国民党军阀都曾重金礼聘她出山,都遭到婉拒。 现在,她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蛊再次得到应验,不得不让叶天对“苗疆蛊术”有了更深刻的重视。 哗的一声,叶天推开了水晶棺的盖子,一股刺鼻的尸味扑面而来,足以证明此刻下面躺着的是个确确实实的死人。死人是不会做出自残身体动作的,造成这种“鱼鳞之身”的只能是一种神鬼莫测的外力。 “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叶天抬头问。 段承德如梦方醒,抬起手,使劲搓了搓已经僵硬的面部,苦笑着回答:“我和阮琴过来,想一起给香雪兰上炷送别香。大家毕竟是夫妻一场,她陪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刚走进来,就听到这具棺材里有动静。我们走过来看,那时候尸体还是完完整整的,可突然间,就像一扇百叶窗开启时那样,尸体片片绽开,变成了眼下这样子。” 阮琴仍然满面惊惧,颤声补充:“他的样子,就像古代中国的‘凌迟’酷刑重创过的犯人一样,满身的皮肉被三寸小刀一片一片切割下来,每一片的大小绝不超过三指。承德,你有没有读过二战史料里的日本战犯回忆录?我记得至少有几百名被处决后的大刽子手,被愤怒的中国百姓凌迟分尸,食尽骨肉。他们的下场,与眼下服部九兵操的下场,何其相似?我的意思是,遭受过诅咒的那些人,最终下场都是一样的,就是全身逆鳞,死无完尸。” 这种解释仿佛一声惊雷,在其余三人耳边炸响。 方纯猛地打了个寒颤,望着阮琴,情不自禁地点头:“这样解释,也算是合情合理。苗人的蛊术,玄妙诡秘之极,无法用常理解释。如果玉罗刹在‘吴之雪风’号上发出的两大蛊术都已经确切应验,那么二战时的亚洲军民真该为她树碑立传才对。如果没有她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蛊,处于鼎盛期的日本人又怎么会出现‘偷袭珍珠港’的大昏招,直接击穿了美军的忍耐底限?” “偷袭珍珠港”是指由日本政府策划的一起偷袭美国军事基地的事件。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和微型潜艇突然袭击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欧胡岛上的飞机场,重创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这次袭击最终将美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它是继19世纪中期墨西哥战争后第一次另一个国家对美国领土的攻击。 几乎所有史学家和军事分析家都认为,这是二战历史中最大、最乌龙的“昏招”,此战之后,掌管胜负天平的神祗彻底抛弃了日本,倒向盟军一方。据说当时希特勒听到这一消息后,愤怒到几乎要崩溃,连连说:“日本人的炸弹已经唤醒了沉睡的巨人。” 事实上,策划偷袭珍珠港之前,日本把美国太平洋舰队看做其“南进”的最大障碍,认为只有消灭美国太平洋舰队,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南进。从长期的角度来看偷袭珍珠港对日本来说是一个彻底的灾难,这一事件将美国人团结起来,变成了影响二战的庞大机器。所以,对珍珠港的袭击本身就已经决定了日本战败的命运,并导致了轴心国在全世界的覆灭。 冷冻室内外,忽然变得沉寂冷肃,服部九兵操一个人的生死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由此而推断出的国家命运、全球和平才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玉罗刹的蛊术能影响二战,那么今日蛊苗部落的“血咒”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良久,段承德喉咙里“咯”的一响,率先用艰涩的干笑声打破了静寂:“二位,我们也许可以忘掉那些历史了,因为服部九兵操是凭借高深的忍术和吸血蚯蚓活到现在的,受过玉罗刹诅咒的人到此为止,都该死光了,他可能是最后一个。人都死了,日本也早就战败过、投降过,于是,两大蛊术诅咒也就失效了,对不对?现在的关键,是大家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振作”二字能否实现,嘴唇颤抖了几下,似乎马上要哭出来。 相较之下,阮琴的忍耐力稍强,她挽住段承德的胳膊,帮他支撑住身子,免得他瞬间崩溃掉。 血咒针对的是段承德的亲人,而此刻邓雨晴、小文、鬼王、香雪兰全都躺在棺材里,他们分别是段承德的元配妻子、二子、挚友、续弦。接下来,也许就该轮到小彩和阮琴了,或者说,只要跟段承德沾边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遭到苗女的诅咒。 “小彩的命,我保下了。要动她,先杀我。或者也可以说,谁动她,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会手刃强敌,给她报仇。”叶天凛然一笑,阖上了水晶棺的盖子。 “谢谢你,叶兄弟。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具棺材,别的做不了,至少我能保证自己的家人不至于暴尸荒野。可是,你们看看,我做错了事,该受惩罚的是自己,为什么要累及无辜的家人?为什么?为什么……”终于,段承德潸然泪下,暴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在他背后,是整整齐齐的一排水晶棺,里面躺着的,都是跟他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人。 “逆境中奋起,绝境中回旋,不正是段庄主这样的江湖人最擅长的吗?”方纯皱了皱眉。女人哭往往能博得男人的同情,但男人的眼泪在女人那里所起的作用恰恰相反。 阮琴忧心忡忡地长叹:“方小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痛——” 段承德立刻打断她:“不要说,不要说了。” 阮琴摇摇头:“承德,你的面子固然重要,但不说出实情,叶先生和方小姐心怀疑虑,是不肯全心全意帮你的。” 她掀起段承德的外套,将左肋下的衬衣揪起来。 段承德的左肋下、左胯上的位置,赫然有着一个拳头大的圆形创伤,颜色殷红,正在不断地向外渗着血水。 “那是怎么回事?”叶天问。 “五年前,泸沽湖畔,同样是血咒送我的礼物。”段承德苦笑。 那伤疤一直都在缓缓蠕动着,仿佛无法愈合的伤口随时都会活起来。更惊人的是,透过创口,竟然能隐约看见段承德身体内的器官。 “一直不能痊愈吗?”方纯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能。五年来,我一直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希望苗疆人能放过两个孩子。可现在看来,现实总是跟希望差得很远。这种活体的‘血蛊’很容易透过肌肤接触和体液交流而传染,所以我不敢跟香雪兰太亲近,也不能随意地拥抱两个孩子。五年了,我像条落水狗一样夹着尾巴生存,实在是过够了。叶兄弟,我没有办法反抗,苟延残喘地活着,总比让孩子们失去了亲生母亲再失去亲生父亲的好。”段承德的牙齿格格碰撞着,显然正在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双重痛苦。 有那样一个巨大的伤口存在,难怪他的斗志正在急速减退。 “我懂了,小彩就交给我吧。跟苗疆部落的这笔账,总要慢慢算清楚的,蝴蝶山庄所有人的,再加上我父亲的。”叶天一字一句地说。 离开冷冻室以后,段承德叫住了叶天:“叶兄弟,咱们单独聊几句可以吗?” 方纯、阮琴知趣地离去,长廊里只剩下叶、段两人。 段承德沉吟了一阵,才极其严肃地问:“叶兄弟,冒昧地请问一声,你所知道的令尊沃夫子的离世经过是什么样的?” 叶天回答:“当我接到义父的电话火速赶回港岛时,父亲已经火化,只剩小小的一坛骨灰。遵照父亲生前的遗愿,我和义父一起乘船,把骨灰撒在维多利亚湾里。义父说,父亲额头上留着鸟爪一样的空洞,从前额一直穿透到脑后,那就是直接死亡原因。” 段承德愕然:“空闻大师竟然这么说?其实……其实令尊真的如香雪兰所说,是石化而亡的,我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幕。” 叶天凝立不动,静等段承德说下去。 空闻大师曾对他说过:“永远不要去追究这件事,好好活着,就是对你父亲最好的报答。” 关于父亲死于石化这件事,北狼司马与梅森将军通电话时也说过。真相只有一个,无论吉凶,他都想完完全全地了解到。 “其实,既然令尊沃夫子已经去世了,就该尘封历史,让它过去,而不是一遍一遍反复提起,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留下难言的伤痕。但是,服部九兵操又一次遭石化、蛊变而亡,你如果真的想听,我就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段承德咬了咬牙,终于开口,说出了那段堪称惊心动魄、波诡云谲的往事—— 五年前,沃夫子到蝴蝶山庄来,诚心要给邓雨晴治病。他的医术,对付普通疑难杂症往往可以药到病除,但这一次面对的却是无法用药理衡量的蛊术。经过一系列的针灸、艾炙之后,沃夫子仍然不能驱除邓雨晴体内的蛊毒。 下蛊者留下了一封信,要段承德到泸沽湖畔的小落水村伸颈领死,而后家人就能脱离死亡厄运。 于是,沃夫子、段承德、香雪兰三人立即驱车向北,过丽江,到达宁蒗彝族自治县县城,稍做准备后,继续向北,绕过泸沽湖,赶到小落水村。那时,香雪兰是邓雨晴的闺蜜,在邓雨晴中蛊期间,对段家的一双儿女呵护备至,深受山庄上下欢迎。她随车前往,亦是邓雨晴的主意,主要是为了照顾段承德的饮食起居,以免他忧闷过度。 小落水村位于泸沽湖北部,全村只有二十四户人家,是泸沽湖畔一个传统而古老的摩梭村寨。小村处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向着泸沽湖的小山谷里,是云南境内泸沽湖边的最后一个村寨,村口就是云南和四川的交界线。环湖公路在此明显地切为两半,石子路面属于云南,柏油路面则属于四川。无论对云南还是四川来说,小落水都是最深处、最闭塞的那一个,被多数人遗忘。更不为人知的是,这里有着格姆女神山最贴近的庇护,也有着泸沽母亲湖最直接的怀抱,绝对是一块不曾为红尘俗世所污染的纯洁圣地。 三人抵达之后,下蛊者毫无踪迹,只能租用了一家摩梭人的茅草屋,耐心等待。也就是在此期间,段承德和香雪兰之间的关系越过了朋友界限,背着邓雨晴出轨。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原生态人间天堂里,段、香二人彻底抛开了身份和名誉的羁绊,浓情蜜意,卿卿我我,犹如一双坠入深山幽湖的野鸳鸯,打得火热,一发而不可收。 每天晚饭后,沃夫子都会出门,寻找幽僻的山野空地打坐修行。每到那时候,茅草屋就成了段承德和香雪兰男欢女爱、忘乎所以的天堂。 直到第五天的晚上,怪事突然发生了。 小落水村耕地极少,只能种一些玉米和马铃薯,家家户户既养牲口又打渔。在这边,泸沽湖岸呈弧形,湖畔长满芦苇草,由村子去湖边,步行约有十分钟的路程。通常,沃夫子是笔直向湖边走,打坐完毕后,再信步回来。只要爬上茅草屋的屋顶,就能从望远镜里看到沃夫子的身影。 当晚,欢悦过后,段承德和香雪兰并肩坐在屋顶上,各握着一架望远镜,向碧波如镜的泸沽湖远眺。镜头内,沃夫子刚刚打坐完,倒背着手,转身向回走,时间与平时一样,是晚上的十点钟。 突然,湖面上飞掠过来一个鹳鹤一样轻灵迅捷的白衣影子,横在沃夫子面前。 段承德的第一反应就是:“下蛊者出现了。” 他火速下地,从床下抽出长枪,再次沿木梯上了屋顶,随即瞄准白衣人的后心。很可惜,白衣人始终背对这边,否则就能通过读取对方的“唇语”,了解他在跟沃夫子说什么了。狙击镜中,白衣人长发细腰,衣袂飘飘,与小落水村那些只穿粗布衣服的彝族女子绝不相同。这种情况下,段承德没敢冒然开枪,因为他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 几秒钟后,白衣人原路离开,飘然消失于湖面之上,现场只剩木立着的沃夫子。 香雪兰说:“沃夫子的情况好像不太对,肩膀那么僵硬,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 果然,沃夫子再次举步往回走时,膝盖往上僵直不动,脚底踉踉跄跄,如同身上背负着百十斤的重量。 段承德拉着香雪兰的手,提着长枪,出门去迎接沃夫子。 当晚,月明星稀,照亮了小落水村向南的青灰色石板路。村外空寂无人,两人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惊人。很快,沃夫子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那一瞬间,段承德感觉沃夫子的行走姿势像一尊复活的石像,或者像恐怖电影里从金字塔中走出来的木乃伊,每向前行走一步,都极为艰难滞涩。 “龙鳞……龙鳞……”这是双方接近时,沃夫子嘴里连续发出的呢喃声。他的嘴似乎也已经僵化了,艰难地一开一阖,嘴里的舌尖笨拙地直伸着。 香雪兰扶住沃夫子,段承德则平端长枪,向泸沽湖上远眺。 湖水既平且静,水波不兴,不见游鱼,呈现在眼前的,像极了一幅死气沉沉的水墨画。 “龙鳞……超级武……器……龙鳞,死……亡……”沃夫子嘴里吐出的字越来越不连贯,让人根本无法理解。 段承德急问:“白衣人是谁?龙鳞是什么?超级武器是什么?” 香雪兰自见面起,就在探察沃夫子的脉象,此时惊诧莫名地低叫:“承德,他没有脉象!我探不到他的脉搏跳动……” 段承德愣了一下,马上去试探沃夫子的颈侧、心口两个位置,骇然发现,沃夫子已经没有心跳了。他与香雪兰对望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睛里读到了“难以置信”四个字。 脉象是一种生物信息传递现象,是从人体外部测量到的关于循环系统的一个信号。脉搏的形象与动态是中医辨证的依据之一,分为浮、沉、迟、数四大类,大致有28种脉象,每一种脉象都是对人体机能的反映,都有所对应的病症范围。正常来说,只要人还活着,就该有“脉象律动”,绝不会像沃夫子这样,毫无脉象但可以行走、说话。 “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香雪兰脱口而出。 “龙鳞……山谷……远古……诅咒……”沃夫子的右臂抬起来,向东北面指了指。那个方向,正是环绕着泸沽湖和小落水村的寂静群山。 “那些山里有什么?白衣人是来自山里的?血咒是从山中发出的?如果我问对了,你就眨眨眼或是给我点别的暗示!”段承德连续发问,试图猜透沃夫子所想的问题。糟糕的是,此刻沃夫子的面部表情是完全僵硬的,连舌头和眼珠都转动困难了,又怎么能及时做出眨眼睛的动作? 段承德一手提枪,一手举起望远镜,向东北群山顶上搜索。 一公里内,山上的青石、树木、小溪、杂草清晰可见,看不到任何动物或可疑人物。 “诅咒……毁灭……大毁灭……大毁灭……”突然间,哗啦一声,沃夫子平伸的手臂跌落下来,从肩膀头到手指甲,跌成了十七八块,在青石板路面上四散开来。 香雪兰惊得魂飞魄散,缩手后撤,躲到段承德身后去。 沃夫子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也凝固在似醒非醒的一刻,嘴唇保持着说“灭”字的扁平微张口型。 “你还好吗?沃夫子?叶神医?叶先生?叶大师……”段承德勉强撑住身子,气沉丹田,双腿微颤着钉在原地。他毕竟是个大男人,香雪兰还需要自己保护,这时明明内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也只能硬撑着。他早计算好了,只要沃夫子再有异动,无论是向前扑过来还是后撤逃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枪膛里的特制达姆弹威力巨大,随时都能撕裂一头成年野象胸膛,何况是一个身无寸甲的普通人。 沃夫子没有回应段承德,一阵风来,他摇晃了几下,沉重地仰面倒下去,发出噗通一声闷响,如一尊被狂风吹倒的石像。 直到现在,段承德也无法忘记小落水村外诡谲的那一幕——三小时前还跟他一起喝酒谈天、身体健康如二十岁小伙子的神医沃夫子,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石化为雕像、碎裂成石块。这种突变,比魔术中的“大变活人”更神奇十倍,但“石像”已碎,不可能再变回神采奕奕的沃夫子。 五年过去,段承德再度回忆往事时,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缓内心的恐惧,一边说,两腮虬结的肌肉又一边颤抖起来。 “叶兄弟,我是眼睁睁看着令尊沃夫子的身体发生异变的。当时,我和香雪兰只能那样手足无措地盯着他,什么都做不了,犹如沉浸在噩梦中一般。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解释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怎么会从一个好端端的人凝固成石像?”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背靠着墙,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空闻大师是见多识广的佛门高僧,听完我的叙述后,只是捻着佛珠默诵《金刚经》,没有多说一个字,然后招呼弟子把我送过去的特殊的‘尸骨’悄悄埋葬,以后再没提起过。” 段承德讲完,并没看到叶天大惊失色、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免有些愕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按理说,叶天应该做出某种过激反应才对。 “白衣人再没出现过?”叶天问。 段承德点点头:“沃夫子出事,我和香雪兰第二天一早就踏上归程,联络空闻大师,送还尸骨。我权衡过局面,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苗疆下蛊者能对毫无利害关系的沃夫子下毒手,那么我跟香雪兰肯定是羊入虎口一般。于是,我们顾不得其他,连夜往回赶,终于平安归来。” “眼下,用哪种方式去小落水村最快?”叶天淡淡地问。 “开山庄里最好的车去,一天一夜可达。不过,现在并没有任何线索指向泸沽湖——” 段承德刚说到这里,前面的拐角处突然转出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保安制服,低着头,双手托着一只椭圆形茶盘走过来。茶盘里,是两杯热气腾腾的茶。人没走近,冻顶乌龙的茶香已经悠悠然随风飘了过来。 “我去泸沽湖小落水村,看看布下血咒的人到底在那里留下了什么,顺便看看我父亲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两行足迹。”叶天接下茶杯,送到鼻子底下,嗅着温暖氤氲的茶香。 不查清沃夫子的死亡真相,他必定终生寝食难安。 段承德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那好,叶兄弟,我手下的人马随你挑,带多少去都行。为救小彩和所有亲人们,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扔上这浑身上下一百八十斤!” 几句话之间,他成功地把巨大的压力一下子转移给了叶天,然后抽身而退,坐山观虎斗。 叶天点点头,从大理到泸沽湖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不近,某些地方的路况也不够好,他的确需要两名经验丰富的车手,一路开车前往。 “这是什么茶?”叶天改变了话题,因为他刚刚喝了几口后,感觉体内有几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在扭曲打架,渐渐抱成一团,硬邦邦地哽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是云南顶级冻顶乌龙茶中的一种,学名是‘十八女儿雀舌香’,俗名叫‘勾魂夺魄香’,另外坊间的食色男女把它叫做‘处女的初吻’。这些名字起源于该种茶叶的奇特制造方法——采茶季刚刚开始时,敬过天地、茶神、祖宗、地行诸菩萨后,先派一群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进入茶园采摘。当然,这些人个个都是冰清玉洁、心灵手巧的处女、她们每采下一片茶叶,都要先浸润在舌底,用自己的唾液确保茶叶内的清香汁液从离开枝头到进入炒制阶段前毫不损失。中医高手认为,处女的青春之源将通过唾液渗透进去,每一人的气质性情不同,赋予茶叶的灵性也完全不同,是以一壶茶包含六十枚叶片,带给人‘猫窜狗闪、兔滚鹰翻、神鬼青蛟破九天’的复杂动态感受,形成茶叶与饮茶者之间的微妙互动……” 随着段承德的描述,叶天胃里有一股乱腾腾的火焰突然蹿起来,向上直烧到哽嗓咽喉,向下直杀入丹田、气海、泥丸宫。接着,一阵剧烈的绞痛传遍了五脏六腑,令他双手抱着小腹,弯腰倒地。 “哎,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段承德也慢慢倒下,手里的茶杯落地,半碗残茶泼洒在一边。 那保安抬起头来,阴阴地笑着,在段承德的上衣内袋里掏了两把,摸出了一个蓝色丝绒缝成的小袋子。 “这就是冰蟾蜍?”他语调怪怪地问。 “你是什么人?敢在蝴蝶山庄生事?”段承德大怒。 保安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随即将袋子放进自己怀里,顺手掏出一柄无声手枪,顶住了段承德的额头。 叶天肚子里的绞痛越来越猛烈,根本无法提气发力。 “噗——”保安用嘴发出开枪的声音,撤回短枪,勾在中指上,潇洒地转了几圈,凑近段承德,轻蔑地低语,“我只要食指轻轻一勾,你就没命了。不过,目前还不到杀你的时候,我只想提醒你,我们的人随时都能要你的命。现在,你的女儿,我们带走了,要救她,到泸沽湖来。还有,你最好别报警,因为泸沽湖里的小鱼们已经饿了整个冬天,都快饿疯了。把你女儿丢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会剩下。” 然后,他起身后退,一晃就闪出长廊,不见踪影。 第04章 东亚小国“黑夜金达莱”组织突然插手 段承德挣扎着起身向前追,只跑出五六步,便再次倒地。 小彩是跟方纯、阮琴在一起的,看那保安的说法,连方、阮二人也遭了不测。 叶天爬到墙边,勉强靠着墙坐起来,拨了方纯的号码。他必须确认山庄内发生了什么,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电话振铃六次后,方纯终于接起电话,声音有气无力,亦是勉强支撑:“叶天……这边出事了,有人假扮山庄里的保安,献上毒茶,然后把小彩抢走了。我怀疑……我怀疑他们是某个东亚小国的人,因为那个人说话时,中文很不标准,与那个小国的发音方式极其相近。我还发现在他的脖颈左侧……纹着一朵黑色的金达莱花,那是亚洲黑道的另一大型社团‘黑夜金达莱’的特殊标志。叶天……呵呵……这次的事越搅越大了,青龙、山口组、长江矩阵、盗墓高手司马,再加上……想想就头大了。” 叶天关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方纯苦笑:“还好还好,茶水里的毒来势虽猛,却只是孤注一掷型的,没有造成其它危害。看来,你必须要北上泸沽湖一趟了。” 叶天放下心来,疲惫地挂掉电话,望着地上的茶杯出神。 茶是好茶,可蝴蝶山庄里的防卫手段如此之差,弄得大家连喝茶都喝不好。所以段承德的领导能力实在令他失望,再在这里待下去,真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黑夜金达莱”被江湖人简称为“黑金部队”,因为这一社团的成员并不仅仅是黑道人物,半数以上,都是半黑半白的双重身份。换句话说,“黑金部队”的每一次行动,都代表了那个亚洲小国的国家意志。该小国的领袖以及军方高层都悍勇好斗,根本不给邻国面子,动不动就要调兵遣将,叫嚣以武力解决问题。 所以,叶天第一时间想到:“黑金部队出现,必定是目标直指超级武器。” 他的脸上立刻浮出了苦笑,并且后背阵阵发凉。如果让疯子一样的小国领袖拿到超级武器,不但亚洲和平之梦将彻底粉碎,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列强,恐怕都将变得夜不能寐。也就是说,超级武器落入黑金部队之手,将是全世界各国最大的悲剧。 “去看看我女儿,去看看小彩……”段承德的内力浅,对毒茶的抵抗能力弱,所以到现在还没起身,在地上徒劳地挥手挣扎着。 叶天扶着墙向前走,过了拐角,方纯也刚好起身。 “没事吧?”两人几乎同时问了相同的三个字。 方纯先点头,然后低声回答:“没事,只可惜——小彩被敌人掳走了。” “敌人还从段庄主那里抢走了冰蟾蜍。”叶天回答。 方纯眉梢一挑,脸上残存的最后一丝紧张也退去了。目前,只有冰蟾蜍能维持小彩的生命,很显然,敌人很了解也很看重这一点,会悉心照料小彩这张“人质牌”。所以说,小彩在敌人手里反而比待在蝴蝶山庄更安全。 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里都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要不要一起去泸沽湖?如果去,我请你品尝摩梭人的原生态美食。”叶天笑起来,心头的阴霾渐渐四散。 黑金部队出现,为发生在大理的种种诡秘事件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叶天相信,只要跟定他们,就能令事实真相浮出水面。 方纯点点头,假装替叶天拍打着裤脚的浮土,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出手?既然能一刀杀了青龙麾下十二星座杀手内的白羊,你肯定能留住黑金部队的人。那么,你故意放他走,想从这群家伙身上打开缺口,是吗?” 叶天一笑:“你不也是一样吗?” 见识过方纯的易容术、枪法后,他重新评估过方纯的战斗力,要她做一名赏金猎人实在是太屈才了,因为她有相当高明的掌控局面的能力,能够瞬间看清问题的关键。地下大厅一战中,她射落吊灯的应变手法,实在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破坏了野心勃勃的香雪兰志在必得的大好局面。 综上所说,香雪兰应该去当一名指挥官,而不是浪迹江湖的赏金猎人。 阮琴的情况很糟糕,腿软脚软,即使扶着墙也迈不动步,必须由方纯用力搀扶着,才能往前走。毒药的异味掩盖在冻顶乌龙茶的香味之下,连身为医生的她也不知不觉间着了道。对于小彩被劫持这件事,她有着深深的自责。 在段承德看来,黑金部队带走小彩,属于“自摆乌龙”之举,因为自己身上并没有太多值得压榨的东西。相反,蝴蝶山庄连番诡变中,获利最大的应该是北狼司马,想要追踪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的话,应该去找他。 风波初定后,段承德重新向叶、方二人详细讲述了泸沽湖小落水村外沃夫子石化的那一幕,最终感叹:“江湖异术的复杂程度,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当时,我们三个以为苗疆血咒就是最可怕的事物了,可没想到世间还有‘真人瞬间石化’这种超自然现象,之前闻所未闻,遑论亲眼所见。我猜空闻大师是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才故意对你隐瞒,找了其他人的骨灰来瞒天过海。叶兄弟,别埋怨空闻大师,他真的是位宅心仁厚、胸怀宽广的佛门高僧,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好。” 叶天对空闻大师当然不会有怨言,老一辈最大的理想,就是让下一辈平安幸福地活下去,远离阴谋、战乱、屠戮和死亡。 接下来,段承德吩咐厨房设宴,亲自从恒温酒窖里搬出两箱最昂贵的法国南部原生态红酒。酒能压惊,也能洗掉晦气,也许他真的应该酩酊一醉,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暂且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北上之前,我想见见雷燕和那个日本兵。”酒过三巡后,叶天冷静地开口。 那两个人,是蝴蝶山庄的不速之客。特别是所谓的“二战日本兵”,从眼神到五官,全都充满了莫名的戾气。在无为寺外初次见面时,叶天曾特别观察过他的双手,骨节粗大,指尖平钝,掌缘凹凸犹如锯齿,一看就是空手道、合气道之类的武功高手。还有,此人的双手食指总是不自觉地处于半弯曲的状态,只有经过长期训练的职业枪手才会出现这种神经质的小动作。 至于雷燕,在同伴们死后,一直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心里一定藏着更多的秘密。 “好,叶兄弟,蝴蝶山庄是我的,也是你的。要做什么,尽管做,我的手下都听你的……听你的……”段承德已经醉了,一手搂着阮琴的肩,一手毫无意义地在空中挥舞着,眼神迷离,口齿不清。 “他醉了,不好意思,我得扶他回卧室去了。午餐前,承德已经通知山庄全部兄弟,他们会您二位提出的任何要求,请便。”阮琴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叶天、方纯说话时客气之极,每一停顿间,都会微微点头鞠躬。 她扶着摇摇晃晃的段承德上楼,两人背影中透露出来的那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时的悲凉,让叶天忍不住摇头叹息。 “命理大师都说,一个男人生命中出现太多的桃花运绝对是一场大悲剧。因为,桃花应季节而生,绽放得快,飘逝得也快,而且双桃不得并存,总是后脚赶前脚,盛放与亡败交替而来,正如古人王安石诗中所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暧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欠她们的,一定有归还的那日。”方纯的语气中,讥讽多于怜悯。 段承德身边的女人来了、死了、又来、又死,犹如扑火的飞蛾,展示着她们的悲哀宿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有一天,段承德会偿还这一笔笔风流债,用自己的生命向她们做出交代。 两人离开餐厅,先去治疗室。 长廊遮蔽了阳光,四面寂静无声。如果放在往常,蝴蝶山庄的正午应该是高朋满座、猜拳行令的最热闹时段。段承德这杆大旗倒了,他的手下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动力,灰溜溜地躲着藏着,生怕被袭击者“枪打出头鸟”给做掉。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一下,蝴蝶山庄就快完了。”方纯由衷地感叹。 她跟段承德无冤无仇,眼看着对方辛苦创立的基业倒下,自己身处其中却没能帮忙,总是感觉有些歉然。 叶天埋着头大步前进,无心回答。 数日内,香雪兰生而死,死而生,生而又死,走马灯一般的变幻令人眼花缭乱。如今,段承德身边又有了貌似冰冷孤傲、实际贤惠温柔的阮琴,想必很快就将旧人忘掉,与新欢把酒临风,共度良宵。像他那样的人,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总是随时能够找到生命中的快乐。 所以,任何人无需为段承德担心,一觉醒来,他就会没事的。 相反,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黑金部队的介入。 从当前的国际形势看,美日、美韩频频在亚洲海域、陆域内联合军演,目标指向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假如控制黑金部队的小国能获取超级武器,一下子就能由濒临灭国的绝对下风翻盘,让美国舰船乖乖地从哪儿来,再滚回哪儿去。 当然,双方若是硬碰硬,谁也不认输的话,只能狭路开战。到那时,小国领袖就有了启动超级武器的理由,以“无知者无畏”的、近乎愚蠢的态度启动超级武器。那是最坏最坏的结果,因为整个地球都会暴露在超级武器的攻击范围之内,2012年大毁灭将瞬间展现…… 叶天背上突然渗出一层冷汗来,因为那将关系到每一个人的生死,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咳咳……咳咳咳咳……”他停下来,胸口一痛,忍不住连声咳嗽。 方纯回过头,皱着眉问:“怎么了?没事吧?你的脸色好难看。”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在最近的长椅上慢慢坐下。 方纯凑过来,握着叶天的手,关切地望着他的脸。 “十一点钟方向,三十步外,花墙后面,有可疑人物。你把脸向右转三十度,顺风嗅一下,然后说出你的判断。”叶天捂住胸口,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那段花墙是用上好的水磨青砖砌成,上有垂花檐饰,墙顶覆盖着弧线姣好的墨绿色琉璃瓦。就在几秒钟前,有一个极其干瘦的人从花墙的镂空缝隙里探了一下头,又敏捷地缩了回去,伏身于墙后。 叶天刚刚吸气的时候,就是在用“闻风辨器”的高深功夫试探偷窥者的来路。 方纯微笑着转过脸,无声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在叶天膝盖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黑金。” 叶天攥着拳头,在胸口上轻轻捶打着。 “找死?”方纯又气又怒,继续写字。 黑金部队第一轮袭击时,叶、方二人都克制忍耐,听任对方劫走小彩、拿走冰蟾蜍,等于是给对方留了条活路。可是,半天过去了,如果黑金部队的人还赖着不走,想再捞一笔的话,简直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好奇怪啊……咳咳……他们想要什么……咳咳……”叶天在咳嗽声的间隙里低声问。 据传,黑金部队背后有大笔资金支持,所以极少参与杀人越货的抢掠事件,从不为财富宝藏出手。那么,蝴蝶山庄里还有什么好东西能让他们蠢蠢欲动? “线索?日本兵?雷燕?”两人目光一对,不必出声或写字,已经心意相通。黄金堡垒是二战时的日本侵略者营造出的大宝藏,“二战日本兵”出现在西南大山里,两者之间也许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 “好,这一次恐怕要狭路相逢、刺刀见红了。”方纯叹了口气,右手插入口袋,检查枪械和弹药。 叶天用眼角余光机警地斜瞟着花墙那边,生怕敌人会使用远程狙击武器。 “接下来怎么办?要动手抓人吗?”方纯收拾好了武器,立刻有了胆气。 叶天双手捂住嘴,做出强力抑制咳嗽的动作,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图穷匕见、竭泽而渔才是我们的战斗原则,现在我们可以再等,直到黑金部队的人露出破绽为止。” “黑夜金达莱”这只黑白通吃、黑白交杂的特殊部队一向的所作所为,给江湖人留下的印象只能用“无所顾忌、无章可循”八个字来形容,忽善忽恶,亦正亦邪。在蝴蝶山庄内与对方发生正面交火,只会累及无辜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像最有耐心的猎手那样,守在原地,静观敌人的变化。 终于,在二十分钟之后,叶天感到那股庞大的杀机已经悄然退去。他苦笑着搓脸,感觉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自己的脸皮都像已经石化了一般。 “总算结束了。”方纯重新关闭了短枪的保险栓,揉搓着已经僵硬发麻了的膝盖。 “这只是暂停,而不是结束。”叶天笑笑,脑海中不自觉地浮出四句诗来。 同一时间,方纯已经心口吟诵:“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朝霸业谈笑间,不胜人间一场醉。” 这正是叶天想到却没说出来的那四句诗,与方纯在一起,他每每有同样的感叹,方纯仿佛如他肚子里的应声虫一般,自己刚刚想到,对方已经恰到好处地回应。每到这时候,他心底就会涌起一股激荡的暖流,久久回味,不能平息。 “对于黑夜金达莱部队,你了解多少?”方纯自然地牵起了叶天的手,两人向着治疗室的方向并肩前行。 叶天笑着回应:“一点点而已,并且都是江湖上的公开资料。不过我喜欢金达莱花,因为它象征着生命、和平、繁荣、幸福,而且是最平民化的一种花,不妖不媚,自然大方。” 金达莱这种花,是朝鲜共和国的国花,别名映山红、尖叶杜鹃、兴安杜鹃。花的颜色有红、紫、黄、白、粉、蓝等,主要生于山坡、草地、灌木丛等处,叶可入中药,具有解表、化痰、止咳、平喘等作用,专门治疗感冒、头痛、咳嗽、哮喘、支气管炎等症状。金达莱是田野中开放的第一朵花,花语是“长久开放的花”朝鲜人认为金达莱是春天来到的标志,韩国人亦用它来象征长久的繁荣、喜悦和幸福。 中国与朝鲜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所以金达莱在大陆很多地方普遍种植,也象征着中、朝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 方纯笑着耸肩:“呵呵,古人说,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则为枳。金达莱进入中国之后就通称为‘杜鹃’,而杜鹃是有毒的,你忘了吗?” 的确,黄色杜鹃的植株和花内均含有毒素,误食后会引起中毒;白色杜鹃的花中含有四环二萜类毒素,中毒后引起呕吐、呼吸困难、四肢麻木等症状。再有,杜鹃花及杜鹃所属花系的叶子具有毒性,连用杜鹃花粉酿制的花蜜也有毒,误食后可能出现流涎、恶心、呕吐和皮肤刺痛感等反应,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痛、肌无力、视物模糊、心跳过慢、心律失常,严重者还会陷入昏迷或经历致命的抽搐。 叶天正色回答:“我当然知道,所以黑夜金达莱在此刻出现,绝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估计,袭击者超过五人以上,其中一人长期潜伏在山庄里作为内应,随时向外输送情报。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真正的大秘密还没浮出水面,敌我双方一切行动都是‘盲动’,不会对最终结果造成影响。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超级武器’的拥有者。” 方纯立刻接下去:“会是我们吗?” 叶天也在心中自问:“对呀,会是我们吗?如果不是,那时候我们早就已经成了胜利者前进道路上的炮灰了。” 没人愿意做毫无价值的炮灰,而避免落入这种下场的要点,就是把一切竞争者全都变为自己的炮灰。叶天又一次轻触口袋里冰凉的刀柄,略微浮动、烦躁的心立刻沉静下来。香雪兰之死,犹如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而叶天,就是那一泓无波、无声、无尘、无相更深不见底的幽谭。 这样的人,往往有可能成为决定战局胜败的独一无二的关键人物。 经过数天疗养,雷燕现在已经能下床自由活动了,此时正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书。见到叶天和方纯进来,雷燕脸色异常平静,无声地合上书,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开口。 治疗室里,飘浮着淡淡的福尔马林药水的涩味,从天花板到地面全都是一片单调空洞的苍白色,与雷燕的面色极其相近。 “我已经抓到了那个人——在现代化的催眠术、测谎术、脑电波读取术等最新科技手段下,取得他脑子里的秘密并不困难。可是,我现在没时间,因为几天内就要离开蝴蝶山庄了。雷燕,我希望你能讲出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那么,我就能带你离开山庄,而不是留在这里,最终成为江湖人物的盘中大餐。你是个聪明人,请试想一下,我们感兴趣的是日本兵,而大多数江湖人垂涎的却是淘金帮历年来累积下来的财富。落在他们手里,只怕会把你一片一片切开来研究,直到榨干你骨缝里所有的油水为止。”叶天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直接陈述利害关系。在他看来,雷燕从山里赶来大理之前,就安排好了一系列应对措施,比如把日本兵藏在无为寺外、带来的只是信件的复印本等等。 跟这样的聪明女人打交道,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而现在他缺的就是时间。 “哦?你要去哪里?”雷燕问。 窗中投射进来的阳光,将她全身罩住,令她全身都散发出明晃晃的光芒。 “泸沽湖。”叶天只回答了地名。 “我说实情,就带我一起走?”雷燕的左侧眉毛突然挑高,显示出她对那个名字非常感兴趣,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稍纵即逝,仅仅落在方纯眼中。 “差不多,因为我现在能够当段承德的半个家。”叶天毫不迟疑地回答。 雷燕丢下书,深沉地笑着,似乎对叶天的大包大揽有所怀疑。 “说实话,你没有太好的选择了。纵观淘金帮的历史,为黄金丧命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说,你也会步那些人的后尘,成为战斗的牺牲品。说吧,说些对大家有帮助的内容。”方纯旁敲侧击,双眼紧盯雷燕,绝不放过她身体上的任何变化。 “好吧,我说,但你们必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雷燕仍在讨价还价。 叶天点点头,谨慎地关紧窗子,放下窗帘。治疗室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能够给所有人以安全感。据他判断,黑金部队的袭击者并没有远去,一定是逡巡于蝴蝶山庄的外围,随时都会去而复返。 方纯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取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 雷燕垂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追忆叙述:“关于二战日本兵,我觉得他肯定知道很多事,只是还没找到撬开他嘴巴的钥匙。我连续数次带他回当晚杀人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那晚发生了什么。然后,我要求他说出自己的秘密。起初,他什么都不说,甚至绝食反抗。最后,终于在一个下着铺天盖地暴雪的深夜里,他一个人打伤警卫,进入了鞋带洞。我一个人追上去,他突然转回身告诉我,他很孤独,现在就算死,也要跟自己的兄弟们死在一起。我问他,他的兄弟在哪里?他自知失言,就再也不说了。然后,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对着鞋带洞里的水洼坐了整整一夜。长夜漫漫,为了对抗疲惫和瞌睡,我生了一大堆火,又抓了几只野兔子,架在火上烤。我们淘金帮的人每次出门,腰带上总是拴着酒葫芦,里面装满了土法酿造的烈酒。当我兴致勃勃地吃肉喝酒时,他突然转过身来,满脸诧异,死死地盯住我——” 当时的情况下,雷燕以为日本兵要图谋不轨,立即垂手掏枪,弹开保险栓。但是,日本兵并没有凶猛地扑过来,而是喃喃地叫了一声:“修罗?” 雷燕看过日本兵的纹身,从头到脚,都是“修罗”这两个字。由此可知,修罗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雷燕问。 日本兵的情绪变得无比激动,挥舞着双拳,大声咆哮:“修罗!修罗!” 雷燕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修罗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日本兵一个箭步跨近火堆,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山豹,双手猛地扣住了雷燕的肩膀。 雷燕的武功受过淘金帮几大长老的真传,身子一转一缩,短枪就顶住了对方的心口。 万万料不到,此刻日本兵陡然叫出来:“修罗,你就是修罗!你就是修罗!看看我,看看我,想想我是谁?我是谁?” 第05章 二战日本兵的秘密:谁是修罗? 雷燕大吃一惊,几乎失手连短枪丢到地上。在她生命中,从未有一个朋友、亲人或是相熟者的名字里包含“修罗”这两个字,自己从小到大,只用过“雷燕”的名字,绝不会错,可对方为什么突然称呼自己为“修罗”? “修罗,修罗,我是——”日本兵差一点点就说出自己的名字了,但一阵冷肃的山风就在这个关键时候涌进洞里来,拂动火舌,卷到两个人的身上来。滋啦一下,雷燕肩后的头发被烤焦了一绺,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啊?”雷燕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日本兵突然闭嘴,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雷燕的脸。 刹那间,鞋带洞深处传来汩汩涌动的水声,仿佛有一口深泉刚刚恢复了生机勃勃的喷涌一般。 雷燕大气都不敢出,保持微笑,迎接着日本兵质询的目光。跳跃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日本兵的五官正在发生奇怪的扭曲变形。有那么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雷燕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一点面熟,仿佛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子。 “你不是,你不是……修罗已经死了,修罗已经死在历史里了……”日本兵梦游一样退开,重新回到水边坐下。 “说下去,说下去,修罗是谁?你又是谁?我一定可以帮你,只要你说出来,我会发动淘金帮的全部力量帮你!”雷燕不想功亏一篑,迅速跨到日本兵身边,扣住他的肩膀,连续发问。 之前,雷燕早就派遣了五名潜水高手,将鞋带洞水洼之下探查了个明明白白,以每五平方米为单位,拍照、抠缝、清淤,连安安静静地潜在水底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捞了起来,可就是没有发现密道。 日本兵深深地垂着头,一个字都不回答。 雷燕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告诉我,谁是修罗?在你身上,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不管她说什么,那日本兵只是低头发呆,眉目之间,满含冷漠。 从那天起,日本兵又长时间陷入了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的绝食状态,任凭雷燕千方百计地劝慰、利诱、威胁,连一个字都不吐。不过,雷燕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找到“修罗”这个人,就能打开日本兵的心锁。如果没有段承德的大理之行邀约,她会按计划带日本兵走遍西南大山里的所有村寨,试着用故地重游的方式,唤醒他的记忆。再者说,日本兵进入鞋带洞以后,情绪上会产生特殊变化,可见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是有特殊意义的。以此为突破口,假以时日,定会有所收获。 同时,雷燕命令手下亲信带一组兄弟潜伏在鞋带洞附近,严密监视观察,一旦鞋带洞里出现状况,就立刻打电话报告。 听完这一段,叶天突然有了新发现——“雷燕已经误入歧途了,要想唤醒日本兵的记忆,就必须设计出一个六十多年前的场景,让时间、地点、人物、建筑物回溯倒流,因为那才符合‘二战中国’的实际状况。” 诚然,这么做的前提是那个来历奇特的日本兵必须是“二战日本兵”,否则就成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大笑话了。 “你怎么看?”他问。 方纯立刻接话:“如果是我,就把鞋带洞附近村寨里超过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都集中起来,跟日本兵逐一见面交谈,然后将全部录音拆散、组合、比对,复原这个地区的二战历史。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将全部资料立体建模,把日本兵这个角色精确地放进时空模型之中,从而得出他的行动轨迹。” 她采用了过多的专业术语,所以雷燕没太听懂,皱眉不语。 所谓的“立体建模”是最新的电影拍摄术语,当演员进入电脑虚拟出来的场景时,能够体会角色的心情,自发地产生最恰当的肢体动作变换、喜怒哀乐表情,其表演将变得非常真实,最大程度地感染观众。 按方纯的说法,给日本兵一个恰如其分的环境,他就会再度回忆起与“修罗”相关的片段,彻底放开记忆的闸门。 叶天点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该计划的工作量非常庞大,耗时耗力之极。 “还有吗?”方纯追问。 雷燕眯起眼睛,目光变得如刀锋一样孤寒凛冽:“就这么多了,如果我能解开鞋带洞之谜,哪里还有闲工夫来大理?” 叶天笑了,因为这一刻的雷燕才配得上淘金帮大人物的身份,词锋犀利,态度倨傲,随时都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说完了,该你们履行承诺了。”雷燕说。她抱紧胳膊,像一只缩成团的刺猬。 “我们会带你走,再带走那日本兵,北去泸沽湖的路上,大家还可以切磋讨论。”方纯如释重负地一笑,关掉了录音笔。 雷燕冷笑:“不,我要的是自由,并且要带走他。他是我发现的,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他的主人,对他有绝对的控制权。我们并非朋友,而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易双方,一旦交易达成,就该一拍两散,互不相欠。” 治疗室内的空气猛地僵住,方纯脸上的微笑也变得尴尬起来。 “丁零”,后窗风铃一响,原来外面又起风了。 方纯向前探了探身子,凝神盯着雷燕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这些资料还救不了你的命,作为淘金帮的大姐大,你最好想想看,跟谁走、跟谁合作才能保命。知道吗?来大理这一趟,你已经在江湖上大大出名了,不出意外的话,北狼司马已经把淘金帮拥有大秘密的流言传遍江湖了,此刻外面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等着捕捉你这只大肥羊呢!” 这是实话,一经方纯点破,雷燕绝对无法否认。 自成立伊始,淘金帮这支势力就是以捕杀淘金者一类的肥羊作为获利手段的,他们是淘金者最惧怕的豺狼。与此同时,当帮会中聚集的黄金宝藏越来越多时,他们本身也就变成了另一类肥羊,成为江湖大佬们“黑吃黑”的主要目标。 “那是我的事。”雷燕怒睁双眼,死死地瞪着方纯,两颗眼珠上密布的血丝凶悍地贲张着,“小妹妹,我十二岁出门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吃奶呢。淘金帮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懂不懂?” 她双肩、双臂上的肌肉极其发达,即使在病员服的覆盖下,也显现出凹凸不平的块垒,气势极其惊人。 “丁零丁零丁零”,房前屋后的风铃一起响起来,像是演奏着一曲“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歌。 方纯陡然间“扑哧”一笑:“聪明的女人应该永远对自己的年龄保密,你这样说,岂不是证明你比我老得多?要尊称你一声‘老前辈’?” 剑拔弩张的局面因她的笑而骤然缓和,雷燕的两颊上掠过两片红潮,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随着方纯的笑低笑:“不必不必,小妹妹,姐姐我已经老了,哪像你们这些大好年华的小姑娘,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旁边自然会有人宠着、哄着,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大理的事结束了,我想早一点回金沙江西边去。姐姐是粗人,只有在那片广袤荒凉的大山里,才会有安全感。” 方纯微笑着点点头,若有所思。 “咳咳……跟我们走吧,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安全了,就自行离去,绝不强留,好不好?”叶天温和地打圆场,并及时向方纯使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过于强势。 雷燕也知趣地点头答应,因为叶天这种商量的语气给足了她面子,再固执己见,就太不识抬举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反问:“请问一声,他被关在哪里?有没有被酷刑拷问?你们放心,我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绝不远离。” 叶天心头突然透进了一丝天光,似乎一下子抓住了事情的关键。日本兵对雷燕有着特殊的感情,并且差一点将她错认为修罗,这岂不也是揭开他身份的另外一条线索? 他点点头,微笑着回答:“放心,他没事,段庄主派了专人关照他。” 雷燕疲倦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我累了,你们走吧。” 出了治疗室,廊檐下的风铃仍在响个不停,清脆的丁零声穿堂入户远去,更显得山庄大院寂寥空旷。 “我曾经是不肯接受哪怕是一丁点失败的人,但现在——”方纯摇摇头,为探访雷燕之行感到懊恼。 叶天抬手,握住风铃,令它的声音停止,然后静静地谛听着。 楼后的风铃声时有时无,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听出什么?”方纯不解地皱着眉。 他们接下来的重要任务是准备北上泸沽湖,时间紧迫,不容浪费,哪有闲心在这里听风铃乱敲? 叶天低声回答:“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西天,夕阳即将坠落于山尖,余晖遍洒,万物镀金。想必蝴蝶山庄之外,处处都是美不胜收的大理自然风光。可惜,他们却被重重迷雾所困,忙忙碌碌,毫无头绪,也没有心思抬头欣赏风景。 “什么?”方纯怔了怔,立刻醒悟那是《坛经》里的经典段落。 叶天回过头来,此刻在他眼中,檐下方纯的五官被镀了一层玄妙的紫金色,如一尊精雕细琢过的佛像。 那段经典的禅宗故事是这样说的:惠能去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有幡被风吹动,因有二僧辩论风幡,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争论不已。惠能便插口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动。于是,众僧叹服。“风不动,幡不动,仁者心动”这个典故深刻地刻划出万物皆空无、一切唯心造的大乘佛教的根本教义。 “如禅宗高僧所说,心不动,则眼不动,身不动,身外万事万物都不动。不管八方风雨飘摇,我们只要掌控核心,就不会被时代的列车抛下。所谓核心,就在那边——”叶天指向走廊的另一端。 小楼的底层右翼,有三间经过混凝土、铁栏杆、钢丝防护网特别加固的房间,平时就是用来关押犯人的。目前,日本兵就被关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们面前存在很多混乱的幻象?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方纯试着阐述叶天没有说出的意思。 叶天点点头,放开风铃,自嘲地一笑:“看看,都要把山庄里这么好的风铃弄坏了,可惜,可惜。” 方纯取出录音笔,把耳机的一个耳塞分给叶天,两人一起听刚刚的录音,并肩向东边去。 “有机会,一定要去雷燕说的鞋带洞看看,查明日本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她说。 “我们现在就去囚禁日本兵的那里,放这些录音给他听。”叶天用了比平时高一倍的声音回应。 “雷燕和日本兵之间怎么会有那种微妙的关系?总不能是日久生情的原因吧?我觉得雷燕的心机太重,根本不会一次性就把秘密全都说出来。唉,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是太累了,完全比不上当一名赏金猎人来得痛快!”方纯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在录音资料里,雷燕的声音平平淡淡,不疾不徐。作为统帅淘金帮的大人物,的确应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可目前这种情况下,淘金帮已经无法独善其身,既控制不了消息来源,也掌握不住事情的发展走向。 广义来说,黄金堡垒和超级武器属于错综复杂的二战遗留秘密,即便是当今世界上的几大强国政府,也无法独力掌控。 “一场乱局。”这就是叶天对未来的判断,虽然悲观,但却客观。 两人到了囚室前,跟两名守卫打过招呼,便走过双层钢板加固过的厚重铁门,直面那名搅动着所有人神经的“二战日本兵”。 日本兵正在木床上盘膝而坐,垂着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他的两只手背上,纹满了“修罗”这两个歪歪扭扭的中国字,纵横交错,笔画纷乱,一直延伸到袖口遮盖的地方。能让一个人的名字刻骨铭心地留在自己身上,其原因只有两点,不是深恨,就是大爱。 “哐啷”,铁门在身后关闭了。 日本兵有张棱角分明的瘦削方脸,鼻梁笔直,颧骨微凸,面部线条硬朗之极。 “你好,我是叶天,这是我的朋友方纯,我们来看你了。”叶天用流利的日语打招呼。 日本兵睁开眼,随即又闭上。 “是淘金帮的雷燕让我们来的,很快,她就会带你离开,回山里去。”方纯也用日语补充。 日本兵闭着眼问:“她在哪里?” 方纯回答:“就在走廊的彼端,一百步之外。只要你愿意,随时能够见到她。” 日本兵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轻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谁是修罗?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上忙。”方纯又问。 日本兵毫不客气地反问:“你们?你们懂什么?你们根本不懂发生过什么,怎么帮忙?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方纯也提高了声音:“我当然知道,修罗是你爱过的一个女人,她的样子跟雷燕极其相似,所以你才会认错。如果你想找到她,就得借助于我们的力量。在中国,只要有钱有人,没有做不到的事。” 这句话是实情,作为一名赏金猎人,方纯永远相信金钱的力量几乎是万能的。 日本兵冷笑一声,翻身躺下,脸朝墙壁,再也不出声了。 叶天意识到,对方的精神时好时坏,时而清醒而桀骜不驯,时而木讷而老态毕露。造成这种古怪状态的,可能就是他的年龄等于老人而身体却停滞在中年人时段的事实。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近似于误入时空隧道的结果?”叶天皱着眉苦思,转了一个角度,盯着日本兵极宽的肩膀和粗大的身材骨架。 “走吧,看来不对这家伙动用酷刑是问不出什么资料的。”方纯准备放弃。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自己身后刺字的,对吧?”叶天突然无法抑制地在心底惊叫起来。当日本兵翻身时,上衣和长裤中间露出了腰后部的皮肤,那里很明显地也纹着“修罗”二字。可能是时间过于久远的缘故,原本为黑红色的凸起疤痕,已经变得与普通皮肤颜色相近了,不仔细看,极容易忽视。 那些字,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给日本兵纹上的。 “走吧。”叶天不动声色地回应。 两人对视了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外走。很多事没必要在这里说,叶天并不想让日本兵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就在此刻,一股带着浓郁花香的烟雾突然从铁门上方的钢栅栏里吹进来,在囚室里迅速弥漫。 “不好,不要吸气……”叶天的话没说完,两人便同时跌倒,四肢发软,失去了行动能力。利用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叶天拖着方纯向右侧翻滚,远离窗子,停靠在光线稍暗的角落里。 外面静悄悄的,静得不同寻常,因为两名守卫的走动声、交谈声都一点都听不见了。 几秒钟内,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削如竹竿的人无声地闪进来,轻得像一阵廊下刮进来的旋风。他停在门边,掌心里的无声手枪对准叶天和方纯,但却没有立即开枪。 “我们无冤无仇,我不会碰你们一根寒毛,你们也别乱说乱动,好不好?”他用流利的日语警告二人。 “好……”叶天疲惫无力地回答,努力撑住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 瘦子笑了,反手收起短枪,直奔床前。 日本兵仍然面向墙壁,对囚牢里发生的事毫不在意。 “我有一些你感兴趣的二战历史资料,想必你一定感兴趣。请看这张地图,上面的红线表示从中国的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挺进西南,跨过金沙江水脉,深入那个连鸟兽都不敢靠近的死亡之谷。获取了谷中宝物后,再向西行,进入某个绝密基地,去完成天皇交付的任务。你应该就是该神风连敢死队中的一员,看到这个,从前的记忆是否就恢复了?”瘦子一边用日语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抛到日本兵的脸跟墙壁之间。 叶天咳嗽了一声,瘦子反应极快,倏地俯身,将一柄单刃格斗小刀压在他的喉咙上:“别动,也别呼救,否则杀无赦!”这段话,使用的是中文,但看这个人的脸,平板黄瘦,细眉细眼,却是标准的某东亚小国人的相貌。 “好……遵命……”叶天苦笑着回答。 敌人的毒烟效果惊人,他俩一闻到就失足跌倒,毫无转圜余地。 据传,东亚小国一向都闭关自锁,默默地研制各种战争武器,大到核武器、超高规模杀伤性武器、生化武器,小到单兵暗杀所用的毒药、毒烟、毒气罐、淬毒子弹。美国五角大楼的间谍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侵入渗透进去。越陌生的敌人越可怕,让人无从防范,因为外界根本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方式展开进攻。 譬如刚才的毒烟,叶天仅仅能分辨出里面有化学制剂乙醚和天然麻醉剂曼陀罗花的成分,却想不出究竟添加了其它的什么元素,才能够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叶,别阻碍我办事。鸭绿江是海东青的故乡,我们都希望能跟你做朋友。”瘦子一笑,亮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 一旦叫出了叶天的外号,就证明对方已经研究过他的资料,对他的特点了如指掌。 “我……不会动的,老兄请便,请便……”叶天缩了缩身子,将方纯挡住的同时,指尖悄悄移动,触到了小刀的刀柄。 瘦子的刀尖沿着叶天的喉结滑动,转过颈下大动脉要害、耳根、太阳穴,最后停留在头顶百会穴上。从那个部位一刀插下去,神仙必死,遑论凡人。 “海东青,据说你是美军海豹突击队中万里挑一的精英,杀了你,就等于是在傲慢无礼的美国人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所以伟大领袖下令,能在公开场合格杀海东青号令天下的,连升三级,并奖励超级战斗英雄勋章,颁发纯金荣誉证书。我很想试试,我一直都很想试试,你觉得怎么样?”瘦子俯下身,在叶天耳边喃喃低语着,声音与刀尖同样寒意刺骨,杀气毕露。 叶天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退出海豹突击队时教官“战旗”说过的话:“一名真正的高手,随时随地都要面临着挑战。你以为无敌最寂寞、高处不胜寒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而很多有野心的人却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你天下第一的位置。就算你今天退出,用最真诚的态度昭告全世界,说自己根本不在乎名利,这位置爱谁坐谁坐,但那些人仍然把你当成追赶的目标,把干掉你看成是一战成名的捷径。所以,退出是你一生所作的最糟糕的选择。我们都在江湖,这条路是单行道,踏上来了就别想后退,否则只会让你早点躺进绿草茵茵的墓地里。” “离开海豹突击队,我就不再是海东青了。杀了我,不会提高你的江湖地位。”他诚恳地回答那瘦子。此刻,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僵化的程度已经得到了缓解,再过五分钟,就能勉强发刀自救了。 “伟大领袖可不这么认为,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全体国民将不折不扣地执行。所以说,我只要提着海东青的人头回首都去,就是全民族的英雄。”瘦子的枯黄脸上骤然飞腾起了两团激动的红潮,仿佛已经看到了旗开得胜、荣归故里时的欢迎场面。 “心动了,一切就变得混乱不堪,无法收拾了……”叶天低声说。 这句话是说给方纯听的,仍在解释惠能的禅语。 事实上,以“升官发财”为战斗目标的江湖人往往最终落得“人财两空、命丧黄泉”的结果,因为他们太渴望功成名就的那一刻,未免在执行“过程”的时候,分心分神,把那些必不可少的步骤或跳过或简化,行动计划完全走样。 江湖上的任何战斗,都是“此消彼长”的状态。当他们精神懈怠、步调混乱时,就是他们的敌人绝地反攻的最好时刻。 第06章 两张同样指向黄金堡垒的 日本兵展开那卷纸,看了几眼,突然坐起来,双手握着那张纸,大声问:“这是那条路线,这是那条路线,可这又能代表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应该在哪里?又应该去哪里?” “跟我走,就会获得答案。”瘦子回答。他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小刀一松,离开了叶天的要害。 “那么,你是谁?你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地图?”日本兵旋身下床,双足着地。 叶天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觉,因为单从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能看出日本兵的身手敏捷矫健之极,是绝对的武学高手,远远超过趁乱混入的瘦子。换句话说,他有能力瞬间格杀对方。 在雷燕的叙述中,日本兵能够轻易地以一对二格杀淘金帮的两名好手,近身搏斗的水平不容小觑。 “我们是‘黑夜金达莱’部队,我的前辈们早在二战时期,就跟你们打过交道了,从中国大陆的东北鸭绿江,一直到西南大山。不过那时候你们是敌人,而现在,我是你的朋友。相信我,只有我们能帮助你恢复记忆,找回自我。”瘦子并未意识到危机来临,恰恰相反,他正在大言不惭、自鸣得意地吹嘘着黑金部队的辉煌历史。 自大、吹嘘、傲慢、无知一直都是该亚洲小国的“国粹”,从上至下,从军队高官到士农工商,全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闯荡江湖的人,如果犯了上面四种恶习之一,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名瘦子就是最佳的例证。 叶天暗暗地叹了口气,每次看到这种死到临头还觉察不到的傻瓜时,他都会感到滑稽可笑,如同观看一幕幽默哑剧。 “我跟你走。”日本兵又看了一眼地图,决然答应。 瘦子放弃叶天,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日本兵已经火速前冲,双掌夹住他的太阳穴,先左后右,反正两拧,喀喀两声,将其颈椎骨生生拧断。 “手下——留人。”叶天及时出声,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说到一半,瘦子已经软软地瘫倒。 日本兵低头凝视着手掌,慢慢地合起来,指尖抵在下巴上,向着东北方双膝跪倒。当他的衣袖垂落时,裸露出的小臂上也纹满了“修罗”二字。 “所有死于中国大陆四川广汉的神风连敢死队的帝国士兵们,你们死于‘黑夜金达莱’部队的毒药之下,为国捐躯,不愧为帝国勇士。我活下来,就是天照大神的旨意,穷毕生之力,为你们报仇,杀尽‘黑夜金达莱’的党羽,用他们的血洗净帝国军人的耻辱。”他俯身叩拜,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咚咚”声。 叶天艰难地起身,把方纯拉起来,两人靠墙坐好,默默地观察着日本兵的动作。 日本兵祈祷完毕,把飘落在地上的那张地图捡起来,旁若无人地大步出门。 方纯一急,硬撑着掏枪,但手臂根本不听使唤,手指已经摸到枪,却无法拔出来。 “别紧张,他不会逃的。”叶天制止她,自己挪到瘦子身前,迅速检查他的衣服口袋,从里面找到了一个钱包、一架望远镜和一个气体喷射罐。钱包里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照片或者名片,只有厚厚的一叠人民币。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一切都要靠我们自行探索了。”叶天有些失望,但并不怪日本兵格杀了瘦子,因为像黑金部队这种组织里的成员,都受过反侦察、反审讯的专业训练,就算活擒,最终也是一无所获,只落下一具死尸。 从门口向外望去,日本兵正一个人穿过长廊,笔直地走向治疗室。 彼时,蝴蝶山庄暗处的保安人员已经将枪口对准了他,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射成筛子,大院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他是去见雷燕,我们都明白,他跟雷燕之间似乎有某种奇特的联系,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前世今生之类的隔代姻缘?或者是穿越虫洞、突破时空隧道限制之后的恋人重逢?可是……天哪,这还是人类正常生活吗?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科幻小说!”方纯靠在门框上,不停地搓着手,满脸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笑。 很快,日本兵就到了治疗室门口,并没有径直推门进去,而是很有礼貌地举手敲门。 叶天迅速拿起望远镜,对准治疗室门口。 门开了,雷燕在门里,日本兵在门外,两人默默地对视着。然后,日本兵把瘦子带来的地图递过去,雷燕低头扫了一眼,骇然抬头,说了句什么,后退一步,把日本兵让进去。 “她说的话是‘神秘事件果然跟三星堆有关’。”叶天向方纯解释。 方纯露出头痛欲裂的痛苦表情:“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本以为沿着血咒、蛊苗部落、黄金堡垒这条线索走,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可现在,先是‘黑夜金达莱’部队插手,又牵扯到神秘莫测的三星堆遗址,各种似是而非的线索层出不穷,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咦?叶天,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她在门框上狠狠地拍了一掌,一字一句地接下去:“三星堆人一向被视为蚩尤的后人,而超级武器被命名为‘蚩尤的面具’,这两者之间……两者之间会不会……我的意思是说,超级武器正是来自于三星堆遗址,与那些出土文物一样,都是古代人留下的东西?” 她太过激动了,以至于变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词不达意起来。 叶天冷静地点点头,与从前一样,他脑子里也把“三星堆蚩尤后代”与“蚩尤的面具”联想到了一起,不过却被方纯首先说破。 “那么,下一步我们的目标肯定是四川广汉三星堆了?正好正好,三星堆遗址就在泸沽湖东北方向,跟我们的行动路线恰恰一致。嘿,黑金部队的人提供的地图来的正是时候,省了我们很多力气。”方纯的情绪立刻有了变化,取出一架微型照相机,对着瘦子的脸部连拍了几张。 在叶天看来,日本兵的内心一定是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倾诉,全都死死地憋闷在胸中,极容易造成不可逆转的内伤。“虫洞、时空隧道”之类的说法太缥缈遥远,与眼前这些事扯上关系的可能性很小,要想打开他的内心世界,只能从雷燕身上想办法。 两人步态艰难地出门,跨过倒在地上的保安,悄悄奔向治疗室。 叶天向四周的枪手做了“后退、放下枪”的手势,免得有个别人冲动之下长枪走火,误伤日本兵。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残酷的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中日两国之间存在着无法弥补的巨大裂痕,因为日本人曾经在中国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了滔天罪行,国仇家恨,永世铭记,并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减淡遗忘。所以,任何事一旦与“抗日”相关联,中国人就会变得群情激奋,做出非理性的动作来。 日本兵是此刻的解谜关键,绝不能死。 即将到达治疗室门口时,叶天向方纯做了个暗示,要她继续向前,自己则折向楼后。 小楼后面的廊檐下,也错落地挂着十几串紫铜风铃。它们的作用,不仅仅是装饰、怡情,更重要的是,可以当做防盗铃来用,刚才叶天就是凭借风铃的奇怪响声发现了潜伏在治疗室后的瘦子,并且故意大声说话,把瘦子引向囚牢那边。 治疗室的铝合金后窗位置很高,被不锈钢防盗网严密封住,叶天无法听到里面的声音,只能通过小楼的落水管攀援到二楼,然后以“珍珠倒卷帘”的身法,双腿勾住二楼防盗窗,身子垂落下来,向治疗室内窥探。 可以想象,之前瘦子也是用这种方式向室内窥探叶天和方纯的。 屋里的两个人正并肩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张地图。 忽然,日本兵站起来,蹲床头桌边,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叠白纸上迅速勾画起来。 叶天再次拿出望远镜,调整焦距,逐渐看清了他画的也是一张地图。每画一段,他就在一些固定点上标注中文地名。 “这里,这里,这里……”他转头向着雷燕低声叫着,用笔尖在地图上反复戳着,示意她凑过去看。笔尖之下的地名,正是“鞋带洞”三个字。 雷燕走过去,从日本兵肩头上方俯视,望着那张潦草的地图。 “水闸,水闸,你明白?你的明白?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水闸,能够开启——”日本兵急促地、断断续续地叫着。在他笔下出现了一条加重加粗的直线,突兀地横贯于纸上,然后他用许多弯曲的虚线代表流水,从水闸的上下左右流过去。 “呜——呜——”山庄上下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立刻淹没了日本兵接下来的话。 叶天只看到他一边画,一边用左手飞快地比划,嘴唇也动个不停,可惜自己一个字都听不到。起初,雷燕的表情是错愕而愣怔的,渐渐的,她开始不自禁地点头,身子逐渐弯下去,可见对日本兵画的东西越来越感兴趣。 日本兵笔下的地图越来越复杂,线条越来越丰富。最后,他用两条宽阔的箭头符号,指向地图的左上角,又仔细地画了一个圆圈,在圈里标注上“黄金堡垒”四个小字。 叶天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狂喜油然而生:“地图绘制规则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所以黄金堡垒一定是在鞋带洞的西北方向!日本兵此刻绘制的,就是一张直通黄金堡垒的寻宝图,没错!没错!” 屋内,雷燕伸出一只手,在地图上指点着,然后不住地点头。 藏宝图一现,通往黄金堡垒的路径就真相大白了。叶天所料没错,真正的大秘密就藏在日本兵的脑子里,但缺少了雷燕这条引线,日本兵就永远不会吐露实情。 猛然间,叶天嗅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气,正从四面八方向治疗室这边汇聚过来。 他来不及细想,马上团身落地,迅速闪入西边的长廊深处,隐藏在一根石柱后面。 十几秒钟之后,有四名穿着蝴蝶山庄保安人员服装的中年人出现了,沉默地从楼后鱼贯向前,左手提着无声手枪,右手反握着单刃格斗刀。从五官和武器上解读,他们必定是瘦子的同伙,同样来自黑金部队。 东北角一百步以外的塔楼上,也突然伸出了两杆狙击步枪,狙击镜上的烤蓝映着日光连续闪烁着。按常理说,狙击手是必须要妥善地隐藏自身的,绝不会让枪械本身反光,轻易地暴露目标,而塔楼上的两人连枪支伪装都懒得做,可见他们根本就是毫无顾忌的,将蝴蝶山庄当成了无人之境。 叶天深深地后悔:“原来蝴蝶山庄的危机并未因香雪兰伏诛而彻底消除,劫走小彩只是黑金部队的试探性行动,真正的大规模战斗到此刻才真正爆发。太大意了,早该提醒段承德加强戒备才对,现在恐怕山庄上下都全面失控了。” 一直以来,无论面临任何战场,他都信赖自己的直觉,然后才是对于战斗胜负的科学数据判断。如今,他眼中看到六名敌人,内心却忐忑不安到了极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敌人的目标直指治疗室,而守在前门的方纯首当其冲,马上就有生命危险了。 狙击手居高临下,控制了楼后的广大区域,所以叶天无法循着旧路回到楼前,必须迂回过去。 他刚刚向西转身,就发现三柄短枪已经呈扇面形对准了自己。 那是三个面色暗黄的年轻人,五官呆板,不苟言笑。 “刀。”中间的带头的年轻人动了动嘴唇,只吐出一个字。 叶天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单手递过去。 年轻人接过小刀,瞪大了深凹在单眼皮下的小眼睛,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突然“咭”地一笑,不屑地低语:“这算什么刀?不过是穷困的手工业者用以谋生的那种最烂的薄铁片而已。用这种刀杀人,开什么玩笑?我真的很奇怪,你明明有很多种选择的——蝴蝶刀、巴克夜鹰、冷钢三美武士刀、美国军刺、西班牙刀……太多了,太多了,作为海豹突击队的精英,难道你不知道,武器精良与否,是决定胜利的天平向谁倾倒的关键吗?海东青,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 他所说的名字,都位列于世界十大名刀之内,的确是近身格斗的杀手锏,也是从前叶天最爱的单兵配备器材。 “抱歉,离开海豹突击队以后,海东青也不复存在了,请叫我叶天。”叶天有些无奈,因为黑金部队的这群人似乎太在意“海豹突击队绝顶高手海东青”这个身份,就像登山者迷恋于“征服珠峰”一样执着,始终把他当成头号劲敌。 “好,就叫你叶天好了。叶天,知道吗?你的人头现在价值十万美金再加一枚超级英雄勋章,所以说现在进入蝴蝶山庄的同仁们,人人都希望带着你的头回去。”年轻人放弃了对于那柄小刀的兴趣,转而开始研究叶天本人。 背后有两杆长枪虎视眈眈,身前有三柄短枪紧逼不放,看起来这次叶天真的已经陷入了死亡的陷阱。 “可是,你们赶来大理的主要目标应该不是在下吧?”叶天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年轻人看了看腕表,冷笑着回答:“当然,当然,黑金部队出动了数百人同时行动,为的是二战中日本人遗留下来的超级武器,那才是伟大领袖最急需的镇国之宝。有了它,美国佬们就将乖乖地撤走航母和军舰,再也不敢整天在公海上耀武扬威地叫嚣驰骋。伟大领袖说过,我们要让美丽的金达莱开遍全世界的每一寸陆地与海疆,让美国人、欧洲人跟在屁股后面当小弟。总有一天,他们会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不是伊拉克那种任人宰割践踏的软蛋,而是英勇无敌的革命斗士。” 他的表情,不像是江湖对阵,反倒像是站在万人广场上讲演,情绪饱满,慷慨激昂。其实在他们口中“伟大领袖”的洗脑过程中,所有国民都以为全世界、全宇宙唯我独尊,只要愿意,踏平欧、亚、拉美三大洲是弹指间可以实现的小事。 另外两名年轻人频频点头,脸上颇多赞许之色,可见对首领的话深以为然。 叶天苦笑:“你说的没错,一旦拥有了超级武器,贵国的确就将成为全球瞩目的无敌霸主,非但能将亚洲各国踩在脚下,更可以瞬间傲视全球,无可匹敌。” 一时间,四个人的论点惊人得高度一致,彼此间的敌对气氛也缓和下来。 年轻人极惋惜地叹了口气:“叶天,想不到你对伟大领袖的真知灼见也如此赞同,我们国家最需要的就是你这种有能力、有思想、爱国忠君的优秀人才。如果不是上头重重悬赏要取你人头的话,我真想引荐你加入组织。以你的才干,将来一定能担当组织内的中层领导,为伟大领袖尽力效忠,成为名垂千古的人物。” 被政治理论洗脑后,这个年轻人的思想逻辑的确是混乱之至。他也不想想,既然叶天连海豹突击队的大好前程都放弃了,又怎么会屈就于“黑夜金达莱”之内? 就在此刻,小楼上下的各个房间内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年轻人一笑:“听见了吗?我们已经全面控制了山庄。在伟大领袖所发出的光芒照耀下,永远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老兄,我能不能问一下,段承德的女儿小彩在哪里?”叶天心急如焚,但表面上依旧装得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有人带她去了泸沽湖,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有她在,段承德就会老老实实服从命令,成为我们的傀儡。”在长时间的交谈中,年轻人的警觉渐渐被瓦解掉,说话变得毫无顾忌。 叶天对这一节变化非常不解,表面看来,“挟制小彩控制段承德”是一种必然的理解,但反过来想,段承德的力量仅限于大理地面,对黑金部队寻找超级武器的行动并没有大的帮助。唯一的解释,就是“挟持小彩”的行动另有深意,而不仅仅是用来威胁段承德。 很快,尖叫声告一段落,山庄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叶天突然说了这三个字。 “什么?”年轻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年轻人是一个国家未来的希望,我也曾经年轻过,曾像你们这样极度渴望成名于天下,并为此南征北战过。我的枪下、刀尖、手上也沾染过太多人的鲜血,那都是为了让自己在某一组织中突出上位。今天看来,海豹突击队与黑金部队并无不同,都只是服务于某个政权的,都在执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死命令。今天,我要正告三位,那都是错的,没有谁能轻易决定另外一个人、一群人的生死,这也就是我正式退出海豹突击队的理由。”叶天极其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你是说……”年轻人皱着眉连续眨眼睛,还是弄不懂叶天那些话的含义。 “得罪了。”叶天利用三个人专注倾听的瞬间出手,冲天炮、撩阴掌、肘锤,三招内,带头的年轻人已经仰面倒下。 叶天俯身捞到了他手中跌落的无声手枪和自己的小刀,分别抵住左右两人的胸口。 “混蛋,你敢杀我们的组长?”左边的年轻人暴怒地吼叫着,毫不示弱地掉转枪口,对着叶天,食指连续扣动扳机。很可惜,叶天的左臂用“金龙缠柱”的手法裹住敌人的手臂,轻轻一抖,对方肩、肘、腕三大关节脱臼的同时,四五颗子弹也不知射向了何处。 “噗”,叶天手中的无声手枪响了,年轻人胸口中弹,双脚一软,扑倒在叶天脚下,鲜血从身子底下缓慢流出。 “不想死,就扔枪蹲下,不准出声。”叶天掉转枪口,对准另一个人的眉心。 那个年轻人果然很听话,撒手扔枪,双手抱头蹲下。在叶天面前,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脆弱得如同一块烤焦了的小饼干,不堪一击,刹那间土崩瓦解。 做完这一切,叶天只用了五秒钟。他的计算极其准确,塔楼上狙击手从漫不经心的状态到进入战斗状态,再到调整狙击镜十字线锁定目标,至少需要十秒钟。十减五,他还剩足足五秒钟,可以从容地闪进暗处,脱离狙击手的靶心。 他不轻易杀人,但狙击手却没有这样的好心。 当叶天撤入安全地带后,清楚地听到蹲下的年轻人被无情射杀的惨叫声。这种结果,也符合该国伟大领袖一向的战斗准则——“战死光荣,逃兵可耻,杀无赦!” “啪、啪啪”,狙击步枪的子弹连续追击着叶天,在混凝土墙面和青石板地面上溅起了点点火星。叶天急速飞奔到长廊尽头,稍一犹豫,没有左转绕向楼前,而是右转沿消防通道上了三楼,进入了方纯之前住过的房间。 他知道,方纯在治疗室内安装了窃听器,只要那套设备有效,走到任何地方都能了解治疗室内的情况。 很快,他在房间的壁橱底层找到了接收讯息的设备,迅速戴上耳机,躲在窗帘后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耳机里,正响着一个中年男人浑浊沙哑的声音:“不要考验我的忍耐力,不要低估我的冷血,我只给你们半小时的考虑时间,要么说出地图的秘密,要么一起送命。何去何从,自己选吧。” 叶天终于痛苦地承认,发生在大理的这场生死之战中,黑金部队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黄雀”,而此前发生的种种火并、狙杀、对决,都只是台前的表演,虽然令观众们激动不已、感叹不已,却都只是假象。事到如今,真相出现了,黑金部队的“逼宫”真正开始了。 在望远镜里,日本兵画出的地图复杂而详尽,并且明确地标示出“黄金堡垒”的位置,有很强的可信性。凭叶天的判断,黑金部队会带走他们作为西去的向导,而不是过早地杀人灭口。 第07章 再次落入金刚山大毒手的银环蛇陷阱 “地图就在这里,秘密全在黄金堡垒之内,你们不到达那里,却只在……这里纸上谈兵,怎么能揭开秘密?”雷燕气喘吁吁地回答。 听声音,她似乎二次受伤了。 “容我多一句嘴,寻宝地图有了,最简单的办法,是找一张该地区的军事详图,两相比对,看看这位日本朋友画的跟实际地形图上的内容是否吻合,一切不就都真相大白了?”那是方纯的声音,清亮而悠闲,令叶天安下心来。 他不得不承认,连番恶战中,自己一直关心着方纯的安危。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胜过所有人。 中年人狐疑地冷笑着:“对比地图谁不会?关键是这地图得有用、上面的路线得行得通才是。这么多年了,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沿岸的改造就没停止过,凭着这些老的地面标志物,什么时候才能误打误撞地摸到黄金堡垒去?” 方纯立即反问:“那你说怎么办?除了这两张地图,总不会再衍生出通向黄金堡垒的第三张地图吧?那地方是二战时日本军事设施中的重中之重,丛林中又不像是蝴蝶山庄,会藏着壁炉、暗道之类,你说呢?” 她的话甚是奇怪,因为丛林是与壁炉、暗道毫不相关的,本不该出现在这段话里。 叶天下意识地向西墙上嵌着的白色壁炉望了一眼,立刻起身来到壁炉前,挪开围在炉前的铁栅栏。壁炉里堆着十几根新柴,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他试着摸索壁炉的两面,渐渐发现有四块耐火砖是活动的。等他抽掉了那四块砖之后,壁炉左面就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个人爬进去的暗洞。 “哈哈哈哈……”中年人狂妄的笑声从耳机和暗洞里同时传来。 叶天明白了,暗洞直通治疗室,所以能把敌人的声音直接传送到房间里。 “先把你们全杀光,然后再带走地图。反正,知道黄金堡垒藏在哪里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伟大领袖麾下,有的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高手,我只要把地图上交,他们会想出办法来的。”中年人自鸣得意地说。 方纯大声长叹:“好,好,果然是好办法。不过,能不能杀光所有人,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你们的国家闭关太久了,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我相信,真正决定战局胜败的人,根本就不在这个房间里。” 她的话,又似乎是说给叶天听的。 叶天静静地笑了,他有种预感,方纯早就料到自己会进入这个房间,也能找到监听设备,并成功地发现密道。 果然,为了证实这种奇特的预感,接下来他又在暗洞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属于方纯的娟秀字体:“叶天,暗道向下,有两个出口,笔直下去是治疗室壁炉,右折向下,是空调出风口。关键时刻如何选择,悉听尊便。” 叶天折起纸条,放进口袋里,然后抓住垂直通道内壁上嵌着的铁梯,悄无声息地缓缓向下。大约下降六米后,右侧出现了另一个洞口,治疗室里那些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清晰无比。 “决定胜败的人?哈哈,你是说海东青吗?实话告诉你,赶来大理的黑金部队人马大部分都被派去对付他了,从你们一进入蝴蝶山庄开始,就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百分之百了解海东青,从书面资料到跟踪监视,从他的生活习性到武器装备,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只不过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翻跟斗再快再远,又怎么能逃得出如来佛的掌心?”中年人骄横地再次大笑,并引用了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上的典故,以示自己博学多闻,绝非酒囊饭袋。 叶天又气又笑,对这些自小到大遭受过无数次洗脑的“半植物人”无可奈何。 “我都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就凭你们?”他摇摇头,屏住呼吸,下降到治疗室的壁炉侧面,并没有采取任何破壁的动作,而是把从年轻人身上摸到的两枚手雷取出来,用暗道里闲置的耐火砖压住,固定在靠近出口的那面墙下。 看到方纯的留言时,他就计划好了进攻的套路,此刻拿出准备好的细绳,一端系在手雷的拉环上,一端结成活扣,套在自己的小指上。细绳的长度约有十米,足够他转移到暗道另一个出口之后超远距离拉响手雷了。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希望海东青早点落网,成全黑金部队的这次行动。兵贵神速,如果他能听见我这么说的话,一定会快点赶来的,否则就太迟了。”方纯大声说。 隔着一堵耐火砖砌成的墙,她与叶天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字字句句,都让叶天的内心深处涌出欣慰的暖流。 叶天迅速回到暗道的分岔口,右折前进,到达通道尽头后左拐,前面正是治疗室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他凑近铝合金隔栅,静静地俯视下面,恰好看到一个头顶油光铮亮的中年人正背对自己,向着方纯指手画脚地吆喝着。 治疗室里除去雷燕、日本兵以外,还有六个人,全都提着短枪,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上。要想同时干掉七个人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叶天匍匐在地,调整呼吸,然后取出了从瘦子身上缴获的喷射罐。 “好了,我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你们三个还有一分钟时间可以让我收回杀人的命令。现在,倒计时开始!”光头嚣张地咆哮着,粗壮有力的右臂从半空中一挥而过。 嗒的一声,叶天趁着对方话音未落时,把喷嘴探出隔栅,狠狠地揿了一下,灰色的烟雾直线喷出,罩向光头。那声音惊动了室内所有人,几乎同时向这边望过来。叶天立刻拉线,两枚手雷瞬间轰响,炸碎耐火砖墙,砖头碎屑向治疗室内铺天盖地地喷溅过去。 一片惊呼声中,叶天没有耽搁,踹掉隔栅,飘然落在光头身边,拔出对方腰间短枪,消声器直接戳进了他的嘴里。 “别动,叫他们也别动!”叶天贴着对方的耳朵冷冰冰地吩咐。 “别……动,都停手……”光头含混不清地叫着,向后退了三步,企图避开枪口,但毒烟让他步履踉跄,站都站不稳。 叶天随即跟进,把他逼到墙上。 “别动……有话好好说……咳咳……”光头呛住,又没法把消声器吐出来,胖脸瞬间胀得通红,双手大力挥舞着,向手下发出命令。 门边的人果然没敢动,马上被方纯收缴了武器,蹲在一边。 “我是叶天,可以的话,请让你带来的所有人放下武器,等候处理。”中国兵法中一向讲究“擒贼擒王”,叶天所做的,正是遵循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成功。 光头的酒糟鼻子开始放射出闪闪红光,鼻翼急促地扇动着,两只硕大的牛眼睛死死瞪着叶天。 “你不想死吧?伟大领袖是不信奉鬼神轮回的,你们的死,就像空气一样毫无价值,很快就会被人忘掉的。够聪明的话,就按我说的去做。”叶天把枪口后撤,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自始至终,他看都不看其他人,只针对光头自己。 方纯趁机从光头旁边的病床上捡起了两张地图,稍微比对了一下,随即欣慰地低叫:“两张图的路线走向,大致相同。叶天,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就能借着地图达成所愿了。” 蓦地,日本兵横冲过来,要从方纯手中夺下地图。两人瞬间交手十几招,贴身肉搏,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嘭嘭两声过后,日本兵小腹上中了方纯两记连环膝撞,踉跄着后退。 “别激动朋友,在这里可没有你发狂的份!”方纯厉声警告,抽出短枪,向日本兵的脚下连开数枪,逼他跳着脚再度后退。战事一起,她就有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美女变成了凶猛犀利的“打女”,面对日本兵的金刚猛扑毫不退缩,以硬碰硬。 叶天的枪口重重地戳在光头的左胸心脏部位,沉默不语地紧盯着他的脸。 “我们做笔交易……地图让我带走,我签一张支票给你……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可以让你做任何事。海东青,你能替美国人卖命,为什么不能向伟大领袖效忠?这个世界的未来,是掌握在伟大领袖手中的,他的远见卓识,足够美国人的十代总统好好学习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不珍惜,就太可惜了。”光头仍然没有忘记展开“心理攻势”,圆滚滚的两腮抽搐着,试图堆积出一个和善一点的笑脸。 方纯收好地图,好整以暇地绕过来,拍拍光头的肩膀,笑嘻嘻地问:“支票?多大数额的支票?你的支票簿呢,要不要我替你拿出来?” 她向光头的西装内袋里伸进手去,光头扭着身子躲避,似乎衣袋中有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大秘密。 这是所有人面临搜身时的最正常反应,但因为这种反应“太正常”了,所以令叶天瞬间有了异样的感觉,立即出声提醒:“方纯,小心,缩手!” 犹然如此,已经是晚了三秋。方纯的手进入光头衣袋只一秒钟,骤然浑身一颤,闪电般缩回来,但中指指尖上已经多了一条摇头摆尾、活蹦乱跳的小蛇。那条蛇约有一根筷子长、三根筷子粗,蛇头是极扁的三角形,蛇身上生长着无数横向的银色环状花纹,间距均等,约为两指。 那小蛇的毒性猛烈之极,三秒钟之内,方纯被咬中的右手背上所有的筋络全都变成了浓重的墨色,如同戴上了一只黑纱手套一般。 “权银环,你是‘金刚山大毒手’权银环!”方纯惊叫着后退,不敢有丝毫迟疑,从床单上撕下一根布条,先用牙齿咬住一端,然后在手腕上紧紧缠了五道,又用力打了两个死结。那条银环蛇仍旧没有松口,毒牙深深嵌入方纯的中指第一关节处。 叶天懊悔得差点就要扣下扳机,射穿对方的心脏。 他从暗道里奇兵天降,扭转治疗室内的局势,本来是阴霾尽散、天空初晴的大好局面,可大意之下,反而再次坠入敌人的圈套。 “银环蛇的性格非常倔强,不把毒液全部注入你的血脉之前,它是不会松口的。呵呵,不过你放心,我有解药,只要条件合适,我很乐意大大方方地贡献出来,救这位方小姐的命。海东青,好好考虑一下,她的命重要,还是你的原则重要?我保证,黑夜金达莱的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着,随时欢迎加入。”光头阴险而得意地笑着,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推开了叶天的短枪。 “金刚山五毒手”是黑金部队中的悍将,曾上过五角大楼的必杀花名册。那是五个非常嗜杀、嗜血、嗜毒的怪人,一生之中,没有任何普通男女的情趣爱好,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研究杀人的疯狂事业里。 二次海湾战争中期,五角大楼曾接到巴格达线人的一份紧急情报,“金刚山五毒手”同时现身于巴格达郊区某地,似乎有所图谋。该情报引起了军方的极大重视,只是叶天率领的特遣队进入该地区搜索时,却一无所获。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地转。那时在战火连天的伊拉克错过交手机会,今日在貌似风平浪静的大理又重新遇上了,而且一交手,叶天就处在了绝对的下风。 “你够狠。”叶天抖手甩枪,四颗子弹射在银环蛇的蛇身上,把它的七寸以下全都削去,只剩小半个身子悬在方纯的中指上。 “怎么样?”他问。 “恐怕不行,我感觉……不太好了……”方纯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眉心、嘴唇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 “撑住。”叶天感到自己的头都大了,肩膀上仿佛有两座大山重压下来。 “我……我……”方纯向后倒退了几步,靠着南墙,慢慢坐倒,颓然地甩了甩被冷汗浸透的乱发,“我撑不住了,这条蛇的毒性……太猛烈了。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我恐怕要……断臂自救才行。” 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情况竟然遭糕到这种地步。 权银环的光头开始闪闪发亮,那是由于过度兴奋所致。 “我最喜欢这种绝地大反击的圆满结局,今天这场战斗,又可以写入黑金部队的战例教科书里了。海东青,你虽然名头很响,但毕竟还是年轻,意识不到江湖的水有多深。现在,我很想给你一个扳回一程的机会,你敢要吗?”他敞开西装的扣子,翻开衣襟给叶天看,脸上的笑容如同一条即将向猎物发动最后攻击的蛇信。 那件西装的内部非常奇怪,从衣领到下摆,缝着无数瘦长的袋子。粗略数数,竟有二十五六个之多。 “我的名字里有‘银环’这两个字,所以从下就喜欢与银环蛇为伍,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一起杀人。它们,就是我的兄弟和伙伴,同时又能取代我的手指跟武器,任何企图侵害我身体的人,都有可能遭到史上最可怕的反击。看,看看……”他轻轻抖了抖衣襟,随着轻微的唰唰声,每只口袋里都有一条细长的银环蛇探出三角头来,血红色的蛇信狰狞吞吐着。 叶天咽了口唾沫,感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紧,生生作痛。 “大毒手,开个条件吧,怎么才肯救方小姐?”叶天不愿低头,但又不得不低头,像方纯那样的美女,如果硬生生断掉一臂,绝对是人间惨剧。 “啊呃——”毒气攻心之下,方纯咬不住牙关,发出一声凄怆的呻吟。勒进肉里的布条并没能有效地阻止毒气上攻,那些黑色的网状脉络已经延伸到她的小臂上。再向上去,一过了肘关节,恐怕肩膀、右半身都要受影响。 这一次,连雷燕都忍不住出声提醒:“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方小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做决定吧!” 方纯使劲咬着唇,左手摁在右臂肘关节上,浑身颤抖,不能自持。 “滴答、滴答”,断蛇的身体里不停地渗出血水,时而殷红,时而焦黑,但气味都是毒腥难闻,在方纯腿边逐渐形成一滩。看起来,已经没人能阻止悲剧发生,除非是有天大的奇迹出现。 “大毒手,开出你的条件吧。”叶天垂下枪,也同时垂下了高贵的头颅。 “你,加入我们,写投诚信,做投名状,等到组织上批准。那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你的朋友就是我们‘金刚山五毒手’的朋友,我当然会义不容辞地救治方小姐了。”权银环踌躇满志地却又不乏恶毒地笑起来。 按照他说的申请程序,走不到环节的一半,方纯早就毒发身亡了。 “大毒手,请……请阁下先救救她,先保住她的命再说,好不好?”为了救方纯,叶天只能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恳求权银环。 权银环大力摇头,朗声大笑:“不不,她只不过是华裔江湖上的赏金猎人,她的命不值钱,连你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救不救的,没什么要紧。伟大领袖说过,绝对不要放一条美女蛇在身边,那会让你死得很惨。海东青,只要你归降,黑金部队里有的是既美貌多情又积极上进的女同志,任你挑拣,任你选择,就怕你挑花了眼,累得头昏脑胀,爽得乐不思蜀。” 叶天搭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忍不住下意识地动了动,恨不得一颗子弹便穿杀权银环,让这个嚣张狂傲的家伙早早去见阎王爷。 “请现在就救她吧,拜托了。”他控制住自己满腔的怒火,头垂得更低,声音更谦卑。如果被银环蛇咬中的是自己,他宁愿断臂或是毒发身亡,也不会向敌人哀求。这一次,他是为了方纯才这么做的,因为她身上承载着与白晓蝶有关的那个美梦。假如方纯自断一臂,无异于蝴蝶斩断一半翅膀。半翅之蝶,还能在春天的花丛之上飞舞吗?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能”。 权银环的笑声变得更嚣张了,伸出熊掌般的右手,在叶天肩头使劲一拍:“现在救她?好啊,看在你这么痴情的面子上,我可以救她。不过,求人要有求人的诚意,你得拿出一些让我无法拒绝的诚意来,对吧?” 门外,一阵喧嚣嘈杂过后,被黑金部队人马押解着段承德、阮琴等人也现身了,几十双眼睛全都盯着叶天。 “你要什么诚意?”叶天沉声问。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这样提醒你,你能不能明白?哈哈哈哈……”权银环咧着大嘴狂笑。然后,他向门外招招手,有个举着微型摄像机的年轻人立刻跨进门,将镜头对准了叶天。 叶天明白,很可能自己向对方低头受尽羞辱之后,换来的不是解药,而是方纯的惨死。像“大毒手”权银环这样的饲蛇者,思维与精神都受了爬行动物的影响,已经退化为半人半蛇的怪物。 “金刚山五毒手”指的是五个擅长下毒、制毒的高手,“大毒手”权银环排名于最后,其他四人,分别是“鬼毒手”金嫣儿、“黑毒手”韩梦非、“花毒手”朴贞娘、“小毒手”文斗焕。以上五人,没有战斗任务时,便蜷缩在亚洲小国的金刚山老巢里,孜孜不倦地潜心研究以毒杀人的技术,并以此为乐、以此为荣。 “你怎么样?”叶天咬着牙问。 “帮帮我,毒气眼看上攻到肘弯……我就要……崩溃了!”方纯惶急而凄楚的声音,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叶天的心房,“我不能死,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去完成。如果真的只有断臂才能求生,我……接受这结果……” 女孩子都是极其爱美的,看重外貌多过于生命,尤其是像方纯那么优秀的女孩子,身体上的巨创带给她心灵上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有事。”叶天扬起手臂,把短枪抛开。 权银环向后退了退,激动得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大声向举着摄像机的年轻人吩咐:“拿稳机器,把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拍得清晰一点,好向伟大领袖汇报咱们的成绩。大家听好了,今天的功劳人人有份,我会论功封赏,绝不会亏待任何人。等一会儿海东青正式下跪的时候,记得大声鼓掌,大声叫好,我们的伟大领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强敌归降的场面,哈哈哈哈……” 叶天使劲搓了搓自己已经麻木的脸,也许当他屈下双膝时,心也会麻木。海东青一向都是高傲冷峻地翱翔于青天之上的,即使偶尔降落,也是在孤峰绝顶,而不是肮脏的地面上。今天,他无法坚守自己的原则,只能屈从于黑夜金达莱的重压之下。 “可以开始了。”年轻人调整好焦距与取景框,兴致勃勃地笑着大叫。 所有人盯着叶天,那些目光中有蔑视、鄙薄、讥笑、怜悯、幸灾乐祸、偷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记得遵守你的诺言。”叶天做了最艰难的决定,身子一点一点矮下去。 自记事以来,他只跪过父亲沃夫子的骨灰坛,那种生死离别之后刻骨铭心的痛楚犹在心头时时回溯,自己当日留下的混合着鲜血的热泪还未冷却,现在却要对着另外一名异族敌人的首领下跪。父亲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骂自己无耻、不孝、愧对列祖列宗吧? “白晓蝶、白晓蝶、白晓蝶……”叶天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即使方纯否认自己就是白晓蝶,但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时无刻不在唤起与白晓蝶有关的点点滴滴记忆。 “跪下、跪下、跪下、跪下……”门外的黑金部队人马一起鼓噪起来。 也许二十四小时后,海豹突击队超级精英海东青跪拜黑金部队“金刚山大毒手”权银环的照片就会登上全球各大报纸的头版,给五角大楼的高官们一记重重的耳光,让西方列强对亚洲小国刮目相看。自然而然的,权银环也将得到巨额封赏和政治上飞黄腾达的资本。 “对不起,父亲,我不能让方纯或残或死,一定要为她做这件事。风平浪静之后,我会手刃强敌,并且自杀谢罪,以洗清此刻加诸于列祖列宗牌位上的耻辱。”叶天狠了狠心,彻底放松膝盖,向前跪倒。 第08章 来自蛊苗部落元氏门下的神秘人 呜的一声,治疗室里猛地刮过了一阵旋风,一个灰蒙蒙的影子从爆炸后的壁炉里闪出来,一把拉起叶天,急步后退,闪到方纯身边。 “谁?干什么的?”权银环惊愕之下,恼羞成怒,大声呼喝。 那是个穿着一身灰色粗布衣服的男人,头发剪得极短,脸上戴着同样的粗布口罩,遮盖住鼻梁以下的部分,只露出一双精光暴射的眼睛。 “干掉他!”权银环的美妙幻想横遭破坏,一秒钟也忍耐不住,挥手命令枪手们杀人。 “停,看你胸口。”灰衣人举起手,指着权银环。 权银环低头一望,衣襟上沾着许多灰色的粉末,与浮尘没有差别。 “你想说什么?”权银环控制住情绪,没有立即向前。 “你不动,我的蛊虫也不动;你动,自己首先就粉身碎骨,化为乌有。”灰衣人简洁明了地回答。 “我凭什么要信你?你算哪棵葱啊?”权银环愤怒地咆哮着。 “不信就试试。”灰衣人冷漠地回答。之后,他低头看着方纯的右臂,蹲下身,咬住银环蛇的半截身子,连血带肉,一口一口地嚼碎咽下去。治疗室内外突然变得死寂一片,那人嚼碎蛇骨的喀嚓声清晰可闻。 权银环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右手几次举到半空欲落,却又硬生生地控制住。 吃完了死蛇,那人咬住方纯的指尖,大力地吮吸着,把暴怒的权银环以及所有人扔在一边。 “你……到底是什么人?”权银环终于按捺不住了,双手翻开衣襟,撮唇锐啸,袋子里的银环蛇同时蹿起半截身子,仿佛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气势煞是惊人。 叶天横跨一步,挡在灰衣人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两人护法。 “你是蛊苗部落里的人吗?你是‘余、岳、元、卜’四大家族门派里哪一个分支的门下?我们‘金刚山五毒手’跟蛊苗部落毫无过节,到云南来只是为了执行上峰的命令,如果缺失了拜会的礼节,容我后补。但是,你不能一上来就搅局,耽误了黑金部队的大事。朋友,我在跟你说话,请回过头来好吗?”权银环变得谨慎小心起来,只是用话锋试探,却迟迟不敢发动银环蛇群体攻势。 “余、岳、元、卜”是西南大山少数民族里的四大姓,其中,每一姓的主干五代分支,都属于蛊苗部落中人,娶妻生子、嫁女养老,都在本族内进行,绝不会跟平常百姓谈婚论嫁,以保证蛊术秘密不会外泄。 作为黑金部队的中层,貌似粗鲁无脑的权银环其实很懂得何时该收敛,何时该粗放,当他看到灰衣人若无其事地吞吃剧毒的银环蛇时,已经意识到对方不好对付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和,不能和则退,这三条是指挥家必定会遵循的原则,权银环也不例外。 吮吸两分多钟后,灰衣人放开了方纯的手指。 此刻,她手臂上的黑色蛛网全都消失了,银环蛇的毒牙留在她手指上的一对小孔里流出的也成了殷红的鲜血,可知蛇毒已经被完全拔除。 “元。”灰衣人冷冷地回答。 权银环揩了揩光头上的汗水,脸上堆起笑容:“那么,你一定是在元满、元如意两兄妹麾下做事了?我们的伟大领袖听说过他们两位的大名,吩咐我一定要邀请他们去首都做客的。其实,黑金部队中缺少的就是像阁下这样的苗疆游侠,在下举双手欢迎尊驾加盟。既然如此,我们极有可能成为朋友,这里的事请高抬贵手,让我们彻底做完,别耽误了上峰的命令。然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灰衣人傲然挺立着,双手拇指依次在其它四指上往复掐算着。 只要权银环一声令下,门外的人就会一起开枪,让灰衣人来得去不得。 叶天保住了自己的尊严,而方纯则从困厄中脱险,这一幕算得上是从谷底飞跃至峰顶的突变,灰衣人的出现彻底将两人拖出了泥潭。 “不要轻举妄动,我不想在这一刻就大开杀戒。现在,节气距离端午节尚远,杀了你,浪费了我的蛊虫,又没有新的材质可以补充,也许会错过四大派的‘蛊战’。蛊战,是我眼下最难度过的一关,你们的命,甚至不如我眼中的一根鹅毛重要。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灰衣人稍显抑郁地叹了口气,正眼都不看权银环,仿佛只当他不存在一样。 “这个……这个,老兄,我得带他们走,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战利品——”权银环低眉顺眼地解释。 灰衣人冷峻地打断他:“不,他们现在不是了。你走,带你的人走,其它的,都放下。” 权银环愣了愣,笑容变得诡异而暧昧:“这么说,老兄是不给黑金部队、不给‘金刚山五毒手’面子喽?你这么横插一腿,让兄弟我非常难做啊!”他伸出鲜红肥厚的舌头,重重地舔了舔下唇,指了指雷燕和日本兵,笑嘻嘻地接下去,“我们能不能再打个商量?我带走他们两个,你留下叶天和方纯,一人一半,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行不行?” 从日本兵能够绘制通向黄金堡垒的地图来看,他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只要带走他,黑金部队就抢占了夺宝的绝对先机。 灰衣人皱着眉,眼神中杀机凛然:“我从不喜欢讨价还价,这不是在做生意,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有多快滚多快!” 权银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商量不成就算了,老兄何必发火?” 毫无征兆之下,他既不蓄势,也不运气,双肩一抖,衣襟下袋子里突然飞出四条盘着身子、血口大张的银环蛇,破空而过,急噬灰衣人的面门。那些全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毒蛇,几乎能跟权银环心意相通,完全领会他的命令。 万万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一幕,仿佛世界上最顶级的魔术师现场大显神通一般,灰衣人右臂一挥,原先紧握着的拳头霍地张开,五指叉开到极限,整条手臂在半空中瑟瑟颤抖着。 “咄,战!”他厉声喝斥,声音又急又快。 骤然间,权银环与他放飞出来的小蛇全都化成了细碎的沙尘,扑簌簌地落地,连他的衣服、鞋子也没能幸免,都被瞬间分解为奇怪的碎末。最后,那堆尸体碎末里,只剩一把精钢战术小刀犹在闪闪发光。 没有人惊呼,敌我双方都被灰衣人的神奇表演惊呆了。 “咄,回!”灰衣人又叫了一声,从碎末堆里立刻飞起一大群体积仅如小米粒的灰色蛊虫,乖乖地飞向灰衣人,钻进他的袖子里。正是它们,高速分解了陷害方纯的敌人,那些狰狞丑恶的银环蛇一遇到蛊虫,立刻变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束手待毙。 “嘘——”灰衣人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所有人噤声。 飞进他袖子里的蛊虫并不安分,而是不断地发出嘁嘁喳喳的啮噬声、羽翼摩擦声,一直响了五分钟之久,才逐渐安静下来。 “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命运不过是一面随风的旗,总是有迹可循的。在我的占卜术中,活该有人死于这群蛊虫的尖牙利齿之下。死亡,是你自己选的,你以为天下英雄都会给黑金部队面子,都会给你们所谓的‘伟大领袖’面子吗?错了,错了,错了,实际上,在苗疆人的价值观里,最至高无上的只有伟大的‘万蛊之神’。是它,给我们生命,给我们在广袤大地上尽情奔跑的血肉躯体,给我们光明和力量,也给我们永生不变的坚定信仰。与它相比,所有踩踏于人民头顶的自封的‘神’,都不过是蛇虫鼠蚁、邪魔外道。”灰衣人把袖口收紧,凌厉的眼神瞟向门外。 那群刚刚还嘻皮涎脸地等着看叶天笑话的人已经悄然变色,在灰衣人的目光下如丧考妣,瑟瑟发抖。 “到此为止吧,不要让我再次看到你们,更不要将脚印留在苗疆的土地上。知道吗?那些饲养蛊虫的庄稼、植物、花草,时刻都需要人血的浇灌、骨肉的腐殖栽培。到了那里,你们都会被当成天然的肥沃养料,磨碎、播撒、深埋,成为苗疆土壤的一部分。我的记性不好,看不清你们的脸,也记不住你们身上的气味,但我的蛊虫却永远不会认错的。如果你们不想变得跟他一样,最好立刻消失,千万不要回头。”灰衣人说话的时候,目光从未注定某一个人,只是在那些人头顶上来回逡巡着。 哗地一声,治疗室内外的黑金部队人马迅速撤退,仓皇如丧家之犬,再也顾不得段承德、阮琴他们的生死了。转眼间,外面只剩下蝴蝶山庄的人,怔怔地站在正在聚拢来的黄昏暮色之下。 大理的黄昏景色,不必细细联想,就自成一卷韵味悠悠、清秀淡雅的山水图画,广为作家、诗人、歌者传颂称道,但此刻向晚的空荡荡院落,带给人的只有满满的惨淡、愁郁、悲哀和死寂。 灰衣人慢慢地走向那堆碎末,弯下腰,伸出两指挟住小刀,仔仔细细地盯着看。 “谢谢你。”方纯由衷地说。 灰衣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柄格斗刀,再抬起另一只手,试着轻掰刀身。啪的一声,刀刃从中折断,如同腐朽的木板一样脆弱。他凝视着小刀的断口,嘴唇轻轻噏动着,不知在自语着什么。 “多谢救命之恩,阁下能留个姓名吗?如果有机会,我方纯一定知恩图报。”方纯解除了腕上的布条,走到叶天身边。不由自主的,两个人的手缓缓握到了一起。灰衣人出现前,他们都以为陷入了“死亡末日轮”,任由敌人摆布而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接受万分屈辱的结果,连回本的机会都没有。 人生如同大江中的泅渡,忽而沉入水下,忽而浮上水面。他们随时都在迎接挑战,见招拆招,遇劫度劫。再度回想刚才银环蛇飞噬的险象环生一幕,后心都不自禁地渗出丝丝冷汗。 双手相握时,方纯的小指在叶天掌心里快速地写了两个字——“亦敌”。 按理说,灰衣人当场蛊杀权银环,快速解除了山庄困厄,应该归类为朋友,而非敌人才对。这两个字,表达出了方纯一瞬间的感受,站在面前的,非但不是朋友,而是更强大的敌人。 “朋友,多谢你援手。”叶天缓缓地说。 “只能做到‘八层蜂窝’,比上次略有提高,但还是不能分解掉金属。如此一来,只要敌人用固态金属构筑防护层,蛊虫就毫无办法,即使能将钢铁噬咬为蜂窝,也无法令其崩溃碎裂。我要的,不是这种结果,这次的实验仍然失败了。”灰衣人自说自话,丢下断刀,痛苦地原地跺脚,眉心皱起一个巨大的疙瘩。 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卷起那些焦黑色的碎末,在治疗室的桌下、床下肆意飞旋着。能够瞬间将一个大活人分解掉的手段何等犀利诡异,可他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表情变得无比沮丧。 叶天走过去,友好地向灰衣人伸出手:“我是叶天,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灰衣人并不理会他的邀约,只是大瞪着失神的双眼,向门口走去。没人敢出手拦他,因为谁都不想落得权银环那样的下场。 “不是这样的结果,不是这样的……”骤然间,灰衣人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呼啸声,拔地而起,翻墙越桓,向西北方飞奔而去。半分钟内,啸声便到了极远处,回声袅袅,在半空中久久回荡着。 确信危机已经过去后,方纯双腿一软,扑倒在叶天怀里。 这种亲昵的动作是她故意为之的,趁两人身体亲密无间时,她在叶天耳边低语:“我们必须马上启程,时间已经太紧迫了。” 叶天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今晚就赶夜路北上,直奔泸沽湖。” 最后一战的结局,虽则起伏诡异,但总归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正如段承德所说:“人在江湖,每天都活着,姑且不论生活质量的好坏,就都是一种幸福。” 无疑,他、阮琴、叶天、方纯是四个真正幸福的人,或许应该再加上雷燕和日本兵,因为他们已经答应跟随叶天北上。 按照叶天的意思,北上行动立刻开始,因为黑金部队似乎在执行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们出动了这么多人来大理,留守泸沽湖一带的想必人数更多。 段承德把山庄里最好的两辆三菱越野车派给他们,食物、清水、睡袋、药片、枪械装得满满当当,充足之至。 “叶兄弟、方小姐,小彩的命就拜托给两位了,我已经是个废了一半的人,我的其他家人都已经躺在棺材里,她是段家唯一的希望。”段承德的泪已经流干了,如果不是阮琴时时刻刻在旁边跟随搀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倒下去。 任何人都能看出阮琴对他的深挚感情,叶天真的希望所有大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们能够成为幸福美满的一对,重建蝴蝶山庄。 诚如某位哲学诗人所说:“我们可以忘记在一起大笑的朋友,却不会忘记一起痛哭过的人。”若是蝴蝶山庄的历次波劫能让段承德开始珍惜身边的女人,那些长眠于水晶棺中的家人就没有白白牺牲生命。 当晚九点钟,两辆车相继驶出蝴蝶山庄,上了大路,向北疾驰。 方纯跟叶天在一辆车上,自己驾车,故意避开雷燕和日本兵,以便随时讨论敌情。另一辆车上,除了雷燕和日本兵,又多了一个名叫牛松的年轻人。那是段承德的亲信,原先是郭建的副手,目前已经被提拔上来,取代了叛徒郭建原先的位置。 车出大理,方纯向后边望了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能结束大理这段连环噩梦了,我有种感觉,蝴蝶山庄的地理位置、门户风水似乎有些问题。在山庄这么多天,我时时刻刻有种被人偷偷监视的不祥感觉,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觉得背后有人。现在,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来最放松的时候。” 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笔记本电脑,迅速地打开电子相册,展示给叶天。 叶天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是一组数码照片,拍摄对象是无数块被从中锯开的翡翠原石。 “什么意思?”他是司机,不敢大意。 “这些,都是拍卖会之后,从大亨房间里的拍到的。我看过大亨在拍卖会上竞标时的原石,很奇怪,竞标成功后,他偷偷地把每块石头都以最精细的方式锯开,像是要在里面找些什么,有些被一分为四,更多的是一分为八、一分为十六,完全不顾里面的翡翠会不会破碎。按照行家的观点,几块原石中,至少有两块包裹着千年不遇的良材,却被他分解成毫无意义的小块,只能卖给那些做首饰的小贩,价值削减为十分之一不到。据我判断,他以竞拍者的身份出现,并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身份,更重要的是,他非常需要这些石头。我查过原石的来源,竟然跟那录影带一样,也是北狼司马提供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方纯打开水壶,无声地喝水,留给叶天一个思考消化的时间。 两侧景物飞速后掠,车子离开大理渐远,视野中渐渐人烟稀少。 北狼司马气焰嚣张的嘴脸又一次浮起在叶天脑海中,他淡淡地笑了。像司马那种人,他的人生历程中见过太多太多了,从学校到军队,从军队到海豹突击队的精英群体,任何地方都会遇到。那种人,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和环境,就会蜕变成极端、自私、狂傲的怪人,搅起满天风雨。近几年来在江湖上愈演愈烈的恐怖主义事件,每一起背后,都有一个如北狼司马那样的人物在兴风作浪。对付那种人,只能用雷霆万钧的霹雳手段,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彻底粉碎他们的战斗力。 “北狼司马是个很不简单的人,你手中有他很多资料,对不对?”叶天问。 他望向后视镜,第二辆车在相距三百米的位置紧紧跟随,车头大灯射出的光柱,刺穿了两车之间的夜色。空旷的夜幕之下,只有他们这两辆车在全速狂奔,仿佛暗夜里的两颗不安分的流星。 “一点点而已。”方纯笑了,“原先,泰国警方曾签发了火线追缉令,悬赏买司马的人头,因为那家伙连续破坏了泰国的好几处国王墓葬,又恰逢连阴雨,倒灌进地宫墓室内,把现场弄得一塌糊涂。我对悬赏的金额感兴趣,就搜集了一部分司马的资料,但那件事最终并没进行下去。他也真是有办法,从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偷了几件原属于泰国的文物古董,无偿赔给泰国,于是追缉令就撤销了。作为一名赏金猎人,一旦买家撤火,赏金收回,那就代表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明知前路荆棘重重,她还是笑得灿灿烂烂。 “华姿是谁?”叶天又问。 那个名字,在蝴蝶泉公园对歌亭边,曾出现在方纯嘴里,而司马对此的反应异常强烈。 方纯黯然回答:“那是司马的女朋友,属于民间的国际人道主义反战联盟,不过她已经死了,就死在伊拉克的巴格达外。她和联盟的朋友在巴格达南边的一座小镇上集会抗议美国攻入巴格达,一颗人肉炸弹在会场中心爆炸,当时至少有四人粉身碎骨而死,华姿就是其中之一。华姿的惨死,让司马的理智被完全扭曲,把美国人、欧洲人、伊拉克人甚至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死敌,至今不能解除心理上的羁绊——呃,不好,我的伤口……” 她突然举起手,受过伤的中指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套着一层防潮防寒特殊薄膜。 “怎么了?”叶天降低车速,亮转向灯,靠着路边慢慢停下。 “伤口奇痒,一直痒到心里来了。”方纯的脸胀得通红,坐立不安地揉搓着手臂、指根、掌心和胳膊,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她只能摘掉了所有纱布包装,把被银环蛇咬到的中指裸露出来。指关节上的两个蛇齿小孔正突兀地大张着,但却没有血水涌出来。 “忍住,忍住。”叶天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 方纯痒得越来越厉害,突然间,两个小孔中溢出了两滴五颜六色的血珠。 叶天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立刻扭开顶灯,凝神细看。果然,那血珠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红的,而是彩色的,如同彩虹一样,有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是灰衣人下了蛊,是那个灰衣人救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蛊。”方纯大叫。 第09章 无处不在的杀机 血珠在灯光下焕发着奇异的光彩,随着方纯的颤抖而轻轻晃荡着。 “不要动,冷静点。”叶天赶紧从急救包里取出药用酒精,拧掉盖子,准备帮方纯冲洗伤口。 “我的头好晕,似乎正在产生幻觉……大山深处有一个蓝色的湖,湖水清澈无比,湖边种着粗大的柳树,柳树的枝条倒垂下来,落在水面上。空气中飘荡着歌声,那是摩梭人的青年男女们在唱歌。我觉得,那是个恋爱的季节,仿佛每一团空气、每一条草叶上都在散发着相恋者的符号……只有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湖边……” 她呢喃着,死死地抓住叶天的袖子不放。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再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前面好一些的医院。”叶天只能如此安慰她。 由大理到泸沽湖全程约四百五十公里左右,一路上经过的祥云县、宾川县、永胜县医疗条件都很差,不足以应付某些疑难杂症,只会白白耽误时间。更何况,蛊术千变万化,又岂是乡镇医生能够治疗的? 突然间,方纯垂下了头,在叶天怀中昏迷过去。 叶天的手一颤,酒精洒出来,满车厢里立刻酒气四溢。他在方纯人中穴上掐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加重力道,但却一点都不管用。 后面的车赶上来,牛松和雷燕跳下车跑过来,看到方纯昏厥的一幕,都禁不住倒吸凉气。 “是蛊?”雷燕拿起方纯的右手,仔细审度了几眼,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牛松咧了咧嘴:“这下糟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啊?要不我向段庄主求救,先把方小姐送回大理?” 那是万般无奈后的办法,毕竟大理仅仅是医疗设施稍微好点,水平则是与其它县市不相上下。 雷燕摇摇头:“别慌,我觉得只要把方小姐体内的所有毒素全部吸出来,她就会没事的。这件事,非叶先生莫属,而不是假手于他人。” 现场只有这么几个人,不必她说,叶天也明白谁该对方纯负责。 “人血不可能是彩色的,只怕其中会有剧毒。叶先生,我们应该从长计议,千万别一时冲动,把你的命也赔进去。”牛松的话说得很委婉,因为他从段承德那里接到的指令,是北上泸沽湖,从黑金部队手里救回小彩。至于路上发生什么事,什么人会出意外,都不是他所关心的。 “怎么从长计议?你没看到方小姐随时都会毒发身亡吗?”雷燕是站在叶天这边的,每一句话都在维护他和方纯的利益。 牛松摊开双手苦笑:“雷大姐,我只是发表自己的见解,别冲我发火好不好?您几位都是江湖大侠、黑道大佬,见多识广,渊博多知,站得高看得远。我呢,只是段庄主手下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什么都不懂,一切全都听您几位的支派,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行吗?” 雷燕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牛松,焦灼的目光望定叶天。 叶天横了横心,先默默地用纱布蘸着酒精,给方纯的手指消毒,反复擦拭干净,然后才把她那根中指含在嘴里,一次一次地吮吸,然后吐在路边的草地上。那些七彩血珠的温度很低,吸吐了七八口之后,叶天的腮部肌肉已经冻麻了,牙齿冷得嘚嘚碰撞,显得狼狈无比。 “恐怕方小姐的血里带毒,而且是非常厉害的毒,看那些小草——”牛松谨慎地转到上风头,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草地本来是半黄半绿的,刚刚返青的杂草被叶天吐出的毒液沾到后,瞬间枯死,由青变黄。 “我没事,注意警戒,这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偷注视着咱们呢!”叶天苦笑,抬头向四周扫视了几眼。道路两边是一米宽的草坪绿化带,然后是五米宽的斜坡边沟,边沟的另一侧向东边无限延伸,是成片的生长着稀疏灌木的荒地。 牛松非常听话,立刻拔出短枪,喀啦一声,子弹上膛。 叶天继续低头吮吸,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心急如焚。 “那个灰衣人承认是蛊苗部落四大家族里元氏一派的人,这一派系,是蛊苗的正宗,目前的当家人元满、元如意兄妹,天资极高,一向被四大家族的长老们看重。他们的出现,是不是祸事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会把已经很糟糕的局面搅得更烂。”雷燕靠在越野车的车头上,眺望着昏冥的旷野,低声自言自语。 叶天继续专心做自己的事,脑子里毫无杂念,只把雷燕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去生一堆火吧?”牛松试探着问。 没有人应声,牛松只好讪讪地笑了笑,继续绕着越野车踱步警戒。 “要合作,就得说真话。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没说出来,但我不怪你,因为我们目前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不知底细。我只希望,强敌面前,大家别互相扯后腿,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来就好了。”趁吐出唾液的空当,叶天疲惫地叹了口气,向雷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雷燕点点头,再也不做声了。 在此期间,日本兵一直躲在后面的车里,头都没露,一声不出。 幸运的是,在叶天的反复努力下,方纯渐渐苏醒,并且恢复得极快,不再有一点点病态。 “我没事了,谢谢。”她的脸色、声音、呼吸都完全正常,自己一只手包扎伤口,动作也准确利索,的确全好了。 牛松以手加额,欢呼一声:“好好,太好了!” 这时叶天已经疲惫之极,只好换成方纯开车。 “走吧,走喽——”牛松回到后车,从车窗里伸出左臂,如释重负地用力挥动着。 两辆车继续前进,并且于凌晨一点钟入住宾川县与永胜县之间的木匠岭镇乡镇酒店。 为了安全起见,五个人要了一个最大的套房,将四张床垫平铺在客厅里,所有人合住在一起。不过在牛松的坚持下,一个人将日本兵用手铐、脚镣锁住,然后才倒头睡去。 叶天并无睡意,只是闭目养神。 外面,夜风呼啸着掠过,屋顶瓦垄上,各种各样古怪的动静此起彼伏地响着,仿佛有千百恶魔随风而来,蠢蠢欲动,觊觎着熟睡的旅人。 房间里的夜光电子钟指向凌晨三点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一股澎湃的杀机正在逼近。牛松、日本兵已经发出了均匀而响亮的鼾声,雷燕则无声无息地蜷伏在毛毯下,身子缩成一团。他知道,方纯也没睡着,那种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都是装出来的。 果然,方纯翻了个身,右手伸过来,在他掌心里写:“我是半装的,当时还有其他蛊术高手在,不仅仅是灰衣人。如果中蛊,肯定是另外的人搞鬼。灰衣人没有恶意,我能感觉出来。” 叶天无声地笑了,这一切都没逃过他的观察。既然方纯是在“演戏”,他就有义务配合下去。 “真的没事?”他这样写。 “有事。我感觉情绪很容易失控,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灰衣人的影子,还有苗疆、苗寨、苗人的生活细节。”方纯写字的速度放慢,中间停顿数次,若有所思。 叶天静静地等待着,心慢慢地沉入冰水里。 “中蛊”与“中毒”的区别在于,后者是身体上变化受损,前者则是精神上遭到控制、摧残。所以,一旦方纯脑子里反复出现幻觉,就是敌人的蛊术渐渐产生作用的原因,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果我的行为发生明显异常,就……”方纯写不下去,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叶天心里一软,无声地合拢掌心,把方纯的手指温柔地握住。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个逆旅中的江湖人通过握手的小小动作,传递着彼此的复杂心意。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场,也许接下来,叶天会紧紧地拥抱方纯,用自己的体温帮她驱除内心的寒意。 “蛊术会令人丧心病狂,如果我发生异变,请杀了我。”最终,方纯撑开叶天的手指,重新写了这一句。 叶天思虑再三,写下了一个字:“好。” 历朝历代,最让江湖人感到头痛的两个门派就是“苗疆蛊术”和“蜀中唐门”。 后者以“下毒”驰名江湖,每一代都有聪明绝顶、野心昭昭的年轻高手出现,所以死于唐门弟子手上的黑白两道人物不计其数。但是,唐门中人时时刻刻与毒虫为伍,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导致门下人丁零落,在晚清、民国之间,已经淡出了江湖人的视线。至于前者,僻居深山,不跟外人打交道,就算到了生物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全球各国的科学家们也没真正弄明白“蛊”的意义,只是笼统地定义为“驱虫杀人”四个字。所以说,二十世纪末期到二十一世纪中期这段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内,苗疆蛊术比蜀中唐门更为令江湖人惊惧交加,胆战心惊。 即使是同一名炼蛊师放出的同一种蛊虫,中蛊者的反应也是千差万别的。叶天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目前不生不死、进退两难的窘困之境。 从前在海豹突击队时,他所看到的都是同袍兄弟受伤、流血、战死,但那是男人之间发生的故事,所有队员都信奉“男人流血不流泪”的信条,就算有好兄弟在眼前断腿断臂、肠穿肚裂都绝不皱一下眉头。可是,现在大祸临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花一样的女孩子。 “她,流泪了吗?”当叶天看到方纯轻轻翻身,刻意避开自己视线的时候,忍不住这样想。同时,仿佛有一只小猫的柔爪轻轻地挠在他的心上,一点点痛楚、一点点伤感、一点点怜悯、一点点不忍不舍夹杂交互着一起涌上心头。 他举起手,想轻拍她的肩来安慰她,但却只抬起一半,停在半空,不敢唐突越界。 这一夜,叶天就在这种心痛与纠结中无声地度过了。 第二天清晨七点钟,两辆车继续出发。 前面的车子仍然是方纯驾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事,只是专心驾车,不跟叶天深入交谈。 近中午时,车子进入宁蒗彝族自治县的地界,毫不停顿地北去,连吃午饭的时间都省下了。 牛松在对讲机中报告:“已经联络到小落水村的村长彝族人安信,他的彝族原名是绕西里鲁·昂西安,跟段庄主见过几次面,算是比较熟的朋友。去年,该村受过段庄主的五十万人民币的渔业资助,我们到那里,将会受到贵宾级礼遇。” 叶天淡淡地回应:“是个好消息,那我们直奔小落水村,中途不必停了。” 泸沽湖景区全球知名,一路上,他们不断遇到乘坐着旅游大巴或是越野车的外地游客,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快乐。对比他们,方纯和叶天连连苦笑,因为两个人连停车远眺泸沽湖美景的心情都没有,心里只有“小落水村”四个字。 下午一点钟,车子进入小落水村,见到了面目黝黑、身材矫健的中年人安信。 他的汉语非常流利:“欢迎五位光临,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我家。另外,我安排了最丰盛的贵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安信和身边的年轻妻子脸上满是笑容,把五人请进家门。他的家就在村口,距离湖边最近,是一幢依山而建的三层小楼。 五个人没心情大吃大喝,对安信准备的野鸡、野兔、袍子肉、山菌、土酿谷酒等等只是浅尝辄止,然后进入二楼客房休息。眼下能做的,就是等黑金部队的人主动现身,开出赎回小彩的条件。 作为段承德一方的代表,牛松一直都出言谨慎,时时处处看着叶天和方纯的脸色行事,可能离开蝴蝶山庄时段承德早有交待。 饭后,叶天一个人上了三楼。这里是一个瞭望塔,南墙全部用落地窗代替,窗前立着一排三角架,上面安装着五架高倍望远镜。从镜头中远眺,泸沽湖上的碧波船影一览无余。泸沽湖的景色秀丽之极,如同未经污染的人间仙境,但叶天通过镜头仔细观察的目标,却不是美景、游船和游客,而是任何可疑的迹象。 从进入泸沽湖景区开始,他的心头就沉甸甸的,不能不想起段承德亲口说的“沃夫子石化而亡”那件事。父仇不共戴天,他渴望找出真凶,然后手刃仇敌,为父雪耻。 到了此刻,他的心如同沉浸在冰水里,冷漠、平静、沉着到极点,真正做到了“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最佳临战状态。他平移望远镜,在湖水、山地、灌木丛、村路之间来回扫视,尽可能地把由村子通向湖边的所有地形地貌特征熟记在心。 楼梯噔噔噔响了一阵,安信提着一个黑色的狭长木盒走上来。 “叶先生?”安信目光闪烁,腮边的肌肉因过分紧张而哆嗦着,提木盒的右臂也极其僵硬。一上楼,他便先警觉地透过落地窗向外望着,确信外面的状况一切如常,才弯腰放下箱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木盒的长度约有一米五左右,看上去颇为沉重。叶天只扫了一眼,就确定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完整型的加长狙击步枪。 安信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弯,低笑着说:“叶先生,段庄主在电话里通知我,把这箱东西交给你,他说你一定用得上。” 叶天明知故问:“是什么?” 安信把盒子放在地上,轻轻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支枪管、枪托、瞄具全都加长的狙击步枪,关键部位全都用油纸仔细地包裹着,以免受潮生锈。盒子内部的凹处,嵌着两盒塑封的钢头穿甲弹,每盒三十发,总共六十发。 “好枪。”叶天一笑。 他走到木盒前,扫了一眼枪身上的编号,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苦笑。不知道是状况凑巧还是段承德的故意安排,那支枪的型号是美军现役枪械中一种,以超高精度、超低故障率著称。在伊拉克时,该枪是海豹突击队行动组的标准配备,叶天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迅速拆装组合。 “段庄主还说过什么?”他拿起一盒子弹,弹头上的寒光立刻令他回忆起了那段身在伊拉克的枪林弹雨生活。 这种子弹的穿透力、侵彻力惊人,几乎能射穿美军装甲运兵车的轻型披甲,遑论泸沽湖地区的这些民用设施。举个例子说,使用这支枪和这种子弹狙杀目标的话,一旦猎物被瞄具锁定,必死无疑。 “庄主说,尽我所能,满足叶先生所有要求。另外,我手下还有十五名亲信,擅长格斗、射击,随时听候差遣。”安信继续报告。于他而言,叶天仅仅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竟然能得到段承德的这种承诺,令他感到非常惊讶。这一点,从他一边叙述时一边流露出来的面部表情就能猜测得到。 “段庄主给了你多少辛苦费?”叶天问。 “三百万人民币。”安信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于泸沽湖附近的彝族百姓而言,三百万是个天文数字,所以安信才会如此配合。只不过,叶天知道,接下来肯定有人会为了钱送命,再多的钱都可能是“有命拿、没命花”。 “谢谢你,绕西里鲁·昂西安。”叶天特意称呼了安信的彝族名字,双掌合在胸前,向对方轻轻鞠躬。“绕西里鲁”是彝族语言“吉祥如意”的意思,叶天希望这名字能给安信带来好运,不至于被拖进江湖杀戮中来。 安信精神一振,挺起胸膛回答:“不客气,随时听候叶先生调遣。段庄主帮过我很多,从来都不求回报,现在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 叶天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江湖人知恩图报是种美德,可像安信这样的普通人没搞清状况就卷进来的话,很容易落个家破人亡的结果。 他在安信肩上拍了拍:“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想单独待一阵。” 安信点点头,转身下楼。与此同时,方纯已经衔着一根牙签,悠闲地缓步上来,与安信擦肩而过。 离开山庄时,方纯已经换了一套样式普通的黑色皮衣,脚下则是一双既保暖又便于行动的平底长靴。太阳正在落山,三楼上的气温也下降得厉害,所以她把皮衣的黑色毛领竖起来,一头长发也被拢入毛领下面去。 “好枪。”她向木盒里的长枪瞄了一眼。 “嗯。”叶天一笑。 “可惜,我们不是来打猎的,而是别人望远镜里的猎物。一路上,我总有种‘背后有眼’的感觉,时时刻刻被人阴险地窥视着。”方纯踱到望远镜前面,透过镜头,向外望着。 叶天蹲下身,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先看了看腕表,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迅速组装长枪。 “我们带着雷燕和日本兵过来,本身就是一种太大的冒险。在他们身上,藏着太多变数。我感觉咱们就像两名技术尚不纯熟的驯兽者,正在与猛兽为伍。一旦发生变故,猛兽的逆袭就将令人穷于应付。”方纯说。 这些话只讲到一半,叶天已经将长枪装好,子弹上膛,平举着指向窗外。 长枪在手,某些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掀开,他恍然觉得,烽火连天的伊拉克巴格达之战就发生在昨日。至少有二十次以上,他抱着这种枪负责全队的进攻掩护和撤退扫尾工作,食指扣住扳机的时候,全身都极度收紧,变成一个与死神抢命的拯救者。稍一疏忽,同袍们就会被敌人的子弹夺去性命,变为一具毫无意义的伏尸。 那么这一次呢?他能用长枪夺回小彩的性命吗? “那样做,没有意义的。现在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场大混战。所以,脑力比战斗力重要,多用脑,少用手,不是吗?”方纯浅笑起来。 叶天反复体验着长枪的手感,并且将一个专用三脚架拖到墙角,以它为支点,稳稳地架住长枪。 据段承德讲,沃夫子石化的时候,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只能飞奔出去迎接,而无法做更多。现在,有了长枪,至少一公里内发生战事时,叶天都有了左右战场局势的力量。 “咦?那是什么?”方纯陡地紧张起来,一只手向前指着,“快看望远镜,前方十一点钟位置,湖面上跃动着的是什么?” 叶天一步跨到望远镜前面,掉转镜头,观察十一点钟方向。 湖面上,夕阳余晖渐渐稀少,浪花上的镀金色已经变的非常微弱。就在距离湖岸四五百米的水面上,正有一条黑色的长蛇灵活地跃动着,它摇头摆尾之际,不断地卷起两三米高的浪花,被镀成淡金色的浪花与水珠飞上天空再洒落下来,把那长蛇的脊背冲洗得黑亮亮的,更显得它矫健无比。 几秒钟内,叶天数次看到了长蛇的头和尾,粗略判断,该蛇的长度在十米左右,腰身最粗的地方直径超过半米。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不明来历的泸沽湖怪兽?”方纯惊骇地倒吸凉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小心,小心!”叶天蓦地连声急叫,一个侧扑,拖着方纯翻倒在角落里,随即双手操枪,指向落地窗外东南方向的一棵怪树。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杀机,一股阴冷、森寒、诡谲、澎湃的强大杀机。 第10章 辟邪驱鬼之阵,竹联帮大佬突然现身 那是一棵枝条极其繁茂的老槐树,主干粗大,一个成年人都无法合抱。树叶刚刚开始转青,一眼望去,青褐各半,犹如一个疲惫多病、佝偻站立的老头子。 “怎么了?”方纯低声问。 “树干与枝叶交接处,刚刚藏着一个人,正在露着半边脑袋向这边窥视。不过,他不是在山庄里出现过的灰衣人,而是另外一个。我感觉到了,来者不善,那人就像盘踞在老槐树上的毒蛇一般。”叶天稳稳地举着长枪,瞄准树身,只要刚才那人再次露脸,他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两个人同时屏住呼吸,耳边只剩下腕表秒针跳动的滴答声。 过了约一分钟,外面依旧平静。叶天慢慢放下枪,翻了个身,躺在地板上,衬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濡湿了。 “没事了。”方纯从房间死角里谨慎地向外望了许久,终于下了定论。 夕阳落尽,暮色四合,三楼上渐渐暗下来。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身材瘦削的人牵着手出现在楼前的青石板小路上,缓慢地走向湖边。一个高瘦,是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一个矮瘦,是个穿着白风衣的女人。那女人的头上戴着一只巨大的圆形竹笠,竹笠四周垂下白纱,把自己肩部以上完全挡住。每向前迈一步,那一圈白纱就波浪一样轻轻抖动着,显示出一种独特而优雅的韵致来。 叶天拿过望远镜,再次观察湖面,那黑色的长蛇已经不见了,湖水也恢复了平静。刚才的一幕,犹如一场噩梦,梦醒了,诡异状况也就全部消失了。他掉转镜头,观察着两个步履迟缓的行路者,对他们的出现有些好奇。 “看那两人的腕表,是瑞士江诗丹顿的白钻纪念款式,据说全球仅发行十对,全都定向出售给江诗丹顿公司的资深客户。能戴得起那种表的人,是不该独自出现在小落水村这种荒凉地方的。”方纯目光锐利,一眼就发现了最不同寻常的细节。 镜头中,那男人微微弯腰缩肩,控制着自己的步幅,迁就着那女人的碎步。于是,两人的步履出奇得一致,就像腕表上的两枚相邻齿轮一样,同时起落,沉着而迟缓地走着。最终,他们停在了距离湖岸一百米远的一个八角木亭前,慢慢登上七级台阶,在亭子里的两只藤椅上落座。 支撑木亭的八根柱子上写满了文字,木亭两侧,向南向北各延伸出十几米弧形木廊,形势构造,极有古意。 因为光线黯淡的缘故,叶天看不清柱子上的字。两人面向湖水而坐,他能看到的,也仅是两人的背影。 “嗯,原先没注意那木亭,仔细端详端详,它的造型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方纯低声自言自语。 叶天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忽然明白,自己以为离开海豹突击队就算是离开江湖、归隐田园了,其实大大不然。只要再摸到枪,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会闪电般浮现出来。几位教官都曾说过,在任何一场战争中,一名高手的做人信条永远都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要懂得保护全队任何一个露出破绽的同袍。必要时刻,甚至要挺身堵抢眼,以此来换取别人的性命。只有团队成员具备了这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牺牲精神,团队才能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 就在刚才,他把方纯挡在身后时,从前那种熟悉的“舍弃自身拯救天下”的英雄气概又一次回来了。 “我感受到了你的心跳。”方纯幽幽地说。 指尖下精钢铸就的枪身冷冰冰的,而身后的她嘴唇里呵出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一团一团扑到叶天后颈上。 “每分钟四十四次,已经到了‘钢浇铁铸、不动如山’的狙杀临界状态。说实话,叶天,无论谁有你这样的敌人,都将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相反,谁若有你这个朋友,则是幸甚至哉。”方纯又说。 忽然间,方纯展开双臂,搂住了叶天的腰,之后十指紧扣,不再松开。 三楼上的暮色浓重得如同一架巨大的纱帐,阻隔落地窗内外,将此处变成了两人独享的小小世界。 木亭中的两人,也各自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握在了一起。 叶天感觉时间的齿轮已经停滞住了,目光所及,一切景物变得虚幻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又噔噔噔地响起来,有人提着手电筒上来,强烈的光柱刺穿了三楼上的暮色,也惊醒了半梦半醒中的两人。 方纯倏地放手,叶天立刻弹身而起,关掉长枪的保险栓,同时低喝道:“关上手电筒,不要大意。” 来的人立刻听话地关掉手电,慢慢地走上来,先是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叶先生,是我,牛松。” 叶天问:“什么事?” 牛松回答:“我跟段庄主通过电话,他要求咱们每隔三小时就电联一次,互通情况。另外,他说村长安信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叶天只嗯了一声,迎到楼梯口去。事实上,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的牛松在内。既然段承德可以用大把的人民币笼络安信,其他人难道不可以用更多的钱策反安信?使之成为双面间谍? 牛松抬起头来,舔了舔油光光的嘴唇,低声问:“那支枪还算合手吗?” 叶天点点头。 牛松又故作神秘地将声音压到更低:“我命令安信和他老婆严密监视雷燕和日本兵,免得他们搞出事来。我总觉得,雷燕的态度有些不地道,她愿意跟咱们来泸沽湖,好像是有所图谋。我观察过,日本兵的目光总是在她脸上游移着,她走到哪,日本兵就跟到哪。可以说,日本兵从精神上非常依赖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日本兵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会不跟她讲?段庄主跟淘金帮的交情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连同盟都算不上,所以我会好好监视她,一旦发现异常,就——” 他拍了拍袖筒里的枪,咧咧嘴,做了个不合时宜的鬼脸。 叶天暗笑牛松的痴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战斗力远逊于雷燕,盲目出击的话,只会自寻死路。 “没什么事,我先下去睡了。”牛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转身下楼。 听着牛松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方纯才闪出来。 “我想出去看看。”她向远处的木亭指了指,目光连连闪动着。 叶天沉吟着,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他也觉得那木亭的造型十分独特,应该是复制了某个地方的一小部分。 “不想听听安信怎么说?”他问。 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是先从本地人那里问清亭中两人的来历,再去搭讪交谈。 “我是赏金猎人,一向都是不走寻常路的。唯有如此,才能直指事件的要害。”方纯的长睫毛扑扇了一下,唇上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此刻,在她的长发丝缕中隐隐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忽青忽碧,无声闪动,十分怪异。 “怎么了?”方纯察觉了叶天的惊诧。 “你的头发上怎么会有荧光?”叶天低声问。 “什么?”方纯立刻反手抓起一缕长发,低头细看。 奇怪的是,前后只不过两三秒钟的间隔,那些荧光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荧光在哪里?没有啊?”方纯俏皮地把头发送到鼻尖下,使劲嗅了嗅,长舒了一口气,“是不是你眼花了?” 叶天定了定神,无奈地摇摇头:“也许吧,可能是我太累了。” 实际上,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荧光在黑暗中分外显眼,只要是视力正常的人,就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好了,我要去会会那对奇怪的男女了。”方纯向侧面走去,打开东墙上的一扇小窗,然后笑着转身,“要不要一起去?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们应该在任何情形下联合行动,而不是一个人落单。呵呵,别误会,我不是害怕,仅仅是为了在危险环境中更好地活下去。” 叶天没有答话,只是迅速拆开长枪,放回木箱里,之后便默默地起身,跟在方纯后面。 两人从窗子里钻出去,由一道铁制的防火梯落地,并肩向湖边走,重复着木亭中的两人走过的道路。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湿气,时时提醒他们,泸沽湖就在眼前。 人们一提及泸沽湖,必定会想到有“走婚”习俗的摩梭人。摩梭,是摩梭人的自称,摩梭人和纳西人是纳西族的不同支系。后来,在民族识别时,鉴定他们属于同一民族,而且用“纳西”来作为该族的总称。 “走婚”是摩梭人的一种独特的婚姻模式,摩梭人是母系社会,男女在日间很少单独相处,只会聚会上以舞蹈、歌唱的方式对意中人表达心意。男子若是对女子倾心的话,在日间约好女子后,会在半夜的时候到女子的“花楼”(摩梭成年女性的房间,独立于祖母屋即“家屋”)外。传统上会骑马前往,但不能于正门进入花楼,而要爬窗,再把帽子之类的物品挂在门外,表示两人正在约会,叫其他人不要打扰。然后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必须离开,这时可由正门离开,若于天亮或女方家长辈起床后才离开,会被视为无礼。 “我两年前的中秋节就到过泸沽湖,只不过没有到小落水村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那时候,我落脚在红崖子、大落水村、格姆女神山庄一带,而且是单枪匹马,身边没有任何人。那次,我就见识过摩梭人的‘走婚’……”说到此处,方纯轻轻地笑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叶天略微想了想,突然问:“英国广播公司新闻上说,有一个哥伦比亚贩毒集团的老大就是那时候在泸沽湖出事的,跟你有关吗?” 作为一名赏金猎人,是不会有空闲时间游山玩水的,所以他判断方纯到泸沽湖来只会跟“赏金任务”有关。 方纯翘了翘嘴角,无声地点头,算是默认。 “那么,什么事会惹你发笑?”叶天问。 方纯长叹着回答:“摩梭人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标准,那次在青年男女的择偶集会上,有几位善良的老婆婆竟然很惋惜地告诉我——‘你的样子长得不好看,如果生在摩梭人的村落里,只怕永远都没有人选择你’。也就是说,假如我生为摩梭人的话,注定要一辈子单身了,简直是人间悲剧。” 叶天一笑:“是呀,那果真是悲剧。” 方纯停住脚步,认真地凝视着叶天的眼睛:“连你也承认,我的容貌还算过得去,对不对?” 叶天还没回答,方纯的手伸过来,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此时近乎原始社会的纯粹黑夜,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稍后,方纯扑哧一笑:“我们这样子,像是在模仿木亭里的两人走路,好笑不好笑?” 叶天迟迟不能回答,因为此刻的感受完全是陌生而新鲜的,之前从未遇到过。他内心铸就的戒备防线正在溃败,渐渐接纳了方纯。 很快,他们走到了木亭前,听到了夜风拂动那女人的头纱时发出的飒飒声。 风从南面吹来,其间夹杂着一种幽远、华贵的花香,径直钻入两人的鼻孔里。 方纯的手臂突然一震,急促地低声说:“我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是——”只说了半句话,长廊后面猛然扑出了三条健壮彪悍的人影,三个人,六柄短枪将他们紧紧地逼住。 “好香的花。”叶天并不为冰冷的枪口所动。 那是十几种鲜花交杂在一起产生的异香,除了常见的玫瑰、丁香、百合、夜来香、茉莉、幽兰之类,更有古天竺七灯菊、喜马拉雅山冰梅、南非吸血兰、大马午夜美人蕉等等珍稀花草。 方纯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她即将出手反击的预兆。 “不要动,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的那些。”叶天皱了皱眉。 逼上来的三人都没有开口,稳稳地握着双枪,眼神极度冷漠。 又过了一阵,吹过木亭的风似乎小了些,亭里的女人站起身来。 “不多坐一会儿吗?”那男人问。 女人摇摇头,头纱轻飘飘地摆动着。 “那样的话,我送你回去。今天晚上,电视里有你最喜欢看的好莱坞歌舞片,海南送来的黑美人西瓜、猴脑榴莲也都切好了,只等你胃口好一点的时候吃。”男人也起身,牵着女人的手,走下木亭。 经过叶天、方纯身前时,女人停住脚步,先低头看了看两人牵着的手,又抬头看看方纯的脸。白纱阻挡了叶天的视线,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女人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沉,犹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听不到声音,仅从她纤细袅娜的身材判断,这是一个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 “怎么了?”男人问,操的是带着闽南方言的国语。 女人不语,男人立刻脱下自己的黑风衣,披在她的单薄的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男人的语调依旧轻柔温存。他的年龄约在五十岁以上,五官线条硬朗,微长的国字脸透露着说不出的坚毅和自信。当他开口说话时,眼睛的注意力全在女人的脸上,连眼角余光也舍不得分散。 女人继续向前走,男人一怔,立刻追问:“你要我放了他们,是吗?” 这一次,女人终于点头回应,只是仍然没开口,自顾自地向小落水村那边走去。 “放了,警告他们离开远点儿。”男人不耐烦地下命令,然后追上去,像来时那样牵住女人的手。 三个人无声地收枪、退后,礼貌地向叶天、方纯鞠躬致歉,只是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热情。 叶天及时把方纯拉近身边,阻止她开口,等三人后退消失在灌木丛中,才低声说:“别节外生枝了,那些人不是好惹的。” 方纯闷哼了一声,远眺已经走远的那两人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使劲拍打着衣服:“此地没有竹林,怎么会有台湾竹联帮的人?” 他们一起望着最近的一根亭柱,发现上面的字迹全都是中国的古篆文,内容是一篇辟邪驱鬼的铭文。 “七星梯、桃木桩、驱鬼文、迎风台、飞翼廊、湖山峡……”叶天突然明白过来,那两人到这里来,不仅仅是观赏风景,而是实实在在地进行“驱邪治病”的仪式。七层台阶代表“七星”;整棵桃树干削成的亭柱等于镇邪杀鬼的“桃木桩”;木亭迎着泸沽湖上吹来的湿润南风;左右延伸出的长廊作为辟邪飞天之羽翼;被两侧高山夹住的小落水村则充当了“泄气、排风”的峡谷通道。能够把此地的地形利用得如此完美的人,必定是风水学方面的超级大师。 “你确信,他们是竹联帮的人?”叶天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反问。 竹联帮,是一个扎根台湾的著名黑社会团体,与日本的山口组一样,该社团在全球江湖都有巨大的影响力。自创立以来,竹联帮以台湾台北为主要据点,主要活动在台湾中部以北,全岛自北至南以及中、美、欧、澳皆有其据点,主要核心成员约两万人,总成员数高达十万人,与四海帮、天道盟被并称为台湾三大黑帮。 “当然,当然,从他们使用的武器、进退步骤上就看得出。按常理说,在中国大陆发现竹联帮踪迹并不稀奇,因为全球各地都有竹联帮人马的落脚点,只要他们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是可以拿着护照遵循正规途径进入大陆的。关键是刚才那个瘦高的男人——”方纯欲言又止,抓了抓头发,满脸阴云密布。 “我说过,那是一群惹不起的人。”叶天的语气愈发认真。 非但他们惹不起,华裔社会的黑白两道、士农工商学各界都惹不起竹联帮。之前坊间有无数血淋淋的案例可以说明,一旦踩了竹联帮的雷区,最终都将死得很惨。 “去亭中坐坐?”方纯试探着问。 叶天苦笑:“别开玩笑了?这是人家的驱邪阵,又不是供游客们休憩的地方。咱们还是去湖边走走好了,何必自找麻烦?” 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捋竹联帮的虎须,那是实实在在会死人的。 两人并肩走到石砌的湖岸上,浪花轻拍着青石堤岸,发出低沉的撞击声。 游人最爱去的是泸沽湖的南、西两面,向西南远眺,灯火辉煌处,隐约传来歌舞戏谑之声。几艘度假山庄的游船在远方缓慢游弋着,船顶挂着的彩灯明明灭灭,犹如一群夏夜里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方纯蓦地有感而发。 那是唐朝诗人杜牧《泊秦淮》中的两句,“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是史上著名的靡靡之音,亡国艳曲,为南朝陈后主所作,被后人视为亡国不祥之兆。 时至今日,连泸沽湖这样的世外净土也渐渐被金钱玷污,成了富人们休闲散心的花园水池,遗传自远古年代的宁静都被一一打破。 “想必他们不会知道,泸沽湖北岸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再耽搁下去,只怕会被殃及。”方纯又在自语。 与她相比,叶天显得尤其沉默。 “在想什么呢?”方纯忍不住侧过脸来问。 “我在想,那张头纱下的女子一定是美若天仙的,否则何以能令英雄折腰——不,不是英雄,而是‘令枭雄折腰’。”叶天捡起一块石片,甩手掷向湖面,在水面上打出一连串水漂。 方纯松了口气:“你也判定他是竹联帮上一代的大佬?” 叶天点点头。 方纯又问:“我们来写他的名字,看看是否一样?” 她捡起两块石子,把其中一块交到叶天手里,然后蹲下身,在青石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蒋”字。 “就是他,不必写了。”叶天干脆承认,“竹联帮大佬蒋沉舟。” 那个名字之前曾密集出现在全球各地报纸的新闻头条上,黑白两道的头脸人物几乎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只要他跺跺脚,整个台北都要连震三次。 “蒋沉舟,蒋沉舟,蒋沉舟……”方纯喃喃自语着,慢慢挥手,把石子扔进湖里。 报章记载,蒋沉舟卸任后拒绝了帮会弟子的陪伴护持,一个人退隐于柬埔寨乡下,最终死于胰腺癌。 第二部 XXXX 第01章 青铜面具怪人 南面、西面的喧嚣终于告一段落,泸沽湖又恢复了亘古的寂静。 “无论如何,死人是不会复生的。死于柬埔寨的蒋沉舟,不会再活过来隐居于泸沽湖小落水村。叶天,我们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对于台湾的传媒和全球黑道来说,将是一颗重磅炸弹。”方纯的激动心情仍然不能平息,不住地回望村子的方向。 叶天又一次摸出了自己的小刀,用指肚轻轻抹拭着刀刃。他已经许久没有雕刻木像了,此刻突然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趣。于是,他在一块平滑的条石上坐下,取出木像,借着昏暗的水光默默地端详着。 “叶天?”方纯得不到回应,变得有些焦躁。 “相信吗?在你我之前,也许早有泥鳅般善于钻营的媒体记者发现了这条大消息,因为他们一直都目光锐利、动作奇快,时刻准备捕捉新闻事件。想想看,那些能够引起轰动的消息都去了哪里?”叶天终于开口。 他深深知道竹联帮的厉害,所以确信蒋沉舟有能力控制一切,包括那些笔锋犀利的记者在内。 方纯搓了搓脸,也学着叶天的样子坐下,面向波平如镜的湖面。但是,没过半分钟,她又开口:“难道我们就只是这样呆呆地等?等黑金部队上门联络?” 叶天点点头,细心地用衣袖擦拭着木像的脸。 “不行,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方纯腾地站起来。 叶天抬头仰望着她,立即发现她的左肩上又一次出现了碧色的荧光。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抬手一抓,将两条靠在一起的碧绿小虫握在掌心里。两条虫的身体约有半寸长,与卷心菜里常见的菜青虫模样近似,但颜色却亮丽数倍,从头至尾隐隐闪出荧光。 “这是什么?”方纯有些纳闷。 叶天摇摇头,转头看看四周,无花无树,说不清两条虫子从何而来。 就在此时,虫子突然盘成一圈,从嘴里吐出细密的白色丝线来,将自己的身体快速裹住,就像桑蚕吐丝坐茧一样。 村子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高速奔跑的人影,转眼间到了两人近前,向叶天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然后双手递上一份烫金请柬:“叶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夜谈,万望赏光。” 送信者穿着一身紧致的黑色紧身衣,脸上裹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狭长而秀气的眼睛来。听声音,这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叶天接过请柬,缓缓翻开,内页上只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请、请、请。” “请。”女子说。 叶天叹了口气:“蒋老前辈见招,怎敢不从?不过,稍后我再过去可以吗?因为我跟朋友还有话要谈。” 他必须把掌心里的虫子处理完毕后,才能离开方纯。 女子点点头:“好吧。”然后,她抬起手腕,亮了亮夜光表,“十秒钟——只有十秒钟时间供您处理自己手上的私事。正北方、北方十点钟、两点钟方向,各有一支长枪瞄着这边,狙击手跟我对过表,十秒钟后,你不动身,他们就果断地开枪。我的建议是,为了您身边这位方小姐的性命着想,就赶快动身。” 叶天没有感到惊诧,因为他了解蒋沉舟雷厉风行的处事作风。四十年来,蒋沉舟从一个街头飙车少年成长为台湾黑道第一帮派大佬,凭的就是这种“霹雳急先锋”的快人、快语、快马、快枪。 “你去,我不会有事。”方纯说。 叶天摊开掌心,虫子结成的两个月白色的茧子各自紧紧地附着在他右掌的“生命线、健康线”上,寂然不动,已经进入涅槃升华状态。 “好,你尽快回村子去,不要乱说乱动。”叶天沉着地吩咐。 “请。”女子又说,一把勾住了叶天的手腕。 “请。”叶天回答,之后被女子拉扯着高速向北奔去。 快到村口时,女子突然向右转折,踏上了一条被乱草、野花、灌木覆盖的小径,直行两百步后,已经到达了山边。女子稍微放慢了脚步,继续走了三十步,叶天发现,前方的藤萝枯枝覆盖之下,原来有人在山体上生生凿出了一个两米高、半米宽的黑乎乎洞穴。 “请。”这是女子说的第三个“请”字,随后当先踏入洞穴。 叶天紧随其后,此刻头顶、脚下全是坚硬的岩石,耳边只有女子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 洞穴总长约五百步,再向前,已经转到了背向泸沽湖的山谷深处。 这里有一个二十步见方的小广场,广场正西,陡直的石壁上,凿着几个黑乎乎的洞穴。 忽然间,黑暗的广场上点起了一盏素白的纸灯笼,惨白的光芒笼罩着一个瘦高的人影。 叶天停住脚,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方向,心中默念着“蒋沉舟”三个字。在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三个时代,听无数人念叨过这位竹联帮的大佬,那是所有混迹江湖的年轻人的偶像。甚至在加入美军海豹突击队之后,过半教官一听到华裔“蒋沉舟”的名字后,立刻肃然起敬,对他的尊敬程度绝对超过华人功夫之王李小龙。 “老爷就在那里。”送请柬的女子悄然隐入黑暗之中。 叶天整了整衣领,大步向前走,一直到了距离蒋沉舟十步远的位置站定。 纸灯笼的光在蒋沉舟英挺的鼻梁上镀了一层水银色,他的眼睛微微眯缝着,不看叶天,却望向南风来的地方。跟报纸上刊载的“竹联帮大佬遗容照”对比,此刻的蒋沉舟更冷峻、更深沉、更缄默,犹如一尊孤寂的石像一般。 “喀吧喀吧喀吧……”,蒋沉舟互握着的双手骨节发出一连串爆响,整个人也猛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撩起眼皮,盯着叶天。他的眼中颇多弯弯曲曲的血丝,由白眼球一直横贯穿过黑眼球,似乎是思虑过重所致。 “蒋前辈。”叶天轻轻地鞠了一躬。 “听说你是港岛沃夫子的儿子?年纪轻轻的,就在高手如云的海豹突击队闯出了名堂,不错啊?”蒋沉舟微笑起来,只是嘴角稍一牵动,便让笑容变味成了“苦笑”。 “前辈过奖了。”叶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一些。 “多年前,我从台湾过海到港岛,在港督的寿宴上见过沃夫子。他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医术也很高明,一周时间,就帮我取出了残存在膝盖骨里的一块弹片。我给他钱,他不要,而是请我吃饭,顺便帮忙化解竹联帮跟洪兴社之间的积怨。所以说,沃夫子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身虽不在江湖,却赢得了江湖兄弟们的一致称赞。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刚才对你手下留情了。叶天,我想忠告你一句,尽快离开这里,别被那些莫名的诱惑晃花了眼,最后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蒋沉舟的语调萧条悲凉,带着洞察世情后的重重无奈。 叶天知道父亲的为人,既然能被江湖人尊称为“夫子”,必定是仁心仁术的大善人。 “前辈招我到这里来,就为了最后一句话吗?”叶天稳稳地站着,微微地笑着。如果能做到袖手旁观、止步不前的话,他早在大理蝴蝶山庄就罢手了,而不是北上泸沽湖,把应该落在段承德肩上的担子接过来。 蒋沉舟的眼睛重新眯缝起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快刀薄刃。 “我不会走,因为朋友托付给我的事还没完成。父亲从小就教导我,江湖人重诺轻生,答应下来的事只要还没变成无解的死局,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男人的承诺就像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死也要扛起来。前辈,您也是从刀山火海里一步步走过来的,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叶天不卑不亢地解释。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彻,自然心知肚明。 “段承德算什么东西?也想在泸沽湖这边舀一碗水喝?”蒋沉舟突然冷笑。 叶天一字一句地说:“前辈误会了,我只想带段承德的女儿小彩回去,向黑夜金达莱部队买下她的命。至于其它,毫无染指之心。” 像竹联帮这样的江湖大社团,情报工作一定做得非常详细,叶天一行人到此地的来意他们会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样也好,至少省却了叶天的解释工作。 “如果我出头,帮你解决掉这个难题,你是不是马上就会走?”蒋沉舟问。 叶天想了想,慢慢地点点头。 与黑夜金达莱的交手是一场投鼠忌器的游戏,假如小彩能脱离险境,以后的事坐起来就比较容易。 “好,阿黛——”蒋沉舟一挥手,送请柬的女子从黑暗中飘然闪出来。 “去,跟那些人说,大理来的人是我的朋友,把那个小女孩还给人家。给我老蒋面子的,就是竹联帮的朋友;不给面子的,我只要打个电话,三天之内,就把他们在泸沽湖的巢穴刮铲干净。”一瞬间,蒋沉舟又恢复了江湖大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威猛气势。 叶天忽然转身向左,黑暗中的山体犹如昂首矗立的托天金刚,山尖须仰视才见。他的第六感又一次发出了警告,危机正乘着夜色悄悄靠近。 “是。”阿黛躬身答应,但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一道电光便从黑暗中破空而来,直钉她的头顶百会穴。 刹那间,叶天及时地掷出左手中的木像,拦截住了一枚长度仅有两寸的菱形梭镖,救了阿黛的命。梭镖的四条棱都磨得快如刀刃,刃口蓝汪汪的,不知淬上了何种剧毒,散发出淡淡的毒腥气。 “我知道,又是你!出来吧!”叶天向着黑暗大叫。 没有人出声回应,但叶天分明感到,敌人一击不中,立刻远离,向山深处飞遁。 叶天弯腰捡起木像,梭镖正插在木像的眉心上。镖尖上的毒药煞是惊人,木像的脸立刻被侵蚀成了淡灰色。一直以来,在叶天心中,木像就是白晓蝶的化身,这次木像“受了致命伤”,立刻给他很不祥的感觉。 “这东西杀不了人的。”阿黛镇静地笑着,诚恳地向叶天鞠躬,“谢谢叶先生救命之恩。” 她说得对,梭镖充其量不过是一枚淬毒的冷兵器,只要提高警惕,就能闪避、击飞。真要杀人的话,还是远程狙击步枪成功率更高。 “对方的本意,不在于杀人。你们知道的,长期以来,困扰我们的并不是生死,而是另外一些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怪事。阿黛,你没受伤我很开心,但你现在试着扪住左侧乳房下一寸五分的地方,默数心跳,看是否有异常?”蒋沉舟的语调骤然变得低沉起来。 彼时,蒙着白纱的女子也悄悄地出现在蒋沉舟的身后,双手笼在袖子里,脚步轻得像一只暗夜里的小猫。 阿黛突然愣住,笑容凝结在脸上。 “那是蛊,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就像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一样。只要你活着,就能被它所左右。”蒋沉舟的语气变得无比悲哀。 女子垂落在肩头上的纱帘簌簌颤抖着,一把挽住了蒋沉舟的胳膊。 阿黛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照着蒋沉舟的话去做。 “那是蛊,统治西南大山里千百年的蛊,无论是谁,只要被放蛊者缠上,余生必将凄惨无比。”蒋沉舟抬起头,望了望那盏惨白的灯笼。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唯有这团跳跃着的火光是唯一的亮点。 女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头纱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映在地上的巨大影子也胡乱摇晃着,露出即将心理崩溃的前兆。 “百灵儿,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蒋沉舟伸出手臂,搂住了女子的肩膀。 阿黛蓦地尖叫了一声:“不不,不,这不是真的……我身体里竟然有两种心跳?我平时的言谈举止都很小心,绝没有露出对苗疆放蛊者的不敬,怎么会被下蛊?这是不公平的,是不公平的!” 在苗疆蛊术的世界里,每一条成熟的蛊虫都是处于僵直的冬眠状态,只有进入目标体内后,才会瞬间苏醒。经过放蛊者精心调教后的蛊虫,已经具有了人的灵性,虫体内也会产生与人类心跳近似的脉动。于是,中蛊者手扪心脏,就会察觉到有两种心跳同时存在。 近乎失控的阿黛双臂一振,就要直飞起来,幸而叶天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按住。 “敌人针对的又不是你,无需紧张。”叶天淡淡地说。 “可是……可是……”阿黛气喘吁吁地急着分辩。 叶天把右掌放在阿黛颈后,用拇指指肚缓慢揉搓对方的大椎穴。该穴位于人体的颈部下端、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处,别名百劳穴、上杼穴,为手足三阳及督脉交汇处,手足三阳的阳热之气由此汇入本穴并与督脉的阳气上行头颈。这种旋转按摩的手法,能够让对方迅速冷静下来,保持应有的镇定。 “深呼吸,不要说话,事情并没变到最坏。”叶天说。 如他所说,阿黛不过是蒋沉舟身边的小角色,敌人没必要费力向她动手。 过了几分钟,阿黛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叶天皱着眉,用小刀挑去了梭镖,又在木像中镖处仔细地刮了十几刀,直到灰色消失,露出了木质的本色,以免蛊毒传染。他并不奢求蒋沉舟能帮自己完成使命,但对方能大包大揽地这样说,毕竟也给了他一点点心理安慰。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蒋前辈,冒昧地多一句嘴,您在数年前已经死于孤岛之上,竹联帮内部也为您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可你却隐居到这里来了,这是为什么?”叶天问。 蒋沉舟充耳不闻他的提问,握住百灵儿的手腕,走向远处的洞穴。从他小心翼翼的举动,能够看出他对百灵儿用情至深。自始至终,百灵儿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摘下过头纱,犹如一个误入人类世界的精灵,既不能言,也听不懂人语。 “告诉我。”叶天转向阿黛。 阿黛摇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老爷的吩咐,我什么都不能说。还有,没有老爷的吩咐,你也不能对外人说这里发生的事。否则,就会像某些无聊小报的八卦记者一样,以各种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永久消失。” “什么都不能说?”叶天收起笑容,同时收起木像。 “一个字都不能,除非你胆敢藐视竹联帮的力量。”阿黛退后一步,双手按向腰间,保持着随时掏枪射击的姿势。 “灭灯。”叶天只低沉急促地回答了两个字,拔地而起,来不及用嘴吹,而是左手探进灯笼口里,用拇指、食指瞬间捏熄了烛火。 “又是刚才的敌人?”阿黛问。 叶天笑了:“对,还是他。见过西藏的天葬仪式吗?渴望饱餐一顿的兀鹰们不等到尸体分割抛撒完毕是不会离去的。敌人也一样,不达到他的目的,也不会罢休。很可惜,今晚要让他失望了。” 阿黛顿了顿,倏地拔出一柄短枪递过来。 叶天笑着推开那柄枪:“谢谢信任,但我用不到。”如果需要现代化武器的话,他可以从蝴蝶山庄带来,段承德一定会无偿提供帮助。 他静静地站在挑着灯笼的杉木旗杆下面,感受着暗流涌动的山中空气。 蓦地,有一个人从东北方的山尖上俯冲下来,像一只伸展着双翼滑翔的兀鹰一样。仅用了几秒钟,那人就到了旗杆左近,双翼展开,勾住旗杆绕了半圈,卸掉前冲的力道,轻轻松松地落地。 啪的一声,那人点亮了打火机,举在自己和叶天的中间。火苗一闪,照亮了对方脸上戴着的一张沉甸甸的丑陋无比的青铜面具。 山风变得更为急劲,小广场上的气氛更是如同千百火星飞舞于干柴堆顶上,稍有差池,就将引燃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阿黛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扣住扳机的食指骨骼因过分紧张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咯吱声。 “不要动。”叶天和那面具怪人几乎同时出声警示。 出乎叶天意料的是,面具怪人的国语说得非常纯正,而不是蛮荒之地的方言土语。 “十分之一秒钟……我就能杀了他……”阿黛艰难地嚅动嘴唇,吐出几个字。 “还没到时候。”叶天冷峻地回答。 杀人是最容易的一件事,但何时杀人、为什么杀人却是最难决定的。 打火机的橙红色火苗跳跃着,在青铜面具上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诡异光影,而对方的眼睛、鼻孔、嘴巴都在喷射着死亡的气息,仿佛一条盘踞成一团的剧毒蝮蛇,随时都能发起致命的攻击,将叶天和阿黛拖入死亡地狱。 啪嗒,怪人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火苗消失了,叶天突然向侧面跨步,挡住阿黛,独力面对怪人。双方都没出手,但叶天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己方的全部破绽,令怪人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你也懂蛊?”怪人飞扑而下的凌厉气势受到轻微的挫动,说话的语调降低了三分。 “不,我不懂蛊,只知自保。朋友,今晚你是占不了便宜的,强行出手,也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样有什么意义?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各自留条后路怎么样?”叶天不卑不亢地回答。 “这里是我们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怪人张开双臂,划了一个大圈,似乎要将全世界都拢在怀中。 “我是过客。”叶天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紧盯着面具后的那双眼。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呵呵……”怪人笑起来,向叶天身后指了指,“那我就饶了你的女人,做个顺水人情。” 嗡的一声,阿黛头顶上突然飞起了一只体积巨大的苍蝇,绕过叶天,落在怪人手中。 “这片山、这片湖,都是我们的,任何进入此地的人,都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凡是敌人,其身体最终将成为‘虫的器皿’。”怪人抬高手掌,凝视着那只双翅急速颤动的苍蝇,眼神变得诡异而古怪,像是慈祥的父母注视着自己孩子一样,但那不过是一只苍蝇而已。几秒钟后,他向掌心吹了口气,苍蝇沿着纵横的掌纹爬进了他的袖筒里。 “虫的器皿?不就是蛊?”叶天淡淡地问。 怪人干笑了两声,算是默认。 叶天叹了口气,不卑不亢地说:“请放心,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只要做完预定的事,就离开,绝不多事。所以,我永远不会成为阁下手中‘虫的器皿’。” 噗通一声,阿黛在叶天身后栽倒,暗藏在掌心里的短枪也丢在地上。 “她没事了。”怪人说。他收回了那只苍蝇,也等于收回了施放于阿黛身上的蛊。 “没事就好,我希望大家都没事,然后就天下太平了。”叶天想搓搓手,一下子看到了掌心里的茧子,似笑非笑地问,“这也是你的东西吧?” 怪人没有回答,踏近一步,慢慢地伸手,去握叶天的手腕。 叶天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任由对方握住。 怪人低下头,在那两只茧子上轻轻吹了口气,然后伸出右手的小指,用尖削如刀片的指甲向茧子上连划了两下,茧子立刻裂开,里面飞出两只碧色翅膀的小小飞蛾来。 “去吧,去吧。”怪人又吹了几口气,飞蛾紧缩的柔软翅膀缓缓张开,扑扇了几下,终于飞起来。 “好了,你也没事了。”怪人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令叶天的心头突然一寒。 “你必须弄清楚一点,只需要雷电一闪的瞬间,我的刀就能穿透你的喉咙。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恃强逞能,否则,泸沽湖是没有盖子的,能吞得下几万人的尸骸。我再重申一遍,不惹事,并不等于任人宰割的鱼腩。”叶天抽回手,心里对这青铜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古语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他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嘻嘻嘻嘻,我当然知道,某些‘虫的器皿’不是针对你的,不要神经过敏。好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咱们也该散了。”怪人一边说,一边大步后退,之后拔地而起,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02章 通向“神巢”的远古地图 又过了一阵,阿黛才苏醒过来。 叶天一直守着她,但脑子里却如万马奔腾,前思后想。在旅行者的心目中,泸沽湖只是一处纯净天然的风景区,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天、地、山、水,相机里留下的只是景观人文,却从来想不到平和安详的背后,隐藏着刀光剑影的江湖纷争。 “谢谢你救了我。”阿黛坐起来,先抓到短枪,然后才手扪心口说话。面具怪人收回了那只诡异的苍蝇之后,她身上所中的蛊已经除去。 “不用客气,敌人本来就没针对你,而是蒋沉舟蒋先生和他身边的女人。”叶天向远处的山洞望了望,那边不见丝毫灯光,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他忽然觉得,蒋沉舟的“假死”与泸沽湖的秘密大大相关,但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开始着手才好。 “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一直守护着我。现在,我们走吧。”阿黛说。 “去哪里?”叶天微笑着问。 “蒋先生要我通知黑夜金达莱的人,交出你要的,然后送你离开泸沽湖小落水村。我跟了蒋先生那么久,还从没见他对一个年轻人如此客气过。”阿黛的眉头皱起来,不安地抽下弹匣,检视子弹情况,然后重新装上去。 “他们在哪里?”叶天继续问。他看得出,阿黛有些莫名的焦躁。 “你不要管,反正我们回小落水村去就行了。拿回你想要的,然后赶紧走,好吗?这里的事,外人不懂,又插不上手——”她的话没说完,山洞方向蓦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凄厉叫声。 叶天低叫:“是蒋先生,出事了!” 阿黛的反应速度要远逊于叶天,凝神谛听了几秒钟,才点头同意:“是蒋先生,怎么办?” 叶天一把拉住她,向山洞飞奔。 “喂喂,蒋先生从来不让人越过广场中心的,那边是禁地,违反规矩是要受到处罚的……”阿黛连声叫着,但手腕被叶天死死抓住,身不由己地向前奔跑。 很快,两人抵达了山崖之下。 凭着直觉,叶天向左侧第一个山洞内高喊:“蒋先生,蒋先生,您没事吧?请回答我,请回答我!” 山洞里无人回应,所有洞口都像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伺机择人而噬。 “蒋先生,我们、我们要进来了……”阿黛战战兢兢地捏着嗓子叫了一声。 叶天毫不犹豫地前进,快速踏入山洞,并且双眼以最快速度适应黑暗,盯住了正前方十步外的一把虎皮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人,从身形判断,那就是蒋沉舟。 “蒋先生,蒋先生?”叶天又试探着叫了两声,仍旧得不到回应,于是继续前进,直达椅子侧面的桌前。 桌子上放着烛台和打火机,叶天第一时间点亮蜡烛,并把烛台端起来,举到蒋沉舟脸前。 蒋沉舟的脸色极其难看,呈现出死灰、蜡黄、惨白、潮红交错混杂的诡异颜色。他的鼻翼、嘴唇都在神经质地噏动着,但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蒋先生?”叶天叫了一声,然后翻开蒋沉舟的眼皮看了看,又触摸他的颈下,做出了最糟糕的判断:“他就要死了,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什么都结束了。” 阿黛完全呆住,提着短枪,不知如何是好。 “找那女人,快去找那女人。”叶天小声吩咐。 阿黛像是从梦中惊醒:“是是,我去找,我马上去找。”她一手握枪,一手从枝型烛台上拔下一根红色的蜡烛,向右侧走去。 从此处看,所有山洞都是通连的,入口虽多,殊途同归。山洞被布置成古典中式厅堂的样子,里面摆放的家具材质极其高贵,全部是用小叶紫檀制成。蒋沉舟身下铺着的更是一张完完整整的华南虎虎皮,市场价值逾二百万美金,一切都显示出主人蒋沉舟的不俗身份。 叶天谨慎地嗅辨着山洞内的空气,确认气味正常后,才轻轻地调匀呼吸,向四面仔细观察。前方和左侧的石壁上都悬垂着黑色的丝绸帷幔,被山风轻轻拂动,彼此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了奄奄一息的蒋沉舟外,他看不到任何人,包括被蒋沉舟小心呵护的那个女人百灵儿。 “哦……”蒋沉舟从昏迷中醒来,动了动脖子,颈椎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仿佛一根即将折断的树干。 “蒋先生,你怎么样?其他人呢?”叶天沉声问。 “她是……她是……”蒋沉舟突然挣扎了一下,双手按住扶手,想要站起来。 “蒋先生别动,你的情况很危险!”叶天立即搀住对方的臂膀。 “她是妖怪……妖怪……”蒋沉舟吃力地叫着,瞪大双眼,不看叶天,却直勾勾地向前望着。 “谁是妖怪?在哪里?”叶天追问。 “妖怪……妖怪……我爱上了……妖怪,失败的一生……失败的一生……”蒋沉舟根本不听叶天说什么,只是一直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下去,“她是妖怪,我不该抛弃一切到这里来……我现在明白了,我要回去,回台北去,重新开始……重新开始……”蒋沉舟的双手勾住叶天的手臂,挺身站起来。 虎皮交椅一下子翻倒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谁是妖怪,是百灵儿吗?”叶天似乎听懂了。 “妖怪,是妖怪,我简直瞎了眼……瞎了眼……”蒋沉舟越发语无伦次了,十指紧扣叶天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入叶天的皮肉中去。 远处,阿黛在叫:“叶先生,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叶天只好分神抬头回应:“蒋先生已经醒来了,你快回来。” 就在那一瞬间,蒋沉舟陡然抬起左手,食指、中指以“二龙戏珠”之势插入了自己眼中,随着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惨呼,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被硬生生抠出来,悬垂在他鼻梁两侧的颧骨上。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眶、脸颊、指尖,他的脸顿时变得诡异狰狞起来。 “有眼无珠者,留此物何用耶?”蒋沉舟嗬嗬怪笑,猛地推开叶天,高高地扬起双臂,中了魔怔一样狂笑狂吼。 阿黛快步奔回,一看见蒋沉舟的样子,登时愣住。 “百灵儿呢?她在哪里?”叶天并没有失去主张,牢记突发事件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在他看来,蒋沉舟对百灵儿用情至深,呵护备至,只有百灵儿出事,才会令蒋沉舟陷入疯癫状态。 “不要……不要提那个名字,不要提那个名字,她是妖怪,她是妖怪……”蒋沉舟挥舞手臂的动作顿了顿,大声回答。这一刻,他的口齿清晰,思维正常,但那句话却不符合逻辑之至。“妖怪”只存在于唯心主义的神话故事中,现实世界中,是没有什么妖怪的。 “她、在、哪、里?”叶天气沉丹田,将声音提高数倍,用“佛门降魔狮子吼”的功夫高声喝问。这种武功曾散见于佛教典籍中,佛祖、禅师用“当头棒喝”的方式点化冥顽不灵的弟子,除去“棒击”的动作,更多的则是运用了“狮吼喝问”的武学精髓,用声音凝成的“刺”,刺破被蒙蔽者的“思想灰幕”。 果然,遭到当头喝问的蒋沉舟停止了疯狂的动作,双臂慢慢下垂,以一双空荡荡的眼眶直视叶天的眼睛。 “不要怕,也不要慌,任何事都可以解决。别忘了,你是竹联帮里被千万人所景仰的大佬,你是蒋沉舟,是年轻后辈们顶礼膜拜的榜样。”叶天慢慢向前挪步,寻找控制蒋沉舟的时机。 “我的一生,都给了百灵儿,除了这副身体骨架,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她竟然是妖怪,是一个只要看上一眼就让人恨不得挖掉眼珠的妖怪。所以,我自挖双眼,唯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犯下的错。生命该在这时候结束了,该结束了,我蒋沉舟的一生沉浮过、辉煌过,走到今天,也算是无怨无悔了。”蒋沉舟的眉心正中突然出现了一条黑沉沉的细线,细线瞬间扩散,像一卷黑纱一样在他脸上弥散开来。三秒钟不到,他的整张脸就变成了紫黑色。 “毒。”叶天淡淡地苦笑了一声。 竹联帮的大佬们口中都戴着一颗毒牙,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如果被敌人捕获、逼供、折磨时,到了熬不下去的最后一刻,就咬牙自尽,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形象。先挖眼再服毒,这种对付自己的“狠劲”,符合蒋沉舟的一贯作风。 其实对于整个江湖来说,在数年前蒋沉舟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再死一次,是激不起任何江湖风浪的。 蒋沉舟慢慢地向后倒下,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扯住交椅上的虎皮,盖在自己身上。空气中的血腥气、毒腥气很快就被山风吹去,也同时带走了这位竹联帮大佬的生命。 “山洞里没人,我找不到百灵儿,她或许是被人挟持了。一直以来,这里就不太平。”阿黛喃喃地说。 “下手的可能是谁?”叶天原地不动,尽量不破坏现场,只是更加谨慎地观察洞内的情况。 “可能是黑夜金达莱的人,他们一向对泸沽湖下的秘密百般觊觎,数次要求与蒋先生合作,却全都遭到拒绝。这一次,他们终于得逞了,必定是挟持百灵儿逼蒋先生就范,获得了秘密后又毁诺劫人而去。”阿黛边思考边分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她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蒋沉舟反复说过的话——“百灵儿是妖怪”。 叶天没有多说什么,毕竟阿黛只是追随蒋沉舟的侍卫,思考问题太片面、太狭隘。 他静静地望着正前方的帷幕,敏锐的目光透过帷幕,察觉到了石壁上刻着的某种弯弯曲曲的线条。 “撕下那些帷幕。”他低声吩咐。 如果放在平时,他不会安排别人做什么,宁愿自己动手。可是,这次所处的环境不同,他需要自己保持百分之百的警惕性,不能再重复任由蒋沉舟自挖双眼的错误。 “什么?”阿黛有些走神。 “撕下帷幕。”叶天只能再次重复。 阿黛绕过交椅和蒋沉舟的尸体,缓步走到石壁前,拽住帷幕,还没动手撕,便轻轻叫出声来:“石壁上有很多图画,似乎是一幅地图?” 叶天没有回答,而是迅速闭上眼睛,只凭耳朵的听力、鼻子的嗅觉和心灵的感应来控制现场的局势。在海豹突击队中经受过的特殊训练,令他学会了特殊的辨别危险的方式,比单纯的眼睛观察更准确、更超前。 哧啦一声,阿黛撕下了第一块帷幕。 叶天感觉到,外面三百步以外,有两个人正在穿越山洞,向这边全力狂奔。那两人是一男一女,身手都很敏捷,特别是那个男的,对本地的地形非常熟悉,奔跑速度越来越快。 “果然是地图,画的是一条曲折复杂的迷宫路线图,从左至右倾斜向下,一直通到——”阿黛连续撕下帷幕,接着说,“通到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地方,那地方是有文字标记的,名叫‘神巢’。叶先生,难道这就是蒋先生隐居固守的秘密吗?我看不出地图能有什么意义,没有坐标,也没有比例尺和其它文字说明……”阿黛絮絮叨叨地说着,慢慢后退,回到叶天身边。 叶天听到了往短枪上旋拧消声器的轻微动静,他熟知世界上现存的任何一柄短枪、任何一种消声器的型号、尺寸、旋拧螺纹圈数,就像一个毕生浸淫厨艺的厨师了解每一种蔬菜、每一种调味料那样。 “阿黛,你不该用那种消声器,因为其选材和做工都与全球最新军工技术脱节,至少落后美欧同类产品三个档次,在十五米射程内的误差率高达百分之八。该消声器只适合五米内的近战,可是你想想,一寸短一寸险,五米之内的变化凶险无常,危险系数大大增加,随时都可能遭到敌人的逆袭,不是吗?”叶天冷静地微笑着说。不过,他仍然没有睁开双眼,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外面那两位不速之客的动静。 “是,你说对了。”阿黛回答。 同时,她的枪已经抵住了叶天的左侧腋下。 “你也是黑夜金达莱的人?”叶天叹了口气。 “对,我是。你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必须得死。这个世界上并不需要太多聪明人,特别是像你一样的聪明人。起初,我想放过你的,假如你没有执意要进入山洞的话,毕竟你救过我一次。可是现在,我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只能以国家大事为重,抱歉。”阿黛的声音变得有些感伤。 叶天睁开眼睛,前方的石壁已经掀开了帷幕的遮掩,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石壁上所画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地图,而是一种半抽象半写实的形式,有山水、道路、树林、城垣,有时用刀斧刻削,有时用颜料涂抹,一看就知道是古代某朝的遗作。那壁画令叶天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山海经》里的插图,他觉得两者之间绝对有某种共通之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阿黛问。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叶天摇摇头,他的确无话可说,因为对于阿黛的拔枪相向,他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你从苗疆人手下救过我,杀救命恩人这样的事,我还是做不来的。”阿黛突然犹豫起来。 “你还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不杀我,只是因为秘密还没到手罢了,何必假惺惺地伪装?”叶天早就看穿了一切。 阿黛低笑一声:“连这个你都看出来了?不愧是海豹突击队里的超级精英。那好,我们开门见山实话实说吧,你对三星堆人留在泸沽湖底的遗迹知道多少?有没有打开通往‘神巢’之门的好办法?” 叶天心底猛吃了一惊,集中注意力,盯住壁画上标示为“神巢”的椭圆形空间。那两个字是用中国古代的小篆体写成的,上宽下窄,结构松垮。在此之前,叶天看过的《山海经》古版拓印本上也出现过这种体型独特的字。 《山海经》是先秦古籍,是一部富于神话传说的最古老的地理书,具体成书年代及作者不详,主要记述古代地理、物产、神话、巫术、宗教等,也包括古史、医药、民俗、民族等方面的内容。除此之外,《山海经》还以流水帐方式记载了一些奇怪的事件,对这些事件至今仍然存在较大的争论。 对于阿黛的提问,他一无所知,但仔细琢磨画面的风格,他确信“神巢”是整幅画的重中之重。 “那里面有什么?既然是‘神巢’,难道是神仙的巢穴?”叶天故意装糊涂。 “据说,那里就是战神蚩尤的老巢。他为了击败黄河流域的炎帝、黄帝部落,特地在圣水泸沽湖下筑巢,培育奇禽怪兽,作为战斗主力。”阿黛对叶天的态度越来越和善,根本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可不可以让我近距离看看那幅壁画?”叶天对抵在肋下的短枪并不在意。 阿黛点点头,叶天大步走到壁画前,仰起头,由神巢位置逆推,试图找出该地图与泸沽湖附近的实际地形相对应的地方。在这种逐寸检视的过程中,叶天渐渐发现,石壁的色泽、湿润程度、石头纹理都跟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造成这种古怪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前是道独立的石门,而不是与四周石壁连成一体的大石块。 他伸出双掌,虚按在石壁上,缓慢发力,期待有奇迹发生。 阿黛忽然叹了口气:“果然英雄人物的见地都是近似的,你此刻的动作跟他一模一样。叶先生,也许你该考虑加入我们,大家一起做惊天动地的大事。真希望我们是同仇敌忾的战友,而不是针锋相对的死敌。” 叶天笑了,因为他从不想跟任何人正面为敌。如果真想杀人,就算有十个阿黛,此刻也早伏尸当场了。 “他?指的是什么人?”叶天低声问。 直觉中,外面的一男一女已经逼近,但同时蛰伏于洞口侧面,并不急于冲进来。 “是王子。”阿黛的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叶天心底又是一惊,因为他早知道黑夜金达莱的领袖是该国最高统帅的第五个儿子,名字是“延浩”二字。如果连王子都在此地,可见黑夜金达莱这支势力对泸沽湖秘密的重视程度。 “你还知道什么?”他问,并且开始预测着一男一女闯入后的战斗局面。 蒋沉舟的死,很可能让许多谜题石沉大海,成为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死亡,不啻于一个又一个句号,让所有解谜途径都变成无法通行的断头路。真正致力于追踪最终答案的人,都会尽量减少死亡,保证敌我双方的每一个人都能正常活下去。 所以,当战斗打响的时候,他也会保护阿黛,不让她受到伤害。 “我还知道,一旦打开通向‘神巢’的门户,蚩尤留下的秘密武器就将落入黑夜金达莱之手。那些东西,曾经是二战时亚洲各国间谍前仆后继拼死争夺的猎物,可惜当时谁都没有得手,才形成了今日的世界格局。我相信,它定将是属于我们的。”阿黛无限神往地回答。 “神巢。”叶天凝视着石壁上的两个篆体字,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又增添了一份压力。 外面的两人闯入时,采取了兵分两路的方式,一个沿着叶天的足迹径直冲进来,一个则迂回到右侧,伏低身子,躲在暗影里,冷森森地出声警示:“都别动,动就死。” 那是雷燕的声音,而已经到了石壁下面的男人,则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日本兵。 叶天立即按住阿黛的手,枪口冲着地面。 雷燕继续说:“好了,小姑娘先丢下枪,然后退到一边去。我可不是叶先生,不懂得怜香惜玉,只要你敢妄动,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阿黛听话地跨到侧面去,一挥手,短枪丢向雷燕。 日本兵张开双臂,伏在石壁上,像是要全力拥抱那张地图似的,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一阵阵哽咽着的悲鸣,眼眶里忽然涌出热泪。 “是这里,是这里,我又回到这里了,我又回到这里了。天哪,命运到底要让我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日本兵用中文喃喃哭诉着,随即抬起双掌,不住地拍打石壁,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十几掌过后,他的双手皮肤被震裂,每一掌下去,石壁上都留下一个怵目惊心的血手印。 叶天静静地看着,眉头紧皱,等待着云开雾散、谜题解开的一刻。 “神巢,神巢,我又回来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到达那里……”日本兵停止了疯狂的举动,手指沿着图画中的复杂线条滑动,一路向右边去,进入了相邻的另一个山洞内。 他的眼角边仍然留存着未干的泪滴,举止移步之间,步伐轻妙而飘忽,像极了一个游离于梦境中的孤魂野鬼。 叶天毫不迟疑地举起烛台,跟在日本兵后面。原来,每个山洞的石壁上都是被帷幕遮挡的壁画,并且画与画之间通过一条河道一样的粗大曲线连接着。当日本兵横向走到第四个山洞时,已经到了壁画的尽头。 “神巢不是最终结局,而只是漫漫长路中的一站。许多人,糊里糊涂地把神巢当成了终点,以为进入那里,就能获得一切。看起来,他们是多么愚蠢啊!”日本兵停住脚步,转过身,凝视着叶天。 这一刻,他的眼神清亮、睿智、深沉、通达,跟叶天在无为寺外第一次见他时相比,简直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并且,他的国语说得非常流利,如果不说破他的真实身份,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原本就是一名中国人。 叶天沉默着,像一个只知听、看、想、闻的求道者,绝不主动开口询问。 “我以为,你可能会向我提很多很多问题,刨根问底,追本溯源,但你却什么都不问,只是这样静悄悄地跟着过来。你很独特,真的很独特,我喜欢。”日本兵笑起来,吸了吸鼻子,既伤感又哀伤。 真若想问,叶天至少要问一千个问题才能罢休,但他知道,面前的日本兵既非先知,也非禅师,很多问题连对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那么,问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第03章 诡异穿越时空的二战日本兵? 叶天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再把烛台稳稳地放好。 日本兵垂下手臂,靠着石壁站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叶天,方才的激动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要不要来支烟?”叶天指指桌上的深咖啡色雪茄烟盒。 那一定是蒋沉舟的东西,之前台湾媒体对这位竹联帮大佬的一切起居习惯做过事无巨细的详尽报道,该种古巴雪茄烟盒曾无数次出现在纸媒照片中。即使移居于幽闭的山洞之中,蒋沉舟的习惯仍未改变。 日本兵摇摇头:“我从不吸烟。” 叶天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我猜你曾经来过这里,对吧?因为我感觉你对此地的一切都带着某种特殊的感情。很奇怪,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仇恨、伤痛,也看到了思念和爱恋。我不明白,这四种复杂的东西怎么会一起出现呢?”他停了停,然后故作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而且看起来,你还是那么年轻,只有三十五到四十岁的年纪……” 日本兵如同被针扎到一般,陡地挺直了身子,双肩一颤,眼神中凶光毕露。 “怎么了?”叶天不动声色地问,心头油然浮起“非我族类,其心必殊”那句古语。 从雷燕的叙述中,叶天知道日本兵身上必定发生过某种匪夷所思的事,笼统说,可能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穿越”桥段。也就是说,一个生存于六七十年前的日本兵,通过“进入时空隧道”之类的方式,来到了二零一零年的中国大陆西南大山。他故意用“年龄”刺激对方的记忆,试图从中寻得蛛丝马迹。时隔二战中日战争六十多年,日本军人的凶性仍在,可见那场旷日持久的侵华战争已经在对方心里深深扎根。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日本兵的思想意识内,中日两国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日本兵攥紧的双拳慢慢放开,将困兽般的残暴目光收回,凝视着自己的脚尖,良久才轻声回答:“每个人都有极度惨痛的过去,不要问了。” 叶天点点头,果然不再开口。 两个人默默相对,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流逝过去。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无声走来的雷燕:“该动手了吧?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夜静更深,正好行事。” 此时,她不再是身在蝴蝶山庄时那副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模样,两肋挂枪,肩后交叉斜插着两柄厚背砍刀,眼神灵动而机敏,像极了一只逃脱樊笼的山豹。这才是统领淘金帮大局的雷燕,一个能屈能伸、能担当得起、能放得下手的江湖豪侠。 叶天绝没有看错她,在大理时,她一直将自己伪装得很好,让所有人都放松了对她的戒心。 日本兵翻起手腕,看了看那只样式陈旧的瑞士表,慢慢地摇头:“还有一小时,我必须借助湖水潮汐进退的力量。这里的机关设计异常巧妙,完全借助于天然力量,是人力所无法扭转的。” 由那块表上,叶天再次加深了“日本兵穿越时空”这一概念,因为那种型号是二战时军队的特供品,现在市场上花再多钱都买不到。 雷燕立刻乖乖地闭嘴,毫不反驳,在椅子上坐下。 叶天不确定“一小时”能否改变现状,但却知道,日本兵在这种场合下拥有绝对毋庸置疑的话语权。 “你骗了我,也骗了所有人。你跟来,不是为了别人,是为自己。”叶天侧过头,在雷燕耳边低语。 雷燕冷笑一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你总该听说过吧?” 叶天沉思了一阵,才一字一句地回答:“但你不该把自己的追求和淘金帮帮众的利益混为一谈,这会让你失去应有的判断能力,最终迷失在这场追逐游戏中。” 何止是雷燕,被黄金堡垒、超级武器吸引的所有人、所有势力,恐怕都将因此而迷失自我,失去生命。一想到这些,叶天的心就会被无限的悲观所笼罩。 相比于外面泸沽湖上、岸上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游客们,此刻身在山洞中的四人,心头的压力何其之大,稍有差池,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叶天凝视着对面石壁上的线条和纹路,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沉着稳重,千万不要冒进踏错,任何时刻,都要首先保证安全地生存下去。” 过了一会儿,雷燕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反驳:“叶先生,我是不会迷失的,绝不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叶天无声地笑了,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每个人都不是先知,怎能预知未来?” 这句话,是第一天进入海豹突击队时,教官就讲过的。正因为前路无法预知,教官才要求麾下的所有精英们时刻提醒自己,死神的勾镰就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挥舞着,求生万难,求死却很容易。 叶天手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一寸时,日本兵又看了看腕表,向最右侧的角落里蹲下身,十指叉开,按在石壁的最下端。猛然间,叶天听到了汹涌澎湃的水声,仿佛就响在脚底,而且不时有水流从狭窄的管道中急速通过时的“嘶嘶”喷溅声。 “三十秒钟,水的浮力将足够托起石门,这种鬼斧神工的精妙设计是古代中国人的杰作,别人连模仿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你们中国人原本是地球上最伟大的民族,但却太工于心计,热衷于内斗,所以才被我们大和民族所超越。”日本兵站起身,脸上的肌肉僵直死板,似乎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往事。 叶天并不出声反驳,因为对方的话一大半是实情。 中国的明清两朝,官场黑暗腐败,导致了国力大大下降,只能屈服于列强的舰船枪炮之下。甲午战争与八年抗战的历史,都让中国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小觑日本这个岛国,虽然他们的文化开端于中国的唐朝,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像中国卧榻边的一只箭毒蛙,随时都能发动致命的一击。” 今天,日本的高科技已经驰誉全球,在很多项目上把中国远远地甩在后面,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谁?”雷燕突然低叫了一声。 两个挟着冷风的黑影陡然闯入,各持一柄寒光四射的分水峨眉刺,一左一右扑向日本兵。 “喀嚓、喀嚓”两声,叶天尚未看清日本兵的出手,两条黑影就腰部遭到重创,软塌塌地倒下去。 叶天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察觉日本兵的出手中带着澎湃之极的戾气,招式狠辣到极点。 “是黑夜金达莱的人。”雷燕捡起了敌人掉落的峨眉刺,寒着脸解释,“中国近邻各国都或多或少地学习到了中华武学的一部分,然后自我创新,发展求变,形成了各自独有的武学体系。日本人发明了唐刀和忍者镖,韩国人发明了跆拳道和竹枪,而黑夜金达莱则另辟蹊径,把中国江湖女子最爱用的峨眉刺当成了好东西。” “他们是我的敌人。”日本兵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双手一翻,拗弯了另一柄峨眉刺。 “是吗?”叶天恰到好处地插话,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 “我最好的兄弟,就是死在这种武器之下。所以我发誓,见一个杀一个,总有一天,要杀尽黑夜金达莱的所有人。”日本兵冷浸浸的目光从叶天脸上掠过,眉眼上挑,眼神如同出鞘的霜刃,而他整个人则变得像一只刚刚捕杀过猎物的嗜血猛兽。 “何时?何地?因何被杀?”叶天巧妙地导引着话题走向,期待日本兵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内容。 “七十年前、本地、因争夺三星堆人的遗迹而被杀,同时在场的还有来自南京的中国国民党间谍、来自延安的中国共产党特工。那是场大混战,就像现在……就像现在……”日本兵狰狞地笑着,轻轻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仿佛指尖上已经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叶天耸了耸肩膀,并未因听到“七十年前”而动容。 反倒是雷燕,脸上浮出了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那些历史,不说也罢。你都看到了,战争早就结束,连冷战时期也过去了,现在的全球各国都以发展经济为第一要务,跨国经济、电子商务如火如荼,没有人再傻到要挑起战争并企图独霸世界。忘掉那些事吧,你必须明白,此时此地不再是炮火连天的二战时期,人人都要学会面对现实,不是吗?” 日本兵愣怔了一下,大步跨过脚下的尸体,走向左侧的山洞。 雷燕紧紧跟上,双手警觉地交叉按住肋下的枪柄,如临大敌。她是个聪明人,黑夜金达莱的人环伺左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杀入。 “我都有些糊涂了。”叶天低笑着自语。 “做人,糊涂一些好。叶先生,你在蝴蝶山庄做的就很好,难得糊涂,假装糊涂,才避开了香雪兰的正面攻击。我希望,你能继续糊涂下去,直到泸沽湖这边的事结束。那样的话,我将感激不尽。”雷燕停步转头,颇有深意地回答。 叶天立刻问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你相信人能够穿越时空吗?他果真是如你所说穿越时空而来吗?” 这种只能应用于科幻电影中的玄妙理论又一次被叶天摆在了桌面上,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二战日本兵只能是穿越时空而来,除此之外,无法解释得通”。但是,连大科学家霍金都只能设想猜测、无法举例定论的事,别人谁敢断言? 雷燕苦笑一声:“我现在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也许等到进入神巢,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叶天弹了弹指甲,脸色变得极其严肃:“你难道没想过,所谓‘神巢’,也许就是所有人九死无生的绝地。” 雷燕也变了脸,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转身审度着墙上的壁画。 叶天的记忆能力极强,跟随日本兵由最左侧山洞前进到此处时,已经把石壁上的所有线条牢记在脑海中。按照他的理解,那幅地图所表达的意思是“提醒人们通过迷宫进入神巢”,给所有人指出了前进的方向。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设下一个巨大的迷宫?既然最终目的是神巢,何不在入口和终点之间,指出一条直达路线,岂不简洁明了? “九重迷宫,左盘右旋,颠倒进退,繁复多变。”叶天在心底暗暗地惊叹。布置壁画中那样的迷阵是一件极其耗时费力的事,现代人在露天状况下借助机械工具都很难完成,遑论是在大山腹中? “我想到了一些事,可是……目前的局面下,我已经停不了手。”雷燕咬了咬牙,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抛出了最后一袋本钱。 她在枪柄上轻轻一弹,仰天浩叹了一声。 “为什么?淘金帮并不缺钱,何必死追着黄金堡垒的线索不放?我查过淘金帮的资料,上溯一百年囤积下的黄金数量极其惊人。按道理说,不该是你们觊觎日本人留下的黄金,而是别派人马觊觎你们的金库才对。雷燕,回头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叶天恳切地提醒对方,不想泸沽湖畔再多一个枉死鬼。 纵观淘金帮的历史,他们在抗日战争中是站在国民党一方的,为抗日军队输送枪支弹药、粮草衣物,付出巨大。从一九四零年起,淘金帮中的年轻人自发组成了“抗日暗杀团”,专门刺杀日军中的指挥官,成功地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为西南战场上的国民党大部队减轻了压力。从这一层面看,淘金帮是堂堂正正的中国江湖好汉,很值得后代人景仰。 雷燕似乎被叶天的话触动了,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你说得很对,如果为了淘金帮的帮众打算,我是该选择退出,明哲保身,安全第一。可是,我到这里来,仍是存有一份私心的,一份谁也无法理解的私心。我必须要解开心底里这个谜,否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决然地向日本兵那边走过去,把叶天一个人留在原地。 叶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静待雷燕背影消失,旋即一步跨到日本兵蹲过的角落里。面前的石壁上,留着两只粗大的掌印,指头肚、骨节、掌纹全都清晰可见。他没有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只是瞟了几眼,随即回到倒地的敌人身前,掀开两人的上衣看了看,判断他们是因脊柱、尾椎两处遭到重击而全身瘫痪致命的。 在死者的后腰上,各留着两个焦黑色的掌印,那很可能是中华武学中的“黑沙掌”。由此,日本兵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起来,毕竟“黑沙掌”是一种进境非常缓慢的内家武功,不经过十年以上的磨练,是不会有任何成就的。日本兵能在瞬间出掌杀人,可见他的功力不浅。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救命!”阿黛惶急的求饶声响起来。 叶天不敢耽搁,几步就冲到了最左边的山洞里。 阿黛的手脚都被棕褐色的牛筋细绳勒住,蜷曲着倒在地上,姿势非常痛苦。雷燕的枪正顶在阿黛的太阳穴上,只需食指一扣,阿黛就要横尸当场。 “别杀她,给我个面子。”叶天脱口而出。他看到了阿黛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心中忽然一软。 “她是黑夜金达莱的人,这个时候怜香惜玉,会坏大事的。”雷燕冷笑着说。 此时,日本兵静静地立在壁画中“神巢”的下面,高举双手,手掌各按在一个字上。石壁依旧岿然不动,看不出有轰然洞开的迹象。 “我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的……”阿黛再次苦苦哀求。牛筋绳深深地勒进她的手腕、脚腕中去,时间一久,她的四肢就要废了。 “杀了她,否则你们就是在重复农夫和蛇的故事。”日本兵头也不回地说。 “哼哼,没错。”雷燕附和着说。 寓言中,农夫救了冻僵的蛇,并把它揣进温暖的怀中。蛇却在苏醒后,用自己的毒牙狠狠地咬了农夫一口,将他毒死。叶天熟知这个寓言故事,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一直无法对阿黛产生恨意。 “叶先生,救救我,我是没有恶意的,绝不会向你开枪!”阿黛挣扎了一下,但牛筋绳随即勒得更紧,令她痛苦得几乎落泪。 叶天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阿黛的脸。近在咫尺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阿黛如此疼惜,因为她的眼睛长得非常像雪姬,狭长、秀气、黑白分明,漆黑的眼珠仿佛两粒浸在冰水中的黑葡萄,带着水汽氤氲的柔美光泽。 雪姬,是叶天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白晓蝶早早占据了他的心,他断定自己会爱上雪姬的,那个聪慧的、狡黠的、睿智的、干练的女孩子。如果说当初离开海豹突击队时还有什么不舍的话,雪姬就是他心里唯一的牵挂。 “雪姬。”他在心底低低地呼唤了一声。 “叶先生,叶先生……”阿黛艰难地扭动着身子,试图远离雷燕的枪口。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算了,你不杀我杀——”日本兵倏地离开了石壁,双掌一合,拍向阿黛的左右太阳穴。 叶天毫不犹豫地出手,扣住阿黛的肩头,拉向自己怀中。 日本兵杀招落空,骤然间凶相毕露,用日语大叫了一声:“支那人,混蛋!” 叶天心头一凛,这段时间以来积攒起的对对方的好感一扫而空。中日两国政府无论如何建交,如何以“一衣带水的邻邦”来粉饰、拉近双方关系,却都无法忽视日本军国主义强盗在中国大地上横行肆虐的那段血腥历史。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个日本人,而且是个双手或多或少沾染着中国人鲜血的日本兵。 “你最好向我道歉。”他淡淡地说。 日本兵双脚错步,双肘微屈,摆出了空手道的进击姿势。 “请向我道歉。”叶天冷冷地重复了一次。 在海豹突击队,研习二战史、辨析各国军队的作战特点、深究各国军人的人性是所有队员的必修课。所以,叶天从未有机会跟日本军人交手,但却无比了解该国军人“大和血性天下无敌”的心理意识。实际上,要他们道歉,比杀了他们更难办到。 “道歉?”日本兵不屑地高抬着下巴,摇头拒绝。 “事情是因这个女孩子而起的,杀了她,不就一了百了了?”雷燕抢出来打圆场,枪口再次指向阿黛。 她的做法越发激怒了叶天,他猛然旋身,将阿黛搂在怀中的同时,右手夺下了雷燕手中的短枪,五指一搓,枪身、弹匣、子弹便四散分离,叮叮当当落地。 “混蛋!”日本兵骂了第二声,右臂一伸,从雷燕背上抢到一柄砍刀,借势抡圆,斜斩叶天肩头。不过,他的一连串动作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被叶天看破、看透,同时拔另一柄砍刀,以刀代剑,刀尖前戳,抵在日本兵喉结之下的凹陷处。 “道歉。”盛怒之下的叶天,声音反而变得更轻微、更安稳、更内敛。 日本兵的身子僵住,右臂举在空中,进退维谷。 “叶先生,这恐怕是个误会,大家各退一步,先图谋大事好不好?”雷燕只能继续打圆场。方才的一轮交手中,她是和日本兵同一立场的,但两人联手,也没占得了叶天的便宜。 叶天的手腕一颤,刀尖陷入日本兵的肉里。 “我也会杀人的,你最好别激怒我。”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 “我们大日本皇军从不向中国人道歉,我们是帝国最优秀的军人……”日本兵还想说下去,但叶天手上的刀极有分寸地向前送了三分,精准无比地抵住了对方的气管,逼得日本兵连吸气都不敢太快,声音立即顿止。 一阵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传入叶天耳朵里,继而,水声变为潺潺细流,再变为淙淙清溪,直至后来成为惊涛拍岸的沉沉巨浪。所有声音,都是从石壁下面发出的,仿佛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石板,激流随时都将破壁飞射出来。 “请你道歉。”叶天仍在重复最初的话。 “道歉吧,快道歉,否则就耽误大事了!拜托,你何必去惹海东青?美国人很少盲目吹捧某个人的,更不会随随便便将战斗精英的光环套在一个亚洲人脖子上。快道歉!”雷燕急了,在日本兵腿弯里猛踢了一脚。 这一脚,令日本兵向前单膝跪地,变成了负荆请罪的姿势。 “对不起,我不该骂人,请原谅。”日本兵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低声道歉。 叶天收回了砍刀,交到雷燕手上。他从不骂人,也从不轻易挨骂,这一次,他是在逼日本兵向所有的中国人道歉,而不仅仅是自己。 雷燕举着短烛靠近石壁,所有人骇然发现,上面的图画已经全都濡湿,几乎要滴下水来。 “看神巢,当神巢也注满了水的时候,石门就获得了足够的浮力。”日本兵弹身而起,忘掉刚刚的不愉快,大步跨到石壁下。 阿黛仍然蜷缩在叶天怀中,静静地不发一语,像只被吓呆了的小兽。 叶天取出小刀,挑断了牛筋绳,然后推开她。 “走吧,蒋沉舟死了,你留在此地没有任何意义,只会陷入危险的困境。我放你走,以后不要与淘金帮为敌,可以吗?”不知不觉间,叶天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就像当年在海豹突击队时面对雪姬那样。可是,阿黛与雪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阿黛的发乱了,七八绺乱发披散在额头上,被湿津津的冷汗黏住。 叶天很想帮她拨开乱发,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海东青,而面前的阿黛亦不是同为海豹突击队精英的雪姬。时间改变了一切,空间也从北美挪移到中国大陆,身外的所有事物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第04章 直捣神巢,血胆玛瑙 “好。”阿黛只回答了一个字,勉强站稳,然后一步步向外走去。 叶天抹了把脸,把所有闲愁甩开,专心面对眼前的困境。 石壁上,水汽沿着迷宫推进,渐渐到达神巢。最后,椭圆形的线条内,石头颜色变暗,与其它地方浑然一体。 日本兵的手掌又一次按在“神巢”二字上,大概只隔了十几秒钟,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壁就慢慢偏转,敞开了一扇两米高、三米宽的门扉。 “你敢来吗?”日本兵当先进门,随即回头,挑衅似的望着叶天。 门内,是一个人工凿成的长方形山洞,脚下有一条三米宽的石阶,渐渐向下,通向未知的远方。奇怪的是,山洞顶上竟然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也就是说,洞内布设有电力装置,能够巧妙地进行自动发电,不必借助于外部电源。 “为什么不敢?”叶天笑了笑,跟在雷燕后面进门。 雷燕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路,小心地走下台阶。从她的沉稳淡定中,叶天看出了另外一点,那就是她必定在附近安插了得力的帮手,如此一来,才不怕黑夜金达莱的人抄了三人的后路。 “告诉你的人,不要动阿黛。”叶天沉声说。 雷燕善解人意地一笑:“叶先生有所吩咐,谁敢不听?你放人,淘金帮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阻挠啊?” 叶天无从判断这句话的真假,只有踏着湿漉漉的台阶继续前行。空气中满是潮湿、黏腻的怪味,两尺宽的台阶上到处铺满了深褐色的苔藓,一脚踩下去,就吱的一声挤出水来。幸好头顶有灯,三人才不至于摸黑探索,跌跌撞撞受伤。 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三人到达了一个七步见方的石室里。石室中央,凿着一口直径约一米的水井。 日本兵向井下看了看,嘴里咕哝了一句:“就是这样子,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井下水位很浅,水面距离井口只有一臂,伸手就能掬起一捧清亮亮的井水来。看得出,这口井是从巨石中硬生生凿出来的,井壁异常平滑,又是一件单凭人力极难完成的工程。 石室向前,仍然是山洞和石阶,深不可测,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早在中国的汉代,科学家对浮力、水压的运用就达到了很高的程度,这口井,就相当于连通器小的一头,当连通器彼端受压时,井里的水就高速喷出来,产生超强的浮力,帮我们开启石门。很难相信,古代人在工具极其简陋的情况下,怎么能设计并制造出这些复杂的石块结构呢?”日本兵颇为感叹,绕过井口,准备继续向前。 中国古人的智慧渊博之极,上至天文地理、阳春白雪,下至市井百事、下里巴人,都能总结琢磨出很多妙方来,令人叹为观止。在叶天看来,这个神秘山洞的开合结构并不出奇,至少比国内几大著名陵墓的设计要粗糙很多。 叶天的注意力从井口转移到四周的石壁上,突然发现,在自己走出来的山洞左侧石壁上,留着一个模糊的刻痕。 “是什么?”雷燕察觉了叶天的异状。 “好像是一个字——不,是两个字,繁体草书。”叶天走过去,观察了几秒钟,犹豫不定地说。同时,他抬头看着日本兵,皱了皱眉,沉声命令,“请把你的上衣脱下来,露出所有的纹身。” “哦?”日本兵一愣,立刻攥紧拳头,以为叶天是故意戏弄。 “这两个字与你的纹身近似,识相的话,就快脱。”叶天来不及做更多的解释,急切地催促着。 日本兵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迟疑地解开扣子,袒露出坚实的胸膛。“修罗”这个名字不但刺满了他的手背、手臂,而且是密密麻麻地纹遍了全身。纹身的意义,就在于让人记住那些永远不愿忘记的人或者事,日本兵已经将那个名字纹在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可见他对此人的记挂之深。 “修罗,是‘修罗’这两个字!”雷燕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抢先叫出来。 她说得对,石壁上留着的就是“修罗”二字,笔法结构与日本兵的纹身九成近似。这两字的笔画中有许多长短不同的“撇”画,最能反映出问题。 叶天抚摸着浅显的字迹,推断那是某个人匆忙之间用指甲留下的。当然,普通人的指甲既软且钝,是不足以在石头上刻字的,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以指甲做武器的人才能做到。 日本兵凑过来,单手扶住石壁,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胸膛上的纹身,胸口不住地大幅度起伏着。 关于石室中那口井的精妙作用,虽然日本兵叙述得很简练,叶天仍然弄懂了大概意思。初步估计,石室并非近代人修造的,能够进入这里、利用这里的人,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修、罗。”日本兵的嘴角哆嗦着,慢慢地读出了那两个字。 “修罗是谁?”叶天不愿趁人之危,假如日本兵执意不说,就罢了。 没料到,日本兵突然大叫起来:“修罗,修罗,你在这里吗?太好了,太好了,我回来找你了,快出来,快出来吧!” 他的疯狂叫声在山洞中激荡起重重回音,一直传向山洞深处。随即,他转身向更深处狂奔,三转两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变化总是无处不在,现在怎么办,叶先生?”雷燕摊开手掌,若有所思地苦笑着。 叶天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良久,都无法回答。 “据我所知,竹联帮一直在泸沽湖这边图谋一件大事,而这件事牵涉到的方面极多,最重要的,是跟二战、内战时期的中国国民党第一谍报机构‘黑室’有牵扯。如果你愿意听,我就一边走一边解释。”雷燕狡黠地卖了个关子,暂时收住话题,向前指了指。 回顾竹联帮历代大佬以及蒋沉舟的发迹史可知,竹联帮与台湾政界的关系甚为密切,所以才在各方面得到政府的“特别关照”,势力得以高速发展。那么,他们基于投桃报李的思想,替政府做些小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叶天拂了拂头发,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浮出这样的线索:“政府不方便在泸沽湖行事,只得借助于黑道帮派的力量。蒋沉舟的为人豪爽、义气、胆大、心细,便成了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于是,他诈死瞒名,隐居到泸沽湖来。” 关于“黑室”,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那是二战时期美国援助国民党建立抗日同盟的一笔巨大投资,其主要任务是破获日军的通讯网、联络网、间谍网,开展高科技意义上的“头脑风暴对抗”,从另一渠道打击日军。不夸张地说,黑室拥有当时的最高战争机密,获取的资料可以直接上报给委员长本人,而黑室做出的结论,能够直接左右战局。 “我越来越觉得,太小看淘金帮了,请讲吧。”叶天沉思着举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山洞,踩着湿滑的阶梯向下。前面的通道变得曲折迂回起来,忽而左拐,忽而右岔,与壁画中的地图相对应。 异常潮湿的空气中不时出现淡淡的腥气,这让叶天一直有着不祥的预感。 “一九四九年之后,黑室随政府迁居台湾,大量资料散失,遗落在中途,最后只剩下十五只资料柜。而‘泸沽湖秘密’就是这十五只柜子、一千五百份资料中最值得关注的。资料中说,泸沽湖就是远古时期天神蚩尤的训练场,为了消灭黄河流域的炎帝和皇帝,他制造并训练了一大批毒蛇猛兽。蚩尤战败被杀时,猛兽中的一小部分仍旧留在本地,继续发展变异。如果能够找到并驱使它们,就得到了战胜一切的密钥。冷战时期,国民党方面一直在叫嚣‘反攻大陆’,却一直限于时机不够成熟,未能真正有所作为。在这种局面下,黑室就透露了一部分资料出来,要竹联帮去寻找泸沽湖下的秘密。”很明显,雷燕所获得的这些资料是不确定的,很多地方,她需要用“联想”和“推断”来合理连缀细节。 “黑室手里有什么?”叶天一针见血地问。 一路走来,他至少发现了四处“修罗”二字的暗记,全都一一记在心里,却不明说。除此之外,所有的石壁都潮湿而平滑,没有一点刻痕。 “一次详尽的战斗纪要。”雷燕无奈地回答,随即尴尬地一笑,“这份纪要,记录的是发生在本地的一场多方混战,混战目的,就是为了争夺地下密道的控制权。遗憾的是,国民党间谍属于战败方,全军覆没,只有外围的一名通联人员生还,他的三十九名同袍进入地下后就再没回来。当时的通讯工具很简陋,他从电台讯息中断续得知,共有四股势力同时进入地下,分别是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黑夜金达莱和日本战略特遣队。大概在混战发生后的第二十天上,国民党方面得到了确切消息,日本人取得了混战的最终胜利,其余三方,死伤殆尽。” “只有这么多了吗?”叶天不敢再听信雷燕的一面之词,不放心地追问。 雷燕点点头,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不信任。 再向前去,山洞出现了左右两条岔路,并且两边的山洞入口都变成了直径约三米的圆形。雷燕对此并不奇怪,取出一枚指南针,校准了一下方向后,踏上了右边的通道。 叶天闭上眼睛回想,那的确是壁画上指出的正确的路线。 “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把山洞修成这样?如果是给人行走的,地面应该是平坦的才对。难道是一条过水通道?还是……”不期然的,叶天联想到了龙、蛇、水蛇之类的软体爬行动物,它们在贴着地面游走的时候,此种地形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摩擦力,显著地提升行动速度。 “别多想了,走吧,去神巢。”雷燕笑起来,仿佛是在揶揄叶天太过怯懦。 叶天不禁暗暗苦笑,若地下真的有蛇类怪兽,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够巨兽一餐的。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雷燕的情报是准确的,地底什么都没有,是一座空荡荡的迷宫。 前进了约两小时后,前面终于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是你吗?”雷燕放声大叫。 “是。”日本兵的回应传来。 叶天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知道前面暂时是安全的。 又拐过两条弯道,叶天看见日本兵正背靠石壁坐着,双腿伸直,疲惫地垂着头。他身后的灰色石壁已经是迷宫的尽头,圆形截面上刻着许多样子古怪的人物,有的狼头人身,有的虎头马身,有的蛇头鱼身,诡异多变,不一而足。 “这里就是神巢的入口吗?”雷燕依旧精神十足,立即走近石壁,细细打量上面的图形。 叶天默数了一下,直径三米的石壁上共刻着二十四种合体怪物,组成方式全都超出了人类的知识范畴,令人阵阵反胃。每一种怪物头顶上都标示着文字,不过却是弯弯曲曲、复杂难辨的蝌蚪文。 “现代科学中,是绝不会容许做这种物种交叉实验的。真不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的科技怪人们,竟然敢开这种先例?”雷燕不住地自言自语。 叶天没有接话,只是仔仔细细地观察,把所有画面记在心里。现在,大家还没有进入神巢,不管做出什么结论,都可能是错误的。 “叶先生,你对蝌蚪文有没有认识?”雷燕又问。 叶天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雷燕哦了一声,失望地转回头去。 “我们怎么才能进去?总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吧?”雷燕跃跃欲试,上上下下打量着石壁。 “时间。”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的腕表。 有了开启第一道石门的经验,叶天懂得,所有的机关都是按照时间运行设置的,无论是按古代的“时辰”还是现代化的“小时”计算,都会在不同时段里出现不同的开启方式。现在别无良策,只能等待。 雷燕叹了口气,十指交叉,倒背着手后退,勉强压制着自己的焦躁心情。 “那里面有什么?神巢中有什么?”叶天不得不问,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下去,他的处境可就不大妙了。 “什么都没有——觉得奇怪吗?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些诡异的提示,就像流传了几千年的斯芬克斯之谜那样。很久之前,我是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它的,现在……”日本兵阴郁地冷笑起来。 叶天心里猛地一动,因为斯芬克斯之谜的主角是“狮身人面怪兽”,亦是不可思议的组合体,来自半神话、半虚构的史前时代。那么,日本兵以此举例,是无意识的呢?还是有所特指。 “七十年前,你果真来过这里吗?”叶天轻轻地问。 这是证实日本兵身份的最关键问题,以他现有的年龄,再加上由二战至今的时间,将是一个极其荒唐的数字。换句话说,日本兵应该是个白发苍苍、手颤眼花的老人,而不是此刻身手矫健的中年人。 “当然,我说过了,七十年前,我参加过那场大混战,亲手击杀超过二十名敌方间谍。你不相信对吗?因为我从你眼睛里读到了怀疑。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日本兵对于中国古代谚语、成语的运用非常熟练,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 叶天点点头:“好,我相信你说的话,可你是怎样从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跑到这里来的?时空隧道?乾坤挪移?时光车……” 科幻电影和小说带给人类无穷无尽的联想,也半科学半鬼扯地解释了那些穿越时空的怪现象。可是,当这一幕真实发生在叶天面前时,他还是很难接受。几步之外,就是那个疑似穿越时空的人,但表面看来,除了纹身,日本兵与正常人无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见到修罗后,她可以向你解释一切。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重复从前走过的路,故地重游,也许能得到一些启发。”日本兵摸了摸头顶,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模样。 “我明白,修罗一定是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那是你的妻子吗?”雷燕问。 日本兵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雷燕的脸,慢慢回答:“是,她是我的妻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但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又为什么留下名字标记?”雷燕再问。 叶天突然意识到,从发现“修罗”二字标记时,雷燕一直都时不时地偷偷摩挲着自己的指甲,脸上的神情忽而哀伤,忽而狂躁。 “我不知道,但那是她的独特标记,我熟悉那种书写方式,不会看错,那就是修罗留下的。”日本兵捂住脸,两腮的咀嚼肌全部绷紧,显示出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雷燕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喃喃自语:“我越来越糊涂了,如果修罗在这里,那么……那么……” 叶天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脑子如同一架高速工作的计算机分析仪,将她所表现出来的每一个细节输入其中加以分析。此刻,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竭尽全力地看、听、想。 轰隆一声,那挡路的圆盘巨石滚到旁边的山缝里,前面豁然开朗。 日本兵当先跳起来,高速向里面冲去,一边大声呼唤:“修罗,修罗,修罗……” 雷燕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唉,这家伙八成是疯了!原来真正的爱情就是会让人发疯的,多么可怕啊!” 叶天淡淡地一笑,敏锐地察觉到,当两米厚的巨石移开时,雷燕脸上也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和渴盼。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急着闯入,而是立在洞口远眺。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条殷红色的圆形通道,两侧石壁是半透明的,里面各汪着一般胭脂色的液体。液体缓缓地翻滚搅动,不停地幻化成一个个诡异的图形,一会儿如奔马笨牛,一会儿如小桥流水,一会儿又如日出东方,万里云烟。当日本兵快速奔去时,他的身体也被染成了红色,渐渐变成了一团红色的影子。 这种人间奇景让叶天脑子里突然浮上一个久违了的词汇:“血胆玛瑙。” 大理蝴蝶山庄之行,他见识到了顾惜春所拥有的那件极品血胆玛瑙,但对其价值几何并不感兴趣。眼前的一切,构造原理,竟然与血胆玛瑙极其近似,石壁就是玛瑙外壳,流动的液体即是“胆中之血”。假如有人能够将这段山洞完整地截取下来,绝对是震惊世界的极品珍玩。 雷燕跨进一步,抚摸着光滑的石壁,指尖追逐着浮沉不定的红色液体。于是,她的手指也被染红了。 “你猜,这是什么?”她问。 叶天摇摇头,极目远望,搜索着日本兵的影子。 “实际上,我的思想深处也有这样的一幅画面,不过却不是亲眼所见,而是有个人在我耳边叙述出来的。那个人告诉我许许多多的故事,包括‘修罗’这个名字。这件事发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无法记清楚,只能留下一些浮光掠影的残片。现在,一切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了,我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回忆之中?”雷燕将自己的脸慢慢贴上石壁,一瞬间,她的头发、五官、全都变成了妖冶诡异的血红色。 “通道尽头,会有答案吗?”叶天轻轻地问。 “会吗?会吗?”雷燕也在问。 身临此种如梦似幻之境,两个人早就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整个身心都被无边无际的红色笼罩住。 突然,前方传来了阵阵惨叫声,却不是日本兵的声音。 叶天绕过雷燕,径直向前飞奔。他明白每一个大事件中都会产生无穷变故,但料不到变故竟然来得这么快。 百步之后,他就到了圆形通道的尽头,前面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空间,长约五十步,宽约三十步,高度则至少在十五米以上,像一枚被掏空的巨蛋。 按照壁画地图的指示,这里就是特别标注出的“神巢”。 第05章 修罗、修罗 蛋形空间的凹陷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二个人,叶天出现时,日本兵正单拳击飞了第十三人,然后抱着胳膊,孤零零地站在尸体中间。 敌人倒飞出十步,大口吐血,伏地而亡。 叶天环顾四周,原来共有二十四条圆筒形的通道可抵达此地,而且所有的通道内都泛着古怪的红光。他们三人经过的那条路,只是二十四分之一。 “他们是什么人?”雷燕从叶天身后闪出来。 日本兵没有开口,而是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死者的衣着各式各样,年龄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不等,手里都握着短柄单刃小刀。他们身上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右手腕上纹着三条竹叶头尾相连的图案。那是竹联帮的独特标记,可见他们是蒋沉舟的人。 “这里就是神巢,当年的大混战,就是在二十四条通道与巨蛋中展开的。战斗的结果,就是皇军特遣队全歼各方敌人,保住了这里的秘密。现在,我就带你们去神巢的核心。”日本兵选择了对面的一条通道,然后快步走在前面引路。 叶天迅速跟在后面,半步不拉。 迄今为止,日本兵的计算、进退都很有章法,但叶天绝对相信,在这种诡异多变的环境中,一个人是不会总是对或总是错的。一旦日本兵失算,只怕要搭上三个人的命。 进通道十几步后,日本兵突然低下头,注视着脚下:“坏了,有人已经进去了,有人比我们早一步进入了神巢。小心点,该出手时绝不要手软。” 叶天立即蹲下身,仔细地检视着地面上留下的两行脚印,然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一个女人在前,体重约五十公斤,步幅三十厘米,比普通人要短,可能是受了伤或者上了年纪。另一个是体重七十五公斤左右的男人,步幅忽长忽短,脚印忽左忽右,动作非常敏捷。从空气中留下的体味推断,两个人跟外面的死者来自同一个地方,吃下的食物、口中呼出的气息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女人的脚步虽慢,却一直坚定向前,由此判断,她对此地比较熟悉。” 那些脚印都是刚刚印上去的,地面浮土被扰动的痕迹非常明显。如果一路追踪过去,大家就将狭路相逢了。 叶天不担心那女人,只担心另一个脚步飘忽的男人。他感觉那是一个极度警觉、极度阴险的人物,因为对方即使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也始终左右滑动、前瞻后顾,多方位谨慎提防。 不自觉的,他垂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刀,借着刀刃上那一抹微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日本兵正在使劲扭着自己的手指,嘎巴嘎巴声不绝于耳。 “两人之中,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吗?”叶天低声问。 日本兵停住手,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许吧,活着的人里面,只有我和修罗知道这地方。我真希望走过去的会是她,但这种可能太小了,太小了。” 他伸出双掌,手心里已经汗津津的,闪着淡淡的油光。 “赶上去,不就知道了吗?”叶天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 “对啊,赶上去,也就知道了。”日本兵点点头,凝视并抚摸着自己手背上的名字。 再向前走,两边石壁中的红色液体渐渐少了,叶天的眼睛不再受红光的刺激,稍稍舒服了一些。 总的看来,所有的通道都是渐渐向下的,按方位估算,此时他们已经到达了泸沽湖底,头顶即是被游客们称之为“圣湖”的地方。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腥、辣、臭、骚,像是出自于某种猛兽身上。说实话吧,这里到底藏着什么?”叶天突然止步,侧身贴在石壁上,警觉地向前眺望着。 之前的残酷野战训练中,他曾在非洲与狮虎同笼,在印度与巨鳄同眠,在南亚雨林与怪蟒同行,在熟悉那些野兽的同时,他的嗅觉神经也被锻炼得无比灵敏,能从最复杂的环境中嗅出危险的味道。 日本兵低低地笑起来,翘起嘴角,若有所思地反问:“你以为呢?” 叶天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任何情形下,我都可以自保,但你不一样。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太多的牵挂。你看雷燕的眼神很复杂,你提到修罗时,心情也时时受到牵动,无法平静地处理危机。朋友,我知道你受过相当高级的特种兵训练,只是大家都只是人,而不是神,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你的心已经乱了,逢乱必死,不是吗?” 海豹突击队的战术教官、心理学教官都反复强调过:“无论胜局、败局,无论顺境、逆境,一个人的心都不可以乱,逢乱必死。” 美国人的特种兵教材是从二战期间沿袭下来的,每隔两年,就会添加进许多新内容,绝对领先于其它各国。叶天所说的,就是身为一名特种兵必将遵守的金科玉律。 “我没乱,我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走吧。”日本兵继续往前走,对叶天的劝导毫不理会。 前面的通道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连续拐弯。每拐一次,叶天就停下来调整呼吸,全力倾听前方的动静。 终于,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喀啦”。 那是大口径军用手枪子弹上膛时的特殊动静,距离此地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间。在那一声后,前方再也没有了声息,静悄悄的,犹如黄昏时的死寂荒冢。 叶天贴着石壁蹲下,既不躁进,也不退缩,只是沉着地等待着。在他背后,石壁平滑阴冷,到处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竹联帮使用的武器全都是从美国枪械黑市上的购买到的,前方敌人使用的,正是美式装备。现在,谁先露出破绽就先死,我不能死,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我去做呢。”叶天嘴角渐渐浮起了微笑。 自加入海豹突击队以来,他曾上百次面对死亡,与死神的勾镰擦肩而过。于是,他习惯了冷静地等待,在无数次“进还是退”的抉择中做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完好无损地生存下来。 日本兵也凝立不动,但双腿却微屈紧绷,做出随时向前急扑的准备。 “小彩现在被囚禁在哪里?黑夜金达莱驻扎此地,到底是何居心?他们对段承德和蝴蝶山庄有什么企图?父亲又是为何而死?”各种问号不失时机地浮上叶天的心头,困扰着他,也督促他不断地探索前进。 日本兵突然卧倒,双手贴在腰间,身子如蚯蚓般贴地移动,无声无息地匍匐向前。在他掌中,暗藏着两柄短刀,那是从敌人手上缴获来的。 毫无疑问,日本兵是一名徒手搏击的高手,出招之快,令叶天也深感钦佩。可是,用冷兵器去对抗手枪是不明智的,而且前方的敌人也是高手,肯定不会给追踪者留下机会。 叶天思索了几秒钟,果断地起身贴着石壁前进,并故意弄出一些衣服摩擦的细碎动静来。如此一来,敌人的注意力就会受到搅扰,只注意视线高度的位置,忽略地面进攻。 “呜嗷呜嗷——”,不知从何处传来怪兽的沉闷嘶吼声,但那不是虎豹豺狼之类陆地野兽的叫声,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是叶天从未听过的。 日本兵加快速度,猛的冲出了拐角。枪响了,伴随着单刃刀斩断平常人骨骼的“喀嚓”声。叶天也冲出去,恰好看见,一个瘦削的驼背人正抢过日本兵右手中的刀,反手插入日本兵的后背正中。 嚓的一声,叶天看清驼背人喉咙的时候,自己的刀便不偏不倚地插入视线的落眼点。刀不穿喉而过,人就暂时不会死。 驼背人身旁站着一个披着厚厚的白色长袍的人,同色的风帽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只露出半边脸。 “你是谁?”日本兵翻身倒地,顾不得背后遭到重创,一只手指着那白袍人,大声问。 “你杀了我……竹联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里的秘密是属于我们的……我死了,也要拖你下地狱……”驼背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举起双臂,作势要来掐住叶天的脖子。他的右手已经被齐腕斩断,鲜血淋漓,一塌糊涂。 “你是不会死的,我们还要听你讲讲竹联帮的故事呢。”叶天迎上去,在对方胸口的穴道中敲打了几下,哧的一声拔掉短刀。他被迫出手时,选择的部位精准到了毫厘之间,绝不会切断驼背人的主血管,所以伤口中只流出了很少的血。 战斗结束后,叶天才有时间打量一下现在所站的地方,百步见方的地面异常光滑,是由一层完整的半透明石板铺砌而成。地面之下,不是土地或者石块,而是一座座古怪的动物雕塑,跟入口的石壁上刻画着的那些怪物近似,全都是由两种以上的动物拼凑而成的。凝神再看,那些或许并非雕塑,而是嵌在某个透明空间里的真实动物。距离地面最近的一只鹿头狗身的怪物头顶的角、身上的毛都鲜活逼真,似乎仍然好好地活着,只要挣脱那层透明的壁垒,就会昂首嘶叫、撒腿奔跑。 除去通道,另外三面也是透明的石壁,石壁后面,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全都是四不像怪物,延伸出去数百米,视线所及,不见尽头。如果忘记地理位置的因素,此地倒是像个远古生物展室,但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有如此巨力,能在幽深的泸沽湖底,布置出如此壮观的场景? 叶天无暇惊骇感叹,只是看紧驼背人,替日本兵观敌掠阵。 白袍人冷冷地回答日本兵的问题:“我是谁不重要,但你必须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巢,众神发源之地。这里是属于先知的,凡人不该闯入。” 那果真是一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女人,符合叶天的推测。 日本兵呆了一下,急促地清了清嗓子,张嘴唱起来。那是一支由李叔同作词的老歌《送别》,曲调源自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自1914年问世以来,被传唱了将近一个世纪,是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老歌。 白袍人起初极其傲慢冷峻,但日本兵的歌声一起,她整个人都愣住。 《送别》仅有十句唱词,八个乐句,日本兵唱完第一遍只用了一分钟,随即放慢了节奏,饱含深情地唱第二遍。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又沿着裤脚淌到地上,怵目惊心地漫延开去。 那首歌很多人会唱,但少有人唱得像日本兵那般饱含深情、满含忧郁。 “不要跟他说任何话,我会带你出去,我会帮你找到那个人的,竹联帮没有做不到的事!”驼背人声嘶力竭地大叫。 叶天的小刀一沉,刀刃在驼背人喉结上来回蹭了两下,好让他噤声。 日本兵反复地唱着那首歌,直到白袍人泣不成声地叫出来:“你怎么会唱这首歌?你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像他?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 她慢慢地摘掉了风帽,先露出的是满头银发,再露出皱纹堆叠的脸。她比叶天想象得更老,仅有一双眼睛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日本兵停住歌声,定定地望着那个老女人,迟迟不能开口。 “你是谁?你是谁?”老女人连声追问。 “不要理他,不要跟他交谈,我会——”驼背人的吼叫再次被叶天止住。 日本兵做了个空手道中“静气放松”的手势,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修罗?” 老女人答应一声,热泪猛地夺眶而出,在苍老的脸上纵横流淌着。 出乎叶天意料的是,日本兵如同遭受了迎头一击,右手捂住左胸,摇晃了两下,突然一跤摔倒,低沉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我,是我,是我……”老女人向前迎上来。 日本兵猛地抬起了手,制止老女人前行,另一只手捂住脸,大声叫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老女人愣住,伸出的双手僵直在半空中。 “你不要过来……这是个错误,这是个错误,这是上天在跟我开玩笑……”日本兵肩膀一颤,突然哇的一声大口喷血,染红了自己的半边身子。 “是,是啊,我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定是个错误,可怕的错误。”老女人转过身,挪动脚步,艰难地蹒跚前进。半透明地面也是倾斜的,于是她越向深处走,身子就越来越低。 叶天皱了皱眉,不解日本兵怎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一直在苦苦追寻“修罗”,现在心愿达成,为何如此痛苦地倒地? 雷燕的到来,打破了密室中的沉寂,她没有去搀扶日本兵,而是直接奔向老女人。 “我听到了他叫你,也听到了你的回应。你就是修罗?来自苗疆的炼蛊师?你是不是在年轻时长时间失踪过,直到三十多岁才重新回来?”雷燕连珠炮似的提问仿佛是一支支利剑,刺得老女人一点点瑟缩下去。 “回答我,你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被你狠心抛弃了?告诉我,你到底做过什么?为什么要抛弃她?山林里的猎手们都知道,虎毒不食子,但你偏偏做了连禽兽都不如的事,为什么?为什么?”雷燕的情绪如同一个已经点燃的炸药桶,随时都将瞬间爆炸。 老女人停下来,拢了拢银发,倔强地挺直了后背,看都不看雷燕一眼。 “你的女儿被丢在山寨中,吃百家饭长大,三十多年来,你再没找过她,再没看过她?就只当是她已经死了?”雷燕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虽然一直用双手十指死死地抠住自己的太阳穴,仍旧流露出头痛欲裂的痛苦神情。 日本兵无力地伏倒,驼背人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叶天,还在聆听着雷燕的咆哮。他也倦了,渴望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毕竟今晚连续的追逐探索耗费了太多精力和体力,就算是铁打钢铸的身子,也快支撑不住了。 “无论如何,先把他们带出去再说……方纯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直没赶来驰援?我要坚持,坚持……”叶天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上眼皮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 “告诉我,告诉我,玉修罗,你今天一定要告诉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我的父亲到底是谁……”雷燕的质询声一浪浪传来,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几重门户、几层棉被透露出来的。 不知何时,叶天发现自己已经仰面躺倒,身子软软的无法自控。正是因为采取了这个姿势,他才惊诧地发现,原来这个空间的顶上也是半透明的,但外面没有紧嵌不动的怪兽,而是微微动荡的暗灰色的湖水。湖水之中,茂密的水草旺盛生长,像一片片的灰绿色森林。透过湖水,他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天空、云翳和偶尔滑翔着掠过湖面的水鸟。 “那是泸沽湖吧?如果是白天,是否能看见游船?”叶天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像被冻住了,思考问题的速度缓慢得像在梦游一样。 现在,他听不见雷燕和老女人修罗的动静,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然后从身到心,都变得极度渴睡。 “让我睡,我累了。”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迷蒙的视野中,一大群肥硕的草鱼悠闲地游过,尾巴卷起阵阵泥沙。 叶天无意识地笑起来,感觉今晚遭遇的一切处处不可思议,连现代人都很难制造出的梦幻场景,真实地出现在山腹湖底之内。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似乎有点疼,可见自己并不是身在梦中。 “睡吧,也许一觉醒来,事情就会变得水落石出呢?”他无力支撑眼皮,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叶天睡得着实很沉,而且没有任何做梦的情节。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微笑着的方纯。 “醒了?”方纯的脸移开,白花花的日光毫无顾忌地照下来,令叶天一阵头晕目眩,马上闭眼,默默地调匀呼吸,回想着此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 “你睡了三天三夜,我只好通过盐水输液和补充氨基酸营养来帮你维持体能。幸好你的身体够强壮,才醒得这么快。外面摆着刚刚出锅的山珍野菌汤和泸沽湖特有的鱼宴,也许吃些东西,能让你好起来。”方纯扶着叶天坐起来。 这里就是他们在小落水村的下榻地,屋顶和墙壁都用土布裱糊过,屋角的兽骨香炉里,插着三股黑色的香火。 叶天身上,已经换好了崭新的棉质睡衣,柔软妥帖,带着女孩子手指上独有的馨香。 他翻身下床,走到外面的客厅里。餐桌上的碟子里,摆着至少十几种不同品种、不同做法的鱼。桌子正中,是一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酒精火锅,野山菌的原始清香随着蒸汽飘满了整间屋子。 “好香,是你救了我?”叶天用湿纸巾擦手,一边淡淡地问。 方纯为他盛汤,一边摇头:“不是,是有人送你回来的,就放在楼外,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我详细检查过你的身体,确信是吸入了一种叫做‘梦游七十二小时’的迷幻剂所致,所以才没有过度惊慌。” 叶天点点头,他知道,“梦游七十二小时”是黑夜金达莱最喜欢用的迷药。 “不想继续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方纯带着郁闷问。 叶天摇摇头,大口喝汤。人是铁饭是钢,他必须用饭菜补足体力,以备进入下一轮的争斗。 “叶天,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沉默自闭。普通人此刻会追问很多事情,会讲述自己的古怪经历,但你倒好,什么都不说。当晚你离开后去了哪里?蒋沉舟和那个奇怪女子在哪里……”方纯问到一半,察觉到叶天听得心不在焉,觉得没意思,只好自动停住。 “稍后我会回答你的,不要急躁。”叶天说。 这顿饭,叶天细嚼慢咽,足足耗费了半个小时。停下筷子时,他完完全全地想通了一件事:“泸沽湖之上,覆盖着几层大网,有属于黑夜金达莱的,也有属于淘金帮、竹联帮,彼此缠斗混战不休。最终,黑夜金达莱占了上风,大获全胜,而蒋沉舟领导下的竹联帮,则近乎全军覆没。当然,也可以说,一切都是黑夜金达莱策划出来的,只等其他人钻入口袋,然后扎口收网就好了。自己被平安送回来,只是因为对他们没什么用处,也许他们想要的,只是雷燕、日本兵、修罗。” 餐桌一侧,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卷黑色的录影带,吸引了叶天的注意力。 “跟我一起送回来的?”他指了指。 方纯负气地起身,把录影带插入录影机里,然后将电视遥控器丢给叶天。 电视画面中,出现的正是叶天昏倒的那个山洞,但却空无一人。镜头对准地面,仔细地拉近画面,对准一只只怪物。在这种平心静气的状态下,叶天发现了非常重要的另一点,怪物是位于一条条圆形透明通道中的,那些通道的尺寸与他们走过的相差无几。 他按下暂停键,又按了另一个将画面放大八倍的键。顿时,一只狼头牛身的狰狞怪物充斥了整个画面。它具有狼的森森利齿和凶残本性,再有牛的身体和耐力,混合为一种新的战斗体,战斗力获得了几百倍的提升。 “听说过蛊虫的培养过程吗?”方纯忽然问。 “唔。”叶天漫应了一声。 “将十几种毒虫放置于一个巨大的器皿中,遮光密闭,让毒虫相互撕咬厮杀,最终剩下的那只最凶残的,就是炼蛊师需要的蛊虫。往下看,你就知道,那些怪物的存在,约等于角斗场上的毒虫,一个看不见的炼蛊师正隐藏于幕后,久久地密切监视着它们。”方纯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同时,也在监视着一切闯入他的蛊虫世界内的不速之客。” 叶天按下播放键,画面继续,约十几分钟后,所有的怪物竟然一起缓慢移动起来,由各自的透明通道,聚集到一个椭圆形的空间里,随即展开了一场毫无人性、毫无秩序的大混战。 第06章 梅森将军出现,炼蛊高手之战 炼蛊师培育蛊虫时,会将器皿盖住,连他们都不愿意看到毒虫撕咬的惨烈情况。然而此刻,录影带忠实地记录了怪物们冲锋、倒下、败退的过程,由不得叶天不看。录影带是没有声音的,可叶天从怪物龇牙咧嘴的动作中,分明感觉到了它们发出的尖叫声、惨叫声、呼啸声、痛呼声。如果真能听到,那一定是如同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哀嚎一般的声音。 怪物们冲杀了四五个回合后,近一半倒下,另外一半贪婪地咀嚼着伤者的内脏、骨骼和尸骸,连同皮毛一起吞噬进肚子里。之后,它们又饥渴地吮吸着地面上流下的各种颜色的汁液血水,直到椭圆形空间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清扫过一样。之后,这些强壮的幸存者们各自后退,沿着透明通道回到原地蜷缩起来。如果不看录影带,谁都无法想象到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一部很精彩的纪录片。”叶天缓缓地说。 “应该是一部令人反胃的纪录片才对。”方纯拍打着胸口,皱着眉苦笑。 的确,如果给一个刚刚吃饱饭的人放这部片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忍不住跑进卫生间呕吐,但叶天恰恰是唯一的例外。相反,他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推测送自己跟录影带回来的会是谁。 昏迷之前,雷燕和老女人修罗站在一起,现在她们会被带去哪里?难道所有人都落入了黑夜金达莱的圈套? 一阵悠扬的铃声响过,叶天取出电话,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什么人?”方纯警觉地问。 叶天摇摇头,等电话铃声第二次响过,他才缓缓地按下接听键。 “叶天,我是梅森。”电话中,一个男人操着低沉的带着美国味的国语开口。 叶天端起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同样低沉地嗯了一声。 “不问问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吗?”梅森在电话那端笑起来,那是胜利者全盘尽在掌控之中的得意笑声。 从这笑声里,叶天也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手中的咖啡杯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之前,黑夜金达莱一直都处于蛰伏状态,极少参与国际恐怖主义活动,几乎被全世界的反恐部队所遗忘。现在他们敢于直接参与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的争夺,一定是有“智囊”或者“智胆”加入,为他们亮起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更深一步讲,该亚洲小国近年来突然高调宣布“捍卫领土主权、争取联合国话语权”,透露出霸道无比的底气,亦是事出有因。 一瞬间,叶天惊觉,“超级武器”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江湖人追逐财富的游戏,而是牵扯到巨大的政治利益。他的眉心,不知不觉皱成了一个扭曲的“川”字。 “叶天,在关塔那摩铁狱时,我就关注过你,因为你的几任教官都是我的好朋友。毫无疑问,你是一名特战天才,在很多方面的领悟力、执行力连教官们都自叹弗如。还记得你们的格斗教官伊博汉吗?他衷心说过,二十年来,你唯一令他感到恐惧的人。当他在格斗训练场上一次次把你打倒的时候,这种恐惧便一次次增加。他很清楚,总有一天,单兵对抗时,倒地的将是他。”梅森像老朋友聊天一样说起了过去。 方纯走过来,为叶天倒咖啡,脚步轻飘得像一阵风。 叶天当然记得伊博汉,但真实情况却不是梅森说的那样。在训练场上,他倒在伊博汉的脚下;在两人单独较量的时候,倒下的是伊博汉。从教官那里,他学到一切,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成为教官们最喜欢也最头痛的队员。搏击术、枪术、暗杀术、伪装术、军事指挥……一切科目,他的成绩都是“优加加”,完美得无可挑剔。 “谢谢。”他沉声回答,强迫自己采用了微笑的语气。 梅森笑得更开怀了:“叶天,我有一个很大很好的机会给你,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是不应该把青春热血浪费给国家和战争的,应该为自己铺砌一条辉煌的金光大道。我已经老了,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你说是不是?在山洞里,是我救起你,然后送回小落水村。如果没有为,今天你已经成了那些‘绝杀者’嘴里的食物,呵呵呵呵……除了我,没人能真正欣赏你,也没人记得提携你。到我这边来吧,那机会一直给你留着!” 叶天放下咖啡杯,转脸在餐桌上搜寻。 方纯立刻会意,把一支铅笔和一叠便签纸送到他手边来。 叶天沉思片刻,开始在便签纸上绘图。不出意外的话,暴露的山洞已经被封闭住,要想再次进入那里,只能另辟蹊径。他凭着一路进洞的记忆,找到了昏迷地点向上反映在泸沽湖底的位置。 “忘掉山腹里发生的事吧,随时等待我的电话。哦,顺便说一句,记得红龙吗?我们在关塔那摩铁狱里建立了很好的朋友关系,我无微不至地关照他,他也给了我一些物质上的巨大帮助。你看,我跟臭名昭著的战争狂人都能成为好朋友,还有什么是无法做到的呢?叶天,我必须告诉你,只有跟着我,你的未来才有光明。”梅森的话已经说完,却没急着挂断电话,似乎有所期待。 叶天转动着指尖的铅笔,聆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钟,才缓缓地吐出一句:“将军阁下,你知道我要什么,对吗?” 自始至终,他从没对超级武器动心过,只是低调地被形势变化推动着前进。这次到泸沽湖来,他要的是活蹦乱跳、血咒已解的小彩,然后带回大理去交给段承德;他还要父亲沃夫子的死亡原因,追查元凶,并且手刃死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有的是耐力,完成这场尽头遥不可及的马拉松比赛。 对于国家政治,他是绝对不感兴趣的,也不想接受任何一方大鳄的拉拢。 “是。”梅森干干脆脆地回答。 “你能帮我,我就跟你;如果不能,咱们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都别惹谁。将军,我也听说过你‘冷面铁血’的威名,既然能够被五角大楼派去坐镇海底铁狱,就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我希望,咱们不要成为敌人,那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叶天做出了“主动示弱”的回应,事实上,他永远都是一往无前、一无所惧。 梅森的军旅生涯开始于美军军法处文职,之后逐步晋升,凭借着审讯、拷问的非凡手段,在军界创下了名声,历任美军几大海外监狱的副典狱长、典狱长、铁狱总巡查官,最终落脚于关塔那摩。那里关押的,都是五角大楼的“敏感”犯人,只要突破其中之一的心理防线,得到真实情报,就会受到五角大楼的超级奖赏。可以说,能够被五角大楼委任为关塔那摩最高长官的人,其审讯能力已经跻身于超一流专家之列。 “阎王”——这就是全球各地监狱界赠给梅森的外号。 名字可以起错,但外号是绝不会叫错的,因此,这个外号很形象地刻画出了梅森的本性。于是,许多最难缠、最嘴硬的囚犯一听说要被送往关塔那摩铁狱,都会如丧考妣,乖乖招供。 叶天不想跟这个臭名昭著的典狱长打交道,但事情发展到今天,对方偏偏找上了自己。 “呵呵呵呵,你要的,我一定会给你,我们会成为最合适的拍档。”梅森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呵呵一笑,挂断了电话。 方纯盯着叶天的脸:“梅森将军已经到泸沽湖来了?” 叶天无法回答,在他笔下,已经有了一幅线条简洁的地图,他把便签纸推给方纯看。 方纯一皱眉:“为什么画这个?这里是湖心略微偏北的地方,水体深度约为十三米左右,经常有大鱼群活动。” “潜入湖底,吹开淤泥,就会有大发现。”叶天力图用最简单的话传达信息,这是一种保持体力和精力的最好方法。 昏迷之前,他透过空间的顶壁看到了水草,泸沽湖是小落水村附近唯一的水源,所以他才明确了这条线索。 方纯想了想,撕下一张便签纸,快速写下需要准备的潜水用具。 叶天喝光了大半杯凉咖啡,又在便签纸上绘制了自己当晚的行进路线,包括蒋沉舟栖身的山洞、迷宫通道、神巢等等。按照这张图,他向方纯讲述了当晚跟随阿黛离去后发生的一切。在此期间,方纯已经打电话出去,订购了汽艇、潜水员、氧气瓶、强力水下吹风筒等用品,并再三强调,二十四小时内必须送到。 “我跟踪过你,但当晚的情况很复杂,几路人马在暗夜中混战,我只能暂避锋芒。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上午十点钟,黑夜金达莱的人最终凭借人数、地利获得了胜利。我无法靠近广场彼端的山洞,等到黄昏时,山洞内发生了多达二十余次爆炸,然后他们才迅速撤离。据我判断,爆炸大部分是发生在山腹的极深处,意图应该是毁灭现场证据,永远地封闭那个空间。从梅森将军的语气中可知,他就是黑夜金达莱的‘智胆’。奇怪的是,作为美国军方的高官,养尊处优、安享晚年就好了,何必又诈死辗转来到大陆西南,图谋何事?”方纯对此非常不解。 叶天没再开口,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胳膊,闭目沉思。 方纯提及的炼蛊师豢养蛊虫的例子,与神巢中的怪物厮杀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战斗到最后,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怪物中的最强者。 “炼蛊师……炼蛊师……”叶天忽然想到了在此地遇到的青铜面具怪人。怪人说过,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是否也包括那些蛰伏地底的怪物? 黄昏来得极快,他脑子里还没理出个大概的头绪,外面的天色就黯淡下来。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继续沉思,直到方纯推门进来。 “我已经第二次联络潜水用具的送货方,确保明日上午十点前收货。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安心等待了。”她说。 走廊上的灯光成了她的舞台背景,叶天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幅美妙的身材剪影。 “我在编织一张立体的关系网,网的核心是黄金堡垒和超级武器。如果能理清进入这张网的每一个人,就将洞悉一切,明了每一个参与者的图谋。方纯,你也是其中之一,你跟随到泸沽湖来,有何图谋?”叶天像是在开玩笑,但又绝对不是开玩笑。 方纯倚在门框上,仰着脸,挑高尖尖的下巴,重复叶天的话:“有何图谋?你说呢?” 叶天嘴里突然迸出四个字:“长江一号?” 方纯讶然反问:“谁?什么?” 叶天笑笑:“我说你有可能是‘长江一号’,也就是长江矩阵部队里的大人物。” 长江矩阵是个人才济济的高手部队,能领导这群人的,必定是智、胆、武三方面出类拔萃的大人物。方纯还没在众人面前显示出真本领,每次出手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叶天才有了那样的试探。 方纯的黑发波浪似的颤抖起来,掩抑不住的嗤嗤笑声清晰可闻。 “很可笑吗?”叶天问。 方纯止住笑,正色回答:“谢谢你对我的嘉赞,但我的能力根本领导不了长江矩阵。如果你把我列入‘长江暗桩’里的成员,我倒是愿意欣然接受。暗桩,是长江矩阵安插在世界各国、黑道各派里的潜伏者,年龄各异,国籍各异,执行任务的方法和手段各不相同,没有任何禁忌,更不用事事向上级汇报。我总是觉得,‘长江暗桩’与赏金猎人的做事方法近似,若是长江矩阵招收新人的话,我很愿意登门一试。” “暗桩”是“特派员”的代名词,仔细一想,叶天默默地笑了,觉得方纯的解释非常入情入理。五年前,美国中情局也有人主动联络过叶天,邀他加盟,以他为首成立一支特殊别动队,条件是年薪二百万港币、拥有带枪杀人、先斩后奏的特权,出了任何纰漏,都由总部买单。这支特殊部队的设立初衷,是与英国的军情六处、美国的中情局、前苏联的克格勃争长短。 叶天看都不看就拒绝了,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昧着良心去为美国政府做事。 “你不是?”他问。 “真不是,我只是一个漂泊不定的江湖流浪者。”方纯回答。 外面静悄悄的,这样的夜,一男一女之间本应该发生太多故事的,但他们两个此刻讨论的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与风花雪月毫不相干。 “其实我也很怀疑你呢!你为什么卷入这团漩涡里来?或者更远一点探究,你为什么丢下海豹突击队的大好前程,决然回到港岛蛰居,现在又转来大陆,替段承德出头?按照你的分析逻辑,表面上无所事事、随波逐流,实际上却是暗藏杀机、胸有城府,套一顶‘暗桩’的帽子在你头上,岂不是更合适?”方纯一边说话,一边双手下探,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双方都不像是在说笑话,仿如两条雨夜里断掉的电线,不碰触则已,一碰触,就将是火花四射的一场大灾难。 “是啊——”叶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你该解释一下?否则,难以平息我内心的忐忑。”方纯勾着头低笑,剪影一变,暗藏杀机。 赏金猎人是黑道觅食者,而长江矩阵、长江暗桩,却都是中国大陆的白道力量,黑与白,永远都是泾渭分明、不能两立的。 “同样的话,司空摘星也说过,但他跟你不一样,只要肯请他喝酒,三碗过后,不管是多大的问题,他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方小姐,可惜此地没有酒,否则的话,我也希望看到你跟司空摘星那样,忘掉疑问,忘掉猜忌。”一提到司空摘星,叶天的沉郁心情便得到了一些解脱。因为司空摘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永远都活得没心没肺,跟他做朋友,是一件最轻松的事。 方纯笑了一声,不接话,用一种固执凝视的姿势等待着。 叶天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说:“我先声明,对于黄金和武器我是毫无兴趣的,也无意于做一方霸主、超级富豪。到这里来,第一是要带小彩回去,第二则是追查父亲的死因。起初,我以为他是死于血咒的,与段承德一家的遭遇相同。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死于诡谲无比的‘石化’,无法确定凶手是人、兽还是某种人力无法抗拒的大灾难。方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不管其他人信不信,这都是我出现在本地的初衷。” 他本不想解释的,人应该如孔夫子所说,敏于行而讷于言。 良久,方纯幽幽叹息:“原来,小彩对你是那么重要。” 叶天苦笑,却不想解释什么。他与小彩仅见面几次,是她清纯、稚嫩的外表令他产生了对白晓蝶的执着追忆。救她,就等于挽救自己少年时的一段梦想,不救,就将一生后悔。他已经错过生命中的白晓蝶,夺回小彩,就是向着老天和命运的一次反击。 “对,很重要,因为我对段承德有一个承诺。”叶天点点头。 段承德是唯一一个揭示了沃夫子真实死因的人,叶天欠他一个人情,替他夺回女儿,也是在还情。 夜风渐渐起了,婆娑的树影铺上了窗户。唰的一声,方纯突然抽出了短枪,闪入房间,然后反手闭门。黑暗中,她的眼睛灼灼闪光,望定了窗子。 “有人在外面,我能感觉到。”她滑到窗边,伏在窗帘后面。 “噗通、噗通”,她的心跳声变得宏亮清晰,像一只被手掌拍响的腰鼓。这种动静是不正常的,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方纯扪住心口,骇然低语:“有些不对劲,我感觉身体好像不太对劲,整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几乎要蹦出来!” 叶天弹跳起来,一步掠到方纯身边,双手同时伸出,探察她的双手腕脉。这时候,两人的身体只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方纯的强烈心跳声直接传入叶天耳朵里。 “蛊,双重心跳——不,是三重心跳!”叶天的心猛然一沉,意识到方纯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她的脉象变得沉重而迟滞,主脉正常,每分钟约跳六十次,而附着在主脉上的另外两种心跳却非常诡异。一种跳跃、浮滑、快速,约每分钟一百一十次;一种沉重、拖沓、死气沉沉,只有每分钟二十次。 方纯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双拳,伤风感冒一样连打了十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怎么样?”她问。 “有点麻烦。”叶天只能实话实说,“三脉合一,凶多吉少。” 方纯捋起手腕,双臂并在一起,看着两条抖颤的腕脉。很明显,脉搏的跳动已经变的毫无规律,忽快忽慢,忽强忽弱。 “怎么会这样?我并没有接触到什么脏东西……”方纯焦躁地低语。 哗地一声,窗台上忽然落下一只青色的乌鸦,收敛翅膀,用尖尖的喙在玻璃上“笃笃笃”地啄了三下。 叶天犹豫片刻,拉开窗子,面对那乌鸦。 乌鸦的一只脚上套着一枚闪亮的钢管,里面塞着一张卷成小筒的纸条。 叶天拿下纸条,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要救你的女人,就跟着神鸟来。” 方纯也看到了那行字,但下面没有落款签名,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叶天苦笑一声:“又有事可干了,炼蛊师们似乎盯上了你我这两块大肥肉。最糟糕的是,我们泥足深陷,根本没时间把两只脚同时拔出来。”直觉告诉他,乌鸦与青铜面具怪人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因为对方的轻功与乌鸦的滑翔近似。 “真是太糟糕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正事还没开始,绊手绊脚的麻烦事却一大堆!”方纯深深地皱眉。 那只健壮的乌鸦抖了抖翅膀,在阳台上昂首阔步地横行了几步,歪着头,用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叶天。它的爪子上也套着工艺精妙的钢脚,脚尖磨得锋锐无比,应该具有强大的攻击性。 “我跟你走,请带路吧。”叶天扶着窗台,向四面眺望着。 乌鸦振翼飞起,哇哇大叫了两声,径直向西南的怪石丛林深处飞去。 “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叶天轻声叮嘱方纯,然后飞身跃出窗子,追向那只平掠于空中的乌鸦。 事再多,也要一件一件慢慢处理,即便已经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也得平下心里,拣最火烧眉毛的去做。方纯中蛊,叶天急在心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 半小时后,叶天攀上了一座小山的最高处,丛林渐渐稀疏,没膝的荒草也被狰狞兀立的怪石代替。乌鸦哇哇唳叫,缓缓降落,停在一个背对这边的男人肩头。从背影看,叶天便知道那是见过一次的青铜面具怪人,他穿的那身肥肥大大的黑袍,给叶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朋友,是你在方小姐身上下的蛊?请马上开出条件来吧,别废话了,免得节外生枝。”叶天不想耽搁,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那人转过身,青铜面具的凸起点在夜色里闪烁着寒光。他在笑,而且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坏笑。他一笑,肩头的乌鸦也张开嘴哇哇聒噪起来。一人一鸦,仿佛通灵性一般。 “害人的不是我,但我可以帮你。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必须帮我一个忙。”怪人阴森森地说。然后,他在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把肩头的乌鸦抱下来,放在膝盖上,温柔抚摸着它的羽毛。在他的爱抚下,乌鸦舒舒服服地卧下,头埋进翅膀里,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叶天意识到了自己的急躁,立刻调整呼吸,借着清新的夜风,心情重归平静。 “她身体里中的是什么蛊?”他谨慎地试探。 怪人望着波光粼粼的泸沽湖,无限神往地叹息着:“多好啊,多好啊,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还有这怀中抱月、俯仰乾坤、左龙右虎、阴阳吞吐的绝妙地势!倘若我能得天时、占地利、拥人和,就能培养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字第一号蛊虫。你说,对吗?” 他说的,与叶天问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叶天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坐下,跟他一起远眺。 夜色中的泸沽湖,恍若一大块纯净无暇的冰种翡翠,平卧于群山怀抱之中,美妙绝伦,令人神往。叶天悠然想到:“如果能携着深爱的女子,远离红尘俗世的喧嚣,长相厮守于此山此水,想必就能宠辱偕忘、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了吧?” 第07章 竹联帮大佬蒋沉舟的日记 呼啦一声,怪人的黑袍被夜风鼓荡起来,膝盖上的乌鸦也受了惊吓,霍地展开翅膀。 “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我们的地头,谁来也不必着忙害怕。睡吧,睡吧宝贝,睡吧睡吧……”怪人按住乌鸦的背,强迫它低头再睡。 乌鸦似乎能听懂他的话,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哇”声,然后继续睡下。 泸沽湖以“摩梭人走婚”的独特习俗闻名亚洲,而对于江湖人来说,那些所谓的旅游资源是留给普通人欣赏的,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宝藏、争霸、杀戮和战斗。 “我在这里好多年了,为的就是那湖水之下的珍宝。哦是了,被我们苗疆炼蛊师视为珍宝的,或许你们普通人却认为毫无意义。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所作所为也不同。简单点说,如果某个炼蛊师拥有了那件珍宝,就会称霸苗疆,成为绝对的领袖。你,能帮我实现这个远大的目标吗?”怪人的话说得非常隐晦,叶天不敢随意去猜,只怕猜错,反而被对方轻视。 “我能做什么?”叶天毫无花哨、老老实实地问。 “帮我拿回失去的东西。”怪人回答。 叶天不解:“是什么?” 怪人停顿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慢吞吞地说:“那是一本日记。” 照片上的确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型日记本,本子摊开着,里面的字迹全都是繁体中文,比划极其潦草。 叶天立刻判定,这日记是一个男人留下的,该人来自于大陆之外的某个地区。因为大陆这边长期推广普通话、简体字,很多人早就忘记了繁体中文的写法。他先取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才小心地捏住照片的一角,送到眼前细细观察。面对这些臭名昭著炼蛊师时,他不得不变得异常谨慎,免得坠入别人的陷阱里。 “你不必那么小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咱们是同一阵线上的朋友。”怪人凝视着叶天的脸嗬嗬怪笑起来,但对叶天的谨慎动作并不见怪,“就是那个本子,被人偷走了。” 凭着直觉,叶天突然联想到了蒋沉舟,并且小心地辨别着页面上的内容。那一页,至少出现了六次“黑室”这个词,所有内容都是围绕这个词展开的。 “我把日记本放在一个看起来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但有四重蛊虫守护,最后还设置了一些很巧妙的花招陷阱。可是,小偷的身手相当高明,我所有的布置都被他破解掉了。我知道,苗疆是找不到这种高手的,一定是山外的汉人做的。我已经布置了第二次陷阱,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所以,我需要一个帮手,处理除小偷以外的突发事件。叶天,你是最正确的不二人选,跟我来吧……”怪人站起身,踏着乱草和青石,径直向着小山背后走去。 叶天向小落水村那边望了望,猜度方纯一定透过望远镜向这边眺望,等待着自己的回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用这句亘古不变的名言为自己打气。 山径隐藏在枯草之中,越向前,林木就越茂盛,枯死的藤条悬挂在树梢上,像是丛林女妖乱糟糟的头发一般。泸沽湖是游客们心中还没被世俗污染的圣地,其实湖水四周的山上,有的是没被开发出来的原始荒野,从未有人涉足过。此刻叶天所走的,就是没有路、只有草的荒凉山坡。 怪人越走越快,显然对此地熟悉无比。 走了约三公里后,怪人突然止步,指着前面的两间低矮木屋:“那是我住的地方,吸引小偷的第二件诱饵就在木屋里。再往前走,每块石头下、每棵树后面都埋伏着蛊虫。它们有一个很好玩的名字,叫做‘二道茶’。敌人闯入时,蛊虫只是被惊动,却不发动攻击,等敌人向外走二次经过时,所有蛊虫就会暴起伤人。” 木屋极其破旧,没有窗,只有一扇粗糙木板钉成的栅栏门。屋顶被枯藤与新叶覆盖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藤条相互纠葛着,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像一条条成了精、变了形的蛇妖。 “没有其他线索吗?”叶天问。 “没有,但我想很快就有了,这一次就算天下第一神偷来了,也会掉进我的陷阱里。”怪人自负地坏笑着。 “第一神偷?司空摘星?”叶天又问。 怪人抱着胳膊连连点头:“对对,就是他,汉人最崇拜的神偷,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司空摘星那样的大忙人是绝不会介入到苗疆炼蛊师的战斗中来的,对不对?” 叶天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用心观察前面的地势,察觉到轻功高明者可以通过树丛间的攀援跳跃,直接落在屋顶上,避开地面的攻击。仔细衡量后,他觉得自己也能做到,但却不知道木屋内藏着什么样的埋伏? 至于司空摘星,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鬼地方,去给炼蛊师干活,也许他此刻正走在通往黄金堡垒的路上呢。反之,司空摘星所到之处,予取予求,绝不落空,任何机关和陷阱都防范不住。正因如此,天下才只有一个司空摘星,万里挑一,绝无比肩者。 叶天闭目养神,同时谛听着四周丛林中的动静。他永远都保持着警惕性,唯有这样,才能活得比大多数人更长。其实他很想停下来休息一阵,然后把之前经过的系列变化做个总结,最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路线。可是,怪人根本没给他时间。 “无计可施,只有隐忍不动,用等待取代盲动犯错的时间成本。”他干脆躺下,头枕石块,身子放平,继续闭目深思。 “啾啾喳喳”,上风头树林里有发情的山鹧鸪在叫,不断地扑扇着翅膀,刮擦着枯死的树丛。再远一点,一条近乎干涸的小溪流穿行于乱石间,偶尔发出淙淙的水声。 作为特战精英,他的野外生存技能绝对高明,这种“贴地潜听术”绝不亚于日本忍者擅长的“千里潜闻”。换句话说,在综合战斗素质超强的美军海豹突击队面前,日本人是掀不起大风大浪的,毕竟双方的实力有较大差距。唯一遗憾的是,神偷一般喜欢高来高去,拼的是轻功和计划,绝少有走地面强攻的,怪人的蛊虫并不一定管用。 遥远的丛林中出现了某种爬行动物掠过草尖的沙沙声,时有时无,当叶天调整耳朵与石头更加紧贴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 除了司空摘星,他也知道至少十位可以列入“神偷”行列里的江湖人,譬如身在马来西亚、澳马混血的“偷王”来文达,一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快手神偷;譬如身在上海的女神偷欧阳迎风,再譬如长期盘踞拉斯维加斯各大赌场的越南神偷文电军……这个行业里总是人才辈出的,毕竟“偷”这种技艺,比抢劫、贩毒来钱更快。只要有足够聪慧的头脑、足够敏捷的手脚,长期磨砺下来,总会干得风生水起的。 这一次,他并不希望怪人的陷阱能够奏效。如果在小偷和炼蛊师这两者间选一个的话,他宁愿站在小偷那一边。也就是说,他不喜欢炼蛊师,就像大多数人不喜欢毛竹里蜷缩着的蛇、巨石下盘踞的蝎那样。 怪人在叶天对面坐下,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你是不是对面具下的我感兴趣?” 叶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感兴趣的并不仅仅是那张脸,还有苗疆炼蛊师之间的恩怨情仇。 “也许我该摘下面具给你看看,对吧?”怪人恶作剧一般地笑着。 叶天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其间几度与对方眼神相接:“我想不必了,我们的合作未必会长久。”他说。 “既然大家已经开始合作,就不该隐藏,我必须取下面具来告诉你一件事。”怪人的手指按在面具边缘,却不急于把面具摘下,“摘掉面具后,我的样子可能会吓你一跳,你最好做足心理准备。炼蛊师之间的战斗是最残酷的,我这副样子,也是拜一位同行所赐。” 那副面具重量不轻,只留着双眼、鼻孔和嘴巴,沉甸甸地挂在脸上,绝对不是件很舒服的事。凡是戴面具的,都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其原因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叶天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因为通常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得也越快。 他笑着轻轻摇头:“不会,我见过世界上最惨烈的死法,无论是死于毒气、死于生化武器还是死于刀枪流弹之下,无论一张脸扭曲、腐烂得多严重,我都可以接受。” 在伊拉克,他见到过无数次同袍的死、恐怖分子的死、平民的死,起初还会感到难过、恶心,久而久之,他的胃和心脏都变成了铁打的,无论遭遇何种状况,都不再产生任何不适的反应。 “好,年轻人勇气可嘉。”怪人慢慢解开挂在两只耳朵上的线绳,低下头,从左脸边缘慢慢揭起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的“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嫩粉色的新鲜肌肉,两腮、颧骨、额头、下颌这几个地方被面具磨得起了老茧,油光发亮,诡异异常。 “好看吧?好笑吧?”怪人眨眨眼睛,苦笑着自我解嘲。 当他抽动嘴角时,左脸颊上的一长串肌肉都被牵扯开来,暴露出了肌肉与肌肉的缝隙中那些挣扎蠕动着的肉色小虫。每条缝隙中至少藏了四五十条摇头摆尾的虫子,被惊动后的它们,全都竖起上半身,张开一对半月形的螯钳,口中发出“嘶嘶嘶嘶”的叫声。 这种诡异无比的场景,仿佛电脑制作出来的恐怖动画一般,近在咫尺地刺激着叶天的神经,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很难找到适合这种场合下的敷衍的话。 “永不愈合,永无根治,这就是‘牛头马面’降头术的要旨。虽然中蛊者的反应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就是让你生不如死。”怪人咬牙切齿地说。他从脸上抠下一条小虫,狠狠地用指甲尖掐断,然后在指肚上捻成烂泥。 “很可怕。”叶天语气平静地说。 怪人怪笑:“不但可怕,而且永远不能摆脱,直到这张脸烂光为止。也许有一天,脸都烂光了,人却死不了,还得忍受这些跗骨之蛆般的虫子继续折磨。这是我的噩梦,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梦醒的一刻,就是我死到临头的大限之期。” 他又抠下一条虫子,摊平在掌心里,愤怒、仇恨但又无可奈何地跟这条丑陋的小虫对视着。 “谁下蛊害你的?指使人偷走日记本的炼蛊师同行吗?还是其他什么人?”叶天问。 怪人捏死虫子,然后把面具平放在膝盖上,拿出纸巾,细心地擦拭着它的背面。 “你也是炼蛊师,难道穷毕生之力都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吗?”叶天看出了怪人的疲惫无力感,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丝丝怜悯。 “所有的炼蛊师都有各自的秘密,炼制蛊虫、培养成虫的方法各不一样。‘牛头马面’降头术是四大家族中‘元家’的独特技艺,没有原始配方的话,很难破解。我到了现在这地步,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也遭遇致命打击,变得跟我一样……”怪人絮絮叨叨地解释,一边仔细地擦拭着面具上的边角缝隙。如今,面具才是他的“脸”,他真实的那张“脸”,已经无法展示给世人,这种痛苦,令人生不如死。 苗疆蛊术、降头术一向都是神秘莫测的,世人只知其名,不知其实。当蛊术造成的恶果血淋淋地展现在叶天面前时,平生第一次,他对“蛊”有了深切的敬畏之心。 砰的一声,木屋北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红色的信号弹,斜着掠过夜空,在十几米的高度砰地炸开。 怪人唰地站起身,踮着脚向那边眺望。 “是诱饵。”叶天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诱饵的作用是扰乱敌人的思路和心情,其出现的方位一定在埋伏者的相反方向。只要起身去追,就会上当。 怪人绕到一块巨石后面,弯腰掏了两把,抽出一支早就扣好了瞄具的长枪来,冷笑着自言自语:“这一次,只要他敢现身,就先在他身上穿几个透明窟窿!” 叶天不由得暗暗感叹:“又快、又准、又犀利的现代化枪械才是对战时的最好帮手,连擅长蛊术杀人的炼蛊师都选择了长枪的辅佐,可见科技的影响无所不在,遍布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 五年前,港岛的古惑仔们还迷恋于砍刀、匕首、青龙鞭等只杀伤、不杀死的轻武器,可到了今年,砍刀换成了短枪,匕首和青龙鞭也变作了短颈微冲,很多时候黑道社团们强大的武力配备,连港岛警察看了也咋舌不已。同样,怪人拿出的长枪,也是来自美国的先进枪械,三百步内必杀、七百步内精确瞄准射击,放在这种场合下使用,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 怪人重新戴上面具,领着叶天向左迂回,躲进了一条山水冲成的狭窄壕沟里。壕沟深度约一米,两人正好站在里面,上半身趴在沟沿上,向木屋那边监视瞄准。 很快,木屋顶上的藤条颤动起来,栅栏门口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 怪人立即瞄准目标,食指勾在扳机上,低声咕哝:“来吧,露出脸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敢卷进苗疆的战事中来,你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叶天只扫了一眼,心情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因为那个人竟然就是从蝴蝶山庄退走的司空摘星。他原以为司空摘星已经追随北狼司马深入西南大山,奔着黄金堡垒而去了,却偏偏又在此地出现,而且是在炼蛊师的枪口之下。 司空摘星把栅栏门拉开一点,身子一斜,从狭窄的缝隙里钻进木屋。 “嘻,等着你的是一大群好朋友,乖一点的话,它们是不会伤害你的。”怪人松开食指,语气变得轻松而邪恶。他说的“好朋友”,一定是穷凶极恶的蛊虫,只要司空摘星中伏,就将成为瓮中之鳖。 叶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静静地等待,以不变应万变。 几秒钟后,司空摘星突然冲破了木屋的屋顶,先飞上半空,又笨手笨脚地落下来,双腿叉开,双臂张开,呆若木鸡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屋顶上。他的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蛛网,每条蛛丝都磷光闪烁,犹如一棵新年圣诞树一般。 怪人低笑起来,丢开枪,直起身,扬起右手,想要对叶天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刚刚开启时,两条黑影陡然间从天而降,把他前后夹住。随着“咔哒、咔哒”两声响,怪人的双腕都被扣上了狼牙手铐,手铐另一端,则扣在那两人的手上。 叶天慢慢举起双手,比背后抵过来的枪口、袭击者“举手别动”的命令声提前了至少五秒钟。他很清楚,怪人是极其优秀的炼蛊师,但特战经验却非常贫乏,连“诱饵”和“反诱饵”、“圈套”和“反圈套”都看不懂。 “喂,老卜,日记本被你撕掉了好几页,内容根本连不起来,让我怎么看?”一个满脸蜡黄、颧骨高凸的灰衣人从树丛里弯着腰钻出来,手里挥动着一个小小的日记本。 当他走到叶天面前时,龇着参差不齐的烟熏色黄板牙,不怀好意地阴笑起来。这个人,曾在叶天的窗外古树后出现过,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海东青是吧?美国海豹突击队的特战精英是吧?久仰久仰,佩服佩服。我一直都很渴望与阁下这种大国精英切磋交流,但始终没有机会。现在好了,我终于能近距离地看到你了——”他毫无预兆地挥手,一掌搧在叶天脸上。 那一掌的力量奇大无比,而且带着说不出名堂的毒腥气,打得叶天翻出壕沟,死扑扑地跌倒在树丛里。 “精英,精英,我说你是狗屁的精英!别说是海豹突击队,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到了云南,到了苗疆,也要按四大家族的规矩行事,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舔我岳老三的靴子。”灰衣人慢吞吞地跨出壕沟,走到叶天身前,呸的一声,把嘴角叼着的草棍吐到叶天身上。 叶天撑起身子,捂着半边脸,低声呻吟着。 “你不是想拿枪射我吗?在小落水村的时候,我当着你的女人放你一马,可你不领情,反而敢拿枪捋我岳老三的老虎须。你奶奶的,你当这里是美国还是港岛啊?别人怕海豹突击队,我可不怕。这里是天高皇帝远的苗疆,我管你什么美国人的特战队还是台湾人的黑室间谍还是黑夜金达莱的兔崽子,统统给我跪下,统统给我岳老三跪下!”灰衣人趾高气扬地喷着唾沫星子,顺势飞起一脚,踢在叶天肋下。 叶天沿着壕沟前的小斜坡连续翻滚七八次,最后被一棵枯树拦住,呻吟声更大,一时间无法起身。 岳老三骂得过瘾,打得过瘾,踢得也过瘾,大笑了一阵后暂时不管叶天,向后转身,招呼那两个人把怪人拎出壕沟。 “喂,喂,救救我,这些彩色蜘蛛快爬到我衣服里去了……”屋顶上的司空摘星捏着嗓子求救,但现在看来,岳老三是顾不上他的。 “老卜,形势都摆在你面前,我就不必废话了吧?一直以来,在‘余、岳、元、卜’四大家族里,就数我岳老三对你最关照,一直想跟你联手,干一番大事,可你根本不合作,不给我面子。这一次,我知道你人单势孤,搞不定泸沽湖的局面,才巴巴地赶过来给你帮忙。看看这日记本,你自己看看,撕掉了那么多页不说,还假惺惺地摆个圈套让我钻。知道屋顶上站着的是谁吗?那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神偷’司空摘星啊,换了别人,早就被你的蛊虫吃干净了。算了算了,我岳老三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抓紧时间把撕掉的日记给我,咱们就尽释前嫌,化敌为友,怎么样?”岳老三大喇喇地拍打着怪人的面具,清脆的“啪啪”声不绝于耳。 木屋四周,又出现了十几条黑影,但没得到岳老三的命令,都原地不动,没人向司空摘星施以援手。 “喂喂,叶天,你还没死吧?快来救救我啊,我就快被毒蜘蛛咬死了!有两只已经领空了,裤管里也好像有动静,天哪我快死了,谁能救救我啊?”司空摘星乱七八糟地叫喊着,声音里夹杂着绝望的哭腔。 叶天艰难地扶着树干坐起来,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垂着头大口喘粗气。 “我没有。”怪人干巴巴地说。 岳老三怪叫一声:“什么?没有?你在开玩笑吧老卜?竹联帮大佬蒋沉舟是你的朋友,他在这里做事,都是你罩着的,你会不清楚日记本的事?你想干什么啊?你想把地底下的超级蛊虫自己独吞,然后称霸苗疆是吧?别做梦了,我警告你,十分钟内拿不出日记缺页,我就一刀一刀凌迟了你,给你的蛊虫们开聚餐会。” 怪人更大声地回答:“我没有,日记本到我手里时,就已经那样了。否则的话,我早就动手办理地底怪物的事,何苦一直在这里耽搁?” 岳老三愣住,思索了一阵,一把将老卜推开。 “木屋里有什么?”他向司空摘星大喊,“有日记的缺页吗?” 司空摘星战战兢兢地回答:“什么都没有,破木匣子里,只有彩蜘蛛。” 老卜外强中干地大笑一声:“那本来就是莫须有的诱饵,你想上当,我也没办法。” 岳老三再翻了一遍手里的日记,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怒气爆发:“管你知不知道,今晚先宰了你再说!” 第08章 “余、岳、元、卜”四大炼蛊家之争 “不行,不行,先叫他放了我!”司空摘星尖声叫起来。被五彩蛛网裹住之后,他已经僵硬地站了近三十分钟,大概已经坚持不住了。 岳老三狡诈地笑了:“放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偷东西了,还有必要放你吗?你们汉人一向诡计多端,从来不讲诚信,一开口就向我要五根金条的报酬。嘿嘿,这一次,轮到你付出点代价了。” 司空摘星愣了愣,猛然破口大骂:“岳老三,你这个混蛋王八蛋,连朋友介绍来的朋友也要坑?五根金条算多吗?我这还是只跟你要了个朋友打折优惠价呢!我司空摘星每次出手的报价没有低于三百万的。我死了,北狼司马绝不会放过你,识相点就赶快放了我!放了我!” 叶天听明白了,原来司空摘星是经北狼司马搭桥才到泸沽湖来的,谁料苗疆炼蛊师们也是一群翻脸不认账的小人。司空摘星是久闯江湖的老油子,历经大江大海无数,没想到却在泸沽湖翻了船。 岳老三摇摇头,挥手下令:“带老卜和海东青走,让那个小偷自生自灭吧。” 立刻,有人赶到叶天身边,架起他的胳膊,跟随队伍继续西去。 司空摘星一直在大吼大叫,却没人理睬。 走了一阵,司空摘星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岳老三忽然摇摇头,奸邪地冷笑:“不到明天早晨,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就会变成一堆长满彩色霉菌的肥料了。你们汉人总以为苗疆人未经开化,没有知识,任你们骗来骗去的,我就是不信这个邪,非得给你们一点教训不可。叶天,你肯定知道‘杀鸡给猴看’这条俚语吧?” 叶天脚下打了个滑,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引得队伍中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他回头看了看,只见林莽,不见路径,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可惜了司空摘星的大好身手。” 司空摘星是盗界奇才,轻功、缩骨术、头脑分析能力都是超一流的,同行中无人可比。这种特殊人才如果能善加利用,一定会青史留名,写下江湖的不朽传奇。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泸沽湖,实在是中国人的特大损失。 “好的人才如果不能为我所用,不如直接灭了,免得成为敌人的臂助。我在剑桥大学读哲学时,导师教会了我这样的道理。”岳老三桀桀怪笑起来,“奇怪吧?我这样的人也能进入剑桥?其实我认为炼蛊师应该因时而变,不可固步自封,需要不断地学习充实,才能达到蛊术至高无上的境界。” 叶天哑然,发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衣着随便、相貌平平的苗疆人。 “快走,还有远方来的客人需要接待呢!”岳老三挥挥手,带头加快了脚步。 叶天审视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似乎又沉重了几分,必须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小心应付此时的危机。 翻过一道山梁,队伍进入了丛林深处。每行一公里,两侧都有人出声接应,击掌为号,次序井然。后来,前方隐约出现了跳跃的篝火光芒。队伍加快速度,很快便到达了一处密林中砍伐出来的空地,足有二十步见方。空地中央,燃着一大堆篝火,空气中飘扬着新鲜木棒燃烧时的清香。 一见到岳老三,火堆旁的所有人立刻起立,恭恭敬敬地齐声叫着:“三爷。” 他们的衣着或长或短,或新或旧,都不相同,但每个人都是肩背长枪、腰插短枪,双眼中精光暴射,炯炯有神。 有人搬过一把折叠躺椅,岳老三大喇喇地坐下,接过旁边递上来的黑色小茶壶,嘴对嘴呷着。 燃烧中的新鲜木柴不时地噼噼啪啪爆出火星,跃动的火苗,也将所有人的脸变得忽亮忽暗。 “大理的事,怎么样了?”岳老三呷干了那一小壶茶,慢悠悠地问。 旁边的人迅速报告:“三爷,监视余家、元家的兄弟们传来消息,他们还都停在大理,没有向北移动的迹象。从大理到泸沽湖的沿途,已经布置下负责阻拦的五道防线,五个小队跟交通警察大队里的熟人二十四小时设卡,一发现两家的踪迹,就会想尽一切手段扣押他们乘坐的车子,拖住他们。” 岳老三点点头:“唔,这是一盘很大的棋,所有环节都马虎不得。烤羊,准备招待客人吧!” 有人继续向火堆里添柴,然后搭起烧烤架,把三只剥光了的野山羊挂上去。 “再拿把椅子,给他坐。”岳老三指了指叶天。 很快,叶天就享受到了这种“特殊优待”,得以跟岳老三同坐。他向前躬着身子,双手双脚伸向火堆取暖,显得颇为狼狈。这里距离小落水村极远,他一直担心,方纯会不会也遭到袭击? “泸沽湖底下真的有宝,属于苗疆人的宝,跟你们汉人没关系。叶天,我不杀你,但到了最后你一定会来求我,求我救救你的女人。在炼蛊师的世界里,是掺不得一点点水分的。你去求老卜,根本就是烧香拜错了门,不如直接来求我,因为向你的女人动手的,正是我。”岳老三不再飞扬跋扈,态度平和,语调深沉,仿佛一名老练而狡猾的猎手,已经窥测到目标猎物的弱点,只等开枪猎杀。 叶天苦笑,舔了舔带着血迹的下唇。即使在战火纷飞、短兵相接的伊拉克,他也没受过敌人的折辱,一向都能全身而退,但这一次为了方纯,他只能暂时低头,把岳老三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掌、一脚”记在心里。 “我在那位方纯小姐身上下了蛊,但那是在大理的时候。放心,我下的蛊,绝不会像老卜中的‘牛头马面降’那么恐怖肮脏,而是取材于大理三月蝴蝶泉边的千花之蕊,其作用是悄悄地抓住她的心。”岳老三似笑非笑地解释。 蓦地,十步之外的老卜咭地一声笑出来。 “春天,是个草木万物生发的季节,所以你该明白,我是没有恶意的,那种蛊是毒性最轻的,绝不会伤害到你女人的身体。所以说,我已经给你留了很大的面子——” 岳老三没说完,老卜就尖声怪笑:“嘻嘻,是啊是啊,你果真给海东青留了面子,向方纯小姐下了‘情蛊’。她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年轻得像一根刚刚挺直了身子的水嫩嫩的春葱一样。岳老三,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心思对年轻女孩子动情,兄弟我实在是佩服、佩服、佩服得很呢!” 叶天的苦笑全都僵化在脸上,但他暂时无法做什么,只能被动地听着。又咸又腥的血渍令他的喉咙一阵阵发干,很盼望有一壶热茶暖暖身子,解解焦渴。 “说下去,老卜。”岳老三扬起茶壶,向老卜那边一指。 老卜甩开挟持着自己双臂的人,大声说:“情蛊能改变男女的性情,将两个原本毫无好感的人联系在一起,假以时日,就能互相产生情愫。从古至今,苗女们一旦遇到心仪的外族男人,就会向对方施以‘情蛊’,借此拴住男人的心,死心塌地跟在她的身边。岳老三,四大家族的人都知道,十年来,你一直热衷于苗疆‘余、岳、元、卜’四大炼蛊师家族首位之争,驱逐了身边所有的女人,不近女色,全心全意钻研蛊术和权谋,现在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这个汉人女子动了心?” 叶天突然感到脸颊一阵发烧,心底的怒火按捺不住地窜上来,倏地抬头。 “说得好,继续吧。”岳老三微笑起来,“再拿一壶茶过来,给他。” 他向叶天指了指,语气轻蔑,高高在上。 有人送过一只小茶壶,里面是刚刚沏好的茶。水滚烫,壶嘴中冒着袅袅白气,壶把、壶底的温度至少有七十度,烫得叶天浑身一颤。 老卜越说越快:“既然你对方纯小姐动了情,咱们各忙各的,你就别再阻挠我追寻泸沽湖秘密那件事了。” 自始至终,他一门心思要独占泸沽湖下的秘密,生怕别人闯入来分一杯羹,如同一只护食的狗,牢牢地看着自己脚边的盘子。 岳老三深深地摇头:“老卜,漂亮女人在你眼里只是女人,这就错了,你应该去医院好好看看自己的眼睛才对。漂亮女人就是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善加利用,就能改变任何死局。不要把女人看成人,而要把她们当做商品、筹码、媒介、武器去使用,让她们发挥最大的作用。我以为通过近几年的四大家族之战,你能变得聪明一些,可你实实在在地让我失望了,你的思维模式太落伍了,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 老卜一愣,听不懂岳老三在说什么。 叶天稳住手腕,咬住壶嘴,吸进一口茶,仰面咽下,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其舒适、欣慰、过瘾之极的样子,仿佛一个瘾君子正在独享“粉包”一样。 岳老三转头看着他,不屑地笑笑。 蓦地,一个年轻人快步奔进丛林里来,在岳老三耳边低语了两句。 岳老三精神一振:“好,那就请他们进来吧,所有人做好准备,迎接贵客。” 不大一会儿,一队黑衣人从北面鱼贯而入,黑西装的胸口袋中,醒目地插着一朵金色手帕叠成的金达莱花。这队人共有十二名,双手全都插在黑西裤口袋里,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十二人身后,是一名穿黑西装、黑风衣的中年人,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三爷。”中年人远远地就扬起了戴着五枚黄金戒指的右手,向岳老三打招呼。五枚戒指全都镶着硕大的钻面,经火光一映,光彩夺目,富贵气十足。 他的脸是典型的东亚人“国字脸”,方方正正的,眼睛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端正,嘴唇也极富光泽,比岳老三更具领袖魅力,连举手招呼的动作也是经过刻意设计的,肘部弯曲角度、手掌举起的高度恰到好处,既表现出了随和与亲热,又不流于市井低俗。 “金哥。”岳老三放下架子,起身迎接。 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接近时,他们的手下也同时拔枪,向中间靠拢。岳老三埋伏在此地的人马共四十五名,但黑衣人以十二对四十五,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退下,我和金哥是谈生意的,又不是鸿门宴。”岳老三喝斥着自己的手下。 “你们先休息,我和岳三爷有正经事谈。”金哥也笑着大声吩咐,要黑衣人暂时推开。 在这个过程中,叶天、老卜完全成了局外人、阶下囚,被所有人自动忽视掉。一壶热茶落肚,叶天感觉浑身有了力气,掏出手帕,慢慢擦掉了唇上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离开火堆,把这个中央舞台让给岳老三眼中真正的“贵宾”。当他转身接触到老卜幸灾乐祸的眼神时,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前一黑,腰间、膝盖、脚腕同时一软,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 “喂,小兄弟——”金哥骤然掠近,一把抓住叶天的右臂,硬生生地把即将触地的叶天拉起来。 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感觉如惊涛拍岸一样涌上叶天的脑海,他觉得双脚正踩在一大垛新棉花上,怎么挪动都踩不到平地。金哥的国字脸正在一次次扭曲变形,忽圆忽扁,忽远忽近。叶天想开口说“谢谢”,却发现嘴和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力气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 “小兄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忙?”金哥凑近叶天的耳朵,微笑着问。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叶天心中,忽然浮上来东坡居士《念奴娇》里的慷慨句子。中国的唐诗宋词曾是他加入海豹突击队前的最爱,并且试着用缠绵悱恻的句子给白晓蝶写过永远不会寄出的情书。一滴泪从他的左眼角涌出,经过鼻梁,由右眼角滑落,他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念奴娇》中,东坡居士在赤壁下怀古长叹,不见雄姿英发的周公瑾,不见羽扇纶巾的孔明,也不见铁槊横江的曹阿瞒,自思人生如梦。既然是梦,就总有梦醒、梦破的凄凉一刻。叶天一想到那首词里要表达的悲怆本意,便开始怅然回顾自己走过的岁月,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全都泛滥上来。平时,他用毫不在意、低调淡然的外壳好好地掩饰自己,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疤,这时忽然无法控制情绪,所以才落下了那一滴泪。 “小兄弟,你太累了,应该好好歇歇,放松一下自己。”金哥洒脱地扶起叶天,把他送回到椅子上,然后扬起手低叫,“酒呢?酒来——” 一名黑衣人送过一只扁平的精钢酒壶,金哥拧开壶盖,送到叶天嘴边去,再次低笑:“兄弟,这是用鸭绿江的水与金刚山的极品高粱米酿成的最上等的烈酒,专供黑夜金达莱的勇士们豪饮疗伤。喝了它,从此刻起,你就是我黑夜金达莱的好朋友、好兄弟,只要我金延浩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保证你平安离开泸沽湖。” 烈酒飘香,弥散着整片空地,所有黑衣人倏地拔出短枪,斜指天空。 岳老三立刻皱眉:“金哥,你这样做就不对了。海东青是我带来的,有我在,当然没人敢动他,何必烦劳大驾?再说,这里是中国,我是主,你是客,强龙还不敢横压地头蛇呢,对不对?” 金哥依旧微笑着,但却一步不让、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说的话,就是这片大地上东流的水。三爷,你几时见过流水西归的?” 岳老三突然瞪起了眼睛:“金延浩,苗疆也有苗疆的规矩,在我的地头上,就要按我的规矩办!” 金延浩摸了摸刮得铁青的下巴,缓缓地摇头:“在这里,我说了算。因为只有我,才知道七十年前泸沽湖下发生过什么,才明白所有人齐聚这里的目的。三爷,你应该很清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只有我能帮你达成目标。” 两个人对峙着,眼神交错,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不见旌旗的心理暗战。 叶天定了定神,发觉五脏六腑之间似乎有无数条细长的泥鳅在翻滚跃动着,几百处痛点同时发作,从喉管到小腹,无一处平和安稳。他明白,那就是“蛊”的力量,岳老三在茶水中布下了蛊虫。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跟炼蛊师在一起的时候,想防范对方下蛊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对接,都是对方下蛊的机会。 “兄弟,喝了这壶酒,我保你没事。”金延浩的声音淡定而轻松,并没把岳老三放在眼里。 叶天举手接过酒壶,仰起头,一口气灌下去。烈酒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嘴唇、舌头、喉咙、食管和肠胃,驱逐绞杀那些作恶的“泥鳅”,直至两相抵消,无影无踪。 “哦——”他艰难地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前额上大片的冷汗。 “小兄弟,你已经没事了,快谢谢岳三爷的大人大量。”金延浩又笑了。笑,仿佛就是他的一种独门武器,不动声色地化解僵局,将岳老三咄咄逼人的气势挡在五步之外。 岳老三哼了一声,后退几步,弯腰捡起木柴,狠狠地砸进火堆里。 叶天起身,向金延浩微微低头:“谢谢,谢谢你。” 金延浩漆黑浓密的卧蚕眉扬了扬:“不必,不必。我在鸭绿江畔的牧场里养了十几只海东青,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海东青一样卸下一切重担,展翅高飞,自由翱翔于青天之上。小兄弟,希望我们也成为好朋友,一起并肩前行,打开崭新天地。” 他的眉形,犹如关二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般,扬起时如扬刀,垂落时如斩杀,是相士、占卜师们常说的“阎王判官眉”,主大杀大伐。拥有此眉者,极有可能位列三公,掌控国家大权。 叶天苦笑:“谢谢抬举,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五年前,他就读过金延浩的个人资料:“亚洲小国领袖的第五个孩子,智商超高,自小喜欢研究兵书、战争史,十四岁起化名求学于全球各大军事学院,十七岁起专心钻研日本历史,出版过五本论述日本如何崛起的著作。在单兵作战方面,各科成绩全优,尤其擅长担当小组作战指挥官,具有超强的大局观。二十六岁接掌黑夜金达莱部队后,对该组织进行了大换血,所有人员年轻化,申请了大笔军费更换枪械装备,直至将该部队调教为世界一流的特战队伍……” 无论是身份还是名望,叶天都比不上金延浩,所以两个人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好了好了,人你也救了,话你也说了,现在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岳老三发泄够了,回身向着金延浩低吼。 火堆几近熄灭,旁边的人赶快重新添柴拨火,淡青色的烟雾滚滚而起。 叶天觉得浑身酸软,站立不稳,只好又回到座位上。 “我带来了日记本上的缺页,跟你手里的合在一起,就组成了七十年前‘中国黑室’的大秘密。”金延浩并不在乎岳老三的态度,解开风衣扣子,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半旧的牛皮纸信封,亲手递给岳老三。 “我知道,你在蒋沉舟身边安排了一枚重要的棋子,那个叫‘阿黛’的女孩子,应该就是令尊膝下的七公主金黛姬吧?你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刺探竹联帮的秘密,怎么肯如此轻松地拿出来跟我分享?”岳老三狐疑地接下信封,转身递给身边的人。 金延浩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似乎不愿别人提及“阿黛”这个名字。 久未出声的老卜陡然叫起来:“岳老三,岳老三,那些资料也有我一份的,我潜伏监视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把日记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所有人一起回头望向老卜,岳老三嗤地一笑,命令旁边的人:“把信给他,把司空摘星偷来的日记本也给他,看看上面究竟记载着什么。” 老卜拿到信封,哧的一声撕开,取出五张略小于日记本的纸来。另一边,有人送上照片中出现的日记本,一并交给老卜。这里没有桌椅板凳,他索性跪在地上,翻检笔记本,然后把五张纸按页码插了进去。读取日记内容时,他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着,浑身发颤,抖个不休。 趁着这个空当,金延浩挥手,命人提过两只小箱子来交给岳老三。 “这是我送给三爷的礼物,一点心意,请收下,希望你在四大家族争王之战中大获全胜,吞并其余三家,成为苗疆唯一的主宰者。” 箱盖一开,金光暴闪,原来里面装得全是两寸长的金条。两箱合起来,至少有四十根以上。 岳老三抓起一把金条,又丢回箱子里,乐滋滋地听着金条碰撞的“砰砰噗噗”声,眉开眼笑地客套着:“金哥太客气了,远道而来,还送我这么大的见面礼,怎么敢当?” 金延浩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微笑着:“黑夜金达莱永远都不缺黄金,缺的只是岳三爷这样的朋友。说实话吧,你什么时候才会对余、元两家下手?” 一谈到正事,他的眼神就变得深邃而阴郁,犹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同时,他的两手十指交错握住,不停地收紧再放开,放开再收紧。 叶天垂着头呆坐着,看似气息奄奄,实际上听力毫不受损,把周围所有人的所有声音尽收耳中。 “我不杀他们,杀一名炼蛊师是没有意义的。我要的,是逼他们每个人都交出自身的‘护身混元一气蛊’,送去欧洲一线实验室研究、复制、培育,之后植入我手下人的体内。二十一世纪,是科技日渐腾飞的崭新时代,再用老办法炼蛊、育蛊已经大大地落后了——就像老卜那样。很快,我就能掌握四大家族的顶级秘密,以高于其他人四倍的速度飙升前进,达到前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我的目标,是繁花似锦的天下江山,做千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走出苗疆,走向世界。”岳老三终于吐露了心声。 金延浩正色问:“什么时候可以完成这计划?” 岳老三压低了声音:“十日内,余、元两家将放弃大理,返回苗疆,我已经安排下合理合法的挟持手段,放心,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第09章 城下之盟 野山羊烤熟了,林中飘起了羊肉、孜然粉、辣椒面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岳老三的人摆开桌椅,请金延浩及他的兄弟们坐。除了老卜,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挨挨挤挤落座。 双方倒酒时,一边是西南山野中的大碗村酿,一边是金延浩等捎来的行军酒壶,分得非常清楚。 “老卜,要不要来喝一碗?”岳老三叫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老卜充耳不闻,眼睛几乎凑到本子上,贪婪地阅读着那些文字,嘴里不住地嘟嘟哝哝。 “老卜是个真正的炼蛊师,他痴迷于这一行,最大的梦想就是炼制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蛊虫,成为苗疆第一。从历史上看,‘余、岳、元、卜’四大炼蛊师家族里,也是只有卜家心无旁骛,紧守本业,绝不受外界的诱惑,这一点是最难能可贵的。”岳老三非常感叹,望着如饥似渴的老卜,眼眶有点湿润了。 事实上,喝酒的人只是做出了“喝酒的动作”,左手端碗、握壶,右手始终按在枪柄上,不肯放松半分警惕。 这就是江湖,转眼间,谈笑风生的朋友会变成开枪对射的敌人,一张桌上碰杯的人扔下酒杯就是对手,每个人都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状况,每个人的命似乎都不是自己的,而是本方老大的。 “三爷开始怀旧了吗?据我了解,四大家族中,最苦大仇深的是岳家,最稳如泰山的是元家,最神秘低调的是余家,最精于钻研的是卜家。苗疆史上共爆发过七次炼蛊师家族之战,岳家祖上的男性精英们几乎被格杀殆尽,家里只剩女人来撑门面。所以,到了你这一代,令堂才发下了毒誓,一定要重振岳家,不惜代价,杀光其他三家,最终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保证以后的炼蛊师世界里,只有一个‘岳’字。”金延浩轻描淡写地微笑着,仿佛说的只是他人的风流故事,而不是残酷至极的苗疆战史。 岳老三脸色微变,笑容定格在蜡黄的面颊上。 “我父亲教导过我,每个人都有惨痛的历史,每个国家也是如此。要想不再重蹈覆辙,就要自强不息,用尽一切手段,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把其他人、其他国家踩在脚下。在这一点上,我跟三爷有同样的切肤之痛。”金延浩举起酒壶,向岳老三致意。 岳老三思索了片刻,忽然彻悟:“我懂了,你们在四川、湖南、云南、西藏一带潜伏了四年,根本不是为了黄金宝座,而是为了日本人留下的‘超级武器’!” 他低下头,眉心深皱,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急速地打着鼓点,专注地思考着。 金延浩的目光焦点落在岳老三天灵盖上,眼神骤然变得阴沉冰冷。这个中年人似乎永远都戴着数层面具,最外层的是微笑、浅笑,向里一层是豁达、宽容、豪爽的大笑,再向里一层是皱眉沉思,继续向里一层则是阴森森的敌意逼视。 “你只要超级武器,也只能带走超级武器,其它一切归我,行不行?”岳老三没抬头,急促地问。 金延浩立即点头:“好。” “那么,如果最终证明超级武器只是江湖人编纂出来的谣言,你也不能反悔,只能空手回鸭绿江去,剩余的一切利益仍然归我,行不行?”岳老三追问。 金延浩仍是毫不停顿地回答:“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岳老三终于抬起头,干笑着说:“我们都不是君子,所以不必说那句话。如果你肯答应我的条件,就——”他伸出双手,叉开十指,亮出指甲。火光映照下,他的指甲盖竟然是完全透明的。 “就怎么样?”金延浩的微笑又重新回来了。 啪啪,岳老三弹了弹指甲,透明的指甲盖下,忽然有纤细如鼻毛的漆黑色线虫蠕动起来。虫子原先彼此缠绕着蛰伏于肉中,一旦被弹指声唤醒,便争相挤压,蠢蠢欲动。岳老三把右手尾指伸进面前的粗瓷酒碗里,指甲盖下至少有六条以上线虫游动出来,瞬间溶化到酒中。 “炼蛊师下蛊的手法约在千种之上,快、稳、准,通常都是普通人无法发觉的,直到蛊虫进入五脏、血液中产生作用时才能感触到。所以,苗疆以外的人都把‘蛊’这种东西看得很神奇。说到底,苗疆蛊术就跟四川蜀中唐门的毒药一样,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过只有高手、老江湖、明白人才能看得穿。金哥,咱们都是明白人,我不想解释过多,也不想用闪电般的下蛊手法耍弄你。刚刚你看到了,蛊虫已经在酒里,如果你真心跟我合作,答应我提的条件,就喝了这碗‘诚心结盟酒’。”岳老三把酒碗向前一推,抬起手,吮吸着仍然水淋淋的尾指。 所有人都已经停手,密切注视着这张桌子上发生的事。 “三爷,你这是‘逼宫’啊?”金延浩摸了摸下巴。 线虫溶化后,酒液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层五颜六色的微光,碗底不停地浮起串串细密的水泡,如同一只丢进了四五颗泡腾片的汽水罐。 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从邻桌拿过一碗酒,把左手尾指伸进去。更多的线虫从指甲盖下游出,直到碗里的酒如同煮沸的牛奶一样开锅,他才收回手指。 “三爷,你不相信我的承诺?”金延浩问。 岳老三摇摇头:“金哥,我岳家三代单传,三代九房老小七十口最终被敌人灭门,只剩我母亲抱着一岁半的我躲在猪圈的湿粪堆里才得以逃生。从我刚刚懂事起,母亲就要我立下毒誓,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尤其是苗疆以外的异族人。没办法,为了好好地活下去,她每天盯着我早晚两次背诵这句话,还亲手把它们刻在我的手臂上,要我时刻牢记。” 他捋起袖子,左臂上果然刻着两行扭曲的汉字:“勿信族人,勿信异族人。”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八层通道,八重天阶,全在神巢之下!”老卜突然惊喜若狂地叫起来。 没人理他,火堆旁的空气已经凝固,岳老三和金延浩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僵硬。 “我母亲不识汉字,她用一只金镯子的代价,求一个汉族的教书先生把这些字写在纸上,然后烧红了绣花针,一笔一划地刻在我的胳膊上。那一晚,我才三岁,怕疼,连哭带喊地被母亲摁着跪在已经被烧成废墟的岳家祠堂外面。那个教书先生贪心不足,拿了金镯子后还抱着我母亲想占便宜。结果,那只沾着我的鲜血的绣花针一闪,就钉在了他的眼珠上。”岳老三紧盯金延浩的眼睛,机械地述说着自己的故事。 没人敢起身添柴,篝火就要熄了,现在已经进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我接受的人生第一课,就是母亲举着针尖上那颗血淋淋的眼珠,一字一句地教我读这句话。金哥,别怪我多疑,母亲死后,岳家只剩我一个人,我必须得好好活着——”岳老三又将酒碗向前一推,碗沿已经碰到了金延浩搁在桌面上的右手。 “我想通了,八重天阶下,才是真正的斗兽场,那才是战神蚩尤留下的最后的秘密!你们听我说,七十年来流传在苗疆的‘超级武器’是真有其事,不是谣言,不是谣言!”老卜跳起来,双手掐着日记本,跌跌撞撞地冲向岳老三、金延浩之间的桌子。 金延浩忽然转身,一只手伸向老卜,笑着问:“真的?你真的想通了,快过来说说。” “当然,当然当然当然,我当然想通了!不信你们看,秘密都在蒋沉舟的日记本里了!”老卜大力点头,完全沉浸在解开难题的喜悦中。 金延浩的手指甫一接触老卜的臂弯,立刻发出一股大力,施展类似于“太极沾衣十八跌”的武功,把老卜的身体急旋起来,撞向桌子。桌倒碗碎,他也就不必忍受岳老三的“逼宫”了。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性命,所以没有人敢喝下炼蛊师当面下蛊的那碗酒,天知道那些线虫进入人体后将产生何种动作? 岳老三又哼了一声,同时出手,双臂一抡,将已经贴上桌沿的老卜横向暴轰出去,飞跌出十步,倒地翻滚。日记本脱手上天,本来夹在里面的纸张也飘飞出来,状如折翼的蝴蝶,忽忽悠悠地落地。 “怎么?”金延浩佯怒起身,抬起右手,就要向桌子上拍下去。 “没怎么,金哥,只是别让老卜糟蹋了两碗好酒。”岳老三也霍地起身,双手一合,把金延浩的右掌上下盖住。 哗啦哗啦哗啦——拔枪声响成一片,原先对坐着的两方人马同时拔枪,或指向对方的额头,或指向对方的心口。人数上,黑夜金达莱一方处于弱势,但他们却拥有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敢死队气势。 “逼我?”金延浩终于笑不出来了。 岳老三点头:“对,金哥,今日这城下之盟,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两家必须合作,直到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浮出水面、落入囊中为止。” “三爷,我是来帮你的,两家何必闹成这样?你以为黑夜金达莱只来了十三人吗?错,树林外围两公里外,全都是我的人。不信你派人出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我在炼蛊师四大家族中选择与三爷合作,是因为三爷的才干和决心,否则的话,我完全可以灭了岳、卜两家,去跟元家的元满、元如意两兄妹合作。”金延浩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并且表明态度,绝对不会被逼签订城下之盟。 岳老三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逼视着对方的脸。 场中唯一不受限制的只有叶天,当岳、金两人陷入僵局时,他艰难地站起来,走近桌子,一手搭在金延浩肩上,一手搭住岳老三的手腕。 “二位,冷静点……听我说个故事好吗?”他手上的力气还没恢复,但金延浩忽然抽出手掌,借他的一搭之力落座。 岳老三恼怒地搓搓手:“说故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金延浩立即接口:“小兄弟说的话,完全代表我。三爷,你就耐心点,好好听着。” 岳老三只好悻悻然坐下,仰着脸听。 叶天慢慢地说:“我给大家讲的,是一位汉族大英雄跟彝族头人歃血结盟的故事。1935年5月,中国红军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凉山彝族地区,受到彝族部落的武装阻挡。当时率队的红军北上先遣队司令员刘伯承亲自面见彝族首领小叶丹,单刀赴会,进入小叶丹的老巢凉山‘怪蟒八角洞’。当时,两人惺惺相惜,于5月22日在彝海边按照彝族习惯歃血结盟。当晚在大桥镇,刘伯承买光了全城的酒来接待小叶丹。后小叶丹派向导为红军带路,穿过凉山彝族地区,直达安顺场。” 那段江湖佳话流传了七十余年,而胸襟广阔的刘伯承大将军也成了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偶像,连包括日本人、国民党在内的敌方将领也钦佩不已。 一提及那段往事,岳老三的冷漠傲慢、桀骜不驯态度立刻转变,点头回应:“刘伯承大将军绝对是你们汉人中的大英雄,我们苗疆的英雄好汉提到他,都要赞一声‘好’。他明知道凉山彝族中多得是炼蛊师、降头术、巫术师,却一无所惧,敢跟小叶丹歃血结盟,兄弟相称,胆量气魄,无人能及,了不起,了不起。” 叶天张开五指,扣在金延浩面前那只酒碗上,微笑着问:“现在,我来喝这碗酒,如何?” 岳老三一怔,目光从金延浩脸上移开,紧盯叶天。 “昔日刘伯承大将军能三碗血酒定凉山,我们这些江湖晚辈应该追慕他老人家的风采,做些光明磊落的大事,走气势磅礴的大路。岳三爷,不管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这碗酒我都喝定了。”叶天冷静地笑着,双手端碗,先仰面向上,高举过头顶,再垂手向下,低过膝盖,这是遵循苗人饮酒前“先敬天、后敬地”的风俗习惯。 入乡随俗,叶天只做了这个动作,岳老三的手下全都肃然起敬。 “好。”岳老三举起碗,跟叶天手中的碗“当”地一碰。 之后,叶天仰起头,一口气喝干了整碗酒,然后翻过碗,向所有人展示着一滴不剩的碗底。 岳老三紧跟着大口灌下手中那碗酒,砰的一声丢下空碗,环顾在场的所有人,大喝一声:“兄弟们,你们看清楚了,海东青果然是条好汉子!我岳老三之前看走了眼,两度折辱他,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他猛地挥手,在自己脸颊上反反复复打了十几个耳光,清脆的噼噼啪啪声连成一片。最后,他嗖的一声腾空跃起,右腿一屈,脚跟狠狠地凿在自己的左腿上,力量极大,将自己“踢”得落地时无法站立,后仰跌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脚“踢”得滑稽之极,但此刻却没人敢笑。相反的,等岳老三撑地爬起的时候,旁边的人全都热烈鼓掌。江湖人眼睛雪亮,都看得出岳老三心中的“悔恨”和叶天胸中的“无畏”。当然,金延浩虽然贵为王子,又是黑夜金达莱的领袖,却非常惜命,关键时刻退缩,不能不说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除去金哥要的超级武器,这次行动中所有的斩获,我四你六。叶天兄弟,我岳老三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岳老三拉着叶天的手,使劲摇晃了七八次,不舍得松开。 “我对财宝不感兴趣,方纯中的蛊,还要靠你帮她解呢。”叶天倦怠地揉了揉眼睛,勉强支撑着沉重的身躯。 岳老三满脸带笑,满口答应:“好好,叶兄弟的女人就是我的弟妹,我马上就叫人送解药过去,马上就去。” 他即刻回头,向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对着叶天深鞠一躬,转身赶往小落水村。 久不出手的金延浩蓦地长叹:“叶兄弟,我欠你一个情,先记下,过后一定会还的。” 叶天摇头笑笑:“不必,你是做大事、成大业的人,本来就不该做那些危险的事情。至于我,过海豹突击队那种刀头舔血的江湖日子惯了,生死全都看开,早就不在乎了。更何况,我看得出岳三爷的合作诚意,是不会在酒碗里下重手的。” “蛊”可怕,叶天喝酒时,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赌,赌岳老三酒碗中放蛊的真实目的是“震慑、恐吓”,而不是伤人杀人。结果,他赌赢了,让自己在两个帮派的对决中成了唯一的赢家。 一场变故以叶天的挺身而出收场,解脱金延浩困境的同时,也赢得了岳老三的信任。 接下来,浑身泥土血迹的老卜被人拖到桌子前,有人再次把日记本塞到他手上。桌子边只留下岳老三、叶天、金延浩、老卜,其余人后撤五十步,不得偷听。 岳老三郑重其事地说:“老卜,元满向你下‘牛头马面降’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但这件事的起因呢,是你骚扰他的妹妹如意,而且在去年十月十五夜闯入如意姑娘的闺房,图谋不轨,险些得手。如果我是元满,不但要向你下最阴毒的降头,还会先阉了你,让你一辈子都不用想那件事。现在,我答应保护你,就会一直管到底,你什么都别怕,只要用心帮我就好了。说吧,把竹联帮蒋沉舟日记本上的内容详详细细讲给我们听。” 老卜没有抗辩,也没有吼叫,跌坐在地上,开始了自己的叙述。以下,就是蒋沉舟的日记—— 公历2007年11月8日 晴 终于到达泸沽湖了,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一半,然后把从柬埔寨、老挝、越南、缅甸、印度几个对方分批赶来的帮内成员收拢,一起赶到小落水村。 上层(国民党党部)派来的驼背联络官话很少,只是对着图纸交待了开凿点的经纬度、深度、掘进角度,然后就躲在山洞里喝酒。这个驼子,可真够傲慢的。唯一开心的是,跟随驼子来的阿黛年轻漂亮,像一剂灵丹妙药,让我年轻了十几岁。 公历2007年11月20日 晴 山腹穿凿进度很顺利,我们打着地质勘探队的名义开工,山民们都没怀疑,附近村子的族长、干部都打点过三遍,不但不起疑心,还帮着用村里的大喇叭吆喝,给地质队行方便。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阿黛现在是我的助手,保管图纸、监督进程,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如果没有百灵儿,她或许也能成为我的红颜知己。但是,我已经有了百灵儿,所有女孩子都黯然失色。 公历2007年12月8日 晴 上层没有食言,开工一个月后,通过秘密渠道把百灵儿送了过来。 分别一个月,她变得更漂亮了,让我情不能自禁。且让驼子和阿黛偷笑去吧,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的百灵儿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坠入人间的精灵啊。拥有她,我才重新找到了人生的乐趣,才答应交出竹联帮大权,服从上层的安排。我蒋沉舟叱咤江湖五十年,也该享受桃花源之乐了。 公历2007年12月24日 阴 平安夜晚宴很丰盛,但百灵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整晚都握着镜子,几分钟就要看一下自己的脸。她的妆化得很完美,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放下镜子,好好享受二人世界,但她就是不听。 零点时,我抱着她,发现她偷偷哭了。她说,让时间停止吧,让生命也停止,让快乐永驻,把瞬间升华为永恒。我的傻百灵儿啊,为上层完成这个任务,我就能退回到自由身,带她回柬埔寨去,隐姓埋名,不问江湖世事。谁都想求得永恒,求得天长地久的厮守,我吻着她脸上冷冷的泪珠,心痛了,心碎了。傻百灵儿,你是我蒋沉舟的女人,是我羽翼下的小鸟儿,谁也别想动你一指头。 以上几页描述中,大概解释了蒋沉舟、百灵儿、驼背、阿黛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是奉了上层的差遣深入泸沽湖的,并且在这里扎根下来,偷偷进行一项大工程。 港台媒体曾经在事后报道过,2007年8月24日,蒋沉舟悄然离开柬埔寨干拉省宗波烈村,先迂回到墨西哥、加拿大、美国,而后由洛杉矶转机秘密前往港岛治疗晚期胰腺癌。 彼时,他的假护照上姓名一栏显示为美籍华裔富商周某某,从事华尔街风险投资,为高盛集团的幕后注资商之一,入住港岛西部薄扶林道玛丽医院贵宾区,后又转院至港岛九龙太子道327号的法国医院。该院又名圣德肋撒医院,是由法国沙尔德圣保禄女修会于1940年创立的天主教医院。同年10月4日晚21时许,蒋沉舟呼吸衰竭去世,终年64岁。 由蒋沉舟的日记可知,“胰腺癌去世于港岛、遗体运回柬埔寨下葬”不过是蒋沉舟瞒天过海、隐姓埋名的一个借口,所有媒体报道都钻进了蒋氏的圈套。事实是,蒋沉舟与上层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完成大工程为自己赎罪,然后洗白身份,彻底退出江湖。 第10章 中国黑室六十年前遗留下来的绝密情报 “我见过百灵儿,那可的确是个大美女。”老卜说。 没人理睬他,叶天、金延浩、岳老三全都沉浸在对竹联帮历史的回忆之中。蒋沉舟的死,曾令亚洲警方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他一死,竹联帮的凝聚力便会大大降低,帮中的几大头目各自为政,彼此间摩擦不断,正好给了警方各个击破的机会。但是,蒋沉舟竟然没死?而是为彻底洗白、携百灵儿归隐而蛰伏于泸沽湖畔。 那么,泸沽湖下的秘密,对于上层而言,的确意义重大,才会降低身段,与蒋沉舟这样的大人物何谈。蒋沉舟是一诺千金的江湖枭雄,一旦应诺,就会排除万难,达成使命,给上层一个满意的交待。 “蒋沉舟死了。”叶天简简单单地说了五个字,随即转向金延浩。 的确,蒋沉舟不单单是死了,而且死前还说了“百灵儿是妖怪”那段匪夷所思的话。 金延浩立即会意,摇摇头:“叶兄弟,百灵儿失踪了,但却不是我们做的。至于其他人,全都在我掌握之中,而且平安无事。我送你回去,只是怕方小姐担心而已。” 蒋沉舟死、百灵儿失踪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日本兵打开通往神巢的石门之前,如果不是黑夜金达莱干的,又会是谁? 岳老三忽然打了个寒颤,向远处喊:“再派三个人赶去小落水村,跟刚才的人会合,帮方小姐解蛊后一起回来。” 他的人即刻照办,分了三人出去。 “你在担心什么?”叶天敏感地察觉到了岳老三的情绪变化。 岳老三跺了跺脚,欲言又止,再次沉吟了一会儿,才急躁地说:“我派往大理的线人说,余家、元家的人没有动静,这是很不正常的。元家的老大元满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总担心他会金蝉脱壳,突然杀到。你看过老卜的脸对吧,那就是元满的杰作。总之,四大家族里,我最忌惮的是元满,他最不想对决的也是我。” 老卜桀桀怪笑了两声,似乎是为了回应岳老三,一把拉下了遮脸的青铜面具。 叶天没有再度细看那张肮脏丑陋的脸,而是做了个手势:“老卜,继续说完日记上的内容吧,那才是大家感兴趣的。” 于是,老卜继续往下读—— 公历2007年12月25日 阴 早上醒时,百灵儿已经起床,坐在梳妆台前,离我远远的。我招呼她,她也懒懒地不肯回头。梳妆台上,摆着一只竹笠和一大块面纱。 她说,从今天起,就戴上竹笠和面纱,跟我保持距离。晚上在一起时,也要在熄灯后没有一点亮光的密室内。我答应了这两个奇怪的要求,谁让我那么疼爱她呢? 今天,工程进度很顺利,引入湖水的通道出口距离湖底还有十五米,需要的话,二十四小时就能打通。另一头,指向八重天阶的通道节节推进,预计春节之前,就能接近目的地。这个过程比上层想象得要快,我的洗白日也会大大提前,相信百灵儿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的。 公历2007年12月31日 阴 不知为什么,百灵儿最近老是做噩梦,每晚吓醒五六次,在我怀里哭叫颤抖。她叫人把所有的灯都拆掉了,连火柴、打火机都藏起来,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我问她做的是什么梦,她不肯说。 夜里,她摸黑上床;早晨,总是比我早起,然后就用四五层面纱遮住脸,离我远远的。真不知道百灵儿在躲什么,令我郁闷之极。幸好,工程进度还算快,连一向冷冰冰的驼背脸上都有了笑容。 公历2008年1月1日 阴 今天,驼背破天荒头一次请我喝酒。我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他杯子里放了一点测谎药,让他酒后吐真言。原来驼背是隶属于上层“中国黑室”的,那是台岛军方最神秘的情报部门,我一直都小看他了。 这次行动,是为了验证一份过期六十多年的废弃情报。上传那份情报的,是二战中期国民党一方最出名的间谍“纳兰无敌”。当时,纳兰无敌率领着三十五支间谍小队潜伏于日本占领的四川、湖南、云南、贵州、广东一带,先后传送出超过一千份具有战略价值的情报,为国民党在华南、西南战场抗击日本侵略者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情报中说,泸沽湖一带埋藏着某种被称为“超级武器”的东西,日军已经派出了最精锐的特战队进行搜索,很可能已经确定了大致的方位。纳兰无敌恳请军方派人阻挠拦截,务必破坏敌人的行动,因为有很多证据表明,一旦“超级武器”落入日军手中,他们就能借此扭转战局,直接威胁到美国本土,迫使美国人撤出亚洲战场。 无稽之谈,真正是无稽之谈!如果有这种超级武器的话,无论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还是美国人,早就尽遣精锐出马争夺了。无论哪一方得手,都会使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威震全球战场,又岂能让美国人1945年投向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专美于前? 公历2008年1月18日 阴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跟驼背喝过四次酒了,对“超级武器”那件事有了更多了解。不知为什么,驼背的情绪变得异常悲观,一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架势。 今晚,他给我看了纳兰无敌当年送出的情报的复印件,其措辞果然是够危言耸听的,怪不得上层在六十多年后仍然如此重视。在我看来,台岛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政客们最盼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通过一种超级武器来改变战争、改变世界局势是最轻而易举、一劳永逸的办法。所以,黑室才重提这份情报,也顺利地获准执行。 驼背以前提到了超乎寻常的“石化”现象,情报里也指明,超级武器具有捉摸不定的辐射作用,会使某些人或动物“石化”,变为如假包换的石人、石兽。如果指向八重天阶的隧道打通后直面超级武器的话,所有人的命运将凶多吉少。怎么办呢?这么多竹联帮的兄弟难道要葬身于此吗?我安慰驼背,实际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我死不要紧,可叹百灵儿正当大好年华,要陪我这个老头子一起死的话,岂不可惜?她依旧做噩梦,这好像已经成了无法根除的一种病。 公历2008年2月6日 阴 今晚是除夕夜,挖掘工作停止,所有人会餐,一半以上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大笔钱,这是我召集他们过来时许下的承诺,必须要兑现。大醉后,有个小头目给大家讲故事,说在地底发现了狼头鹿身的怪物,不过已经宰了吃肉,味道还不错。另有两个人,说在爆破时炸死了另外两种混合怪物,一种马头狗身,一种蛇头鸡身。结果,三个人被其他人笑,说他们一定是患上了“矿井臆想症”,是绝对的幻觉。 驼背也醉了,冲过去给了讲故事的人几个耳光,叫他们闭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整晚,百灵儿都很沉默,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字。 这个除夕,是近几年来过得最不顺心的一个。希望过年后加快掘进速度,提前完成任务,夏天前撤离泸沽湖。 公历2008年2月7日 阴 昨天被打的小头目找到我,给我看了一组储存在数码相机里的照片,里面的确是一只狼头鹿身的怪物。狼吻粗大发达,鹿身斑点宛然,那的确不是电脑合成的东西,而是一只实物。我给他一根金条,要他严守秘密,不得扩散,以免引起大多数人的恐慌。 这个世界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解之谜,我老了,对那些新鲜事物不感兴趣,还是留给年轻人们去找寻答案吧。 公历2008年2月27日 阴 今天,通向八重天阶的洞口终于打通了,里面是一个立体的入口,共有七条道路可选,如同一个竖向排列的立体停车场一样。但是,入口上方横亘着七个特大号的长柄闸刀,刀柄上铸刻着龙、虎、风、云的图案,刀刃打磨得铮亮,没有生一点点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将交由不同分组的军人完成,那是驼背带来的。驼背并不轻松,而是满脸沉重,下令二十余人进入八重天阶的第一层。没想到,这些人一去就没出来过,更不要提得到天阶的秘密了。 公历2008年4月5日 阴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回柬埔寨去,因为上层又交付了新任务,要我留在本地,直到发现超级武器为止。 驼背调集了更多的人过来,先从台岛转去香港,然后由罗湖入境。可是,无论他送多少人进天阶入口去,都毫无回应,被那七个洞口无声地吞噬了。 我知道情况不妙,建议驼背停手,别再盲目让手下去送死了。要知道,死掉的那些,都是台岛特战部队里的精英,政府每培养一个那种人才,都要花费几十万新台币。驼背终于肯听我的建议了,不过却是在送掉一百六十名高手之后。 今天是清明节,我和驼背一起给死掉的人烧纸,希望他们早日魂归天国,得以超生。 公历2008年4月22日 阴 今天,阿黛偷偷告诉我一件事,让我如鲠在喉。 她说,百灵儿的脸似乎遭受了某种非常严重的伤害,这是她偶然发现的。我马上去问百灵儿,她起初低着头不回答,最后终于承认,离开台岛时,被苗疆炼蛊师下了“牛头马面降”。上层知道她最爱自己的美貌,所以才针对性地下了这种专门破坏人的相貌的降头术。不过,只要我完成了任务,自然会有人帮她解蛊。 我气得团团转,料想不到做了这么多年竹联帮大哥,到头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百灵儿始终拒绝揭开面纱,而且很决绝地告诉我,只要我用强,她就咬舌自尽。于是,我只好放弃,低声下气地顺着她。 公历2008年5月22日 阴 今天,我约见苗疆“余、岳、元、卜”四大炼蛊师家族的人。 “牛头马面降”是元家的独门绝技,元家这一代的掌门人是元满、元如意兄妹,来的只有后者,但她不承认在百灵儿身上下蛊的事,并发下“如有话语不实甘受万虫噬咬之苦”的毒誓。 其余三家,只对“蛊术之王”感兴趣,没人关心我提的问题,也无法替百灵儿解蛊。 我绝望了,重新考虑帮上层拿到超级武器的事,以此来换取“牛头马面降”的解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风水轮流转,这句老话又应验到我头上来了。没办法,只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希望百灵儿能理解我。 公历2008年6月30日 阴 今天是上半年的最后一天,从台岛调来的一台探索机器人正式投入使用,安置在它头顶上的摄像头,能够拍到八重天阶里的任何事。 机器人进洞后,我手边的液晶屏里出现了雕刻着诡异繁复花纹的石墙。那些古老花纹与商周青铜器上的类似,但要更简洁、更抽象一些。机器人前进百米之后,突然拍到了一对瞪圆了的黄褐色猫眼。猫眼不停地转动,显然那只猫是活着的。荒山之中,出现一只野猫、狸猫也是很正常的,但猫眼后退时,液晶屏上出现的却是一只猫头蛇身的怪物,把围绕着液晶屏的我们吓了一大跳。 实际上,机器人接下来拍到了不计其数的合成怪物,而且到达天阶尽头时,看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破开为两半的金色蛋壳。 我真后悔,早就该劝诫驼背停手,调用探索机器人,将人员损失降低到最小就好了。真想不通,八重天阶里到底藏着什么?那个所谓的“超级武器”到底在哪里? 公历2008年8月30日 阴 今天,驼背接到上层密电,情绪波动极大。 他告诉我,挖掘计划有变,先封闭通向八重天阶的路径,转而挖掘另一条路,开掘地点在泸沽湖正北方。他要我放心,那些怪物是见不得阳光的,就像只能躲在大石头下面的埃及蝎、黑背虫那样。所以,只要不进入八重天阶,我们是绝对安全的。 百灵儿仍然抗拒我,没办法,我只能继续隐忍下去。 所有人退出隧道,定向爆破,长达五十米的碎石坍塌段彻底封闭了八重天阶。 公历2008年9月29日 阴 新隧道的掘进很顺利,谨慎地炸开山体表面后,我们发现了原先就存在的一些古代洞穴遗迹,那地方的尽头被命名为“神巢”。天知道“黑室”到底掌握着多少资料?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却不公布真相。如果不是为了百灵儿,我早就离开了。 十日后,上层会派国防部的特派员来跟我谈,或许能揭开一些真正的内幕吧。我有预感,真正的内幕一定是血淋淋的。现在,竹联帮的老少兄弟们都以为我蒋沉舟已经死于胰腺癌了,无法启用旧日的关系。我一直打算,万不得已的话,就启用最后的那张保险网。无论如何,都要带着百灵儿活下去。 公历2008年10月10日 阴 双十节,上层派来的特派员到了,共两名。一个是国防部机要处的老熟人汤,一个是国安部情报科的老熟人卢。他们带着厚厚的一本影印件,全都是与超级武器有关的。汤和卢的年龄刚刚超过六十岁,比我略小,都没有经历过二战,所有资料都是来自于“黑室”。 卢说,此地曾在1941年发生过一次惨烈的“超级武器”争夺战,参与者有国民党、共产党、日本特遣队、黑夜金达莱部队、本地淘金帮和阿拉伯文物贩子。以上那些,只是浮出水面的主要参与者,不可否认的是,该“超级武器”已经引起了德国、意大利、美国、苏联的关注,只是他们忙于欧洲战场的拉锯攻守,无暇派人直接参与而已。 可惜的是,争夺战的获胜者是日本人。理论上说,超级武器一定是落入了日本人手中。当时,党国高层震惊,上报最高统帅的加急密电每隔三分钟一份,摞起来有三尺高。假如日本人祭出超级武器,原本均衡对抗的亚洲抗日局势将一溃千里,我大好中华危矣。 我方间谍人员并不了解超级武器的内幕,笼统以为它应该是像美国人的原子弹一样的东西,其危害将是产生大爆炸、超大范围辐射、将方圆几百公里变为无人区等等。无奈之下,国安部只能加急从各地搜集铅板资源,并从海外大量进口工业、民用铅板,在最高统帅所在的城市构建了一座防深层冲击炸弹、防超强射线穿透的地下混凝土堡垒,并全天候做好防空警戒,犹如惊弓之鸟一样。 影印资料里罗列着大量的数据,证明当时国安部为了最高统帅的安全做了不计其数的工作。但稍稍了解历史的人都明白,日本人手中并没有什么超级武器,只是凭借着精良的常规武器和训练有素的士兵,与占领区的中国反抗军硬拼。 汤说,从情报分析,可能性有三点。其一,世上没有超级武器,那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其二,日本人不会使用超级武器,得到的黄金变成了土坷垃;其三,超级武器的威力太大,一旦使用,将会连地球一起毁灭,他们不敢用,宝贝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所以,上层的意思是,一定要找到真相。哪怕线索就像泸沽湖底的沙子一样细碎散乱,也要一粒一粒连缀起来。这项工作复杂而冗长,工作环境又是在中国大陆这样的敏感地带,所以务必要委派给一位高手领衔。于是,他们才找到了我。多年来,竹联帮一直跟政府走得比较近,也为政府解决过很多难题,是独一无二也最值得信赖的黑道社团。 卢补充说,完成计划,你就能洗白身份,并获得政府奖励的一座西班牙独岛和高达四亿新台币的赏金。完不成,你死,百灵儿死,你在台、港、柬埔寨的所有亲人都将被株连九族。实话说,那些人都已经被各种借口骗到了台北,软禁于国安部的秘密场所。 他出示了三日前刚拍的我的亲人朋友的照片,以证实所言非虚。 最后,汤总结说,想当年林冲林教头并不想上梁山,情势所逼,不得不上,所以“逼上梁山”才成了江湖英雄们穷途末路时的千古浩叹。现在,谁也帮不了你,只能一个人扛下来,成王败寇,别无它途。 公历2008年10月11日 阴 我蒋沉舟一个人死不足惜,被株连九族也不足惜,可惜的只有百灵儿。我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怕,最怕的是看到她皱着眉闷闷不乐时的可怜样子,比刽子手的凌迟更让我难受。 那么好吧,再多事,都让我一个人扛下来,只要百灵儿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如果我能摆脱窘境,将重整人马,杀光天下所有的炼蛊师。 一口气读了这么多,老卜的气息有些短了,停下来大口喘气。 听到“杀光天下所有的炼蛊师”这样的话,岳老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叶天惦记着小落水村那边的情况,一直都在凝视着先前几个人离去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至于金延浩,则面带微笑,用心倾听,不时点点头,担当了最合格听众的角色。 “百灵儿是个……美女,我最早见过她的脸,完美无瑕,花容月貌。如果被元家下了‘牛头马面降’,变得跟我一样,呵呵,就……”老卜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最美和最丑是两个极端,前者是天堂,后者是地狱。将一个人由最美变到最丑,那就是“牛头马面降”的最可怕之处,旁观者必定无法接受。 最黑暗的时段渐渐过去,东方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鱼肚白,略带潮湿的晨风也越过树林,卷入空地。 金延浩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夜的收获,真是太大了。” 蒋沉舟的日记揭示了一段泸沽湖的秘史,也是指向超级武器的最重要线索。能够适逢其会,亲自在场聆听的人,绝对是幸运的。 “你的收获当然大,那么多关键人物都落入黑夜金达莱手中了!”岳老三感叹。 金延浩忽然摇头:“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假话,通往神巢的路并非是我的人炸毁的。除了阿黛拼死抢出叶兄弟之外,其余人都被封闭在山洞最深处。” 此言一出,叶天猛吃了一惊,因为雷燕、日本兵、修罗三个人身上都藏着大秘密,如果就这么死了,将是他的终生遗憾。 “真的?竟是这样?”叶天和岳老三同时追问。 金延浩举起右臂,做了个手势,一个黑衣人立刻离开队伍,向这边走来。叶天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势与刚才进入树林时不同,如同女人走路时那样左右扭摆着腰肢。 “阿黛,去掉伪装,向叶兄弟和岳三爷说说当时的情况吧。”金延浩大声吩咐。 黑衣人在脸上轻轻抹了几把,黝黑的肤色消失,宽阔英挺的浓眉也变得窄细而妩媚,显露出阿黛那张精致的脸来。这种截然不同的变化,也彰显出黑夜金达莱拥有无比精妙的易容手段,能将女人改扮成男人,并且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 阿黛向叶、岳二人鞠躬致意,在两人的惊诧目光中开始讲述叶天昏迷时的那段经历。 第三部 XXXX 第01章 大炼蛊师元满现身 “我退出山洞后没有走远,一等到你们进入石门后面,马上折返回来,跟在后面。日本兵杀光了那支由竹联帮和台岛间谍组成的小队,然后进入更深的神巢。而我则留在后面收拾战场,确保不留一个活口,并且及时释放出‘梦游七十二小时’迷幻剂,想把所有人一网打尽。不过,驼背用遥控器引发了预先埋伏的炸弹,令我不能得手。我只好就近抓到叶先生,急速退出,但山洞崩塌阻塞,其他人已经永埋地底了。” 阿黛的叙述虽然简单,但那一幕,想必惊险之极。她为了叶天冒死出手,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 “多谢了。”叶天感慨地道谢。 阿黛急忙回应:“我该谢谢叶先生救命之恩才对,否则早就死在淘金帮手上了。现在唯一不解的,是那个日本兵为什么要对着老女人唱那首《送别》?” 那问题也困扰着叶天,歌曲作者李叔同曾在1905年东渡日本留学六年,留学期间,他接受了西方写实主义的绘画教育,在审美思维和人生追求上也渐趋务实,逐渐确立了“以美淑世、经世致用”的教育救国的思想取向,与当时的日本诗人、歌者多有唱和。所以后来《送别》完成后,在亚洲各国都很受欢迎。 如果隧道崩塌后,几个人都死于非命,那这个问题也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金延浩插嘴:“这么说,蒋沉舟开凿的两条通道都被堵上了,唯一的入口就在泸沽湖底?如你所说,由那个入口进去,将垂直进入神巢和八重天阶,直达秘密核心?” 阿黛拘谨而审慎地点头:“我想是这样的。” 金延浩微笑起来:“把你安插在台岛这么久,还是很有价值的。现在,马上组织人马,准备探索泸沽湖底。” 叶天虽然所牵挂的小彩下落、沃夫子死因都是跟黑夜金达莱有关的,但他一直没有直接向金延浩质询。有些话,此刻问不一定能得到真实答案,必须要等到对方自动说出来。表面上亲亲热热称兄道弟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利益一致的战友。 “老卜,你过时了。”岳老三大笑。 老卜紧紧掐住日记本,那张丑恶无比的脸剧烈哆嗦着,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要先回小落水村去。”叶天起身告辞。 老卜绝望地叫起来:“我跟你一起走,我也去,我知道方纯中了什么蛊?在大理时,她就已经中了蛊,岳老三不是什么好人,别信他的……” 他爬起来,扑向叶天,想要抓住后者的手臂,但树林上空突然响起了一声鹳鸟的唳叫。 “啊,是元……”老卜惊惶地抬头,他脸上的虫子蓦地加速蠕动起来,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啮噬声。 “不要,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当奴隶,别杀我,别……杀我……”老卜的惨叫声时断时续,渐渐无法听清。那些肌肉缝隙里的凶恶小虫集体发作,几秒钟内就将那张脸上的肌肉、血管、筋络分食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森森白骨。不过此刻老卜嘴部以下的部分还是完好的,仍旧发出诡谲阴森的嗬嗬声,如同一只陷入绝境的野兽。 所有人急步后退,谁都无计可施。 “元满,你灭了老卜,对四大家族是件好事,老哥我支持你!”岳老三向着天空大吼。 没有人回应,小虫加快了吞噬速度,最终将老卜变成了一具精光干净的白骨。那骨架起初仍保持着举手哀嚎的姿势,一阵晨风卷过,哗啦一声,骨骼坍塌,四散裂开,摔进了火堆里。 噗噜噜一声,一只遍体漆黑的不知名鹳鸟落地,吃掉老卜的小虫迅速爬到了鹳鸟腿上。原本细瘦的两条鸟腿立刻变得粗壮臃肿了不少。 岳老三又叫:“元满,要是你插手泸沽湖的事,老哥哥先让你一步,绝不会伤了苗疆兄弟的和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 叶天竖起耳朵谛听,感到笑声余音异常熟悉。 “兄弟,出来见个面吧,黑夜金达莱的金哥、海豹突击队的海东青都在这里,大家喝碗酒,谈谈心。”岳老三脸上的蜡黄色变得更深,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躁不安。他的手下个个呆若木鸡,不敢轻举妄动。 “谈?谈什么?谈四大家族合并成一家,都归你领导吗?岳老三,也许你该跟金哥、海东青讲一讲,你为什么要大家叫你‘岳老三’?人人都知道,你根本没有兄弟姐妹,仅仅是独苗一根——”嗖的一声,一个灰衣中年人出现在火堆边,眼睛仿佛生在额头上,高傲地抱着胳膊,向灰白的天空凝望着。 叶天认识他,在大理蝴蝶山庄的最后一战中,就是他克制了权银环。彼时,大家以为他不过是“余、岳、元、卜”四大家族里的先锋,孰料就是元家当代的领导人元满。 “呵呵,兄弟不要开玩笑了,别让人笑话。”岳老三强颜欢笑,下意识地缓步后退,显然对元满深为忌惮。 “你常说,在苗疆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所以给自己起名叫岳老三。岳家在四大家族中排名第二,我已经灭掉卜家,你再灭掉余家,咱们就可以正式开战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跟黑夜金达莱结盟可不是什么好事,从二战至今,还没有一派与之结盟的人能落得好下场。你死了,岳家也就断子绝孙了。哦对了,我听说,你为了修炼自身的‘护身元神蛊’,竟然自残肢体,做了所有男人都不愿做、不敢做的事?”元满毫不在意地说。 岳老三的黄脸骤然泛红,两颊上的十几块细碎黑斑激动地哆嗦起来。 苗疆蛊术中流传着“欲练神功、挥刀自宫”的所谓“绝技”,凡是自宫的男人,就失去了血性和火气,能更好地与“元神蛊”沟通融合,更容易练到“人蛊合一”的至高境界。但是,正常男人绝不会拿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开玩笑的。 “我怎么会那样做呢?”岳老三强颜欢笑,努力隐忍,不敢发作。 元满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在大理杀权银环的时候,你就藏在屋顶瓦垄之下,伺机向我发出了‘情蛊’。我真不明白,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对我放那种蛊有什么用?你还不如用岳家祖传的‘危龙蛊、鹅盆蛊、一字长蛇蛊’偷袭我,跟权银环前后夹击,胜算还稍微高一点。” 岳老三尴尬地摸着鼻尖,陪着笑脸,不敢接话。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你下死手,当场毙命的是你,我恰好最近炼成了几种新玩意,想找人试蛊呢。你能忍下去,我也不好意思找你麻烦,只好拿百灵儿、司空摘星和方纯回去试蛊。”元满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叶天,观察着他的反应。 叶天沉住气,没有主动开口。如果以上三人落入元满手中,怕是一件大麻烦事。 “老弟,百灵儿身上的‘牛头马面降’也是你下的吧?高明,真是高明!单单这一种蛊就把竹联帮大佬蒋沉舟给耍得团团转,最后还被吓死了。我一直都说,不用比来比去的,老弟你才是真正的苗疆蛊术之王,别人要抢这个位子,还是等下辈子吧!”岳老三溜须拍马的本领不低,满嘴奉承,顺着元满的话说。 元满打了声呼哨,鹳鸟振翅腾空,飞向西南。 “走了,跟你们这群无用的家伙真没有什么好谈的——”他转身要去追赶鹳鸟,但脸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正是叶天。嚓的一声,叶天的飞刀直掠出去,在那只已经离地五米的鹳鸟脖子上抹过。 “方纯呢?把她留下。”叶天平静地说。 元满手臂一动,叶天动作快他三分,立即按住他的双肩,发力向下一捋,一直捋到手腕。顷刻间,元满的双臂六处关节全部严重脱臼,抬都抬不起来。 “动谁都可以,就是不要动方纯。”叶天继续说。 元满身子倒踩七星步后退,寻求释放蛊虫的机会,但叶天骤然跃起,右肘斜扫,正中元满肩窝,硬生生地把他击倒在地。 噗通一声,被斩首的鹳鸟也沉甸甸地坠地,飞刀又回到叶天手中。 “别动,我的刀尖上没长眼睛,它可不认识你是谁。不想死,就考虑考虑我刚才的话。”叶天探身屈膝,膝头压住元满的胸膛,刀刃贴在了对方喉结上。“牛头马面降”可怖之极,他必须一发动就出重手,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元满喘了一大口粗气,喉结一动,立刻被刀刃蹭破。 “我从不……从不接受别人的威胁,有种你就下刀,我死,我身体里的‘元神蛊’也拖着你下地狱,咱们一起完蛋。”元满不在乎地阴笑着。 叶天无意与四大家族结仇,但为了方纯,他可以不顾一切。 “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很愿意成全你,但现在我只要方纯,不要你的命。元满,我和方纯都无意闯入并破坏你们炼蛊师的世界,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可以道歉,但你最好不要碰她。”叶天处于进退维谷的困境,既不能一刀杀了元满,又无法跟对方和平谈判。 蓦地,元满身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他一下子陷了进去,逃开了叶天的小刀威逼。 叶天还没来得及继续追击,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裤褂的女子从天而降,挡在他跟元满之间。 唰唰两声,女子撒出两把玉米粒一样的黄澄澄的东西,一落地,立刻变成了几百只金甲虫,嗡的一声自动结成一张虫网,罩住陷坑里的元满。同时,她单手擎出一柄短矛,抵在叶天的喉咙下,逼得叶天肃立不动。 短矛上缠绕着一条翠绿色的小蛇,蛇头与矛头并行,血红的蛇信灵活地吞吐着,扫到叶天的下巴上来。 “有话好好说,武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更何况,方纯就在我们手上,你难道不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吗?”女子冷冰冰地问。 “放了她,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叶天心底的怒火又要开始勃发燃烧了。 “任何事都可以谈,别心急。眼下,我要先解决另外一件小事才行。”女子转向金延浩,伸出右手食指,“我需要一个人,她就在你手里,不知道金王子肯送给我吗?” 这女子双耳上挂着两串细碎的土银耳环,每串三个,直径仅有拇指粗细,伴随着她甩头的动作叮当作响。她的表情极其生硬,似乎是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如意小姐是吗?你要什么,尽管开口。”金延浩好脾气地笑着。 女子淡淡地说:“我要段小彩,她已经被你们带到泸沽湖来了。事实上,你我都知道,她只对炼蛊师有用,放在你手里毫无价值。” 金延浩装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什么?我没听过那个名字,如意小姐不会是搞错了吧?” 女子摇摇头,耳环叮叮当当响着,冷冷地回答:“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所以提前动手,把她送往金沙江畔的蛊苗部落了。” 金延浩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如意小姐喜欢,就拿去好了。” 女子不屑地说:“金王子,这里是中国大陆的大西南,我们苗人有自己的办事规矩,黑夜金达莱最好不要胡乱插手。你跟岳老三结盟,很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警告你,苗人再怎么内斗,那都是兄弟之争,一旦有外地侵入,就会紧紧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 她收回蛇矛,走到火堆前,低头看看老卜的骸骨,幽幽地叹了一声。 元满已经起身,恨恨地盯着叶天。 “走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女子说。 元满嚣张地笑了:“好,那就先放过那小子吧,反正方纯在我们手上。” 两个人并排后撤,叶天刚要跨出去阻截,身前三步突然出现了一张熊熊燃烧的碧绿色火幕。火幕高度约两米,迅速向两侧延伸,挡住叶天的去路。更可怖的是,火焰之中藏着无数狰狞吐信的碧蛇,彼此纠缠翻滚,游走不休。 “喂,岳老三,拦下他们!”叶天迫不得已,向岳老三求援。 岳老三闻声而动,率领手下围住元满和那女子元如意。这种情况下,金延浩仍旧按兵不动,摆出了“坐山观虎斗”的架势。 “二位,把叶兄弟的女人放了吧,给老哥我一个面子,别伤了和气。”岳老三笑嘻嘻地说。 元满大喝:“滚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看看老卜,你想跟他一样下场吗?” 岳老三不急不气:“叶兄弟为了方小姐什么都肯做,没必要逼一头老虎发疯是不是?我出来调解,是为大家好,免得两败俱伤……” 叶天并没停在原地,而是接着火幕的掩护,伏低身子,向西南方向狂奔,迅速隐入丛林。他判断鹳鸟飞去的方向,就是元满与元如意的汇合地点。元如意为了救人,单枪匹马杀出来,势必要把人质和手下留在丛林里。这种情况下,扬扬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要救下人质,就解决了全部矛盾。他要岳老三帮忙,并非是向元满兄妹动手,而是缠住他们,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天已经大亮,他直线跑出五百米之后,开始迂回向西兜圈子,终于听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声音,包括小溪流水声、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的恐吓声。他稍稍停步,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向正西摸过去。 溪流声越来越响亮,在他前面出现了一条由北向南流淌的清澈小溪。在他的右侧十步之外,树丛遮蔽下,躲着七八个人。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砍下你的头来喂鱼!”有个语声嘶哑的男人低叫着。 另一个人连声催促:“堵上堵上,把她嘴堵上就好了。” 第一个男人反驳:“堵什么堵?小姐说了,这个女孩子是万里挑一的炼蛊材料,必须得好好伺候着。要是堵着嘴憋死了,谁管?我就说你是个山猪脑子,连死活轻重都看不出来。” 小女孩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两个男人不再理她,自顾自地说着土语笑话。 叶天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贴着水面掷出去,在溪流中打出一连串轻飘飘的水花,一直飞到那几个人隐身的位置,不等对方有所反应,立即撤身,迂回冲近。 “什么东西?有人?”一个男人跳出来,一脚踏进溪流里,向鹅卵石来处张望。 那时候,叶天已经杀到,一掌砍在探着头向外张望的一个男人颈根上,对方一声不吭地扑倒在树丛中。溪流中的男人手中握着短枪,尚来不及回头扣动扳机,就被叶天贴地蹿近,单手锁喉,按倒在水中。关键时刻,叶天不敢大意,一手制敌,夺下对方手中的短枪,指向树丛下刚从瞌睡中惊醒的另外两人。 “咕噜噜、咕噜噜”,水下的人嘴里冒出几串水泡,手脚软绵绵地伸展开,不再挣扎了。 “不动好商量,谁动谁死。”叶天发出了冷峻而低沉的警告。 两个人马上缩着头不敢乱动,像两只吓呆了的鸵鸟。 树丛下还有三人,分别是方纯、小彩和司空摘星。事实证明,叶天的判断完全正确,十几分钟内就解决了全部问题。但是,被挟持的人里面并没有山洞内失踪的百灵儿。 “叔叔!”小彩惊喜地大叫,腮边仍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此刻穿的,是蜡染过的蓝花土布衣服,头发也被剪得乱糟糟的,如果不是对她印象深刻的人,几乎认不出来。 “叶天,你可来了,被这些家伙们你抓过来我抓过去的,烦都烦死了,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喂,口袋里有没有装压缩饼干之类的?先给我一包垫垫饥!”司空摘星有气没力地嘟囔着。 方纯一个字都没说,所有情感都在盈盈眼波之中。 叶天来不及解释,迅速挑断三个人手腕上缚着的绳索,挥手打晕了两名看守者,然后带着三人向东南迂回,沿着一条山民们砍柴采药的小路急行。 没走出多远,小彩就坚持不住了,叶天只好背她走。 “我知道泸沽湖西岸的私人租车点,再向前十几公里就到,咱们可以先送小彩回大理去,剩余的事下次再处理。”方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也是叶天的想法,毕竟小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留在身边,是个大累赘。 “你怎么走?跟我们一起吗?”方纯回头问走在最后的司空摘星。 “才不,我还赶着去金沙江呢。到了有车的地方,咱们就分道扬镳。”司空摘星回答。 叶天忍不住叹气:“司空,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黄金堡垒不是你该吃的那碗饭,还是离开大西南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司空摘星翻翻白眼,加快脚步,气哼哼地赶到队伍最前面去。 方纯一笑,向着叶天摇头。两人眼神交流之间,焦灼万分的心底,隐约透出一丝劫后重逢、苦尽甘来的甜蜜来。但在对视过后,叶天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一次,仿佛有一柄巨大的橡皮锤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上。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猛然止步,扶住旁边的一棵刺槐树,险些跌倒。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方纯立即跨过来扶住他的手臂。 蓦地,方纯张开嘴,双手捂住心口,脸色变得煞白,骇然低语:“我的心好疼,就像被几百枚绣花针一起扎透了一样。” 小彩见情形不对,一下子从叶天背上跳下地,懂事地扶着叶天慢慢坐下。 “我觉得……不太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司空摘星带小彩回大理。我们的身体里,都有敌人种下的蛊,暂时不能离开,还要跟这些炼蛊师们周旋下去。方纯,你怕不怕?”叶天往草丛里看了看,发现了几株能够提神醒脑的薄荷草,马上拔出来,抹去泥土,大口嚼了两株,把其余的交给方纯。 小时候,他曾跟着父亲上山采药,对草药的辨识力早就深深印在脑海中了。 “怕?有什么好怕的?赏金猎人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命在拼,习惯了。”方纯笑笑,不顾额头上黄豆粒大的冷汗,豪放地大口咀嚼薄荷草。 眼下他们走的小径是在一道大斜坡的半腰,树密草深,不易被高处的人用望远镜搜索到,所以稍微耽搁一会儿,也不会有事。 小彩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双手搂住叶天的脖子,哽咽着说:“叔叔,你不会有事吧?我不想跟别人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叶天温和地拍打着小彩的胳膊:“没事没事,我答应过段庄主,要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去的,一定要做到。小彩,坚强一点,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乖乖跟司空叔叔走。” 此刻,他已经顾不得小彩身中的血咒,必须先把她从元满、元如意的魔爪下救出来再说。 一直冷着脸站在旁边的司空摘星开始大摇其头:“喂喂,你们安排来安排去,有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神偷之王’司空摘星,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办,时间安排得很紧张,没工夫听你们瞎指挥。对我来说,时间久是金钱,时间就是金条,时间就是……总之,我没空回大理,也没空帮你们送孩子。” 方纯抬起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司空摘星顿了一顿,继续大吐苦水:“我,‘神偷之王’司空摘星,一向都独来独往惯了,绝不会带着个大累赘赶路。我又不是什么‘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赵老大,也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关老二,我就是我,司空摘星——” 方纯冷峻地举起一只拳头:“十根金条,够不够?” 司空摘星一愣,马上清醒过来,黑着脸逼近方纯:“单程十根,但我要双程,二十根。” 方纯不屑地再举起另一只拳头:“好,就二十根,我会打电话给段庄主。只要小彩平安返回蝴蝶山庄,他会封二十根金条给你,绝不食言。” 司空摘星的黑脸立刻变成了笑脸:“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成交,成交!” 叶天与方纯同时松了口气,他们两个此刻的心思一模一样,只要小彩安全了,就能放下心来,全力对付苗疆炼蛊师和黑夜金达莱。 司空摘星上上下下打量着方纯,忽然干笑了一声:“喂,我看你根本不像是赏金猎人,更像是传说中长江矩阵部队中的成员。我听说,他们处理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本着爱国爱民的指导思想,处处为别人打算,牺牲自己,成就他人,是彻头彻尾毫不利己、只利他人的共产主义者。方纯,我猜你就是传说中的长江一号,是不是?对不对?” 第02章 岳老三与“阴阳绝户蛊” 方纯专注地回望着来路,并没有仔细听司空摘星说话,等他的喋喋不休停止,才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司空摘星眯起眼睛死盯着她:“你,很可能就是长江一号,对不对?” 叶天也在看着方纯,从大理一路过来,她憔悴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多年以前,白晓蝶亦有着这样的明眸,才会令他无法忘记。 “喂,方小姐,你是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像是赏金猎人。我司空摘星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赏金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无一例外都是贪钱如命、狂妄嗜血的人物。哪像你这样?肯为了段承德的女儿出这么大力气?老实说吧,我也很钦佩长江矩阵里的大人物,想找机会结交一下,难道方小姐就不肯给个面子吗?”司空摘星骨碌骨碌地转动着眼珠,一直都在寻找方纯言辞里的破绽。 方纯困惑地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长江一号是长江矩阵里的重要人物,怎能跟我划上等号?与其把矛头指向我,不如指向叶天。以他的才干,更配得上长江一号这个角色。” 叶天忍不住一笑,同样的话题,方纯之前已经提到过了。 三个人互相对视,各自脸上露出意味复杂的笑容。 当下,三个人已经形成了一个怪圈,每个人都在怀疑另外两人的身份,自身却又都脱不开嫌疑。毕竟长江矩阵属于白道,那是一个有时候令人眼热羡慕,有时候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特殊圈子。 “我不是,既不是长江一号,也不是长江暗桩。我就是我,叶天,前美军海豹突击队成员,代号‘海东青’。”叶天苦笑着摇摇头,“方纯、司空,咱们不要再探讨同样的问题了,永远没有答案的。” 司空摘星捂着嘴轻笑:“是啊,你是美国人花大力气、大代价培养的特战精英海东青,绝不可能为中国军方卖力的,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嘛!” 美国海豹突击队(NavySeals)又称美军三栖突击队,全称为“美国海军海豹突击队”(其中Seals是“Sea、Air、Land”即“海、空、陆”的简称),“海豹”(SEAL)则是俗称别名。突击队正式成立于1962年,前身是美国海军水下爆破队,到1988年时已经扩大到两个战斗群,共有7个中队,人数约1600人。近年来,海豹突击队现已成为美国实施低强度战争、应付突发事件的王牌杀手,几乎参与了每一次重大的现代战争和军事反恐事件。 训练海豹突击队队员的军费支出是个巨大的秘密数字,所以司空摘星的话很有道理,五角大楼在精选队员时,是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政治倾向不明的人进入队伍的,那只会浪费太多的人力、物力、财力。 叶天点点头:“没错,司空,你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司空摘星愣了一阵,忽然迸出一句:“像你们这样的好人江湖上已经着实不多了,可惜呀可惜——可惜这里没有酒,真希望跟你们共谋一醉。兄弟,我会好好记住这一刻的,你是个真正的好人。” 叶天苦笑:“我是个好人?认识那么久了,你到现在才知道吗?现在好人累了,希望你能帮好人个忙,把小彩好好送回大理去,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方纯疲惫地吁出一口气:“好了,你带小彩走吧,夜长梦多,当心。” “去吧,司空叔叔会送你回大理的,好好听他的话。”叶天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微笑,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美好回忆的小女孩。 小彩恋恋不舍地放开叶天,走到司空摘星身边去。 司空摘星蹲下身,把小彩扛上肩,道了声“再见”,就一路向南面去了。 “只要有金条可赚,司空摘星跑得比谁都快。”方纯很感慨。 那时候,两人已经走远,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叶天淡淡地回应:“其实,司空摘星不是一个坏人,充其量,他只是一个打工者,人家出钱他出力,至于偷什么,他才不管。” 朝阳刚刚升起,从此处眺望,泸沽湖上浮光跃金,大半边湖水都被染成了绚烂无比的橙红色。勤劳的摩梭人渔夫已经划船入湖,不停地扬手撒网,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一想到泸沽湖下的秘密,叶天就觉得看在眼里的美景变了味道。他拉着方纯起身,继续向东,回小落水村去。 没想到,他们走入房间时,有两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正是元满和元如意。 元满的脚边丢着十几个烟头,眼圈发黑,之前的傲慢变得无影无踪。元如意则无声地静坐,像已经入定的老僧。 “是你们?”叶天第一时间把方纯挡在身后,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危机四伏。 “你们都中了蛊,我是来帮忙的。”元满说,呸的一声吐掉了嘴角的烟头,敲了敲桌子上的一柄铜鞘小刀,“蛊虫可能埋伏在心肺之间的位置,我会用陶瓷刀替你们动手术,把它弄出来。这是唯一的办法,想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合作。” 小刀旁边,是一只拳头大的碧色香炉,里面燃着五支碧色的造型奇特的香,从左至右分别是蛤蟆、蜘蛛、蝎子、毒蛇、蜈蚣五种毒物。五股香烟上升一尺之后,自动纠结在一起,犹如女孩子的发辫一般,拧成一股,笔直冲向屋顶,然后才飘然散开。奇怪的是,房间里闻不到一点烟味、香味,那些烟雾不断地产生出来,又不断地消解在空气中。 “二位拜的是苗疆五毒教的码头吗?”方纯从叶天身后探出头来,谨慎地问。 元满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元家跟五毒教,本来就是同宗分流。好了好了,不多说,要保命就赶快准备准备吧。” 苗疆五毒教中的人通常自称为“五仙教”,把以上五种毒物称为“五仙、五圣”,已经在江湖上存在了很多年。江湖传言,谁得罪了五毒教,谁就会死无全尸,因为该教以豢养毒虫、制毒下毒为乐趣,教中每个人都想着如何研制出比别人强的毒药、如何在下毒的时候让人毫无察觉,根本防不胜防。 叶天现在明白岳老三为什么那么忌惮元满了,因为毒、蛊结合,杀伤力倍增,普通蛊术已经无法对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在我身上下蛊,却又好心替我解蛊,来来回回,费这么多力气干什么?”方纯冷笑着问。 元满泄气地闷哼了一声,一拍桌子,一柄半尺长的纤薄小刀从刀鞘里滑出来,带出一股浓浓的药香。 “他们不听,我说过了,他们肯定不听!我们被人暗算,却找不到出手的是谁?我一早就说过,不要跟外人合作,别上了青龙的当,你不听,你偏偏不听。现在好了,被卷进来,脱不开身了吧?”他一叠连声地抱怨着,拍得桌子啪啪乱响。 元如意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叶天的脸:“现在的情形很危险,有人在你们身上下了‘情蛊’,但又不是同一类型。当蛊虫发作的时候,你们就会相互排斥,并逐渐演化为仇人,开始互相攻击,不死不休。” 嗵的一声,叶天觉得心脏又一次被沉重的橡皮锤击中,刹那间仿佛连心跳都无力继续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哼。他反手抠住门框,勉强稳定身子,但五官扭曲的痛苦表情全都落在元如意眼中。 “在很多关于蛊术的描述中,都曾提到过‘丧心病狂’这个词。中蛊的人,父母杀孩子、兄弟杀姊妹、丈夫杀妻子……种种毫无理由、匪夷所思的疯狂行径都是由这种变异的‘情蛊’造成的。所以,炼蛊师们将此类情蛊又叫做‘阴阳绝户蛊’,对此深恶痛绝。如果不是对一个人恨到极点,是不会下这种蛊的。我不明白,怎么会有炼蛊师跟你们结怨如此之深?叶先生,方小姐,我的解释足够浅显易懂吗?”元如意的口吻,像是教师在课堂上答疑解惑一样,语气悠闲,侃侃而谈。 “你还好吗?”方纯也察觉了叶天的异样。 叶天觉得喘不过气来,但为了不让方纯担心,他还是咬着牙装出笑脸:“没事。” 元满嘿嘿干笑了两声:“没事?看看你能撑多久?” “不要笑了,还是猜猜是谁搞的鬼吧。”元如意深深地叹气。 “我怎么知道?老卜死了,除了岳老三,现场没有其他高手,但岳老三的放蛊技术你我都了解,他绝对炼不出那么高明的情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余家的人也耐不住寂寞,开始参战了?”元满的情绪极不稳定,又点上一支烟,开始喷云吐雾。 元如意思索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不会,余家所针对的,只是段承德。她们为情所困,自己都跳不出这个圈子,无暇旁顾。哥哥,跟青龙合作不是坏事,你一定要看清如今的形势,苗疆不是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势必会被外面的世界同化。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求变。青龙是个有巨大野心的人,我们必须登上他这条送上门来的方舟,一起……一起——”砰地一声,元如意话没说完,就从椅子上跌下来,双手捂着心口,身子屈成一张弓,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 元满怔住,但只安静了不到十秒钟,向前一头栽倒,躬着腰,额头触到膝盖,直接昏死过去。 叶天毫不犹豫地向前滑步,停在元如意身边,弯腰在她耳后一抹,从她脸上摘掉了一张菲薄的人皮面具。原本她的脸色偏黑偏黄,跟云南一带常见的女子肤色相同。面具一去,露出的却是一张白皙柔嫩、毫无瑕疵的脸。 “不要……碰我……”元如意咬着牙,拼命抵御着痛苦,脸上的肌肉因过分用力而颤抖着。 叶天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稍停,他想起了曾经盘踞在自己掌心里的两只茧,以及破茧而飞的两只碧色蝴蝶。蝴蝶飞去时,他的心里曾感觉空落落的,如今看到元如意,似乎飞走的蝶又重新回来了,心头迷迷登登的,竟然生出一种既欣慰又茫然的奇怪情绪。 “走开,这是……蛊的力量,走开!”元如意向后翻滚着,一直到了墙边,勉强扶着墙站起来。她的土布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头巾跌落,黑亮的头发也散开来,乱糟糟地披在肩后,相比年轻亮丽的方纯,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她自有一股成熟、傲慢的风采,犹如桃林深处最高枝上的一枚成熟的蜜桃。 叶天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但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人施施然走进来,手里提着短枪,得意地窃笑着,慢慢环顾着四个人。 他是牛松,但已经不是叶天、方纯熟悉的那个来自蝴蝶山庄的谦虚和气的年轻人,变得如同一只偷窃得手的老鼠。 “很好,我喜欢这结局。这房间里光线不是太好,否则的话,我可以拿数码相机过来,给大家拍照留念。我等这机会很久了,杀了你们俩,就能换很大一笔钱。青龙先生的特使说,苗疆有几个炼蛊师都很讨厌,直接杀光了才利索。要合作的话,有的是比你们听话的人。”牛松蹲在元满身边,一边用枪柄敲打着他的后背,一边阴笑着说。 叶天忍不住低喝:“牛松,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牛松是段承德派来的联络人,从大理过来时,一路都对叶、方二人陪着小心,连说话都不敢高声。叶天永远都想不到,这个小人物身上竟然也埋着一条危险的导火索。 牛松回过头,举枪对准叶天:“不要对我吼来吼去的,当心我的枪走火。叶先生,你一直都高高在上,看不清我们小人物,但很多事情都是小人物在做。如果你不踩在我们肩上,怎么会站得那么高?请记住,小人物也有翻身的一天,也会决定大局胜负,也要获得自己应得的蛋糕。一入住这里起,我就在每个人的枕头下面塞进了药力超长的阿拉伯迷药。十分钟前,我又环绕着这幢房子点起了迷香,你们该倒下了——假如青龙的特使没有骗我的话。” 方纯应声倒下,然后是叶天,以及刚刚站起的元如意。阿拉伯人的迷药别具一格,跟中国江湖截然不同,大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着了道。 牛松脸上开始放光,连颧骨最顶上的几颗粉刺也饱满鼓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说得没错,蝴蝶山庄人才济济,他注定只能做小人物,付出很多,得到很少。所以,不甘心沉底的他选择了反水,走上了反骨仔之路。 “现在,你最好告诉我,怎么能随心所欲地操控百灵儿?把她变成我的人?说清楚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了断的机会。”牛松继续敲打元满,语气不急不躁,反正有的是时间。 元满渐渐从昏厥中醒来,挺身坐起,但随即被牛松一枪柄狠狠地敲在右侧额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我们也是青龙的合作伙伴,不要逼人太甚。”元满脸上写满了懊恼。作为苗疆大炼蛊师,他大概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肆意敲打着。 “那我不管,我只管自己。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诉我怎样控制百灵儿。很明显,青龙对她非常感兴趣,点名要留下她的命。我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好表示出我的诚意。别废话了,我没有太多耐心的。”牛松根本不在乎元满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催促。 元满摇头讥笑:“炼蛊师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连我都看不穿百灵儿,你又有什么资格企图操控她?那根本不可能。” 牛松起身,走向元如意,举枪对准她的左眼。 叶天默默地提气,内力在体内游走三遍后,凝聚在右臂上。此时此刻,只要牛松靠近他五步之内,他的飞刀就能一击奏效。 “不说,你就必须得接受这个一只眼的妹妹了,怎么样?”牛松故作洒脱地弹开短枪上的保险栓,食指扣在扳机上。 “我说,我说,但就算告诉你方法,短时间内效果也不明显。附耳过来吧,我悄悄告诉你。”元满咬咬牙,吐出满口血水。当他刻意向叶天这边旋转身子时,两个人立刻心有灵犀,叶天做出了发出飞刀的准备。 果然,牛松中计,大大咧咧地放开元如意,急步往这边走,渐渐踏入叶天的五步范围内。 元满长叹了一口气:“诀窍是……” 牛松以为元满已经放弃了反抗,不疑有他,马上弯下腰,伸出耳朵,仔细听着。 “一定要彻头彻尾地看清百灵儿的内心世界和她的经历,先了解她这个人,再了解她中的蛊。我查过,她目前身体里至少存在着五百只各色各样的蛊虫,分别来自于三十多个苗疆门派,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护身蛊,更多的则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奇特品种,连我都闻所未闻。形成这种状态的唯一解释——她本身就是一个‘蛊人’,以身体做器皿来培植蛊虫。而且,她所修炼的蛊术,与四大家族所拥有的不同,似乎是另外衍生出的第五大派系……” 元满不是在做戏,而是真实地抒发出了内心的困惑。正因如此,才让牛松听得入神,一动不动地俯身在他面前。 “不要说太多,事情不对劲,外面……外面一定有很厉害的炼蛊师,在操纵着我们体内的蛊虫!”元如意陡然觉醒过来,双手在墙上一撑,身子反弹出去,扑向牛松背后。可惜,牛松并不是酒囊饭袋之辈,转身的动作既快且轻,短枪一挥,食指发力,就要扣下扳机。 元如意虽然是鼎鼎大名的炼蛊师,但她的血肉之躯,却挡不住一颗子弹,接下来很可能将被一枪爆头,香消玉殒。幸好,还有叶天和他的小刀在场,寒光一闪,牛松扣扳机的那只手就发生了变化,食指齐着掌缘断开,闲闲地勾在扳机上。断指处,立刻喷出一股鲜血,染红了灰色的地面。 那种变化来得太快,牛松拔枪、扣扳机、射击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叶天出刀、元如意扑近,他才发觉坏事了。作为一名枪手,失去了食指,就代表武功已废,任人宰割了。不过元如意并没有做什么,而是从牛松身边飘过,踢破窗户,在玻璃碎片乱飞中冲了出去。 牛松的鼻孔里、嘴角、眼角忽然慢慢地沁出鲜血,像是有一名拙劣的画师同时用六支笔在他脸上作画一般,细长的血道随着五官起伏而弯弯曲曲地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地。 “我不想当小人物……这也有错吗?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也……”他翻身扑倒,浑身抽搐,身子下面有鲜血急速涌出,变为一大滩血泊,把他浸在其中。 窗外传来两个人急促交手的动静,陡然间,哗啦一声,另外一扇窗子被由外向内撞碎,纠缠撕扯着的两人同时跌在地上。只不过,元如意跌倒后就没再起来,而全身披上了黄色软甲的岳老三却一跃而起,蜡黄的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邪笑。 “好极了,好极了。”他看着倒地的叶天、方纯和元满,轻轻刮擦着胸口软甲上的椭圆形鳞片,猛地飞起一脚,踢飞了元如意。 “不管过程有多复杂、多狼狈,我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而且是唯一的胜利者。”他走向元满,一脚踩下去,踏中了元满的胸口,“睁开眼看看,打倒你的是谁?泸沽湖一战的胜利者是谁?你们终归是太年轻了,像两只还没长满绒毛的小鸡雏。我呢?我是什么?我是秃鹫,是苗疆这片天空的霸主。跟我斗?跟我斗……”每问一声,他的脚尖就在元满胸口旋转发力、狠碾一次。 噗的一声,元满喷出一大口鲜血,拼命一扭身子,从岳老三脚下脱身。但这种情形下,没有人能逃出这个房间,一切都在岳老三掌握之中。 嚓嚓、嚓嚓,岳老三饶有兴致地继续刮擦鳞片,目光转向方纯。 叶天射出一刀后,全身力气消散殆尽,暂时无法起身御敌,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想要保护方纯,亦是有心无力。 “我必须要感谢你,方小姐。你的美貌吸引了元满,又恰好遭到权银环偷袭,给了元满一个表现的机会。可喜的是,权银环释放出的那条银环蛇,又是春天里刚刚春情萌动的素女蛇,那种微妙的动物激素变化迅速进入了元满体内。那一时刻,我精确无比地布下情蛊,把你跟他的气场联系在一起。你,就是整件事中的药引子,一枚好的药引子对炼蛊师来说非常重要,凭借你,我就打开了元满坚不可摧的罩门。”所有成功者都喜欢夸夸其谈地讲述自己的布局过程,岳老三也不例外,像建筑师阐述自己得意之作的设计理念那样,他一点一点剖析着元满的败局。 方纯叹息着苦笑:“原来,蝴蝶山庄外围竟然埋伏着那么多高手!” 彼时,她能时时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杀机,即使在香雪兰失败、大局已定后,她的心情仍然惴惴不安,生怕再起变化。现在看来,女人的第六感直觉是安全准确的。 岳老三走近方纯,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目光犹如两把锋锐的钩子。 “不要碰她。”叶天喘息着低叫。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刀不在手,他便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我当然不会碰她,她和你,都是我对付元家的帮手。事实上,我很早就对女人不感兴趣了,无论什么样的美女,在我眼中都只是一件或有用或没用的工具。”岳老三笑起来,蜡黄的颧骨上慢慢地涌起了红潮。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努力提振精神:“你在她身上下了‘阴阳绝户蛊’,是吗?” 岳老三笑得更嚣张了:“当然是真的,她和你、元满和元如意,四个人身上都有,而且是两两相斥、两两相吸的。说到底,你们两个都是药引,我只是借用你们诱杀他们两兄妹。像老卜那种不思进取、闭门造车的笨蛋,只懂得炼蛊师之间直来直去的攻杀和硬拼,完全不理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高明兵法。知识决定命运——这句话说得千真万确。如果我没有出国求学,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这样下去,我不杀你们,你们也会在蛊虫的作用下,互相残杀,不死不休。一对相爱的男女、一双相亲的兄妹,性情突变,丧心病狂,像死敌一样追逐杀戮,岂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苗疆蛊术岂不又多了一个诡异难测的实例?” “咯咯咯咯”,元满一边咳血,一边哑着嗓子怪笑,“岳老三,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果真‘挥刀自宫’过了,才能修炼成最极品的‘阴阳绝户蛊’,令我们无法察觉、无法克制。我实实在在佩服你,竟然为了炼蛊,把自己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就凭这一点,没人忍心再跟你争‘蛊术之王’,那顶桂冠以后就永远归你了!” 岳老三色变,黄脸胀红,随即又变得惨白。 “厉害,能为炼蛊做这种牺牲的,近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堪称是当之无愧的‘蛊术之王’。”元如意也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多少年来,江湖就流传着“欲练神功、挥刀自宫”这样极端变态、极度残酷的秘诀。每个男人都渴望成功,但有决心“挥刀”的却万中无一,在“大成功”和“真男人”面前,毫无例外地选择了后者,终令“大成功”变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第03章 台岛蛊人百灵儿 “那是我最大的秘密。”岳老三深沉而诡秘地笑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令叶天直接联想到死亡,甚至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一些事。 “我们败了,败得心悦诚服。”元如意说。 她的脸上沾染了太多灰尘和血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元满摇摇头:“不,我们还有机会,岳老三已经吸入了‘五毒散魂烟’,最多大家都同归于尽,打个平手罢了。” 在他手指的方向,香炉里的怪香燃尽了,只剩最后五点微红的火头。 岳老三桀桀怪笑:“那些东西,只能杀得了大理来的笨蛋。至于我,早就动手术切断了嗅觉系统,跟毒烟、迷香绝缘了。” 他踏着牛松的身体走近香炉,横扫一掌,香炉飞到墙上,啪的一声四分五裂。之后,他向袖口里摸了摸,指尖上就多了一枚通体漆黑、腿脚蜷缩的圆形甲虫,约一元钱硬币大小,嗤的一弹,甲虫就落在元满的头顶正中。 元满登时色变,铁青着脸,使劲甩头,要将甲虫弄下来。 “没用的,这是我参考古籍上的方子炼制的‘封神蟊’,它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人的脑髓。大概十五分钟后,它就能钻破你的天灵盖,深入脑室,成为你身体的主宰者。那时候,苗疆四大家族里的元家,就是我岳老三的伥鬼傀儡,任意驱使,无有不从。呵呵呵呵,元满,你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跟我岳老三生在同一时代……”岳老三拖了把椅子坐下来,悠闲地架起二郎腿,掏出一只怀表,远远地望着元满。 大约过了一分钟,那甲虫发出“吱”的一声鸣叫,腿脚齐伸,在元满头顶缓慢地爬行起来。 叶天没听过“封神蟊”这个名字,可从元家兄妹的绝望表情中,意识到了那甲虫的厉害。 “死吧,好吗?”元如意叹了口气。 “不,不不——”元满嘶哑地吼了一声,无法掩饰自己满腔的恐惧绝望,“救我,救我,救我……”每说一个“救我”,他的目光就从元如意、方纯、叶天脸上依次滑过。 “死吧,到了我们谢幕的时候了。起初是老卜,现在轮到我们了。这时候死总比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好,元家人必须要保留最后的尊严。”元如意冷静地说。 元满身上曾经的傲气终于被摧毁得一点不剩,当那甲虫摩擦着腿脚分开他的头发时,他突然向着岳老三跪倒。 “干什么?”岳老三按下怀表上的绷簧,表盖啪嗒一声弹开,“只过了三分钟,你还有一些时间。对于那些知道了我秘密的人,通常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能杀人灭口。” 元满向前跪爬,低着头不说话,鼻涕眼泪淋漓落下。 方纯藏在背后的双手忽然无声地动了动,两根拇指同时竖起,第一骨节平落,然后再竖起。那是做给叶天看的,叶天眼角余光一瞟,便明白了那手势的意思:“准备行动!” 困境之中,除了选择冲天而起,绝地反击,就只剩下任人宰割了。亲身经历海湾战争后,叶天在血与火的现实中已经明白了一条绝对的真理:“要想活,自己救自己。”跪求、哀恳敌人,只会遭受加倍的折磨,死得更凄惨。 “海东青,我想求你一件事。无论岳老三的‘情蛊’有没有在你体内产生作用,都请你帮我一个忙,杀了他。”元如意的声音冷冰冰的,但那个“他”指的是岳老三还是元满,那就只能任凭叶天去猜了。 “蛊”对人有没有影响,只有当事人自知,外人看不出来。叶天没有回应元如意,而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昏迷过去一样,但他的双脚大拇指、脚弓、踝骨已经不动声色地绷紧,只等方纯拇指第一骨节二次平落。 “好好,好好好,爬过来吧,我给你自由。”岳老三眉花眼笑,盯着丧家犬一样爬行的元满。 来自泸沽湖的潮湿的风,从碎掉的窗户里灌进来。那时元满正缓缓地抬起头,眼睛恰恰被那阵风吹迷了。于是,他很自然地抬起左手擦眼。 于是,在同一时刻,有五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了—— 第一件,方纯拇指第一骨节平落,叶天的双脚瞬间抓地发力,箭一般射出去,双臂双腿化为四条绳索,锁住岳老三的右臂和右腿。 第二件,看似奄奄一息的元如意从另一边冲上,极有默契地锁住岳老三左臂左腿。 第三件,元满左袖里射出一条两尺长、三分粗的灰色铁线蛇,准确地落在岳老三脖子上,嗖嗖两声,连缠两圈,然后头尾衔接,拼命收紧。 第四件,方纯飞跃至半空,双膝屈曲并紧,狠狠地砸在岳老三后腰骶曲位置。 第五件,元满伏地一滚,右手自下而上,直掏岳老三下阴。 四名高手合击,顷刻间贴身控制住岳老三。他们刚刚所表现出来的颓废、软弱、疲惫都有一定的伪装成分在里面,其目的不过是麻痹敌人。 岳老三怪叫了一声,身上的黄色软甲哗的一声向外张开,椭圆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同时割伤四人,当场血流如注。鳞片之下,处处隐藏着狰狞躁动的蛊虫,四人要想二次攻击,手脚势必先与蛊虫接触,造成更可怕的伤害。 “我已经看穿了你们能够……使出的全部反扑伎俩。”岳老三向上挺身,双腿一并,锁住元满的手臂。如果不是叶天、元如意拼尽全力将他的腿向两边拉扯,元满的手臂立刻就废了。 “经过了那么久的蛰伏,再不能成功,老天就对我太不……公平了……”岳老三喘了一大口粗气,猛哼了一声,将左边体重较轻的元如意提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四个人无余力回应,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多好的一张脸啊,可惜对我而言,是男是女、是丑是美都不重要了。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为了这一刻,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你说,我该后悔吗?该后悔吗?”岳老三喃喃自问,慢慢地垂下头,凑近元如意的脸。 陡然间,他张开狰狞大嘴,野兽般狂躁地向元如意脸上咬下去。 元如意无法躲避,只好双眼一闭,等待着最可怕的结局。 吭的一声,岳老三咬中了一件东西,但却不是元如意的脸,而是叶天的小臂。他的尖牙不啻于豺狼的森森利齿,登时在叶天小臂上留下了两排恐怖的对穿牙印,鲜血从半月形的伤痕中喷涌而出,滴落在元如意脸上。 “你肯为她牺牲是吗?我种下的情蛊已经开始发作了是吗?”岳老三满嘴、满齿血淋淋的,如同疯癫狂躁的嗜血野兽。 叶天无法说清这次出手替元如意挡灾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蛊的力量,手臂剧痛之下,对岳老三右臂右腿的封锁渐渐失控。 此刻,方纯忽然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探进元满的头发里,准确地捏住了那只“封神蟊”。没想到,小小甲虫的腿脚尖锐而犀利,挣扎之中,把她的两根指头刺得鲜血淋漓,并且靠近头部的两根尖爪已经撕裂了元满的头皮,牢牢攫住。当方纯继续发力时,甲虫竟硬生生从元满头顶撕下两小条带着毛发和血迹的头皮来。 “想救他?不是那么容易的,我随时都能释放出几百枚封神蟊,把你们——” 啪的一声,方纯猛地弹指,竟然将封神蟊直射进岳老三嘴里去。 急切间,岳老三拼命向外吐,并且晃动左肩,要甩开元如意,好腾出左手把封神蟊抠出来。方纯加快动作,从岳老三手中抠出怀表,就势塞入他嘴里,随即托下巴、捏齿关,又在岳老三胸口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逼得岳老三合嘴、开喉,将甲虫、怀表一起吞咽下去。 “好了,好了!”方纯大喝,四个人同时放手,抽身后退,各自缩进屋角里。 房间正中,岳老三惊慌失措地拍打胸口,按住舌面,极力地干呕,但这些动作都毫不奏效。 最后,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停手,抹去满头大汗,装出笑脸:“没事,没事,胃液会很快消化掉封神蟊,它不过是一只小甲虫而已,也许只要五秒钟,就会被胃酸腐蚀成一小滩黑色的粘液。我岳老三不会有事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上天会公平对待一个努力的人。你们说对吗?是吗?” 他的脸不再是蜡黄色,而是惨白如纸,眉心、鼻尖、人中、唇中、下颏尖、喉结六处,连缀起了一条乌黑的细线,像是要将那张脸从中分开一样。细线却不是静止的,而是波浪状起伏,左右摇摆着。 “我……我一定能成功的,从前,苗疆三十六峒主、七十二寨主、一百零八峰山大王联手,把岳家灭门,只剩母亲抱着我藏在猪圈粪堆里逃命,最后杀掉了那头猪,靠吃生猪肉活下来。我那么努力,一定要成为苗疆‘蛊术之王’,杀光所有仇人,剪除余家、元家、卜家,独霸……独霸……”他捂住胸口,拼命咬牙,但仍然无法控制住嘴唇的剧烈哆嗦。 叶天全神贯注地盯着岳老三脚下,一旦对方冲向某个人,他就奋不顾身地做最后一击,用自己的身体,换其他三人的安全。 楼梯响了一阵,一个白衣、白鞋、白斗笠、斗笠上有三层白纱垂罩的女孩子轻飘飘地走进来。她的双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白橡木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双人照片。照片中洒脱微笑的是白西装、红领结的竹联帮大佬蒋沉舟,另一个箍着他脖子、腻在他腮边甜笑着的是一个肤如凝脂、笑靥如花的美丽女孩子。照片的背景是台岛阿里山的日出,红彤彤的朝阳跃出层层云海,放射出霞光万道,景色壮观瑰丽之至。 “封神蟊一出,中蛊者不是九地之下做鬼,就是九天之上封神,唯独不能长活于人间。不要骗自己了,胃酸非但不能杀死它,恰恰相反,它此刻已经刺穿了你的胃,正在沿着既定的方向,爬向你的脑室。”那女孩子幽幽地说。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叶天知道,她就是与蒋沉舟同行而且失踪数日的百灵儿。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岳老三骇然反问,右手拇指压住喉结下的凹陷处,左手稍稍向下,扣在胸膛向下的胃部上沿。 “封神蟊的炼制原理与埃及人培养‘黑铁圣甲虫’一模一样,是最恶毒、最难收场的蛊虫。你为了克制其他三家,早就把炼蛊师的良心、责任心抛在脑后,不惜借用了苗人的水葬场,靠尸水、尸虫来制造这东西。岳老三,正是因为有了你这种败类,苗疆炼蛊师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才越来越邪恶。你死在封神蟊的利齿下,正是老天的报应。至于我怎么了解你的秘密,知道白第五白家吗?凌驾于四大炼蛊师家族的白家?我也姓白,白家第十四代弟子,来自台岛澎湖……” 岳老三陡地惨叫一声,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刚刚元满掷出的铁线蛇仍然束在他的脖子上,受到惊扰后,高昂蛇头,狠狠地咬在他的鼻尖上。铁线蛇的毒性不在眼镜蛇、花颈蝮蛇之下,普通人被咬,七步必倒。但是这一次,被毒死的却是那条铁线蛇,软塌塌地放松身子,无声地滑落在地。 那条黑线突然变粗,急速向两侧漫延着,像是滴入清水中的一道墨线,不断地晕散开来。 “我要杀……了你,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岳老三凄厉地惨叫着,冲向百灵儿。 两人本来相距十步,岳老三步子极大极快,只三步便切近百灵儿,双手一张,掐向对方脖颈。 一瞬间,百灵儿的衣袖、面纱霍地飞扬起来,从头到脚释放出几百道五颜六色的光芒,穿透岳老三的身体,又折返过来,二次穿射岳老三,再回到自己身上。 岳老三收不住脚,撞向百灵儿,并且神奇地从后者身体中硬生生“挤”了过去,一直冲到门口,才双手把住门框,踉跄止步。 “你还好吗?”叶天虽然已经第一时间跳出藏身地,却没来得及救援百灵儿。正是因为对蒋沉舟的一份敬意,他才如此关注她的安危。不过现在看起来,百灵儿并不需要别人援手,依旧安静沉稳地立在那里。相反,岳老三的脚下立即汪了一大滩黑血,并随着地势起伏而肆意流淌着。 “五百蛊虫天杀星,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大炼蛊师……台岛白家,天下无敌,天下无敌……”岳老三喃喃地说。 他的身体骤然散开,如一组被保龄球击中的球瓶,四散倒下,灰飞烟灭。 元满、元如意同时尖叫一声,挥手撕下半幅衣衫,蒙住五官七窍,再连续打上三个死结。 “我们跟台岛白家的恩怨早在上一代就了结干净了,今天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元满无力地哀嚎着,忽然转身对着墙角,深深地埋下头,双肩死死地抵在墙上。看过百灵儿歼灭岳老三的一幕后,他感到万分恐惧,但又无法逃避,只能像非洲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子里,自欺欺人,悲哀等死。 “不要怕,我不会再杀人了,他死了,我‘五百蛊虫天杀星’也不再留恋红尘岁月。今天就是我的死期,我回到这里来,只是要一个人听我诉说心事。”百灵儿慢慢地走近叶天,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极度柔软,凉如玉石,但又带着一股强大的磁力,令叶天无法挣脱。 “跟我来,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放心。”她拉着叶天举步出门,楼里的其他人竟然全被镇住,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止。 两个人离开小落水村,向北面走了一阵,进入一片葱茏的柚子林。 树林之中,赫然出现了一座刚刚堆起的新坟,黄土馒头上还没树立石碑,只插着一块新鲜树干削成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蒋公沉舟之墓”。新坟左侧的另一块木板上,放着一瓶金标古井贡酒和三只土陶小酒杯。 “就在这里吧,说完话,我就死,跟他埋在一起。海东青,我和他都知道,你是个一言九鼎的大英雄,承诺下的事一定能做到。那么现在我就求你,等一会儿我死了,就掘开黄土,将我们两个葬在同一穴中。”百灵儿幽幽地说。 叶天站在新坟前,回首蒋沉舟波澜壮阔的一生,心情极度低沉。 蒋沉舟的死,来得突兀诡异,说的话也让人费解。从日记中可知,他深爱百灵儿,迫切希望洗白自己的身份,然后给她一个名分。自古以来,爱情令世人疯狂,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如此,曾经沧海的中年人亦是如此。低贱如贩夫走卒、升斗小民如此,高贵如竹联帮蒋沉舟、英皇室查尔斯王子亦如此。 百灵儿打开酒瓶,斟满了三杯酒,好酒醇香立刻飘满在柚子林中。 “你在听吗?”百灵儿问。 “在,请说。”叶天诚心诚意地立定站好,向着那座新冢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九十度的深躬。他最佩服蒋沉舟在成名之后所做的几大善事,包括向非洲艾滋病基金会捐款、向国际红十字会捐款等等。竹联帮虽然是黑道社团,在这些事上却从来积极向前,责无旁贷,而蒋沉舟也因此在江湖上树立了“大慈善家”的形象。 “蒋先生,晚辈叶天恭送您驾鹤西去,一路顺风顺水,泰然无忧。”最后一躬过后,叶天低声颂悼。 百灵儿双手递过来一杯酒,叶天立刻双手接下。 她又举起另外两杯,与叶天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我们三个,喝一场最后的离别酒吧,正如诗人所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叶天感到自己的眼眶中忽然有热浪流动,双手捧杯,向着蒋沉舟的新坟鞠了一躬,然后一饮而尽。古井贡是中国十大名酒之一,美酒入喉,酒香立刻扑散入五脏六腑,驱散了彻夜不眠不休的倦意。 百灵儿把右手那杯酒慢慢地浇在坟前,低声说:“蒋公,奈何桥上等我,百灵儿很快就要来了。”她的面纱簌簌颤抖着,直到杯中最后一滴酒落下,才转过脸,半掀起面纱,喝干左手那杯酒。 唐朝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一诗的全文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刻,柚子林的生机与黄土新坟的死气对比,更增添了现场哀伤的情绪。诗人送的是好友,而百灵儿送的却是逝者。 “蒋公生前,最爱喝古井贡酒,抽三五烟,离开台湾时曾对竹联帮一众好兄弟、好朋友说,等他百年之后,一定要以千瓶金标古井贡酒、千条三五烟陪葬,直追台湾小说怪才古龙先生。如今条件简陋,我无法满足他生前的愿望了,实在惭愧。叶先生,你愿意代我完成此事吗?”百灵儿继续斟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 叶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 百灵儿点点头:“多谢,那我代蒋公喝了这一杯。” 她双手各端着一杯酒,同时凑近唇边,一饮而尽。 数百年江湖历史中,不断地涌现出红颜殉葬的传奇故事。叶天不愿看到百灵儿死,但却无法阻止她的殉葬之心。 第三次斟满酒之后,百灵儿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叶天:“里面的信,等我离世后再看。我和蒋公临死前,能遇到你这样一位值得托付的人,也许是上天特意赏赐给我们的恩惠。” 这个轻飘飘的锦囊是枣红色的,上面用金色丝线细细地绣着鸳鸯月下戏水图,样式精美,绣工精湛。 “叶先生,我单独敬你这杯,谢谢你来听我的故事,一个炼蛊师复仇的故事。情节虽陈旧老套,但整个过程中的恨与爱却是历久弥新。每一揭开,恨,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爱,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百灵儿自顾自饮了一杯,侧着头想了一想,慢慢地吟诵,“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想当年,诗仙李太白喝一回、舞一回、歌一回、诗一回、笑一回,该是何等的风流倜傥啊!我在青春年少时,也曾憧憬过,一旦完成报仇雪恨的大事,就功成身退,归隐日月潭边,终身不嫁,过诗仙李太白《将进酒》诗中那样的洒脱日子。可是现在你看——俱往矣,俱往矣……” 叶天无言以对,默默地喝了一杯。 面纱下的百灵儿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我是个遗腹子,父亲在我四个月的时候死了,死于黑道帮派械斗,凶手就是竹联帮蒋字堂下的人。那时的竹联帮在台岛如日中天,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法院和警局都不肯出头。从一尺厚的卷宗中,我知道了蒋沉舟的名字。蒋字堂是他一手创办、亲身率领的,所以这笔血债就顺理成章地写在他头上。 台岛白家的根源也在大陆苗疆,从前与“余、岳、元、卜”并称为“五大炼蛊师家族”,并且是冠名在最前的,力压其他四家。后来,白家掌门人不屑于在苗疆这种弹丸之地互相倾轧,于1935年前后辗转过海东去,在台岛发展,逐渐传接到父亲这一代。父亲死后,白家又遭不明来历的刀客灭门,只剩下保姆和我,曾经辉煌一时的“台岛白家”大旗倒下。 我隐姓埋名于台南山地民村落里,不敢再提“白”字,直接改名为百灵儿,苦心研究家族的蛊术典籍,终于在十八岁时大功告成。我日日夜夜都在计划着复仇大计,并不是简单地杀掉蒋沉舟泄愤,而是一个真正的大计划。他杀了我家所有人,共计四十口,我也要消灭他所有的亲人,让他承受失去亲人的切骨之痛,最后再把他五百刀凌迟。 于是,我回到台北,找到了我爸的寄名弟子,一个只学过三个月炼蛊术的警察尚驼子。我给他金条,要他搜集蒋沉舟的详细资料。这项工作持续了八个月,而尚驼子也因为机缘巧合,用我给的金条铺路,连续三次跳级升迁。到第九个月上,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准备开始对蒋沉舟的大房发妻、四房小妾以及各房下共十六个子女逐一下手。就在这时候,尚驼子给我引见了一个姓汤的老头子,一个改变我人生命运的人。 汤说,政府机构“中国黑室”对我很感兴趣,希望能吸纳我进去,一起为国家效力。 我当然拒绝,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其他什么都不关心。复仇行动终于开始,我成功地潜入位于基隆港的蒋家豪宅,用最惨烈的“五马分尸蛊”和“剜心蛊”杀了蒋沉舟最宠爱的小妾“五妾明珠”。 蒋沉舟被激怒了,竹联帮上下迅速展开调查行动。在此期间,我又夜入忠孝东路的蒋氏秘宅,用“斩头蛊”杀了“四妾蜜雪儿”,用“切齿蛊”杀了蒋沉舟最疼爱的小儿子。可惜的是,在撤退过程中,我遭到了蒋氏保镖队的追击,中了五枪。其中一枪伤到了肺,造成大出血,情况非常严重。 尚驼子和汤救了我,把我安排在台北最好的私人医院,静养了一年才痊愈。 汤说,黑室有个计划,是专门针对蒋沉舟的。只要我肯合作,黑室就能帮我复仇。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答应跟黑室合作。 黑室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分解竹联帮,给蒋沉舟扣上几顶洗不清的大帽子,逼他失去身份,离开台湾;第二步,要蒋沉舟去挖掘超级武器的秘密,为黑室做枪头;第三步,利用完毕后,已经变成孤家寡人的蒋沉舟任由我处置。在此期间,黑室向我提供一切便利,包括身份伪造、政治保护等等。 在“分解”这一步,我顺利地扮作普通文员,应聘进入蒋氏名下的公司,然后找机会向他发出“情蛊”,迷失他的本性。 抵达台北前,我已经是个百蛊缠身的“蛊”人。某些蛊的力量,能让女孩子变得更妖冶妩媚,再加上“阿里山鸳鸯虫”的帮助,很快,我就成了蒋沉舟的新宠。为了我,他把竹联帮的大部分事务推掉,并且产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 (以上情节,在美国记者克劳森所著的《竹联帮大佬传奇》一书中可以窥见端倪。) 第04章 炼蛊师的悲歌 彼时,蒋沉舟刚刚得到百灵儿,正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巅峰时刻。 此时,黑室的“诬陷”开始,蒋沉舟被迫跑路,避祸于柬埔寨。按照黑室的计划,我被政府“扣押”,成了汤与蒋沉舟谈条件的筹码。事情的发展过程正如汤预料的那样,蒋沉舟愿意执行泸沽湖计划,借此来救出我、洗白身份。他先赶来泸沽湖展开挖掘工程,我则留在台北,借着黑室的力量,把所有与蒋氏有关的男女老小全部关进秘密监狱里,等待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大开杀戒。 汤要我赶来泸沽湖,继续监视蒋沉舟,以免发生变化。没想到,我在无意中阅读了蒋沉舟的日记后,惊诧地发现,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爱我,既不是因为“情蛊”,也不是因为男女间的欲望,只是单纯的“爱”。在他心底的梦想中,一直深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当我出现,那影子就突然清晰起来,跟我完全吻合。他明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而他为了成全我,甘愿一步步踏入我布下的圈套,希望这样能解开我心里的仇恨之结,脱胎换骨,成为真正快乐的女人。 他常说,我要给你快乐。甘愿受骗上套,也是“给予快乐”的一部分。 我幡然醒悟,要和这个真爱我的人重新开始,但上天偏偏跟我开玩笑,一年前自己给自己种下的“牛头马面降”已经开始发作,我的脸变得丑陋无比,连自己都不敢看。从前自种“牛头马面降”的本意,是要在他死心塌地爱我之后,一下子亮出丑陋到极点的脸,让他从美的巅峰跌到丑的谷底,因承受不起而造成神经错乱。 没办法,我只能用面纱挡住自己的脸,晚上就灭掉所有的灯火再上床,始终不肯让他看我的脸。结果,天算不如人算,他还是看到了。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他说的话——“妖怪、妖怪”。原来,再多再浓的爱,也要以女人的美貌为前提。 我害死了他,再活着也无趣,不如就此了断吧…… 听完了百灵儿的话,叶天总算理解了当晚蒋沉舟那些呓语中的含义。百灵儿以复仇开始,以复仇成功结束,这本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喜剧结局,但在这个故事中,人性的力量突然显露出来,逼得蒋沉舟、百灵儿不断地做出自己的选择,又加上“中国黑室”的推波助澜,最终造成了悲剧。 百灵儿是个被仇恨扭曲了心灵的蛊人,蒋沉舟的深爱终于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却又因为“太爱”,竟无法接受枕边人的容颜剧变,遭受了由天堂直坠地狱的致命打击。 此时此刻,除了叹息,叶天无法做更多,眼前这一方低矮的黄土馒头,已经将所有的传奇埋葬。从此之后,台岛竹联帮大佬蒋沉舟已成江湖绝响。 “白家前辈在蛊术典籍上用红笔标注过,没有男人能承受‘牛头马面降’的打击。多年以前为了复仇,我在父母的衣冠冢前种下了带着恨意的‘因’,今日在他坟前收获的,却是带着悔意的‘果’。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到底会如何选择呢?犹记得他要了我的那个凤仙花初开的夜晚,在阿里山脚下的原住民农家客栈里,整晚握着我的手,眼睛里充满了心痛和忧伤。我并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在用‘爱’化解我心里的恨。”百灵儿轻轻地咳嗽起来,一只手伸入面纱下,优雅地捂住唇。 叶天见识过老卜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的那张脸,他无法想象照片中美如春花、艳若桃李的百灵儿,将在“牛头马面降”的摧残下,一张脸变成何种样子。 “我还记得,窗前铺陈着白花花的月光,月光带来远处坝子上的年轻男女们隔着山林溪流对歌的甜蜜声音。那时候,我拉着他的手,教给他原住民的小孩子们最爱唱的童谣。”百灵儿清了清嗓子,拍着巴掌打着节奏,“唱的是——阿里山的山,阿里山的水,阿里山的姑娘爱臭美。臭美的姑娘是贵妃,骨碌骨碌贵妃,参见贵妃。贵妃爱的是国王,骨碌骨碌国王,参见国王……”百灵儿跪下去,双手捧起黄土,慢慢撒向坟尖,“那时候,他以百分之百真情对我,我还给他的却是谎言和欺骗。那天黎明,我看着熟睡的他,恨不得拿起旁边的水果刀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叶天不忍心听下去,但又怕一旦自己离开,百灵儿就会做傻事。 “其实你还可以做许多事,比如保护好蒋先生的家人,代替蒋先生去照顾他们,让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者离开亚洲,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你还那么年轻,一定有大把机会的,不是吗?”叶天苦劝,只是连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 百灵儿摇摇头:“在这下面,埋着他早就准备好的金丝楠木棺。他知道随时可能死在我的手上,却没想到,一具棺材要装下两个人的尸身。如今,他不在了,没有人会再宠着我、爱着我,我的复仇计划也已经结束了,就此再会吧。” 噗通一声,她斜刺里倒下,拍打起一大片浮土。 “百灵儿?百灵儿小姐?”叶天连续叫了几声,可她没有丝毫回应。此时三层面纱仍然覆盖在她脸上,叶天木然站着,始终没有俯身揭开面纱,去看她的脸。 树林外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方纯携着元满、元如意赶过来,直入林中,面对这一幕。 “她死了吗?”元如意迫不及待地问。 叶天摇摇头,元满忽然露出了贪婪而焦躁的神情:“台岛白家的护身蛊很厉害,我们正好可以借用。妹妹,如果咱们集齐了白、岳、元、卜四家的蛊虫精华,就有实力跟余家一较高低了。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服气余家,他们只知道躲在蛊苗禁地那边,闭门造车,固步自封,不跟外界来往。即然这样,不如换我们来当苗疆的‘蛊术之王’,正好领导着苗人们过上好日子。” 他自始至终想着的就是称王称霸,一有机会,这种想法就要冒出来。 穿林而过的风扰动了百灵儿的白衣,她如同一只中箭的鸟一样,无力地伏在黄土馒头上。 元满踏近一步,犹犹豫豫地说:“叶先生、方小姐,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懂道理的人,这里发生的事是苗疆炼蛊师之间的纷争,必须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不适合外人插手。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再过去通知,好不好?” 叶天猛地举起手,冷冷地摇头:“她是蒋沉舟深爱的女人,我不得不管,而且要把她好好地、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埋葬在这个坟墓中。我已经做过承诺,就算再困难,也会毫不走样地完成。” 方纯横跨一步,站在叶天旁边,很明白地表示支持他的决定,四个人立刻变成了针锋相对之势。 元满脸色一变,强笑了几声,没再开口。 元如意站出来打圆场:“好好,我们尊重叶先生的承诺,绝不会从你身边抢人——哦不,是抢尸体。” 如果此刻双方展开正面交锋,元氏兄妹肯定不是叶、方二人的对手,所以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旁边的一棵树上,早就倚着一把铁锹。叶天操起锹,迅速把黄土馒头挖开,找到了那具乌沉沉的金丝楠木棺材。棺盖的长钉没有钉上,叶天搭手一推,盖子应声而开。 蒋沉舟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身下铺着华贵的金丝绒,仿佛正处于沉睡之中。这位竹联帮的传奇大佬,已经作古西去,永别江湖。看着他,叶天脑海中不仅浮现出竹联帮在台岛纵横决荡的辉煌历史。 人总是会死的,所有古人才有“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的感叹。 “我来吧。”方纯把百灵儿抱起来,跃进土坑,放入棺中,与蒋沉舟并排放好。 这本来就是一具双人棺,两人并躺,空间绰绰有余,但百灵儿的斗笠实在碍事,即使摘下来平平地盖在脸上,仍然有碍观瞻,把蒋沉舟的脸遮去了一半。 方纯犹豫了一下,本想把那斗笠和面纱完全拿开,立刻被叶天阻止:“不要动,那样就好了。” 面纱之下覆盖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无人知晓,他也不想亲眼目睹,因为蒋沉舟已经因此而亡。 “什么?”方纯直起腰来,向上望着。 “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只愿在所有人印象中保留从前的完美模样。方纯,你也是女孩子,应该能理解的,是吧?”叶天叹息着解释。 方纯猛地打了个寒噤,再转头去看那只竹笠,倒抽凉气,下意识地点头。 “‘牛头马面降’对人的摧残无法用言辞来形容,那是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不仅仅针对中蛊者本人,也针对爱她的人、她爱的人。如果不是恨到极点,谁能有勇气向自己下这种降头?也许当初她恨极了蒋沉舟,才不惜下蛊自残……”叶天有太多话想说,最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向土坑内的方纯伸出手去,淡淡地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滴血珠,从他被岳老三咬到的伤口中迸出来,沿着手臂滑下,像一个无限拉长的破折号。 方纯借着叶天一拉之力跃上来,手上已经沾染到了他的血。 四个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到血珠上,元如意不假思索地取出手帕递过来:“叶先生,刚刚那一战,多谢了,多谢。” 那只白丝手帕上绣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与普通手帕迥异。 “没事,不必客气。”叶天没有接手帕,但元如意跨近一步,已经用手帕拭去了血珠。白手帕果然有些古怪,血珠立刻沿着编织经纬晕染开来,之后便被白丝全部吸收,不留一点红色的印渍。 “你最好不要再次生事,杀戮一旦开始,就停不下了。”方纯向元如意发出警告。 元如意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像两泓被船篙搅动的深潭。 “你在吓我?方小姐,不要忘了,这是在炼蛊师的世界里,这里的空气、草木、土壤都是跟炼蛊师息息相关的。很多时候,外乡人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找不到原因甚至找不到尸骨。不要吓我,因为炼蛊师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自己,已经奉献给万蛊之神……”元如意低声笑起来。 “是吗?”方纯脸上的线条渐渐绷紧。 “是。”元如意并不退缩。 “炼蛊师也会死、也怕死,不是吗?”方纯的目光从元如意头顶飘过,然后飘向柚子林的树梢,飘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元如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已经感受到方纯胸中涌动的杀气。 “一切都结束了。”叶天横在方纯与元如意之间。这时候动手毫无意义,只会让另外的人渔翁得利。他担心的,是一直隐忍不动、虎视眈眈的黑夜金达莱。 “对,看在叶先生面子上,我不会因方小姐的咄咄逼人而生气。苗疆人恩怨分明,这一滴血的恩德,必当后报。”元如意笑起来。 元满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就这样埋了,岂不是太可惜?要知道,没人能有这么好的资源,身体中藏着那么多蛊虫。如果我能得到它们,力量增强十倍,立刻就……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叶天,我再说一遍,这种资源浪费是最叫人痛心的!”他盯着棺材中的两个人,表情如同饕餮之徒眼看着大鱼大肉摆在眼前却不让动筷子一样,心痒难耐之情溢于言表。 叶天推开他,然后进入土坑,亲手盖好棺盖,用方纯递过来的锤子,细心地把盖子钉紧。笃笃笃笃的敲击声惊飞了柚子林里的鸟儿们,噗噜噜地振翼而起,唳叫声不绝于耳。 这一次,是方纯亲自持铁锹盖土的,细心地把黄土馒头修复成原来的样子。 叶天沉浸在莫名的悲哀之中,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大人物,譬如蒋沉舟和岳老三之流,年轻时光辉灿烂,到了中年以后,伤痛多过快乐,并随时会遭受重病、死亡的打击。人的一生,既简单又复杂,永远没有稳定下来的可能。 一切结束后,叶天淡淡地说:“走吧,不要打扰他们了。如果有人敢动这里的一粒土,我的飞刀必将插在他的喉咙上。” 这句话,是向着元家兄妹说的。 “最起码……最起码百灵儿留下的锦囊应该公布一下吧?好歹说百灵儿的祖上是苗疆炼蛊师,那是炼蛊师之间的恩怨,我们有权利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元满不打算就此罢休,但却被元如意拉住。 “叶天,你永远都不了解炼蛊师的世界。老卜留下的日记给你,算是报答你替我挡死的恩情。”元如意说,一边把老卜没读完的日记本扔过来,然后丢给他意味复杂的深深一瞟。 然后,她跟元满从另一个方向穿林而过,不知所踪。不过几分钟后,那个方向上传来两个人且行且歌、凄厉哀伤的声音。元满的歌声低沉、嘶哑,如同陈年皮鼓;元如意的嗓音却尖厉高亢,如同新铸的唢呐。 他们唱的是:“虫虫行行虫虫,盆盆罐罐坑坑,春秋岁月营营,人生几度空空。虫虫死死生生,月缺月圆匆匆,要问我向何处,山山水水听听……” “好一曲炼蛊师的悲歌。”方纯仰着头听了一阵,忽然苦笑着感叹。 老卜、岳老三、百灵儿这三大炼蛊师的死,仅仅是一夜之间、数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三条命、三个活生生的人都因为年轻时选择了炼蛊师这条道路而丧命于此,如果他们从事的是另外一种职业,也许能平安无事,一直活到老。虽平庸,却安稳。 “有时候,我也很想唱歌。”叶天静静地笑了。 在伊拉克沙漠中执行任务时,他有数次面对大漠孤月引吭高歌的冲动,但他一直都好好忍着,用数子弹、磨匕首、检查枪膛等等琐碎的工作磨砺着自己的躁动。为了完成任务,他把所有喜怒哀乐都深深地隐藏起来,冷硬得像一块铁、一块木头那样。 “唱什么?”方纯问。 “唱一首献给那些不知为何而死、不知为何而生的江湖人的歌。”他回答。 方纯取出笔,在木牌上加注了“百灵儿”的名字。 她的字,方正凝重,与普通女孩子纤细灵动的字迹有相当大的区别。书法界讲究“字如其人”,当叶天审视那三个字的时候,仿佛是在透过一笔一划研读着方纯的内心世界。 他在读她,她亦在读他。 方纯若有所思地说:“叶天,我越来越觉得,你根本不像是一名江湖人,而应该去做诗人或者作家。因为你太重义气、太具书生气,根本不属于江湖。或者说,你的所作所为跟白道上的大人物近似,光明磊落,正气凛然,这些都是江湖人所不具备的。叫我说,把你跟金延浩金王子掉个个儿,就正好了。” 金延浩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浓重邪气,叶、方两人一照面就感觉到了。 叶天一笑,把锦囊放进口袋里,指向小落水村:“走吧,我这辈子是做不了诗人或作家了,接下来应该做一个潜水家。” 自始至终,他没有打开锦囊,只要这秘密没被揭示,元满就会一直觊觎左右,不愿离去。现在他需要的,就是要这张玄妙无比的关系网永远编织下去,直到结成一张颠扑不破的巨大渔网,将历史长河中沉淀着的秘密一网打尽,全都捞起。 硝烟暂时散去,但笼罩在泸沽湖上空的阴霾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叶天与方纯慢慢地回转小落水村,一路上默默无语。繁华过后,尽成寂寞,苗疆炼蛊师四大家族转眼间只剩下两家了,而隐居多年的竹联帮大佬和他心爱的女人也都长埋地下。 “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就开始探湖行动。”方纯关切地看着叶天。 雷燕等人埋在地下已近四天,再耽搁下去,危险就更大了。 叶天点点头:“好,你也小心,别让黑夜金达莱的人有机可乘。” 在他看来,金延浩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心机深不可测。 方纯深深地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防不了。幸好,群狼环伺,彼此掣肘,我们才有一点点喘息的机会。你不觉得,金延浩的行动显得小心翼翼吗?他一定是在谨慎防范着藏在暗中的某些人,怕被别人抄了后路才对。你的手臂没事吧?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事实上,叶天的手臂一直在流血,为元如意挨了这一口,不知是福是祸。 大约十小时后,叶天、方纯、安信到达了泸沽湖边的一个竹坞。坞内的水是灰黑色的,水体动荡不安地起伏着,水面上飘着许多落叶。人类靠湖而居,对泸沽湖的污染之严重,从这小小竹坞里就窥见一斑。 小码头边停靠着一只脏乎乎的木船,船上站着三名皮肤黝黑、身材矫健的年轻人。 “安爷。”三个人一起向安信点头。 安信介绍:“他们三个的名字分别是穆塔、穆图、穆都,亲兄弟,潜水功夫一流,对泸沽湖北岸的地形和暗流很熟悉。有他们陪你们去,一定没事的。”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有些安信知道,有些安信不知道,但他什么都不多问,只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叶天和方纯的安排。 叶天摇摇头:“不是陪我们,而是陪我。方纯不会下湖,只有我过去。” 方纯想要争辩,叶天已经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背:“别争了,我们两个结伴过来,要牺牲的话只牺牲一个就好,总得留一个人在岸上,报信,收尸。” 这句话很残酷,很不吉利,但却是实情。像雷燕等人被困地底的窘况一旦发生,外面留下一个援兵,比被敌人一网打尽大包圆要好。所以说,下湖探险与外围留守同样重要,并且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那么,保重。”方纯给了叶天一个满满的拥抱,与安信一起目送他上了木船。 年轻人穆塔用竹篙轻点湖岸,木船便悠悠荡荡前进,轻飘飘地出了竹坞。方纯挥别的手停在半空中,但叶天却一直没回头,而是表情严肃地眺望着湖面。 蒋沉舟的日记最后,详细说明了由湖底进入八重天阶的路线。那里存在着一个类似于潜水艇出入口一样的地方,潜水者先进入储水室,关闭入口后,排空储水室里的水,再打开通向地底的门。之前的十小时内,叶天反复翻阅日记,把蒋沉舟赶到泸沽湖后做的事、见的人、接受的命令都记在脑子里。 现在,他有一个很可怕的预感,所有人在做的,都是一件未知生死、吉凶未卜的事。超级武器、地下怪物都无法用人类物理知识加以解释,局面失控的话,所有人都找不出有效的措施。 “真是一件万分棘手的事!”他不知不觉叹气出声。 “失控”是一个可怕的字眼,由此带来的惨烈后果将无法想象。所以每前进一步,他都会小心权衡,绝不敢大意。 两只船桨快速划水,木船迅速接近预定方位。 “叶先生,您在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到了,就在前面一百米的地方。”穆塔说。 湖面上突然飘起了乳白色的薄雾,几分钟后,四面的景物就变得模模糊糊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雾气阻隔视线,无法观察周围环境,将会大大增加遭人围攻偷袭的可能。 忽然间,前方雾气中传出了悠扬舒缓的竹笛声。 穆塔走到船头去,手搭凉棚向南看,纳罕地自语:“怎么回事呢?这里很僻静的,轻易没有游客闯过来。” 话犹未尽,水声一响,一条漆成白色的小船从雾气中钻进来,船体一横,贴着木船停住。船头上站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孩子,身着白衣,脸上蒙着白色的纱巾,左手反拎着一根墨绿色的竹笛。 穆塔吓了一跳,刚要发火,女孩子屈膝一跃,凌空横跨五步,上了这边的船头,一挥袖,穆塔就翻滚到船舱里,噗通一声,跟那些潜水衣、水肺、水镜、氧气筒、鼓风机跌成一堆。他的两个兄弟反手掏出随身的尖刀,想要冲上去搏命,被叶天举手制止。 三个人的武功跟那女孩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一拥而上,亦是徒劳。 “是你?”叶天认识她,正是那个出现在无为寺里的女孩子。 “对,是我。你不该搅进来的,我警告过你,但你偏偏不听。你站出来,想把全世界都扛在自己肩上,可能吗?”女孩子的右手插进口袋里,捏出一张叠得紧紧的纸条,轻轻扬了扬,“是司空摘星写给你的,也许会对你有一点教育意义。” 叶天冷静地点头:“谢谢,他还好吗?” 司空摘星是护送小彩去蝴蝶山庄的,看这样子,两个人已经凶多吉少了。 “还好还好,我要他写点什么给你,他很合作,就写了。”女孩子指尖一弹,两寸长的纸条飞射过来,落在叶天掌心。 叶天小心地用指尖挑开纸条,上面果然是司空摘星的笔迹,写的是:“对不起,技不如人,我司空摘星栽了,赚不到你和方小姐的金条了。”旁边,司空摘星居然还有闲心画了一张小人哭脸。 “他很顽固,嘴也很紧,但这是在炼蛊师的世界里,有很多种方法叫他开口。于是,他就全都说了,包括北狼司马的秘密在内,共说了几百条。叶先生,作为前海豹突击队成员,你可以去做私人保镖、雇佣兵、政府密探之类的许多工作,没必要闯入一个陌生的市场里,跟其他人抢饭碗。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根本不了解炼蛊师的世界,也不了解血咒对于段承德一家的意义。所以,你只会遭到失败,并且是一次比一次更惨痛的失败。”女孩子不无惋惜地说。 “司空摘星是个好人,别伤他。”叶天开始后悔了,不该拖司空摘星下水的,此地发生的一切都透着十足的诡异,恍如一个剧烈动荡着的宇宙黑洞,会把所有人一举吞噬掉,之后尸骨无存。 “他?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如何自保吧。”女孩子骄傲地笑了。 叶天摇摇头:“小彩还只是个孩子,手下留情吧。” 女孩子也摇摇头:“不行,孔雀向我下达的命令是,全杀,不留。” 风过,她的白衣猎猎飘飞着,浓烈的杀气亦随风而动,笼罩着这艘木船。 孔雀,就是段承德一家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由爱生恨,血咒泄愤,非要把段氏一门赶尽杀绝不可。 叶天的心和脸都忽然热起来:“好,那我告诉你,小彩我保定了,谁杀她,我也跟着大开杀戒,一杀到底。”现在,愤怒犹如大海涨潮,一波一波地向上翻涌,几乎要冲毁他的忍耐底限了。大人犯下的错,应该由大人承担,不该殃及下一代。孔雀的做法,已经破坏了江湖人的行事规矩。 “杀、不杀、杀、不杀……”他心里在反复拉锯斗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寻找着对方身形中的弱点,从十个暴增到五十个,只要出手,必定是一击必中、一击必杀。 女孩子孤傲地笑了,对叶天的话根本不予回应。 “叶先生,我们怎么办?”穆塔沉不住气了。他们还年轻,看不出白衣女孩子身上蕴含的杀机。 “怎么办?退回去就好了,把叶先生送回去,然后一直送他离开泸沽湖。云贵边区的事,必须由炼蛊师自己解决。”女孩子大言不惭地说。 叶天濒临怒火焚身的极限,但脸色仍出奇地平静:“我不走。” 女孩子好整以暇地应答:“那我就让人杀了司空摘星和小彩,这两个人的命,要记在你的头上,好不好?” 叶天立即回答:“好,他们的命记在我头上,你的命也一样。” 女孩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叶天陡然间冲近,一把拖住她的手臂。两个人高速过招,用的都是中国擒拿手和美国军警格斗术,两三分钟内谁都制服不了谁。混战中,啪啪两声,双方各中了对方穿心一脚,随即借力腾身跃出木船,双臂纠缠着齐齐落在小船上。 小船一晃,几乎向右倾覆过去,但叶天双脚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一顿一沉,船体随即放平。 “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别惹我,否则我会弄沉这条船,大家一起丧命。我不管孔雀说过什么,你只告诉她,小彩的命是我保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会打个商量。我必须要她平平安安离开泸沽湖,至于你们回去怎么交待那是你们的事。”他说。 女孩子点点头:“好,沉就沉。你是一飞冲天的海东青,鸿雁在云鱼在水,一落入泸沽湖,死的是你。” 她慢慢地仰起脸来,向着雾气愈来愈密的天空,发出一声震颤的呼哨,声音拉得极长,穿透迷雾而去。稍后,迷雾之外,至少有五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回应的哨音。 “这是在大陆西南,一个诞生炼蛊师的奇异环境里。你刚刚听到的,就是只属于炼蛊师的悲歌。悲歌一起,任何事情都将演化为惨烈的悲剧。海东青,你若不信,就动手试试吧。”她说。 第05章 泸沽湖底,八重天阶 穆塔等人拥到木船的船头来,每人平端着一支霰弹枪,从三个方向对准了女孩子。 叶天挥挥手:“都退回去,这里不关你们的事!”他不想平白无故再死人了,这是高手间的对决,普通人掺和进来,只会徒增伤亡。 穆氏兄弟跃跃欲试,并没有顺从地退回去。 女孩子冷笑一声,扬起袖子,向湖面上撒出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细沙。唰的一声,细沙过处,湖水突然沸腾起来,在湖面上铺陈出一只五米宽、三米高的孔雀开屏图形来。孔雀的头指向东北,怒张的尾翼伸向西南,长羽上的彩色圆圈散发着油亮亮的光斑,看上去既美丽耀目,又诡谲异样。 穆塔愣了愣,突然丢掉霰弹枪,双手捂住嘴,掩抑不住地嘶声低叫:“孔雀,是炼蛊师家族余家的人。”随即,他伸展双臂,护住自己的兄弟,一叠声地叫,“谁都别乱动,快趴下,快趴下!” “余、岳、元、卜,纵贯滇西。孔雀到处,寸草不留。”女孩子威严无比地冷喝。 穆氏兄弟已经全部趴在木船上,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叶天静静地看着女孩子表演,她与余家的孔雀,就是蝴蝶山庄的血咒导演者。解铃还须系铃人,追寻了这么久,终于找到正头香主了。 湖面上的孔雀随着水波一环一环扩大着,直至放大到十米长、六米宽,然后这只五颜六色的巨鸟便无声无息地消融在水上,不留任何踪影。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女孩子问。 穆塔战战兢兢地回答:“是孔雀麾下的神女莫邪。” 女孩子傲然笑了:“不错,我就是莫邪,现在只需要放出一条‘飞蛾蛊’,整个小落水村就会变成一个死村。所有人的生死,都在我手中掌控着。你们为了钱帮助外乡人,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嗡嗡、嗡嗡”,莫邪腰间的卫星电话忽然震动起来。 她抓起电话,只听了一句,脸色就阴沉下来:“什么,有人带走了小彩?是谁?敢跟余家对着干?是……司空摘星?” 叶天忍不住暗笑,司空摘星就像一条永远不肯老实低头的泥鳅一样,任何人轻视他,就会被他耍得团团转。他有两只无法形容的手,除非砍掉它们,否则任何人、任何刑具都锁不住他。 “你们怎么会看不住他?你们八个人,他才一个人,还带着一个小女孩——”莫邪的恼火写在脸上。 叶天悠然想到,司空摘星保持的最高纪录是从一幢高十五层、七十名守卫者、十九道防卫线的环境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并且带走了放在顶楼三层连环套锁保险柜里的世界名画。莫邪麾下的区区八个人,又怎么可能看住他? 啪的一声,莫邪的电话被子弹击中,上半截不翼而飞,只有带着凌乱线头的下半截还握在手里。她立刻愣住,因为击中一寸宽的卫星电话远远比击中她的头困难,枪手打断电话,只是给她一个警告,也许下一枪,中弹的就将是她的眉心。 “是你的人?”她问。 叶天点点头,他相信那是方纯在后面的某个地方端着狙击步枪为自己保驾护航。 莫邪忽然变得有些沮丧:“不要争了,司空摘星已经带走了小彩,我手里的好牌都出光了。” 叶天淡淡地回答:“那好,就当我们从未见过,但是完成了泸沽湖的事,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孔雀女士的。”小彩即使回到蝴蝶山庄,摆脱了身体上的禁锢,但半条命仍在孔雀的“血咒”下捏着。不根治,必定会死。 “这儿的事是完不成的,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里。要真的有块大肥肉在水底下,哪轮得到你?”莫邪的语气柔和下来。 叶天摇摇头:“我没有选择,所以不得不抖擞前行。” 莫邪笑笑:“你这样下去,就是白白送死。不过,我猜很多人都乐意看着你去打头阵的,趟平地雷,然后别人才进来收获果实。叶天,司空摘星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希望你能活着出来,再看到美丽的泸沽湖风景。” 她轻巧地向后折腰,反身跃进水中,鱼一样向西游走。即使在她抽身撤退时,叶天也有把握狙杀她十次以上,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地盯着水波翻滚之处。莫邪只是孔雀手上的一张牌,不见到孔雀,血咒之战就永远不会结束。 “叶先生,余家不好惹,我们怎么会跟他们对上?”穆塔心有余悸,慢慢地从船舷边抬起头来。 本地人对炼蛊师十分忌惮,特别是听到“余、岳、元、卜”的名号,更是魂飞魄散。 “没事。”叶天不想过多解释,那只会令穆氏兄弟更恐惧。 穆塔向水面上连啐了三口:“呸呸、呸,真是晦气透了,还没下水呢,就碰上硬茬子了。老天爷保佑,让我们兄弟平平安安的,回去就给您老人家摆酒祭拜。” 叶天等到水面上的波浪平息了,才跃上木船,向预定地点出发。 穆氏兄弟是水上好手,一到地图坐标指着的位置,就迅速下锚停船,然后开始换潜水衣。 在蒋沉舟的日记本上,对于湖底天窗是这样描述的:“天窗嵌在一组平铺湖底的石雕之中,石雕是一组横跨百米的椭圆形群雕,吹掉所有泥沙后,可以看到那是无数张面具结合在一起组成的。每个面具长三米,高也是三米,都是从整块整块的大青石上开凿出来的,表情或狰狞、或皱眉、或严肃沉思、或漠视天空。天窗就在正中央一只面具头顶正中的眼睛里,面具的耳朵就是开启天窗的机关,左耳右拧,右耳左拧。进入天窗下,外面的人反向重复刚才的动作,就能关闭天窗,放掉储水室里的水。” 叶天握着一架防水望远镜向水下观看,约在十二米深的水下,湖底平坦,隐约透出浮沙遮盖下石雕的轮廓来。 “叶先生,我们带着鼓风机下去吹沙,完了再通知您。”穆塔很认真,干活也很卖力气。 叶天点点头,在船头的小马扎上坐下,看着穆氏兄弟换好潜水衣,拖着鼓风机翻身下水。水面上,立刻涌出了十几串白色气泡,三个人也越潜越深,直到立足在石雕上,弯腰展开工作。 “‘黑室’指使蒋沉舟做这些事,到底意义何在?按照既有的线索,黄金堡垒、超级武器都在西南大山里,泸沽湖底下发生的事与之有什么联系?黑室啊黑室,这个在二战后已经沉默了六十年的国民党政府神秘机构,又在筹谋着什么?”叶天的表情看似平静,实则脑子里像烧开了锅一般,仔细地梳理着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不喜欢金延浩和黑夜金达莱,他们出现的时机非常微妙敏感,正如最近动荡不安的东亚形势一样。金延浩的父亲和大哥近三年来频频出现在国际媒体面前,要求提升本国在东亚的地位,迫切希望参与国际事务,不再甘心做大国的追随者。该国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之弱,是全球各国首脑有目共睹的,他们的要求自然被多方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最后,该国悍然宣称自己拥有和平开发核能的“核主权”主张,要步入“有核国”的行列,并开始紧锣密鼓地实施核试验。诚然,该国政界人士提出的“核主权”主张在《核不扩散条约》(NPT)框架下缺乏现实性,但国际观察家仍认为,要密切注意金氏家族的庞大野心,谨防这种野心演变为二战时邪恶轴心国挑起战争的导火索。 半小时后,穆塔浮上水面,摘掉水镜,大声说:“叶先生,现场已经清理干净,可以开始了。” 叶天收起胡思乱想,穿上潜水衣,背起氧气瓶,跟随穆塔入水。 水底的泥沙被吹开,呈现在叶天眼前的,是整齐排列的平坦石板。确切说,是排列着的石雕面具。在穆塔的指引下,他们到了石板的中心位置,那里是一个额前拥有方眼的面具,那只“眼”约三尺见方,凹陷进去一尺,然后被一层红色的玻璃状平板挡住。平板是半透明的,叶天缓缓地贴上去,向内部观望。 毫无疑问,下面那石室他曾经到过,当时雷燕、日本兵、驼背、修罗都在彼处。 他向穆塔打了个手势,穆塔随即平举双臂,分别向面具两边的穆图、穆都示意。两人立即双臂发力,扭动了面具的两只耳朵。立刻,平板打开,叶天随着水流进入,跌在一个正方形的幽暗空间里。当平板关闭时,空间里的水立即向左右退去,正前方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倾斜通道。 叶天毫不犹豫地前行,很快便进入了昏迷时所在的奇怪空间里。 “雷燕,雷燕。”他纵声大叫。 四面无人应声,地上也没有发现尸体和血迹。叶天绕着那空间慢慢搜索,始终找不到去路,而上次进入的通道也被坍塌的乱石堵得结结实实的。他趴在地板上往下看,那些诡异的合成生物一动不动,竟然仍是二十四个,一个不少。 他脱掉潜水衣,再次用心点数,发现怪物的数量、样子跟第一次看到的完全相同。事实上,他亲眼看到了怪物之间的撕咬、格杀,不可能在恶战之后,死掉的再复生,伤残的再复原。 当他从防水袋里取出望远镜,一寸一寸逐步搜索那透明空间时,在极深之处,发现了四条人影。他将望远镜的放大倍数调到极限,看清了那四个人正是雷燕、日本兵、驼背和修罗。他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贴在腿边,一动不动。 叶天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死了!”随即,他焦急地跳起来,对四面的石壁进行了第二轮搜索,终于在正北方向离开地面半米的位置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圆孔。圆孔的直径,刚好能容一个成年人钻进去。 “他们是从这里进去的?”叶天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坐在圆孔边静静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掏出签字笔,在地面上写了几行字。那是写给方纯看的,因为他确信如果自己出现意外的话,方纯会追踪到此处来。 “此地凶险无比,如果我死了,你就再没有必要冒险,应该迅速撤离,把泸沽湖下的秘密全都上报政府。有些大事,必须动用国家力量才能解决。方纯,你很优秀,我很荣幸与你同行这一段,此刻唯一想说的,就是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做一名赏金猎人只是浪费生命与才华,应该将它们——”他停下笔,擦掉了最后五个字,然后划上了句号。 “海东青,还没到最后诀别的时候,不是吗?”他自嘲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在这段话的旁边画了一个长发随风、裙裾飘飞的小女孩。与从前一样,那小女孩的脸是空白的,因为他总是不敢去画她的脸,生怕珍存心底的白晓蝶那张脸一旦落在笔尖,就会被玷污、被模糊。他宁愿她的脸是一张永远不会被冲洗的底片,只为自己一个人存在。 “当然没有,海东青是永远不能接受失败的。”他站起来,慢慢地活动身体,然后一无所惧地钻入了圆孔里。 向前十几米后,圆孔向下倾斜,倾角越来越大,慢慢进入了一个不知深浅远近的透明世界。五十米后,圆孔倾角超过四十五度,叶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流水线上的鱼那样加速前进。他努力地屈膝、屈肘,企图靠摩擦力稳住身体,但只坚持了几分钟,就被动地沿着通道飞速地滑行起来。 在他的感觉中,自己所经过的,是一个螺旋形的大滑梯,螺旋直径在二十米左右,一路向下,永无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滑行终于停止,他感觉自己被抛在冷硬的石板上,头昏脑胀,耳朵嗡嗡作响,五脏六腑也乱七八糟地移位,站都站不起来。 “嗡嗡……叶天……醒醒……叶天……”有人在叫叶天的名字,他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一千斤重,勉强抬了抬,又重重地闭上。 “叶天,是我,雷燕。没想到又在这里见面了,这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快醒醒,我知道你能带大家出去。快醒醒,快醒醒……”那竟然是雷燕的声音。 叶天慢慢地举起麻胀的双掌,试着在脸上机械地搓了几下。 雷燕的手伸过来,轻轻揉搓着他的额头。 “他的身体真是奇特,居然只用半小时就恢复了。”那是日本兵的声音。 “海东青果然名不虚传。”那是驼背的声音。 “年轻人很优秀,我觉得,他很配得上我的女儿。”那是老女人修罗的声音。 叶天很想苦笑,但脸部肌肉已经完全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修罗又说:“一切该结束了。” 日本兵立即说:“不该结束,让我们重新开始。” 修罗连声苦笑,每一声里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日本兵大声追问:“怎么不可能?” 修罗回答:“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你还那么年轻,我已是风烛残年,这是命运之神跟我们开的一个大玩笑,我们不过是他巨灵之掌中的两颗石子,无法主宰自己的一生。重新开始?你不如一刀杀了我,让我痛痛快快地结束一生。” 日本兵的声音如受伤后的狼嗥:“正是因为这样,修罗,我才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永不屈服。” 一阵静默后,雷燕的抽泣声低低地响起来。 修罗柔声安慰她:“不哭了,乖女儿。” 日本兵也用同样的口吻说:“不要哭,乖女儿。” 嗡的一声,叶天觉得自己的头突然变得有八个头那么大:“什么?雷燕是日本兵的女儿?怎么会?怎么会?” 他猛地坐起来,不顾头痛、眼痛、背痛,死死地盯着传来哭声的方向。起初,他的视线非常模糊,在狠狠揉搓了几次后,终于看清了背对这边的雷燕。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女儿’!”雷燕哀嚎起来,双手一分,同时推在修罗、日本兵肩头上。那一推力量极大,两个人毫无防备,一起翻身倒地。 “不要叫我,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滚开,滚开!”雷燕疯了一样地拔出短刀,在身前胡乱挥舞着。 叶天艰难地转了转头,看清了此刻身处的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岩石盆地,最长的地方约一百步,最短处也有约四十步。他脚下的石头全都是棕褐色的,夹带着丝丝缕缕的殷红色杂质。再向上看,十几米高的地方全都是透明的玻璃,自己就是从那里滑下来的。 玻璃体本身发出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身边的四个人。 “我猜到你会来。”驼背走到叶天身边,慢慢蹲下,按住他的肩膀,“添了你,我们的逃生机会就更大了。” 叶天硬撑着起身,活动活动四肢,除了几处擦伤,一切都还正常。他没有急于开口询问,而是继续仰着头观察那玻璃体。形象一些来说,玻璃体就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瓶塞,把这个深藏地下的盆地紧密地塞住,边缘毫无缝隙。它的底部,共有二十四个洞口,叶天经过的仅是其中之一。此刻,要想从原路撤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慢说是沿光滑的玻璃管壁上溯了,就是眼下这十几米的高度,几个人也无法攀援逾越。 “叫我‘驼背’吧,认识一下。”驼背友好地伸过手来。 叶天苦笑着跟他握手:“很荣幸,能跟‘中国黑室’里的大人物一起落难。” 在蒋沉舟的日记中,驼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他的背后,就是台岛政府、台岛军事核心部门。 驼背满脸严肃地纠正:“‘黑室’在二战后已经名存实亡了,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史海钩沉,找到超级武器并迅速毁灭它,为中华民族做一些正确的事,减少戕害人民的危险。” 叶天没有接话,因为他不愿过多地谈及政治事件,更不愿多说空话、废话。 “我们所在的,就是八重天阶。从东北角的通道向下去,连下七层,便是这个古怪地方的最底部。按照我得到的资料,传说中的‘超级武器’就在最下面一层的黄金柜子里。实际上,黄金柜子还在,里面却是空的。没有人能解释此地发生过什么,‘黑室’的情报也不是万能的。”驼背一字一句地向叶天解释。 盆地东北角,果然有一条圆形通道,倾斜向下。 叶天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辨析着驼背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说辞,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真实情况。 驼背停了一阵,语气越发沉重:“我做了最坏的判断,超级武器早已经被人带走,成为某些人手中的大筹码。” 叶天问:“某些人?指的是谁?” 驼背举起右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数过去:“黑夜金达莱所代表的亚洲小国元首、伊拉克红龙、俄罗斯黑道枭雄、南美洲大毒枭……这些人都有实力竞逐这件宝物,并且有用武之地。超级武器落在以上任何一个人手中,全球各国都将变得岌岌可危。” 叶天一边屈伸左臂,一边听驼背的叙述,头脑中也在做着判断。 “走,我带你去看看八重天阶下的世界吧。”驼背说。 叶天平静地点点头:“好。” 他确信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头脑意识也非常清醒,足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直觉上,他不喜欢驼背,因为面前这个人的心机太深,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仿佛带着一层面具似的。 当两人走向盆地东北角的时候,雷燕已经倒下,日本兵和修罗静静地守护在她身边。 “别管他们——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但那不重要,与超级武器无关。”驼背斜着瞟了三个人一眼。 他的步幅非常均匀,即使是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也能恰到好处地平稳迈步,一丝不苟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通常只有在轻功、内功都根基深厚的人身上,才会有如此表现。 “嗯。”叶天再次回答了一个字。 向下的通道亦是棕褐色的,墙壁、地面、屋顶都散发出淡褐色的光芒。脚下的台阶十分宽大,是普通楼梯尺寸的三倍以上。从盆地进入下一层,共经过两个转折、四十五级台阶。下一层空荡荡的,既无石像雕塑,也无文字壁画。连下七层,层层如此。 叶天偷偷抽动鼻子,嗅着每一层的气味,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踏入最后一层,椭圆形空间的中央凹陷下去,一只金色巨蛋稳稳地平卧其中,至少有十米长、六米高,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如同科幻电影中的人造道具。 一路下来,叶天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的驼背亦是如此。 “这里就是八重天阶的最底层,前面那巨蛋里,应该就是超级武器的存放地。”驼背放慢脚步,伸手示意叶天走在前面。 叶天索性停步,打量着四面。 “去看看?”驼背问。 叶天摇摇头:“我对黄金和超级武器并不感兴趣,追到这里来,目的只是救人。” 驼背轻笑:“撒谎,撒谎!我们四个之中,哪一个值得你舍命相救?海东青,我非常怀疑你是美国人安排到中国大陆来的一枚钉子,就是为超级武器而来。” 第06章 远古神迹,蝌蚪文字 现场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驼背渐渐挺直了腰,双手插进裤袋里。 “你呢?为何而来?为谁效力?”叶天反问。 驼背的眼睛渐渐瞪圆,像阳光下的猫眼那样,瞳孔微微收缩。 “台岛政府偏安一隅,上下一心,致力于高速发展经济,而不是政治倾轧,更不会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追索超级武器。我猜,雇用你的另有高人——对超级武器心存觊觎的高人。”叶天的话是经过彻底深思熟虑的,因为按照蒋沉舟的日记记载,‘黑室’拥有的资料极少,只是一些粗略的转述文字。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江湖上永远不变的真理。 叶天与驼背没有真正交手,却已经从眼神交错中攻守千招,胜负立判。 驼背的脸上慢慢淌下了十几股热汗,忽然打破沉寂:“好了,我输了。”当他举手擦汗时,双腿不住地颤抖,最终支撑不住,一跤跌倒。 叶天低声回应:“我不想杀人,但为了逃出生天,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意志的事。” 驼背惨笑着:“我的上级没有说海东青会参与这件事,人算不如天算,我之前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却没把你计算在内。” 叶天追问:“那么,请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八重天阶下这只巨蛋又代表了什么?” 驼背指向正北面的石壁,喘息着回答:“那边墙上,隐藏着开关……根据所有资料,巨蛋就是孕育着超级武器的母体,但它是空的,唯一的解释是,超级武器已经被人带走了。” 叶天拉起驼背,走近石壁。 驼背的手沿着石壁上的红色丝缕慢慢移动,停在一个近似于掌印的位置,发力一推,石壁就左右滑开,露出了一个三米见方的正方形石室。石室的左右墙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红色蝌蚪文,正面的青色石壁上,嵌着两只红色石球,石球上各自雕刻着一条背生黑鳞的四爪长蛇。 “转动左边的石球,巨蛋就开启;转动右边的石球,巨蛋就下沉。”驼背说。 “我该相信你吗,钢佛先生?”叶天突然叫出了驼背的名字。 驼背的脸色立刻变了,愣怔了一阵,才喃喃自语:“好久没人这样叫我了,钢佛,钢佛,那名字大概早就被世人遗忘了吧?我早就知道,黑室就是黑洞,一个吞噬一切的地方。一入黑室,我就不再是钢佛了,而是那个系统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 叶天大步走进石室,毫不犹豫地双手扣住了左侧的石球。石球本来是冰冷刺骨的,但它迅速吸收了叶天掌心里的热气,盘踞其上的长蛇也渐渐有了生气,好像能够借着人体的热量复活一样。 “该相信我吗?”钢佛似在自问,又似在问叶天。 叶天咬了咬牙,双臂发力,顺时针转动石球,连转三圈。 “普通人在这时候,会变得极其敏感而多疑。我说东,他就向西,跟我说的反着做,生怕坠入我的陷阱。海东青,你真是厉害,连陷阱之外的陷阱都困不住你。”钢佛苦笑。 外面,巨蛋露在平地之外的一半已经缓缓掀开,证明叶天的选择完全正确。 “如果我转动另外一个石球会怎样?”叶天问。 “石门会自动关闭,石室内还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那两条四爪蛇突然复活之类的。”钢佛回答。 叶天扫了一眼旁边的石球,微笑着说:“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尝试一下刚刚你说的,看这些石雕的长蛇是如何复活的。钢佛,其实黑室并没有吞噬你,在五角大楼的全球高手花名册上,一直都有你的名字,排在亚洲特种兵百强榜的第一名。你实在是太出名了,所以我第一次在山腹通道里看到你,就认出来了。” 钢佛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真的?” 叶天正色回答:“当然是真的,亚洲年轻一代的最优秀特种兵见到你,也必须尊称一声‘钢佛前辈’。” 钢佛苦笑着点点头:“海东青,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特种兵不是别人,就是你。如果早知道你要来泸沽湖,我该派人在路上设伏阻击的,以免你破坏了我们的好事。” 通向上层的出口处突然传来了雷燕的嘶吼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叶天侧耳倾听,雷燕似乎在大吼着“不、不要”之类的字眼。 钢佛皱着眉问:“她在喊什么?这三个人都是疯子,根本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快出来吧,我带你去巨蛋那边看看。” 至此,叶天终于相信,钢佛并没有害人之心,不但把所有陷阱挑明,还催着他走出石室,共同探索巨蛋的秘密。他放了心,当然同时也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只向外走了一步,钢佛向出口处一指:“咦,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随即,钢佛向侧面跨出去,单掌按在石壁上。叶天察觉不妙,但石壁关闭的速度快得惊人,他的注意力被钢佛抬手的动作所吸引,无法做出反应,生生被关在了狭小的石室内。 “我错了,错得离谱。”这是叶天眼前一暗后苦笑着说出的第一句话。他在石壁上猛击一掌,腕脉被反震得一阵酸麻。 “永远不要相信还能喘气的敌人。”他记起了特种兵教科书上的格言。 石室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谨慎地后退,背靠左侧墙壁。当他双手触摸墙壁时,发现那些蝌蚪文字微微凸出,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其中的意思。之前第一次进入山腹时,他故意说自己不懂蝌蚪文,瞒过了雷燕等人。 “聚集天下毒虫,深藏九地之下,建八重天阶豢养。天下毒虫,何止万种,虫又生虫,代代不息。唯有——”他移动了一下身体,继续“读”下去,“唯有万中挑一,历经寒暑,终获大成。然则——” 他再次移动身体,右掌上移,继续摸索,但却无法接上刚才的文字,得到的却是另外一段:“毒虫行动时,所经之处,人兽皆亡?怪哉!怪哉!” 之后,文字变得越来越晦涩,并且出现了现代汉语中无法正确表达的段落,大意是:“毒虫能够吃掉一切,然后自身壮大。所吃的东西,从活人、鸟兽、虫蚁,到树木、花草、石块乃至溪流、丛林……它经过的地方,一切全都消失,全都同化。毒虫的膨胀速度无法控制,只能将它消灭,然后重新制造。这种情况是史书上从未讲到过的,这种怪虫也绝没有先例。于是,遍访南方各地、诸岛的异人,始终无法求解,该毒虫被命名为‘吞噬之虫’。” 叶天静下心来揣摩了一阵,渐渐明白,最初建造“八重天阶”的人目的是培养天下无双的毒虫(蛊虫),费尽千辛万苦后,获得了怪虫,但却无法驾驭,只能毁灭掉,从头开始培养。普天之下,没有一只“虫子”是能够吞噬一切的,蝌蚪文中所描述的,不像是“虫”,更像是一种“宇宙黑洞”。 黑洞是一种引力极强的天体,当恒星的史瓦西半径小到一定程度时,就连垂直表面发射的光都无法逃逸,这时恒星就变成了黑洞。它就像宇宙中的无底洞,任何物质一旦掉进去,就再不能逃出。由于黑洞中的光无法逃逸,所以人类无法直接观测到黑洞,只能通过测量它对周围天体的作用和影响来间接观测或推测到它的存在。 叶天忽而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古代人竟然可以培育出‘宇宙黑洞’?” 目前,科学家借助高科技器材能够制造出“人造黑洞”,但那是一种尖端技术实验,只能在实验室中进行。叶天无法相信,使用蝌蚪文记录生活的远古人类也能掌握这种技术。 蝌蚪文,也称“蝌蚪书、蝌蚪篆”,为书体的一种,因头粗尾细形似蝌蚪而得名。蝌蚪名称是汉代以后才出现的,指是先秦时期的古文。从流传的古代遗物可发现,蝌蚪文的风格近似于西周铜器上的文字,另外商代甲骨、玉片、陶器上,都有类似文字。 叶天在古文字方面的造诣来自于父亲沃夫子,但他进入军队时刻意地隐瞒了这一节。 他继续向前摸索,接下来的大部分文字,都是书写者的思索和自问,大意是:“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但结果却出人意料,难道是上天在阻止我复仇吗?北方千里沃土,岂能任由敌人霸占?我一定要继续研究下去,不能罢休。” 突然间,叶天面前出现了亮光。亮光来自于石球,共有两束,笔直地投射于对面的石壁上。接着,石壁上出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光线渐渐增强,那张脸也极富立体感地凸显出来,原来就是一张狰狞而丑陋的面具。 这面石壁就是封闭石室的“门”,当它开启时,即使石球上射出光线,也无处投映,无法成影,所以只有被困在石室内的人才能看见面具。 “三星堆,青铜纵目面具?”叶天冷静地贴着石壁站立,盯着那个怪异的面具。 在三星堆出土的众多青铜面具中,造型最奇特、最威风的就是青铜纵目面具。该面具出土自二号祭祀坑,共三件,此刻叶天看到的,与面具中最大的一件一模一样。面具额部正中为一方孔,双耳极大,呈桃尖状,向两边充分伸展并稍稍向上耸起,有飞扬之势。因此,考古学家把该面具定名为“千里眼、顺风耳”。 当光线增强到一定程度时,面具完全脱离了石壁,到达了石室的正中,并且开始缓慢地顺时针旋转。 叶天惊讶地发现,面具后面,似乎有着另一个人头存在,而不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冥冥中传来沙哑低沉的咒语声,但那是一种单音节、高速度的声音,如同清晨树林中的鸟鸣。他一句都听不懂,只有努力地记忆高频率重复出现的一个段落——“干病毒恐尸”。在长达三分钟的咒语声中,该段落一共出现了四十多次。之后,声音消失了,面具也慢慢退回石壁,石球中射出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 就在光线完全消失的前一秒钟,石壁上出现了三行巨大的蝌蚪文,比叶天之前摸到的至少要大十倍以上。三行字仿佛是刚刚用鲜血写就的,鲜艳欲滴,狰狞惨烈。 “大灾难!大毁灭!大消失!”叶天瞬间读懂了那些字,头脑中轰然巨响,跌跌撞撞地前冲,扑到石壁前,举手抚摸那些字。可惜,光线消失了,那些字也不复存在。他能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石壁。 “是谁?谁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叶天的情绪骤然失控,不是因为面具和文字,而是因为面具后的人头。他的心底充满了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这封闭的石室内并非只有自己,而是有着另外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亘古存在的幽灵。 三行字的前两行“灾难、毁灭”都很容易理解,但“消失”是什么意思呢?叶天把滚烫的脸贴在石壁上,不一会儿,脸凉了,但心里的那堆火却无法熄灭。他从不怕死,从来都信奉“人定胜天”的真理,但这一次,他心里渐渐充满了绝望。 驼背钢佛明了八重天阶里的一切,而且是谍战、特战、心理战高手,设好了这个套让叶天钻,一旦目标入套,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两个都是亚裔特种兵里的顶尖高手,高手对决,胜负只在一念之间。这一次,钢佛赢了,叶天败了,而随之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死亡。 缺氧的感觉大概是在半小时后出现的,叶天虽然一直都在努力降低呼吸频率,减少二氧化碳的呼出,但却无法改变结局。 最后,他平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丹田,用印度瑜伽中的“恒河止息功”将呼吸控制在每分钟二十五次左右。 “十分钟,我生命中最后的十分钟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但他心里还有太多牵挂,沃夫子的死、小彩的生、白晓蝶的影子、方纯的笑脸……“如果活着出去,我就对她剖白心事,忘掉白晓蝶,全心全意地接纳她。” 现在,他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石球上的四爪长蛇慢慢活动起来,摇头摆尾,伸展脊背,绕着石室游走,几次爬过他的身体。然后,蛇化为龙,绕室飞翔。 “大灾难,大毁灭,大消失……永久消失,全部消失,无人永生,回到生命的最初……人化为石,万物皆化为石,化石、化石、化石……”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仿佛平安夜的钟声,一直重复,一声一声鼓荡着人的耳膜。 “化石,就是人类的大结局吗?还是说,化石才是生命永恒的开始?”他听见自己在用“心声”问,然后自答,“既然生命已经死亡,身体已经腐朽,何必管这是结局还是开始?” “他醒了,真是没用,亚裔特种兵中,只有大日本天皇麾下的帝国精英们,才配得上‘特种兵’这个称号。”不知何时,日本兵的声音传入叶天耳朵里。 “如果你真的是特战精英,就不会被困在水下几十年了。几十年过去,历史的车轮已经轰隆隆碾过,谁也无法改变了。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照顾不了,何谈‘精英’二字?”雷燕也在说话。 叶天缓缓地睁开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头脑立刻变得无比清醒。他没死,是雷燕、日本兵、修罗救了他,而下套的钢佛,则被斩去了一条大腿,血肉模糊地倒在一边。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叶天历经生死考验,此时只想放声大笑,但面部皮肤僵硬,什么表情都挤不出来。 “是你命大,至少比这家伙命大。”雷燕说。 钢佛呻吟着,胸口不住地起伏,几根白森森的肋骨断茬戳破了皮肉和衣服,突兀地伸出来。 “你们,统统不行,在八重天阶这地方发生的所有战斗里,一直都是我们日本人占据着绝对的上风。七十年前,我在这里格杀了所有企图分享超级武器的敌人,包括美国人、中国人、俄罗斯人和黑夜金达莱。今天,我又一次证明,大日本帝国的特战队员是全球首屈一指的。”日本兵狂笑起来。 修罗一直站在金蛋旁边,默默地听着日本兵狂妄叫嚣,始终一言不发。她是那么苍老,仿佛一节朽木,孤独地戳在那里。如果她与日本兵就是雷燕的母亲和父亲,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 “我不能……接受失败……我还有个秘密,只能告诉……告诉梅森……梅森将军,我要见将军,一定要告诉他,不能大意……不能大意,我们面对的是活着的怪物……就在……就在八重天阶最深处……”钢佛梦呓一般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他翻了个身,艰难地向着自己的断腿爬去,身后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血红色拖痕。 叶天坐起来,咽了口唾沫,提气大叫:“钢佛,我们目前必须合作,请解释刚才的话,怪物到底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怪物?” 钢佛无暇回答,像一条干涸池塘里的鲶鱼,拼命地扭动身子向前移动。 “喂!”日本兵一个箭步冲过去,提起右脚,踩住钢佛的后脑勺,把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停手吧,战争结束了,杀戮结束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修罗忽然转过身来,向日本兵大喊,“你在地下几十年,避开了这段历史,现在你好好抬起头来看看,世界已经变了,日本是二战的战败国,已经俯首投降六十五年,这些都是有资料可查的。你,一个人,是改变不了这世界的,历史的战车不会因你和你的同袍们活着而倒退重来!” 当这个老女人声嘶力竭大喊时,额肌的抬眉纹、皱眉肌的眉间纹、眼轮匝肌的鱼尾纹、口轮匝肌的口角纹、唇部竖纹、颧大肌和上唇方肌的颊部斜纹等等全都紧皱起来,如同一只风干了的苹果,令人不忍直视。 “你不要管,你是我的女人,不要管男人的事。我是大日本天皇麾下最悍勇的特战精英,一生为天皇而战,胜则加冕,败则剖腹,没有其它选择。”日本兵脚尖发力,令钢佛的头颅在坚硬的地面上缓慢滚动着。 “你……你们日本……人……输了,快去……剖腹……吧……”钢佛居然还有心回答。 日本兵“呀”地大叫一声,右掌变为手刀,狠狠地斩在钢佛仅剩的右腿上。那一斩之力,不输于长刀利刃,竟硬生生把那条腿切了下来。 第07章 长江五号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钢佛无力惨叫,连呻吟也变得极度微弱了。 “现在,就如同当年那一战一样,我的特战队员们在神巢、在山腹通道内、在八重天阶里格杀敌人,像猎人追逐羚羊、野兔、猪獾似的,那些重伤的敌人无力抵抗,在我们的战靴和猎刀下苦苦哀求,求我们饶了他们或者干脆杀了他们。但是,折磨猎物为乐一直都是大日本皇军的优秀传统,在东北三省、上海、南京……”日本兵洋洋得意地低语着,另一只脚踩上了钢佛的驼背。 叶天忽然笑了,他在巴格达第一次近距离格杀敌人的狙击手时,也曾流露过这样的笑容。那一次,敌方狙击手暗藏在一座水泥混凝土地堡里,连续狙杀了叶天的三名战友,全都是一枪爆头。叶天轻装迂回,进入地堡,悄无声息地潜入到敌人身后,割喉一刀毙敌。 咔嚓一声,驼背的高耸脊柱被踩断,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叫。 日本兵哈哈大笑:“我来帮你治病,好不好?” 叶天陡然间弹身而起,贴地飞出,双手抱住日本兵的膝盖,一扭一错,卸掉了对方的双膝关节。在日本兵后仰跌倒的同时,叶天的肘锤重重地砸在对方小腹上。接连两击,快逾闪电,攻击结束时,日本兵就地翻滚两次,疼晕了过去。 钢佛鼻孔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血块,但他还是努力地挤出半个微笑:“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台岛、港岛、大陆都是……一家人……不容日本人欺负……对……吗?” 叶天把钢佛翻了个身,臂弯拢住他的脖子,右手掌伸进他的衣服下面,紧贴后心,将自身的内力化作热流,注入他的体内。这种内力传递的方式,能让钢佛再多活一段时间,却无法挽救性命。 “我不该设套陷害你,请原谅……中国人都很聪明,但太爱内斗,自己人跟自己人斗……你能活着出来,我的愧疚感总算减轻……一些了。我早就厌倦了待在‘黑室’的日子,所以才上了梅森将军的船。他那里,有很多与超级武器有关的资料,全都来自于……51号地区的秘密档案库。他很有野心,企图找到超级武器并永远拥有它……叶天,我们都知道,如果超级武器落入野心家手里,地球的毁灭末日就到了。我害你,只是因为不清楚你到底为谁工作……我是中国人,为梅森将军做事也不过是一种变通,我实际的身份是……是……长江矩阵部队的卧底……”钢佛艰难地举起右手,叉开五指,那手势是表示,他是长江五号。 叶天点点头:“失敬了。” 长江矩阵人马的行动宗旨,就是保卫中国大陆领土的完整与和平,并倾尽全力,将一切灾难消弭于萌芽状态。基于这一点,全球任何华裔,都该对这支人马肃然起敬。 “不敢当,我没能完成任务,不值得尊敬……长江的每一个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国家的。我今天失败了,会有千千万万后继者顶上去,完成捍卫国家的使命。海东青,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中国人,血管里……流淌着华裔的鲜血,就应该抛下一切私心杂念,挺身而出,消灭任何胆敢染指‘超级武器’的敌人,保卫家国,保卫和平……” 叶天浑身一震,托住钢佛后背的手也跟着一阵颤抖。钢佛说的,并不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朴素真理。国家爱人民,人民爱国家,所以国家才能繁荣昌盛,以更强大的力量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不受侵犯。 “我要走了,像我的许多前辈和朋友那样,为组织捐躯了。也许几秒钟后闭上眼睛,世界就与我无关。不过,以后见到长江矩阵里的领导人物时,请记得告诉他们,我长江五号是流尽最后一滴血后阵亡的,绝没有辱没长江矩阵的名号。”钢佛的声音变得连贯起来,但那一定是“回光返照”所致。 他紧紧地攥着叶天的手,额上青筋毕露,一扫之前的颓唐。 “我会的。”叶天又点点头。 “谢谢,我记住你了,兄弟,来生再会。”钢佛抬起手腕,抹掉了嘴角的血块。 叶天在心底无声地回应:“再会,一路走好。” “长、江、不、死,天、佑、中、国。”钢佛的头猛地抬起来,浑身绷紧,喷出最后一大口鲜血,而后撒手西去。 “长江不死,天佑中国。”叶天低声重复着,替钢佛阖上了眼睑。他并没有因被困石室而迁怒于钢佛,毕竟在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前,对方小心行事,绝对无可厚非。 “叶先生,他死了?”雷燕满含歉意地走上来。 叶天放平钢佛的身体,默然点头。其实任何人都无需抱歉,江湖是口大染缸,把每个人的身份都弄得扑朔迷离,要想辨清敌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譬如刚才,如果自己在石室中窒息而亡,也怨不得钢佛。 “我代表……他们向这位先生道歉,长江矩阵里都是些为国为民、公而忘私的大英雄,如果不是因为我带那个日本兵到泸沽湖来,这位长江五号先生就不会死了。”雷燕幽幽地说。 “他是你的父亲,到现在,你也不肯认他吗?”老女人修罗厉声说。 雷燕冷笑:“我自小就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杂种,你说他是,他就是吗?” “但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你的血管里,始终流着他的血,你本来的名字也是他亲口起的,叫做‘武田燕子’。你应该听听我们过去经历的事,就会知道,当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时,我们无法左右自己的航向,只能随波逐流,先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活下来。时至今日,你、我、他都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幸事。”修罗感慨万千地说。 日本兵呻吟着醒来,双手抱住小腿,咬牙忍痛,自己接好了脱臼的部位。 “信男,你没事吧?”修罗快步奔过去,扶住日本兵。 嚓的一声,雷燕反手抽刀,双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我杀了你们,这一页历史就算翻过去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你们已经死了,宁愿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其余三人都想不到她会说出如此疯狂的话来,一时间怔在原地。 “刚烈勇武,绝不墨守陈规,不愧是我武田信男的女儿。但你不该杀我们,而是应该随我一起,找到超级武器,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把上天亏欠我们的地方一点一点夺回来。燕子,给我一点时间,你就能看到,我们一家人一定会成为掌控世界命运的强者,让所有人拜倒在咱们脚下。”日本兵借助修罗的搀扶站起来。 他跟修罗站在一起时,一个是中年男人,一个是老年女人,显得格格不入,怪异之极。 叶天忽然苦笑:“武田信男?难道是二战侵华部队中两大刀术总教练之一的武田信男?据资料记载,总教练共有两位,分别是浅见哲和武田信男。前者出身于日本浅草寺‘迎风一斩流’,后者出身于日本京都天龙寺‘鬼闪一刀流’。如果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位刀术高手,时间上、年龄上如何解释?” 日本兵没有急于回答叶天的问题,而是极度伤感地说:“天龙寺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三个月前去过。那个以岚山为背景的美丽庭园建造于1339年,为国家特别史迹名胜第1号。回廊式庭园以龟山、岚山为巧妙借景,既有贵族文化的优雅,又不乏禅风的幽玄。这么多年过去,我看到方丈室的天花板上仍然描绘有加山又造执笔的云龙图。在天龙寺,时间仿佛已经凝固住了,草木不朽,殿宇永存,多好啊,多好啊,只是——昔日跟我一起练剑、练刀、练气的天龙寺弟子们,俱在战争中壮烈殉国,仅剩灰色的骨灰罐子或是一方矮矮的墓碑。你不是我,怎么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天龙寺的云龙图又被称为“八方睨龙”,是京都旅游线路中必看的一景。叶天跟团旅日时,也数度瞻仰过。 二战侵华战争中,日本军方为了对付中国军队中的“大刀敢死队”,特意从国内征集了各武术门派的流主、坊主、门主赶赴中国,向士兵们传授搏击术、刀术、剑术,并将这些人命名为“随军教练”。浅见哲、武田信男是这群教练中最出众的,遂被侵华日军总司令部特聘为“总教练”。 武田信男对军队的最大贡献是对日本军刀进行了改良,提高钢质,使之变得硬度高、韧口薄、总重量减轻三分之一,即使是臂力稍差的士兵也能单手挥舞,刀法诡异多变,更利于近身格杀徒手的敌人。因此,他在1937、1938两年连续获颁天皇樱花勋章。日军攻陷南京城后肆虐屠戮,制造“百人斩”兽性记录的,就是使用该种军刀的军官。 “真的是……果然是你。”叶天的双拳渐渐攥紧。 血与火的历史远去,“中日邦交”的文化氛围渐浓,但是当叶天确确实实地知道面前这日本人的真实身份时,仍然难以压抑心底的愤怒。 “当然是我,武田信男。”日本兵挺直了身子,表情冷肃,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刀。 “知道吗?就凭刚刚你虐杀钢佛的一幕,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就像你杀他那样。”叶天淡淡地说。 “杀了我,超级武器的线索就都断了。现在,只有我明白那东西的来龙去脉,也只有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到它。别忘了,刚才是我救了你,否则你早在石室里憋死了。”日本兵针锋相对地冷笑着说。 叶天摇摇头:“中国人再怎么斗,都只是内斗。一旦遇到外地入侵,就会联合起来,同仇敌忾,直到把侵略者全部消灭。武田信男先生,二战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不会不承认吧?” 武田信男狂妄地回答:“联合又怎么样?想当年,我率领的帝国精英们奇兵突袭,干净利落地斩杀进入神巢的所有敌人,如同砍瓜切菜一样。整个亚洲,无人能够阻挡帝国军队的铁蹄。” 蓦地,叶天向前冲出,武田信男也挣脱修罗全力迎击,两个人的身影忽分忽合,连续交手三十个回合,拳头击中身体的“砰砰噗噗”声不绝于耳。最终,武田信男急速后退,背部抵在石壁上,而叶天的右手也以“鹰爪锁喉式”紧紧地扣在他的喉咙上。 “不要碰他!”修罗和雷燕同时叫出了这一句,各自出刀。 修罗的刀架在叶天脖子上,雷燕的刀却是架在修罗脖子上。 “这不能证明……什么?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无比渺小的,如果掌控了……超级武器,那就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力量。一起干吧,怎么样?”武田信男说。 叶天慢慢地松开手,淡淡地说:“这颗头,暂且寄在你脖子上。从现在起,你最好不要说出任何攻击中国人的话,那是我的底线。”即使身在海豹突击队时,他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华裔”身份,始终记得,自己的根生长在中国。 修罗撤刀,哀伤无比地说:“燕子,难道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雷燕无语,撤刀后站在叶天身后。 “燕子,我必须向你说明那段历史,好让你知道,母亲当年是何等无奈地离开的……”修罗眼中饱含着泪水,席地而坐,开始了惨痛的回忆—— 1945年11月初,我跟随淘金帮的老大金山猛由帮会总舵向西入山,去搜索战败后的日本人残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很多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小股日军因通讯不畅等原因,没有收到通知,仍在原地固守。我们的目的,就是干掉这些人,缴获他们的武器和物资。 当时,我刚满二十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最仰慕帮主金山猛那样的大英雄,甘心情愿陪他跋山涉水、冲锋陷阵。我们带着四队兄弟,总共三百多人,都是帮里身经百战的高手,配备的武器也是最精良的。 进山一个半月后,消灭了四股日军,缴获了大批的武器弹药,但帮里兄弟也死伤了五分之一。于是,金山猛下令,原地休整,准备第二天撤回总舵。那一晚,月光分外明亮,我睡不着,跑到金山猛的帐篷外。他正背对着我在油灯下查看军事地图,旁边还摆着一块脏乎乎的老羊皮,上面画着许多符号和线条,应该也是一幅地图。 我刚想进去,就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就在这附近才对啊?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找了这么久,马上就要摸到黄金堡垒的门槛了。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啊,再加把劲,也许就能大功告成了。” 他俯下身,一只手按在地图上,一只手指着老羊皮,仍然自言自语:“看,鞋带洞、鬼叫林、打摆子河、叫花子崖头这四个地方两两相连,中间交叉的地方,就是入口。那么就应该在……应该在正西两百步左右。” 我记起来,下午的时候,他曾在营地正西盘桓了很久,把山路两边的杂草都踩平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寻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稍后,金山猛卷起老羊皮,小心地塞进口袋里,然后,他从腰带上拔出双枪,仔细地检查了子弹状况,再插回去。 “我一定要找到那里,淘金帮的兄弟辛辛苦苦干十年,都赶不上黄金堡垒的一个零头。黄金是鬼子抢来的,现在该是他们往外吐货的时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金山猛做不到的事,绝对没有。”他从地铺上抓起皮袄,胡乱披在身上,转身向外走。 我闪在帐篷边的暗影里,看他走出来,一路大踏步地向西去。 营地四面布置有三层流动哨,哨兵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点点头,几分钟内就出了营地,踏上了向西的羊肠小道。 我没有多想,立刻跟了上去,希望能尽可能地帮到他。我们的年龄虽然相差极大,可我坚信,如果能嫁给他,就一定是无比幸福的。 很快,他就走到了之前自语过的交叉点,那是一片枯黄的草地,约十步见方,周遭全都是风化的山石。他站在草地中央,绝望地擂着自己的胸膛,嘴里发出野兽受伤后的嗥叫声。月光把他的全身都镀上了一层银白色,远远望去,仿佛一尊银铸的雕像。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但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我已经穷尽了方法,却一无所获。”他在草地上转圈,弯腰抱起一块巨石,嗨的一声掷向一边,发出轰然闷响。那一刻,我感觉他就像西楚霸王项羽那样,空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无法突破“时不利兮骓不逝”的困境。 后来,他向山石后面绕去,一路喃喃咒骂着。 我躲在一棵山槐树后面,静静听着,觉得金山猛的所作所为真是可笑,毕竟我们淘金帮目前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多了,没必要为了黄金堡垒那种虚妄的传说再大费周章地进山。自从黄金堡垒这一传说散播于江湖之后,西南地区已经有十几个帮派、近百名江湖大佬因此丧命、失踪,淘金帮也不例外。现在我明白了,金山猛带我们进山消灭日本鬼子余部只是幌子,真正目标,就在黄金堡垒上。 我走出藏身地,想追上去叫住金山猛,劝他回营地去。 金山猛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接下来突然间就消失了。我以为是他发现了什么而住口了,立即伏低,耐心地谛听着。十分钟后,我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只能走出去看。但我绕过山石继续向西时,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我搜索了一大圈,没看到他,于是赶回了营地。 奇怪的是,直到天亮,金山猛也没回来,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 我急坏了,把手下弟兄们全都撒出去,翻开每一块石头、每一绺草根,试着找寻金山猛的下落,但是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因为他确实凭空消失了。这一下,弟兄们全炸窝了,以为是遭了小鬼子的反击暗算,当即把我们先前捉到的十二名日本俘虏开膛挖心,吊在金山猛消失之处的山槐树上。 驻扎三天后,金山猛也没有回来。总舵那边的副帮主命人送来消息,要我们全体返回。我让其他人回去,自己留在原地。当天,我详细地绘制了方圆三公里内的地形图,认定金山猛是在以上范围消失的,因为他在十分钟内不可能走得太远,也不会冒险远离营地。然后,我带上干粮和睡袋,沿着他消失时的线路一步一步踱过去。在我脚下,只有碎石、草根、沙土,连土鼠和猪獾的洞都极少见,就更不用说能藏得下一个彪形大汉的陷阱了。 最后,我走到了一个有着三棵歪脖子树的地方,树旁横放着一块五尺长、两尺宽的条形青石。或许是山中的猎户、采药人经常在此休憩的缘故,青石表面已经磨得发亮。我慢慢坐下,一边敲打着酸痛的小腿,一边取出干粮和水壶,准备吃晚饭。 那时候,东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起来,凄清地映照着死寂的山林。四周树梢上,偶尔有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的夜啼声传来。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沮丧感,因为当晚如果早一步叫住金山猛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他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天上的太阳。他一走,我的少女世界就整个地黯淡了下来。 “嚓嚓、嚓嚓”,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了坚定有力的脚步声。 我的心顿时一阵狂跳:“是他,是他回来了!天哪,上天看我苦等不易,可怜我,终于把他送回来了!” 第08章 玉修罗六十五年前的回忆 我倏地回头,月光下,身后走来的那男人头上竟戴着一顶日军战斗帽,身材比金山猛略高、略瘦,右手按在腰带左侧悬挂着的日式战刀刀柄上。我丢下水壶,反手拔枪,但对方的动作快到极点,嗖的一声,雪亮的战刀就贴住了我的喉咙。刀刃上的寒气袭来,令我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窿一般。 “支那人?淘金帮的人?”他用流利的中国话问,然后缴了我的短枪,单手撤掉弹夹,抛向树林深处。 “你……是你杀了金山猛?”我立刻把日本兵的出现与金山猛的失踪联系起来。 “金山猛?那个淘金帮的龙头老大?不,我没杀他,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说。 我瞪着他,牙齿轻轻咬住舌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想受辱,就只能咬舌自尽。可惜的是,我没能找到金山猛,反倒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实在是愚蠢之至。 “你在找他?”他微笑着问。 “你管不着。”我不想多说,之前看多了日本鬼子扫荡时烧杀奸淫的惨烈场面,目前这种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说什么也白费了,自尽就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 “如果我要说,他已经被我活捉了,你信不信?”他又问。 他的五官轮廓清晰,眉目算不上清秀,却与平时凶神恶煞一般的日本军人迥然不同,特别是向我眯起眼睛微笑时,鼻尖微微皱起来,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不信,金山猛是西南江湖上第一流的格斗高手,平生经历大小三百战,长胜不败。凭你,怎么可能活捉他?除非是你们使诡计算计他!”我立即替金山猛辩解。当然,我说的全是实话,在西南大山里,一提到淘金帮金山猛的大名,人人都要挑起大拇指赞一个“好”字。 日本兵翘着一边的嘴角,若有所思地反问:“第一流?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我总觉得,你们中国人太擅长于自吹自擂、夸大其词——”他的右腕轻巧地抖了几下,战刀绕着我的喉部、后颈、耳后、头顶转了一圈,然后唰的一声插回刀鞘里。 刀刃带来的寒意未消,石板上已经飘落了丝丝缕缕的乱发。黑的发,在青色的石板上稀稀疏疏地自然摆开,竟然布成了一幅似像非像的图画。图画中,有长亭、古道、夕阳、远山,也有亭外草地上举杯的行人、道边等候的车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种诗篇歌词里的刀法,你们中国人是永远都领悟不到的。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文化、武力本来相差无几,但你们的表现,却实在令人失望。小姑娘,我从不自吹,但如果你能找出一个中国人来打败我,我就彻底服了,剖腹谢罪。”他先轻声唱了几句,然后充满不屑地说。 我见惯了淘金帮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刀砍人的好汉,却从没见过用头发作画的男人。一瞬间,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被深深触动了。 这首《送别》歌的歌词清新淡雅,情真意挚,我曾在无线电中反复聆听过,并为此着迷不已。作品中充满了哲人的智慧、忧思和悲悯,充满了对生命的思索。长亭、古道、夕阳都是离人眼中所见,景物依然如故,但人在别时,听起来就倍感凄凉。中国人的歌从一个日本人嘴里唱出来,自然、唯美、和谐,让我渐渐对他充满了好感。 “小姑娘,你走吧,大好青春年华,不必虚掷于这场战争中。”他说。 我有些诧异,因为日本军人暴虐成性,一看到中国女孩子,就绝不轻易放过。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山野岭之中,他可以做任何事,而我却无从反抗。 “你肯放我走?真的?”我迟疑地问。 他点点头,俯身捞起一根干枯掉的狗尾巴草,悠闲地叼在嘴角上。 “那么,一起放了金山猛好不好?他是我们淘金帮的帮主,只要你肯放他,我们定会重谢。”我仍记挂着金山猛,但对他的感情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日本兵摇摇头:“你弄错了,我并没有抓他。” 我以为他在说谎,马上说:“你放了他,我给你金条,可以吗?” 日本兵郑重其事地摇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抓到他。”然后,他就微笑着转身,衔着那根枯草离去了。 我愣了一阵,猛省过来,立刻浑身都是冷汗。此地有一个日本军官,附近必定有其他日本兵在,我得赶紧离开并通知其他兄弟。接下来,我用最快的速度沿路追赶大队,三小时候后,在一个名为阎王滩的河流拐弯处,看到了大队兄弟们的尸体。他们的尸体遍布滩上、水边、水里,流出的鲜血把二十步宽的河面都染红了。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翻遍了所有尸体,竟没有一个人幸存下来,大队人马全部阵亡。从射杀他们的子弹分析,伏击者是一队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所用的武器是轻机枪、冲锋枪和连环踏步地雷。 造成这种惨剧的原因,一是因为淘金帮的轻敌,二是因为帮主金山猛的失踪。实际上,我们早就该明白,盘踞在大山里的小股鬼子们属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战斗力非常强悍,与淘金帮这种非正规化部队的实力对比往往高达一比十甚至一比二十。他们选择了阎王滩这种毫无隐蔽点的开阔地打埋伏,机枪一响,淘金帮的弟兄们就会像秋天割高粱一样成片倒下。 我擦干眼泪,继续向东,回淘金帮去报信。没走出五里地,就被鬼子捉到,粽子一样捆绑起来。那队鬼子共有四十余人,从他们的武器装备、战靴上的血迹可以判断,正是全歼淘金帮大队的那批人。我头脑中只剩下“复仇”两个字,眼睛瞄准了他们腰带上挂着的手榴弹,只要稍有机会,我就扑过去拉手榴弹,跟这群恶魔同归于尽。一个人受辱无足轻重,我一定要拉几个鬼子垫背,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奇怪的是,鬼子们并没对我怎么样,而是向西北迂回,又到了金山猛失踪的位置。之后,他们架起电台,反复呼叫着“武田君”的名字。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会唱《送别》的日本人,他一出现,所有日本兵都立正敬礼,态度非常恭敬。带队的日本兵头目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交给他,然后告辞。我大声喊救命,但他似乎并没听到,只是向这边瞟了一眼,就消失在密林中。 日本兵的兽性终于爆发了,就在他消失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日本兵头目走过来,用战刀挑开了我身上的绳索,把我拖向灌木丛后面。噩运降临,我的心情反而冷静下来,任由他拖着走,眼睛死盯着他腰带上的手枪、战刀、手榴弹。当然,对方靴筒里也插着匕首,以我的武功,只要摸到刀柄,就能要他的命。 “我要离开这世界了——像姐姐一样,为了死难的淘金帮兄弟,为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牺牲自我,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这种死法,重于泰山。”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冷笑,静静地感受着灌木丛上的细小荆棘划破小腿皮肤的轻微刺痛感。 远处,日本兵们燃起了篝火,唱着狂野放浪的日本歌,像是在给这个小头目助兴。 他丢下我,狞笑着扑过来。 我冷静地笑着,全身力气都凝聚在双臂上,只要双方身体贴近,我就一手锁喉,一手拔他的枪,先送他上西天。 哧的一声,小头目人未扑到,喉咙里先溅起一道殷红的血线,一颗圆滚滚的头颅飞起来,落进灌木丛里。我及时侧身翻滚,避免被他的狗血弄脏衣服。在他沉重扑倒的同时,我拔到了他的枪,随即子弹上膛,准备战斗。 “别动,别叫,是我。”一个人闪出来,捂住我的嘴,在我耳边低语,正是那位“武田君”…… 修罗讲得累了,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右手轻拍着胸膛喘气。 武田信男走过去,轻轻牵起她的手,缓缓地说:“自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认定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谁若触犯我的女人,就只有断头而亡这一条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猎杀自己的同袍,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要知道,你一出现,就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人脸上同时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就像少男少女脸上经常出现的那样,充满了年轻时的活力和激情。 “那是……六十五年前的事,可是你的年龄、他的年龄、我的年龄……”雷燕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个被迷局困住的探险者。 叶天静静地看着修罗脸上的皱纹,他确信那是她的真实面目,包括已经已经稀疏变白的头发,都不是易容伪装出来的。通过简单的加法计算可知,修罗的年龄至少在八十岁以上,应该已经耳聋眼花、老态龙钟才对。可是眼前的修罗,却只有六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你身上一定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所以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而且,被困地下数天了,你们的身体状态都比死去的钢佛健康,我猜这大概是‘道家辟谷术’之类的特殊功夫所致吧?”叶天问。 钢佛是台岛谍报界的高手,就算不是武田信男的敌手,也不至于实力悬殊巨大,任人宰割。 “不是辟谷术,而是一种……”武田信男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 “我们曾有一段时间深藏于地下,与世隔绝,所以时间无法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而且,的确如你所言,作为苗疆最古老的炼蛊师家族之一,我们‘玉家’拥有一种特殊的修炼方式,类似于道家的‘辟谷术’或是龟息功,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代谢频率降到最低,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比平常人活得更长久。信男,我已经讲了自己经历的部分,剩余的,请你来说吧,我累了。”修罗回答。 叶天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前辈,请问您说的‘玉家’,是否也包括那位著名的苗疆炼蛊师玉罗刹前辈?” 在服部九兵操的叙述中,玉罗刹携江南霹雳堂多位高手杀上日本的“雪风号”,以身体为引子,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蛊。那件事给了叶天极大的震撼,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作为中国的近邻,日本在八国联军入侵、二次侵华这两场战争中,无不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对中国进行了创巨痛深的打击。所以,“抗日”几乎是百年来几代人的共同心声。不管是哪一帮派的江湖人,不管正邪黑白,只要为“抗日”做出巨大贡献的,就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因此,玉罗刹的形象在叶天心中趋向于完美,可以与千年前黄天荡里击鼓大破金国军的女英雄梁红玉相媲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万里河山岂容倭寇铁蹄践踏乎?然,犯我堂堂中华者,虽强必诛!”修罗慢慢地说,面容变得凝重而悲壮。这句话,就是玉罗刹破身发蛊时所说的最后一句,是中国人“抗日”的铮铮誓言,更是炼蛊师诅咒日本国运的诡秘“蛊语”。 叶天击掌赞叹:“好、好、好,真是绝顶好句!这一句,堪比当年岳元帅亲笔题写‘直捣黄龙府’或是‘还我河山’的豪言壮语。玉罗刹前辈虽然是个女子,但她所做的、所说的,已经胜过了中国江湖上千万须眉男人。为了这一句,我辈当中流击水,痛饮三百杯。” 修罗点点头:“没错,玉罗刹是西南炼蛊师的骄傲,更是我玉家的骄傲。她永远都是我学习的楷模,人虽死,魂却不灭,永远在冥冥之中镇守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诅咒,令日本鬼子的国运一直颓废衰败下去,百年无法抬头。” 武田信男也点点头:“虽然我是日本人,不希望日本国运衰败,人民受难,但像玉罗刹那样的女英雄,的确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稍后,沉浸在悲痛中的修罗淡淡地说:“玉罗刹,就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姐姐。正因为她的死,才让我十六岁起就加入淘金帮,跟随那些大男人们一起打鬼子。在我眼中,只有打鬼子的男人,才称得上是‘中国男人’。” “可惜,没有人亲眼看见发生在雪风号上的那一幕……”连雷燕也受了感染,渐渐忘掉了眼前的困境。 修罗摇头:“不,‘中国黑室’的五名卧底当时就在雪风号上,两日内不仅搞到了超过五十张现场照片,还有在场的日本高层私下里发表的内心感受,一起传送出来。天可怜见,几十年后我抵达台湾时,在钢佛负责的黑室秘密资料库里,逐一看到了那些资料。当时,国民党政府有感于姐姐的壮举,立即申报最高统帅,特例颁发给她一枚代表三军最高荣誉的国光勋章。那枚勋章,就放在姐姐的资料盒中。姐姐,永远是中国人抵抗日寇侵略者战争中的一颗耀眼明星……” 国民党的通用勋章从高到低分别是国光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宝鼎勋章(一等至九等)、忠勇勋章、云麾勋章(一等至九等)、忠勤勋章。国光勋章的中心为威武鹰扬图案,四周为光芒,象征荣获此章者,有使国家前程远大、国运昌隆、光芒四照之功勋。此章于1937年11月8日修正《陆海空军勋赏条例》所制定,并于1938年2月20日施行,为襟绶,有表,不分等级。此章于穿着军礼服时,佩于左襟中部;著军常服时,得佩带勋表。与陆海空军勋章并佩时,居于最高之位置。 按照条例规定,此章颁授捍御外侮、保卫国家、著有特殊战功者的陆海空军人,该十四条大功分别是: 一、歼灭敌军全部或大部,并夺获敌军重要地点及军旅火炮或重要军备等。 二、坚守要隘使敌不得逞,致我军克奏肤功者。 三、歼殪或捕获敌军重要人员者。 四、断绝敌军交通,或夺获敌军粮军械,战局因以奏功者。 五、冒险伏置水雷,得以轰沉敌之军舰或加危害,使敌失战斗力者。 六、冒险冲破敌之包围或封锁,以苦战斗运输之途,终得达其目的者。 七、首先占领有守备之炮湾港湾或城市者。 八、夺获或击沉敌力军舰及军用船只者。 九、冒险入敌之港湾破坏其船舰者。 十、于一次任务中空中击落敌机五架以上,地面击毁敌机八架以上者。 十一、冒险封锁敌之港湾得尽其任务者。 十二、空中轰炸命中敌之要塞、重要军港、航空母舰主力舰及其重要军事设备使之全毁或沉没,影响敌军战力或轰炸交通要点使敌军运输补给陷于瘫痪因而获得重大胜利,有充分证明者。 十三、冒险侦察精密准确,赖以洞悉敌情因获胜利,予敌重大损失或使我军避免重大损失者。 十四、捕获或击落敌之飞机五架以上或捕获敌军战车八辆以上者。 玉罗刹是以平民身份参战而获得国光勋章的,所以绝对是国民党政府的“特例”。当然,她所做的,不但能够配得上获颁国光勋章的“十四条特殊功劳”,而且远远超过。 良久,修罗从沉痛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向武田信男点头示意:“下面,该说说你的故事了,给燕子听,也给叶先生听。其实,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传奇故事,总归要有人听、有人写、有人流传下去。否则,你我诡谲变幻、千折百回的命运,与红尘俗世中的男男女女有什么区别呢?” 武田信男急促地回答:“不,修罗,我们的故事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没错,我们失去了太多,但只要抓住最后一个机会,一定能——” 修罗摇头打断他:“机会?什么机会?难道就是你所说的,用‘超级武器’来威胁全世界的想法吗?错了,错了,信男,一切真的结束了,无论谁拿到‘超级武器’,都不敢使用,因为它将引起地球的毁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谁有那么大的勇气,连自己都一起毁灭掉?醒醒吧,战争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武田信男指向金蛋:“不,修罗,我当年答应过你的,一定要给你幸福。现在,就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金蛋此刻是敞开着的,内壁亦是金光四射。看样子,这么大的一个蛋形容器,竟是通体全由黄金铸造而成。 第09章 武田信男与超级武器的并行之路 “我明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六十年过去了,我是唯一能引导探险者找到‘超级武器’的人。它,是全球野心家觊觎的对象,我提出任何条件,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修罗、燕子,我会买下一座东海中的孤岛,修建成世外桃源,供你们居住,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蓬莱、方丈、瀛洲那样。”武田信男的语气越来越急促。 雷燕插嘴:“‘超级武器’究竟在哪里?” 那也是叶天最关心、最想问的,只是他觉得,现在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找到“超级武器”是件麻烦事,控制它,更是件大麻烦事。 “就、在、黄、金、堡、垒、中。”武田信男一字一句地说,接着解释,“那东西具有超强的辐射性,必须用黄金包裹着的多层铅板防护,所以才有了黄金堡垒这种东西。人人都以为军队搜集黄金是为了获取财富,之后搬运回国,事实上,陆军部从中国大陆、东南亚各国攫取的黄金,都被用来构筑防辐射工事。” 这一点,叶天也早想到了。防范辐射共有三种方法,包括时间防护(接触时间短些)、距离防护(增加与射线的距离)、屏蔽防护(在人与射线之间加入屏蔽物)。密度越大的金属屏蔽效果越理想,黄金和铅无疑就是最佳选择。 “如果是那样的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们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吗?”雷燕不禁有些沮丧。 武田信男坚决地指着那只金蛋:“我要进入那里面,看看它到底能沉到什么地方。只要有决心,我能做到任何事,也能揭开‘超级武器’的真相。” 修罗立刻表示反对:“你疯了?你明明知道超级武器伴随着超强的辐射,金蛋下落,就是去超级武器的发源地。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你岂不是去送死吗?” 雷燕走近金蛋,探头向里面望,看了数分钟也不得要领,因为那只是个空的蛋壳,厚度约一尺,里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其它物品。 “你刚刚说,它会沉下去?金蛋下面是空的吗?”雷燕半信半疑地问。 “我只知道下面是水,金蛋如同一只潜水艇,能够沉入水底。我从没进去过,但这次恰好可以试一试了。”武田信男回答。 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探索行动,如果出事,他就将永远地伏尸水底。 “沉入水底,又会怎样?”雷燕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题越来越多。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环境里,能产生那种诡异的超级武器?我一定要解开谜题,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问的,恰恰也是我要寻求的答案。”武田信男坚定地回答。 叶天很清楚,自己阻止不了什么,就像一个农夫无法拉住受惊的奔牛一样。很多问题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必定要按照每个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去完成。而且,在这种规模宏大的历史遗迹中,人类的智慧和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得不说一句,前辈,我很佩服你。”他由衷地说。 他与武田信男虽然是不同国籍、不同时代的人,但对方勇气可嘉,敢于向任何陌生的神秘领域前进,这正是一名超级特种兵应该具备的特质。高手与庸手的区别,恰在于此。所以,叶天此刻胸中充满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武田信男微笑起来:“不敢当。年轻人,如果我出事,带她们离开的责任就全压在你肩上了。我有种预感,你不是个平凡人,而是为了左右时代命运而生的人。在我生命中,唯一一个能与你相提并论的,仅有一个姓方的中国科学家,你们同样睿智、淡定、执着,在其他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时候,仍然保持百分之百的冷静。可惜的是,他已经永远葬在不知名的远方了……” 修罗哀伤地插言:“信男,我了解你,所以不再阻拦你,拦也是拦不住的。但是,你要把我们经过的事先告诉燕子,让她明白,世事多劫,人生无定,我们抛下她,也是实属无奈。” 雷燕哼了一声,一个人远远地绕着金蛋转圈,明明听到了修罗的话,却不回应。 叶天点点头:“前辈,我很愿意聆听你的过去,这其实也是太多人的心愿。方便的话,就把那段经历说出来,由我来转告她。” 这个“她”所指的自然是雷燕,作为武田信男、玉修罗的女儿,她有权利知道父母的所有过去。 “好吧。”武田信男长叹一声,开始回顾自己波澜起伏的前半生—— 我是京都天龙寺“鬼闪一刀流”的流主,应征入伍时,一心想着能用自己的刀术和剑术,报效国家,光宗耀祖。当时,日本国内刚刚经历了发生在1923年9月1日11时58分的关东大地震,共造成伤亡约25万人,房屋倒塌12万间,经济损失300亿美元。普通民众对于频发的火山、地震、海啸感到无比恐惧和厌倦,强烈要求政府找到解决办法。于是,官方和民间很快达成了“挺进亚洲大陆、谋求栖身之地”的共识,这也就成为了二次侵华战争的导火索。 在军队参谋部的报告中指出,中国军队的单兵作战能力非常厉害,一旦进入到贴身肉搏战之中,死掉的肯定是日本兵。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提高士兵的搏斗能力,不但依靠改良后的军刀杀敌,更要锻炼出超强的体魄,扎根于中国大陆,为民众的搬迁铺平道路。中国人常说“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这句话,我、以及当时军队中的同袍们所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为了大和民族的永生,为国为民,不惜捐躯战死。 我凭着“鬼闪一刀流”的超强刀术,很快就成为军队中的武术总教练,并数次获得了高层的嘉奖。当时,国民党、共产党以及美国人针对亚洲战场的复杂变化各自成立了特种兵战斗队,即“战术特遣队”,深入我军防区,展开刺杀、谍报、破坏活动,并屡屡得手。于是,我军也针锋相对,选拔枪法、搏击术方面具有专长的年轻人,组成特遣队,由浅见哲君和我分别担任正副队长,应对敌人的变招。 很快,我们在中国大陆由北往南的几大城市中,连续全歼敌人的特遣队,肃清了哈尔滨、大连、天津、广州、港岛等地的敌方渗透者,确保我方军政大员的安全,也振奋了军队的士气。 1940年春天,作为特遣队的副队长,我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保护一队国内来的科学家,对泸沽湖以北的山区进行秘密探索。科学家的领头人是大竹神光教授,他是久负盛名的日本天才科学家,素有“武器狂人”之称。在上级通知中特别指出,敌方特遣队已经接到刺杀教授的死命令,并且派遣杀手前来的,不仅仅是国民党一家,还有共产党、黑夜金达莱部队、美军太平洋舰队海军暗杀团以及黑道上淘金帮的人马。他们的目标非常一致,那就是刺杀教授,夺取探索资料。 与科学家们接洽后,我每夜都枕戈待旦,最多只睡两三个小时,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件。探索行动展开一周后,敌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深夜突袭我们的营地。我第一时间赶到大竹神光睡的帐篷,单刀格杀了十六名敌人,从死神手里救回了他和另外一位华裔方姓科学家的性命。他为了报答我,单独请我喝酒,酒醉之后,断断续续地向我解释了此行的任务,就是寻找“超级武器”。 大竹神光与著名的“中国通”土肥原贤二将军曾是同窗好友,最早土肥原贤二进入中国后,搜集到了很多关于“超级武器”的资料,全都汇编成册,转交大竹神光。他与日本国内的几百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一同废寝忘食地筛选资料、提炼线索,终于发现,由中国古代的战神蚩尤遗留下来的“超级武器”就埋在泸沽湖底。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攫取它,而后彻底控制亚洲大陆,震慑美国、苏联这两个超级大国。 当时的战争形势是这样的,混入纽约、洛杉矶的日本间谍已经打探到很确切的消息,美国总统罗斯福已经签字通过了研究制造原子弹的文件。当时全球最优秀的物理人才为了躲避战乱,全都迁居美国本土,只要给他们时间,原子弹的出现指日可待。 在大竹神光的描述中,把“超级武器”归类于“原子弹、核武器”一类,对于胶着状态中的亚洲战争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日本能抢先一步找到“超级武器”,将会彻底改变本国在全球的地位,弹指间消灭强敌,成为全球霸主…… 武田信男的叙述稍停,轻轻抚摸着下巴梳理思绪。 “时间太久了,是不是有些事都不记得了?”修罗问。她仰着头,望着对方的脸。虽然那双眼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但是眼神依旧深情而专注,仿佛暗夜中苦苦守候的人盯着黎明晨曦赶来的方向。 “不,不会忘的,对我来说,那些事根本就是发生在昨天,一闭眼,每一幕都会清晰地漂浮在眼前。我只是在衡量到底怎样排序,才能让他们听明白?”武田信男伸出左臂,自然地拥住了修罗的肩膀。 “那就先从鄱阳湖说起吧,那件事曾在史料中被多次提起,没有人能解释‘神户丸’号的沉没之谜,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船上装满了金银财宝。信男,这件事的真相只有你知道,说出来,就会挽救许多贪财者,避免他们走上不归之路。”修罗满含倦意地回答。 武田信男点点头:“好,就从那里说起吧!” 趁他们交谈的时机,叶天详细观察四周的地形,并回顾了自己由湖底天窗进来后的行走路线。如果发生意外,唯一能躲避的,就是那间狭小的石室。他反复祈祷方纯不要冒险跟进来,那样事情就变得一团糟了。 还是那句老话,他不相信任何人,但反复比较后,唯一能进入他的信任区的,仍是方纯。 在叶天所知的“二战原子弹”资料中,是这样记录的: 二战爆发前,核物理的研究中心并不在美国,而是分布在欧洲的三个地方,分别是卢瑟福领导下的英国剑桥、玻尔领导下的丹麦的哥本哈根和德国的哥廷根。二战前期,德国法西斯残酷迫害犹太人,并对许多国家进行侵犯和掠夺,到处燃起战火,于是大批科学家逃亡到美国,如一战时的爱因斯坦、二战时的玻尔和费米等,促使美国变成了世界科学的中心。 逃到美国去的欧洲科学家,仍然处在对德国法西斯的惊恐之中。德国科技发达,力量雄厚,如果先造出了原子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事实上,德国一直都在研制原子弹,正在加紧研究链式反应,并召集核物理学家秘密开会讨论铀设备问题。这种情况下,科学家决定联合行动,共同说服美国总统罗斯福制造原子弹。 1940年12月6日,美国总统罗斯福签署命令,美国政府正式大量拨款制造原子弹,该计划被命名为“曼哈顿工程”,1942年9月17日莱斯利·格罗夫斯将军成为整个“曼哈顿工程”的行政首脑。后来,事实证明,罗斯福总统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两颗原子弹敲响了日本人的丧钟。 历史是不存在“如果、那么”之类的解释的,而是“成败论英雄”。正因为德国人没抢先制造出原子弹、日本人没攫得超级武器,所以美国人才成了结束战争、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那么,在追索“超级武器”的过程中,日本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竟然功败垂成、一无所得呢? 武田信男接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 在大竹神光的指点下,我们进入了山腹内的神巢,经过长达四天的混战后,成功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并迅速清场,迎接科学家们进入。就在这里,教授转动石球,让金蛋浮出水面。金蛋里面,是另外两个蛋形的东西,表面五彩斑斓、光鲜亮丽,并且蛋体表面像正常人的呼吸那样微微起伏着。教授命人把它们分别装进早已准备好的两只铁箱里,其中一只由我押运,一直向北,进入长江水道登船,顺流东去,到达了江西九江。在那里登岸后,有专车迎接,迅速将铁箱装车,运往鄱阳湖。 按照教授的解释,他们要在鄱阳湖中展开一系列实验,迅速掌握“超级武器”的特性,然后才能运用到战场上。这项实验一直延续到1944年冬天,那时,我们在亚洲战场上处处受挫,战线濒临崩溃,上层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来年的四月一日前完成研究工作,使用“超级武器”向敌人展开总攻击。当然,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是,纽约谍报人员发回密电,美国人的原子弹已经制造完毕,随时都可能投入战场。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接到任务,登上“神户丸”号运输船,负责“超级武器”的试验保卫工作。在这里,我又见到了大竹神光教授。原本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的他如今却变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像是患上了某种传染病。他告诉我,“超级武器”已经研制成功,一周内就能进行发射试验,一举扭转我军在亚洲战场上的败局。 作为一名日本军人,我由衷地为教授感到高兴。因为没有一名军人愿意看到国家投降、举国白旗的耻辱一幕,我的同袍们几乎人人都做好了战败后剖腹自杀的准备。如果教授的话是真的,那么我们就有了绝地反击的致命杀招。 真正的测试是在1945年4月15日深夜开始的,“神户丸”号驶向鄱阳湖中心最深的区域,教授亲自负责发射倒数计时。伴随着一声“发射”的命令,我感觉运输船猛地震荡了一下,远方一百米处,立刻发生了一次威力无比的大爆炸。雪亮的探照灯照射下,湖心笔直升起了一道银白色的水柱,足有十多米高,直升上乌沉沉的夜空,如同长鲸喷水一样。船上的人一起欢呼起来,但教授的表情却十分凝重,紧盯着水柱跌落之处。接下来,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似乎实验已经结束。 我赶过去问教授下一步做什么,他疲惫地摆摆手:“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做,静静地等待吧。” 于是,全船的人都静下来,注视着教授。 “武田君,我累了,去睡一会儿,让哨兵们警醒一点,湖面上一旦起风或是起浪,就赶紧通知我。”教授丢下这一句,就匆匆地离开了甲板。 整整一夜,湖上、船上都没有异常动静,我一直提着望远镜站在甲板上,吩咐哨兵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精神放松下来,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甲板的一角稍稍打了个盹。 突然,我听到哨兵们在叫:“看,那是什么?” 我抬起头,就在昨晚发生爆炸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超大型的黑色漩涡,正高速地旋转着,向我们这边冲过来。漩涡中心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下面藏着一条看不见的巨兽,正怒张着大嘴,要将“神户丸”号吞噬进去。我立即去了教授的卧舱,来不及多说,背起睡眼惺忪的他直奔船尾,命令船员把全部救生艇都抛下水。我甚至来不及由绳梯下船,而是直接一跃而下,险些把救生艇弄翻。随后,我开动救生艇,向湖岸飞奔。 事实证明,我选择了这种“狼狈逃窜”方式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我们身后稍慢一步的那些人全都被漩涡吞噬掉了,包括那艘2000吨级的“神户丸”号…… 第10章 修罗与武田信男双双石化 据叶天所知,“神户丸号沉没于鄱阳湖”事件曾被列入二战十大未解之谜中,当时的报章记载是这样的: 1945年4月16日,2000吨级的日本“神户丸”号运输船装载着从中国各地掠夺来的金银财宝,从鄱阳湖畔起锚,准备运回日本。当船行驶到老爷庙水域时,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船上200多人无一生还。消息传出后,驻九江的侵华日军大为震惊,派出潜水队伍,到事发地搜寻。结果,在三十多米深的水域内,除了山下提昭一人外,其余的潜水员均告失踪。并且,山下提昭上岸后,亦是神色异常,恐惧万分,说不出话来,不久便精神失常。抗战结束后,国民党政府请来美国著名的潜水打捞专家爱德华率领的潜水队,从1946年夏季开始寻找沉没的“神户丸”号,耗资数万,费时数月,不仅没有找到沉船,潜水队中又有几名成员离奇失踪。更加奇怪的是,生还者对打捞过程均三缄其口,媒体得不到任何消息。解放战争后,共产党政府也曾数次探索鄱阳湖,试图找到深埋湖底的财报,最终却一无所获。 按照武田信男的说法,“神户丸”号是被“超级武器”引发的黑色漩涡吞没的,上面根本就没有装载任何金银财宝。 “那漩涡是什么?”雷燕问。 “我不知道,后来私底下问过教授几十次,他都不肯说。问得急了,他就直接告诉我,那是‘死神’。我相信,那就是由一颗彩蛋演变出来的超级武器,能够迅速吞噬一切,威力惊人,非常可怕。”武田信男回答。 当然,连巨大的“阿波丸”号都能直接吞噬,不留残骸,超级武器也的确是非同寻常。更进一步说,鄱阳湖的神秘事件并不止于“阿波丸”号这一件,这仅仅是个开始。直到现在,湖上的沉船事件仍然时有发生,那些船并非简单的“沉没”,而是干干净净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历史上所有的打捞者都被骗了,数度劳民伤财,换来的不过是鱼鳖虾蟹和半船水草。可惜,可惜!”雷燕长叹。 叶天微微一笑,对她的话不予更正。试想一下,历史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人既然能够打败日寇、赶走国民党,完成中国统一大业,难道连“真财宝、假财宝”也分辨不清吗?再者,统一中国后,完全可以聚九州之珍宝于掌中,何必再苦苦追索沉入鄱阳湖的那一星半点?稍加推断,就可以知道,任何一方打着“寻宝”旗号抵达鄱阳湖的,都是瞄准“超级武器”而来。黄金白银有价,而“超级武器”无价,掌握它,就抓住了叫板超级大国的重量级筹码。 从这个角度说,打捞“超级武器”的人亦是在打捞“珍宝”,只不过,这不是老百姓价值观里的“真金白银”而已。 “‘超级武器’就这样消失了?”雷燕又问。 武田信男摇摇头:“没有,从此地取得的另一只蛋已经同时运往西南山区的‘黄金堡垒’,鄱阳湖的实验失败后,教授和我赶赴那边,继续进行研究。不过,这次教授没有带我进入中心腹地,而是委派我控制‘黄金堡垒’的入口。那入口也在山腹之下,就是在那时候,我见到了修罗。为了她,我杀了被教授派来送信的宁次小队长,并将他率领的特遣小队全部消灭,以免走漏风声,然后带着修罗回到了山腹深处的绝密据点里。起初,我没想留修罗长住,但突如其来的地震和山体滑坡却封住了据点的所有出口,仅剩一处狭窄的通风口。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我们根本无法挖开通道。幸好,此处据点内的给养品非常丰富,能供我们好好地活下去。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我和修罗在地底相依为命,不知不觉过了很多年。后来有一天,修罗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我高兴极了,就到仓库的最底层酒窖去取酒,要跟她好好庆祝一番。不巧的是,我进入酒窖后,外面突发地震,我被困在酒窖内数天。等我拼尽全力凿开地窖的木门,带着两瓶清酒返回时,修罗却不见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地震发生时,原先被堵塞的通道出现了空隙,她一个人逃了出去。我一开始极其愤怒,可是后来又想,她和我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岂不也是一件幸事?于是,我静下心来,在地底练刀、打坐、修行。直到有一天,洞内的唯一水源水位大跌,露出了深藏在几十米水下的一个暗洞。我从那暗洞里一直游出来,就见到了她——” 雷燕早就讲过鞋带洞内发生的那件怪事,当时任何人都想不到,一个突然出现的二战日本兵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曲折的故事。 叶天忍不住惊叹:“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若换成普通人,在两次地震被埋之后,绝对是惊慌失措、心灰意冷,然后只剩下听天由命、闭目等死而已。武田信男绝对算是大和民族的精英人物,才能够愈挫愈奋,终于逃出生天。扪心自问,连叶天自己都不一定具有此等坚忍之力。 武田信男转身指向雷燕,饱含深情地望着她:“那是我的女儿,燕子。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她身上流着修罗的血,因为她的眉、眼、鼻子、嘴唇都跟年轻时的修罗一模一样。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地底漫长的等待是绝对有价值的,既然上天能够让我找到燕子,就一定能找到修罗。于是,我好好跟着她,直到现在——” 武田信男的这一段经历说来简单,实际上被困山腹之下时所受的煎熬却是痛苦之极的。是以当他慢慢述说时,修罗脸上也数度露出苦笑,大概是记起了当时的情形。 雷燕停住脚,抱着胳膊,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 “我们在山底下困了近十年光景,所以在地震发生时,我一看到有逃生的希望,便手脚并用,沿着碎石的缝隙爬出去,不顾头顶有零星的拳头大碎石块砸下。我知道,自己一个人活在山腹中并不可怕,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生至死,都在封闭的世界里度过。为了孩子,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死活。”她说。 武田信男点点头:“你做得对,换了我,也一样。” 父母对儿女的爱,从他们的简单对话中表露无疑,但雷燕似乎仍然无法接受现实,并没有扑过来跟他们两人抱头痛哭,却只是远远地、无动于衷地站着。 “我出了山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共产党大权在握,遍地红旗,而国民党已经败退到弹丸之地的台岛。我找到原先淘金帮居住的村寨,突然发现,从前的朋友都老了十岁,而我的身体和样貌却丝毫没变,仿佛之前的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并没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召集了帮里的人回去救你,但堵塞山洞的石块大得像桌子,小得如脸盆,单靠肩扛手抬,进度极其缓慢。所有人都不抱希望,只有我仍然坚持。燕子三岁时,我在鞋带洞外遭到台岛间谍的袭击,被打昏后劫持到台岛‘黑室’的秘密监狱中,直到被钢佛解救出来,带着他故地重游,寻找线索。”这些话,解释了修罗抛下雷燕的真实原因。 母亲与孩子之间有割舍不断的亲情,如果不是意外,她肯定会独力将雷燕抚养成人,而不是弃女而去。 “这毕竟是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值得大家喝一杯,庆祝庆祝,是不是?”叶天笑着提议。 “那就等我回来吧!”武田信男纵身一跃,勾住金蛋的边,翻身进去。 修罗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向上伸手:“信男,带我一起去吧,我们再不能分开了。” 武田信男探下身子,把修罗拉上去,然后向叶天挥挥手,指向那石室。 “喂,他们在请你帮忙转动石球呢,还不快去?”雷燕叫起来。 叶天站在原地没动,因为他并不赞同武田信男的做法,在这种状态下,没必要轻易以身犯险,引发更多麻烦。 雷燕快步跑过去,转动石球,金蛋缓缓地合起来,把武田信男、修罗两人封闭在里面。当雷燕转动另一个石球时,金蛋颤抖了一下,慢慢地沉入地下。原先它所在的地方,立刻变成了一个蓄满了水的椭圆深井。 叶天跨到井边,眼看着金蛋下降得越来越快,消失在清澈的井水中。 “他们能发现什么?”他不禁在心底自问。 雷燕跑回来,凝视着无声翻滚着的水面,自言自语地说:“我希望这是‘超级武器事件’的大结局,最终结果,我找到了它,并且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淘金帮的人马只是打工的奴隶,我不愿做奴隶,而是要做王后。” 欲望能够令人变得面目全非,这句话最适用于此刻的雷燕。 “超级武器并不能够使人发财致富,也无法要挟所有的超级大国,所以你最好不要做白日梦,免得醒来时伤心。”叶天淡淡地说。 他离开井边,雷燕立刻跟在后面。 江湖不是纸上谈兵的课堂,想要控制超级武器,必须得有能力、有实力、有智力。以上三样,雷燕一样都不具备。 雷燕高昂起头,骄傲无比地说:“叶天,我有这个把握,他们即将带回来的必定是个惊人的消息。” “最好如你所愿吧。”叶天无奈,既然劝不醒雷燕,多说无益。 雷燕却不想放弃刚才的话题,继续追问:“叶天,你看过史料中潜水队长爱德华在《联合国环境报》上发表的回忆文章吗?” 叶天点点头,他仔细读过那篇文章,在爱德华的描述中,鄱阳湖底下发生了无法解释的诡异事件,具体文字如下—— “几天内,我和三个伙伴在深水域搜寻‘神户丸’号,没有发现一点踪影。我们沿着湖底继续向西北方向搜寻,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透过防水镜,发现前面不远处闪出一道耀眼的白光,飞快地向我射来。同时,平静的湖底出现了剧烈的震动,雷鸣般的巨响滚滚而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紧紧吸住。我感到头昏眼花,神志不清,身体随着吸引力昏昏沉沉地向前游。这时,有一样东西重重地击中了我的腰部,我反手抓住它,原来是一只箱子。剧烈的疼痛使我的神志变得清醒起来,拼命与吸引力抗衡。那道白光肆虐地在鄱阳湖底翻滚,我的同伴们被白光吸走,不见踪影。” 这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爱德华·波尔终生难忘。他眼中的鄱阳湖是不次于“百慕大魔鬼三角区”的死亡之湖,表面恬静、优美;湖底神奇、恐怖。 “我觉得,日本人大竹神光实际上已经研制出了超级武器,但它被丢弃在鄱阳湖中,变成了兴风作浪的‘妖物’。它发出时,会产生巨大的旋转力量,在水面上造成漩涡,将遇到的任何物体卷进去、消化掉。我在想,如果能得到另一个彩蛋或者是更多彩蛋,就一定能追随大竹神光的足迹,制造出……”雷燕得意地笑起来。 她的笑声让叶天感到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不是个好主意。”叶天摇摇头。 “但是,对于某些社团来说,武器就是一切,幸福生活是靠一刀一枪地拼搏得来,而不是上天丢下来的一个大馅饼,譬如——亚洲第一黑道社团山口组。”雷燕忽然吐出了另一个非常敏感的名字。 叶天意识到,雷燕话中有话,马上就会到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山口组非常关注超级武器,也关注着日本民众的根本需要,那就是开辟疆土,为他们寻找一块远离海啸、地震的大陆乐土。无论是中国的新疆、西藏也好,内蒙古、东北深山老林也好,只要是稳固的地球大板块就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某个国家主动让出一些地盘来,供我们居住、发展、繁衍生息。不过,没有哪个国家肯俯首帖耳听命于山口组的,所以必须依赖于‘超级武器’。”雷燕深沉而诡异地笑起来。 这就是二战军国主义者的如意算盘,摧毁条条框框,总想凭借武力获得一切。 “你说的理论非常有趣。”叶天面带微笑地听着,“但你中国人,总得为中国人打算吧?” 雷燕大摇其头:“不不,我的血管中本来就流着一半大和民族的鲜血,只要我愿意,很快就能放弃中国国籍,成为日本人。叶天,愿意的话,跟我一起来吧?”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摇摇头:“不,我是中国人,只认一个祖国,那就是中国。” “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对不住了!”雷燕突然间拔刀扑上来,刀刃抹向叶天的喉咙。 叶天刚要向左跨步闪身,但双脚却被四只手牢牢扣住。手是从地下石缝里伸出来的,原来是两名妥善隐蔽的日本忍者,早就偷偷潜近,猝起发难。 百忙之中,叶天弯腰缩背,身体矮下半尺,张嘴咬住断刀。咔嚓一声,刀刃从中折断,而后他发力一吐,三寸长的断刃一丝不剩地直没入雷燕的前额正中。伏在地上的忍者也没有占到便宜,叶天原地屈膝,左右膝头下沉,分毫不差地叩在忍者的后颈上,颈椎骨寸寸折裂,当场亡命。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连环三杀,这才是特战高手海东青的真实水平。 “好……功夫。”雷燕还没倒下,但刀刃隐没之处,一股血泉汩汩冒出。 “逼不得已,出手自保罢了,抱歉。”叶天淡淡地说。 “无需抱歉,江湖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之地。我本来有机会大获全胜的,但……还是没能等到最佳时机发难,因为你表现得太镇定了,我根本找不到破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山口组如日中天,我渴望乘着这艘大船,扬帆出海,前程万里……小时候,我被人骂作‘私生子、野孩子’,渴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最好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山口组的……大竹先生给了我机会,我必须抓住,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雷燕倚着墙角坐下,眉心流下的血慢慢浸湿了她的衣服。 叶天了解山口组的内幕,充其量,对方不过是在利用雷燕而已。 “大竹先生熟知‘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的内幕,我喜欢他,甘愿为他分忧,搜集一切与此有关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他。他就要来了……他就要来了……我好像看到他已经……来了……”雷燕的头渐渐垂到胸前,一动不动,嘴角垂下一条细长的血线。 叶天看着她,摇头叹息。 江湖人的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雷燕的死,是为情所困、为情所亡,恰恰属于后者。 时间无声无息地滑过,到了后来,雷燕的血已经全部凝固,叶天盯住那椭圆形巨井的眼睛都累得酸了。 哗的一声巨响,那金蛋陡然浮上水面,然后自动打开。 武田信男、修罗仍旧站在里面,但两个人只是失魂落魄地木立着,却没有赶紧跳出来,像两根已经朽化的木桩。 良久,武田信男喃喃地低语:“大灾难……大毁灭……大消失……” 修罗也跟着低语:“末日,这就是末日……” 她先扶着金蛋的边,准备翻身出来,但不知怎的,她的右臂就整个儿脱落下来,落在金蛋外的地面上,啪的一声跌得粉碎,变成几十块拳头大的碎石。 叶天一惊,狂奔过去,跃进金蛋,揽住两个人的腰,带他们一起出来。 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更异样、更惊骇的感觉,因为两个人变得冰冷、僵硬、沉重,如同两尊石像。 三人同时落地,叶天用力过猛,胸口一阵发闷,喉头一甜,险些脱力吐血。 “大灾难……大……”武田信男重复了半句话,身体忽然前倾,轰然倒地,而后碎成一堆乱石。 “信男……”修罗低叫,也向前扑倒,与武田信男的下场一模一样。 “石、化。”叶天心底,默默地、冷冷地、静静地浮起了这两个字,牙关、双臂、双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第三卷 死谷神迹:第一部 XXXX 第01章 深入虎穴 “到底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后,叶天全身都被冷汗浸透,禁不住苦笑着自问。 四敞大开的金蛋已经变成了恐惧的死神巨口,随时都能吞噬掉走进去的猎物。武田信男、修罗这两个人连同他们心里的故事,都石化而去了,就像七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变为不可回溯的历史。 “怎么办?”叶天打量着周围的情况,无奈地挠挠头。陷入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死路的绝境中,即使是肋生双翼的飞鸟,也无能为力了。 他走近金蛋,凝视着它外壳上泛着的淡淡金光,脑海中渐渐浮起了段承德说过的那些话:“父亲也是在泸沽湖北石化而亡的,难道一切灾祸都是出自金蛋?下去看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一念及此,他心里立刻涌起了跃进去细细探察的冲动。 就在他吸气屈膝、准备一跃而上之际,空间入口处传来清脆的呼唤声:“叶天,停下来,不要冒险!” 那是方纯的声音,一下子把叶天的混沌情绪扫空,让他变得绝对清醒了。 他回过头,穿一身银白色紧身衣的方纯正疾步而来,右手倒背在后面,神色极其紧张。 “你怎么下来了?”叶天问。 方纯冷峻地回答:“你耽搁太久了,我担心你,就尾随而来,没想到情况竟然这么糟!” 叶天迎上去,两人甫一贴近,方纯便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我发觉至少有十五名敌人潜伏在此,另有七人藏在我们的船附近。” “日本忍者?”叶天问。 方纯点点头,抬手看看腕表:“再过十分钟,船上的人就会动手清场,消灭敌人的外援。我们要做的,就是同一时刻展开行动,清理内部,一个活口都不留。” 叶天也点点头,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出手越重,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交流完了情报,两人仍然面对面站着,不免有些许尴尬。忽然间,方纯向前一扑,大半个身子倒进叶天的怀里。 “抱紧我,就像恋人久别重逢那样,以免引起敌人的怀疑。”方纯说。 叶天伸出双臂,揽住了方纯的肩膀。对方的发香、发丝一起钻到他鼻孔里来,弄得他鼻子痒痒的,几乎要连打几个喷嚏出来。 “稍后,我向左,你向右,快速格杀,绝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方纯没有分心,仍在一丝不苟地传达讯息。 “那些埋伏者并不可怕,我要找的,是领导他们行动的幕后高手。我下来,只是破釜沉舟,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希冀那高手在轻敌大意下现身。可惜,还是算错了。”叶天怅然低叹。 在他们的脚边,就是石化后的武田信男与修罗,人体化为碎石的一幕不是魔术,胜似魔术。此时此刻,两个人已经无法预测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仿佛特战队员身陷迷雾沼泽之中,所有的战斗经验毫无用处。 “你想下去?”方纯问。 “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天淡淡地回答。 “下去,也许根本换不来什么虎子,只会白白搭上你的性命。叶天,我知道你是一个从不轻易犯错的人,为什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方寸大乱?我知道,海豹突击队的极限训练中,有‘雪山深埋’这一项,你既然能通过那种生死考验,就该清楚目前这种状况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方纯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身体向左方转动。 原来,她的右手掌心藏着一柄极窄极短的笔形匕首,仅有三寸长,恰好被右掌完全遮住。 “不要迷失,那将死无葬身之地。”她的五指缓缓握紧,匕首锋刃透出来的寒气森森逼人,一轮突袭犹如箭在弦上,瞬间即将爆发。 “你不想吗?下去,也许能揭开真相——”叶天也轻旋脚跟,身体右转。 方纯立即打断他:“不,我接受的所有教诲,第一条都是‘好好活下去’。活着,才能做事。人死如灯灭,灭了的灯,只是一堆垃圾。” 叶天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臂发力,紧紧地抱住方纯。有那么一瞬间,他把怀中的女子当成了生命的支柱,渴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靠着支柱的力量,让自己不会倒下去,仍然能逆风前行。 “你累了。”方纯立即说。 她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透视功能,一下子就看到了叶天内心里真实的一面。 的确,叶天累了,从记事起,他的内心就常常充满了这种疲倦感,仿佛一个已经跋涉千里的旅人,渴望找到落脚的客栈或是夜泊的港湾。 “是吗?”他苦笑着自嘲。 “杀出这一关,也许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了,你说呢?”方纯笑着问。 “前有天堑,后有追兵,长路漫漫,尽头遥遥无期。”叶天若有所思地自语。 方纯再次看着腕表,嘴唇轻轻噏动,开始十秒钟倒数计时。 空气中的血腥气似乎已经消散,但叶天知道,下一刻,将有更多人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地方。 “忍者,仅以达成使命为己任,它们不是人,而是忍奴、忍兽,只能以杀止杀。三、二、一,动手吧!”方纯读完了最后三秒,蓦地向左飘去,匕首一起,刺入地面上的一块人形隆起处,一沉一划,哧的一声,潜藏的忍者便被割裂了喉咙,抽搐着现出原形。 方纯毫不停顿,脚下斜踏“之字形”舞步,匕首以“大八字形”挥动,瞬间再杀四人。 叶天亦出手,向右冲出,重拳、重肘、重腿、重脚,击杀四人。潜伏的忍者没有得到动手的命令,无法做出快速反应,便被一一格杀。 十秒钟后,战斗顿止。方纯的匕首下逼住一名瘦小的忍者,叶天则锁住了一名中等身材忍者的咽喉。 “除你们之外,已死十三人,再加上之前死的两人——还有漏网者吗?”方纯用纯熟的日语问。 瘦小忍者凛然回答:“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方纯冷笑:“那我只好猜一猜了。觊觎超级武器而又能大量调动日本伊贺、甲贺、武藏、甲斐四派忍者部队的,大概就只有山口组了。我在湖面上还看到了越后、信浓两派的水鬼忍者,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瘦小忍者哼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方纯继续说下去:“我再猜猜看,带队的,是不是最近在山口组里风头急劲的大竹直二先生?”不等对方说话,她笑着移开了抵住对方喉结下凹处的匕首,淡淡地说,“脱掉你们的防护服,我也许可以考虑刀下留人。” 瘦小忍者一怔,被叶天锁喉的忍者已经大声妥协:“好好,我脱,我脱。” 他后撤半步,迅速脱下了带着褐色条纹的灰白色外套,抛在方纯脚边。然后,把风镜、口罩、裤子、鞋子全都一一脱下来,只剩一件背心、一条裤衩在身上。 瘦小忍者只好跟着脱衣,不敢提出其它异议。遍地鲜血未干,他们应该明白拒不妥协的代价。 叶天注意到,两名忍者所穿的衣服里子上全都涂抹着亮银色的涂层,身体的各大关节处,也都包裹着铅灰色的薄网。 “把那些薄网也摘下来。”方纯大声吩咐。 两个人愣了愣,不情愿地动手摘掉薄网。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不时地转头望向那只金蛋,眼珠乱转,精神变得越来越紧张。 “这些,是防辐射网吧?谁能告诉我,你们接受命令的时候,上峰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要穿防辐射衣、戴防辐射铅网?辐射又是来自何处?”方纯捡起一块薄网,慢悠悠地问。 石化与辐射是紧密相连的,两名忍者回不回答都是无所谓的,现在大家都明白乘坐金蛋到达的地方,就是一个强辐射区。武田信男与修罗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冒然前往,才导致了石化悲剧。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我们说?山口组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大竹直二先生很快就会替我们报仇,杀光你们这些中国人……”瘦小忍者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方纯点点头:“好,你真是有骨气。现在,我得把你们扔进金蛋里,看看接下来到底能发生什么?” 瘦小忍者听了,顿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高声叫嚷。 另一名忍者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们只是普通下忍,上峰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大竹先生说,时机还不成熟,必须冷静地潜伏着,等待进攻机会。” 方纯立刻问:“大竹直二呢?他在哪里?” 那名忍者低下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在北边,中国人的三星堆遗址。” 噗的一声,一截刀尖从他前胸透出来,夹带着瘦小忍者的怒吼声:“我们是忍者,绝不能轻易屈服,更不能叛变!去死吧!” 那一刀,正中左胸心脏,由后至前,贯通而过。 那名忍者缓缓地跪倒,但他在弥留之际,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射出一枚七星忍者镖,嵌入了同伴的喉头。 “忍者……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就得死,唯有死……才能保持一个忍者的尊严。死在战场,是无上的光荣……永远不能屈服叛变……”瘦小的忍者盘坐下来,双掌合十于胸前,任由鲜血从喉间咝咝喷溅出来。几秒钟后,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停止了呼吸。 方纯长舒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弯腰翻检着地上的衣服,不停地用右手的拇指、食指揉搓着衣服上的银色涂层。 “这个结局,你早料到了?”叶天忍不住问。 过多的杀戮,让他的心情沉重之极,但为了好好地活下去,只能做这种选择。否则,死的就会是自己。 “假如只有一名忍者,无论成败,他都有可能活下去,忘掉面子和尊严。但是,假如参战的是一群忍者,就不会有人独活,一起进退,同生共死。这是忍者的原则,而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叶天,如果你有时间替他们感到悲哀,不如多想想,怎样才能避过强辐射,一探金蛋里的秘密吧!”方纯轻轻松松地笑着回答。 叶天默默地跨过去,把忍者脱下的铅灰色薄网套在肘关节、膝关节上,然后捡起另一件忍者穿过的外衣,轻轻套在身上。当他做这些的时候,方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严肃凝重。 “我们无法保证这些东西能起屏蔽辐射的作用,这种状况下进入金蛋,是件危险到极点的事。”方纯说。 在他们眼前,武田信男和修罗化成的石块就是最鲜活的前车之鉴,金蛋内必定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叶天摇摇头:“不,要下去的是我,你留在这里,负责转动石室里的机关。” 他低头凝视着遍地死尸,再补充一句:“大竹直二是山口组近百年来少见的精英人物,与他为敌,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多加小心。” 不等方纯回答,他走向金蛋,轻轻一跃,单手勾住蛋壳的外边,借力上翻,滑进蛋里。蛋的里面亦是光滑无比,毫无瑕疵,如同一件精致完美的艺术品。 叶天禁不住自问:“到底是什么人开掘出八重天阶的?又出于何种目的建造了这金蛋?金蛋沉入水中后会滑向何方?” 他向外面喊了一声:“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方纯答应着,迅速奔向石室,转动机关。金蛋的另一半缓缓抬起,即将扣过来。就在此时,方纯一个“燕子穿帘”,轻巧地钻入蛋中,右手勾住了叶天的脖子,借势落地。 “你做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在外面接应?”叶天急了,问话的语气极重。 方纯一笑:“有好处大家分享,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深入虎穴,抱一个虎仔出来,而我自己却两手空空。再说,我们已经面临不得不联手的窘境了,不求变,就会死。” 金蛋另一半落下来,然后这只蛋形的潜水器摇摇晃晃地开始下潜,内部的光线也黯淡下来。 “没有好处,你明明知道,这无异于一次死亡之旅。”叶天低声喟叹。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入金蛋?而不是珍惜性命,全身而退?”方纯仰起头,望着泛着微光的头顶,淡淡地笑着问。 “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你却没有,不是吗?”叶天反问。 “也许吧,但我是一名天生的赏金猎人,我的血管中从生到死,都会流淌着酷爱冒险的血液,宁愿轰轰烈烈去死,不愿平平淡淡永生,就像当年上海滩‘暗杀之王’王亚樵那样。叶天,既来之则安之,让我们联手,打破这个深埋在泸沽湖底的闷葫芦,好不好?”方纯突然提到了王亚樵的大名,让叶天微微诧异。 王亚樵是解放前的抗日英雄、民族志士,字九光,曾与戴笠、胡宗南是结拜兄弟。当年在上海滩带着一帮弟兄横空出世,与拥兵百万、位至极尊的蒋介石周旋达十四年,曾谋刺蒋介石、枪击宋子文、炸死侵华日军总司令官白川大将、刺伤汪精卫,崇尚以“流血五步”的暗杀手段除暴安良,救国救民,被江湖上的各路英雄奉为“暗杀之王”。 国民党高官沈醉曾经说过:“世人都怕魔鬼,但魔鬼怕王亚樵。” 蒋介石、戴笠、汪精卫等人对王亚樵忌惮不已,就连上海滩超级恶霸黄金荣、杜月笙一类流氓头子遇上王亚樵,也得赶紧低调绕道,不敢招惹。 “你很崇拜王亚樵?哦对了,那是赏金猎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但我一直觉得,你不像是一名纯粹的赏金猎人。”叶天又一次旧话重提。 “那我像什么?”方纯再次反问。 “像一名间谍——能否给我看一下你的左手?”叶天不动声色地说。 方纯顺从地抬起左手,放在叶天的掌心里。她的手指修长而匀称,象牙白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边缘弧度极其优雅,一丝不苟,连一根细小的毛刺都没有。 “能看出什么?提醒你一下,我一向都是右手用枪,所有的职业特征都表现在右手上,不如我连右手一起给你看吧?”方纯笑着问。 叶天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你的确是用右手开枪,但左手也曾受过专业训练,其灵活程度不亚于右手。最明显的一点,你的无名指、小指异常灵活,这是违背人体的生理规律的。在海豹突击队的射击课上,教官要求每一个人必须能够使用双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扣动扳机,射击精度达到九环以上——” 方纯打断他的话:“我明白,那是为了在极度恶劣的战斗环境中持续开枪,保持战斗力。海豹突击队是天下独步的特战部队,训练方式严格到‘变态’的地步。唯有如此,才能百战百胜。” 双手射击、十指轮动是海豹突击队队员们的基本功,正是因为教官们实施的魔鬼训练,队员们才能在世界各地的战场上以一当百,纵横无敌。即便在食指、中指炸断的情况下,也能凭着无名指、小指开枪杀敌。 “你呢?基于什么原因做如此高难度的左手训练?又是在何处受训的?”叶天终于抛出了最后的问号。 方纯低笑一声:“你来自正统的部队军训,我来自江湖的非正规训练,有些秘密,不说也罢。不过,相信我,不会对你构成威胁的。恰恰相反,在你追查令尊石化之谜的过程中,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助手。” 说到底,叶天冒死下潜的目的,正是因为目睹了武田、修罗二人的石化。他意识到,父亲石化的不解之谜,很有可能在金蛋下找到答案。当然,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跟方纯同时石化,横死于泸沽湖下。 “那是最好的了。”叶天苦笑着说。 方纯举起腕表,在表带上按了一下,一枚拇指大小的微型多功能指北针弹出来,上面带着六个微缩的指针窗,六枚红色指针正在不停地旋转着。 “金蛋下潜的深度为四十米,从原地坐标平移向西四十米,此刻正在缓慢上升。奇怪的是,金蛋内的气压、氧气密度完全正常,与一艘真正的潜水器毫无区别,但我们又看不到任何能够制造氧气、保证大气压力的设备,为什么?”方纯不安地自问。 “三十、二十五、二十、十五、十、五、零——”当金蛋的上升高度达到零点时,慢慢停了下来。根据液体连通器的原理,金蛋下降平面与上升后停止的平面是完全一致的。 方纯深吸了一口气,垂下手臂,右手一晃,匕首又出现在掌心里。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怪物世界?”她想开个玩笑,却没能制造出玩笑气氛。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叶天沉静地笑着问。 “什么话?”方纯抬起左手,使劲揉了揉因过度紧张而变得僵硬的下巴。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比你高,你不必担心。”叶天回答。 方纯咯的一声笑出来,笑容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中突然射下的一缕阳光,不由分说穿透厚重的云幕,给人带来希望。 恰在此时,金蛋缓缓掀开。首先进入他们耳中的是一连串匪夷所思、恐怖之至的嘶吼声,那是几百种被激怒了的动物同时嚎叫的动静,有长有短,有高有低,但无一例外地刺激着他们的耳膜。 “我先走。”叶天只说了四个字,表情平静而安详,就像宴席结束后朋友间的告别一样淡定,“不会有事的。” 方纯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低声回应了两个字:“保重。” 叶天皱了皱眉:“如果我死你生,记得帮我找到那个名叫‘白晓蝶’的女孩子,告诉她,她是我看到的最美、最纯净、最难忘的女孩子。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呵护她,等她长大,然后骑着白马去迎娶她。” 在这种生死关头提及那个名字,他的心仿佛被绣花针倏地刺中,疼得猛然一缩,所以才有了皱眉忍痛的表情。 方纯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让你心疼了?男人总是容易爱上令他心疼的女孩子,你爱上她了?” 叶天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 方纯深深地点头:“放心,我会找到她,然后把你的话一个字都不漏地告诉她。” 叶天笑了笑,双膝一屈一弹,勾住蛋壳的边缘,翻身跃了出去。 第02章 八重封印 金蛋外面,竟是一个空荡荡的超高、超宽甬道,左右宽四十步,高度约十米。 叶天向前望去,长廊笔直地延伸出去,视线之内无人、无物,只有那种瘆人的嘶吼声接二连三地传来。 “平安。”他向金蛋内低叫。 方纯也跃出来,轻巧地落地,犹如一团柔软到极致的棉絮,表现出了极佳的轻功。 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了甬道两侧墙壁上的彩色壁画,又同时皱着眉,发出一声混合着感叹、骇然的惊呼。 壁画线条精致之极,表现的都是古代战斗的内容。其中最突出的形象是一个穿着兽皮的健壮大汉,率领着一队半兽人,向布成方阵的敌人展开冲击。之所以说是“半兽人”,是因为跟在大汉身后的,或牛头人身,或虎头人身,或狼头人身,一看就明白绝不是“人扮为兽”,而是“半人半兽”。 金蛋是在甬道的尽头,叶天向后看,是一面同样布满壁画的坚硬石壁。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个前进方向,不会迷路。 “走吧。”方纯冷静地说。 “也许,我们该留下几句话?”叶天凝重地说,一边掏出笔,在金蛋旁的地面上快速写了三行字,“预计会遭到强辐射,但此时并无感觉。壁画中有深意,且看且行。如果不能回来,此言即是绝笔。” 方纯挑了挑眉,黑亮亮的大眼睛里忽然蕴满了笑意:“写给谁看?难道你以为,我们后面还会有援兵?天窗之下、进入神巢前留字,明显是写给我看的,但此时我们两个同在一起,写这些又有什么用?” 叶天报以微笑:“能救得了一个人是一个人,也许某一天会有后来者步咱们的后尘,警示他们,知难而退,也算是咱们为人类和平做了最后一次贡献吧。” 方纯哧地冷笑出声:“对于那些被黄金堡垒、超级武器迷失了心智的人来说,几行字能熄灭得了他们心头的贪婪欲火吗?” 事实上,人类的贪心一起,是不会自动平息的,唯有死亡才能了断一切。 叶天小心地盖上笔帽,叹息着摇头:“我说过,救一个是一个。” 他伸出右手,握住方纯的左手,淡淡地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放手,提防地面上的陷阱。” 方纯的五指灵巧地翻上来,与叶天十指相扣。这种动作,一般场合下是男人和女人亲密无间的表示,但此时此刻,对于两名探险高手来说,却是“非此不可”的保命措施。一旦其中一人跌落陷阱,便能凭着另一人的拉扯之力,凌空跃起。 两人相隔两步,缓慢前行,一边观察前方,一边分出一半精力,浏览壁画上的内容。 壁画是连续不断的,刻意表现出大汉阵前杀敌的勇猛形象。虽然没有文字说明,叶天也能看懂,那大汉的智慧、战斗力是在不断提升的,外貌也在渐渐改变。最初由一个普通人开始,先变得又高又壮、全身漆黑,再变得腿脚手臂粗壮坚硬如树皮,之后又变得后背长出厚重的龟壳、手臂长出尖锐的剑齿,嘴里也长出了四颗外翻的獠牙。在他身后,所有的半兽人也处于不断的进化之中,体型越来越大,形体越来越古怪。 “那种进化过程真是恐怖,有点像看《变形金刚》或是《生化危机》那类电影的感觉,对吧?”方纯低声问。 得不到叶天的回应,她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不对,应该是与电影《异型》差不多。那大汉因为战争的需要,不断地吸收动物特征,以利于上阵杀敌。” 叶天游览过敦煌莫高窟,那里的彩绘壁画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剥落,没有太好的保存方法。反之,此地的壁画颜色艳丽、笔触细腻,一点都看不出残旧的迹象。他甚至能从大汉的形体演变过程中,看出对方的内心也一步步变得穷凶极恶、迷失本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与半兽人为伍,最终也会失去人性,被兽性取而代之。 “停,五百步。”叶天停下,向后看了看。金蛋已经远了,但前方仍然遥无尽头。 在他的左面,壁画被凿掉了一米宽、两米高的一块,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咒。他拉着方纯走近,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符咒中,至少出现了五十次“死”字,并且每一个都被反复地描过三四次,显得非常突出。 “江西龙虎山一指观的辟邪封印符咒,据说是开创这一派的张天大祖师亲传。那个‘死’字,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繁体汉字,每一笔画,都蕴含着道家的精妙理论。一指观门下的每一代弟子中,只有资质最佳、最具慧根的顶尖人物,才能得以传承衣钵,被授以‘死’字符的正确写法。所以,辟邪封印符咒,又被称为‘死咒’;一指观,也被称为‘死观’。”方纯幽幽地叙述着。 “对。”叶天点点头。 “死咒出现之地,通常代表阴阳隔离之门。门外,是阳光大道;门内,是饿鬼炼狱。普通人一旦逾越,将会陷入九死一生之地。这可难了,我们既不知道自己是在门里还是门外,也不知道前面将会遇到什么危险……”方纯跺了跺脚,踌躇了一阵,率先跨过符咒对应着的横向界线。 “小心。”叶天皱了皱眉。 那篇死咒的意思非常晦涩,他仅能读懂一半,其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句就是:“向前走,无涯炼狱。” “我们没有选择。”方纯叫起来,“事已至此,除了勇往直前地走向尽头,还能怎么办?” 叶天向前望了望,没再开口,随着方纯走过死咒,继续前进。 五百步后,左侧石壁上又出现了凿掉壁画、绘制符咒之处,仍然是一米宽、两米高,但这次却是大陆非常少见的埃及象形文字。近四百个字符中间,围绕着一尊沉静的狮身人面像。 方纯怔住:“这不可能!在中国西南大陆的山腹之下,会出现埃及文字?但是……这明明就是如假包换的狮身人面像……” 在古代埃及的神话中,狮身人面像是巨人与妖蛇所生的怪物,拥有人的头、狮子的躯体、牛的尾巴、鹰的翅膀,名叫斯芬克斯。它生性残酷,智慧超群。现代考古学家发现,从金字塔到狮身人面像,从法老墓地到雅典娜神殿……古埃及遗址的墓地、石碑、雕塑、器皿、装饰、绘画……都能看到斯芬克斯的存在。 “这篇象形文字的意思,是说人与兽、兽与牲畜、牲畜与飞鸟间的结合与异变。前方藏在比斯芬克斯还要凶恶的怪物。于是,写下符咒的人运用古埃及神灵的力量,在此地设置封印,令怪物无法逃脱。”叶天解释。 “这么说,前方一定藏着怪物,正如蒋沉舟日记中所说的,他们炸毁八重天阶之前,通过探测器确实发现了混合体怪物的存在,但那是导致武田信男和修罗石化的根本原因吗?怪物与辐射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方纯苦笑着自问。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答案也许就藏在危机四伏的前方。 两个人默默地前行,每隔五百步,就能发现一组封印符咒,但每次出现的封印来历完全不同,除了龙虎山、埃及象形文字外,其余几组分别是危地马拉黑巫术、苏门答腊岛密林术、藏密龙形咒、北印度雪山鬼魅咒、白俄罗斯残眉教心咒、日本甲贺派忍者风雷咒。 八重封印的出处天南海北、遍布全球,看起来毫无瓜葛,唯一的共同点,是发出了极其严重的警告:“前方有至凶怪物出没。” 走过忍者风雷咒一千步之后,前方的路被坍塌的碎石严严实实地堵住,左侧却出现了一道十步宽的阶梯,一路延伸下去,一直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那就是蒋沉舟、驼背等人炸毁之处,大爆炸引发了山腹内部的大坍塌,但怪物们并未因此而被消灭,它们都藏在黑暗之中。”仿佛是为了应和方纯的话,黑暗中猛然传来几千只怪物一起凄厉嚎叫的声音,刺耳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令方纯脸色铁青,连退了十几步。 黑暗边缘距离两人的立足处只有三十级台阶,隐隐约约的,有无数手脚毛茸茸的怪物正徘徊于暗处,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只怕眨眼间就能冲出来,向两人展开致命的攻击。前方无路,台阶尽头只怕是怪物环伺的绝路,如此看来,两个人向前的生路已经断掉了。 台阶两侧的灰色石壁上,刻着几十行甲骨文,每个字都有一尺多高,即使远隔数米,也清晰可见。 “不要怕,看两边墙上刻着的文字——算了,你不要看,让我来翻译给你听。”叶天拥住方纯,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惊惧。 “训练到最高明的境界,虫非虫,化为龙,龙非龙,化为无限黑暗。黑暗吃掉一切,那就是最厉害的武器。下一仗,北方部落必败。我大惑不解的是,黑暗怎样才能停止?不停止,南方将变成黑暗世界,最终黑暗连山川日月都一起吃掉,怎么办?或者,黑暗吃掉北方部落,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剩下什么?停止,只能停止……”这就是叶天读到的内容,非经非典,记录的完全是一个人的内心呓语。 甲骨文被黑暗遮掉了一部分,若是想读懂全文,必须得沿台阶下去,打开电筒才能看到。 “那是什么意思?吞噬一切的黑暗,不就是宇宙黑洞吗?远古人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那种名为‘黑暗’的东西又是什么?”方纯喃喃地问。 宇宙黑洞是捉摸不定的,看甲骨文里表达的意思,是那人通过不断的炼化,制造出了产生黑洞的“核”。当“核”开始扩散时,给那人带来了无限的困扰,正在考虑中止这种实验。 “无论如何,都应当一直向下,直捣黄龙府,去看个究竟!”叶天答非所问,但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能够准确地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不!”方纯突然抓紧了他的手,“那将必死无疑,天知道黑暗中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叶天另一只手覆盖上了她的手背,温柔而坚决地说:“我们已经到这里了,退路已绝,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人下去,你留在上面,好吗?” 方纯用力摇头,强烈表示反对:“不可以,那种牺牲毫无价值。叶天,你根本就不清楚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对那些怪物也一无所知。刚刚一路走来那八重封印符咒代表什么?代表了曾经有成百上千奇人异士、江湖高手为探索此地的秘密而丢掉性命!我只告诉你唯一的一句话——你,叶天,不会比他们更聪明,也不会比他们多一条命。” 叶天沉静地点点头,不想辩驳,因为那样毫无意义。八重封印带给他的是八次震撼、八次警示、八次反思,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莽撞冒进,也不怯懦退缩。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条出路。”叶天的思路转换极快,一下子从符咒、甲骨文带来的困扰中跳脱出来。 前面无路,后面就算乘坐金蛋退回到原地,也不可能上升到神巢。唯一的选择,就是通过那堆挡路的碎石废墟。 方纯定下神来,松开叶天的手,一个人向堵路的石块走去,向右绕了半圈后,俯下身,揪了一根头发,放在两块巨石构成的“人”字形缝隙中间。立刻,头发轻轻飘动起来。 “这里有通风孔,爆炸造成的坍塌只能堵路,却不能堵住空气。不过,除了蚂蚁和小虫,谁也没办法从这里逃生。”她黯然坐下,背靠石块,闷闷地说。那条缝隙最宽之处仅有两寸,毫无逃生的可能。 “没错。”叶天长叹一声,“我们再搜索一下,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原路返回。” 他们走得太累了,一坐下来,全身酸痛,竟然产生了浓重的困意。 “听说,你的朋友司空摘星最擅于绝境逃生的,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一定能像穿山甲一样,在没路的地方凿出一条路来。”方纯靠在叶天肩上,眼皮变得无比沉重,似乎一垂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 叶天笑了,司空摘星的逃脱术的确高明,某些手段甚至比舞台上的魔术师还高明。可是,那家伙太爱财、太贪心了,整个人就像掉进了钱罐子里一样。 “他是不会来的,这里又没什么宝贝,吸引不了他。”叶天回答。 “我可以给他钱,很多很多钱,不管是美金还是英镑,只要他能救我们出去……”方纯喃喃地说,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叶天把一路走来的种种疑点汇集在一起,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问号:“武田信男和修罗的石化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双腿,不禁默默地苦笑:“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的身体还好好的,没有任何石化迹象。” 不知何时,叶天感觉到甬道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本那些微微发光的石壁表面正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变成暗灰色。于是,视线之内的壁画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来时的路也混沌一片,仿佛暮色中的原野。 “原来,这山腹下的建筑也是有着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呢。”他刚刚这么想,念头一转,后背突然被冷汗浸透了,“黑夜一起,黑暗中隐藏的怪物会不会肆无忌惮地冲出来?天!甬道内如此干净,比狗舔的盘子还要干净,难道是怪物们用舌头清理战场的结果?” 立刻,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右手握住了口袋里的小刀。糟糕的是,黑暗中必定隐藏着成千上万的怪物,小刀的力量在这种大规模作战中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他此刻最需要的应该是一架高射速机枪。 “呜嗷呜嗷……呜嗷……”怪物嘶吼声骤然变大,凄厉的尾音在石壁上碰撞折射着,几乎要割裂叶天的耳膜。 他和方纯坐着的地方距离下行的台阶约二十步,随着光线越来越暗,台阶也变得朦胧起来。当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方向时,视野内似乎出现了幻觉,几只浑身披着半尺长黑毛的猴类怪物已经踏上台阶,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着。 “呜嗷……”又是一轮嚎叫声传来,方纯一激灵醒了,腾的一声跳起来。 “是……怪物!”方纯脱口而出。 叶天慢慢起身,低声回应:“没错,是怪物,这是最坏的结局。” 他向金蛋那边望了一眼,长距离奔跑并非上策,天知道这些蛰伏地底的怪物会有什么样惊人的攻击手段。 “向右转,尽可能拖延时间。”他拉着方纯后退,借着乱石暂避一时。 更多怪物挨挨挤挤地出现在甬道里,仿佛一群出栏的牛羊,哼哼声、脚步声、彼此撕咬嬉戏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突然间,一只半人高的怪物越过石堆,落在叶天身前,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它的模样像极了一只丑陋的老猴子,但那双眼睛却是血红色的,在昏暗的环境中,放射出瘆人的红光。 叶天毫不犹豫地挥手,小刀反手划出,正手收回,先灭了那双红眼,又削断了它的脖子。 “完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悲叹。战斗一打响,他们就将面临怪物们潮水般的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叶天,一起末日杀敌,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来世再见吧!”方纯大笑起来。 笑声未止,大队怪物呈扇面形杀到,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无一例外地散发着熏天臭气。被叶天杀死的怪物尸体立刻被同类们撕扯咀嚼,几秒钟内吃得干干净净。 轰地一声,石堆顶上猛然炸开,一道刺目的光柱投射下来,横在两人与怪物之间。那是一只超大功率的探照灯发出的强光,光柱直径一米,如一柄横空出世的铡刀,把怪物挡在外面。 “嘻嘻,司空摘星说得没错,这些东西就像地下室里的蟑螂一样,最怕强光!”光柱后面,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笑着大叫。 “别笑了,这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计,快点快点,把怪物赶回台阶下面去,我们还有正事要干呢!”另一个尖细嗓子的男人阴沉沉地说。 光柱慢慢移动,怪物们乱糟糟地后退,果然被赶下了台阶。 石块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有三个人抱着探照灯、拖拉着电线钻出来。 叶天向上望去,其中一个居然是灰头土脸的司空摘星。 “老曲,别耽搁时间,再下两道探照灯,把台阶封住,千万别马虎!”尖细嗓子的男人说。 “老曲”就是沙哑嗓子的那个,立刻灵巧地落地,在台阶上依次布线,点亮另外两只探照灯。三道灯柱横向照射,把怪物们逼回了黑暗深处。 尖细嗓子的人举起手电筒,从叶天、方纯脸上扫过,不屑地咕哝着:“一个小白脸、一个大姑娘,费老子这么多力气开山钻洞的。要不是看司空摘星的面子,才懒得蹚这趟浑水。好了好了,怪物们走了,你们也别在这里卿卿我我、黏黏糊糊了……” 叶天放开方纯的手,这时才发现两个人掌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冷汗。他能猜到怪物因惧怕亮光而藏身于暗处,但没有司空摘星等三人出现,他是要命都变不出探照灯来的。 老曲也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老阎,你少说几句废话行不行?叶天、方纯两个人都是年轻一代里的顶尖高手,哪一个的名气也不比你差。你说是看司空摘星的面子,嘿嘿,我说你是看着三十根金条的面子才对。大家都是看钱说话、领钱干活的,千万别把自己弄得好像有多高尚似的,嘿嘿嘿嘿……” 老阎哼了一声:“老曲,你又没收人家什么好处,上赶着拍马屁,有个鸟用?” 老曲立刻反驳:“好处?我当然没收叶天的好处,但沃夫子的好处惠及云、贵、川三地,你难道没长耳朵、没听老百姓说吗?” 老阎终于不做声了,蹲下身吸烟,顺便把背后的一支轻机枪丢在一边。 老曲毫不客气地从老阎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借着老阎的烟头点着,美美地吸起来。 “喂喂,叶天,别说谢谢!”司空摘星及时地举手,把叶天的感谢语挡回肚子里。看上去,他的面容显得极为憔悴,眼睛里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大家都是为钱卖命,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出去后,多补给我们几箱金条就好了。” “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叶天由衷地说。 有了石堆上面那条通道,他和方纯就能全身而退了。 “哪里有钱赚,我就去哪里。”司空摘星脸上又露出了市侩气十足的笑容。 “小彩呢?”叶天问。当初他把小彩托付给司空摘星,以为可以放下一件心事,没料到中途又有变化。 “我用特快专递的大箱子把她送回段承德那里了,没办法,孔雀、莫邪等人的势力太大了,不出点新招,绝对逃不过她们的布控。来这里之前,我亲自跟段承德通过电话,小彩已经平安抵达。唯一担心的是,小彩身上的血咒并没破解,随时可能发作。不过叶天,你答应段承德的事已经完成,后续工作,插不插手都说得过去,对吧?”司空摘星笑着回答。 叶天点点头,权衡事情的轻重缓急,小彩的病的确可以拖后再说。 “现在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参加?只要参加,就能拿一笔数目很大的报酬。”司空摘星又问。 方纯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探索台阶下的黑暗世界?” 光柱照不到的暗处,怪物们推搡着、逡巡着,不断发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响动。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深入其中? 第03章 艰难抉择 “对对。”司空摘星连连点头。 “那下面是什么?”方纯忽然来了兴趣,精神一振,双眼灼灼放光。 老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不高兴地嘀咕:“女娃子真够啰嗦的!这是男人们干大事的地方,瞎掺和进来,没规矩,没大小的……” “是青城山‘地裂王’阎森阎大叔、‘钻王’曲大叔吧?一年前,如果我没有在西安临潼干掉日本来的文物贩子,你们早就被山口组的人黑吃黑了。日本千叶县桥本周、安室多梅子还记得吗?阎大叔带他们进了战国四十二号古墓,曲大叔在外面望风,结果……”方纯对老阎的态度毫不在意。 老曲啊了一声,猛地一拍巴掌:“杀了日本忍者桥本周、安室多梅子的就是你?你当时戴着口罩,杀人后随即退走,一句话都没留下——” 方纯截断他,冷笑着说:“不,曲大叔太健忘了,我当时明明对你说过,四十二号古墓最值钱的并非那些破铜烂铁,而是桥本周提前从你手里买走的一幅丝帛地图。他们假装对古墓感兴趣,不过是为了来扫尾、灭口。我还警告过你,千万别跟千叶县来的日本人做生意,他们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图谋的是一件天大的计划。” 老曲沉默了一阵,缓缓地点头:“果然是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老阎转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纯,立刻变了笑脸、换了口气:“方小姐,我是只懂得钻洞盗墓的粗人,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多多见谅。临潼那件事,我和老曲欠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绝不敢赖掉。” 方纯挥挥手:“好了二位,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重提旧事,只想说明,咱们大家绝对有联手一搏的必要。” 司空摘星干涩地苦笑起来,绕着石堆转了大半圈,再倒背着手转回来,停在叶天面前。 “这是件大麻烦事,但人家开了很高的价,黄金耀眼,现钞动心,我好奇心又那么强,所以就冒险来了,想拼着命赌一把。老阎、老曲是大陆西南、陕西、山西盗墓界资格最老、手艺最精的顶尖高手,外面还有他们精心培养的二十名弟子做接应,按理说,这种阵容足够搞定任何地形复杂的古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我解嘲地笑着摇摇头,“但为什么我老是觉得心里没底呢?” 叶天没有插嘴,静静地等待着。 “叶天,我从来都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感觉,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有点怕了。你和方小姐有两种选择,撤出去或是留下来。无论你们这么选,都要先看看我带来的这幅画再说。”司空摘星哧的一声拉开胸前的拉链,从内袋里掏出一只透明的防潮塑胶袋。 老曲笑嘻嘻地说:“司空,那几张画怪诞之极,别人都不在意,偏偏你拿着跟宝贝似的。照我说,既然已经来了,就一鼓作气干到底,把外面的人全都叫进来,轻重武器一起上阵,把怪物们干个稀巴烂。” 司空摘星挠挠头,脸上的苦笑又深了几分:“曲哥,这件事要是好干,北狼司马就直接动手了,何必大老远把二位从北面请过来?还要给出两箱金条的高价?” 老曲大笑:“好吧好吧,你是带头的,是进是退,我听你的。” 司空摘星打开塑胶袋,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学生写字用的练习簿。练习簿极旧,纸质粗糙,封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学校名称、班级、姓名,一看就知道出自小孩子笔下。他翻开练习簿的反面,第一页上,画着一幅水平糟糕到极点的图画。 叶天侧过头,艰难地辨认出,画中所表现的,是一个人站在一座山崖前面。 “人在山前,准备掘道而进。”方纯说。 司空摘星点点头,又翻开第二页。画中是一个蛛网一般的迷宫,一个人正伏着身子向前爬。第三页,那人已经站起来,面对一个被铅笔涂成的大黑团。黑团体积巨大,占据了练习簿的上半截。 “那代表什么?”方纯诧异地问,“画出自什么人手中?” 司空摘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下翻。下一页,整张纸都被涂黑,隐隐约约的,画的最上方透露出某种黑色的鳞片来。再下页,鳞片越发清晰,但却无法判断其尺寸大小。 叶天默数了一下,鳞片共有八片,顺序排列,说明它们是正常生长在某种动物身上的。 再下一页,图画没有了,只剩一个被铅笔反复描过的“死”字,扎手扎脚,占据了整页纸。 “说吧。”叶天没有多问,他知道司空摘星给自己和方纯看画,是有着某种深意的。 司空摘星合上练习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留下这些画的,是一个盗墓界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我说出来,你们肯定也知道。他曾转战东北、内蒙、新疆、西藏、甘肃、山西、陕西,共挖掘到十四个震惊世界的古墓群,孤军深入,盗宝而去。他是天生的盗墓之王,拥有惊人的第六感,据说每到一处,鼻子一嗅,就能闻到地下二十米范围内的古墓气息。” “裴鹊?”方纯立刻叫出来。 “对,对,就是‘风神’裴鹊。”司空摘星回答。 “‘风神’的结局,据说是突然发疯了,然后不知所终。江湖上都说,是他在盗墓这一行里浸淫久了,被古墓里千年不散的阴魂附体,半人半鬼,不人不鬼。你提到他,难道说,他也曾来过这里,练习簿上画的,就是这里?”方纯接着问。 四面忽然沉寂下来,暗影里那些魑魅魍魉都无声地退去了,只剩下五个人或坐或站的影子,胡乱投映于墙上、地下。危险无处不在,犹如变幻莫测的海潮,退了还会再来。下一波潮来的时候,也许就是另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混战。 “北狼司马是个聪明人,他从不冒险激进,而是踏着前人用尸首铺平的道路小心前进。在这个年代,只有珍惜自己羽毛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享受葡萄美酒夜光杯、醉卧美人膝上锦的好日子。我羡慕他,但却永远都做不到他那样,生来就是受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命。盗墓这一行的老祖宗们早就说过了,好奇心能害死人。我偏偏又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总想知道,裴鹊画的那个大黑团、鳞片是什么东西……” 司空摘星絮絮叨叨地自语着,打开背包,取出五盒高热量巧克力,分给其他人。 叶天沉默了很久,最终没有开口,而轻轻摇了摇头。 其余四人一起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 叶天抬起头,凝视着司空摘星:“我想放弃了,你说的很对,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在这种时候,再向前去,就不再是探险盗墓,而是赌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必须惜命,懂得不能逆天而行的道理——” 他还没有说完,老阎、老曲就同时哧的一声冷笑起来。 方纯举起手,要打断叶天,但被司空摘星阻止住。 “各位,我只是不想做北狼司马的铺路石。”叶天变得异样的疲累,这次只说了一句便闭嘴。 “我去。”方纯紧跟着说,“无限风光,只在险峰。已经到这里了,没理由停步。” 老曲大笑起来:“方小姐果然快人快语,是我辈的同道中人。” 老阎冷笑:“北狼司马不是好人,但现在江湖上还剩几个好人?大家都是看钱的面子做事,如果从下面拿到什么好东西,也都是谁开的价钱高给谁,不会白白便宜了他。好了好了,既然决定了,我们就叫外面的人进来,准备行动吧。” 老阎、老曲从石堆上的通道猫着腰离开,现场只剩叶天、方纯、司空摘星三人。 “那些与超级武器、日本二战遗宝的资料,我也看过一些。北狼司马的情报渠道很通畅,从俄罗斯、美国、外蒙买到了非常详细的二战史料。二战中后期,日本政府高层押宝于超级武器,为此做了大量工作,而且取得了难以想象的成功。甚至可以说,他们手中拥有比原子弹更犀利的武器,只是没有应用到战场上。这一点,非常难以理解,日本军方连偷袭珍珠港这样的狠招都能使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做?”司空摘星对着幽深的台阶之下自言自语。 台阶下,怪物们的确已经退去,听不到任何异样响动。 “走下这道台阶,或许就能对那段历史展开一次大揭秘,看到历史的真相。各方面的情报表明,世界各国无不对超级武器感到万分忌惮,超级大国们生怕它落入野心小国手中,滋生事端,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而那些不甘寂寞的小国霸主们,则蠢蠢欲动……” 听众一言不发,司空摘星说着说着,就乏味地闭嘴了。 不知何时,方纯悄悄地握住了叶天的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握着。 “咳咳,我该出去看看老曲他们准备得怎样了……”司空摘星起身,慢慢地离开。 方纯转过头,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司空摘星的后影。 大事当头,像司空摘星那样嬉笑惯了的人也变得严肃起来,一举一动,变得倍加小心。 “裴鹊画的,犹如黑洞。”叶天说,词句简略得像是在吟诗作对。 “就是黑洞。”方纯点点头。 “那你还要下去?那分明是一条死路。”叶天的脸,凝重得像一块贮满了雨水的厚云。 练习簿上的涂鸦,给了他们同样的启示。在那一刻,他们两人完全是心灵相通的。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方纯微笑着回答,大眼睛里漂浮着一丝淡淡的阴翳。 “任何理由,都不能让人白白送死。”叶天斩钉截铁地说。 “那怎么办?空手退走,让泸沽湖之行变成空白?抑或者是,像北狼司马那样,等到别人把路铺平了,坐收渔利?叶天,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没选择的事,因为我是方纯,生来就要完成这些事,担起这些责任。”方纯毫不退让地说。 “黑洞。”叶天只说了两个字,但却包含了全部意思。 黑洞,不该在地球上出现,而应该出现在宇宙中。 黑洞,变幻莫测,科学探测器、人造卫星、宇宙飞船尚且会迷失其中,何况是这一队普通人? “我去,如果有事,你就远远避开,永远不要涉足超级武器的事,洁身自保,避居到北欧雪山小镇去。据说,黑洞对白色的东西吞噬力稍弱,希望你躲在那里能逃过一劫。”方纯淡淡地说。 叶天又沉默下去,变得如同一尊雕塑。从侧面看,他的脸部线条极其干练,仿佛是被雕塑大师精心刻画出来的,瘦一分太干涩,胖一分则太臃肿,充满了果敢坚毅的阳刚气息。 “你出汗了,热吗?”方纯注视着叶天鼻梁上滑落的汗珠。 叶天摇摇头,方纯向前探身,脸枕在叶天的膝盖上,任由长发披垂至地。 “我累了。”方纯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从大理一路过来,马不停蹄地迎接着历次生死考验,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该累了,何况是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 叶天静静地听着,并不出声回应。两个人身体紧挨着,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如果超级武器能够造成一种无法解释的黑洞,那将是全地球人的噩运,也是地球毁灭的前兆。身为地球人,我有责任也有义务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不让它落入野心家或是恐怖分子手中。所以就算再累,也必须撑下去。可我没想到,你会放弃,就此止步。”方纯又慢慢地说。 “我不怕死,怕的是无所谓就轻易赴死。我有种预感,地下的一切已经无法控制——”叶天说到一半,又皱着眉停住,仿佛是在思考如何措辞。 石堆通道里,传来了七嘴八舌的交谈声,可知是老曲已经带人过来。 “方纯,你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了,应该知道,江湖之大,龙蛇混杂,浮在水面上的江湖大佬们仅仅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我们没见过、没听过的超级大佬们在幕后操纵着这个大染缸。他们的能力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我们能做的,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做到。我要说的意思就是,如果连他们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证明这件事太过棘手了,棘手到连他们都无法从容摆平。你和我,还有司空摘星、老曲、老阎很可能只是五块探路石……” 老曲已经从通道里露出头来,身后跟着至少三四十名年轻人。 叶天谨慎地闭嘴,不再多说。 方纯抬起头来,眼角湿漉漉的,似乎刚刚哭过。 “快快,把线路铺设下去,大家把脑子里那根弦都绷紧了,有什么不对劲,拔枪就射,不用等我命令。这一次咱们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里干活,有命回去的,黄金双份,没命回去的,家里老婆孩子照样领黄金双份。总之一句话,老曲、老阎宁肯亏了自己,也不会亏了兄弟们!”老曲大声吆喝着,命令那群干惯了盗墓活计的年轻人拉扯电缆,一直通向台阶下面。 所有年轻人胸前都吊着一支冲锋枪,肋下另配双枪,不像是参与盗墓,更像是准备进行武力火拼。 方纯擦了擦眼睛,最后一次问:“你确定不去?” 叶天点点头。 要拒绝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的邀约,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他还是狠心那样做了。 “那么,祝你好运,在外面活得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方纯咬了咬下唇,细白的牙齿立刻沾上了淡淡的红色血痕。 她缓缓地起身,又俯下身去,在叶天耳边低声说了四个字:“要记得我。” 那是明白无误的心情告白,再木讷的男人也会听得出来。 叶天怔了怔,仰起脸来。 方纯的唇带着微微的血腥气从他的耳边、腮边、唇边滑过,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浓浓爱意不再掩饰,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生离死别的时刻。如果换了第二个男人,早就按捺不住青春的激情,长身而起,慷慨激昂地回应,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九幽炼狱,都会陪她一路前行。可是,叶天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听任方纯带着哀怨离去。 一站到老曲身边,方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挺胸抬头,英姿飒爽。 年轻人的动作极快,线缆、灯光五分钟内就布满了那条长达百步的台阶。百步尽头,是一个左转的通道口。 那时候,司空摘星、老阎也回来了,跟方纯、老曲并排站在一起。 “走了。”老阎阴沉沉地吆喝了一句,把肋下夹着的七连发诸葛弩平托在左臂弯里。诸葛弩是个一尺半长、一尺宽、两寸厚的长方形铁匣子,前端七个开孔,每个开孔对应一道强力弹簧。现在,每个开孔中都插着一支三棱箭镞的短箭,开关一按,可单发,也可七连发,是近战、混战中的绝对杀招。 当所有人下了台阶左转之后,叶天便站起来,疲惫地爬上石堆,进入通道。表面上看来,他对此地毫无留恋,一路离开,头也不回。不过,当他隐入黑暗后不久,即悄然停步,俯身贴地,像一只壁虎般无声地回头,重新到达了通道入口处,静止不动,只露出半边脸,观察着下面的动静。 约五分钟后,本已安安静静的甬道内渐渐有了非同寻常的动静,墙角、洞顶、地面上慢慢拱出一条条青色的影子来。影子们都极其瘦削,从头至脚裹在青布之内,只露出杀机凛然的双眼。 影子们很快列为两队,不经过任何分工讨论,便一队沿台阶向下,一队沿石堆向上,个个都左手持枪,右手反提着日式短刀,半躬着身子,脚步轻快得如同偷腥的狸猫。 那些全都是日本忍者,诚如叶天所料,日本人的攻击一波连着一波,犹如龙门三叠浪一般,绵绵不绝。他们不像是老阎、老曲那种独行江湖人,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强烈目的性的军事化组织。 叶天咧嘴苦笑了一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日本忍者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上来,甩都甩不掉,肯定是日后的大麻烦。对这种特殊的杀人机器而言,威慑、讲道理都是白费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第一名忍者在通道口露头的时候,叶天只动了动右臂,小刀斜切入对方喉间,轻巧地抖了抖手腕,刀尖绕着对方喉结转了半圈。那种杀人手法,发出的动静是最小的,更不会造成喉间伤口急速喷血的嘶嘶声。 之后,叶天腹部用力,像一尾平躺在湖岸上的鲤鱼,平平地蹦起来,跃出洞口,头下脚上,沿石堆滑下。他走的路线,是在那队忍者的左侧,也即是敌人持枪的左手边。他早就观察过,所有人的枪口上都拧着消声器,总长度约等于普通短枪的两倍,掉转枪口不便。 高手过招,分秒必争,所有的战斗良机都是通过脑部的复杂计算获得的,而叶天的大脑,犹如一架高速运行的计算机一般,在战斗打响前,就精准地勾勒出了一幅“战斗效果图”。 四秒钟,他滑到石堆最底部,解决了这队企图进入通道的忍者,总共十一人,全都是抹喉一刀。 之后,他反弹而起,追上了另一队忍者,如法炮制,从最后一人杀到带队的第一人,所用时间,亦是四秒钟。最后一人,就是他刻意留下的唯一活口。 “还有援兵吗?”他贴着那人的耳朵,用日语问。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根本弄不明白叶天是怎样出现,又是怎样动手杀人的。 “你的长官是谁?怎样联络?”叶天又问。 “是大竹先生,我们得手后,会发出绿色的火焰箭,他就赶来。”那人回答。 “火焰箭在哪儿?”叶天紧跟着追问。 “火焰箭在观察哨手里——”那人说漏了嘴,绝望地闭嘴。 叶天一惊,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一点,因为任何一个战斗小组都会设置尖兵斥候和拖后观察哨两种队员。尖兵探路,是主力部队的探路石;观察哨掠阵,一旦主力遇险,便会后撤报信,请求增援。 “观察哨呢?也在甬道内?”他问。 那人不再开口,死死地瞪着叶天。 叶天不再迟疑,挥刀割裂了敌人的喉咙,然后退回台阶上,向甬道尽头狂奔。敌人来自甬道,那么观察哨一定是彼端。 他料得没错,奔跑到甬道一半时,就发现有两个青色的人影也在弯着腰奔跑,目标是尽头的金蛋。 叶天立刻变为蛇形前进路线,提前防备敌人开枪。果然,双方接近到三十步时,前面的两人不停地甩手开枪,子弹从叶天身边呼啸而过。跟身经百战的叶天相比,他们的身手还是太弱了。于是,就在金蛋旁边,三人变成了对峙之势。 “你们去哪里?前面也是死路一条。告诉我,大竹先生在哪里?”叶天沉郁地问。 大杀戮开始了,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只有找到忍者的带头人,才能完全解决这件事。 “海东青,这事跟你无关的,我们山口组跟海豹突击队没有任何过节。我们跟中国大陆的任何黑道团体都没纠葛,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其中一人怪叫。他的枪里已经没子弹了,而冷兵器格斗的话,他很清楚两个人绑在一起,都不是叶天的对手。 叶天摇摇头,因为这事跟海豹突击队无关。 “带头人是谁?带头人在哪里?”他重复自己的问题。 另一人突然纵身跳入金蛋里,而金蛋也立刻开始闭合。 剩下的这人慌张起来,跺了跺脚,结结巴巴地叫着:“不行,会出事,快出来……” 那人并没出来,金蛋闭合后,缓缓下沉,进入水中。 “这里的所有装置都很奇怪,无法解释。进入金蛋,有可能变成石块……”剩下的这人语无伦次地低语着,突然反手一刀,插入了自己的左胸,刀尖从背后直透出来。 叶天俯视幽深的水底,那只巨大的金蛋浑身散发着诡异的金光,犹如一只造型奇特的潜水器,一直向下。 “你们中国人永远都得不到超级武器的秘密,大和民族一定会赢,一定会赢……亚洲的未来,是属于日本的……”敌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向后一倒,跌入水中,追随着金蛋而去。在他身后,鲜血漂浮晕染,逐渐变成了一条淡红色的丝带。 第04章 天地熔炉 很多年前,叶天就知道,从忍者嘴里是得不到任何线索的,因为那种人将“忠诚”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杀人这种技术,一旦学会,终生无法忘掉。一旦成为杀人高手,即使你不主动杀人,那些该杀的人也会自动找上你。这是一种神秘无比的玄学,属于一个人的命运死结之一,人力无法抗拒。”这是海豹突击队心理学教官的名言,此刻在叶天脑海中油然浮起。他在伊拉克战争中可以避开杀戮,之后离开军队,退回港岛,以为可以“心中无刀,立地成佛”,但万万料不到,在泸沽湖北的山腹中,一次又一次大开杀戒,无法停手。 “别逼我。”他对着那具水中沉尸低语。 他与日本山口组也无过节,只是对方已经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命,狭路相逢,不得不拔刀。 叶天迅速折返,下了台阶,沿着方纯等人的行进路线追过去。他假装放弃,就是为了骗过潜伏的忍者,杀他们个出其不意。事实上,他与方纯的想法一模一样,坚决向前,绝不轻易言败。 左转之后,是一条更深的阶梯,继续向下。 连续三次转折,下降约三百级台阶,他终于赶上了方纯等人,但他同时发现整队人的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 “不断有怪物来袭,人员伤亡不小。”方纯低声解释。 叶天的到来,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台阶尽头,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青色石门,顶天立地,挡住去路。石门左右,各有一条黑暗的长廊延伸出去。老阎挥挥手,八名年轻人分为两队,分头探路,冲入黑暗之中。 老曲在地面上架好探照灯,雪白的光柱落在石门的正中。一个巨大的狰狞面具从上至下覆盖在石门上,高度不下五米。 “他在微笑?”司空摘星喃喃地自语。 面具的双眼是斜长形的,眉尖向上挑起,眼珠向前突兀凸伸。嘴巴极阔,嘴角向上微扬,的确像是浅笑的表情。它的额头正中有一个方孔,边长超过半米,再加上它的大耳、牛鼻,与三星堆出土的面具至少有七成近似。 “是嘲笑。”方纯淡淡地纠正。 事实上,在一切神祗面前,人类都是渺小而无知的。冥冥之中,神祗的任何表情都或多或少含有嘲笑的意味。 老曲从背包里取出一叠黄裱纸,铺在地上折了七八次,最终折成了一个乌篷船的模样。 “天公地道,仙途鬼路,我等无心冒犯,到这里来,不过是讨口饭吃,混碗汤喝。如果有什么惊扰之处,希望过路神仙、把路鬼头行个方便,拿了纸钱走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他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一手托着乌篷船,一手打着打火机点燃,看着这只纸船慢慢烧完。 老阎黑着脸,蹲在地上,理顺了手里的抓钩、绳索,然后又取出一架望远镜,观察着石门。 “叶天,你怎么看啊?”司空摘星缩着脖子靠过来。 “嚓嚓”,老阎在石板地面上磨了磨抓钩,声音刺耳之极,同时丢过来一句:“看什么看?石门有什么好看的?要取宝,当然得到门里去!” 司空摘星苦笑:“老阎,这里没人欠你钱,干什么老是吃了火药一样?你是盗墓界的大行家没错,但现在这里的情形,跟普通的古墓差别太大。我觉得,你应该听听别人的意见,大家合作才是正理。” 老阎龇牙冷笑:“我们是来干事的,不是拍电影做戏,更不是谈情说爱来的。要干事,就得集中精力,看看他们俩,一副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样子,怎么合作?” 他把绳索缠在右肘上,目测大门上端面具额头方孔的位置,抡圆了抓钩,嗖的一声送出去,准确地投进方孔里,然后向回一带,抓钩牢牢地勾住。 “等等,等两边的兄弟回来再动手不迟。”叶天急忙举手提醒,阻止老阎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老阎没有再说什么,松开绳索,闷着头坐在大门外的三层台阶上。 很快,探路的人急速返回,向老阎报告:“阎爷,两边情况很古怪,都是断崖,那些怪物们都退到崖下去了。” 老曲笑着插嘴:“好啊,怪物退走,我们才好安心做事。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叶天叹了口气,跟着说:“我也去。” 司空摘星讪笑:“要不,大家都去看看吧,看到底是怎么个古怪法。” 除了老阎,所有人一起向右,走了大约三十步,前面的确是陡直的悬崖,没有去路。 “探照灯全打开!”老曲沉声吩咐。 一瞬间,六道光柱同时亮起,灯头的功率调到最高档,两两交叉,刺破了崖下无尽的黑暗。此刻的情形,叶天的左手边,也就是靠近面具石门的那一侧,是一道稍微带有弧形的石壁,下抵深渊,上通穹顶,不知有几百米高。他的右手边,则是悬崖、乱石、沟壑,阴暗缝隙中有无数魑魅魍魉、变异怪物蠢蠢欲动。怪物的攀爬能力极强,此时因畏惧灯光、枪弹而后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潜行暗袭过来。 老曲亲手操控着一只探照灯,上上下下地将石壁看了个够。暴露在视野之内的石壁部分长度约一百米左右,可以想象,百米之外,石壁拐弯,站在这个位置是无法看到的。 “曲爷,左边也是同样情况。”有人低声报告。 “熄灯。”老曲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 灯灭了,老曲闷声问:“谁想说点什么?” 刚刚那年轻人嗫嚅着说:“曲爷,我觉得,咱们现在面对的,似乎是一根大柱子、大烟囱之类的东西。不知为啥,我脑子里想到了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金箍棒。金箍棒还没出世之前,藏在东海龙宫里,被称为‘定海神针’,就是一根上顶天、下探海的柱子。” 这段话初听有些错愕,可仔细想想,竟有几分道理。 沉默了一会儿,老曲问:“依你看,这东西是哪来的?什么人建的?建来有什么用?” 年轻人回答:“这不像是现代建筑,既然门口有类似于三星堆面具的东西,或许跟三星堆遗址的历史文化有关。”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或者说,老曲问的,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射一支火箭下去,看看下面是什么?”老曲累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年轻人领命,马上摘下后背上的射鱼枪,在枪管中插进一支黑色的带磷自燃箭,走到断崖边缘。 “我来吧。”叶天说。 他的脑子里也闪过“定海神针”一说,但科学探险不是神话故事,一味地将眼前的一切解释为神工鬼斧、外星遗迹是没有意义的,而是要尽可能地用科学理论来阐释透彻。 接过射鱼枪后,他低声命令方纯:“你来操纵探照灯,瞄准两点钟方向、直线距离约为二百步的地方。刚才,我隐约看到,那里存在某种彩色的东西。” “是彩色的石壁,我注意观察过了。”方纯立刻回答。 叶天哦了一声,轻轻抚摸着箭头后方鼓起的磷舱。 “我在想,我们面前这东西,也可以看成是一孔巨大的砖瓦窑、瓷器窑。”方纯皱着眉,一边极力沉思,一边试着解释,“因为这地方的样子,如果缩小百倍来看,的确像是一个砖瓦厂。一边是窑、烟囱,一边是挖得乱七八糟的采土坑。造出的产品越多,土坑体积就越大。我们能看到的这个巨大的空间,都是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年轻人们无法插言,与叶天、方纯相比,他们的想象力仍处于幼稚的婴儿时期,无法在同一精神层面上交流。 “我要动手了。”叶天举枪,谨慎地瞄准黑暗中的某一点,然后两个人一起读秒,“五、四、三、二、一,开灯——” 方纯打开探照灯,光柱犹如一柄劈山巨刃,划破黑暗,追逐着带磷箭逝去的方向。箭在半空,磷舱被巨大的风阻破坏,内部的固体磷迅速自燃,变为一团青蓝色的火球。火球落地时,磷火四面炸开,星星点点地满地泼洒。 “望远镜。”叶天回手,老曲早就会意地递上望远镜。 镜头中,火箭射中的地方,石壁分别是红色、蓝色和绿色的,而且闪闪发光。 年轻人也都随身带着望远镜,当他们学着叶天的样子观察时,顿时此起彼伏地欢叫起来:“曲爷,好像是……好像是水晶石!不,很可能是钻石,是巨大无比的纯色钻石!天哪,这里是天然的钻石矿,我们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叶天把望远镜递给方纯,方纯只观察了三秒钟,立刻放下望远镜,慢慢后退,离开了断崖。然后,她才低声告诉叶天:“那真的是钻石矿!” 这真的是一行人的意外之喜,因为之前地质学专家们从没说过泸沽湖地区有天然钻石矿脉。他们为超级武器而来,却发现了一个价值连城的钻石坑。唯一可惜的是,断崖下怪物横行,暂时没办法下去取宝。 老曲率领的年轻人们抑制不住内心的狂野骚动,有几个人已经跃跃欲试,想要冒死下去。不过,从方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欣喜的意思。 “下面是钻石坑,眼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窑——不,我决定应该把它称之为熔炉才对。试想一下,建造如此巨大的熔炉,是为了炼制什么东西?”叶天喃喃地自问了两遍,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苦笑。 “钻石是世界上最坚硬、成份最简单的宝石,它是由碳元素组成的,具有立方结构的天然晶体,成份与常见的煤、铅笔芯及糖的成份基本相同。碳元素在极高温、极高气压及缺氧的还原环境中结晶为珍贵的钻石。我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但却知道,我们已经触及到了前人未曾探索过的地方。相比这熔炉中的秘密,钻石又算得了什么?”方纯引用了与“钻石”有关的定义,对年轻人的躁动毫不在意,思路重新回到了正途。 当下,老阎仍守在大门前,如果能从面具额头的方孔里钻进去,将会直达秘密的核心。 考古学家们对于三星堆遗址的研究并无确定性结果,所有出土文物,全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将这方面的几十本考古著作翻个遍,也一无所获。 举个例子说,那纵目、方眼、长耳的面具给人以神秘静穆、威严正大的威慑感,但考古学家对它的身份确定分为数派:其一,它的眼睛与耳朵是千里眼、顺风耳,跟中国上古神话中人面蛇身、掌控天地明晦的天神烛龙近似,因为烛龙的形象是“直目正乘”(直眼球);其二,古文献记载蜀人始祖蚕丛的形象为“其目纵”,这尊造像表现的就是蚕丛;其三,它左右伸展的大耳朵是杜鹃鸟的翅膀,其形象应是古史传说中死后魂化为杜鹃鸟的第四代蜀王杜宇;其四,这件面具不是单纯的“人面像”或“兽面具”,而是一种人神同形、人神合一的意象造型,应是古蜀人的祖先神造像。 按照叶天的思路,将面具雕刻在大门上,其寓意应该是“镇守、防御”。换个层面考虑,大门之内,必有意义非凡之物。 “回去吧,再耽搁下去毫无意义。”叶天带头往回走。 老曲大声吆喝弹压,才勉强稳住军心,率人回到大门前。拖在最后的几名年轻人不停地回望,对断崖下的钻石世界流露出赤裸裸的极度渴望。 老阎的脸色依旧阴沉沉的,大概是枯坐太久的缘故,当他起身时,动作显得有点僵硬。 “已经找到了进山后的第一桶金,断崖下面有钻石,只要把怪物消灭干净,大家就尽可以拎着袋子下去捡钻石了。”老曲的情绪并不兴奋,反而有些低沉。 “有什么问题吗?”老阎哑着嗓子问。 “嘿嘿,我怎么总是觉得,他妈的北狼司马是给大家挖了个大陷阱呢?从望远镜里看,那些钻石能馋死人,消灭怪物也不是天大的难事,只要调集几千只火焰喷射器进来就行了。投入和产出相比,不足千万分之一。老阎,你想想看,北狼司马能把这么大一块肥肉白白丢给咱们?别说是给咱们金条了,就算是咱们倒贴金条给他,这买卖都合算。这个问题,想想就头大——”老曲指了指悬在大门上的绳索,又拍着脑门,绕着老阎转了三圈,才下定决心说,“老阎,咱们先说好,只用三分力气探路,留七分力气后撤。看情况不对,风一紧就扯呼(江湖黑话,意即“情况不对就开溜”),好不好?” 叶天、方纯一起仰头看着方孔,仿佛那里就是揭开一切秘密的锁孔。 “司空摘星,我们有事,就拖你垫背。你最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顺风顺水的,保佑北狼司马没跟你说假话……”老阎也变得疑惑起来。 司空摘星干笑了几声,无话可答。 “那练习簿呢?再给我看看。”叶天问。 司空摘星苦着脸,打开背包给他找,嘴里嘟嘟囔囔地诉苦:“我又没做什么,就是给你们和北狼司马当个中间人罢了。大伙儿都冲我撒气,把我当出气筒,跟我过不去。早知道这样,我不蹚浑水不就是了?发现了那么大的钻石矿,也没人有点笑模样,跟死了亲爹似的。你们怎么干我不管,反正这次的好处,我最少也得拿五分之一……” 作为北狼司马的代言人,他只能忍受老阎、老曲的狠话和白眼,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当然,他还必须承担与所有人同样大的风险。 叶天拿到了裴鹊留下的练习簿,翻到倒数第二页,看着那幅涂成了铅团的画面。 “裴鹊到底想告诉后来人什么事?为什么不干脆写下来,用文字记录?据说,他在盗墓过程中,总是随身携带着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纸笔,不怕水浸火烤,任何意外状况下,都能完好地保存下来。”方纯极其费解地低语。 她脸上的妆容早已经被冷汗冲去,原色呈现在叶天的眼中。 “她不是白晓蝶。”这句话猛地在叶天心底跳出来,如同半空落下的一柄锻压油锤,嗵的一声,狠狠敲击在他心上,把一颗原本坚强而鲜活的心,直接拍成了瘪瘪的一片。从青涩懵懂的少年时期,到历经风雨、身经百战的特战队员生涯,白晓蝶的形象一直是他前进过程中的路标。有路标,再远的路也有尽头;无路标,前路将是一片未知的荒漠。 “叶天,你好像有些不对劲?”方纯抬起头,近在咫尺地盯着叶天的眼睛。 叶天从对方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的,他的影子也进入了方纯眼中。 “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风和日丽的环境,两个人应该能演绎出另一段故事,而不是在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山腹中,面对着这尊指天划地的神秘熔炉。此时此刻,是否在世界的某国某地,已经长大的白晓蝶正在阳光下享受着自己的生活?或许她已经步入教堂、结婚生子,成了别人金屋藏娇的心头之好……”叶天的思绪越来越缥缈涣散,视线中方纯的脸也在模糊变形,仿佛隔着一层暴雨中的天窗玻璃。 “叶天?”方纯的手伸过来,抓住叶天的左肩,使劲摇了摇。 各种幻觉灰飞烟灭,叶天从回忆中猛然清醒过来。 “喂喂,你们分成三队,一队二队防御断崖下的怪物,三队负责大门警戒。注意,没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悬崖之下。我也爱钻石,可我更想活着离开这里。一队二队队长听好,谁敢下崖,立即开枪射杀,不得有误。”老曲不再嬉笑,而是无比严肃地挥手下令。 立刻,剩余的二十名年轻人分散开来,进入战斗状态。 “我先去。”老阎走到大门前,拉了拉绳索,平地一纵,双手交替握着绳索上升,身手比年轻人更为敏捷。 其实所有人之中,以司空摘星的轻功最高,即使不借助绳索,也能轻易进入那个方孔内。但是,他在盗墓方面的知识,却离老阎、老曲甚远。 叶天打开手电筒,对准纸张中心,一字一句地说:“表面上看,裴鹊只是在乱涂乱抹,把页面涂黑。普通人做这件事的时候,为了方便,总会平放铅笔,扩大单次涂写的面积,提高效率。我注意到,所有涂过的地方,用的笔画都是逆时针画圆,而且是一笔涂完的,中途没有断点。这种做法,费神费力,要涂满整张纸,至少需要十分钟时间。裴鹊的意思,似乎是在说,有某种东西正在沿着逆时针轨迹旋转,因其高速旋转,所以才营造出了一个黑色的世界。当人接触黑色世界时,就会无一例外地死亡。” 他把纸张反过来,裴鹊涂抹时力透纸背,铅笔尖痕迹非常明显,证实了叶天的分析。 方纯的思想被叶天的话所吸引,试探着问:“那么,圆形封闭式熔炉的内壁,岂不正是绝佳的、供那东西旋转的场地,犹如马戏团表演时的高空摩托车一般?” 回想一下,人人都看过高空摩托车表演,在巨大的圆球形铁笼中,几个摩托车手高速驾车,在惯性、离心力的作用下,轻易做出头下脚上的特技动作。当铁笼变成圆筒形的时候,摩托车能够一圈一圈攀升,直至圆筒顶端。 同理,裴鹊所要表现的那东西,也能在圆形熔炉中上下移动,无所不至。只是,它需要一种永不枯竭的动力,否则便毫无速度可言。 “那方孔,不过是熔炉中的观察孔。我想,熔炉内壁上,应该也有着同样的面具。这只千里眼——如果这真的是千里眼的话,所起的作用,就是外看天地风云、内察微观世界。唯有如此,才能担得起‘千里眼’的称号。”叶天越说越快,语气也变得非常浮躁。 “你怎么会突然间想通这么多?”方纯奇怪地问。 “不要问,我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正在跟某种东西相融合,被牵引着向前探索。看那面具的眼睛,像不像一副抽象化的眼镜?摩托车骑士们常戴的风镜?还有那耳朵,是被劲风急吹所致。包括它嘴角的上翘微笑,也不是笑,而是劲风扑面时,嘴边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方纯……那面具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不是图腾信仰,而是在说……在说……它高速而来……它高速而来……”叶天陡然叫出来,仿佛“高速而来”四个字,才最能表达他此刻的思想。 “什么?”方纯被叶天的表情吓到,忍不住后退一步。 “它高速而来,破坏力超越一切,所以才用这种巨大的熔炉将它困住。如果有什么人无意间将它释放出来,必将如渔夫释放胆瓶中的魔鬼一样,后患无穷,举世全遭戕害。”叶天直瞪着已经攀爬到方孔位置的老阎,沉声低喝。 第05章 面具方孔 老阎单手扣住方孔一角,放开绳索,身子上提,轻巧地钻进方孔里,只剩两条腿在外面。 “别说话了,免得老阎分心。”老曲一边抬头看,一边不满地阻止叶天。 司空摘星拉了拉叶天,向后一指:“咱们去那边说,让老阎老曲先忙着。” 两人后退了十几步,司空摘星摸着下巴颏,认真地望定叶天,压低声音问:“你感觉到了什么?我这里有药,你要不要吃一颗?” 叶天反问:“什么药?镇定片吗?” 司空摘星点点头:“没错,我看你的情绪不对,吃颗药,可能会稍好一点。” 叶天摇头,慢慢地坐在台阶上。 从这里向前看,面具尽收眼底,叶天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面具要告诉人一些话,那些话就写在它的脸上。 老阎已经完全消失在方孔中,也许几分钟后事情就见分晓了。 “北狼司马是个混蛋,大混蛋!在大理,他要我去偷血胆玛瑙,搞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险些把命丢了。在泸沽湖,他又要我跟四大蛊术家族打交道。要知道,那些苗疆人根本是没道理可讲的,随时都会施术杀人。这一次,他要我跟老阎、老曲下来,又是九死一生的买卖……”司空摘星嘟囔起来。 “你可以不做,反正你又不缺钱,何必在这棵树上吊死?司空,你也算是个老江湖了,怎么还是想不开?”叶天感到额头木胀胀的,有三行冷汗,顺着额角、眉心淌下来。他轻轻抚摸着胸口,察觉到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像一个疲累到极点的巨人正在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我的名字叫什么?”司空摘星突然问。 不须叶天回答,他已经自答:“司空摘星。但是,我从没摘过星星,‘摘星’二字徒有虚名。北狼司马说,只要我听他的,就可以亲眼看见一些无法想象、无法解释、无法定论的东西,譬如女娲补天时留下的彩石等等。他是个混蛋,但不是笨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聪明人,抓住了我的好奇心。我喜欢钱,也喜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一路跟着走下来了。你和方纯不一样,完成了这一票,就赶紧收手离开吧。俊男美女,低调隐居,过你们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叶天,如果有个像方纯那样的漂亮女孩子喜欢我,我也会隐退江湖的,惜福,惜福吧!” 叶天的心思被“女娲补天”四字触动,马上向方纯招手。 司空摘星叹息一声:“看着你们走到哪里都卿卿我我,我这心里真是羡慕、嫉妒、恨哪!” 方纯走近,叶天立刻说:“那熔炉,很可能跟传说中的女娲补天联系起来。记得那则传说吗?” 女娲补天的故事是这样的: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水神共工造反,与火神祝融交战,共工吃了败仗,气得用头去撞西方的世界支柱不周山,导致上天塌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女娲不忍人类受灾,于是炼出五色石补好天空中的漏洞,折神鳖之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拯救了全人类。 这则上古神话甚至登上过中国小学生的语文课本,熔炉、炼石一说,连八九岁的小孩子都耳熟能详。 方纯点头:“我当然记得,可是……可是……” “嘘,安静!”老曲突然大叫一声。 方纯在叶天旁边坐下,双手按住太阳穴,皱眉苦思。 女娲补天的神话分别出自如下史料:《竹书纪年》、《淮南子·览冥训》、《淮南子·天文训》、《天外来客——陨石收藏录》。 《淮南子·览冥训》中的原文叶天至今能够完整背诵:“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按照普通人理解,女娲补天时的熔炉不过是一口体积稍大的锅,如同炼钢厂里使用的炼钢炉一般。仔细想来,苍天裂口必定是几百里、几千里,普通熔炉怎么能满足补天的需求?与之相应的,必定是一口巨锅。 “补天、熔炉、五色石……简直是……”方纯低低地自语,眼神迷惘之极。 “老阎,老阎,里面情况怎样?”老曲按捺不住,焦躁地喊叫起来。 方孔中静悄悄的,老阎毫无回应。 “我去看看。”司空摘星飘然向前,平地拔起,脚尖在面具的嘴巴上一点,借力二次腾跃,左手便搭住了方孔。他的轻功的确了得,连叶天都自叹不如。 司空摘星没有盲目地钻进方孔,而是打开手电筒,向方孔内仔仔细细地照着。 “方孔是条直的通道,大约十五米长,看不到老阎。”他回头向老曲解释。 老曲愣了愣,右手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可能老阎已经进里面去了,我们应该跟上去,给他帮帮手。” 司空摘星又察看了一阵,勉强同意:“好,我也进去。他奶奶的,管它是吉是凶呢,拼了!” 他轻巧地上翻,脚前头后,倒着钻入方孔里。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姿势,一旦发现敌情,就能快速撤回来。 接着,老曲抓住绳索,爬进方孔里。 “怎么办?我们也去吗?”方纯问。 叶天拉着她起身,若有所思地回答:“当然去,去看看上古神话中描述过的奇特世界。”此刻的形势,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人进入方孔时,司空摘星和老曲也不见了。 他们慢慢爬过十五米长的通道,探头向外望。前面是一望无际的一个巨大空间,通道口就像开凿于万丈悬崖中段的山洞,向上、向下、向前全都一眼望不到边。先到的老阎、老曲、司空摘星三人,就站在洞口下面的一个十几米宽的平台上。那平台自身微微泛着白光,凌空前伸,延展出近百米,上面空无一人。这种从未见过的古怪场景令五个人一起噤声,绞尽脑汁,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正如叶天所料,当他落地时,看到石壁上也有一扇雕刻着面具的石门,与进来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们五人是从面具额头方孔中爬入,又从方孔中爬出的。 “这鬼地方,简直像是到了幻想世界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到底是什么人有闲心、有力量在山腹之下建造一个如此古怪的东西呢?根本看不到值钱的东西,就剩一条鬼路。”司空摘星呸了一声,向深渊内吐出一口唾沫。 “对呀,我觉得咱们该回头了,这里就算有宝贝,也根本捞不到手,只能干瞪眼看着。”老曲干笑起来,回头看着老阎的脸。 老阎从袋子里取出一支荧光棒,挥手掷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绿荧荧的抛物线,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没戏了,回头吧。”他说。 “谁先去看看?”司空摘星向前指了指。 老阎、老曲都没回应,而是向后各退了一步。他们的表现很好理解,盗墓高手出生入死,为的金银宝藏。如果前面什么都没有,只剩危险,他们绝不出手。 司空摘星苦笑:“老阎、老曲,咱们是一起来的,你们总不至于现在就扯我后腿吧?再怎么说,已经到了地头,至少得走过去看一眼再回头,也好对北狼司马有所交待——” 老阎没有开口,老曲干脆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递到司空摘星手上:“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这里的事,你看着办。我们老哥俩累了,得好好歇歇。” 然后,老曲就拉着老阎退后,坐在地上,背靠石门,摆出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 “你们……你们!”司空摘星无奈地挠挠头,举起望远镜,向平台尽头观察着。平台的厚度超过五米,石质结构,与山崖浑然一体,看起来足够坚固,绝对能承担起这些人的重量。 叶天低头观察平台的结构,确信它坚实可靠之后,向司空摘星要过望远镜:“我到平台尽头去,大家都不要动。” 方纯立刻接口:“我陪你一起去,彼此有个照应。” 司空摘星如释重负:“好好,两位一起去是最好的了,快去快回。” 关键时刻,缩头比出头容易,谁都不愿意冒险逞英雄。 两个人牵着手,并肩前行,踏上了横跨无底深渊的平台。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气味。很快,他们就到了平台尽头。对面、顶上、下面全都是黑茫茫一片,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常情况,向前能看到石壁,向上能看到穹顶或是天空,向下也能有所发现。可是,我现在眼中只有黑色。”叶天把望远镜转交给方纯,但这个小小的动作,竟然令他的右臂关节发出连续的“咯吱”声,犹如重度风湿性关节炎患者那样。 “那只能证明,三个方向无穷之远,视线所及,不见尽头。”方纯说。 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因为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裴鹊被称为‘风神’,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叫做‘疯子’,意思是他一旦决心做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拼命去做,像疯了一样。你说,如果他到这里来,会干出怎样的疯狂事情来?”叶天向平台边缘挪动了几步,低头向深渊里张望。 方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慢慢回答:“他不是飞鸟,无法向上;不是轻功高手,无法凌空虚度向前。唯一的可能,就是向下面去,探明深渊之下的秘密。” 叶天绕着平台边缘走了半圈,在正前方的中心点停住,长叹了一声:“方纯,如果裴鹊在这里,一定会把你引为知音的,因为你对他的去向判断得非常准确。看这里,一条天蚕丝结成的滑索,有人曾从这里下去过。” 他跪在地上,半边身子探出去,指着那条由三枚特大号膨胀螺栓固定在石壁上的乳白色绳索。绳索约成年人的手臂粗细,是由五根拇指粗的尼龙绳外加一条天蚕丝绳、一条钢丝绳扭花编成的。螺栓顶上,铸着一个阳文图章,正是“裴鹊”这两个篆体小字。 这个发现,终于让两个人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容。 天蚕丝绳索是裴鹊特有的装备,由雪山天蚕吐出的丝精纺而成,别人是无法仿冒的。 “裴鹊来过——不,应该说,裴鹊还在下面,否则也不会把绳索留在这里。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叶天拨弄着绳索,迅速意识到绳索是绷紧的,也就是说,此刻有人正悬垂在上面。 “我下去看看。”他立刻做了决定。 膨胀螺栓的位置是在平台立面结构的中心,深入石壁四寸,坚实无比,而那条粗大的绳索也完全能承受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只要下去,就能看清裴鹊在做什么。 方纯握着手电筒,沿绳索向下照,但光柱只能照亮二十米以内,再往下,只见黑暗,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不能下去,太危险了。别忘了,咱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不明真相的熔炉,最底层很可能布满了杀人怪物,风神裴鹊生死未知……叶天,你不是超人,只是血肉之躯,有很多时候必须懂得止步。算了,我们回头吧,连老阎、老曲都放弃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盲目冒险?”方纯的信心正在动摇。 她回头望了望,司空摘星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正在背着手来回转圈。 叶天闭上眼睛,凝神思索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先把绳索拉上来,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裴鹊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总觉得,目前我们距离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了,不能无功而返。” 他弯腰捞起绳索,一把一把上提,方纯则站在他身后,接力提绳。两人粗略估计悬在绳索上的重量,约在八十公斤上下,正是一个成年人加上一些盗墓工具的合重。 绳索盘绕约二百米之后,手电筒光柱下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正紧紧地附着在绳索上。叶天手上的动作加紧,很快就把那个人提上了平台。 “喂,那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司空摘星远远地吆喝着。 叶天无暇理睬,把这个裹在一层银色金属防护服里的人平放好,探他颈旁的脉搏。 “死了。”他无奈地向方纯低语。 那身防护服非常臃肿,而且从领口到胯下,每隔半尺,就有一个金属环跟绳索勾在一起,所以就算人失去了知觉也不会从绳索上坠落。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体很瘦,刀条脸,细眉细眼,嘴唇跟下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胡须,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正是盗墓界人人敬仰的高手裴鹊。风神裴鹊是全球各大著名拍卖会上的常客,照片经常刊登于各种名人杂志,所以叶天、方纯对他的刀条脸都很熟悉。 “幸好我没让你下去。”方纯叹了口气,扳开金属环,把裴鹊的尸体从绳索上解脱下来。绳索至此并没到头,还有很长一段松松垮垮地垂在平台下。 “谢谢。”叶天也轻声叹息。 他慢慢拉开防护服正面的拉锁,准备搜查裴鹊的随身物品。 司空摘星终于按捺不住,飞奔过来。一见到裴鹊的尸体,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喂,别动他,一切发现成果都是属于我的……” 方纯横跨一步,把司空摘星拦住,冷笑一声:“你的?没有我和叶天,裴鹊的尸体还在下面悬着呢,谁都发现不了。司空摘星,你对我们的态度最好能好一点,否则就赶快滚回去,跟老阎、老曲他们在一起好了。” 她的口无遮拦,反而把司空摘星骂醒了,怔了一会儿,讪讪地搓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大家一起研究,一起研究就是了。” 叶天打开防护服,把并没有完全僵硬的裴鹊抱出来。这时候,方纯已经从防护服两侧的大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黑色封面的日记本、一支笔和一架带有防水层的数码相机。司空摘星几次要伸手帮忙,都被她挥手挡开。 “看看相机,里面拍到了什么?”司空摘星急得直挠头。 方纯无声地把那些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对司空摘星的建议毫不理会。 裴鹊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面孔虽然发黄发灰,却也是盗墓者常见的脸色,都是少见日光所致。 “毒气窒息?毒虫噬咬?”司空摘星焦躁地问。 叶天摇摇头:“都不是。” 他把裴鹊的衣服解开,从喉头、锁骨、胸口、肋下一直检查到小腹、胯下、双腿、脚心,最后才下了结论:“应该是精力枯竭而亡,严格来说,属于心衰一类的病症。我判断他是在上攀过程中死亡的,距离平台二百米时,再也无力行动,才死在绳索上。” 方纯翻开日记本的最后几页,立刻便证实了他的话:“没错,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把遗言留在了这里。” 司空摘星探头去看,方纯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叶天那边去,故意避开他。 “喂!你——”司空摘星气得连额角上的青筋都迸跳起来,但又无计可施,便在防护服口袋里胡乱翻找,一不小心,防护服腋下的隐蔽口袋里滑出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从他脚边滚过,径直滚向平台边缘。 “那是什么?”叶天低叫。 司空摘星抬起手,掌心里也是一个同样的东西,铁制外壳,通身漆黑,大小跟一个棒球相差无几。 “好像是……好像是轰天雷,霹雳堂雷家的轰天雷——天哪,竟然是轰天雷!”司空摘星陡地醒悟过来,飞身向前一扑,但却已经稍迟,轰天雷在他指尖相差一尺远的地方滚出平台,落进深渊。司空摘星急冲之下,身子无法停止,险些一起坠崖,幸好被追上来的叶天一把攥住右脚。 “他奶奶的坏大事了,这下真是糟糕透顶,谁能料到裴鹊口袋里装着这个?”司空摘星爬起来,满脸沮丧地自责。 “撤,向后撤!轰天雷会引起大爆炸,我们必须先退出平台再说。”叶天大声下令。 司空摘星自知闯了大祸,赶紧抱起防护服,撒腿向回跑。抱着裴鹊尸体的重任自然落在叶天身上,可惜的是,方纯已经没时间解下天蚕丝绳索,先顾性命要紧。 正是因为叶天做出了明智的判断,三个人才躲过了一场劫难。当他们退回到石门时,深渊内发生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蘑菇云形状的红色火球连环腾空而起,大震动一次连着一次,他们脚下的地面簌簌发抖,接连震颤了十四五次。看火光起处,至少在平台下三四百米的位置。 “先撤出去。”叶天向方孔一指。 司空摘星招呼石门前坐着的两个人:“老阎、老曲,扯呼了!” 奇怪的是,两个人静静地坐着,面向平台,对司空摘星的话置若罔闻。 “老阎——”司空摘星无奈地走过去,伸手要拍老阎的肩膀,右掌突然停在半空,嗓音瞬时变调,“老阎,你怎么啦?你们怎么啦?天哪,他们死了,他们死了……” 的确,老阎、老曲已死,他们的脸诡异地塌陷下去,只剩皮包骨头,干瘪得犹如两只风干了的茄子。他们的身体也瘦下去一圈,不必解开衣服察看,就明白跟脸部是同样情况。 “别碰他们,古怪都在那石门上。你们看,面具的表情似乎变了,嘴角上翘更厉害,笑容近乎狰狞。”方纯没有失去应有的冷静,迅速寻找着两人死亡的原因。 叶天来不及细看面具,背后《‘文!》的深渊《‘人!》里火《‘书!》势暴《‘屋!》涨,遥遥望去,已经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火海。随着又一次天崩地裂般的大爆炸,火海蓦地沸腾起来,火势直线上涨,连四周的石壁一起点燃,一同燃烧。 “深度五百米左右,直径两公里或者更多,我们果真是处在一个圆形熔炉之内。女娲补天已经变成了过去,不知道现在这火,能够炼出什么东西?”叶天迅速观察着深渊底部,期望能获得一些有用的资料。 天空中突然传来了动物的嗥叫声,尖锐、高亢、霸气十足。 “走了走了走了!”司空摘星翻身跃进了方孔,抛下一根随身细绳,要把叶天、方纯拉上去。 方纯先攀上去,然后将裴鹊的尸体吊上去,最后撤退的才是叶天。 他抓住绳索向上爬之时,突然发现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正在高速下坠,一边移动,一边向四面扩散,并且发出激烈的嘶吼声。 “快上来,快上来!”方纯连声催促,拼尽全力提起绳索,帮叶天进入方孔。 骤然间,方孔外掠过一团黑影,黑影与石壁摩擦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刮蹭声。 “那是什么?”方纯在叶天耳边问。 就在他们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出现了黑色的鳞片,鳞片不是静止的,而是慢慢蠕动。 叶天揿亮了手电筒,光柱落在三片顺序覆盖的半透明鳞片上,每一片都有蒲扇大小。鳞片下面,是一层青黑色的、油滚滚的皮肤,类似于鱼类或是蛇类的身体。可想而知,此刻正有一只体积庞大的带鳞动物就堵在洞口上。 “消灭它,我们可以消灭它!”司空摘星不合时宜地建议。 “闭嘴,要想杀死那样庞大的动物,除非调一组火箭炮过来,你还是闭嘴吧!”方纯怒斥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鳞片移开,叶天小心地探出头去,向下俯瞰。无边的火海上空,飘浮着一条几十米长的黑色巨蛇。巨蛇身边,充斥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而那种雾气似乎能够熄灭火焰,火势变得越来越小。巨蛇没有翅膀,但却能在空中自如地飞翔游动,身上披覆着的半透明鳞甲被火光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把轰天雷都给我。”叶天说。 司空摘星又翻了一阵,共找到四颗轰天雷,一起递过来。 “叶天,你想怎么做?我们也许该从长计议,那些东西生存在此地不是一朝一夕了,我们不确定那是什么动物,也许……”急切间,方纯语无伦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 “你们退出去,我断后。”叶天冷静地吩咐。 司空摘星和方纯没有争辩,立刻沿着通道后撤,回到石门前。 第06章 风神裴鹊 叶天默默地运功提气,然后右臂发力,扇面形掷出轰天雷。四颗炸弹引发的火焰一浪高过一浪地升腾起来,竟然把那条巨蛇一起点燃。姑且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怪物,留在人间总是祸患,能除去总是件好事。 巨蛇遭袭,猛地腾空而起,将地底的大火也一起带上来,将那座白色平台罩住。叶天骇然发现,看似石壁的平台,一经点燃,便哔哔啵啵地高速燃烧,犹如一大块固体燃料。 “烧吧,把一切隐患全都烧掉!”叶天向后缩了缩,避开热浪的炙烤。怪物虽然被封闭在山腹下,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们就会突破禁制,闯入人类世界,掀起灭世灾难。如果能借此机会除掉,则是全人类之幸事。 不过,叶天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骤然间,无数黑色长蛇从天而降,飞旋激舞,一举扑灭了火焰。众蛇身畔缠绕着的黑雾,将方孔之外完全变成了黑色的世界。叶天举着望远镜向外看,黑色世界的中心,似乎有一个西瓜大的球体在高速逆时针旋转着,所有黑蛇和烟雾,都紧紧环绕在它四周。 “那就是裴鹊笔下要表现的东西吧。”叶天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退出。 “人定胜天”只是一句空想的口号,面前这个无边熔炉、黑色世界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范围,退避犹恐不及,更不要说是硬着头皮向前冲了。 这一战,损失了老阎、老曲,只换回风神裴鹊的尸体。 “各位兄弟,老曲答应各位的酬劳不会变,我再加三成,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现在,他们老哥俩出了意外,大家全都听我指挥,各就各位,稍安勿躁。”司空摘星极力弹压着那群虎视眈眈的年轻人,但情况已经变得极糟,老阎、老曲一死,他们已经失控。 “撤出去,回到小落水村再说。”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把裴鹊抱起来。 “给我看看那些资料。”司空摘星向方纯伸手。 “那是我的。”方纯冷笑一声。 “那是属于大家的,我有知情权。方小姐,你最好弄明白,这里的情况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司空摘星终于撕破脸皮,开始了赤裸裸的威胁。 “好,那就开战吧,反正这是一个强者通吃的时代。资料在我这儿,你赢了,就属于你。”方纯毫不示弱。 司空摘星环顾左右,那些年轻人个个脸色紧张,双手平端着冲锋枪,但枪口却没有指向方纯。 “拿钻石,去拿钻石!阎爷、曲爷死了,我们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指挥?我们要钻石,兄弟们,下去抢钻石!”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然后一呼百应,所有年轻人都高举着拳头,奔向石门右侧。 司空摘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提气大叫:“不要去,那是死路一条,那是去送死!听我说,谁都不要去,都给我回来——” 很可惜,没人听他喊话,年轻人们的眼珠都被贪欲烧红了,头也不回地冲向那边。断崖之下,的确布满了璀璨耀眼、价值连城的超级钻石,但宝藏往往是伴随着致命的危险共存的,他们眼中只见钻石,浑然忘却了沟壑暗影中的杀人怪物。 “叶天,我们走。”方纯弯腰抱起了裴鹊穿过的防护服。 司空摘星斜跨上来,要拦阻方纯,但瞬间就遭到方纯的锁喉、肘锤、猛虎跨膝顶,倒翻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关键时刻,方纯显露出了赏金猎人特有的冷血一面,根本不容司空摘星有反攻的机会。 “你……你这个母夜叉,根本不讲道理!叶天,叶天,你说句公道话,这些资料是不是我也有份?最少我也要占三分之一对吧?”司空摘星气急败坏地怪叫起来。 唰的一声,方纯短枪出鞘,弹开保险栓,指向司空摘星的眉心。 司空摘星嗷的一声怪叫:“你敢杀人灭口?” 方纯面色整肃,冷冷地回答:“司空摘星,我不得不告诉你,从大理到泸沽湖这一路上,你已经多次触及到我做人的底限。你不是喜欢跟北狼司马那种人渣搅在一起吗?好,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替他打前站。不管你是属于黑道、白道还是另外哪条道上的,都可以在这里安心做鬼了。” 司空摘星脸色大变,左右看看,已经空无一人,能够救命的,就只剩叶天了。 “叶天,看看你的女人,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求求你,拜托你,快说句话,别让她发疯了行不行?”他只好低声下气地求救。 石门右侧暗处,年轻人发出一阵欢呼声,大概是在庆祝有人已经到达谷底。老阎、老曲备下的探照灯、绳索都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毫不费力地就攀下了断崖,想必钻石也是触手可及。 “别杀他。”叶天终于开口。 他回头凝视着石门上的面具,老阎、老曲被吸干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此地仿佛已经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死气。那些奔着钻石而去的年轻人,只怕全都是有去无回,尸骨无存,成为怪物们的美餐。 “看它,正在嘲笑我们,嘲笑我们的无知、孱弱、欲望、贪婪。这地方已经存在了很久,之前也许有很多人来过,最终却没能活着走出去。方纯,司空摘星不是个好人,但却罪不至死,你还是把子弹留给更该杀的人吧,我们走。”叶天苦笑着向面具点了点头,如同跟此地的主人告别一样。在他心目中,面具是活着的,看着他们来,目送他们走。 方纯收起枪,抱起防护服,跟在后面。 两人拾级而上,到达了叶天狙杀日本忍者的通道中。 方纯看到满地尸体后,终于明白了叶天起初执意要放弃的良苦用心:“那时,我对你很失望,本以为我的柔情能打动你,一起走下台阶,并肩战斗。那一刻,我恨你,觉得自己看错了你。叶天,当我们再次站在这里,我很庆幸,自己没看走眼,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勇士,当世无双,天下第一。海豹突击队的高官们同意你辞职离开,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叶天只是苦笑了一声:“过奖了。” 进入撤退通道前,他皱着眉,轻轻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走在后面的方纯关切地问。 “我好像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你注意过没有,老阎、老曲以及那些年轻人之中,有没有人抽雪茄烟?而且是来自象牙海岸的那种黑酋长雪茄。我闻到的,正是那种袅袅不绝的烟味。”叶天弯腰前行,潜意识中有了不详的预感。 盗墓者中,极少有吸烟者。因为九成以上的封闭墓穴中,都会存在易燃易爆的沼气,哪怕是一丁点火星,都会引发致命的大爆炸。像老阎、老曲那样的盗墓界大行家,一定是不吸烟、不喝酒的。所以,留下烟味的,只能是与盗墓这一行关系不那么紧密的一个人。 “没有,他们都不吸烟,更不会吸黑酋长那种昂贵雪茄。”方纯回答。 “那么,事情就糟糕了。”叶天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停步,而是加速前行。 “有外敌出没?”方纯警觉地拔枪在手。 “没用的,敌人比我们想象得更强大。”叶天脚步更快,一路小跑起来。 他不想在地底开战,后面的情况也是一团糟,如果再被敌人封了出口,这辈子就别想见到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了。 老阎等人挖掘的通道有着许多转折,可见当时在掘进过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方向经过无数次调整。 向外撤的过程中,叶天和方纯顾不得计算时间,只是一味向前、向上。终于,他们跃出了一个位于山根下的椭圆形洞口,呼吸到了新鲜无比的山间空气。仰面望去,满天星星灿烂如钻,俱在向他们眨着顽皮的眼睛。 叶天弯腰放下裴鹊,贪婪地呼吸者混合着泸沽湖夜风的空气,一种绝地重生的喜悦感油然浮上心头。 “吱呜吱呜”,一阵口哨声传来,前面五十步之外,有人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向着两人招手。 “是北狼司马。”叶天只扫了一眼,就沉静地笑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暂时还算不清自己是蝉抑或是螳螂,但却绝对明白,自己不会是黄雀。 “逃?有机会吗?”方纯压低声音问。 叶天摇摇头:“我饿了,有人送吃的,何乐而不为?” 他不理脚下的尸体,大步向前,一直走到司马面前。 司马嘴边噙着一支狗尾巴草,满脸都是得意的坏笑:“喂喂,欢迎我们的大英雄和大美女凯旋归来!我上半夜刚刚打到的野羊、野兔、野雁和穿山甲,全都腌过、煨过,又烤过,喷香诱人。酒也是好酒,一罐北京二锅头,一瓶法国峡谷红葡萄酒,一瓶人头马……” 叶天径直坐下,伸手烤火。 篝火对面,还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外国人,棒球帽的帽檐低垂着,遮住了半边脸。 “喝什么?”司马问。 方纯走过来,掀开酒罐上的泥封,一股烈酒的浓香扑面而来。酒罐旁边放着一摞青瓷小碗,她一手摆碗,一手倒酒,连倒了七碗。 “广告上说,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二位,为什么不喝杯吉祥酒呢?能从地底脱险逃生,是何等的好运气啊!我其实很希望能沾你们一点光,多走几步好运,心想事成,马到成功的。”司马对两人的冷淡并不着恼。 方纯冷笑:“走江湖的人,只信中国老话,不信洋酒广告。老话说,七上,八下。喝了这七碗酒,我们就能摆脱晦气,重拾好运了。” 她把酒碗一一递给叶天,叶天一言不发地仰头喝下。 司马微笑着注视着两人,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叶天向那个外国人望了一眼,冷冷地一笑:“司马,你是盗墓界的大行家,怎么会带这么一个生手进入地下?他身上的雪茄味,简直就是追踪者的路标,不用看,只用鼻子闻,就能找到这里来。” 按照雪茄的质地、价格评估,普通人根本抽不起,这个故意遮挡面目的外国人肯定来头不小。 经历过地下连环诡变之后,叶天有些倦了,此刻最需要的是一条柔软温暖的睡袋。 方纯取下一根烤叉,摘下上面的一条雁腿,递给叶天。 叶天毫不客气地大口咬下去,司马没有说错,雁腿果然香气扑鼻。 “如果方便,给我们两条鸭绒睡袋。如果不方便,就放我们回小落水村去,休息够了再谈。”方纯代替叶天说出了心里话。 司马挥了挥手:“好好,方小姐说话,一句顶一万句,稍后兄弟就派人护送你们回小落水村去。但是,离开之前,我有几个问题必须要问一下叶先生。” 叶天停止咀嚼,头也不回地向身后一指:“司马,如果司空摘星对你还有点利用价值的话,就让人救他出来。否则,他就完了。” 司马反问:“救他?叶先生,他是你的好朋友,为什么你不去救?” 叶天冷笑:“废话,他是给你干活的,你不管谁管?” 司马耸了耸肩:“那就算了,反正司空摘星已经被我利用完了,死就死吧,省的手脚不干净,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洞口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不见其他人出来。 钻石已经变成了吸铁石,把那些被贪婪烧红了眼睛的人全都吸住。但是,地底有多危险,不言自明。 “看,多美的夜色啊!如果这时候有点萨克斯音乐,简直就是完美享受。方小姐,你说呢?”司马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无边的山景拥入怀中。 “啪”,他打了个响指,某个角落里居然真的响起了萨克斯音乐,吹的是曾经风靡中国大陆的那支《茉莉花》,吹奏者则是著名的萨克斯大师肯尼基。 湖水、山林、篝火野营、烧烤晚餐,再加上恰如其分的萨克斯音乐,的确是泸沽湖旅游者们梦寐以求的美妙场景。司马摇摆身体打着节拍,似乎已经沉浸在身心愉悦的音乐享受之中。 叶天和方纯不停地吃东西,对司马的自娱自乐并不回应。 “咳咳”,那外国人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 叶天停手,耳垂紧张地跳动了几下,仔细分辨对方的声音。 “从咳嗽声里可知,阁下的身体很虚弱,肺脏、脾脏全都受到严重的湿气损伤,通常只有长年累月在地底劳作的矿工才会这样。但是,看你的气势,绝不会是寄人篱下者。在黑夜里还戴着墨镜的人,除了真正的盲者,就是眼神能够暴露真实身份者。我猜,你眼中一定充满杀气,唯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跟北狼司马同行,就像江湖中人常说的,虎豹配豺狼。”方纯明白叶天在做什么,立刻开口,要引对方说话,给叶天更多辨别的机会。 外国人咧嘴笑了笑,低头拿起几根树枝,丢进火堆里。 他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钻戒,映着火蛇,熠熠生光。 “不用套他的话了,他是江湖上的老油条,足够做我们的师父。”司马嬉笑起来。 方纯冷笑:“能闻风赶到泸沽湖的,都是老油条。可是,老油条也不是九命猫,总归只有一条命,该死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就像我们带出来的裴鹊那样。” 裴鹊的盗墓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寂寞地死于山腹之内,简直就是失败者的最生动例子。 司马大笑:“我就知道,除了你和叶天,别人都没有那样的胆识和见识,能深入绝境,把他弄出来。司空摘星虽然是号称神偷之王,个人素质却是非常低下,最容易临阵退缩,无功而返。好了,裴鹊的遗体搞到手,我的泸沽湖之行就可以划上圆满的句号了。” “啪、啪”,那外国人轻轻拍了拍手,表示赞同北狼司马的话。 叶天脸上突然有了笑容,因为他从对方的动作上,看破了对方的身份。 “你认出我了。”那外国人绝不是庸手,眼神敏锐之极,连叶天脸上的细微表情也捕捉到了。 “他不过是在使诈!”方纯微微一笑。 外国人先是错愕,后是恼火,明白了方纯的意思。 原来,叶天的微笑也是一计,让外国人错误地以为拍手动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开口承认。当他开口时,才是叶天真正看穿谜底的时候。 叶天点点头,但没再开口,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啃着剩下一小半的雁腿。 外国人沉默了一会儿,感慨地点点头:“海东青,你果然厉害。像你这样的天才,海豹突击队全部队员里挑不出五个以上。放走了你,也许是五角大楼的双倍损失,失去了绝顶高手,却多了一个致命敌人。” 没有人应声,司马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深深地望着叶天。如果眼神也能杀人,他早就把叶天杀死十七八遍了。 蓦地,有人从树林里飞快地跑出来,赶到司马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司马冷笑:“好吧,引他们进地下,然后准备引爆,让这些日本忍者给超级武器做陪葬。” 那人露出愕然的表情:“可是,我们还有些兄弟在里面,是不是等他们撤出来再引爆?” 司马摇摇头:“他们出不来了,任何被钻石迷失本性的人只要靠近那个大熔炉,都无法压制住贪心,捡一块还要捡十块,捡十块还要捡百块,恨不得背几麻袋钻石出来才甘心。最后,不是死于地火,就是死于怪物之口——司空,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的最后一句,竟然是对着旁边的一大堆半人高的茅草说的。 茅草颤动了一阵,吃得满嘴流油的司空摘星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手拎着半只烤野兔,一手抓着一条兔腿。 “还好我脑子灵活,只捡了五块钻石就逃上来了,你那些兄弟,正好做我的挡箭牌。这次行动,真是亏大了,没赚什么钱,反倒差点把命搭上。而且呀,还被你们这些人在背后笑话,把我当成利用完就甩的破烂货。司马、叶天、方纯,我算认识到你们的真面目了,从今往后……”他咬了一大口兔肉,含混不清地接着说,“先给钱,再干活;不给钱,免谈。干什么活就什么价钱,绝对没有朋友价、优惠价、良心价什么。今天的事,真是让我伤透心了,伤透心了……” 司马摆摆手,报信的人立刻离去。 对于司空摘星的出现,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感到惊诧的,因为他是神偷之王,任何绝境,都能全身而退,这已经成了惯例。如果他没活着回来,反倒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吃,吃吧,当个饱死鬼投胎,也总比饿死鬼来得好一些!”司空摘星嘟嘟囔囔地丢下野兔,又从烤叉上摘下一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野鸭,只顾埋头大吃。 “钻石在哪里?给我看看。”外国人说。 司空摘星低着头冷笑:“给你看?你算老几啊?” 猛然间,外国人弹跃起来,倏地到了司空摘星身边,右手准确地插入司空摘星胸口的内袋里,再拔出来时,五颗钻石已经出现在他掌心里。 “喂喂,你——”司空摘星刚要反抗,一柄短枪,已经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别动,我看过了,自然会还你。”外国人说。他的身手相当了得,按说司空摘星的轻功天下无双,很少有人能这么轻易地将其制服。 他把手掌凑近篝火,五颗【文】钻石全【人】都是粉【书】红色【屋】的,最大的竟然如同衬衫纽扣。 “真是好东西啊!”他轻轻地叹息着。 司空摘星哧地一笑:“好什么好?不过是些小颗粒的凝结钻,在珠宝商眼里,不值一提。如果是一颗整钻的话,我就真的发财了。” 外国人冷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在你眼里,它只有珠宝一方面的价值,可在高手眼里,它却代表了一种更为惊喜的发现。”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回手把钻石放回司空摘星的口袋里,然后收起枪,慢慢地走回原处。 “我们该回去了。”叶天和方纯吃完了手中的食物,懒懒地站起来。 司马淡淡地说:“好,祝二位晚安,但你们身边的东西得留下。作为冒险的酬劳,离开泸沽湖之前,我会开一张支票送到你们的住处去。” 叶天没有任何异议,辨别了一下方向,沿着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向小落水村走去。 方纯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直到绕过一片小树林,看不到那堆篝火了,她才轻声问:“叶天,那外国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叶天只回答了两个字:“梅森。” 那就是梅森将军,从美军关塔那摩海底铁狱中诈死逃脱的高官。 很显然,他精心的易容过,刻意不说不动,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叶天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见过一次的人,就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随时都能对号入座。 第07章 青梅煮酒 他们在道边的大石块上坐下来,静静地隐没在夜色里。不远处,泸沽湖水轻拍石岸,偶尔有夜栖的鸥鸟被浪声惊醒,唳叫着飞向天空。这样的夜,其实最适合年轻男女携手而行,尽情享受这片未被污染的大自然美景。 泸沽湖,是最令国内外游客倾心的圣地之一,但今夜却成了叶天、方纯最郁闷的舞台。 真正掌控局面的是北狼司马、梅森将军之流,那么多人被困于山腹之下,即将变成大人物的垫脚石,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总要做些什么,为了这个美好的世界!”叶天不止一次地这么想。即使身陷山穷水尽的窘境,他也没有放弃这一信念。 “过去的这段时间,真的像是一场离奇的噩梦啊!有好几次,我以为咱们难逃葬身地底之劫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方纯由衷地感叹。 老阎、老曲以及那队年轻人都成了牺牲品,这就是江湖,优胜劣汰,大浪淘沙,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一飞冲天,成为真正的精英。 叶天淡然地一笑:“没有人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北狼司马和梅森将军利用司空摘星布局,最终仍是一无所获。至于风神裴鹊身上的秘密,全都在这里了。” 他举起手,凑近方纯眼前,掌心里藏着一架只有半张扑克牌大小的迷你摄像机。 “这是最先进的间谍拍摄工具,外壳采用航天器金属,耐辐射,耐水浸,具有超长的电力供应和拍摄时间。之前,它固定在裴鹊的头顶上,我在拉他上平台的瞬间,就取下来藏进口袋里,连司空摘星都没发现。我猜,裴鹊进入大熔炉底部看到的一切,全都留在这里面。遗憾的是,我们手里没有放映设备,也不能回村里去,因为司马一定派人跟踪咱们,随时都会下手。” 裴鹊,也许是唯一下探到熔炉底部的人,他留下的摄影资料,珍贵之极。 一想起那个头顶天、脚踏地的巨大熔炉,叶天就有头晕目眩之感。那样的奇伟建筑,本应出现在幻想电影的镜头中,成为令观众兴奋尖叫的情节。 方纯想了想,低声说:“有办法了,我向南边去,任何一家湖畔宾馆或是民宿里,都能偷到笔记本电脑,播放这些资料。你按原路走,甩掉尾巴,然后迂回向南,咱们会合。” 她握住叶天的手掌,在他掌心里轻轻划了三道,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第一条边,是我的前进路线,第二、第三条边是你的,三边长度比例尺为一厘米比一公里。五分钟后开始行动,全部过程所耗费的时间大约在三十分钟上下,怎么样?”她低声问。 叶天点点头:“好,是个好主意。” 那时候,他们靠得很近,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对情侣正在窃窃私语。 “忍无可忍之时,只能用‘不得不杀’来应对,你说呢?”方纯又说。她的右掌狠狠地向下一切,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叶天苦笑,只好点头。 其实,跟随北狼司马的,都是老阎、老曲那样的为钱卖命的主儿,都没有必死的理由。这里是中国大陆,不是战火纷飞的伊拉克战场,叶天很难说服自己,对这些庸庸碌碌的平民下手。 确定下这件事,方纯轻轻松了口气。 夜风吹过,卷动着她的衣角,飒飒乱飞。她缩了缩身子,更加靠近叶天。 “知道吗?在地下通道里你声明准备放弃时,我感到很难过。司空摘星、老阎、老曲他们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在我眼中,像你这样的高手是永远不会退缩不前的,任何峻峰险途,都会折服在你脚下。真希望,我们一直是朋友,一直能在漫漫长路中结伴前行。”方纯紧握着叶天的手,渐渐真情流露。 “十点钟、十二点钟、两点钟方向,各有两人,用望远镜向这边窥视,距离全都在五十米左右。这时候,我们没有工夫抒情感叹,只能拼命狂奔,突破藩篱,让北狼司马的妙计落空。准备开始吧!”叶天无法用同样的热情回应方纯,非常时刻,只能全心全意应对危险,即使这样会伤了方纯的心。 “好,再坐一分钟,就一分钟。”方纯低语。 大劫难、大灾变过后,她的心变得柔软而敏感,对战斗间隙这一点点时间尤为珍惜。 她的头枕在叶天膝盖上,他只要垂手,就能抚摸到她的秀发。甚至只要他愿意,就能做更多年轻男女喜欢做的风花雪月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做,而是微微地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的情况。 北狼司马不是善茬,更不是开福利院救济社的好好先生,只要时机成熟,就会抛开有说有笑的伪装,暴露出本来面目。 这是一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刀光剑影的博弈,一方是司马,一方则是自己。 他们不动,跟踪者也暂时潜伏在草丛中、树干后、乱石边。 “在想什么?”方纯意识到了叶天的心跳正在加快。 叶天忽然轻轻笑起来:“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那句话,是对司马的戏谑,更是对自己的警示。在他的评价标准中,外露、嚣张的司马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梅森将军,一只几近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梅森敢于舍弃高官,诈死逃亡,证明中国大陆存在更吸引他的东西,而且有获取那东西的十足把握。 “走吧,该上场了。”他低声说。 两人在一大片茅草丛后面分手,方纯向南,叶天则径直奔向小落水村,一进村口,便折入黑漆漆的矮墙后面,屈膝蛰伏起来。 村里没有一丝灯光,死寂一片。 叶天闻到了风中飘来的泸沽湖的腥湿气,蓦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数年前,也曾踏足此地,再不曾活着离开过。突然的悲怆一下子塞满了他的胸膛,鼻子一酸,两股热泪不由分说地涌出眼眶,从腮边滚落。父子情深,出于天性,沃夫子在世时,他们交流不多,现在却幽冥陌路,欲诉不能。 “爸爸,相信我,您的儿子一定能揭开死亡真相,让您在九泉之下安心瞑目。”他垂下头,泪水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仿佛刚刚饮下一杯苦酒。 在海豹突击队时,他是风光无限的勇士海东青,受长官赏识,受同伴尊敬,但一切荣誉都抵消不了对父亲的思念。此刻踏着父亲的足迹来到小落水村,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任何言辞无以形容。 很快,两组跟踪者沿着小路追过来,一过矮墙,就遭了他的闪电一击,就地躺倒,动弹不得。 叶天绕过村子向南,从一大片沼泽地西侧穿过,准确地捕捉到了第三组跟踪者的动向,从后向前掩杀过去。不过,这次他还没有动手,已经另外有人出现,斜刺里杀入,把司马的两名手下控制住。 “吱呜——咕咕咕咕”,袭击者发出了夜枭怪叫的暗号,远近各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应声,至少有六组人马,分散在沼泽地四周。 叶天暗暗吃惊,立刻隐身在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上。 “大竹先生有令,得手后即刻撤退至稻香园宾馆,不得耽搁。”有人用日语传令,一处一处地传递下去。 叶天看过泸沽湖沿岸的旅游景点全图,知道稻香园宾馆的位置在东南方向三公里处。他悄然滑下地,绕开这群日本人,然后全速奔跑,抢在他们头里赶到宾馆。 宾馆位于泸沽湖西岸的最北边,属于商业位置极差的一类,再往北就是荒野和山地。正常的旅行者很少跑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更不会舍近求远,下榻于此。所以,宾馆里非常冷清,只有主楼二楼最北边的两个房间亮着灯。 叶天没有冒然进入宾馆,而是攀上了一棵五米多高的槐树,稳稳地蜷伏在枝桠间,注视着宾馆内的动静。 很快,有几队人马陆陆续续地回到宾馆,进入了亮灯的房间。 叶天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戴着手铐的方纯。她被擒获,可想而知,裴鹊的录像也落入他们手中了。 两个房间的门紧闭着,所有人进入后,再没出来。 叶天毫无选择,只能主动出击,但就在他准备落地时,头顶上方的枝叶一翻,两柄手枪同时顶住了他的天灵盖。 “叶先生,慢慢来,不要动,我的枪很容易走火的,会伤到你。”上面的人温和地轻声说。 叶天仰起头,先接触到一双锋芒毕露的细长三角眼,然后是挺直的笔管鼻、紧抿的薄嘴唇以及一个线条硬朗的下巴。那是一个皮肤白皙、下颏无须的中年男人,一张脸在枝叶间半隐半露,眉目之间,流动着若有若无的冷肃杀气。 “是谁?”叶天心底一寒,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快太急,竟然忽略了观察地形这一点,陷入了敌人预先设定的埋伏圈。 “大竹直二。”中年人回答。 叶天皱了皱眉,慢慢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反抗。 两人一先一后落地,大竹直二背靠槐树的粗糙树干,冷冰冰的枪口须臾不离叶天的眉心、胸口。 他的狡黠与冷静,令叶天感到由衷的惭愧。 “你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不是吗?”大竹直二仿佛十分遗憾,轻轻叹气,“我筹划了很久,也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满以为今夜要捕获的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斑斓猛虎。孰料,只来了一只野羊,而且是心不在焉的那种。” “别紧张,我对你没有威胁。你的敌人是北狼司马,而不是我。”叶天向北方指了指。在那边,司马的手下正在引诱山口组忍者进入山腹,然后四处引爆,将那些人就地埋葬。 大竹直二歪着头低声笑起来:“对,他是我的敌人,但此刻最重要的,是我想跟你谈谈。” 叶天苦笑着问:“谈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海豹突击队以“铁腕反恐、保卫家国”为己任,与江湖黑道恐怖分子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虽然叶天已经净身退出,却仍然下意识地拒绝与山口组合作,那是一名军人的最起码道德底线。 “谈人生、理想,谈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谈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海东青,我很佩服你在海豹突击队时创造的战绩,你不该沉沦为无所事事的游侠,应该重新成为一名军人,为理想而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大竹直二回答。 叶天笑了,他料不到连日本人都想收买自己,看来“海东青”这块大招牌还是比较管用的。 “即使成为军人,我也会为中国而战,与日本人无关。”他摇摇头,不动声色地窥视着对方的弱点。 大竹直二是近年来山口组中十大干将之一,江湖传闻,以他的才干,很有可能进入山口组的最高层,成为亚洲区的最高决策者。就是这样一个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顶高手,今夜也在泸沽湖出现了。 “为中国而战?这个年代,国籍并不重要,我们都是为了个人而战。我是日本人,但我从未愚蠢到誓死效忠天皇、效忠国家的地步,因为山口组是在正派人士眼中臭名昭著的黑道社团,必须要全部剿灭,斩草除根。你看,这样的国家,凭什么要我效忠奉献?我知道,因为二战那段黑暗的历史,你们中国人全都仇恨日本人,以杀日本人为荣、结交日本人为耻,但今夜我们不谈政治信仰,只谈江湖梦想。”大竹直二用双手食指勾住双枪,悠闲地转了几转。 叶天的双脚突然由八字步转为丁字步,眼睛死盯住对方的手指。他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展开秋风扫落叶般的绝地反击。 他坚信,每一场战斗的输赢天平,都是在慢慢变化的。唯有不放弃,才会挽回貌似大厦将倾的败局。 “别乱动,在这里,你根本没机会跟我动手。我珍惜你是个人才,但狙击手们可没有这个耐性。实话说吧,早在半小时前,我的人就在北狼司马的篝火正西方瞄准了他的脑袋,一声令下,这家伙就要栽进火堆里。现代化的高科技狙击器材一旦参战,一公里内射杀目标,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费劲。但是,谁能给我一个杀他的理由?现在黄金堡垒、超级武器都没露面,大家杀来杀去,有意思吗?”大竹直二又摇摇头,索性收起双枪,双手插进口袋里,悠闲地吹起了口哨。 叶天点点头:“没意思。” 大竹直二一笑:“既然没意思,你又何必全力以赴地押注?须知道,我夤夜布局,在满树露水间设伏,是绝不会给你留下反击机会的。” 叶天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放弃了雷霆反击的念头。他不敢赌对方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一步走错,不但自己要死,方纯也会遭了毒手。 大竹直二大笑:“好,既然大家达成了共识,就跟我进来喝杯酒吧,是我从京都带来的上好清酒,在你们中国大陆根本喝不到。” 他放心地在前面引路,叶天静静跟随,一直进了稻香村宾馆主楼后面的花园。 那个花园疏于打理,几近荒芜,只有园中的日式小亭周遭还算干净。 小亭外,正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烧着一只紫砂锅,锅里飘出了梅子特有的清香。 两人走入小亭,女孩子就用一只彩绘的托盘献上两只煮过的短颈陶瓶。一打开瓶盖,清酒甘洌的香气扑鼻而来。石桌上,除了彩绘小陶杯,还摆着两碟糖腌梅子。再旁边,就是毛笔、宣纸和砚台,砚台里早就磨好了浓浓的上等墨汁。 “《三国演义》这本书传入日本后,深受民众喜爱,很多人对其中的精彩典故耳熟能详。中国古代枭雄曹操,曾留下‘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一段佳话。今天,我也仿效古人,请叶先生喝一杯青梅煮过的清酒,谈论一番天下大事。当然,这么好的见面机会,不写几首诗留念怎么行?所以我又准备了文房四宝,请叶先生酒后一展身手。”大竹直二率先在石桌边坐下,脸上堆起了诚挚恳切的笑容。 叶天禁不住对面前的日本人又提高了一层戒心,因为他根本猜不透大竹直二的心思。 梅子浸过的酒,没有酒性,只剩微酸的清香。吹着泸沽湖的夜风,喝着地道的日本清酒,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你是光临这里的第一位客人,也是最后一位。我在泸沽湖驻留已久,应该离开了。”大竹直二悠悠地说。 “去哪里?”叶天不动声色地问。 《三国演义》之中,穷途末路的刘玄德在风头急劲的曹孟德身边,也是像叶天一样,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宾馆内没有异常状况,亮着灯的两个房间也一直静悄悄的。这一切渐渐地让叶天产生了错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亚洲黑道第一大社团山口组的高手,而是一个可以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的朋友。 “向北去,有没有兴趣猜猜看?”大竹直二举起右手,伸出了三个指头。 叶天皱眉:“我猜不出。” 大竹直二一笑:“叶先生,你不够诚实。从泸沽湖四周向外辐射,与‘三’有关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三星堆遗址。有人告诉我,那地方有非常多的好东西,被人挖走的只是九牛一毛。只要肯下血本,一定大有收获。” 三星堆遗址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中国西南地区的青铜时代遗址,位于成都平原之上,具体地址是四川省广汉县南兴镇。那地方距离泸沽湖约八百公里,好车快跑,一天即到。 “恭喜,预祝你一帆风顺,得偿夙愿。”叶天礼貌地点点头。 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工作缓慢之极,目前出土的文物中并没有特别昂贵的。可以预见,当越来越多的隐秘墓室暴露出来之后,定会找到真正值钱的东西。可是,大竹直二绝不会为了古董去那地方的,因为山口组一直都有足够的活动经费。 “不是祝我,而是祝‘我们’。叶先生,你我一见如故,有那么好的事,不带上你怎么行?”大竹直二阴沉沉地笑起来。 他已经说了太多话,薄嘴唇渐渐变红,像是涂了口红一样,使叶天产生了“此人不男不女”的奇特感觉。 叶天当然不愿离开泸沽湖,而是要以小落水村为据点,追查沃夫子的死因。 “不想去?呵呵,都是久在江湖的人,你想什么,我一眼都看得清!叶先生,你到底为谁工作?”大竹直二突然单刀直入地问。 叶天抬起头,接触到对方咄咄逼人的凶狠眼神。石桌对面的人,仿佛一只原本蒙面伪装的豺狼,突然亮出了本来面目。清酒和风景,女人和微笑,全都是圈套上的点缀,总有图穷匕见之时。 “你猜。”叶天冷笑起来,“在酒中下毒有意思吗?山口组研制出的所有毒药,无论慢性还是烈性的,都可以通过预先注射疫苗来防范。你用的毒药是‘雪之时七二二’号对吧,该药的作用,是让中毒者失去思考能力,说出隐藏在心底的大秘密。我不怕中毒,但我仍然愿意告诉你实话——我不属于任何势力,也不受任何人雇佣。这些话,早就有人问过我了,答案也是一模一样。” “如果我一刀一刀剐了方小姐,你是不是还会如此镇定?”大竹直二换了一种深沉肃杀的语气。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叶天蘸着杯中残酒,在石桌上粗略地划了几下,慢悠悠地说:“看,花园里共有四支狙击步枪,我只要向左侧奔出十步,就进入安全死角,狙击手根本都看不到我。而你呢?我在离开亭子前,捏碎酒杯,射出陶瓷碎片,至少要打瞎你双眼。这样一来,北狼司马就高兴坏了,因为我在不要一分钱报酬的情况下,替他除掉了一位强敌。” 自从踏入宾馆,他的眼睛就像一架高速摄影机,把经过的地方全都拍摄下来,然后汇总分析。 二十一世纪的黑道江湖,打打杀杀的作用正在日益减小,动脑筋、擅分析、与时俱进、科技为本才是制胜的关键前提。意大利黑手党败落、日本山口组兴盛,也说明了以上问题的重要性。 大竹直二直起身,按照叶天画的图形,向四周看了看,顿时脸色大变。 环境越复杂,布局者越容易留下破绽,叶天的反击机会就越多。于是,他与大竹直二间的攻守气场,正在发生逆转。 女孩子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向火炉中扇着。 “你的人死伤太多,已经没有足够人手可供调配,处处捉襟见肘了。与其左支右绌、虚张声势,不如给我个面子,让我带走方纯,咱们两不相欠,怎么样?”叶天记挂着方纯,整颗心都悬着,生怕她出意外。 “我曾经拥有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雷燕和淘金帮的精英们是那个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先去无为寺,后去蝴蝶山庄,把所有敌人的主力引到那边去。然后,我在泸沽湖这边钻山、下湖,摸清与那个大熔炉有关的全部线索,并且消灭竹联帮的爪牙,清理黑夜金达莱的余党。当然,我方最大的敌人就是北狼司马。据我所知,他一直在为伊拉克红龙、青龙兄弟效力,但这个人的行事方式怪异无比,明明憎恨美国人,又勾搭上了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梅森将军。如果雷燕没出意外,我今晚就有实力,一举消灭北狼司马,彻底掌控局面……”大竹直二喃喃低语着,只喝了一瓶酒,似乎就已经醉了。 雷燕率领的淘金帮的确是一支强大的本土力量,但世事翻云覆雨,变化无常,谁也无法预料,更不会按照大竹直二的计划发展。 淘金帮的人进入大理后,步步受挫,四死其三,又丢失了手上唯一的筹码——二战日本兵,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让大竹直二的如意算盘落空。 “你失败了,不过至少还活得好好的,没像雷燕那样,葬身山腹。就此收手吧,就当今晚我们没有见过。”叶天不喜欢痛打落水狗,既然大竹直二悔悟,他愿意给对方机会。 “如果不是为了父亲的遗愿,我更愿意做一名诗人或是画家,静心隐居,偶尔写诗作画……”大竹直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伪装出来的强大外表顿时干瘪下去。 女孩子放下扇子,低着头走进亭子,搀住大竹直二。 “对不起,大竹先生最近每天都喝太多酒,胃病越来越重,只喝一点点酒,就会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失礼了,实在是太失礼了!”女孩子羞涩地向叶天连连鞠躬谢罪。 她的身子极其瘦小,搀扶大竹直二那样的成年人非常吃力,几乎站立不稳。 司马突然出现在小花园尽头,就像一阵无影无形的风,施施然穿过鹅卵石小径,直达亭中。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你派出去的人九成遭到围歼,稻香园宾馆外围制高点,全都被我的人占据。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雷燕等人进入蝴蝶山庄,同样肩负着刺杀我的重任对不对?现在,我送上门来给你杀,打起精神来,别像只癞皮狗一样,让一个女孩子架着!”司马托着大竹直二的下巴,满脸春风得意,嚣张得忘乎所以。 哧的一声,一柄闪着亮银色寒光的日本刀突然刺进了司马的小腹,斜着向上,从后背露出半尺多长鲜血淋漓的刀身。 第08章 绝命视频 “什么……怎么……啊——”司马狂吼一声,大步后退,身前背后,鲜血如注,瞬间染红了亭内的地面。 女孩子腰间系着的白色腰带嗖的一声飞出去,像一条出笼的长蛇,绕上了司马的脖子,并立即收紧,变成了一条连环套索。 “你是谁?”恐惧与疼痛扭曲了司马的那张脸。 “山口组麾下、雪溪千代子。”那女孩子低声应答,单手一拽套索,令司马踉跄着向前,随即“哧哧”声连响两次,又有两柄日本刀横着削进司马的两肋之内。 这连环三杀,就像古筝高手指下的《阳关三叠》一般,一阕比一阕更为清越、犀利,一刀比一刀狠辣、致命。三刀已毕,司马挣扎着倒地,浑身痉挛着,说不出话来。 叶天面对这兔起鹘落的一幕惊变,心底忽然掠过一阵茫然,本来智珠在握、决胜千里的北狼司马吃定了山口组大竹直二,并且在山腹内围歼了日本忍者主力,看上去占尽上风。几秒钟内,风云逆转,胜者一命归西,败者重新上位。 雪溪千代子后退一步,死死地盯住司马的脸,直到看着他的嘴边涌出大滩鲜血,才缓缓地退出亭子,回到小火炉旁边。炉膛里的火就要熄灭了,她用细长的手指拾起两段干树枝,慢慢地放进去。树枝被引燃了,跳跃的火光,立刻映亮了她嘴角挂着的一丝丝残忍笑意。 “三绝狐。”叶天叫出了雪溪千代子的绰号。 那是山口组新一代女杀手中的佼佼者,以“不达目的不死不休”著称。只要被她盯上,就等于被阎罗王判了死刑。 “这是一次非常规、多变化的死亡布局,雪溪千代子青梅煮酒,笑里藏刀连环三绝杀,是这一布局的最强主线。任何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无所不在的杀机笼罩。叶天,刚刚在墙外树下时,你如果妄动,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轮不到别人。不过,那就不好玩了,我一直以为一场博弈游戏中,对手越强,我就会赢得越开心。”大竹直二闲闲地敲打着桌角,笃笃有声,变换着鼓点节奏。 司马的血已经流干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个嚣张至极的盗墓高手在自以为大局已定时,死不瞑目地离开了眼前的美好世界。 “安息吧。”叶天蹲下身,伸出右掌,帮司马合上了眼睑。 “兔死狐悲,是吗?”大竹直二淡淡地问,“其实,今晚的青梅煮酒论英雄刚刚开始,北狼司马是你们中国盗墓界名气最大的高手,但却不是真正的英雄。你们中国的所有盗墓者,只是为了金钱活着,最终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金钱的奴隶,被铜臭熏瞎了眼睛。这种人统统该死,如此一来,那些生前轰轰烈烈的大人物,就不必担心死后遭人凿洞骚扰了。” 叶天的心事被对方说中了,亲眼目睹司马的下场,他的确有兔死狐悲的哀伤感。江湖上从来没有千年不死的神,再强悍的人,都有面临凄惶末日之时。 “真是好局,我今晚已经被你骗了三次,对阁下战斗力的判断连连出错。既然连‘三绝狐’都沦为烧水的侍女,那么‘京都第一女刺客’花轮书、‘白纸扇妖风’柚子一定也埋伏在左近,对不对?你费尽心力编制的这场大网,什么时候可以回收?”叶天慢慢地鼓掌,浑身蓄力,全神贯注提防敌方的暗袭。 司马不是他的朋友,但司马活着的时候,会分散山口组杀手的攻击力,无形中让他处于暂时的安全地带。司马一死,他所面临的危险系数立刻大大增加。 “我说过,今晚的主题是‘论英雄’,死了的、活着的都要论述一遍,不能厚此薄彼。”大竹直二弹了弹指甲,踌躇满志地清了清嗓子,“雪溪千代子,上酒。” 雪溪千代子捧着两瓶酒,谦卑地低着头,慢慢走进亭中。她身上的杀气消失了,脸上也只剩日本女子特有的温情羞涩的浅笑。 “泸沽湖下的秘密本来就属于我们日本人,二战中期,日本勘探队沿着三星堆遗址的线索一路向南,到达此处,进入地底世界。大自然中,猛虎猎食,总有豺狗、秃鹫潜藏在左右,随时准备分一点残羹剩饭,人类世界中亦是如此。很多人,不敢跟大日本皇军正面对抗,只好远远跟随,一有机会就实施闪击突袭。所以,勘探队的工作并不顺利,队中的一部分人数次要打退堂鼓,幸亏我爷爷大竹神光极力弹压,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也就是你看到的天地熔炉。在此,我必须得承认,被称为‘武器狂人’的他,才是超级武器寻找过程中真正的英雄——” 叶天不想多说什么,二战中,中国和日本是敌对国,日本的大英雄必定是中国的大仇人,这道理谁都懂。 “为我们的英雄大竹神光前辈,干!”大竹直二举起了酒瓶。 “别忘了,那是你们的英雄,而我,是一名中国人。”叶天冷冷地拒绝。 大竹直二不以为意,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单手拍打着大腿,大声唱起了一支日本歌曲。那只歌曲的意思是颂扬大和民族敬奉的天照大神,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光芒永存,福泽东海。 天照大神或称天照大御神、天照皇大神、日神,是日本神话中高天原的统治者与太阳神,被奉为今日日本天皇的始祖,也是神道教的最高神袛,更是日本人在历次跨国战争中的生命守护神。 歌声在静夜里飘出很远,但宾馆内无人出来干涉,看来此地已经被日本人全部包下了。 “据说,梅森将军也曾经非常了不起,是美国军方、警界、司法界的铁腕人物,拥有美国几大名校的法学、史学、考古学等等十几个博士头衔。连美国总统都在国会上赞叹说,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由梅森镇守,永无后患。这样的大人物低调踏足泸沽湖,真应该请来见一面、喝一杯。不过,他已经落入我的网内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要论英雄,他也有资格算得上一个……”大竹直二又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 叶天表面上静坐不动,实际是在调整呼吸,等待时机。 “你,海东青,虽然年轻,但却是海豹突击队有史以来让全部教官都打出‘优加’评分的唯一一人。在伊拉克战场上,你的临场指挥,杀伐决断,更是阵地战、袭扰站、尖刀突击战、特种兵攻坚战方面的绝佳教材。帅才……你绝对的万里挑一的战术帅才,谁能争取到你这样的大英雄,就一定会笑到最后,胜到最后……来,为你自己干一杯……” 这一次,叶天举起了酒瓶,就在大竹直二仰起脸喝酒时,他突然弹跳起来,箭一般穿入草丛,径直奔向南面的二楼。 方纯被禁锢在那里,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咄!”火炉边的雪溪千代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叱喝,斜刺里包抄过来。 杂草超过半人高,当叶天尽量伏低身子时,几乎全部隐没在草内。他采用澳洲响尾蛇最擅长的小之字形滑行术,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抵达主楼墙下时,以“梯云纵”的轻功拔地而起,双脚脚尖轮番踢在墙上,连续借力,跃进二楼的走廊。 雪溪千代子如影随形而至,袖中剑暴烈地出手,掠向叶天的膝盖。 那瓶刚启封、未沾唇的清酒仍在叶天手中,他借着落地旋身之势,用尽全力挥出,如同橄榄球运动员的长抛球一般。 呜的一声,酒瓶贴着雪溪千代子的耳垂飞过,她的两柄袖中剑也只差两寸落空。 雪溪千代子怔了怔,突然单膝跪地,全身的傲气和杀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叶先生手下留情!” 叶天摇摇头:“我并没有留情,只是快速交手中失去了准头。你回去吧,这一战,算是平手。”以他的身手,不足一米间距之内电光石火间的一击,准确率高达百分之百,酒瓶绝对能够在敌人的眉心、天灵盖或是咽喉落地开花,瞬间秒杀。 他故意说“失去准头”,只是不愿别人感恩。以杀止杀,是一种平凡的战斗境界,以不杀止杀,则是武者的绝高境界。 雪溪千代子站起身,越过栏杆,向小亭那边退去。 走廊长二十米,宽三米,此刻空无一人。 叶天警惕地推开了最靠边的那扇门,竟然发现房间里的大屏幕液晶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些与地底大熔炉有关的画面。观看者只有方纯一人,而且她既没被绳捆索绑,手上脚上也没有枷锁镣铐,旁边更没有其他看守者。 电视画面不停地晃动着,一束白色的电筒光柱下,一只只半人宽、两米高的椭圆形巨蛋清晰可见。所有的蛋上,雕刻着弯弯曲曲的黑色线条,仿佛一幅幅变异了的地图。很快,光柱停留在其中一只巨蛋上,一只戴着超薄黑皮手套的手伸出去,缓缓地抚摸着上面的线条。 “是地图……是一大批天生带有地图的怪蛋。那里面藏着什么?远古恐龙胚胎还是夺命混世魔王?真把我搞糊涂了,这里根本不是外面猜测的那样……可惜,无法带一只蛋出去……”那是一个老男人嘶哑低沉的低语声,应该是来自风神裴鹊。 画面一转,拍摄者的镜头指向远方,极其缓慢地旋转了半圈。 远处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建筑物、植物或是山脉、河流之类,当然也没有道路,四处都是挤在一起的巨蛋。 “我回去怎么跟别人说?就说这地方是个蛋巢,供某种动物产卵孵化用?不行不行,那样会惹人嘲笑,坏了我风神裴鹊的名头。我是来探寻超级武器的,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一定要从这些蛋上,找到线索……”镜头又垂下来,挨个儿落在蛋上。 普通地图的线条是有规律可循的,很少出现方块、圆形、笔直线条或是九十度直角之类,但在眼前的地图上,却出现了很多方块,把几个或十几个圆圈围住。 “那是代表什么意思?难道这些线条是天生的吗?除了恐龙之类史前怪兽,还有哪种动物,能产下这样的蛋?我录下的这些资料,一定能惊世骇俗,成为盗墓史上的一大奇闻。不过,离开之前,我必须要凿开一只蛋看看,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资料中接着传来裴鹊挑选工具的哗啦哗啦声。 之后,镜头里出现了半尺长的精钢扁凿和一把一头圆、一头方的手锤。 裴鹊先试着用扁凿敲打巨蛋,看起来蛋壳非常坚硬,他敲了十几下都没什么效果。于是,他拿起锤子,动手凿蛋。 叶天没有开口问候方纯,只是在她身边坐下,一起注视着屏幕。 两个人的手下意识地相握,随即十指紧扣,用这种无声的动作传递着鼓励和勇气。 电视上,裴鹊叮叮当当地敲打了十几下,那只蛋却毫无损伤。 “什么声音?”镜头忽然向上一仰。 叶天目光如炬,在一片灰蒙蒙、雾茫茫中,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披着鳞甲的圆滚滚躯体正在极遥远的高处盘旋舞动着。那东西在雾气中一晃而过,随即消失,裴鹊竟然没有及时发现。 现在,叶天可以断定,裴鹊正站在大熔炉的底部,因为镜头中曾经出现了天蚕丝绳索和那个延伸向熔炉中心点的长条形平台。 “什么都没有,我这是怎么了,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裴鹊嘟囔着,镜头转回来,照着他的双手,然后再次发力敲打。 “我看到了鳞甲怪物,裴鹊老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放过了。叶天,你有没有见过那种刻在蛋上的怪异地图?”方纯见缝插针地问。 裴鹊不是万能的,况且中国的俗谚早就说过: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 也许正是这次小小的失误,断送了他的性命。 叶天苦笑摇头:“见没见过又有什么用?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敢像裴鹊那样,把冒险当成一场游戏。盗墓界的人都说,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只为‘盗墓’而盗墓,已经到了痴迷无度的地步。现在我只期待,大竹直二的人能豁出命去,排除一切干扰,重新进入熔炉勘查实情——但看他的意思,对熔炉失去了应有的兴趣,而是随时准备北去三星堆遗址。” 凭心而论,叶天相信日本人做事时的严谨态度,在很多方面完全胜过北狼司马领导的那一票中国盗墓者。 “那么,北狼司马呢?在他身上,我们是不是会有更多借力之处?”方纯问。 她被劫持后,小亭中才发生了血腥一幕,所以并不清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司马已经当场倒毙。 叶天直言相告:“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司马孤军深入,进入我们脚下的稻香村宾馆,已经在山口组麾下女杀手‘三绝狐’雪溪千代子的刀下做鬼。” 方纯吃了一惊,瞬间把叶天的五指攥紧。 “真的?”她旋即皱紧了眉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北狼司马绝不会冒那样大的风险。从他雇佣老阎、老曲做探路石这件事上看得出来,即使是举手之劳,他也会秉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派别人去干。” 叶天深深地点头:“司马的尸体就在楼下,我亲眼所见雪溪千代子的连环三杀,那是做不得假的。” 方纯怅然地呀了一声,放开叶天的手。 电视中播放的,就是叶天从裴鹊身上拿到的录像,真实地记录了大熔炉地下的诡异景象。可惜,他和方纯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弄不懂那些蛋因何存在,又是哪种动物所生。 裴鹊的凿蛋过程持续了三四分钟之久,奇怪的是,锋利的扁凿竟然奈何不了蛋壳,连一点粉末都没凿下来,遑论破蛋察看。 “是什么声音?是什么东西……”裴鹊又一次抬头,镜头指向正前方。 这次,画面中清晰地出现了一条蜿蜒游动的黑色躯体,圆滚滚的,浑身披着一层闪亮的黑色鳞甲。粗略估计,那应该是一条直径半米左右的蛇形动物,正在巨蛋顶上缓慢地游弋着。那架摄像机是装在裴鹊头顶位置的,光柱与镜头一起移动,照到哪里,就能拍到哪里。他们看到的,与裴鹊看到的完全一致。对面那怪物距离裴鹊约七十米到一百米的样子,看不见头颅,只是左右摇摆游动,还没有直扑上来。 嗖的一声,裴鹊扔出了一枚鸡蛋大小的烟雾弹,噗的一下,方圆二十米内顿时浓烟滚滚。 镜头急速晃动着,显示裴鹊正在奔向绳索,然后向上攀登。 “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肺要炸了,心脏越跳越快——看看,看,那是什么?天哪那是什么?”裴鹊尖叫着,声音完全走调,如同一卷磁粉快要掉光的录音带。 镜头晃动了一阵,渐渐稳住,向前方平行拍摄。 电视画面被披着黑色鳞甲的躯体充满,鳞甲上也带着地图状的线条,并且随着那躯体的呼吸而收缩、扩张,再收缩、再扩张。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叶天只能大概判断,躯体的直径最少在两米以上。如果那真的是一条巨蟒,张开大嘴后的吞噬口径,能轻而易举地把裴鹊囫囵吞下。 事实结果是,裴鹊的躯体是完整的,并且被叶天从平台下拉上来,又扛出了山腹,好好地交给了司马。 “我要死了,如果谁最后得到这些资料,请在我的墓碑上,刻‘风神裴鹊’四个字。我是裴鹊,我是……裴鹊,不死的盗墓界之神……”随着他艰难的呜咽声,镜头中忽然出现了一蓬血雨,从镜头内侧喷出,一直落在对面的鳞甲上。 在叶天感觉中,每一片鳞甲也是有生命能力的,血雨一到,立刻被鳞甲吸收。之后,鳞甲似乎开始变得兴奋,片片逆张。 “诅咒……还记得那诅咒吗?服部九兵操说过的二战往事中的诅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咒,大炼蛊师玉罗刹的最后一道蛊!”方纯失声叫起来。 鳞甲下面,竟然另外藏着一层更光滑、更细致的白色鳞甲,如同常人穿衣时外套、内衣的搭配一样,黑鳞甲是外套,白鳞甲是内衣。 血雨第二次洒落,喷溅在白色鳞甲上。蓦地,那些鳞甲唰的展开,变为淡淡的粉红色,轻轻颤动着,像是舞台上唱京戏的小生手里潇洒打开的白纸扇。 “歌声,歌声,死亡的召唤声……”裴鹊还能说话,但他的声音变得诡异而古怪,每个字都像被粗砂纸胡乱地磨砺过一样,干涩刺耳。即使只是在听录音,叶天和方纯还是忍不住同时举手,揉搓着自己的耳朵。 “我听到了那歌声,末日,那是末日,所有人的末日……”裴鹊桀桀怪笑起来。 “怎么会那样?”叶天低头,发现方纯手腕、手背上已经满满地起了一层细碎的鸡皮疙瘩。 “天才的盗墓者总是死在最后一个墓穴里,这里很好……最接近大毁灭边缘,所有人都将跟我一样死于大毁灭……”裴鹊艰难地絮语着。 现在,镜头变得出奇稳定,仿佛被牢牢地固定住了一样。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只能证明裴鹊失去了活动能力,当然也无法继续向上攀登了。 又是一阵血雨喷过后,白色鳞甲也直立起来,露出了那躯体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种表皮透明的身体结构,表皮之下,是密密麻麻的蛛网状红色血管。除了血管,更有着十几条拇指粗细的黑色管状物,那应该是怪物的筋络之类。最为奇特的是,管状物之内不断地闪动着跳跃的光线,犹如医院里心电图监测仪屏幕上的生命信号。 叶天默数了一下,在这个角度能看到十四条管状物,同时有十四道之字形光线反复跃动着。 “再见……再见,世界……”裴鹊留下了最后的六个字。 那躯体再次蠕动起来,双层鳞甲慢慢落下,重新覆盖在透明的身体上。之后,镜头内只剩灰茫茫一片,再也没有任何具备研究价值的画面。 叶天凑近电视机的音响发声孔,闭上眼睛,屏息谛听。 方纯与他行动一致,凑到了电视机另一边。很快,他们捕捉到了一种既像是诵经又像是哀号一样的声音,音节简单生硬,音调平铺直叙,但又听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甚至分不清是人言还是兽语。 “我们进入熔炉时,听到过那些吗?”方纯问。 她也许不是故意要听什么答案,而是用提问来冲淡心中的极度不安。 “没有。”叶天的表情僵硬得如同庙里供奉的泥胎塑像。 “那么,那么……”方纯张开口,却实在想不出要问些什么,只好双手捂住脸,猛地呼出一口气,腾地站起来。 “别担心,事情也许没那么坏。”叶天淡淡地说,“你刚刚提到了大炼蛊师玉罗刹,跟我的思路完全一致。在服部九兵操的描述中,玉罗刹用自己的生命发出了致命的最后一道蛊,即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时的情形,与录像中怪物张开两层鳞甲时的模样近似。可想而知,玉罗刹的蛊与此地的大熔炉怪物,定有关联。我想再回到山腹去,假如那地方还没被完全毁掉,我可以效仿裴鹊,下到熔炉底部去看看。” 他的声音虽平淡,但做出的这个决定,却让方纯脸色大变。 叶天关掉摄像机,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次,忽然又问:“你是不是认为,北狼司马很不好对付?换句话说,很多人要他死,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浮现出司马出现、雪溪千代子出手的情景。山口组三大女杀手的名气和手段绝对成正比,三绝狐由温柔谦恭、不动声色到骤然出刀、连环绝杀,那一过程只用了不到十五秒钟。十五秒内,司马没有施展任何反击手段,就怆然倒地。 “据说,司马的血液中流淌着蒙古北方狼族的成分,五岁之前,每天喝狼奶长大。他出道时曾加入过乌克兰雇佣兵队伍,猎杀目标时,手段如恶狼般凶残,场面血腥,令人发指。我有种直觉,他仿佛如九命猫一样,狡诈、机警、难缠、坚韧,不会轻易踏入绝境,更不会只倒地一次就放弃生命。”方纯的总结和剖析条理分明,十分到位。 叶天一笑:“你对他似乎有很深的了解?” 方纯正视他的眼睛,坦然回答:“同在一个江湖中行走,至少我要知道谁可以碰,谁不可以惹。还有,已经不止一个人说过,我跟他的女朋友华姿面貌相像。于是,我才有意识地搜集他俩的资料,做到有备无患——” 第09章 敌我联手 蓦的,门外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叶天警觉地低声说:“是大竹直二。” 方纯在最后的几秒钟内,急促地说完了与司马、华姿有关的内容:“华姿是国际反战联盟组织的亚洲区联络官,在二次海湾战争中深入伊拉克,执行反对盟军进攻的‘人肉盾牌’计划,最后死于乱军流弹。因此,司马痛恨美国人和伊拉克人,并发誓为华姿报仇,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与美军、伊拉克青龙包括世界各地的黑道社团保持密切联系……” “呵呵呵呵……”大竹直二人未到,笑声先至。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方纯已经说完了那些话,跟叶天牵着手站在一起。刚刚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憋得脸色通红,两颊恍若朝霞初升。 “打扰了,打扰了,本想再晚一些过来的,只是情况紧急,有些事要跟叶先生商量商量。”大竹直二已经换装,此刻穿的是纯黑的紧身衣,后背背着一只双肩挎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 叶天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向你请教。” 大竹直二打了个哈哈:“希望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能够想到一起去。” 方纯意识到叶天即将提出“冒险探底”的请求,立刻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低声笑着:“叶天,来日方长,不能冒进,那不符合你的行事原则。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不是吗?” 叶天还未表态,走廊里响起衣袂带风的飒飒声,一个瘦削骨干的黑衣女子轻飘飘地冲进来,向大竹直二报告:“山腹下所有爆破点安置妥当,炸药用量计精确算到最小单位面积四平方米。预计接到您的指令后,三十分钟内全部引爆,将所有通路破坏殆尽,永久地埋葬一切。敌人溃散后全部遭擒,无漏网之鱼。” 大竹直二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弯腰卸下背包,走到了电视机前。 “梅森将军也落网了?”他问。 黑衣女子回答:“是。” 大竹直二的脸色阴沉下来:“可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随从,你不觉得奇怪吗?” 黑衣女子点点头:“是很奇怪,但篝火、洞口方圆五公里内,搜索不到残敌。据我猜测,他从国外一路辗转过来,急着会见司马,来不及跟那些化整为零蒙混过关的随从们会合,所以才会落单。这次,我们能把几路强敌各个击破,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您为什么不开心?” 说话期间,她曾向叶天扫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飘过轻蔑的冷笑。 “是吗?是吗?是吗……”大竹直二拾起了裴鹊的摄像机,在手中轻轻掂量着,轻轻地自言自语。 “我们是否可以从泸沽湖战场撤离了?”她又问。 上一代日本人一直把中国看成是大小不同的战场,这一观点,在和平年代与二战时期并无区别。于是,他们下一代中的某部分,也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观点,接过上一代的菊花与刀,继续未竟的事业。山口组中,不乏此类极端人物。 大竹直二若有所思,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打开了摄像机。立刻,裴鹊拍到的视频再次出现在电视上。 “组织上对这两个人很感兴趣,我想连夜把他们送往三星堆那边的基地,当场审讯,视频同步传送到日本总部去,您看怎么样?”黑衣女子再次追问。这一次,她的眼神落在方纯脸上。那是一种狰狞、狡猾到极点的眼神,令人联想起挺着扁平脖颈、吐出血红信子、处于极度暴怒中的眼镜王蛇来。 “花轮书,你的话太多了。”大竹直二冷冷地说。 黑衣女子觉察到了大竹直二的不悦,立刻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花轮书出身于黑道世家,上溯三代,出过至少十五名超级刺客,是不折不扣的“刺客家族”。据传,从二战时期开始,发生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三十余起各国元首被刺事件,都跟花轮家族有牵连。至于花轮书本人,十六岁时从日本京都帝花贵族女子学院出道,擅长使用左长右短的“二刀流”,独力组建“帝花女子暴力团”,社团成员最多时达四千人。她的特殊才能被山口组大老板相中,最终被拉拢过去,成为山口组的中层骨干,连续得到了特殊的栽培机会,直至被日本黑道尊称为“京都第一女刺客”。 她的事迹,已经成了京都不良少女们的学习范本,被画成漫画书,在坊间广为流传。 叶天感觉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于是一个人走出门口,站在长廊上。 他已经决定步裴鹊的后尘,而不是退缩不前,错过最后一个探究熔炉的机会。每个人都会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留取丹心照汗青”,只看关键时刻如何选择。 “叶天。”方纯跟出来,忽然动情地自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什么?”叶天的心猛地一跳。 那一刻,他真的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以为方纯就是当年的少女白晓蝶,因为当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时,嘴里的热气扑在自己背上,痒痒酥酥的,煞是受用。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该多好啊!”他有些分神了。 “不要去好吗?不要去干傻事,裴鹊已经是盗墓探险界的绝顶高手,尚且不能从大熔炉里全身而退,你能有什么把握?那里面生满了带鳞长蛇,任何一条扑过来,都会瞬间夺人性命,而且尸骨无存。叶天,那些极度危险的事留给被金钱财宝烧红了眼的黑道人物去做吧,你是个好人,这世界需要你。”方纯闷闷地说,双臂越收越紧,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把叶天留住。 “这世界需要我?”叶天微笑起来,“真的吗?” “至少,我需要你这个朋友陪在身边,一起抵御风风雨雨。不要做毫无意义的傻事,炸药能毁灭一切,这个世界上并非每一个‘为什么’都能找到答案的。”方纯的泪涌出来,濡湿了叶天的背,起初温热,被夜风一吹,随即变得凉飕飕的。 楼下的杂草丛胡乱晃动起来,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无声地涌现,后背插着日本武士刀,左右肋下佩着双枪。小亭外,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了。雪溪千代子倒背着手站在那里,静默地仰望东方的天空,而此刻东天即将放亮,预示着忙忙碌碌的一夜即将过去。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猜,大竹直二心中正在动摇,他的想法很复杂,绝不会简单地结束某件事,把解不开的谜继续埋葬下去。我有种预感,他对裴鹊拍到的绝密资料不感兴趣,也没像咱们一样惊诧无比。奇怪的是,他今晚一直没有时间看这些资料,反倒像是预知山腹中一切的样子。方纯,我做那样的决定,是为了我的爸爸。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死于小落水村,所以我停不下来,只能奋勇前行。”叶天斩钉截铁地说。 方纯怅然放手,跨到叶天侧面,倚在栏杆上,美丽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愁容。 大理一行,给叶天带来了太多伤痛的记忆,他始终强行隐忍着,不把内心的痛楚暴露出来,但“石化、暴亡”这样的词汇还是不停地在他脑海中翻滚着。 “如果段承德能同来就好了,至少我们不用瞎子摸象一样在这里撞来撞去。”方纯苦笑着说。 蝴蝶山庄的连番突变,让段承德那样的风云人物都承受不住,选择了原地静养,保存实力。由此可见,段承德是一个“聪明人”,识时务,知进退。那么,叶天呢?岂非不识时务,不知进退? “也许,你会踏入上一辈人的不归之路,成为泸沽湖另一奇闻中的主角,想过吗?值得吗?”她又说,语气幽幽的,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大竹直二的人马就在下面,可想而知,就算叶天在山腹中有所发现,最终利益也将被山口组全盘接受,带不走一分一毫。更何况,能不能从大熔炉全身而退,仍然是未知数。 夜风穿亭而过,卷动了雪溪千代子的衣带,飘飞舞动着,牵扯着方纯的视线。 “是她杀了司马吗?”叶天的沉默,让她越发不安,只得换了一个话题。 叶天点点头,此刻司马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亭中空荡荡的,只剩一桌两凳。 “‘三绝狐’雪溪千代子、‘京都第一女刺客’花轮书、‘白纸扇妖风’柚子这山口组三大女杀手有两名现身,第三个也不会离得太远。她们的暗杀能力,足以让任何大人物感到万分头疼。叶天,听我说,你不能在这个大漩涡里继续沉浮了,必须得上岸——”方纯再次恳求,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不,不是这样的……我向泸沽湖倾注了那么多心血,要的不是今日的结果!我必须亲自下去,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辈们、祖父辈们为了崇高的国家使命而战,我和他们虽然信仰不同,但绝不会做大竹家的懦夫,大竹家绝没有畏畏缩缩的假男人!”房间内,大竹直二陡然吼叫起来。 花轮书似乎在规劝,但只说了几句,就被大竹直二再次截断:“好了,做好你的事,不要多问多管。再有,你和雪溪千代子都在柚子的领导之下,有什么事,先向她报告,别在我面前絮叨啰嗦。” “好,我和他果然想到一块去了。”叶天松了口气,凝重严肃的脸上绽开了寒冰初融般的笑意。 “叶天,你真是固执……”方纯无奈地低语,已经泛红的眼圈再次盈满了泪水。 “放心,我不是裴鹊。”叶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几句诗,写得可能就是今晚你我之间的情形吧?”方纯想陪着他笑,但肩头一颤,眼眶再也收束不住泪珠,扑簌簌地跌落,如同珠帘断线。 十分钟后,大竹直二大踏步地走出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开门见山地告诉叶天:“我要进山腹去看看,如同裴鹊那样下坠到熔炉最底部,有没有兴趣、有没有胆量一起去?” 叶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是表面不动声色,仅仅是点了点头。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大竹直二眼中出现了隐隐的笑意,“叶天,我没有看错你,今晚的青梅煮酒也没有浪费掉!” 那八个字,正是威风八面的枭雄曹孟德对隐忍不动的刘玄德所说的。大竹直二对中国文化的精微处理解得非常透彻,自比一统天下、睥睨八方的曹孟德,把处于下风的叶天,比作居无定所、流离失势的刘玄德。 他洒脱、强势地向叶天伸出手:“预祝合作愉快。” 叶天没多说一个字,只是抬手与他相握。这是山口组控制的范围,大竹直二喜欢怎么说,那是他的权利。 “花轮书,去准备七十二小时的给养,天亮后,消灭本地的所有踪迹,出发。”大竹直二下令。 花轮书拎着刚刚被大竹直二抛下的背包,灰溜溜地走出来,走向长廊深处。 “她的脑后,生着反骨。”叶天说,“有反骨的人,混乱时刻必反,你要注意。”他说话时,眼睛望着别处,没有刻意点明是在说谁。 “我知道。”大竹直二点点头,望着花轮书渐渐消失的影子。 “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必遭戕害。”叶天说。《三国演义》中,有“魏延反、马岱杀”的段落,西蜀大将魏延的脑后生着反骨,投靠任何势力后都毫无忠心,最终被诸葛武侯设计伏杀。 这次,叶天没有故意冤枉什么人,而是确有此事。花轮书向大竹直二低头行礼时,头发向前垂下,后脑勺靠下的位置,真的长着一块月牙形的凸起骨头。骨头是竖着生长的,约有两寸长,月牙上尖抵在后脑勺正中,下尖几乎触到了大椎穴的位置,是不折不扣的“暗夜反骨”,即反骨仔中反叛心最强的那种。 “魏延反,马岱斩。我早就在她身边埋伏下了可以消弭一切祸患的灭火者,只要她敢动,就有人出手击杀,绝不留情。”大竹直二很清楚中国古代名著中的典故,直言不讳地说。 半小时后,叶天已经在驶向山腹入口的越野车上。天刚刚亮,空气有些潮湿,到处都能听到野鸟们的晨鸣声。 “如果不是有大事发生,谁会起得这么早,欣赏到泸沽湖清晨的美景?”车子驶上一道山梁时,叶天自嘲地笑着说。 车窗外,远处的泸沽湖湖面犹如一面磨光了的大镜子,泛着银白色的微光。伸展着修长羽翼的鸥鸟在湖面上轻巧地滑翔着,寻觅着新一天的第一顿早餐。东天红霞涌现,朝阳即将升起,那些迅速翻滚弥散着的橘红色云团,也正如脱缰野马,向这边飞奔而来。 大竹直二离开宾馆后就一直没再开口,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听音乐,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叶天从未想到过某一天会跟日本人合作,但这样的事还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很快,车子抵达昨夜北狼司马烧烤野味的地方,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一堆灰烬和骨头。 几个人下车时,打前站的花轮书迎上来,低声报告:“梅森、司空摘星都被监禁在临时帐篷中,您要不要见见他们?” 大竹直二歉意地对叶天说:“我先离开一下。” 叶天点点头回答:“请随意。” 除了他和方纯,其他人都跟随大竹直二走向右前方的小树林。树林深处,是十几顶军绿色的帐篷,与四周的绿色植物融为一体。 叶天低下头,仔细察看火堆旁的脚印。通过那些凌乱的痕迹,他能小心地推测昨晚发生在此地的战事。起先,司马和梅森控制了局面,并下令诱引山口组的忍者进入山腹,点燃炸药,给他们来个一锅端。接着,山口组变招反击,因为他们早就在外围布下了大网,把司马等人反罩在内。 “司马死了,树倒猢狲散,他带来的人也就全完了。”方纯选了一块干净的青条石,先反复擦干净,才谨慎地坐下来。 老阎、老曲进洞时,身边带着一队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在怪物和山口组忍者的双重打击下,此时一定非死即伤。江湖中人的际遇如同浪卷沙滩,一层层冲刷,一层层抹去,之后再一层层重生,重复着名字不同、结局相同的悲哀故事。 忽然,一阵吵嚷声从树林那边传来:“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什么时候可以吃早餐,闷了一晚上,饿死我了……” 听到这声音,方纯立刻皱眉:“司空摘星的欲求越来越低了,除了吃饭,几乎没有更高的追求。不过他真是好运气,几番死里逃生,别人都死光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押着司空摘星走出了树林。他的双手、双脚全被锁住,两条镣铐之间又用一根半米长的细铁链搭住,令他无法抬手,只能蹒跚地小步挪移。每走一步,铁链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 “再说说华姿吧。”叶天低声说。有些问题,早点弄清楚会更好一些。 方纯点点头:“华姿是司马最钟爱的女孩子,具有在欧洲名校求学的经历,并在华尔街做过一家高科技上市公司的老总,漂亮、高贵、有品位、有学识,是同龄女孩子的绝对楷模,身边不乏黄金郎、钻石王老五之类的追求者,但她只爱司马。两个人的感情非常深厚,无人能够撼动。事情的转折点,要从盟军二次进攻伊拉克开始,华姿所在的人道主义反战联盟奔赴伊拉克,要组成人肉盾牌,试图以人道主义力量,阻止这场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是伟大的天使,不忍眼见战火吞噬伊拉克的平民百姓,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用生命捍卫和平……” 叶天摇摇头:“方纯,你的话太像带着官方色彩的悼词,我只想听实际情况。” 作为二次海湾战争的参与者,叶天知道,媒新闻体报道与战地事实有着巨大的差别。只看报道,就成了被别有用心者误导的枪头,盲目地去爱、去恨,失去自己的立场。不想迷失,就得剥去覆盖在新闻上面的层层伪装,用心分辨。 方纯一笑:“没有实际情况,世人看到的华姿,就是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如果司马不死,或许可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她。” 叶天扭过头,凝重地注视着方纯。 他不说话,但方纯分明感到了他的期望,只好苦笑着说:“我听到过一些传闻,叶天,仅仅是传闻而已,请你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听过就忘,别当真。那传闻中说,华姿是美国中情局的卧底干探,代号‘诺曼底’,其上市公司老总和反战联盟骨干的身份都是伪装出来的。她选择在盟军展开地面进攻前深入巴格达,为的就是趁乱窃取红龙一方拥有的超级武器的秘密。” 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诺曼底?中情局超级间谍群‘一百零八将’之一?” 中情局的全称是美利坚合众国中央情报局,简称CIA,是美国政府的情报、间谍和反间谍机构,主要职责是收集和分析全球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等方面的情报,协调美国国内情报机构的活动,并把情报上报美国政府各部门。这一机构建立的根本目的,是透过情报工作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同时,它也负责以下三方面的事务:维持在美国境外的军事设备,在冷战期间用于推翻外国政府;支持和资助一些对美国有利的活动;组织和策划暗杀活动,主要针对与美国为敌的国家的领导人。 所谓“一百零八将”,是指冷战时期中情局刻意培养的一百零八名超级间谍。这一称号,来自于中情局历史上醉心于中国古典名著的局长杜勒斯。他于1953年至1961年冷战期间在任,老谋深算,极有心计,被全球间谍界戏称为“狐狸局长”。 “对。”方纯叹了口气。 “那这件事就太复杂了。”叶天对堪称全球第一国家安全机构的中情局有所了解,并有机会接触过“一百零八将”中的几人,深知只要劳驾“一百零八将”出马的,都绝不会是小事。北狼司马是盗墓高手,属于黑道、民间、无政府背景的游侠,一旦跟中情局背景的华姿搅在一起,立刻就黑白莫辨了。 “正是因为华姿的复杂身份,导致司马连寻仇发泄的目标都没有,不知道该恨伊拉克红龙,还是恨盟军部队。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方纯叹息着说。 冷战期间至今,各国间谍活动从未停止过,敌对国之间互相派间谍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恍如乱麻缠绕,其复杂程度难以想象,即使是一万部007系列电影也无法展示清楚。 司空摘星正在走近,一路跌跌撞撞的,样子十分狼狈。 在叶天的侧面,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从旁边的一辆白色车子里下来,手里提着一只大篮子,恭敬温顺地向他点头问好:“叶先生,我现在可以为你们准备早餐了吗?” 女孩子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天然红润,两边嘴角还各有一个豆粒大小的迷你酒窝。看上去,她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腰肢纤细,提那么大的篮子似乎颇为费力。 “好的,谢谢。”叶天低声回应。 女孩子麻利地在草地上铺开一张大型的野餐垫,从篮子里取出面包、红肠、蔬菜、瓶装水。然后,她打开车子的后备箱,从里面拿出酒精炉、平底锅、鸡蛋、锅铲、碗碟等等,有条不紊地生火。不一会儿,油煎荷包蛋的香气就在草地上弥散开来。 第10章 杀手柚子 司空摘星已经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斜着眼睛盯着那两个押送的男人,使劲地抖了抖铁链,示意他们把手铐打开。 “对不起,大竹先生吩咐过,你必须得戴着这些东西,免得借机逃跑。”其中一个男人冷冰冰地回答。 司空摘星气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乱飞:“喂,你们是死人啊,不会动动脑子想想?我戴着手铐怎么坐下?怎么吃饭?我吃、吃你个死人头啊……” 叶天和方纯冷眼旁观,看着司空摘星表演,直到两个男人默默地后退出十步远,他们才一起大笑起来。 “笑,笑,笑吧,反正我这趟跑来云南是栽到家了,一遍一遍给人捉到,刚逃出来饭都没吃饱又被抓到黑帐篷里关了一晚上。哪像你们?郎才女貌,有吃有喝,还有心情大清晨在这里聊天。唉,人比人气死人啊!”司空摘星更生气了,嘴角竟然有两行白沫淌下来,落在油渍斑斑的前胸衣服上。 那身衣服已经穿了很久了,上次叶天安排他带段承德的女儿小彩回大理时穿的就是它,此刻大概“味道”十足了。 “司空,别闹了,你自己就能脱铐吃饭,何必难为大竹直二手下那些人?”叶天淡淡地说。他倦了,只想耳朵清净,然后坐下吃顿饱饭,为即将到来的探险工作做好准备。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司空摘星一停不停地叫嚷着,吵得他一阵阵头疼。 司空摘星气得语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跺脚。 准备早餐的女孩子轻轻走过来,握着两张纸巾,帮司空摘星擦掉了嘴角的白沫,又很小心地在他胸口衣服上抹拭了两下。她穿的是一身纯白色的运动装,白色运动鞋,连扎着马尾辫的橡皮筋也是白色的,如同一位飞入凡间的白衣天使。 她的动作立刻让司空摘星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手脚被铐住一定是很难受的,不过再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请稍微安静一会儿,饭好了,他们会帮你打开手铐,因为大竹先生一向善待朋友,绝不会故意为难任何人。”女孩子微笑着后退,洗干净手,继续煎蛋。 司空摘星跌足长叹:“听听,这小妹妹说得多好,多有同情心,哪像你们?只顾自己卿卿我我,连老朋友落难都袖手旁观,不肯援手!这世界上有多少倾盖如故,就有多少白发如新,唉,唉……” 方纯突然低声喝斥:“司空摘星,再不闭嘴,我就拿胶布帮你把嘴封上,永远不会揭下来!” 司空摘星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方纯脸色极度阴沉,才一屁股坐下,闭上眼装死,不再开口。 果然,女孩子摆好早餐后,一个男人走过来,打开了司空摘星腕上的手铐。 “三位请用早餐吧,荒郊野外的,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女孩子极客气地弯腰致歉,仿佛没能奉上更丰盛的早餐,是件很失礼的事。 叶天默默地端起盘子,大口大口地吃煎蛋,满脑子里都是山腹中的场景回放。他必须预估到可能发生的险情,以及逃避、自救、周旋、回撤等等细节。海豹突击队的残酷战斗经历告诉他,任何行动之前,准备越充分,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方纯,我要看裴鹊留下的录像。”他简单地吩咐。 方纯刚刚起身,那女孩子就轻快地回应:“我来吧,请稍等。” 她飞快地跑向越野车,从里面拎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中握着裴鹊留下的摄像机,边走边开机接驳,走到野餐垫前的时候,电脑屏幕已经开始播放。她轻轻放下电脑,屏幕开合的角度和方向,都最适合叶天观看。 “那是什么东西?我也来瞧瞧!”司空摘星自动凑过来。 不可否认,裴鹊是盗墓探险的绝对行家,在山腹中行动时,小心但不迟钝,谨慎但不犹豫,该快时快,该慢时慢,绝不浪费时间。 叶天从画面中可以揣想到裴鹊当时的动作,进入面具石门的方孔后,快速爬行,进入大熔炉内部,然后快步踏上平台,直达尽头,有条不紊地将膨胀螺栓钉进石壁,拉出绳索,熟练地打结,再将绳索抛下无底深渊……没有人比他的行动更快、更合理,与他相比,老阎、老曲像是幼稚可笑的三岁儿童,给他提鞋都不配。 “如果我再次进入,还需要注意什么?防护服、防护面罩、预警系统、防怪蟒追击的救援防线、能够反击怪蟒突袭的武器……”叶天在脑子里一件事一件事地盘算着,以裴鹊的行动路线做参照,亦步亦趋,仿佛自己也随着画面的移动重新深入险境。 下探到熔炉最底部,搞清一切再回来,中间除了防范怪蟒外,还要应付可能出现的毒气、毒虫——“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就是叶天的总结。人在半空时,一旦遭遇怪蟒来袭,必将陷入被动挨打的绝境,因为那身披鳞甲的怪蟒能够在空中飞行。人的动作再快,岂能快得过它? “叶先生,请喝杯牛奶吧?”女孩子捧着玻璃杯递上来。她的动作总是恰到好处,因为叶天此刻刚刚吃完了煎蛋,脑中刚刚浮现出“要是喝杯牛奶就好了”的念头。 “谢谢。”叶天不动声色地接过杯子。 “叶天,这资料是裴鹊留下的?你怎么不早说?昨晚司马一遍遍地追问我,有没有偷裴鹊身上的东西,我怎么解释也没用。早知道被你偷偷拿走了,我也不至于跟司马翻脸,现在好了,借我电话用用,我打给他解释解释。”司空摘星看了一阵,总算明白过来了,满脸无辜地向叶天伸手。 方纯冷冷地解释:“不必打了,司马已死。” 司空摘星一愣:“别开玩笑了,他怎么会死?那家伙狡诈得跟鬼似的,身手不比叶天差,谁能杀得了他?” 叶天点点头:“真的死了,我就在现场,亲眼所见。” 司空摘星脸色大变,如丧考妣,带着哭腔问:“谁杀了他?大竹直二和手下那些狗屁忍者吗?司马还欠我一大笔佣金没付呢,他死了,我跟谁要钱去?叶天,叶天,一大笔佣金呢,前后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根金条呢……” 方纯微微冷笑,低头用餐,懒得搭理他。 叶天暂时停下追随裴鹊行动的思路,认真地回想昨晚稻香村宾馆花园里那一幕。的确,以司马的身手,即便是猝然间遭袭,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倒下,问题一定是出在那只红泥小火炉里。可是,如果炉火有毒,自己也在场,怎么会没事? “叶先生,我可以说句话吗?”那女孩子轻轻问。 方纯哼了一声,从叶天身边移开,让对方直接面对叶天。 “请说。”叶天的注意力落在女孩子脸上。 女孩子开口之前,先用纸巾擦去了司空摘星吃饭时跌落在野餐垫上的残渣油滴,之后卷起纸巾,放进旁边的垃圾袋里。 “泸沽湖是人间天堂,唯有人人爱护环境,时时处处从我做起,才能让这里的美景永远保存下去。我们日本人常常羡慕中国的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但对中国人为一点点私利破坏环境的行为,却是深为不齿。地球是全部人类的共有财产,地球上所有的水源一脉相承、深渊相通,破坏泸沽湖的水,约等于破坏全球五湖四海的水。叶先生,您说呢?”她的话,似乎已经脱离了眼下大家讨论的主题,令司空摘星大为不满,连皱眉头。 叶天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中国人在环境问题上不拘小节”已经是全球共知的事。 “所以,在某些大事件的处理上,日本人要比中国人更慎重,譬如——” 司空摘星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大声打断女孩子:“喂,你到底要说什么?我们在讨论司马被杀的事,你却啰哩吧嗦地东拉西扯,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是真正“不拘小节”的江湖人,一发起飙来,谁的面子都不给,脑子里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概念。话音未落,已经举起手里的餐盘,狠狠地向侧面掼出去,盘中的叉子和吃剩的半个荷包蛋凌空飞起来。 嗖的一声,女孩子闪电般地横向伸手,一把接住了盘子、叉子和荷包蛋三样东西,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它们也装入垃圾袋里。 她露了这一手,叶天、方纯、司空摘星全部震惊,尤其是司空摘星,骇然跃起来,指着女孩子的脸,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司空先生何必如此心急?难道忘了‘心急喝不了热粥’的道理?我说这些话做铺垫,自然有我的道理,因为我们谈的,并非只是一个人的生死或是一笔债的存亡,而是与‘超级武器’有关。我想告诉三位的是,‘超级武器’唯有控制在大竹直二先生手中,才算是真正安全,不会对全球造成重大威胁。设想一下,它若是落在独夫狂人之手,在濒临灭亡之际孤注一掷地引爆,将是什么样的后果?”女孩子口齿清晰地说。 “独夫狂人?又是指谁?”方纯颇感兴趣地追问。 “很多很多,有些迫不及待地浮于表面,有些则老奸巨猾深藏不露。对于这些问题,大竹先生一直采取隐忍、控制的态度,只要不像北狼司马那般咄咄逼人,我们还是可以和平相处,不必撕破脸皮。”女孩子认真而谦虚地回答。 牛奶带着扑鼻的醇香,但叶天已经难以下咽,因为他发现这个一直勤快、利落、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大竹直二离开后,他和方纯都犯了大意轻敌的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司空摘星咬了咬牙,缩着脖子重新坐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很快就看清了形势,叶天不动,他当然也不想做挨枪子的出头鸟。 “你是谁?”方纯再次打破难耐的沉默。 女孩子微笑着从水果篮里拿出一只又大又圆的柚子,在塑料砧板上轻轻切为四瓣,放在一只干干净净的方形托盘里,送到叶天面前。 “柚子?‘白纸扇妖风’柚子?”司空摘星苦笑起来,抹了抹嘴角,又捋了捋头发,悻悻地说,“算了,遇到你们这一票大人物,我真是倒霉透了,既损失了大把时间,又白丢了大堆金条。好好好,我怕了你们了,拜托你跟大竹直二说说,我司空摘星现在就退出战局,离开泸沽湖,回北方去,行不行?可不可以……” “你果然是个人物。”方纯下意识地后退。 柚子微笑着摇头:“我不是,您三位才是名动江湖的大人物,我只是大竹先生手下的小人物,连刚刚那些大道理,也是大竹先生教会我的。” 一阵风吹来,盘中的柚子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清香。若放在平时,早餐后吃一瓣柚子,能够清口气、散火气,是最惬意的享受,可这时候,叶天感觉连吃下去的煎蛋都如鲠在喉,更不必说再吃水果了。 “我退出,我退出。”司空摘星嘟囔着重复自己的话。 柚子慢条斯理地回答:“司空先生一定会有退出的机会,但不是现在。因为大竹先生吩咐过,一切都要等他跟叶先生从山腹中回来再说。当然,他也预先做了安排,如果他回不来,眼下在这里的人,就都不必奢望平安离开了。” 最后一句,方显出山口组杀手的冷血一面。换句话说,一旦大竹直二遇难,所有人就都要给山腹内的超级武器做陪葬,无一幸免。 “叶天,还记得上次在蝴蝶山庄时我给你的摄像机吗?服部九兵操说过,大理无为寺向北的某个山腹之下是无底炼狱,我猜他说的就是这里。如果有机会逃出去,千万别忘了带上我,咱们一直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我以前给你那么多资料,一分钱都没向你要,对不对?”司空摘星只沉默了几分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向叶天示好。 小树林那边,有人站在高处,挥动着一红一绿两面旗子,向这边连续打着旗语。 柚子望了望,转脸告诉叶天:“大竹先生请您过去谈,其余人留在原地。不必担心,只要不出意外,他们会非常安全。” 叶天起身,弹掉了沾在裤管上的草叶,稳稳地走向小树林。开始结伴探险前,他的确要跟大竹直二做最深层的沟通,免得到时候配合不够默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喂喂,叶天,别忘了兄弟说的话,有门路脱险的话带上兄弟——”司空摘星心急火燎地跳起来。 唰的一声,柚子掌心里弹出了一柄手枪,枪口毫厘不差地贴住了司空摘星的太阳穴。 “不要动——”这三个字,她其实是向方纯说的,因为就在她拔枪指向司空摘星的时候,方纯已经之字形后退七步,双手拔枪。 要拔枪,方纯的双手必须插进裤袋里,握住枪柄再抽出来。这个动作,她曾刻苦训练过几万次,确保在十分之一秒内完成,并且绝对连贯地平端双枪,瞄准目标。很可惜,这次连方纯都失算了。她的手刚刚插进口袋,柚子左臂一扬,左手一弹,两枚总长三寸的银色曲尺形梭镖激射出来,钉入方纯的裤袋入口,恰好把裤袋封住,连同方纯的手一起锁在里面,急切间抽不出来。 “不要动,你没机会的。”柚子嘴角的酒窝温柔显现。她的战斗力比花轮书、雪溪千代子犀利得多,举手之间同时控制住了两大高手。 叶天回头,向方纯笑了笑:“别担心,现在大家都不会有危险。你已经奔波了整晚,何不坐下来好好歇歇?” 方纯耸了耸肩:“好,我听你的。”她扭了扭双臂、双腿,像是在做柔术表演一般,轻轻地把手抽出来,顺便摘下曲尺形梭镖,抛在野餐垫上。电光石火间的一轮交手,她明显地败给了柚子,这可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我,还有我呢,怎么办?”司空摘星又在叫。 叶天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理睬,大步离开。他知道司空摘星擅长夸张搞笑,明明不害怕山口组的人,却要装出惊恐万状的样子。江湖,正因为有了他这样插科打诨的人,才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而不是整日处于阴沉恐怖、暗无天日的气氛之中。 进入帐篷之前,先有两名挎着短枪的人上来搜身。叶天冷静地举高双手配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大竹直二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身份出现,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风头正劲,短时间内没有人能跟他正面对抗。 “青龙……”叶天听到梅森将军在低声说话,但声音太低,大部分都听不清楚。 “红龙已死,伊拉克落入美国人和新总统塔拉巴尼的控制之下,青龙再怎么兴风作浪,难道能重新打回去,重建红龙帝国?”大竹直二大声反问。 搜身完毕,叶天得以进入排在最前面的帐篷。那时候,大竹直二与梅森将军一个站、一个坐,正在极不友好地交谈。 梅森将军仍然戴着墨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他面前,铺着一幅高精度的军事地图,而他正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握着三角板,低头凝视着笔尖所指的地方。 叶天匆匆一扫,就判断出那是中国南部三省云、贵、川交界处的地图,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普通民用地图,而是来自军队内的保密资料。贯穿三省的金沙江已经被红笔标注出来,蜿蜒东去,犹如一条红色的长龙。 “是梅森将军要见你,他似乎并不相信我们俩能够合作,请向他解释解释。”大竹直二微笑着低语。 帐篷侧面摆着一排小马扎,叶天先向梅森将军点头打招呼,然后才冷静地坐下。依照他们两个曾经拥有的军衔,梅森将军是叶天的绝对上级,中间相差了数个档次。 “开门见山说吧,叶天,你对山腹中的史前遗迹怎么看?大竹说,要跟你一起进入大熔炉底部去看看,我觉得你们肯定是疯了,去那地方只有死路一条。上天对待任何人都是公平一致的,绝不会对谁网开一面。”梅森将军丢下铅笔和三角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前辈,那只是我们的初步设想,这有可能是揭开山腹秘密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叶天试着解释,“要想获取真相,必定要冒风险。” 梅森将军突然咭的一声笑出来,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将军说,连青龙那种大人物都不敢妄谈直探熔炉之下,普天之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做到。所以,炸毁这里,是唯一的选择,之前竹联帮已经做了最正确的事,停止挖掘,毁掉通道,撤到安全地带。”大竹直二在旁边阴沉沉地解释。 叶天低下头,忍受着梅森将军的讥讽。同样的情形,在他刚刚加入海豹突击队时也遇到过,当时他也是选择了无语忍耐。时至今日,他是队友们眼中的榜样、教官们嘴中的高材生、江湖黑白两道人尽皆知的海东青。 “青龙一定会来,或许他已经到了,只是藏在暗处,等待你们露出破绽,而后一一绞杀。我奉劝你们一句,年轻人,撤退比前进更容易做到,等到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再撤,就不一定有机会了。”梅森将军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苦口婆心地劝诫。 有人送进瓶装的矿泉水来,大竹直二拧开一瓶,大口灌了一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他这种情绪十分激动的情况下,绝对不适合展开行动。 “将军,您为何来到此地?也是为了超级武器吗?”叶天淡淡地问。 梅森将军干笑起来,不回答,便等于是默认。 “你没有机会的,假如我无法从山腹中返回,柚子会将你押解回日本去,留在军事谍报特高科里,慢慢审,慢慢问,把你骨髓里的每一滴情报价值全都榨干。”大竹直二神经质地笑起来。 这段话似乎起了作用,梅森将军哼了一声,专心丈量地图,不再张口说话。 “白天休息,下午黄昏之后,六点钟,我们准时出发,把地面上的任务转交给柚子,她一定会做得很好。”大竹直二说。 叶天没有异议,因为黄昏后此地更加人迹罕至,不用担心吓坏小落水村的乡民和猎户们。他被请出来,送入相邻的帐篷,钻进了温暖柔软的睡袋里。 “勿视、勿听、勿想,专心休息十二小时,我会叫醒你的。”大竹直二远远地说。 叶天强迫自己入睡,因为睡眠是征服险境的最根本保障。可是,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间时,耳边突然想起了裴鹊摄像机里那种奇怪的歌声,令他倏地清醒过来,浑身都冒出了一层绵绵密密的冷汗。 那怪物是用“隔空吸血”的方式杀死裴鹊的,所以表面看裴鹊的身体毫无损伤,体内的各种液体却都被它隔着防护服、皮肤、骨骼吸走了,导致裴鹊进入了“半干尸”的悲惨状态。这种方法,与细腰蜂用尖针一样的嘴插入鸣蝉脑中吸食汁液一样,残忍绝顶,表面却又文明之至。 如果那只是条超大型的巨蟒,断然不会文明“进餐”,而是直接扑上来,一口吞掉裴鹊,再慢慢地把不能消化的衣服、骨骼之类吐出来。所以,那是一条具有连贯思维能力的怪蟒,比普通动物更难对付。 叶天翻了个身,凝视着帐篷的尖顶,微笑着喃喃自语:“好吧,这一次,大概是要九死一生了。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愿意为了真相而放胆踏上不归之路。” 第二部 史前遗迹 第01章 与虎谋皮 “咻咻”,一阵混合着脂粉香味的气息直喷到了叶天脸上。他猛然睁眼,与一双近在咫尺的柔媚眼睛四目相对。那是“京都第一女刺客”花轮书,叶天昨夜就记住了她身上的法国香水味。 “别说话。”花轮书的樱唇动了动,几乎要贴到叶天的唇上来,“别错过我们之间的缘分,昨晚你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有缘分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所以我冒着被大竹先生喝斥驱逐的危险来见你……” 她的身体、四肢似乎正在向外喷发着热气,隔着睡袋,八爪鱼一般在叶天身上蠕动着,游走着。 帐篷外面大概是阴天,所以即使是白天,帐篷里的光线仍然有些黯淡。 “我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叶天小心地避开对方火热的红唇。 “海东青,这一次我什么都不要,倒贴给你,可不可以?”花轮书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越急促,但却没能挑逗起叶天的生理反应,因为他想到了对方脑后的反骨。 “说吧,你要什么?”叶天冷静地重复自己的问题。 “我们联手,攫取此地的一切探索成果,然后二一添作五,五五平分。我是大竹直二的女人,知道他一切弱点——包括床上的、床下的。你要做的,就是全力协助他进入山腹探险,带回的资料越多越好。我呢,就负责扫清外面的全部障碍,布好圈套,等你们凯旋归来。”花轮书其实并不适合做潜伏卧底,因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女性魅力,以为裙裾一解,任何男人就无一例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那么,我凭什么相信你?”叶天费力地屈起膝盖和双肘,准备推开花轮书,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 “凭我的身体,也凭我为梅森将军工作。”花轮书说到了事情的关键点上。 叶天立刻明白,梅森将军有恃无恐地孤军深入,是因为已经在山口组安插了强援。 “好了,我要起来。”叶天翻了个身,灵巧地一滚,从睡袋里钻出来,随即弹身跃起。 花轮书有些泄气,慢慢地站起来,把胸前早就敞开的衣扣系好。她的五官相貌虽然姣好漂亮,却没有柚子的纯朴认真、雪溪千代子的严肃冷傲,只是透着说不出的恶俗、轻佻。她由暴力社团的不良少女起步,孩提时接受的学校教育、家庭教育极为有限,所以无论怎样包装打扮,言谈举止,都带着那时候的轻浮印迹。 “那么,请把你的手枪关掉保险栓。”叶天伸了个懒腰。他不会相信脑后有反骨的人,而且是一个日本女人。相信她,就等于替自己买了一张下地狱的火车票。 轻风吹动了帐篷门口低垂的帘幕,外面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儿发出的长短不一的叽叽喳喳声。除此之外,竟听不到任何人语。 “他们都睡了,因为大部分都已经两昼夜没有合眼,全都在盯着山腹内发生的事,自然也包括你对山口组忍者大开杀戒的过程。”花轮书残忍地笑起来。 她的表情转换很快,一旦确定叶天不可能被情欲吸引,就迅速恢复了那种邪恶、冷漠的面容,然后弯腰抽出两条腿膝盖侧面的手枪,慢慢地关掉保险栓。枪套外侧,各插着一柄柳叶匕首,可见她也是用刀的好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杀他们,现在也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叶天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胁,这句话柔中带刚。 “可是,你杀了太多日本人,别想得到大竹直二的全部信任。我早就看透了他,女人和金钱都不是他想要的,唯有超级武器,才是他毕生的追求。跟那种人在一起,最终命运,只会被拿来当垫脚石。所以,我才早早想好了退路……”花轮书洋洋自得地笑起来,习惯性地举手摸着脑后的反骨。那种动作,她大概每过五分钟就会重复一次,在稻香村宾馆时,叶天就见过不下五次。 “请吧,告诉梅森将军,我不想脚踩两只船。还有,记得提醒他,美国中情局不是废物机构,很快就会发现他的金蝉脱壳之计,接下来,将是派人跨国界追捕,千万别得意得太早了。”叶天冷冷地指了指门口,示意花轮书出去。 “将军说,他知道很多大秘密,足以震惊世界。他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资料,千挑万选之后,只选中了你。怎么样,去跟他谈谈?”花轮书仍不死心。 叶天径直撩起门帘,无声地看着她。 花轮书冷笑了两声,匆匆地从门帘下钻过,向左一折,就迅速消失了。 “为什么总是选中我?”叶天自嘲地摇摇头,对刚刚的飞来艳福深感头疼。反骨仔是江湖大忌,况且此时他根本没心情去想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如果梅森将军希望通过他来摆脱大竹直二的掌控,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外面,太阳已经过了正午,距离大竹直二定下的行动时间越来越近了。 夕阳挂在西面的山尖时,叶天被请入了大竹直二的帐篷。 矮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包括鸡肉、牛肉、鱼肉、鸽肉等等高热量食品。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还摆着四只盖子已经揭开的小铁罐。从日文标签上看,那是四种混合营养素,其功效在于快速提升运动员的血流速度、肌群张合能力、爆发力等等。换句话说,就是某种高效兴奋剂。 “坐。”大竹直二赤裸着上身,坐在桌边。他的胸口刺着一个淡青色的狼头,约有八寸汤盘大小,两只狼眼恰好处于两侧乳头处,随着他喘息时的胸部起伏,微微跃动,仿佛随时都能复活过来,仰头狂啸。 “谢谢。”叶天深沉得如同一块无法解冻的陨冰,脸上不带一丝喜怒哀乐。睡了一长觉,他觉得体力恢复得不错,头脑也重新变得灵活清醒。 “看那边。”大竹直二指了指帐篷的一角,一只小火炉上,放着一只双耳、大肚、小口的白色陶瓷煲。炉中的火舌不安分地跳跃着,舔着锅底,也映亮了大竹直二的眼珠。 从对方眼珠里,叶天看到了自己,一个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他忍不住皱眉,几乎认不出自己。离开海豹突击队回到香港的日子,他不过分修饰自己,但却从不会邋邋遢遢,每天都会让自己的外表保持干净、整洁。 “这还是我吗?”他在心底暗叹。在这种情况下,花轮书主动投怀送抱,可见其居心叵测到了极点。 “《三国演义》中,武圣关云长能够‘温酒斩华雄’,深得我们日本武士的钦敬。这一次,锅中不是美酒,而是满满的一锅‘海陆鲜汇佛跳墙’,大概要炖够六个小时才算合格,炖够八个小时则是尽善尽美。叶天,我们必须在六到八个小时内赶回来,吃菜,喝汤,然后小酌上几杯,怎么样?”大竹直二自负地笑起来。他的牙齿白得出奇,也尖利得出奇,仿佛是一口瞬间撕裂敌人身体的狼牙。没有任何一名中国江湖人敢自比武圣,这样的话,从日本人嘴里说出来,是对中国人的巨大侮辱。 “这一锅美味,难道就是我与虎谋皮的酬劳?”叶天所说的,实在就是一个冷笑话,令大竹直二的身体猛地一抖,那只刻画在胸口的狼头,也跟着微微耸动。 “为什么要用这个成语?叶天,我们是合作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去搞阴谋。我敬重你,是因为你有过人的胆识、超强的体魄,是华裔中的强者。否则,我宁愿选择柚子、花轮书、雪溪千代子中的一个,陪我深入地下。”大竹直二的笑容变了味道。 叶天一笑:“她们三人,你一个都不相信,对不对?” 他观察过,当三个人的名字从大竹直二嘴里说出来时,对方鼻梁上的皮肤一停不停地收紧、哆嗦,鼻梁两侧的法令纹忽宽忽窄、忽高忽低,如同两柄昂扬出鞘的长刀。那种表情,所释放出来的信号,就是怀疑和不信任。 “啪啪”,大竹之二拍掌两次,花轮书便提着一支两尺长的紫竹洞箫走进来。 “我们就要上战场了,吹一支送行的曲子吧,要知道,我曾经最喜欢听你的箫声。”大竹直二微笑着说。 桌子两侧,本来各摆着一碗深色的味噌汤。箫声一起,汤碗的表面无风而动,浮起了细密的波纹。叶天感受到了风起云涌的杀机,就出现在对面的两个人之间。他谨慎地斟酌着,假若眼前出现攻击和杀戮,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花轮书的箫声深沉萧瑟,低音呜咽,高音凄厉,节拍跌宕,很见功力。不过,此时此刻,帐篷内的三人,心思已然全都不在音乐上。 帐篷的帘幕又被掀动,雪溪千代子垂着头进来,远远地绕过桌子,碎步走向小火炉。之前在稻香村宾馆煮酒的是她,眼下煮菜的也是她,可见虽然同为“三大顶尖女杀手”,她的地位是在柚子、花轮书之下。当她掀开陶瓷煲的盖子时,一股百味杂陈的异香立刻随着热气缭绕飘散,充满了整座帐篷。 “好香。”大竹直二情不自禁地用日语感叹。 “嗯。”叶天吸了吸鼻子,肚子立刻叽哩咕噜地叫起来。 佛跳墙,是一道福州传统名菜,迄今有100多年历史。其做法虽然出自中国,但经过全球各地厨师改良加工后,配料、工艺变化万千。唯一不变的,就是它的选材精良、用料繁复,而后在大火煮滚、中火慢熬、小火煨炖的三种火力配合下,成为一锅不能言传只可意会的极品美食。 “中华美食,博大精深,并且孔圣人留下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千载名言。据我所知,制作佛跳墙菜的原料有18种之多,包括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花胶、蛏子、火腿、猪肚、羊肘、蹄尖、蹄筋、鸡脯、鸭脯、鸡肫、鸭肫、冬菇、冬笋等等……”大竹直二竟然有心情卖弄厨艺知识,而叶天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面前那碗味噌汤上了。 汤面上的波纹越来越多,高手对搏前的巨大杀气,往往能将任何液体激荡得凭空跃起,炸开浪花。那时,这两只汤碗,很可能就变成碎屑激射的致命暗器。 “我在福建福州旅行时,吃过这道菜的发源地、聚春园郑家百年老汤佛跳墙,并跟郑家传人聊过,获知佛跳墙的烹调工艺极其繁复。最初,要先把18种原料分别采用煎、炒、烹、炸等多种方法,炮制成具有它本身特色的各种菜式;接着,所有菜式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一只大绍兴酒坛子里,注入适量的上汤和绍兴酒,使汤、酒、菜充分融合;而后,把坛口用荷叶密封起来盖严,放在火上加热。煮菜时用火也十分讲究,需选用木质实沉又不冒烟的白炭,先在武火上烧沸,后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个小时,这才大功告成。”大竹直二讲述这些原属于中国饮食文化的典故时,语气舒缓,表情享受,仿佛处于讲学论道的报告厅里,而不是泸沽湖北的荒山野地之中,并且即将面临深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一道好菜,需要天、地、人三才配合,天降食材、地献圣火、人有美食之欲。今晚也许不是品尝佳肴的最好时机,真是可惜了这一锅好菜。”叶天本来不想给大竹直二泼冷水,但他更不想在进入山腹前看到对方大开杀戒,造成更大的混乱局面。 反骨仔该杀,却不该选在这种时候杀,临阵折将,绝对是兵家大忌。 “孔圣人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能在泸沽湖遇到你,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幸事,没有好菜待客,岂不失礼?”大竹直二向前探身,右手五指罩住味噌汤的黑陶小碗,伸长脖子,深深地凝视着叶天。 箫声突然顿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完全走调的音节,似乎花轮书的手指无意中按错了一个指孔。 叶天的心也随着那个错音一下子悬起来,提到嗓子眼上。他敢断定,是大竹直二那个伸直脖子的动作,几乎要在瞬间引发花轮书的攻击。当然,他也相信,大竹直二不过是故意诱敌,只要花轮书妄动,就会坠入圈套。看似专心烧火煮菜的雪溪千代子,很可能就是狙杀花轮书的猎手。 “我饿了。”叶天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 大竹直二向花轮书摆了摆手:“好了,你先下去吧。” 箫声停了,花轮书弯腰退下,始终没敢再次抬头。直到她退出去,帘幕再次垂落后,叶天才摊开汗津津的掌心,替她庆幸逃过一劫。究其实,在大竹直二、梅森将军这些大人物的复杂对弈中,花轮书之流只是棋盘上盘旋厮杀的棋子,命运无法自主。 “雪溪千代子,你也下去吧,通知所有人,全都听候柚子的差遣,她说的话,就等于我亲口所说的。”大竹直二沉着脸说。 当帐篷中只剩叶天和大竹直二的时候,他们就沉默地吃饭,再也没说什么。很快,满桌菜肴被消灭掉一半,铁罐里的营养粉也被倒进味噌汤里,喝得一点不剩。 “我动用了火焰喷射器和盐酸喷雾器,消灭了可见范围内的全部怪物。现在,我埋伏了两队人,分别守住面具石门的两侧,确保咱们撤退时不会遇到麻烦。我斟酌了很久,选择了德国造超强麻醉枪来对付怪蟒,还有美制特种防护服、美制超韧性攀岩索以及微型摄像机、加强信号对讲机,希望你能用得惯。现在,我向天照大神发誓,在回到这座帐篷之前,绝对会跟你精诚合作,如同生死兄弟。”大竹直二郑重其事地说,然后直视叶天。 叶天叹了口气:“我以父亲的在天之灵起誓,返回此地前,精诚合作,互为强援,生死与共,绝不后退。” 两人四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足足握了一分钟之久。 “如果你也能加入山口组该有多好?我们兄弟联手,哪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大竹直二真诚地感叹。 叶天自然不会加入山口组,更何况,两人的战斗组合也仅限于从离开帐篷到回到帐篷那段时间。“走吧。”他淡淡地说。 于是,两人全副武装,启程进入山腹。 转入地下台阶前,叶天停步,望着幽长空旷的甬道,双手合十于胸前,为那些被自己高速绝杀的忍者们默哀一分钟。死亡无处不在,当他和方纯被困此处时,也曾无比绝望过。人的生命历程中,有时候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忍者以完成主人的命令为己任,死于强敌手中,死而无憾。在战场上死,死得其所,也是他们的光荣。外国人永远无法理解日本的忍者文化,他们是永远充满信心和使命感的冷血勇士。”大竹直二平静地解释。趁叶天默哀的空当,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用力紧了紧鞋带,重新系好。 此时,他们从头到脚都在亮银色防护服的包裹之下,全封闭式的风镜暂时卡在额头上,一进入危险区域,就会落下来护住双眼。这种装备,来自于美国航天局属下的工厂,能够抵抗高压、高温和高辐射,并能防刀刺、防水浸。 “宁死也不肯抗命的人是值得尊重的,我虽然不理解忍者文化,但也明白,能够统率这些人的,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叶天话中所指,就是大竹直二。在中国人的战争哲学里,元帅和首领总是处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位置,很少像大竹直二一样亲自冲在前头。 “走吧,去看看已经属于我们的钻石,如果把它们全都变现,足够买二十枚俄罗斯制高爆导弹了。”大竹直二对于叶天的褒奖不感兴趣,大步下了台阶,走在前面。 台阶上的确不再有怪物,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酸雾。两人到达面具石门时,盐酸味更重,另外又添了动物烤焦的糊味。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因为石门前的地面上铺着一件血迹斑斑的黑色夹克衫,一小堆钻石、金刚石摊在上面,足有三四百粒,静静地闪烁着熠熠的精光。 那种夹克衫是老阎、老曲手下穿过的,那些人失去了首领的保护,又遭到忍者们的袭击,百分之百永远地长眠于山谷中了。他们跃下山谷,奔向钻石时,憧憬着的是成为百万富翁的炫亮未来,完全忽视了身边的危险。无知者无畏,无畏者速死,这就是江湖人的生存规律,亘古不变,永远适用。 大竹直二蹲下去,没摘手套,双手捧起钻石,任由碎钻从指缝里流泻下去。 “喜欢吗?拿去。”他扭头看着叶天。 叶天没回答,那些带血的钻石只能诱惑盗墓者,对他毫无吸引力。 大竹直二抬起头,面对那看似木讷、空洞的面具,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它好像是在嘲笑某件事、某个人,也许在诸神面前,所有人类以及人类的活动都是可笑的。甚至说,当我们站在这里商谈如何进入大熔炉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它嘲笑,正如西方谚语所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初次到达此地时,叶天就详细观察过面具,对它五官的所有细节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具额头的方孔上。 “怎么不说话?”大竹直二又问。 叶天向左右望了望,答非所问:“你的人呢?全都隐蔽在悬崖下面吗?” 大竹直二点点头,带头向右侧走去,一直到了断崖尽头。崖下黑魆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包括大熔炉浑圆的竖直边缘。上次叶天离开时,那些被钻石馋红了眼的年轻盗墓者们,就是从这里扑下去,奔向宝石微光编织成的梦幻泡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叶天合掌,低声自语。钻石诱人,迷失本性,使得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最终在无边炼狱里化为灰烬。长生者,是因为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短命者,则无时无刻不蠢蠢欲动,成为伏尸于老鼠夹下的硕鼠。 “善心动不了恶魔,北狼司马麾下,差不多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凶徒,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条人命,个个死有余辜。他们死在这里,是天意昭昭,替冤魂索命。”大竹直二说完,撮唇呼哨,三长四短的尖厉哨音刺破黑暗,远远地传播开去。 只隔了十秒钟,崖下近处便有了回应,呼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全都是一长一短。从哨音判断,崖下大约埋伏着五十人以上。 “有他们在,配合必不可少的高科技武器,即使有新的怪物出现,也绝不会断了咱们的退路。”大竹直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通算起来,死于神巢、山洞、长廊的日本人超过百人,再加上驻扎此地两边断崖的百人,还有山外三大女杀手统领下的几十人,合在一起,接近三百人。反观司马、老阎、老曲带来的,却还不到五十人。可见大竹直二所做的准备超过司马,才取得了现在的成功。 “佩服。”叶天衷心地回应。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搏虎尽全力、搏兔亦要尽全力”的说法,在任何一件事上,如果不能做到“竭尽全力”四字,招致失败的可能性就将大大增加。 两人回到石门前,叶天从腰带上摘下挠钩套索,走近石门,嗖的一声掷出,三爪挠钩恰巧钻进面具额头上的方孔里。他抓住垂下来的套索,使劲拉了三次,确定已经挂得十分结实,然后双手、双腿并用,向上攀援,只跃升了八次,就钻进了方孔。 “来吧。”他抖了抖套索,示意大竹直二跟上来。 “喂,慢点,等我一会儿。”大竹直二正在仰望着面具。像裴鹊一样,他们的摄像机也是固定在头部,看到哪里,就会拍到哪里,视线所及之处,全部录下。 叶天只好停住,从高处向下俯视。他希望山口组是最后一只黄雀,不要再出现另外的黑道势力,从外围向内掩杀,再次制造山口组掩杀盗墓者们的惨剧。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太多复杂变化,已经让叶天不敢奢求太多。 “我感觉这面具正在发生变化,它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明显。”大竹直二犹疑不定地说,同时后退几步,上上下下地向前打量。 叶天无法自上而下看清面具,当然也无法理解大竹直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立即侧转身体,一边凝视方孔的另一端,一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谛听。 他所拥有的柔术功夫,足以令他在狭小空间内恰到好处地收缩身体,做出常人无法想象的闪转腾挪动作来。 第02章 长驱直入 “又是歌声,裴鹊摄像机里录下的歌声!”叶天浑身的汗毛陡地倒竖起来。 方孔尽头,只能看见昏暗朦胧的白光,那是自然发光的洞壁所致。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音节有时候低沉简单,有时候高亢多变,近似于歌剧院里的美声演员们的歌声。最令叶天不解的,是分不出发出声音的人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发生者使用的是何种语言。 他深吸了一口气,过度紧张令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时发出突兀的“咕”声。 “应该去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谁藏在那指天画地的大熔炉里,是妖魔鬼怪吗?还是史前怪物……”在前所未有的骇然疑惧中,叶天后背上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 按照常识推断,要想在某个巨大的空间内发声,必须借助于麦克风和大功率音箱。否则,声音一出口,就被空气溶解,稍远一点的人就无法听清。现在叶天听到的歌声,既宏大,又饱满,充满了立体感和磁性。如果不顾现实环境,只是闭上眼睛倾听,会误以为身在音响设备一流的歌剧院中欣赏高水平表演。 “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麦克风,也没有音箱,也不会有……操着莫名奇妙语种的歌者现场表演……”他知道,外面唯一存在的,就是披着黑白双层鳞甲、遨游于虚空之中的怪蟒。 “这种面具与三星堆遗址中出现的非常近似,在那里,有着太多太多解不开的谜。我有种预感,这里和三星堆遗址是密不可分的,我爷爷、我父亲都有过这种预感,但却没有坚持自己的观点,造成了终生的遗憾。”大竹直二取出了一架微型望远镜,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反复地观察石门。 “嘘,嘘,新情况……”叶天压低了声音,向大竹直二发出警示,但后者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面具,竟然毫无反应。 叶天取下挠钩,振腕掷出,准确地砸在大竹直二脚前。 “喂,你干什么?”大竹直二吓了一跳,腾地向后一跃。 叶天急了,左手握拳,屈曲手肘,举起手臂上下挥动。那是特战手语中“赶快”的意思。 大竹直二稍稍屈曲左臂,掌心向上,举至肩膀高度,做出特战手语中“不明白”的意思。 叶天举起手臂,作握拳手势,竖起食指,垂直置于唇上,手语意思是“肃静”。然后,他举起左掌,手指间紧闭,拇指和食指触及耳朵,传达给对方“倾听”的意思。 大竹直二眨了眨眼睛,垂手把望远镜塞进背包里,向前助跑了几步,平地拔起,在面具上掌拍、脚踢,借力腾跃,右臂向上直伸。叶天心领神会,左臂下探一捞,便握住了对方的手。两人的身体一退一进,便同时进入洞口。可惜的是,耽搁了这几分钟后,那歌声已经完全消失了。 叶天不敢大意,伏地倾听了许久,确信方孔外没有声音了,才低声说:“记得裴鹊摄像机里末尾的声音吗?我刚刚再次听到,并且百分之百肯定,那不是普通的幻听,而是真实发生的。” 大竹直二惊诧地反问:“我以为那会是摄像器材收录到的杂音、风声、啸叫或是其它什么,在这个大空间里,哪来的什么歌声?我和柚子一同分析过,那声音可能是山风通过某处狭窄缝隙时产生的。” 山腹中的地形非常复杂,他说的情况也肯定存在,但是叶天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定是“声音”,而非风声。 “刚才你在观察什么?如果紧跟着上来,我们就不用费神讨论这些事了。”叶天问。 大竹直二忽然变得迟疑起来:“我说不好,就是感觉那面具变得生动起来了,不再冰冷木讷。举个例子,就像服装店里常见的塑胶模特,分为塑料和仿真两种。我刚才所见,面具正在由塑料体向仿真体演变,逐渐有了生气。” 他在地上重重地拍了两掌,身下的石头发出“啪啪”的声音。 叶天敏锐地追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大竹直二不再躲闪回避,径直说:“我怀疑面具正在复活,而我们此刻就在它的第三只眼中,危险到了极点。我拍它两掌,假如有反应,那就是……哈哈,哈哈哈哈……” 叶天没有附和地笑上几声,因为那一点都不好笑。如果面具中藏着某种古怪,他们的探险行动还没开始,就输掉了一大半。他向另一端爬去,尽量调整肩部和头部,让摄像机镜头对准正前方。退一万步说,假如他不幸中途遇难,录像资料将成为飞机失事后的“黑匣子”,帮助后来者还原真相。 上次,石门反面把老阎、老曲吸成了干尸,所以叶天落地时,小心地避开石门,向前轻轻一跃,站在平台上。同样,上次由轰天雷引发的大火,已经把干尸化为飞灰,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他迅速向天、向地望了望,确定怪蟒没有出现,才回头招呼大竹直二落地。 平台上没有留下烟熏火燎的痕迹,而是干干净净,连一丝一毫的尘土都没有。换句话说,无意间引发的大火,反而成了毁尸灭迹的好方法。在他们的头顶,仍旧笼罩着淡淡的云雾,但云雾是平静而干净的,其中并不存在巨蟒或是怪物。 “暂时,我们还是安全的。”叶天说。 “嘣嘣、嘣嘣”,他们同时听到了彼此急骤的心跳,也同时意识到对方也很紧张,不禁相对一笑,深感惭愧。 石门反面的面具毫无异样,但就是它不知不觉间夺走了老阎、老曲两大高手的性命。此刻,叶天转身打量着它时,仍旧心有余悸。大竹直二想说些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什么?”叶天主动问。 大竹直二开口前,先深呼吸了两次,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日本古代志怪小说曾记载过著名勇士海阔若三郎深入龙腹窃取龙珠的故事,那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真没想到,我们会有相似的经历,也进入了类似于‘龙腹’的地方。幸运的是,看来这条中国巨龙是沉睡着的,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叶天不喜欢对方这个比喻,他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除了怪蟒和巨蛋,其余一切都是毫无生命力的石头建筑,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至于老阎、老曲,那纯粹是个意外。 “走,去平台尽头。”这次变成叶天领路,躬着身子全速向前奔跑。只用了十几秒钟,他就到了尽头,并且找到了裴鹊钉下的膨胀螺栓。可惜的是,天蚕丝绳索被烧得只剩绳结,而这个巴掌大的结,也已经变成了一触即碎的焦碳。 从这里向下望,只能看见缭绕的烟雾。叶天由衷地钦佩裴鹊那种盗墓高手,能够一个人毫无畏惧地进入危机四伏的凶险空间,还能成功地盗宝而还,自身毫发未伤。那一点,他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此时此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对无底深渊时,心情非常紧张,浑身毛孔都在向外渗出冷汗。 叶天从背包里取出一大盘黑黝黝的绳索,那是产自德国的救生绳,由天然麻、高磅线和精细钢丝搓成。这绳索的好处是,就算遭遇再大的火,中间的细钢丝也不会被熔断,仍然能够独力承受二百五十公斤的力量。他一丝不苟地在膨胀螺栓上打结,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无声地跌进深渊里。 打好绳结,他站起身做下探的热身动作。 大竹直二已经热身完毕,轻声说:“我在前,你在后;我负责下面,你负责上面。记住,你的脚尖到我头顶的间距,始终控制在十米左右,那样一旦一人遇险,另一人还有逃生的机会。” 叶天忽然问:“你曾加入过特警部队,是不是?” 在石门外,他向大竹直二发出战斗手语,对方立刻用标准的手语动作回应,唯有训练有素的特战队员才有那种自然反应。他又反复观察对方在方孔中匍匐前进时的动作,更加肯定了这种判断。 大竹直二笑了,一边检查自己的防护装备,一边回答:“对,我们曾为同一个国家效力,不过我是在三角洲部队的边缘后备队服役,二次海湾战争时驻防于坎大哈附近。而且,我也没有你那样出名,海豹突击队干将海东青,一直都是三角洲部队长官们训话时指给我们看的标杆。美国人的特战训练课程是全球最具科学性的,我在那里待了五年,受益匪浅。” 叶天释然,解开了心里的这个疙瘩,双方合作起来,会比较顺畅。 三角洲部队是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装备最齐全、资金最雄厚的部队,其训练设施和训练拟真度是其他国家特种部队全都望尘莫及的。该部队正式番号是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第1作战分遣队,是由美国陆军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派生出来的一支精锐部队,其主要任务是对付世界范围内威胁美国利益的各种恐怖活动,现人员编制达到2500人,编有两个中队,中队下辖若干小队,每个小队16人,绝对是一只美国军方反击恐怖活动的铁拳。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由美国反恐部队训练出来的大竹直二反而成了日本黑道组织的骨干,这种由白变黑、恶性循环的荒诞剧,同时在全球各地的黑白两道上演着。 叶天想起了梅森将军通过花轮书策反自己的事,江湖的发展史,其实就是由各大势力之间的连环阴谋组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王败寇,永无尽头。 大竹直二走到平台边缘,用力挥动双臂,如同一名高台跳水的运动员即将投入比赛一般,不断地做着深吸、呼出,再深吸、再呼出的动作。 “普通人此刻会迫不及待地写下遗言,然后慷慨赴死。真正伟大的人物,总是视死如归,置之死地而后生。叶天,早在你是海东青、我是三角洲部队士兵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英雄事迹和行动录像,期待有一天跟你这样的中国高手合作。你和我,注定了不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终将名标青史。”他微笑着说。 平台之下,高深莫测,那些所谓的普通人不必走到这边来,早就吓得战战兢兢、畏缩不前了,更不必说亲自滑降下去,一探究竟。 “有些大话,还是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再说吧。”叶天也笑起来。从美军编制意义上来说,他们曾经是战友,今日能重新成为盟友,也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缘分。 “哈哈,那是当然,别忘了,帐篷里还有一锅炖得恰到好处的佛跳墙,等你我回去享用呢!来吧——”大竹直二意气风发地举起了右掌,叶天会意,也举起右手,与地方“啪啪啪”三击掌。 大竹直二轻捷地抓住绳索,无声地向下滑去。 叶天也跟着滑下,保持仰头向上的姿势,警惕地关注着上面的动静。五十米、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他们滑落的速度极快,上面那道平台在叶天视野中急速逝去。 “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四十米,准备降速、开始降速、降速……”大竹直二低喝着提醒。叶天双掌发力,降速放缓,然后低头观察。巨蛋已经在他们脚下,怪蟒并未现身。他送了口气,下降最后二十米,终于平安落地。 两个人先是静静地半蹲了几分钟,一方面恢复急速滑降中丧失的体力,一方面观察四周动静,提防突发状况。就在叶天正前方五米处,一只巨蛋笔直地竖立着,蛋身布满了弯弯曲曲的纹路,与裴鹊拍到的一模一样。蛋之所以能竖立,是因为它有三分之一插在一个蛋托状的底座中。大致观察,那蛋托的材质不是泥土,而是石头。 叶天看了看腕表上的指北针,指针工作正常,可知地底没有磁力干扰。 “正东。”大竹直二开始行动,弯着腰向正东前进。巨蛋虽多,中间还是留有空隙的,犹如云南石林中的羊肠小道。 其实叶天很想停下来看清楚每一只蛋上的纹路,但他速度一慢,大竹直二就出声提醒,要他全速跟上,不要落后。在前进过程中,叶天不时地抬头仰望,所幸的是,任何怪蟒都未出现,而且地面上的空气并不污浊,可以顺畅呼吸。 前进了四十分钟后,大竹直二喘息着停步:“暂停休息,注意……警戒。” 他们仍未走出蛋的丛林,不过潜伏在蛋的暗影中,心理上总算有一点安全感。叶天见缝插针,将头顶摄像机对准三步外的一枚巨蛋,把蛋体上的三角符号、圆圈、折线、曲线全都拍摄下来。 “没用的……那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资料,只会混淆视听,把人的思维圈住,无法正确思考。叶天,听我的,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地方本身,而不是那些蛋的上面。”大竹直二喘息已定,在地上跺了两脚,示意叶天向下看。 地面也散发着微光,与他们经过的平台相同。叶天知道,植物学中,某些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的苔藓类植物会自动发光,这是自然进化的结果。 “不过是发光苔藓,对吗?”叶天问。 大竹直二答非所问:“叶天,你知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某种不是燃油但却能被点燃的液体?这句话有点绕口,简单说,就是能够燃烧的水。一旦被点燃,释放出的热量超过任何燃油。你说,那东西可能存在吗?” “水变为油”曾是轰动全球的世纪大骗局,就像“永动机”骗局一样,都是骗子们精心编造出来的伪科学理论,根本不可能实现。 叶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敏感地直指大竹直二话里的漏洞:“你来过这里?你了解整个熔炉世界的秘密?是吗?” 大竹直二立刻摇头:“没有。” 不等叶天再度追问,他便举起右拳,郑重起誓:“我发誓,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如果撒谎,立遭五马分尸而死。” 随即,他取出一台微型笔记本电脑,在屏幕上触摸了几下,一张圆形轮廓的地形图浮现出来。叶天凑过去,上下扫了一眼,就判断出,地图反映出的,就是熔炉内的详细地貌。可惜没有标注比例尺,他无法测算圆形熔炉的直径。 “我们目前在这里。”大竹直二用小指点着位于地图东部的地方,“我们的目标,是地图边缘,也就是这个类似于熔炉的建筑最边缘。别问为什么,到了那里,我自然会解释。叶天,记得我们出发前立下的誓言吗?必须精诚合作,才能活着回去。当然,有了这样一段同生共死的经历后,我们将会成为好兄弟、好朋友,而不是针锋相对的中日敌人。” 叶天果真什么都不问,只是低头看那地图。在大竹直二指明的目的地位置,用日语标注着“鬼门”这个名称,但不确定那是人名还是地名。 “走——”大竹直二合上电脑,刚说了一个字,一阵歌声从半空中飘散下来,清晰无比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里。他们下意识地同时抬头,极遥远处,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光斑,大概有一只椰子那么大,那就是声音来处。 两人同时取出望远镜,将迅速将焦距轮调整到极限。叶天的镜头中出现的是一个灰白色的光斑,目测为车轮大小,有点像是阴天时看太阳的感觉,微微炫目,还不至于感到刺眼。 “那是什么?是太阳吗?”大竹直二脱口而出,接着又匆匆改口,“此刻是夜晚,可按日历推算,今晚不会有满月,也不可能是月亮。” “唔。”叶天沉沉地应了一声,反复微调焦距轮,试图把那光斑看得更清楚一点。 歌声持续响着,令叶天联想到某次在港岛宝莲禅寺参观超度仪式时,聆听到满寺高僧齐声高颂佛号的那一幕。歌声与佛唱本来就极为相近,又是处在这种诡异莫名的环境中,几乎无法分辨那声音是属于前者或是后者。 诚如大竹直二所说,无论将光斑认定为太阳还是月亮,都是无法自圆其说的,但那究竟该是什么? “你注意到没有,光斑和歌声出现时,缭绕的烟雾都被一扫而空,就像太阳一出扫尽乌云一样。我觉得那就是太阳,一轮独立出现在这个神秘空间里的太阳……”大竹直二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表现得十分异样。 叶天警觉地放下望远镜,右掌啪的一声拍在大竹直二的后颈大椎穴上,震得对方浑身一颤,望远镜也脱手落地。 “你干什么?”大竹直二猛地转身,满脸通红,连双眼瞳仁也变为血红色。 叶天早有准备,左掌五指叉开,倏地贴上了对方左胸心脏部位,飞快地逆时针揉搓着。这种“推宫过血”的手法流传自中国古代医学名著《黄帝内经》,具有“快速宣泄五脏邪气”的神奇作用。他判断大竹直二之所以表现异常,是受到了地底隐藏的某种神秘力量蛊惑所致。 今人《黄帝内经新解》中亦有“怪诞之地必有淫邪之气、唯有以己身之元神鲜血破之”的警语,能够产生怪蟒、长蛇、巨蛋的地方,已经怪诞到了极点。这里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也许暗地里每一寸土地都涂满了蛇涎毒液、莫名毒素。所以叶天不敢大意,果断出手。 大竹直二喉咙里“咕咕”响了两声,张嘴喷出两口鲜血,之后便无力地弯下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别急着说话,抱元守一,心静如水,试着想象自己正沐浴在冰雪消融的山涧溪流之中,零度冰水从头冲洗至脚,带走一切私心杂念、无妄幻想。你浑身的毛孔舒张开来,吐故纳新,接受冰水中最富营养的成分,将一切藏污纳垢之所尽情冲刷干净。彼时,你是一个全新的你,无体外之伤,无心内之伤,邪气无门可入……”叶天暖意融融的右掌始终紧贴大竹直二的大椎穴,警示对方的同时,自身也在冷静地内省。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奇怪姿势长达十分钟之久,大竹直二嘴角不停地滴下鲜血,在脚边形成了小小的一滩血泊。 终于,他艰难地抬起头,咧了咧嘴角:“我可以了,多谢。” 叶天收回右掌,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淡然回答:“不客气,你也许是太大意了。须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运气,怪蟒不出现,并不代表我们一路平安。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心魔跃动得如此激烈?” 心魔,是中国佛道两教里对于“意念力”的一种形象叫法。魔由心生,形诸于外,促使人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动,如果没有高手相助,心魔会越来越疯狂,直至将人变为丧心病狂的失心恶魔。叶天按住对方的大椎穴、胸口两处,清晰地感觉到大竹直二的心跳狂野凌乱,毫无规律,但这一切变化是什么东西引起的呢? 大竹直二弯腰捡起望远镜,惭愧地解释:“我由一个光斑看到了十个光斑,如果一个光斑代表太阳,那么十个光斑能代表什么?十个太阳?记得后裔射日的神话故事吗?十日同时巡天,百姓民不聊生,所以神箭手后羿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弓射杀九日,只留其一。我想得太多,脑子里的资讯像是要瞬间爆炸一样。不过,现在好多了,在你的双掌前后夹击下,我的脑子完全恢复了正常。” “十日?”叶天按下忐忑不安的骇然心情,二次借助望远镜仰望头顶极高处。 果然,此时的灰白色光斑已经由一个变为十个,并且逐渐变得白亮亮的,像是太阳已经挣脱了乌云的遮挡一样。 第03章 诸神壁画 西汉初年刘安(前179-前222)编著的《淮南子》中记载: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尽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羿射九日”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但那只是传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不是太阳,世界上也不会再有射掉九日的神射手后羿。”叶天辩解。视野中,十个光斑的分布是从东到西一字排开的,每两个中间的距离近似相等。 “那么,光斑的数量为什么增加了?”大竹直二定了定神,重新开始仰面观察。 “也许只是同一个光斑的幻影,也许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光斑亦是幻影也未可知,也许那真的只是月亮——一个没有被星球遮挡住的完整的月亮……”叶天提出了三个假设,连自己都不确定哪一个是真的。 “月相……月亮的阴晴圆缺只是针对地球人而言的,其实真实意义上的月球轮廓恒久不变……对啊,对啊,现在是黑夜,我们看不到太阳,那该是月亮才对……”大竹直二受到叶天的启发,思路豁然打开。 叶天被对方的自言自语触动,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以下的物理知识——“月球本身不发光,只是把照射在它上面的太阳光的一部分反射出来,这样,对于地球上的观测者来说,随着太阳、月亮、地球相对位置的变化,在不同日期里月亮呈现出不同的形状,这就是月相的周期变化。” 他低下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低声提醒:“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多停留一分钟,就会增加被怪蟒袭击的危险。那异常变化的光斑是行程中的意外插曲,他们的目标,应该仍是地图上标注的熔炉边界。 大竹直二幡然猛醒,收起望远镜,仔细地看了看指北针,然后继续带头前行。 “水变为燃料的故事结束了吗?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叶天淡淡地问。 “很快你就能见到了。”大竹直二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干笑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叶天,你的定力真是高明,如果不是你及时援手,我就完了。” 叶天无声地笑了,定力高低,一方面是来自人的先天生成,另一方面则是来源于后天艰苦卓绝的训练。从三岁起,父亲沃夫子就用锻骨、伐筋、洗髓的药物每天帮他泡浴。七岁起,即开始修炼少林寺秘传武功中的“易筋经神功”。在漫长的修炼过程中,他的身体素质已经发出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否则,又怎么能在强手如林的海豹突击队里脱颖而出,成为卓尔不群的海东青? “我们大竹家族有‘走火入魔’的遗传顽疾,我父亲大竹茂三十一岁时,因过度痴迷于‘幻影一刀流’和‘落梅逃脱术’,在东京都浅草寺连续闭关参悟百日,等到家人发现情况不对破门而入救援时,他已经走火入魔,下半身完全瘫痪。可惜啊,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帮手照顾,他也许会没事的。”大竹直二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 此时他们四周的巨蛋逐渐稀疏,再走了十几分钟,看不到巨蛋,眼前只是平坦的荒野。叶天有些担心,在这种毫无屏蔽的地形中遇到怪蟒突袭的话,只怕大为不妙。 “我父亲的聪明才智,一点都不输于战后日本本土涌现出的那些商业天才、黑道大佬,他的理想是在满目疮痍的本土废墟上,重建帝国秩序,把二战失败的损失弥补回来。但是,不是为天皇,而是为了真正的大和民族之魂。这种区别,你懂吗?”大竹直二一边走,一边把手腕举到眼前,反复地校准方向,确保路线无误,笔直向东。 叶天熟读二战中和二战后的亚洲历史,当然明白大竹直二那些话的意思。 二战末期,日本军方虽然在东北亚、中国大陆、东南亚的主战场上屡遭重挫,但还不至于被中国国民党、共产党、美国援军这一联盟打得一溃千里。如果不是天皇下令乞降,军队的现有战斗力、武器和给养至少还能支撑两年以上。假如陆军部看清形势下令收缩南北两端防线,固守中国大陆黄河南北重镇的话,亚洲战争形势如何演变,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1945年8月10日下午7时,日本通过瑞典、瑞士两中立国向盟国发出乞降《照会》;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裕仁广播《停战诏书》,宣布接受《彼茨坦公告》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无条件投降;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日本投降仪式在东京湾的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举行。以上三大连续事件,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发生的,做出“乞降”这一重大决定时,很多陆军部的高官、前线骁将、精锐师团长官全都一无所知,陷入了没头苍蝇一样的被动局面中,最终以一盘散沙之势,被中国国民党、共产党逐一合围、缴械、驱逐。 正因如此,日本的主战派大将中出现了“只为大和民族荣誉而战”等等对天皇不敬的极端言论。大竹直二的爷爷大竹神光是二战时著名的科学狂人,亲手参与了日本陆军部兵工厂提新武器的研发和改进工作,狂热拥护“大东亚共荣圈”理论。可想而知,他的父亲大竹茂耳濡目染,近墨者黑,成为崇尚武力的狂人。 “战争早已经结束了。”叶天淡淡地说。他曾看过美国军方的亚洲形势评估报告,日本根本没有兴风作浪的实力,也不会再有二战时那种决胜千里的时机。如果逆天妄动,只会招致来自亚洲各国的致命性打击。 “不,战争没有结束,这个世界永远奉行‘胜者为王、强者通吃、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丛林法则,只要获得超级武器,哪怕仅有一只蚂蚁的力量,也能震慑全球,与超级大国平起平坐。”大竹直二不知不觉间暴露出了本性。 在叶天看来,这种理论大概也是黑夜金达莱的指导思想,否则该组织也不会派那么多人潜入泸沽湖地区搜寻。“超级武器”这种东西负载了太多小国霸主的梦想,所以才会前赴后继、不遗余力地搅进这个漩涡里来。 急行三十分钟后,望远镜中突然出现了一些怪异之极的东西,包括垂直竖立的高墙、墙面上的壁画以及地面上零星分布的黑白两色石墩。 大竹直二欢呼一声,全力向前狂奔。惊喜之下,他忘记了刻意隐瞒自己的轻功,速度之快,让叶天感到大吃一惊。回顾对方在山口组内的擢升历史可知,那绝对是一个有真本事、大野心的人。 这一次,叶天没有紧跟上去,而是静静地停步,凝视着大竹直二的背影。 “选择这样的合作方式,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缓缓地调匀呼吸,回顾从稻香村宾馆外开始的一系列突发事件。在整个过程中,大竹直二都是占据强势的主导地位,根本容不得别人有反击机会。青梅煮酒、格杀司马、袭击篝火营地、拘禁梅森和司空摘星……每走一步,大竹直二撒下的漫天大网都收紧一分,直到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必须百分之一百二的警醒,不得有半点放松、半分失误!”他无声地提醒自己,然后举起望远镜向头顶仰望。镜头中,十个光斑已然变得明亮耀眼,他只盯了几秒钟,眼睛就热辣辣地刺痛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既然有光斑存在,光源在何处?我们能从面具石门进入平台,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入口,或者从平台向上攀登,到达光斑所在地?”他甚至有了更深远的想法,用大量炸药削平山头,让大熔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零开始进行剖析探索。这项工程并不复杂,只要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成功地发掘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他总共在原地停留了五分钟,把一路走来发现的种种异象全部口述录音保存。从大竹直二的表现来看,对方虽然没亲身到过这里,但一定看过日志、影像类的资料,对此地有所了解。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叶天还没有轻率到完全相信对方的地步,恰恰相反,这趟与虎谋皮之旅令他对日本山口组的野心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日本是世界上唯一承认黑帮合法性的国家,山口组则是日本最大的黑帮组织,成员约占到日本黑帮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其总部设在兵库县神户市滩区筱原本町。山口组组员背景可分为三大类系,分别为“博徒系”(赌博组织)、“的屋系”(祭典周边的露天摊商组织)以及“愚连队”(不良少年组织)。山口组到2008年底的总成员约2.2万人,准构成员约1.78万人,会员估计3.8万人。山口组在海外均有活动,包括亚洲其他国家及美国等。六代目山口组以菱形的“山口”二字为帮徽,这种菱形的代纹式帮徽后来被称为“山菱”。 山口组的势力不仅蔓延到日本社会的各个方面,在海外也积极扩张且十分招摇。2005年5月,大批山口组成员到台湾参加台湾黑道教父许海清(纹哥)的葬礼,甚至与台湾黑帮联手召开记者招待会。 这种跨国“捞世界”的过火举动频频出现,已经引起了美国中情局等各国情报机构的密切关注。 叶天确信四周状况正常后,继续缓步前进,刻意留给大竹直二狂喜、兴奋、叫嚣的时间和空间。与对方联手探底,是非常情况下的非常之举,等于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将万劫不复。 “暴风雨一起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 黑白两色的圆鼓形石墩分布在一个土黄色的广场上,每一只高半米,直径一米。广场上,有着纵横的黑色直线,每个石墩都被放置在直线的交叉点上。叶天走到广场的一半,就已经想象出,这广场就等于是一个巨大的棋盘,石墩则是棋子,两下合起来,就是一局只有巨人才能执子对弈的围棋残局。 大竹直二站在前方三十米处,距离高不见顶的石墙约二十米左右,正抱着胳膊,凝神观看墙体上的壁画。 叶天不急于浏览壁画,而是先稳稳地坐在一只石墩上,双掌心扣住双膝头,双脚呈内八字之势,闭目清心,精神内敛,让长途跋涉引起的疲累眩晕、气血沸腾感慢慢消退。通常情况下,这种“接地气、聚阳气、定五行、整六合”的运功方法,能在几分钟内奏效,变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怪异的是,这次他感觉不到“地气”的存在,双脚虽然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但脚下无根,无法完成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的循环过程。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航海、航空的旅行过程中,人在船上、飞机上无法接触大地,才无法吸收到“地气”。 “怎么回事?”叶天重重地跺了跺地面,微微有些纳罕,只好起身,走向大竹直二。 正前方的壁画高十多米,宽二十多米,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精赤上身、披发跣足的大汉,正甩开臂膀,向着前方飞奔。前方是绵延的群山,山尖之上,斜挂着一半已经落山的日头。稍有中国古代神话知识的人,都会猜到,壁画表现的是“夸父追日”中的场景。 夸父追日是中国最早的著名神话之一,讲的是夸父奋力追赶太阳,长眠虞渊的故事。 《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列子·汤问》记载: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绘制壁画的人技艺极其高明,单凭黑线勾勒,就将夸父的彪悍勇猛、桀骜不驯表现得淋漓尽致。笔画尽而笔意不尽,整幅画面充满了动感,叶天看了,忍不住要对画中夸父这种敢于逆天而行的猛士赞一声“好”。 “好画,非常绝妙,不是吗?”大竹直二察觉到叶天走近,喃喃地自语。 “对。”叶天只回应了一个字。如此好画,似乎不应该出现在熔炉底下,因为在怪蟒环伺之下,再伟大的画工也胆战心惊,无心作画。 这幅壁画相邻的两幅,左一幅是“开天辟地”,右一幅是“女娲补天”,画风相同,画中人物盘古和女娲栩栩如生,极具动感。 “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个个都诡异而宏大,读来令人浮想联翩。追日的夸父、破开天地的盘古、以一己之力补天救世的女娲……真不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何人创造了这些故事,然后一代代地流传下去?或许那都是在中国大地上真实发生过的,有人亲眼目睹了诸神的世界,才有了今日的神话故事、眼下的诸神壁画?”大竹直二仍旧陷在深远的思绪之中,浑然忘却了巨蛋和怪蟒。 这种“先有神后造人”还是“先有人后造神”的命题,在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早被无数哲学家、辩论家切磋争辩过千万次,双方竭尽所能搜寻证据,以巧舌如簧之势说得天花乱坠,但最终毫无结果。 叶天没有回答,而是借助望远镜左右观察。壁画墙向两边无限延伸出去,再远一些,望远镜中已经无法分辨画中内容,但相信跟眼前的三幅一样,内容都是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 “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鬼门’指的又是什么?”叶天终于忍不住问。 “为什么?你心里,一定充满了更多不解。譬如什么人留画于此?画画用的脚手架是怎么运来的?为什么只画中国古代神话……这些问题,我解答不了,毕竟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六十年到一百年,谁能纵览古今,明了历史长河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现状,找到去路,像飞舞花丛之中采集花粉、酿造蜂蜜的蜜蜂那样,目标只是一株花的百分之一,而不必带走整棵花。” 大竹直二一边解释,一边苦笑。很显然,他也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困惑。 两个人正面观察壁画的时候,摄像机不停地工作,将一切录入其中。其实,即使在不断的拍摄过程中,叶天也感到异常无奈:“拍摄再多,不过是表面功夫,成为垃圾数据。这个巨大神秘的熔炉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不解之谜呢?”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大竹直二转身,面对着棋盘广场,不假思索,踏向右侧的一只黑色石墩,弯下腰,双掌紧贴石墩,吐气开声,将它横推了两格。只过了三秒钟,距他二十步之外的一只白色石墩突然平移五格,完全自动进行,绝不借助于任何人力。 叶天脑子转了几转,立刻明白,黑白石墩的位置变化,应当是一种开启秘密机关的钥匙。当大竹直二移动黑子到正确位置时,白子就会相应移动。 “快来,我的力量只能连续移动五颗黑子,帮帮我!”大竹直二大步走向右侧第五颗黑子。 叶天毫不犹豫地掠出去,停在他的身旁。 “向前,直行五步。”大竹直二低喝。叶天屈膝蹲身,发力推动黑子,向前移动五格。单个石墩的重量至少在三百公斤开外,如果不是身负高明武功之士,根本无法推动。 白子再次移动后,大竹直二又选择了一颗黑子向后推动一步。他和叶天轮换出手,几分钟内就移动了十五只黑子。在此期间,叶天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水声,不是溪流潺潺,而是沉沉海浪拍打岸边时发出的“啪嗒、噗嗒”之声。他几度向四面张望,都没发现可疑迹象。 移动到三十只黑子时,两人的体力几乎耗尽,第三十一只黑子,必须两人合力才能推动。 “究竟要……推到什么时候?我们这么做的……有什么……意义?”叶天胸口发闷,全身气血翻腾,体能已接近强弩之末。 “打开另一重门户,进入……真正的……目的地……”大竹直二的情况比叶天好不了多少,而且他一边发力推动石墩,一边还要审时度势,找到下一个推动目标。 移动到第五十只黑子时,不再有白子自行移动,显然破解棋局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可是,大竹直二的精神变得更加紧张,抬手向右一指:“叶天,百米之外的墙上,可能有一幅嫦娥奔月的壁画。你必须在五分钟内到达那里,然后借助挠钩飞虎爪,上升到壁画最顶端,在画中的月牙上用力按下去。现在开始对表——”他又指向夸父追日壁画中的太阳,“你去那里,我在这里,初升之月与降落之日同时按下,就会开启前进的门户。” 叶天不多说半句废话,马上对表,并利用对表的三十秒钟时间平地卧倒,调整气息。 “开始吧!”大竹直二急切得声音都已经变调。 “我相信你,但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否则,你将为此付出代价。”叶天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跳起来,沿着高墙向右飞奔。一路上,他又看到了“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羿射九日”等三幅壁画,但已经无暇浏览,飞掠而过。之后,他就看到了“嫦娥奔月”的壁画。 月牙儿在那幅画的最顶端,距离地面至少有十米,幸好嫦娥头顶的发髻部分稍微凸出,可供飞虎爪落脚。叶天迅速掷出飞虎爪,扒住凸处,然后双手发力攀爬上去,比预定时间早到了一分钟。于是,他才有余暇暂停下来,喘口气,回头远眺广场那边。 那局棋胜负已分,应该是大竹直二操控的黑棋战胜了白棋,开启了第一道机关。 突然间,四面风声大作,把绳索上的叶天吹得摇摇晃晃,几乎抓不住绳子。风来自正西方向,风未停,一条身披黑色鳞甲的巨蟒已经从远处的巨蛋缝隙里骤然现身,高速蜿蜒而来。叶天急了,心里默默地倒计时,终于熬到了最后一秒钟,马上奋力一掌,拍在月牙儿上。哧的一声,两尺长的月牙儿自动收缩进了石壁。叶天随即撒手落地,向着大竹直二那边飞奔。 怪蟒一到,低矮的石墩边无法藏身,两个人等于全部暴露在怪蟒的攻击范围之下,必定凶多吉少。 那时,大竹直二也得手了,夕阳也被按下,原先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圆形的黑洞。 “等一等,就要成功了。”大竹直二兴奋之极,竟然没有发觉怪蟒正在接近。 “我们等不了了,怪蟒一到,都得变成它肚子里的食物。我们走,我们走……”叶天拉住大竹直二的胳膊,计划向正北方向逃跑,划个半圆的弧线,绕开怪蟒,回绳索垂落的地方去。 “再等一等——”大竹直二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我等这机会很久了,棋子的动作都有时间性,下次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叶天,求求你,让我再等一会儿,我不能功败垂成,不能……” 蓦地,广场沿正东正西方向从中裂开,下面竟然是一个清澈的大水池。水虽然很清,可叶天却看不到水底,证明水池极深。 “跳下去,跳下去就能找到大秘密!”大竹直二双腿一弹,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叶天本来稍有犹豫,但抬头再看,怪蟒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扑击过来,不下去,就要变成它的猎物。他只好单手捏住鼻孔,跳入水中。当他的身体没入水下一米时,怪蟒从水面上飞速掠过,鳞片怒张,将广场上的石墩扫得嗖嗖乱飞,鳞片刮地时,不断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 从水中仰望壁画,经过水面的折射后,诸神的壁画变得的极其遥远。水波一荡,夸父、盘古、女娲三人都在微微晃动,仿佛瞬间复活,要从壁画中一步跨出来一样。更为诡异的是,在水中望着大熔炉顶端,那些光斑也变得异常清晰。 “没错,那果真就是太阳,是十个连成一线的太阳!”叶天在心底骇然地自语。 第04章 半石半人 十个太阳的奇闻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之中,自那以后,古今中外再没有类似的奇闻。叶天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立刻转身,向大竹直二打着手语,要对方也看那光斑。池中的水异样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叶天发现,此刻隔水相望,大竹直二的脸毫发毕现,连鼻梁上小小的黑头、雀斑也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水体间接起到了放大镜的作用。 大竹直二采取仰泳的姿势,向上观察了十几秒钟,随即屈身下潜。在此期间,那怪蟒不停地在水面上盘旋,鳞甲不住地开合。从裴鹊的录像中看它,如同看电影一样,虽然骇然,但恐惧感并不强。现在,它就在几米之外,一旦入水反噬,叶天和大竹直二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叶天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注视着它的动静。 幸好,怪蟒一直没有下水,似乎对这水池颇为忌惮。叶天放了心,转脸搜寻大竹直二,才发现对方已经下潜七八米,便立刻紧跟上去。 下潜到十五米后,方形水池的四壁消失了,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湖中。大竹直二先停下来仔细观察指北针,然后向着正东方向快速游动。叶天跟在后面,不敢有丝毫大意。现在,他们等于钻入了大熔炉外壁之下,四周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碧水。 叶天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接不到地气,原来熔炉下面不是坚实的土地和山根,而是地下暗湖。就是不知道,这里的水是不是跟泸沽湖的水连成一体的?” 半分钟后,大竹直二向上指了指,带领叶天沿着一条倾斜四十五度角的宽阔通道上浮,哗的一声,浮上了水面。两人大口喘气,用力抹掉脸上的水,发现已经置身于一个青灰色的天然洞穴里。洞穴有十几米高,面积等于八个篮球场那么大,正中有一座五米多高的青石堆。 “应该就是这里了。”大竹直二气喘吁吁地说,水淋淋地爬上岸去。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叶天问。 大竹直二向四周看了看,虽然状况狼狈,但眉目之间,却掩饰不住喜悦:“你不是问我‘鬼门’是什么吗?这里就是地图上标明为‘鬼门’的位置。” 叶天也上了岸,重新观察四周。山洞里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影。身后的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来时的倾斜水道幽远而诡秘,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怖感。避开怪蟒到达这里还算有惊无险,如果再次原路返回,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幸运了。 他慢慢地沉下脸来:“大竹先生,你知道很多东西,但又不拿出来共享。比如外面壁画中的机关,至少需要两名高手配合,同时动作,才能打开。从头至尾,你都是在利用我,我也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这样的合作方式,是不是对我太不公平了?” 大竹之二摇摇头,再次取出笔记本电脑。他的背包和电脑都是防水的,即使长时间浸在水中,也不会出问题。 “来看这里。”他打开之前的那幅地图,示意叶天凑过来。当他在“鬼门”的位置双击屏幕时,地图瞬间放大,图上的边界线勾勒得清清楚楚,与这山洞的轮廓完全吻合,“鬼门”两个字就标注在那堆石头上。 “我无意隐瞒,但我得到的资料,来自七十多年前的手写体记录,连草图也都是未借助工具而徒手绘制的。七十年过去,我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发生大变化,如果冒然把这些资料展示给你,只会对你造成误导。兄弟,我们既然已经盟誓要同生死、共进退,就要对对方负责。我们大和民族是最优秀的种族,把誓言、承纳和责任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所以,相信我,我绝没有任何私心。”大竹直二郑重其事地说。 叶天望了对方一眼,淡淡地一笑:“我明白。” 这一次,他话中的意思只有自己知道,因为在伊拉克时,曾有三名海豹突击队的同袍遭日籍线人陷害,坠入敌军的圈套,被十几支冲锋枪射成了马蜂窝。叶天翻阅过二战后的亚洲战事记录,同样的情况已经重复发生数百次。所以,二次海湾战争后期,在他十几次直面高层长官汇报后,盟军总指挥部连续传下密令,要求各特战部队在小规模刺探、搜索行动中,宁可相信伊拉克当地人,也绝对不要相信日本线人。 他无法相信大竹直二,就像一个猎人永远不会相信一只狼一样,不管它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 “走吧。”大竹直二托起电脑,慢慢地从左侧迂回接近石堆。叶天则是会意地向右侧迂回,屏住呼吸,蹑足潜踪。 那堆石头外表毫无异样,看不到人影,更听不到人声。很快,叶天就接近到石堆的五米范围内。忽然,他看到其中一块青石的立面上潦草地写着几行字,微微一怔,满身的血轰的一声涌上头顶。他努力忍住一步窜上去看清那些字的冲动,而是稳稳地站定,取出望远镜,通过镜头仔细观察。 那石头约半米高,立面是一个上宽下窄的不规则梯形。字是用一种黑色的记号笔写下的,共五行,竖向排列,笔画简单潦草到极致,只能隐约看到“字形”而不知其意。叶天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淌下的冷汗滑落在望远镜的镜片上,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那是……那竟然是……”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肆意释放,而是牙齿轻叩,在舌尖上适度地咬了三四次,疼痛迅速传达到脑神经,让他的思想变得清醒而冷静。幸好,石堆挡住了大竹直二的视线,对方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状况。 “叶天,有什么发现吗?”大竹直二绕过石堆,一脸失望。 叶天指了指石头上的字迹,大竹直二起初大喜过望,但看了一阵,一个字都认不出,只得悻悻然地放弃:“这算什么?天书吗?比中国唐朝的张旭草书还乱,留字的人根本就没想让后来者认出它们。” 他向石堆顶上望了一眼,卸下背包,准备爬上去。 “我去,你负责警戒。”叶天低声说,“我有前线探路的实战经验,而且你比我了解这里的情况,一旦发生意外,还需要你发出紧急应变的指令。” 石堆铺展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最宽处约十五米左右,由颜色相近的青石块构成,如同园林中的一座普通假山。叶天手足并用,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脑子里紧张地分析着那五行“天书”。 大竹直二提及到的唐朝张旭,史称“草圣”,继承“二王”传统,字字有法,另一方面又效法张芝草书之艺,创造出潇洒磊落,变幻莫测的狂草来,其状惊世骇俗。 叶天记得唐朝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中称赞张旭的文字:“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草书虽然潦草,但终究是可以依法辨认的。叶天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书法,在某个特殊行业内大行其道。虽然同为汉字,却连文字研究专家们也视之为“密码”、“天书”,直呼“看不懂”,普通人更是无法解读。那块石头上留下的,就是后一种文字。 忽然间,他的眼中滑下两行热泪,直垂到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咸又涩,苦不堪言。蓦地,他脸上又浮现出喜悦的笑容,笑与泪纠葛着,令他喉头颤抖,发出怪异而低沉的“嗬嗬”声。不过,他不敢发出哭声或笑声,那都会令大竹直二生疑,引发一系列无法控制的变化。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留字?留给谁的?留给我的吗?他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叶天长吸了一口气,翻过一块巨石,借助挥臂的动作,把眼泪擦干,也把笑容抹去。 “怎么样?”大竹直二在下面焦灼地低声问。 叶天摆摆手,继续向上攀登。 “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这个巨大的问号在叶天脑子里轰响着,每自问一句,问号就扩大一倍,仿佛一座须弥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唉……”一声叹息陡然传入叶天的耳朵里,极近,极倦怠,又极无奈。那应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绝对不是来自于大竹直二,因为只有饱经风霜、饱经折磨,对人生充满了厌倦的人,才会发出如此深沉、寂寥、悲哀的叹息声。 叶天下意识地回头向下看,大竹直二正仰着头望着他。 他握起左拳,竖起食指,垂直置于唇上,做出“安静”的特战手语。大竹直二怔了只一秒钟,便迅速向侧面跨出五步,从另一角度攀援上来。 “唉——”又是一声长叹传来。这次,叶天和大竹直二同时听到,两人迅速交换眼神。叶天把左手举到头上,弯曲手肘,掌心盖住天灵盖,做出“掩护我”的特战手语。叹息声来自石堆最顶上,再攀爬一米多,应该就能看清那人。 大竹直二点点头,选择了向右侧斜上方缓慢地攀援而上的路线,与即将一跃而上的叶天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这里怎么会有人?这里根本没有人类生活的迹象,也没有必须的食物,人怎么能生存下去?”叶天稳定住情绪,先放松四肢,休息了十几秒钟,而后突然屈膝腾跃,单手在头顶处的石块上一勾,借力一跃,便到了石堆最顶上。 这次,他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并且面对那人的一张“脸”,并且看清那人是处于一种极其古怪的生存状态。这一切,诡异到了极点,完全超出了叶天的想象力范畴。 “你是谁?”他吼叫了一声,胸口、胃、小腹一阵连续翻滚,几乎要呕吐出来。 大竹直二也跟上来,占据了那人背后的有利位置,与叶天两相呼应。 “唉……”那人叹了第三声,抬起长满了黑色体毛和碧色苔藓的手臂,在灰蒙蒙的脸上抹了抹。他的头发极长,垂落到腰间后,又胡乱地堆在地上,估计有四五米长,如同一堆用旧了的麻绳。之所以是“垂到腰间”,是因为那人的下半身全都被石块埋住,只露出腰部以上的部分。石堆顶上有一个一人深、直径两米的凹陷处,那人就位于凹陷处正中央,像是插在玻璃碗里的短烛。 “你是谁?回答。”大竹直二接着喝问。 定下神来后,叶天发现那人身上穿的是一件二战时期的旧款日本军装,但衣领和肩膀上全都空着,没有任何军衔标志。 “我是……是个被世界……遗忘了的……人……”这句不算太长的话,那人竟然分别用了日语、英语、中文,只是他的嘴唇开阖不是太灵便,声音干涩而生硬。他的脸不是因为尘土、污垢而变灰的,而是皮肤完全变为青灰色,与身边的石头颜色接近。当他抬头凝视叶天时,两颗眼珠分不出黑白两色,全都是笼统的灰色,仿佛两颗灰蒙蒙的玻璃球。 “名字?你的名字?”叶天又问。 “是鬼门吗?你是鬼门十兵卫吗?”大竹直二跟着追问。 “嘿……嘿嘿,鬼门十兵卫……天皇陛下的老师……日本第一勇士、第一智者、第一全能忍者、第一剑道师、陆军部第一教官……那么多头衔,那么多光辉灿烂的往事,我很久没回忆过了。在这里,我只跟石头和大山做朋友……他们正在左右我的灵魂……”那人桀桀怪笑着,十指插入头发里,吭哧吭哧地挠起来。随即,他的军服上落了满满的一层灰色头皮屑。 大竹直二小心地绕到叶天这边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那人。 “你们是……谁?从什么地方……来……北海道、关西、还是……京都?”那人垂下手,捏住一小撮头皮屑,放在嘴边噗地一吹,本来有十几片的碎屑竟突然化成细细的粉末,随着他的口气飞舞散开。 “好,好功夫。”大竹直二轻轻地鼓掌,双眼中露出喜色。 “你懂?”那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指甲亦是灰色的,边缘被啃得凹凸不平,乱七八糟。 大竹直二点头致意:“略知一二,因为家父曾说过,当世英雄不计其数,如晴朗夏夜里的璀璨星河,但其中顶尖者,却是十五夜的满月。星再多,也无法跟明月相比。他平生最佩服的只有两人,一位是被尊称为‘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大名,一位在现代,就是二战时最受天皇恩宠、钦敬、佩服的重臣兼密友鬼门十兵卫先生。家父还说,除刀剑武功外,鬼门先生最擅长的是兽语、鸟语、鱼语、风语、占卜、符咒、巫术、天文,是第一次中日战争之后当之无愧的亚洲第一英雄。” 织田信长是活跃于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战国大名,他曾以毕生之力,成功控制以近畿地方为主的日本政治文化核心地带,使织田氏成为日本战国时代中晚期最强大的大名。日本史学家对他的评价是“冷酷、孤傲、不近人情、一意孤行”,正因如此,他也成为日本近代黑道大人物们崇拜、模仿的榜样。 叶天听说过鬼门十兵卫的名字,也见过他在史料中穿和服、挂长刀的武士形象,但却无法将面前这个深埋在石堆中的怪人与二战时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联系起来。 “你父亲是谁?”鬼门的声音变得流畅起来,但与普通人的声音稍有不同,每个字都夹杂着金石铿锵之声。 “我父亲大竹茂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他的名字,鬼门先生不会知道。”大竹直二挺起了胸膛,言辞虽谦和,但从他提及父亲名字时那种发自肺腑的尊敬崇拜表情可知,在他心中,大竹茂的地位无可替代。 鬼门又抬起手,把指甲塞进齿缝里,慢慢啃着,不停地发出“咔嚓”声。 “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的名字,也是叫‘大竹茂’。我和他的父亲是好朋友,有一天,他被父亲带到皇宫里来玩,我还教过他武功。他非常聪明,武功招式只教一遍就会,当时虽然只有十二岁,在剑道修养上就已经超过了我最得意的门徒。过后,我向天皇提及此事,天皇说曾考察过那孩子的智力,头脑聪慧,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他从七岁起就开始研究中国的历史、人文和版图,有着强烈的为大和民族开拓疆土的责任感。从那时到今天,许多年过去,不知道他究竟成了什么样子……”鬼门说到此,呸地一声吐出一片碎指甲,慢慢地仰起头,再次看着大竹直二。 “当年那孩子,就是家父。带他去皇宫拜谒天皇并接受鬼门前辈考较的,就是我的爷爷大竹神光先生。”大竹直二眼中涌出了热泪。 日本人的性格低调内敛,如果他不是心潮难抑,绝不轻易在公开场合宣泄感情。 看着他落泪,叶天心里也升起了另一种异样的感觉。母子连心,父子天性。在每一个男人心中,自己的父亲都是不可亵渎的真神,任何外人敢于侮辱神祗,虽流血五步必诛杀之;有人真诚赞美神祗,虽肝脑涂地必报答之。 “如果有人害死父亲,我必定亲手把他开膛挖心、千刀凌迟,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这一刻,他胸中的热血又一次沸腾燃烧起来。 鬼门低声笑起来:“很好,很好,我果然没猜错。大竹家族的每一代男人都不是平庸之辈,我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出自关西大剑道师贺野重一门下。贺野重一当年在日本本土东西联盟十番大决战中败在我的手上,没能摘取‘日本第一强手’桂冠,气得当场将随身佩剑‘割夜之虹’、佩刀‘濑月水光’全部折断。你一定是贺野门下最优秀的弟子,但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投入贺野门下,而不是向你的父亲学习?大竹家族的武功是从战国时代一脉流传下来的,绝不在贺野重一之下……” 他在笑的过程中,上身与普通人一样轻轻颤抖,但腰部以下却一动不动,就像长在石头中一样。 “我父亲三十一岁时,因过度痴迷于‘幻影一刀流’和‘落梅逃脱术’,贪图练功速成,突然走火入魔,导致大半身瘫痪,所以才把我送到贺野门下。他把后半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日夜勤学不辍,才终于有机会破除万难,来到这里,营救鬼门前辈。”大竹直二对那些沉痛的往事一语带过,不愿再度提起。 听到“营救”二字,鬼门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大笑,震得叶天耳鼓嗡嗡作响。 蓦然之间,水声哗地一响,将鬼门的怪笑声截断。 叶天猛然回头,只见水花纷飞之中,一个黑衣的女子笔直地跃出水面,像一条受了惊吓的剑鱼般飞出两米多高,重重地落地。 “花轮书?她怎么来了?”大竹直二回头一瞥,立即恼怒地低语。 那的确是山口组三大女杀手之一的“京都第一女刺客”花轮书,此刻应该留守在山洞外听候柚子的差遣才对,绝不该擅自跟踪闯入,打乱大竹直二的计划。 “似乎……有些不对?”叶天意识到情况不妙,来不及从石堆上跃下,花轮书已经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死扑扑地卧在地上。 叶天一跃而下,脚尖点地五次,便到了花轮书旁边。他不敢冒然接触她的身体,只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对方的手肘。花轮书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叶天只好脚尖发力,勾住她的肩头,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 花轮书的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脸色灰白如纸,已经没了呼吸。她的外衣没有破损处,头脸、四肢也没有外伤,看不出是何处受伤。叶天观察了一阵,轻轻地掣出小刀,俯身下去,刀刃按在她的脚腕内侧血管上。他在怀疑,对方的死因与裴鹊一样,都是被怪蟒吸干了全身血液而亡。 事实上,刀刃抵住的血管已经异常干瘪,像一条晒干了的蚯蚓,匍匐在皮肤之下,泛着青紫色的冷光。 “得罪了。”叶天向着尸体低语。即使那只是一具尸体,但他仍然谨守礼仪,给予必要的尊重。刀刃一晃,花轮书脚腕上便裂开了一条半寸长的口子。正如叶天所料,没有一滴血涌出来。为了保险起见,叶天又在花轮书颈下划了一刀,连大动脉都没有出血,可知那怪蟒吸血的能力有多强大了。 “你不该来,这座大熔炉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冒死进入的。你虽然不怕死,但死神绝不会因此而放过你。”他替花轮书阖上眼睑,在尸体旁默哀三分钟,才向石堆那边返回。 “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我,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这山、这大地、这地下的灵魂,永远跟它们融为一体。现在,我就是这片土地的灵魂,也是历史的承载者、记录者……我在这里很好,很快乐……”鬼门的吼声阵阵传来,在山洞中激起片片回声。 叶天皱了皱眉,在石堆前停步。再次看到石头上的“天书”时,他的心情又被搅动,像被花轮书惊碎的那一片波平如镜的水面。 “鬼门前辈,请告诉我超级武器的事,我必须知道那个秘密,挽救大和民族的命运。七十年来,你蛰居地底,为的不就是保存这个秘密,等待自己人到来吗?现在我来了,只要你告诉我,就等于让日本人民、太阳的子孙们获得了重新屹立东方的机会。告诉我,告诉我……”大竹直二也吼起来。 叶天抬头望了望,一阵倦怠无力感袭来,他摇摇晃晃地坐下,背靠石堆,闭眼小憩。 “我当然知道所有的秘密,所有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所有那些活在中国人神话传说中的诸神的秘密,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冠冕堂皇的谎言,就像之前到过此地的两个人那样。你们最好在我发怒之前离开,否则一旦惹火了我,捏死你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费不了多少事!”鬼门嚣张地怪笑着,声音尖锐,越拔越高。 “秘密?又是超级武器的秘密?原来大竹直二费尽辛苦想要的,也只是超级武器。看起来,只要那东西存在一天,这世界就无法实现真正的和平。”叶天自嘲地摇头微笑,仿佛看到了大竹直二咬牙切齿、原形毕露的那张脸。 第05章 神之诡迹 “什么是诸神的秘密?鬼门前辈,请遵守你昔日跟我爷爷大竹神光先生一起歃血盟誓时的诺言——‘毕生为大和民族自由而战,如有违背,千刀贯身而死’。现在,我是奉了爷爷的遗命,带着他寄回浅草寺的探险笔记而来,你必须告诉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否则,你就违背了武士的诺言,让大和民族的武士精神蒙羞!”大竹直二已经忘掉了叶天的存在,眼中只有鬼门十兵卫,脑中只有超级武器。 叶天忽然觉得,身体靠着的石头慢慢开始变软,如同坐在一只弹簧沙发上一般。渐渐的,这只“沙发”悄悄开始发热,下意识的,他用力向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身体能吸收更多的暖意。一个浑身浸过水的人,怎么会拒绝那种软软的温暖感受呢?况且他又是在微感疲倦的状况下。如果不是石堆顶上那两人的声音过于刺耳,他早就闭上眼睛悄然入梦了。 “我过去经受的,比千刀贯身而死更恐怖;我现在经受的,比任何蒙羞、唾骂、切腹、自戕更痛苦。世上没有人能理解,除非再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被禁锢于此……” 在叶天耳中,鬼门的声音渐渐远去,如催眠曲般渺远。眼前的青灰色山洞、远处的荡漾波光也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慢慢的,他记起了方纯的样子,她的甜美轻柔的微笑、柔软纤细的腰肢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不,那一定是梦吧——不过就算是梦,也是个甜甜的好梦……”叶天叹了口气,潜意识中涌起的渴望让他主动闭上眼睛,快乐地沉浸在旖旎的回忆中。 方纯虽好,但两人自从在大理初见以来,经历的全都是刀光剑影、追杀猎伏的过程,几乎无暇像普通男女那样坐下来,气定神闲地喝酒、谈天,聊聊彼此的过去。于是,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飘向了少年时的白晓蝶,那个永远鲜活地跃动于他初恋世界中的女孩子。 “我大和民族的兴衰全都系于超级武器一身,鬼门前辈,请看在我祖孙三代为此前赴后继的份上,把秘密告诉我。你在这里蛰居几十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你进山之前,日本军队横扫亚洲,向‘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光辉梦想大步前进。虽然也遇到挫折和抵抗,但军民信心十足,都确信我们将脱离东海孤岛,在亚洲大陆上立足,之后封疆裂土,成为脚踏实地的大国——” 鬼门抬高声音,截断大竹直二的话:“我为什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五年前,已经有两名高手进入这里,他们比你们更优秀。二战结局、山外形势、日本今日在全球之地位……我全都知道。的确,超级武器能改变一切,像一只炸药包能将一幢小楼摧枯拉朽般撂倒那样,可我没理由那样做,不是吗?” “嘿嘿嘿嘿……”大竹直二大声冷笑,再次盖过鬼门的声音。 “你笑什么?你懂什么?你知道超级武器到底代表着什么?”鬼门恼怒地嘶声大喝。 “代表什么?你拥有那大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就一直烂在肚子里好了。你死,那秘密也就成了死棋一块,与天地同朽了!”大竹直二急切间无法说服鬼门,有点沉不住气,竟然开始采用激将法。 “超级武器代表着……我们将失去现有的一切,世界大同,从零开始。”鬼门沉重无比地说。 叶天的思绪被“从零开始”触动,瞬间赶跑了脑子里的美丽幻象,挺腰抖肩,想要站起来爬上石堆,加入两名日本高手的讨论。突然,他觉得身子下面的柔柔暖意骤然一紧,牢牢地把他吸住。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两个五公斤重的铅球。 “从零开始没什么可怕的——”大竹直二回应了半句话,戛然语塞。 “没什么可怕?呵呵,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无数次说过同样的话。无知者无畏,如果那些人明白从零开始是什么意思,他们就不会再说了。”鬼门冷冷地说。 大竹直二没再说话,山洞里陷入了难耐的死寂。 “我只是……被噩梦魇住了,动动手、动动脚,就能把自己弄醒。”叶天咕哝着自语。 梦魇即俗语说的“鬼压身”,是指睡梦中惊叫或幻觉有重物压身,不能动,呼不出,恐惧万分,胸闷如窒息状。成年人都会有“梦魇”的经历,感觉醒着却无法发出声音,无法移动肢体,就像灵魂附着在一具尸体上面,眼前会慢慢变黑,意识也会模糊。这时候,人出于对渴望拥有意识的本能和对梦魇的恐惧,极力想摆脱梦魇立刻醒来,却苦于无法起身。 叶天挣扎了三次,非但不能脱困,更感觉身子下面钻出无数肉滚滚的肢体来,扣住腰腿,锁住肩膊,捂住七窍。 他曾从义父空闻大师那里得到过“佛家解魇之法”,只要轻轻磨牙,就能脱离噩梦,瞬间醒来。“磨牙,磨牙,磨牙……”他一边自语,一边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还没来得及掀动上颚磨牙,便发觉那些肢体已经迅速变细,由七窍小孔内杀入身体内部去,然后会聚于脑颅正中。起初,他感受到的是七股暖意,仿佛寒冬腊月时捂住热水杯一般,热量虽小,毕竟聊胜于无。蓦地,暖意变为凉意、凉意变为寒意、寒意变为令人头痛欲裂的酷冷冰柱。 至此,他的身体被冰柱接管,从上到下,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动。 “佛门……金刚九重降魔狮子吼……”他的残存意识中,浮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即丹田提气,上升头顶百会穴,下至脚底涌泉穴,左右达中指指尖中冲穴。 百会穴的位置在头顶正中线与两耳尖联线的交点处,归属督脉,别名“三阳五会”,百脉于此交会。百会穴与脑密切联系,是调节大脑功能的要穴。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而百会穴则为各经脉气会聚之处。穴性属阳,又于阳中寓阴,故刺激此穴,能通达阴阳脉络,连贯周身经穴,调节机体阴阳平衡。 涌泉穴为全身俞穴的最下部,乃是肾经之首。《黄帝内经》记载:肾出于涌泉,涌泉者足心也。刺激涌泉穴,肾经之气即可犹如源泉之水,涌出灌溉周身四肢各处。 中冲穴属手厥阴心包经,心包可以保护和辅佐心脏部分功能,心为君主之官,主血脉,刺激中冲穴有调理气血、疏通经络、气血调畅、各守其位的作用。 “呜——”叶天大喝出声,破除了梦魇壁障,突然弹跳起来,踉跄落地。彼时,体内那些冰柱、寒意、凉意、暖意都像被凭空扯断了一般,在他体内萎缩消退。当他回头看着石堆时,眼中的景物开始高速旋转变化,把他围在正中。 “怎么回事?”叶天立刻闭眼,勉强抑制着头晕目眩的恐怖感觉。 “他是谁?他的资质比你我都高明。他是日本人吗?他到底是谁……”鬼门的吼声不断传来。 “叶天,你在做什么?不要再吼了……”那是大竹直二的声音。 “很好,你很好,根基清越如雪山白玉,头脑聪慧如西天冰晶。那么多年了,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完全值得信任、值得培养的奇才。这样,我们的历史终于能够不朽传承下去了,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另外有人,用一种深沉悦耳的声音,在叶天身后开口说话。 叶天倏地回头,身后即是青幽的石壁,不见一个人影。 “你看不见我的,因为我根本就不存在。”那声音说。 “那么,你是谁?”叶天的脑子连转了几转,都不明白这“不存在的人”到底是什么。 “我就是我,无名无姓,无来龙无去脉,更无形体行藏。你不必猜测我是谁,跟我走吧,去看另一个博大精深、广袤无比的新世界。”那声音说。 叶天苦笑,他不可能再节外生枝,搅进另外的事情里去,而是应该全力应对目前的危机。 “你不去?”那声音立刻察觉。 “我哪里都不去,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叶天冷静地回应。他觉得那声音能看透自己的内心思想,所以不再多想,实话实说。 “那些凡间小事,怎么比得上神界大事重要?像你这样万里无一的聪明人,怎么能被那些事捆缚住手脚?跟我走,步向神界天阙,拥有诸神的力量,成为诸神的传人,该是多美好的事啊。走吧,走吧……”那声音渐渐充满了异样的蛊惑力,如同三月的春风、情人的蜜语、红楼的灯火,搔到了叶天内心最痒处。 “是吗?真的?”叶天不由自主地问,决心开始动摇。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赐你神射之力,看那里——”那声音化作一阵旋风,推动叶天的身体,转向水道入口。 平静的水面再次被撞破,五名全副武装的黑衣蛙人跃上来,四名持冲锋枪,一名持突击步枪,同时甩掉脚蹼,向石堆这边扇面包抄。他们的装备与美军海豹突击队队员所配备的一模一样,让叶天感到既熟悉又惊骇。 “不许动,谁动,就地击毙!”黑衣人分别用英语、中文、日语重复这句话,飞快地冲到了叶天身边。一人逼住叶天,另外四人从四角快速攀上石堆,控制住大竹直二。由他们的战斗模式、分工方式看,更像是海豹突击队的做风。只可惜,五个人全都戴着蒙面头套,看不出模样和国籍。 “呼叫水獭,呼叫水獭,现场已控制,现场已控制。”叶天身边的瘦子对着头戴式对讲机低声呼叫,手中的冲锋枪,纹丝不动地抵在他的胸膛上。 对讲机里有人回应:“好,我马上到。不要大意,那两人都是高手,别给他们翻盘的机会。有异动,先杀了再说。” 隔着头套,瘦子咧了咧嘴,黑中带黄的眼珠来回滚了几下,枪口慢慢地上移,顶到了叶天的喉结上。 他关掉了麦克风,狞笑着用中文低语:“海东青,你不知道海豹突击队里有多少人盼着你死?你不死,那些聪明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大家只能老老实实地去争全队第二的名额。杀了你,至少大家都有提拔的机会,而且我还能拿一大笔赏金,足够退出军队,在乡下安度晚年。” 这些话,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不但是海豹突击队队员,并且是认识叶天的熟人。 “你们的领导人是谁?海豹突击队为什么会跨界介入中国境内的突发事件?这根本不符合组织条例。”叶天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特殊情况下,美军上层可以在总统授权的情况下,调动海豹突击队,进行全球范围内的“点对点”跨界突袭。不过,突袭对象只能是战乱之地、恐怖分子聚集地、大规模暴乱发生地,而且以上做法实施的区域,并不包括中国大陆在内。换句话说,任何情况下,海豹突击队都无权以战斗状态进入中国大陆。 那对眼珠又狡诈地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情况下扣动扳机,会造成‘你抢枪、混乱中走火’的完美假象。我们正在执行的是特殊任务,你最好讲话客气一点,免得让假想变为现实。现在的国际形势跟从前不同,海豹突击队的行动条例也在发生相应改变,你奉行的那老一套,腐朽啰嗦,限制太多,早该结束了。” 叶天突然明白了,这五个人不是代表海豹突击队,而是为了金钱利益私自行动,是十足的军队腐败所产生的“鼹鼠”。此类情况,屡禁不止,但一旦被抓到,将会受到最严厉的军事惩罚。 “那么,你们受雇于谁?梅森将军吗?你们违反了海豹突击队的红色禁令,后果有多严重,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叶天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瘦子的嚣张气焰受到了打击,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右臂颤抖,看样子恨不得一梭子射杀叶天。 第六个人从水中出现了,摘下头套后,叶天发现,对方不是梅森将军,而是一个黑发黑眼、纤腰长腿的亚洲女孩子。 “把上面的人押下来,打扫战场,随时准备撤离。”女孩子快步向他们走来,表情严肃地下令。 “难道我们要带他们离开?这不符合事先说好的,要另外加钱。”瘦子立刻反驳。 女孩子走到近前,忽然一扬手,一掌搧在瘦子脸上。 瘦子措手不及,半张脸都红肿起来,怒吼一声:“你——”只说了一个字,已经有一柄狼牙小刀嗖的一声横按在他的脖颈上。 “雪姬,怎么会是你?”叶天长叹了一声,推开瘦子的枪口。这个女孩子就是曾数度帮他查找资料的昔日海豹突击队同袍,被伙伴们戏称为“冰雪神女”的雪姬。她一向孤傲冷漠、眼高于顶,除了叶天外,不会对任何男人假以辞色。 “为什么不能是我?叶天,你能抛开大好前途回中国来,我为什么不能?没有你,组织只是一座冷冰冰的地狱,在那里徒劳地耗尽青春和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雪姬脸上浮出一线纯真挚诚的微笑,踮起脚尖,在叶天面颊上轻轻一吻,满头真丝般柔顺的黑发一荡,扫在叶天的脖子上。 她是典型的亚洲美女,皮肤白皙如凝脂白玉,黑白分明的眸子每一转动,都漾出秋波无限。而这一切,只展现给叶天一个人,在她眼中,旁边的瘦子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你们为谁工作?”叶天的心渐渐沉入冷寂的深渊。雪姬是他的好朋友、好妹妹,若是真的卷入泸沽湖事件中来,前路将有多么黑暗危险可想而知。他不能爱她,一直在心中对她怀有深深的歉意,所以不愿意看她踏入死亡之途。 雪姬回答:“是梅森将军——请原谅,你向我查询资料时,我故意有所隐瞒,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离开组织,进入中国大陆。” “喂,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怎么办?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来赚钱的,不是来看你们当面调情的!”瘦子气急败坏地嚷着,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酸溜溜醋意。他挨了雪姬一掌,却愣在一边,不敢反击,眼睁睁看着雪姬含情脉脉地对叶天笑着,到这时实在忍不住,才又出声搅局。 雪姬转过脸,表情瞬间变得凛若冰霜:“我已吩咐过,清理战场,准备撤离,还不快去?” 瘦子恨恨地回答:“那不在计划之内,我们得到的指令,是勘察现场,获得第一手影像资料,杀光一切知情者,然后由神巢那边台湾竹联帮留下的秘道退出。雪姬小姐,大家都属于梅森将军统一指挥,恕我不能服从你的新指令。” “是吗?既然你不愿意听命于我,我也不好勉强,那就——”哧的一声,狼牙小刀从瘦子喉间抹过,白光一闪,红血四溅,瘦子随即捂着喉咙踉跄后退。这一刀,来得极其突然,如天外暴起惊雷,不及掩耳之际,雷声已经轰响而至。 “得罪了。”雪姬一刀过后,才说完了剩余的半句话。 瘦子的右手食指一直勾在扳机上,此刻倾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食指一动,即将扣下扳机。眨眼间,雪姬指尖的狼牙小刀一折,变成了一只强劲有力的铁钩,勾住冲锋枪枪管向下一扭,枪口便死死地顶在瘦子小腹上。 “哒哒哒哒哒哒”,半梭子弹全都射进瘦子小腹之内,令他颓然放开冲锋枪,无力地向后倒下。 雪姬在死者胸口擦干净小刀上的血迹,向叶天扬了扬:“还记得你送我的这柄‘合众国勇士之刃’吧?在巴格达总统府,是你用这柄小刀救了我,现在,我用它救你,能不能还报你当日的救命之恩?” 那柄刀的保险扣旁边,醒目地嵌着一枚缩小的美利坚合众国国徽,是美国五角大楼为了表彰军中勇士而特别定制的,是美国军人一生中至高无上的荣耀。叶天这柄,由美国上一任总统小布什先生亲手颁发,在离开海豹突击队时,赠给了雪姬,以纪念两人之间纯洁的友谊。 “能。”叶天点头苦笑。 从巴格达战场返回后,雪姬曾经郑重地要用“以身相许”来报答救命之恩,被他委婉拒绝,那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一个既好笑、又悲哀的秘密。雪姬始终不忘报恩,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错,我这一生,是都报答不了你了。不过,不要说对不起,认识你,是我加入海豹突击队这数年里最大的收获,足以影响我的一生。”雪姬收起了小刀,清亮亮的眸子变得水灵灵、湿润润的,仿佛淋了细雨的黑珍珠。 叶天又在心底长叹一声,少女时代白晓蝶的影子深嵌他的脑海,无法磨灭。终此一生,其他女孩子已经再没有机会完整地俘获他的心了。 “啊——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长在石头里?”石堆顶上有人嘶哑地大叫。 另一人也跟着惊骇地大叫:“不是长在……他根本就是跟石头融为一体了,半石半人!上帝啊,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只为金钱活着的雇佣兵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凝聚力,所以雪姬杀死瘦子时,上面的四人没什么大的反应。此刻两人怪叫后,另外两人的表现更为失态,情急之下,竟失足翻滚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 雪姬脸色一变,低喝一声:“稳住阵脚,不要乱!” 跌倒的人来不及爬起来,先狼狈地向上指着:“那个怪人的身体……跟石头长在一起,根本没办法把他从石头里弄出来,就像是石头上长出的一枝花一样!” 叶天心里一动,纵身跃起,冲向石堆最高处。 大竹直二冷静地微笑着,回头迎接叶天。 鬼门仍然站在凹陷处,双掌合十,悲哀地向上仰望着。他上身的军装被掀起来,腰带被解开,露出一小部分被衣裤遮盖住的下半身。他的肉体果真与石头长在一起,而不是嵌入其中。叶天目光如炬,一眼就发现,鬼门腰间的血管、筋络、皮肤全都进入了石头之内,与石头之间不分彼此。这种情形,与植物学中的“树化石”、“石化树”类似,但后者无论是石中生树还是树中生石,都是自然界中没有思想意识的两件物体的转换,根本不足以跟鬼门的状态相提并论。 “半石半人,真的是我平生所见的最诡异的事情。”大竹直二小声说。 “怎么可能这样?”雪姬紧跟在叶天身后,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鬼门听到了雪姬的话,立即迟滞而惆怅地回答:“我当然是活着,但却无法移动半步,去看外面的风景究竟怎样。唯一的好处时,我保持这种状态,就能得到诸神的眷顾,赐我长生不死的妙法。” 旁观者之中,唯有叶天对于“诸神眷顾”四字有深刻的了解,因为冥冥中那声音说过,要带他一起进入那个世界。 “他们是如何眷顾你的?就这样——把你变成半石半人的怪物?”叶天现在明白,刚刚自己无意中躲过了一场杀身大劫,正因为抵抗住了那声音的诱惑,才没有失足踏上歧路,步鬼门的后尘。 他刚这样转念,那声音竟又悄然出现:“不,你想错了,是因为鬼门的自身资质还没有达到成神的标准,才会中途有变。你十倍、百倍地强于他,绝对不会出错的。我们只吸收最强者,毫无疑问,你就是最佳人选……”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是你们吗?是你们吗?”鬼门拧转身子,向叶天这边龇牙咧嘴地吼叫着,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疯牛。 叶天不动,任由鬼门气咻咻地连吼了四五遍,才自觉无趣地停止。 “这里是……诸神的世界,不管是谁,只要进入这里,都会改变他的一生。我与石头共生,就是与诸神的世界共生,最终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对普通人来说,他们活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对我来说,他们就在真实世界中,就在我们身边。”鬼门怪笑着自言自语,表情近乎疯癫。 “赶紧撤吧,这里从头到尾都诡异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先撤,去山外会合。”跌下石堆的两人一边喊叫,一边急匆匆地向水道跑去。 鬼门突然双肩一振,满头乱发忽的一声直竖起来,笔直向上。叶天好像看到对方有两根头发突然脱落,飞速射出,分左右攻击逃走的两人。发丝那么细,即便是全神贯注盯着看,都不一定能捕捉到。所以那两人毫无察觉,直到头发像秋水快刀一样割过了两人的喉咙,大好人头怆然落地时,才最终醒悟,发出两声尖厉而短暂的哀号。 第06章 百千之虫 剩余的两名黑衣人眼看着瘦子横死、同伴断头,精神突然崩溃,掉转枪口,指向叶天和大竹直二,一起嘶声狂吼:“别逼我,横竖大家一起死,死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平端着的冲锋枪筛糠一样颤抖着,食指紧扣扳机,随时都可能走火射击。 雪姬沉声低喝:“放下枪,我保证你们会没事的。” 她的黑色防护服肋下插着短枪和战术匕首,只要那两人稍微分心,她就能暴起杀之。但是,如此近的距离下,完全没有躲闪趋避的空间,只要黑衣人开枪,叶天或大竹直二必定会中弹倒下。 叶天叹了口气,举高双臂,平静地面对枪口,淡淡地说:“朋友,没人逼你们,也没人阻挡你们离开。我知道,你们辛辛苦苦到这里来,为的不过是‘求财’二字,没必要胡乱开枪,多树强敌。现在,你们慢慢退下去,从水道离开吧,祝你们好运。” 那两人不过是梅森将军带来的喽啰,多死两个少死两个,不会影响到泸沽湖事件的最终结局,叶天根本不愿为难他们。 一名黑衣人浑身颤抖着扭头告诉同伴:“战斗队形,交替……后撤,只要觉得不对,就开枪,投掷手雷……” 他们腰间各挂着三枚黑黝黝的甜瓜手雷,每一枚的威力,都能把石堆顶上的四人送上西天。 叶天苦笑着摇摇头,慢慢地闭上眼,示意自己毫无敌意,要对方尽管后撤。 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极其沉重,连脚下的石块都无法承担,于是双脚、双腿缓缓下陷,没入石头深处。石堆已经变成了貌似坚硬、实则绵软的沼泽地,越挣扎,就下沉得越快。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鬼门下半身的存在,因为对方身体内的血管脉络、循环系统全都与石堆连为一体,他陷入石堆的同时,就“看到”了那些汩汩流动的鲜血、缓慢蠕动的人体器官、缠绕不清的脉络。更令他惊讶的是,石堆不仅仅是支持、培育着鬼门的生命,而且正源源不断地将鬼门的血液、体液抽离,扩散到整座石堆中去。换句话说,石堆与鬼门之间,谁是奉献者、谁是攫取者根本就无法分清。 “怪不得鬼门的肤色呈现出奇怪的青灰色,那是因为石堆的生命力已经入侵到了他身体的最深处。”叶天想通了这些,立即气运全身,以免遭到那声音和石堆的侵害。 “如果你愿意,一闪念之间,你就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脱离躯体,脱离凡人所说的‘臭皮囊’,达到白日飞升的境界。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却不要,岂不像傻子一样吗?呵呵呵呵……”那声音无处不在,反复试探叶天。 “如果我不愿意呢?”叶天冷冷地反问。 “那就等待毁灭吧,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石,在地球的日晒雨淋下化为沙尘粉末,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你那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选择毁灭呢?是不是?”那声音说。 叶天想到了沃夫子,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在胸膛内熊熊燃烧起来。段承德说过,父亲是“石化”而亡,原来罪魁祸首就在熔炉之下。 “也许你该看看我们的世界,看看已经成功地进入我们的世界里的那些人……”那声音得意地笑起来,“那样的话,你就明白,‘成仙’就是跟众多已经被‘神化’的人物在一起,成为地球人历史上的传奇形象。” 一转念之间,叶天的眼前出现了下水前看到的那些上古壁画,所不同的是,壁画全都被笼罩在一层白纱一样的缭绕雾气之中。雾气轻飏,壁画上的人物也呼之欲出,生动逼真到了极点。夸父的腿、盘古的臂、女娲的手全都在动,而壁画的背景则变得无比深远,仿佛是三条漫漫长路,通过它们,就能一直走到神的世界中去。 “中国的上古神话传说并不仅仅是目前现存的十几个,而是多不胜数,至少有几万个。也就是说,‘成仙’的故事至少发生过几万次,只多不少。可惜的是,因为地球人的记录方式、叙述水平、传递效率有问题,很多故事都中断了,没能流传到现代。如果不是我们到达这里,给地球带来了新的生命力,那么直到今天,地球仍然是处于蛮荒愚昧的不开化阶段。”那声音接着说。 叶天忽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挨个说出自己喜欢的神话故事,然后重新构思结尾,编造属于自己的新神话。大多数人,都会说“我自己成了某某神仙”之类的内容。他记得,自己最想变成的人是夸父,绝不中途停下喝水,而是一直向西,翻越群山,捉住坠下的落日。没想到,今天自己只要点点头,就能进入诸神的世界,自由来去,不受任何束缚。 当然,他逐渐注意到那声音露出的一个小小破绽,对方总是说地球人如何如何,通常这种说话方式,应该出自异星来客口中。 “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那声音再次催促。 叶天用牙尖轻轻摩擦着自己的舌尖,只要咬下去,顷刻间就能结束幻象,重回真实世界。 “加入我们吧,你是不会后悔的。”那声音又说。 “我想请问,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被石化的人有多少?一旦我变为鬼门,又能如何补救?”叶天努力地做到精神内敛,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感受那声音的存在。他的眼睛一直是紧闭着的,此刻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细长丝带,盘旋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丝带之上,又生出无数长短不一的尖细触手,不停地伸缩刺探着,仿佛正在搜索能够趁虚而入的缝隙。再细看,那丝带是由无数纤细的丝线构成的,每根丝线都有自己的跃动轨迹和自己的生命特征。 “你看到我了?”那声音感叹地说。 “嗯。”叶天漫应着,集中思想,净化视野,希冀把丝线看清楚。 “那你一定也听过与我有关的传说了?”那声音变得悻悻然,充满了被戳穿真相后的不甘心。 “百千虫,那应该就是你的名字吧?”叶天慢慢收缩全身的肌肉,皮肤毛孔也随即被完完全全地封闭,不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百千虫的恐怖传说曾在苗疆、欧洲亚平宁半岛、埃及吉萨、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四地广为盛传过。据为数不多的生还者描述,那是一大束凌空飞舞的超长线虫,主动向经过的人发动攻击,将猎物紧紧捆缚起来,起初并不直接钻入体内将人杀死,而是每条线虫都沿毛孔侵入,控制猎物的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全面接管猎物的生命。彼时,从外表看,猎物仍是活着的,但却已经成为百千虫控制的傀儡。 以上四地,出现过多起成年人突然失心疯发作,杀光村民,焚烧房屋,然后逃入深山的恐怖事件。最轰动的一次,是2008年夏天发生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芒特哈根地区的“极乐鸟镇百人坑”惨案。当时,一队来自英格兰的旅行者露营于极乐鸟镇,考察当地最著名的极乐鸟繁殖季。当晚,一个名叫“哲金森”的中年男子突然发疯,用一柄放置在篝火旁的钢制火叉,刺死了营地内所有的同伴,并且在第二天上午,又杀死了三十余名途经营地的土著人。最后,哲金森的体内如蜘蛛吐丝一般钻出了几千条二十多米长的黑色线虫,在营地上空结为一体,随风消失。整段经过,都被架设在营地西北角的高清摄像机默默地拍了下来。那摄像机原本是用来拍摄极乐鸟寻觅配偶、繁衍后代过程的,不料却做了旅行者们的死亡见证者。 百人坑惨案震惊了全球,该段录像最后被公开于美国某著名视频网站上,成为了一部标准的惊悚纪录片。于是,百千虫也就名扬全球,人尽皆知。 “那个名字很有趣,不是吗?”那声音窃窃偷笑着,黑丝带人形越发跃动得妖娆而诡异,但带给叶天的感觉,却像一名邪恶的古代泰国人妖般令人作呕。 “那么,你是什么?”叶天的太阳穴正在隐隐作痛。世界上任何一名超级勇士面对这种困境时,大概都无一例外地会倍感头痛,疲于应对。 “我就是我,以后你终归会明白的。”那声音继续笑着,但不再嚣张傲慢,因为叶天已经洞察了它的形体。 “百千虫……成神,你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一个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玩笑……”叶天骇然心惊,假如之前自己一时起了贪欲之心,也许此时已经跟震惊全球的杀人怪物“百千虫”混为同党了。那时,海豹突击队精英海东青,将成为世人唾弃的疯子,父亲沃夫子的仇也没人能报了。 一念及此,他的四肢百脉立刻绷紧,一股庞大澎湃的杀念自胸中油然而生。对方居心叵测、奸诈险恶,必须一击而杀,才能免除无穷无尽的遗患。 “那不是开玩笑,只因为我们的行事方式已经超出了地球人的知识范畴,才会遭到误解。不过,我们并不担心,就像一名巨人没理由担心脚底的蚂蚁即将发怒那样。巨人还没有抬起脚掌踩死全部蚂蚁,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顾不得踩它们。你也无须发怒,人类的攻击手段笼统算起来,仅有区区两样,即形体攻击与心理攻击。前者,你找不到我,无从攻击;后者,你的心理控制能力远低于我,即便发动攻击,也是我攻你守……”那声音倏地向后退去,十步、二十步、三十步,直至隐没入石壁深处,但声音仍然能突破壁障传来,“无论如何,我们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在叶天的虚拟视野中,黑丝带人形缓缓地飘离,丝带扭曲变幻着,把它由一个“人”转换为一只御风奔跑的怪兽。 “你杀不了我,恰恰相反,我要杀你,易如反掌,这就是现实,非常残酷的现实。然后,只要你加入我们,就像我们一样,既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又能掌控别人的命运。这样的好事,还有什么好考虑的?”那声音留下这段话,怪兽形象一晃,便悄然失去了踪影。 叶天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被冻结在冰窟之中,“成神”是人人渴望的大好事,但这好事却是从诡异莫名的“百千虫”那里传来的,可想而知,根本不是什么好事,而是一次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劫难。 “他们离开了。”又是大竹直二的声音。 叶天脚底又踩到了坚硬的石头,倏地睁开眼。来自“百千虫”的幻觉让他沉沦于软化的石堆之内,幻觉结束,他自然会恢复原状。 两名黑衣人安全退到水道入口,戴上脚蹼,潜入水中,怆惶逃走。 叶天转向鬼门:“我看到了你的复杂处境,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你?”他此刻觉得口渴难耐,嗓子眼干得要冒烟一样,声音也嘶哑变调。 雪姬取出绿色的军用水壶递过来,叶天想都没想,伸手接过,连喝了两大口,咕嘟咕嘟咽下。即便雪姬身份改变,他也对她毫不设防,一如当初同在海豹突击队服役时一样。 “你还是老样子,永远信任你信任的人……”雪姬皱着眉叹气。 “我们是朋友,这是一经注定就无法更改的事实。”他注视着雪姬的脸,她的皮肤如刚刚剥壳的熟鸡蛋,白皙光滑,带着清纯细致的光泽。从前,追求雪姬的人多不胜数,从同事到上司、从小兵到将军……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深沉幽远、神秘莫测的奇特魅力,像是秘藏在遗世宝盒中的一枚夜明珠,能够吸引从她身边走过的所有男人,唯有叶天除外。 “对,我们是朋友。”雪姬又叹了口气,拿回水壶,用纤细修长的五指轻轻旋紧壶盖。 叶天笑笑,他看到雪姬的动作,就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男女之间的缘分差一丝一毫也没办法走在一起,他明明知道雪姬是那样完美,却依旧放不下白晓蝶。 “要帮我,除非是带我穿越时空,回到进入这个山洞之前。人生中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决定,就如白染皂,再不能改变了。”鬼门悲哀而寂寥地再次抬起头,望着青灰色的洞顶。 “我看到了你的身体变化,那变化是怎样开始的?”叶天试探着问,“难道也是因为‘百千虫’在作祟?” 他以为,鬼门失陷于石堆,是被“百千虫”所蛊惑,成了贪婪之心的牺牲品。 “什么‘百千虫’?”大竹直二与鬼门同时问。 “它在哪里?”大竹直二接着追问,“你看到它了?” 叶天没有说出真相,轻轻摇头:“我只是猜想罢了,怎么……好头晕……”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向大竹直二那边靠过去。自然而然的,大竹直二一把抓住他的手,帮他稳住身子。 一瞬间,叶天的左手食指在大竹直二脉门上迅速地连敲了十几下。那个小动作是在对方衣袖遮盖下发生的,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旁边的雪茄、低处的鬼门无从知晓。 那是摩斯密码的暗语,意思是:“噤声,帮我。” 大竹直二反应极快,右手食指立即在叶天手背上敲击摩斯密码:“好。” “百千虫在左近,无论何时,我大叫‘火来’,你就向我全身喷火,动作要快,不必有丝毫顾忌。”同样是摩斯密码,但叶天的这段话,让大竹直二双眉一颤,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背包里的确携带着小型的喷火器,最大火焰攻击距离为三米,火力超强,能够在十秒钟内烧死一头成年野猪。 “什么?”大竹直二用摩斯密码“问”。 “我说‘火来’,你就喷火,后果我来承担。”叶天用摩斯密码“回答”。 “好。”大竹直二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叶天也“回应”了一个字,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站好,苦笑了一声:“对不起,我的状态有点不太好,头痛得厉害,现在好多了。” 雪姬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要不要吃一颗‘四五’?”她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细长的不锈钢小瓶,旋转瓶盖,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药丸。 叶天点点头,接过药丸,仰面吞下。“四五”是海豹突击队队员们随身携带的营养类药物,其功效类似于高提纯可卡因,但却不会成瘾。 “我觉得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鬼门喃喃地扯动自己的头发,找到发梢,放在鼻子下仔细地闻了闻,“是的,是我的末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当诸神不再眷顾我的时候,我将像一颗向日葵那样,从头到脚开始收缩枯萎,然后成为这石堆的一部分。我的位置,会被更强大的人取代。”他抬头望着叶天,诡异而辛酸地怪笑着,把发梢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仿佛一头老迈而衰弱的耕牛,正卧在牛棚里,嚼着最后的一小堆干草。 叶天不忍心说出真相,但又不得不说:“你全身的经络与石堆连接在一起,如同一株嫁接在老树根上的嫩枝,看似挺拔饱满、开花吐艳,但却完全变成了寄生者。一旦树根死亡,你的生命就成了空中楼阁,无以为继。人生不能速成,无论是谁,想要投机取巧,最终只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今日的悲惨命运,从当初嫁接时就已经注定了。” 鬼门低头看了看,轻拍着坚硬的石头,沉思了一阵,嘿嘿笑着:“至少,我也快乐地活过那么多年了,看到了另外一个广阔而美好的世界。人是不能没有梦想的,一起初,我的梦想就是像昭和天皇陛下说过的那样——‘日出东方、光照全球’,先建立一个大东亚共荣圈,然后从南北两端包抄欧罗巴洲。在北,吞并俄罗斯的千里版图;在南,横扫欧洲小国,随即踏足非洲大漠,一如当年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同时,在水路建立大和舰队,遏制美国人的太平洋舰队;在陆路,经苏联最东边的白令海峡,向东登陆作战。日本,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必将随着它的光芒,征服全球,让胸前插着菊花、腰间斜跨长刀的武士们踏足全球……” 叶天、大竹直二、雪姬全都沉默下来,整个山洞中,只有鬼门十兵卫的嘶哑嗓音在久久回荡着。如他所言,天皇一个人的野心将超过另外两大轴心国百倍,如果这一言论传到当时的纳粹德国领导人希特勒、意大利领导人墨索里尼耳中,只怕会将二次世界大战的规模再次扩大,时间再次拉长。 二战已经成为历史,而在那段战火纷飞的漫长岁月中,曾经出现过多次正邪势力的关键性对决。最终,胜负天平向盟军这一方倾斜过来,将希特勒、墨索里尼、昭和天皇送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试想一下,若三大巨头没有出现大昏招,而是做出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决定,二战的结局还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吗? 中国古代的帝王亦存有“征服天下”的梦想,尊奉《诗经》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句子,以“江山一统”为己任。譬如元太祖成吉思汗被推举为蒙古帝国的大汗、统一蒙古各部之后,就曾多次发动对外征服战争,征服地域西达西亚、中欧的黑海海滨。他虽是蒙古人,却深受汉族文化影响,妄图以有生之涯,毕无限之功。 所以说,昭和天皇裕仁的豪言壮语亦不为过,因为人类历史中所有高高在上的帝王,其追求的目标都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唯我独尊”。 “咔嚓、咔嚓”,鬼门嚼碎了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 叶天想到了对方的身体已经与石堆构成了大循环系统,这种“自吞自”的行为,无异于变相地自残。 “真是怀念那些太阳旗插遍亚洲的日子啊……从大海中的孤岛跨海而来,从朝鲜、大连、青岛登陆,千里平原,任由我大和民族的铁骑和装甲车纵横驰骋。那时候,我真的相信,在天皇的高瞻远瞩之下,我们将改变全世界,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都将升起太阳旗……”鬼门喃喃地说。 大竹直二忽然哧地一笑:“那是不可能的,全球博弈的大战争中,胜负关键不在于意志,而在于实力。大和民族的崛起在于‘相信意志’,失败则在于‘太相信意志’,如同中国人说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七十年前,你以为天皇给大和民族指明了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现在看来,简直是愚昧之极。其实,大和民族的士兵亦不过是血肉之躯,武士道精神也只不过是自我激励、鼓舞士气的一种信念箴言。武士刀再快,快得过欧美的快枪吗?菊花再美,也只能用在葬礼上而已,胜得过春天到来时的荷兰郁金香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叶天,眉头一皱,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焦灼起来。 叶天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将全身的力道集中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当遭遇强敌、需要全力出手时,他才会变得如此紧张。 “没错,不过这道理,是我进入这里时才想通的。人类的战争,不过是蝼蚁间的攻守闹剧,只能给人无聊时解闷之用。在时间与空间之外,诸神正在垂视人间,真正控制一切的,不是德、意、日、美、英、法的巨头们,而是诸神——”鬼门与大竹直二你一段、我一段,讲的全都是玄虚不定的东西,自说自话,与现实无关。 “诸神在哪里?”叶天打断了鬼门的话。他已经紧张得如拽到极限的长弓、被海风鼓荡欲裂的满帆,如果不能适度地释放一部分压力,很可能自己将自己压至精神崩溃,而那样的结果,大概是百千虫最希望看到的。现在,他能感觉到那种有着人声、丝带躯体的怪物正在靠近,绕着石堆飘浮盘旋,所以才会高度戒备。从大竹直二的表情中,他判断对方也能发觉百千虫的存在。 “诸神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鬼门展开双臂,仰面向上,仿佛一名虔诚的献祭者正放弃一切戒心,等待被供主一把攫走一般。 山洞内的空气瞬间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嗡嗡嗡”的怪声。剧震之后,空气又高速流动,在石堆周围形成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气流的漩涡。漩涡经过三人身边时,可怕的嘶嘶声无处不在,几乎要戳裂三人的耳鼓。而这一切,大概只是百千虫即将发动攻击的前奏,不过是要搅扰三人的定力,找到破绽,乘虚而入。 第07章 盛宴之夜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我觉得浑身好冷,好像即将落入猛兽的魔爪之下……”雪姬抱紧胳膊,左手插于右腋下,右手插入左腋下。 叶天知道,她的那种姿势是海豹突击队教官创造出来的“反击式”,假装恐惧的同时,双手握住腋下的枪柄,敌人一出现,即可拔枪射击。 他突然横跨了一步,挡在雪姬前面,低声警告:“这事与你无关,不要出手。”百千虫袭击的目标是他,雪姬不插手,就不会有危险。 空气漩涡转得越来越急,几次从叶天身前掠过,险些把他从石堆上卷走,但他没有妄动,只是抱元守一,静等百千虫的攻击。他的潜意识明白,漩涡总是会结束的,图穷匕见之时,才是发动反击的关键点。 嗖的一声,他感到百千虫正从一点钟方向、斜下方四十五度角、直线距离七米的位置急扑上来。果然,百千虫忽略了大竹直二和雪姬两人,全力以赴地扑向他。叶天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搓一捻,小刀便神奇地现身于三指间,而后电射而出,迎着来袭的百千虫怒飞。 “铮铮铮铮”四声过后,小刀在地面、石堆间来回反弹了几次,溅起串串火花。很可惜,百千虫的应变速度太快,刀尖触体前,已经翩然高飞,一溜烟狂奔而去。他射中的只是空气,敌人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我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存在,那究竟是什么?”雪姬问。 叶天摇摇头,她知道得越少,就会越安全。反之,什么都跟她说,就会害了她。即使她已经离开了海豹突击队,两人之间仍是朋友。只要是朋友,叶天就会尽全力去维护她。 雪姬放开双枪,感激地望着叶天:“普天之下,遇到危险时记得挡在我面前的,只有你一个人。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对我那么好,却又从不接受我的回报,这让我情何以堪?”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眶已经微红,眼波流转,情愫暗暗涌动。 “同样的话,你已说过很多次了。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竟然变得如此啰嗦?”叶天笑着,像从前一样,伸手轻拍着雪姬的肩膀。他对她的感情,只能是兄长对待小妹的宽容厚道之情,不掺杂任何男女情欲。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雪姬哧的一声,破涕为笑,笑靥如花,“比如我们昔日对组织无比忠心,今日却双双离开,为自己的信仰而战。” 叶天默默地咀嚼着“信仰”两个字,表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不如我们还是静下来听听鬼门前辈讲讲他从天皇侍卫到孤居石堆的经历吧?那一定是段既辉煌精彩又光怪陆离的故事。”大竹直二侧身坐下,脸色平静了许多。 “你能感受到它?”叶天确信百千虫已经沿水道远离,才向大竹直二低声问。 “对。”大竹直二的眉头又不自觉地并了并。百千虫来袭时,他的确第一时间发现,并对叶天发出了警示。 “记得我们的约定。”叶天再次叮嘱,“那一点非常重要,我确实万分需要你的帮助。” 他之前通过摩斯密码与大竹直二的沟通非常简短,但核心思想已经表达出来了,那就是请对方在关键时刻向自己喷火,而且要下手利落,绝不容情。那种事,就算将喷火器硬塞给雪姬,她也下不了手。 大竹直二点点头,向叶天挑了挑大拇指,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我完全了解你想要怎么做,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奉献精神,让我也甘拜下风。叶天,说句真心话,你要做的,我永远都做不到。” 叶天摇摇头,对这种夸赞报以满脸苦笑。他用来对付百千虫的是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笨办法”,在某个特殊时候,故意放松自身,给百千虫以钻入自己身体的可乘之机。等那些线虫入侵一半时,他再用护体神功收缩体表肌肉、皮肤、毛孔,硬生生将线虫挤住。到那时,他发出命令,大竹直二便开始喷火,将进退维谷的百千虫全部烧死。 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有可能被重度烧伤,与百千虫同归于尽。如此疯狂的杀敌方式,常人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去执行了。 “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不是吗?”他轻轻地说,“而且,我根本没有把握。教科书上,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课程。” “如果中国的十四亿人中,有百分之一是你这样的疯子,我们大和民族就永远没有翻盘的希望了。”大竹直二衷心地说。 “翻盘?”叶天心事重重地笑了。目前显而易见的是,谁获得超级武器,谁就成了国际社会上握有话语权的绝对大佬。这是成王败寇的一战,而大竹直二已经隐隐然占据上风,持有很多内幕资料,绝对领先于其他势力。“翻盘”二字,针对的不仅仅是超级武器,而有可能是两国的国运。 二战之后,日本的国力只能用“日新月异”四个字来形容,国内的少壮派无不渴望着摘掉“战败国”的黑帽子,重返国际军事政治舞台。在无数次对二战失败教训的总结中,“翻盘”一说,屡见于极端媒体。 “你们永远都没有翻盘机会的,我相信特殊情况下,中国大陆的人有一半会成为如我一样的疯子,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叶天语调沉重地总结。 二战期间,各方势力同仇敌忾,合力抗日,已经证实了中华民族在抵御入侵者时终会团结一心的事实。彼时如此,现在仍然如此,不会因时间推移而更改。 大竹直二瞪着叶天,上眼皮不停地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判断那些话是真是假。 良久,他从叶天眼中看到了坚决如铁般的凝重,慢慢地扭过头,面向鬼门,自我解嘲地打了个哈哈:“好好好,走着瞧,走着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证明。下面,还是先请鬼门前辈开讲吧?” 危机暂时退去,鬼门终于有机会开始冗长的叙述,向三人展开了一幅二战历史的诡异画卷。时至今日,七十年前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冲天之志,都化作了纸上谈兵。再多感慨叹息,也产生不了任何作用。 以下,就是他讲的所有内容—— 我对昭和天皇陛下忠心耿耿,所以当他命令我加入大竹神光领导的科学考察团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是在天皇最爱去的重野菊花园,天皇一边倒背着手看内侍们提泉水浇花,一边告诉我关于超级武器的事。菊花园在天皇居住地“皇居外苑”的北侧,亦是建成于德川幕府时代,园中的“墨龙池之幸”、“白水之绝”是两株名满全球的极品菊花,主根的直径粗达一尺半,每到深秋花开时,香气能够覆盖半个东京城。 就在“白水之绝”前,天皇说:“战争已经到了攻守两难的胶着状态,必须出奇兵,才能解决大问题。国家的命运已经被捆绑在这辆燃烧着的战车上,只许胜,不能败。败了,扶桑之国就将与落日一起沦丧。所以,我答应了大竹神光的一切条件,倾全国之力,再命目前驻扎在中国、东南亚的军队辅助配合,一定要获取超级武器。” 我随天皇接见过大竹神光数次,那个被称为“武器狂人”的科学疯子,一说起超级武器来,就兴奋得两眼放光,浑身打颤。 天皇又说:“登基以来,你是我最信任的重臣。我了解你的忠心,你也明白我的苦衷。所以,派你去监督科考队,我才绝对放心。” 我立刻跪拜领命,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竹神光所提的条件中最难办到的一条是,他要把目前日本能搜集到的黄金全部带走,送往中国大陆西南的深山,在那里大批熔化,建造一个名为‘黄金堡垒’的超大容器,用来培育超级武器。 日本国内的黄金大部分来自于中国,是两次世界大战的战利品。天皇的藏宝库中,堆着数不尽的金碗、金杯、金马车之类黄金饰品,那是后宫妃子们的最爱,一旦被大竹神光带走,藏宝库将黯然失色。 天皇沉默了好长时间,才接着说:“大竹神光跟我讲过很多超级武器的事,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超级武器一到手,美、英两强就会俯首贴耳,不敢再汪汪乱叫。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那狂人说的话,但这种感觉就算仅是凭空想想,也让人精神一振。” 我了解天皇,他此刻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只是通过倾诉来理顺内心的烦乱思路。亚洲战场上的胶着形势让全日本从上到下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据陆军部传来的情报,美国高层正在帮助中国国民党政府全力打造空军部队,并派遣得力的军事指挥官深入中日交战第一线,利用美式战术,屡屡重挫日本军队。在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中,共产党的正规军和游击队不断地骚扰日军的物资补给线,所造成的日积月累的士兵伤亡亦成了一个怵目惊心的大数字。 就在上个月,即昭和14年10月1日,驻扎在满洲国的关东军高级军官在《日苏协定》后被解职,该协定是上月在莫斯科签定的,以解决日本同俄国间的边境战争。苏联红军已经给日军带来了严重伤亡,而现在军队里的领导者要为此付出代价。当前反苏攻势的严重失败,让那些更想在太平洋和美国争夺海上利益而不是同苏联争夺陆地疆土的人有了叫嚣的理由。 “看过最新的陆军部交战简报吗?帝国的勇士们在中国的长沙遭到重挫,死亡人数逾四万,比这满园里的菊花花瓣还要多。四万士兵,将会让日本国的四万个家庭失去儿子、丈夫、父亲,死者亡灵徘徊在异国他乡,变成了孤魂野鬼,永远不能回到家乡……”天皇低下头,用白绢手帕擦拭着眼角,轻轻唏嘘起来。 菊花园里起风了,近侍赶紧走上来,把白缎子软袍披到天皇肩上。 我看过那份简报,10月6日,四万名日军在11天的战斗中死于中国湖南省会城市长沙,这是日本远征军在中日战争爆发后遭受的第一次惨败,除了重大的人员损失,还失去了大量的武器装备。 反之,对于中国人来说,长沙会战的胜利被看作是战术向更机动的游击战争方式转变成功的明证,更能证明对军队的再训练获得了重大成果。中国国民党政府一直都在宣称,日军供给线拉得过长,力量被日苏战争削弱。无奈之下,陆军部才同苏联签定了互不侵犯的条约,把全部力量转向中日战争。事实上,陆军部长官明确表示过,一旦同苏联休战,立即就能扭转中国境内的战争颓势。但是,他们没有将美国对中国的援助考虑在内,目光短浅,只局限于亚洲的战事。 “我们的军队1931年占领满洲,1933年占领热河,计划在中国北方建立了自治国家。自1937年来,中国国民党已经将北平、天津、上海甚至首都南京都放弃了,一路向西南逃窜。所以,我不能忍受长沙的大败,也开始反思,难道中国军队真的是不堪一击吗?难道这不是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 天皇的问题,我答不出,连陆军部的高官们也答不出。 “我必须做出决定,就在今晚的皇宫盛宴上。鬼门,你好好留意一下大竹神光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火神’,最好能透彻地了解他的来历、武功、政治倾向。知道吗?获得超级武器并不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我们必须掌控所有的知情者,严格保密,避免被美英间谍渗透、瓦解、逆袭。只有死人才能百分之百地保守秘密,所以——”天皇没再说下去,但他在一瞬间浑身散发出犀利尖锐的杀气,使得满园的菊花残瓣纷纷飘落,下了一场肃杀的花雨。 我懂天皇的意思,利用过那些有才华的人之后,必须要有一个“收尾”计划,防止他们成为敌人猎取的对象,反戈一击。 夜宴,设在皇宫的“柳之见水渚”,这是昔日德川将军庆祝功勋、大宴群臣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日期,是昭和14年11月2日(昭和14年即公元1939年),也是我的三十六岁生日,一个对我来说非常特殊的日子。 当时参加宴会的,大部分是文官,陆军部的重臣们都在前线浴血奋战,少有机会回东京来。文官厌恶战争,所以当大竹神光带着火神雄赳赳气昂昂出现时,他们都嗤之以鼻,没人主动上前寒暄招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火神,他给我的印象极差。 那个年轻人脸色铁青,身材干瘦,眼神异常乖戾,注视别人时总是白眼珠微微上翻,露出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来,像极了一头残暴贪婪的野狼。他姓雷,外号“火神”,是中日混血儿。他的父亲是祖籍日本九州岛的渔民,已经亡故;母亲是中国人,目前仍居住于九州岛。 至于大竹神光,当晚则表现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喝酒,还不时地与舞台上的歌伎们大声调笑。 我观察了他们俩很久,很难相信那样的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前者像雪原上的燧石般冷酷,后者像野营地中的篝火一样雀跃,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 终于,天皇宣布:“下面有请大竹神光先生上台,向大家讲一讲超级武器的趣事。” 大竹神光提着酒瓶走上舞台,摘下麦克风,环视台下足足有一分钟,才傲慢而诡秘地开口:“各位,超级武器一到手,二战就会立刻结束,美英盟军的投降书也将乖乖地送到天皇陛下的宝座前。” 此言一出,文官们先是一愕,随即哄堂大笑,拍掌的、跺脚的、弯腰的、捶胸的,仿佛听到了有史以来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只有高踞皇椅上的天皇,既不笑,也不做声,没有任何表示,听任文官们笑个够。 “各位不要笑了,这不是笑话,而是关系到二战导向、日本命运的大事。我们的国家自诩为‘太阳升起之地’,是屹立于海上的不沉之岛,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炽热赤诚的爱国者,深爱着我们的祖国。于是,你们会忽视了一个大问题——西面的中国大陆才是真正的宝地,它地大物博、矿藏丰饶、历史悠久、民众聪明,具有日本无可比拟的地理优势、生存优势。只要真正地在那片大陆上站住脚,大和民族就绝不会再有地震、海啸之虞。”大竹神光说的这些话,其实正是中日甲午海战时陆军部的战斗宣言,也是东京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都明白的至理名言。 几名端着酒杯的文官立刻发出了一连串冷笑:“哼哼哼,以为能有多么惊人的观点呢,重复陆军部前辈们的话,有什么意义?” 我注意到,火神冷漠地站在一角,双手插在口袋里,仿佛根本不是参与宴会的客人,而是一名闹剧的旁观者。 宴会开始前,我已经在他身边布置了四名得力的侍卫,全都身怀利刃,以免他做出对天皇不利的事情来。作为天皇最贴身的侍卫长,我的职责是保护他的安全,而不是听大竹神光那种狂人的演讲。我从来都不相信中国人,哪怕是为日本立过大功的降将,甚至包括满洲国的皇帝溥仪,都处在我的高度怀疑之列。 1937年中日战争打响后,谍报部门就源源不断地送来敌方派遣刺杀小组潜入东京的消息,敌方目标,无一例外天皇本人,企图通过“擒贼擒王”的方式,快速结束战争。两年来,我共阻止过针对天皇的四十多次刺杀,当场毙敌逾一千人,缴获各式定时炸弹超过两百枚,各种匪夷所思的改装武器五百支。 火神是中国人,他可以是大竹神光带来的帮手,也可能瞬间揭去伪装,变成狰狞可怖的刺客。我的职责,就是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在天皇身边编织一张看不见的屏蔽电网,让所有刺客触电而亡。 “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事实,一个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得出、才敢说出的事实,那就是——短时间内,我们无法占领中国,就像一只蚂蚁无法消灭一只大象那样。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说过,中国并不软弱,它只不过是一只睡眠中的狮子,狮子睡着了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但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将会为之震动。”大竹神光毫不理会别人的讥笑表情,只望着宴会厅正中直垂至地的巨大水晶灯侃侃而谈。 那只灯,是陆军部占领中国的北京后,从一个前清遗老家中抢来的,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价值无法估算。当然,不只是灯,目前皇宫中摆满了原先属于中国历代皇帝的奢侈品,文具、家具、饰物、衣服、刀剑、古玩、字画、器皿,就连文官们喝酒用的银杯也是。 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大国,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们极其图享乐,为了满足自己穷奢极欲的嗜好,不惜搜刮全国的民脂民膏,供自己一个人所用。陆军部每占领一个城市,都会得到成百上千件此类极有观赏收藏价值的宝贝,通过水路,送到皇宫里来。 “中国的确是头亚洲雄狮,但雄狮也有打盹、生病、老迈的时候,战斗力甚至比不上一只狼。现在,我们已经有能力打倒雄狮,并且剥下它的皮,铺在天皇的宝座上。”执掌皇宫文书的一等翻译官羽田孝司说。 天皇笑了,因为他的宝座上铺的正是一张来自中国的全幅虎皮。也许他和那些文官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能弄到上等的虎皮,假以时日,就能弄到狮皮,成为亚洲大陆的主宰,让中国成为日本的殖民地。 所有人都笑了,羽田孝司越发得意:“法国皇帝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后面还有一句很重要的结语,说的是——但是幸亏它现在是睡着的,那就让它一直沉睡下去吧。陆军部的勇士们,不会放过屠戮睡狮的时机。也许过不了多久,在古老的南京城,就将建造起崭新的天皇皇宫,我们的庆功宴也会转移到那里,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喝中国的好酒,哈哈哈哈……” 大竹神光冷冷地回答:“屠戮雄狮?难道陆军部的英雄们就是像长沙会战那样屠戮雄狮吗?四万士兵十天内被敌人毫不留情地消灭掉,恐怕陆军部连阵亡将士的花名册都来不及誊写,哪有时间欢宴喝酒?” 此言一出,满堂的文官顿时哑口无言,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利剑一样,狠狠地刺向大竹神光。 长沙会战是陆军部的耻辱,是大和民族还在流血的伤疤,绝对不适合在天皇的夜宴上提起这个话题。天皇的脸色也阴沉到极点,只怕大竹神光转瞬间就要有杀身之祸。 “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大竹神光大声背诵了中国古代著名兵书《孙子兵法·谋攻篇》中的一段。该段重点,在于最后一句,意思是“不用武力进攻就能使敌人降服,才是高明之中的最高明的”。 中国古代兵书从唐朝时传入日本,受到了日本人的顶礼膜拜,被历代武将视为战争必读教材,逐篇背诵,终身不忘。我当然明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战争的最高境界,但目前中日战争形势处于胶着拉锯的状态,除了那些软骨头汉奸外,大部分中国人都或明或暗地站在“抗日”的一边,不怕死,不服输,更不会轻易屈服在机枪和狼犬之下。 沉默之中,忽然有人站出来,大声质问:“不要背诵那些晦涩的中国兵书,前方战事激烈,我们身在后方,不能仅限于清谈和辩论。大竹教授,有什么高招妙计,直接讲出来就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第08章 阿鼻地狱 那个人左手拄着黑色拐杖,走路时左腿跛得厉害,原来是时任日本驻英大使的大臣重光葵。 他的腿是在1932年4月29日的上海,遭中国“暗杀大王”王亚樵率领的“铁血锄奸团”炸弹袭击炸断。当日,有“皇军第一名将”之称的白川义则大将被炸死,重光葵侥幸逃生,却被炸断左腿,以致他后来升任日本外相时,被世界各国嘲讽为“跛子外长”。 重光葵历任日本驻中华民国大使、外务副大臣、满州国副总理、驻苏联大使、驻英国大使,曾被天皇称赞为“日本征服中国北方最大功臣”。之前,他返回东京述职,多次与天皇密谈。 大竹神光底气十足地回答:“要征服亚洲、征服全球,我们需要的就是超级武器。现在,我已经有十足把握找到它。各位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我,然后等在东京,敬候佳音。我知道,你们心中都在疑虑,什么是超级武器?它究竟在哪里?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美英间谍很可能就混杂在各位中间,期待着我透露一些线索。而且,我们的德国盟友也对它很感兴趣,甚至比对寻找西藏腹地的‘地球轴心’更感兴趣。我能告诉大家的,就是日本必胜,太阳旗必将飘扬于全球……” 在重光葵面前,他也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傲气,狂人之狂,名不虚传。 重光葵还要说什么,天皇已经及时地举手制止所有人的喧嚣:“好了,我已经决定,将寻找超级武器的重任交付给大竹教授。大家继续喝酒吧,我相信,战争很快就会以日本的胜利而告终。” 作为侍卫长,我是没有资格和心情喝酒的,所以当时异常清醒。我清楚地看到,火神在天皇说话时,迅速走向舞台,要与大竹神光会合。我的人迅速跟上去,在舞台与天皇宝座之间横起一道人墙。 火神飞身上了舞台,从大竹神光手里取过麦克风,大声说:“各位,我还有几句话说。”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因为没人愿意听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说话。旁边的乐队开始奏乐,一队身着绣花和服的少女手握团扇,袅袅婷婷地走上了舞台,勾魂的眼波和柔软的身段立刻将文官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火神盯着台下喝酒微笑的人群,嘴角抽动了几下,眼中突然浮现出强烈到极点的恨意。那时候,我已经从侧方快速接近舞台,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口袋里的短枪悄悄对准了他的胸口。不管是谁,只要有可能构成对天皇的威胁,就是我全力铲除的对象。 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仇恨眼神,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阿鼻地狱”这一词汇,感觉他就像一个自彼处逃脱出来的十恶不赦的饿鬼一般。那种仇恨,不是针对于一个人的,而是针对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带他来的大竹神光在内。 阿鼻地狱译自梵语Avicinaraka,意为永受痛苦无有间断的地狱,指八大地狱中的第八狱。 《地藏菩萨本愿经》卷记载:阎浮提东方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遂,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名大阿鼻。阿者言无,鼻者言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故阿鼻地狱亦称为“无间地狱”。 佛教认为,凡造五逆罪(即杀母、杀父、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及十重罪(即杀生、偷盗、淫邪、妄言、恶口、绮旖、两舌、贪欲、嗔恚、邪见)的人,死后必坠于阿鼻地狱,以“五事业感”(即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 火神极为敏感,猛地眼光一转,与我四目相对。再一次,我感受到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恨意。他的两颗眼珠像是已经被阿鼻地狱之火烧红,那种灼热、滚烫感,狠狠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面,是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但他连陌生人也恨之入骨。 我试着报以微笑,尽量避免在晚宴上闹出事来,但他的邪恶表情却很明显地告诉我,意外即将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拔地而起、跃上舞台时,火神的右手突然指向一侧的乐队,食指啪地一弹,一颗黑乎乎的弹丸飞向一台巨大的黑色钢琴。 “保护天皇!”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后面的话就被钢琴的轰然爆炸声淹没了。钢琴被炸成三块,中间一块飞起三米高,劈裂了舞台后方的彩色布景板之后落地,又砸伤了两名年轻的歌伎。 晚宴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幸好我的人在天皇四周围成三堵人墙,连只蚂蚁都攻不进去。 “各位,请安静,听我说,我是唯一一个能找到超级武器的人。这次,请所有人见证,我成功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天皇陛下下诏,让一位公主做我的妻子,然后把九州岛分封为我的领地,在那里为我的父亲立碑。”火神不慌不忙地说。 乐队和歌伎已经跑光,舞台上只剩下他和大竹神光。在我看来,他们两个的合作倒是很般配,一个疯子,一个狂人,脑子都不正常。我已经站在舞台边缘,却没有机会下手,深恐他会再次射出弹丸,引发更剧烈的爆炸。 “天皇陛下,您能答应我吗?”火神追问。 由这句话可知,这个年轻人既没有家庭教养,也没有为人处世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可以被解读为“以非常手段逼宫”,逼迫天皇在所有文官的众目睽睽之下签订城下之盟,天皇怎么可能答应? 天皇与良子皇后先后诞下了照宫成子、久宫佑子等四位“内亲王”(即公主),又在昭和8年(1933年)12月23日,有了皇太子明仁。历史上,皇室公主的婚姻对象必定是名门望族,绝不会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平民小子。 所以,天皇低声冷笑,一个字都不说。 火神转向大竹神光,一边磨牙,一边阴森森地问:“教授,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拿到超级武器,我就是日本的民族英雄,将受到‘国之重臣’的礼遇?现在呢,没有一个人听我说话,天皇也没有欣然答应我的要求,这怎么解释?” 大竹神光按住火神的肩膀,低声宽慰:“不要急,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向大家解释。” 火神大声冷笑:“嘿嘿嘿嘿,我早说过,世界上只有你能相信我说的话。看看满座这些酒囊饭袋之徒,他们懂什么?他们怎么会了解超级武器的重要性?有朝一日,我要带着超级武器重回东京,把这些家伙们通通杀光!” 他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惹恼了所有文官,有人立刻反唇相讥:“杀光我们?你还是祈祷今晚能活着走出皇宫吧。” 火神十指连弹,指尖上冒出十根蓝色小火苗,突突跳跃着,战斗一触即发。 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以杀止杀这条路,找机会高速切断火神的双臂,让他失去发射炸弹的能力。 “大家不要吵闹了,给他机会,让他说下去。”天皇在侍卫墙的后面大声说。 文官们静下来,大竹神光在火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火神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大声说:“现在,我空口白牙说话,没有人会相信。三个月后,我会再回到这里来,让你们见识见识超级武器的威力。好了,到那时候,我想没人敢拒绝我的条件,因为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这些话,极简单,极空泛,自然让文官们嗤之以鼻,不会相信。 我松了口气,暗中做手势,让我的人从背后包抄过去,突然发动,控制住火神,并且第一时间在他身上锁了三层手铐脚镣。 “不要伤害他,这是日本未来的希望所在……”大竹神光试图抵挡,但被我掐住喉咙推到一边去。我的职责是保护天皇,一旦天皇遇刺,我将遗臭万年,成为全日本人民唾骂的罪人。所以,我必须谨慎行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我走到火神面前,捏着他的下巴,近在咫尺地盯着他。真是奇怪,他眼里的恨意每时每刻都在澎湃激荡着,就像普通人的心跳一样,与生俱来,至死才停。 天皇的近侍走过来,低声告诉我:“请跟我来,天皇陛下在月影台召见。” 我、大竹神光、火神一起在近侍带领下从侧门离开,穿过小桥和花丛,走上月影台。 远离了夜宴的喧嚣后,遍地菊花清香让我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对火神的敌意也削减了很多。如果他真的有能力快速结束战争,让日本的国际地位得到大幅度提高,那么我们就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中日两国间持续不断的战争、冷战、摩擦,已经让日本国民感到厌倦,前线不断传来的失利消息,令每一个军属家庭心惊胆寒,生怕下一个被死神掠去生命的是自己的儿子、丈夫。 “教授,希望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战争时期,武将当道,大可以把文官们的清谈搁置不管。日本军人的性命比黄金更珍贵,再也不能拿他们的命去填中国大陆的死人坑了。”我完全是有感而发,因为我始终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和职责,绝不会越俎代庖,替天皇表明任何观点。 大竹神光大踏步向前走着,傲然点头:“当然,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让自己名垂千古的,就像那些统一战国、平息藩乱的古代大人物那样。所不同的,我比他们更加高瞻远瞩,双手掌控四海。” 火神突然开口:“还记得发生在上海的那起大爆炸案吗?” 我一下子停步,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毫无疑问,他指的是“铁血锄奸团”以炸弹袭击白川义则大将的那个案子,而在夜宴上诘难过他的重光葵,也是该爆炸案的牺牲品。那桩爆炸案,曾让天皇陛下三天三夜食不知味。 “记得。”我简单地回应。 “那种炸弹,就是我在十四岁时亲手制造的。只要我愿意,也会造同样的炸弹出来,把这里夷为平地。”他嚣张而邪恶地笑着,挥手指向绵延起伏的皇宫诸殿。 铮的一声,藏在我靴筒里的匕首自动离鞘,仿佛也感受到了我胸中的怒气。那场大爆炸是帝国军人的耻辱,白川大将这种万里挑一的军事奇才是日本的无价之宝,却瞬间丧生在火神制造的炸弹之下。 “真的?”我记起了重光葵的跛脚,虽然努力压制怒火,仍然心跳加速,肩膀微颤。 “嘿嘿,那算什么?霹雳堂雷家是中国最高明的炸弹专家,连美国人都不惜降低姿态到雷家学习。我,是制造炸弹的天才,同门中无人不服,但我现在不再是雷家的人了,甚至不愿再做中国人,我要的是自由、天大的自由!”火神毫不犹豫地确认。这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大概不知道,就算自己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给白川大将抵命的。 “大事结束后,我要割下火神的头,去祭白川大将。”我暗暗地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命令。 大竹神光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来:“火神,这里是皇宫禁苑,你这样说话,已经犯了死罪。” 我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冷笑,斜着眼睛瞟着火神。这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已经触到了我的忍耐极限。 “去他妈的死罪!”火神抖了抖手铐,不屑地骂着,“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公平,有本事的人被戴上镣铐送进死牢,没本事的人却在宴会上喝酒吃肉。知道吗?如果我带着超级武器的消息去美国、去欧洲,立刻就能得到厚重的封赏。偏偏在这里,却被乱七八糟地锁住,像只丧家犬一样。教授,你骗了我,你从头到尾就是在骗我!好吧,等我摘掉这些铁家伙,第一个就找你算账!” “你真的该死,并且是自己找死!”我在心底无声地“告诉”他。 大竹神光气得满脸冒汗,眉头紧皱:“好了好了,你先闭嘴,见了天皇我来说话。” 看得出,火神桀骜不驯到了极点,大竹神光对他根本没有约束力。 我们在月影台站了几分钟,天皇换下便装后,只带了两名近侍,从另一侧过来。夜宴之上,天皇多喝了几杯,两腮酡红,处于微醺的状态。 近侍们沏好了菊花明目茶,斟在方形碧玉杯里,无声地献上来。那种茶,是专门用来招待国外来访的贵宾的,名贵之极。 “火神,说说超级武器的事,希望你能说得精彩一点,不要令人昏昏欲睡。”天皇挥挥手,斜倚在木榻上。 “没什么可说的,我是引路人,带教授到达那个地方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一切由教授来处理。”火神对待天皇的态度也好不了多少,眼中的恨意有增无减。 “哦?教授,你说说看?”天皇转过头,面向大竹神光,“教授,你肯定知道德国的希特勒已经派出先遣队进入中国的西藏,寻找传说中的‘地球轴心’。那件神秘的物体,是日耳曼民族的保护神,能把纯粹的雅利安人升级为‘不死军团’。柏林传回来的情报说,去年上半年,经希特勒批准,纳粹党卫军头子希姆莱亲自组建了两支探险队深入西藏。他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寻找‘日耳曼民族的祖先’亚特兰蒂斯神族存在的证据,第二是寻找能改变时间、打造‘不死军团’的‘地球轴心’。以前的战争教训告诉我们,日本绝对不能落后于别人,落后就要被动挨打……” 大概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天皇有些语无伦次。 德国人寻找“地球轴心”这件事,已经被美国间谍侦测到,并且发布了公开新闻,揭露了德国人的真实嘴脸。但是,德国人并没有因为消息败露而停止以上行动,希姆莱的探险队早就通过尼泊尔、印度两地分头进入西藏,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展开了卓有成效的探索。 谍报的完整资料如下: 1938年,希姆莱派遣以博物学家恩斯特·塞弗尔和人类学家布鲁诺·贝尔格为首的“德国党卫军塞弗尔考察队”奔赴西藏。这支队伍的其他成员还包括植物学家、昆虫学家和地球物理学家。纳粹分子沿途拍摄了纪录片《西藏秘密》,并受到了当地藏族领主的款待。贝尔格测量了很多西藏人头部的尺寸,并将这些人的头发与其他人种的头发样本进行比对。他们还通过被测者眼球的颜色来判断其种族纯净程度,后来这种研究活动更进一步,他们用生石膏对十几个藏族人进行了面部和手的翻模,制作了这些人头部、脸部、耳朵和手的石膏模型。探险队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有一个名叫沙姆巴拉的洞穴,据说那里隐藏着蕴含无穷能量的“地球轴心”。谁能找到它,就可以得到一种生物场的保护,做到“刀枪不入”,并能够任意控制时间和事件的变化。同年8月,考察队回到德国,受到希姆莱的热烈欢迎。希姆莱向塞弗尔颁发了“党卫军荣誉剑”。这次西藏探险活动,受到了纳粹高层的充分肯定。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每个国家都在发展军力,除了研制、购买、生产常规武器外,更处心积虑地搜索那些“一击必杀”的超级武器。德国如此,美国亦是如此,连蒋介石领导下的中国政府也密切关注着“地球轴心”那件事。毕竟西藏是中国的领土,一旦有宝物面世,国民党军队就将从东、东北、北三面出动,迅速地完成一次“黑吃黑”的军事行动。 作为日本的最高领袖,天皇获知这些情报后,一定会辗转反侧,寝食不安。我想,这也就是他不辞辛苦,夤夜召见大竹神光和火神的真正原因。 大竹神光还没来得及开口,火神就抢着冷冰冰地回答:“地球轴心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我发现的超级武器则是真实存在的。一经启用,就将彻底消灭敌人,净化地球,把地球变成大和民族的美好家园。” 天皇对这句话半信半疑,火神很快地接下去:“我说过,在找到超级武器前,我不会再任意地信口开河。” 他果然遵守自己的诺言,从这次以后,整晚再也没说一个字,只是大竹神光在向天皇解释。 我在旁边总算听明白了,教授的意思是——在中国大陆西南的大山里,建造一座名为黄金堡垒的建筑物,然后把得到的超级武器置入其中,日夜观察培育,直至可以安全使用。所以,他需要大量黄金,要求天皇倾尽所有予以支持。 天皇沉默半晌,微笑着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超级武器是什么?是像美国人、德国人正在研制的原子弹那样的巨型炸弹吗?是一种可以令敌人大量死亡的超级细菌?是一群凶猛的猎食动物?甚至是呼风唤雨的魔法师……总之,请二位给我一个确定性的答案,我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那也是我想问的,既然那东西名为“超级武器”,火神应该能解释一下,它到底是什么? 大竹神光摇摇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天皇愕然:“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敢断定它能震慑全球,成为我们统一四海的利剑?” 大竹神光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陛下,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威胁日本人民生命安全的地震、海啸是什么?” 天皇一怔,狐疑地转向我,意思是要我代他解释。 我立即接话:“地震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的振动、期间会产生地震波的一种自然现象;海啸由风暴或海底地震造成的海面恶浪并伴随巨响的现象,是一种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海浪。” 这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但我的话令大竹神光连声冷笑:“这样的解释,等于毫无解释。地壳为什么要释放能量?风暴从何而来?如果非要勉强解释‘超级武器’这种东西,我也可以说它是‘一种能瞬间消灭地球、消灭全人类的巨大能量’。如此解释,陛下满意了吗?” 天皇“哦”了一声,低头沉思,无法回答。 谍报显示,美国正在研制中的原子弹,就具有大竹神光所说的那种巨大能量。所以,我的理解是,超级武器亦是一种原子弹。这样一来,只要日本比美国提前一步造出原子弹,就能抢占先机,逼美国总统授首。 当晚的详谈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钟,中途天皇还命令御厨做夜宵送过来,证明他已经对大竹神光和火神有了充分的信任。 鬼门讲到此处,停下来喘息,叶天也正好有机会理解消化他的长篇大论。在“超级武器是什么”的问题上,他有自己的理解,那绝对不仅仅是“等同于原子弹”那么简单。 大竹直二看看表,他们从进入山腹起,已经用掉了四个小时。 “我们能带你离开此地吗?”大竹直二问。 鬼门歇斯底里地大笑:“离开?除非你们把这堆石头一起带走。它就是我的底座,没有它,我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叶天在幻觉中看到过鬼门身体的实际情形,人与石已经融为一体,筋络交错,密不可分。如果强行剥离的话,鬼门就会顷刻间毙命。 “那么,再告诉我们一些超级武器的事吧,这才是当前的事件关键。”大竹直二只好放弃。 突然间,叶天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当他们站在这里与鬼门交谈时,实际是与一个人与石的结合体对答。他们的答案不仅仅传入了鬼门的耳朵,而且通过他的听觉系统传达给了石堆。石堆是有生命力的,收听的同时也会产生思想波动,影响鬼门的思路。 那么,石堆算是什么?难道是跟百千虫一样的异形怪物?石堆能令鬼门陷入这种诡异的状态,会不会也将他、大竹直二、雪姬三人一起困住? 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身体和双手全都离开石头,如同一个有洁癖的人逃离广场上的座椅一般。 “怎么了?”雪姬问。 他摇摇头,含含糊糊地回答:“没事,我有些累了,起身活动一下。” 鬼门喘息了一阵,继续开讲—— 大竹神光的计划得到天皇的批准,一周后,我们一同乘船到达中国的青岛港。我先带人运送北方战区搜刮到的黄金去南京,在那里与各地运来的黄金合并,等待大竹神光调遣。 在南京,我受到了驻军的热烈欢迎,并且见到了一大批投诚过来的中国黑道人物。跟他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火神的背景资料。 当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母亲就被逐出霹雳堂,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火神出生后,先是被霹雳堂抢回去,由算命先生批八字、看运程,算命结果是“天煞星归位、主大杀戮、不祥之极”。于是,雷家老一辈决定,杀婴祭天,以赎他母亲与日本人私定终身的罪孽。幸好,他母亲及时赶到,杀十五人,从霹雳堂弟子手中夺走婴儿。之后,娘儿俩流落南京的贫民窟里。 因为他特殊的混血儿身份,既不被日本人认可,也不被中国人接受。火神长到十岁,日日被邻居的孩子欺负,被叫做“狗崽子、日本狗崽子”,并且天天遭到毒打。他长到十六岁,就混入黑道,成为帮派斗争中的狠角色。跟他交过手的人都说,他眼中有死气,仿佛随时随地都在仇视这个世界。这些黑道上的大小头目都不喜欢雷神,觉得这家伙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一旦粘上了,甩都甩不掉。 了解这些,我才明白火神眼中那种阿鼻地狱般的恨意是怎么来的。他的辛酸成长经历对于别人而言,是故事、轶闻、谈资,但对自己而言,却每一秒、每次会议都是痛彻骨髓的折磨。他经历了太多不公平待遇,才会变得暴戾、愤懑、仇恨。那些负面情绪像原始森林里的古藤一般,死死地缠住他,不死不休。 第09章 连环惊变 很快,大竹神光、火神抵达,我们一起带特遣队赶往泸沽湖。 我仔细分析了形势之后,决定让大队驻扎在距离泸沽湖一百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低调隐蔽,等我先带火神去探探路,免得误中诡计。我无法相信火神,天知道他的恨意一旦发作,会造成什么样的恶果?特遣队肩负着天皇陛下的重托,不容有失。 火神带路,我们偷偷地潜入山腹秘道,垂下绳索,到达谷底,逐一看到巨蛋、黑蛇等等咄咄怪事。 他说:“巨蛋就是超级武器,只要培养得法,它们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不知为什么,当我面对那些耸立的巨蛋时,脑子里那些“毕生效忠天皇”的想法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要称王”的强烈欲望。生理学家说过,人的思想往往存在奇特的两面性,一面恭顺柔和的,另一面则是狂妄孤傲;一面唯唯诺诺的,另一面则是疯狂沸腾。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人的阴暗面就马上爆发,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那时我想的是:“每一只巨蛋都是一枚超级武器,那么我所拥有的力量,比整个美国乃至全世界还要强大。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做那个狗腿子一样的侍卫长?而不是自立为王,傲视天下?” 突然,我无法抑制地仰天狂笑,仿佛一下子撞碎了人生旅途上的巨大壁垒,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贪婪让我忘记了一切,一直向东,一分一秒都不停顿,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后面推动着我前进。火神企图阻止我,被我一脚踢开。当我面对那些中国神话传说壁画时,脑子里突然产生了各种奇妙的幻觉,民间传诵了几千年的诸神,鲜活地舞蹈、奔走、驰骋、飞翔于我的脑海中。他们的世界充满了光明与自由,他们的笑容深邃睿智,他们的身边鸟语花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诱惑,我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 我禁不住痴痴地抬头仰望,自言自语地祈祷:“诸神显灵,告诉我如何才能跟你们一样,飘然成神,永存人间?” 那一刻,我得到了诸神的启迪,发现了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两幅壁画里暗藏的机关,打开水道入口,到达这里。诸神用“心语”告诉我,登上石堆,静思冥想,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近。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跳进来,浑然忘了天皇托付的使命。那时的感觉,只能用“迫不及待”四个字来形容。起初,石块冰冷坚硬,毫无异样。渐渐的,我感到石块有了温度,质地也越来越柔软,似乎要把我陷下去、包裹住。再后来,我的感觉越来越奇妙,身体像是浸在暖融融的糖浆里,有说不出的舒泰。 最后,我忘记了一切,真正地与石块融为一体,成了诸神中的一员。他们的世界平坦而宽广,地面上种着柔柔的碧草,倦了向上一躺,美梦自然而至。他们也没有人类一日三餐的繁琐困扰,只要吸风饮露,就能长生不死。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平静而快活,冷清而丰满。 鬼门十兵卫的经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他虽然是为超级武器而来,却节外生枝,改变了自己的一生,连超级武器到底是什么样子都懒得理会了。 在叶天脑子里,鬼门的经历与服部九兵操、二战日本兵武田信男可以紧密地衔接起来。后者只是完成了鬼门放弃的事业,最终结局,却无法挽救日本在二战亚洲战场上的颓败命运。于是,“超级武器”的故事在二战史上从未被提及,成了历史学家们的谈资与笑柄。 “我似乎弄懂了一些——”叶天迟疑地开口,再次追问,“外面那些巨大的壁画后面是什么?我预感到,它们并不仅仅是供人欣赏的壁画,而是另有玄机。” 鬼门摇摇头,继续咀嚼头发,像是要将它们通通吃下去一般。目睹一个人如此疯狂地啮食自己的头发,会令人油然而生“自残”的作呕感觉,如同近几年流行的一种名为“贪吃蛇”的电子游戏。游戏中,一条长蛇在草地上吞吃各种食物,每吞一次,尾巴就长一分,直至尾大不掉到了极点后,一不小心就咬中了自己的尾巴,从后向前把自己吞了下去。至此,游戏失败,从零开始。 叶天真的怀疑,一旦鬼门将那些堆积的乱发吃完,他的人生也将从零开始,就像一条真实世界里的贪吃蛇一般。贪吃、贪婪是人性固有的弊端,由此带来的严重后果就是迷失自我乃至于终极毁灭,历史上有太多这方面的例证。最现实的一个例子,就是二战时日本疯狂扩张,军队进攻路线大范围、高速度辐射。南北方向,从东北亚的苏联一直延伸到东南亚;东西方向,从最东面的朝鲜一直延伸到中国西部川陕腹地。这个小小的东亚岛国实在是贪吃到了极点,在二十世纪初期掀起了一股难以抵挡的“战争蝗灾”。回顾二战历史,正是由于日本的过度贪婪,才导致了“拳头打出去收不回来”的结局,最终被一个“贪”字毁灭。 与此对应的,则是德国希特勒的部队深入苏联,最终遭致莫斯科保卫战之败。 “我们走吧。”雪姬低声提议。 “走。”叶天点点头,“事情的破解点不在这里,而是那些壁画和巨蛋。” 自从他与大竹直二联手破解机关起,他就觉得壁画中的人物太过逼真,已经超越了“画”的范畴,接近于照片或是影像的真实程度,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当然,这个想法跟现代人的影视剧、舞台剧版本的神话故事无关,那些都是人类扮演出来的娱乐节目,大部分都流于低俗搞笑,跟叶天的探险行动无关。 叶天心中一直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一时又无法说给别人听。 大竹直二有些踌躇,叹息着连连搓手,脸上布满了“入宝山而空手回”的遗憾:“可是,我们什么事都没做,就这么退出去吗?我原以为,一定可以得到某些突破的。叶天,再等等,再等等……” 叶天向雪姬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走,不必理会别人。在他心里,雪姬一直都是“自己人”,值得信任。 “哗啦哗啦”,平静的水面蓦地波翻浪涌,叶天立刻听到了之前那种神秘的歌声。经过了水体的扩散渲染之后,歌声越发变得忽高忽低,虚无缥缈。 “是什么声音?”雪姬听了一会儿,忽然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眼角眉梢带着无比陶醉的笑意。 叶天一下子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脸紧紧靠在自己胸口上,然后紧紧地捂住她的耳朵。正常情况下,只要无视、无闻,她就不会被歌声和波浪蛊惑,但叶天又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正从浪花中氤氲飘来。 “那是什么香?是蜜丝佛陀檀香、天竺湿婆罗兰蕊、西藏大雪王莲、古中国贵妃醉酒拜月香……”每说一种香名,雪姬就在叶天怀中挣扎一次,仿佛埋在土中的蝉蛹听到了春雨的召唤一般,蠢蠢欲动,按捺不住。 “不要动,那是蛊惑,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可怕力量!”叶天的脸变得越来越僵硬,因为他的自身定力能够抵抗声音和光影的迷惑,但香气来袭时,透过呼吸系统直达五脏六腑,然后化成一条柔软的绳索,在他腹部正中盘踞下来。 说是“绳索”,已经是最客气、最乐观的表达方式,实际那东西就是一条香味凝结成的怪蛇,诡异莫名,居心叵测。 “我就是……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不该贪婪,不该受诱惑……成神只是梦想,救救我,救救我……神医,叶神医,叶爷爷,请救救我,救救我……”鬼门骤然间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声音嘶哑,涕泪横流。 听到“叶神医”三个字,叶天的心猛地一疼,因为他父亲叶沃师生前也往往被患者如此称呼。他的心神一乱,雪姬便从他手下挣脱出来,先是茫然四顾,接着便从石堆上一跃而下,奔向水道。 彼时,水面变成了一口烧开的大铁锅,水花四溅,雾气蒸腾,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泡翻涌声。 “回来!”叶天倒翻出去,半空扭住雪姬的肩头,借力下压,砰地一声双双落地。 “那是……召唤,那是召唤,那是召唤……”雪姬一跌即起,飞奔向前,但已经被叶天翻身抄住双脚,寸步难移。 哗地一声,水花飞溅,刚刚逃走的两名黑衣人之一,已经直挺挺地出现在浪尖上,身体的左半边已经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大缺口,形似一枚被咬了一大口的月饼,左臂、左肩、左肋、左腰、左胯不见了,左腿的大腿部分只剩一半,与身体伶仃相连。 血已经溶入水中,是以那个巨大的缺口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猪肉久泡后的死白色。他在出水之前,内脏因水的推挤力而安居原位,此刻一出水,所有内脏都从伤口部位涌出来,水淋淋地挂在身体一侧。这种恐怖得令人发指的情形,通常只能在乡下的生猪屠宰厂才会看到。 “救我,救我——”他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剩余的右手徒劳地向叶天这边直伸着。 “成神,成神,成神……”雪姬对同伴的惨状视而不见,只是焦灼地嘶叫着,低头看看叶天,突然弯腰,从小腿内侧拔出尖刀,向叶天的手腕刺下去。 叶天就地翻滚,双手一翻,把雪姬拖倒在地。 求救者因为胸腔被打开,声音变得极其怪异,仿佛是两个人在异口同声地呼救,但此刻叶天无暇旁顾,连续翻滚,躲避着雪姬的连续突刺。 终于,他抓住机会,一把夺下尖刀,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陡地开口长啸。 啸声刚落,他又以高得无以复加的声音长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其中贯注以“金刚九重降魔狮子吼”内功,将水声与歌声一起压了下去。 歌声一停,雪姬的疯狂之态立刻有所收敛。叶天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将她双臂上举,扣在耳朵上,然后将衣服上翻,严密地遮住头脸,衣襟两角在头顶打了三个死结,确保她无法挣脱开来。 此刻,求救者向前慢慢扑倒。叶天这才发现,原来在他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一同逃走的伙伴。两个人的伤势完全一样,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饼,被同一人、同一口咬过一样,一定是两人濒死时同时呼救,才有了那样怪异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一个人向前伏,一个人向后仰,一起沉入水中。 “一定是怪蛇!”叶天的心已经坠入了冰冷的深渊。怪蛇发难,无可抵挡,这次行动,只怕是来时容易去时难。 歌声持续响着,他抬头望向石堆顶上,刚要出声提醒大竹直二撤退,猛然发现鬼门栖身之处升起了一大把灰色的头发,根根直竖,怪异绝伦。 “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无法逃脱,成不得神,也做不了人……”鬼门嚎叫着,声浪一叠一叠从高处俯冲下来,刺得叶天耳鼓剧痛。 孙猴子即鬼怪小说《西游记》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因大闹天宫,被如来佛擒获,压在五行山下,最终被唐三藏所救。从被压到获救,前后共五百年,它的身体几乎已经与石山融为一体。 笼统来看,鬼门十兵卫的遭际与孙猴子近似,只是他是自愿到此,将自己送入绝境。而且,这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唐三藏,能举手投足间解脱他下半身的束缚。 “我恨……我恨啊,我恨这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的日子……叶神医救我,叶神医救我,救我……救我,我愿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愿意……”鬼门越叫越急,语无伦次。 “大竹先生,还不撤退?”叶天提气大喝。 大竹直二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只是愣怔地坐在石头上,面向鬼门,只留给叶天一个背影。 叶天苦笑着摇头,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躲过怪蛇攻击,安全退出熔炉。如果是在大熔炉底部,还可以借着巨蛋的掩蔽迂回撤退。一旦开始沿绳索上行,就变成了毫无抵抗力的明显目标,最终结局,与裴鹊无异。 哧的一声,雪姬用另一柄小刀划破衣服,挣脱开来。她的手上,握着那个装着“四五”药丸的不锈钢小瓶。 “我没事了,好险!”她惭愧地笑着,晃了晃小瓶。那些药丸有极强的镇静作用,正是歌声诱惑的克星。 “没事就好,此地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叶天由衷地感叹。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雪姬衷心地道谢,张开双臂走上来,给了叶天一个大大的拥抱。 叶天苦笑:“如果眼睁睁看着你出事,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你是我最好的妹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让你死。” 那是真心话,叶天一直把雪姬当成自己的小妹妹,毫不犹豫地肩负起保护她的责任。 雪姬哽咽地回答:“大哥,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援手,小妹我也会……以命换命救你。” “啊——”高处的大竹直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打破了两人的倾诉。 叶天急回头,恰好看见鬼门的长发散落下来,变成了一张灰扑扑的蛛网,只一晃,就把大竹直二网住,生生拖下了凹陷的地穴。 他还没来得及推开雪姬,冲上去营救,水道里骤然飞起一条黑黝黝的怪蛇,半空张开两尺宽的大嘴,狠狠地向他和雪姬扑过来。蛇口未到,混合着蛇腥气的水珠先淋淋漓漓地泼洒了叶天满脸。 “退,到石堆后面去!”叶天搂住雪姬的肩膀,翻滚旋身,把她抛向远离水道的地方,自己则疾步向东面退去,吸引怪蛇的注意力。 怪蛇落地,分为两叉的蛇信吐出一尺长,发出摄人心神的“咝咝”声,狰狞地扭动着接近十米长的身体,蜿蜒爬行,追向叶天。 叶天深知,这种巨型蛇类已经不适用“打蛇打七寸”那样的招数,它的唯一弱点,就在一双眼睛上。在后撤过程中,他已经双手插入口袋,握住了两柄大口径短枪,同时弹开保险栓,子弹上膛。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下意识地把怪蛇看做是有灵性的敌人,需要隐藏武器,骗过对方。 千钧一发之时,他还抽空向石堆瞟了几眼,确认雪姬已经退到安全地带。至于大竹直二,一被网住,便无声无息,不知是否已经遭了不测。 怪蛇越逼越近,全身鳞甲起伏时的“嚓嚓”声不绝于耳,但叶天始终没有掣出双枪,而是继续忍耐,等待最佳的攻击时机。 “噗通”一声,叶天脚后跟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引起了雪姬的一声尖叫。 怪蛇的身子一屈一伸,恶狠狠地扑上来,咬向叶天的腹部。蛇类的捕食习性都是相同的,无论形体大小,都是遵循咬中、注射毒液、吞噬的固定程序。叶天赌的就是这一点,将自己跌倒诱敌后怪蛇的攻击线路全都料中。 “砰砰”,枪响了,两颗钢尖子弹准确无误地穿入了怪蛇的眼中。怪蛇嗥叫一声,翻滚了两次,掉头冲向水道。看来它不单单是依靠视觉前进,眼睛受损,仍然能辨别方向。 雪姬猛地从石堆另一方闪出来,右手一扬,抛出了一只已经擦亮的军用打火机。橘红色的火苗亦像是一条诡谲的小蛇,在空中划出一条亮闪闪的圆弧,与怪蛇同时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叶天已经猜到,雪姬的目的是要点燃某些东西。在海豹突击队的特战教程中,投掷打火机的准确性与投掷手雷同等重要,因为现代化战争中频发的遭遇战、狙击战、奇袭战,都与车辆、燃料、爆炸物有关,一只点燃的打火机准确地落在泄露的汽油罐上,其攻击效果不亚于一只爆破手雷。 轰的一声,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上腾起了熊熊大火。入水一半的怪蛇连连嗥叫,蛇头几次露出水面,在烈焰中疯狂摇摆着,留在岸上的那一半身体则绝望地拍打着地面,发出阵阵惊人的“啪啪”声。挣扎了十几分钟后,怪蛇最终无力地滑入了火海之中,再也没有浮上来。 “应该是被消灭了!”雪姬不顾火势逼人,一直追到水边去。 当然,那些是可以燃烧的“水”,其实质等同于燃油,也是大大地出乎叶天预料之外的。他在水中潜泳过,只当那是普通之极的地下水,绝不会像雪姬那样,有“点燃它”的想法。 很快,水面上的火焰就熄灭了,渐渐恢复平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叶天根本不会相信这一池清水曾经熊熊燃烧过。 “没事了。”他走近雪姬,发现对方脸上毫无喜色。 “怪蛇凶猛,要从此地脱困,难于上青天。”她轻轻叹了口气,焦灼、困惑之色溢于言表,“打火机是组织颁发的,壳底刻着我在组织内部的代号。丢掉它,我和组织就彻底无关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以雪姬的真才实干,很有机会在文职方面得到提升,坐到海豹突击队管理内务类的中层位子。可现在,她站到梅森将军那支队伍里去,身份立刻由白转黑,并且前途未卜。 “既来之则安之,一切有我。”叶天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声告诫,“在这里等着,不要轻举妄动,我去看看石堆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鬼门用暴起的长发困住大竹直二,这又是一件诡异莫名的大麻烦事。 “小心,小……心。”雪姬依依不舍地放开叶天的手。 叶天点点头,转身奔向石堆。大竹直二的武功和定力都是一流的,有这样一个帮手,大家一道逃脱困境的机会大大增加,叶天可不想他现在就死。 “大哥,能看到你再次开枪杀敌的英姿,我感到很欣慰……隐居的生活并没有把你磨砺为平庸市民,而是更优秀、更犀利了。我从没看错你,没有爱错一个人……”雪姬对着叶天的背影,饱含深情地大声倾诉衷肠。像她那样清秀而美丽的女孩子主动向一个男人表白时,其震撼力、感动力加倍,令叶天心内也涌起了波澜,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脚下发力,快速登上石堆。 在海豹突击队那几年,雪姬明里暗里对他表白过数次,但都是点到即止,没有明确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关键字。眼下,她终于鼓起勇气袒露内心,叶天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差不多要“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了。 鬼门的头发既长又乱,像一堆青灰色的乱麻,一旦捕捉到大竹直二,便卷了又卷,绕了又绕,把对方捆得像一个长条形的粽子一般。 “放开他。”叶天冷冷地吩咐。 鬼门桀桀怪笑:“放开?他是我的猎物,我怎么舍得放开?” “那我只能得罪了。”叶天亮出双枪,指向鬼门的头顶。 “你不敢开枪的,只有我了解这个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人类千百年里最想得知的谜底。人类猜破头都猜不出的事,你不想知道吗?杀了我,这谜底就永远消失了……”鬼门邪气地大笑着。 面具石门、大熔炉、巨蛋、壁画、半人半石——以上这些,的确无法用地球人的知识解释,值得几代人前赴后继去辛勤探索,但叶天不能确定鬼门是否真的知道答案,还是故意用这件事来要挟自己。 “你和那女孩子走吧,把他留下,好让我把历史和知识过渡给他,永久地流传下去。”鬼门张开双臂,双掌扣住了大竹直二的太阳穴。后者被他的长发牢牢缚住,犹如封闭在巨茧中的蚕蛹。 “咯咯,咯咯”,大竹直二喉头不断发出怪声,但他的颈部已经被拇指粗的一缕灰发缠住,并且不断收紧,顷刻间就要气绝而亡。 砰的一声,短枪射出的子弹穿过那缕头发,解除了大竹直二的危机。 “咳咳咳咳……这家伙是……疯子,通过他的身体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我觉得那些并不是他的思想,而是属于……属于这个石堆的。石堆不是终点,终点无限深远……”大竹直二喘了口气,急促地叫着,脸上没有恐怖的表情,却恰恰相反,充满了神往、渴望、诡奇的干笑。 “不要被他蛊惑,我们该撤出了。”叶天严肃地说。 “撤出?我们为什么要撤出?我所追求的,就是现在这种状态。只要再向前一步,我就能成神,凌驾于人间万象之上,成为人类世界的主宰者……”大竹直二喃喃地说。他扭了扭头,像鬼门一样,咬住一缕断开的头发,大口咀嚼着。不过,只过了几秒钟,他的表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五官扭曲,目眦欲裂。 第10章 鬼门心境 “为什么不行?难道我也要像鬼门十兵卫一样,被压在这里,成为半石半人的怪物?不,我要向前走,一定要向前走,给我机会……”大竹直二怒吼着,疯狂地扭动着身子。 “铮铮铮铮”数声过后,缠住他手臂的头发被连续挣断,他的双手立刻解脱出来,在头顶胡乱挥舞着。看他的样子,是被某种力量拒绝后,万分失望,恼羞成怒。 叶天即使垂下右手,拖住了大竹直二的左臂,发力上提。 鬼门的头发也被扯动,两下里一较劲,叶天立刻发现,原来头发并不仅仅是“头发”,也不是属于鬼门一个人,而是来自于他身下的石堆。或者更精确地说,“头发”是石堆深处的脉络钻入鬼门的身体,又从他头顶直穿出来,越伸越长,盘绕在一起,用“触须”来给它们命名似乎更合适。 触须上传来的撕扯力道大得惊人,叶天单臂无法与之抗衡。 “不要逼我!”他大叫一声,左臂下探,腕底反握的小刀霍地挥出,一路切削乱发,直至将大竹直二身上的束缚全都割断,把他拉上来。 断掉的触须落了满地,却不肯消停,而是每一截、每一段都痛苦地扭曲着,犹如刚被一截两段的蚯蚓。 “他真的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成不了神,也还不了俗,就在这里半死半活、半石半人、半神半鬼地活着。我以为自己也能借着那些头发,与这座大山沟通,成为……成为……”大竹直二的脸突然一红,讪讪地干笑起来。 “贪婪让人迷失本性,但很多人明明知道,却又无法抵抗诱惑。心魔一动,后患无穷,不是吗?”叶天冷笑,不愿再看大竹直二的窘相。 “成神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换了是你,也无法抵御。做人,那么辛苦,那么渺小,犹如草地上的蚂蚁;成神,御风而行,餐风饮露,是多么自由快活啊,只是——”大竹直二没再说下去,但却意犹未尽,显然仍旧惦记着“成神”的事。 “只是什么?”叶天追问。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神,这件事太奇妙,我只能参透一半,就像他一样。如果不是你及时救我出来,只怕要变成第二个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了。”不知不觉的,他认同了鬼门所做的那个比喻。 在《西游记》中,孙猴子被擒、被压、被解救这一系列变化,都是上天注定,正因为有了挫折、隐忍、反思的过程,他才由无法无天、无所畏惧的齐天大圣变成了护持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斗战胜佛。日本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全盘接受,像鬼门十兵卫、大竹直二这种熟知四大名著典故的人,不在少数。 叶天苦苦思索了一阵,忽然俯下身,低声问:“鬼门先生,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这世上人人都需要帮助,你也不可能例外。我猜,你一直充满希望地活在幽深的地底,是因为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你、帮你,对不对?” 鬼门呲牙笑了笑,他的牙齿、舌头竟然也是青灰色的。若是保持一动不动姿势的话,与一具西安出土的兵马俑无异。 “自从你被困后,我们不是你看到的唯一的地球人,对吗?之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对吗?”叶天又问。 大竹直二被点醒,急着插嘴:“是,裴鹊来过这里,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鬼门没有回答,只是嘻嘻怪笑。 随即,大竹直二摇头否定自己:“不,不可能是裴鹊。他没到过这里,否则的话,摄像机里一定会留下记录。鬼门前辈,请一定不吝赐教,告诉我们真话。” 鬼门用下巴点了点身前,用冷漠、嘲讽的口吻回答:“要想知道答案,就跳下来,到我身边,让我来告诉你。” 大竹直二稍一犹豫,叶天当机立断,一下子跃进这个大凹槽里,面对面站在鬼门身前。一瞬间,所有的断发都游动起来,打着卷涌向叶天。 如果说鬼门还是一个“人”的话,几十年不换衣、不洗澡,身上的气味一定令人难以忍受。奇怪的是,与他近在咫尺的叶天,什么腌臜气味都闻不到,仿佛面对的只是一块静置了七十年的石头。 “有人来过……”鬼门阴森森地笑着。刹那间,他的头发再次飘舞起来,如同魔鬼高高举起的几百只长爪。 叶天没有躲,也没有叫,只是精神内敛,气守丹田,任由长发和断发扑上来。 “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让我成神,或者让我离开,不能总这样不明不白地困着我。我受够了,受够了……”刹那间,叶天听到了鬼门最真实的“心声”,也体会到了对方的无奈与痛苦。表面上看,鬼门困居此地,能够平静地与外来者交谈,偶尔甚至流露出对自己这种生命状态非常满意的样子。但是,只要他还是“人”,没有“成神”,就一定会有人的思维模式,不甘心受困,陷入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境地。 “说说看,之前到过这里的是谁?”大竹直二忍不住再次插嘴。 叶天的脚底原本是坚硬的岩石,不知何时,岩石变软了,双脚像是踩在春天柔软的麦田里一样。既是麦田,必有茁壮生长的麦苗。他立刻感到,无数细长的东西从脚底升起,贴着他的皮肤侵入衣裤内,迅速升至头顶。他想扭身避开入侵者,但鬼门的头发已经收紧,令他全身被缚,挣扎不得。 哗的一声,那些东西没过了叶天的头顶,在凹陷处的顶上结成了一个细密、敦厚的灰色顶盖,把大竹直二挡在外面。 顶盖下变得一片昏暗,叶天的视觉无法再起任何作用。起初,他还能听到鬼门粗重的喘息声。到了后来,听觉也失去了作用,脚底三摇两震,他的脑子立刻变得混沌迷糊,不辨东西。 “此行关系重大,鬼门,我授予你生杀大权,一旦发现大竹神光和火神的动机不纯,当场格杀勿论。要知道,中日之战如火如荼之际,我调动了那么多黄金去做这件事,实在是有违常识。陆军部的大臣们都劝我停止这次愚蠢的行动,把国库里的黄金用来购买更多武器和军备,送到中日之战最前线去。我最终决定这么做,肩上担着的压力,比十座富士山更重……” 叶天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说的全是日语。 “鬼门,你说老实话,对‘超级武器’怎么看?为什么迄今为止只有火神一个人发现,也没有任何佐证,大竹神光凭什么相信他?我详细地问过重光葵,据他说,大竹神光被称为‘武器狂人’,毕生只痴迷于研究武器,对于中日战争的胜负对错丝毫也不关注,反而醉心于制造最快速、最高效的杀人武器。这样的人,一旦被敌人争取过去,一定是我们的大麻烦。所以,不管这件事是什么结果,我都不想听到他活下来的坏消息。”男人又说了一阵,我已经意识到了他的特殊身份。 稍后,我听不到鬼门的回答,但能感受到他心里想的东西。 他的想法是:“如果我能找到超级武器,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地方来,听从天皇的领导?只须投身于阿拉伯石油小国,自立为王,无拘无束,岂不快哉?陆军部的士兵在前线血拼,跟中国军队死战;文官们却在大后方喝酒聊天,与卖唱的歌伎们拉扯调笑。我受够了,受够了……” 叶天心中又震惊又凛然,因为他感受到了鬼门心中压抑不住的怨气和愤懑。 天皇絮絮叨叨地说着,鬼门又在想:“战争持续了这么久,日本的国家储蓄已经被完全掏空,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国家的命运被捆绑在熊熊燃烧的战车上,未来一片昏暗,但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如果像‘长沙会战’那样的惨败再发生数次,陆军部的精英部队就会损失殆尽。此消彼长之下,中国军队将展开全线反攻,把离开日本本土的兵力全都吃掉。那样一来,别说是侵略战一败涂地,连本土也会被敌人占领,大和民族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 叶天猜到之前说话的日本男人就是天皇本人,作为天皇宠信的侍卫长,鬼门私下里腹诽,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原来,我已经侵入了鬼门的记忆,他脑子里想着的,我全都知道。”叶天转念一想,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鬼门,火神那家伙竟然奢望娶公主为妻,他算什么东西?东京的名门望族几百家,任意一家的子弟都很优秀。只有他们,才配得上公主。所以,事情一结束,就让他人头落地,别再让我看见他!”天皇抑制不住怒火,大声吼叫着。 忽然,叶天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回音,那也是鬼门的记忆。 “就是这里了吗?年轻人,你是怎样发现这地方的?你描述的怪蛋的尺寸那么大,石门上的孔那么小,如何才能把巨蛋运出去——啊,什么声音?是歌声……”鬼门的记忆突然变得混乱起来,疯了一样地向着某个方向奔跑,如同鬼魂附体。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 那时候,鬼门想的是:“人类绝对没有力量造出这里的恢弘建筑来,那一定是天神的力量。在天神面前,人类渺小如蚁,不值一晒。只有皈依天神,信奉他们,才能得到精神与肉体的升华。” 鬼门发现了壁画上的秘密,在火神的帮助下打开了水池入口,一路游进去,但火神并没跟上来。鬼门听从天神的召唤,甘心情愿把自己奉献给石堆,变成这里众多的石块之一,但他没料到,那个转换过程进行到一半,突然发生了未知的意外,将他卡在半石半人之间。 叶天能感受到鬼门那种强烈的痛苦与无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体和生命完全失去了自由,他的人生观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换句话说,他虽然活着,还能说话、呼吸、大笑大叫,但心灵却从那时候起已经死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再次闯入了山洞。叶天看到鬼门记忆中的那个人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浑身一颤,脑子里轰轰乱响着,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想要拥抱那个有形而无实的影子。 “父亲,是你吗?父亲,我在这里,你在……”刹那间,他记起了段承德说过的话,沃夫子已经石化而亡,在小落水村头变成了簌簌散落的碎石,而眼前看到的,只是别人思想中的幻影。 咯的一声,叶天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涌上来,差一点就狂喷出去。 “忍、静、定、按、收、压,忍、静、定、按、收、压……”他头脑中已经被义父空闻大师以“拈花一笑指、佛门狮子吼、无相守神功”贯注以“佛家六字修身诀”,每到精神濒临崩溃时,这六字诀就自动浮现出来,像六块压舱石一般,牢牢地护住他的真神元气。 “世事无常,诸多劫难,乱局之中,更须冷眼旁观。人如须弥,我如芥子,大敌当前,必要严守死防。忍、静、定、按、收、压……”叶天集中全身精力,反复默念六字诀,把已经浸润到齿缝的那口血咽下去。 进入洞中的果然是沃夫子,全身黑衣,肩上斜跨着一只青色布包。他身材极其瘦长,一眼望去,就能叫人联想到风骨刚劲的南海金刚竹。一张淡金色的国字脸上,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额上那三道深刻如刀砍斧凿的川字眉。就算在不皱眉的时候,三竖“川”字也极为明显,可见他是一个长时期怀有满腹心事的人。 沃夫子一登上石堆,就与鬼门有一段很长的对话,但那时候叶天全神贯注调养内息,大部分没有听到。直到此刻,他的听力才恢复过来。 鬼门正在哈哈大笑:“什么什么?你说能救我出去,让我恢复原来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你根本没看明白,我的半身已经融解在石头里,就像鱼离不开水,美人鱼离不开自己的尾巴一样……” 关键时刻,他竟然能联想到“美人鱼”那种比喻,可见思想混乱,一至于斯。 沃夫子笑着扬起两道乌黑的剑眉,气定神闲地回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类知识范畴之内,无法解释半石半人的难题,当然也就无法帮你解脱桎梏。但是,你所以为的‘不能’就是最终定论吗?错了、错了、错了……” 他连说三个错了,叶天心中也接连涌起三股暖流,仿佛沃夫子是在向着自己说话。 鬼门立即停止大笑,认真地倾听沃夫子接下来说什么,但沃夫子却笑而不语。 “我错在哪里了?你懂得天神超度凡人的奥秘吗?你了解此地是如何形成的吗?你刚刚说你只是个医生,医生所擅长的,不过是治病救人、金针丸药而已,你怎么可能独立与天神抗衡?”鬼门终于忍不住,再次厉声大喝。 沃夫子微眯的豹子眼倏地一张:“鬼门十兵卫,你的思维方式只停留在过去,怪不得连那些所谓的天神也容不下你!” 他的左手中指卟地一弹,一颗花生米大的黑色药丸不偏不倚射入鬼门嘴里。 “是什么?是什么?呸、呸……”鬼门立刻向外吐,但药丸溶化速度极快,吐之不迭,已经化掉。 “是治疗你的迷失之症的良药。”沃夫子冷冷地回答。 他缓缓地环顾山洞四面,从布包里取出一只微型录音机,揿了一个按键,低声陈述:“山洞没有暗门秘道之类,最奇怪之处,就在石堆本身。半石半人传闻在二战后期的德国出现过,但仅有文字资料,没有照片和影像。据我观察,此地一切很有可能是史前遗迹,不能用寻常知识解释。我建议,尽一切努力毁掉这些东西,粉碎得越彻底越好,以免遗留后患,千万不要试图保留并培养超级武器,那将是全人类的灾难。” 在叶天的感觉中,鬼门渴望受到沃夫子的救援,但心里却在打另外的主意。只要脱困,他就立刻反噬,杀掉所有看过自己诡异状况的目击者。那是人类天性中最丑陋的一面,贪婪、忘恩、卑鄙、无耻,在他身上暴露无遗。 至于沃夫子用录音机留言这种行为,的确不像医生,而像是私家侦探或政府警察。 “能救就赶快下手吧,神医,谢谢你。”鬼门半刻都沉静不下来。 沃夫子收起录音机,放下布包,轻轻地跃进了凹陷地,站在鬼门面前,低声吩咐:“让你的头发开始行动吧,那是完成救援计划的关键。” 他的做法与叶天一样,都是先扬后抑、先予后取的指导思想,先让敌人的触须侵入自己的身体,然后才见招拆招、借势反击。 鬼门的头发立刻飘然飞起,纠缠住沃夫子。 当他的思想与沃夫子融为一体时,叶天就通过头发的传导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阵阵呼唤,但沃夫子的声音很奇怪,仿佛隔得极远,非得声嘶力竭地大吼才行:“这一战……之前,我卜卦,卜中了‘未济’。《易经》中说过,《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我知道,‘未济’的本身意义,就是说‘水火未济’,目的没有达到,未来仍旧遥不可及。那么,我有儿子,我可以托付给他,让他继承我的聪明才智和妻子的美丽贤淑,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代一代努力下去……” 叶天感觉到,鬼门的头发正穿入沃夫子的身体,如水银注地,无孔不入,最终汇集于五脏六腑之内。 “星空,是星空……”沃夫子喃喃地低语。 的确,叶天也通过鬼门、沃夫子的思想看到了广袤的宇宙星空。天空是深邃无比的青灰色,四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星球,有的明亮如探照灯,有的昏暗如萤火虫,有的呈现火势熊熊的橘红色,有的则是死气沉沉,遍体岩灰色。这种情形,就像是在观看宇航员从外太空传回来的影像资料。所有的星球看似静止的,实际上正按照各自运行轨迹做着各种快慢不同的自转与公转。 “为什么是这样……也许,本应该是这样,那些神话传说中的天神,就是来自于天上……不周山、天倾、炼石补天、射日、追日、填海、奔月……是了是了,一切都非子虚乌有,而是实际存在过,就在那条不断远去的历史长河中。只是,人类心灵中固有的愚钝蒙蔽了灵性,只听帝王、巫师、祭司们曲解历史与信仰,他们说什么,愚民就信什么,谣言、流言、谎言渐渐地将真正的历史埋没了……我早该想到,这才是神话的真相。正如鲁迅先生说过的,医治愚民的身体是无用的,首先要着手去做的,是医治他们的头脑,让他们看到真相……”沃夫子联想到了很多事,但都是破碎片段,叶天无法理解。 “父亲,父亲,你能听到我吗?”叶天的心在流血,明知无用,仍旧低声呼唤着。 “我能改变这世界吗?这些复杂的信息一旦传递出去,是否会引起人类的大恐慌?就像2012年大毁灭的讯息提前发布,引起全球各国的骚乱一样?不不,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不能让大秘密落入某些野心家手里。二十世纪中,人类世界已经承受了一战、二战毁灭性的打击,刚刚跨入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已无力再度承受重挫。无论是超级大国还是弹丸小国,都无法在战争中独善其身。所以说,对于超级武器的追逐,将是大灾难的序章,我必须阻止这个人类大悲剧的发生……”沃夫子双臂一举,似乎是要挣脱乱发的束缚。 “咔咔、咔嚓咔嚓”,一阵古怪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叶天突然有了不祥之感,因为那应该是人体骨骼折断、韧带绷断的声音。 “不好……”沃夫子痛苦地嘶叫着,身体突然定格。 “你也不是他们想要的,你的下场比我更惨,呵呵呵呵,比我更惨,这样我就心理平衡了……”鬼门邪笑起来。 “你不是人,只不过是他们的傀儡!你已经失去了人性,明知人类面临毁灭也——”沃夫子的手腕、脚腕慢慢地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他身体的所有裸露部分,青色的筋络都紧绷起来,显然正在强忍痛楚。 “不要管我是什么,半石半人之身,也能永生,超过任何一国的人类!”鬼门暴烈地打断[WWW。WΓsHU。COM]沃夫子的话,脑后长发翻飞起舞,如同怪蛇的尾巴。 沃夫子全力挣脱头发的束缚,屈膝一纵,退出凹陷处,摇摇晃晃地回到石堆顶上。 一瞬间,一个巨大邪恶的空洞声音轰响起来,石堆也被震得簌簌颤抖:“妄动思想者杀,探求真相者死,顺从天意者生,头脑空白者善终。万人万世,莫不如此,宇宙轮回,皆从此行……” “噗、噗噗”,沃夫子连连吐血,终于挺立不住,单膝跪地,垂下头来。 “一旦进入这里,没有人能逃脱他们的掌控,只能老老实实听令。”鬼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父亲,父亲……”叶天焦急地呼唤着。在他心目中,沃夫子是妙手仁心的神医,行走江湖四方,处处受人尊敬,绝不会落得这样的悲凉下场。 骤然间,沃夫子弹身飞起,箭一般逃向水道来路。 那些虚幻的影像到这里就结束了,叶天全身都被冷汗湿透,满脑子的疑问最终拧成一个问号:“那就是父亲全身石化的开始吗?” “咻咻、咻咻”,鬼门的急速喘息声传来,像一只躁动不安的困兽。 叶天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问:“你总是知道些什么的,对吗?” 鬼门没有回答,双手乱舞,身体摇摆挣扎着。 “告诉我。”叶天胸中的杀气正在急剧膨胀,无法压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才对得起沃夫子。 “大毁灭,我好像看到了彻头彻尾的大毁灭,那是真正的死亡……不,不不,不要那样做,外面的人只要别胡乱闯入,这里永远都是无害的。求求你,让他们别那样干,别把这里毁掉……”鬼门的语气变了,由邪恶阴险变为焦虑恐惧,缠绕在叶天身上的乱发也拼命地颤抖。 “什么大毁灭?”叶天惊问。 鬼门的恐惧也影响到了他,他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仿佛有一股滔天巨浪般的杀机正在悄然逼近。 “爆炸、毁灭、洪水、粉碎……不要,不要,那些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不要毁了我们的希望,求求你……”哗地一声,鬼门一边呻吟着一边收回了所有头发,双臂抱在胸前,如一枚风中黄叶般哆嗦着。 “发生了什么事?”大竹直二与雪姬一起俯视着叶天,异口同声地问。 叶天一时间无法具体将给他们听,因为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不确定的预感。 “没事就好,先上来再说!”雪姬焦急地叫着。她对叶天的安危是如此关心,毫不掩饰,谁都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朋友间的感情,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不要杀我,不要毁掉这里,不要毁掉那些蛋……”鬼门不住口地叫唤着,收缩身子,那副样子,既猥琐又可怖。 “他在害怕什么?他说过什么?”大竹直二狐疑地盯住叶天。 叶天吸了口气,缓缓地回答:“他怕的是此地即将发生一场毁灭性大爆炸,一切就将化为粉末,无人能够生还。爆炸过后,蛋、壁画、怪蛇、大熔炉都将化为乌有,彻底从人类的记忆中抹去。” 第三部 起死回生 第01章 飞船墓地 “爆炸什么时候开始?”大竹直二将信将疑,但这消息是从叶天嘴里说出的,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很快,也许就在太阳一起一落之间。糟糕的是,那些全都是我在潜意识里接受到的信息,没法一一分辨求证。现在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离开。”叶天一字一句地回答,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怎么会这样?这里的一切都是无法再造的无价之宝,谁能舍得毁掉?”大竹直二猛地握紧了拳头。 “叶天,那消息准确吗?可是,外面不知有多少怪蛇虎视眈眈,我们如何脱身?”雪姬跟着问。 那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叶天跃上来,皱了皱眉,轻拍着雪姬的肩,低声回答:“放心,有我在,一定能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山腹。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梅森将军的许诺有多诱人,都不能再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好吗?” 他不能爱她,已经让她的心受伤,所以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外力伤害。 雪姬的眸子忽然濡湿,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双手扣住叶天的右臂,语气极其坚定:“我们一起走,我保证不再受梅森将军所惑,但你也要保证,活着出去,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绝不像你当年在巴格达那样,为了特遣队的同袍兄弟,奋不顾死……” 叶天嘴角抽搐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答应我,实际上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们都必须好好活下去。”雪姬摇动着叶天的手臂,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只要是战争,就总是要有人牺牲的。叶天怕的不是有形可见的怪蛇,而是诡异无形的百千虫。他不是剧作家们杜撰出来的超人,没有呼风唤雨、飞天遁地的特异功能。以前或以后的每一战,都是凭个人实力拼下来的,无论胜败,都要流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汗。 “好。”他点点头,不愿看雪姬的泪落下来。 雪姬深情地望着他,蓦地踮起脚尖,在他右腮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吻。 在叶天看来,雪姬虽身在海豹突击队多年,江湖实战经验却在方纯之下,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她托付给方纯,那样才能安心。于他而言,爱是一种甜蜜而苦涩的负担,被爱更是一种推脱不得、承受不起的重担。 “我不可能让别人毁掉这里,是我爷爷大竹神光独具慧眼发现了这块宝地,这里属于它,属于大竹家族……”大竹直二大声嚎叫,拼命张开双臂,像是要护住什么似的。 在山腹之外时,他表现得深沉而狡黠,一直都是不动声色的,具有江湖大佬的“稳、准、狠”风范。在这里,他变得越来越焦躁,急于挖掘谜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叶天有理由相信,大竹直二对于超级武器的渴望,不逊于“武器狂人”大竹神光。 “我们走。”叶天拉着雪姬撤退。 鬼门又一次没命地惨叫:“救我,救我走,我跟你们一起走。不要像以前那样,一去就不回头,再把我孤零零地扔下。我已经不想成神了,我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带我走……” “砰砰”,大竹直二突然拔枪射击,弹着点就在叶天身前五步之处,子弹在坚硬的地面上迸射弹开,落进水中,溅起两朵水花。 “不能走,你刚才说看到了鬼门与石堆的关系,就一定能救他。把他弄出来,我们一起走。否则,谁也别想离开山洞!”大竹直二歇斯底里地大吼。 雪姬背对石堆,右手一垂,就要拔枪反击,却被叶天一把按住手背,焦急地说:“别动手,他会开枪的。”他明白大竹直二的厉害,没有十足把握,盲目反击,只会遭爆头之灾。 “叶天,你回来,不过你的女人可以走了——不怕变成蛇嘴下的美餐的话!”大竹直二说。 他的想法也真是恶毒,雪姬是个女孩子,一旦落单,当然逃不脱怪蛇反噬。 “你说说看,到底怎么救他?”叶天苦笑着转身。 大竹直二挥了挥短枪:“不要问我,那是你需要考虑的事——” 叶天要的,就是那样一个极其短暂的时间差。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他拔枪怒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大竹直二握着的短枪,短枪立刻脱手而飞。然后,他拖着雪姬跃进水中,十秒钟内便潜入水下五米深处,顺利地逃离山洞。 很快,叶天从池塘那边露出头来,警觉地探望四周,没有发现怪蛇的影子,便拉着雪姬上岸。他又半蹲着身子纵目四顾,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才稍稍放心。 “我们顺利逃脱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我要你记住,一有机会,就要以最快速度逃走,去找方纯,她会代我保护你。”叶天沉着地说。 他们湿淋淋地翻身上岸时,水珠洒得到处都是。 “大竹直二已经疯了,日本人根本就靠不住。我想点燃这些‘水’,阻止大竹直二出来,把他变成烤山猪。”雪姬说。 叶天立刻摇头,这种战斗思路放在别的地方可行,唯独不能用在此地。大家唯有同仇敌忾,才有机会生还。如果杀了大竹直二,他们两个也会死于归途之中。 “那现在怎么办?”雪姬急迫地问。 极远处,云雾缭绕,起伏不定,似乎是怪蛇正在盘旋徘徊。停在这里,等于时时处于死神的钩镰威胁之下,危在旦夕。 “等。”叶天只回答了一个字,“等到最合适的逃离机会。” 雪姬不再追问,叶天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一下子将她安抚住。 “山外,有日本山口组和黑夜金达莱两大势力,你出去后,千万当心。梅森将军虽然是美国军方的铁腕人物,但现在他脱离军方,深入中国,一定会产生某些水土不服的弊端。跟着他,路只会越走越窄。雪姬,以你的阅历和才干,完全能够担当更重要的角色,而不是跟在别人后面,唯唯诺诺,俯首听命。更何况,跟也要跟对了人,绝不要与梅森将军为伍……”叶天一边说,一边拉着雪姬,走向壁画那边。提到“黑夜金达莱”时,他微笑着望了雪姬一眼,眼神极其复杂,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是,谢谢大哥教诲。”雪姬无比顺从地回应。她的右手始终插在口袋里握着枪柄,以备应付突发状况。 叶天到达壁画前十步之处,没有停步,而是折向南面。 “大哥,咱们要去哪里?”雪姬低声问,并再次取出药瓶,服下一粒“四五”。不管怎么说,体能是女孩子的弱项,在几度潜水、厮杀之后,她只能靠药物来补充体力。 叶天皱着眉摇头,此刻他也说不清要寻找什么。潜意识里,他配合大竹直二开启水道机关时,刹那间另外感触到了什么,但当时情况紧急,无暇多想。走了一阵,他已经到了嫦娥奔月那幅壁画前面,缓缓地停下脚步。 一路走来,经过的分别是“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羿射九日”等三幅壁画,没有任何异样。潜意识告诉他,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不经意间,他继续向南面踏出几步,猛抬头,发现挨着嫦娥奔月那幅画的,竟然是一幅面具的壁画,与进入大熔炉的石门上雕刻的面具一模一样,只是等比例放大了数倍。 “它跟诸神壁画放在一起,难道代表它也是同类天神之一?可中国的神话传说中,并没有与面具相关的,绘制壁画的人,到底要表达什么?”叶天后退几步,反复打量着面具,目标很快锁定在面具额头的方孔上。 最初,他们是从方孔进入熔炉的,那是一条生死通道,更是一个显著标记。 “大哥,你到底在找什么?”雪姬困惑无比地问。 “你等着,我上去看看。”叶天继续后退,然后向前加速奔跑,施展“梯云纵”的功夫凌空拔起。 当他手脚同时发力、抠住面具上的细微凹凸处之时,惊讶地发现了一组极其适合攀爬落脚的凹痕,不像是自然生成,而是某个人用无坚不摧的利器巧妙地砍削而成,并且非常科学地利用了光线的折射现象,找准角度,令站在底下的人无从察觉。 叶天不假思索,高速上攀,到了方孔的位置。那个方孔既不是画笔勾勒出的“假孔”,也不是毫无阻障,任人钻入的,而是表面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扁平水晶,质地纯净,毫无杂色,面积一米见方,透光度与玻璃无异,世所罕见。 既然不能进入,自然而然的,叶天的下一个动作就是眼睛贴近水晶,去看看方孔中到底有什么。 水晶凉丝丝的,让叶天精神一振,但只看了第一眼,他就大吃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险些失足坠落。 “大哥,小心!”雪姬在底下关切地大叫。 叶天沉住气,第二次窥视水晶后面的世界。他看到一个平坦的灰色大广场,宽度大约在百米左右。广场并不是空的,而是停着很多奇怪的车辆,如同一个已经建好投入使用的停车场。他第一眼看到的“车辆”,实际并非车辆,却是一些大小各异、外观不同的“飞船”。他之所以用“飞船”这个词来确定那些造型复杂、大小不一的机械体,是因为那些全都是科幻电影中才能见到的东西,现实世界中绝不存在。 广场的长度无法估计,叶天视线之内,完全看不到尽头。 “能看到什么?”雪姬得不到回应,急得团团转。 叶天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又确认了一次,才转头向下,把真相告诉她:“我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场,停满了大群破旧的、或许已经报废的飞船。” 雪姬一愣,哧地一笑,右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叶天知道,听起来自己的话的确像是在开玩笑,但那是实情。他仔细观察着水晶,盘算着能否敲碎它,沿方孔向前探索,进入那个怪异到极点的广场。这时候,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大哥,我无法理解你话里的意思。广场?飞船?这里怎么可能有飞船?”雪姬忍住笑,仰面提问。 叶天拍拍身下的石壁,然后弯曲手肘,前臂垂直于石壁,手指紧闭,从身后向前方摆动,做出“推进”的特战手语。水晶后面的场景,除非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相信。 有了那些隐蔽的凹痕帮助,雪姬也轻松攀上来,停在叶天身边。她只向水晶内部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被水晶堵住的方孔约两米见方,只要打碎水晶,就能轻松潜入。雪姬醒过神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垂手拔枪,子弹上膛。 “不要急。”叶天立刻阻止她,单手抚摸着平滑如镜的水晶,皱眉沉思。 “大哥,还犹豫什么?那些……那些飞船也许就是此地的最大秘密所在,我们很快就要揭开秘密,缔造人间传奇了……”雪姬既兴奋又激动,浑身都在轻颤着。 叶天缓缓地回首远眺,视线从水池、巨蛋、广场上一一掠过。“名、利”二字,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只要是地球人,就逃不过此二字构造出来的颠倒乾坤,即使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那样的古代先哲,也不例外。所以,他不想责怪雪姬的冲动,因为那是地球人的本性。可是,“缔造传奇、揭开秘密”真的那么容易吗?聪明如二战时的鬼门十兵卫与火神、当代的裴鹊与沃夫子,都没能做到这一点,这些高手中的高手,因何缘故,与水晶后的真相擦肩而过? “雪姬,记得海豹突击队的教官说过的话吗?在伏击战、搜索战、潜袭战中,越是危险的陷阱,诱惑力就越大。如果一件事对你的诱惑被刻意放大一千倍,它所带来的危险,亦是如此。作为全美军队中最精锐的特战精英,海豹突击队并不比兄弟部队的运气更好、水平更高,而是凭借着一百二十倍的谨慎小心、静如止水的欲望克制力、才能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屡次幸存下来。要想活下去,就不能给死神一丝机会。”叶天苦笑着,重复从前向特战队同袍们说过几百次的话,听过这些话的不止千人,但真正听到耳朵里、记在心里然后活到今天的,不足一半。 雪姬的两颊红得像要喷火一般,双眼也亮得犹如半夜繁星。 “说实话,我也迫不及待地想揭开大熔炉的秘密,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从此名垂青史,千秋不灭。我也是人,有着跟所有人相同的欲望,只是我更想活着走出山外,手刃强敌,替父报仇。你是女孩子,永远无法理解失去父亲的男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说到这里时,叶天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大竹直二。对方肩上,担负着爷爷大竹神光、父亲大竹茂两代人的希冀,岂不比自己压力更大? “大哥,我们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难道你甘心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步于这一层薄薄的水晶前面?”雪姬掉转枪柄,轻轻敲打水晶。她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因为枪柄与水晶接触时发出的是沉闷厚重的“笃笃”声,而不是清脆的“啪啪”声,显然这水晶极厚,根本不是单薄的一层。 “必要时候,我们也许可以使用炸药——”雪姬的情绪无比激动,乃至于只能用“狂热”二字来形容,已经全然不顾那样做的后果。 事实上,他们都在回避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穿破水晶壁障后,真的就能接触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飞船吗?” 全球航天业最发达的当属美国,但即使是大洋彼岸的那个超级大国,也不见得有这么多飞船扎堆停放,并且是在幽深的山腹之下。飞船外部呈现出一种深蓝、深灰的渐变色,散发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神秘感,吸引着叶天的视线。 “炸药只会把怪蛇引来,甚至引发大坍塌或是大地震。雪姬,冷静点,你再想想,就算我们打开通道,进入彼端的广场,又能做些什么?启动飞船、把飞船运出去、成为飞船的主人还是……”叶天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强烈的好奇心,默默地说服自己不可轻举妄动,然后劝诫雪姬。 “不论结局怎样,我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我们是军人,不能因为太多负面假设而裹足不前。海豹突击队教会我的只有勇敢前进,如果你存有顾虑,那我就自己干,后果一力承当。”雪姬仍然不肯放弃。 叶天还想再说什么,雪姬已经从腰间的密封口袋里取出两条三寸长、半寸宽的塑胶炸药,一横一竖,丁字形粘贴在水晶上。 “别阻止我。”雪姬低声发出警告。 任何情况下,叶天都有能力击败雪姬,阻拦她的行动,但他洞悉了她的心,深知阻拦一时,阻拦不了一世。就算这次勉强打消她的爆破计划,过不了多久,她必定再次返回,重复这件事。 “雪姬,我不阻止你,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一旦遭遇危险,就急速撤退,躲在我后面。任何时候,我都愿做你前面的一堵挡风墙,岿然不动地保护着你。”叶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缓缓下行,轻松落地。 第一次进入大熔炉时,他感到震惊、困惑,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构架起了这种无意义的建筑物。现在看到遍地飞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嗖地一下,雪姬从半空飘下,洒脱地落地。 “我准备好了,也许几分钟后,我们就能一睹飞船的真实面目。”她在腕表上轻触了几下,接着说,“三十秒倒计时即将开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腕表即是遥控引爆器,这是海豹突击队精密武器系列之一,属于特种兵的标准装备。 叶天苦笑:“雪姬,某些事的后果难以预料,真实世界永远都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还是劝你放手,不要轻举妄动。” 雪姬一笑:“来不及了,倒计时开始。” “不要,不要炸!”大竹直二哗地一声从水池中跃出来,远远地高声喝叫着。 雪姬冷哼了一声,没有停下腕表的倒计时,而是目不转睛地盯在面具壁画上。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并坚信“女人的潜意识灵验无比”,所以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不因人言止步。她能在高手如林的海豹突击队立住脚,一大半是拜这种“好强争胜”的性格所赐。 大竹直二腰间拴着一条绳子,他上岸后,来不及休息,便转过身从水中向外拖绳子。 叶天一惊,喃喃低语:“难道他……把鬼门十兵卫救出来了?可是七十多年来,鬼门的身体已经如移植成活的花草一样,变为石堆的附庸,终生不得解放,又怎么能……难道是……”他思索了几秒钟,立刻向回飞奔,去援助大竹直二。 果然不出他所料,鬼门的身体露出水面时,下部连带着一个一米见方、一米多高的石座。按常识估算,如此巨大的石块必定重量惊人,但他和大竹直二合力将鬼门、石块抬上岸的时候,却没感到太吃力。 “轰隆”一声,雪姬布下的炸药响了,水晶碎片乱飞如雨。 “那东西不该炸开,一炸开就什么都没了……我爷爷的信中说,那不过是奇怪的幻影,与海市蜃楼无异。他观察那东西超过一个月,设计了十几种打开方案,唯一不包括暴力破门……叶天你……为什么不阻止她这种愚蠢的行为?”大竹直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翻身躺倒,已经疲累得近乎虚脱。 叶天无法解释,毕竟他与雪姬都脱离了海豹突击队,没有上级对下属的管辖权。他任由雪姬行动,也是为了彻底打消她的好奇心,以免更深地坠入歧路魔渊。 “大竹老前辈还说过什么?”叶天一边问,一边遥望着雪姬再次攀上石壁。 “我爷爷说,透过那水晶壁看到的是……外星飞船的墓地。日本的国力虽然不能跟美国相比,但我们的宇宙天文学、星空观测学、航海指南术都是最先进的,可惜国内有百年历史的宇宙研究中心就建造于广岛、长崎两地,全部被二战末期的原子弹毁灭……我爷爷是一位伟大的‘全才’专家,如果能得到昭和天皇重用的话,二战历史就会被改写,大和民族的陆海空三军都能称霸于全球……”大竹直二的体力消耗巨大,短时间内无法起身,死鱼一般横躺在地上。 鬼门的状况恰恰相反,正瞪着一双骨碌碌乱转的怪眼,贪婪地打量着这里的情况。他身下的石头断面上布满了细小的圆孔,如同一大块盆景专用的上水石,不停地冒出水来。每一个圆孔中,又探出一条灰色的柔软根须,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株刚从土中挖出来的植物而非一个活人。 “大哥、海东青、叶天,快来……快来看——”已经攀上石壁的雪姬陡然语无伦次地扬声大叫,声音中饱含惊惶困惑。 第02章 迷幻光影 爆炸摧毁了水晶,雪姬在方孔位置悬垂了几秒钟,猛地向上纵身,整个人消失在洞口。 大竹直二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吃力地向那边指了指,惨笑一声:“炸开那里,也许会出大事……我就知道,梅森将军雇佣来的,全都是做事不动脑子的饭桶。我听你叫她的名字是‘雪姬’,那好像是朝鲜族的名字吧,难道她来自东北亚国家?叶天,聪明人懂得紧紧控制形势,绝不让无关紧要的傻子冲进来搞破坏……毫无疑问……从这件事上看,你不算个……聪明人……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消耗了他的体力,手肘一软,噗通一声倒地。 “你还能坚持吗?”叶天探察对方的腕脉,立刻知道结果不容乐观。至于雪姬的国籍问题,他一进入海豹突击队时就知道,那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我……我死不了,只是肺部稍微有些进水,给我点时间……用内功逼出来,就能重新投入战斗,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只有联手,才能闯出去……对不对?对不……对?”大竹直二微笑着,反手抓住叶天的右腕,大口喘了几次,才接下去,“我们虽然是敌人,但我的感觉非常奇怪,内心真的希望咱们能成为朋友,共进退,同生死,并肩作战,直至实现各自的梦想……” 叶天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他的推测给予了默认。高手之间,往往惺惺相惜,引为毕生知己。可惜的是,大竹直二是日本人,江湖上还从来没有中国籍高手与日本籍高手结为好友、善始善终的例子。二十世纪初,日本关东军进攻东北之前,东三省黑白两道上很多高手对日本朋友以礼相待,私交甚笃,但这恰恰变成了引狼入室的前奏,最终死于这些“朋友”的武士刀之下。 前车之鉴,血迹未干,叶天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你明明有机会杀我,那颗子弹能射飞我手中短枪,就能在我眉心里开个洞。叶天,我与那些效忠天皇的所谓‘大和民族英雄’不同,我们之间没有国籍上的交往障碍……”大竹直二急促地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啊——”鬼门陡地惨叫起来,拼命挥舞着双手。石块细孔内,流下的不再是清水,而是殷红的鲜血。裸露在外的所有根须一起抽搐颤抖,犹如正常人受伤时的四肢痉挛一般。更为奇特的是,他的头发瞬间变得焦枯干裂,在他的十指扯动下,一把一把落地。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你究竟把我怎么了?你不是说过有办法救我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鬼门拉直了嗓音,一声接一声嚎叫着。 叶天一直没有动身去雪姬那边,为的就是提防鬼门的异变。他曾经祈祷这个深藏地下七十年的怪人能够正常地离开石堆,甚至能硬撑着到山腹外面的正常世界去,但这个愿望最终还是落空,该发生的事仍然发生了。 “我就要死了,我的末日就要到了,可我还没活够……我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回到昭和天皇的皇宫里去,看浮世绘风格的艳舞,品尝美酒佳肴,做回原来的天皇侍卫长鬼门十兵卫,做回风风光光的我……”鬼门的气力消耗得极快,连续叫了两次,嗓子突然嘶哑。接下来,他虽然长大了嘴,做出撕心裂肺吼叫的动作,但却只能发出“嗬嗬嗬嗬”的怪声,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解放了他,用我认为最正确的方式。可是,我还是太心急了一些,只斩断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设想一下,如果我切下的石头体积增大两倍,是否就能保证他可以吸收到足够的营养,做一次顺利的过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大竹直二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解救鬼门、带着一人一石泅渡过来不是件轻轻松松的事,大竹直二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他心里当然很不好受。 “我能做什么?”叶天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思。 “什么也不要做,我必须躺下来好好想想,看看咱们的山腹之行到底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不过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离开这里。”大竹直二唇边出现了无奈到极点的苦笑。 他们几乎没有办法把鬼门运送到空中平台去,但此时形势,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硬着头皮放手一搏,又有什么办法? 在他们的对话期间,鬼门一直拼命摇晃着身体,最后,他身下的石块突然向右翻倒,带累他也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扑倒在地,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起身。 石块倒下后,亮出了底面,叶天才看到了最震撼、最恶心的一幕。原来,石块底部的孔隙要比侧面大上十倍不止,从细孔中伸出来的根须十分茂盛,根上又生根,须上又生须,交叉错杂,纠缠在一起。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灰色的大蜂窝,望之令人作呕。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鬼门怆惶而无助地叫着。 就在这时,雪姬从石壁方孔中发出“三短、三长、三短”的SOS紧急求助信号,显然又有怪事发生。 “你能行吗?”叶天按住大竹直二的肩膀问。 大竹直二点点头:“我还行,你先去看看那洞中到底有什么。现在,除了你,我几乎不敢相信任何人,那些满脑子浆糊的人,能把任何事都搞得糟糕透顶。” 叶天收拢五指,不露声色地在对方肩上一捏,低声叮嘱:“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大竹直二凛然回应:“忘不了,也不敢忘。” 叶天立即快速奔向雪姬那边,到了石壁之下,提气大叫:“雪姬,你还在吗?发生了什么事?” 只隔了几秒钟,雪姬便从洞口露出头来,满脸都是难言的困惑:“我在这里呢!原来洞中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也不是通向另外空间的秘道。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幻影,也即是俗语说的‘海市蜃楼’。所不同的,别的海市蜃楼反映出的是山川、风景、楼阁、人物,而这里的却是宇宙飞船……” 叶天松了口气,只要雪姬没事就好。他沿着雪姬垂下的绳索爬上去,轻巧地进入方孔。果然,这个洞穴极浅,只进入石壁十五步左右便到了尽头。 洞中最怪异之处,是尽头石壁上的一幅“立体画”。诚然,在现代化的“裸眼3D”艺术出现之前,人类的语言中是没有“立体画”这一概念的,特别是在更久远一些的近代甚至古代,这一艺术形式更是闻所未闻。可是,现在呈现于叶天眼前的,正是一幅近乎精致、完美的立体画,画中内容,就是他在水晶壁外看到的超大广场与千百只飞船。近在咫尺观看,广场的纵深感极强,一直通向无穷远处,上面停放的飞船挨挨挤挤,不计其数。 “看到了吗?一幅只有现代人才能绘制出来的立体画,被封印在一个三眼人额头的洞穴中,而这三眼人的五官相貌,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面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糊涂了,我糊涂了,难道说三星堆遗址与外星来客有关?这大熔炉的建造者不是地球人,而是外星人?这幅画要表达的是外星人飞船大规模降临地球的盛况……”雪姬双手挤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被这些问号弄得头昏脑胀,混沌一片。 叶天观察了一阵,头脑中忽然一荡,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向那幅画伸过去。 “这些画绝不是空穴来风,有画,必定有作画的模型和依据,谁也别指望衣不蔽体、三餐不继的原始人、古代蛮荒人、苗疆土人能绘出如此完美的立体画,画者一定另有其人。找到他们,找到他们……”潜意识中,他的手即将突破石壁,进入画中世界,甚至能将体积缩小的飞船攫取出来。 “我们需要更多专家来解答这些问题,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盗墓与寻宝,而是……而是面临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件……”雪姬的声音渐渐远去,叶天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奇特境界,右臂一直全力向前,目标直指飞船。 “嗡嗡嗡嗡”,随着一束强烈的白光射入,洞中的空气忽然震颤起来。叶天的身体在空气的波动中晃个不停,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舢板。 白光从他身边掠过,准确地落在石壁上,直径约有一尺,亮度奇高,令人不敢直视。强光照耀下,那幅画立刻变了模样,立体感越来越强,画中景物顷刻间破壁飞出,广场前端向叶天的脚下延伸过来。 叶天丹田发力,双腿站成马步,迅速稳住身形。飞船的轮廓渐渐放大,之至将他笼罩其中,然后从他身边掠过。 在现代航天学中,宇宙飞船的英语名为spaceship,是一种运送航天员、货物到达太空并安全返回的一次性使用的航天器。它能基本保证航天员在太空短期生活并进行一定的工作,运行时间一般是几天到半个月,乘员二至三人。 据叶天所知,世界上第一艘载人飞船是前苏联的“东方一号”宇宙飞船,于1961年4月12日发射,由密封载人舱和设备舱组成。前者又称航天员座舱,是一个直径为2.3米的球体。后者长3.1米,直径为2.58米,飞船总质量约为4700千克。 至今,人类已先后研究制出三种结构的宇宙飞船,即单舱型、双舱型和三舱型。其中单舱式最为简单,只有宇航员的座舱,美国第一个宇航员格伦就是乘单舱型“水星号”飞船上天的;双舱型飞船是由座舱和提供动力、电源、氧气和水的服务舱组成,世界第一个女宇航员乘坐的前苏联“东方号”飞船、世界第一个出舱宇航员乘坐的前苏联“上升号”飞船以及美国的“双子星座号”飞船均属于双舱型;三舱型飞船是在双舱型飞船基础上或增加1个轨道舱,用于增加活动空间、进行科学实验等,或增加1个登月舱,用于在月面着陆或离开月面,前苏联(俄罗斯)的“联盟”系列和美国“阿波罗号”飞船是典型的三舱型,联盟系列飞船至今还在使用。 眼下叶天看到的诸多飞船,全都是三舱型或者多舱型,表面造型与之前见过的地球飞船类似。当他伸展双臂时,飞船的影像从指尖一一掠过,但却不留痕迹。这种情形,就像有人站在工作着的投影机前面,那些本应投射于大屏幕的图像被他的身体阻断一样。 “怎么办?”雪姬惶惑地叫着。 “不要动,静观其变,那只是虚幻的影像。如果心神浮动,就闭上双眼,屏蔽外界的声光诱惑。”叶天大声提醒,而后转身向着洞外,眼睁睁看着这幅立体画一路延伸出去,在大熔炉的虚空中无限放大,直至大到不成形状,并最终悄然消融于空气中。 他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仿佛雪姬炸掉水晶壁垒后,把无数来自外星球的妖魔鬼怪、艨艟巨舰释放了出去,即将给地球带来毁灭性大灾难。 在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中,有“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桥段,说的就是朝廷官员洪太尉不听道士劝阻,执意打开地穴,释放了一百零八个混世魔王的故事。当然,叶天是无神论者,明白现实世界中绝不会有妖魔鬼怪,石壁上的立体画应该是高科技的产物,但这所谓的“高科技”到底来自何方? 那道天外飞来的白光倏地收回,如同夏夜里的一道闪电,电光石火间失去了踪影。 叶天追向洞口,只能隐约看见大熔炉最顶端的雾气中白光闪烁,倏忽东西,无法细辨。他低头揉了揉眼睛,等白光引起的“盲视”过去后,才回到洞中。再看石壁上,画的线条已经变得越来越淡,并在五分钟后消失无踪,连一点墨迹都没留下。 “那是海市蜃楼吗?”雪姬脸色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犹自喘息未定。 海市蜃楼是因光的折射而引起的自然现象,又称蜃景,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刚才他们经历的一切像海市蜃楼,更像是一场噩梦,而且是永无尽头、永不会醒的那种。 “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充斥着外星人的飞船战舰,而各国航天专家们却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一家媒体提到过这事,这真是太疯狂了!太疯狂了!”雪姬挥动着双手,愤怒地跺着脚。不过,即使是在盛怒之下,她仍然没有失去理智,不会固执地以为广场和飞船就在石壁后面。 “嘘——噤声!深呼吸,坐下来,把脉搏控制在每分钟五十次以下,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比死更可怕,不是吗?”叶天用海豹突击队的“行话”低声提醒雪姬。他曾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知道如何应付突发状况。 雪姬现在的举动,正是精神濒临崩溃的表现,任其持续发展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可是,我们已经陷入绝境,一步比一步更糟糕,就算从大熔炉逃离,却要同几十亿地球人一起遭受外星人大举进袭的噩运。听,咻咻咻咻——死神钩镰正在洞外挥舞着,我们唯一能决定的,就是你先死或是我先死的次序。我不想死,不甘心……”雪姬蓦地跳起来,向着洞口发力狂奔。 叶天弹身一跃,脚尖在侧面石壁上一点,身子直飞出去,右臂勾住雪姬的肩膀,顺势将她拖倒在地。洞口距离地面太高,她一旦失足跌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别动,深呼吸,深呼吸……”叶天双手捂住雪姬的耳朵,要她面向自己。 雪姬的双眸已经变为血红色,紧咬着牙关,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看着我,看着我雪姬,咱们一起深呼吸,吸——呼,吸——呼……”叶天向着她微笑,用自己的呼吸动作提醒她,直到她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缓过一口气来,慢慢张开嘴,迟滞地吸气呼气。 过了几分钟,雪姬的头靠在叶天的胸膛上,疲倦地叹息着,娇小的身躯软软地蜷缩起来。 “我做了一个噩梦,大屠杀的噩梦——外星人对于地球人的大屠杀。你离开后,上级曾举办过数次与51号地区那边全方位的信息交流沟通活动,在对方提供的资料中,有数以万计的证据表明,地球历史上发生过多起外星生物毁灭地球生物的恐怖事件。51号地区的超级电脑通过化石复原和实地模拟,再现了那些恐怖的场面。”雪姬梦呓般叙述着,脸颊紧贴住叶天,口鼻呼出的热气直扑进他的怀里。 51号地区号称为“全球诡异事件汇总中心”,拥有性能一流的超级电脑群组和高智商的航天学专家。他们提供的资料,权威性毋庸置疑。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不是吗?”叶天低声回应。他轻抚着雪姬的额头,将她散乱的发丝一点一点捋顺。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涌动的是大哥哥对小妹妹呵护备至的柔情,绝对无关男女情事。 雪姬的精神慢慢放松,最后,突然双手捂脸,低低地饮泣。 “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杀出去,安全地回到山腹之外。”叶天语调沉稳地安慰她。 “可是你呢?我要你跟我一起出去,先保住命再做其它打算,好不好?”雪姬哽咽着问。 叶天不愿欺骗她,淡淡地回答:“那束白光自大熔炉顶上来,又回到那边去。我现在还不清楚怎样能到达那里,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选择决绝追踪过去。任何大事件中,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的,这一次不妨从我开始好了。” 追索白光是后话,他眼下迫切要做的,是寻找机会格杀百千虫,以防那怪物暗中作祟。 他们在洞中耽搁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刚刚准备出洞落地,便听到了大竹直二的叫声:“时间就要到了,准备撤退吧。” 叶天在前、雪姬在后,两人下到地面,与赶过来的大竹直二会合。 “再有二十分钟,我的人就会分成三十到五十组,通过面具石门到达平台,然后垂下绳索,快速滑降。他们的作用,就是引开所有怪蛇的注意力,为我们撤离争取宝贵的时间。我相信,怪蛇再精明,也不会分清谁是指挥官、谁是最高将领、谁是无名小卒,不懂得择人而噬。叶天,你说这个‘李代桃僵’之计怎么样?”大竹直二冷漠地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腕表。 这种歹毒办法是叶天不去想也不屑用的,如果必须要赔上三五十条忍者的性命,才能保住己方四人,他宁愿慷慨赴死。只是,忍者听的是对方的号令,甘心为对方而死,自己无能为力。 “好计策,好计策。”雪姬轻轻鼓掌。 大竹直二扬了扬眉,似乎记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问:“梅森将军由关塔那摩铁狱过来,身边也带着大批雇佣兵。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贪功心切,一起闯进来?那样的话,倒是一个把将军的羽翼一并剪除的大好机会。” 雪姬冷哼了一声,不屑回答,低头检查枪弹。 在美军战斗体系中,无论是雇佣兵还是海豹突击队队员,他们的上级都不会让自己的手下白白送死,因为在美国人的价值观念中,“人”是最大的财富,是决定成败的首要因素。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这条命值钱、那条命廉价之类的分类方法,人与人之间绝对是相互尊重、相互维护,这才是确保联合作战胜利的基础。 纵观全球,唯有日本国内长期以来形成的忍者文化、家臣文化才会草菅人命,仆人为了营救主人,甘愿献出生命。那种行为,不啻于奴隶主对奴隶们的肆意践踏,早已为西方民主人士所不齿。 “我在入洞之前,就拟定好了这个计划。怪蛇凶猛,不出奇招,根本无法达成目的。二位心里一定在暗骂我手段卑鄙、行径无耻吧?不过你们说说看,除去这种乱中求胜的计策,还有什么办法能逃过怪蛇怒袭?裴鹊的遭遇大家全都看到了,那条从平台上垂下的绳索无异于黄泉之路,运气好的能活着回去,运气不好的……”大竹直二斜睨着雪姬,没再说下去。 叶天是勇于面对现实的人,他思索了几秒钟,忽然向大竹直二拱了拱手,诚诚恳恳地说:“你说的对,这是唯一的逃脱办法。除此之外,无一例外全是死路。大竹先生,我现在懂了,日本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总是独辟蹊径,所以才造就了二战后国力迅速崛起的大好局面。这一点,是其他各国比不上的。” 第03章 自身为饵 各国二战史学家早就总结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八个字就是对日式思维的最好解释。反之,中国人行事之前,拘泥于礼数、宗旨、舆论、压力,总要等到“名正言顺”的时候才正式行动,往往贻误战机,一败涂地。从中日甲午海战的惨败到“九一八”东三省不抵抗沦陷,从五四运动到卢沟桥事变,这样的例子在二十世纪中不胜枚举。 如果没有大竹直二的“李代桃僵”计划,大熔炉中的三人的确已经被困绝境。 “叶天,你也很不错,头脑极度清醒,一眼就能看透形势,在乱局中毫不迷失。我见过很多聪明的中国高手,但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或贪婪,或骄纵,或怯懦,或冒进,远不如你。可惜的是,你虽然是中国人,却是在美式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属于完全西化的那种人,才会有今天的成就。在海豹突击队中,你被盛誉为‘海东青’,我看应该再加上两个字,全称是‘美军海东青’才对。”大竹直二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中国人的不屑一顾。 叶天无法反驳,因为从大理蝴蝶山庄一战开始,他就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中国高手。每个人思想中都存在“私利当头”的劣根性,鼠目寸光,只看眼前,为了个人利益,甘愿充当其他人的枪头、打手、卧底,行径之肮脏卑鄙,令人发指。 不知不觉中,他的脸暗暗发烧,因为大竹直二所说的,并未夸张,全是实情。 他忍不住自思:“如果我在一个相同的环境中成长,最终会不会也变成北狼司马、司空摘星那样?” “走吧,走吧。”大竹直二善解人意地转身带路,奔向鬼门那边。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雪姬还年轻,对中日两国间复杂的思想纠结理解不透,只关心前途生死。 “暂时跟他走,见招拆招。”叶天忧心忡忡地回答。 粗略估算,鬼门自重加上那块大石头,只怕有四五百斤,在陆地、水中拖动,还勉强能应付。要想将他送上平台,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距离鬼门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雪姬看清了鬼门和石头的古怪模样,禁不住骇然低叫:“怎么会这样?他现在到底算是一个人还是一株植物?那么大的石头,怎么运走……” 叶天只回答了一句:“注意,大竹直二身边一定有一柄削金断玉的快刀,千万要提防他。”从拖着鬼门上岸起,他就意识到了刀的问题。 日本人擅长铸造刀剑,冷兵器时代曾有“关西十大名刀”、“京都天下十刀”等绝世宝刀。到了二战时期,日本军方用武士刀和长枪武装起来的狂飙骑兵队,更是让中国军队吃尽了苦头。 正因为大竹直二身藏快刀,才能轻松地将鬼门从石堆上“剜”出来,如同植物学家从山上“剜”一株珍稀植物那样。真正的快刀,其锋利程度超乎想象,与之交手时,很容易因大意而重伤致死。 三个人围在奄奄一息的鬼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带我走吧,带上我的根……带我回京都去见昭和天皇,呵呵呵呵,让他看看……”鬼门桀桀怪笑。 “这并不好笑,因为我们并不确定能救活你,你的际遇实在是太奇怪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你身体下面这块石头切开,然后一点一点剥离,直到我们能背你走为止。你很清楚撤离这里的路线,必须有人背你,才能回到平台上。现代化军事训练中,负重攀登的极限为八十公斤,安全范围为五十公斤,所以你的体重必须要减到五十公斤以下。”大竹直二平静地说。 雪姬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随即捂住嘴,一个字都不说。 “必须要那样做,你和我们,都别无选择。”叶天补充。即使是仅背负五十公斤,攀上平台也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普通人无法胜任。 “什么?剥离?”鬼门垂头看看那石头底座,猛然摇头,“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寄居虾或是寄居蟹,剥去外壳还能继续生存。我的身体已经跟石块融合,是剥不下来的。” “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大竹直二重复。 “啊——”鬼门发出一连串凄厉的惨叫,随即是污秽不堪的大段咒骂,从天神天皇一直骂到蛇虫鼠蚁。 “准备好,我们马上开始。”大竹直二坚决地说,并立即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把小刀来。那把刀只有一尺长,形状与普通日本刀相似,只是等比例缩小。嚓地一声,大竹直二拔刀在手,雪亮的刀光立刻刺痛了叶天的双眼。 “好刀。”雪姬禁不住低声称赞。 大竹直二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刀刃斜贴住石块,向前轻轻一推,便削掉了半尺见方、两寸厚的一片石头。宝刀只有在高手掌中才能发挥作用,大竹直二无疑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用刀好手,一边出手切削,一边逆时针绕着鬼门滑步,眉头紧皱,精神专注。 叶天实在担心,真相大白的时候,鬼门十兵卫的死期就到了。因为他了解鬼门与石堆的结合方式,那已经是凌驾于动物、植物之上的第三种“物”,即半石半人。石与人之间,筋络相接,气血相通,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如果强行分离,只怕难以石、人兼顾。 远处,静谧的山谷中出现了隐约的骚动,很可能是大竹直二的人马已经行动,沿绳索滑下。 叶天偷偷地叹息了一声:“二十一世纪的江湖,单打独斗、孤身浪迹天涯的人是看不到希望的,大规模团队协作才是决胜的关键。所以早就谙熟这一点的山口组,才能在全球各地加速扩张,成为炙手可热的黑道帮派。” 他不得不佩服大竹直二的计策,只有狠辣、老练、剽悍到极致者,才能视属下生命如草芥,踩着他们的血肉之躯登顶。因此,脱险后,他将把大竹直二视为最犀利的敌人,随时提防。 结局终于到来了,鬼门的腰部以下,只看到与石块紧贴生长在一起的骨骼,却看不到皮肤,更找不到肌肉。之前露在石头外面的灰色根须,发源地就是他的骨骼。细看上去,连那些骨骼亦是灰色的。 石头散落,鬼门无法站立,马上跌坐在碎石之中。他低头注视着自己残缺不全的身体时,嘴角的肌肉一阵阵抽搐,脸上的表情如同披发鬼魅一般。 “好刀法。”叶天本身也是擅长用刀的高手,所以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是对大竹直二的由衷赞赏。刀刃锋锐、石块坚硬、人体柔软,要将后两者完整地剥离,考较的是内功、手法、眼力和耐性,四者缺一不可,但大竹直二却简洁利落地做到了。 “我成功了。”大竹直二微笑着收刀,脸色异常疲倦,浑身衣服也已经被冷汗浸透。稍停了停,他双臂一振,向着西面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长啸。啸声足足持续了一分钟,西面立刻有人同样地长啸着回应。 “我的人到了,这一次的探索活动总算是圆满结束,有惊无险。鬼门前辈的身体需要调养,我得把他送回东京那边好一些的康复环境中去。”大竹直二挺起腰,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因为他又重新掌控了局面。 作为一名生命停止衰老的怪人,鬼门十兵卫返回东京后,将是研究二战历史的“活化石”,具有无以伦比的学术价值和医学价值。很可惜,昭和天皇裕仁裕仁晚年身体欠佳,已经于1989年1月7日上午7时55分驾崩。否则的话,这对分离四十九年的君臣,还能在菊花丛中把酒,唏嘘凭吊一番昔日大东亚共荣圈的辉煌。 “他果真没事吗?”目睹鬼门的“真面目”后,雪姬几度张口欲呕,但终于忍住,悄悄地问叶天。 鬼门阴森森、颤巍巍地拉长了声音回答:“我没事……我要活着回去,我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回去……” 叶天感觉鬼门似乎话中有话,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我回去,回到战争的临界点去,只要消灭隐患,就能……获得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功。当然,在此之前,我们要找到地球轴心才行,那是一切力量的源泉……”鬼门双手撑地,屈起双腿,要挣扎着起身。但是,他此刻是没有“腿”和“脚”的,只有两条青灰色的伶仃腿骨、一双扁平的脚骨以及遍体软塌塌垂落着的古怪根须。 “你说的话很有趣,但地球轴心只存在于滇藏边界的民间传说中,没有人到过那里,你确信自己能找到它?”雪姬皱了皱鼻子,极感兴趣地追问下去。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而男人喜欢在女孩子面前卖弄的恶习,自古至今从未改变过,鬼门也不例外。 “我已经不是‘我’,所以,一个不是我的‘我’,一定能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甚至拥有传说中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鬼神之力……真感兴趣的话,就加入我们吧。”鬼门指指大竹直二,又指指自己的鼻尖。 叶天立刻意识到,此前山洞中只剩两名日本人时,他们之间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而那协议是与地球轴心、二战日本命运临界点有关的。鬼门这些话非常重要,其中隐藏着太多线索,需要一一捋顺才行。 雪姬摇摇头,低头思索,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从你与石堆融为一体到今天已经过了多少年?我告诉你,是七十年。你的真实年龄再加上七十年,已经超过百岁,而在这七十年中,外面的变化翻天覆地,或许已经毁掉了一切与地球轴心有关的线索。于是,那地方将被永远埋葬,就如同大西洋中沉没的亚特兰蒂斯之城一样,你又如何确保一定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中国大陆经过八年抗日战争和国共两党内战,于1949年建都北京,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但建国后的数年,西南蛮荒之地仍然进行着清剿土匪的零星战斗,很多村寨、山民聚集地都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那些都是寻找线索的重要参照物,会被仔细地标注于寻宝图上。没有参照物,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是一筹莫展。而且,近二十年来,中国对于西南大河、水道的改造从没停止过,各种大小水电站星罗棋布,成功地让西南大山“旧貌换新颜”。今天,要鬼门这个记忆停留在七十年前的日本人出山寻找所谓的地球核心,前途绝对是渺无希望的。 大竹直二专注地凝视着雪姬的脸,嘴角一阵抽搐,慎之又慎地问:“那么,你有什么高见?” 雪姬扬起头,毫不避让他的目光,冷静地回答了两个字:“合作。” 大竹直二一怔,随即大声冷笑:“合作?凭你?拿什么跟我们日本人合作?” 雪姬立即回答:“这一点,你要去问梅森将军。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么肯从关塔那摩铁狱潜行而来?你应该清楚,以他的资历和对美国军方的贡献,风风光光地退休然后心满意足地颐养天年唾手可得。他放弃了一切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大竹直二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看叶天,眉梢一扬,脸上浮出狡黠的微笑:“海东青,雪姬小姐说的话,是不是你教她的?如此说,你也跟梅森将军有瓜葛,是他挺进中国大陆的先锋官?” 叶天理解对方在想什么,不想做过多解释,只是摇摇头。 “我从不相信美国人,就像所有的日本政府高层从不相信美国政客的作秀一样。大和民族永远铭记以下的一系列数字——广岛原子弹爆炸当天死亡4.5万人,伤9.1万人,伤亡总数13.6万人。到1945年底伤员中又有1.9万人死去,死亡总数达6.4万人,伤亡和死亡总数分别占全市人口的53.3(百分号)和25.1(百分号)。长崎当天死亡2.2万人,伤6.4万人,到1945年底伤员中又有1.7万人死去,死亡总数达3.9万人,伤亡和死亡分别占全市人口的36.8(百分号)和22.4(百分号)。这种毫无遮掩的赤裸裸屠杀行动,却被粉饰为结束二战、带来和平的正义之举,岂不正是人类的悲哀?我不想知道梅森将军中国之行的目的,他现在只是我掌心里的一只蚂蚁,要他死就死,放他生就生。”大竹直二的脸颊上渐渐笼罩着一层肃杀的寒霜,眉尖神经质地颤栗着,双眼中杀机越来越炽烈。 广岛、长崎两地的惨剧,严重打击了当时日本陆军部的士气,等于是雪上加霜、釜底抽薪之举。不仅仅日本人毕生记住那些数字,全球人民都会记住,所以联合国方面才会非常谨慎的“限核”,尽量控制各国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研发。 雪姬哼了一声,清清楚楚地辩驳:“那就是日本毫无顾忌地侵略亚洲各国、大肆屠戮无辜所应付出的代价,当大和民族记住原子弹袭击广岛、长崎这一史实的时候,也应该记住发生在中国、朝鲜、苏联东部、东南亚各国发生的日军屠城事件。天理昭彰,恶有恶报,不是吗?” 发生在中国南京的大屠杀事件,是烙印在中国人身体和心灵上的凄惨伤疤,一碰就鲜血横流,令人不忍回顾。可是,“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循环杀戮”的结果,只会令两国的平民百姓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从人道主义上来看,美国、日本一先一后的“屠城之战”,都是对全人类犯下的滔天罪恶。 “八嘎(日语:混蛋)——”大竹直二怒吼了一声,蓦地冲向雪姬。 雪姬出言反击时,已经料到会激怒对方,所以右手早有准备。敌人一动,她就垂手拔枪,但右臂刚刚抬起,大竹直二手中就闪出一道雪亮的电光。电光从雪姬手边掠过,那柄精钢铸造的短枪立刻被从中削断,只剩枪柄留在手中。 “当啷”,枪管落地,已经进入枪膛的那粒黄铜子弹也被斩掉弹头,弹壳横切面整齐划一,可见那一刀有多利,有多快。 叶天没有选择,立即斜刺里冲上,卷入战团,贴身扭住大竹直二的右小臂,施展小擒拿手的功夫,右手紧紧地扣住对方手肘,左手别住对方腕子,将那柄快刀拗转方向,抹向对方喉咙。为救雪姬,他不得不出重手。 “八嘎!”大竹直二又骂了一声,左膝提起,撞向叶天小腹。叶天见招破招,同样还以膝撞,高手间的搏击全都是点到为止,拳脚变幻眼花缭乱,两人的动作都快到极点,电光石火间拆招二十多次,脚下频繁移动,已经远离雪姬。 “约定。”当两人的脸部相距不到半尺时,叶天快速地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大竹直二不应声,只是左眼微微一眨。 叶天立刻会意,右手一松,任由大竹直二的肘部砰的一声撞在自己胸口,身子向后倒翻出去,人在半空,蓦地扬声大叫:“火来!” 那就是他跟大竹直二早已做好的“约定”——一个猎杀百千虫的圈套。 大竹直二毫不迟疑,左手一扬,掌中便亮出了一只仅有洗发水瓶子大小的微型火焰喷射器。他迅速扳下开关,呼的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顷刻间罩住了叶天的身子,并寸步不离地连续追逐,直到叶天落地。 “吱吱吱吱”,空气中传来可怕的嘶叫声,叶天身上已经被烧着的衣服乱纷纷地飘扬起来,仿佛下面罩着几百条愤怒到极点的长蛇,一起鼓噪着,要离他而去。那就是无处不在的百千虫,而叶天出手、受伤、跌倒这一系列动作,都只是诱兵之计,为的就是引百千虫上钩。他感觉到百千虫的存在,却无法直接捕获它,只有出此老掉牙的“苦肉计”下策。 “不要……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叶天盘膝打坐,双掌捂住眼睛,那是他所修炼的“护体神功”的罩门,是全身最脆弱处。 大竹直二审时度势,快速接近盘坐在地的叶天,绕着他的身体喷射火焰,直到“吱吱”声全部消失为止。 “好了,我们的计划完成了……”叶天重重地咳嗽起来,他的头发、眉毛并未被殃及,那全都是拜“护体神功”所赐。 “这计划真是冒险之极、荒谬之极但也胜得漂亮之极!”大竹直二丢下喷射器,脱下外套,扔给叶天。他不得不佩服叶天的强悍作风,普通人见到火只会加速躲避,哪有主动引火烧身的?两个人在团结、协作的过程中,并没有结下越来越深的友谊,而是彼此意识到对方的高明之处,提防之心越来越重。 叶天先艰难地脱下上衣,露出健硕结实的胸肌。他的皮肤原先是健康阳光的古铜色,但此刻却平白无故地多了几十个黑色的针孔。 “大哥,你……”雪姬奔过来,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半蹲下来,心疼地抚摸着那些针孔。 “这种‘摆明了与敌同归于尽’的杀敌方式,是任何人都学不会的。海东青,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海豹突击队的几位教官都对你赞不绝口的原因了,佩服,佩服。”大竹直二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和嫉妒,向叶天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百千虫的危害太大,我们这一次不冒险行动,或许以后想冒险也没机会了,最终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它手上,不但之前的名声全悔,还要遗臭万年……咳咳咳咳……大竹兄,很惭愧,我没有你那么多聪明办法,只能采取这种笨法子,任由它……任由它……”叶天喉咙一紧,气息不畅,只好左掌按住胸口,右掌按住小腹,一压一放,帮助自己呼吸。 雪姬绕到他背后去,一边握起拳头轻轻帮他捶背,一边低声埋怨:“这件事危险到极点,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不替别人想想?” “我没……事,我敞开门户,任由百千虫长驱直入,从四十多个方向钻入我身体,等它的身体进入十分之一时,我就……发动‘护体神功’,体表皮肤和肌肉一起紧缩,变为铁板一块,将它紧紧夹住。放心……十分之一体长的百千虫距离我的……内脏要害部位还远,不会伤到我。这件事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要有一个恨不得我死的人,敢于操起火焰喷射器,向我全身喷火。你肯定不行……呵呵,你做不了这件事的,只有大竹兄能胜任。我们到泸沽湖来,本身就是一次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大冒险,再多来一次,又有……何妨?”叶天笑了两声,突然低头呕出一滩黑血。 他虽然告诉雪姬没有受伤,但十分之一的百千虫之力,仍然令他中毒呕血,元气受损。 大竹直二被叶天说中了心事,尴尬地愣了一阵,讪讪地笑起来:“海东青,我怎么会恨不得你死?别看我们暂时是半敌半友,我确信,结束了超级武器这件事后,你我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叶天与雪姬同时冷笑,似乎大竹直二说的不过是个冷笑话。 “你确信百千虫已经死了吗?”大竹直二又问。 他的人已经从西面迅速赶过来,个个精壮彪悍,而且训练有素。据此判断,在进入谷底时,他们并没有遭遇怪蛇的袭击,一路畅达,平安无事。这是件好事,但从另一层面分析,怪蛇隐藏不动,却又是危机四伏的坏事。 叶天点点头,慢慢地穿上大竹直二的外套,捋了捋汗湿的头发,在雪姬帮助下强撑着起身。 “幸亏你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否则再厉害的高手,都会被它侵入体内,因而迷失本性,做出种种怪事。好了,百千虫已经被消灭,接下来我们总算可以放胆行事了。”大竹直二得到了叶天的肯定回答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显然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 第04章 穷途末路 有人用油布仔细地裹住了鬼门的身体,抬起他,立即撤向平台那边。剩余的人,忙着对壁画拍照、摄录,以保留这些资料。此地的情况虽然怪异,但那些人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工作,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我还有件事要做。”叶天偷偷告诉雪姬。 “什么?”雪姬愕然问。在她看来,叶天已经内腑受伤,战斗力大打折扣,唯有尽早撤离才是上策。况且,大竹直二的人已经全部控制局面,就算再有重大发现,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我必须到大熔炉顶上去看看。”叶天慢慢活动着腿脚,勉强露出微笑。搏杀百千虫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正如古人所说,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但是,他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谷底的情况已经基本摸清,除了巨蛋一无所获,那么真正的秘密就一定是藏在天上那十个光斑闪烁的地方。 “可是……可是你……”雪姬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叶天的眼睛,温柔地抚摸着他部分烧焦的发脚。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退出去,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古诗上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雪姬,我永远记得教官们说过的话,在战斗中要择机而动。机会就如同……白驹过隙,一闪即逝……我不确定能不能抓住机会,但不试试……谁又能甘心呢……咳咳咳咳……”他捂住胸口,沉闷艰辛地咳嗽着。 雪姬心疼地为他捶背,但他每咳一声,后背就突兀地起伏一次,将雪姬的拳头弹开一回。 “别做无谓的努力了,有些事知难行易,就连教官们都做不到。”雪姬焦灼地抬头望天,云雾弥漫之处,天高不知几何。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肩上,没有背负着父亲不明不白而死的巨大包袱……而我是叶家唯一的后代,有些事……我……我不做,谁做?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叶家人的血,那是父亲给我的……”叶天哽咽起来。 这一刻的真情流露,令雪姬的整颗心都死死地抽紧,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只能默默地为叶天心疼。 嘭的一声,叶天在自己胸口上猛地擂了一拳,咬着牙,忍住咳嗽,大声说:“我是不会死的,真正的海东青应该翱翔在天,而不是深困峡谷。雪姬,相信我,咱们海豹突击队的队员全都是全球战场上最犀利的精英,每个人都有九条命,死不了的——”叶天想开个玩笑,但嘴角牵动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哼哼,九条命?每个人都这么说,但你放眼全球战场,美军最精锐的部队也不是千年不死的战神。死神挥动钩镰的时候,管你是佩戴国家勋章的大英雄,还是默默无闻的光头新兵,一样会死。”大竹直二抱着胳膊,仰面望天,忍不住出言讥讽。 他听到了叶天与雪姬的对话,一方面折服于叶天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一方面因日本人精神上固有的傲气作祟,听不得叶天的豪言壮语。 “是吗?”叶天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焦躁而愤怒的日本人。 “你们中国人一向都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不是吗?”大竹直二冷笑,猛地撮起嘴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向手下人大声吆喝,“加快速度,加快速度,我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 奇怪的是,所有人的拍摄目标都只针对壁画,却没有人进入水下,对鬼门十兵卫栖身的山洞和石堆采取必要的行动。 转过头,大竹直二又语带讥嘲地一笑:“若干年前,你们中国人就一直在高喊口号,说什么‘赶超美国、加速实现四个现代化’等等等等。知道吗,那些震天响口号经外媒传到日本东京时,我们非常非常害怕,从首相到小学生,都怕得浑身发抖,生怕有一天邻国这个东方雄狮、沉睡巨人一旦发起怒来,大脚一跨,就把日本岛踩得四分五裂,沉入大海,从地球版图上彻底消失。所以,我们从上到下的每个人、每一家每一户都励精图治,奋发图强,把强国、强民、强身作为人生的头等大事,把‘明天日本岛就要沉没’作为警训。结果怎么样?结果怎么样?当前的日本,已经是经济实力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强国,日本人的名声信誉位居亚洲之冠。再看看你们中国人,看看你们的国家,仍然在高喊着动听的口号,走在一条泥泞弯曲的老路上……” 他越说越激动,微笑变成大笑,大笑变为狂笑,几乎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这个世界,永远遵循“成王败寇”的原则。他胜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人生箴言,而且他有大说特说的权力和资本。正如目前日本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从欧美到亚非,各大洲国家对日本国民的创造力、凝聚力、忍耐力不得不服。 反观中国人,“一个人一条龙、三个人一条虫”这类惹人发笑的谚语已经传遍全球,个中深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叶天自身的经历也很能说明这一点,在海豹突击队时,他是人中之龙,创下队史上一个又一个奇迹;回到中国大理,身旁全都是中国人,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会左右掣肘,进退不得。有时候,看似朋友、同志、伙伴的人转眼间就变身为敌人的内奸、卧底,做着“当面叫哥哥、背后捅刀子”的诡事。 关于中国人的劣根性,台湾著名作家柏杨曾以“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强烈批判中国人的“脏、乱、吵”、“窝里斗”、“不能团结”、“死不认错”等,指出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滤过性疾病使子子孙孙受感染,到今天也不能痊愈,并著有《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对以上恶行深刻揭批。只可惜,叶天明白那是根深蒂固之疾,不是一两个人、一两本书、一两代国民能够扭转改变的。 等大竹直二笑够了,叶天才叹息着追问:“大竹,你的心已经乱了,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终于达到了目的,获得了鬼门十兵卫这个‘活化石’?说老实话吧,你费尽千辛万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带鬼门出去,挖出他脑子里的秘密,是不是?” 大竹直二本想摇头否认,但接触到叶天的深邃目光后,不由自主地点头承认。 “他脑子里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难道他在半石半人的生存过程中,已经进化为人与神之间交流的灵媒?你想从他身上,打开与这个神秘山谷沟通的渠道?”叶天一边说,一边重重地按住太阳穴,以抵挡头脑中思虑过度带来的刺痛。他在连番恶战中,一刻都没放弃去猜度大竹直二的真实目的。他必须弄明白对方的底牌,才不会成为任人利用的梯子与傀儡。现在,他终于成功了。 大竹直二一惊,但随即继续用哈哈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内心疑惧。 “你的意图果然比北狼司马更高明,他要的只是金钱和名声,与大部分追逐黄金堡垒的人一样。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真应该大声骂醒他,要他看清形势,不能稀里糊涂地做了美国梅森将军或是伊拉克青龙的帮凶。中国人不应该忘本,做任何事都要先想到国家,再考虑自身。个人生死无关紧要,国家利益至高无上。大竹,你胜了,虽然我看到了你的底牌,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叶天黯然说。 北狼司马是枭雄,而不是英雄。中国古人留下的词汇并非文字游戏,“枭”与“英”一字之差,所走的路、所行的事、所获的结局将迥然不同。枭雄之死,轻于鸿毛;英雄之死,重于泰山。 其实,叶天并不可惜司马之死,而是感叹没有提前识破大竹直二的连环阴谋,使自己也深陷其中,回天乏术。 雪姬也失去了拔枪的勇气,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大竹直二削断短枪的闪电一刀,深知自己与对方之间实力悬殊太大。 大竹直二挺了挺胸,环顾忙碌着的手下,傲然一笑:“你能承认,至少证明你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比大部分中国人都聪明。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异乎寻常的结局,而不是做刀下死鬼。” “是什么……样的结局?”叶天艰难地直起腰,只是四肢已经不听使唤。 “你能猜到的,对不对?”大竹直二狡黠而邪恶地笑了,“看到鬼门前辈的遭遇了吗?我一直在想,他是昭和天皇最信任的侍卫长,属于二战时期忠心耿耿的保皇派精英,自身素养极高,而且聪明、勇敢、热血、睿智,所以才能借助石堆的力量活到今天,成为半石半人的异端。换个角度看,你海东青也是人中之龙,当世无匹,设若给你与鬼门十兵卫同样的环境,会造成什么结果?” 叶天心底一寒,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圈冷汗。 雪姬醒悟过来,急迫地脱口而出:“你好卑鄙!叶天是你的盟友,帮你打开进入水底的门户,又奋不顾身地以自己做饵诱杀百千虫,你却要——” 她极其愤怒,但又无计可施,因为谷底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大竹直二的计划内一步步进行的。她和叶天两手空空,连一块可供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让他选。”大竹直二冷肃地努了努嘴,死盯着叶天。 “谢谢,我没有选择,这个结局就很好。”叶天居然还能笑出声来,不焦不躁,语气平稳。 大竹直二打了声唿哨,一个背着一只不锈钢箱子的日本人立刻跑过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 “山田,给叶先生做一个全身骨扫描,重点是各关节的钙化状况以及心肺内有无寄生虫活动。做详细点,因为这关系到海东青的生死存亡。”他低低地窃笑着,倒背着手踱开。 叶天苦笑了一声:“该来的一定会来,我真的没有选择。” 雪姬紧咬着唇,整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她无法接受这种结局,却又反抗不了命运的捉弄。大竹直二的意思,是要把重伤后的叶天留在谷底,把他逼到痛、饿、绝望、无助的穷途末路,然后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进入那个山洞,被迫选择与石堆融为一体,成为第二个半石半人的鬼门十兵卫。 “不要怕。”叶天轻声说。 雪姬努力不让眼泪喷涌出来,牙齿咬破嘴唇,丝丝鲜血,殷殷渗出。 “不要怕,不要怕。”叶天再次说,并低声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那是他在海豹突击队时日读三遍的句子,出自《庄子·内篇·逍遥游》。“逍遥”,就是叶天所追求的人生终极目标,但事与愿违,曾是美军精英的他,到现在被困谷底,无力挣扎。 “叶天,我始终以为,你会是一飞冲天的大鹏鸟。你申请离开组织时,我再三劝阻你,希望你三思而后行。我们都明白,世界遍是污泥地,无人能独善其身,只有海豹突击队暂时还算是一块净土,可供大鹏鸟栖息。可是,你为什么那样坚决地离开,头也不回?”雪姬悔恨地单掌拍地,声音越发嘶哑。 被称作“山田”的日本人迅速放下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是一部微型的人体透视扫描仪。他熟练地按动各种开关,一块杂志大小的电子屏幕“哔”地一声亮起来。然后,他拿起一只扫描枪,礼貌地向叶天鞠躬,用一口熟练的中文问:“叶天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叶天点点头,张开双臂,放松身体,接受对方的扫描。海豹突击队中有同样的仪器,目的是检验士兵们在战斗结束后的身体暗伤,以确保下次能以最理想状态投入战斗,以免贻误战机。 雪姬悄悄走到屏幕正面去,低头观察。扫描开始后仅一分钟,那时扫描枪正经过叶天的咽喉,报警器突然“吱吱吱吱”地响起来。叶天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屏幕影像,但他从雪姬的惊骇表情上迅速获知了真相。 山田一丝不苟地工作着,报警声不断响起,雪姬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等到扫描枪停在叶天左胸心脏部位时,雪姬竟吃惊地跳起来,双手捂住嘴,拼命眨着眼睛。 “怎么?”叶天叹了口气。 “有一条小虫在那里……一条活着的小虫……”雪姬喃喃地说。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扫描枪经过叶天肺部的时候。扫描结束后,雪姬已经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叶天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叹了口气,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雪姬低声说。 这部扫描仪是带有同步录像功能的,检查结束后,山田揿下播放键,并在旁边解释:“身体关节多处钙化,其中半数属于严重钙化。通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当骨质疏松、骨脆严重到一定程度时,某些受力大的关节会突然粉碎性骨折,并且很难修复,造成瘫痪。你的情况异常严重,不但骨节钙化,附近肌肉、筋络也出现了严重的角质化。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身体将出现‘树皮’现象,一层层干枯剥离,直到完全分解。” 在录像中,叶天关节的颜色与其它部位迥然不同,病害状况一目了然。“剥离”这一术语还算好听,换句话说,叶天也要面临“石化”的结局,就像之前的许多人一样。 “好,好极了。”叶天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膛。 他觉得浑身关节都在隐隐约约作痛,但又不同于自己熟悉的任何一种病痛,而是完全陌生的痛感,痛得他恨不能把所有关节一起拆散、敲碎,然后从骨头的碎末中找出痛楚的原因来。 “那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更致命的是,你的心脏、肺脏两处,各有一条活虫。暂时来看,虫子只是用爪子勾住血管内壁,潜伏不动,既没有吸血的动作,也没有移动的迹象,但谁也不敢肯定它们以后的动向。心脏,是人体循环系统中的动力,大小如本人的拳头,外形像桃子,位于横膈之上、两肺间而偏左,主要由心肌构成,分为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四个腔。左右心房之间和左右心室之间均由间隔隔开,故互不相通,心房与心室之间有瓣膜,这些瓣膜使血液只能由心房流入心室,而不能倒流。心脏的作用是推动血液流动,向器官、组织提供充足的血流量,以供应氧和各种营养物质,并带走新陈代谢的最终产物如二氧化碳、尿素和尿酸等,使细胞维持正常的功能。小虫驻留此地,即使仅仅是僵死不动,也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山田一丝不苟地向叶天解释人体脏器功能,语言几近迂腐,但这正是日本人的特点,该细致的地方绝不简化,务求听者完全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那条小虫停留在紧靠心脏的右冠状动脉尽头处,长约三毫米,直径约一毫米,两头尖细,中腹略粗,全身布满横向的环状细纹。当屏幕上的图像放大十倍的时候,叶天清楚地看到它腹部的十二对利爪。小虫两头都有蚊子一样的管状尖嘴,此刻尖嘴就插在血管的内壁上。 “如果它移动起来,进入心房、心室,会发生什么情况?”叶天已经笑不出来了。 “淤塞、供血异常、心脏停止工作这些状况是一定会发生的,据我观察,这种虫子的爪、口器、体表细毛都具有可怕的攻击能力,会对脏器产生物理损伤。那样一来,后果之严重,几乎没有底限。”山田如实回答。 以叶天、雪姬的知识水平,当然知道两条虫的杀伤力,只是他们不愿相信,情况已经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现在感觉……还好,还能撑一阵……”叶天慢慢地弯下腰,双手撑地,艰难地坐下。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令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叶天先生,你的情况糟糕之极,因为以目前人类医学水平来看,骨关节钙化是不可逆转的,也没有移植替换之类的先例。所以,我能做出的唯一结论就是,阁下今后做任何动作,都要加倍小心,以免造成可怕的损伤。”山田严肃地说。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事。”叶天勉强抬起头,一瞬间,他的颈椎骨发出了可怕的“嘎吱”声,就像有人推开了一扇年久失修的铁门一般,铁锈摩擦声刺耳之极。 雪姬拼命捂住嘴,才没有崩溃倒地,这是她从未想过、从未遇到过的悲惨结局。 “别怕,我没事。”叶天的安慰听起来是那样苍白无力。 大竹直二笑着走回来,按下录像的快放键,走马观花地看完了扫描资料,极度满意地拍掌,发出“啪”的一声:“叶天,你现在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我并非故意要把你一个人遗弃在这里,而是指给你一条光明大道。正如中国古诗中所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关节钙化很快就将扩散至全身,像此前许多到过这里的人那样,瞬间石化,崩碎为石块。还有,苗疆炼蛊师们早就在你体内下蛊,不同炼蛊师放出的蛊虫是不一样的,进入你体内后,仍然会自相残杀,优胜劣汰,最终剩下最强、最致命的一种。现在,内忧外患,一起迸发,就算全球名医绑在一起,也救不了你的命。所以,你只能像鬼门前辈那样,自己救自己——” 他蹲下身,托起叶天的下巴,意犹未尽地补充:“我退出山腹后,就会炸毁全部通道,三年或是五年后再回来,希望你已经修炼成半石半人的模样,变为第二个鬼门十兵卫。呵呵呵呵,叶天,你很有可能因祸得福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雪姬愤怒地叫起来。她爱的是深沉睿智、百战百胜的海东青,而不是半石半人、生不如死的怪物,但又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别激动,雪姬小姐,我相信此刻叶天心里想着的绝不会是你,而是山外的方纯。他心里真正放不下的,也是她,不会有第二个人。我早知道,爱情就像一种强烈的腐蚀液,能够让任何高手裂变为脆弱的饼干。没遇见方纯之前,他是无所不能的海东青;遇到她之后,他只是凡人叶天,我只要略施手腕,就能轻松打倒他。”大竹直二得意地微笑着,很乐意与雪姬分享自己的战果。 叶天艰难地噏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地说:“帮我个忙,回到山外,替方纯做全身扫描……她体内很可能也有蛊虫,然后告诉她实情,尽早想办法……” 大竹直二扭头看着雪姬,邪恶地一笑:“看,我没说错吧?” 雪姬“啊”的一声大叫,精神终于崩溃,狂奔向西,头也不回。 爱是令她痴迷叶天的动力,也会瞬间变成嫉妒与仇恨的根源。叶天在濒死之际仍然牵挂着方纯的安危,这一点极深地刺痛了她。 大竹直二松开手,叶天便缓缓地向后倒下,手脚无力地摊开。 “我会照顾好方小姐和雪姬小姐的,请放心。”大竹直二大声说。 他此行的目的全部达到,顺带将叶天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第05章 雾隐忍者 有很长一段时间,叶天是没有知觉的。虽然他能感觉到大竹直二的人来来去去地忙碌着,知道他们已经结束了资料搜集工作后列队西撤,但他说不出话,也翻不了身,只是定定地向上望着,眼珠一动不动。走过他身边的人,都把他当成了死人,看都不看一眼。 “再见了,海东青。”最后的最后,大竹直二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帮他阖上眼皮,用牧师给死人念悼词的悲悯语调说。 叶天不愿闭眼,他想最后一次看清大竹直二那张俊朗与邪恶、天使与魔鬼完美混合的脸,但他竟连睁眼的力量都没有了,上下眼皮都像是夹在书册里风干后的叶子,干硬脆弱,不再有任何生命活力。 “只有像你这样优秀的中国人一个个倒下,一批批倒下,大和民族才有机会卷土重来。就像第一次、第二次中日战争中,正是由于中国内部各军阀势力的内讧、混战,彼此攻讦,屡屡削弱,日本的坚船利炮、铁甲骑兵才能获得千载难逢的良机。和平年代,中日两国间的战争将更隐蔽、更高深,只有你我这样的绝顶高手才有资格参与战局,并最终决定民族命运。不客气地说,这一次,我完胜,你完败。海东青,我自从知道你的名字,就一直把你当做毕生唯一的对手,并盼望着,用你的血和骨头,来磨砺我的名刀——”嚓地一声轻响,大竹直二拔出了他的刀。 叶天感受到了刀锋的寒意,也立刻意识到,大竹直二要仿效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士们在败者身上“刻名以铭记”,但他动弹不得,身体越来越僵直。 “日本文化有双重性,就像菊花与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日本人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忠贞而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知道这段话出自何处吗?是美国作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刀》。我在大学里读到这本书,作者的学识和能力令人惊叹,在书中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的全貌,并推导出关于日本文化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基本特征。所以这一次,我要在你右手手背上刻下一朵穿刺于刀尖上的菊花,它能证明,美军最精锐部队的代表海东青,曾是我的手下败将……” 刀尖划过手背时,叶天感觉不到痛,只是凝聚全部精神,在黑暗中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不能死,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不能睡……” 日本人全部远去后,叶天身边变得一片死寂,连一丝风、一点水声都没有。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像海豹突击队的同袍们那样,在伊拉克或是阿富汗战死,遗像登上‘海豹英雄榜’,成为激励新兵们的传奇英雄。至少那样一来,肉体死亡,精神却化为永恒。”他浑浑噩噩地想。 迷迷糊糊中,他记起了海豹突击队中的反面教材案例“红翼行动”。 那是海豹突击队2005年在阿富汗遭受的一次惨败。教官们反反复复地播放该真实事件的录影带给队员们看,逐步逐条地指出该四人侦察小组犯下的错误,并且最终做出这样的总结:“战争永远比我们想象得更残酷,作战小组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出现哪怕是最微小的错误。小错误会让队员丧命,大错误会使我们全军覆没。各位,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多看看这些死者的惨状,把头脑中那根能保证你们活下来的保险绳拉紧一点,再拉紧一点!” 海豹突击队的战斗文化中,一直把“知耻而后勇”列在第一页上。失败并不可怕,只要能从队友的失败中吸取教训,避免以后的流血事件,那么之前牺牲的人就死得有价值。 叶天费力地深思回想:“我犯了什么错误?不该相信大竹直二,开始与虎谋皮之旅?不该下手留情,应在山洞内一枪射杀他?不该冒死诱杀百千虫,使他再无后顾之忧……”可是,以上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做的。唯有如此,才能深入险境,发掘线索。 他与大竹直二之间,是相互帮助、相互利用的关系。如今棋差一招,被对方抢先控制了局面。归根结底,大竹直二有无穷无尽的山口组忍者为后援,而他自己呢,只有方纯一个人,再加上身份明朗而目的不明朗的雪姬。 “或许数年以后,海豹突击队将会有新的‘海东青’出现,九零后、零零后的新人们怀揣梦想加入组织,为了捍卫海豹的荣誉而战。到那时,就再没人记得‘海东青’叶天了,我的名字将和泥土一起腐朽成尘,而后不复存在。”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眼眶中有温暖的液体滚动,然后,热泪就从眼窝中滚向两边,沿着鬓脚,渗进发丝下。 他怕的不是死在这里,而是怕父仇未报,死得不甘心、不情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不吃、不睡、也不动的情况下躺了十二小时,从外表看,就像已经失去了呼吸似的。偶尔,他脑海中会飘过方纯的脸,有时近有时远,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想触摸那张脸,但一分神之间,方纯就不见了,只剩满天满地、无穷无尽的黑暗。 当他再次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眼角余光警觉地瞥见,一个矮瘦的黑衣人正从水中钻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水,轻飘飘地走过来。 “果然还有一个人留守,大竹直二心思缜密,是不会留下后患的。”叶天不敢大意,把全部力气贯注于右臂,静静躺着,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那人俯下身,扒了一下叶天的眼皮,便无声地在旁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醒了,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海东青的话,我会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是海东青,所以很不容易死,在别人绝望时,仍然能突出怪招,翻盘获胜。”又过了一段时间后,黑衣人冷冷地说,竟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叶天睁开眼睛,头稍稍一转,就看到了浑身遮盖于一件黑色防水披风下的那人。披风的风帽又长又宽,盖过她的头顶,把大半边脸也遮住。 “过奖了。”叶天沉重地说。他的右手手背火辣辣地疼,一颗心也因来自大竹直二的侮辱而阵阵刺痛。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把这种耻辱百倍奉还大竹直二,赢回自己的尊严。 “海东青,我很少听大竹说佩服哪一个人,特别是佩服一个中国人。所以,当我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时,感到万分奇怪。我调查过你的资料,除了在伊拉克战争中受过褒奖外,几乎没有其它的实战功勋。于是,我执意要跟你面对面一战,看你到底有多么强大?”女人撩开披风,露出了紧贴在大腿外侧的两柄日式中刀。 “你是谁?我们没有新仇旧怨,似乎……没理由……决战……”叶天动了动脖子,颈椎像是被冻僵了的鱼骨,每扭动一个角度,都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决战需要理由吗?”女人陡然抽刀,双刀在双掌中旋转起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刀花,并伴随着杀机凛然的啸风之声。 那句话让叶天想到了某位国民党高官的二战回忆录中留下的名言:“自古以来,为争夺资源、关隘、子民、税赋、田地而产生的邻国攻讦从未停止过。无论是战国七雄之争,还是五代十国更替之战,都是以‘并吞邻国’为最高目标。进入二十世纪后,这种内战的范围迅速扩大,成为地球邻邦之间的战斗。于是,利益驱使成了引发战争的天生魔鬼,只要某一方没被完全消灭,战争的导火索就不会最终熄灭。中国与日本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天敌’关系,无论官方媒体承认不承认,两国政府和人民都心知肚明。” “不需要理由。”叶天艰难地屈起左腿,膝盖也已经不听使唤,连续发出只有重度关节炎患者才有的“嘎巴”声。 深谷中又静下来了,那些怪蛇似乎消失在空气中,再未现身过。 “我等你。”女人挥手掷下一柄刀,当啷一声落在叶天的右手边。 “我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决斗……大竹扔下我,只当我是死人一样了,你不知道吗?”叶天苦笑着,五指动了动,勉强碰了碰刀柄。 “我可以等,直到你认为可以投入战斗了为止。”女人扔下另一柄刀,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叶天闭上眼,默默地调整内息,抓紧时间全力做准备,迎接这场挑战。他不想死,但只有对方横尸刀下,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本来是绝对不肯分心的,可大熔炉的绝顶处忽然又响起了诡谲莫名的歌声,迅速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忽然间,他听懂了其中一句,发音为“朗卡”和“惹巴”,有时单读,有时连读。在藏语中,“朗卡”是“旅途”的意思,“惹巴”是“希望”的意思。如果将这一句当做藏语,连起来就是“旅途的希望”之意。 叶天有了这样的发现,精神一振,感觉已经找到了揭开穹顶秘密的钥匙。听着听着,他觉得那歌声睿智而空静,婉转且悦耳,脸上竟然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与大竹直二同行时,他的心情一直极度紧张,因为既要提防谷底的未知危机,又要谨防身边半敌半友的人,所以根本不能静下心听那歌声。到了现在,他失去了一切,甚至连尊严也被敌人践踏于泥土之中,沉到无法再低,糟到无法再坏,正如佛家所言的“四大皆空”。于是,他的心扉彻头彻尾地打开,迎接那歌声的来临。 “旅途……希望……希望的旅途……旅途的希望……”那歌声反复响着,并且蕴含着强烈的召唤之意。 “十个太阳。”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叶天不必费力去看,就知道对方说的是十个光斑的事。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古怪,鬼门前辈的异变现象更是闻所未闻,在这些神秘莫测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多么渺小啊!如果没有大竹家族这些盖世奇才,坚强地撑起大和民族的希望,日本岛还能指望谁?”女人喃喃地说。 叶天从这段话里一下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低声接下去:“能被雾隐派忍者如此称赞,大竹家族的人的确应该满足了。阁下是大竹直二身边的第一忠臣雾隐瞳吧?昔日的山口组东京暗杀团老资格杀手,擅长使用雾隐派的夜袭术与鬼刀术……”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眉头紧紧地拧起来。一旦发现了探索大熔炉秘密的新路,他心底的求生之意立刻沸腾起来,但他很清楚,面前这个黑夜暗魅一样的女人是绝对不好对付的。 雾隐瞳做杀手十五年,日本东京警视厅留下她的案底超过六十宗,资料叠放起来足有两尺。但是,直到今天,她仍好好活着,令东京警察颜面扫地,无可奈何。据幕后消息称,雾隐瞳暗恋大竹直二,这种“姐弟恋地下情”的关系才是她始终位列后者身边第一忠臣的真正原因。 “我是。”女人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或许她觉得叶天终将是个死人,所以毫无顾忌。 “他不该把你留下的。”叶天话外有话。 “他只是要我看着你死,等你没有呼吸了,就退出去。我们的人在山腹秘道中设置了三道断龙石,专人看守机关。如果不能答对‘清酒洗愁肠’的口令,断龙石立刻放下,彻底封闭通道。海东青,你听懂了吗?我把生还的密码说出来,就是激励你拿出真本事来,赢一张回到山外去的通行证。”雾隐瞳哗地一声掀掉了风衣帽子,露出了一头黑得发亮的长发。刚刚潜水时她的头发被打湿,到现在都没干透,湿漉漉地泛着水光。 毫无疑问,她是个典型的日本美女,细眉、大眼睛、修长鼻梁、红润的嘴唇,两腮左右各有一个深深的梨涡。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应该加入黑道,而是进军日本繁荣的娱乐圈,成为万人瞩目的影视明星才对。 “他说过,一定要你死。我对他的命令稍作改变,给你一个挑战的机会——挑战我的‘梦靥鬼见闪魂一杀’。不要让我太失望,虽然中国人一直都让我们日本人失望,但我很期待看到一个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中国人能有所不同。”继而,雾隐瞳脱去了风衣,露出里面那身黑色忍者服来。那件衣服的胸口用白线绣成圆圈,圆圈中绣着一个一尺大的“雾”字。 叶天苦笑更深,横移右臂,吃力地反手握住刀柄,面对这个成名已久的山口组女杀手。那柄长二尺四寸的日式中刀有着完美的刀脊弧线,握柄处还精心地缠绕着金银丝扭成的防滑绳,刀身重量恰到好处。 “据说,雾隐忍者对于武器的选择是最严苛的,二代、三代高手中有很大一部分既是杀手,又是冠绝一时的铸刀师。其实,中国武者与日本武者一样,对那些著名的铸剑师、铸刀师以及他们锤下锻造出来的名刀名剑,心存敬畏,仿佛此刻握住的,不是一柄武器,而是大师们的嗜武之魂。刀与剑,不分正邪,亦正亦邪,只看使用它们的人是正是邪。”叶天艰难地坐起来,然后单手撑地,成半跪姿势。 雾隐瞳不惊、不怒、不喜、不惧,更不俯身拾刀,就那样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我准备好了。”叶天说。 雾隐瞳冷冷地回答:“你现在的状态,架不住我一刀。反正时间还早,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不必急着领死。黄泉路上没有门扉,随时都有恶鬼欢迎你归去。” 叶天颤抖着抬头,缓缓地摇头:“你错了,即使是面对一个死人,我们也要珍惜时间。因为无论对于死人还是活人,时间都是有限的,容不得半点浪费。也许这时候,大竹直二正留在山外,焦灼地等你回去呢。” 雾隐瞳的冷漠表情忽然消失了,“大竹直二”这个名字仿佛二月春风,瞬间吹化了她脸上的薄冰。 “是啊,他说过,会等我出去。”她喃喃地说。 “所以,我们早一点结束这里的事,对谁都是一种解脱,对吧?”叶天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屏住呼吸,如同狙击手即将扣下扳机前一样,全神戒备。此际在他眼中,雾隐瞳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活动的标靶。标靶是没有攻击能力的,只配给高手喂招。 “没错——”雾隐瞳只说了两个字,脚尖一踢,地上那柄刀就飞旋起来,先是落在她掌中,接着半空飞掠,斩向叶天右掌中的刀。在她早已形成的思维定式中,“先击飞敌刀再一刀掼穿敌胸”的进攻套路是最实用的,如果没有激战前提到大竹直二的那一点点分心,她会异常谨慎地三分进攻、七分防守,而不是随性冒进。高手也有犯错的时候,但她偏偏在叶天这样的劲敌面前犯错,并且是在叶天的心理暗示引导下犯错。 叶天陡地松开五指,中刀滑落,雾隐瞳那一刀自然落了空。 嚓地一声,雾隐瞳的咽喉正中便多了另一柄小刀,刀尖贯穿气管,刺入深度恰到好处,绝不浪费多余的力气。 “结束了。”叶天微笑着说。 小刀是从他右袖射出的,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咯咯……咯咯……”雾隐瞳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呻吟声,五官扭曲为一团,双眼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悔意。事实上,在大竹直二等人离去后,她有足够长的时间将叶天凌迟分尸,甚至剁为肉酱,但她什么都没做,而是静等着他醒来。她低估了海东青,错得太离谱,才会招致这样令人瞠目的结局。 “你也许会刻意防着我的左手,却不会想到我用右手握你的刀迎敌,同时把杀招藏在右袖里,完全违反了使用冷兵器的原则。日本忍者自以为是二十一世纪冷兵器格斗的强者,从不把别国的敌人放在眼里,岂不知‘格斗’只是战斗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种取得胜利的途径。那么,总是标榜刀剑的华丽、招式的炫目有意义吗?结论当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真实战斗中,需要的是美军简练迅猛的‘一招制敌术’,至于忍术和剑道,请带回日本去慢慢怀旧吧。”叶天站起身,走到雾隐瞳面前,轻轻拔刀。 一股血泉从她咽喉飞溅出来,瞬间打湿了那个异常醒目的“雾”字。一代一代忍者的最终命运无一例外都是浴血战死,这就是忍者无法打破的死亡魔咒,从嗜血起步,到溅血身亡。 “谁都不能对海东青掉以轻心啊——”雾隐瞳发出最后一声凄厉长啸,眼耳口鼻中同时喷出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啸声在空谷中久久回荡,但大竹直二是不可能听到了,因为他已经踌躇满志地离去。 叶天在雾隐瞳身上找到了一瓶药丸,拧开瓶盖一闻,心情立刻大好,因为那都是以中国东北长白山野参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补药,能够帮自己恢复体能。他吃了几粒药丸,又搜到了对方身上的压缩食品包,一边吃,一边大步西行。 当大竹直二从水中拖起鬼门和大石头的时候,叶天就觉察到了雾隐瞳的存在,因为一个人是完成不了削石、泅渡这种超重体力活的。多疑、诡秘的大竹直二一定派了手下秘密跟随,作为后援和奇兵。所以,叶天即使在半昏迷状态下,也不断地积蓄力量,决不坐以待毙。他忍辱负重地躺着,只为某一刻暴起杀敌,洗雪前耻。于是,他做到了,死的是雾隐瞳,那个从来都被大竹直二所倚重的超级杀手。 过了巨蛋阵,叶天再次看到了从平台上垂落的绳索,不过却不是一条,而是十九条。多出来的这些,一定就是赶来救援的忍者们留下的。 山谷中不再有歌声,也没有风,没有人声人影。一瞬间,叶天游目四顾,真的怀疑自己身在一个死谷之中。 “死谷,一个充满神迹的死谷,不是吗?”在开始攀登之前,他自嘲地笑着嘟囔了一句。 第06章 绝顶神迹 向上攀登的过程中,叶天始终提心吊胆,以为吸干裴鹊的怪蛇随时都会出现。如果运气真的那么糟,他只能半空跃向相邻的绳索勉强躲避,生还希望极其渺茫。幸好,怪蛇奇迹般地消失了,一条都看不到。 登上平台后,叶天累得几乎浑身散架,狠狠心把剩下的半瓶药丸一股脑儿地吞进去,原地躺了半小时,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向刻着古怪面具的那一端。 到达面具后,他没有做爬进方孔逃生的打算,而是小心地在面具前横向平移,眼睛斜向上看,仔细地观察石壁。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几个巧妙地分布于石壁上的凹痕,就像谷底石壁上留下的一样。 “是了,这些应该是某位前辈留下的,他曾一直爬到穹顶,一窥最终真相。现在,该轮到我了。”叶天定下心来,又休息了一阵,手攀脚踩,利用那些印痕向上攀爬。 离开地面十几米后,山谷里升起了浓重的灰白色雾气,顿时将他的视线遮住。他索性不再四处张望,专心致志地寻找印痕,循序渐进,攀爬速度反而大大加快。 突然间,他的右手在向上的过程中,摸到了一条冷冰冰的横向石缝,高度约有两尺。他向上两步,向石缝里望去,蓦地看到两米外横卧着一条黑色怪蛇,头东尾西,足有八米多长,正紧贴着石壁沉睡。石缝很深,越向里越宽敞,不远处黑魆魆的,又有或长或短的怪蛇卧着,蛇身粗细超过两尺。 再向上,石壁上不时出现同样的石缝,而石缝中全部藏有沉睡的怪蛇。 叶天手脚并用,加快速度,最终翻上悬崖,到达了一个平坦的广场。雾气越来越重,他只能透过雾气缝隙向四周观望,大致判断广场约为五十步见方,地面泛着淡淡的灰白微光。 “谁在这里?有人在吗?”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放声大叫。 无人应声,只有流动着的雾气在他身边打着转,仿佛山中妖魅的缭绕裙裾。他没想到辛辛苦苦爬到大熔炉顶端后,竟是这种一无所有的状况,如同一名绝世高手将武功练到炉火纯青后,却发现对手只是空气,无处发力,无处出气,之前所有的希望、构想、准备都彻底落空。 叶天谨慎地沿着广场四边移动,逐渐明白,这个空间的高度约为十米,再向上便是石头穹顶,没有去路。 “一无所获,也许只能原路返回……可是那歌声呢?光斑呢?来自何处,又藏在何处?怪蛇难道是天生的吗?那些巨蛋、那些由各种动物杂交而成的怪物呢……”叶天坐下来,从食品袋里捏出一点点残渣碎末放进嘴里,如老牛反刍般慢吞吞地嚼着。 结束了漫长的攀爬后,身体的痛楚渐渐复苏,他觉得从体表到关节、从四肢到五脏,全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痛着。刺痛、酸痛、阵痛、绞痛、头痛、心痛……同一时刻,一起迸发,一瞬间就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由自主地软软倒下,四肢展开,无力呼吸,任由疼痛满身肆虐。 陡然间,正对广场的这部分穹顶亮起来,像极了一块超大的投影幕布。幕布长宽皆为五十米,而观看距离仅有十米,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让叶天头晕目眩,只觉得上面出现的影像如一床巨大的棉被,向自己迎面覆盖下来。 首先,他看到了一场大爆炸,火光冲天,爆炸产生的碎片向四面飞出去,落在一个蓝色的大湖里。碎片是由连绵群山中的一座最高的山分解产生的,爆炸完全将那座山削掉,山根处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那个大湖原本是无边无际的,被碎片填塞后,靠近大山的这段湖岸线立刻发生了扭曲改变。画面暗下来,叶天能感觉到拍摄者正沿着一条垂直通道向地底高速前进。 “能量衰减得很厉害,我很绝望,手册上说,这种情况下,只能走向毁灭。仪表显示,下降一直延续的话,将进入一个温度极高的地方,超出忍耐范围。我能做的,就是等待……”一个声音响起来,虽然是叶天能够听懂的中文,却是那种一听就明白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干涩、冷漠、呆板,绝不是从人的嘴里说出的。 “有人可以对话吗?我说的是跟有思想的人对话,不是跟机器交谈!”叶天打起精神大叫,双掌连拍几次,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能量衰减至末期,土壤和岩石分析结果表明,我无法从本地获得补充剂。求救,求救……如果能量降至冰点,救援者将探测不到我的方位。求救,请启动万能搜救预案,我可能是在距离表面很深的地方。求救,求救……”那声音继续响着,但前进速度渐渐放缓,并最终停下来。 叶天不再开口,保存体力,凝神观察画面。 画面一亮,叶天眼前出现了一条跳跃扭动的竖向光带,直径约一米,高度约三米。当光带向前移动时,叶天看清它的身体并不是一整条,而是由无数拇指粗的细带组成,结构相当于一条扩大了很多倍的百千虫。 “我要做更详细的土壤分析,它们是岩石圈表面的疏松表层,含有多种多样的生物,有细菌、真菌、藻类、原生动物、轮虫、线虫、蚯蚓、软体动物和各种节肢动物等。土壤是生物和非生物环境的一个极为复杂的复合体,大量生物生活在土壤里,生物的活动又促进了土壤的形成。植物的根系与土壤有着极大的接触面,它们之间进行着频繁的物质交换,彼此有着强烈影响。这些土壤是所有陆地生态系统的基底或基础,生态系统中的分解和固氮过程都是在土壤中进行的,生物遗体只有通过分解过程才能转化为腐殖质和矿化为可被植物再利用的营养物质,而固氮过程则是土壤氮肥的主要来源。这两个过程都是整个生物圈物质循环所不可缺少的过程……” 叶天不知道声音是否由光带发出,但从数据描述中得知,对方分析的正是地球土壤。 “能量已经衰减到底限,我无法发出信号,求救,求救……我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求救……”画面又暗了一阵,再度亮起来时,展现的是一大群披着兽皮、握着长矛的野人集体狩猎的场景。野人的长发都胡乱披在脑后,看起来与野猪、野羊等猎物毫无区别。它们手上的长矛只不过是木棍削尖做成的,捕杀猎物时,效率极其低下。 “深度休眠很久以后,我醒来了。还好,我感受到了救援者的召唤。我试着聚集四散的能量,进入另一个生物的身体。这种生物能够两足着地,直立行走,比其它四足着地的生物更具理性……” 画面正中出现了一大群木然站立的野人,其中一名身材尤其健壮,比它的同类高出一头,身上的兽皮花纹也最复杂。 “我进入它,在它的头部驻留下来,然后发出命令,要它仰起头,看停留在天空中的救援者。从现在起,它就是我,希望救援者能够正确识别出来……” 野人缓慢地抬起头,凝视着天空。极遥远处,一轮深红色的火球孤零零地悬挂在天空中,天空既非蓝色也非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而怪异的灰色。火球旁边一片云朵都没有,一看到它,叶天心中就涌起一种极度孤独寂寞的悲怆感,仿佛自身已经被遗忘于陌生的星球上,虽然活着,却无异于行尸走肉,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到故乡去,而那轮火球,就是唯一的返回希望。 “我要追上它,让它带我回家。那是唯一的、最后的希望,我只想回去,回去……” 随着这句话,那野人向着火球方向大步奔跑起来,其它野人在经过一阵骚动后,也跟在后面,乱吼乱叫着狂奔。 火球是缓慢运动的,由东而西,划过天际。在地球人的知识范畴中,它的名字是“太阳”,那么这批远古野人的行动,就是“追赶太阳”。 叶天渐渐领悟了影像要表达的意思,心底一阵悸动:“古往今来,能够尽全力追赶太阳的,只有夸父。原来,这就是……这就是‘夸父逐日’的原型?”他对自己的这种领悟感到极度恐惧,立刻觉得留下这些影像的人深不可测,已经完全颠覆了中国的远古神话传说。更可怕的一点,太阳也不仅仅是照耀地球、给地球送来光明和温暖的无私星球,而是某个“怪人”盼来的救援者。夸父逐日,为的并不是帮地球人留住光明,而是载着那“怪人”追逐同类,以求踏上归家之途。 不知不觉中,叶天的冷汗濡湿了后背的衣服。在铺天盖地而来的荒凉画面中,他强烈意识到,人类对这个恐怖的死亡山谷知之甚少,像大竹直二那样“只求带走鬼门十兵卫”的肤浅意识实在属于“无知者无畏”的疯狂举动。 如果鬼门的石化、异变都是“怪人”引起的,那么人形的“鬼门”已经不再是“人”,其实质将是一个被操控的人形傀儡。既然怪人能够操控野人逐日,成就千年神话,不知道又将操控鬼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怪事? 他屏住呼吸,勉强控制住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夸父逐日”的结局是失败的,因为太阳东升而西落是一种自然现象,由地球自转形成,即使在视野中“落下”的时候,仍然距离地球一亿五千万公里,那是一个地球人穷尽一生无法跨越的天文数字。更何况,太阳表面温度约5500摄氏度,中心温度更是高达2000万摄氏度,在人类已知的知识范畴内,还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靠近太阳。 神话传说中,只描述了夸父一路狂奔追逐落日的艰辛,却丝毫没有提到即使追到天边,追到太阳,他又有什么办法靠近那个燃烧着的大火球? 叶天知道,自己眼下看到的,都是与地球自然科学相违背的内容,只能囫囵吞枣地看到并记忆下来,却无法解释其中道理。 “我失败了,奇迹没有出现,救援者一次次地掠过天空,我就算把野人的身体潜力发挥到极限,也追不上它们。终于有一次,野人的生命耗尽了,而我则被困在这个失去生命的躯壳里,费了很大力气才脱离出来。经过这一次,我明白‘回家’已经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恐怕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才行……”那声音平平淡淡地说。 电子合成声音是不带任何感情的,但这段话中蕴藏的失望之深,令叶天也禁不住浑身颤栗。 画面中,野人为追逐红日而奔走不休,直至累死倒地。如果此人不是夸父,也至少是“夸父逐日”这个神话传说的原型出处。 “我从失望的深渊中清醒过来,时间似乎又过了很久。此刻有更多救援者飞来,在天空中停住。他们发出的白色强光刺目之极,吓得野人四处奔逃。但是,因为能量过度衰减的缘故,他们依然看不到我。我冥思苦想之后,决定向他们发出一些超常规的警示信号……” 天空中的太阳不再是深红色,而是耀目的白色,一看就知道是正午阳光直射暴晒的时段。叶天的眼睛被强光刺得睁不开,只能瞄一眼就闭上,再瞄一眼,再闭。 “十个火球,十个太阳,那一定就是‘羿射九日’的事!”叶天在心底惊呼。 “我进入一个力气极大的野人体内,控制他的思想,刻苦修炼射箭技艺。直到有一天,我觉得他已经足够强大了,就制造出兽骨长弓,磨砺出十支石髓羽箭,射向救援者。在箭的尾端,我绑上了求救信,只要同伴们得到这支箭,就能找到我。糟糕的是,我没有意识到,在我数度沉睡的过程中,野人的脑部力量正在高速进化,有了不可磨灭、无法替代的自身意识。也就是说,我只能控制他大部分的行动,剩余的那些,由他自主决定。正是这个致命的疏忽,让我的警示行动变成了一场杀戮灾难。野人的箭射落了救援者,当我的同伴一个接一个从半空坠落时,我才由震惊中清醒,与此人的脑部思想展开搏斗。不幸中的万幸,我拯救了最后一名救援者,拖拽着此人,滚下山崖,并再度控制他的思想,毁掉长弓,也泯灭了他的所有异能……” “羿射九日,唯余其一,天下百姓,欢呼不已。原来,神话中记载的故事竟有如此复杂的背景?后代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把功劳全都记在后羿身上,浑不知那‘十个太阳’究竟是什么。唉,中国人虽然每每自称有五千年文明史,考古学家们皓首穷经,挖掘山顶洞人、元谋人遗骸化石,探访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遗址痕迹,实质上他们所做的毫无意义,真相根本不在那些残枝末节之中。”叶天越想越可怕,因为如果发出声音的“怪人”长期盘踞在地球上,人类的未来必定危如累卵,无法抵抗它的脑部入侵行动。 “又过了很久,我终于明白,救援者与这座山、这个湖距离太遥远,我再也没法借助他们的力量回去了。于是,我试着改变身边的环境,想尽办法,创造能量。我研究过野人、动物、植物的身体构成,反复试验,将所有单一物种横向融合,不知疲倦地夜以继日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是的,我成功了,只要将动物、植物的生命精华提炼出来,植入野人脑中,经过一段时间的孕育发展,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能量。唯一的不足,就是该能量微乎其微,且制造过程繁琐而复杂。于是,我不得不拼命工作,造出大熔炉,将大量动物、植物投入其中,再加入那些增加提炼速度的五彩石,一起反复熔炼。既然我不能遵循正常途径回去,所有的动力液体也就失去了作用,正好作为熔炼的燃料。在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忙碌之中,甚至忘掉了那些脑子里起过变化的野人。终于有一天,变异的野人开始了破坏性的战争,他们为谁该通知世界而彼此间打得天翻地覆……” 接下来这些叙述,大致对应的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西南”的系列故事,然后才引发了“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的传说。 远古神话传说中,前后之间,有因有果,极度突出了女娲的伟大。殊不知,如果这声音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娲,只有智慧超出地球人千万倍的“怪人”。而且地球上的一切超常变化,都是由“怪人”引起,令缓慢发展的地球生物自然进化过程变得混乱不堪。 纷至沓来的诡异画面让叶天应接不暇,眼睛和头脑都万分疲累。他苦苦支撑着,深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了解地球的过去,无限接近历史的真相。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因何来到此地的,忘记了山口组大竹直二,忘记了雪姬和方纯以及父亲沃夫子,只是全神贯注地于头脑中速记。 “终于,当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后,我找到了最适合寄居的主体,一个起名为‘蚩尤’的人。那是一个脑部高度畸形发育的野人,经过细致分析后,我才发现,他的祖先是经过脑部植入的野人,后来经过四代自然进化,生长基因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无法控制的畸变。他的身体强壮程度是普通人的十倍,思想暴躁激进,脑部唯一的意念就是消灭异类,统一世界。在他眼中,正常的人类与畸变的兽类位置相互颠倒,所以他以兽类为同类,以人类为天敌。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指挥下,他带领兽兵迅速统一南方,随即渡过长江,向北方大举进攻,数次与北方部落领袖黄帝、炎帝大战于涿鹿。我找到他时,他已经遭受了第十次失败,正在南方训练兽兵备战。于是,我进入他的思想,训练出了最新式、最犀利的变异型兽兵……” 画面中呈现的,就是叶天在进入大熔炉之前看到的那些经过嫁接的怪物,只是远古时代的动物比现代动物更为丑陋怪异,三眼、双头、四舌、五嘴、七臂者、十三足者比比皆是,大多数与古书《山海经》中记载的怪物能够对号入座。当怪物被嫁接为更奇特的生物时,攻击性、破坏力、暴戾程度成倍增加,已经到了疯狂的底限。 关于蚩尤,《史记·五帝本纪·黄帝纪》中有过记载,他是上古时代九黎族部落酋长,曾大败炎帝,后率领八十一个兄弟与黄帝鏖战于涿鹿。传说蚩尤有八只脚,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善于使用刀、斧、戈作战,不死不休,勇猛无比。涿鹿之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蚩尤被黄帝所杀,帝斩其首葬之,首级化为血枫林。后黄帝尊蚩尤为“兵主”,即战争之神,并把他的形象画在军旗上,用来鼓励自己的军队勇敢作战,诸侯见蚩尤像不战而降。 画面突然暗了下去,那声音发出了连续的告警声:“能量耗尽,能量耗尽,警告,警告,能量耗尽,正在失控,正在失控……” 叶天猛地跳起来,下意识地向上伸开双臂,大声叫着:“不要停,不要停下来,告诉我真相!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蚩尤死了,但你没死,这个大熔炉里还是有生命的,那生命是你吗?将鬼门十兵卫石化的是你吗?” “警告,能量耗尽,能量耗尽,正在失控,正在失控……”那声音不理会叶天的喝问,只是毫无生气地重复着那些话。 叶天额头上突然冒出冷汗,因为他悚然想到:“鬼门在来自石堆的神秘力量支撑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度过了七十年,那‘怪人’是不是已经潜入了他的大脑,把他变成了第二个蚩尤,成为祸害世界的恐怖异端?” 此刻,大竹直二将鬼门视为获得线索的唯一瑰宝,一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这样一来,鬼门是“怪人”的傀儡,大竹直二又变成了鬼门的傀儡,再加上山口组的庞大势力,一旦发生连环变化,人类世界就岌岌可危了。 叶天想到最可怕处,喉头不自觉地收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已经看到世界再次陷入战火纷飞的水深火热之中。巨大的恐惧感令他全身所有毛孔都在渗出冷汗,整个人都像被塞进了桑拿间一样,汗珠汇成小溪,涔涔流下。只是,他的心此刻却是被浸在万年寒冰之内的,寒冷到了极点。 第07章 孔雀驾临 头顶的屏幕没再亮起来,警告声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叶天急得团团乱转,因为他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这里,为的不是观看骇人听闻的一段影像,而是要找到根源,解决问题。他绕着广场连走了七八圈,都得不到任何线索。广场顶部向石壁外无限延展出去,形成一个广袤无垠的穹顶,证明这里就是大熔炉的顶部,向上再没有去路了。 “蚩尤的结局是被黄帝斩首,而这‘怪人’却成功脱逃,并在熔炉中留下影像。他一直在强调‘能量耗尽’这件事,却始终不死,焉知不会再次掀起江湖风浪?”痛定思痛,叶天决定先原路返回,退出山腹再说。 真正的危机竟然在他下落到石壁一半时出现了,那时他刚刚接近怪蛇栖息的石缝,身边的雾气骤然消散一空,视线清明,毫无遮掩。穹顶之上,忽然出现了清晰的图像,一轮白日蓦地横空出世,稳居青色的天幕正中。日头四周既不发光,也不耀眼,就像白纸剪成的一枚静静的圆形。 歌声再起,回声阵阵,冲击着叶天的耳鼓。他稳住身体,凝神细辨,歌词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他能听懂的有藏语、苗语、黎语、傣语、哈尼语、越南语、印度语、尼泊尔语等八种,能够辨识的词汇有召唤、回归、末日、毁灭、尽头、后悔、大火等等。可是,这些词汇连缀在一起却是毫无意义的。 又过了一阵,白日由一个变为十个,一个居中,其余九个绕着第一个缓缓旋转。再过一阵,十个白日散开,杂乱无章地停于穹顶的各个位置。 叶天身边的望远镜已经被敌人搜走,只能运足目力,向四面观察。他能隐约看到对面的青色石壁,相距极远,毫无异样,而身前这些怪蛇藏身的石缝极不规则地向两边延伸出去,分岔越来越多,就像巨蛋表面的古怪线条一般。 “大毁灭就要开始,能量控制力降至零点,全面失控,彻底崩溃。救援者即将离开,这是最后一次经过此处,踏上归途,再见。”这一段藏语夹杂在一阵凄厉的吼叫声中播放出来,连续两遍,叶天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救援者一直没有停止行动,只是‘怪人’的能量耗尽后,除了留下那段影像,就再没有其它有效的沟通手段,也失去了与救援者再度联络的勇气。也就是说,他的希望已经破灭,采取了自暴自弃、听之任之的态度,不管救援者如何呼叫,都置若罔闻了。那么,大毁灭是指什么?是熔炉的大毁灭,还是地球的大毁灭?” 嗖地一声,一条黑黢黢的影子从他头顶掠过,半空滑行,扑向谷底。接着,又是三四条黑影掠出,并接连发出尖锐之极的嘶嘶呼啸之声。 叶天惊觉,与藏语同时出现的吼叫声竟是来自石缝蛇穴的,怪蛇不知被何种力量惊动,正在争先恐后地冲出洞穴。 “大毁灭就要开始,救援者离开,踏上归途……”十个白日重新聚拢于穹顶正中,并慢慢重叠拼合,成为最初的一个白日。不过,青天背景的深处,一轮巨大无比的红日忽然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两日撞击,白日顿时化为千百碎片,如水泡一般瞬间消逝,不留一丝痕迹。最终,天空中只剩一轮红日,光明辉煌,耀目之至。 叶天为了观看这惊险一幕,在石壁上多停了几十秒,前后左右的石缝中便冲出了几百条怪蛇,摇头摆尾,冲向谷底。再向下看,半空中纷纷扬扬,仿佛正下着一场无边无际的黑雪。他不敢耽搁,立即快速下降,落在平台上。 穹顶上的红日依然存在,半空中的怪蛇仍在快速涌出,滑行下落。平台下,层层叠叠的怪蛇已经交错铺成了一个黑色的世界,多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胆战心惊。此时,各种“咻咻”声、“嘶嘶”声、“咝咝”声从几千条怪蛇口中同时发出,汇成一曲震耳欲聋的死亡挽歌。当然,怪蛇张口时呼出的腥膻之气也四处飘荡,闻之令人作呕。 叶天只能迅速撤向石门,抓住方孔中垂下的绳索,三步并作两步进入方孔。奇怪的是,方孔的另一端是半封闭住的,只留下了不到半尺的缝隙。 他靠近缝隙时,外面立刻有人用日语喝问:“口令?”同时,四柄短枪一起出现在洞口,两两交叉,向洞内瞄准。 如此狭窄的空间内,短枪能够组成无缝隙覆盖的弹幕,一旦开枪,叶天必无活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中回想着雾隐瞳的说话特点,模仿着她的语气,低声回答:“清酒洗愁肠。” 骄傲之极的雾隐瞳低估了叶天,错误地提前道出断龙石口令,间接帮了他一个大忙。 外面的人按下铰链开关,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乱响后,堵住洞口的断龙石向上升起来。 有人笑嘻嘻地问:“那小子解决了?大竹先生说,你可能在七十二小时后才能出来,要我们耐心等候,没想到这么快!” 叶天躬着身子,不等洞口全部显露,就四肢发力,箭一般跃出洞口。 外面的形势一目了然,敌方共有四人,全部右手提枪,左手夹着香烟,站在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 叶天从洞口穿出时,腕底的小刀横向削出,放倒了右侧的两人,飘然落地。同时,手腕一翻,指尖发力,射出小刀,钉进第三人的喉结之内。此刻,第一名死者栽下脚手架,叶天挥手从对方手中抢过短枪,跪姿向上瞄准第四人。 他不敢大意,因为连续侥幸从雾隐瞳手上、断龙石之下逃脱,他实在不敢奢望幸运之神能第三次眷顾。有运气是好事,但一个人总不能处处依赖运气,还需自身顽强奋进,全力以赴。 “别动,慢慢下来,不想死的话,就按照我的话去做。”叶天用日语吩咐。 第四名敌人是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人,他几乎不相信叶天能在瞬间连杀己方三名伙伴,等到烟蒂灼到了手指,才惊慌失措地抖手扔掉烟蒂。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大竹先生说,我们留在这里的工作是接应雾隐前辈……按时间推算,你就算不死,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更不可能知道断龙石的口令。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救了你?难道是雾隐前辈怜悯你、带你上来的?可是她人呢,没有跟你一起上来?我们是敌人,雾隐前辈怎么可以宽恕敌人,还要帮你逃生……”年轻人的问号实在太多了,毕竟从熔炉中撤出的人都清楚,叶天的一条命已经去掉了九成,只有躺着喘气的份儿,死亡是或早或晚的事。 “大竹呢?”叶天死里逃生,但并未因此而狂喜。 “他带人退出山腹,留下我们看守断龙石,其它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年轻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这里到山外,还有几道断龙石?”叶天意识到,年轻人的老实木讷是装出来的,因为操控断龙石的铰链开关就在他的手底下。大竹直二是个奸猾狡诈的人,绝对不会用一个老实人统领这个战斗小组。 “还有两道,口令分别是‘新月垂白沙’和‘铜鼓翻旧曲’。”年轻人主动说出了口令,让叶天越发怀疑。 “走吧,带我出去。”叶天不动声色地说。 年轻人便沿着右侧的木板梯一步步下来,把短枪掉了个个儿,枪柄向着叶天递过来,哈着腰,讨好地说:“早知道海东青叶先生是特种部队里的超级高手,现在见了面,才明白高手有多高。但我不明白,你明明已经快死了,还有什么办法攀上平台,撤出险地?这个问题弄不明白,我真的死不瞑目。” 叶天伸手接枪,一截闪着蓝光的剑刃猝然自枪柄下弹出来,向前一探,直刺他的心窝。这一刺,急、暗、快、稳、准、狠,只有精于暗杀、嗜血如命的黑道高手才会如此偷袭。叶天快速扣动扳机,近距离内连发五弹,全都射入了年轻人的太阳穴之内。 “死不瞑目?不死,怎么知道到底能不能瞑目?”叶天报以淡淡的苦笑。他想给对方留条活路,但年轻人偏偏不要,而是选择了另一条死路。 叶天蹲下身,分别搜索了四名敌人的口袋,只找到了香烟和打火机。雾隐瞳也说过,退路上布下了三道断龙石,那么再向外走,还会有敌人设伏。不过,叶天并不相信年轻人说的那两道口令,就像他不相信对方会乖乖带路一样。 当他将要起身时,猛地感觉到石门上的面具似乎“活”了起来,眉眼五官,正在微微颤动。他站起身,凝神盯着面具,骇然发现,不止是面具,整座石门乃至石壁、地面都在颤动,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从内往外冲击,要冲破熔炉出来。 “是那些怪蛇!”叶天心头又是一惊。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余力重回方孔内探视,而是迅速登上台阶撤退。 第二道断龙石是在司空摘星等人打通的山洞内,叶天装成那年轻人的声音,一边惶急地奔跑,一边叫喊:“熔炉内出事了,快去报告大竹先生,里面有大事发生……” 那个山洞的内径约有两米,敌人的断龙石只封住上半部分,叶天在敌人分心、询问的空隙里,倏地从石下钻过,手起刀落,连毙四人。 正前方三十步的地方,有人一面用手电筒向这边照着,一面用日语大声吆喝:“发生了什么事?谁在叫?” 叶天低着头大步向前跑,收起短刀,双手各提短枪,语声含糊地叫着:“熔炉内出大事了,群蛇骚动,难以控制……” “停步,停步,口令,口令!”那人警惕性很高,电筒射出的光柱落在叶天头上,连续喝令他停下。 “砰”,叶天只开了一枪,那人就丢了电筒,仰面倒下。在他附近,至少有五个人发出了惊呼声,然后一起拔枪,子弹上膛的“喀啦”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这些微小的响动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叶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枪枪射中敌人要害,第一时间内就清除了第三道断龙石旁的威胁,顺利脱出重围。 终于,叶天冲出了山腹,面对月华如水的野山后半夜。 没有篝火,没有帐篷,也没有人声,看起来大竹直二并没有滞留,而是快速离去。他对山洞内的状况太放心了,有雾隐瞳、三道断龙石、十四名手持自动武器的手下招呼半死的叶天,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又活着出来了——”叶天激动地一拳捶在旁边的小树上。他逃出了大竹直二的圈套,下一步,就是追上敌人,解救方纯与雪姬。 忽然之间,他的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噗通一声向前扑倒,趴在乱草丛中,顿时动弹不得。他以为自己休息一阵就能恢复正常,便闭上眼,翻了个身,将青草与大地当床,月华与青天做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当然,他并不想睡,而是绷紧到极限的精神自动下达了“睡眠”的命令,以补充他的精力。 “他没死,但他体内的蛊虫活动能力正在慢慢加强,将会进入亢奋期。蛊虫起舞,凡人必死。要想救他,就要趁早。莫邪,弄醒他,下重手弄醒他。”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人舒缓而冷静的声音传来,接着有一只光滑、冰冷的手按住了叶天的额头。 叶天心中一阵迷乱,误把那只手当成了方纯的柔夷,反手抓住,再不松开。他在谷底濒临死亡时,心里想的也只有方纯,至于其他人,仅是过眼云烟而已。 “方纯,有危险,逃……”他喃喃地低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难忍。 “他的身体好奇怪,关节冰冷僵硬而肌肉滚烫柔软,处处都是这样。师父,这也是蛊虫活动所致吗?您说过,蛊虫无论由何种渠道进入人体,最终使命都是汇集到最致命的脏器之内,或潜伏,或发作,单看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赶快救他,绝不要再有一分钟的耽搁!”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接着说。 这声音有些耳熟,叶天叹了口气,使劲摇摇头,却恍恍惚惚地想不起她的名字。 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可他只知道那是张正常人的脸,却分辨不清五官相貌,只是握紧了那只手,断断续续地叫着:“快逃,方纯,当心大竹直二,当心鬼门……”一阵阵直透心底的寒意袭来,他禁不住浑身哆嗦,躬腰屈膝,缩成一团,仿佛一只冻僵了的蛾子。 有人脱下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真是奇怪,他的身体内部正在进行一种古怪的异变,就像中了‘僵尸粉’的人那样,肌肉骨骼持续僵化。可是,表面上,又看不出‘僵尸粉’的痕迹。难道说,苗疆其他炼蛊师家族又研究出了我悟不透的新式蛊虫?不会啊,就凭那些人的智商,再修炼三百年,也只会碌碌无为地虚度残生而已。”女人沉吟着说,声音像夏风拂过古筝的琴弦一般优美,却又隐藏着挥之不去的深深忧伤。 “师父,那我们怎么救他?”女孩子又问。 女人推开了叶天的手,决绝地回答:“布雄黄界,放五圣虫,把他体内的蛊虫惊扰出来。莫邪,你必须保持清醒,一名成功的炼蛊师绝对不要将自己的感情与杀虫救人融合在一起,否则就会引蛊虫上身,后患无穷。” 叶天一下子醒悟过来:“那是炼蛊师莫邪,由湖上进入神巢前,曾与她交手。” 莫邪轻轻回答:“师父,您曾告诉我,炼蛊师是不能欺骗自己内心的,唯有心意合一,才能激发体内最强大的意念控制力,操控蛊虫,任意西东。我好几次告诉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根本不可能继续下去,但却忍不住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这里。师父,我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了,无法解脱……” 叶天心中一动,明白莫邪说的“他”指的就是自己。 忽然间,他感到一张温润柔软的嘴唇凑过来,在自己额头上缓缓地印下一吻。那张唇上不仅仅带着少女独有的处子芬芳,更混杂着常年服食草药而沉淀下的苦涩药香。苗疆炼蛊师日日与蛊虫、毒物、药草为伍,这种味道几乎成了他们独有的体味。 “莫邪,你应该明白,作为‘蛊圣女’,你是不可以爱上任何男人的,那样只会害死他,也害死自己。既然这样……既然这样,不如不去救他,任他自生自灭,以绝了你贪恋红尘的邪念吧。”那女人说。 “不,师父,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就会一路走到底,绝对不会中途罢手。我愿意为他而死,就算牺牲自身的元神蛊救他,也心甘情愿。与此相比,做不做‘蛊圣女’都没什么意思,还比不上他的轻轻一笑。”又是一吻印下来,叶天想避开,但头颈、背脊、腰椎全都灌了铅一般沉重,扭曲不得,挪移不动。 “你——”女人的声音猛地提高,“我要你去大理,只是为了监视蝴蝶山庄与段承德,可你先招惹了司空摘星,又失足爱上叶天,浑然不管这些事有多麻烦、多头疼。莫邪,如果早知是这种结局,我真不该让你出山参与‘血咒’之事。唉,难道这就是我迫害蝴蝶山庄的报应吗?难道我要段承德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翻脸无情付出代价也做错了吗?” 莫邪握住了叶天的双手,不再出声,似乎那女人的话纯粹是自言自语,跟她毫不相干。 叶天无力地躺着,又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发现莫邪左掌心里发出一种灼热的力量,由自己的右掌、右腕、右臂、右肩输入,火辣辣的,一路烧向心房。同时,她的右掌心里则清清凉凉,并且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吸力,仿佛要从自己身上吸走什么似的。 “莫邪,炼蛊师是不能动真情的,因为我们的灵魂已经献给了无所不在的蛊神,毕生忠实于蛊神,生死性命,都与蛊神联系在一起。一旦动情,就是自动毁诺,必将死得凄惨无比。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结束了泸沽湖的事,我们就潜伏到苗疆最深处,再不回来——”女人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一个小女孩的啼哭声打断。而小女孩只哭了半声,女人便发出一声尖锐的断喝,“神藏行止,三门禁闭,闻我号令,万事皆休!” 小女孩的哭声又被喝声截断,重新归于静默。 只凭半声号哭,叶天就辨别出了小女孩正是小彩。他瞬间就想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小彩被送回了蝴蝶山庄,但遭受重创的段承德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保护小彩?于是,最终被莫邪和那女人乘机出手,掳到泸沽湖来。那女人不会是别人,肯定就是与段承德在男女之情上纠缠不清的苗疆大炼蛊师孔雀。 “我……”叶天聚集全身气力,猛地睁开眼,并拧腰发力,半坐起来,然后开口大叫,“小彩,你在哪里?不要怕……” 嗖地一声,有人飞掠过来,将一柄明晃晃的银钩送入叶天嘴里,一沉一提,伴着一声低叫:“好,攻入肺部的蛊虫解决了!” 叶天等银钩撤出,喉结一动,便察觉满嘴都是涩涩的血腥气。 “莫邪,盘踞在他心脏上的那条虫,普通方式已经无法驱逐,只能用血脉代换法引它出来。我担心的是,叶天的身体异变后,血液也会产生质变,流入你的体内,总是不妥。”提着银钩的女人站在叶天的另一侧,那只尾端分为三叉倒须钩的半寸长银钩上,挂着一条仅有一厘米长的豆沙色小虫,兀自摇头摆尾,挣扎不休。小虫身上悬着一滴紫黑色的血珠,不知是属于叶天还是它的。 那女人披着一件雪白色的斗篷,夜风吹拂,斗篷半卷,瘦削身材半藏半露。她的五官线条尤其柔美而纤细,特别是那双秋水般盈盈润润的眼睛,似会传情说话一般,比双十年华的小女孩更容易勾起男人的相思。 “师父,为了他,我愿意冒这个险。不要说是有什么‘不妥’了,我早说过,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我也心甘情愿。”半跪在叶天身侧的莫邪喘息着说。 她那张美丽而年轻的脸与叶天的脸靠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叶天,既不避讳,也不怕羞。她说这些感情炽热的话的时候,嘴里呵出的热气直扑在叶天额上,苗女之热情,一至于斯。 第08章 以命换命 叶天与莫邪之间本是敌人,因为他是段承德的朋友,而段承德则饱受孔雀发出的“血咒”之苦。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血咒,叶天甚至不会到大理去,更不会辗转赶来泸沽湖畔。阴差阳错,莫邪却爱上了他,而且一往情深,九死无悔。 “莫邪,你不要只凭一时冲动行事,所有的汉人……汉人都是靠不住的,前车之鉴,你还没看明白吗?”那女人凝视着银钩尖上挣扎的小虫,心事重重、无限感慨地低语,“多年以前,我曾是最有前途的苗疆大炼蛊师孔雀,但现在的我已经被段承德伤透了心,一生都已经被这件事彻底改变。所以,我多么想让你明白,汉人是不值得相信的,他们与苗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叶天也黯然苦笑:“莫邪小姐,千万别为我做傻事,那么重的人情,我是还不起的。”他从来都是秉承“人予我一尺、我还人一丈”的处世格言,一旦别人为他做过什么,他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假若莫邪以命抵命救他,他就算粉身碎骨也难回报对方。 “是吗?但我真的已经决定了。”莫邪微笑着,左掌持续发力,令叶天全身的血脉都在震颤着。 风中传来淡淡的草香,没有人再关注时间的流逝,而是共同面对着这道难解的连环谜题。 叶天感到自己的左胸正在隐隐作痛,可惜此地没有日本人的扫描仪器,无法观察他身体内部的状况。 啪地一声,孔雀揿亮了一支笔形的强光手电筒,用左手指尖翻开叶天的眼皮,仔细地向眼底照着。白光刺眼,叶天的眼角立刻涌出咸涩的泪水,胸口疼痛也骤然加剧。 孔雀轻声叹息:“莫邪,我觉得你最好能停止救援工作,因为他心脏旁边潜伏的那条蛊虫是——” 莫邪笑起来,笑声中饱含着成年人一样的沧桑愁郁:“我知道,那是牛头马面降,苗疆最丑陋、最阴毒的降头术。要破解它,就必须找到替代的寄生体,而且所选的寄生体必须是具有相当功力的炼蛊师。苗疆之大,想找出一名舍己救人的炼蛊师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炼蛊师一入师门,学习的第一课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师父,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有多傻,但我还是选了,毫无怨言。” 孔雀忽然怔住,电筒光柱落在叶天左胸上,指尖弹出一柄银背小刀,哧哧两声,在光柱落点的衣服上划出一道十字缺口。那两刀的力度用得异常巧妙,只破衣,不伤身。然后,她用刀尖挑开衣服,令叶天的胸膛赤裸着。 灯光下,叶天的左乳右下方一寸处,有一枚红点正在突突跳动,如同热锅上的一粒红豆。 “师父,帮我。”莫邪说。 孔雀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冷地反问:“帮你?莫邪,你一定知道牛头马面降一旦发作,将是什么结局?帮你即是害你,我是你师父,怎么能做那种事?” 光柱阴影中,莫邪的脸色变得无限苍白,如一张被水濡湿的纯净白纸。 “我知道。”叶天苦笑着接过话题。 孔雀摇摇头,感慨万千地低语:“不,你不知道,只有真正被这种下三滥的降头术伤害过的人,才会明白,牛头马面降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人死,而是让人生不如死。你们还年轻,体会不到男女之间最复杂的情感。莫邪,这次你真的错了,如果还能自控,就听我的话,赶紧罢手吧!” 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这一刻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极度悲哀,令她的五官微微扭曲,就像一朵被流逝的时光摧折了的凌霄花,带着让人惋惜、唏嘘、感伤的残缺之美。 叶天瞥见她那张脸的时候,忍不住想:“段承德不该因她犯错,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她时,最应该做的,也许就是宁可犯错,不可错过。” “我美吗?”孔雀问。 叶天下意识地点头,因为这个问题无需考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她呢?”孔雀又问。电筒一转,光柱落在莫邪的印堂正中。 莫邪当然很美,眉目之间,带着一种野性、冷傲、不羁的气势,像一株由苗疆广袤的黑山白水培育出来的野百合。 “她很美。”叶天已经意识到孔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果然,孔雀接下来关掉电筒,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凄凉语调说:“一旦牛头马面降在她体内爆发,她的样子就会发生彻底改变,由美的极端跌向丑的极端。这种降头术为什么要用‘牛头马面’命名?是因为彼时的她,将变得比黄泉路上拘魂索命的两大阴差牛头、马面更可怖。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变化,即使是心理能力超强的男人,都会看一眼吐一次,直到连胆汁都吐净。唉……” 她不想再说下去,用一声长叹结尾。 叶天明白“牛头马面降”的威力,也知道,如果解除不掉这种降头术,他自己就将变得丑陋到极点,并且永远无法逆向恢复。 夜色中,一只栖鸦骤然飞起,呱呱怪叫着,俯冲向另一处更茂密的草地。 叶天咬了咬牙:“莫邪,假如蛊虫进入你体内,发作后的结果也……一定不会例外……”太深的苦涩胶着住了他的唇舌,说到最后几个字,喉头竟变得哽咽起来。 一个男人对自己容貌变化还能忍受,但像莫邪那样的美女,哪怕脸上出现一点小小的瑕疵都会懊恨不已,更何况是变为牛头马面一样的人间怪物? “比死更可怕的结局……那一定是比死更可怕的结局!”叶天喃喃地说了同样的两句话。前一句,指的是莫邪自己无法承受牛头马面降带来的畸变;后一句,则是叶天无法面对莫邪的畸变过程。 “没错,那的确是比死更可怕的结局,尤其是对于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来说。”孔雀涩声笑起来。 黑暗中,她的眼神灼灼闪动着,盯住叶天的脸。 莫邪幽幽地插嘴进来:“牛头马面降之变,比死更可怕,但有些感情,却比生命都重要。师父,潜入大理之后,我一直有句话想问您——‘您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孔雀明知故问,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不安。 “段承德欺骗了您的感情,明明有妻子、儿女,他也明知不能舍弃家庭,却对您虚情假意,终于导致了您失去问鼎‘蛊术之王’的机会。您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要把这种伤害十倍返还于蝴蝶山庄。对于这一切,您后悔过吗?如果时光倒流,回到您结识段承德之前,您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莫邪的语调过于平静,令叶天心里也惴惴不安起来。 他的左胸胀痛难忍,那恐怖的小虫既像一块火炭在灼烧,又像一柄小刀在剜割,或者更像是一台专门攻击神经的电钻,间歇性地、不屈不挠地在他体内钻探着。于是,他的脉搏忽快忽慢,忽强忽弱,连喘息也变得急促且困难。如果是在香港或其它有足够医疗条件的大城市里,他会立刻选择入院开刀,把那小虫取出来,以绝后患。可是,此刻是在泸沽湖北的荒山野岭之中,即便是最近的大医院也有三百公里之遥。 “我后悔吗?我应该后悔吗?”孔雀仰起脸,轮廓美好的下巴斜指向远方的群山。忽然间,有两行泪从她的眼角跌落,晶莹如同草叶深处的夜露。 “如果后悔,我何不直接奔袭蝴蝶山庄,撒下‘灭门绝户蛊’,将段氏一族全部绞杀,一个不留?”她转过头,望着草丛中蜷缩着的小女孩段小彩。 小彩的手腕、脚腕被分别绑住,嘴原先是被胶带纸封住的,此时半边脱落,她刚刚才能哭出声来。她一定很害怕,全身紧缩着,仿佛要将小小的身体缩到地底去,直到别人看不见为止。 “如果我不后悔,又为什么连续布下‘血咒’,让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也许我只是想用这种步步紧逼的手法,要他回心转意。可是,越逼得紧,他就越拼尽全力保护家人,越把我当成敌人……”孔雀冷笑着甩头,顺带将余泪甩干。 “不要伤害她,上一代的恩怨,不要让无辜的小孩子去承担。”叶天淡淡地说。他曾答应段承德,要保护小彩,只要自己一天不死,这承纳就一天有效。 孔雀摇摇头,从齿缝里慢慢地迸出一句话:“只要能给段承德带来幸福感的人,都是我的敌人。她是小孩子,但她却分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感情。你说,她是不是该死?” 叶天哼了一声,不想再辩论下去,因为孔雀在这件事上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充耳不闻,只想让段承德失去一切,付出代价。 “可是,你还是爱他的。没有爱,就没有恨。爱至深,恨至痛。师父,我现在要走的,是跟你当年相同的一条路,但结局是完全不同的。我替他解蛊,不求任何回报,可他也许会因此而铭记我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心底最火热处,给我留一个小小的位置。我就像这条小虫,潜伏在他心脏的最安稳处……”莫邪把叶天轻轻按倒,靠近她的胸膛,盯着那块红斑,毅然决然地再次请求,“师父,帮我,我一定要救他。” 她的头发触到了叶天的身体,微凉而光滑,如一匹精工细纺的丝缎,带着来源于大自然的原野气息。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就像我一样……”孔雀叹息着,右手一挥,五种小东西无声地落在叶天胸膛上。稍停,小东西就开始缓慢地蠕动,在红斑四周围成一圈。 “吱呜——”西北远处,不知是夜枭啼鸣还是黑道人物在打唿哨,只响了一声,袅袅余音,久久不散。 “不要动,也不要想,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孔雀冷峻地说着,俯下身,右手拇指按住叶天的印堂,先左后右,划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古篆体的“人”字。最后一笔,一直向下延伸,过鼻梁右侧,绕至人中,越口唇正中、下颌正中,停止于喉结正中。 “他是不会死的,师父。”莫邪的声音轻缓如深梦中的呓语,“有五圣虫和您的‘指点迷津、请君入瓮’手法,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停在叶天喉结上的冰凉指尖略顿了顿,继续下行,又是一个“人”字,这一次的笔画结束于他的左胸乳头上方。 叶天深谙武学中内力疗伤、气血行走的原理,知道伤者的身体越放松,施救者的手法就越放得开。他的脑子里不去想“中蛊、破蛊”的事,而是追溯往昔,回忆身在海豹突击队时的种种件件。 他的教官们一直都在强调,一定要掌握好“嗜杀”与“不杀”之间的尺度,既不要极左,也不要极有。形势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仁慈”这个词,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伴犯罪。从香港来到大理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件事,比如面对北狼司马、司空摘星、山口组忍者、苗疆炼蛊师、黑夜金达莱时等各方人马时,他尽量保持忍耐,只有在不得不杀时,才为保命而出刀。 “这也许是错的吧?如果早一步向苗疆炼蛊师下手,哪会有身中‘牛头马面降’之厄,并且连累方纯?再或者,身在大理时,第一时间施展霹雳手段,近距离格杀黑夜金达莱的人马,也不会造成段小彩被掳、被逼远赴泸沽湖之变了。还有,进入山腹熔炉的过程中,几次有机会让大竹直二自生自灭,彻底瓦解山口组的力量……我已经一错再错了,今后的路怎样走,是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必须得认真思索。人在江湖黑道之中,行事原则一定与在海豹突击队中不同。军人生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每次投入战斗时,都是遵循‘稳、准、狠、短、默、快’的原则,雷霆一击,功成身退,以完成战斗任务为首要目标。黑道岁月,则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急不得、快不得、狠不得……”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再次想起海豹突击队行动失败的案例——红翼行动。 官方对与此次行动的正式报告如下:2005年6月28日,海豹突击队四人侦察小组潜入库纳尔省山区的塔利班活动区,搜寻当地塔利班游击队的行踪。中途,小组与三个阿富汗平民遭遇。队员们将这三人扣押,然后讨论到底该拿这些百姓怎么办。四个人投票表决,一人弃权,一人赞成杀死,两人人反对杀死。于是海豹们将平民释放。结果,放走的平民中有人向敌人报告了他们的行踪,四人遭到超过一百名全副武装的塔利班人员围攻,毙敌35人后,小组成员三死一伤。6月28日傍晚,赶来救援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被早已埋伏在树林里的敌人用RPG-7火箭助推榴弹击中坠毁,机上16名成员全部遇难。 该事件令美国五角大楼上层震怒,立即传令下去,对前线士兵分辨敌我的原则加以修改,当再次面临同样分歧点时,一切以保障士兵自身安全为主。换句话说,战斗中遇到“杀与不杀、敌与非敌”问题时,一定慎重,决不可无端令士兵陷入死亡陷阱。 念及自身,叶天在“杀死大竹直二”这个问题上,已经连连出错,并差一点丧身熔炉。直到此刻,大竹直二胁迫方纯、司空摘星、雪姬、梅森将军离去,自己两手空空,只剩遍体伤痕,活脱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一幕活化剧。相反,大竹直二已经轻松达成了深入熔炉的真实目的,带走鬼门十兵卫,也带走了二战期间遗留下来的大秘密,成为各大势力疯狂血战的最终胜者。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心底默默地苦笑,“也许有一天,这些艰辛的付出会得到回报的。也许暂时的蛰伏,只不过是为了‘二月惊雷龙抬头’时飞得更高吧!” 令他始终不解的是,梅森将军表现得一直都很低调沉默。按常理推断,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岂能任由北狼司马、大竹直二等人呼来喝去?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字头,山字腰,弓字尾,吸血牙……三十三尺内,攻入寄主脑髓,成就永生。斯时斯地,吸血且行……五圣虫合力,射出毒箭,逼寄生者横移。事毕之后,定奉献五月端午生、五年五月五日活、赤红冠、七彩羽、麒麟翅、三垂尾、乌龙爪雄鸡五只,以供吸血养神……”孔雀的喃喃絮语传来,吵得叶天头昏脑胀,也静不了心。 “五圣虫”的名称最早出现于苗疆五毒教的教义中,该教又自称是五仙教,擅长于豢养各种毒虫,并将毒性最大的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称作“五圣虫”。五毒教的门徒从“五圣虫”身体内提取毒素,炼成见血封喉的毒药,或直接杀人,或间接贩卖,一直都是江湖上仅次于蜀中唐门的“毒派”。 苗疆各大派的炼蛊师或多或少都与五毒教有联系,很大一部分更是五毒教的支脉派系,所以也传承了“五圣虫”的饲养方法和使用门道。 “五圣虫之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苗疆弟子,自出生起就信奉五圣虫,愿以毕生精血,供养侍奉。惟吾五圣虫,能庇佑苗疆弟子,过刀山水火而毫发无损,穿生死绝境而获得永生。信五圣虫者生,抗五圣虫者死,伏地叩请五圣虫神力……” 孔雀的五指上已经分别涂上了青、黄、齿、黑、绿五种颜色,在叶天身上不断地画着大小不一的古篆体“人”字。那些颜料散发出刺鼻的香气,直冲入叶天的鼻孔中。 “北狼司马死得太容易了,不是吗?像他那种级别的高手,能几百次从空无一人、蛇虫成堆的古墓中逃生,对于危险的嗅觉比狼犬还灵敏,怎么可能突然孤身进入大竹直二的势力范围?那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人原则。如果轻易就陷入圈套、不安排后续救援人马、不清楚敌人战斗力就现身……那样的话,他早就死了,也成就不了今天的盛名。”叶天的思绪又轻飏起来。 他不喜欢北狼司马,但能够以公平公正的心态看问题,很佩服对方的智慧和战斗力。叶天深知,蝴蝶山庄小型拍卖会上的三件宝贝此刻应该全在北狼司马掌握中,血胆玛瑙、录影带、书札一样不少。对方驾临大理的目的,就是用录影带钓出其它两件宝贝,乘机一网打尽。为此,对方甚至重金雇请司空摘星出手,计划周详,志在必得。 更进一步推断,段家遭受的“血咒”之变,也是北狼司马苦等的一个重要契机,深潜伺服,趁势而动。于是,赶赴蝴蝶山庄的八方豪杰,都变成了北狼司马的满枰棋子,当然也包括叶天、方纯在内。 “这局棋不下完,司马是不会有丝毫松懈的,所以……”叶天确信,北狼司马所有的步骤都是按计划步步推进的,他就算要见大竹直二,也会审时度势,找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风水宝地,并且是在百分之百安全的情况下。 “那么,死亡,也应该是他设下的一个圈套吧?”叶天熟读《三国演义》,对其中“诈死”的桥段耳熟能详。诈死,能让全部敌人都放松警惕,欢呼胜利的同时得意忘形,以至于做出轻率冒进的错误决定,成为敌人的盘中餐、口中食。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叶天再次默默背诵《孙子兵法·计篇》上的著名段落。中国古代的兵书在西方军事家心目中的地位极其崇高,无论是海豹突击队教官还是西点军校名师,都时常引用其中的精髓,向弟子们灌输百战百胜的战略战术。 “司马下套,对付的是谁?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叶天心里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缕令自己脱出困境、反败为胜的希望之光。 陡然间,他的心脏、锁骨、咽喉一起火烧火燎地刺痛起来,仿佛有一支火把突然由口中塞入,要将五脏六腑瞬间点燃一般。 第09章 莫邪末日 “啊——”叶天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 “升!”孔雀低喝,那潜伏在叶天皮肤下的红斑倏地向右上方移动,先到达锁骨,稍一停顿,便跳跃向上,停在咽喉正中。 “不入脑髓,那样太危险。师父,我必须保证他绝对安全、毫发无损才行!”莫邪惶急地叫着。 “先入寄主脑髓,再循着血液的流动次序退出来,进入反方向手臂,再从掌心生命线、健康线之间刺成人字形裂口取出,进入第二寄主体内。这是炼蛊师们固定的救援程序,没有什么可改的!”孔雀急促地回答,右手五指收缩并拢,变成一个圆圈,按在叶天的喉结上。 叶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处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火炭,又痛又热,又肿又胀。 “我不能让牛头马面降进入他的脑髓,谁知道元氏一派的降头术之中还藏着什么诡谲变化?师父,你只要驱赶蛊虫进入他的喉关向上三指就可以了——”莫邪深深地吸了口气,大义凛然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接下去,“我会把那虫子吸出来,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安全的做法。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身体容不得半点损伤。” 孔雀仰天连叹了三次,沉声问:“你真的决定了?” 等莫邪坚定地点头,她便缓缓地将右手挪开,盯着那红斑继续上移。 “叶天,记住今天发生的事,记住我现在的容颜吧……也许下一秒钟、下一小时我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一副人人讨厌的、丑陋至极点的鬼样子,但我不悔,永远不悔……”莫邪伏下身子,用自己的唇覆盖上了叶天的唇。 “三、二、一,来了!”孔雀紧张地倒数三声,红斑骤然从叶天喉咙上消失了,犹如在夜空中一闪即逝的流星。流星飞去,总是无人知其去向,但这一次,孔雀知道,牛头马面降的蛊虫已经进入了莫邪的身体。寄主改变后,蛊虫有可能产生突如其来的异动,造成令人措手不及的变化。 莫邪的唇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叶天,刚要起身,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地。 “你……没事吧?”孔雀的声音里饱含着希冀与伤感。 “还好,还好,这条蛊虫来自于元如意,属性为‘九阴雌伏’,暂时可以……封存于我的心肺之间。元氏一族的蛊术,犀利有余而厚重不足,假以时日,相信我能找出克制它的办法……”莫邪气喘吁吁地回答。她说得虽然轻松,却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双臂撑地,颓然望着孔雀。 “那没用的。”孔雀苦笑,“牛头马面降的本来用意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使人伤心欲绝,直至心灰意冷,受尽思想挣扎之苦后自绝于人世。莫邪,你的未来已经完全定住了,谁都帮不了你。” 莫邪轻轻地笑起来:“师父,一个女孩子能用自己的命去救深爱的人,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世界上……还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幸福的吗?” 她艰难地摸索出一块白手帕,在叶天嘴角上轻轻擦拭了两下,眼神痴痴地落在他脸上,不再挪开。这一刻,她不是人人忌惮的苗疆炼蛊师年轻一代高手,而只是一个为情所困、为爱所迷的普通女孩子。 孔雀低低地“嘘呜”了一声,右臂从叶天胸口挥过,之前释放出的五圣虫便倏忽间消失了。牛头马面降的蛊虫定力很强,若不是五圣虫合力驱赶,它是不会离开叶天的心脏。 “我到四周看看,你们有什么悄悄话,就赶快说吧。”她站起身,慢慢地向西面走过去,很快就消失在乱树与藤蔓之中。 叶天仍然仰面躺着,蛊虫离体是件好事,可他同时又背负上了还不起的“情债”。因为无论莫邪为他做过什么,他的感情都不会在她身上停留。 “为什么这样对我?其实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会……”他把最残忍的一句话咽回肚子里。山中夜雾又起,隔在他与莫邪之间。 “对,我知道,你的思想早就分成了七八处,唯一的男女之爱都在方纯方小姐身上。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做这件事,不做就会后悔。所以你并不欠我的,哪怕下一秒钟你对我视同陌路,我都不会怪你。”莫邪如同一名独幕剧演员那样,固执地说着属于自己的大段台词。少女的爱情表达虽然苍白,但字字都是真情铸就,令叶天感到无比惭愧。 他扭转头,从斜侧面看着莫邪。那张脸上,笼罩着一层难以用言辞形容的“死气”,鼻翼翕张之际,发出急促的“咻咻”声,似乎陷入了极度缺氧的糟糕状态。她的眼睛也完全失去了神采,原本水灵灵的双眸上也多了一层诡异的灰白雾气。 “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叶天叹息着问。 “什么也不要做,就这样陪着我躺一会儿吧,我已经累了。”莫邪放松身子,平躺在草地上。 夜露越来越重,渐渐打湿了她的发脚,她的神色疲倦之极,但嘴角却挂着满足的笑意。 “其实,整件事的源头都在段承德身上。他是有家室的男人,偏偏惹我师父动情,又始乱终弃,离她而去。他不知道,作为传承苗疆蛊术的圣女,师父是不能与外族男人有肌肤之亲的。一旦逾矩,师父体内的‘三十六守宫蛊’就会群起反噬,令她生不如死。身体上的痛犹能忍耐,心灵上的伤却无法平复。我亲眼见她夜夜用银针钉入胸口,逼自己忘掉前尘往事。可惜,她用尽了一切办法,都忘不掉段承德。那些爱,那些恨,都死死地镌刻在她心上了。于是,她就用折磨段氏一族的方法来折磨自己,‘血咒’下在段承德亲人身上,实际也伤了师父的心……” 没有人再去关注小彩的生死,叶天、莫邪已经自顾不暇。 “自小,师父就教诲我,不要爱上外族男人,但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你。我是师父唯一的爱徒,她的‘血咒’伤害敌人时,也将我拖了进来,直到陷入眼下的死局,咳咳咳咳咳咳……”莫邪猛地咳嗽起来,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跳,双眼中血丝纵横,已经结成了一张弯弯曲曲、丝丝缕缕的红网。 她伸手捂胸,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竟将自己的手一下子弹开。 “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对付不了牛头马面降,对吧?”叶天的脸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着。 莫邪单手按住自己的喉咙,拼命忍住咳嗽:“对,因为‘血咒’属于无解之蛊。近年来,苗疆蛊术四大家族‘余、岳、元、卜’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大家已经不再理会炼蛊师的道德底限,一出手,就不留余地。我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消灭牛头马面降,是因为……是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用炼蛊师的‘精、气、神’配合自身的元神蛊,将元氏一族植入你体内的蛊虫收服,立即便遭反噬,要知道,有些蛊虫是只能放,不能收的……” 叶天无言,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他援救别人,从未被别人救过,而且是被一名年轻的女孩子舍命相救。 “嘘……”莫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慢慢地笑出声来,“这夜好黑啊,我几乎看不清你了。我想,如果有人在暗夜里做一些怕羞的事,只怕也会给夜幕遮住,别人什么都看不到,是不是?” 叶天一惊,茫然四顾。夜色虽暗,但远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也许我该放开约束,把一切都给你。苗疆女子以‘从一而终’为善,如果我那样做了,师父是不会怪我的,就算过后即死,我也无憾。”莫邪的声音变得无限凄凉,如长夜宴席将散时的琴韵。 她说的,叶天都明白,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美吗?我不如方小姐好看吗?”莫邪幽幽地问。 叶天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莫邪又笑了,仿佛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能笑则笑:“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她的右手滞重地挪动着,摸索到叶天的左掌,紧紧握住。 “那些蛊术真的无法破解吗?除了四大家族,还有哪一派精通蛊术?莫邪,你先凝神守住心智,我尽快带你出山,去那些技术最先进的大医院。现代化的医学技术日新月异,从前无法诊治的病,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叶天想用话题岔开莫邪的异常思想。他不会对莫邪做什么,尤其是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莫邪的食指在叶天掌心里动起来,快速地写了“1、0、8”这三个阿拉伯数字。 “记住我吧,如果你什么都不愿做,那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记住我。”莫邪泪中带笑地说。 叶天的眉猛地皱起来,肩头一震,紧紧地握住莫邪的食指。 “记住我,永远记住。等你和方小姐百年好合的时候,别忘了烧一叠纸钱给我。九泉之下,我也会无时无刻不在祝福你们。”莫邪抽走食指,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两颊渐渐烧红,如两片卧在火炉中的钢铁。 叶天的心紧缩起来,仿佛被死神之手狠狠攫住,反复地蹂躏着。那三个数字合在一起,代表了某种神秘的意义,因此,莫邪与他的命运,也被另一层关系连接起来。 “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残局吗?”每一个字,都是从叶天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紧咬着牙,生怕自己的情绪失控崩溃。 “据说……苗疆蛊术的圣典天书《蛊语者》是由天魔女保管的,天魔女住在西南大山乱水深处。那本书是一切蛊术的起源,也许能破解现代炼蛊师们的独门秘技,可那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见过天魔女,也找不到她的居所……”莫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说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音调全变,“快,把你的外套拿给我,遮盖在我脸上,再用袖子系住。我不想让任何人再看见我的脸,快,快……” 她叫得那样凄惶,那样无助,如同大难临头时的一只受伤的小兽。 叶天几度想伸出手臂搂住她,给她一些温暖有力的抚慰,但又硬生生地忍住。搂她即是害她,自己永远不能给她什么,又何必徒劳地向着她丢下一根救命稻草?一根稻草不可能将她从感情的漩涡中拖起,给她希望再令她失望,等同于第二次谋杀她,那样做有何意义? 他强撑着起身,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一条灰色的影子轻烟一般飞来,落在莫邪身畔,飞快地脱下外衣,嗵地一声半跪下去。 那个人正是司空摘星,满腮都是刚刚长起来的粗糙胡须,满眼都是抹不去的哀伤,满身都是星夜奔波的露水与尘土。 他那样虔诚而痛苦地跪着,只轻轻问了一句:“我方来你就要走了吗?”一句话之后,这个名动天下的神偷之王便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记得我,叶天,记得我此刻的样子——”莫邪不顾司空摘星的表白,艰难地抬起头,脖颈上的筋络全都吃力地绷紧,向着叶天站立的位置。她的眼珠已经被血丝密密地笼罩住,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诡异的赤红色。她大概已经看不见了,只是用心灵感受着叶天的存在。 “我记住了。”叶天苦涩地回答。 “我记住……了……”司空摘星痛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轻轻地展开外套,盖在莫邪的脸上。他放开衣服之后,双臂木然地停在半空中,十指哆嗦成一团。 莫邪再也没有出声,似乎那件衣服落下去,就等同于棺材的最后封盖,死亡者可以放心去了。 面对司空摘星,叶天有太多问题要问,但话到嘴边,全都哽住。 “这就是炼蛊师的末日了吧?”隔了一阵,司空摘星猛地抹去眼泪,旋身而起。他的脸上带着几道怵目惊心的刀痕,本来就算不上英俊的脸,更显得狼狈不堪。 “她是为我而死的。”叶天不忍心面对司空摘星那张已经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 “不对——”司空摘星嚎叫起来,“她不会为任何人而死!” 他的声音惊飞了林中宿鸟,惊醒了山中野狼,近处的咕咕鸟鸣和远处的凄厉狼嗥持续响了好一阵,才重归寂静。 “为了你,我千辛万苦从日本人那里逃回来,希望能给你帮上忙,不至于困死在山腹熔炉里。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连累到她……算了,算了,算了,我累了,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单独跟她在一起待一阵子。还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帮帮忙离开一会儿,求你了!我求你了!”司空摘星语无伦次地大叫着。 叶天默默地承受着这种变相的指责,轻轻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开。 他向正西走了三十余步,孤单地靠在一棵老槐树上,胸中不再有冲天之志,而是塞满了无言的悲凉。 事实上,只要司空摘星想逃,就没人能困得住他。那么,其他人呢?方纯、雪姬、梅森将军等人都还安全吗? “司空,我并不愿意欠下莫邪这一大笔还不了的人情债,但我不能死,更不能受制于苗疆蛊术。我的肩上,还有一副更重的、谁也无法取代的担子,必须要挑起来,并且一直前行。有战斗,就要有牺牲,有些人必须要牺牲自己,作为获得最后胜利的垫脚石。如果这是一场不得不应对的豪赌,那么有些人就必须做筹码……这一切,你懂吗?如果换成是你,可能也会做缩头乌龟,要一个女孩子舍生来救。”叶天的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但他不允许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只是拼命用后背抵住粗糙的树干,咬牙忍着,不出一声。 夜色似乎又黯淡了一些,即将进入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段。 司空摘星走近,一边心不在焉地迈步,一边胡乱地踢开杂草。 “方纯没事,大竹直二对女孩子没兴趣,只关注于超级武器。他从山腹中带回来一个人,此刻正率领大队人马北去,目标是三星堆遗址。我觉得,那里是他的老巢,而且他对超级武器、黄金堡垒、二战期间泸沽湖历史的了解,远远超过我们。这次的山腹之行,大家全都中了他的套,白白替他忙活了一大场。方纯偷偷告诉我,如果我还有一名中国人的良心,就忘掉酬金多少的事,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对抗大竹直二的阵营中去。正因如此,我才逃出来救你。现在,北狼司马死了,前后好几笔酬金都泡了汤,这笔巨亏的烂账已经没法计算了。所以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干,死磕大竹直二那帮子日本人。”司空摘星嚼烂了嘴里的草叶,呸地一声使劲啐出去。 叶天苦笑一声:“谢谢你司空,救援之恩,以后定当报答。” 只要对方有这份心,他就很感激了,并不一定要亲手搭救。 司空摘星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继续说:“大竹直二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中,有很多纸张发黄的旧照片、旧资料。我偷偷瞧过,资料日期差不多都在1940年至1945年,也就是抗日战争的中后期。他经常对着资料一看就是半宿,似乎在寻找什么线索。方纯说,超级武器没那么简单,绝对不会像常规武器一般仅有制造、填弹、射击的三步程序,而是复杂百倍,毫无规律可循。如果情况足够糟糕的话,将会出现‘得到超级武器也不会用’的可怕局面。现在,最熟悉超级武器的就是大竹直二,所以他的地位变得非常微妙,各方既想杀了他夺取资料,却又投鼠忌器,生怕将唯一的一条线索也掐断了。” 大竹直二是武器狂人大竹神光的孙子,这层特殊关系奠定了他在此次搜寻超级武器行动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更何况,作为山口组炙手可热的中层人物,他手中要兵有兵、要将有将,正是呼风唤雨、势头正猛的大好年代。 “方纯说得很对,人不可与天斗,只能顺势而为。”叶天点点头。 司空摘星疲惫地叹了口气,抱着头,闷声嘟囔着:“大家跑来跑去,累个半死,却又不知道奋斗的方向究竟是哪里。唉,这种弄法,还不如像以前那样跟着北狼司马干,至少那时候还知道,我是为钱活着的。叶天,你们这些白道大侠们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夺下超级武器奉献给国家和政府吗?还是为了力压群雄、独占鳌头后获得更大利益?如果我跟着你们干,最后能分点什么?” 莫邪中蛊昏迷这件事刺激了他,此刻他不再是叶天熟悉的那个幽默搞笑、插科打诨的神偷,而是情绪低沉,嗓音沙哑,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十岁。 叶天忽然间语塞,因为他也感到自己已经开始迷失。在与黑夜金达莱、山口组的缠斗中,他已经陷得愈来愈深,渐渐无法自拔。 “这问题,你有没有问过方纯?”一提到那个名字,叶天嘴角一动,有了微微的笑意,仿佛那名字是一只寒冬中的紫铜手炉,填满了灼热的火炭,只要张口说出,就可以在暗夜里偷偷地取暖。同时,叶天心中默默问了一句,“天涯纷飞,生死离别,北去路上,你还安好吗?” 他对方纯的思念,全都埋在心底,从不外露半点。 “问过,她说两者并不矛盾。得到超级武器后,最稳妥、最实惠、最可行的就是卖给某个国家或政府,免得被那些江湖大佬们黑吃黑、背后捅刀子。”司空摘星懒洋洋地回答。 “方纯给了你什么?你怎么突然变得仿佛她的应声虫、传令兵似的?”叶天想开个玩笑,改变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司空摘星木然摇摇头:“她什么都给不了我,但我是中国人,只要能跟日本鬼子对着干,我宁愿不要报酬、不要地位,她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从前,我跟着北狼司马做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丑事,甚至包括替伊拉克人卖命,真是不堪回首。” 大理之行,司空摘星一个人把蝴蝶山庄搅得乱七八糟,的确是帮了北狼司马一个大忙。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第10章 元氏兄妹 “我确信,北狼司马没死,死得不过是他故意安排的替身。”叶天终于坦白出了自己的想法。 司空摘星一怔,眼底掠过一阵狂喜:“什么?他没死?你有什么证据?他在哪里?那样的话,他答应我的酬金得全部兑现才行!” 刹那间,他从悲哀的泥潭中跳脱出来,五官表情一下子盘活,原本黯淡无光的印堂也明晃晃地亮起来。 “他大概会在你最不愿意看到他的时候出现,通常情况下,敌人就是这样的出没规律。你盼着见他时,他深藏于九地之下;你怕见他时,他偏偏就出现在你眼皮底下。”叶天淡淡地回答。 北狼司马故意假死匿藏,为的是躲在暗处对付更强大的敌人。叶天希望他要找的不是自己,而是日本人。 司空摘星兴奋地搓了搓手,情绪明显高涨:“他没死就好,没死就太好了……原来我觉得人死债烂,这些日子的活都白干了,心里窝囊得不行。现在好了,他活着,就得付我工钱,而且是一大笔工钱。” 在这个天大的利好消息面前,他高兴得像个盼着新年早一天到来的小孩子。 “恭喜你司空,总算没有摊上赔本买卖。”叶天哭笑不得。 司空摘星向草丛里的段小彩望了一眼,脸上也有了笑意:“叶天,你这次又救了段承德的女儿,他该拿双份酬劳出来才行。这家伙,自己躲在蝴蝶山庄里搂着新情妇快活,把咱们兄弟支使出来拼命,打完黑夜金达莱打炼蛊师,打完炼蛊师打日本人,害得大家吃不好,睡不好,长途奔波,累死累活,一个个丧家狗似的……” 他的牢骚让叶天莞尔一笑,发牢骚、说怪话、先要钱、死要钱的司空摘星才是真的司空摘星。 “西北、西南两面有敌人靠近,蹑足潜行,阴气极重,可能是苗疆炼蛊师之流。”趁着司空摘星的尾音遮盖,叶天低声提醒。他诱导司空摘星多说话,用意亦是在麻痹敌人,以求速战速决。 司空摘星也借着挥手抹去嘴角唾沫星子的空当,努努嘴,眨眨眼,悄声回应:“没错,我赶来时,曾在十五里外觉察到他们的存在。没想到,两人是冲着你来的。叶天,咱们还是按老规矩,战斗一开始,我就撤。” 叶天禁不住气极而笑:“这算什么老规矩?谁跟你订过这样的老规矩?司空,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而不是跟踪你过来?” 司空摘星严肃地在叶天肩上一拍,正色回答:“想知道为什么吗?答案就是——你是英雄我不是。黑道中人一般会选择狙杀大人物而一战成名,却绝对不会跟我这样的小偷过不去。杀你,他们就获得了出名的资本,日后走到哪里都可以大吹特吹。相反,杀我,就像在酒席宴请捏死一个苍蝇似的,不说会被人笑,说了会加倍被人笑。如果你是他们,在你我之间选谁来杀?” 这种歪理,司空摘星肚子里有的是,一套一套的,仿佛由旁人迎敌而自己作壁上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叶天懒得费力劳神地反驳,此刻他必须把全部精力收回来,凝神迎敌,大意不得。 西北面的敌人刚刚绕过十五步外的一个小土丘,西南面的敌人刚刚穿过二十五步外一大丛野生藤蔓交错编织成的天然矮墙,然后两个人就同时消失了。 司空摘星“咦”了一声,倏地趴下,用“伏地听音”的功夫屏息谛听了一阵,狐疑地自语:“他们竟然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孔雀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这一点令叶天觉得有些怪异,而突然接近又突然消失的敌人,则让他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司空,去,背上莫邪,我照顾小彩,咱们走!”他倒退着后撤,警觉地环顾四周。 乱草为夜风所动,窸窸窣窣响着,透着十足的诡谲之意。远近的树杈与藤蔓,则如同兀立着的孤魂野鬼,每一处都散发着森森鬼气。 “他奶奶的,敌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除了莫邪,云贵苗疆这边就没几个好人,都是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开始司马找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嘀咕过,别没吃上燕窝,先给大雁啄了眼,没吃上羊肉,干惹一身腥膻……”都到这时候了,司空摘星还有闲心发牢骚,嘟嘟囔囔个不休。 “够了!”叶天又气又笑地喝止他,“吃燕窝跟被大雁啄有什么关系?燕窝又不是大雁造出来的东西。” 司空摘星愣了愣,自己也笑了,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后退:“他奶奶的,一到苗疆这地方,我脑子就像进了水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 很快,他就接近了昏死中的莫邪,俯身捞住莫邪的手,要将她背起来。 “叶天,往哪边撤?这黑灯瞎火的,连条干净整齐的路都没有——”他的话说到一半,地底发出“咻”的一声怪响,一柄闪着蓝光、宽窄厚薄如韭菜叶的快刀穿透莫邪的身体,差一点就穿糖葫芦一样钉入他的胸口。 “糟!”司空摘星只叫了一个字,身子像装了强力弹簧一样骤然高飞,直上直下地弹起两米多,半空后仰翻身,半蹲着落地。他的轻功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但至少算得上是“天下第一流”的,所以才死里逃生,避开了敌人志在必得的一刀。 仿佛电影中的“定格”一般,叶天、司空摘星两人各自保持一动不动的架势,眼睁睁看着那柄露出一尺半长刀身的蓝色怪刀慢慢地抽回去。 莫邪一动不动,任由敌人的兵器穿体而过。 “咯吱、咯吱”,司空摘星的牙齿咬得一阵阵怪响,愤怒到极点,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是元氏兄妹吗?请现身吧!”叶天沉着地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只有越来越烈的山风吹拂着蒙住莫邪头部的衣服。夜色那么黑,像是什么人打翻了巨大的墨水瓶一般,把远近的山石、树木、乱草都一点点染黑,直至它们从叶天的视线里渐渐消失。夜越黑,就代表黎明走得越近,那是叶天唯一的希望。 “不要碰那小女孩,别逼我翻脸。”叶天咳嗽了一声,仍然保持足够的礼貌。 看起来,元满、元如意兄妹之前并未远离,只是巧妙地隐藏起来,如发现了猎物的秃鹫,暂停攻击,但却决不放弃。苗疆炼蛊师们日日与毒虫、毒药为伴,性情大变,体内或多或少都掺杂了复杂的嗜血兽性。此刻,如果有人在小彩身体上穿刺同样的一刀,那个身中血咒的小女孩就回天乏术了。 “不要动她!”一个女子的冷淡声音响起来。 “为什么不要动?她是具有十三窍玲珑心的天才,此刻不杀,等她长大了,一定超过我们。苗疆就这么大个地方,她强,我们就给比下去了。妹妹,我从一开始就说,先下手为强,先下手为强,你偏偏不听!”一个男人急煎煎地叫着,语气中半是暴戾,半是狂躁。 “天魔女。”女子又回应了三个字。 男人听不懂,又问:“这件事跟天魔女有什么关系?小女孩是大理段家的人,——哦,是了是了,你是要把小女孩当成叩开天魔女洞府的钥匙?妹妹,这主意不错,真是不错!” “没错。”女子再次回答。 “那也好,十三窍玲珑心的体质,有成为天下第一炼蛊师的潜力。我们握着这样一块宝贝,等于是捷足先登了。妹妹,你果然比我聪明!”男人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两人一唱一和,只当叶天和司空摘星是透明的空气。 叶天忽然叹了口气,心头涩涩的,很不是滋味。这种滋味最近常常出现,全都是在他不得不杀人之前浮上来。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该死,但如果他们只该死,不找死,那就不会死。 “今天,我们可以做得更多,也做得更好。莫邪死了,孔雀被我们的五遁阵困住,再做掉叶天和司空摘星,把这边清理得一干二净。之后,或守株待兔,或北上追袭,都是一箭双雕的好棋。”女子轻笑着说。 男人也附和着:“对对,山口组和黑夜金达莱的人再嚣张、再混账,一到苗疆,还不是要借助于我们的力量?自古至今,苗疆就是炼蛊师的天下,外族人只有乖乖受摆布的份。妹妹,大竹直二一直想跟咱们合作,一起进军西南,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女子冷笑:“日本人在想什么,一看就明白。他们为的,不过就是西南山水深处的黄金堡垒。我早猜到,要找到那东西,不知需要多少江湖人物伏尸垫背。就算侥幸找到了,到时候日本人也不会认真实践诺言的,因为这是他们的民族天性。做强盗惯了,突然要他们改行做善人,怎么可能?” “那怎么办?”男人立刻问,随即又心有不甘地追问了一句,“我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别人在滇藏边界大把捞钱、大秤分金,把所有值钱的都划拉走了吧?妹妹,就算黄金堡垒是日本人弄下的,可在咱们地盘上,雁过还要拔毛,何况是如此一大笔财富?” 女子嘿嘿一笑:“黄金堡垒的最终归属还早呢!别忘了,传说中的青龙大人还没露面,以他的实力,连国际刑警、五角大楼狙杀小队、欧盟跨国暗杀组都几十次徒劳无功,正好跟日本人做对手。哥哥,有很多国际政治上的事,你根本不懂。一只小小的蝴蝶在巴西上空扇动翅膀,可能一个月后,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会引起一场风暴。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理论。我们的根深植苗疆,只能顾及眼前,多关注天魔女的事,其它不必多问。” 草丛中忽然响起了诡异的沙沙声,司空摘星低头看了看,骇然跳着脚大叫:“蛇,这么多蛇?” 在他和叶天身边十步之外,草上草下出现了几百条盘旋游走的青色小蛇,个个挺着脖子,吐着信子,异样狂躁。 “不要怕,只要你们肯合作,小青蛇是不会伤害你们的。”那男人从土丘后现身。从声音判断,他正是元满。他身上穿着一件连体皮衣,皮衣是连着帽子的,与鼻梁上戴着的宽大风镜、横过口鼻的加高衣领无缝融合,再配合脚下那双高至小腿中部的黑牛皮战靴,全身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不动,但你最好也别让这些小蛇乱动。”司空摘星抢着回答。 元满慢慢地走近,低头看着莫邪,用戴着黑皮手套的食指点了点,似乎颇有感慨:“四大家族马上就要变成一家了,你们余氏家族一直都骑在其它三家头上,觉得自己好像很了不起一样,可你知道吗?盛名之下的孔雀早就失去了超级炼蛊师的能力,她跟汉族男人有了那种苟且之事,犯了炼蛊师的‘必诛天条’……” “不要碰她!”司空摘星尖声大叫。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元满抬起头,盯住司空摘星的脸。风镜后面更暗,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叶天从“全身密裹”这种奇怪的现状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我不想碰她,苗疆任何一个炼蛊师,都不想碰同行们一下,哪怕她美得像天仙。在炼蛊师眼中,其他炼蛊师是不分男女的,只是一具炼蛊、下蛊的行尸走肉,再美的脸、再美的身体与骷髅骨架无异。”元满摊开手掌,桀桀怪笑着。 司空摘星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莫邪,她的身体依旧纤细苗条,只是脸被盖住,不知有没有发生变化。 “你怕了吧?中了牛头马面降的人,脸部骨骼会发生错位畸变,某些部位严重缩小,某些部位急速增大。于是,皮肤肌肉都会被扭曲拉伸,完全变样——不,不不,用‘变样’形容是不恰当的,我觉得用‘异变’才更确切。当这种降头术发动时,一个人的头部将变成一件‘像什么都好就是不像人头’的怪东西,比南美Shuar猎头族人的‘缩头术’更为奇特。我敢打赌,你根本没有勇气揭开那件衣服再看她一眼……”元满得意极了,笑得前仰后合,站立不稳。 司空摘星干笑了一声,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开口说些什么场面话,但连张了两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确很怕,这一点从他过度苍白的脸色就看得出来。 “元兄,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叶天问。如果能多拖延一些时间,黎明也许很快就要到来,那时候他就能找出元如意隐藏的位置,先杀她,再杀元满。打蛇要打七寸,而元如意就是“元氏兄妹”这条毒蛇的“七寸”。 元满转过头,像一条饥饿了的眼镜蛇扭动着扁平的脖颈那样,先盯牢了叶天,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回答:“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人。” 叶天的表情突然凝固,以他的机智,当然能猜到元满的意思。 “不用说名字了,他能猜到。”隐藏在暗处的元如意轻飘飘地说。 “不,就算他能猜到,我也要说出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元满如狼嗥般吼叫着。天地如此阔大,暗夜如此广漠,仿佛都已经成了他与元如意主宰一切的世界。所以,他可以任意说,任意做,任意蹂躏眼前的俘虏。 “我、要、的、是、方、纯。”这句话从他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一阵无言的悲哀猛地从叶天心底浮上来,他原本希望元满不要找死,因为从熔炉一路杀出来,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实在不想于那数字上再叠加一层。 “不要找死,不要逼我!”这就是叶天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可惜,元满并不知道,说完了那句已经触犯叶天忍耐极限的话之后,居然笑嘻嘻地又补充了一句,“叶天,从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她应该是属于我的。于是,我在她身上下了‘情蛊’。如果是普通女孩子,一道蛊下去,立刻就会被我迷惑,乖乖向我投怀送抱,不过她似乎没受影响。这也没什么,只要她还留在苗疆,我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更何况,妹妹已经在她体内下了牛头马面降,那才是最致命的一道枷锁,不怕她跑到天边去。所以说,我志在必得,其他人都要靠边站,呵呵呵呵……” 叶天的心一下子落在冰窖里,他一早就怀疑方纯中蛊,此时从元满口中得到了最终证实。从大理到泸沽湖这一路上,他对白晓蝶的怀恋正在向方纯身上转移,突然遭此惊天巨变,感情萌芽随即被无情摧折,整颗心都空落落地悬浮起来,找不到栖居之所。 “没错没错,我们先后向你跟方纯下了情蛊、牛头马面降。莫邪小妹妹能舍身救你,但却没有哪一个炼蛊师肯舍命救方小姐,除非她能跟我哥哥——”元如意的话又响起来,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火炉上狠狠地泼了一勺热油,蓦地引发了叶天隐忍已久的杀机。 “噗”,只一声,叶天的小刀就不偏不倚地刺入了元满的心口。 之前,他与对方相隔九步,中间还被莫邪与司空摘星拦挡着,但他一出手,九步距离就化为乌有。一刀刺中,他与元满面对面站着,一腔怒火全借着那柄小刀逼进对方体内。 “你可以说我,但不可说她。她的名字,绝对不允许从你这样的苗疆烂人嘴里说出来。我给了你太多机会,但你却懵懂无知,看不清形势,觉不出天高地厚来。知道吗?我是海东青,不是任你踩在脚下的污泥。我不杀你,天理难容——不杀你,再忍下去,忍字头上一把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叶天在元满耳边低语。 “你……你……你敢……”元满喷出一口血,但却被皮衣挡住,没有飞溅出来,只有风镜下缘染上了几滴。 “我是一飞冲天的海东青,有什么不敢的?”这句豪气干云的话从叶天嘴里说出来,却带着无限悲凉的意味。 方纯中了牛头马面降,其结果终究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料。他能杀得了出言侮辱她的元满,却又如何能刀刃蛊虫,替她解忧? “杀了我,你就……你们就完了。我得不到她,谁也得不到她……”元满一边狂笑,一边咳血。 叶天拔刀,刀刃顺势拖过元满的脖子。 皮衣顿时裂开一条血淋淋的长缝,元满的半边脖颈都被割裂,整颗头颅都向后仰过去,但他嘴里兀自一边喷血,一边发出癫狂骇人的笑声:“谁都……得不到她,牛头马面……降头术的力量将永远禁锢着她,直到……直到……”他踉跄后退,脚下绊到藤蔓,噗通一声后仰倒下。 “我说过,别逼我。”叶天轻轻甩了甩手,元满的污血从刀刃上应声滑落。 “那么,我逼你,我也该死了,是吗?”与元满同样打扮的元如意也出现了。与此同时,四面围上来的不止是青蛇,还有倒竖着土褐色尖刺的蝎子,摇晃着金色触须的蜈蚣。 “小心瘴气。”叶天低声提醒司空摘星。 瘴气,是热带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主要原因就是无人有效地处理动物死后的尸体,加上热带气温过高,毒素滋生积聚而成。 宋方勺《泊宅编》载:虔州(今江西赣州)龙岗、安远二县有瘴,朝廷为立赏添俸甚优,而邑官常缺不补。他官以职事至者,率不敢留,甚则至界上移文索案牍行遣而已。 瘴气是山林恶浊之气,发于春末,敛于秋末。多瘴之处,山岭多是纯石叠成,一无树木,雨淋日炙,湿热重蒸,加以毒蛇、毒物的痰涎、粪便洒布其间,河流溪水不是绿的,就是红的,全都腥秽逼人。 元氏兄妹的衣着打扮,正是防范毒瘴之气的措施之一。所以,叶天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想要方小姐,我想要你,先有情蛊,后有牛头马面降,两道枷锁,你是逃不掉的。蛊术的最高境界,是炼蛊师死了,而蛊虫的禁锢力量永远存在,经久不散。从那种意义上说,方小姐已经逃不脱我哥哥的控制,除非她立刻就死了……”元如意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中那柄蓝汪汪的韭菜叶状长刀。 那柄刀的韧性极好,刀身随着她的指尖微微起伏着,如一条在毒液里浸泡过的蓝蛇。只有百炼缅钢才能锻造出如此锋利、坚韧、纤细的好刀,而刀身上透出来的那种纯粹、妖冶、幽异的水晶蓝色,则是铸造师直接用剧毒的毒液来淬火的结果。 “她不会死。”叶天沉声回答。 “那么,她就会像——”元如意的右臂急速颤抖着,蓝刀如灵蛇般掠过莫邪的身体。 叶天拉着司空摘星速退,以防敌人怪招突袭。 一阵风过,蒙在莫邪脸上的衣服忽然片片飘落,露出一张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竭的“脸”来。 “不死,方小姐也会变成这样。”元如意懒洋洋地低笑着,像是宣誓,又像是警告般地说,“我,才是这野地死谷中唯一长存的苗疆蛊术之王、之神、之不灭灵魂。到了这里,你们不会有第二种选择,都是我脚底的蝼蚁——” 第四卷 雪山藏庙:第一部 XXXX 第01章 忍无可忍 司空摘星“啊”了一声,猛地捂住嘴,身体僵直,喉头上下哽动着。 叶天只是冷冷地凝视着远山,挺直了腰,腰杆如标枪一般笔直。这就是黑道战争,残酷、冷冽,出手无情,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而其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元如意“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本来是个长得还算甜美的女孩子,之前叶天也一度觉得她是炼蛊师中的好人,可现在,她的样子如同一名勾拿凡人踏入地狱的恶鬼。 “叶天,我知道你深爱着方纯小姐,只是不清楚当她的脸也变成这样时,你还会不会一成不变地、一往情深地、一点不减地、一如既往地爱她?若真如此,你就是孔夫子、关二哥那样的圣人,当世少有,一时无两。很可惜,自古以来,无论男女,都没人能漠视牛头马面降的威力——”元如意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波瞟着司空摘星。这段轻飘飘、酸溜溜的话没说完,后者已经“哇”地一声吐出来。 “忍无可忍,不能再忍。”叶天淡淡地说。 他想过给别人留退路、留活路,可有些人偏偏不领情,一直向前逼,逼得他胸腔里的怒火再也无法控制。 “什么?你说什么?”元如意的神态变得越来越嚣张。 当然,她有嚣张的资本,莫邪脸部的巨变,正好给了她夸耀手段的机会。只要叶天有一点点心慌意乱,她就能顺利控制局面,将对方玩弄于指掌之间。 “我本来希望,你们走了就不再回来,大家不见面,也就不必生死对决,可以各自保全性命。上一次,我就知道你在我们体内下了很厉害的蛊,可我没多说什么,因为那只是个猜测,未经证实,不能妄动。”叶天的声音越来越冷了,就像黎明的山林里吹起的风。 此时,他心中想的是:“方纯,你还好吗?” 他的确不是孔夫子、关二哥那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神人,但总算能在连环激变之中稳住心神,不给敌人只手遮天的机会。 “叶天,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司空摘星突然说,并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坐下,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太爱,就会受伤害,不是吗?”元如意尖声说,“他的样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等到方纯身上的牛头马面降发作时,哈哈,哈哈……” 叶天的眼角忽然轻颤了两下,仿佛元如意的话是一枚无影无形的针,在他心尖上快速绝伦地连刺了两下。无论是方纯还是白晓蝶,外貌都接近于完美,若是那样的一张脸出现畸变,简直是惨绝人寰的惨剧。 “我不该来云南的,这一趟,只怕要把老本蚀光了。”司空摘星垂着头,从指缝里喃喃地说。 “任何人都不能伤害方纯,伤害方纯者死!”叶天突然前突,须臾之间,与元如意掌中的蓝刀交手十五次。蓝刀如灵蛇吐信,在他周身上下翻腾着,但却始终没有沾到他的身体。 两个人不出一声,只是咬牙恶斗,十五回合一过,双方身体立刻分开,退回到之前的位置。 元如意喉咙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她脸上起初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脸白如雪,唇白如纸,但只过了几秒钟,她就尖声大笑:“叶天,你不敢杀我,对不对?” 叶天疲倦到了极点,不想再说什么,只苦笑了一声。 “叶天,杀了我,方纯身中的降头术发作时,就只能闭眼等死。留下我,是想将来向我求救。不过你想错了,牛头马面降无解,除非你能达成炼蛊师的心愿,由他收回蛊虫,再吞吃到胃里,用胃液将蛊虫腐蚀为泡沫。糟糕的是,你已经杀了我哥哥,谁还能做到这一点?谁还能做到这一点?”元如意的精神几近疯狂,声音拔高,直至歇斯底里的状态。 “已经没办法了吗?”叶天痛苦地反问。元如意猜中了他的心事,刚刚小刀至少有四次能取对方性命,但他犹豫再三,没敢痛下杀手。 “没有,那是绝户蛊,伤害不可逆转,现存的苗疆炼蛊师中,只有人能放,没有人能解。就算她说自己可以解蛊,也是故意编出来骗人的。”这一次,回答他的是跌跌撞撞奔过来的孔雀。她的脸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披头散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矜持与幽雅,左手食指上还一路滴着血。 孔雀冲到莫邪近前,一下子站定,万念俱灰地叫了一声:“莫邪——” 莫邪通身都已经变为蓝色,看上去阴森恐怖。她的脸部出奇地肿大,鼻子两侧出现了十几处疙疙瘩瘩的地方,幽幽地泛着蓝光。 “别叫了,她已经死了。小女孩不懂事,爱上不该爱的男人,我早替你出手清理门户,省得闹出不知廉耻的风流韵事来,丢了咱们苗疆人的脸。”元如意继续笑着,仿佛莫邪的死是最佳结果,不值得任何人悲伤。 孔雀没有哭,嘴角动了动,手指一勾,从腰间扯出一大叠黄色符咒,倏地向天空中一扬。符咒尺寸只有小学生练习簿那么大,散落下来,正好严严实实地将莫邪覆盖住。 “你用断去一截指甲的法术逃出我的五遁阵,是穷途末路时的无奈之举,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不过,方圆一公里之内,都被我下了草木蛊、烟尘蛊、光影颜色蛊……只要我愿意,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再布一座五遁阵出来,把你们通通困在其中。孔雀,你当年在大理触犯了炼蛊师的天条,把自己圣女的身体交给了汉人,并被始乱终弃,已经成为苗疆炼蛊师界的大耻辱。如果我是你,早就拔刀自杀,向苗疆蛊虫之神谢罪了,可你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还培养了莫邪这个永远拿不出手的女弟子,哈哈哈哈……”元如意的目光不住地闪动,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又生出了什么鬼主意。 孔雀摇摇头,深深地皱着眉,未开口前先叹了口气:“我的确有罪,但莫邪是无辜的,你又何必杀她?” 元如意顿时笑弯了腰:“何必?我何必杀她?我当然要杀她,还要杀光一切拦路虎、挡路石,也包括你在内!” 晨风吹动符咒,不停地飒飒作响。覆盖在黄纸下的人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没有人再想亲眼目睹了。 “我也可以杀人。”孔雀轻轻地说,“可是,我只杀跟自己有仇的人,不像你,已经迷失了炼蛊师的本性。在苗疆老一辈人传下的规矩中,有‘不得助外乡人残害族人’的祖训,你忘记了吗?就算我杀不了你,无所不在的天魔女也会出手,消灭所有苗疆叛徒,维护族人的生命与荣誉。” 提到“天魔女”时,孔雀眼中忽然有了光泽,仿佛那个名字是茫茫暗海上的一座灯塔,能够指给她前进的方向,带给她生活的勇气。 “据说,天魔女已经死了,死在五岭三江二十八连环洞最深处,连尸骸都被豢养的元神蛊吃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孔雀,你就不要指望那些靠不住的人物从天而降了,有这些心思,不如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吧。你杀了段承德身边那么多亲人,他怎么肯善罢甘休?”元如意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躺着的段小彩,脸上又飘起了虚伪而诡秘的假笑,“这个孩子不如由我带走吧,至少能帮你引开段承德的注意力,免得你屋漏偏遭连夜雨,最后弄得身败名裂,再给炼蛊师界丢一次脸。” 叶天忽然记起了在蝴蝶山庄里第一次看见小彩时的情景,那时,危险征途还未开始,他明知苗疆险恶,仍能逆风而行。由小彩,他又念及目前失陷于大竹直二手上的方纯,非但失去自由,而且身中绝蛊,未来一片昏渺。 “不要打她的主意。”叶天说。 如果大竹直二在这里,他也会说同样的话:“不要打方纯的主意。” “什么?”元如意嘻嘻哈哈地阴笑着。 “你敢碰她,我就杀人,决不再手下留情。”叶天斩钉截铁地说。他对段承德有承诺,人不死,就得遵守诺言。 “可是,这小女孩算是你什么人啊?你总不能只要是女性就从小到大一口通杀吧?”元如意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再不走,我就要动手了。”叶天不想再看对方的脸,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并不比莫邪中蛊后的脸好看多少。 “好好,我走,我走。”元如意突然向后退却,像一缕白色的雾气,飘飘然消失空气之中。 司空摘星陡地跳起来,叶天及时伸手,一把拦下他:“这是苗疆炼蛊师的世界,谁若冒进,谁就会先死。司空,失去朋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家人全死了,连个报仇的火种都没留下。” 山林深处,危险重重。他不敢追,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司空摘星去死。 “她杀了莫邪,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啊……”司空摘星涕泪横流,哭得像个孩子。像他那样的飞贼,独来独往惯了,连朋友都极少,更不要说是爱人了。一旦爱上,就会全情投入,没有半点保留,犹如失火的老房子,一烧起来,就无药可救。 叶天重重地点头:“对,要报仇,但不是现在。身在苗疆,你可以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千万要明白自己不能做什么。唯有如此,才能安全保命。司空,你连命都保不住,还能干什么?莫邪死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可你的生活——‘神偷之王’司空摘星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事实上,此刻叶天肩上的压力更大,因为沃夫子石化而亡的谜题未解,又要担起解救方纯的责任。无论前路有多少危险,仍然要一步一步走下去。所有大事件没有结束前,他不会倒下,也不能倒下,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担得起这两副担子。 “我……我……”司空摘星怔了怔,蓦地在自己胸口猛击了一掌,一口黑紫色的鲜血狂喷出来,飞散为一阵密集的血雾。血雾之中,骤然飞起几十只花斑翅蚊一样的小虫,嗡地一声四散分开,消失在草丛深处。 “那是什么?”司空摘星被自己喷出的这口血吓住。 孔雀冷冷地回答:“那是元如意布下的‘虫蛊’之一,如果你一路追下去,不出一公里,就将成为各种蛊虫的早餐。她是苗疆女炼蛊师中少有的奇才,近三年来修炼的蛊虫都是同行们闻所未闻的,下一代‘蛊术之王’非她莫属——” “哈哈哈哈,孔雀,谢谢你的夸赞,心领了,心领了……”左近处,元如意的声音鬼魅一样冒出来,一路笑,一路渐行渐远。 孔雀脸上再次冒出了冷汗,焦虑地望了望四面,低声说:“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虽然她带来的蛇虫类生物已经退却,天知道暗地里还伏下了其它的什么蛊虫?” 按年龄算,元如意算是她的晚辈,但论蛊术技艺,很明显她已经落在下风。 她捡起两张符咒,在掌心里轻轻一拍,符咒就燃烧起来。 “别——”司空摘星急切地叫了一声,想要阻止她。 “司空,面对现实吧,好吗?”叶天沉郁地横跨一步,挡在司空摘星前面。 燃烧的符咒落地,引燃了覆盖在莫邪身体上的黄纸,一团半红半黄的火焰倏地笼罩住她,火苗鬼魅一般跃动着起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叶天的目光掠过火焰,心底忽然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这样的句子。 司空摘星捂住嘴,眼睁睁看着一条大好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火光映亮了他的脸,湿漉漉、亮闪闪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走吧。”埋葬了莫邪之后,叶天拍了拍司空摘星的肩膀。 司空摘星摇摇头:“我不走,至少要等到莫邪头七之后再离开。现在,我就去附近村寨里找个石匠过来,给她立一块石碑。” 他半跪在刚刚隆起的黄土坟堆前,神情呆滞,仿佛自己的魂魄也被埋在黄土之下了。 “司空,现在不是时候,元如意一定会二次返回的,这里不安全。”叶天理解对方的痴情,但此刻应该保持理智,不能被感情左右。 “她去了,连块碑都没有,我怎么忍心?叶天,她是为你而遭重创的,否则又怎么会中元如意那一刀?立碑人这一行,我也要刻上你的名字,她应该被更多人记住……”司空摘星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滑下的泪水,打湿了面前的黄土。 叶天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支起耳朵谛听。 黎明已至,隔着轻雾,东天上开始略微泛出红晕,预示着即将来临的一定是个大晴天。 “雾一散,如果三面山头制高点上出现敌人,咱们四个人就变成了活靶子。司空,死者已矣,来者可追,立碑的事暂缓,先跟我走。”叶天抓住司空摘星的肩头,用力把他拽起来,率先向南面退,贴着山根,进入林木深处。 孔雀背着小彩,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在空气中急促地嗅着。 “我闻到了浓烈的炸药气味,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人从正西面过来。”她伏在地上,耳朵贴住草根,仔细听了一阵,再接下去,“有人用台湾口音很重的国语小声交谈,每个人的脚步都很急,直奔山洞而去。” 只要是操着台式国语的人,必定与竹联帮有关。叶天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一派的人马并未远离泸沽湖以北的山地。 他退出大熔炉时,里面已经是黑色怪蛇的世界,这队人冲进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其实,我感觉到的炸药和杀机,并不是这队人带来的,而是另外一帮人。”孔雀顾虑重重地说。 叶天在一瞬间做了一个看似杞人忧天的决定:“我们不能停下,继续向南,进入那边的山坳里。我怀疑,有人要采取爆破行动。城门失火,只怕要殃及池鱼。”他毫不犹豫地从孔雀背上接过小彩,一手拖着司空摘星,加速南下,很快就避进了两山夹缝之中的最阴暗处。 仅过了五分钟,山腹方向忽然惊天动地地一声响,隔着两公里远,四个人仍然身子一晃,同时跌倒。更多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距离最近的一次,竟然将山腹入口炸开,碎石飞上天空十几米高,如同一条暴起的灰色长龙。 山林中的鸟雀成群结队地惊起,叽喳乱叫着逃离,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怎么会这样?里面还有那么多钻石,那么多秘密!”司空摘星顿足捶胸地说。爱财是他的本性,生死攸关之际,他又记起了钻石,浑不管大熔炉内部之险恶。 爆炸结束后,太阳已经红彤彤地升起来,一如既往地照耀着泸沽湖。 “那些人一个都没出来,全都埋葬在里面,给大熔炉做陪葬了。”司空摘星呻吟了一声,喉头一阵发紧。如果他的贪心早一点发作,或许此刻也同样下场了。 “并不是只有你死盯着钻石,还有很多人觊觎着超级武器、黄金堡垒。这些东西一天不出现,杀戮和阴谋就一天不会结束。司空,我要去三星堆,你来不来?”叶天已经无从选择,只能顶风前进,解决他和大竹直二之间的事。 司空摘星咬了咬牙,反问一句:“你说过,北狼司马没死,确定吗?” 叶天点点头,司空摘星立刻做了决定:“我跟你去!豁出去了,反正现在我无牵无挂,又变成光棍无事一身轻了!” “我也去。”孔雀说,“这一次,我在沿途留下了暗记,段承德会一路追过来——” 司空摘星急躁地截断她:“那你何必跟我们在一起?你跟段承德单独找地方了断血咒的事不好吗?” 小彩此刻被平放在一块青石板上,眼神呆滞地直视天空。带着她上路,是个大累赘,而且没有人愿意卷入那些复杂的男女情感纠葛之中去。 “我必须在一个江湖人物众多的地方跟他做了断,让所有人知道他做过什么,知道我为了他弄到身败名裂的痛苦经历。然后,我把自己毕生的污痕洗干净,赤条条上路,了无牵挂。”孔雀的声音令人欲哭无泪。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恨到极点,她怎么会连续用血咒屠戮段承德的亲人?没有爱就没有恨,若不是当初的深爱,又何来今日的痛恨? “把她头顶百会穴上的迷药丸子拿掉吧,她那么小,过度使用迷药,会损伤她的脑神经。”叶天指了指小彩。 小彩的头发被梳成一个圆鼓鼓的发髻,全都盘在头顶上,而“迷药丸子镇百会穴”是人贩子们拐卖小孩子时最常用的手段。 “为什么?她会哭叫坏事的,这小女孩年龄虽小,但是精灵古怪……”孔雀皱着眉反驳。 司空摘星大声喝道:“叫你拿掉就拿掉,现在这局面,叶天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他奶奶的那么多废话了!”莫邪的死,令他满腔愤懑,恨不得找个人吵一架、打一架,把胸口的闷气发泄出来。 叶天没说什么,踱到小彩面前,轻轻扶起她,然后拔掉她头顶所有的黑色发卡,把头发散开。在她的头顶正中,赫然放着一颗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药丸,散发出微腥微酸的怪味。 “她是在替段承德赎罪,她的一家,都要用自己的命赎罪,才能抵消我受的那些苦。”孔雀歇斯底里地低语着。 叶天拿掉药丸,替小彩系了一条马尾辫,再揽着她的肩,走到孔雀面前,冷冷地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要伤害她。否则,杀无赦。” 小彩呆滞的眼神渐渐消失,黑漆漆的眸子中重新出现了灵慧的光芒。她抬头看了看叶天,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叫:“叶天叔叔,救我,救我,救我!” 叶天蹲下身,一字一句地坚定回答:“放心,我在这里,就没人伤得了你。”他并没有要求孔雀立刻就解除血咒,因为这件事由段承德而起,等正主儿到了,才能彻底解决。 四个人出山后,租了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轿车,由司空摘星驾驶,一路向东进发。 “有人跟踪。”车子离开泸沽湖后,司空摘星向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立刻发现了问题。路上的车辆不多,有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一直在后面跟着,始终跟他们的车子保持五六百米的距离。 “很正常,走吧。我说过,黄金堡垒的事一时半会完不了,死掉的不过是些打前阵的排头兵,真正的大佬全都躲在后面,不到大结局时刻不会登场。”叶天微笑着说。 司空摘星打开车窗,向外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当大佬就是不一样,别人都死绝了,他们来搞秋后大丰收。像我这样的江湖小卒,忙来忙去,就只为了他们手上的一张支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命搭上!” 叶天看着他的后脑,听他唠唠叨叨地发牢骚,眉心不知不觉皱起来。 “喂,叶天,我替你开车跑这一趟,总不能白干吧?说实话,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如果黄金堡垒的事有了眉目,别忘了分我一份啊?”司空摘星掰了一把后视镜,在镜中看着叶天。 两个人四目一对,叶天嘴角一动,若有所思地笑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司空摘星了。原先,他觉得司空摘星很单纯,为了钱,什么都敢干,立场亦正亦邪。现在,他感觉到,对方看似单纯小气、唯利是图的外表下,隐藏着另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 “笑什么呀?笑得我心里直发毛!”司空摘星不满地嘟囔着。 “别说话,好好开车吧。”叶天回答。 他的侧面是小彩,再过去是孔雀,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地闭目养神。小彩的脸色很不好,挂着一层长期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蜡黄色,下巴尖削,青筋与血管隐约可见。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他想起了一句民间俗谚,心情突然一沉,因为由小彩的身世也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立刻,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像一只倔强的刺猬一般,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故意将外表装扮得异常强大。 第02章 竹联杀手 车子行驶了一百公里后到达盐源县,叶天忽然探身在司空摘星肩上拍了一下:“进县城,住一天。” 司空摘星困惑地回过头:“一直北去不好吗?刚开出这么一点路就停下,什么时候才能追到大竹直二他们啊?” “我们需要好好休整,连古人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呢!而且,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客人拜访。”叶天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 司空摘星郁闷地叹了口气,一打方向盘,车子拐向盐源县城最繁华的太安中街,直接进入县城最大的四星级酒店太安大厦。 他们包下了整层顶楼,一切费用都由司空摘星支付。在这种涉外酒店里,只要有钱就是大爷,整层的服务人员都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或者说是为金钱服务。 下午五点钟,叶天一觉醒来,有服务生送来一封信。信封空白,一个字都没写。 素白的信笺上,只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楷书繁体小字:“晚九点整来访。”落款处,是一枚刻着三竿瘦竹的黑色正方形印章。 服务生刚走,司空摘星就溜进来,在信笺上一瞥,眨了眨眼睛,神情立刻大变:“这是竹联帮杀手三竿竹的印章啊?他奶奶的,这三个老家伙怎么盯上你了?麻烦大了,麻烦大了,据说给他们盯上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后都得死翘翘……完了完了,叶天,你这次死定了……” 他围着叶天团团转,不停地唉声叹气,顿足捶胸。 叶天走到阳台上,夕阳余晖,将落未落,正是西天霞光最美的时候。 “哎,叶天,怎么办怎么办?你说句话啊?”司空摘星从客厅里跟出来,继续追问。 “知道‘夸父逐日’的故事吗?”叶天凝视着晚霞,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大熔炉底下那些巨大的壁画。 司空摘星缩了缩脖子,哼了一声:“我不想回答这个弱智的问题。” 叶天笑笑:“司空,这问题并不弱智,也不是故意要消遣你。” 其实任何有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上古神话传说,因为那些传说已经变成了中国人的荣耀,从咿呀学语的幼童到白发苍苍的老人,都能随口讲出故事情节。 “谬误重复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理。不知在人类的认知范畴中,还有多少类似的东西被误解、误导、误传呢?”叶天想得很多,但都没有说出来,因为司空摘星并非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这些话,如果告诉方纯,她一定会提出一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高明见解来。 “方纯——”叶天心中一痛、一凛,马上提醒自己,“停,停下来,别再去想跟摆脱困境无关的问题了!” “叶天,这些鬼鬼祟祟的台湾人到底想干什么?大熔炉、山洞那边都被爆炸夷为平地了,他们还死缠烂打地跟过来,跟咱们纠结不清……他奶奶的,是不是觉得咱们好欺负?有种的话,带上全部人马去跟日本鬼子火拼,把大竹直二手里的东西抢回来,老子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响头也心甘情愿,尊称他们一声‘真爷们’。他奶奶的,这几年全球的江湖黑道全都疲软得要命,亚美欧几大市场都被山口组的入侵蚕食,连意大利黑手党都被挤得没地方捞世界了。竹联帮只会牛哄哄地对付中国人,再这么干下去,只怕连台港澳第一大帮的地位也保不住了……”司空摘星的牢骚越发越厉害,唾沫星子乱飞,仿佛瞬间变身为指点江山的黑道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先论天下。 叶天拍拍司空摘星的肩膀,轻声安慰:“不要慌,怎么说你也是黑白两道大名鼎鼎的‘神偷之王’,岂能一看到三竿竹的信就吓成这样子?再说,他们的信是给我的,就算要杀人,杀的也是我,跟你没什么关系。放心,放心,放心……” 司空摘星脑子里一下子转过弯来,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三竿竹杀的是你,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再说了,像他们那种高级杀手,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只会对目标下手,懒得理会别人。所以说,我是绝对安全的,没错,没错!” 一念及此,他竟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叶天向西面一指:“看,那边就是盐源县公安局,竹联帮的人还不会笨到在大陆警察眼皮底下大模大样地动手吧。” 他们从七楼高度向下望,盐源县公安局的三层办公楼、大院、停车场、围墙全都一览无遗。大门口位置,两名佩枪的岗哨不时地拦阻进出的车辆,尽职尽责,一丝不苟。 盐源县位于青藏高原东南缘,雅砻江下游西岸,幅员面积8398平方公里,人口33.5万。境内风光旖旎,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民风淳厚。历史上,盐源县曾以“南方丝绸之路”而兴盛,而今又以盐铁、旅游和泸沽湖摩梭人婚俗而远近闻名,有神秘“女儿国”之称。 对于普通旅游者来说,盐源县是泸沽湖左近的好去处,但在叶天眼中,纯净美好的人文风光全都变了味道。 司空摘星探头望了几眼,撇了撇嘴:“指着警察救命,黄花菜都凉了。三竿竹在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击必杀,全身而退,警察们连他们的样子还没看清呢,游戏就已经结束了。” 三竿竹的黑道传奇故事多不胜数,但叶天并不在乎那些,就像世间的藩篱和罗网再多,也挡不住海东青的振翼高飞一样。 晚餐前,服务生把新衣服送到房间里来的,面对超过五万元人民币的记账单,司空摘星心疼得几乎晕过去,捏着单子的手不停地哆嗦。 “那些钱,等我把北狼司马找出来以后,向他要。”叶天从里到外换了一身阿玛尼的浅色新装,很细心地把头发梳好,不理会司空摘星的怒容。 司空摘星嘟嘟囔囔地也换了衣服,不停地抱怨:“今天晚上还不知道是吉是凶,买这么贵的衣服,打架扯烂了,多浪费!有这些钱,还不如找黑道上的人多买几杆枪跟子弹呢。真是的,以前都是人家给我钱,现在全要我垫付……” 叶天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面对三竿竹的逆袭,买再多枪也没用。中国大陆对于枪支的管制异常严格,在盐源县最多能买到走私进来的普通枪械,而且子弹大多是山寨版的,容易在关键时刻卡壳误事,徒惹竹联帮高手讥笑。 “司空,如果你肯闭嘴的话,我就会帮你省钱,再签单购物时,先跟你商量。”叶天整理好自己的领角,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 司空摘星哼了一声,果然闭嘴,不再嘟囔。 晚餐时,孔雀和小彩也换了新衣。尤其是小彩,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柔顺地披垂着,配上一身雪白的蕾丝绣花休闲装,脚下是崭新的白色小牛皮短靴,文雅中透着英气。可想而知,等她长大了,又是一位天香国色的大美人。 “今晚,我要独自解决一些事,司空会陪着你们。”叶天淡淡地说,然后低头喝汤吃饭。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把无辜的人拖下水,习惯于单枪匹马迎敌,千斤重担,一个人咬牙挑着。 “叶叔叔,为什么不多叫些人来帮忙?如果你能给我爸爸打电话,他在云南省内有很多朋友的,很快就能赶过来。”小彩轻声问。她不再惊惧害怕,神情中流露出不属于小女孩的沉着冷静。当她抬起睫毛凝视叶天的时候,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慢慢透露出来,令司空摘星也停下筷子,若有所思地从侧面盯住她。 “有三个很强悍的敌人正在接近——不,应该说,他们就跟我们同住一座大厦。求援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不想让你爸爸的朋友枉死。小彩,每个人都有家庭,即使那些没结过婚、没生孩子的也有父母亲人,他们死了,都会给家人带来痛苦。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不会牵累他们的,你懂这个道理吗?”叶天耐心解释。 小彩总会让他无意间想到白晓蝶,如果当年白晓蝶需要他挺身而出,去挡子弹或是挡砍刀,他必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就算流血牺牲,也要保她平平安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为什么我总是记得那么清楚?”他有些走神,手一颤,勺子里的汤泼洒出来。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我死了,我爸爸一定会很难过,因为他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小彩叹了口气,一颗又大又亮的泪珠沿着鼻梁一侧滑下来,跌在面前的汤碗里。 孔雀是血咒的始作俑者,面对纯真质朴的小女孩,她应该感到内疚才对,因为她已经杀了太多人。按照江湖上的正常逻辑,欺骗她的正主是段承德,她不应殃及对方家人。 “哼。”这声冷笑是她唯一的表示。 叶天心里没有仇恨或愤怒,只有无言的悲凉。男女感情纠葛导致的仇杀攻讦在地球人的社会中亘古存在,不能根除。这是人类的痼疾,要想彻底解决,怕是只能等人类彻底灭亡之后了。 “吃饭,吃饭吃饭。”司空摘星出面打圆场,总算让这顿饭顺利地吃下去。 晚餐之后,豪华客房里只剩叶天一人。 “三竿竹,三竿竹……”他在心底默念着那个名字,偶尔抬头看看墙上的电子钟。他希望自己停留在盐源县的决定是正确的,把与台湾竹联帮有关的事彻底解决,然后驱车北上三星堆遗址,全心全意应付大竹直二。 时针指向九点整的时候,门铃准时响起。他没去开门,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一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目不斜视地面对电视机。 门自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子无声地闪进来,又无声地关门,像一只夜行的老野猫。他的手中没有武器,但西装右下侧的口袋却鼓出一块,明显藏着一柄大口径快枪。 “叶天?幸会。”瘦子挑了挑竹叶般的枯瘦细眉,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了奸诈阴冷的笑容。 “是大先生?”叶天开门见山地问。 三竿竹中的三人,按年龄分为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黑白两道已经忘掉了他们的原名,只记得这三个别名。 “不敢当,不敢当。”大先生抬起右手,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眼珠一转,在房间里上下扫了一圈,龇牙一笑,“你很聪明,既没在房间里留帮手,也没设什么机关,那样只会把情况搞得一团糟。” 他向前走了几步,毫不客气地在叶天斜对面落座,高高地架起二郎腿,看似漫不经心地将右腿西裤的裤脚撩了撩,一支微型冲锋枪的枪口恰到好处地露了露头,又藏进裤脚下。这种“暗示”,就是警告叶天不要轻举妄动。 “有什么指教?”叶天问。 大先生默不作声地盯着叶天,眼珠一停不停地来回打转,仿佛一架高精度扫描仪,要将面前的这个人整个地“透扫”一遍。 “喝茶还是咖啡?我按铃让服务生送过来。”叶天想打破僵局。 大先生摇摇头,慢慢地从左臂袖管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在掌心里掂了两下,抛给叶天。 “是什么?”叶天沉着地问。 大先生做了个“打开”的手势,叶天便慢慢地挑开盒子上的弹簧扣,把仅有两寸见方的盒盖掀开。盒子内衬着黑色金丝绒,里面赫然放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成人拇指。 “什么意思?”叶天笑了。 大先生冷笑:“好好看看,那是谁的手指?” 拇指是从某个男人的左手指根处切断的,截面平滑,可见是由一柄快刀瞬间斩下的,而且经过很高明的蜡封处理,既不会发霉变质,也没有改变原先的样子,肉皮和甲盖依旧保持着一种半红不白的新鲜颜色。 叶天轻轻晃动盒子,令拇指翻了个身,指肚向上。立刻,他有了重大发现,指肚上留着五个很深的伤疤,呈焦黑的圆点状。五个黑点以梅花状排列在指肚上,彼此之间,角度距离完全相同,圆点中心比旁边的肌肉下陷半厘米左右,可见是长年累月用点燃的香头烧炙所致。 “你……”叶天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单拳紧握,努力控制情绪。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向头顶,像一口煮沸了的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你当然认识那是谁的手指。”大先生悠悠地说。 叶天点点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用肉体的刺痛来抵消心中的怆痛。 “现在,我不想解释什么,等那个人到了,你就会明白一切。”大先生说。 叶天放下盒子,伸开僵直的十指,一点一点把盒子扣好,在心底里一遍遍重复着“冷静”二字。 “茶还是咖啡?”他控制自己的情绪,轻轻地重复之前的问题。愤怒不能解决一切,只会令人失去理智,未战先输。 大先生摇摇头:“这鬼地方的茶很糟,咖啡品质更是一塌糊涂。要喝茶,我宁愿回台湾去喝高山茶;要喝咖啡,我只喝蓝山。” “在这种地方有茶喝已经不错了,哪像古人,只能‘笑谈渴饮匈奴血’而已?”叶天的目光如两支狼牙箭,直射在大先生的咽喉、胸口要害。他的喉头又咸又涩,胸膛又闷又热,浑身神经完全绷紧,只等一击必杀的一刻。任何人都有暴起杀人的底限,无疑,大先生带来的这根手指,已经成了点燃叶天心头怒火的那根火柴。 “老大只会喝台湾的梨山高山茶,而且是产于台湾中央山脉两大主峰的原始森林地带,海拔1400米到2000米之间,茶树基本是在雪区中生长。那种茶品质极佳,茶色澄澈清幽,茶味芬芳宜人,堪称高山茶中的精品。”一个比大先生更瘦的中年人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从阳台那边一闪而入,手里也握着一只同样的银盒子。 叶天站起来,中年人又一闪,便欺近五步,将银色盒子抛在茶几上,同时用四种武器逼住他,分别是两柄短枪,一指住左肋,一指住右胸;两柄美式单兵格斗刀,一按住咽喉,一横在小腹。一个人只有四只手,可这个人偏偏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好像凭空多出来了两只手。 “别乱动,那样没意思。”中年人说,“我是二先生,三先生眨眼间就到,你若反抗,只剩死路一条。”他的笑容很诡秘,也很暧昧,像是一条刚刚吃饱的五步蛇。 “不反抗,只怕也是思路一条。”叶天的心已经沉入冰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把司空摘星等人扯进来,等于是保全了伙伴们的性命。 “不反抗,不一定死。”大先生说。 二先生跟着补充:“杀你没什么意思,既不会造成国际影响,也不会有奖金入账。没有动力,哪来的杀人动机?所以,我们根本没兴趣杀你,过了今晚,大家就各赴前程吧!”他找了张沙发坐下,抱着胳膊,向左看看叶天,向右看看大先生,蜡黄色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堪的笑容,“老大,天也不早了,老三怎么还不到?我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这里的情况?” 大先生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候着吧!” 二先生立刻乖乖地缩进沙发里,不再开口。 “茶几上的银盒子里藏着的,也许是另一根手指?”叶天的心被第二次揉碎了,“如果三先生到,会不会也带着同样的盒子、同样的手指?” 一个人只有十根手指,断一指,痛一回。叶天无法想象手指是在什么状况下被切断的,正因如此,他既冷静镇定,又心焦如焚。 又过了一阵,仍然是二先生打破了死寂:“老大,依你看,是不是青龙的人引爆了炸药,把忠义三堂的五十名弟子们连锅端闷死在山洞里了?” 大先生微闭着眼睛打盹,没有理会他。 二先生又讪讪地笑着自言自语:“如果是真的,青龙实在就太嚣张了。蒋公子没来得及碰他,他倒敢在云南地盘上捋虎须,撩拨到蒋公子头上来了。我猜,这次蒋公子一定已经下了决心,要全力追击青龙,锁定目标,一网打尽。实际上,江湖上黑白两道都知道,巴格达早就在二次海湾战争后变了天,红龙一死,谁还会低声下气地给青龙面子?这家伙纯粹是在找死——” 大先生的头软软地垂下来,下巴抵着前胸,似乎已经睡着。 二先生继续说:“我一直觉得,蒋公子做事似乎不够果断,前一阵,本来有机会切断日本鬼子的后援,在泸沽湖结束战斗,可他总是说‘再看看、再等等’,结果闹到现在,日本人满载而归,咱们除了损兵折将,没捞到一点实际的好处。还有,黑夜金达莱的人在云、贵、川、藏四地大肆活动,跟苗疆炼蛊师勾勾搭搭,千方百计地要在黄金堡垒这件事上插一腿,可蒋公子也没给予对方迎头痛击,反而不断姑息养奸。老大,这样子弄下去,大好时光都丢在大陆了,根本就是在浪费生命……” 大先生突然睁开了眼,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外面的走廊里果然有了脚步声,灵动轻快,不疾不徐,节奏感十足。 大先生听了几秒钟,立刻站起来:“前面是老三,后面是蒋公子。” 二先生马上收声,不敢发牢骚,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沙发后面去,双手垂下,屏息等候。 门开了,一个同样瘦如排骨的中年人向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半转身,恭请一个神态威严、贵气四溢的年轻人进来。 “蒋公子。”大先生、二先生同时鞠躬行礼。 叶天冷冷地盯着那个大步走过来的年轻人,在记忆里搜索着台湾黑道上的蒋姓高手。很可惜,他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怎么也记不起竹联帮有这样的人物,也无法把对方跟港澳黑道大家族中的蒋性青年才俊联系起来。 “三位不要客气,都过来坐。今晚只是清谈,大家放松一点,不必剑拔弩张的。叶兄,你也一样——”年轻人扫到茶几上的银色盒子,皱着眉一笑,向最后进来的三先生打了个响指,“把另外两个盒子拿出来给叶兄过目。” 三先生利索地从怀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银色盒子,摆在茶几上。小的那个,跟大学生、二先生带来的一模一样;大的那个,体积至少增加了两倍。 “打开。”年轻人又说。 三先生打开盒盖,小盒子里是一根成人尾指,大盒子里则是并排七根手指。此刻三个盒子加起来共有九根手指,独缺一根右手的无名指。 二先生哈着腰上前,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打开,正是那根无名指。至此,四个盒子凑成了原属于同一个成年人的完整的十指。十指指肚上,都有香头灼成的黑梅图案。 第03章 台岛贵胄 “一个人,只有十根手指。”叶天苦笑起来,双拳再次握紧,“特别是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十指一去,整个人都废了。” “叶兄,你此刻一定极度愤怒,认为我们做了对空闻大师不利的事,有可能杀了他或是废了他,总之没干什么好事。你也许还会想‘杀人偿命、血债血还’,谁动了你的义父宝莲禅寺空闻大师,就得断头赔命。很好很好,这一点从你的神情中就能解读出来。但是,我要告诉你,谁也没逼他,手指是他自己砍下来的,用的不是刀,而是斧头。那么,他为什么要砍掉自己的手指?理由只有一个,他是用自断手指的方法,代你谢罪保命。”年轻人悠闲地笑着侃侃道来,仿佛是在谈论风花雪月的八卦新闻一样。 “我不太明白,能不能请蒋公子详细解释?”叶天从手指上的香痕梅花判断出它们来自于义父空闻大师之手,第一反应是义父已经遭了毒手,但现在听蒋公子的语气,其中另有隐情。 “啪”,蒋公子又打了个响指,回头吩咐,“三先生,把空闻大师的录影放给叶兄看。” 三先生取出一张明晃晃的金色光盘,放入电视柜下面的影碟机里,然后打开电视机,大屏幕上便出现了空闻大师的身影。 空闻大师没穿袈裟,不戴佛珠,手中也没有捧着经卷,而是反手提着一把短柄斧头。 “三先生好听戏,好看戏子兰花指,那我就送尾指给你。别无他求,一根手指加上我救过你三次的功劳苦劳,换你中止一次截杀叶天的行动。只一次就可以,日后他离开大陆,你尽可以再次出手。三先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收了我这根尾指,想必一定能够信守诺言,给叶天一条生路——” 利斧一闪,尾指断落在桌面上。 “二先生好读圣贤之书,言必称‘大隐无名、大道无形’。所以,我送无名指给你。大先生是三竿竹的带头人,我送大拇指给你。希望两位都能像三先生那样,给我个面子,停止追杀叶天。” 利斧两闪,无名指、大拇指落下,断指处,血如泉涌。 虽然眼前只是录影,叶天心中的绞痛已经无法抑制。看录影时间,大概就是他刚刚离开港岛之时。 三先生按下暂停键,冷冰冰地解释:“空闻大师对三竿竹有恩,蒋公子对我们也有恩。本来,我们是不能为了旧友而被判新主的,但他自断三指,份量极重,而且只是要我们放过你一次,离开大陆后尽可以重新展开猎杀。所以,我们请示过蒋公子之后,就同意了。否则,你在抵达泸沽湖之前,已经是个死人。” 叶天忽然有了放声痛哭的冲动,胸中所有的自负与骄傲,已经退散得一干二净。他没想到,堂堂的海豹突击队“海东青”也要靠着亲人牺牲自我才得以保命。断指无法接续,空闻大师此刻已经是个废人了。而这一切,都是被自己拖累。 蒋公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叶天,手指轻叩着茶几:“叶天,三竿竹是有血有肉、恩怨分明的江湖人,我却不是。为了收服你,我备好礼物,千里迢迢地赶去宝莲禅寺,拜见空闻大师。他说过,你已经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主见与选择。于是,我只能坦白告诉他,在我的人生世界中,天下人只分为两种,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定格画面中,空闻大师依旧面带微笑,那张清瘦刚毅的脸,是叶天再熟悉不过的了。在宝莲禅寺中,空闻大师地位极高,对于佛法的领悟比肩于禅寺中几位十几度闭关修行的上一代老禅师,受到寺中弟子最诚挚的尊敬与爱戴。 “古人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人说‘攘外必先安内’。这些醒世恒言,我自小背诵,毕生不敢有所淡忘。叶天,既然不能跟你做朋友,就一定是敌人。没办法,谁让你是如此锋芒毕露——海东青,海东青,一个多么犀利嚣张、孤高不群的名字!”蒋公子摩挲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十指,露出极其惋惜的神情。 三竿竹站在蒋公子坐着的沙发背后,表情各不相同。大先生昏昏然,二先生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三先生脸色冷硬如铁板一块。但是,他们也有相同的一点,就是右手全都扣在腰间,做好了随时发出雷霆一击的准备。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叶天一字一句地说。 十六个字出口,房间里另外四人一起脸色大变。 那句话出自《战国策·魏策四》中的一段,今人命名为《唐雎不辱使命》,又名《唐雎为安陵君劫秦王》。文章记叙的是强国和弱国之间一场外交斗争的情况。战国时期的最后十年,秦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相继翦灭各诸侯国,前230年灭韩,前225年灭魏。安陵是魏的附庸小国,秦企图用“易地”的政治骗局不战而屈人之兵,由此引起安陵君派唐雎出使秦国一事。文章用人物对话生动地塑造了唐雎凛然不可侵犯的独立人格和自强精神,在历史长河中一直熠熠生辉。 当愤怒燃烧到顶点的时候,叶天相信自己能像唐雎所说的“伏尸二人”,尽全力击杀面前的蒋公子,即使三竿竹一起出手,也挡不住他的逆袭。 “叶天,你不会是将自己比作了唐雎吧?”二先生讪笑着,“可是,你根本没机会翻盘,只要公子一声令下,三秒钟内,就会被乱枪射成筛子。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我劝你还是学学空闻大师,或者流血,或者流泪,任选一样,千万不要跟某些傻子一样流血又流泪,呵呵呵呵……” 叶天抬起头,冷冷地扫了二先生一眼。 三先生冷冰冰地说:“这笑话,并不可笑。” 大先生撩了撩眼皮,嘟囔着说:“老二,我猜一旦动手,他必定先杀你。你这张臭嘴,最大的用处就是给自己惹祸招灾。” 二先生吧唧了两下嘴,想要辩白几句,但三先生已经提高了声音:“公子在这里,哪有我们说话的余地?” 蒋公子一笑:“不不不,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年代,你们三个不妨也大胆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说说看,如何跟海东青和平相处?” 二先生没有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抢着说:“公子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就是为了清扫阻障,获取超级武器。山腹一战,我们投入了太多兵力,有损失,也有所得。目前来看,已经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我们必须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干掉一切绊脚石,迅速清场,然后全力对付青龙,这也是公子一向坚持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的具体体现。” 大先生慢慢地打了个哈欠,三先生的脸冷得似乎已经结冰,显然对二先生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是吗?”蒋公子笑了。 二先生嘿嘿笑着,弯弯腰,斜瞟着叶天:“当然,一切由公子定夺。” 蒋公子扬了扬那双英挺的浓眉,亮晶晶的眸子闪了闪,回头看看二先生:“那么,空闻大师的手指呢?那笔帐怎么算?人家已经断指保人了,我们也答应放手,现在岂能出尔反尔?” 他们仿佛已经忘掉了坐在对面的叶天,只当他是透明的空气一样。 叶天一动不动地木然坐着,但他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罩定了蒋公子、三竿竹,寻找他们身体的弱点,并详细计算出火拼开始后四人的进退路线。 二先生猥猥琐琐地回答:“‘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本来就是江湖人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则,做大事不拘小节,成大业不怕杀人。公子是做大事、成大业的人,何必拘泥于那些江湖约定?嘿嘿嘿嘿……”他的五官奇怪地皱缩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放屁!”三先生从牙缝里冷冷地迸出两个字。 大先生猛地睁开眼睛,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样,双眼灼灼放光:“一根手指,可以归还。”他举起右手,扬起大拇指,继续说下去,“但是,公子的千秋大业,却是耽搁不得的。” 这番话,引来的却是三先生的四个字——“放屁放屁!” 在这次小小的语言冲突过程中,叶天找到了出手的契机。他向前一扑,身子如跃出湍流的一尾剑雨,反握小刀,划向蒋公子的耳后要害。对方正扭头向后,所以那个致命部位像是摆好了等叶天来袭一般。 电光石火的刹那,叶天无法预料一刀切下的结局。他当然知道“乱枪射成筛子”的惨状,因为在巴格达时,他和同袍们不止一次从突袭战中全身而退,阻击者几乎人人都变成了浑身弹孔的“人肉筛子”。 “如果能够报恩,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刀刃触及蒋公子耳后命门时,叶天在心底苦笑了一声。他不愿生命就此结束,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欠下太多人情债之后,只能用性命来抵偿。 枪声并未响起,叶天那一刀也没能如预想的那样斜切下去。相反,刀刃一下子被一股强大的气场吸住,当那气场先顺时针、后逆时针一旋、一扭之后,他的腕部被狠狠地连拗两次,只能放手弃刀。 “这样做,空闻大师不就白白牺牲了吗?”蒋公子回头,双臂一扬,旋转气场急速扩大,把叶天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地逆时针旋转,如同湍急漩涡中的小舟。 “他要你活,才断十指。你以死还情,两个人全都白白牺牲,有意思吗?”蒋公子一边说话,一边摆动双臂,源源不断地发出“太极旋劲”,直到将叶天送出十步之外,才微笑着收手。 叶天在对方无形后劲的影响下,又多转了四五圈,才背靠墙壁站定。 “大太极……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他苦笑着摇头,终于判断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那种名为“大太极”的功夫,是江湖上六大太极分支的掌门人汇聚一堂,共同研究出的一种似太极又非太极的崭新武功。该武功成型时间是在1930年前后,研发过程由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军技击处出资赞助。最终,技击处理所应当地攫取了研究成果,将“大太极”秘密传授给政府高官的后代。这一过程,是政府方面为了应付日本忍者无处不在的刺杀而采取的自保行动。只不过,高官后代大多娇生惯养,不能吃苦练习,而且战争开始后,这些人率先移居中立国,过上了声色犬马的舒适生活,手中有大把黄金美元,根本用不上武功。久而久之,“大太极”便慢慢失传,成了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传说。 “现在,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了,是吗?”蒋公子脸上的笑容隐去,嘴角紧抿着,坐得笔直,如同一张慢慢张开的长弓。 叶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两点,一是对方的技击水平超过自己太多,二是对方没有恶意。 “你们出去吧,我单独跟叶天谈。通知谍报人员,密切追踪与青龙有关的通讯信号。我有种预感,他正在酝酿反击。我们之间,并不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而是雄狮与狂龙之战,势均力敌,不相伯仲。谁错判了形势,谁就将在须臾之间遭受灭顶之灾。”蒋公子向三竿竹挥挥手,三个人就鱼贯而出,然后反手关门。 叶天等到天旋地转感完全消失,才一步一步地走回沙发旁,沉重地落座。以蒋公子、竹联帮的巨大实力,犹然对青龙颇为忌惮,可见这条来自伊拉克的黑道狂龙真的不容小觑。 “从哪里说起呢?”蒋公子自言自语地问。 “蒋公子请尽管说,在下洗耳恭听。”叶天诚心诚意地说。他心里对蒋公子的敌意正在消失,因为对方拥有无比强大的政治力量、黑道力量,是华裔中唯一能与青龙抗衡的人物。远在港岛的空闻大师能断指保命,其实是对方给面子,否则,以竹联帮横扫一切的实力,随便要消灭哪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刚刚你提到《唐雎不辱使命》里的句子,不如就从这里说起吧。反正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蒋公子用右手在膝头上“得得”地打着拍子,漫声背诵,“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嗯,唐雎所举的这些例子,无一不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是刺客列传中的佼佼者。你提及这几句的目的,是不是在提醒我,你也能像专诸、聂政、要离一样,暴起杀敌,以泄胸中之恨?” 叶天无语,因为他已经尝试过刺杀,结果是铩羽而归。 蒋公子继续背诵:“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叶天,我必须得感谢你,毕竟在动手之前,你给了我一些小小的警示,才不至于在这里上演一幕‘亲者痛仇者快’的内讧闹剧。你用《唐雎不辱使命》警示我,我回头示意三竿竹不要开枪,这两个环节丝丝入扣,配合得恰到好处,然后我们点到即止,没有造成任何误伤。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须一个眼神,我们之间就能心领神会。既然如此,你何不考虑加入我们,一起对抗青龙?” 叶天皱着眉抹了把脸,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的快袭,的确有试探之意,如果对方不理解,那么“试探”就变成了“刺杀”,房间中必定有人横死。蒋公子及时领会到了这一点,堪称一位“陌生的知己”。 “加入你们?我义父的十根手指怎么解释?”叶天苦笑。 蒋公子严肃地回答:“直说吧,空闻大师出家之前,身兼竹联帮外堂大长老、台岛白道要员、台岛机密中心‘黑室’隐形中层领导人几个非常敏感的职务。普通人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就算自杀退出都不可能,因为整个人都被绑在燃烧的战车上,骑虎难下。这一次,我亲抵宝莲禅寺,向他晓以利害关系,然后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替他做担保,得到‘黑室’批准,只要‘自断十指’,就能与台岛黑白两道脱清干系,各不相欠。断几指、断指理由都是表面现象,重要的是,从现在起,他只是空闻大师,身份洗白,再无后顾之忧。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全力帮他?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是吗?” 叶天摇摇头,感激地一笑:“蒋公子,我没那么笨,一旦明白了你的身份,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公益公理。” 蒋公子笑笑,一拍膝盖:“哈,果然,果然,跟你、跟空闻大师这样的聪明人谈话就是简单痛快,不用把话说透,彼此就心知肚明。” 稍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真可惜,世界上的聪明人越来越少了,纵观竹联帮上下,全都是心急火燎只顾眼前的短视之辈,根本无法理解我在下的这一大盘棋。叶天,重复一遍,过来帮我吧,大家合力,做一番利国利民、光宗耀祖的大事,怎么样?” 叶天坚决地摇头,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蒋公子,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蒋公子的浓眉倏地一跳,仿佛暗夜里突然出现的刀光,本来平平地覆盖在膝头上的双掌也一下子握紧:“有消息显示,你已经身在‘长江矩阵’部队之内?” 叶天平静地看着对方的脸,眼中只有茫然的苦笑:“怎么会?我的履历表非常简单,离开海豹突击队以后,一直留在香港,连出入境记录都没有。蒋公子的眼线遍布亚洲,要查清这一点,比看清小餐馆的菜单还容易。” 蒋公子想了想,举手揉了揉鼻子,顺势将拳头松开,然后拉住深灰色西装的衣领,轻轻抻了两下。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掩盖他内心的疑忌与揣想,最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已经打消了疑心。 叶天心里,对蒋公子的身份已经弄清了八分。对方是台岛贵胄的后代,家财不计其数,政界、军界、黑道上的领袖与大佬都要给他面子,但他的公开身份只是“公子哥”,所以连三竿竹在内的所有人都称他为“蒋公子”。事实上,他精通技击和枪械,师从于台岛最优秀的黑道宗师级人物,身手之犀利,绝对排名台岛江湖前十之内。再者,他精通经济学与政治学,拥有欧美十几所顶级名校的博士头衔。总之,这是一个内心非常复杂的年轻人,表面上却伪装得十分谦虚低调。 据称,香港那位姓查的文学大师所撰《天龙八部》小说中,“南慕容、北乔峰”的江湖游侠“慕容复”原型即是蒋公子。 关于空闻大师的身份,蒋公子说的一分不差。那么这个“断指洗白”的过程,也是非常巧妙的,等于解决了长期困扰空闻大师的一个大麻烦。所以,归根结底,蒋公子是以此来向叶天“示好”。 “你跟‘长江矩阵’无关,那就最好了,因为我接下来要进行的事,必将跟他们针锋相对,大家刀对刀、枪对枪地正面对抗,死人不可避免。叶天,我可不希望刚才的那一幕重新上演一遍,我实在没有把握再次接下你那一刀。”小刀就在茶几上,蒋公子捏起刀尖,刀柄向前,送向叶天手中。 这种“太阿倒持”之势,确切地表明,他已经不把叶天当成敌人。 叶天收好小刀,由衷地赞叹:“蒋公子,当今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懂得‘大太极’这门武功了。凭良心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没把握伤得了你。” 蒋公子再次叹气:“你太谦虚了,我可以告诉你,青龙的实力只怕在我之上。这次,我带了竹联帮最顶尖的高手过来,就是为了集中优势兵力,趁对方立足未稳,抢先下手。之前,我包下了整座宾馆,把各楼层的保安人员全都换成竹联帮高手,就是算定了青龙要下榻此处。按照原定计划,整座大厦都将为他殉葬。” 叶天一惊,不自觉地向门口望去。 在相邻房间中,司空摘星、孔雀、小彩必定已经被竹联帮控制,他不得不为他们的安危揪心。 “可是,青龙非常狡猾,不知是嗅到了什么,乘坐的车子穿盐源县而过,一直北上。我本该直接追过去,却发现了你,于是就耽搁下来。如果线报准确的话,此刻青龙的车队就停在盐源县东北五十公里处的花红乡四大家子坟村。在我的第二个计划中,明日朝阳初升时发动地面渗透式进攻,务求带他的人头撤离。青龙,是我计划中最强劲的对手,不杀他,其它事根本无从着手。或者说,不杀青龙,总有一天我会被他所杀,因为他也同样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蒋公子悠悠地说,合起双掌,竖放胸口,做了个围棋选手在比赛中经常使用的“长考”动作,侧着头思索了一阵,再继续下去,“如果说,围绕‘超级武器’的争夺战是一局棋,那么,花红乡击杀青龙之役就是双方必争的‘急所’,其余针对日本人、黑夜金达莱的战斗皆只是‘大场’。分清主次,辨明敌我,就是落子之前必须要考虑得当的‘次序’。叶天,真希望你能做我的军师,替我观敌掠阵,下完这扑朔迷离、翻滚纠缠的一盘好棋啊!” 第04章 黑室秘闻 叶天只做听众,不出声打断对方,而且蒋公子提到的那些事,都跟政治倾轧、帮派混战有关,其中的利害关系异常复杂,不是轻易就能厘清的。 “想不想喝茶?我有整个台湾岛最顶级的高山好茶,连招待外宾的宴会上都喝不到。”蒋公子转换了一个话题,分开双掌,洒脱地向后一靠,反客为主,以茶待客。 叶天立刻点头,顺势活动活动僵硬的双肩。压力过重的情况下,他就像一名挑山工一样,肩头不胜重荷,体能急速消耗。同样,坐在对面的蒋公子也是如此,轻轻松松微笑的表面之下,很可能掩藏着无尽的忐忑不安。 蒋公子按下电铃,三先生立刻推门进来,垂手听令。 “去,取一坛酒店窖藏的清明雨水,点红泥火炉,为叶先生烹茶。”蒋公子徐徐地说。 三先生点头出去,再次关门。 “你没把握。”叶天单刀直入地问。 蒋公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双手连打了七八个响指,腾地一下起身,绕着那张长沙发转了两圈,暴露出了一丝焦躁不安的情绪。 “青龙属于前伊拉克权力中心的二号人物,能文能武,心机厚重,很不好对付。盟军进入巴格达之前,作战参谋部一直担心遭到青龙的逆袭,所以刻意放慢了进城的脚步,全神戒备,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海豹突击队的线民称,青龙掌管伊拉克的财政大权,除了大肆敛财外,连红龙从国内搜刮的财富都集中在他手里。于是,巴格达破城前夕,他才提前离开,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现在,他自动送上门来,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叶天试探性地问。 蒋公子没有立即回答,沉思了足足有三分钟,才慢悠悠地回答:“我真正担心的,是外界盛传的‘红龙拥有大杀器’这件事。红龙一死,这秘密一定就藏在青龙的脑子里。我早就有机会袭击对方车队,用暴力手段消灭他们整队人。可是,那样一来,谁告诉我大杀器的秘密?现在,我是处于投鼠忌器的两难之境,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心。” 关于“大杀器”,直至红龙被吊死在绞刑架上,盟军方面都没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当然,盟军的特战搜索队几乎将伊拉克翻了个底朝天,但仍然是一无所获。 “于是,我向竹联帮的兄弟们下达了‘活捉青龙’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暴力突击,而是低调前进,争取不费一枪一弹,就完成任务。”蒋公子忧心忡忡地补充。 叶天意识到,蒋公子的这道命令执行起来有相当的难度,毕竟青龙随身带领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高手,武器精、身手好,一旦展开近距离混战,胜负机会五五开。从外部环境看,大陆是法治社会,大规模械斗必定引发警察介入,双方人马都会锒铛入狱,成为阶下囚。 “这么说,你真的没有把握打好这一仗?”叶天是一名优秀的战术指挥官,迅速理清思路,找到了蒋公子心思的纠结之处。 蒋公子离开沙发,倒背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青龙也有弱点,想听听美国的谍战专家对他的性格分析吗?”叶天盯着蒋公子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问。 蒋公子霍地转身,双眼中忽然有了渴望的光芒。 “你在盐源县等我,就是为了要我主动说出这句话?”叶天微微一笑。他与蒋公子都是聪明人,对方想什么,一猜就明白。 “你停下来,止步不前,不也是发觉了我的存在,故意泄露从前的军事秘密,帮我开拓思路,对付青龙吗?”蒋公子也笑了。 叶天点点头:“没错,你帮了我义父一个大忙,我也要帮你。江湖人恩怨分明,我不想欠你人情。” 三先生端上茶来,热滚滚的开水蒸汽仿佛浓得化不开一样。煮茶的颜色要比沏茶深重很多,只有表面一层是深褐色,再往下,直接转变为焦黑色。 “兄弟们都已经潜入预定位置,敌人车队原地未动,也没有发觉我们的意图。”三先生冷漠地报告。他比大先生、二先生更瘦,但是行动敏捷,像一只好斗的铁爪螳螂。 蒋公子点头,挥手要他下去,亲手提起紫砂小壶,给叶天斟茶。 “青龙很怕死,巴格达破城前,他每次出门都带着至少十名以上武装保镖,提防刺客暗杀。我承认,五角大楼方面曾祭出‘斩首行动’之类的法宝,企图快速消灭敌人首脑,获得不战而胜的硕果。很可惜,青龙太谨慎,红龙的替身又多,此类行动毫不奏效。从各路线报中,我最终总结出,像他的哥哥一样,青龙也有替身。关键时刻,替身会跳出来挡子弹,迷惑进攻者的视线,给他提供金蝉脱壳的时间。”这些都曾是军方机密,叶天不该随意泄露,毕竟海豹突击队员都签过终生保守国家秘密的宣誓书。可是,为了对付青龙,他只能破例。 青龙是国际刑警组织通缉的头号要犯,在恐怖分子中的地位甚至超过本·拉登,所到之处,轻易就能掀起血雨腥风。叶天当然不希望青龙在大陆搞出事来,祸害地方,惊扰百姓。唯一的办法,就是借蒋公子的手,一举除掉他。 蒋公子立刻明白,低声回应:“那么花红乡一战,我的人就必须抱着‘宁可错杀三百、不能放过一个’的宗旨,对吗?” 叶天笑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别问我,那是竹联帮的事。” 蒋公子默默计算了一阵,啪地打了个响指:“敌人有四辆车同行,两辆别克商务车,每辆乘员九人,共十八人;两辆三菱越野车,每辆乘员五人,共十人。合起来,敌人有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共二十八人。这一战,我方必须有二十八名俘虏,才能下令撤退。叶天,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谢谢。” 叶天慢慢地喝下味道醇厚、回甘悠长的第一道茶,闭上眼,静静地品味着唇齿间的余香。蒋公子是“大太极”高手,太极讲究的是“柔能克刚、四两拨千斤”,当全身潜力由双臂发出时,能够推动几倍于自身的重量,犹如湍流拨弄巨石一般。此刻,青龙就是蒋公子要推动的巨石。做得好,蒋公子将成为国际江湖上的一杆大旗;做不好,竹联帮损兵折将不说,连他本人也有性命之虞。 “我知道,你要我说这些,不过是想与‘黑室’谍报网获得的情报相印证。其实,你也看得出,我是个局外人,只想知道父亲的真正死因、追杀真正的凶手。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企图,也不会阻碍任何人的大计划。喝完这壶茶,不如我们就各奔东西,只当从未相遇过,好不好?”叶天依旧闭着眼,只用心灵和双耳捕捉着蒋公子的动静。 蒋公子嗤地一笑:“何必过谦?” 叶天闭目摇头:“不是过谦,从海豹突击队离开时,我就告诉自己,永远不再卷入政治漩涡。” 蒋公子绕过沙发落座,“笃笃、笃笃”地敲打着茶几,声音压到最低,如同窃窃私语般说:“叶天,你从美国返回香港的第一个月,就跟‘长江矩阵’的外线人员接触过,不否认吧?要知道,‘黑室’在撤退至台岛后,并未彻底解散,而是被赋予了新的功能,情报搜集范围辐射至亚洲全境,北至俄罗斯,南至东南亚诸岛,东至太平洋,西至欧亚交界。你是海豹突击队中难得一见的精英,不知有多少隶属全球各国的谍报人员正二十四小时盯着你呢!” 叶天摇头否认:“那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碰面,道不同不相为谋,见过就忘了。” 蒋公子呵呵一笑:“当然,如果‘黑室’有进一步证据表明你已经加入‘长江矩阵’的话,早就令你伏尸街头了。” 叶天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仿佛那些陈年旧事已经彻底封存,提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叶天,还有一些与‘超级武器’有关的消息,要不要听听?”蒋公子问。 叶天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神游天外。 “二次海湾战争前,联合国核武专家数次进入伊拉克进行‘核查’,搜索传说中红龙拥有的‘大杀器、超级武器’,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五角大楼的隐秘特遣队也乔装改扮,对伊拉克的全国十八个省反复进行刺探,重点圈定在安巴尔、穆萨纳、纳杰夫、巴士拉、济加尔、杜胡克、苏莱曼尼亚、塔米姆八个地区。结果,没有任何一项证据表明,红龙已经拥有了想象中的‘超级核武’。甚至在巴格达之战结束后,盟军与联合国派来的专家们都什么也找不到,只能宣布该乌龙事件的罪魁祸首是情报部门。实际上,所有人都被红龙的文字游戏愚弄了,他是‘即将拥有超级武器’,而非‘已经拥有超级武器’。对于一件还没有到手的东西加以吹嘘炫耀的荒唐行为,最终将他送上了绞刑架。当然,联合国小组等于是在伊拉克境内搜索一件并不存在的超级武器,即便是将沙漠翻过来,把沙子用细筛筛个遍,也不可能有所发现……”蒋公子自顾自说着,讲到此处,忍不住再次呵呵轻笑。 叶天熟知那段历史,美国向伊拉克开战的公开理由之一就是“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消除后患,只能“先发制人”。但是,布什政府指责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及宣称红龙同“基地”恐怖组织来往密切的说法都查无实据。伊拉克主要战事结束后,二十万美军把伊拉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伊拉克的“超级武器”。 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对伊战争的合法性遭到国际社会和本国民众越来越多的质疑。为了平息舆论压力,布什政府竟然把美国中情局局长唐纳德·亨利·拉姆斯菲尔德作为替罪羊拋出来,全部承担了对伊战争情报的失误。 拉姆斯菲尔德于1932年7月9日出生于美国芝加哥,一直被外界认为是小布什内阁中的鹰派代表,是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出任国防部长后,拉姆斯菲尔德不遗余力地推动建立导弹防御系统,并且策划和指挥了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两场战争,被普遍认为是布什政府中的强硬派人物之一。对于“替罪羊”这一悲惨结局,一向桀骜不驯的拉氏显得有些无奈和黯然神伤,但在白宫的告别讲话还是不忘展现其幽默的一面。他引用邱吉尔的话说:“批评让我受益匪浅,但我也决不会因为没有批评而痛苦。”拉氏同时意有所指地表示:“它(伊拉克战争)不被了解,它太复杂了,人们难以明白。” 叶天亲历战争,但当时却是作为一枚矛头单兵,对五角大楼的政治策略无法有高屋建瓴的了解。战争的对错,只能由历史评说了。 “那么,‘黑室’情报的意思,是指‘超级武器’确有其事?”叶天睁开了眼睛。 蒋公子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耐心地审视着叶天的表情。 时间正在分分秒秒地过去,竹联帮既然选择了黎明之后开战,蒋公子应该带三竿竹立刻北上才是,绝对没必要无谓地在盐源县耽搁下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刚刚是将真话与假话混着说,更改了发动攻击的确切时间。 “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红龙的嚣张激怒了盟军,战术打击提前开始,导致红龙一方兵败如山倒,来不及拿到‘超级武器’?又或者是,五角大楼早一步切断了伊拉克的海、陆、空交通线,就是为了将‘超级武器’挡在伊拉克国境之外,掐断了红龙依赖的后援?”叶天迅速做了两种推断,都是以“超级武器确实存在”为出发点。也就是说,红龙因“超级武器”而死,死得并不冤枉,这一事件,不过是中国俗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又一次生动演绎。 蒋公子不答,却又反问:“叶天,你看过拉姆斯菲尔德在2003年2月28日五角大楼新闻发布会上的直播吗?” 叶天皱了皱眉,略一思索,随即点头:“看过。” 那个时间,正是二次海湾战争开始前的“谈判、核查”阶段,全球各国的电视台、纸媒都聚焦于美国与伊拉克两地,想不看都难。 “当时,拉氏在五角大楼新闻发布会上接受记者提问‘美国是否会发动伊拉克战争’时是怎么回答的?”蒋公子倒掉壶中残茶,重新倒水温壶、洗茶、温杯,那些昂贵到令人咋舌的名茶在他手上,如同街头小店里的廉价茶末。 叶天不愿复述媒体上的言论,但拉姆斯菲尔德的此次回答,却已经成了“经典”,译成各种语言版本,流传至全世界,那就是著名的、让世界头晕的“拉氏发生论”——“你们知道许多新闻,你们每天都被告知事实上没有发生的新闻,大家似乎也不觉得麻烦,把它们印刷成了报纸。于是,全世界便认为这些新闻真的发生了。其实,它们没有发生。每一个人都渴望获知这些新闻,在这些新闻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于是,全世界长期都在获知一些没有发生的新闻,其实,它们没有发生。我能告诉你们的是,它还没有发生,只是快发生了。” 这段冗长的、绕口令般的话,充满了美式政客的智慧,既模棱两可,又忌讳莫深,而且很自然地充当了迷惑红龙的超级烟幕弹。所以,不到一个月后,也就是在2003年3月20日,以美国和英国为主的联合部队正式宣布对伊拉克开战时,全球媒体一片哗然,对“拉氏发生论”一致竖起了中指。 当时,澳大利亚和波兰的军队也参与了行动,而军事行动是在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对红龙所发出的要求他和他的儿子们48小时内离开伊拉克的最后通牒到期后开始的。拉氏的圆滑与布什的强硬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软一硬两道绞索,将红龙逼上了绝路。 至于对“伊拉克是否有超级武器”的定论,拉姆斯菲尔德也发表过名噪一时的“知道论”——“我一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有关报道感兴趣,因为就象我们都知道的那样,有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我们知道一些我们知道的事情,我们还知道一些很明显的未知事情。那就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但也有没人知道的未知事情,也就是我们不知道的未知事情”。 叶天不喜欢圆滑的政客论调,但纵观拉姆斯菲尔德在二次海湾战争前后的言行,他一直都支持“超级武器存在”这一观点。之前,当他与海豹突击队的同袍们穿行于巴格达城地下的下水道迷宫里时,全都胸怀“拯救天下”的伟大理想,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找到超级武器、消灭狂人梦想”。 “看起来,我们被政客、狂人、恐怖分子、媒体联手耍了。”他忽然觉得有点泄气,伊拉克战争的真相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只怕又一次成了历史谜题。其实,一战、二战乃至发生在地球上的任何一次旷世大战,都会留下无数谜题,也即是历史学家们所说的“战争黑洞”。黑洞吞噬真相,甚至连后世企图探寻真相的人一起吃掉,不留痕迹。所以说,“黑洞”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亘古黑暗,永无真相。 “嗯,没错,就是这样。看过电影《黑鹰坠落》吧?交战者的尸骨堆叠成山,血流成河,但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却讲不出任何开枪的理由,都变成了洪水漩涡中的垃圾。叶天,当你作为一名在星条旗下宣誓的海豹突击队战士时,真的相信是在为正义而战吗?当敌人的鲜血涂红了‘海东青’的桂冠时,你有没有想到……”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叶天的心理防线有一瞬间的崩溃,但随即弹身而起,冷汗涔涔地后退,并且迅速打开了头顶的八盏水晶射灯,令房间里亮度大增。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蒋公子催眠,思想意识随着对方的暗示漂移,越来越多地回忆巴格达之战。离开海豹突击队之后,他刻意要求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为此做出了很艰苦的努力,并且很有效果。可是就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弹雨、死尸、爆炸、追击等等战争场面,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开灯”的动作,能够从潜意识里提醒自己“退出对方的心理催眠范围”,他避开蒋公子的视线,轻咬着舌尖,逼自己变得清醒。 “你怎么了?”蒋公子诧异地跟着站起来。 “你试图催眠我?”叶天苦笑。 蒋公子立刻摇头:“怎么会呢?我没有这意思,而且我并不擅长催眠术。” 叶天无法判断对方话中的真伪,只是连连摇头苦笑。开灯之前,他的脑海中充满了伊拉克战争中的悲惨场景,死亡者不仅仅是敌人,也有自己的同袍和盟军地面部队中的年轻人。他亲眼看到过,一辆遭到敌人火箭弹袭击的步兵战车瞬间爆炸,车上的十二名战士被炸上了半空,残肢抛得满地都是。 “你累了。”蒋公子说,“时至今日,‘黑室’的定论是,超级武器千真万确存在,但没有及时到达红龙手上,用以震慑盟军。红龙以为虚张声势就能吓住五角大楼,令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没料到,因为有‘911恐怖事件’在前,美国国内的‘反恐呼声’空前高涨,布什政府为了‘反恐’不惜孤注一掷,红龙的恫吓正好成了引发战争的导火索。应用一句伟人的诗词吧——‘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如今连布什总统都下台了,国际形势翻开崭新01章,江湖形势也应该‘重打锣鼓另开张’了……”蒋公子说得累了,看看腕表,一笑收声,继续落座斟茶。 叶天去洗手间擦了把脸,镜中的他面容憔悴,心事重重。 海湾战争开始前,发放到海豹突击队中的红龙、青龙资料几乎厚达一尺,叶天详细阅读过其中的每一页。“911事件”给全世界人带来的震惊与恐惧比一百次海啸、地震、火山喷发叠加的起来的威力更大,“反恐”成了媒体上出现密度最高的词。那时候,五角大楼迫切需要一次斩草除根的闪电战。 “斩首行动。”叶天在镜面上写下了这四个字。 “斩首行动”的概念是由英国军事理论家富勒提出的,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他提出攻击敌方指挥系统为首要目标的“瘫痪攻击”,亦称“斩首攻击”。所谓“斩首”,就是打击敌方的头部要害,而不是他的躯体。这一原则要求,战争要首先攻击敌方国家指挥当局、联合参谋部、战区总部及各级部队司令部;破坏敌方所有信息传媒,包括电话、无线电频谱、电缆和其它传输手段;制止敌方使用第三方的通信系统,包括通信卫星。这种概念,等同于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在现代化战争中,战争对手作为一个大系统,通常由以下五个环节组成,即指挥领导环、有机必需品环、基础结构环、个体群环、野战部队环。其中,第一环是整个作战系统中智力、技术和信息最为密集的要穴部位,但同时也是作战能力和自我保护能力最弱的部位,因此历来是兵家追求的首选打击目标。 在2003年3月20日打响的伊拉克战争中,美军基于这种理论率先实行了“斩首行动”,并且大获全胜,令五角大楼的大部分高官们欣喜若狂。 华盛顿首席智囊、美国国防部信息中心的分析家克里斯·赫曼公开说过:“动用25万人的兵力,绕地球半圈,将数量庞大的伊军彻底踢翻,显然是一场非常成功的运动。”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是,只要依靠先进科学技术和武器装备的优势,就可以绝对地取得战争的胜利。 曾经,叶天也是“斩首行动”实施过程中的一枚棋子,为盟军直捣巴格达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从这一点上说,他也是青龙的敌人。 “青龙不死,很多人寝食难安。”他默然苦笑。 第05章 青龙见首 镜面上,洗手间门口似乎有人影一闪,但等他回头细看时,却没有任何发现。客厅里传来茶杯、茶壶轻轻一撞的“砰”声,但那并未引起叶天的过分注意,毕竟三竿竹就守在房间门口,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破除三人的防线。 蒋公子是出身于显赫家族、名门之后的台岛贵胄,其身份半官方半江湖,黑白两道都要给他面子,属于台岛新一代中的顶尖人物。论身份、声望、势力、来头,都是叶天无法相比的。 “我都快出现幻听、幻视了,不过今晚很可能又没时间睡了。感谢海豹突击队的‘熬鹰’训练,才能让我在连续几天几夜不睡的痛苦过程中,慢慢挺过去。今晚的花红乡,注定是平静不了的,只希望,竹联帮和‘黑室’的人能快速攻击得手,将伤亡减到最低。”叶天重新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撩起凉水,扑在自己的额头和太阳穴上。这种动作,能起到类似冰镇、退热的效果,使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稍微清醒一些。 身在“超级武器”乱局中,他必须得保持清醒,才能独善其身,免于被各大势力的漩涡卷走。 返回客厅时,南窗进风,将双层窗帘卷得肆意飘飞。窗子是蒋公子推开的,想必他也急于透透气、清清脑。 此刻,蒋公子仍坐在沙发上,双手捧壶,缓缓斟茶。 “你的人什么时候动手?”趁着蒋公子专心斟茶,叶天出其不意地问。 茶壶一颤,浓茶溅到茶杯外面来。 “我知道,夜袭的最佳时机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但防守一方,往往会刻意提高警惕。你说,朝阳初升时进攻,根本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就是在亥子交替、子丑交替的上半夜十一点、下半夜一点。你对行动信心不足,所以很可能上半夜刺探式进攻,下半夜全力一击。蒋公子,我无意评价你的战术安排,但如果你不尽全力,采取‘二道茶’式的进攻节奏,很可能一败涂地。”叶天冷冷地说。 蒋公子斟完茶,怔怔地捧着壶,并不抬头。他那种犹豫不决的姿势,与叶天离开前判若两人,仿佛已经被叶天入情入理的缜密分析镇住。 “扑啦啦”,窗帘又飞起来,并且风中传来野猫挠墙的嗤啦声。 “风好大。”蒋公子起身过去,哗地一声关窗,然后背对客厅,凝视着窗外盐源县的夜色。 “我分析得对吗?蒋公子,你其实不必防范我的,我对你与青龙之间的‘神仙打架’不感兴趣,也不会从中渔利。如果相信我,你就可以带三竿竹赶往花红乡了。”叶天坦白地说。他表明置身事外的态度,好让蒋公子扔掉后顾之忧,全力对付青龙。 “谢谢,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花红乡那边的安排已经足够缜密,无需再做补充。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命令竹联帮三竿竹火速驰援,消灭所有的漏网之鱼。”一边说,蒋公子一边取出电话,按下了一串数字,对着话筒低声吩咐,“你们去吧,我会一直留在酒店内,跟叶先生喝茶谈天,静候捷报。” 其实叶天极不愿意单独面对蒋公子,因为对方身上的“政治味”太浓,任何行动都有明确目的,与江湖豪杰的做法大不一样。 “咳咳……”蒋公子捂着嘴轻轻咳嗽着,“三竿竹走了,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谈发生在泸沽湖的那些事了,譬如蒋沉舟、黑室间谍、台湾炼蛊师百灵儿、武田信男、玉修罗、雷燕甚至早在七十年前就粉身碎骨的玉罗刹……你看,围绕那个奇怪的山腹大熔炉,发生了太多事,死了太多人,最终一切真相却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爆炸中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这样的结果,想必很多人会不满意,然后将有更多人如苍蝇般追腥逐臭而来,再度围绕废墟进行发掘,重演蒋沉舟做过的事。呵呵,我把这种反复发掘的过程比喻为现代人的提炼石油技术,层层分解,不浪费一点一滴。不过,真正有用的资料已经被人拿走了……” “被谁拿走了?”叶天以为,对方会说“大竹直二”的名字。 “七十年前的日本人。”蒋公子低声回答。他仿佛深深痴迷于盐源县的夜色,始终面对南窗,没有回头。 大竹神光、火神一行人探索大熔炉的事,叶天间接从几名日本人的描述中知道一些,能够勉强连缀起来。最令他困惑的是,大竹直二对熔炉内的巨蛋不再关心,目标直指半石半人的鬼门十兵卫,把人看得比蛋更重要。 “真正有用的资料是指什么呢?”叶天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怕蒋公子见笑。 “超级武器。”蒋公子不疾不徐地说。 “彼‘超级武器’即是此‘超级武器’吗?”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二战史料与二次海湾战争资料联系起来。 两次战争中,两大暴君昭和天皇与红龙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极度信赖“超级武器”,将其看成是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的大法宝。而在追逐“超级武器”的过程中,同样功败垂成,计划落空,并因此而导致全线崩溃的最坏结局。 蒋公子挺直了后背,语气坚定地回答:“没错,此‘超级武器’即是彼‘超级武器’,时间虽然过去了七十年,但那武器的超强威力依旧存在。谁能获得它,就拥有了命令全世界的力量。” 令叶天倍感焦躁的野猫挠墙声消失了,一旦耳根清净,他的新思路立即打开:“‘超级武器’可能与熔炉壁画中的神话故事有关,熔炉的发现者一定是霹雳堂的火神,当年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日本人,‘超级武器’将会改变战争形势,可最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直到二战结束,该种武器也不见踪影?” 蒋公子转过身,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目光从手掌边缘斜盯着叶天:“知道吗?青龙经手了所有与‘超级武器’有关的事,等于是红龙的超级分身。众所周知,红龙已经上了绞刑架,一命呜呼,回魂无术,可只要青龙活着,他就会做第二个红龙,干一些继承了红龙遗志的事。这是最可怕的,约等于红龙重新复活,让全世界再次处于死亡毁灭的阴影笼罩之下。” 叶天叹了口气:“那可真是糟糕透顶的事了。” “从头到尾,黑室了解这一切。而且,黑室更知道,单纯的熔炉巨蛋并不能造就‘超级武器’,还需要‘地球轴心’的神秘外力。这些秘密资料,是安插在二战德国元首身边的天字一号超级谍报员‘钢盔流苏’拼死送出的,为此,中国国民党处心积虑布置于欧洲的两大间谍网‘河图志’、‘洛书传’全遭捕杀,无一幸存。”蒋公子仰起头,盯着屋顶垂落的水晶吊灯,仿佛在缅怀那些二战先烈们。灯光打在他脸上,平滑端正的五官轮廓清晰,像是刚刚画过妆、整过容一样,比刚刚踏进这房间来的时候更精致,更光洁。 史料记载,中国国民党自从1911年10月10日(农历8月19日)发动辛亥革命、推翻、两千多年的帝制以来,非常注重在海外先进国家内的间谍网络铺设工作,先后在亚洲、欧洲、美洲建立了十个名噪一时的超级间谍网,分别是河图志、洛书传、乾坤圈、封神榜、红拂女、风尘侠、瓦岗寨、太行山、杨家将、夜上海。正是由于间谍网的存在,国民党政府才会被美国、英国视为势均力敌的盟友,而非可以践踏、出卖的鱼腩,因为以上两国,也曾受益于十大间谍网,免费共享国民党间谍的情报。 一提及“地球轴心”,必定会牵扯到希特勒两度派人进入西藏的秘闻。 叶天不禁皱起了眉头:“事情竟然如此复杂?” 蒋公子立刻纠正:“不是事情复杂,而是‘超级武器’的合成过程、驾驭方式太复杂,更加上,当时是二战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总之,反复争夺的过程中,日本人占了上风,最终击败各方大敌。回看历史,我们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这个民族拥有无以伦比的战斗凝聚力和舍生忘死的报国热情。二战至今,还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精神能与之匹敌。中国史学家们在哀叹上海保卫战之悲壮、南京大屠杀之惨烈、日本沦陷区之残酷时,也许应该好好反思,为什么该弹丸小国能长驱直入,在亚洲大国的土地上肆意横行?” 叶天苦笑一声,无法作答。 德、意、日挑起的二次世界大战是正是邪,历史上早有公平论断,不必再度评说翻案。至于日本军队为什么能在战争初期捷报频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国彼时处于军阀割据、内讧内战的状态,不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所以才会被精锐的日军快速部队各个击破。若是只论战斗力、进取心,国民党、共产党队伍中都有以一当百、愈挫愈奋的“铁军”,丝毫不逊于大和民族所谓的“武士道精神”。 蒋公子挥了挥手,仿佛要将那些跑题的往事拂去,低声说:“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钢盔流苏’盗取了德国人的秘密,也就是‘地球轴心’的准确地址,并通过秘密渠道传达给当时的南京政府。可惜的是,这份谍报竟遭日本间谍窃取,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千古憾事。于是,日本人顺理成章地拿到‘超级武器’并运送至‘地球轴心’,开始了真正的淬炼过程。如无意外,该‘超级武器’肯定会在十八个月内大功告成,远远早于美国人的原子弹……”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叶天不再关注于残枝末节,而是紧紧抓住蒋公子所说的主线。该主线就是——“国民党政府得知泸沽湖一战失利后,马上调集驻防于云贵、滇藏、川湘六地的军中特遣队,共十八支分队,超过一千人,配备当时最精锐的美式枪械,穿越滇藏边缘的无人区,赶赴‘地球轴心’所在地,意在剿灭敌人,反抢‘超级武器’。按照双方战斗力估算,这一千人的部队完全能够一举成功,将日本军队、科学家考察组全部消灭。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一千人撒出去,很快便如同石沉大海,失去了联络,直到二战结束、内战结束,也没有任何回音,仿佛已经被滇藏山水吞噬。之后的三个月内,黑室设在上海的四个主要联络点全都被日本人一网打尽,负责跟进‘超级武器’的人员无一幸免。至此,国民党政府与日本人争夺‘超级武器’一役全线告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超级武器’也不曾再现人间,漫长而残酷的二战也以日本人战败划上了句号。” “本来,这一切都已经完美谢幕了,‘超级武器’已经被世人遗忘,可偏偏又被红龙发掘出来,再度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讲到此处,蒋公子深沉地冷笑起来。 二战期间的中国大陆,处于各国、各党派、各江湖势力混战倾轧之中,尤其是在龙蛇混杂的大上海,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暗杀与攻袭。从蒋公子的叙述中看,当时围绕“超级武器”发生的一系列突变,唯一的胜利者只有日本人。 “七十年过去,斗转星移,流年暗换。现在,最可怕的是青龙,而不是红龙。因为一个死去的人,就算埋下再多伏笔,也不过是一盘残局,搅不起太大风雨了——”叶天感叹地回应。那是熟悉国际形势的人能够做出的正确判断,红龙在绞刑架上伏诛的当日,国际媒体已经纷纷报道了此事,社论口径,如出一辙。不过,就在他沉浸于蒋公子史海钩沉般的叙述中时,自己浑身的汗毛陡地倒竖起来。往往在致命的危险悄然逼近时,他才会有如此的生理反应。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后背紧贴沙发,内心谨慎无比而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盯住蒋公子的双手。 “嘎巴、嘎巴、嘎巴”,蒋公子并没有握拳抻指,指关节却自动发出有节奏的爆响,这是内家功力修炼至炉火纯青境界的特征。 “怎么了?你怕我?”蒋公子森森然微笑。 叶天坦白地点点头:“对。”他是格斗高手,当然明白只有指骨暴烈发力时,才有出现那种奇怪的动静。 蒋公子嗤地一笑,鼻孔上扬:“我是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唯一的局外人,跟汇集于云南的其他人马不同。叶天,希望你记住今晚这次会面,我要赠你四个字——‘明哲保身’。”他抖了抖右臂,一封信从袖管里滑出来,落在叶天面前的茶几上。 信封是牛皮纸制成,样式极其普通,正面不留半点字迹。 “我离开后你就可以拆开看,放心,上面不会涂抹毒药,内部也没有爆破机关。对于你这样的聪明人,我该做的是褒奖和鼓励,并真诚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投入我的麾下,追随我做一番大事业。”蒋公子哈哈大笑着向门口走去。 叶天凝神看着对方那双骨节粗大、青筋毕露的手,脑海中突然跳出疑问:“修炼‘大太极’的人追求的是‘百忍成柔、百炼成金、柔极而刚、以柔克刚’,所以由肩头至指尖,肌肤柔软,宛若无骨。越高明的太极行家,身体给人的感觉就越‘绵’。但是,现在走向门口的蒋公子,却浑身棱角分明,没有任何‘柔’意,甚至连行进姿势也生硬冷傲到极点。为什么?他身体的改变怎么会如此明显?” 来不及多想,叶天脚下一滑,直线前插,横在蒋公子前面,挡住去路,低叫一声:“请留步。” 室内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无比,两人视线交错时,犹如四柄闪着寒光的短剑彼此格杀。叶天嘴角一动,腮边泛起丝丝冷笑。如果连蒋公子自身判若两人的变化都察觉不到,“海东青”的洞察力就太可笑了。 “做什么?”蒋公子冷冷地问。 “你不是蒋公子。”叶天索性单刀直入,出言诈对方。 “什么?你说什么胡话?”蒋公子有些诧异,也有些恼火。 叶天清楚自己这些话的确像是胡话,但第六感告诉他,蒋公子一定是心中有鬼。他低咳了一声,理顺本来模糊的思路,淡淡地回答:“蒋公子的身体由内而外都非常柔软,而你的身体硬得像一块铁板,走路时双臂均匀摆动,有长期服役的军人特征。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绝不应该是蒋公子。”叶天说到此处时,忽然被自己的分析吓住,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蒋公子,外面的三个人呢?是真正的竹联帮杀手三竿竹,还是同样的冒牌货? “你——”蒋公子怒极而笑。 暴怒之下,他的笑容与最早进入房间的蒋公子迥然不同,眼角、嘴角一动,被厚粉遮蔽的细纹立刻显露无遗。从鱼尾纹的走向与长短判断,此人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到四十五之间,整整比真正的蒋公子大出一旬。 “请退后,回到客厅里去,我希望咱们能和平解决眼下的问题。”叶天的警惕性提升到顶点,一边注意蒋公子动向,一边侧耳谛听着门外的动静。 “你果然聪明。”“蒋公子”说了五个字,身子一晃,右手瞬间拤住叶天的脖子,左手扣住他右肋下五处致命穴道,大笑着将他凭空举了起来。 在这次交手中,叶天连续三次扭动身子,意图避开那只巨灵之掌,可完全没有奏效。蒋公子的武功高过他,此人的武功竟然明显高过蒋公子,所以两下对比,实力悬殊更大,叶天根本无法与之对拼。 “叶天,聪明人都知道然后趋吉避凶,希望你也不会例外。我们还会见面的,因为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蒋公子”的右手越收越紧,叶天已经不能呼吸,双腿无力地在墙壁上踢了几下,眼看就要窒息而亡。 “蒋公子”猛地旋身扬臂,将叶天掼向客厅里的白墙,狠狠撞上,然后又翻身落地。 “我不杀你,并不代表不想杀你,只是因为还没到杀你的时候……再见。”他开门出去,又回手轻轻关门。 叶天无力挣扎,对方的锁喉、扣穴力道用得非常巧妙,使他全身发软,动弹不得。倒地之后,四肢没有一丝力气,如同中了最高明的迷香一般。 “他到底是谁?”叶天伏在地毯上,艰难地扭了扭头,右耳贴近地面。可是,酒店中无处不在的地毯起到了良好的吸音作用,“伏地听声”的功夫根本用不上。没有帮手支援,他只好躬起身子,咬牙硬捱,希望身体尽快复原。 经过漫长的十几分钟僵直等待后,叶天勉强挪动到茶几前,打开那只信封,摸出一张对折过的酒店信笺。这几个简单动作已经让他喘作一团,背靠沙发咳嗽了一阵,才艰难地翻开信笺,恍然发现,纸上只画着一条腾飞于云海之中的白描青龙。 “青龙……他终于现身了……”叶天心头一震,信笺从指尖飘落,如折翼之蛱蝶。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纸上的龙只能代表“伊拉克青龙”,而不会是其他江湖人物。蒋公子命令竹联帮与黑室的人马全力合击花红乡,却不料正主已经潜回盐源县,并暗中控制形势。 一瞬间,叶天知道蒋公子一行人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了。或者说,蒋公子等人早就遇害,今晚到访的,全都是青龙的人假扮而成。这样一想,他的后背猛地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扶着沙发,翻身跃起,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门外走廊里,只亮着几盏乳白色的吸顶灯,既无青龙,也无三竿竹的影子。于是,他扶着墙赶过去按司空摘星的门铃,连按了七八下,忽然间眼前金星乱冒,软软地委顿于地。 跌倒前,他在心底苦笑:“花红乡四大家子坟村——四大家子……四大家族……这名字太不吉利,尤其是对蒋公子来说……” 司空摘星、孔雀、小彩一起开门冲出来,一见叶天的样子,立刻全都噤声,连拖带拉,把他弄进房间里。 “快走,我们赶紧撤离……伊拉克青龙来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杀了竹联帮的人……今晚的情形很古怪,最先跟我交谈的是台岛贵胄蒋公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青龙。我识破了他,却拦不住他……”叶天变得语无伦次,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叶天,叶天,你怎么搞成这样子了?”司空摘星大为挠头。 “催眠术……青龙向我发动了……催眠术……”叶天咬住舌尖,强迫自己不要睡过去,因为竹联帮还有大批人马等他援手。一阵要命的眩晕感袭来,他感觉屋顶的吊灯如同荷兰风车一般逆时针旋转起来。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司空摘星骂了两声,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咬掉盖子,倒向叶天脸上。 吊灯和风车都不见了,屋顶只剩一个巨大的黑洞,缓缓下落,似乎要将叶天整个倒扣进去。冰水让他浑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只好翻了个身,躲开冰水,暗骂司空摘星,却苦于嘴巴被胶住一样,说不出半个字。 第06章 蛊之世界 “让我来。”孔雀俯身抓住叶天的右手,低声吩咐,“不要动,不要躲,也不要叫,只当一切皆是幻觉。我不为救你而救你,只为莫邪。” 叶天心底偷偷叹了一声:“莫邪!” 他当然记得莫邪在自己掌心中写下的“108”这个数字,那里面包含着极其特殊的意义。正因为她写下了数字,他才会任由她舍命施救。 “嘿,你肯帮手是最好的了,鬼知道叶天是怎么搞的,一个多小时不见,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退后退后,小彩退后,看你孔雀姨大显身手!”司空摘星立刻停手,拉着小彩退到一边。 “嗡”地一声,叶天身边的空气轻轻震动起来,似乎有一大蓬马蜂正一起振翅飞起。在他的感觉中,孔雀那只光滑微凉的手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数百条蠕动的蚕、纷乱的虫、慌张的蚁、冰冷的蛇,一起沿着自己的右手、右臂游走过来。那些蚕、虫、蚁、蛇一路走,一路寻寻觅觅地吞吃着什么。 “它们……在吃什么呢?是要吃掉我的身体吗?它们就是孔雀豢养的蛊虫吗?”叶天能感受到各种虫蚁的嘴、牙齿、触角搔过自己汗毛的微痒,他想动,身体却像被抽掉了筋络一般,死死地贴住地面,连动动手指都别想。 “司空叔叔,叶叔叔会死吗?”远远的,小彩牵着司空摘星的手问。 司空摘星没心没肺地回答:“那可不一定,青龙是江湖上的大人物,轻易不出手,一出手神仙也挡不住。如果是他要铲除你叶叔叔,这家伙就死定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你爸爸手里。” 立刻,小彩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屋角响起来。 叶天忍不住想开口大骂司空摘星几句:“拿这些江湖生死的惨痛大事来吓唬无辜的孩子做什么?大人们做事,敢做敢当,小孩子是理解不了的,只会感到害怕。司空摘星你只会在关键时刻乱搅,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可是,他说不出来,连喘气都费劲,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永坠黑暗地狱之中。 “孔雀是不会害我的,因为她说是为了莫邪救我……她的心复苏了吗?重新变得柔软了吗?会不会因为这种‘柔软’而与段承德尽弃前嫌、化解恩怨并最终收回血咒,结束段家人的死亡噩梦……那该多好啊,小彩的性命就保住了,我对段承德的承诺也达成了……从港岛至大理,从大理至泸沽湖,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就像这些爬到我身上的虫蚁、蚕蛇一样,把我全身的精力一点一点吞噬,直至空剩一副躯壳。如果能结束血咒事件,也好让我卸下一部分负担,全力解救方纯……”叶天的思想慢慢飘浮于空中,起初还能以残存意识对抗、躲闪那些袭来的虫蚁,到了最后,他觉得虫蚁已经爬满全身,后来的虫蚁便一层层叠加上去,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臃肿的“虫球”。 “在蛊的世界中,一切自有准则,凡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窥其全貌。所有的炼蛊师,只能敬畏它、仰慕它、尊崇它,而后从它的启迪里,获得生命的力量。蛊,你们汉人的文字解读为‘皿中之虫’,以为看到的端午节‘虫之战’就是蛊的全部,那实在是错得太远了。蛊,就是苗人的全部信仰所在,犹如太阳之于禾苗万物。苗人生来羸弱,生存环境恶劣之极,如果没有蛊的扶持,早就被其他民族灭掉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要你打消顾虑,完全放松,唯有如此,蛊虫的力量才能深达你的内心,祛除你的隐忧。”孔雀喃喃嘟囔着,高一声低一声,渐渐汇成了一首深沉动听的催眠曲。 “我不要它们……进来,我也许只是累了,需要睡一阵。很快,我就能好起来……”叶天想发力抗拒,但虫蚁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抬起来,挪移到别处去。他隐约觉得,这种虚浮无力的沉迷似乎有些不妙。 “没有什么要进入你的身体,那只是幻觉。只要你打开心灵防卫,就能体会到蛊之世界的无上乐趣。蛊,并非‘皿中之虫’,而是一种人与虫和谐相守、休戚与共的美妙境界。我保证,只要你享受过一次与蛊为友的乐趣,就明白那种感受有多醇美,哪怕是世上最好的酒、最甜的糖、最脍炙人口的佳肴都无法相比……”孔雀轻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摇曳于风中,脆而美,清而轻,几乎要令叶天失去抵抗。 “嘁嘁嘁嘁、嘁嘁”,虫鸣声响起于叶天耳畔。那声音让他联想到二次海湾战争前一年的秋天,他与特遣队的同袍们潜入巴格达郊区窃取军事布防图的那次行动。虫鸣代表的即时秋天,或许也代表着小虫们“春生而秋死”的短暂生命历程。人人只知道蟋蟀弹琴、纺织娘唱歌是在歌颂秋天的丰收,却不去想它们是在为死亡即将到来而哀鸣。 “嘶嘶,嘶嘶嘶嘶”,那是小蛇吐信的声音。叶天从不惧怕蛇类,在海豹突击队的野外生存训练中,他曾单刀猎杀过沙漠响尾蛇和亚洲剧毒眼镜王蛇,并在毒蛇高频率出没的环境中执行潜伏狙击任务。但是,此刻潜行于他身上的小蛇,却仿佛具有某种人类的灵性,一边探索游走,一边刻意寻找着他身体上怕痒、怕疼的薄弱之处。 “在蛊的世界中,你才能深刻体会到几千年来汉人们总要说‘苗女多情、苗乡多美人’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蛊的神秘力量产生的效果。蛊,让苗女们变得如磁铁、如树胶、如缠丝、如铁环,牢牢地……牢牢地吸住男人……可惜莫邪并没有做到……”孔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同一个隔山隔水的歌者,渐行渐远。 叶天在心底苦笑:“我跟莫邪之间,根本就没发生什么,何苦把我缠绕进来?”中了青龙的催眠术已经是糟糕透顶的事,再被孔雀的蛊术缠上,他简直苦恼得头痛欲裂,真想大吼一声,愤然撕裂这种春蚕厚茧般被缠绕、被包裹的憋闷困境。 “苗女下蛊惑人”的例子多不胜数,最经得起考究的一则如下:民国初年,湖北年轻人人齐某随排帮深入苗疆砍竹放排,邂逅当地的一名美丽苗女,与其度过了一段两情缱绻、绯侧缠绵的快活日子。几个月后,排帮将要放排到下游去,齐某向苗女告别。苗女问他要走多久,齐某回答三个月必回。苗女千叮咛万嘱咐三个月之内一定要赶回来,当时齐某对“三个月之期”并未在意,以为是情人之间临别时恋恋不舍的情话,而且离开苗疆后,一路招花惹草,早把这种约定忘到脑后去了。三个月时间过去,也就在两人分开后的四个月零一天上,齐某大病,排帮的人带他看遍了当地的医生,都无法查出病因。后来,排帮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江湖问明了齐某与苗女私下相交的事,大惊失色,直到那苗女已经在齐某身上下了“勾魂夺命蛊”,马上派人送他回苗疆,但只走到溆浦境内便客死他乡。 这些事例带给人的教训是,苗女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天真单纯不知世道人心的险恶,有时把男人虚情假意的海誓山盟当成掏心掏肺的真情真意。为了保护自己,她们就会在情郎身上下蛊。当然,这是一种“双刃剑”般的赌博。赌赢了,两情相悦,天长地久;赌输了,男人死,女人也会孤老终生。 孔雀不再说话,而是用沉郁的鼻音哼唱着一首音节简单、曲调哀伤的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山里人坐在溪边捣衣时的空洞回声。 “我的使命还没完成,不能就这样困死……”叶天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吃力地扭过头,在房间里搜索司空摘星的身影。 司空摘星仍然站在房间一角,愣愣怔怔的,已经成了标准的旁观者。 “司空,不要光站在那里,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快完蛋了?你他奶奶的平时不是很聪明吗?赶快救我……我救你那么多次,该你回报一次了……”叶天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想说的话,仍然被死死堵住,一个字都出不了口。这种状态,比最严重的梦魇还厉害,就像坠落深井中的溺水者,明明看见明月在天,却费尽力气也喊不来救命的帮手。 恍惚间,他看到孔雀挥手:“带小彩出去吧,我必须采取一些很特殊的苗疆巫医治疗方法,不适合小孩子观看。” 司空摘星毫不怀疑,立刻拉着小彩向外走。 “司空,司空……”叶天的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了,连声音一起截下,连连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走出去。然后,砰地一声,门被带上,这个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异常的死寂。 “看,蛊的世界中,只有下蛊者和受蛊者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就像男女间的情事,或激昂或炽烈,或缠绵或幽怨,别人无从知晓。你说莫邪与你无关,只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除了莫邪,谁又能知道?”孔雀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型小盒,只有拇指盖大小。 “拜托你搞清楚,我没做任何对不起莫邪的事,我们直接没有一点关系,根本牵扯不到男女之间的情事。你把她的死怨在我头上,实在是找错了对象。”叶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只是不能动弹。对于孔雀“莫须有”的指责,他愤怒到想要哈哈大笑、嘿嘿冷笑,以示嘲讽。但是,他最终却压制住了即将爆发的情绪,试图解开眼下遭遇的这个莫名死结。一切,都因为莫邪写下的那个数字——“108”。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名苗女都是山中精灵吸收日月之光华、历经千百年修炼而来,就像山林草木中吐丝结网的蜘蛛儿。她们能来到这个世界上,费了太多力气,担了太多风险,几万只蛛儿之中,都不一定有一只能修炼为人。看——”孔雀小心地掀开了小盒的盖子。盒子内部也是粉色的,盒底静静地伏着一只仅有小指盖那么大的粉色蜘蛛。 “我看到了,但这的确是个误会。”叶天一边回应,一边试探活动指尖。事实上,只要从指尖到肘弯这一段能从僵直麻痹中恢复过来,他就能发刀杀人,结束被孔雀蛊术控制的悲惨命运。 从香港启程前,义父空闻大师就再三叮嘱过:“到云南后,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招惹苗女,哪怕是自动送上门来投怀送抱的绝色艳姝,也不能动心。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一定要牢牢把持自己,不要坠入情欲的无底深渊之中。许多前辈们的惨痛教训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苗人的思维方式与汉人迥异,越美的苗女,越是杀人不见血的陷阱。” 叶天记住了义父的话,但像现在这种飞来横祸,他又怎能避开? “这只是一个他奶奶的误会!”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头语。 “看,你在看吗?专心地看着它……”孔雀低声说。 叶天当然不肯上当,极力地移开眼神,望向别处。他希望司空摘星离开这个房间后能清醒过来,返回救人或者先到另一个房间内,看看青龙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追踪的线索。这时候,他最想念的一个人是方纯,她的机警、智慧、勇敢、锐气都是女孩子中少见的。唯有她,才是自己的绝佳拍档。 “占据你内心的那个人必须要死,把你的内心空出来,留给莫邪。”孔雀说。 叶天努力平复心情,闭塞耳目,不受对方的控制。占据他内心的是方纯和白晓蝶,这一生都没人能够抹去。如果不是身处禁制之中,他倒愿意见识一下孔雀怎样能够令自己“把内心空出来”。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后脑一凉,仿佛那里打开了一扇天窗,所有思想意识都被孔雀清晰读到。 “不看,怎么知道我不能将那些旧有的记忆抹去?”孔雀低声问。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叶天的思想活动来的,因为那种想法仅仅是“想法”,并没有经过他的嘴用语言表达出来。 “看看又怎么样?就算我看了,你也做不到。”叶天脱口而出。 “对呀,看看又怎么样?”孔雀立即追着问。 叶天想都不想,马上回答:“给我看,我非要试试你怎么能替换人脑中的记忆不可!”他的视线一转,便落在那粉色的小蜘蛛身上。 小蜘蛛的身体上除了普通节肢动物门、蛛形纲、蜘蛛目同类们应有的螯肢、须肢、步足外,并无任何异样。它的体型虽然小,但比起西萨摩尔群岛的超微型施展蜘蛛,仍然属于正常范围,不值得大惊小怪。要知道,有据可查的成年雄性施展蜘蛛,体长只有0.043厘米,还没有印刷体文字中的句号那么大。 “这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蜘蛛——”叶天松了口气。 “是吗?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 叶天这才发现,蜘蛛的背部长着许多弯弯曲曲的黑色细纹。其中两处,细纹竟然构成了繁体的“月老”二字。 月老,是中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沈复《浮生六记》中说:“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奔驰开非烟非雾中。”在中国的俗语中,“月老”一词,也是媒人的别称。 “月老?蜘蛛身上怎么会有字?”叶天皱了皱眉,心里又奇怪又好笑。 “没错,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丝就叫‘赤绳’。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记载,韦固年青时路过宋城,见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里在翻一本书。韦固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问囊中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赤绳,专门拴系夫妇两人的脚。系住之后,两人就会有缘结为夫妻。现在,只要用‘赤绳’将你和莫邪的脚拴住,你们就会千里有缘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边缘弹了一下,小蜘蛛便从沉睡中苏醒,慢慢伸展着长足。 “可是,莫邪已经死了——”叶天立刻反驳,他的思想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孔雀的话题,被后者操纵摆弄着。 陡然间,他耳边传来了一阵清亮甜美、欢快跳跃的女子歌声: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歌声来处无迹可寻,等他竖起耳朵,凝神谛听时,歌词依旧,歌者却换了另一种沉郁缓慢、如诉如泣的音调,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 “苗女多情,痛不忍别。汉人薄情寡义,岂不闻山中杜鹃正唱‘行不得也哥哥’?”孔雀的声音加入进来。 叶天唯有摇头苦笑而已,如果将莫邪换成方纯,或许他会忍不住深坠情网,可现在的情形,莫邪虽然表面上为他而遭“牛头马面降”蛊虫重创,并死于元氏兄妹手上。实际上,其中另有隐情,无关男女私情。 歌声响了一阵,渐渐随风飘散,只剩袅袅不绝的余音。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然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竹海,前后左右全都是碗口粗的绿色毛竹。清风吹来,竹叶飒飒作响。他迈步向前去,在竹海正中,看见了一块足足有十米见方的长条青石板。平坦的板面上,分别用红、白、黑三种颜色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是哪里?”他全神贯注地警戒,务求在战斗打响时提前预判,避免受伤。 “那是竹海,‘十世之塔’外的竹海,是苗疆蛊术的发源地,也是外人不得入内的禁地。在这里,任何人都得卸下伪装,向蛊之神祗顶礼膜拜。”孔雀低声解释。 叶天并没有跪拜的冲动,顷刻间明白这不过是孔雀借助蛊术营造出来的幻境。 “那石头上刻的是什么?”他又问。 孔雀接着回答:“那是有缘人在轮回十世中的姓氏记载。” “那么,只不过是你营造出来的幻觉吧?”叶天冷冷地笑了。 竹林深处,忽然传来青年男女缱绻时的呻吟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在北,忽而在南,仿佛有几十对男女正在借着毛竹的遮掩尽情抒发着儿女私情。 “幻听、幻语、幻视一直都被医学家们视为异端,但那种感受是人类体内亘古存在的,是冥冥之中上天垂下的神谕。现在,我指给你一条路,走过去,你就能获得新生,跨入一个崭新的极乐世界,莫邪就在彼端等你……”孔雀在叶天耳边低语着。 蓦然之间,每一棵毛竹上都出现了孔雀的影子,每一个孔雀都单膝独立、双手合十于头顶,指尖斜向右上。竹海深处,隐约传来男女追逐的欢笑声、禽鸟齐唱的叽喳声。 “那条路在哪里?那就是蛊术引诱着外行人一步步陷入泥潭绝境的黄泉之路吗?”叶天不再接受任何诱惑,只想看清孔雀的本来面目。 “不是,蛊带给人的,只是从心底渴望已久的东西,比如美女、艳遇、极乐、忘忧。蛊,就是思想上的海洛因,令人的精神达到愉悦的极限。你已经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又何尝不可?你已经为别人做了那么多,该是享受别人奉献的时候了。来,你要的就在这里,跟我来,你将知道真正的愉悦是什么。一旦尝过,永不能忘……” 叶天的精神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时,感觉毛竹上印着的孔雀身姿婆娑摇曳着,像一场宿醉初醒时的浅梦;清醒时,他又感觉前路竹海之内,除了陷阱,还是陷阱。 “叶天。”莫邪从毛竹后转出来,右手轻托着右腮,双眼含情脉脉。 “莫邪已经死了。”叶天低声苦笑。从进入幻觉之初,他就明白孔雀的目的就是引他入彀,为莫邪之死负责任。所以,他心底“莫邪已死”的概念非常深,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只不过,幻觉中的莫邪神情相貌,仍然与生前一模一样。 “她死了吗?不,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永远活在这里,驻留在你心灵深处。想想看,她为了你,甚至可以牺牲自我去消灭‘牛头马面降’。如果不是出于真爱,谁能做到?你能吗?就算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别人,譬如为了方纯,你愿不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甘心情愿用自己的命换对方的命?”孔雀的声音又从竹海中飘飞而来。 “我愿意。”叶天立刻回答。如果是为方纯而死,他将毫不犹豫,死而无憾。 “没错,莫邪已经死了,不要上当。”方纯从另一边转出来,同样右手托腮。 “方纯?”叶天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几步。 他与大竹直二进入山腹之前,并没来得及跟方纯说太多心里话,因为当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到后来,事情越变越糟,他被困于大熔炉,而方纯则被日本人裹挟北去,两人的际遇都处于非常被动的逆势之下。一静下心来,他就会入神地思念她,恨不能一刀斩断此地的羁绊,一步跨越时空阻隔,飞到她身边去。 大竹直二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必须到三星堆遗址那边去解救她,如同骑着白马的王子挥剑而来,解救被黑女巫囚禁在古堡中的公主一样。 “是我,是我。”方纯微笑着回应,并展开双臂,做出了热烈欢迎、期待拥抱的姿势。任何人在那种暗示下,都会快步走过去,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好吗?你还好吗?”叶天颤声问。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方纯的脸由晴转阴,背靠毛竹,轻轻吟哦唐代杜甫的《佳人》诗句。 叶天停步不前,静静听着,直到方纯吟完最后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那首诗写于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时期,全篇咏叹一位空谷佳人的遭际,借他人之酒以浇胸中块垒,抒发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吗?在这纷纷扰扰、潮起潮落的江湖浮浮沉沉,过得累了、腻了,不如携手林下,两杯酒,一壶茶,过一辈子与世无争的山中岁月。”方纯飘然转身,走向竹海深处,只行了六七步,身体已经被错落的毛竹遮住。 “方纯,不要往前走,不要去!”叶天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 第07章 十世之塔 “啊——”一个小女孩尖厉的嘶叫声猛然间破空而来,恍如久阴不雨的天幕之上骤然漏进一缕阳光,将孔雀苦心构筑的蛊之世界刺破了一个能供叶天顺畅呼吸的孔洞。他仰面向上看,参天毛竹梢头,乌云堆叠深处,有道明亮的天光一闪即逝。借着这白驹过隙般的一刹那光明,叶天收敛心神,沉腰坐马,硬生生地收住双脚。可是,竹海中起伏不定的地面忽然变得柔软而湿腻,即将化为沦陷一切的沼泽地,将叶天吞噬进去。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小女孩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背诵《木兰辞》,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铁钉,一丝不苟地敲入竹海中的地面,把原本杂草丛生的虚浮泥土变得冷硬如铁。 叶天的双足踏定在铁钉之上,顿时有了底气,仰天长啸,背诵后面的段落,与小女孩的声音一一相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小女孩停止背诵,咯咯笑着问:“叶叔叔,用《木兰辞》的巾帼英雄、铿锵节律破除《佳人》诗中的阴霾暴戾、悲观厌世,这一招棋,妙不妙?” 叶天大声回应:“好,很好!小彩,你不愧是段承德的女儿,虎父无犬女,比叶叔叔的定力都强,更胜过那个他奶奶的司空摘星几百倍!” 《木兰辞》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一首北朝民歌,选自宋代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与南朝的《孔雀东南飞》被合称为“乐府双璧”。该作品讲述了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后回家团聚的故事,热情赞扬了这位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勇精神,一直都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歌颂赞美的女英雄形象。小彩用“烈女之勇”来破除“怨女之憾”,犹如挥舞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去捣碎蛛网,当者无不披靡,尘丝一扫而空。但是,叶天虽然听到了小彩的声音,但仍然受困于满目竹海的幻觉世界,无法突围出去。 “你怎么老是贬低我?多少给点面子好不好?再怎么说我也是江湖朋友公认的‘神偷之王’司空摘星吧……定力、定力、定力,定力有个屁用啊,各方人马摩拳擦掌,眼看就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只不过,这次咱们是猪、是羊,人家是刀和砧板……反正我是拿定主意了,见势不妙,转头就跑,去香港或者新、马、泰,那里有大把大把捞钱的机会,随便干上几票,就比在云南这里瞎转悠强……”司空摘星的嘟囔声也传过来,但却模糊不清,恍如隔着一层厚棉被。 叶天想通了,司空摘星和小彩两人不是不想救他,而是自身也被孔雀的蛊术困住,自顾不暇。 “好一曲大刀阔斧、大开大阖的《木兰辞》,不过单凭它,还是破不了我的‘苗女多情蛊’。叶天、司空摘星、段小彩,你们知道吗——” 孔雀的疑问句戛然而止,留下了四五秒的静默真空,而那也是一种奇妙的心理诱导,令三个人一起上钩,齐声问:“知道什么?” “世人皆知苗女多情,而宋代柳永又写下千古绝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清代魏子安《花月痕》中又写下‘多情自古空余恨’的幽怨名句。多情必定多怨,多怨必定多恨,所以我构建的蛊之世界就命名为‘自古苗女多情离别空余恨’,捕杀天下薄情郎、负心汉,为苗疆所有被情所害的女子们报仇。”孔雀的话铿锵决绝,掷地有声。 “可惜,我不是段承德。”叶天摇头苦笑。 他知道,昔日为情所困、为情所苦的孔雀,已经在潜意识中把自己当成了负心的段承德。 “古往今来,十世之内,苦情者与薄情者的皮囊不同,但灵魂与行径相似。我的蛊之世界犹如蜘蛛张网,捕杀一个少一个,净化苗疆世界。叶天,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已经辜负了莫邪,害得她于泸沽湖北焚烧化灰,成了孤魂野鬼……”孔雀的确已经坠入魔道,无论叶天怎样解释,她都固执地将莫邪之死怨在叶天身上。 “呸呸呸,呸呸呸呸!”司空摘星突然叫起来,“你这个老怪物,说话乱七八糟、没头没脑、啰啰嗦嗦、夹杂不清的,到底想搞什么?现在青龙已经出现,随时都能回来要咱们的命。你不怕死,我还不想死呢!苗疆这邪门地方鬼里鬼气的,我他奶奶的再也不想来了。实话告诉你吧,喜欢莫邪的是我,先见到她的也是我,她死了,伤心欲绝的是我,还轮不到叶天这小子。你要是想下蛊害人,替莫邪招魂,还是冲我来吧,我愿意死了去九泉之下陪她!” 这段表白突如其来,弄得叶天哈哈大笑,因为他从未想到“不正经”的司空摘星会在此刻深情表白,所用语气又是如此玩世不恭。 “铮铮……”,竹海中陡然出现了杀伐之音,仿佛有几百柄利刃迎风挥舞着。 刀声之外,有数百怨女齐声哭诵:“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那是魏子安《花月痕》中第十五回里的句子,诗意悲戚,怨女们的哭声亦是万分伤感,让人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悲从心来。 果然,司空摘星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放开叶天……老子陪你玩到底……老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喜欢过……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只有莫邪……” 竹海一乱,竹竿、竹叶当风而舞,更有无数全枯、半黄、断折、残缺的叶片随风落下,扑扑簌簌地落在叶天肩上。此情此境,充满了寒秋之末的肃杀。 “你不来吗?你真的不来吗?”方纯的幻影再度出现于十几步之外的竹影暗处。她那双优雅的黑眉深深蹙着,长睫毛无力地垂着,双眼中再也不见秋水般的盈盈光泽,只剩悲凉与凄惶。 叶天脑海中掠过刹那间的迷惘,明知眼前的竹海与女子皆是幻影,但又茫然思忖:“真爱方纯的话,爱真实世界中的她与爱空空幻影的她有区别吗?世上最真之爱也不过是思想的交流、灵魂的沟通。那么,牺牲我的肉身,只剩灵魂去陪伴此刻她的幻影,岂不也是‘爱’的一种?如果我不随她去,她的幻影在这虚拟世界中也是形只影单、孤苦无依的,不是吗?” “你不来,我的世界将是一片晦暗。”方纯向竹海更深处一指。果然,远方毛竹全都被浓密的黑云罩住,再向前二十步,就会踏入云雾中去。 “我去。”叶天下意识地答应。 方纯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扬起手臂,向叶天招引:“好,你能这样做,我很欣慰。”她虽然没有开口要叶天过去,但手上动作,已经明明白白地向他传达了这一点。 “不要去!”小彩在叫。 “他奶奶的叶天,你不能去,外面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呢!”司空摘星也在叫。 “来吧,牵着我的手,到我们的世界中去,那不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方纯微笑着,不必提高音调,就盖过了小彩与司空摘星加起来的声音。 浓雾四起,卷地而来,渐渐化为一道屏障,将外面的声音阻断。而这屏障继续蔓延,最终变为一条灰色的拱廊,叶天在此端,方纯在彼端。只要他向前走,就一定能丝毫不受干扰地走到方纯身边去。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小彩高诵《木兰辞》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同一名巨人手持斧凿,一下一下敲打在拱廊上,要将这浓得化不开的雾彻底撕碎。拱廊动荡摇撼着,但却始终坚韧致密,不露破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方纯亦手扶竹竿站定,苍白无血的双唇缓缓噏动着,低声吟诵柳永《雨霖铃》中的词句,与小彩的《木兰辞》对抗。 小彩诵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四句,《木兰辞》已经结束,而方纯的《雨霖铃》却正好到了最高潮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他以毕生精力作词,是宋代婉约词派的代表词人,男欢女爱、别恨离愁、剪红刻翠的“艳科”、旖旎温柔的“情语”都是他最擅长的主题。这首《雨霖铃》是柳词中的杰作,上阕写临别时的情景,下阕写别后相思之苦,全词起伏跌宕,声情双绘,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 《木兰辞》与《雨霖铃》在中国古诗词历史上的地位不分伯仲,但小彩的年龄、阅历却不能与方纯相提并论,所以无论气势、度量、语调、顿挫还是攻击力、杀伤力都处于下风。 “哇”地一声,有人吐血倒地,伴着司空摘星的一声惊叫:“小彩——”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方纯诵完了最后一句,泫然独立,落叶已经埋至她的脚踝。竹海之内愁云惨淡,残叶飘飞,叶天眼中看到的一切,渐渐模糊晦暗,仿佛天地之间已经了无生之乐趣。 一股“遗世独立、断翅单飞”的悲哀感悄然浮起于叶天的心头,那首《雨霖铃》仿佛是一个暗号,使他觉得再不跟过去,恐怕就要永远失去方纯了。不如就此归去,与伊人一起隐退山野,老死林下。 “古人说,凡有水井处,皆能咏柳词。可见,世间薄情寡义者多不胜数。诵完了这一阕词,我就要离去了。”方纯决绝地转身,走向竹海深处。 “不要走,等等我。”叶天情不自禁地扬声大叫。 “你要来便来,我不迎且不拒;你不来便不来,我无悲亦无喜……”方纯已经进入浓雾暗影,衣衫长发全都迎风飘飞。再走几步,她纤细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也将随风飞去。 蓦地,叶天闻到一股奇怪之极的香味,仔细闻了闻,竟然是一股奶香。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应该出现这种味道。稍后,他更是隐约听到了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哪里来的哭声?”他的两边太阳穴猛地刺痛起来,一瞬间似乎想到了许多许多事,“那是什么地方?一排山坡上的小茅屋,太阳照着绿茸茸的草地,门外的两棵大树之间扯着绳子,上面晾晒着大大小小的尿布……婴儿的哭声似乎就是从茅屋里传出的,听声音,那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健康男婴,哭声既急切又响亮。我到过这地方吗?我记忆中怎么会藏着那样的画面?那是谁家的孩子……” “月亮婆婆抱抱,看看宝宝洗澡;太阳公公闹闹,晒着宝宝袄袄;松鼠哥哥吵吵,陪着宝宝玩玩,孔雀姐姐跳跳,逗着宝宝笑笑……”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声音响在叶天耳边,不是方纯,更不是孔雀。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叶天发誓自己记事以来,从未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但是,他一听到那女子低低哼唱童谣之时,一股热流呼地一下从心底涌出,直接冲向眼窝。 “吧嗒、吧嗒”两声,两颗温热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跌得粉粉碎,落入脚下枯叶之中。 “是谁?是谁在说话?是……谁?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热泪来不及从眼眶中涌出,一小部分向喉中倒灌,呛得他急剧地咳嗽起来。 “没有人说话。”方纯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你不来,必有不来的理由,不用分辩,更无需内疚。” 叶天惶急地摇头:“不不,不是……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对我而言很重要,它让我想起了……” “想起了什么?”方纯的音量突然放大,一下子包围住叶天。一刹那,竹海内四面八方全都是那一句“想起了什么”,盖过了所有杂音。 婴儿的哭声、女子的童谣一旦消失,叶天的思想又被方纯控制,一步一步跟上去。 “嘿嘿,你们东一首西一首、前一首后一首地吟诗作对,说得老子我也诗兴大发了。好好好,我司空摘星也来一首。来一首什么呢?我是‘神偷之王’,来就来点霸气十足的,听好喽——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物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是伟人词作中的《沁园春·长沙》,词风恢弘大气,措辞波澜壮阔,带着睥睨天下、卓尔不群的伟岸气势。 《雨霖铃》说的是“冷落清秋”,《沁园春·长沙》写的却是“秋高气爽、胸怀天下”的英雄气概,一小一大,一弱一强,不用评判,高下自明。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下阕诵完,竹海中的悲凉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看似胸无点墨、狗屁不通的司空摘星这一次竟出口成章,误打误撞,完胜方纯。 浓雾速退,方纯的幻影也立刻消失了。 “叶天,定住心神,别给这老娘们忽悠死了。记住,你肩上还担负着两大重任,一个是解救方纯,一个是调查你老爹的死因。咱们实在没必要跟她在这里纠缠,青龙这家伙出现了,肯定会搞出漫天风雨来。我们再不抓紧点,就等着他奶奶的大家伙儿相互收尸吧!”司空摘星的嗓子有些沙哑,必定是刚才全力诵词,声带已经受伤。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冷峻凄清的声音响起,诵的正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 该诗取材于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治舒县,汉末迁皖县,均在今安徽境内)的一桩婚姻悲剧。历代传唱,是文学家艺术创作的不竭源泉,与南北朝的《木兰辞》并称“乐府双璧”及“叙事诗双璧”,后人又将《孔雀东南飞》、《木兰诗》与唐代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为“乐府三绝”。 “叶天,叶天,叶天……”司空摘星声嘶力竭地叫了三声,气势越来越弱。 “苦……啊……我……苦……啊……”竹海内渐渐飘起了冰凉的雨丝,四面八方,有无数或尖厉、或幽怨、或抽泣、或愤懑的女声一起叫着、叹着、哭着、嘶吼着。竹叶又开始落了,但这一次落的全都是绿叶和嫩芽。转瞬间,所有毛竹都变成了孤零零、精赤赤的竹竿,生机皆无。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孔雀已经诵读到“刘氏无端遭休含悲离家”那一节。 “叶天,我不行了……”司空摘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竹林左右一分,竹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古意盎然、外观陈旧的青灰色宝塔来。塔共十层,每一层的四周都是翘曲的勾角飞檐,檐角挂着数不清的铁马铜铃,都在风中铃铃乱响。宝塔下面不是平坦的广场,而是一大片鹅卵石河滩,数条纵横的小溪穿过宝塔第一层,各自淙淙流去。 “那是什么地方?方纯就在那里吗?”叶天喃喃地自问。 “那就是十世之塔,苗疆之蛊的原始发源地,是每一个炼蛊师最向往的地方。据说,能够进入十世之塔的人,就能参悟苗蛊的至高境界,成为超级炼蛊师,穿越生死界限。”一个女子的声音悄悄回答他。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叶天缓缓地踏上河滩。脚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全都的浑圆洁白的,不知已经被流水冲刷了几百年。鹅卵石缝隙中,溪水漫延,波光粼粼,仿佛无数双神秘的眼睛,在窥视着叶天心底的秘密。 “这个问题,只能问你自己。因为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与苗蛊有深厚渊源的人。你的记忆深处,一定有一些什么东西是跟十世之塔有关的,难道你不觉得吗?”那女子吃吃地笑起来。 叶天警觉地问:“你不是孔雀,那么你是谁?” “嘻嘻嘻嘻……”女子笑着,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低语,“我总是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我已经找到了最佳时机,借助孔雀的力量到达了十世之塔,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联络上天魔女的思想,与这位苗疆第一炼蛊师做心灵的沟通。可是,前面还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费尽心思无法捅破。到底是为什么呢?可惜哥哥不在了,如果能够进行‘兄妹骨血双修’,所有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老天,何苦如此折磨我呢?让我看见成功的捷径却不能踏足……” “元如意,你是元如意!”叶天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身在幻觉之中,他的思想意识变得极为迟钝,到现在才分辨清女子的身份。 对方并不回答,而是继续咕咕哝哝地低语:“可惜,可惜,可惜之极。如果没有泸沽湖一役,如果我和哥哥不动贪念,搅进台湾人与日本人的大熔炉秘密之战,哥哥就不会死。那么,此时此刻,我们的思想就将直达苗疆蛊术的最高境界,与天魔女进行沟通,进入‘十世之塔’了。我费尽心机,筹谋数年,辜负了大好的青春年华,竟然还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莫非是天意如此,不让我元氏一族成为苗疆蛊术之王——” “元如意,滚出我的蛊阵,当心我连你一起灭了!”孔雀停止诵诗,提气怒喝,截断了元如意的低语。 那一声,仿佛就响在叶天耳边,恍如炸雷霹雳,把他从幻觉深渊中惊起。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再次传来。 叶天循着声音望去,溪流石滩之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阻断了他的视线。 “睡吧睡吧,娘的宝贝;睡吧睡吧,盖上花被;睡吧睡吧,娘的宝贝;睡吧睡吧,捋捋腿腿……”女子的童谣跟着响起。 “娘。”叶天在心底低低地叫了一声。他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如一勺刚刚从蜂箱里摇出的蜜糖,温暖润滑,甜彻肺腑,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童年时代的午夜梦回之时。彼时,他最渴望的就是叫一声“娘”,然后得到一声温柔关切的应答,随后还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打,哄他入睡。 “你在哪里?你是谁?”他惶惑地向着薄雾深处叫了两声。 可是,仍旧没人回应。随着婴儿啼哭声渐渐消失,那童谣声也听不到了。 叶天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浑身都无法抑制地燥热起来,浑然忘却了海豹突击队的战斗生涯和云南之行的使命,只想深入幻觉核心,找到那婴儿与哼着童谣的女子。 元如意冷冷一笑:“嘿嘿,孔雀,你的《孔雀东南飞》是‘唐诗宋词蛊’中最耗费心力精血的一种,不诵完,气血无法完成最后循环,就像两岁孩子坐在浴缸里放水,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把自己溺毙了。听我良言相劝,你摆你的杀人阵,我找我的天魔女,谁也不要干涉谁。惹恼了我,先将竹海连根拔起,把你变成白痴废物。” 孔雀立刻语塞,猛提了一口气,不敢回嘴争辩,而是继续诵读下去:“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一首《孔雀东南飞》诵完,竹海结成圆阵,乌云连成顶盖,将叶天困死在溪流纵横的河滩上,远端无去路,身后无归路,唯一相伴的,只有眼前这座孤单矗立的十世之塔。 第08章 元神结界 “孔雀,在这里,你就能分解他的身体,种下情蛊,把他的灵魂与莫邪的灵魂缠绕在一起,让他永远都走不出苗疆,成为莫邪的影子,就像当年你在段承德身上做过的那样。而我呢,会分解他的思想,找到他与十世之塔的关联。我始终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炼蛊师的气质,一直都在吸引着我。当然,那不可能是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那样,为了一个汉人男子毁了自己,最终身败名裂,无地自容。哈哈哈哈……”竹海右侧裂开一条狭缝,元如意从缝中扭身而过,大踏步走向叶天。转眼间,那裂缝又重新合拢,浑然不见。 她的模样没变,但眼神中却多了一种虚幻飘荡的五彩流光。 叶天不再开口,因为这是在炼蛊师构建的幻觉世界中,生杀大权,皆在对方掌控之内。 “很可惜,我必须走‘杀鸡取卵’这条路,是你逼我的。”元如意笑着说,双唇艳红得仿佛随时都要滴下血来。她用修长的手指梳理着腮边乱了的发丝,逆时针绕着叶天缓缓转动,一直走到叶天身前五步远,才不丁不八地站定。 竹海左侧,狭缝一现即没,孔雀也走进来。 “那就这样吧,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孔雀不情愿、无奈何地说。 “难道你不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极其特殊的气质吗?”元如意凝视着叶天的眼睛,偏着头,意味深长地笑着。 孔雀摇摇头,元如意立刻发出了荡人心魄的甜笑:“哦我忘了,你向段承德下过‘多情双丝蛊’之后,就几乎不会对别的男人动心了。所以说,苗女对男子动情,终生只有一次,如同投火的飞蛾那样,不能脱胎换骨地涅槃,就得灰飞烟灭地横死。” “哼,不要多说了,你要做什么就赶紧开始吧。”孔雀冷笑了一声。 元如意笑得更甜:“多谢提醒,不过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据说‘多情双丝蛊’的炼制过程中,必须加入女子自身的元神精血,炼制过程艰难复杂之至。又据说,这种蛊的蛊虫来自于马来西亚春天竹林中初生笋尖上的二十八星瓢虫,最初是被马来西亚土人用来制作催情春药。你为了段承德,苦心孤诣炼制了三只‘多情双丝蛊’——为什么是三只呢?因为前两条蛊虫都没有发生效力,这几乎是蛊术界不可能发生的异常现象。你我都是苗疆顶尖的炼蛊师,都明白‘不可针对同一目标两次下同一蛊虫’的铁血定律,可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竟在段承德身上连续三次下蛊。” 苗疆炼蛊师的技艺代代相传,许多奇奇怪怪的戒律也一并流传下来。元如意说的,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哼哼。”孔雀冷笑了两声。 “孔雀,长久以来,难道你就不觉得段承德这个人很值得怀疑吗?”元如意轻轻说,向着叶天眼波一转,充满了挑逗之意。 叶天屡次感到自己的心情正剧烈地波动着,如同被海浪推搡着的舢板。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古怪状况,毕竟作为一名受过中国传统武学和西方军事素质双重训练的高手,他已经拥有了“海底针、石中剑”一样的深厚定力。 “幻觉中的那座高塔里,到底藏着什么?”他的太阳穴突突地鼓胀着,后背也渗出了层层冷汗。 孔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满腹狐疑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到底还知道我的什么事?” 当年,她向段承德下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此刻被元如意一五一十地揭穿了底牌,心底的忐忑之情可想而知。 “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元如意咯咯笑着,轻佻无比地轻捋发梢。 “段承德只是段承德,他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孔雀额头上也渗出了亮晶晶的冷汗,“他只不过是云南大理境内的土财主罢了,靠着江湖上的人脉发财,半江湖半官场,是个真真假假、借力生财的生意人——” “哈,生意人?”元如意打断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孔雀焦躁地再次追问。 “如果你想知道某些答案,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要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元如意犹如一个气定神闲的钓鱼者,盯着已经扑向鱼饵的猎物,并不急于收杆。 “什么代价?”孔雀的思想已经被对方操控。 “孔雀,我要你交出本族的蛊术心法,归顺于元氏一族麾下,成为我的附庸,怎么样?也许那时候你会突然领悟‘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理,幡然悔悟,退出苗疆‘蛊术之王’的争夺漩涡。这么多年,你把自己困在男女之情的厚茧里,虚掷了太多时光,不觉得可惜吗?”元如意长舒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挑明。 “好,好。”孔雀大声回答,“我答应你。” 元如意一声长笑,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变声惨叫,一枚阔刃羽箭从她的左胸直透出来。箭镞带血,原本鲜红的血,转瞬间变为焦黑色。 竹海、宝塔的世界摇晃动荡起来,叶天眼前的虚幻景物迅速风卷残云般远去。末了,他发现自己仍在最初的房间之内,孔雀脸色惨白,双手捧胸退到屋角,而一分钟前还踌躇满志、一手遮天的元如意已经侧伏于地,奄奄一息。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开口说话,一溜焦黑色的血水立即由嘴角滴落,在身前汪成一滩,散发出古怪的药味。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走近元如意。 “很遗憾,我该早点动手,打开你心灵的宝库,攫取所有的秘密……别以为我屡次在你身上下蛊,是爱上了你,包括我哥哥向方纯下蛊一样,都只不过是为了套取秘密……我们是炼蛊师,是把生命都奉献给‘蛊’的……为了‘蛊’活着的‘蛊奴’,不会爱上任何人……”元如意鼻腔里也涌出黑血来,但她仍有心情皱着眉轻笑,“到这时候,我的脑子突然变得清醒了,一下子想通了,我们炼蛊师根本就不是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类的情感。只有断绝七情六欲、爱憎嗔痴,才能达到天魔女那样的境界……” 叶天盯着她那张渐渐布满焦黑色筋络的怪脸,低声问:“要怎样才能解得了方纯中的蛊?” 他憎恶这张脸,但为了心爱的女子,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教。 “真想知道?”元如意恶作剧似的笑起来。 “是。”叶天屏住呼吸,勉强自己不去闻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混合着血腥、毒腥的药味。 “抱着我,给我一些温暖,或许我被感动了……就愿意告诉你……”元如意回答。 叶天沉吟了一下,双手抓住元如意的胳膊,把她搀扶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段承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孔雀尖声叫着。她躲进屋角的目的,是避开羽箭的突袭。房间的门窗全都敞开着,她无法判断羽箭是从哪里射来的,只能先退入安全死角,以求自保。 “你还有机会知道,只要肯听我吩咐,就能得到答案。”元如意站直了身子,又渐渐地有了底气。 “嘿,那支箭射不死你的。炼蛊师都有元神蛊护体,再毒的箭,都只是伤到肉体,却无法毁灭精神。我猜,你只不过是借箭镞上的毒药,增强自身蛊术的穿透力,准备第二次进入叶天的内心世界罢了。”孔雀冷笑。 “炼蛊师的世界本就是强者为王,你做不到的,我一定能做到。孔雀,你服不服?”元如意骄傲地笑起来。箭上的剧毒似乎已经被她化解,并且变成了加强自身内力的一剂强心针。 孔雀点点头,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其实何止是炼蛊师的世界,在人类的任何领域中,都遵循“强者为王”的法则。 “这是唯一一个帮你探寻内心世界的机会,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女人的声音和那婴儿的啼哭从何而来吧?既然声音是从你心底发出的,就一定与你有关。叶天,我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元如意在叶天耳边窃窃私语着。 叶天心底踌躇不决,此刻他能够发起反击,击杀元如意与孔雀,但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解开困惑的机会。 “做决定吧,天就要亮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做决定吧……”元如意低低地呻吟着。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孔雀忽然凄婉欲绝地长吟起来。那是宋代词人张先《千秋岁》的结尾句,该词通篇描述被相思折磨的青年男女长夜煎熬的苦楚,堪称一字一泪,一句一泣。 叶天转头向窗外开,那长夜真的即将过去了。 他禁不住心头一颤:“是杀是守?是该抵御好奇心的诱惑迅速退出竹海幻境?还是听从元如意的劝诫将自己心底的隐私步步解开?” 也就在那犹豫不决的一瞬间,孔雀倏地冲近,双掌紧贴在叶天的太阳穴上,掌心涌出两股滚烫的大力,左右夹击,直冲脑海。元如意同时出掌,穿入叶天的腋下,掌心吐出钻头狂转般的扭力,直抵他的心脏。 叶天来不及反应,立刻再次坠入竹海幻境。 “快去十世之塔!快,当机立断,时不我待!”元如意凄厉地狂吼着,与孔雀一起裹挟着叶天前进,高速逼近那座塔。 叶天还没进塔,脑海中突然浮起了一幅奇怪的画面。一个梳着白色长辫、穿着洁白长袍的女人背对着他垂着头站着,臂弯里托着一个婴儿。婴儿头顶刚刚长出细嫩的黑发,两只脚丫在半空中一蹬一踢着。叶天只能看到婴儿的头和脚,身子却被那女人挡住。 “咄,元氏七窍醒脑蛊,八步追魂蛊,九转雷霆蛊,裂!咄,蛊随心发,天门洞穿,开!穿云破雾蛊,明月引路蛊,见!” 当元如意的喝声次第响起时,叶天又在那画面发现了新的东西。原来那女子是站在一座巨大的雕像前面的,雕像约有两人多高,不见身体,只是一张从上到下的巨脸。定睛再看,雕像竟然在缓慢地转动。 “孩子,是你吗?”叶天再次听到了女子的声音,浑身一震,冷汗长流。他完完全全地确定,女子问的是自己。 “你是谁?你是谁?”叶天放声大叫。 “孩子,是你吗?是你吗?”那女子幽幽地问。 “是我”这两个字在叶天舌尖上连打了好几个转,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旋转着的雕像吸引过去,巨脸转走之后,随之而来的,竟又是另一张完全不同的巨脸。也就是说,女子面对的是一个周遭刻满了巨脸的雕像。 “孩子,是你吗?唉,如果是你,这真的是最糟糕的结局了。”那女子又说。当她抬起手,轻轻抚摸婴儿的头顶时,叶天恍然觉得,此刻也有一只温暖光滑的手轻轻掠过自己头顶。他忍不住抬手一捞,却捞了个空。 “是我。”他无法控制情绪,半主动半被动地回答。可是,话一出口,那虚幻的画面就突然消失了。 此刻,他们三人已经站在塔前,但脚下溅起的水花突然凌空飞扬起来,在古塔四周迅速结成了一座透明的水幕。 元如意惊叫着止步:“什么?竟然是……元神结界?” 孔雀脸上亦出现了惊怖之色,定神凝视着水幕,颤声回应:“没错,这就是元神结界,是天魔女的……的‘元神结界’。也就是说,这个人已经被她保下了,我们不能违背她的意思,否则就会遭到惨烈万倍的蛊术报复。可我不明白,天魔女怎么会保一个汉族年轻人?” 水幕翻滚着,映射出三人的影子,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忽而又扭曲变形,幻化不定。 蓦地,元如意从叶天腋下抽回双手,五指叉开,向天一举,几百只拇指盖大小的黑背甲虫嗡地一声从她背后飞起,义无反顾地向着水幕冲去,立刻在水幕外围形成了一圈黑色的屏障。 “借着黑衣牛蛊的帮助,我们可以飞跃到水幕顶上去。那里,一定是‘元神结界’的唯一破绽——”元如意的话来不及说完,水幕陡地向四面炸开,千万水滴如同千万利箭,射杀全部甲虫,逼得三人迅速后退。 “万蛊至尊,牢不可破。吾之威严,高不可攀。妄语者,杀;冒进者,死!”一个深沉浑厚的声音从古塔内传来,声浪一波一波起伏着,如同重锤连击,敲打在元如意的胸膛上,令她顿时口吐鲜血,伏身而退。 “是……谁在里面?天魔女,我知道……是你……我不服……”元如意一边吐血,一边快速散开头发。她的发丝中间竟然藏着无数细如牛毛的果绿色虫子,随着她旋身激舞的动作,所有虫子飘飞于半空中,渐渐聚成一个拳头大的绿色毛球。 “十世之塔内,只容得下一人。再向前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声音铿锵回应。 “生而何欢?死而何哀?”元如意狂笑着,嘴角黑血淋漓,如疯似魔。 “死!”那声音凛然断喝。 “死!”元如意也跟着大声断喝,双臂一招,绿球笔直地向前射出,闪电般飞向塔顶。 恍惚间,叶天觉得那座古塔摇晃了两下,一条白影从塔身中闪出,一扑而至,一沾即走。立刻,元如意像一只短线的纸鸢一样向后跌出去,手脚在半空中无力地划拉了几下,砰地一声落地。 绿球没能碰到古塔,而是被一股大力倒卷回来,落在元如意身上。 孔雀一步跨过去,单手一抄,抓到绿球,向着侧面用力掷出去。犹然如此,十几条绿虫已经扭动着钻入元如意衣服之下。 “啊,啊——”元如意惨厉地叫唤起来,显然那些退回的虫子已经开始猛烈地反噬。 孔雀长叹一声:“放弃吧,当世任何一名炼蛊师都攻不破天魔女的‘元神结界’,你我也不例外,毕竟那是蛊术古籍里记载的东西。留下这条命,比什么都好。” 她拖起元如意,大步后退,离开叶天越来越远。四面的竹林依次倒伏,古塔也变得模糊而飘渺起来。 “你是谁?那婴儿与我有关系吗?面具雕像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向着古塔长啸,但竹海一阵飒飒变化,路径混乱,幻境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如意气喘吁吁地斜躺在酒店房间内的地毯上,已经真的不行了。每一次虚弱的喘息,都令她嘴角滑落紫黑色的血污。 “既然天魔女都保你,我们苗疆炼蛊师还有什么话说?”孔雀的语气极其失落,不再正眼去看叶天。 “我不知道‘元神结界’是什么?更不知道……”叶天苦笑,没有继续说下去。竹海、古塔、面具雕像都是存在于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但元如意一死,那秘密也就变成“死”的了,无法再度呈现。 “原来我们一直都低估了你。”孔雀低下头,失神地凝视着元如意的脸。 “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太相信青龙,太相信外邦人的承诺……看这支箭,这就是我为青龙四方奔走换回来的。一死一身轻,一死万事休。我这一死,就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青龙的手段再残暴,都与我无关,咳咳……倒是你们,肯定会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龙这种动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蛰伏,一旦到了飞龙在天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它了。二次海湾战争后的七年里,人人都以为红龙被擒、被绞死就是整件事的结尾,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叶天,这秘密我只肯告诉你一个人听,过来吧,快过来,我告诉你这个秘密……这个红龙的秘密……”元如意吐出的污血将大半张地毯浸润成黑色。她是炼蛊师,长期与蛊虫打交道,体内的精、气、神之旺盛,远高于常人。这种情形若换在另外一个普通人身上,早就血尽身亡了。 “那件事真的已经结束了。”叶天淡淡地说。 他不愿听对方临终前吐露的秘密,更不愿跟对方扯上半点关系,当然也不会虚与委蛇,用男女之情套取对方心底的情报。那种骗子行径,已经超出了他做人的底限。 “没结束,没结束,那只是个幌子。红龙从巴格达秘密撤离时虚晃一枪,到后期不慎被俘,是虚晃第二枪。然后,绞刑架下授首,则是虚晃第三枪,其实真相是——”元如意说到这里,挥起袖口擦了擦血淋淋的嘴角,像说书人故意卖关子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叶天。 “知道得越多,往往死得越早。所以说,有些秘密是会害死人的。”叶天没有踏入对方的圈套,一路问下去。 二次海湾战争留下了太多值得战争学家们考究的谜题,谜题焦点,便是红龙失踪、现身、伏诛的过程以及红龙国库内天量财富的去向下落。但是,以目前叶天的身份来看,知道某个红龙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 “真相就是——”元如意有些失望,只好接下去,但第二只阔刃羽箭从窗外飞来,只一闪,便盯入了她的眉心,并径直由后脑穿射出去。 蓝汪汪、光闪闪的箭镞,瞬间刺痛了叶天的双眼。他徒劳地向前伸了伸手,却无法挽回元如意的性命。那支羽箭上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巨大力道,连人体最坚硬的颅骨都射穿了,并且是蓄势已久,一击必杀,几乎无可抵挡。 “真相总是伴着死亡一起泯灭的。”叶天叹着气说。 元如意最终也没能说出那秘密,或许她根本就无意吐露秘密,宁愿将秘密与自身一起埋葬。 叶天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大步走到窗前,向右前方望去。羽箭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但此刻只见一排参天大树上的枝枝叶叶随风摇曳,却没有半个人影。 “当心。”孔雀冷冷地提醒。 “对方当真要杀我的话,早就有几百次出手机会了。元如意多嘴,才招致杀身之祸。我猜,下令杀人的,一定就是青龙。”叶天郁闷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在中国大陆的地盘上,黑白两道能人辈出,却任由伊拉克青龙予取予求,进退自如。说到底,云、贵、川的江湖人形同散沙一般,非但不能同仇敌忾,反而相互攻讦,才给了外邦人以可乘之机。这种情形,不免让他联想到二战时期的东南战事,日本人正是利用了中国人的“窝里反”,才长驱直入,挥兵南下,使大东南陆在数月之内陷入太阳旗的笼罩之下。 同理,如果苗疆炼蛊师们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岂能容大竹直二集团肆虐掠夺? “元氏兄妹的野心一向都很大,元如意尤甚。她一直想进入蛊术禁地中的十世之塔,取代天魔女,成为蛊术之王。现在,她死了,苗疆可能会稍微安静一阵了。事实上,我无心害你,只想帮你脱离催眠术的控制,是她的潜入,才令你陷入险境的。”孔雀试图解释,但叶天一笑挥手,示意那件事已经翻过一页了。 现在,他甚至有些庆幸元如意的潜入偷袭,才让自己对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初窥端倪。 “也许你可以坦诚告诉我更多关于天魔女和十世之塔、元神结界的事?”他问。 孔雀却阴郁地摇摇头:“我做不到,因为元神结界的作用,就是保护内心的秘密不被外人用非法手段读取。既然天魔女在你心底设置了元神结界,不管是谁,妄图碰触那层禁忌,都会招致杀身之祸。我不敢做,也没必要那样做那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她对天魔女太过忌惮,根本不愿意多谈这件事。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要穿透我的内心世界吗?不是执意要讲我脑海中的女孩子挖除,换为莫邪?”叶天轻轻拍打着胀痛的太阳穴,仔细回顾孔雀动手以来的每一个环节,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危机重重,每时每刻都大意不得。 “喂喂,事情了了,咱们还不快走,还等什么?”司空摘星悄然闪进来,单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叫着。 他和小彩都曾吟诗与孔雀为敌,但那是为了支援叶天,既然叶天都已释怀,那么他对孔雀的敌意自然也就消退了。 第09章 古祠一战 即将退出房间前,叶天猛地记起一件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掠到“蒋公子”曾经站立过的窗前,向下俯视。如他所料,一条细绳系在窗框一角,另一端,悬挂着一具已经冷硬了的尸体。 司空摘星跃上窗台,探身出去,仔细看了看,吐了吐舌头:“好像是——” 叶天接上去:“是三先生。” 尸体的双手指甲都被磨烂,窗台下的水泥外墙上,也留下了几百道刺目的划痕。 叶天叹了口气:“我听到的野猫挠墙声,原来就是三先生临死前最后的挣扎。那位假冒的蒋公子的确够镇定,一边杀人,一边回头跟我打招呼。高手,真正的高手。” 司空摘星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他奶奶的,不知道台岛来的人搞什么,自己同伴给勒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们可管不着这些闲事,还是逃命要紧,嘿嘿,嘿嘿嘿嘿……” 三个人带上小彩,迅速走入电梯,直落地下一层的车库。 车库内没有其他人,一片寂静。直到此时,司空摘星脸上的焦虑之色才全部退去,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红烧鸡爪,自顾自抽出一根大嚼起来。看起来,发现三先生尸体那件事,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四个人上车,叶天忍不住皱起眉头:“司空,就这么走了?” 司空摘星点点头,只顾吃鸡爪,没空开口说话。 “酒店里剩下的事怎么办?”叶天伏在方向盘上,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司空摘星笑了:“只要有钱,什么都搞得定。我已经扔给值班经理足够的钱,他晓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自找麻烦的。” 鸡爪吃到一半,他扭脸向着窗外,呸地一声吐出鸡骨,接着说:“咱们走咱们的,没人敢拦着。” 孔雀插嘴:“还有一些敌人躲在暗处,这时候出去,会不会中埋伏?”射杀元如意的那两支淬毒阔刃羽箭相当毒辣,所以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司空摘星没给她好脸色,冷冷地说:“怕中埋伏就下车!” 叶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别激动,小心上火长青春痘。”到了这时候,大家互相攻击没什么意思,还是团结一心,闯出险境再说。 司空摘星“哈”了一声,用手背蹭蹭脸,仿佛真的害怕会长青春痘似的。很可惜,他早就过了长青春痘的年纪,以后脸上只会长胡子、长老年斑、长皱纹了。 叶天发动车子,沿着螺旋车道驶上地面,离开酒店。果然,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闲人出来挡路。 车子离开盐源县城,一直向北去。 司空摘星打开点唱机,一对流行歌手正在用粗犷的嗓音唱着一首《自由飞翔》: “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 灿烂的星光,永恒的徜徉。 一路的方向,照亮我心上。 嘹亮的边疆,随我去远方……” 他也拉长了嗓音,荒腔走板地跟着唱,引得后座上的小彩不住地偷笑,朦胧的睡意也被赶跑了。 “叶天,如果没有你横插进来,很多事将会在大理结束。我和段承德的恩怨产生于大理,当然应该在那里结束。而小彩,就是我牵着段承德鼻子走的最后一条锁链。在你出现之前,那只是一场私人恩怨,我用血咒惩罚薄情寡义的段承德,而他在毫无盼头的情况下,最终会选择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放过他的家人。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段承德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他在我的生命中,像一片遮住整片森林的叶子,截断了我所有的年轻岁月。为了他,我断然献出清白之躯,不顾可能遭受的苗疆蛊术严惩,沉迷于他的甜言蜜语之中。那是个梦,而梦总是会醒的。梦总是反着的,梦越甜,醒来后就越痛苦,所以我发誓,要把他令我蒙受的耻辱与伤害,百倍反加在他身上。我曾无数次设想过那个又解气又风光的场景,若他果真跪下来求我,我就命他亲手杀掉身边所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去伤她们的心,让段承德宠爱的女人们,也受跟我一样的苦……”孔雀的低沉叙述不停地被歌声扭曲着,变得断断续续的。 那段历史不堪回首,段承德的“花心”直接造成了孔雀悲惨苦难的一生。若他不出现,孔雀的人生将是灿烂而辉煌的,或许此刻已经成为名满天下的苗疆大炼蛊师,像许许多多的江湖大人物那样,成就不朽的风云故事。但是,段承德出现了,并且在孔雀身上重复着“始乱终弃”的桥段,令她错过了前面一千条光明之路,却走入了第一千零一条黑暗歧途。 “他毁了我的一生,我也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千百年来,那是我们苗疆炼蛊师们遵循的唯一生存法则。”孔雀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叉开左手五指,轻轻搭在了小彩的头顶上。 “别碰她,我会杀人的。”叶天从后视镜里瞄了孔雀一眼。 “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没有其它选择。命运已经将我推到了灭亡深渊的边缘,再走一步,刹那间就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喀拉一声,司空摘星旋身而起,双手握枪,架在座位靠背头枕侧面,指向孔雀,暴躁地叫着:“去你奶奶的命运安排!叶天说了,别碰那小女孩,把你的手拿开!” 叶天踩刹车减速,车子照常向前飞驶。 “拿开,听到没有?”司空摘星大吼。 “他真会开枪的,你最好还是听他的话。”叶天头也不回,冷冷地加了一句。 车厢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僵硬,孔雀与司空摘星对峙着,不开口,也不放手。 忽然间,小彩轻轻地吟诵起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那是唐朝白乐天叙事长诗《长恨歌》里的句子,很多人都能流利背诵,但孔雀的脸色却因这几句诗而骤然一变:“小彩,是……段承德教你背这首诗的吗?” 小彩没有回答,一路背诵下去,一直背到末尾“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两句。 孔雀的手颤抖起来,表情忽而冷肃,忽而旖旎,仿佛因这首诗联想起了往事。 “阿嚏”,司空摘星猛地打了个喷嚏,把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他忙不迭地低头去找纸巾,稍微分神,孔雀便急速向前探身,右手一抓一拧,把那柄短枪夺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晚有点伤风了,不好意思……”司空摘星终于拿到了纸巾盒,只顾低头抽纸巾擦鼻涕,似乎已经忘记了几秒钟前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 叶天叹了口气:“喂,司空,以你的能力,大概只适合去当小偷,根本做不了杀手。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来?还是听我句劝吧,早早抽身,离开云南。” 司空摘星在紧张的对峙中因一个喷嚏而丢枪,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并不觉得丢人,而是耸了耸肩,嗤嗤地笑着回答:“我当然做不了杀手,否则的话,我怎么会傍上你?叶天,我不行,并不代表你不行。大不了,小事我来处理,大事由你顶上,咱们兄弟一起干,合力做完这一票,然后分钱扯呼行不行?” “扯呼”是黑道行话,意思是“得手后撤退”。据说司空摘星只读到小学五年级,门门功课倒数,所以开口说话的时候,粗话、脏话、黑话一起来,每每引人发笑。 “做完这一票?做完哪一票?我怀疑——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人的黑钱?所以才跟着我北上?嗯,我猜你一定是拿了段承德的钱,对不对?”叶天目视前方,脑子里轻轻一转,便将司空摘星的心理活动分析得透透彻彻。 “嘿嘿,嘿嘿。”司空摘星摸着后脑勺傻笑起来,不过很明显是在装傻。 “段承德在哪里?”孔雀一听到那个名字,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司空摘星急促地摇摇头:“我和叶天谈事,拜托你别插话!” 孔雀举起短枪,顶在司空摘星胸口上,咬牙切齿地低吼:“告诉我,他在哪里?” 司空摘星笑嘻嘻地单手拨开枪口,满不在乎地说:“别吵别吵,枪里没子弹,我拿到手的时候,弹夹里就是空的。”他扭脸看着叶天,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孔雀受了捉弄,愤然挥手,把枪丢向驾驶台。 司空摘星手快,扭身一捞,抓住枪柄,向孔雀做了个鬼脸,咔嗒一声卸下弹夹,亮给她看,里面竟然压满了黄澄澄的子弹。 “嘻嘻,忘记告诉你了,实际情况是这样,我拿到空弹夹,又找到了子弹,一粒一粒压进去,压得满满的。我不太会用枪,但并不表示我不会装子弹。试想一下,任何一个正常人找到空枪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搞定子弹。否则的话,这个沉甸甸的铁家伙有什么鸟用?”司空摘星成功地连续两次愚弄了孔雀,抓耳挠腮,乐不可支。 就在此时,叶天扭转方向盘,车子驶上一条僻静的岔道,只走出不到一百米,便刹车熄火,停在行道树的阴影里。 “到了地头,你自然就知道段承德什么时候出现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急,不要急……”司空摘星看着满脸懊恼的孔雀,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别玩了,司空。右侧就是花红乡四大家子坟村,也就是今晚‘中国黑室’人马与青龙部下的主战场。”叶天关掉电唱机,双肘支在方向盘上,双手托腮,向着右侧约二百米外的一个村庄望去。 村庄与岔路之间,隔着一大片低矮的茶树林。远远近近,一切都静谧得如同睡死了一般,连声鸡鸣狗叫都听不到。 司空摘星停止嬉笑,认真地向村庄方向观察了一阵,试探着问:“战斗早就该结束了吧?” 按时间推算,进攻方和守御方足够交手十次了。在没有任何坚固壁垒的乡下小村子里,战斗一旦开始,就是近距离乱战,实力强劲的一方,必将取得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你希望谁能赢?黑室一方还是青龙一方?”司空摘星狡黠地笑着,回望叶天。 叶天苦笑了一声,摇下车窗,把车厢里的鸡爪味彻底放出去。作为一名中国人,他当然希望黑室完胜,击溃青龙的人。但是,真实世界往往事与愿违,酒店内已经出现了假冒的“蒋公子”,可以说,青龙的力量之强,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你们说,是谁杀了元如意?元氏兄妹的后台是青龙,她临死前又说出‘兔死狗烹’那些话,是不是可以认定杀人者是青龙的手下?”司空摘星的话又多起来。他实在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摸出一小瓶百威啤酒和一袋椒盐花生米,边喝边吃,自得其乐,不断地发出“滋滋、嘎巴嘎巴”的动静。 叶天无法回答,由元如意身上,他又想到了幻境中的“十世之塔”和“元神结界”。 “喂喂,说句话呀!你们三个怎么都好像在开追悼会一样,个个都垂头丧气的?我觉得,不管哪方面赢,都是好事,能让事情明朗化、条理化。你们看,那么多势力彼此倾轧,弄得人心惶惶的,不知道该站在那边。一旦站错了队,最后肯定死得很惨。就像我,一开始跟北狼司马搅在一起,他死了,我的钱也没地方要去了。叶天,现在我要跟你绑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直到从段承德那里拿到钱为止——”司空摘星说漏了嘴,最后一句,等于间接承认已经跟段承德私下里达成了某种交易。 叶天默默地笑了,他喜欢司空摘星这种“真小人”,想要什么就赤裸裸地直说出来,从不躲躲藏藏的。 “司空,告诉我,段承德会在哪里出现?”这句话,他是代孔雀问的。 “嗯,这个这个,这个……”司空摘星不想说,但在叶天逼视下,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再向北去,成都市新都区的龙虎镇,一个小地方,大概是在京昆高速公路的东侧。叶天,段承德为了救小彩,愿意出个高价钱,再加上他和小彩之间感天动地的父女之情,你说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老天也真开眼,咱们又找到了‘血咒’的始作俑者孔雀,只要他们肯坐下来协商,就一定能解决‘血咒’这件事。这样一来,你我做和事佬,圆圆满满地搞定一切,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孔雀“哼”了一声,低声重复着那个地名:“龙虎镇?” “司空,有没有地图?”叶天淡淡地问。他之前对三星堆附近的地形有所了解,知道龙虎镇的大概位置,但近年来大陆的建设改造日新月异,只有对照地图,才能洞察最新的状况。 司空摘星赶忙点头哈腰地答应:“有有,有,早就准备好了!”他从座位底下拖出一卷脏兮兮的地图,借着方向盘的支撑展开,又递上一支笔形手电筒。 叶天摇摇头:“别亮灯,会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种毫无遮掩的旷野地形中,电筒一开,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半径为一公里的圆形危险区域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狙击步枪之下。 他低头凑近地图,借着朦胧天光,找到了龙虎镇的位置。按地图的比例尺计算,从此地去龙虎镇,距离约为七百公里,只要租到一部好车子,一天内就能轻松抵达。诚如司空摘星所说,将小彩、孔雀一起交给段承德,“血咒”的事大概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怎么样?”司空摘星从叶天的表情上看到了希望。 “也好,就去龙虎镇,放下小彩和孔雀,然后我们继续追踪大竹直二。”叶天推开地图,用力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些。 司空摘星“嘿嘿”了几声,用力摇头:“不不,我的行程到龙虎镇就结束了,你想追踪谁我都管不着,大家就在那里分道扬镳好了。下一步,我要继续往西走,有道上的朋友传消息给我说,有一个大土司的藏宝老宅等着我去发掘,里面有不少好货色。干那事,安全、回报率高、来钱快,比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文明多了。” 叶天斜了他一眼:“发掘?司空,你又不是北狼司马那样的盗墓专家,隔行如隔山,我看你根本不懂‘发掘’,是不是别人已经发掘完毕了,只等你去黑吃黑?” 司空摘星瞪圆了眼睛看着叶天,做出“这你也看得出”的吃惊表情。 叶天收起地图,沉沉地叹了口气:“司空,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你喜欢黑吃黑,夺人所爱,总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头上的。想想黑道上那些成名人物,不管生前有多辉煌,有哪一个是善始善终的?” 司空摘星干笑了几声,低头不语。其实他也明白,越是暴利的生意风险就越大,身为“神偷之王”,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入骨。如果落入那些人手里,他就死定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办法,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咬着牙走下去了。”停了一阵,司空摘星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在暗影里停留了大半个小时,村庄方向却一直没有动静。 嗒地一声,叶天推开了车门,一只脚迈下去。 “喂,你要干什么?”司空摘星忍不住叫起来,惊醒了后排已经入睡的小彩。 “我要去村里看看。”叶天回答,“不知道最终结果,总是心有不甘。”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充满了对青龙的忌惮。黑室是检验青龙一方实力的试金石,只有亲临现场,察看实际情形,才能获取真实的第一手资料。当然,此刻进村,等于是赤手空拳进龙潭虎穴,很容易变成枪手们的活动靶子。一步不慎,就要横尸当场。 “别傻了叶天,那边很危险。再说,天一亮,有人报警,警察就会赶到,到时候你百口莫辩……”司空摘星急促地说。 “我知道。”叶天坦然地一笑。 “知道你还要去?咱们有钱不赚,干什么非要冒险?你走了,敌人一来,我们三个就全完了。”司空摘星气鼓鼓地说。 “叶叔叔,不要去,我害怕。”小彩睡眼惺忪地叫着,抓住了叶天的衣袖。 叶天回过头,眼神从她和孔雀脸上扫过,柔声回答:“别怕,孔雀阿姨和司空叔叔会全力保护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把你安全地送到龙虎镇,交到你爸爸手上。” 在此之前,他几次从后视镜里观察孔雀的眼神,确信她已经被乖巧聪慧的小彩感动,不会冒然加以伤害。其实孔雀与段承德之间的关系非常特殊,既有“被情郎辜负”的恨,又有“余情未了”的爱,所以她对段承德与另一个女人生的女儿小彩,也是既爱又恨,自相矛盾。 “那么,叶叔叔,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可一定要回来呀?”小彩听话地放手,缩回角落里去。 叶天点点头,迅速下车。他只要决定了某件事,就会当机立断,抓紧时间进行,以免贻误战机。 “喂,叶天,等等,还有件事。”司空摘星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翘翘大拇指,指向后座的孔雀,“你走了,我打不过她,一旦闹起来,这里会出大乱子。不如这样,大家商商量量来办,我受累先找副手铐把她铐住,等你回来,再放开她,怎么样?” 叶天咧嘴苦笑,这种馊主意也就只有司空摘星想得出来。 “他怕我,那就铐吧,只要他能找得到手铐。”孔雀冷笑,向前伸出双手。 司空摘星龇了龇牙,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是呀,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找手铐呢?没有手铐,怎么能制住大名鼎鼎的苗疆大炼蛊师孔雀呢?” 孔雀的手一直伸着,冷眼看着司空摘星表演。 叶天轻轻跺跺脚,对司空摘星节外生枝颇为不满,但这个“真小人”提出的建议也并不全错。他呼吸着野地里略带潮湿的空气,向黑魆魆的茶树林来回扫了几眼,然后低头催促:“司空,你到底想怎么样?这里没有手铐,别闹了!” 哗啦一声,司空摘星变魔术一样地垂手一捞,竟然从座垫下拖出一副锃亮的警用精钢手铐来,然后俏皮地向叶天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还真是巧了,这里正好有副手铐。孔雀,我可要得罪了?” 孔雀暴怒地吼出了一个字:“你——”这是她第三次上了司空摘星的套,但是凭她的身份,双手已经伸出去了,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哎呀,这里竟然真有手铐?没办法,老天帮忙,我怎么好意思不领老天的情?”司空摘星熟练地扭身挥手,咔咔两声响,手铐便紧紧地扣在孔雀的双腕上。 孔雀闷哼了一声,双臂一分,挣得手铐哗地一声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现在好多了,叶天你可以放心行动了。”司空摘星长舒了一口气,摸过瓶子,继续喝酒。 叶天心底也替孔雀叫屈,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轻轻关上车门,便急促地走入了茶树林,奔向村庄。 一路上,他选择了幅度很小的之字形前进线路,目标直指村子的西北角。从村庄的房屋规划、街道走向来看,西北角属于死胡同的尽头,是唯一一个值得固守的安全据点。全世界的军事理论都是共通的,别的高手纵观全局后得到的结论,他也能一目了然。 很快,他通过了茶树林,踏上了村庄里的古老石板路。只走了三十几步,就陆续发现了五条倒毙在墙角的土狗尸体,全都是被高手瞬间扭断脖颈而亡。那一定是被进攻者杀死的,杀死所有的看门狗,才能保证潜入时不受干扰。 他沿着死狗出现的路径前进,果然与自己预想的一样,潜入者的目标也是西北角。过了四条街,前方隐约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祠堂,面南背北,巍峨矗立着。 在大陆南方的村子里,祠堂是最常见的,此类建筑全都造得极其坚固,百年不倒。 叶天蹲伏在祠堂对面的阴影里,隐约嗅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淡淡的血腥气。不过还好,他并没有看到尸横遍地的惨烈局面。 祠堂的黑色木门洞开着,他能望见青石铺砌的天井和大院正中的香炉。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不见人影闪动。 叶天在暗影里观察了几分钟,骤然起身,倏地穿入大门,藏身于早就观察好的墙角下。正房的门窗同样洞开,黑乎乎的,仿佛食人恶魔怒张的怪眼。 “就算一切都结束了,至少也应该留下些痕迹吧?”他疑惑地自问。 蓦地,一条影子嗖地一声冲出正房,凌空跃过台阶,收不住身体,直撞向那只三足、双耳、三尺宽、半人高的紫铜香炉。砰地一声,他左掌拍在香炉正面,卸掉冲力,右手勾住香炉耳朵,以此为支点,身体半空一转,踉跄落地。 “青龙,现身吧!”他低声断喝,喉头又紧又涩,显然已经受伤。 “我一直都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罢了。蒋公子,我好好地在盐源县放你一马,不赶紧退走,反而不识时务赶来此地。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连你一起杀了,给黑室那些替死鬼们陪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飘起于正房的灰色屋脊后面。 叶天蹑足潜行,横向移动五步,以免遭到攻击。敌人站在高处,一目了然,一定能发现自己,随时会发动突袭。 第10章 俯首称臣 “现在我有些后悔了。”香炉边的人语调黯然。 “后悔赶回来?后悔跟我为敌?是不是?”屋脊上的人并没有露出洋洋自得的意思,语声依旧沉稳镇定。 “后悔没有听日本人的建议,先联手设伏,在大理做掉你。要知道,你从尼泊尔的口岸进入中国,沿途之上,至少有十几处地方是天然的伏击圈。而且,大竹直二深知你的死穴,那时候只要我点头,你就死定了。你说是不是?”香炉边的人弯下腰,身子起伏了几次,连续呕出几口鲜血。 “你们中国人喜欢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那时候你选择与大竹直二联手,焉知死的不是你自己?”屋脊上的人言辞犀利地反问。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香炉边的人点头回答,“这么多年来,我相信美洲人、欧洲人、非洲人,唯独不相信日本人。在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中,‘日本人是狼’这句话已经根深蒂固,这也就是我不肯跟大竹直二合作的原因。” “很好,你说的恰恰也是我要说的。大竹直二跟你谈判的同时,也在跟我接触。他只想做一只跷跷板,准备从中渔利。这个人跟他的二战先辈们不同,毫无武士的贵族气息,只剩狡诈残忍、斤斤计较的商人本质。你不跟他合作,我也不会。青龙在天,大杀四方,我不必倚靠任何人,也能拿到我想要的。”那人的声音还在屋脊上飘着,本人已经霍地落地,站在正房的台阶上。 两个人都是“蒋公子”,但从双方对话中可知,先出现的才是真正的台岛贵胄蒋公子。至于另一个,或许是真正的青龙,或许是青龙麾下十二星座里的干将。 “你有这么大的把握吗?”蒋公子回过身去,背对叶天。 “我当然有把握,否则怎么会来到这种鬼地方?黑室的一切早就过时了,你们固步自封,以为自己还能像二战时期那样控制中国大陆的地下情报系统,就真的是大错特错了。”那人森冷地笑起来,由双肩到十指指尖,再度发出爆豆一般的嘎巴声。 “你是青龙?”蒋公子的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柔软,仿佛一匹锦缎,能随夜风飘然而舞,那是修炼“大太极”的武功至极致时的特殊表现。 由此,叶天能够判断自己在酒店内先见到蒋公子,又见到那人。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房间内,中间的过度环节,就是他进入洗手间的那几分钟。 果然,那人狂妄而阴冷地笑着说:“我是谁重要吗?在酒店里,我们交手三个回合,如果不是大先生、二先生拼死帮你,你怎会走得脱?只用他俩的血祭我的‘十字天蝎尾’总是令人不爽,所以我才一路跟着你过来。蒋公子,黑室完了,三竿竹死了,你长期布置在云贵川一带的间谍网也土崩瓦解了。这种状况下回去,轻则投入黑牢终身监禁,重则军法处置立刻枪毙。不如——就此投降,弃暗投明,好不好?” 刹那间,蒋公子的身体如一块橡皮糖一样弹起来,绕着那人逆时针狂奔。起初,他绕的圈子极大,直径超过十米,连那人带香炉一起绕住。 太极功夫中的著名拳诀是这样讲的: 拳似流星眼似电,腰如蛇形脚如钻; 闾尾中正神贯顶,刚柔圆活上下连; 体松内固神内敛,满身轻俐顶头悬; 阴阳虚实急变化,命意源泉在腰间。 蒋公子的盘膝拗步、马踏连环看似简单,实际却蕴含了至真至深的拳理在内。敌人不出手,他也不出手;敌人一出手,他便抢先发动攻击。“大太极”这门功夫等于是中国太极功夫几十流派共创的精炼版,只有在二战时期的国民党政府强制高压下才会出现,否则各流派之间勾心斗角,互不服膺,谁有心思坐下来谦虚合作? 叶天深知,蒋公子必败。因为本来是主动进攻方的黑室已经遭敌人的伏击而全军覆没,只剩蒋公子一个孤家寡人,他的心已经乱了。再有,祠堂四面的屋脊上,都埋伏着枪手,无论蒋公子有多拼命,到时候乱枪齐发,他就算有铜头铁臂也会被打成筛子。 “又一次不得不拔刀杀人了,只希望今晚到场的枪手都是滥杀无辜、十恶不赦之辈。”叶天屈膝挪步,绕过一条半米粗的木柱,脚下一滑,便退进了东厢房里。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黑暗中便有三四人不声不响地猛扑上来。虽然看不清对方手执何种冷兵器,但来自白刃上的血腥气却异常浓烈,仿佛刚刚从血盆里捞出来。 “嚓嚓”两声,叶天像一尾孤行的剑鱼般笔直向前穿出,手腕下藏着的小刀以“十字穿花式”左右一舞,恰到好处地躲开敌人的兵器,避实击虚,削上了人体最脆弱的喉头软骨。只两声,便有两人捂着咽喉倒地。 叶天脚下不停,奔向微露天光的后窗,弹身而起,穿窗而出。在他身后,有两人紧追不舍,随着他跃出窗外。 “呃——”院内的蒋公子发出一声急促的惨叫。 叶天一惊,腾身跃上屋顶。在他身后,追击者喉部中刀,贴着墙根倒下。 屋顶瓦垄上,一东一西各有一名枪手,全都怀抱长枪,探头向外张望。蒋公子的武功低于那人,所以枪手们的精神极其放松,只是在隔岸观火看热闹。 叶天先向东边鱼跃扑击,小刀切断枪手喉咙的同时,身子一滚,翻入屋脊后的暗影。所以西边的枪手回头一望,只看到同伴喉咙喷血,却看不到敌人。 “喂,你——”他只粗声低吼了两个字,叶天手中的小刀便翩然而至,由他的颈下大动脉切入,贯入三寸,构成了致命一击。 杀了这两人,祠堂周围的埋伏已经干掉了四分之一。叶天没时间喘息,矮身向右走,跳到相邻的屋顶上,高速动手,连续杀了八人。到这时,他才敢停下来定定神,抹抹汗,俯身观察一下大院内的战斗形势。 蒋公子仍然在绕着那人逆时针奔跑,但脚步却变得异常错乱。每转一圈,他的双掌都跟对方接触一次。但是,那人并未被困住,而是逐渐控制了形势,逼得蒋公子无法停止奔跑。那人只要出拳或是踢腿,蒋公子都要倏地避开,不敢硬接。 叶天迅速操枪,子弹上膛,瞄准那人,要助蒋公子一臂之力。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虚弱的呻吟声,就是从侧面的烟囱口里传来的。 呻吟过后,随即响起了低沉的诵经声:“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复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后日分亦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须菩提!以要言之,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 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五品“持经功德分”里的句子,诵经者的声音稍显稚嫩,应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叶天的心弦突然为之触动,眼睛仍盯着狙击步枪瞄具,但思想却追随着诵经声。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诵经者的呻吟声又起,然后反复背诵了七八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一段,忽然又用藏语自说自话:“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参不透表象,怎能觉悟禅境?” 叶天闭上眼睛,反复揣摩着诵经者的声音,脑子里霍地一闪,叫出了一个名字:“迦楠?尼泊尔天龙寺来的少年藏僧?” 大理蝴蝶山庄一役后,迦楠向他告辞,说是要率众向北,寻找永生的秘密,谁能想到会在此地再见? 叶天翻了个身,耳朵贴近烟囱口,再听了一阵,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一程山水一程沙,一曲羌笛与琵琶。有时候,人是困在帐子里的蚊蚋,明明已经看见了活路,却无法穿过网格的阻挡。此刻的我,亦是如此,朦朦胧胧之间,好像能看到未来的一线光明,细看,一切却又皆为虚空。也许,我必须仿效师父那样,用自己的血破除思想的壁障。行有为法,碎梦幻影,执霹雳电,作如是观。师父如前路上一盏接引迷途的明灯,灯已寂灭,而我犹在半途,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才能……才能飞渡幽冥之水,跃升轮回彼岸?”迦楠自怨自艾了一阵,忽然提高了声音,继续背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佛教经典,意为能修成金刚不坏之身、能修得悟透佛道精髓智慧、能脱离三界而达苦海彼岸之经。此经主要通过释迦牟尼佛同弟子须菩提的对话,来启迪修佛者,必须在修行佛法而心中绝无佛法,心念虚空而不执迷于虚空,才能修得正果。 叶天稍加思索,便单手提枪,轻飘飘地落地,站在那个房间的后窗前。那扇木窗相当古老,窗格上蒙着粗糙泛黄的羊皮纸。 奇怪的是,迦楠的诵经声似乎被窗子挡住了,还不如在屋顶听得清楚。 叶天用小指戳破羊皮纸,才明白,木窗后面是一层加厚的塑钢窗,窗上安装着双层中空玻璃,隔音效果超强。窗子后面,天花板、墙壁、地面都是雪白色的,靠着西墙摆放着一长溜白色办公桌,上面摆着十几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每台电脑上都扯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电缆,通向房间正中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单肩袒露,在地上盘膝打坐,正是少年尼泊尔天龙寺来的少年藏僧迦楠。 电缆尽头,连接着白色的探头贴片,分别贴在迦楠的额头、太阳穴、咽喉、胸膛等处。看这情形,他是在做某种特殊的检查。 房间里只有迦楠一个人,当他絮絮叨叨地诵经时,电脑屏幕上偶尔掠过五颜六色的光圈。 叶天横向走了十几步,发现了一扇半高的透气窗。他不再犹豫,缩身钻入窗内,面对迦楠。 “我是来救你的。”他低声说。 迦楠的脚腕上锁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一端,又于地面上固定住的一个铁环锁在一起。铁链已经将他的脚腕磨破,黑色的旧痂层层叠叠,新伤却又在不断地渗出血滴。很明显,迦楠处于暴力囚禁之中,所以叶天才会那么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么,再漫长的痛苦,不过是人生轮回长河中的一瞬间,闭闭眼就过去了,无需烦恼,无需耿耿于怀。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急着脱离苦海,而是定下心来思考,用这一世的牺牲换来轮回中永久的安宁。我们不是走得太慢了,而恰恰是走得太快了,失去了笑看两岸风景的心情。你说救我,是大大地错了,应该好好想想,一个人怎么才可以自救?人恒自救而人救之……”迦楠并不领情,而是说出了一长段半文半白的话来。 叶天苦笑:“我不是来跟你谈禅理、打机锋的。” 迦楠抬起头,迷惘迟滞的眼神落在叶天身上,像是一个刚刚苏醒的宿醉的贪杯者。 外面的战斗还在继续,叶天没时间耽搁,迅速上前,去摘迦楠胸口的感应贴片。 “不要动,我正处在生死徘徊之境,很快就能突破思想的藩篱,进入崭新的层次。”迦楠一闪,避开叶天,双手向前一挥,指尖碰到了叶天的肩膀,力量之大,完全出乎叶天预料,使他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 “一个人的死,轻于鸿毛,倘若能用一根鸿毛的死,换取全球人的永生,那该是多么好的事啊!师父说过,永生,才是人类进步的登天阶梯。我们的使命,就是做一架这样的梯子,承载着众人平安到达彼岸。”迦楠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垂着头诵经。 在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那幅来自无为寺的淡墨山水画,边角处已经磨损开裂,看上去与这个房间的布置格格不入。 “迦楠,这里很危险,不如我帮你换个地方再打坐参禅,好不好?”情况紧急,叶天耽搁不得。 迦楠并不领情,嘴角动了动,木讷地回答:“不用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参悟之地,八方杀气汇聚一堂,就像隆冬季节来自天龙寺后山谷地的朔风,风一起,人类的思想就像一只风车,在风里飞转。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我仿佛看到,神州山水之中,一条蛰伏人间的龙,正准备腾空而起,去它应该去的世界里。”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凝视着正前方。 叶天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对面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屏幕上闪闪烁烁的各色线条。 “你看到了吗?”迦楠向前探了探身,另一半肩头的衣服也滑落下来,上半身完全赤裸。他的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皮肤又黑又干,两胁下的肋骨清晰可见。 叶天注意到,迦楠每一次呼吸之间,胸口都突兀地收缩、膨胀,如同一只破损严重的皮球一般。 “看到什么?那墙上什么都没有。”叶天随口回答。 “不不,不是,我要你看的是……是……”迦楠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急促,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在面前一连写了六行藏文符咒。他的书写手法指如疾风,每一笔的点按折捺却又厚重沉浑,巧妙无比地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融合在一起。 “那是六字大明咒。”叶天看懂了那些字。 “我要你看的,既不是字,也不是六字大明咒,更不是墙壁和电脑。你看着我的指尖,集中思想,看我指尖上有什么——”迦楠再次凌空书写,指尖移动速度稍微减慢。 叶天丢开长枪,双手十指相扣,紧紧握住,牙齿在舌尖上连咬了几次,令自己振奋精神,全力以赴地盯住迦楠的指尖。蓦地,他感觉到,迦楠是在空手描绘一幅沟壑纵横、云山雾罩的泼墨山水画。 “一条龙,我看到了一条龙。”叶天低叫。 “没错,是有一条龙,龙头向东南,龙尾冲西北,浑身充满腾飞九天的力量。它在那里潜伏了太久,早就被世人遗忘了。这一次,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可是,它会给人间带来什么?大爆炸、大毁灭、灾难……”迦楠手指不停,那条龙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猛然间,叶天的感觉又变了,那条本来腾跃于群山之上的龙渐渐与起伏的山脉融为一体,并且渐渐隐没于群山之下。最终,巨龙不见了,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势。 进入大陆前,他曾看过很多云、贵、川、藏的地图资料,这时候脑子里倏地一转,第六感闪现,脱口叫出了那一系列山脉的名字:“玉龙雪山!” 玉龙雪山位于中国大陆云南省丽江西北,在纳西族语中被称为“波石欧鲁”,意为“白沙的银色山岩”。整座雪山由十三峰组成,由北向南呈纵向排列,延绵近50公里,东西宽约13公里,气势磅礴,秀丽挺拔,皎洁如玉石,灿烂如利剑,像一条银色的玉龙在崇山峻岭间永恒飞舞,故名“玉龙雪山”。又因玉龙雪山的岩性主要为石灰岩与玄武岩,黑白分明,故又称为“黑白雪山”。 叶天叫出四个字之后,忽然觉得不妥,因为雪山十三峰的排列次序在迦楠的手指画中被左右颠倒过来了。 “看那龙头。”迦楠低喝,“看清它!” 刹那间,玉龙雪山的龙头位置出现了一座古意盎然的庙宇,院墙、殿宇竟然泛着一层黄澄澄的金光。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叶天大惑不解,因为迦楠画的是一幅“指画”,以空气为纸,以手指为笔。空气是无色透明的,他用深厚的藏密内功凌空作画,就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但又怎能在虚空中为庙宇着色? “看那庙宇,就在大雪山的绝顶之上,它在那里,镇守着……镇守着邪恶的力量之源。那个深不可测的源头,就是地球轴心。那条龙腾飞之时,就是人类大毁灭之日……所以,永远不要叫那些人发现地球轴心。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你看懂了吗……”在这段话之后,迦楠用一种快到无法分辨的语速,说了更长的一段话,而且使用的是晦涩难懂的古藏语,其中不断夹杂着犹如天书语言的古梵语。 蓦地,“嗖嗖嗖嗖”声不绝于耳,连接在迦楠身上的松松垮垮的线缆全都绷紧,如同被飓风鼓动着的帆绳。笔记本屏幕亮起来,虚空中的玉龙雪山真实地出现在所有的电脑屏幕上。这一次,叶天惊讶地发现,电脑共十三台,恰好对应着玉龙雪山的十三峰,而在最左面的那台电脑上,赫然存在着一座通体黄金打造的巍峨神庙。 叶天初步估算,神庙的左右长度约为三百米,前后宽度约为八十米,高度至少超过二十米。 事实上,任何人都很清楚,玉龙雪山上有雪谷、有松树、有灌木丛、有隐秘岩洞,但却绝不会有那样一座金光耀眼的神庙。 “地球轴心之下蕴藏着强大无比的力量,居心叵测之辈前赴后继地搜寻它,企图凭借这股力量将全人类掌控于魔爪之下。所有正义之士,都会成为神殿的护持者,穷毕生之力守护它,击溃来犯者。这种战斗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今后还将永远地延续下去,直到……” 嘭地一声,一台电脑炸裂开来,碎片飞溅,烟雾腾起,打断了迦楠的话。 “这是全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迦楠的声音渐渐变得苍老而艰涩,不再是十几岁少年的正常语调。他后背上的皮肤也慢慢生出了灰色的褶皱和大大小小的黄褐色斑块,那种“老年斑”通常只会在超过六十岁的老人身上才能看到。 “我该怎么做?要我做什么?”叶天熟知与“地球轴心”有关的江湖秘闻,也深信那绝不会是无中生有的谣传。 “追随你的心,一定要追随你的心……付出……所有,在你的心灵指引下,在正确的时间里做正确的事,像一位伟大的钟表修理师那样,耐心地守护地球轴心,直到所有人弃暗投明、弃恶从善,人类社会变为香巴拉的美好世界。那时候,守护者的使命就真的……真的完成了……”迦楠瘦削的后背躬起来,看上去既疲倦又苍老。 “我扶你起来。”叶天意识到已经无法控制事态发展,只能托住迦楠的胳膊,想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嘭嘭嘭嘭”四声响过,又有四台电脑爆掉,屋里的呛人烟雾越来越浓重。 “别管我,我的生命早该结束了。为了守护地球轴心,我已经脱离真实世界太久。我倦了,很快就要回去,回到轮回的出发点去。”迦楠挣扎了一下,再次推开叶天的手。 他的容颜急速变老,鼻梁两侧的皱纹古怪地堆叠起来,两颗原本清亮明澈的眼珠也变得浑浊起来。 叶天试探对方的腕部脉息,搏动绵软无力,已经下降到每分钟三十次左右。 “你……不能这样下去,我们或许可以去看医生,用西药控制这一切!”话虽然这样说,但叶天心里实在没把握。 “叶天,听我说,我到云南来,就是跟随我的心的指引。那座雪山神庙直通地球轴心,但我的见解仅限于此,轮回转换的下一棒,要接力到你手上了。记住自己的使命,永远记住,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降临这个世界,都是带着严肃的使命而来。在所有的宗教传说中,都提到过‘救世主’的角色,我看到了,你就是担当起那一使命的人,拯救地球,拯救全人类的重担,非你莫属……” 趁迦楠喘息的空当,叶天急促地问:“那神庙在哪里?” 迦楠微笑着摇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各自不同的世界,在我心中,它在玉龙雪山十三峰之首,那些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就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死后,我的灵魂也将飞往那里,与所有密宗传承者一样,用灵魂俯瞰大地,守卫世界和平。百年之后,若是有缘,我们也许将在那里相见。跟随你的心,就能找到它……” 又有电脑连续爆裂,迦楠的脸色越来越平静,额头上的皱纹堆积到一定程度后,忽然慢慢舒展。按照生理学来说,抬头纹开,大限即到,迦楠留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二部 XXXX 第01章 颠倒乾坤 砰地一下,蒋公子撞开门跌进来,在地上连翻了几个滚,疾声问:“他怎么样了?快带他走,他才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地上的血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蒋公子脚下,看得出他已经受了重伤,仅能苦苦支撑。但是,迦楠的情况很不乐观,不移不动都会死,更不要说是带他突围了。 呼地一声,那人也闯进来,向剩余的电脑扫了一眼,仰面大笑:“好好好,不管有多困难,我们终于还是做到了,把迦楠大师的内心世界扫描出来,尼泊尔密宗十三代传人的思想集于一身,成全了青龙大业。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叶天手腕下骤然飞出一道电光,奔袭那人的咽喉。 那人早有防范,左手一挥,半空抄住了那柄小刀。 迦楠突然站起来,双臂一挥,将连在身上的十三条电缆一扯,所有电脑凌空飞起,砸向那人,犹如十三条长鞭。 那人大步后退,蒋公子悄然掩近,双手一圈,锁住了他的双腿。十三条电缆追踪而至,立刻交叉纵横地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迦楠连诵十三遍六字大明咒,房间顶上的电线炸裂开十几串灿烂的火花,然后电力中断,房间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唵、嘛、呢、叭、咪、吽——”迦楠声嘶力竭地长诵六字大明咒,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带着振聋发聩、直指人性的力量。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倏地出现了一团白茫茫的光雾,他就站在白雾正中,但身影面貌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在他左右两侧,竟然出现了另外十二条人影,全都身着密宗僧袍,头顶带着金黄色的法帽。 此刻,十三人同时诵经,与光雾一起前移,逼近那人。光雾映照下,那人的目光中闪动着无尽的惶惑。 “你们是……你们不过是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天龙寺密宗灵魂,我不怕……天下诸法,再高明也无法逾越生死界限,我不怕灵魂,那幅画里的秘密我已经参透了,哈哈,我不怕你们……别惹恼了我,大开杀戒,连死过一次的灵魂也绝不放过!”那人的喉结紧张地上下哽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叶天从左侧的暗处无声地掠过去,手起一刀,插入那人的左肋下,十二厘米的刀刃全部贯入。他从屋顶跃下的时候留了一手,从敌人的靴筒里顺手拔了一柄单刃猎刀,此刻落入那人手上的就是敌人自己的刀。 那人惨叫一声,一脚踢开蒋公子,翻身逃窜出去。 叶天松了一口气,倒提着血淋淋的小刀,放弃了追击的念头。这次胜得太侥幸了,他不清楚对方还会不会另有埋伏。 光雾一转,迦楠带着另外十二人走向挂着画的那面墙壁,伸手一拉,那幅巨画就飘然落下。他率先咬破自己的中指,俯身在画的左半边涂抹着。其余人也像他一样,咬指涂写,那种情形既庄重严肃,又莫名诡异。 叶天扶起蒋公子,才发觉对方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 “那不是青龙……我见过青龙,我们以前曾经合作过。那人大概只是十二星座中的一员,在盐源县那边,我察觉三先生的行为诡异,便悄悄跟随察看,才发现大先生、二先生都被格杀于走廊尾端的洗衣房里。我意识到情况不妙,马上离开酒店,赶往这边。叶天,实在对不起,我这次终于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你和青龙都是任我捕杀的禅,谁知道,真正的黄雀早就准备好了。我就要死了,最后的要求就是请帮我发一条短信出去,短信内容只写‘俯首称臣’四个字就好了……”蒋公子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脸上的傲气消失无踪,只剩吐血和唏嘘。 蝉、螳螂、黄雀,这三个被中国人用烂了的比喻物,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失败者嘴里。也许“故作聪明、聪明过头”就是人类思想意识里的黑洞,任何人一旦陷入黑洞,双眼就被蒙蔽住,一意孤行,直至失败崩溃为止。 蒋公子率领三竿竹杀手在酒店约谈叶天,其余部众夜袭四大家子坟村,本以为齐头并进,导演一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完美喜剧,没料想,却中了青龙双管齐下、各个击破的套子,一败涂地,无法收拾。幸好叶天赶到,及时出手,力挽狂澜。 “你会没事的,我的车在外面,一小时内就能赶往附近县市的大医院包扎治疗。蒋公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因为暂时的失利而自责。” 叶天取出电话,帮他写好那条四个字的短信,一边低声安慰他。再怎么说,蒋公子是中国人,关键时刻中国人肯定能够同仇敌忾、彼此联合,抵抗如青龙、大竹直二那一类的侵入者。从这个层面上说,叶天很想对蒋公子施以援手,保住他的命。 蒋公子艰难地在电话键盘上按下接收人的号码,立刻发送出去。按照中国移动电话公司的工作效率,最多十秒钟以后,对方就能收到。 “谢谢,叶天,谢谢。”随即,蒋公子蜷缩起来,靠在墙根里,像是染上瘟疫的病鸡一样,缩成一团,抖成一团。 自那人逃逸后,再没有人跨入这间屋子,敌人似乎已经全部撤离四大家子坟村。迦楠一直俯身涂抹,身边的光雾忽小忽大,像极了夜风里的一盏油灯放射出的光晕。 “我低估了青龙,以为他跟五年前的实力相差无几,但我错了,这次我的任何计划都被他识破,处处被动,处处掣肘,变得像傻小子一般步步受制。我甚至怀疑,现在的青龙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替代,不再是简单暴躁、冲动易怒的伊拉克鹰派领袖,而变成了善于‘放长线钓大鱼’的真正高手。我已经下令,全体人马退出战场,‘黑室’俯首称臣,不再参与任何‘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的争夺战。因为我的平庸无能,害死了那么多兄弟和属下,我会自杀谢罪,以保全列祖列宗的荣誉和脸面。”蒋公子的脸变成了浅灰色,慢慢地从腰间取出一柄黑鞘短剑。 “替代”二字引起了叶天的注意,他看过的伊拉克上层人物资料中,提到过红龙、青龙的关系。那两人是嫡亲兄弟,面貌相似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所不同的,就是年龄、性格、经历的差异。据可靠线索证明,红龙曾授权给青龙有限度的财政权和调兵权,政府和军队的很多中层官员,见到青龙,如同见到红龙,对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你见过红龙,也见过青龙,所以你对‘红龙傀儡代死’那件事最有发言权。告诉我,你觉得目前的青龙是从前那个青龙吗?”叶天急了,一把扣住蒋公子的肩膀。 自从红龙死于绞刑架下的那段视频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以来,已经有无数“傀儡代死”的版本流传开来,好事者甚至将画面一帧一帧地分解开来,详细对比执行死刑前红龙的身体细节,从头发、眉毛、胡须到五官、身高、身材。最终得出的结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被绞死的人是傀儡”,第二种比较复杂拗口——“被绞死的是红龙,但却是一直暴露在公众眼中的那个‘红龙’。两次海湾战争中,中情局、伊拉克新闻部都坦言过,红龙每次出动,身边都有十几个相貌近似的替身前呼后拥,使刺客摸不透哪个才是他自己。所以,被抓的‘红龙’很有可能就是替身之一。那么,替身上了绞刑架,真身就可以逍遥法外,自由行动了。” 反观眼下的事,红龙有可能是假的,青龙当然也有可能是假的,兄弟二人使用了同样的“金蝉脱壳之计”。 “是与不是,还有区别吗?‘黑室’的力量已经被全盘摧毁,我们彻底退出,把云南这片大好的舞台留给其他英雄人物吧。”蒋公子垂下头,缓缓地拔剑。 “这是中国大陆的地盘上,我们是中国人,岂能眼睁睁看着外敌肆意横行?青龙等人进入云南就是为了攫取‘超级武器’,然后以此要挟各国。蒋公子,你的根也深植在中国这块沃土上,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要侮辱了‘中国人’这个名字!”叶天心急如焚,声音越提越高。 蒋公子沉默地伸出食指擦拭剑刃,似乎听不到叶天在说什么。 “这是最后的时刻,正与邪、佛与魔之战即将展开。地球轴心将是真正的焦点,它的力量能够改变世界。叶天,记住它,这才是重中之重……”迦楠直起身,伸直双臂,其余十二人缓步由光雾中退出去。 那幅山水画的一半已经被鲜血涂遍,深浅不一的殷红色之中,一条昂首腾飞的巨龙跃然纸上。龙头、龙身已经有了,只剩龙尾被遮掩于一大片之字形的山峦后面,而山峦的颜色与画面的其它部分迥异,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鲜红色。 叶天走过去,审视图画,与脑子里的玉龙雪山地形图对照。这幅画其实就是电脑屏幕上表现出来的那幅,来自于迦楠的内心世界。 “摸摸那里。”迦楠向龙尾处的山峦指了指。 叶天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仍然弯腰伸手,在山峦上轻轻一触,竟然感觉到那一小块地方炽热滚烫,如同一壶烧滚了的开水。 “怎么会这样?那是什么地方?究竟代表什么?”叶天苦笑着吹了吹险些被烫伤的手指。 “那就是地球轴心的入口。”迦楠伸出手,将指尖上垂着的一颗血珠滴落在山峦上。滋啦一声,血珠竟像落进烧红的铁锅里一样,瞬间化为蒸气。 “那地方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叶天又问。 “要追随你的心,而不是被现实迷惑。密宗前辈们留下了这幅‘颠倒乾坤大山水’的画,在画的反面留下‘血隐玄机’,就是为了点醒真正的守护者。叶天,我要走了,剩下的任务需要你独力完成,天国再见……”迦楠向后退了一大步,盘膝打坐,双手在胸前结成“莲花见性大手印”。 此刻的他,从体态到外貌,已经变成了一个垂老的僧人,不再有之前少年藏僧迦楠的半点痕迹。也就是说,不到一小时内,他就完成了从少年到老年的生命过程,如过山车一样呼啸着完成了今生这一轮回。而这一幕,就是在叶天眼前真实发生的。 “可是,大师,我现在两手空空,根本不知道从何开始?外强内敌,四面楚歌,以我目前的能力,只怕捉襟见肘,难以抵挡。”叶天焦灼地跟过去,盯着迦楠的双眼。 眼为心灵之窗,迦楠的眼睑皱褶迅速增多,疲倦地垂下来,遮盖住了那两颗浑浊的、黄褐色的眼珠。 “大师,请再次指点迷津——”叶天不甘心,提聚内力,双掌爆发出两股激荡奔涌的热流,倏地贴在迦楠的左右太阳穴上。这种“内力激流”能够刺激人的脑部穴道,起到令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作用。可惜,叶天的内力发出,如同泥牛入海,收不到任何反馈,迦楠的头脑中似乎已经空空如也,像一所已经腾空了的房子。 “生死流转皆因嫉妒恶业所感,际此成所作智光照亮暗路时:唯愿不空成就如来引导于前,唯愿贞信度母佛母护佑于后;唯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唯愿使我安住一切成就佛土……”迦楠噏动着嘴唇,沉声诵经。 那是《西藏度亡经》上的句子,藏族僧人临终之时,自诵、他诵,以求超度亡灵,早登轮回,转世投胎。 叶天的心渐渐冷了,因为他知道,迦楠自诵《西藏度亡经》,便代表自己正走向死亡,进入生命的弥留时刻。 “大师,一路走好,来生再见。”叶天后退一步,双掌合十,恭敬地鞠了一躬。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死亡天劫,既然迦楠必死,他也强留不住。 《西藏度亡经》是一部藏传佛教密宗名著,中文译者参考西方人士熟知的古代《埃及度亡经》书名而译为《西藏度亡经》。该书是古代印度的一部经典,系8世纪莲花生时代创作,传入西藏后被翻译成藏文,名《中阴闻教得度》,朗达玛灭佛时被埋藏于地下,成为“伏藏”,后由仁增噶玛宁巴从色丹河畔的甘布达山掘出。 《中阴闻教得度》就是人在已离人世之后,尚未投生之前这个名为“中阴”的阶段之间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对他读诵这部经典,即可使身在“中阴”境中的亡灵,解除种种“中阴险难”的恐怖,乃至证入不生不灭的法身境界或得报身佛果,以了生死轮回之苦,至少亦可得到上品的化生或转生,以免落入饿鬼、畜生、地狱等三恶道中。 笼罩迦楠身体的光雾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了盘踞在他头顶的一小团白光。 “大师安心去吧,我一定拼尽全力,为全人类和平而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叶天低声自语。 那团白光一闪,发出“噼啪”一声,像是燃烧了整夜的蜡烛突然爆出一个烛花一般,随即熄灭,房间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叶天……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过了多久,蒋公子虚弱地呼唤了一声,随即便是一阵掩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 “我在这里。”叶天回应,思想从玉龙雪山的雄伟气势、恢弘构图中抽离回来。“地球轴心”在那里,想必下一步的战斗焦点就要转移到那里去了。 “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价值了。”蒋公子苦笑着说。 窗户上渐渐有了亮光,黎明即将到来,他们的确是应该离开了。 恰在此时,那幅画的山峦部分自动燃烧起来,迅速蔓延。火光映亮了迦楠的坐姿,他的脸上带着大彻大悟之后的欢愉畅快表情,双手已经转为“明王普照印”,双腿也不再是叠坐之势,而是变成了一腿蜷曲,横压在另一条直伸腿的膝盖上。那种姿势,正是得道高僧升天时,告知弟子“我已觉悟”的意思。 叶天愕然,竟忘记了扑火,只是怔怔地看着迦楠的脸,心里轰然作响:“他觉悟到了什么?与地球轴心、人类毁灭有关吗?他脸上的表情是看到人类得救而欣喜呢?还是因为无法可施、末日同亡、悲壮到极点而惨笑?我从他的领悟中,又能获得什么?” 十几秒内,整幅画都烧成了飞灰,灰烬飘飘,散落满屋。 “颠倒乾坤大山水”是藏传佛教保守秘密的方法之一,与“伏藏诸法”的作用相同,就是将某些线索用特殊液体反画于纸上,晾干之后,看不出痕迹。等到继承者采用火烤法或是血涂法时,线索就会显现出来。 叶天背着蒋公子撤出祠堂,趁着村里人还没起床的空当,穿过几条小巷,进入茶树林。 “你的人在哪里接应?”叶天感觉背上的人喘息越来越沉重,不免暗暗担心。 “抱歉,我的人已经死光了,没有接应者,只有最后一名战斗观察员还在。他的作用,是负责向上级报告这里的情况,收到短信后,很快就会前来跟我会合。至于我……这条命终归是要留在云南了,真是不甘心啊……”蒋公子挣扎了一下,手中那柄短剑不小心碰到了叶天的脖子,带过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还是收起那柄剑吧,不吉利。”这次轮到叶天苦笑。 他知道,那柄剑有这样几种名字,分别是军人魂、中正剑、成仁剑、自杀剑、黄埔军魂将军剑。该剑的来历,是民国时期蒋介石先生赠给其黄埔学生、得力部将及有功人员的随身短剑,因为在其剑柄上刻有“蒋中正赠”字样,因此得名“中正剑”。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时的许多战役中,由于部分军人因丢失阵地、重伤等原因而以此剑自杀殉国,此剑遂被传为“军人魂”。又因剑身上刻有“成功成仁”字样,也有人称之为“成仁剑”。除此之外,它还有另一个不太好听的称呼“自杀剑”。 中正剑的颁发宗旨意在培养唯命是从的军人,是一种荣耀的象征,起初能够获得这柄剑的寥寥无几,大部分是黄埔嫡系和地方实力派。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柄剑的数量越来越多,种类也五花八门,据不完全统计,整个民国时期,保守估计,中正剑的产量也不下百万柄。不过,以蒋公子的身份来看,他所持有的,必定是正宗的“中正剑”。 “不吉利吗?中国古训上说,文死谏,武死战。作为一名统帅,要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负责,要用自己的热血洗刷战败的耻辱——” “错。”叶天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既然现在咱们讨论的是‘中正剑’,就要回顾发生在中国大陆上的抗日战争、国共战争。在长达十几年的大战中,很多国民党将领因失败而自杀谢罪,成就了‘中正剑’的名声。可是,偏偏就是‘中正剑’的颁发者蒋先生,要对旷日持久的战争负最大的责任,也是最该以血谢罪的人。事实怎样?蒋先生退到台岛后……”后面的话,叶天不想再说下去了,面对像蒋公子那样的明白人,无需说透,点到即止就好了。 人生面临无数次失败,如果战败就自杀,哪怕是像狸猫一般有九条命,也不够用的了。叶天希望能打消蒋公子的死意,然后两人联手,共同对抗青龙。 “叮”,蒋公子在剑锋上伸指轻弹,无限感慨、无限怅惘地说:“今人无法评述历史功罪,但我不能辱没了蒋家列祖列宗的赫赫名声,必须用自己的鲜血洗刷耻辱。” 叶天叹了口气:“好吧,良言劝不了死鬼,你想怎么办,随便你好了。” 他刚刚跨过一条长满了刺棘的小水沟,“嘻”地一声,司空摘星一边捂着嘴偷笑着,一边从一排茶树后钻出来,鬼头鬼脑地向叶天身后张望着。 “喂,搞什么啊你?吓我一跳!”叶天恼火地吼了一声。 “嘻嘻,我是来接应你的,正好听了你的这段宏篇大论,受教受教,多谢多谢。”司空摘星踮着脚尖走近,突然伸手,从蒋公子手上抢到了短剑,上上下下打量着。 叶天稍稍停步,辨识了一下方向,继续前进。 “呀,这么好的一柄剑,还真是令人爱不释手呢!我去过台湾十几次,也没偷到一柄上等的中正剑。这一次,可能是上天被我舍命救人感动了吧,天赐好剑,让我一见钟情。”他双手托剑,装模作样地向上拜了两次,然后嚓地一声还剑入鞘,直接塞进了自己怀里。 叶天气得语塞,那是蒋公子用来自杀的剑,司空摘星也恬不知耻地中途劫下据为己有,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让他又气又笑。 “还我,把剑还给我。”蒋公子大概从未遇到过司空摘星这样的无赖,一时大意遭抢,气得连连挣扎。 “嘻嘻,还你?你是不是要用它自杀?反正你要是死了,剑还得归我,不如你趁着没死之前先送给我,做个顺水人情好不好?说到自杀这种事呢,方法有无数种,上吊跳楼、撞车喝药……对了,你朋友在前面等着你,说不定可以送你一程,开枪帮你自杀。好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中正剑都已经是我的了,谢谢啊,谢谢。”司空摘星一溜烟地从叶天身边掠过,消失在茶树后面。 “喂喂,谁在前面?来的是谁?”叶天立刻追问。 司空摘星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是个老熟人,大理见过……顾……” 后面的字都听不清了,只有一个“顾”字。叶天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顾惜春”的名字。 第02章 观音庙中 果然,远远的,叶天就看到岔路上多了一辆深紫色的别克商务车,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正优雅地靠在车头上,嘴角衔着烟斗,悠然自得地向这边眺望着。 “你的观察员就是他,顾惜春?”叶天停住脚,不觉有些好笑。之前在大理蝴蝶山庄,顾惜春一直是个眼高手低、遭人戏弄的尴尬角色,谁料到在市侩气息十足的外表掩护下,他竟然是台岛来的特工人员。 蒋公子没有开口回应,死扑扑地伏在叶天背上,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叶天加速前进,回到岔路上,把蒋公子放进宽敞的商务车内。另一辆车上,孔雀和小彩静静地坐着听音乐,完全置身事外。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叶天直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汗和脖子里的血,百感交集地叹息着。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犹如昼夜不停的潮汐,将千里沙滩冲刷得平静无痕。当黎明到来时,“仍然活着”就是最幸运的事。 顾惜春分开风衣衣襟,露出里面那身质地精良的灰色阿玛尼休闲西装,又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才好整以暇地开口:“小叶,又见面了。我说过,我们大家就是有缘分,走到哪里都会遇到。” 他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做作,叶天不想理睬他,但出于礼貌,不得不应付:“顾先生,蒋公子伤势很重,就交给你了,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祝福毕竟只是祝福,估计蒋公子应该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好说好说,蒋公子是国家栋梁,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的。你救他出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里有一张支票,请收下,也好表达一下我们的谢意。”顾惜春取出支票簿,撕下最上面一张,恭敬地递给叶天。 叶天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毫不在意地放入口袋里。从这里到三星堆还有几百公里距离,一举一动都需要钱,有了这张支票,最起码能堵得上司空摘星的嘴。 “就此告辞吧。”叶天点点头,走向自己那辆车子。 司空摘星还没回来,不过他相信只要揿几下喇叭,那家伙就会快速出现。 “喂,叶先生,方便的话,请到北面的镇子上聊一聊?”顾惜春跟上来,谦恭地笑着问。 “聊什么?”叶天冷静地反问。 “黑室精锐丧失殆尽,我们不得不退出这次战斗,但又很不甘心。叶先生,我是中国人,胸膛里流淌着华夏民族的鲜血,不能容忍异族在中国大陆上横行作乱。再说,‘超级武器’这种东西威胁着亚洲大陆的安危,每一位正义之士都不会作壁上观。更重要的是,任它落入青龙这种战争狂人之手的话,全世界的人都别想好好睡觉了。我有些很重要的资料,愿意无偿提供给你——”顾惜春伸手去拍叶天的肩膀,眯着眼睛微笑,“小兄弟,这次便宜你了。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把握住哟?” 叶天一闪身,避开顾惜春的手。 顾惜春顿时有些尴尬,手掌落空,只好讪讪地收回来,拢了拢已经梳得服服帖帖的鬓角。 “多谢,我不感兴趣。”叶天冷冷地回应。 顾惜春脸色一沉:“什么?白给你这些消息都不要?小兄弟,做人不要太狂妄,要懂得进退才是啊!” 叶天继续向前,上了车子,还没来得及揿喇叭,司空摘星就出现了。 “走吧,这边的事结束了。”叶天阴郁地回望了一眼四大家子坟村的方向。 此刻,村民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出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想必很快就有人发现祠堂里的血案,然后打电话报警。 “我去祠堂里看了看,想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他奶奶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那边完全就是青龙布下的一个套。刚刚顾惜春对你说什么?是不是又追着咱们要血胆玛瑙?那东西我已经交给司马了,真想要就去找他要好了……”司空摘星从怀里抽出那柄中正剑,笑嘻嘻地感叹,“他奶奶的,如果不是顺手抢了这东西,今晚真要空手而归了。台岛来的人就是有钱,我拿了短剑,又顺手拿了蒋公子的钱包,嘿嘿嘿嘿,总算——” 叶天忍不住皱眉,因为中正剑本身就带有一种不吉祥的寓意,司空摘星当做宝贝带在身边,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小偷这一行业中自古以来就有“贼不走空”的祖训,他这么做,也是在遵循行规。 “走吧,走喽!”司空摘星得意地向车外气急败坏的顾惜春挥了挥手,用剑柄在车窗玻璃上敲打着,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 叶天发动车子,驶上大路,继续向北。 后座上,孔雀的手铐被打开,小彩靠在她怀里沉沉地睡着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坚持了整夜,到现在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公路两边的山野风光旖旎动人,是不是可见田垄地头、山岗河沟里摇曳着野花的影子,五彩缤纷,绿叶葱茏,充满了勃勃生机。 叶天望见那些,便忍不住想到人在港岛时那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果能找到方纯,解决眼前的一系列矛盾,之后携着她一起回转港岛,该有多好啊! “方纯。”他想到那个名字,嘴角立刻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喂,叶天,看这个。”司空摘星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叶天的回想,递过来一张写满小字的银色卡片。 “是什么?”叶天一手扣住方向盘,一手接过来,快速瞄了几眼。 卡片是长方形的,比一张普通名片略小一点,正面醒目地印着“绝密”两个字,反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 “鬼知道是什么,我从蒋公子钱包里找到的,其它就剩下些零钱之类的,你肯定不感兴趣的。”司空摘星坏笑着吹了声口哨。 所谓“零钱”,应该数目不小,因为蒋公子的身份在那里摆着,钱包里绝不可能只有几百几千元。 叶天仔细看了看那些排列形态各不相同的针孔,嘴唇噏动了几下,立刻破译了其中的秘密。那是一张谍报人员用来传递新任务的“口令卡”,每一组针孔代表一个字,顺序排列,可以翻译成两句简短的话,意思是“合作抗敌、保我河山”。按照常识推断,这任务是台岛高层下达给蒋公子的,要他与另外一方合作。可是,那“另外一方”究竟代表谁呢? “把钱包给我。”他向司空摘星伸手。 司空摘星翻了翻白眼,想要推诿抵赖,但在叶天逼视下,唯有乖乖就范,把一个鼠灰色的范思哲折叠皮夹递过来,不甘心地嘟囔:“里面没钱,真的,就几张卡。我刚刚打银行内部人的电话问了,卡里没多少钱,真没多少钱……” 叶天单手打开皮夹,将里面的四张银行卡抽出来,分别是中国建设银行、工商银行、招商银行、交通银行,卡的类型全都是代表最高授权额度的白金卡。也就是说,持着以上四张卡在四大银行走一圈,最多能提前无条件预支二百万人民币现金。 司空摘星耸了耸肩帮:“看,没多少钱吧?二百万人民币还不够超级富豪们吃顿海景晚餐的。” 叶天沉默地盯着四张卡的卡号,脑子里不断地采取“矩阵罗列法”进行代码破译,最终得到了“与长江矩阵部队人马真诚和谈联合行动”这句话,再与针孔口令卡上的话联系,思路顿时豁然通畅。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向后望了望,转头问:“司空,你说顾惜春会不会赶上来,一起北上?” 司空摘星愣了愣,先一把抢过银行卡,小心地塞进上衣内袋里,然后忿忿不平地回答:“什么意思?他赶我们做什么?他那副油头粉面的熊样,就会勾搭女孩子,没点男人味。我觉得,他肯定带着蒋公子撤出战场了,第一时间回台岛去交差。” 叶天掉转车头,油门踩到底,向来路飞奔。 司空摘星不解地大叫:“叶天,喂喂叶天,你搞什么呀?你回去他要是跟咱们要血胆玛瑙怎么办?那东西给了司马,我可实在没办法再偷回来还他。叶天,你回去不要紧,先把我们放下再说……” 叶天不理他,双手把着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现在,他能确定,蒋公子、顾惜春身上还担负着第二重使命,那就是跟“长江矩阵”合作。合作的目的,则是共同抗击外国列强。如此一来,连顾惜春的处境都变得危险起来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接近岔路,叶天远远地瞄见别克商务车旁边又停下了两辆白色旅行车,车边没有人,其中一辆旅行车正亮灯倒车,准备由岔路回大路上来。 “司空,替我把住方向盘,战斗开始了。”叶天不敢怠慢,单手摇下车窗,车子直冲旅行车。 司空摘星嘟囔了两句,乖乖地探身过来,单手抓住方向盘。 十五秒钟后,车子与旅行车擦肩交会,叶天从车窗里嗖地一下穿出去,扑进旅行车的窗户里。他果然没有料错,车子内除了五名脸孔陌生的年轻人,另外两个就是死去的蒋公子与捆成了粽子的顾惜春。 叶天一到,包括司机在内的五名年轻人同时拔枪,五柄短枪一起指在他的头顶上。说时迟那时快,叶天右手一翻,如钢琴名家演奏练习曲一般,小刀轻松、飘逸、丝毫不乱、行云流水地依次掠过五个人的右手食指指根处。刀刃横向切入皮肤六毫米,恰巧割断手筋,令五个人的五根右手食指失去作用,当然也就没有力气扣动扳机了。 “你们是什么人?”他凌空一翻,落在副驾驶座位上,单刀逼住司机的喉咙。 五个人都懵住了,稍后才意识到手指中刀致残,纷纷扔枪惨叫。 那脸上有着三条深刻刀疤的司机也当真强悍,不顾刀刃在喉,低头一捞,从大腿边扯出一柄匕首,刺向叶天左胸。他的身材极其粗壮,胳膊上满是鼓鼓的腱子肉,自以为能跟叶天搏命对攻,弄个鱼死网破。 嗤地一声,叶天的小刀在对方右肩划了四分之一个圆弧,并未辣手夺命,而是瞬间废掉了这家伙的一条胳膊主筋,让他短时间内无力反扑。 “来自巴格达?共和国卫队杀手营的雇佣兵?”叶天敏锐地从对方掌心跌落的匕首上判断出了年轻人的身份。 巴格达共和国卫队是整个伊拉克军界精英中的精英,总人数保持在千人左右,共分为三部分,分别是负责防御守卫的“鹰群”、负责情报搜罗的“蛇眼”以及负责刺杀暗袭的“杀手营”。那把匕首有着特殊的紫铜柄、云头护手、三棱放血槽,刀身上还刻着阿拉伯文的“神光永远照耀光荣圣战”这行字,正是杀手营武器的特征。 “不要与青龙作对,海东青,我们的大部队就在附近,也许此时此刻正有十支以上的狙击步枪瞄着你,哈哈哈哈……”年轻人虽然已经重伤,但丝毫没有服软妥协的意思。 叶天叹了口气,紧抿着嘴角,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谁有电话?我要跟你们的领导通话。” 五个年轻人纹丝不动,叶天只好自己动手,从司机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电话,熟练地按键,重拨了菜单里的最后一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急促地“喂”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 叶天沉默地品味着那个“喂”字,嘴角一动,一种黑暗中乍见天光的喜悦由心底浮上来。一瞬间,他判断出了那人究竟是谁。 “青龙?”他语带讥笑地问。 对方听出了叶天的声音,立刻半阴半阳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不是,何必明知故问?海东青,你是特战高手,思想敏锐,一些小圈套当然骗不过你,所以我从祠堂撤离后,也没指望能骗过你。好了,我自报家门,真实身份是十二星座战队中的‘天蝎’,有话就说吧!” 电话彼端,就是祠堂内重创蒋公子又遭叶天刺了一刀的人。 叶天笑笑,平静地回答:“我想通知你,现在杀手营的几个人都在我控制之下,但我无意杀人,也不愿多跟青龙结怨。说实话,当世之内,没有几个人想跟青龙为敌,我也不会例外。其实离开海豹突击队之后,我就不再是‘海东青’了,而只是一介良民,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套句江湖老话,我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绝不希望引火烧身。” 那人哈哈大笑,狂妄气息暴露无遗。 叶天把电话拿远一些,等对方笑够了,才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带顾惜春和蒋公子的尸体走,把你的人留在原地,四大家子坟村的事就这么算了,好不好?黑室遭到你方的重创,已经全军覆没,奄奄一息,就行个方便,给蒋公子留个全尸吧?” 有时候,低姿态才是一种完美的防御手段,经过了无数次带队执行任务的磨砺,叶天对于“进退、攻防”的斡旋之道极其精熟。 那人沉吟了一下,便一口答应:“好,你走吧,我会下命令,全军后撤。” 叶天收线后,把电话扔给司机,然后开门下车,左手提着顾惜春,右手提着蒋公子的尸体,全都放到商务车上,坐上驾驶座,再向另一辆车里的司空摘星挥挥手:“各开一辆,撤离。” 他发动车子的同时,摇下车窗,仔细谛听发动机动静,确信杀手营的人没在车底安装定时炸弹,才放下手刹,开车离去。 两辆车驶出五公里,后视镜里看不见一个追兵了,叶天才放松下来,替顾惜春割开绑绳。 “谢谢。”顾惜春的样子极其狼狈,顾不上弄乱的头发和衣服,先急着解释,“叶天,前方六十公里处……上泸黄高速公路之前,有个观音庙,我在那里有个紧急联络点,我们必须在那里停一下,有些事必须……” 叶天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淡淡地说:“顾先生,你先把气喘匀了,慢慢讲不迟。” 此刻,司空摘星开的那辆车子从后面赶上来,两车并行时,开窗大叫:“喂喂,叶天,我快饿死了,能不能先找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顾惜春也摇下车窗,大声回应:“前方六十公里,路右侧的观音庙停车,我让人在那里备好酒菜,大家好好吃一顿。” 司空摘星兴奋地长啸了一声,油门一踩,车子飞奔向前带路。 “除了拿就知道吃。”叶天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人人都像司空摘星那样自得其乐、自我满足就好了,最起码能时时找到快乐,把全部烦恼一股脑儿地全都抛下。 顾惜春从车门的侧袋里拿出黑雪茄,点上一根,大口大口地狠狠吸着。车里的烟雾每多一层,他的表情就放松一分,直到恢复了洒脱自如的原貌,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钻石王老五。 “血胆玛瑙呢?还在北狼司马手里吗?那东西有可能是解决黄金堡垒事件的关键物品,找机会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出岔子。”顾惜春喷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舒舒服服地后仰,语调缓和淡定,犹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 能够担任战斗观察员这一角色的,都是政府智囊团里的精英分子,看问题一针见血,很少防空。基于这一原则,叶天推断顾惜春的真实身份有可能是台岛军方的高级参谋之类。 “嗯。”叶天从后视镜里观察顾惜春,一边随口答应。 “叶天,我一直猜不透你的真实身份,但我看得出,你有很强的办事能力,也很爱国,是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的人。”顾惜春又吐出一口烟雾,与之前那口交融混合之后,竟然凝而不散,静静地飘浮在他面前。 叶天一笑,对这段话不予置评。 “那么,我猜你是长江矩阵里的人。以你的能力,坐上长江一号的宝座也应该是很正常的——对不对?”顾惜春意味深长地问。 他伸出右手,把手指间挟着的雪茄烟当做毛笔,在烟雾中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中文“一”字。 两个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错,叶天断然摇头:“不,你错了,我不是长江一号。如果是,我就会调动本地的警力大举攻击青龙一方,务求一击全胜,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虚与委蛇。顾先生,你实在是高估我了。” 青龙等人对大陆和平的危害极大,只要警方获得确切线索,一定会四面合围,一网打尽。眼下,叶天等人只是高速撤离,而不是伺机反攻,足以证明叶天与官方并无联系。很明显,顾惜春也看清了这一点,刚刚的话只是试探。 顾惜春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叶天的话。 “顾先生,你们要见长江矩阵的人,不必在这里多费口舌,只要放出风去,自然有人主动现身。到了观音庙,咱们就分道扬镳。”叶天讲完这句话,不再开口,专心开车。 半小时后,两车抵达了观音庙。该庙位于S307国道南侧,香火并不旺盛,今天又是工作日,没有远近的旅游团光临,所以显得尤为冷清。 在顾惜春指挥下,车子驶入庙后的一个小跨院里。 几个女孩子迎上来,隔着车窗看见顾惜春,一张脸马上笑得跟花一样。 所有人下车,被迎财神一样接进正房里,在一张直径三米的超大圆桌边落座。随后,各种山珍海味陆续上桌,杯盘罗列,摆得满满的。 “大家敞开肚皮吃,这顿饭,既是感谢叶先生救命之恩,也是跟大家的告别饭。因为最多三天内,我就要返回台岛,以后不一定有见面机会了。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讲个很长的故事给大家听。请各位,一边吃,一边听,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提出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惜春坐在主座上,不动筷,只抽烟。 小彩、司空摘星都饿坏了,一坐下就开吃,没心情听顾惜春在讲什么。 房间四壁上贴着佛教题材的壁纸,画面印刷精美,人物栩栩如生。叶天捧着一杯热茶,斜着身子看壁纸故事,对顾惜春的话也不甚关心。 “各位,我要说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二战时期的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的。国共战争结束前,玉罗刹始终是中国民族的英雄,她的事迹被选编为中学课文,在全中国六千多个学堂里受到日日歌颂。也许你们不信,没有她的牺牲,就不会有中日战争的最终胜利,日本人的铁蹄必将会南下、西进,太阳旗将席卷整个中国。”顾惜春悠悠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专心啃着一根鸡腿的司空摘星嗤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我说的很可笑吗?”顾惜春又燃起了一根雪茄。 司空摘星抽出一张纸巾,胡乱抹抹嘴角的油迹,挤眉弄眼地回答:“中日战争的胜利,是中国军队、中国人民齐心协力、团结战斗的结果,既不依赖于某一个人,也不全靠某一政党,这荣耀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不信,你去外面街上问一百个人,保证都这么回答。如果你肯向他们重复刚刚那段话,一定会被认为是疯子或是邪教布道者。” 他环顾叶天、孔雀、小彩三人的脸,并未看到支持赞许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尴尬,立刻口吃起来:“你们……你们说、说说看,我说的对不对?历史教科书上是不是……就是这样说的?” 孔雀寒着脸低头喝汤,根本不参与话题讨论。 叶天扭过脸,去看壁纸上“观世音菩萨柳枝洒甘露”的图画。只有小彩,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下,用力点点头。 司空摘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扔回盘子里,大声说:“老顾,你说玉罗刹拯救了全中国,具体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都说清楚了。如果你说得对,以后我就服你,不管历史教科书上怎么写,我只信你说的这个版本。说,说,快说,我司空摘星洗耳恭听!” 顾惜春沉着地磕掉了雪茄烟头上的白色灰烬,向门口的女孩子招了招手。 女孩子会意地点头,先关上房门,再按下遥控器,房间的西墙上立刻垂下一幅银灰色的超大尺寸投影幕布来。 “各位,下面我要讲的,就是二战时期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与大上海‘暗杀之王’王亚樵的故事,请边吃边听。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顾惜春沉郁地说。 第03章 大炼蛊师 孔雀忽然开口:“其实,时至今日,玉罗刹仍然是苗疆炼蛊师们的榜样,她的事迹一定能够千载流传下去,永不磨灭。她不畏强权、不避刀剑孤身潜入日方战舰,以自身化蛊,为拯救水深火热的中国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永远值得我们怀念。不过,她的历史不容篡改、品格不容玷污,你懂我的意思,是吗?” 玉罗刹潜入日舰“雪风号”上的事,叶天已经从服部九兵操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这是最终结果,但他还想听到前因,即潜入雪风号之前发生过的事。 “我懂。”顾惜春阴沉沉地回答。 司空摘星察觉各人的语气不对,便悄悄收敛了嬉皮笑脸,不敢再出声。 “无论历史怎样变迁,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对于那些为了抗击侵略者而杀身成仁的英雄们,永远心怀感激与崇敬。没有他们,中国人也许早在日军铁蹄下做了亡国奴,五千年历史的泱泱大国,也会支离破碎,分裂崩坏。”叶天淡淡地说。 从晚清、军阀混战、民国直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中国大陆遭受日寇蹂躏近半个世纪,其间涌现出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一小部分被写成书、拍成电影电视,传诵至今,但有另外一大部分却湮没于史书之内,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玉罗刹无疑就属于后者,除了某些江湖人物还记得她,就再也没人认识了。她那样的人,往往被“无名英雄”四字代替,非但无名,而且无墓碑、无坟穴、无祭奠,一死百了,人走茶凉。 一瞬间,除了小彩,其余四个人脸上都露出悲壮苍凉的神情。他们是各个行业里的精英人物,若是生在玉罗刹的年代,很有可能也成为抗日大军中的一员,拼尽全力,阻击日寇铁蹄。那么,抗日英雄的结局大部分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很少有敲锣打鼓衣锦还乡的。 “不管怎么说,先为玉罗刹干一杯!”顾惜春举杯提议,但却无人附和。 司空摘星装模作样地低下头吃菜,装作没看到顾惜春手中的酒杯。孔雀则是扭过脸,冷然置身事外,只作壁上观。至于叶天,则继续保持淡然的微笑,等顾惜春说下去。他不敢沾一滴酒,脑子里的弦时刻绷紧,随时准备迎接下一秒钟就将一触即发的大战。 离开大理抵达泸沽湖,没有脱险;离开泸沽湖抵达盐源县,也没有脱险;从盐源县城到四大家子坟村再到观音庙,更没有脱险。如果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他也就不是海东青了。 顾惜春尴尬地自己干了一杯,吩咐女孩子再次按下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老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下。那男人身材矫健,穿着唐装,胸口上绣着一柄斧头,右手环绕在那个年轻女孩子的腰间。 叶天立刻在心底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王亚樵。” 历史上的王亚樵有两个外号,一为“暗杀大王”,一为“民国第一杀手”。从很多资料中可知,他身材偏于瘦小,经常戴一架黑框水晶眼镜,斯文秀气,谈吐得体,其外表很难让人联想到黑帮党魁、杀手首领之类。 “这位是王亚樵,那一位,就是苗疆永远的传奇大炼蛊师玉罗刹。”顾惜春起身,走向银幕。 照片中的玉罗刹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留披肩发,戴着发卡,身着当时最流行的女学生装,在王亚樵臂膀环绕下笑靥如花。照片后背景,是老上海的虹口公园,再远处可以见到“大日本圣战祝捷大会”、“淞沪大捷”、“武运长久”等字样的巨大横幅。 孔雀凝神看着照片,慢慢地点头:“不错,那就是玉罗刹,苗疆各地都有她的衣冠冢,墓碑上嵌着的就是这张照片。但我不知道,照片竟然是从这里截取的。顾先生,请继续往下说。” 她与玉罗刹是相隔七十年的两代炼蛊师,当她出生时,玉罗刹已经成了永远的传奇。就像中国人永远铭记所有抗日英雄一样,苗疆人也铭记玉罗刹,并奉为效仿追随的偶像。叶天相信,这一刻孔雀已经将她与段承德之间的爱恨情仇放下。 “这照片拍摄于1932年4月29日,地点是轰动一时的‘虹口公园爆炸案’现场,资料显示,照片拍摄一小时后,即当日上午的11时,日军的庆功会主席台被定时炸弹轰塌,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及日居留民会长河端被炸死,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舰队司令野村、总领事村井等要人受伤,日军官员伤亡程度为日俄战争以来前所未有的。此次爆炸案的策划者,正是王亚樵。而那时候,两人刚刚邂逅,正是两情相悦、情深无限之时……”顾惜春接过遥控器,每按一次,银幕上便出现王、玉二人深情款款的照片。 历史记载,1932年3月,中日停战协议通过以后,日军准备于4月29日天长节在上海虹口公园举行庆祝大会。王亚樵得到消息后,着手策划爆炸会场事宜。庆祝大会规定只允许日本人、台湾人和朝鲜人参加,于是,王亚樵找到在上海的朝鲜人安昌浩协商,由王提供资金,安昌浩寻找人选,双方议定后,王亚樵当即派人送去4万大洋并提供炸弹。4月29日,安昌浩安排手下尹奉吉、安昌杰等进入会场,将暖水瓶炸弹放置在主席台边上。当侵华日军总司令大将白川义则上台演讲时,炸弹被引爆。这次事件,沉重打击了驻上海日军的嚣张气焰,提振了中国军队的士气。 孔雀忽然皱起了眉:“顾先生,可是——” 顾惜春立即回答:“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苗疆炼蛊师一旦与男子发生肌肤之亲,她自身的炼蛊术就会大打折扣,豢养的蛊虫很可能反噬其主。这是炼蛊师最致命的罩门,根本无法解决。你一定奇怪,为什么玉罗刹与王亚樵相爱,却没有影响到自身,仍然在日舰雪风号上展开了‘咒杀之战’?” 孔雀点头:“没错,那是绝对违背常理的。难道说,她在长时间闭关修炼的状态下,竟然突破了极限,进入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能境界?” 男女间的情欲就像饥饿与咳嗽一般,当它来时,无法抵御;当它走时,无法挽留。孔雀在这种事上栽了大跟头,一生都纠结其中,无法解脱。段承德的负情,直接将她推入了失去炼蛊术、感情落空的双重深渊。假如能像玉罗刹那样,既获得爱情,又不影响修炼蛊术,该是多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旁观者清,叶天一眼看透了孔雀的心事,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人人渴求左右逢源的美事,但哪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的目光一转,瞥见小彩正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干净嘴,无声地站起来。 “顾先生,你请说啊?你快说啊?”孔雀焦躁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惜春,仿佛对方的脑子里就装着打开宝藏的钥匙。 顾惜春似乎想要卖个关子,使个眼色,旁边的女孩子就开门走了出去。 关门之前,门缝里涌进一阵无影无形的风。叶天下意识地转头,盯住女孩子的背影,顺便抽动了几下鼻子,深深地嗅了嗅那阵风里蕴含的东西。 “香不香?”司空摘星斜着身子,躲在桌子下面,悄悄地调侃叶天。他以为叶天是在嗅离去的女孩子身上的脂粉香味,这句话极尽轻佻、暧昧之能事。 叶天苦笑:“不知道,我感冒了,闻不到。”那是假话,因为他非但没感冒、能闻到,而且从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司空摘星转了转眼珠,也学着叶天的样子抽动鼻子嗅了嗅。 叶天的眉心不知不觉皱起来,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杀机正悄然自门外渗入。事实上,他从四大家子坟村离开后,深知青龙势力并未远去,而是一路阴魂不散地盯梢过来,随时都可能出现。要想彻底解决这问题,必得经过一场斩钉截铁、砍瓜切菜一般的终极杀戮。就像农民们秋后在庄稼地里烧荒一般,只有连夜空都一起照亮的熊熊野火,才能一干二净地解决问题。 他的目光盯上了圆桌正中的一瓶红酒,瓶中酒色殷红如血,似乎如谶语一般,预示着本方与青龙一方的最终结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尽人亡,不死不休。” 巴格达一战,是盟军与红龙的正面交锋,最终前者以压倒性的优势犁庭扫穴而胜。当时叶天只是盟军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承担的压力极小。今日,他却要独力面对青龙以及“十二星座杀手”,还要分心应付来自各方面势力的不断骚扰,压力之大、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司空,也许我们应该——”他转过身,想要跟司空摘星商谈些什么,但后者立刻上身后仰,摆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势。 “啊对了,我正好想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宝贝。”司空摘星笑嘻嘻地说着,绕开叶天的座位,扭身向外走,紧赶着女孩子的后脚出去。 叶天唯有连连苦笑而已,他理解司空摘星的苦衷,不会埋怨对方。乱局之中,聪明人都懂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务求全身而退。 “也许只有方纯,能真心实意地跟我一起共同进退了。”他轻叹了一声,把对方纯的思念深深地埋进心底里去。 “你提的问题很有意思——为什么大炼蛊师玉罗刹与王亚樵明明好上了,自身却毫发无损?”顾惜春笑起来。他的模样,像一名经验丰富的渔夫,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已经咬饵上钩的鱼儿。 “是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代代相传的炼蛊术里还有什么另类诀窍是我不知道的?”孔雀一急,单掌猛拍桌子,令杯盘碗碟一起叮叮当当地跳起来,造成了小小的混乱。 小彩按住桌子,挺胸站起来,低声说:“那个问题简单得很,他们只是志趣相投的朋友,而不是男女间的恋人。或者说,他们为了一份共同的事业目标走到一起来,而不是为了感情。你仔细看看那男人的眼神,坚决沉重如同磐石,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创大业的人,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志向,就像——叶叔叔一样。” 她回身向着叶天,略显萎靡的脸上浮起苍白的微笑,会说话的大眼睛连续眨了几下。一路之上,她是那样沉默,大家都忽略了她、遗忘了她。此刻突然开口,并且用成年人的口吻讲话,令众人全都小小地吃了一惊。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孔雀愕然。 小彩嘴角浮上了疲惫的微笑:“我为什么不懂?自从血咒出现在蝴蝶山庄后,我就长大了,能看穿一切,包括死亡在内。孔雀阿姨,从前的你做错了事,却全都怨在别人头上,用那么狠毒的手段攻击我的家人。现在,妈妈和哥哥都已经躺在冰冷的铁床上,为爸爸赎罪。很快,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可我不得不说,你错了,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都没有被血咒吓倒,仍然坚强地活着,准备足足地活上一百年。我将爸爸比作王亚樵,把你比作玉罗刹,他们的一生虽然短暂急促,却升华为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你呢?是继续复仇,血咒杀人呢?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被反复地劫持、解救,在颠沛流离中的强自忍耐着、压抑着。这种不规则的生活,能促成一个人的快速成熟,并形成真正完整的个人世界观。 孔雀又惊又怒,腾地一声站起来,要扑向小彩。 叶天的动作比她更快,抢在前面,揽住小彩的腰,旋身滑到一边去。 小彩的身体又轻又瘦,声音又软又细,双臂勾住叶天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说:“叶叔叔,我知道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你是江湖上的大英雄,以前是,以后是,永远都是,就像屏幕上的那个人。” 叶天连退几步后,已经到了屏幕前面,与画面中的王亚樵并肩站在一起。 “像他?小彩,你太高抬我了。”叶天又是一声苦笑,右手一抬,飞刀啸叫着翩然飞出,半空划了个不规则的圆弧,逼退孔雀,又落回手中。 孔雀速退,左侧腮边滴落一行红灿灿的血珠。 “各位,我绝对已经手下留情了,大家最好别碰她,别打她的主意。”叶天冷静地左右看看,一句话同时针对顾惜春、孔雀两个,然后垂下头,望着小彩,低声问,“你真的看懂了这些照片?” 小彩乖巧地点点头:“是呀,眼睛是心灵的窗子,眼神什么样,我就能猜到他的想法。玉罗刹笔直地向前看,对未来充满了美妙的憧憬。也就是说,她无比相信旁边的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托付给他。叶叔叔,我还看出,你跟方姐姐情深似海,难舍难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分开。” 叶天被她逗笑了,毕竟小彩还那么小,说出这些话显得极其幼稚而可笑。 “她猜对了,玉罗刹死心塌地地追随王亚樵,几度要嫁,都被王亚樵阻拦住。他总是说,来日方长,必定会给你名分。实际上,他的用意是令玉罗刹保持大炼蛊师的绝对实力,随时加入战局,决定成败。台岛那边的历史学家和战争专家做过详细分析,当时的王亚樵野心极大,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中国南北绿林的第一盟主,要与各大政党平起平坐。于是,他把驱逐日寇、拯救中国当成了自己分内的事,而不仅仅将斧头帮作为政府抗日主流大军的胁从者。这种划时代的大人物,是不会任由儿女私情破坏救国大计的,所以他对玉罗刹的爱包含了更深层的意义。说得极端一些,他是在利用玉罗刹,只把玉罗刹视作手底下的一名杀手。”顾惜春回头望着屏幕,有些惋惜,又有些感伤。 小彩挣开叶天的手,屈膝落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顾先生,你说的不对,他们两个的想法,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右手覆盖在照片中玉罗刹的心口位置。 “小孩子懂什么?”顾惜春不屑地挥了挥手,准备继续陈述下去。 叶天立刻做了个“稍待”的手势,阻止顾惜春,给小彩发表意见的机会。 刹那间,幕布无风自动,微微震颤着,以小彩的手掌为中心,向四面泛出一圈圈涟漪,仿佛被一颗石子击中的波心。于是,玉罗刹与王亚樵的形象也扭曲颤抖着,两张脸上也仿佛有了不断变化的表情。 关于王亚樵一生的正邪、对错,后世众说纷纭,因为他曾与戴笠、胡宗南等人结拜兄弟,平生交友鱼龙混杂,为达目的,可以使出任何手段。公平说,他只能被称为乱世中的一代枭雄。 按照顾惜春的说法,王亚樵用感情笼络玉罗刹,然后借用对方的炼蛊术攻击日寇,也不算是什么大错。八年抗战中,所有中国人都自觉地结成统一战线,全民皆兵,抗击强敌。玉罗刹是中国人,她有责任为了国家做出牺牲。 叶天从侧面看着小彩,渐渐发现,她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庄重严肃,眼神向上仰视,与照片中的玉罗刹四目对接。 顾惜春郁闷地干了一杯酒,自言自语地问:“司空摘星去哪里了?这家伙,坑蒙拐骗偷样样精通,别在这里搞出什么事来。”他站起身走出去,没再看叶天一眼。 孔雀也起身走出去,房间里只剩叶天和小彩。 “那是一个异常艰苦的世界,但历经磨难后,会迎来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是这样吗?我愿意,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妈妈去世后,我活着也像死了一样。小哥死的时候不怕,我也不怕。”小彩仰着脸说。 她似乎是对着照片说话,眼神执着,声音成熟,昨日那个害怕了就大哭的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小彩。”叶天叫了一声。 小彩回头,脸上布满了大彻大悟、祥和平静的大人式的笑容。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说什么?”叶天颇感兴趣地问。 “我在跟一位婆婆说话,她没有名字,但外人都称她为‘天魔女’。”小彩笑嘻嘻地回答。 叶天一下子站起来,愕然问:“真的是天魔女?她呢?在哪儿?” 小彩摇摇头:“你看不到她,因为她不愿意见任何人。不过她说,炼蛊师的世界也是分为正邪阴阳的,有好人也有恶人。只要我愿意,她就带领我走好炼蛊师那条路,收拾苗疆残局。叶叔叔,我爸爸是大理的大善人、大侠客,我也要像他那样,做威风凛凛的女侠。” 屏幕一暗,投影机进入了暂停休眠状态,玉罗刹与王亚樵的形象都不见了。 “你从照片上看到什么?告诉我。”叶天柔声问。 “我察觉到了玉罗刹的内心世界,她说,虽然明知王亚樵不可能娶她,却一厢情愿地以为,时间久了,他就会真正地喜欢自己。为了讨好王亚樵,她甘心情愿做任何事,包括潜入‘雪风号’上展开最后一战,只要他满意就好。身为炼蛊师,本来遵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生存原则,但她却甘于奉献、不求回报。最终,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是宿命的安排,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小彩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左侧吧台。 叶天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变了,说话语速、走路步幅都显得非常干练,措辞、表达一清二楚,成熟得跟二十岁的成年女孩子一样。这种改变,一定是受到了那些老照片的影响。 “可那毕竟只是顾惜春由台湾带来的照片啊?竟然会有如此魔力?”叶天纳闷地搓搓手,找不出什么头绪。 在这种时候,他不希望司空摘星惹事,只想让时间停止,要小彩把想说的话通通说完。 很快,小彩找到了纸笔,回到桌边,伏案疾书。 叶天在侧面一眨不眨地望着,看她迅速勾勒出了一条蛇形山谷的轮廓。山谷尽头,云山雾罩,看不清道路。她在山谷两侧快速涂抹着,各种藤蔓植物跃然纸上。再到后来,藤蔓下并非仅有光秃秃的山岩,而是隐藏着数不清的男人,面目凶恶,各执刀枪。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了……”小彩稍稍停顿,喃喃地自语。 那幅画,让叶天想起上次在蝴蝶山庄二楼举行的小型拍卖会来。当时,北狼司马出示了一卷录影带,上面记录了蛇形山谷内日本运金队和淘金帮杀手的一段火拼故事。仔细对比,小彩画出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山谷。 “步步都是死亡陷阱,几乎没有人能从这头走到那头去,只有最高明的炼蛊师们才能做到。”小彩的笔尖在蛇形山谷内无目的地移动着。 “为什么要画这些?炼蛊师为什么要到那山谷里去?”叶天轻轻地笑着问,生怕惊吓到小彩,令她的思路被从中打断。 “因为只有通过那里才能到达禁地。”小彩的笔尖移向山谷尽头,并且再次重重地涂抹,直到那里变成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墨团,“禁地在那里,抵达那里就是种种死亡考验后获得的唯一奖赏。” “禁地?”叶天重复了一句。 “炼蛊师们怕那个地方,但又终生梦寐以求地要跨越种种禁制,直抵禁地中心。谁能成功,谁就将是炼蛊师中的至尊,就是新一代的苗疆蛊术之王。而且在那里,有堆积了千百年的奇珍异宝和秘籍宝典,那些全都是炼蛊师们苦求的东西。看这山谷,形体如俯卧的长蛇,蛇头在前,蛇尾在后,进入山谷的人如同踏进了蛇嘴,一直走向死亡。”小彩的睫毛忽闪着,嘴唇颤抖了几下,笔尖移动到藤蔓后的那些人身上。 在录影带中,叶天已经见识过了蛇形山谷鬼气森森的险恶环境,两边高峰对夹,谷底空间狭窄,一旦遭袭,首位不能相顾。正因如此,淘金帮人马才选择在此地伏击日军运金队,并且能够轻松得手,扬长而去。但问题是,若蛇形山谷即是“石化山谷”,难道日军、淘金帮就不怕遭逢“石化”厄运吗? “他们是谁?”叶天忍不住问。 “被石化的人。”小彩的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低声回答,“石化,那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惩罚。” 她重复勾勒着那些人的面孔和肢体,笔尖戳破了纸张,每个人的轮廓都突兀地凸显出来。她的绘画水平不高,人物比例掌握得不够好,面貌也不够生动,但是却带给叶天另外一种奇特的震撼。他觉得,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死,只是被禁锢于另外一种无法想象的诡异状态之下,极度痛苦,却又无法表达。 “淘金帮的人?日本人?还是无辜的平民?”叶天继续追问下去。 小彩摇摇头:“不,他们并不代表任何一个民族,每一个人只是一个死亡的符号,不停地堆积着,骨骼和血肉喂养着山崖上的食人蕨。《本草纲目》上说,食人蕨的生长周期极长,与银杏类似,5月开花,10月成熟,果实为橙黄色的种实核果,是现存蕨类植物中最古老的,三十年一开花,再过三十年结果。它们的年龄越大,开出的花就越艳丽,起初是白色的,然后是淡粉色、粉红色、淡红色、深红色、紫红色。我知道,覆盖在山崖上的藤蔓已经很有年岁了,因为它们的话全都变成了深紫色。那么一大片食人蕨,到底需要多少人的尸体来供养呢?” 可惜司空摘星没在场,否则叶天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求证,看小彩画的跟录影带里留下的有何不同。 第04章 孔雀反水 “可是,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有那样一个山谷存在?也是受到了天魔女的暗示吗?”叶天的脑子有点乱,如果司马拍到的录影带能够找回来就好了,可以放给小彩看,帮她记起更多东西来。 “那些人和事一直就在那里,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它们都在。从前我像是在做梦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到。现在我醒来了,它们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又坚定地指指那张画,一字一句地说,“叶叔叔,我们去那里,我们一定要去那里。” 长睫毛在她的颧骨上投下暗影,当她咬紧牙关时,两腮的咀嚼肌全都冷硬地凸出来,把好好的一张小脸扭曲得像一块石头。此刻的她,令叶天感到陌生而困惑。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他徐徐地问,仔细地展平小彩的画,把边边角角挨个抚平,“我们都不是炼蛊师,有什么理由非去蛊苗禁地不可呢?” 小彩摇摇头,两道秀气的眉向中间聚拢,眉心也渐渐拧成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那地方必定无比凶险,不是吗?”叶天又问。 小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挺直了后背,昂然说:“那没什么可怕的,我一定会去那里,因为……因为我们必须去,要救一个人,就必须到达蛊苗禁地去,而且那后面,还有更深的秘密等待我们去发掘。叶叔叔,我们没有选择的,不得不去。” 叶天心头一动,思绪被小彩最后一句话触动,再次苦笑着回答:“既然不得不去,那就硬着头皮接招吧。我要出去找一下司空摘星,你乖乖地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拿起小彩的画,大步向外走,心里像有一只火炉被点燃了似的,火烧火燎,焦灼万分。 房门外,几个表情生硬的年轻人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眼瞪圆,警觉地四面张望着。院落与前面的朝拜大殿被一道高墙隔开,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香客们的喧哗声。 叶天刚刚舒了口气,之前那个女孩子便从一根大柱子后面闪了出来,虽然脸上带笑,眉目之间却隐含着警惕之意。 “先生,有什么吩咐?”她殷勤地问。 叶天点点头,直接问:“有没有看见我的朋友,矮的、瘦的、姓‘司空’的那个?” 女孩子微笑着摇头:“没有。” 叶天绕过她,沿着一道阴暗的走廊快速前进,边走边嗅,很快就找到了线索。那是一种类似于番石榴花的暗香,应该是孔雀留下的。从盐源县一路过来,叶天不止一次地在车子里闻到这种味道。 “司空摘星、顾惜春、孔雀会在一起吗?”叶天脚下没停,提速急进。 长廊在一片茂盛的竹林边转了个弯,渐渐升高,通向一座怪石堆叠的人工假山。假山脚下,有着一方小小的湖面,大约有四五十个平方,水波清澈,游鱼悠然。湖水被悬空的长廊隔为两块,一个低声抽泣的女人背影就出现在那段“廊”桥上。 那是孔雀,正一个人流露出内心最软弱的那一面,不时地双手捂脸,发出短暂的抽噎声。她的指缝里夹着一张照片,随风翻动,如同失去了翅膀的蝴蝶。 叶天停了几秒钟,咳嗽了一声,走上了廊桥。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该离开了。”他说。 孔雀缓缓地转身,直直地盯着他,双眼肿得像两颗泡过水的桃子。岁月流逝只在她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相貌和身材都没有走样,仍保持着年轻时的清丽与窈窕。如果只看背影、侧影,会错误地以为,她只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 “离开?去哪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望了望手里的照片,挥袖擦泪,神情迷惘。 “去龙虎镇。”叶天回答。 孔雀迎风吐出一口气,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回应:“哦对了,我们是要去龙虎镇的,去见段承德,那个辜负过我的男人,也是小彩的亲生父亲。我猜,只要能亲手把小彩交到他的手里,你就完全放心了,对不对?” 她的语气有点反常,但叶天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对,我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 孔雀低头望着湖面,涩声问:“你该知道,我跟段承德之间的恩恩怨怨吧?” 叶天皱皱眉,只点点头,没再开口。 湖面上,墨绿色的浮萍被游过的鱼儿追逐着、戏弄着,等鱼儿过去,便无声无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看它们,多快乐啊!”孔雀说。 叶天没有凭栏观鱼的雅兴,只有四面楚歌的余悸,但偏偏孔雀又无动于衷,停在这里不愿离开。他默默地咬着唇,上下打量孔雀,眼角余光又警觉地扫视着四面的竹林、小亭、假山、廊檐。如果不想死,就得随时保持十二分的警惕性,在杀机降临前做出正确的选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有多久没这样放松了,喝喝茶、吃吃饭、看看鱼、谈谈心,然后再对着老照片,深深地怀旧一番。怀旧,是个多么形象的词语啊,敞开胸怀,回顾一下旧情人,梳理那些几乎在心底沤烂了的旧感情。”她屈指一弹,照片便飞到了叶天的手上。 照片的背景也是法国梧桐树,一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背靠树干,双腿悬空,乌黑的长发、灰色的长裙都蓬蓬松松地披垂下来。在她旁边,坐着一个满脸微笑的男人,两个人相邻的手紧紧握着,一看便知道是处在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热恋之中。 “看到它,你会想到什么?”孔雀问。 叶天想找点什么话来安慰对方,但满嘴苦涩,连说出的话也变了味:“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时光不能倒流,谁都不无法逆转乾坤,不如选择理性地面对现实。你刚刚看提到鱼儿们的快乐,不如想想庄子、惠子的‘濠上之辩’,借古代智者的闪光智慧,涤荡内心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 照片中的女子是孔雀,男子是段承德,毫无疑问,那是两人初相识时候的照片。彼时两情相悦的甜蜜,更映出了此刻形同陌路的凄惶。落差之大,放到任何人身上,都能把好人逼疯。 “濠上之辩?”孔雀扬了扬仍旧纤细秀丽的眉。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声音是来自叶天背后的,当孔雀的眼神掠过他的肩膀,望向竹林时,他的后背马上紧紧地躬起来,如一张高速运作的雷达网,捕捉着声音与空气中蕴含的微小信息。 “濠上之辩”来自于《庄子》的“秋水篇”,记载的是庄子与惠子的一次辩论,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叶天的意思是,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枉自凭吊过去,已经于事无补。与其在这里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构建自己新的快乐。 他希望尽快化解孔雀与段承德之间的恩怨,唯有如此,小彩才能绝对安全。 “叶天,我喜欢跟你谈话,因为你是个善解人意又学识渊博的男人。可惜莫邪没有福气,不能跟你在一起。”孔雀轻轻拂拭了一下松木栏杆,回身坐下,双腿交叠,似乎已经忘掉了顾惜春、司空摘星等人,要同叶天做促膝长谈。 在她身后,阳光铺陈于湖面上,形成一道闪烁变幻的奇妙背景。 叶天搓了搓手,想要催对方起身回去,因为这时候实在不适合长谈,但孔雀已经抢先开口:“叶先生,请给我两个小时时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辉,叶天忽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次简答的谈话。 “两小时?”他调整呼吸,使自己脸上的表情趋于正常。 “对,两小时。我答应你,等你听完了我说的话,小彩就绝对安全了,我从此再不会打她的主意。”孔雀慢悠悠地说,“我保证,这一次谈话的内容,只是抒发个人情感,排遣怨妇的愁思,既不牵扯国家政治,也不沾惹黑道宝藏。我只说,你只听,两小时后咱们就一拍两散,各不相欠,怎么样?” 那是叶天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孔雀放弃“血咒杀人”计划,他就不用为小彩的安全担心了。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后退半步,在桥栏杆的另一边坐下,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由照片中两人的表情、动作可以判定,那是一段美好旖旎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故事的男主人公段承德具备“有妇之夫”的特殊身份,孔雀也许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造化弄人,往往如此,总是让某些人结婚之后才遇到真正倾心的恋爱对象,形成进退两难的悲哀局面。 “故事的起源,得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第一眼看到段承德,就知道他是我命中的克星,身不由己地跌进恋爱陷阱中去。我们的第一夜,是在崇圣寺三塔外的竹林里,幕天席地,星月为伴,那样一个自然而温婉的春夜里,我毫无顾忌、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他。那夜的竹林,就像现在这样,竹叶沙沙响着,月光清晖由竹叶间的缝隙里洒落,在白床单上交织成大大小小的细碎方块。那白床单是他从旅舍里偷出来的,哦对了,他的手上还有一瓶五十年陈酿的雪山青稞酒。很久以后,我回忆那一晚的狂浪,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醉了,醉倒在他的脉脉柔情里。为了让他爱上我,我偷偷在竹林里下了‘双头深情蛊’,那是苗女们沿用了千年的对付汉人男子最见效的蛊……”孔雀的脸偷偷地红起来,当她远眺竹林时,嘴角轻轻抿着,腮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醺笑意。 在大理时,段承德曾提到过这事。男人处处留情不是大错,但他与女炼蛊师发生了感情纠葛,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我向他下蛊的同时,其实他也向我下了致命的蛊,那就是无法根除的‘爱意’。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无法逃避,无法割舍。即使经过了那么多事,只要他轻轻招手,我仍会毫不犹豫地赶到他身边去。所以说,爱的力量比蛊更强大,它能让人倾毕生之力在心底保留唯一的思念,直到老死将至。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很可笑?”孔雀问。 叶天认真地想了想,才缓缓回答:“不可笑,有真性情的人才能专情、痴情。你非但不可笑,还很值得人敬佩。只可惜,你遇到段承德时已经太晚了。” 孔雀点点头:“是啊是啊,那时候我们都不是花季少女与纯情少男了,早应该想到,他有妻子、孩子、家庭,是无法抽身出来的。可是,风流债已经欠下,又能怎么样呢?作为一名炼蛊师,我清楚被男人始乱终弃的下场。那段日子,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跟着他、替他做任何事,终于把他感动了,要跟邓雨晴离婚,永远跟我在一起。”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摘下头顶垂落的藤蔓嫩叶,抛入水中。 叶天不免感到惊讶,因为段承德从未提到这一点。 “对,你没听错,他是要永远爱我,永远跟我在一起。”孔雀看到了叶天的表情,马上郑重地重复确认,肯定这一点。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恭喜。”叶天只好苦笑着回应,随即又问,“后来呢?” 孔雀惨笑一声,在栏杆上猛拍了一掌:“没多久,他就改变了主意,因为老婆、儿子、女儿都不肯放他走,哭着喊着,要他留下来,继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于是,他的心软了。他说,没有他,我可以活得好好的;但老婆孩子不行,一旦离开他,几个人都没法继续生活下去,他就是那个家庭的顶梁柱。” 叶天忽然觉得孔雀很傻,竟然听信热恋中的男人说出的甜言蜜语。他接触过段承德之后,很快就能从对方的言行中看穿其本质,那是一个太容易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男人,从邓雨晴、孔雀、香雪兰再到现在陪伴身边的女医生阮琴,换了一个又一个,全都是容颜出众的美女。所以,段承德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遇到他,是孔雀生命中的毁灭性劫难。 “在苦苦哀求、以死相逼、翻脸威胁、用尽手段后,他走了,还扔下狠话,跟我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欠。于是,我只能采取极端手段,从他最爱的女人邓雨晴开始,一次次下蛊,逼他回头。”孔雀低头看了看双掌,渐渐跌入了那段既惊怖又痛苦的回忆之中。 孔雀与段承德的故事情节并无新意,只是男女间恩断义绝、疯狂报复的又一个翻版,但是叶天答应她要倾听两个小时,就决不会反悔。 段承德的爱侣、爱犬、爱马相继死于孔雀的蛊术之下,随后便轮到了他的爱子小文。“血咒”杀人之际,叶天亲眼得见,极尽诡异、恐怖之变化。如果他和方纯向段承德施以援手的话,下一个遭受血咒屠戮的将是段承德的爱女小彩。孔雀的用意很明显,将段承德深爱的一切事物全部除掉,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只能返身回来爱她。这是苗女固有的简单思维,也正是这种指导思想,才让“苗女勾魂”成了汉族男人们谈虎色变的噩梦。 “现在,我已经不想引发小彩身上的血咒了。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炼蛊,处心积虑逼段承德就范,为什么会突然放弃?对不起,我有我的理由,但现在不能告诉你。”孔雀幽幽地笑起来,慢慢地背过身,把自己的长发挽成紧紧的凤梨形发髻。 叶天终于彻头彻尾地松了口气,无比欣慰地笑着,由衷地说:“谢谢,我代小彩和段承德谢谢你。” 对于他来说,小彩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由她身上,他会想到白晓蝶,想到少年时朦朦胧胧的恋情。所以,当血咒出现、蝴蝶山庄上下惶恐不安时,他挺身而出,一力承当保护小彩的重担。 “能不能等你方便的时候,将她体内的‘桃花水莽草’取出来,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叶天试探着问,希望趁热打铁彻底解决“血咒”,以免孔雀反悔。 “桃花水莽草”这种剧毒植物只出产于贵州东南的雷山县幽谷里,一种草由根须到叶尖共蕴含着七十多种毒素,每种毒素的特性、表征、色味、提炼、解药各不相同。换句话说,如果孔雀不主动开口,其他炼蛊师再高明,也无法轻松除去小彩体内的蛊毒,必须将七十多种解药挨个配制、挨个试验才行,至少要费时十年以上。可是,“桃花水莽草”是一种随思想生长、随情绪变化的蛊术之苗,最迟也会在她十八岁生日前发作。发作时,身体将从内而外四分五裂,先是脏器,后是骨骼,接着是皮肉……中蛊者将在惨绝人寰的痛苦中死去,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可解,无药可救。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同意,我甚至现在就能解除她身上的血咒,三天三夜之后,她就平安无事了。”孔雀挽好了头发,拍拍双手,利利索索地站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在叶天看来,她已不再是絮絮叨叨、眼泪婆娑的怨妇,而是脱胎换骨、翻天覆地、恢复了苗疆大炼蛊师风采后的美丽贵妇。这样的孔雀,才配得上“苗疆四大炼蛊师家族之首”的称号。 “那好,就现在去吧,小彩在等咱们。”叶天跟着站起来。 “看那湖中是什么?”孔雀抬手向桥南一指。 因为搬掉了久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所以叶天在极度轻松的状态下,戒心稍有放松,没有意识到孔雀的那一指,就是一个刚刚结成的新圈套。 他向桥南的湖面一看,湖中心的水面陡地分裂出一个长宽各有五米的“十”字,一横一竖两道笔画各有半米多宽,颜色骤变为恐怖的血红色。 “子在川上曰——”孔雀低吼起来,如同一只蒙在皮鼓中的怪兽正在啸月嗥叫。 “逝、者、如、斯、夫。”后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尖锐刺耳,像是一个二胡生手正在拼命地拉扯着琴弓,声音如锉锯、如磨锅,近在咫尺地折磨着叶天的耳朵。 叶天眼中的血红十字渐渐扩张,最后成为一个鼓胀的巨大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想转头挪开视线,脖子却像根冻僵了的冰棱一样,硬邦邦的,纹丝不动。 “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你内心那些或精彩、或沉痛的秘密再不说出来,就要随浮萍一起被埋葬了,与湖底的枯枝败叶、碎石淤泥一样,永不见天日。如此一来,没有人知道你为谁而死,也没人叫得出你的真实身份,彻底消失,不留痕迹。叶天,说吧,说出那些秘密,把它们藏进眼前的树洞里,等待有缘人前来发掘……”孔雀的声音高低起伏,变化万端,更夹杂着不知名的虫儿在唧唧喳喳地鸣叫着。 树洞,是传说中最能替人类保守秘密的地方,对着它放心倾诉,然后用泥块堵上,心上的负担就能放下。叶天知道那个传说,但从未尝试过。 “我没有秘密。”他强忍着耳膜传来的阵阵刺痛,平静地说。 “你有,你有。”孔雀不依不饶地说。 叶天知道,自己已经跌入了陷阱,究其原因,就是他怜悯孔雀,跟她交谈时,掺加了太多“妇人之仁”在里面。早在盐源县酒店时,他就应该好好地反思这一点。 “让我的蛊虫们来帮助你吧,无论你的秘密藏在多么隐蔽的地方,它们都能一点不剩地将秘密找出来。”孔雀在叶天耳边窃窃私语着。 很快,叶天便感到脚下、头顶、空气中充满了成千上万细小活跃的虫蚁,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把他埋在中间。虫蚁的堆积覆盖工作完成后,没有稍微的停顿,便展开了对叶天身上一切有孔、有眼的地方的大肆围攻。 “停!停下来,我有话说!”叶天几乎窒息,拼尽全力,终于狂吼出声。 “说吧,我正洗耳恭听呢!”孔雀后退,嘴唇微动,发出了四五声鹳鸟投林时的咕噜声。 于是,虫蚁的进攻速度减缓,叶天获得了喘息之机。他向四面看,一切都映照成了血红色,连对面的孔雀本人都像是刚刚浴血重生,浑身上下,全都红光耀眼。 “真他奶奶的糟透了,刚离狼穴,又落虎口!”他情不自禁地又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头禅。 “叶天,这个‘镜花水月戏一场’的布局是专为你设的,前后无路,上下无门,你是退不出去的。现在,我只要你心底的秘密,并不想夺你性命。怎么样?还是低头顺从吧?”孔雀的红色长发在红色的空气中飘然动荡着。当她展开双臂,踮起脚尖,如归巢的鸟儿一样在桥上翩然舞动时,叶天只感到四周的世界也一起高速飞旋起来,站立不住,只能后退半步,靠在栏杆上。 桥下,水红如血,波翻浪涌,似有无名怪兽正在水底疯狂作法,欲择人而噬。 “孔雀,你最好别逼我,别逼我拔刀杀人。你跟元如意不同,仍有远离江湖厮杀后做个好人的机会。再说,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你并没有好处。”叶天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他嘴里呼出的热气,也在出口的一瞬间变成了诡异的红色。 “那么,你的真实身份是——大陆白道?黑道?美国人的走狗?国际刑警组织里的特别观察员?只有以上四种,不可能再多了。当然,你也别编瞎话,不要说自己仅仅是退伍军人,到云南来别无他意,只为游山逛水。”孔雀不容置辩地喝叫。 “身份?”叶天脑子里轰然一响,很多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物、陌生的声音乱糟糟地交错浮起。那些东西或者是那里的某一部分东西能揭示他的真实身份,但那是天大的秘密,其重要性远远胜过追查沃夫子的死因。 古训常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叶天深知,身为一名中国人,个人的恩仇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兴亡契机再小也是大事。这种原则性问题,就算砍掉他的头,剩下的身子也会牢牢记住,决不会动摇。 第05章 唐诗宋词 “你想死了,孔雀!”叶天愤然垂手拔刀,但有一条红色的长蛇无声地滑过来,在他的手臂、腰带上连盘了好几圈,蛇头紧紧咬住蛇尾,令叶天挣脱不得。 四周并非仅有这一条蛇,竹林上下,每根竹竿上都缠绕着四五条同样的长蛇,不停地上下攀援,吞吐着蛇信。 叶天被死死地控制住,但又不肯死心,双臂不停地挣扎。 “好好,你喜欢怎么做都可以,反正有人最终能够查明你的身份。现在,你好好睡一觉,等着买家过来。”孔雀胸有成竹地说。 她的脚下已经聚集了遍地虫蚁,但还有更多的虫类源源不断地爬来、飞来,仿佛扑火的蛾子,一往无前,成群结队地扑过来。 叶天踉跄地后退,试图离开廊桥,但孔雀突然撮唇长啸。啸声即是命令,竹林中的群蛇一阵骚动,随即改变方向,围向叶天。 “走不了了,还是乖乖就范吧。”孔雀远远地冷笑着。 此刻两人相距约二十步,只要叶天能腾出一只手来,就可以一刀杀敌,脱出困境。不过,他目前只有嘴巴能动,上肢、下肢都被红蛇缠住,越箍越紧,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要想脱困,除非出现奇迹。 “我看到了那个秘密,看,你的心事就写在湖面上。”孔雀得意地笑起来。 湖面上真的有字,叶天不想看,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字勾住。 “来自京城的密信,保密等级,黑星五颗,亲启。这是一个月中的第十封密信,封封都标着‘十万火急’的暗记。那件事,必须要由我去执行。怎么办?去、不去、去、不去……”一个个凳子面大小的汉字飘浮在水上,构成了上面这段话。 叶天的胸膛如遭重锤猛击,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稳马步,气沉丹田。他知道,再不杀孔雀,就要出大事了。 “孔雀,对不起了。”他低低地说。 “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恰恰相反,我要用你的秘密搭桥,去展开自己的新生活。此时此刻,我们的记忆是融为一体的,就像刚刚搭接在一起的两条电话线,这一端是我,另一端是你。看,在我读懂你的记忆的同时,你也能看到我的那些痛苦回忆……”孔雀慢慢逼近,带动虫阵,卷地而来。 果然,叶天眼前依稀出现了一连串模糊晃动的影像,耳边也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甜美的歌声,唱的是: “橄榄好吃回味甜,打开青苔喝山泉。 山盟海誓先莫讲,相会待明年。 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那首歌,叶天曾在初识方纯的夜里听到过,地点是大理蝴蝶山庄,也就是段承德的地盘。 “原来,拍卖会进行的时候……小文死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场,莫邪不过是你手中掌控的傀儡?”叶天瞬间明白了一切,将所有的前因后果看了个通通透透。 当夜,歌声之中,他见到方纯;歌声之后,小文在血咒的魔力操控下溅血暴毙,开启了这一路的腥风血雨。可以说,“歌声”就是开启他记忆的一柄无形钥匙。 紧接着,叶天想到了在京城里经历的一些事,地点不在城区,而是在南郊丰台区的世界公园内。 世界公园是集中展示世界名胜的公园,由北京市丰台区政府与花乡乡政府共同投资兴建,号称“不出国门,周游世界”。公园以世界上40个国家的109处著名古迹名胜的微缩景点为主体,内设东欧、西欧、北欧、北美等17个景区,水系分布按照四大洋的形状连通全园。 叶天与某个人的见面,就是在微缩后的自由女神像下面。 那个人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恐怖主义活动不终止,世界和平就只是妄谈。所以,全球正义国家都要将‘反恐’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主要政治纲领。这是真实严酷的战争,容不得半点马虎。伟人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这里,我要引用这句话,并更改为‘反恐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战争。从最近全球发生的几起恶性恐怖事件看,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独得清闲、偏安一隅。谁想抱着胳膊看美国人的笑话,就真是脑袋进水了,早晚有一天,恐怖分子的炸弹就能埋到自家屋里来。所以,你必须……” 后面的话,叶天记不清了,也不想回顾,以免为孔雀所解读窃取。他不动声色地咬紧舌尖,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散的时候,他的思想就一点一点恢复了清醒,脑海里出现的,全都是孔雀年轻时的影子。 彼时的孔雀,年轻如一朵刚刚开放的凌霄花,在远离都市喧嚣的深山苗寨中修行。她的小院四周,全都是野生的绿孔雀,旁若无人地啄食小虫,饮用山泉,在她身边踱来踱去。 “成为天下无双的炼蛊师,替代天魔女,成就永远的传奇。”这就是她的想法。 她很刻苦,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修行、炼蛊、打坐、冥想,对男女间的情事浑然不管。是了,她那时候根本想不到某一天会爱上某个男人,而是只爱自己,只痴迷于苗疆炼蛊术。 直到有一天,当她在崇圣寺三塔的背阴处寻找“黑背金蜈”时,遇到了段承德。那次相遇纯属意外,她先发现了“黑背金蜈”爬行的痕迹,马上取出长柄夹和钢丝笼,贴着墙根向前搜索,终于在前方十步处的女墙上发现了那条半尺长的成年蜈蚣。可是,段承德突然从转交拐出来,急速逃走的蜈蚣从女墙上跌落,钻入了段承德的衣领。 那是一条四年生蜈蚣,毒性之强,脾性之烈,可想而知。段承德被蜈蚣咬中,不到半分钟便满脸紫胀,人事不省。依照孔雀的乖戾性格,大可以置之不理,捕到蜈蚣后离去,但鬼使神差的,她出手救了段承德,于是一段孽缘就此展开。她的生命因段承德而改变,如痴如狂地爱他,愿意为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当段承德离开她时,羞愤、悲怆、懊恼、妒恨……各种情绪集于一身,差一点就把她逼疯了。她不分昼夜地炼制血咒,炼成当日,便杀奔蝴蝶山庄,令段承德的原配夫人邓雨晴做了牺牲品。 叶天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孔雀那段灰暗的日子,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既没有争夺“蛊术之王”称号的好胜心,也没有择人出嫁、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她活着,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因为在段承德狠心离去之时,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可是现在——我重新活过来了!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我孔雀只是凡鸟,但我也可以东山再起,一飞冲天,得到自己一生渴求的。”叶天也在孔雀脑海中读到了这句话。 “叶叔叔!”小彩从竹林侧面飞奔而来,不顾地上的蛇虫,向叶天高高地扬起手。她一出现,孔雀布下的蛊术大阵就受到了牵动,出现了明显的破绽。要想快速弥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侵入者。 孔雀想到这一点的同时,叶天也读懂了她的想法,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迎向小彩。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孔雀怒吼,整片竹林发出“哔哔啵啵”的怪响,所有竹子一起炸开,原来竹竿中间也各藏着一条细如腰带的青色长蛇,长的超过四米,短的也至少在两米以上。几百条蛇乱纷纷地弹射向半空,又迅速跌落,结成了一张诡异丑陋的蛇网,向小彩当头罩落。 叶天飞掠出去,揽住小彩的腰,没有前后闪避,而是直接折进竹林。兵书上说,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孔雀的伏兵全都现身了,那么竹林里暂时是安全的,也是她布下蛊术大阵时唯一被忽略的地方。 “叶叔叔,你没事吗?”小彩先关切地问了一声,才伸手指向廊桥彼端高耸的假山小亭,“那里是唯一的制高点,也是孔雀的破绽。叶叔叔,你会杀她吗?不要杀她好吗?我妈妈说过,是爸爸害苦了她,爱极生恨,有情可原。她的恨越重,就证明她对爸爸的爱越深。单单因为她能有这样深的爱,就是值得敬佩的。所以,我妈教导过我,只要有可能,就放过她。” 小彩脸上,带着从容冷静的淡淡笑意,并不因蛇阵、虫阵而张皇失措,有着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 竹林距离小亭约二百步,中间通道被孔雀牢牢占据,要过路,必定跟她正面冲突。 叶天暂时放开小彩,观察廊桥上下的形势。桥下的小湖不深,如果有落脚之地,两个起落就能到达对岸,避开孔雀。只是他担心孔雀在水中设了埋伏,守株待兔,静等他落套。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退回去,放弃这一战,做一次危机状况下的逃兵。 “嗯,小彩,我已经给了她机会,可她没有珍惜。”叶天觉得左右为难,他怕的不是孔雀,而是她背后深藏不露的指使者。既然指使者的目的,是要自己内心的秘密,那么此人针对的,就一定是…… 叶天不敢想下去,他决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手软而坏了大事,必须清除一切知情者。 蛇阵重新汇集,在竹林外蜿蜒游走着,只等孔雀一声令下,就攻入竹林,将叶天、小彩啮噬一空。 “叶天,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孔雀大声叫起来。 叶天长吸了一口气,怒极而笑。他笑孔雀的无知,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警醒反思。对比一路上见过的所有女性,他才深刻意识到方纯的好。唯有她,才是集美貌、聪慧、脑力、战力于一身的绝对妙人,世间少有,万里挑一。要爱,就爱方纯那样的女孩子,而不是孔雀一类。 “对不起,小彩,我怕是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了。孔雀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我不杀她,上天也不会放过她。现在,闭上眼,从‘一’数到‘一百’,再睁开眼,战斗就结束了。”叶天摸了摸小彩的头,后者果然听话地闭眼,由“一”开始数。 叶天横向掠出去,到了竹林尽头,一刻不停,跃上桥栏杆的外沿。走那条路线,向右边去,上桥决战;向左边去,踏水而行,最起码有两种选择。 “天赐神功,蛊苗修行,地风水火,尽归我用。”孔雀又是一声吼,整座桥都熊熊燃烧起来。火光中,各种飞虫向着叶天迎面俯冲下来,振翅声、磨牙声响成一片。 叶天毫不犹豫地屈膝发力,如一只孤傲的白鹤般冲天而起,落在廊桥顶上,双脚踩在百年紫藤粗大的枝干上。他还没站稳,一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就幽灵般自婆娑绿叶中钻出来,迎面一刀,刺入他的肋下。 两人近在咫尺,叶天的第一反应就是左臂一勾,夹住对方的脖子,右手拔刀,急骤地反刺。十秒钟内,双方各刺出五刀,全都命中对方要害。这种疯狂的对刺,是美军海豹突击队的必修课,其目的就是在极度恶劣的情况下,采取两败俱伤的战斗方式,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为自己的同伴争取尽可能多的生存机会。 五刀过后,那人在叶天胸口上死命一推,两人才踉跄分开。 “你简直不是……人……”那人嘶哑地说,鲜血从狰狞的面具嘴里淌出来。一开口说话,他的身体元气就泄了,膝盖一软,单腿跪地,更多鲜血从胸口的五个创口里喷射出来,将身下的绿叶全都染成了红色。 “别逼我,我说过了,别逼我。”叶天微笑着,抬高右手,看着小刀上的血痕,冷静地继续说下去,“我的刀,进入你身体两寸,即便是捅到脏器,也不足以致命。可是,在四大家子坟村的祠堂里,我早就刺过你一刀,小刀贯体后,我又用‘振颤割裂法’,将刀刃翻转六十度,在你体内造成了很难愈合的三角形创口。这六刀的伤害力加起来,正好能抵得过你刺我的五刀。朋友,咱们扯平了,你快带着孔雀离开吧,她为了帮你,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撑下去,蛊虫反噬,将是人间惨剧……” 嗤地一声,叶天心口正中喷出一道血箭,射出三步远,跌落在那人的脚边。乱局之中,他算定孔雀背后有人时刻关注着现场的形势,所以每一步都做好了遭遇突袭的准备。眼前这个冒充过蒋公子的天蝎战斗力之强,是他平生罕见的,只能采取同归于尽的手法。 孔雀也上了廊顶,站在那人身后,垂手注视着这一幕。 “现在就杀了他,是吗?”她冷冷地问。 那人气喘吁吁地回答:“不,不,我们还没有探知他心底的秘密,那很重要……青龙必须要得到那个秘密。先不要杀他,带他走,我们带他走,去见青龙……”他抓住孔雀的手,想硬撑着起身,但血流更快、更猛,最后不得不放弃,斜倚在孔雀腿上。 孔雀弯下腰,看着那张鲜血淋漓的鬼面具,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 “你想干什么?”那人想闪,已经有心无力。 “给他看你的真实样子,不好吗?他已是半个死人了,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所以,我想让他给你我做个见证,免得你到时候反悔。”孔雀的语调变得无比地沧桑,深深地皱着眉,无限深情又无限痛苦地盯住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叶天艰难地挺直身子,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只要倒下,今后就永远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孔雀,大敌当前,不要恣意妄为,难道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那人的喘息声犹如一只残破的风箱。 “约定?不,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才明白,痛快痛快,有痛苦才有快乐,世间大多数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想活得痛快,就必须让别人不痛快。从今天起,我要做个不听话的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孔雀手指一弹,将那人的面具下半边掀开。 远远的,叶天望见了半张鲜血淋漓的脸。除非把面具全摘下来,否则是没法认出那人是谁的。 啪地一声,那人反手勾住了孔雀的手腕,急促地怒斥:“孔雀,现在最重要的是带他离开,别坏了我的大事——” 蓦地,叶天察觉了空气中无影无形的杀机,迅速贴着栏杆后退,与对面的两人拉开距离。 那人猛地后仰,做了一个很不规则的后滚翻,躲在孔雀后面,并且单手扣住了她的腰眼,令她动弹不得。 同一时刻,啵地一声,孔雀的额头上就破开了一个拇指粗的血洞。 叶天一怔,随即向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大叫:“不要,不要开枪!”他不希望孔雀死,可事实总是与人的意愿相悖,从血洞的形状上,他早就判断出那是一颗达姆弹。民间把达姆弹俗称为“开花弹”、“榴霰弹”、“入身变形子弹”、“炸子儿”,其杀伤力十分惊人,远超常规弹头,具有极强的停止作用。 脑部遭达姆弹射中,内部形成的创口横截面积大、创面不规则,无法快速缝合。最糟糕的是,达姆弹在人体内会造成破坏性的二次爆裂,遭袭者必死无疑。 孔雀应声而倒,但她的十指突然交叉握紧,大声念诵着一种谁都听不懂的咒语。 “叶天,你也有伏兵?”那人伏下身子,如一只蜥蜴般贴着瓦面快速后退,在廊顶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粗重血迹。 叶天无法追上去,重伤和流血,正在快速消耗着他的精力。能够在这场意外迭起的战斗中活下来,他已经很开心了。 “反噬其主者,死……我用毕生心血饲养你们……现在就各自散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孔雀一边吐血,一边疾声高呼。 叶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因为他发现所有的毒虫正在慢慢聚集,并没有像孔雀说的那样“各自散去”,而是向廊顶汇拢过来。那是蛊虫反噬的前兆,他跟孔雀站在一起,再加上鲜血能够激发蛊虫的凶性,这次只怕要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里的“池鱼”了。 “孔雀,快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叶天踉跄前扑,抓住孔雀的右手。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那都是没办法的事……炼蛊师临终前的蛊虫反噬都是很正常的……那么多前辈都解决不了的事,我也无计可施。抱歉啊叶天,没想到临死之前,我又做了一件错事,写下了一个不光彩的人生结尾……”孔雀脸上的皮肤快速地萎缩老化,皱纹迅速堆叠,整个人看起来像突然间老了三十岁。 “叶叔叔,走啊,走啊——”小彩在竹林里狂叫。她没有遵守约定,数完一百个数字再睁眼,而是提前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 “孔雀,站起来,我带你走。”叶天说,可他低头看看自己胸膛上的血窟窿,无奈地摇头苦笑,“对不起,我还以为自己的伤没事呢,看起来比你中的那一枪还重。你到底还能不能走?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鬼地方,别忘了,段承德还在龙虎镇等你呢!” 身中五刀后,叶天还有余力自保,这是长期修炼中国武术的结果。中国武术讲究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对方的刀刺过来时,他提聚真气护体,刀子就伤不到他的要害,而只是简单的皮肉伤。 “段承德?龙虎镇……我不行了,这颗要命的子弹已经……嵌在我脑部的要害,我就要死了……”提到那个名字,孔雀眼中似乎有了少许的光彩。可是,人类脑部遭达姆弹射中后,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过来,除非发生奇迹。 达姆弹是英国制造的一种枪弹,因由印度加尔各答附近一个叫“达姆”的地方兵工厂生产而得名,不具备贯穿力但是具有极高浅层杀伤力的“扩张型”子弹。或者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炼蛊师的体质远超常人的话,她早就当场毙命,根本不可能张口说话。 “对不起,害你……受伤了,下辈子重生再见,欠你的,我都会还……”孔雀的脸上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纱似的,眼神中的光彩也在迅速退却,“还有,记住,要解方纯身中的蛊,就去找天魔女,别无办法……再见了我的朋友,再见了……”孔雀的头沉重地落下去,手腕脉息像夏日黄昏的炊烟,越来越细,越来越微弱。 “坚持住,守住元神,我想办法救你!”叶天苦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安慰对方的话,接着便感觉孔雀的脉息彻底断了,再也探察不到生命体征。 廊顶四周,渐渐布满了毒虫的影子,几条三米长的黑蛇在堆积得有二十厘米厚的虫蚁顶上游走着。 叶天回头看看,小彩也处在毒虫保围中,两下里他都想救,但只能保证一边的绝对安全。 “叶叔叔,我们走……”小彩站在一张石凳上,声音越来越惊恐。 叶天叹了口气:“还是先救孩子吧。”他跃下廊顶,抱住小彩后退,避开那些熙熙攘攘的毒虫大队。不一会儿,廊桥就被毒虫占满,层层叠叠,挨挤蠕动,远远地望过去,如同一个聚满了野蜂的天然马蜂窝。 恰在这时,司空摘星快速赶到,轻飘飘地落地,惊讶地目瞪口呆:“那是什么东西?哪来那么多毒虫?” 叶天向廊顶指了指:“司空,去救孔雀,别让她的尸体被毒虫糟蹋了。” 司空摘星皱皱眉,虽然并不愿意接这个活,但看在叶天面子上,还是点头答应:“好。” 叶天先带小彩往回走,小彩不住地关切地看他的伤口,心疼得眼泪汪汪的。 “我没事,小彩,我答应带你去见爸爸,就一定能做到。”叶天硬撑着抬起头,希望能给小彩一点信心。 第06章 蒋氏战歌 两个人回到最初吃饭的那个房间,顾惜春正站在屏幕前,握着遥控器,一页一页地翻看资料,见到叶天这副模样,立刻大吃一惊:“怎么搞的?” 叶天一屁股坐下,解开衣服,抓起桌上的一瓶白酒,对着伤口从上到下浇了个遍。酒精能够消毒,也能杀死一些蛊虫带来的莫名其妙的病菌。如果有条件,他甚至想做个“酒浴”,把全身彻彻底底地弄干净。 “这是我的地盘,怎么会弄成这样?来人,来人——”顾惜春连叫了几声,却无人进来听令那些保镖和女服务生们全都凭空蒸发了。他气得大力跺脚,但又无计可施。这地方是他先包下的,可青龙的财力比他更雄厚,完全能够二次买通,把服务生们都变成青龙的人。 “顾先生,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地盘,不属于任何帮派,现在也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识相点,收拾东西,我们走……”叶天很清醒地意识到,有青龙出现的地方,就一定会发生血案。 屏幕上,王亚樵和玉罗刹的照片还在,两位半个世纪多之前的江湖大人物,凝眸微笑,看着大厅里狼狈的叶天。叶天心里并没有“做王亚樵那样的大人物”这种奢望,做大人物,就要做出重大的牺牲,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冷血无情铁腕手段的人。他想的只是快乐充实地走完一生,能唱时高歌,能喝时痛饮,能吃时大嚼,能乐时放声大笑,做一个平凡而满足的正常人。 顾惜春低头拨弄着遥控器,一边皱着眉叹气。作为“黑室”行动的观察员,他对本方的节节失败无力回天,唯有报以苦笑。 “顾先生,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走吧?”叶天丢下酒瓶,一边“咝咝咝咝”倒吸着凉气,一边穿好衣服,带着满身的酒气起身。 小彩拉着他的手臂,牙齿将嘴唇咬出两排清晰的血印来,不哭不叫,坚强地忍耐着。 “怕不怕?”叶天低头问。 小彩摇摇头,冷静地回答:“不怕,叶叔叔,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给你输血。我有信心,咱们一起杀出去,赶往龙虎镇。” 叶天从桌面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巾,替小彩抹掉唇上的血痕。这一刻,他想到了小文暴死的那一夜。她脸上的镇定与当夜小文在“血咒”降临时表现出的坚忍如出一辙,都不是平凡少年所能做到的。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江湖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一鸣惊人。 “小彩,好孩子。”叶天忍不住低声称赞。之前那段参战、隐居的漫长日子里,他极少接触小女孩,也没机会跟小女孩一起出生入死,并把对方严密地保护在自己身后。这一次,是他生命中的全新体验。 “叶叔叔,我知道你也是医生,咱们到了前面的城市里,先买药包扎,然后再赶路。你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你。”小彩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忍与刚强。 嗖地一声,司空摘星从窗户里飘进来,双臂托着孔雀的尸体,刚一落地,就大倒苦水:“唉唉唉,叶天,我现在都成了你的警卫员了,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哪怕没一分钱的报酬。刚才真邪门了,我一上廊顶,毒虫就自动退开,任由我把孔雀的尸体带回来。否则的话,我一看到那些虫啊蛇啊的,浑身就抽筋打哆嗦,真不知道怎么下手呢!” 叶天没有开口,顾惜春接话:“蛊虫反噬是炼蛊师们最悲惨的下场,但这下场是他们选择这一行业时就注定了的,以蛊害人,不得善终。可这一次……我断定,敌人一方也有擅长蛊术的高手,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孔雀豢养的蛊虫。这下就糟了,我们少了一个炼蛊师帮手,却多了一个对头。” 那样的判断完全正确,与叶天的想法不谋而合。孔雀的“唐诗宋词蛊”极其耗时费力,不可能在离开房间的十几分钟内独力布置妥当,一定是有高明的帮手在暗中相助。 司空摘星立刻扬眉大叫:“他奶奶的,既然这样,我们还等什么,快逃吧?” 两个人一起望着叶天,只等他一句话。 “走,在车里一边走一边谈,找家殡葬店,买两个冰袋,把两个人装进去。”叶天简洁地吩咐。他不想丢弃蒋公子和孔雀的尸体,免得落入敌人手中。至于此地怎么收场,他暂时也顾不上了。 “这尸体……还有蒋公子的尸体都弄上车带走吗?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司空摘星有些恼火,抬腿一扫,把桌面上的东西推到一边,然后将孔雀的尸体放下,浑然不管小彩就在左近。 “对,司空,你来搞定这些,我和顾先生负责收拾资料。”叶天沉着脸安排。他不喜欢司空摘星话多的毛病,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刻。 司空摘星皱眉,嘟嘟哝哝地回应:“又是我?又该我干活?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十分钟后,四个人上了那辆别克商务车,两只尸体袋平放在后备箱里。 “我来开车,不到龙虎镇决不停车。”司空摘星抢着坐上了驾驶员的座位,急火火地发动车子,冲出观音庙。 顾惜春打开后座上的笔记本电脑,继续播放玉罗刹和王亚樵的资料,自己在一边解说:“王亚樵以暗杀起家,最终被江湖黑白两道尊称为‘暗杀大王’,毕生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潜入突袭。当时,国民党上海谍报局搜集到了王亚樵的全部资料,只要最高长官下令捕杀,就能在三小时内生擒或是射杀他。要知道,当时的上海是在国民党控制中的,除了官方的警察、驻军以外,上层还布置了超过十条的谍报暗线,紧密地监视着日本及欧美各国驻沪人员的一举一动。很多事,不是做不到,而是上峰没有命令,大家都不敢冒然行动。回顾历史,就能明白这一点,当时国民党的国力、军力、人力、智力、物力都相当强大,同时应付日军进攻、欧美压力等多线作战,还是游刃有余,将大上海建设得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成为全球瞩目的‘东方不夜城’……” “没错。”叶天对这一观点非常同意。 1937年抗战爆发前,国民党在各条主力战线上阻击日军侵略,战功卓著,有目共睹。在全球大战如火如荼之际,大上海成了亚洲避风港、全球淘金者的东方乐园,成就了太多传奇故事。正是由于政府的强大操控力,大上海才有昔日的繁荣盛况。换句话说,政府既然能驾驭上海这艘大船,岂能消灭不了王亚樵这种惹事的舢板小船? “国民党政府是在利用王亚樵?”司空摘星并没有专心开车,笑嘻嘻地插嘴。 “坦白说,是借用,而不是利用,因为政府并没有给予王亚樵的暗杀集团任何好处或暗示。从1932年到1936年期间,上海谍报局通过各种渠道不断地向王亚樵泄露日本人的军情,巧妙地促成了十几次石破天惊的暗杀事件,打击了日寇的气焰。这样做的副作用也很明显,就是助长了暗杀集团的士气,使这群江湖草莽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着几条枪、几个土炸弹就能天下无敌,称霸江湖了。”顾惜春解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冷笑起来。 画面中出现了王亚樵身边几大亲信的照片,包括参与1931年7月22日“北站刺宋”行动的华克之、龚春浦、谢文达、张玉华、孙凤鸣、陈成、萧佩伟、陈凤书、朱德兴、刘刚、龙林、唐明、李楷、彭光耀、许志远、黄立群、朱大刚、陶惠吾等人。 诚如顾惜春所说,要想用“暗杀”手段发动政变、颠覆政府犹如“蜉蝣撼树”,绝无可能。只不过,彼时的热血青年报国无门,一旦遇到王亚樵那样的江湖领袖,便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至死不悔。 “他们毕竟是为国家而战死的,对比浑浑噩噩、任人宰割的老百姓来说,他们是最早的觉醒者,不是吗?中国,如果缺少了热血青年,早就亡国沦丧了。在这个年代,国家同样需要那种‘为了大众不惜牺牲自我’的人,不是吗?”叶天叹了口气,轻轻地为那些人辩解。 顾惜春深深地看了叶天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随后又忍住。 车子上了泸黄高速公路,两边全都是绿色的防风林,偶尔闪过小村庄、房屋、集市的影子。 司空摘星随手点开电唱机,扬声器里飘出的竟然是台湾著名女歌星蔡琴深沉舒缓的声音: “踩不完恼人的舞步,喝不尽醉人醇酒。 良宵有谁为我留,耳边语轻柔。 走不完红男绿女,看不尽人海沉浮。 往事有谁为我数,空对华灯愁。 我也曾陶醉在两情相悦,象飞舞中的彩蝶……” 那是一首名为《最后一夜》的歌曲,曾经风靡港澳台和中国大陆,是蔡琴的成名曲之一。 司空摘星摇头晃脑、附庸风雅地跟着哼唱了几句,忽然回过头,瞪着顾惜春说:“喂,这首歌献给蒋公子不错,你说呢?蒋公子在盐源县、四大家子坟村的最后一夜,从充满希望地憧憬胜利到一败涂地、杀身成仁,这一夜的曲折变化甚至能拍一部悬疑电影……” 顾惜春的脸色立刻变了,垂手拔枪,重重地顶在司空摘星的脖子上。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他却无法忍受别人的侮辱。 “顾先生,不要冲动!”叶天扑上去,右手食指一屈,按住保险栓,随即大声喝斥,“司空,给顾先生道歉,给蒋公子道歉,你太过分了!” 这种童言无忌的话,只适合十岁以下的儿童说,从司空摘星嘴里冒出来,难怪顾惜春怒气爆发。 车子在公路上扭了三次麻花,幸好这一时段前后五百米内都没有车子,才不会酿成大祸。 “可我说的是实话,刚刚过去的最后一夜,对蒋公子很有纪念意义,这首歌完全可以在他的追悼会上播放。我只是提个建议,大家何必发火?老顾,你他奶奶的是个台岛间谍,瞒了我们这么久,把老段他们也骗过了……”司空摘星嘴硬,骂骂咧咧地解释,不肯道歉。 以他的无赖个性,无所顾忌惯了,只顾顺嘴胡说八道,喷个痛快,根本不看顾惜春的脸色。 “拜托,不要开枪,大家都是中国人,大家现在同在一条船上,我代司空道歉,请放下枪再说。”叶天语气诚恳地说。 两下实力悬殊,他当然可以利索地缴下顾惜春的枪,以此平息事端。但是,他不能那么做,因为他理解失去战友和同袍的切肤之痛。蒋公子之死,对顾惜春打击甚大,后者能苦撑着交出资料、解说情况已经是难能可贵之至。当前大家有共同的敌人,即青龙和十二星座杀手,如果再起内讧,自相残杀,转眼间就会出现“亲者痛仇者快”的惨烈一幕。 “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句话深深触动了顾惜春,他最终放弃了那柄短枪,向前探过身子,把电唱机音量旋钮拧到最大,让蔡琴的醇厚嗓音充满了整个车厢。 “蒋公子是我兄弟,亲兄弟。我是大哥,他是小弟。”忽然间,顾惜春潸然泪下,嘴唇颤抖,泣不成声。 司空摘星愣住,嬉皮笑脸的表情也尴尬地定格住,从后视镜里瞅了顾、叶两人各一眼,悄悄地关掉了电唱机,默默地开车。 “我们蒋氏家族内一直香火不旺,多女孩,少男丁,到了这一代,母亲先后生下兄弟四人,成了家族内开天辟地的第一等大喜事。若是换了平常人家,四兄弟长大后各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定会繁衍为一个庞大的富贵望族。可是,我们不同,四兄弟生来就是带着重大使命的,而这使命,就是‘找到黄金堡垒、消灭超级武器’。为了这一使命,我父亲受‘黑室’派遣,打入日本山口组内部,屡次传递出重要情报,最终事败战死。我二叔——对了,我一直都没说清楚,我二叔就是蒋沉舟。”顾惜春的笑容越发苦涩了,因为竹联帮大佬蒋沉舟的结局更为凄凉。 叶天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司空摘星则惊讶地叫出声:“原来是这样?我只以为蒋沉舟、蒋公子两人的姓氏相同是事情巧合,原来他们之间果然有关联。” “好好开车吧,另外,司空,管好你的嘴,这次顾先生原谅你,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叶天在司空摘星肩头推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在打岔。 一直以来,叶天就举得“蒋沉舟在泸沽湖出现”这件事绝不是孤立存在的,毕竟那是竹联帮的一代开山大佬,岂会胸无大志地任由“黑室”摆布?现在顾惜春挑明内幕,证明叶天的第六感相当敏锐。 “令尊如何称呼?”叶天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名字不必说了,因为在打入山口组之前他就写好遗书,成则名垂史册,败则石沉海底,不能为蒋氏家族增光,就没有资格再恢复真实身份。我是蒋家长子,谨遵父训,没能建功立业前,就用‘顾惜春’的名字活着,直到……直到……”他说不下去,因为时至今日,蒋公子出师未捷身先死,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败了,自然也没有资格亮出本来身份。 “砰”,司空摘星在方向盘上猛拍了一掌,车子喇叭发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怪叫。 “对不起,对不起了老顾!对不起了蒋公子!原谅我这个粗人满嘴喷粪、胡说八道的罪过吧,从现在起,你们的敌人就是我司空摘星的敌人,我拼老命也要帮你们把面子赚回来,光光彩彩地回台岛去!”司空摘星喷着唾沫星子怒吼,吓得小彩由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双手胡乱揉着眼睛。 顾惜春咧了咧嘴,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司空,好好开车。”叶天长叹。 他无法说更多,因为司空摘星说的与顾惜春的想法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司空摘星无处发泄,将油门一踩到底,时速表瞬间指到了红色超速区域,车子像受惊的奔马一般向前疾驰。 车厢内沉默了很久,最终是顾惜春打破了死寂:“叶天,你是一点就透、八面玲珑的聪明人,我执意要将黑室搜集到的资料全部交给你,懂我的意思吗?” 叶天点点头,刚要回答,顾惜春便急促地摇头:“不必说出来,懂就好,懂就好。” 他侧过身,与叶天四目相对,专注地相互凝视了近一分钟。一分钟时间,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很多事,说很多话,许许多多的合作大事,就在这分钟内大局已定。 “破釜沉舟,成王败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十六个字,就是顾惜春要告诉叶天的。车子已经冲破了盐源县、四大家子坟村、观音庙这三道连环恶战的关隘,但战斗并未结束,因为青龙还没最终登场,现身的只是十二星座里的杀手。 “汇总各方情报,我能判定,青龙对于超级武器志在必得,那将是最坏的结果,天下人将被重新置于燃烧的火山口上。多年来,除台岛‘黑室’以外,各国反恐系统瞄准的目标都只是红龙,大多忽视了青龙的存在。要想弥补这个错误,只能靠我们中国人自己。”顾惜春沉重地说,“幸好,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资料,不至于完全被动地从零做起,贻误战机。” 下面,他的叙述重点是雪风号之战的前传,一切都要从大炼蛊师玉罗刹与“暗杀大王”王亚樵那段有始无终的感情—— 1932年至1936年期间,国民党上海间谍网搜集到的资料显示,王亚樵懂得“无情未必真豪杰”的道理,可他与玉罗刹之间若即若离,并不因男女情欲而忘却了抗日大计。虹口公园爆炸案中,他携玉罗刹同往,两人风度翩翩,上演了一幕“虎口拔牙”的好戏。后人无从猜度王亚樵的想法,唯一可知的是,他跟玉罗刹始终没有做“逾矩、逾礼”的事。 政府方面也曾传达了秘密口谕,只要王亚樵展开对付日本人的行动,各战线就要全力支持,通过第三渠道提供枪械炸药。炸死白川大将的炸药和精确定时系统,其实全是由政府掌控的地下组织提供,否则安昌浩等人到哪里去找那么凑手的东西? 再向前追溯,王亚樵派敢死队携水雷轰炸日军“出云号”兵舰一案,人力、器材,也是由政府提供的。由此可见,在抗战时期,王亚樵曾与政府站在同一战线上。 爆炸案之后,王亚樵及其同党自信心空前膨胀,看不清形势,竟然全力对付政府高官。1935年,王亚樵等人在香港密议,决定于国民党的四届六中全会锄杀蒋介石、汪精卫,并派遣华克之潜回南京主持,由取得记者身份的孙凤鸣、张玉华、贺坡光三人具体执行。11月1日,孙凤鸣将手枪藏于照相机内,张玉华、贺坡光各怀炸弹进入中央大礼堂。开幕式后合影,汪精卫就坐前排,但不见蒋介石,孙凤鸣便拔出手枪向汪连连射击,汪身中三弹而倒。刺汪案发生后,蒋介石大怒,下令戴笠:“限期擒王亚樵归案,捉不到活的也要打死,否则再不要见我!” 在此之后,国民党中统、军统联手,将王亚樵的行踪锁定到了梧州,即刻就能动手捕杀。但就在这时候,谍报网传来消息,王亚樵正在策划一场重大的刺杀日寇重量级高官的行动,并且此次行动的代号非常古怪,名为“后羿射日”,操纵者是王亚樵,执行者仅有一人,即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 在顾惜春提供的资料中,有这样一张当时最高长官批示手谕的原版照,原文为:“电传东海陆军、海军、空军各部,调动一切人力物力,开方便之门,确保‘后羿射日’计划之顺利进行。党国安危,尽系于此,望各部群策群力,为中华民族而战。” 那当然是昔日“蒋委员长”的亲笔手迹,可见当日政府对“后羿射日”计划的看重。 “那计划,就是用蛊术咒灭日本国运。”顾惜春先简明扼要地为下一段要说的话点题。这样的计划若放在和平时代讨论,必定会被学者们讥笑为“无稽之谈”、“怪力乱神”之类,不过在抗战最吃紧的年代,任何一种抗击日寇挽救中国的行动,都是高尚而神圣的,都会被政府接纳,并全力支持。 世人只知王亚樵擅长组织暗杀行动,至于“后羿射日”计划却鲜为人知。由刀枪和炸弹暗杀到玄之又玄的“咒杀”,实在是常人思维难以理解的。那些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秘闻若能揭示出来,必定比传奇小说更为撼人心魄。 从顾惜春的严肃表情中,叶天知道,这些情节绝非杜撰出来的,而是在当时举国抗日的浪潮中真实发生过的。中国人的八年抗日过程中,涌现出来成千上万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与人物,王亚樵、玉罗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07章 后羿射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司空摘星拉长声调咏叹。那四句,是战国时天下四大刺客之首荆轲所作的《易水歌》,表达了荆轲临行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战国策·燕策三》记载,荆轲将为燕太子丹去刺杀秦王,丹在易水(今河北易县境)边为他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相和,创作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刺客战歌。 将玉罗刹比作荆轲,倒也是极为贴切的,因为两者都是单枪匹马对抗强国大敌,个人牺牲必死无疑,能不能击杀强敌尚在模棱两可之间。这种“以卵击石”的壮举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按计划实施,中途稍有误差,便成为一次毫无意义的牺牲。 顾惜春苦笑一声:“好,说得好!司空摘星,我原先以为你只会偷鸡摸狗、见钱眼开呢,没想到也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司空摘星扮了个鬼脸,摇头晃脑地说:“这算什么?六朝歌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我都通读过,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别瞧不起小偷好不好?每一名小偷都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呢……” 叶天敲了敲司空摘星的座椅靠背,低声说:“别卖弄了,好好开车,咱们再也不能出岔子了。” 司空摘星答应一声,向公路右边瞅了瞅,自己低声咕哝:“该找个地方放放水才好,嘻嘻,嘻嘻……” “我听过那个发生在日舰雪风号上的壮烈故事,由日本军人亲口讲,更具震撼力。那么,为什么该计划会拖延四年多,直至王亚樵死后多年才得以执行?如果那种咒杀行动有效,早四年开始,抗战也许会早四年结束呢。”叶天钦佩玉罗刹的自杀攻击行动,那是很多男人都没有勇气去完成的一项高难度任务。 顾惜春笑了:“前人脚印踩就历史,后人笔墨难以详述。也就是说,每一名决策者都没有前后眼,不能未卜先知。并且,领袖人物也是有私心的,你只要读读后人撰写的《暗杀大王王亚樵传奇》那本书,就知道政府必杀王亚樵的原因了。” 此时,司空摘星靠路边停车,跑到路边水沟里方便。 顾惜春隔着车窗看着他,眼神游移不定,手指几度摸索腰间,似乎心怀杀机。 当然,司空摘星不知道这些,一边方便,一边大声唱歌,仿佛是个快乐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真有点看不透他——他偷了血胆玛瑙,却大方地交给司马;他自称爱钱、怕死却始终跟咱们坐一路车;他是‘神偷之王’,却甘心在没有太大油水的云南境内徘徊。叶天,我怕他早晚坏了你的大事。”顾惜春偷偷地提醒。 “是吗?”叶天反问了一声。 司空摘星受到北狼司马驱使,易容潜入蝴蝶山庄,目标是小型拍卖会上那三件拍品,但他只是傀儡和工具,真正幕后主使是司马。所以说,追究司空摘星的罪过没有任何意义,司马才是正主儿。 “当然是。”顾惜春撩开衣角,短枪立刻出鞘,顺手将车窗拉开仅能探出枪口的一道缝。 “顾先生,为何容不下他?心里还没放下蝴蝶山庄血胆玛瑙失窃那件事吗?我劝你不必如此,反正你在此地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只等回去述职,杀了司空摘星泄私愤,有什么好处?”叶天没有动手抓顾惜春的枪,是在给他留面子。 顾惜春想了想,歪着头盯着叶天看了一阵,短枪在手心里掂了两下,听话地插回腰间。 “听人劝,吃饱饭。叶天,我给足你面子了,到了龙虎镇,你可得请我喝酒!”顾惜春郁闷地说。他回头看了看后备箱里的冷藏尸袋,脸上的表情像吃了半只鲜苦瓜一样,皱着眉,眯着眼,苦不堪言。 很快,司空摘星放水结束,扎好腰带,捡起一块石头,向路边的野地里远远地掷出去。 “喂,司空,走吧?”叶天把车窗全部打开,招呼司空摘星,然后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高速公路两边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其它车辆呼啸经过,都没有注意到这辆车子。 “希望暂时没有跟踪者吧,从此地到龙虎镇,大家都能歇歇气,准备迎接新的战斗。”叶天疲倦地将肘部横在车窗上,下巴枕在小臂上,脸向外,偷偷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想让顾惜春看出自己的担心和忧虑,那样只会让所有人变得更紧张、更无助。 这种前途未卜、未来迷茫的状况下,身为指挥官的他,一定要沉住气,稳住神,给其他人当好这根“顶梁柱”。在巴格达一役中,他亦是时刻担当着这样的角色。 司空摘星唱着歌回来,精神抖擞,扒着车窗问:“叶天、老顾,要不要放水?” 叶天摇摇头,顾惜春则扭过脸去,面无表情。 司空摘星向后备箱里看了看,轻轻吹了声口哨。 “还不走?等什么?”顾惜春沉着脸问,但他看也不看司空摘星,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司空摘星咧了咧嘴,笑嘻嘻地回答:“我在看蒋公子,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平时没机会见到,就算见到,也没胆子盯着仔细看。再说,就算盯着看,他也是活蹦乱跳的,不会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任由我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看多久都没关系,他也不会发火。你们说,是不是?” 顾惜春的手一垂,倏地探进口袋里,再次握住了短枪。 叶天不动声色地向前俯身,挡住顾惜春拔枪射击的线路,正色警告:“司空,别玩了。死者为大,你这么说,已经触犯了台岛黑道上的大忌讳。兄弟一场,我提前警告你,蒋公子是台岛数得着的大人物,他死了,可他的势力还在,不想死的话,就憋住气认真收敛起来。” 司空摘星耸耸肩膀,在车窗上重重地拍了两把,发出刺耳的“嘭嘭”两声响。 叶天从他肩上望过去,公路两边没有景色,只有或深或浅的片片绿野,以及破败而沉静的村庄。 “看什么呢?”司空摘星顺着叶天的视线转头。 叶天叹了口气,感慨地回答:“司空,盗界有谚,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你在云南待了这么久,究竟看上什么了?” 司空摘星愣怔了一下,搔搔后脑勺,做出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嘿嘿一笑。 “世人只知‘黄金堡垒’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谁又明白,海量的黄金只是一种表象、一种遮盖,真正的重点却是黄金下的超级武器?”顾惜春没头没脑地冷笑着说。 稍停,他又从叶天肩头一侧斜瞟着司空摘星,以老夫子居高临下指点蒙童的口吻继续下去:“在台岛谍报网内部已经达成了这样的共识,打开黄金堡垒,就等于是打开了一只潘多拉的魔盒。后果吉凶,谁都无法确定。现在汇集于云南的多方力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犹如一群猴子找到了一只炸弹,却把它当成了美味的椰子,扔来扔去,危险到极点,说不准在哪只猴子手里爆炸。司空摘星,这时候你愿意当猴子还是当观众呢?” 司空摘星单手按住叶天的肩膀,使劲向下压了压,半个脑袋探进车子里,死死地盯着顾惜春的脸。 顾惜春也向前迎上去,两个人的鼻尖只差半只拳头就要顶在一起,两张脸则同时涨成了紫红色,如同斗鸡场上的两只怒气勃发的红冠公鸡。 “嘀嘀”,一辆公路巡逻车驶过来,先按了两下喇叭,然后停在叶天他们车子的后面。 “别斗气了,都笑一笑,别节外生枝。”叶天低声告诫双方。 巡逻车上共有两人,副驾驶座上的警察摇下车窗,探身吆喝:“喂,前边的车子马上走,下次一定要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否则罚款扣车。” 司空摘星后退一步,在车胎上狠踢了一脚,大声回应:“警官,我尿急了,憋不住了,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一边开车一边尿裤子吧?” 顾惜春从后窗望着那辆巡逻车,手仍然插在口袋里。 叶天赶紧在他肘尖上一碰,压低了声音提醒:“快把手拿出来,别犯傻了,这是在大陆,不是在拍警匪片。” 顾惜春立刻抽出手,铁青着脸喃喃地咒骂:“都他妈的被司空摘星气傻了,我脑子里现在想的全都是二战时候的事,快把眼前的环境当成中日战场了。” 叶天也连连苦笑:“没错,没错,回顾历史事件多了,的确会产生幻觉,仿佛回到七十年前的中国了。顾先生,千万顾全大局,别跟司空一般见识,好不好?” 顾惜春点了点头:“叶天,看你面子,所有过节都翻过去了,不再重提。” 说话的那名警察已经下车,大步向这边走过来,一把推开司空摘星,俯身向车里察看了一阵,没看出破绽,有点泄气,但马上掏出罚单本和圆珠笔,潦草地写了几笔,哧啦一声撕下来,塞到司空摘星手里。 叶天抢先说:“司空,别惹事了,我赶时间。” 如果没有他这句话,司空摘星想必还要无理取闹地吵吵几句。这时候,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事都不该惹,他希望最快速地息事宁人,重新上路。 “罚款两百元,五分钟内不离开,罚款五百元,直接扣车拖走。”警察毫不客气地说,并且按下了肩头的对讲机通话键,准备呼叫拖车。 司空摘星只好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交给对方,把罚单揉成一团,用力抛向水沟。 “快走,快走!”那警察不耐烦了,在车顶上大力拍了一掌。 司空摘星上车,系上安全带,继续上路。 走出一段距离后,顾惜春回头向后望,盯着那辆仍旧停在原地的巡逻车若有所思。 “看什么呢?大陆的高速巡警就是这种态度,跟台岛不能比。再说,不按规定就地停车,的确违规,罚款也是应当的,就当是花钱买平安吧。”叶天苦笑着解释。 顾惜春摸着下巴沉思,眼珠转来转去,几分钟内没再开口。 司空摘星又在唱歌了,浑然不觉顾惜春一度拔枪在手,差点就送他进了鬼门关。 “顾先生,别管刚才的小插曲了,再说说‘后羿射日’那计划吧。”叶天放松身体,调匀呼吸,目光平视屏幕。 “好吧。当时,间谍网查清了王亚樵的计划,立刻向上级汇报,该份情报立刻上报到最高长官那里。长官批示,配合行动,向王亚樵提供最容易获得他信任的人选,并包括武器、地图、日本大人物的三个月内行程计划等。人,选择的是同在黑道的霹雳堂雷家人马,他们与苗疆蛊术家族有很深的渊源,上溯四代,还有过家族通婚的亲缘关系。他们以‘暗杀日寇为亲人报仇’的理由先联络王亚樵,装作与玉罗刹偶然邂逅,很快取得了两人的信任。间谍网派驻东京的‘地灵’小组迅速窃取了日本主战派的几位大人物资料,秘密送达上海。同时,间谍网提供了一百枚最新美式定时炸弹,用于制造混乱,分散敌人的防御力量。因为有政府最高长官的支持,准备工作进行得无比顺利,六周内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顾惜春停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两颊微微有些潮红。 在叙述过程中,他的思想的确已经沉浸在那个战火纷飞、枭雄四起的动乱年代。彼时,只要是胸怀壮志的年轻人,都会奋不顾身地投身于救中国、救民族的洪流中去,或以身殉国名垂千古,或大难不死身登庙堂。那个时代,给了年轻人太多一战成名的机会,而不像现在的和平年代,每个人都活得平凡而安静,像大海边的一粒沙子。 叶天通读过各国史学家们编著的二战史,深知抗日战争初期和中期,国民党政府很好地担负起了“正面抗日”的重担。所以,政府“资助”王亚樵的情节,是真实而可信的。 “那么,后来出现了什么变故,才导致了政府与王亚樵间的火拼呢?”顾惜春解开了衣领上的两粒扣子,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地自问自答:“历史上有太多不可思议之处,远的不说,单说‘后羿射日’计划,只要王亚樵不节外生枝,很可能就要一次性地将日本政界、军界的十二位大员一起消灭,使之成为无头之蛇、无源之水,内部大乱,溃不成军。如此一来,等不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日本就会撤出中国了。历史上后裔射的‘日’是太阳,我们射的却是‘日本国鼎盛命运’,由该计划命名为‘射日’,可见王亚樵是个文武双全、聪明无比的人。可聪明人总是会走捷径、出怪招,最后往往演变成‘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不得不说是历史的大遗憾、中国国民的大遗憾。” 叶天不想猜,只静静听结果。以王亚樵的能力、智谋、黑道号召力,如果能持之以恒地展开刺杀日酋的行动,取得的成绩必定不仅仅是历史记载的那寥寥数笔。他的死,是中国抗日阵营的重大损失。 顾惜春脱下外套,随手丢在后面的尸袋上,继续往下讲:“问题的关键,是王亚樵当时竟然异想天开,要把玉罗刹的‘咒杀’抢先一步用到政府身上去——” 司空摘星惊讶地“啧”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叶天点点头,以王亚樵的人生野心、自身履历来看,做出那种事,是必然而非偶然。 “读过《王亚樵传》的人,一定会注意到‘1936年春夏之交王亚樵困居梧州’一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的世界观、人生观有了天翻地覆的转折,由‘联合国民党抗日’转变为‘联合共产党抗日’。此一变,就将他送上了不归路、断头台。”顾惜春不无遗憾地扼腕叹息着说。 司空摘星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随即愤愤不平地说:“原来,黑道老大最后还是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牺牲品。那时候中国东三省沦陷在日寇铁蹄之下,全国上下最重要的任务是‘抗日’,国民党政府何必先拿着同胞之头祭刀?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才是王道,谁破坏了抗日大计,谁就是国家公敌、历史罪人……” 他的愤慨,只换来叶天的淡淡一笑。“翻史书骂皇帝”的事谁都会做,但却是纸上谈兵,无济于事,只适合做街头巷尾、茶坊酒肆里的饭后谈资。 历史记载,1936年春末,王亚樵偕郑抱真、许志远、余亚农、张献廷、蔡克强、王国屏等逃亡于广西梧州,居住梧州市西江岸一幢房子,改名匡盈舒,跟随人员分住于梧州市。李济深即与李宗仁、白崇禧商谈,对王亚樵加以保护,由广西省政府每月拨给500元生活费。王亚樵曾去南宁三次,见李宗仁、白崇禧,建议兴兵讨蒋,李、白拒绝。王亚樵梧州寄迹,处于绝境,国土之大无立锥之地,拟出奔延安,特密派余亚农、张献廷前往延安与中共接头。亚樵在困居梧州时作词一首,内有“闽海羊城兴义师”、“北顾延河非孤云”等句。 从种种细节看,王亚樵的“投共”已成定局。政府若不立即采取行动,恐怕被炸得人仰马翻的不是日寇战舰,而成了自己的办公大楼。非常时期实施非常手段,也是形势使然,不得不行,难说孰是孰非。 叶天轻轻咳嗽了一声,既不接司空摘星的“愤青”牢骚,也不接顾惜春的低眉慨叹,而是双手互握,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另外一种观点:“顾先生,关于玉罗刹的‘咒杀’,昔日的‘黑室’还搜索到什么秘密资料?” 顾惜春随口回答:“还有很多,卷宗摞起来有两尺厚,都是玉罗刹隐居浙江奉化、宁波等地采集材料闭关炼蛊的文字和图片。资料证实,如果没有政府在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支持,她的‘咒杀’计划根本无法完成。彼时的王亚樵妄图以一己之力反扑政府,实在是不自量力,犹如孙悟空在如来佛手中翻筋斗一般。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不知一切尽在政府的掌握之中。”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察觉叶天始终没有反应,只好停下。 车子又行驶了一阵,司空摘星沉不住气了,回头问:“叶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们到底要聊什么?还是别说玉罗刹了,替古人操心有什么用?赶紧转到黄金堡垒的话题上来吧?” 顾惜春也察觉出了叶天的异样,禁不住双眉紧皱,狠狠地搓着双手,等他开口。 “我在想——”叶天又清了清嗓子,沉重而苦涩地说,“包括‘黑室’在内的国民党二战谍报网可能全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改变历史、改变国家命运的大错误。蛊术的最高境界,并非一定要履行某种仪式、执行某种程序或是摆出某种高深莫测的古怪架势,往往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就完成了下蛊的过程。苗疆炼蛊师的宗派、渊源、支脉多不胜数,即使是最资深的炼蛊师,也说不清苗疆有多少种蛊术、多少炼蛊门派。” “这个……”顾惜春对这些话似懂非懂。 “所有人只知道发生在日舰雪风号上的悲壮咒杀一幕,以为那就是玉罗刹历时五年精心筹划的‘后羿射日’计划,以为‘咒杀结束、玉罗刹与众杀手全军覆灭、直至1945年日本天皇下令投降’就是这一计划的全过程、全结果。然后,大家把记录此次事件的卷宗封存起来,束之高阁,不再翻动。错、错、错,全错了,我判断,玉罗刹在登上日舰雪风号之前,甚至早在王亚樵梧州被杀前,针对于国民党政府的‘咒杀’已经完成,而且做得极端机密,天衣无缝。至于‘咒杀’的结果,我们早就看到了。”叶天语调平静地讲完这一切,缓缓地舒出一口气,转头向着窗外看风景,给司空摘星和顾惜春惊愕、哀叹、深思、消化的时间和空间。 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中藏着的线索犹如草灰蛇线,只有熟读历史、头脑聪颖、善于融会贯通的人才能总结出来。无疑,叶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唉。”他听到一声细微而短促的低叹,不知是顾惜春还是司空摘星发出的。 《旧唐书·魏徵传》李世民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纵观七十年前的历史事件,的确可以洞察蛊术的强大力量。叶天深信,在苗疆蛊术日渐式微的今天,一定还有一些人固守信仰,潜心修行炼蛊术,保护着这种神秘文化的起源地。他记得元如意和孔雀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天魔女”的名字,或许那个神秘人物就是最高深蛊术的持有者。 那么,“咒杀”能斩断日本国的鼎盛命运,是否也能移作他用,如法炮制地实施于另外的目标身上?那样算来,“蛊术战”也可以进入世界列强奉行的“太空战”、“军备战”、“细菌战”、“信息战”之内,成为第五种大国武器。 他的视线虽然投向车外,但所有景物并未在眼中留下任何印象,只在头脑深处轰响着“后羿射日”这个名字。远古时,神箭手后裔能以一己之力连射九日,使地上的人类得以平安生活,留下了动人的神话传说。昔日,玉罗刹秉持“后羿射日”之威势在日舰雪风号上的“咒杀”,震惊四座。今日呢?又有谁将发出平地惊雷,缔造全新的历史? 叶天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就像面对眼下这条平坦笔直的高速公路一样,龙虎镇是此次旅途的尽头,但“黄金堡垒、超级武器”事件的尽头又将在哪里呢? 第08章 咒杀内幕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奶奶的……”没说正文,司空摘星先爆出一连串的口头禅,以表示他内心的震撼。 “够了,闭嘴吧!”顾惜春立刻阻止他,并在他肩上猛击了一掌,令飞驰中的车子向右一扭,险些吻上公路边的钢管护栏。幸好叶天手疾眼快,从后座伸手,在方向盘上猛拉了一把,使车子回到正常线路上来。 “他奶奶的,好险好险!”司空【“文】摘星【“人】嘴上【“书】如此【“屋】说,但脸上没有后怕的表情,而是连连龇牙咧嘴,为叶天刚刚爆出的内幕而吃惊。 “好好开车,不行就换我的。”叶天轻轻拍打着司空摘星的肩。 “我当然会好好开,不过下次爆出这种重量级惊人内幕的时候,最好另外挑个时间说。他奶奶的,照你的意思是,国民党政府1949年兵败如山倒,最后迫不得已退居台岛一隅,也是他奶奶的‘咒杀’的结果?这玩笑可开大了,政府全力资助王亚樵、玉罗刹两人,没捞着什么好,这道紧箍咒反而扣到自己头上了?叶天,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没有?要是两岸历史学家们得知这一点,大概会吃惊到把自己舌头咬下来的地步——实在是太惊人、太可怕了!”司空摘星将车速放缓,一边说一边用力攥紧方向盘,浑身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顾惜春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车子驶过了一个繁华的大城镇,重新进入旷野区域,他才苦笑着说:“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推理故事,很精彩,很震撼。不过叶天,历史是用血和笔写出的,不是今人站在古人的尸骨堆上凭空想出来的。1949年的最终溃败,非战之罪也,而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所以政府大军只能渡海而去,从此偏安一隅。那次行动,实际是效仿南宋崖山之战,凭借大海天堑截断追兵。唯一不同的是,崖山之后无宋朝,而国民党政府却一直存在,并且展开了大刀阔斧的民主改革,至今卓有成效……” 司空摘星嗤地一笑,虽没说话,却已经截断了顾惜春的长篇大论。 史料记载,公元1279年2月,南宋残军与元军在新会崖门海域(今属江门市)展开了一场历时20多天的大海战。双方投入兵力50余万,动用战船2千余艘,最终宋军全军覆没,战船沉没,海上浮尸10万,并给南宋王朝划上了句号。 “阿嚏”,司空摘星一刻也不闲着,重重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后,又从后视镜里斜视着顾惜春,满脸都是不屑。 “你干什么?”顾惜春怒喝一声。 司空摘星吐了吐舌头,怪模怪样地嘲笑:“别谈历史了,没什么意思。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觉得,你把1949年国共大决战比作崖山之战并不恰当,不如把台岛之败与日本1945年之败这两件事划个等号。” 顾惜春铁青着脸,恨声回应:“划!划你奶奶的什么等号?” 不知不觉中,除小彩外,其他人都被司空摘星传染,四字口头禅张口就来。 “哈!”司空摘星一声怪笑,手指在方向盘上“嘚嘚”地打着节奏,继续从后视镜里以挑衅的眼神瞪着顾惜春,如同一名潇洒的斗牛士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蛮牛。 “顾先生,那不是故事。事到如今,别对我们隐藏‘黑室’资料了,直说吧。”叶天沉沉地笑起来。 顾惜春还要辩白,叶天忽然按住他的手,说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十七号门,9856201201;十八号门,3707211972;十九号门,2001061377;二十号门,2201201222。”一边说,他的食指一边在顾惜春右手脉门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什么意思?”司空摘星不甘寂寞地插嘴问,生怕大家把自己忘了。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他又自作聪明地嘟哝,“是摩斯密电码吗?直接说清楚就好了,还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我又不是外人!” 顾惜春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使劲挣脱叶天的手,嘴唇哆嗦着,机械地反问:“什么意思?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顾先生,当着真神别烧假香,不要再装了。”叶天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顾惜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顾惜春把头扭向一边,坚决地回答。 叶天叹了口气,低声说:“顾先生,还记得台岛张宪义叛逃事件吗?” 这句话出口,顾惜春如被一柄尖刀刺中,浑身一颤,举起右手按住喉结,喉咙里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悲鸣。 叶天愿意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毕竟大家都是华人,大陆台湾,一衣带水,同根所生,相煎何急?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你……因为我的官衔还不够单独处理这个问题的级别。我不知道……我该说吗?我说了,会不会损害政府的利益?我能说吗?谁能告诉我?”顾惜春身子一歪,靠在车窗上,眼神黯淡,面容颓废。 “我只想告诉你,五角大楼高层已经达成了普遍的共识,向全球各地的中情局特工、暗线谍报员、二等以上线人授权,可以采取策反、深潜、暴力破解等等任何极端方式搜集情报,一旦获取高价值内容,即可得到百万美金以上的重赏。所以,在五角大楼的档案库里,有全球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秘密档案’,对于他们而言,地球是透明的,地球人、地球国家也都是透明的。正是有了这样的详细资料做后盾,美国人才会有信心展开‘全球打击、云中防御’计划。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其实我的意思是,‘黑室’秘密早就被五角大楼攫取,我昔日的属下之一雪姬,就是黑客、谍报方面的大行家。你不想说、不敢说的,早就配不上‘绝密’二字。”叶天坦诚地表白一切,即使这样会伤害顾惜春这种超级谍报员的自尊,他也只能直说。 “张宪义叛逃事件”在国际上影响巨大,对台岛的军政界造成了沉重打击。具体情节如下: 张宪义,男,汉族,1945年生,曾为中华民国的军官,在中山科学研究院核能研究所从事秘密核武研发,但同时被美国中央情报局吸收从事间谍任务。1988年1月9日,身为台湾核能研究所副所长的他带着台湾核武器计划密文件,并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协助下,逃到美国,将其掌握的台湾研制核武器的内幕和盘托出,并称台当局准备在射程为1000公里的“天弓”导弹上安装核弹头。美国政府随即向台湾施压,并派代表团到台湾拆除价值18.5亿美元的重水反应堆。台湾当局不得不承诺,今后不再发展核武器。 此人的反水,是中情局“策反”和“潜伏”的典型案例,足以证明叶天所言非虚。并且,这只是中情局间谍事件的冰山一角,谁也不敢保证,台岛内部会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张宪义。 换句话说,美国的谍报工作水平极高,无论台岛一方如何保密,都无济于事。 顾惜春脸色灰白,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终于垂下了头。 “说吧,不要再兜圈子了。我们在这里交换情报,是为了更有效地反击青龙,而不是为个人谋私利。顾先生,再固步自封、自欺欺人下去,就要贻误战机了。”叶天平静地说。 “好。”顾惜春突然坐起来,“我说,我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事实上,政府方面明白,‘中国黑室’是由美国人一手扶持着、辅导着建成的,与五角大楼是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学生始终是斗不过老师的,我们再小心、再谨慎,还是玩不过中情局。” 那是实情,而且不仅仅是弹丸之地的台岛对抗不了中情局,全球任何一个国家的反间谍机构,实力都无法与之对抗,只是某些国家死要面子不敢承认罢了。 叶天刚刚说的那些数字,就是台岛黑室绝密资料室中的安全门密码。依照保密等级的分类,安全门共分为二十道,从十七到二十这四道门里保存的是事关台岛兴亡的资料,堪称“绝密中的绝密”,若想开启,必须有总统亲笔手谕。而且,在手谕的传递过程中,需要把文字转换成三次变种、伪装编译的摩斯密电码。叶天在顾惜春脉门上敲打的,正是最近一次总统手谕的内容。 顾惜春再愚蠢,也明白台岛政府自诩为固若金汤的黑室资料库已经暴露在美国人眼皮底下。 “我暂且援引一下共产党教科书上的文字吧——‘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同国民革命军进行了三大战略决战,即辽沈、淮海、平津战役,历时142天,共争取起义、投诚、接受和平改编与歼灭国民党正规军144个师,非正规军29个师,合计共154万余人。国民党赖以维持其反动统治的主要军事力量基本上被消灭,一举奠定了人民解放战争在全国胜利的基础’。听听,我方一百五十万大军几个月内就损失殆尽,简直就是曹孟德赤壁之战的现代版。可是,三大战役里没有‘借东风、草船借箭、苦肉计、火烧赤壁’之类的偷奸取巧手段,全都是真刀真枪的阵地战、攻坚战……”顾惜春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窗外的大地。 这片大地,这个国家,从前姓“国”,现在姓“共”,而三大战役就是更改国家性质的决定性之战。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三大战役被反复地拍成电影、电视剧,并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这种“乐”反映到台岛,就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痛”。 顾惜春所说的,叶天之前都看过、听过、读过,所以他有资格在此刻静听、分析、比较,并从中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任何事都是有前因后果、前情后报的。所以,此刻汇聚到云南的各方势力,都是带着某种历史的烙印而来。要想了解各势力的真正意图,必须要回顾历史,统筹分析。这种费心费力的工作,更适合方纯来做,不是吗?”不知不觉的,他又想到了方纯,随即又偷偷想,“在我思念她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同时在思念我?” 一种异样的甜蜜感慢慢充满了他的内心,那应该就是爱情,而且是最纯净、最美妙的初恋般爱情。 “我累了,要停下来歇歇,然后再说。”顾惜春擦着额头的冷汗,心力交瘁地说。 叶天敏感地意识到,对方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忽而诚恳地侃侃而谈,忽而吞吞吐吐地躲躲闪闪,前后态度极不一致。通常这种状况只会出现在不自主、受遥控的人身上,但车里只有四人,谁能遥控得了顾惜春? “好吧,反正那些事已经成为历史,如今我更关心竹联帮卸任大佬蒋沉舟的事。你睡一阵,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叶天宽容地笑了笑,任由顾惜春倚着车窗昏昏沉沉地睡去。 “吃饭?对了对了,我们累了好几天,是该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好好进补才对。叶天,你喜欢吃什么菜?到前面县城,粤、川、鲁、淮、浙、闽、湘、徽八大菜系任你点,我请客,不过——得用从蒋公子身上偷来的钱。”讨论正事时,司空摘星几乎插不上嘴,一到了吃吃喝喝这种杂事,他立刻就有了精神。 叶天摇头:“哪有时间大吃大喝?前边找个服务器停下,买几份盒饭和包子,再来两箱矿泉水,一切都在车里解决。司空,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现在是去找大竹直二火拼,不是游山玩水谈生意,而且还有青龙的人阴魂不散地缠着咱们。大吃?我真奇怪你怎么还有胃口提这两个字?” 司空摘星嘴里“啧啧”了两声,听话地减慢车速,拐入了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 这种服务区里有餐厅、商店、卫生间、修理厂、停车场、旅馆等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司空摘星停车,然后“咔嗒”一声打开车门,想要跳下车,却被叶天及时阻止。 “在车里等着,我下去。”叶天说。 司空摘星抬头看了看稍显空旷的服务区,不以为然地回应:“这里是咱们临时选定的地方,不一定会有青龙的人。我猜这里不会有危险,你说呢?” 的确,服务区内只停了三四辆车,司机和乘客们都在餐厅吃饭,室外空地上,只站着几名加油工和修理工。看起来一切正常,那些穿着油腻腻工作服的年轻人绝不会是青龙麾下的杀手。 “不想被长距离爆头的话,就留在这里。”叶天严肃地瞪了司空摘星一眼,抄起前座上的卫星电话下车。那电话是属于司空摘星的,由摩托罗拉通讯公司出品,在云南很常见。 “喂喂,你……我……”司空摘星进退两难,嘟囔了两声后,还是乖乖听话,老老实实留在车上。 “这里面,有没有大竹直二的号码?”叶天站在车下问。 “怎么可能有?我们是敌人,我存他号码干什么?我……”司空摘星忙着为自己辩解,但叶天翻到电话的通讯录,从数百个电话号码里迅速找到了一个标注为“大二”的号码,并立即拨了过去。 “你打给谁?连我都不知道那日本人的号码,我跟他又不熟!”司空摘星仍在抵赖。他这种人实在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 叶天一直都知道,司空摘星奉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一处世原则。在他的潜意识中,任何敌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下一个客户,他可以向任何人兜售可供贩卖的东西,包括宝藏、古董、情报等等等等。 “喂?”电话彼端传来的,果真是大竹直二的声音。 叶天笑了,轻轻地、极有礼貌地回应:“喂,是大竹先生吗?我是叶天。” 大竹直二并未惊诧出声,语调平静地说:“哦,你从那地方出来了?恭喜恭喜。海东青,我相信全天下没有一处藩篱、一只牢笼能囚禁得住你,可你能从那里全身而退,也让我真正地刮目相看。打电话过来,是想跟方纯小姐通电话吗?她就在隔壁,我可以帮你叫她。” 叶天低头看着脚下铺着的水泥方砖,脑子里急速品读着大竹直二话中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想跟方纯通话,但他不想上敌人主动递送过来的圈套,被敌人牵着脖子走。 “呵呵。”叶天笑了。 隔着挡风玻璃,司空摘星也尴尬地对着他笑。 叶天缓步绕过车头,走到司空摘星那一边,突然伸手,捏住了对方的脖子。 司空摘星心中有愧,假装挣扎了两下,便任由叶天发力,整张脸都被摁到了方向盘上。 “笑什么?分开了那么久,难道你不思念方小姐?据我观察,她每日都心事重重的,还偷偷地以泪洗面,就连睡梦中,也经常提到你的名字。海东青,如果有方小姐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如此对我,我宁愿为她退出江湖,退隐于野。”大竹直二发出连声长叹,仿佛为叶、方之间的脉脉深情所感动。 叶天放开司空摘星,从车子的反光镜里无声地审视自己的脸。镜中的他,嘴唇、下巴、两腮都冒出了短短的青色胡茬,下眼皮因熬夜少睡而有些浮肿,眼珠表面也凌乱地爬满了弯弯曲曲的血丝。这副模样走进餐厅,服务生肯定只把他当做开大货车的长途司机,没有人会将他与昔日名震海豹突击队的“海东青”联系起来。 “大竹先生,方纯不在你手上,对吗?”他突然说。 “什么?”大竹直二有些意外,发出一连串日本男人特有的干笑,“海东青,你是什么意思?方小姐就在隔壁,只要你肯等两三分钟,她就能赶过来跟你通话——” 叶天不容对方说下完,立即截断话头:“大竹先生,我打这个电话给你,其实是一道海豹突击队训练课上的高等级心理测试题。人在你手里,你的态度、语调、思路、措辞是一个样;不在你手里,会是另外一个样。很抱歉,这个测试,你没有通过。” 大竹直二语塞,稍后用一连串冷森森、阴沉沉的短促笑声作为回应。 “时间紧,就不麻烦你用电话变声器骗我了,那样对大家都是一种折磨。浪费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杀,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你说呢?”叶天毫不停顿地说。 一个抱着一本大相册的年轻人向这边走来,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海东青,我们毕竟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朋友了。”大竹直二迂回试探,避开有关方纯下落的问题。 叶天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确知方纯没有跟大竹直二的团队在一起,但同时又开始担心:“她是逃脱了?还是……” “先生先生,要不要买张画?很好的画,物美价廉,买到就赚到了……”年轻人凑上来,把相册递给车里的司空摘星。相册里插满了艺术无框画的照片,有大有小,风格各异。在其它城市的很多地方,早就有沿街兜售的例子了,但往往只是由年老体弱的老妇人担负着这项工作,毫无前途,也没赚头。 叶天盯了年轻人的牛仔裤和黑筒靴一眼,转过头冷静地打电话:“大竹先生,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青龙已经出动,身在云南、四川等地的江湖朋友人人自危,你最好也多加小心。” 大竹直二又是一阵干笑,但这一次,听筒里传来另外的声音,那是尖锐的凿子仔细地錾刻石头时所发出的“锵锵”声。 叶天捂住另一只耳朵,仔细辨析听筒里的动静。那种“锵锵”声就在大竹直二身边,每一声都带起一阵迟缓的回声。于是,他判断此刻大竹直二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并很容易地联想到“地下墓室”之类的场所。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跟青龙并无冲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追寻的跟他要的截然不同。再说,山口组是亚洲黑道第一帮派,而他则是灭国失家、奔走他乡的丧家之犬,谁怕谁还不一定呢!”大竹直二底气十足地说。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叶天简要地说。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只需点到即止,无需啰嗦赘述。寥寥数语,双方就能明白各自的意思。 叶天话里的“璧”指的就是大熔炉中就上来的半石半人鬼门十兵卫,大竹直二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即刻回答:“鬼武前辈是日本人,与他相关的秘密、渊薮都是属于大和民族的,其他人无权过问。” 这十几秒钟内,叶天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听筒上,犹如一张高速工作的雷达网,捕捉着来自大竹直二一方的动静。 “密室,湿度偏高,所以声波的传输受干扰,凿尖也出现了轻微的打滑迹象。大竹直二近旁至少有五个人,因为现场有六个人的呼吸声,再加上战术电筒偶尔开合的‘嗒’声。地面是石质的,六人全部穿着带防滑钩的一级作战靴,钩尖与地上铺着的石头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并不特别清脆,这也印证了该环境比较湿滑的真相。”叶天在沉思中做出了完整的判断,沉甸甸的心情慢慢地有了好转。 方纯在大竹直二手上,他便投鼠忌器,不敢采取过激行动。现在,这层顾忌没有了,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事已至此,还不值得高兴吗? 第09章 龙虎镇内 “如果我是青龙,就不会跟你讲道理。如果红龙肯讲道理,就不会有巴格达之战。大竹先生,你是个博学多才的文明人,但现在的亚洲黑道,‘弱肉强食’才是唯一的真理。不想横尸三星堆地下古墓的话,就从现在开始防火防盗防青龙吧!”叶天大笑。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这是一种好现象,证明从离开泸沽湖起就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彻底搬掉了。 大竹直二沉默了一阵,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任何事情都是此消彼长的,当叶天感觉到“舒适、游刃有余”时,就该敌人不痛快了。他很满意自己这个“打电话”的灵感和效果,把电话丢还给司空摘星,准备进商店去。 卖画的年轻人还在,可能是把司空摘星当成了识货的大主顾,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推销着自己的产品。 叶天在不经意的一瞥当中,发现画册的其中一张,其描绘内容竟然是滔滔长江。他有点吃惊,但表面不动声色,离开车子走向商店。会聚云南的势力中,代表白道力量的长江矩阵是无法被人忽视的,假如画中的长江与现实中的长江矩阵部队有什么联系的话,北上过程中,就又有麻烦了。 等他拎着一大包食物、两箱矿泉水回来时,卖画的年轻人已经走了,司空摘星正趴在方向盘上休息。 “希望那只是个巧合吧?”一去一回这十五分钟内,他始终不愿把司空摘星跟“长江矩阵”部队联系起来,而宁愿相信画是画、他是他。 “走吧。”叶天上车关门,然后递给每人一瓶矿泉水。 司空摘星手边的操控台上,扔着几张无框画的小样,规格大概在长七英寸、宽四英寸的样子。还好,里面并没有“长江”那幅。 车子出了服务区,继续疾驰北上。 叶天手中端着一盒米饭,饭粒顶上胡乱堆着几片萝卜、几条菠菜,还有就是两三块肥腻腻、白花花的猪肉。他毫无食欲,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尖在菜里扒来扒去。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思我,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他忽而想到《诗经·郑风·褰裳》里的句子。当然,这又是因思念方纯而起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海东青了,不会再把“完成任务”当做唯一目标,对阻碍者毫不留情地实施摧枯拉朽式的打击。现在,他是叶天,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爱心的正常人。 龙虎镇距离三星堆遗址不远,如果方纯从大竹直二手中逃脱,必定也不会远离。那么,抵达那里,就有机会与方纯会合了。 “喂,叶天,按照里程计算,咱们晚上十点钟左右能够进入龙虎镇。”司空摘星说。 “嗯。”叶天的心还没收回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打电话给老段?让他准备一桌接风洗尘宴?最重要的,是把给咱们的奖金准备好,别到时候空口白牙打欠条,白白耽误大家的时间。”司空摘星倒也坦白,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真实意图暴露出来。 叶天皱皱眉,对这一提议有些反感,但还是隐忍着,不对司空摘星发火。人各有志,为了各种目标在江湖上打拼,所以他没有权利指责对方索取奖金的做法。 正在吃盒饭的小彩停住筷子,慢慢咽下嘴里的饭粒,轻轻说:“好,叶叔叔,司空叔叔,我来打这个电话。” 她显示出了与自己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对司空摘星的话听弦歌而知雅意。 “那好,那好,那就最好不过了!”司空摘星忙不迭地把电话递到她手上。 叶天盯着司空摘星的后脑,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对方出现在蝴蝶山庄后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在心底反复斟酌:“他会是长江矩阵部队里的人吗?会吗?不会吗?会吗……” 这是一道永远无解的方程题,如果被自己不幸而言中,司空摘星果真隶属于长江矩阵,那么三星堆一战,将是“八方风雨会中州”之势,各方剑拔弩张,只要一个火星飞进来,就能爆发出一场燎原大火。 “爸。”小彩的电话拨通了,但这种情况下,她并没有委屈地哇哇大哭,甚至连落一滴泪、红一下眼圈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说,“我跟叶天叔叔、司空摘星叔叔还有一位顾叔叔在一起,我们正赶往龙虎镇,预计今晚十点钟到。他们三位,你都见过,请不必担心。” 听筒中传来段承德的惊喜叫声:“小彩,你没事就太好了,爸爸和阮琴阿姨已经到了龙虎镇,在这里最好的状元楼大酒店预订了房间和宴席,就等你们过来。” 听到“阮琴”的名字,小彩的鼻尖无声地皱起来。那个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某种小小的厌恶。 “好。”她接着说,“爸爸,请给司空叔叔准备好奖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段承德立刻应承:“好好好,都已经准备好,还有你叶叔叔和方小姐的两份。” 听筒中的声音很大,车内其余三人不必费力,就能听清段承德热情、急迫、渴盼的声音。慈父盼女,望眼欲穿,这种情绪大家都能理解。 司空摘星松了口气,大声嚷:“老段,我是司空摘星。为救你女儿,我们大家伙儿差点连命都搭上,联手把元如意和孔雀都干掉了。到了龙虎镇,要好好吃你一顿,绝不客气!” 段承德连声说“好”,可以想象得出,只要小彩平安到达,别人有任何要求他都能答应。 “再见,爸。”小彩挂断电话,放回操控台,然后扭头向着窗外。她的情绪低沉到极点,仿佛一块贮满了水滴的积雨云,轻轻一碰,就将泪如雨下。 蝴蝶山庄一役后,段承德成了她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亲人本该同生死共患难、相依为命的,但段承德却转身选择了阮琴,一个不该介入段家偏又乘隙而入的女人。为了阮琴,段承德甚至将救援小彩的艰巨任务转交给外人来做,自己却置身事外。 叶天能够体会小彩心中受冷落、被孤立的哀伤感觉,因为在父亲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也同样哀伤过。 “听首歌吧。”司空摘星说,打开电唱机,在播放目录中搜了几次,开始播放一首周传雄的《寂寞沙洲冷》,“从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落花随人幽情这个季节。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不断拨弄离人的眼泪,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伤感一夜一夜……” 歌声一起,司空摘星用指尖在方向盘上跟着音乐敲打节奏,望着前路的目光也仿佛变得迷茫起来。 那首歌的歌名来自于苏东坡《卜算子》中的最后一句,此词为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作于黄州定惠院。该词极其形象地刻画出了孤独者深夜徘徊的悲哀模样,原文为——“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车中四人,顾惜春孤立无援、司空摘星一人独行、小彩举目无亲、叶天则是从港岛单身而来,全都与“孤独”沾边,听这首歌时的情绪变化,竟然无比一致。 “叶叔叔,谢谢你送我、保护我,将来我长大成人,一定会报答你的。”小彩轻轻地说,发红的鼻尖抵在车窗上,小脸一直向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 看段承德的意思,下一步与阮琴双宿双栖已成定局。他的爱,只会留给身边那些走马灯一样来去的女人,而不会给予自己的女儿。可想而知,小彩的少女时代是绝对不会快乐了。 吃过盒饭后,顾惜春继续讲解资料中的内容,但车内的气氛低迷颓唐,他讲的时候也没什么激情了,大致意思如下—— 三大战役开始前,国民党政府内部本来极有信心,并且很庆幸有机会硬碰硬地与解放军对决,凭实力定天下。当时,国军全部是美式装备,联合空军、重型机械化坦克师、精锐炮兵师、全美式培训闪击师应有尽有,几乎全版复制了美军消灭德军的战斗模式。而反观解放军一方,武器装备水平只比日寇投降时稍有提高,双方军力对比,国军约是解放军的两倍。 战役结果,不但出乎国民党政府的预料,连共产党一方也几乎无法相信。也就是说,该结果并不正常,而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左右了。逃往台岛后,“黑室”受命调查此事,终于发现,玉罗刹的“咒杀”才是国军失利的关键。1936年王亚樵被刺杀前,玉罗刹在浙江数地的迁徙、探访、查询,都是为“咒杀”做准备的,因为她去过的地方正是政府最高长官的出生地。继续深入调查后,“黑室”查到,当时陪在玉罗刹身边的并非王亚樵,而是一位年逾八十的瞎子风水师,姓肖,名龙图。由肖龙图的身份,又引出了民国时期的另一位大风水师肖萱。 肖萱,湖北人,字纫秋,亦为同盟会会员。其人佞佛,染鸦片烟癖,精堪舆之学,曾流落上海,后成为政府某高官的御用风水师,曾踏遍奉化山山水水,为高官亡母在溪口鱼鳞坳选址,点穴葬母。不过几年,高官取得军政大权,显赫一时,感激肖萱,于是任肖为湖北省政府秘书长,以亦酬劳。 资料无法证明肖龙图与肖萱之间的确切关系,但玉罗刹、肖龙图在溪口逗留期间,几度前往鱼鳞坳,行踪颇值得怀疑。按照现有的线索推断,当时玉罗刹一定在鱼鳞坳做了手脚,先破坏高官风水,再实施“咒杀”计划。 在获知了王亚樵的意图后,政府忍无可忍,提前动手,筹谋刺杀。当时,戴笠先抓了王亚樵的部下余立奎,然后找到余的妻子余婉君,以释放余立奎为条件,让她参与剿杀王亚樵的行动。1936年9月20日,余婉君由香港抵达梧州,请王亚樵去她家商谈,提前安排十几个特务埋伏屋中。王亚樵一进门,即遭围攻,枪击刀刺,身中五枪三刀,当场死亡。其后,特务又杀死余婉君灭口,迅速撤离。 王亚樵一死,玉罗刹的“咒杀”计划便耽搁下来,直到四年后才在日舰雪风号上实施。之后,日军在中国境内的几次联合行动昏招迭出,并遭到国军、共军的迎头痛击,兵力耗损巨大,“七七事变”时期势如破竹的攻势再也不见了。最终,日军在亚洲战场全面溃败,只得俯首投降。至此,“咒杀”计划大获成功。 当国民党政府庆祝抗日胜利时,并未考虑到“咒杀”计划是一分为二的,直到1949年退居台岛,情报部门的高官才想到这一层,明白了厄运是如何降临的。一时间,从上到下,全都震惊错愕,战栗不已。于是,政府一方面加紧研制核武器,一方面随时关注着“黄金堡垒”的动向,企图将日寇研制的终极超级武器据为己有,获得重登大陆的战争筹码。 1965年7月,政府委拨专款1.4亿美元,派国防部次长唐君铂负责筹建“中山科学研究院”和核能研究所,并出任筹备主任,正式启动核计划。开始,政府以发展民用核技术为由,到以色列、美国等地四处活动,以科研交流的方式获取了初步的核技术。1968年7月1日,台湾“中山科学研究院”正式成立,其第一研究所命名为“核能研究所”,集中了岛内大部分科技精英,拥有从博士到学士的各类科研人员6300人,技术人员8500人。1969年7月,在加拿大核能公司的帮助下,台湾核能研究所兴建了“台湾研究反应器”。同时,还修建了一家用于加工天然铀的工厂、一家后处理工厂和一个钚化学试验室。1971年2月,核能研究所自行设计制造的“微功率反应器”首次达到临界状态。两年之后,功率为4万千瓦的重水反应器也达到临界状态。同时,台湾还秘密从南非等国走私购入了反应堆技术和大约100吨铀。1975年9月17日,政府发言人在媒体采访时公开宣称:“台湾有制造核武器的能力,反攻大陆不需要美国军队参加,只求提供道义和物质的支持。” 此举引起了美国震动,在其再次施压之下,台湾核计划全面转入秘密进行。在以后的20世纪末,台当局先后建成了三座核电站,每年可以制造160多吨的核燃料。另外,在台湾东北部山区还发现了几处富铀矿,这都标志台湾已经初步具备核燃料自制自给的能力。根据当时台湾积累的核原料和技术,一到两年内便可生产原子弹。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核能研究所副所长张宪义的叛逃,成了毁灭“核计划”的重磅炸弹,所有设施拆除,所有计划搁浅,所有材料封存。于是,政府的第二手准备启动,秘密接洽蒋沉舟,委派他作为发掘“黄金堡垒”的主持者。因此,才有了蒋沉舟诈死潜入大陆泸沽湖的后续情节。 资料阐述完毕,顾惜春的神态越发颓丧了,因为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去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黑室一方,已沦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输光了这场赌局中的所有筹码。既然是赌局,总有输家赢家,只不过这次的失败不像1949年的溃败大逃亡那样明显,一切在暗中进行,连失败也沉默无声,没人知道。 “真是一个曲折复杂又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啊!”叶天轻轻叹息着,“不过,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那是真心话,当他从地下大熔炉重回人间时,脑子里也曾掠过这样的想法。要想给予敌人最沉重的打击,首先要保证自己好好活着,然后从虚若无依的星星之火成为照亮天际的燎原大火。 “我的师长、兄弟、朋友都在这场争夺黄金堡垒的暗战中牺牲了,只有我独活偷生下来,还有什么意义?”顾惜春悲哀地说。 “活着当然有活着的意义,唯有坚强地活下去,才有报仇雪耻的机会,给长眠地下的死难者一个交代。”叶天的表情渐渐冷凝如冰,因为他想到了沃夫子。 顾惜春似乎没听到叶天的话,只是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我二弟、三弟的智力和体格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同时报考台岛军校,本来有光明灿烂的大好前程,可他们为了完成父辈的希望,毅然改投情报机关,参加了历时十四个月的特工训练后,分别打入德国和巴格达的地下间谍网……” 叶天一口叫出了那两个人的名字:“蒋二公子是‘苏门答腊虎’蒋青云、蒋三公子是‘太平洋丽龟’蒋修崖,对不对?很可惜,他们两个的工作方式太激进,以至于盗取了重要情报后,传送中途,就被间谍网中的守卫队发现,最终客死他乡。我记得,蒋青云是死于德国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的国庆日爆炸案,蒋修崖是死于伊拉克底格里斯河谷的摩苏尔水坝连环车祸。他们都是多面间谍史上的个中翘楚,可惜英年早逝,不得不说是华人智者群体的损失。” 在他阅读过的资料中,令蒋青云暴露的是一份名为《黄金堡垒在地球轴心处》的连续调查报告,年代起始点由希特勒统治德国的二战时期一直到2003年冬季,而蒋修崖则是死于刺探伊拉克“普罗米修斯计划”的过程中,该计划与巴格达战役的胜败密切相关,属于红龙政府的特一级机密。 “二弟、三弟、四弟的结局都完全相同,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实在太累了,叶天,到了龙虎镇我们就分开吧。你还年轻,中国人的未来靠的是你们,而不是我这样的老朽。经过了蝴蝶山庄、泸沽湖、盐源县数战后,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顾惜春向后一仰,疲惫得如同一匹奔行千里的老马,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司空摘星默默开车,油门踩到底,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发泄掉心中的郁闷。 叶天反复观看那些资料,一点一点记在心里。他知道,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唯有不懈坚持者,才能笑到最后。 晚上九点半钟,车子驶入龙虎镇。此地虽是村镇,繁华程度却不次于三级城市。 很快,车子进入了状元楼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并在四名男服务生的引导下,乘电梯进入位于顶楼十二层的总统套房。 “阿嚏、阿嚏”,司空摘星的鼻子又出问题了,连打两个喷嚏,忙不迭地掏纸巾擦,落在其他人后面。 叶天走在最前面,所以他第一眼看到了并肩站在客厅中央的段承德和阮琴。房间里金碧辉煌,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也被镀了一层金,五官、头发也变得金灿灿的,仿佛两个金光闪闪的塑像。 “叶兄弟,辛苦辛苦!”段承德张开双臂迎上来,满脸带笑,热情万分,但当他走近时,叶天却从他脸上发现了一层掩饰不住的苍白疲惫。 “段先生,幸不辱使命。”叶天象征性地与对方拥抱,然后退到旁边,静静地看着父女相见。 重逢本该伴着热泪的,但小彩只叫了一声“爸”,就轻轻垂下了头。此情此景,令段承德脸上的笑容立刻尴尬地凝结,无法下台。 幸好,还有阮琴站出来打圆场,笑吟吟地说:“大家一路辛苦了,宴席已经备好,这边请。” 看得出,她精心地画过妆,乌黑的发烫成了精致的小卷,披散在肩膀上,随着身体动作灵活地弹跳着。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单调严肃的正装,而是一件缀满了暗色樱花的淡紫色洋装,配以同色的及踝长裙,脚上则是极简样式的意大利高跟鞋。看见她,叶天不由得想起“新人笑、旧人哭”的古谚,而在男女问题上毫无顾忌的段承德,也的确做得有些过分了。 隔壁餐厅的大桌上,摆满了川菜中色香味俱全的名品,中央还摆着两瓶茅台古酿。 “顾兄,坐,坐……”段承德当仁不让地做上了主座,伸手邀请大家落座。 不知为什么,叶天觉得有点不舒服,因为段、阮二人都表现得太镇定,对小彩又太疏远,一举一动,透着说不出的矫揉造作。 “各位,喝第一杯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段承德拍了两次巴掌,另外三名男服务生各提着一只半大的黑色旅行箱进来,摆在旁边的边桌上。 司空摘星立刻笑嘻嘻地起身,走近箱子,推开服务生。 “一只箱子是你的,一只是叶兄弟的,另外一只是留给方小姐的。”段承德说。 啪地一声,司空摘星打开了箱子,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每一叠是一万元,箱子里差不多有二百叠,也就是二百万元人民币。 “很好很好,很好。”司空摘星心花怒放,双手一起插进钞票堆里,像一名老农面对着丰收后的粮仓一般。 此刻餐厅内有三名服务生,客厅里有四名,全都垂着手在旁边伺候。这让叶天有些不适应,一颗心又悄悄地悬了起来。 “大家坐,为了庆祝大家平安归来,干一杯!”段承德举杯,豪爽地大笑着,望着叶天和顾惜春。 叶天摇摇头,婉言谢绝:“我们都累了,喝茶、喝汤都可以,就是不能喝酒。” 段承德脸色一变:“大喜事临门,怎么可以不喝酒呢?叶老弟,你无论如何都要干一杯。” 叶天再次摇头,把摆在面前的高脚杯推开。喝酒误事,自作自受,特别是在这种环境内,喝醉酒就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他才不干那种蠢事。 段承德只好自己干了一大杯,请他们吃菜,餐厅内的气氛极不融洽。 顾惜春和司空摘星也不动杯,一举一动都跟着叶天学。 酒过三巡,段承德歉意地起身,告假去卫生间,桌前只剩下五人。 第10章 天蝎之死 默许久的小彩忽然将手中的筷子掷向阮琴脸上,阮琴一闪,避开筷子,但筷尖上的汤水却落在她的胸前,留下拇指盖大的一块油渍。 “他是我爸爸,谁也不能抢走他。现在我还小,阻止不了别人做任何事,但我总会长大的,总有一天,我会清算这一笔笔账目,血债血偿,绝不放弃。”如果不是叶天及时按住她,她大概会马上跳起来冲向阮琴。小孩子的仇恨来得直接,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 一看到好戏登场,司空摘星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他一向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总想着浑水摸鱼。 “我和你爸爸只是好朋友。”阮琴无力地辩解,但这理由连她自己都不信。 “呸!”小彩起身,狠狠地淬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阮琴脸上。 “我们会带你回大理,去最好的学校上学,然后过上富家小公主一样的生活。小彩,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长大成人为止。”阮琴低声下气地说。 小彩冷笑起来:“你?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阮琴陪着笑脸,不停地用纸巾擦拭衣服,却拿不出任何取信于小彩的证据来。 乱局中,顾惜春迅速地斜了斜身子,附在叶天耳边说:“我需要你帮忙……我发现了段承德的大秘密。再不当机立断,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他在宴席上一直没摸筷子,只是看着别人吃喝,表情冷漠之机。 “什么秘密?”叶天问。 “我两个月之前来过这里,现在所有的服务生都是新面孔,整座酒店里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咱们刚刚经过的停车场、电梯间、各楼层全都是空的,我怀疑段承德已经做了手脚。”顾惜春急促地回答。他的手垂在桌布下面,偷偷拔枪,子弹上膛,进入一触即发的战斗状态。 那些事,叶天也发现了,但若解释为“段承德包下了整座酒店”也说得通。更何况,此刻叶、顾、司空三人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宝贝,似乎不必担心遭人暗算。 “稍安勿躁,我出去看看。”叶天起身离席,走出总统套房的红樱桃木大门,稍停几秒钟,辨别了方向后,迅速左转,进入了一条铺着纯白色羊毛地毯的通道。他能闻到段承德身上体味、汗味、雪茄味融合而成的特殊味道,这是最明显不过的追踪线索。 在海豹突击队的特别技能训练课上,叶天的“嗅觉”科目全军第一,无可匹敌。教官们根据这一特点,因材施教,令他在冷酷无情的战斗环境中,始终能扬长避短,抢占先机。 走出三十米后,又转折了一次,前面出现了一扇虚掩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白制服的男服务生。 从那两人倒背手、双眼平视的标准站姿上,叶天很直观地判断出他们根本不是服务生,而是现役军人或是刚刚退伍的士兵。同理,今晚见到的状元楼内所有的服务生,都可能是杀手和士兵假扮的。 叶天脚步极轻,距对方五步时才被发觉。 其中一人转过脸来,抬起右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还来不及张嘴出声,叶天便猱身直上,单掌切在他的喉结正中。另一人快速拔枪,手指刚刚翻开肋下的枪套,喉部就中了叶天的旋身一脚,直挺挺地后仰倒下。他们的技击水平无法与叶天相比,只配做门面摆设而已。 叶天闪在门边,从门缝向里看,先看到的竟然是两只灰色的大袋子。那袋子的颜色、尺寸、样式他都非常熟悉,因为那就是后备箱里存放尸体的袋子,由盐源县、观音庙一路载过来的。 袋子摆在一张宽大的长桌上,拉链开着,露出了蒋公子和孔雀的尸体。 段承德正一个人俯身在孔雀的一侧,右手握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叶天侧耳谛听,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便放心地滑步进门,微笑着出现在段承德对前。 “你怎么来了?”段承德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反握着放大镜,皱起眉头,审视着叶天。他的西装已经脱掉,放在尸袋旁边,此刻只穿着白衬衫,结着金黑相间的剑形真丝领带。他的身材要比叶天高大、健壮,所以此刻有点“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感觉。 “一个月来,小彩受过很多苦,情绪有些过激。你不在,她会过度发泄,弄得大家都没面子。所以,我想请你回去。”叶天不卑不亢地说。 两人中间隔着那张长桌和两具尸体,心理上也有了某种无法逾越的隔阂感,不像朋友,更像对手。 段承德向侧面墙上镶着的大屏幕一指,低声说:“我知道,可我也很难做。小彩是我女儿,阮琴是我的红颜知己,该偏向哪一个才好?”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餐厅里的情况,也就是说,段承德虽然离开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关注着局面。彼时,小彩已经坐下,司空摘星、段承德分别坐在她的两边,三人共同面对阮琴。 “不必偏向,只要以平常心对待就好了。小彩是个好孩子,相信她再长大几岁,就能理解你的苦衷了。”叶天平静地回答。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长桌、屏幕之外,竟然连把椅子都没有,空荡荡的,犹如体操馆里的小训练厅。 “谢谢。”段承德把玩着放大镜,微笑着道谢,又问,“下一步,你要去哪里?听说,方小姐被日本人裹挟到了三星堆遗址附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说实话,我在本地的黑白两道还是有一批朋友的,可以从官面上、黑道上找到日本人,逼他们交人。” 叶天摇摇头,同样报以微笑:“不用了,我的事,自己能解决,不劳段先生。” 他们两人虽然面对两具尸体,却谁都不先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只是你来我去聊聊闲话,仿佛尸体和袋子都是透明的,长桌上空无一物似的。 孔雀平躺在袋子里,伤口处鲜血已经凝固,血多处呈紫黑色,血少处呈紫红色,斑斑点点,如一幅随性而为的抽象派画作,而她本人,既无偏激愤懑,也无哀伤抑郁,已经静静地远离这个世界。 “这也是我曾经深爱着的女人啊!”隔了一阵,段承德偏着头,低声喟叹。由孔雀脸上,他应该能想起过去的荒唐岁月吧。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无法弥补了,就如泼出去的一碗水,落地即干,覆水难收。 叶天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犯过错?我是指男女间的错。”段承德轻轻问。 叶天立刻想到了莫邪、雪姬和方纯,有些事不是他主动为之,但惨剧和苦酒已经酿成。 “有时候,我们无法掌控人生,只能随波逐流,不是吗?”段承德又问。 “孔雀不该死。”叶天答非所问。观音庙一役,过程诡异,结局突兀,至今在他心里存着大大的疑团。 “可她已经死了,尸体就在这里。”段承德表情黯淡地说。 叶天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段先生,看过金庸先生的名著《天龙八部》吗?上面有位处处留情、处处多情、处处真情的高手,其所作所为与你真的很相似,而且你们都姓段,同样是大理境内的大人物。” 那部书以宋哲宗时代为背景,通过宋、辽、大理、西夏、吐蕃及女真等王国之间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从哲学的高度对人生和社会进行审视和描写,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所谓“天龙八部”是佛经用语,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写作高手金庸先生以此为书名,以古喻今,旨在象征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那位有着与段承德同样癖好的角色,即是书中的云南大理国武林世家镇南王,姓段,名正淳,名誉、地位、财富、武功一样不少,是该书中的上层贵族。 段承德也笑笑,叹了口气:“过誉了,我只是江湖上的普通一卒,朋友们给面子,才能苟全性命于云南。不像叶兄弟,前途光明,未来无限远大。” 他们彼此客套着,如一对太极大师正在“推手”,彼此试探,表面却不动声色。 “那么,我该过去了。”段承德指了指大屏幕,把放大镜插进裤袋里,拿起西装,举步走向门口。 叶天向旁边让了让,做出“悉听尊便”的表情,但就在段承德走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空当,他突然叫了一声:“天蝎。” 那两个字仿佛两枚钉子,将段承德的双脚钉住,再也迈不出去了。他的西装本来搭在左臂上,忽然换到右臂,洒脱地转身,笑着问:“你说什么?是在跟我说话吗?” “天蝎,青龙麾下十二星座杀星之首,在中东、西亚、南亚赫赫有名,是红龙、青龙最信任、最依仗的高手。其实,我从来都没敢把你跟天蝎联系起来,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家人、儿子相继暴毙,连仅有的小女儿也被掳走,只剩孤家寡人一个。而且,你好色而心软、多情而无情,给我的感觉是胸无大志、做不了大事。你的伪装实在太完美了,如果不是我闻到了你身上的特殊气味,绝对不会把四大家子坟村、观音庙两战中的大敌与你联系起来。或许你也觉得自己伪装得极为出色,才毫不忌讳地在我面前出现,造成了现在的败笔?无论如何,天蝎,我很佩服你,因为在十分钟前,你还几乎毫无破绽——” 叶天从段承德眉间的变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句句戳中对方要害,大爆发就要开始了。 “叶兄弟,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段承德蹙眉,西装换回原来的手臂。 “气味加第六感,我判断你就是天蝎。如果心里没鬼,就脱下衬衣来,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叶天冷静地说。四大家子坟村一役,他曾刺中敌人,短时间内刀伤不会痊愈。对方是不是敌人,脱衣就能真相大白。 段承德使劲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摇头,苦笑着说:“这房间里只有空气清新剂和血腥的味道,哪里还有别的?兄弟,我理解你,几番激战下来,任何人都会产生妄想症,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果我是天蝎,蝴蝶山庄内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他转身向外走,把叶天的话当成痴人说梦,不加理睬。 叶天倏地滑步,绕过段承德,一下子挡在前面。不过,当他站定,才发现段承德的左手中握着一柄短枪,正对着自己的右胸。 “原来,转身回身,也是一个圈套?”叶天禁不住为自己的大意而懊悔。天蝎是个极难对付的大人物,他轻率出击,显然犯了兵法上的大忌。 “当然是圈套,因为你的嗅觉太灵敏了,不杀你,今后什么事都会被你捅出来。很可惜,你起先已经做了正确的判断,在我发出诱敌深入信号时,却心存疑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小兄弟,胜负生死,只在一转念之间,关键时刻的选择,所产生的结果判若云泥。这一轮,你又输了。”段承德有些得意又有些怅然地回答。得意,是他全面击败“海东青”叶天;怅然,是他觉得对手太弱,胜之不武。 “我一动就会吃子弹,而且是淬毒的子弹,是吗?”叶天深吸了一口气,但段承德的枪口也随之跟进,枪口距离前胸半尺。 “你没有机会了——其实我本来很想给你机会,让你活到最后,看完我导演的这场戏。只要你忍一忍,别揭穿幕布,就能再活一阵,等到我偷袭大竹直二的老巢,攫取浮雕密室的全部秘密。那里,才是泸沽湖之行的终点战场。台岛黑室、黑夜金达莱部队、苗疆蛊术、山口组小队……诸如一切,都不过是青龙的探路者,等到前路上的陷阱、炸弹、诱饵、岔道全都解决了,青龙就会出现,长空一击,稳操胜券。这个年代,比的不是刻苦耐劳、胼手砥足地能力,而是头脑中的智慧风暴强弱。小兄弟,你该听过‘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的道理吧?你太执著、太清高、太担当,所以就会强迫自己‘战斗在前、享受在后’,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担负拯救天下的责任。错了,你错了,错得一去千里。《后汉书·黄琼传》中说过——‘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是不是以为,海东青是万鹰之王,就能掌控长空,成为俯瞰大地、保护苍生的神?错,错错错,青龙在天,万众俯首……”段承德的话似乎有点多了,但作为由大理至龙虎镇这段漫漫长路上的唯一胜利者,他有理由为这一结局添加自己的注脚。 叶天玩味着对方最后一句话,蓦地记起巴格达一役后,他带领特遣队成员们在红龙的战时指挥室里发现的一段录像,在视频中,一大队穿着军装的伊拉克士兵一起举着右拳用阿拉伯语高呼“青龙在天”这句口号。 “红龙的时代结束了,青龙的时代开始了。”他的思绪被这句话触动,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 “没错。”段承德说。 “他在哪里?我有没有荣幸见他一面?”叶天问。 段承德摇摇头:“青龙在天,首尾难觅。我们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何况是外人?不过,超级武器露面时,青龙也就会从容现身了。” “我是不是必须死?”叶天又问。 段承德没有回答,而是慢慢地揭起了覆盖在左臂上的衣服,赫然露出了左腕至左肘分布着的六个枪眼。在这种布置下,敌人动手抢枪的同时,六个枪眼同时射击,就将被瞬间射成筛子。 “在占星学上,黄道12星座是宇宙方位的代名词,代表了12种基本性格原型。一个人出生时,各星体落入黄道上的位置,说明了一个人的先天性格及天赋。所以说,黄道12星座象征心理层面,反映出一个人的行为表现方式。我是天蝎,天蝎座的符号象征着丰富、敏锐、深刻、冷漠,其星座符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翘着尾巴的毒蝎。不过,对于许多西方占星家而言,天蝎座的符号其实是‘蛇’。蛇在远古时代即被视做‘智慧’和‘罪恶’的象征,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的起因就是受不了蛇的引诱,吃下禁果而铸成大错。无论是蝎还是蛇,我都很乐意享受胜利者的愉悦感觉——”段承德脸上满是得意而狂妄的狞笑。 “如果见到方纯,请代我告诉她,我爱她。”叶天开始交代后事。他不敢妄动,因为此刻在天蝎面前,他看不到一丝翻盘的机会。 “滚!”屏幕上,小彩突然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画面中,她和司空摘星、顾惜春一起站起来,后两人四手发力,将餐桌桌面掀翻,连同杯盘碗碟一道,扣向无辜的阮琴。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过后,阮琴的头发、衣服上落满了汤汤水水,狼狈不堪地躲避到餐厅一角去。 “你不要妄想进入我家!我妈妈死了,可段家的人没死光,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别想得逞!”小彩果然长大了,说的全都是大人话,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司空摘星抱着胳膊看笑话,嘴里大口地嚼着一支生黄瓜,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阮琴从满地碎片中找到纸巾盒,抽出纸巾擦拭头发,灰心丧气地垂着头,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我觉得咱们之间应该结束了,海东青,祝你早超度、早转生、早日脱胎换骨回到这个世界上来。”段承德的食指紧紧地扣住了扳机。 本来,叶天没有任何机会,只有闭目等死的一条路。可是,躺在尸袋里的蒋公子突然动起来,右手从袋子里取出一根半尺长的白花花的硬物,如同剑鱼出水般飞扑向门口,从后向前,哧地一声贯穿了段承德的胸口。 段承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啸,拼命扭动身体,想把蒋公子甩开,但后者半空张口,死死地咬住了前者的左肩,任凭前者怎么甩,也不松口松手。 喀嚓一声,叶天毫不客气地出刀,将段承德的左臂齐着肘尖斩断,将一明六暗七柄短枪全都缴下。这时,他才看清穿透段承德胸口的竟是一条白森森的左手小臂长骨。那当然是属于蒋公子的,他自残臂骨作为武器,已经是刺杀术中的最高明手段。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段承德站立不住,倚在门框上,脚下滴成了一个血水洼。当然,那里不光有他的血,还有蒋公子的血,两者混合,从臂骨白森森的断茬上一滴滴跌落。他与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都无法抵达了。这种突变,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叶天抛开断臂,用钦佩莫名的眼神望着同在血泊中的蒋公子。 “我已经算准了……所有变化,听到了你们赶来龙虎镇的路上……所有对话,你们是无路可逃的,这里就是剧终落幕的地方。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能发出最后一击?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段承德反手抓住那截臂骨,无法决定是将它拔出来还是推回去。两难之间,进退维谷。最终,他颓然地松手,倚着门框慢慢地单膝跪地,垂下了高贵的头颅。 房间的门是做过细致的隔音处理的,所以房间内发生的一切,外面的人无从知晓,屏幕上的小彩他们更是毫无察觉。 蒋公子也跌到在血泊里,当他的嘴离开段承德时,齿缝里竟衔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呸。”他吐出了那块肉,声音颤抖,如同风中落叶,“天蝎……我们不能击杀青龙,却可以断其手足……杀了你,青龙的阵营就不再是铁板一块,就会出现破绽,被其他中国人分割攻破。那样,黑室的人马……虽败犹荣,我……我才能对得起这个大大的‘蒋’字。这是中国的国土,容不得……任何他国暴徒践踏,也不是别人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叶天想要伸手扶他,但他疲倦无力地摇了摇头,举起残臂,笑容惨淡地说:“我要死了,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这条命为国捐躯,为炎黄大地捐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了最后,连嘴唇噏动都无以为继,一翻身,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无声逝去。 “临死……拉我垫背?”段承德呛咳起来,五官扭曲,鼻孔嘴角一起流血,狰狞可怖之至。 “他说得对,这是中国的国土,岂容外强践踏?天蝎,你太低估中国人的力量了。”叶天淡淡地说。这一局,他和蒋公子联手险胜,于生死一线间自鬼门关逃出。也许作为十二星座杀手头领的“天蝎”段承德过于托大了,以为单枪匹马就能击溃各路人马,夺取超级武器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江湖如棋,局局翻新,所以没有人能百年常胜,平生不败。他败了,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叶天苦笑:“机关算尽,百密一疏。你几乎已经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可还是未能如愿。” “青龙在天……青龙是主宰人间的神龙,没有人能挡他的路。这一次,胜利必将属于我们,必将……属于巴格达人。战斗还没结束,还没结束……”段承德也倒下,身体渐渐僵直,完全浸泡在缓缓漫延的血泊中。 叶天疲惫地伸了伸腰,凝视长桌上孔雀的尸体,暗忖:“她会不会也步蒋公子的后尘突然醒来?那样的话,就全乱套了。” 此刻,屏幕上的四人又有了新变化,角落里悬挂的一只音箱突然发声,一个冷静而清晰的女人声音说:“你们都不要叫,刚刚的酒菜里,都下了轻度剂量的迷药。吃过这些后,就算武功再强的人,都会低头昏睡三四个小时,任由敌人摆布。” 司空摘星大吃一惊,屈膝一跃,便贴在了音箱旁边的墙上。那是一只索尼牌的白色音箱,约两尺高、一尺宽,外表很新,与四周的装潢极不相配,想必是最近刚刚装上去的。 “喂,躺下吧。”那女声叫起来。 司空摘星双手一松,头下脚上,倒栽葱跌下来,“哎呀”一声,伏地不起。 “是谁?”顾惜春大声问,并横跨两步,挡住小彩。 “对于一群将死的人来说,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那女声慢悠悠地回答。 “噗通”,顾惜春也倒下。紧接着,小彩、阮琴相继倒地,双手捂住太阳穴,痛苦地呻吟着。 叶天站在屏幕前静观其变,而不是盲目地撤回去救人。他明白,“天蝎”段承德虽死,因此人引起的江湖乱局却没有结束,危险非但没有退却,反而继续升级,餐厅内四人的性命正处于危如累卵的艰难困境之中。 第三部 浮雕密室 第01章 重生再死 餐厅里的服务生惊慌失措地向外跑,但还没跨出门口,就几乎同时倒地。 “都不要动,都不要动,我不会胡乱杀人。”那女声说。 司空摘星惨叫够了,勉强撑起身子,望向那只音箱,骂骂咧咧地问:“你到底是谁啊?是不是老段的手下?大家辛辛苦苦从南边过来送孩子,拿他点钱不应该吗?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 任何时候,他关心的都是钱,一切心思,都在那只箱子上。 音箱只不过是传声工具,它在那里,但发声的人,却可以在这栋大厦的任意地方。 “不可能,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段先生为了小彩甘心付出所有,怎么会心疼钱?还有,我们到这里的时间也不是太久,根本来不及布置。”阮琴焦急地替段承德辩白,但她绝不会知道,段承德就是“天蝎”,并在叶天与蒋公子联手一击中倒下。 长桌一角放着遥控器,叶天倒背着手踱过去,用遥控器将镜头对准阮琴的脸,让画面逐级放大。这套监控设备来自于日本三菱株式会社,清晰程度极高,所以他能看清阮琴极力维护段承德的那种激动表情。 他曾经怀疑,阮琴也跟青龙有关,但从她的表情上看,又不太像。 阮琴颈部的青筋全都暴跳起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音箱,仿佛要看清女声后面隐藏着的那张脸。她的脸精心修饰过,比在蝴蝶山庄时显得年轻、妩媚、水润,与电视上为化妆品做广告的女明星们不相上下。 “可是,在这里见面是他定的,不是他搞鬼,又能是谁?大家说,是不是?是不是?”司空摘星底气不足,顾左右而言他。 “绝不会是他,绝不会是他!”阮琴急得热泪盈眶,鼻尖和颧骨慢慢变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叶天望了望躺在血泊中的天蝎,忽然想到:“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乱局中,天蝎就是那只被首先消灭的‘蝉’吗?作为青龙麾下的大人物,他的智慧与防控能力超强,到底是谁能轻轻松松地设下了大圈套,连天蝎也一起兜在里面?” “哈哈哈哈”,女声大笑,“别乱猜了,大结局到来的时候,总该有人站出来,做最后的陈词总结。司空摘星,你偷走了太多东西,我已经忍无可忍了。现在,如果你肯把东西还给我,大家还可以捐弃前嫌,仍旧成为合作伙伴。” 叶天立刻将镜头转向司空摘星,看到对方的眼珠正在急匆匆地乱转着。 “偷东西?还你?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偷过女人的东西了——刚刚跨入青春期的时候,我的确做过几次偷女孩子内衣的糗事,可那些事早就过去二十年了,你问我要,我拿什么给你?”他改不了嬉皮笑脸的毛病,可这时候嘴上胡说八道,脑子里一定是在快速反思,推断隐藏者的身份。 叶天把大理、泸沽湖、龙虎镇整条线上的人物和事情捋顺了一遍,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跃上脑海:“北狼司马!” 也就在他想到那名字的时候,长桌下人影一晃,一个身材矫健、杀气蓬勃的人嗖地一声窜起来,手里的银色软剑灵蛇一样颤动着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不偏不倚,抵在他的喉结上。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是北狼司马。 屏幕上,女声仍在继续:“快想,快想吧,再给你半小时时间。半小时后,大杀戮就要开始了。” “又见面了。”司马抿着嘴唇,似笑非笑,一双挺秀清晰的黑眉利剑一样斜飞着。他的笑意一如大理初见叶天时那样略带讥讽、居高临下,仿佛高高在上的王者,俯视着阶下囚徒。 “对啊,又见面了。”恍惚之间,叶天觉得此刻场景与蝴蝶山庄相似,只不过,上次很多人在场,司马没有机会亮剑。那时,他就感觉到,两人之间必有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决战。 “昔日,关二爷有过五关斩六将的风光时候,也有败走麦城的低谷。如今,大名鼎鼎的海东青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对吗?”司马在软剑上弹了一下,剑身一颤,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浪花一环一环向前推,每推一次,剑尖就在叶天喉结上轻点一下,生生作痛。 “我早就不是海东青了。”叶天艰难地回答。 “可很多人还当你是,包括方纯小姐。”司马眯着眼睛笑,两排白生生的细碎米粒牙从薄而红的嘴唇后面露出来。 叶天苦笑:“那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吧?” 司马的回答很简单,也很恶毒:“你死,海东青这个名字就会消失,也就没人来跟我争方小姐了。” 两个人的暗斗,的确是从蝴蝶山庄见到方纯开始的。其后,司马逃离,叶天和方纯的感情才慢慢向前发展,直到现在。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但叶天深知,还有很多事等待自己去做,现在这条命根本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玉龙雪山、黄金堡垒、地球轴心以及其它数以万计的麻烦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就是从前沃夫子教给叶天的。 “方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品,可以任由别人争来争去的。”叶天轻声反驳。喉结每一次颤动,都会感受到一阵刺痛,所以他尽量用最简洁的话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好好,她是人,但她是我的人。从身份看,她是赏金猎人,我是独脚大盗,可谓门当户对,无比般配;从外观看,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下无双。踢走你这块绊脚石,一切就会变得相当完美了。”司马自恋地抚摸着人中上的短须,眼中闪烁着熠熠的光彩,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美好结局。 “我不能死。”叶天冷冷地说。 司马一笑,又在剑上轻弹,然后收回软剑,用那种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的轻蔑眼神瞄定叶天:“你不能不死,这是命运的抉择。还有外面的人,也都会在压榨利用完毕后,毫无悬念地死去。命运选择我来结束这一切,我很乐意遵命照办。” 叶天很想问方纯的下落,但这种情况下,司马肯定不会说实话。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北狼司马!你在用变声器说话。喂喂老大,我根本就没偷你什么东西,恰恰相反,是我帮你偷人家的东西,可你一点钱都不付给我,让我怎么交货?拜托,你连黑道上‘一手钱一手货’的规矩都不遵守,让我怎么交货?我很清楚你是怎么发家致富的,不都是靠着‘黑吃黑’起来的吗?在西北、内蒙、太行山两侧、东北三省……太多太多地方了,你的名誉实在是差到了极点?你让我怎么办?当下一个牺牲品吗?我司空摘星才没那么笨呢,不见钱,我坚决不出货,这就是我的行事原则。”司空摘星恍然大悟,猜透了音箱后的真相,愤怒地捶地大叫,抱怨个不停。 论及黑道名声,司马的确树敌不少,口碑极差,否则也不会被黑道冠以“北狼”的绰号。 司马打开挂在脖子上的微型麦克,一阵冷笑后才开口:“没错,早先说的话,都是变声器和录音机制造出来的。说吧,什么条件下,你才把跟黄金堡垒有关的资料全都还我。司空摘星,你留那些没用,资料要在真正的盗墓者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那段话经过传声器的处理后,又是以女声发出,传送到餐厅里。 “我当然可以交给你,可你答应我的金条呢?还有发掘黄金堡垒之后的分成呢?司马,我为了你,命都快搭上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云南转悠了大半年,一会儿易容做卧底,一会儿潜伏偷东西,一会儿还要当诱饵给人家捆来捆去,容易吗我?到末了,一根金条都没见,还得跟叶天、台湾人混在一起,给他们当司机……你要真有良心的话,先给我二十根金条当定金,我两周内就把谈拢的资料给你。反正你看着办吧,我司空摘星就这一百多斤,扔在砧板上,要杀要剐,随你随你!”司空摘星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在餐厅里东张西望,寻找着司马的踪迹。 叶天望着司空摘星,嘴角不免露出淡淡的苦笑。偌大的江湖,各种各样的奇人毕集,其中也包括了司空摘星这样的贪财者,虽然已经聚财千万,却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更多的财富,像一只负重累累的沙漠骆驼。这种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一定是某一日死于某一条逐利的歧途之上。 “他算是我的朋友吗?”叶天扪心自问,随即自己回答,“江湖之上,只要不是针锋相对的敌人,也许就暂时可以看做朋友吧?” 离开纪律严明的海豹突击队之后,他更愿意打破“海东青”的行事原则,做一个“与人为善”的江湖人。 司马默默地关掉了麦克风,盯着屏幕上的人。 “这个可怜的家伙!如果能找到黄金堡垒,别说是二十根金条,给你二百根又能怎样?”他阴阳怪气地嘲笑着。 事实上,那笔战争遗产数量之大,足以轰动全球,分二百根金条出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叶天,你喜欢不喜欢金条?如果不为金条,你从港岛大老远跑来这里,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正义、公理、救世、奉献吧?”司马阴阴地笑着,仿佛盘曲在暗巢里的一条超级大蛇,不露声色,但却掌控着别人的生死。 司空摘星还在徒劳地大吵大叫,却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像一名演砸了的小丑。 叶天暗暗地长吸了一口气,偷偷地动了动左手小指,让近乎僵直的左臂皮肤重新变得敏感而活跃起来。 据科学家考证,左手的闲置是人类自身能力资源的巨大浪费,训练左手,便能挖掘右脑知觉、直观、形象思维的潜能,使人避开“划地自限”的创意囚牢。当叶天有意识地让左手五指产生动作时,大脑就一步步变得清醒,准备扭转劣势,找准司马的要害而展开反击。 “司马,如果我是你,就赶紧抽脚退出,别惹事。”他说。 司马一阵狂笑:“抽脚?惹事?我有梅森将军的支持,怕什么?他身后的强大组织会帮我摆平一切,直至跃升到财富积累的巅峰。我发过誓,一定要让方纯成为全球拥有黄金最多的女人,甚至超过昔日的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托拉七世(希腊语:ΚλεοπατραΖ,又译克利欧佩特拉七世;约前70年12月或前69年1月至约前30年8月12日,是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女人没有不爱黄金珠宝的,所以,在我身边,她将富足终老,毫无遗憾。” 司马提到了“梅森将军”的名字,让叶天脑海中的纷纭思绪更加乱作一团。 过去那段时间里,他几乎遗忘了那个来自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美国将军。古人常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梅森千里迢迢而来,不会是为游山玩水,绝对跟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有关。 “是吗?”叶天的心被瞬间刺痛了。即使明知道方纯不会爱上司马,但他觉得,“方纯”这个名字从司马嘴里说出来,就是对前者的一种侮辱。在他眼中,方纯是梧桐枝头绚丽多彩的凤凰,而司马不过是江湖上弱肉强食、刀头舔血的豺狗。一在天,一在地,绝不会走到一起去。 “当然是,当然是——梅森那个老家伙是个聪明人,他早就知道,在中国大陆上,能为他提供帮助的只有我。所以,他提前向我亮出了底牌!”司马咄咄逼人地向前探身,两道眉嚣张地立起,死死地盯住叶天的脸。 “是什么?”叶天此刻冷静地像一泓柳荫下的深潭。 “红龙的秘密,大秘密,天大的秘密。”司马收不住口,立即回答。 那一瞬间,叶天感觉到了司马心底因失言而产生的懊悔,如果第一时间出刀,已经有七成以上的胜算。不过,他没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掌,顺序屈伸五指,把最浓烈的杀机隐藏在看似无聊的小动作之下。 “红龙死了。”叶天淡淡地说。 司马猛地拍掌,附和了一句:“对呀,红龙已经死了呵呵……” 这种欲盖弥彰的掩饰,更令叶天有些不安:“巴格达之役中,盟军铁拳最后一击,将红龙老巢粉碎,并最终把这个在伊拉克呼风唤雨数十年的独夫狂人送上绞刑架。那么,藏在红龙脑子里的秘密去了哪里?关塔那摩海底铁狱里的几百种虐囚酷刑到底起没起作用……这些问题,想必梅森将军都能一一作答吧?” 叶天曾在录像资料中看到过海底铁狱的内部构造与工作流程,对那些匪夷所思的刑具与囚犯受刑后的惨状记忆犹新。毫不夸张地说,该处拥有从古代到现代、从美国到世界各国的全部刑具,囚徒们除了自杀身亡,就只剩“乖乖屈服”这一条路。 红龙自称“国家英雄”,被外界指责为“一代枭雄”,到了海底铁狱,只怕也熬不住三十种刑具。 “在想什么?”司马打破了叶天的沉思。 “看看脚下吧,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不收手,死神钩镰也会落在你的脖子上。”叶天的心正渐渐下沉,因为他发现龙虎镇、三星堆即将变成另外一个像泸沽湖那样的厮杀战场,各方势力全都循着大竹直二的行动路线转移到这里来。 大熔炉一役,死伤无数,却没能换回谜题的答案。太多争名逐利者以自己的性命铺填道路,供后来者前进,但这些后来者,终有一日,又成为别人的铺路石。如此循环,永无尽头。更要命的是,叶天隐隐觉得,当黄金堡垒被发掘出来的时候,有可能就是大毁灭、大灾难瞬间启动的世界末日。 “真的,司马,收手吧!”他诚恳地说。 啪地一声,司马反手一掌,拍在自己脸上,打死了一只刚刚落在他颧骨上的黑白花蚊子。 “倒霉,晦气!”他盯着掌心里鲜红的蚊子血大声说,其实那也是自己身上的血。在这种高档地方,本该是连一只小飞虫都看不到,却不知道吸血的蚊子是怎样混进来的。 他用力挠了挠后脑勺,几根断发、十几片灰白色的头皮屑随着指尖飘落。 “收手?我正在满帆乘风的兴头上,怎么收手?眼看着黄金堡垒、超级武器就要现身江湖了,而我就是这一秘密的揭幕者、剪彩人,怎么收手?实话说,我已经做好了成为大人物的准备,也厌倦了被江湖上称为‘北狼’的日子。这件事完成后,我不再是‘狼’,而是‘亚洲之虎’,跟梅森一道分享成功的果实。对了对了,我就是‘虎’,正像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后向母舰报喜的军事暗语‘虎虎虎’一样。我的未来天高海阔……”他继续挠头,指甲与头皮接触之处,不断发出“咔嗤咔嗤”的令人牙酸的动静,更多的黑发与白屑乱纷纷地落下。 日本人笃信虎是一种能平安地从千里征途上归来的神奇动物,所以偷袭珍珠港重创美国太平洋舰队后,向母舰发出密电“虎!虎!虎!”。司马用此事打比方,可见他内心的狂傲已经到达了极点。 江湖从来都不乏狂人,司马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叶天不想看对方近乎癫狂的嘴脸,刚想转头望向屏幕,却发现司马的两侧耳孔里也有了小小的动静,正有两条红头黑眼的草绿色小虫摇头摆尾地蠕动出来。 “那是什么?”叶天一惊,因为常人耳中不可能出现那种怪东西。 司马仍在挠头,浑然不觉小虫的出现。 “你耳朵里有什么?”叶天问。这句话仅有七个字,他的声音也不低,但很明显,司马并没有听到,而是仅看到了他的嘴唇噏动。 “嘶嘶”,两只小虫同时欠起了上半身,张开带着两枚尖利虎牙的扁平的嘴,向叶天示威似的叫着。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清。”司马大声质询,震耳欲聋。 叶天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司马仍然听不见,而是茫然地紧盯他的嘴,然后双掌一起向上挥动。“啪啪”,两条半寸长的小虫也被拍死,红的血、白的汁液全都沾在司马两腮上。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司马发现情况不妙,立刻后撤,抬起左手,试探着用小指去抠自己的耳朵。 “不要动!”叶天大叫一声,但司马仍然无法听到。 “是——蛊!”叶天浑身的神经都瞬间绷紧,眼睁睁看着司马的眼角、鼻孔、嘴里、耳中有同样的怪虫蠕动爬出。若是虫子来自外部,至少可以掸掉、弹去、抹杀、捏死,但它们偏偏是来自于司马体内的,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装满虫子的器皿,皮肉之下不是五脏六腑,而是源源不断产生怪虫的巢穴。 那一定是蛊,唯有苗疆蛊术,才会制造出如此恐怖的场面。 “镜子,给我镜子,我要镜子……”司马连声咳嗽着,徒然地挥动着双臂,却再也不敢碰触自己的身体。 房间里没有镜子,但叶天抬手拔下电视屏幕的电源,屏幕就变成了一张黑色的镜子。 司马踉踉跄跄地转身,靠近屏幕,凝视着自己。 虫子越来越多,并且爬行路线混乱不堪,有些从耳中爬出的,竟重新由他的鼻孔钻进去。不到五分钟时间,他的头部就已经被虫子爬满。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司马嘶吼大叫,十指张开,浑身剧烈颤抖。这一次,他额角上的一大片头发忽然自己掉落,露出了光秃秃、白花花的头皮,剩余的头发之内,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攀爬穿行着。 这种局面,叶天之前从未经历过,但他还是保持冷静,脱下上衣冲过去,想用衣服将虫子抹掉。 “别过来,别过来,我觉得很糟糕,糟糕透了……我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这种感觉很可怕,很可怕……”司马用力摇头,但所有虫子的爪子紧密地勾连在一起,已经形成了一层“虫衣”,紧包在他头上,甩都甩不掉。 “我的心好痛,胃……胃也痛,肚子……”他垂下右掌去摸着心口,但更多虫子从他袖口、衣领里冒出来,疯狂地扭摆着。 “叶天,叶天……这到底是怎么了?救救我,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动,它们在……它们在吃我的内脏,吃我的血肉,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救我,救我,救救我……”嚓地一声,司马用右手擦亮了打火机,小心地举到脸前来。 一见到火,怪虫们变得更加兴奋,蠕动速度加快,并发出一阵阵“吱吱吱吱”的怪叫。用火来灭虫虽然是个办法,但他自己也会重度烧伤,危及生命。 “叶天,叶天,快给我想个办法!”打火机的火苗跳跃晃动着,犹如司马脆弱的生命,摇摇欲倒,朝不保夕。几分钟前,那个狂妄不可一世、骄横睥睨叶天的司马不见了,只剩一个被死神之掌牢牢攫住的将死者。 “是孔雀下的蛊吗?”叶天大声问,并转头去看方桌上躺着的孔雀,但她只是静静地躺着,袋子内外干干净净,与怪虫无关。 “在外面的……你的人里还有谁懂下蛊解蛊?”叶天收回目光,投向屏幕,但却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我不行了,叶天,我害怕……我很害怕……如果我逃不过这一劫,拜托你好好地把我埋了,不要像我杀过的那些人一样曝尸荒野。这些虫子……这些虫子咬得我好痛啊——”司马狂叫一声,打火机横向收回,一寸长的火苗直接舔到了他的左腮。 随着“滋啦滋啦”声,一股难闻之极的焦糊味充满了整个房间,至少有十几只怪虫葬身火蛇之下,但司马的压力并未减轻,更多虫子踩过同伴们的尸体,从他七窍中更汹涌、更饥渴地爬出来。 “水火无情——水!”叶天一想到这里,便大声喊出来。火能杀虫,水能冲洗掉虫子,这样两下夹攻,必定能有效果。 “水……水……”司马摇摇晃晃地冲向房间东北角。那边有一扇白色的小门,通向洗手间。可是,他的手指刚刚触及门把手,便“噗通”一声向前跪下,打火机当啷一声落地。他艰难地向前跪行了两步,佝偻着背向前扑下身子。彼时,打火机并未熄灭,跃动的火苗正好一晃一晃地炙烤着他的脸。 叶天救援不得,只好后退一步,任由司马自救。可惜的是,一只打火机只能给夜路的旅人带来光明,却无法拯救司马脱离黑暗中的地狱。 第02章 小彩怪梦 房间里充满了皮肉烧焦的怪味,不知是来自司马还是来自怪虫。 “喂喂,司马,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司空摘星转到摄像机正前方来,在屏幕上龇牙咧嘴地乱叫着。 那时,司马已经死了,半边脸烤成了奇特的紫黑色。北狼司马一生精于算计,不知他有没有算计到,自己今日要亡命于此?纵有天大的本事、天量的财富,再也无法挽回生命了。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叶天唯有苦笑着后退,暂时回到走廊。司马死于极其高明的苗疆蛊术,如果查不出下蛊者,其他人也会遭受同样的厄运。他确信,孔雀已死,不会是这场惨变的执导者。 他一步一步回到房间,面对着司空摘星、顾惜春、阮静、小彩四个人的惊诧目光。离开房间不超过半小时,但各种变化却一环连着一环,令他背后冷汗涔涔,不能自抑。 桌上的菜只动过几筷子,室内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而地上的死尸个个都佝偻着背,可怖地蜷缩成一团。 “喂,叶天,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一醒过神来,司空摘星就急火火地叫起来。 “叶先生,这里发生了一些怪事,大家都等你回来想办法呢!”阮静的眼眶里有泪光闪动,迫不及待地说。 “叶天,老段去了哪里?那奇怪的女人声音是谁发出的?”顾惜春第三个开口。 只有小彩,沉默地坐着,皱着眉,一声不响地等待着。叶天不敢看她,因为段承德已死,小彩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一个亲人。 “我去看了看段先生,不过他那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状况,需要别人帮助。另外,搞鬼的是司马,他用变声器把自己的声音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故意混淆视听。还好,现在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给我们添麻烦了。”叶天故作轻松地回答。 司空摘星一声怪叫:“是司马?他在哪里?欠我的金条放哪里了?” 他冲到叶天面前,一把揪住叶天的衣领,仿佛那些金条就藏在对方身上。 叶天疲倦地挥了挥手,打掉司空摘星的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司马呢?司马呢?他不会也是挂掉了吧?”司空摘星察觉情况不妙。 叶天干脆承认:“司马死了,死于一大群怪虫的内外夹攻之下,不嫌瘆人的话,就去隔壁看看。” 司空摘星第一个冲出去,接着是顾惜春和阮琴,房间里只剩小彩和叶天。 “叶叔叔,又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对吗?”小彩仰起头,深深地望着叶天,两颗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涌动着某种特殊的东西,如谜似梦,令叶天无法猜度。她的手中,握着一只修长的不锈钢汤匙,里面盛着半勺蛋花米粥,正要送往嘴边。 叶天苦笑,想要解释,但只张了张嘴,却又无言以答。段承德即是青龙麾下的“天蝎”杀手,大理蝴蝶山庄庄主的身份只是一个掩饰面具,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伪装出来的,其真实目的,不过是在搭建一条青龙于中国大陆进退自如的地下通道。 “叶叔叔,我能猜到结果,这些不过是一棵坏的龙眼树上结出的坏果子而已。那些果子一挂上枝头就坏掉了,从小坏到大,谁都无法改变。我只希望,我自己不会也是其中一个……可是,那么多不好的事都发生了,我们都坐在一条没有终点的滑梯上,一滑起来,就收不住了,不是吗?”小彩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慢慢地叙述着,仿佛是在讲述别人家的旧事。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小彩,低声说:“别怕,结束了这边的事,我就送你回大理去。在那里,你仍然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段承德一死,蝴蝶山庄的江湖势力就不复存在了。不过那样也好,小彩可以开始一段富足、平凡、安静的生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叶叔叔,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一个很奇怪的梦。”小彩抬起汤匙,缓慢地小口喝粥,眉头始终紧皱着,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晦涩、无比难懂的问题,“那是在一片大山里,有着一小块平坦的空地,像小型飞机场那样,可供飞机降落。我站在那空地上,面对着一条黑漆漆的地道。地道上没有字、没有标志物,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我一直走进地道里,摸黑前进。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最后来到一间巨大的石室里。这里有人,但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知道那石室大得惊人,仿佛一个地下广场一般。我听到有人说——” 小彩清晰地复述着另一个人的话,但却不是中文汉语,而是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藏语。 叶天心中一凛,立即在脑子里将藏语翻译为中文,意思是:“世界的大毁灭日,山陵崩塌,海河倒灌,人类万物万无一生。这世界,将成泽国,即使是世界最高山峰,也将成为海底风景。无法究其缘由,无法探索应对之法,只有遵从上天指引,天要我们生,我们就生;天要我们死,我们就死。” “这个人没说完,另一个人便插话,两个人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每说出一串词句,双方的声音便在黑暗中碰撞,产生一连串噼啪爆裂的电光与火星,就像新年时燃放的礼花一般。”小彩用汤匙轻轻敲击着一只盘子的边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些话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因为两个普通人的声音似乎不会“因碰撞而产生火花”。现代汉语中,虽然常将辩论赛称为“智慧碰撞、灵感火花”,但那只是比喻,并不会真的有“火花”出现。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叶天禁不住出声反问。 “仿佛是两名手挥钢鞭的武者,正向对方发动进攻,双鞭相交,即火花四溅。我想,那两人的语言中一定蕴含了奇特的力量,用声音交锋,才会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景。第二人说的话是——” 小彩轻轻复述,叶天随即在心底一一翻译,说的是:“世上本不存在大毁灭日的,也即是说,毁灭只是在局部发生,聪明人能够预知未来,抢先一步,在安全处构筑壁垒,成功地避开劫难。我认为,此安全处就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我曾踏遍群山,将印度、尼泊尔、中国三块国土的中心连线,便得到了最佳的壁垒建造地点。密宗各派,若听我号令,即日起行动起来,分头去做,就能得以全身而退。” 第一个人随即反驳:“我说的一切,都是从最伟大的伏藏地、伏藏书、伏藏器物、伏藏师遗言中得到的线索,逐一考证归纳,最终研究出这样的结果。伏藏,全都是先哲、先师、先贤们的智慧结晶,不信这些,我密宗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人也反驳:“尽信书不如无书,先哲面临困境时,无可奈何,无法应对,才留下伏藏,怆然赴死。我辈若是只信伏藏,所走的岂不也是另外一条趋向毁灭的歧途?先哲留下伏藏,正是要我们摒弃错误,重新寻找正确的道路,对否?” 第一人又说:“伏藏是我密宗传承智慧、涤荡思想的不二法门,不信伏藏,等于离经叛道,已经不配站在这里。” 第二人说:“如果离经叛道能够拯救密宗的未来,那么就让我背上‘离经叛道’之名好了。千年之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对谁错,自有后来者评判……” 当时,小彩梦中的情形是这样的: 正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飞舞的火花时,陡然间,轰地一声,石室中间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遮盖了火花,照亮了全部石室。原来,石室内竟坐着几百人,分为左右两片,相对而坐,形成对峙态势。激辩的两人,就是两队人的头领,全都是秃顶白须,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犹如千年老树的树皮。 石室大小差不多有百步见方,四面石壁上用各种颜色的笔、凌乱不同的笔迹写满了藏族文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想必是书写时间有近有远的缘故。 “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么我们就分开吧,各自寻找避开末日浩劫的方式方法。只不过,就像先哲们留下的各种各样的伏藏那样,方法不同,但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给这个混沌迷惘的世界,点亮一盏引航之灯。一人的生死只是恒河一沙,举世人的生死,才是第一等大事。先哲们创建密宗时,正是以‘造福天下’为毕生宏愿,我辈追随者,切不可忘本。”这是第一个人的声音。 “好吧,好吧,我会率密宗弟子不辞劳苦、前赴后继,寻找到救世之所,在大毁灭来临前,引领无辜者进入,以保全这一星球上的生灵。”第二个人的声音变得平缓而安详,不再咄咄逼人。 忽然间,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后退,很快便离开了石室。 火堆边只剩下三人,其中两个,是刚刚的激辩者,第三人则是一个装束古怪、腋下拄着双拐的男人。小彩之所以觉得他“古怪”,完全是因为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军服,头上戴着青色的大盖帽,脚下则穿着一双黑色高筒皮靴。能穿成这样的,绝对是一名严肃古板的军人。 小彩迂回向前,走到了火堆侧面的暗影里,距离那三人十五步左右。 第一人问:“你听懂我们说的话了吗?” 军人挺直身子回答:“是。” 第一人又问:“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来时只有一队、一个方向,走的时候却分为两队。请问,你愿意跟随哪一队?” 军人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大声回答:“哪一队都不跟,我必须要回去了,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使命。” 第二人问:“回去?你以为,聆听了密宗的最高秘密后,还能回得去吗?” 军人大声说:“最高元首是不会对密宗故事、末日天劫感兴趣的,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泄密。我可以用生命起誓,绝不会透露此地的一切。” 第二人后退了一步,用一种极其轻蔑、极其诡谲的语调说:“笑话,笑话。你来西藏雪山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地球轴心,并且这也是你念念不忘的‘元首密令’。现在,地球轴心就在我们脚下,你怎么向元首汇报?” 军人怔了怔,立即回答:“当然是告诉他地球轴心的确切位置,但不涉及西藏密宗。只要离开这里,我就会忘掉你们,大家就当是从来没有见过。” 第二人连连摇头,忽然高高地举起右掌,嘴里发出一声沉浑有力的虎啸声。刹那间,那只原本普普通通的手掌竟突然膨胀变大,幻化成一只斑斓猛虎的上半身,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军人头顶。 那种变化比小彩看过的任何魔术表演、魔幻影视剧都要诡谲,是以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紧接着,第一个人发出一阵凄厉而高亢的鹰啸,双臂飞扬,幻化成一只青灰色的长翼苍鹰,迎击猛虎,救下了那名军人。尽管如此,军人已经遭到了极度惊吓,双拐一滑,向后仰面跌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小彩尽管心里害怕,却稳住心神,跑过去搀扶那军人。 猛虎与苍鹰的吼叫、呼啸声持续响了十几分钟,才渐渐平息,两人的手臂也恢复了原状。 第二人说:“地球轴心的秘密绝不能被外人探知,否则这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也将遭到破坏,我密宗弟子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一人缓缓地反对:“净土并不属于密宗,这星球是属于芸芸众生的,而不仅仅是我们。你总是太看重自身,以为密宗可以高高凌驾于大众之上,出发点已经错了。没有净土,密宗弟子就要创造净土,奉献给大众,而不是将最后一块净土据为己有。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密宗的存在意义,是‘奉献’,而非‘索取’。” 第二人仰面大笑,大步离去。 第一人也微笑低头,退入黑暗。于是,火堆边只剩小彩和那军人。 “看那下面。”军人没有打量小彩,而是用单拐指着火堆旁边的地面。 小彩骇然发现,地面竟然是透明的,犹如一块质量极佳的水晶玻璃。玻璃下面,就是一个深无止境、幽邃晦暗的洞穴。她和军人此刻就站在这个直径十步的圆形洞穴边缘。 “那到底是什么?”小彩拖着军人后退,睁大眼睛望向洞穴深处。 “那就是地球轴心,埋葬着地球所有秘密、所有能量、所有未知变化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探究它、读懂它,将那些未知能量转化为可控的东西,奉献给元首,壮大德意志军队的实力,消灭四海之内的强敌……”军人的情绪变得激动而昂扬,那张赤褐色的方脸也变得容光焕发。 小彩看清了,地穴深处不是漆黑一片的,而是充满了晃动穿行的影子,仿佛彼端有无数地狱恶鬼,正蹒跚而行并期待着有一天能由洞口爬上来。影子再往下,则是暗红色的翻腾火海。 “我看它不像什么地球轴心,倒像是人间地狱。”小彩开玩笑。 没想到,军人并不觉得好笑,而是接着她的话题说下去:“没错,掌握地球轴心的力量后,全球范围内任何一个国家都要买你的帐。一旦哪个国家领导人不顺从,他的领土立刻就会变成人间活地狱……”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彩抬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石室,迟疑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军人疑疑惑惑地反问,“你问我?难道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吗?” 小彩从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拥着被子喃喃自问:“我怎么知道如何去到那里?那只不过是一场怪梦而已啊?”不过,同样的梦重复做了几千次,仿佛一个固定的电脑程序一般,等那军人疑惑反问时,小彩就会准时醒来,从没出现其它结果。 叶天注意到,小彩复述每一个人的话时,分别用的是藏语(激辩的两人)、德语(军人),语气音调各不相同,非常真实地再现了怪梦中的人物关系。 “你懂他们说的话?但你应该没学过藏语和德语,怎么能听懂?”叶天心头有一点点的疑问。 小彩沉静地微笑着:“叶叔叔,我不懂,但别人懂。当我第十次做这个梦时,就找人翻译了那些叽里咕噜的话。事实上,我就算不懂,也能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在梦中,我觉得自己不是小彩,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跟所有人共同面对命运抉择的大人。” 叶天点点头,表示理解小彩话里的意思。 “接下来,我要去一个地方。”小彩用纤细的食指蘸着茶杯里的水,在餐桌上快速地勾勒出了一幅连绵起伏的山景。大山深处,露出一些样式古老的塔楼飞檐,显然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庄园。 “那是什么地方?”叶天追问。 “玉龙雪山深处的一个土司大院,土司和他的家族早就不存在了,那里只剩一些过去的老房子、老牌楼。”水渍干得很快,转眼间山景已经模糊。 “好。”叶天只答了一个字,不追问缘由,也不多加劝阻。他看得出,从大理到龙虎镇的流离颠簸中,小彩身上已经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从一个娇气怯弱的小女孩变为了沉稳镇定的少女。 司空摘星回来时,脸色铁青,鼻孔里一个劲儿地“咻咻”喘粗气,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继续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劲干别的。”叶天抄起筷子,低声招呼。 随着段承德、司马的惨死,他一下子看明白了,龙虎镇不是此行的尽头,而仅仅是长途一站,往后仍有漫长的未知旅程。 “吃吃吃……”司空摘星情绪爆发,双手把住桌面,做出了即将掀翻桌案的动作。 叶天及时向前探身,食指一动,两根筷子左右张开,分别点中了对方肘弯里的穴道,令其双臂酸麻,无法发力。 “坐下吃饭,我说过了。”叶天沉下脸。 “司马死了,我这一路上跑跑颠颠白干了,一分钱都捞不到。叶天,换成你,还能吃下饭吗?”司空摘星咆哮起来。 砰地一声,客厅的门被撞开,阮琴摇摇晃晃地冲进来,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浑身战栗,无声抽噎着。 最后进来的是顾惜春,他的右手中拎着短枪,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而是大步跟进到沙发边,枪口抵住了阮琴的后脑。 “见面地点是段承德选的,现在老段死了,唯一的知情者就是她。我们必须知道,酒店里还藏着多少危险!”顾惜春是个老江湖,为了自身安危,先发制人,也无可厚非。 所有目光的焦点集中到阮琴身上,但她一直都在抽噎,无力起身,根本不在乎顾惜春用枪指着自己。 “揪她起来,揪她起来!”司空摘星尖叫着。 顾惜春稍一犹豫,便用左手揪住阮琴的头发,大力一提,将对方拉起来,变成面对叶天等人的坐姿。随即,顾惜春的枪狠狠地顶在阮琴眉心,食指勾在扳机上,凶神恶煞般喝问:“说,你们选在这里接头,到底是何居心?” 叶天望着阮琴泪痕纵横的脸,想到的却是蝴蝶山庄一役中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香雪兰:“香雪兰死,阮琴才能上位,成为段承德身边唯一的女人。她为了走到这一步,一定经过了非常多的谋划与算计,并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与期待。现在,面对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悲惨结局,心里又会怎么想?那么,段承德是‘天蝎’,阮琴本人与青龙的组织会有某种牵扯吗?” 毫无疑问,阮琴是个妩媚而姣好的女人,否则也不可能迷住段承德。当她用细密的牙齿紧紧地咬住薄薄的红唇时,浑身轻颤,连腮边垂落的发丝、眼眶里打转的泪花都一起颤抖,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律来。 “说,否则的话——”顾惜春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凸,已经顾不了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的个人形象了。 阮琴可怜兮兮地向叶天望了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嗫喏着开口:“我不知道……是段先生执意要在这里跟大家见面。我偷偷听到,他和一名阿拉伯人通电话,对方说,所有的大秘密都在……三星堆遗址下面。还说,对于那些日本人,不能简简单单地以消灭、全歼为目标,而是通过他们,把二战时期日本谍报机关获得的内幕资料全都挖出来。” 叶天明白,“天蝎”段承德一定是被青龙遥控指挥的,对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还有什么?段承德有没有说过,三星堆遗址下面有什么?”顾惜春仿佛黑暗中的蛾子见到了一线亮光,立即厉声追问,把其余的线索都一下子抛开。 “他口风很紧,只透露过一点,说是二战时期遗留下来的某支日军部队一直潜伏在中国的西南大山深处,据可靠消息,那些人仍然活着。找到他们,就能大有收获。三星堆遗址下面,就是二战侵华日军的南方大本营。等你们离开后,他就找人过来,潜入地下,消灭日本人,把那里的一切据为己有。”阮琴的回答仍然模糊,无法解开顾惜春心头之惑。 短暂的沉默之后,司空摘星倏地滑步,到了叶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叶天,大竹直二他们带走了方纯,等于是在你的心尖尖上扎了一刀,这个仇不能不报!我和老顾帮你,跟日本人干一票怎么样?到时候,人归你,东西归我们,怎么样?” 叶天笑了,他明了司空摘星的想法,现在只有三人团结,才有与大竹直二抗衡的力量。 “怎么样?别光笑不说话。”司空摘星着急地催促。 “好,一起干。不过先说好,到了目的地,你不能动任何属于三星堆的国家文物,只拿日本人的东西。”叶天严肃地说。 司空摘星做了个鬼脸,举手行了个不伦不类、国籍不明的军礼,笑着低叫:“遵命,叶天阁下。” 顾惜春又在追问阮琴:“段承德有没有地图、笔记本、计划书之类的留下来?” 这次,阮琴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有有,就在隔壁的卧室里,我带你去拿。” 她艰难地起身,扶着沙发、墙、门框向外走,而顾惜春则拎着短枪跟在后面,渐渐放松了警惕。 按常理说,男人们对于娇弱的女人总是不设防的,顾惜春、司空摘星也都不例外,否则就不会大意到一个人跟随阮琴出去。 第03章 大和之花 叶天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便向阮琴的背影多看了几眼。她的纤细腰肢轻轻摆动着,如同春天垂落湖面的嫩绿柳枝,左手拤在腰间,右手遇到什么扶什么,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支撑着自己不会当场倒下去。她的身体是那样虚弱,看上去只要顾惜春伸手一碰,她就会倒地不起。 “啧啧,也就是现在这环境实在太糟糕了,我猜若是换了另外一种地方的话,老顾早就搂搂抱抱,准备给阮小姐一些热量跟安全感了,嘿嘿,嘿嘿……”司空摘星暧昧而促狭地怪笑起来。 叶天收回目光,狠狠地瞪了司空摘星一眼:“小彩在场,大人别胡说八道的!” 被司空摘星这一打岔,他的注意力受到干扰,视线就脱离了阮、顾两人。 “什么叫胡说八道?老顾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大理时,他一个劲儿地跟方纯套近乎,你又不是没看见。这家伙,只要一有机会,就跟女孩子黏在一起,精力充沛,乐此不疲……”司空摘星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打量着餐厅、客厅里的摆设,大概又没安什么好心。 叶天疲倦地笑了笑,不自禁地摇头,否定了长期以来自己心里的那个想法。 他原以为,司空摘星会跟长江矩阵有关系,即便不是该组织的首领,也是其中一员。从大理至此,一路上至少有十几次激战、杀戮、火拼事件发生,按理说大陆警察早就该介入调查并展开沿途追击了。可是,那些事都无一例外地被平息下去,并没有给叶天带来麻烦。 换个方向思考,叶天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大陆警方已经得到了某种通知,沿途大开绿灯,任何事都不追查,任由一行人奔走。” 他有理由怀疑,司空摘星就是与警方达成了默契的人,因为只有对方才有机会、有时间离开群体单独行动。 那些都是之前的判断,当司空摘星盯着阮、顾两人的背影邪笑时,叶天又觉得,真正的长江矩阵内部高手,经过思想与技能的严格训练,心底是不会有那种肮脏想法的。 “叶天,大竹直二他们离开泸沽湖数天了,你说他们会不会从地底怪人那里又获得了重大发现?唉,都怪咱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历史,到现在也弄不懂二战时候的日本鬼子究竟在中国做过什么。在我印象里,就记得‘南京大屠杀’和‘731部队’这两件日本暴行,至于其它的,还真是陌生。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就偷到了——” 关键时刻,司空摘星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呼救声打断了,那是阮琴的声音,就来自隔壁。 “救命,救命,天哪,救命——” 叶天弹跳起来,只跨出三步,司空摘星已经轻烟一般飘出去,左手在门框上一勾,借力飞旋,像只俯冲的大鸟一样消失在门口。 “不要怕,待在那里。”叶天没忘记嘱咐小彩,毕竟她是为数不多的线索中最清晰的一条。 突变发生于豪华卧室之中,顾惜春仰面倒地,阮琴紧张地瑟缩于窗子边的角落里,双手抱头,嗓子已经因高度紧张、狂乱嘶吼而无法出声,只剩下喉咙里传出的“嗬嗬”之声。至于顾惜春则四肢展开,形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大”字,脸上留着惊怖万分、诡异之极的表情,双眼目眦欲裂,向屋顶直视。 “老顾死了!他奶奶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司空摘星捏着下巴,喃喃地说。 顾惜春真的死了,死得突然,并且死不瞑目。 叶天小心地站在卧室门口,缓缓地打量着里面的床、床头柜、台灯、落地灯、沙发、衣柜、壁炉。 “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他叫了一声。 窗子是开着的,绯色合欢花的落地窗帘一翻,拂到了阮琴身上。这种微不足道的触动,却令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向外跑,慌不择路地撞到了大床一角,身子直飞起来,向着床尾的地面掼下去。 司空摘星反应极快,一闪而出,双手平伸,接住阮琴,顺势把她扔在旁边的单人沙发椅上。 嗤地一声,顾惜春的喉结正中蓦地射出一条暗紫色的血线,笔直向上冲起一米半高,然后无力地散落。立刻,满床满地都添上了斑斑点点的血痕。这是“黑室”留在大陆的最后一个人,他一死,黑室人马即遭全军覆灭之厄,无一幸免。 “老顾——”司空摘星惊叫,随即捂着鼻子后撤,闷声疾呼,“血里有毒,糟糕!” 血光一现,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粉粉淡淡的毒雾,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腥臭气,并不随风飘散,而是迟缓而坚决地弥散开来,将所有人笼罩住。 “出来吧,先别管老顾了。”叶天告诉阮琴。 阮琴大概是吓傻了,愣了近一分钟,才火速抓起手边的一卷图纸,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并顺手一拉,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司空摘星顾不得捂鼻子,一把接下图纸,哗地一声展开,又惊又喜、头也不抬地叫起来:“是藏宝图、三星堆遗址下的藏宝图!叶天,这下咱们发财了,根据这图纸标示走,就一定能满载而归。” 所谓的“三星堆遗址宝藏”只是江湖传说,没人获得过确凿的线索。这一次,段承德“为别人作嫁衣裳”,恰好成全了司空摘星。 “突变是怎么发生的?”叶天牢牢地扶住阮琴,沉声询问。 “我去床头柜边拿图纸,那窗子原本是关着的,不知给谁打开了。顾先生就走过来帮我关窗,窗帘一动,他就闷哼一声倒地。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一条金头黑背的蜈蚣钻进他的嘴里去了,外面只剩半截尾巴,不停地摇摇摆摆的。这里不该有蜈蚣,我之前也没发现有什么虫虫蚁蚁的,谁知道是怎么了……”阮琴语无伦次地解释,双手捏住衣角,不停地绞来绞去。 有人能以怪虫杀了司马,当然也能祭出蜈蚣逆袭顾惜春。接下来,会轮到谁呢?叶天倍感头疼,因为那下蛊的杀手来无踪去无影,时不时闪击,令人防不胜防。 “叶天,先别管死人了,我们直接去这里——龙虎镇正北仅二十公里车程的鸭子河,确切地点是三星村、八角庙、虱子坡、土地塘、回龙村、东岳庙这几个村子围绕起来的范围,大体看来,这是个直径五百米的圆形,中心点位置的红色星标,很可能就是宝藏入口。”司空摘星拥有一流的洞察力,很快便确定了行动方向。 叶看着地图,由龙虎镇开始,一条红色的虚线指向北方,停在一处叫做“观景台”的地方,然后实线变为虚线,笔直向正西延伸,指向三星堆遗址。全图唯一一个红色星标落在观景台上,其重要意义毋庸置疑。 “你怎么看?”叶天问阮琴。 “我不太懂,只是听段先生说过,龙虎镇距离真正的宝藏埋藏地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这张地图对他很重要,时刻不离身边,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研究一两个小时。我对宝藏不感兴趣,你们放我走好吗?我可以先带小彩回大理去。”阮琴可怜兮兮地说。 司空摘星马上摇头:“不行不行,宝藏没有到手之前,谁都不能走,以免泄密。” 接下来,一行四人快速下楼,进入空荡荡的地下车库。 在阮琴的指引下,司空摘星打开了属于段承德的那辆墨绿色三菱越野车,载着其他三人驶离酒店。 “这下好了,我们总算没有白跑一趟,有了藏宝图,就能先下手为强,把好东西先攫取到手。”司空摘星将车子油门踩到底,高速北去,在深夜的空旷大街上飞驰。自从下楼,他一直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快乐得像个盼着过新年、穿新衣的孩子。 三星堆遗址是一个总面积超过12平方公里的大型遗址群,包括大型城址、大面积居住区和两个器物坑等重要文化遗迹,位于成都平原北部之沱江冲积扇上,具体地址在四川广汉市城西七里,北临沱江支流湔江(即司空摘星说的“鸭子河”)。“三星堆”之名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玉皇大帝在天上撒下了三把土,落在广汉市的湔江边,成为突兀在大平原上的三座黄土堆,犹如一条直线上分布的三颗金星,三星堆因此而得名。考古学家发掘确认,三堆土实际是这个千年古都的南城墙,城墙上有两个缺口,因年代久远,城墙坍塌剥蚀而成。 三星堆遗址的年代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延续到商末周初,距今4800至2800年,内存三种面貌不同但又连续发展的三期考古学文化,即以成都平原龙山时代至夏代遗址群为代表的一期文化,又称“宝墩文化”;以商代三星堆规模宏大的古城和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为代表的二期文化;以商末至西周早期三星堆废弃古城时期为代表的三期文化,即成都“十二桥文化”。 按照国内外考古专家的估计,三星堆遗址被发掘的部分仅是全部古城区的三分之一,周边、地底尚有许多未知秘密,等待进一步的大规模掘进。很可惜,限于资金、人手等诸多原因,只能暂时维持现状,以待来时。因此,该遗址如一块半含半露的黄金瑰宝,引得全球各地盗墓者们垂涎欲滴。 一路北上,叶天单手支着头,沉默不语。他希望尽快找到大竹直二那队人,最终确认“方纯已经脱险”这一事实。但是,围绕宝藏而起的战斗却又是不可避免的,己方势单力薄,不知胜算几何? 车子连续过了李家三道龙门、陈家花龙门、老广埝这几个村子,迅速接近三星堆遗址,但乡村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而坑洼,不见路灯,夜色昏暝,只能偶尔听到村中土狗的乱吠声。 司空摘星无奈地放慢车速,打开远光灯,嘴里嘟囔:“这破地方连条好路都没有,怎么迎接前来参观的游客呢?如果要我做市长,先把道路修得四通八达、一马平川的。现在报纸上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国家从上到下都对公路建设大加扶持,这里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你做市长?想得美!”叶天被逗笑了。 “我为什么不能做市长?难道我就只能一辈子做小偷?错了错了,我的理想是为人民服务、为全人类谋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空摘星居然毫不脸红地替自己辩解。 “好好开车吧你!”叶天不想争下去,缩了缩身子,准备闭目养神。 忽然间,车子的发动机熄火停转,滑行了几十米后慢慢地停下来。 司空摘星连续狠拧钥匙,猛踩油门,车子却纹丝不动。 “车坏了,该死!”司空摘星气急败坏地跳下车,掀开发动机盖子,叮叮当当地乱弄了一气,毫无头绪。 “车坏了,叶天,怎么办?”司空摘星绕到叶天这边的车窗前,使劲拍了拍玻璃。 叶天开门出来,来不及看车,便发现四面雾气骤增,目光所及处,已经变为雾蒙蒙一片,可视距离仅有百米左右。 叶天也试着发动车子,却依然不能奏效。不过,雾气倒是来得很快,几分钟内由百米远缩近到二三十米远,最后直接将四人一车包围起来。 “他奶奶的,没办法,等天亮雾散吧。”司空摘星回到车子里,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叶天和司空摘星在前排,阮琴和小彩在后排,这是一种很自然的乘车方式。但是,当他用眼角余光向后斜瞟时,蓦地发现,阮琴右侧嘴角上挑,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胜券在握的邪笑来。 “叶先生,我猜你一定很想念方纯小姐吧?”阮琴不紧不慢地问。 叶天侧了侧身,在后视镜里盯紧阮琴,低声回答:“没错。” 阮琴笑得更得意,腮上的漂亮梨涡若隐若现:“很不好意思,你已经错过了跟她见面的最好机会。” 叶天一惊,立刻追问:“什么意思?她在哪里?” 阮琴咯咯笑着,一字一句地回答:“她就在酒店里,我们若是不那么急着离开,或许她就有机会找上门来。不过,咱们急匆匆地下楼,她铁定会扑个空,而且弄不好也会被杀死司马的虫、杀了顾惜春的蜈蚣碰上。那些东西可是认血不认人的,一开杀戒,就无论如何都收不住,一直到吃饱喝足为止。我想,若是她运气不够好的话,此时已经只剩一具白骨了。你搞完了这边的事,正好回去帮她收……” 叶天心头一紧,但仍存着侥幸,低声问:“阮小姐,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阮琴冷冷地回答:“都到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情开玩笑?青龙大人安排下的任务,十二星座杀手必定全力以赴去完成,即使血洒疆场也没人退缩半步。天蝎死了,他肩上的使命与指挥权便落在我身上,这一战,必定要将日本人剿杀一空,夺取三星堆遗址下面那座浮雕密室里的全部信息。至于你们,已经没用了,正好够我的蛊虫们饱餐一顿。” 司空摘星伸手开门,但门已经自动落锁,任他大力拽拉,车门纹丝不动。 “喂,我跟青龙没过节的啊!我是不小心才闯进这个烂摊子里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把我拉上。青龙一直是我衷心钦佩的偶像,如果有用到兄弟的地方,只要他开口,我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拜托你开车让我下去吧,我实在是太无辜了,根本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拜托拜托,快给我开门吧……”司空摘星嘟嘟哝哝地告饶,可这些话一点都没传到阮琴耳朵里,她一直都在后视镜中与叶天对峙着。 外面的夜太黑,一步踏出去,不知道还有多少敌人的明枪暗箭虎视眈眈地等待着。 “那么,你是谁?”叶天问。 “我是处女座杀手,一旦盯住敌人,就再也不会放松。这一次,我的目的就是追杀大竹直二,中止他的探索行动。”她向车窗外指了指,孤傲地接下去,“外面,双鱼兄弟俩也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跟我们走吧。” 果然,三十步之外,两束探照灯的白色光柱刺破浓雾,从右前方驶来。 “叶天,这次你可真的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司空摘星嘟囔着,双手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彻底放弃了反抗。 阮琴胜券在握,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青龙现身,天地万物倍感肃杀,全都俯首帖耳、任其吩咐。取得了这次完胜后,我们就去黄金堡垒所在的地方。不过,伊拉克的勇士们可不像你们中国人一样,为获得区区黄金而颠倒痴狂。我们要的,是可以一统天下的超级武器。” 众所周知,红龙、青龙的伟大目标就是统一阿拉伯地区,为自己的利益做出最后一搏。叶天一行人由大理到此地周转数次,却始终没能逃离青龙人马的追踪。巴格达一役,盟军粉碎了红龙、青龙的老巢,本该是战争的终点,但后来的太多事实证明,那不是结束,而恰恰是开始。 “虫!虫子!”司空摘星大叫一声,身子一蜷,双脚也抬高到座位上。就在他的脚下,刹车、油门、离合器三个踏板都已经被蠕动着的毛虫覆盖,包括右手边的换挡杆上,也有虫影闪动。 “司马是死于你手?”叶天苦笑。 “没错,他潜入酒店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瞒过了所有的监控系统。实际上,蛊虫强大的侦知能力是任何电子系统所不能及的,我早就发现了他。他在日本人面前诈死,玩了一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独角戏,貌似机警狡变,可这种办法早就有人用过了,而且比他玩得更彻底、更利落。司马的戏谢幕了,而真正的瞒天过海大戏,还没真正上演呢!那出戏揭幕的时候,将会令全球震惊,举世无言!”阮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神往、崇拜、钦敬之色。 叶天的敏感神经又被触动,从阮琴的话里发现了另一条重要线索。作为十二星座杀手的一员,阮琴对青龙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那么她崇拜的人也只能是青龙。她说的“瞒天过海大戏”指的又是什么?会不会与青龙有关? “司马这家伙,骗了日本人,也骗了所有人,可偏偏没骗过你们,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真正的大戏是什么?”司空摘星居然一本正经地追问起来,仿佛两名影迷在现场讨论艺术心得。 “那你没必要知道了,因为你们即将都是死人——”随着阮琴的冷笑,外面来的车子停在十步之外,左右车门同时一开,两个一般高、一般胖瘦、一般相貌的中年男人同时跨出车子,同时举手整理本来就熨帖光洁的领结,然后并肩向这边走,步幅走姿,一般无二。 “下车吧,他们会接你们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负担的地方。别担心,也别伤心,你们不是第一批因对抗青龙而死的人,也不是最后一批。再见吧!”阮琴不屑一顾地说。 毛虫越来越多,逐渐爬上了叶天、司空摘星、小彩的身体,但小彩始终不说不动,老僧入定一般端坐着。 “喂,我说阮小姐,我跟叶天根本不是一伙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朋友关系。你杀他,我无所谓,绝不反对。但是,你千万不要错杀好人,我可是青龙的仰慕者、超级大粉丝,恨不得毕生为他效力。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老老实实,绝对听话。放了我,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好吧?”司空摘星低声下气地哀告着,不留一点尊严,连叶天听了,都有些两腮发烧。 阮琴直截了当地拒绝:“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们无用,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我们要进三星堆去做大事,当然不能带垃圾同行。” 司空摘星立刻拼命点头:“是是,我是垃圾,那拜托你把我丢在路边,让我自行了断吧?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啊……”他拼命地顿足捶胸,挤出来两行眼泪,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行。”阮琴冷笑着回答了两个字。 “砰砰”,车外突然出现了两声长枪的闷响,双鱼兄弟额头上一同添了个紫黑色的枪眼。两人表情古怪地站定,兀然停顿了几秒钟,便向后仰倒,并排躺在了路中央。 “嗯?怎么?”阮琴一怔,随即身体横移,靠近小彩,指缝里弹出一柄微型手枪,抵住小彩的太阳穴。 司空摘星已经愣住,呆呆地向前望着,无法开口。 “海东青,你在这里埋下了伏兵?”阮琴受挫,不禁恼羞成怒,不再顾及自己优雅的形象。 叶天摇头:“我们一起从龙虎镇来,中间我没打过电话,你是亲眼看到的。” 阮琴嘶声低叫:“不是你,还有谁能在这时候杀出来破坏青龙的大计?” 叶天想到了“方纯”这个名字,却不明说,淡淡地斜瞟着阮琴。只要情况允许,他将暴起擒敌,扭转颓势。 车外的人射杀双鱼兄弟后,没有出声,也没再开枪,似乎已经悄然离去了。这种死寂的发展态势,令阮琴偷偷松了口气,对叶天的态度也重新变得傲慢:“也许只是个意外吧,狙击手在远处——或者狙击手已经完成使命撤退了。等我将车里的蛊虫收起来,咱们可以继续赶路,去做完所有事。”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司空摘星大声抗议起来。 阮琴的枪口伸到前座来,照原样抵住司空摘星的太阳穴,不说话,只是阴森森地笑了几声。 “我真的帮不了你们,我真的只是个盗墓贼,上不了台面的。你们都是名满江湖的大人物、大领导,领导们谈事情,我还是别掺和了,自动撤退算了。”本来,司空摘星的手已经按在了车门把手上,随时可能跳车逃跑,但阮琴手中的枪却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被处女座盯上的人很少能逃逸消失的。”阮琴说。 “我总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赏金猎人!你是那么狡诈多变,心狠手辣,这可能是你血统中的日本部分在起作用吧大和之花?”车顶忽然有人回应,声音清亮,正是方纯。 “没错,没错,没错……”阮琴一边回答,一边仰面向上,微型手枪的枪口缓慢移动着,寻找发声点。 “我猜,在大理时,香雪兰抓到忍蛇后,一定第一时间交给了你。正因如此,司空摘星翻遍了整个蝴蝶山庄,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宝贝。你的父亲是伊拉克铸刀大师,母亲是日本九州岛的围棋大师,身兼两国江湖人物的特质,由你来接管饲养忍蛇,是最合适不过了。天蝎以为自己是青龙麾下最受宠的大将,可我觉得,他不是,你才是。”方纯一直在说话,但阮琴却迟迟不能扣动扳机,因为前者一直在车顶左右走动,无法准确地捕捉到她的位置。 “是吗?”阮琴咯咯地笑起来,“无论怎么样,今晚这场赏金猎人对决大和之花的战斗是怎么也躲不开的了。” 噗地一声,她向着车子对角线交点的位置扣下了扳机。 “啊”,车顶传来急促的叫声,似乎已经射中方纯。 阮琴不假思索,一脚跨出车,身子靠在车门上,警觉地四处打量。 第04章 真实身份 车外只有漂浮流动着的白雾,却不见方纯的身影。 阮琴抬起手,从车顶上拉下了一支加装了红外线瞄具和消声器的长枪,双鱼座杀手正是死于此枪之下。 “方纯,你在哪里?”阮琴一边出声大叫,一边将枪口对准了叶天的太阳穴。 没有人回应,浓雾之外,仿佛有车子发动的声音。 “下车。”阮琴冷肃地下令。 叶天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抖掉了满身的毛虫,跨出车外。虽然有雾,但空气还算新鲜,总比被困车内与毛虫作伴好过一些。 “叫她的名字,叫她出来。”阮琴再次吩咐。 “没用的,她不会听我的。”叶天苦笑着摇头。 “那好,我数到十,你不叫,我就开枪杀人,要死一起死。”阮琴斩钉截铁地回答。 陡然间,对面双鱼兄弟开来的车子发动了,远光灯、雾灯、车顶探照灯一起打开,刺破了浓重的雾霭。 “原来她进了那辆车子?好好好,走,向前走,我们去会会她!”阮琴紧咬着两排整齐的白森森牙齿一笑,短枪移动位置,到了叶天的后颈大椎穴,完全把他当成了一面巨大的挡箭牌。 “先放了他们吧,他们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叶天向车内指了指。 小彩和司空摘星的头顶也布满了毛虫,已经变成了两名“虫人”。幸好,毛虫还没开始往耳孔、鼻孔里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独善其身、全身而退。别心存幻想了,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阮琴的枪使劲向前一顶,推着叶天前进。 距离那辆车子五步的时候,叶天已经发现,车里没人,方纯并未坐在驾驶座上。 “嗯?她去了哪里?她能去哪里?”阮琴百思不得其解,轻轻自语。她在发动机盖子上轻轻拍了几下,稍微有些分神。 “叶天,你是方纯最惦记的男人,想必你能猜到她的心思吧?”阮琴背靠车子,困惑地望着叶天。看得出,她的内心防线已经被方纯故布疑阵而搅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双鱼座两杀手的死,是方纯给她的当头一棒;车中无人,则是迎面而来的第二棒,令她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我猜不到,实际上,我并不了解她。”叶天稳稳地立定,全身力量集中于双臂,只要有十分之一秒的空当,他就能双手反绞,夺下阮琴的短枪。 “我手中倒是有些资料,证明她是有着非凡背景的人,中情局、国际刑警组织都有可能是她的后台。换句话说,她绝不会是刀头舔血、孤身横行的赏金猎人,而是隶属于某国、某组织的潜行间谍。”阮琴抛出了崭新的观点。 叶天一笑:“是吗?那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阮琴的眉轻轻抖了抖,嘴角露出一丝愈发残忍的狞笑:“复杂吗?一点也不。那两大组织都是青龙的死敌,不管她隶属于哪一家,都是我追杀的对象。列入青龙死亡名单的人,只有死路一条。除掉她,就减少了青龙卷土重来的阻力,所以我很乐意赏她几颗子弹。” 叶天窥到阮琴的破绽,蓦地向前滑步矮身,冲到阮琴身前半步远的地方,左臂插入阮琴右肋、右臂之间,肩头与对方肩头死死贴住,令她无法举臂开枪。不料,阮琴左手中弹出了第二柄枪,毫不迟疑地上举,顶在叶天右胸心脏位置。 “只要我食指一勾,你就死定了,一枪毙命,无药可救。”阮琴说。 “别动,我瞄着你眉心呢!动就请你吃子弹,只需一颗,不用第二颗。”浓雾一分,方纯从浓雾之外倏地闯入,手中的大口径军用手枪顶住了阮琴的额头。她的动作轻快敏捷,挑选的杀入时机更是精巧绝伦,一出手就令阮琴毫无反击之力。 “你杀我,我杀他。”阮琴不甘心失败,要采取玉石俱焚的极端方式。 “杀就杀,谁怕谁?”方纯不看叶天,目光只专注于阮琴的脸。 这种三连环的僵局是无药可解的,比拼的只是彼此间的定力与耐力。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黎明前的夜是最黑暗的,你确信自己能熬过去吗?”方纯问。 “有什么熬不过去的?我以青铜八蛊列阵、以风云露雾上覆、以花鸟虫兽潜伏、以蛛网尘丝围合,将方圆三百步的地面完全掌控。只要我动动意念,那些怪虫就由静转动、由守转攻,十分钟内把司空摘星、小彩两个活生生的人啮噬为白骨。你们也明白,那两人是这场乱局中的两大关键点。他们死了,所有秘密就会烂在肚子里,谁也摸不着、看不到。”阮琴胸有成竹地笑着回答,末了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方小姐,我既不怕死,也无牵挂,用生命做唯一赌注、赌最后一轮。你说,我能熬不过你吗?” 方纯吸了口气,竖起耳朵谛听了一阵,又徐徐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点头:“大和之花,你果然……果然厉害!附近三百步方圆范围内,被你布下了至少三十余种极毒、极烈的蛊虫。青龙麾下有你这样的布阵高手,怪不得能屡次逃脱国际刑警组织的跟踪追杀。” 她望望叶天,忽然垂下手腕,丢掉了短枪。 浓雾中,慢慢响起了虫子啮噬草根、黄叶、枯枝时的细碎嚓嚓声,并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你真的是国际刑警?”叶天初见方纯出现时的沸腾热血渐渐冷了。他不喜欢她的那个身份,因为国际刑警是警察组织中的顶级精英,个人的生死荣耀全都置之度外,无惧危险,六亲不认,已经进入了“非人”境界。 他喜欢的是“女孩子”方纯,绝不会喜欢“非人”方纯。 “抱歉,我是。”方纯点点头。 叶天的心沉到冰点之下,声音也僵直冷硬:“没什么好抱歉的,人在江湖,萍水相逢,都是匆匆过客罢了。这件事结束后,擦肩而过,不复记起,谁还会在意夜来香是在晚上十一点钟开放的?” 最后一句,古怪之极,不禁令阮琴一愕。 军事行动中往往用钟表指针方向来代表攻击点位,三个人都是战术高手,当然明了这一点。所以,阮琴一听到“晚上十一点钟”几个字,便低头望向地上的短枪。不过,那却是叶天下的一个套,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 刹那间,叶天逆时针转身,左手抓住阮琴右臂,使用了军警格斗术中的“翻身背摔”手法,将阮琴的身体抡起来摔出去。同时,他俯身抓住短枪,毫不犹豫地向着阮琴连开两枪。此刻在他眼中,阮琴已经成了比段承德、司马更为危险的敌人。 阮琴的身手轻盈如风中棉絮,一落地便连续翻滚,借着车子的遮挡,迅速消失在浓雾之外。 “空弹?为什么?”叶天察觉了短枪重量有异常之处。 “对,空弹。我不想杀她,也不能杀她,因为——她体内带着‘忍蛇’,眼下投鼠忌器,我只能铤而走险。”方纯拿回了自己的枪,卸下弹夹,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嘴角露出一丝涩笑。 空弹只能唬人,不能杀人。如果刚刚阮琴对着叶天的太阳穴开枪,就将演变为“神仙难解”的死局。方纯这样做,实际是在拿着叶天的命去赌,赌阮琴不敢拼死杀人。结果,她赌赢了,阮琴果然趁着雾气遁逃。 “你这么做,会不会太残忍了?拿着朋友的命去赌?难道国际刑警组织里的人都是冷血动物?”叶天抚摸着被枪口戳痛了的太阳穴与后颈,心有余悸,不停地倒吸凉气。泸沽湖一别后,他曾无数次设想过两个人重新见面时的欢愉场景,偏偏想过的都没出现,两人竟在刀光剑影、生死厮杀中相见,非但并不浪漫,而且异常别扭。 方纯没有回答,而是取出对讲机,按住通话键,小声吩咐:“进展顺利,立即开始‘空城计’。” 至此,她才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把对讲机塞回到黑色皮夹克的口袋中。那件皮夹克的式样有些奇怪,上上下下大约有十几只口袋,大小不同,正斜各异,半数以上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你带了亚洲‘黑星社’的人来助阵?抑或是……你也是黑星社的一员,脚踩两只船,身兼两种身份?”叶天没有掩饰自己的疑虑。 黑星社是长江沿岸第一大江湖帮会,上溯渊源,有排教、哥老会、袍哥会的影子和印记。该帮成员出门行动时,都爱穿特制的黑皮夹克,里面携带着大量战斗工具。 “不,我是国际刑警,身份清楚,绝不会变。只不过,黑星社的大龙头梁薪火曾经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这次过来,正好连吃带住,把这份人情用掉。而且,他执意派麾下的‘八虎将、三十六星霜、一百零八猛士’帮我,推都推不掉。有他们八人外围设圈套伏击,一定能套出阮琴心底的秘密,然后夺取忍蛇,为我所用。”方纯语调淡淡地解释。 空城计是古代三十六计之一,计策原文为: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在己方无力守城的情况下,故意向敌人暴露我城内空虚,就是所谓“虚者虚之”。敌方产生怀疑,更会犹豫不前,就是所谓“疑中生疑”,敌人怕城内有埋伏,怕陷进埋伏圈内。不过,这是悬而又悬的“险策”,使用此计的关键,是要清楚地掌握敌方将帅的心理状况和性格特征。 叶天冷冷地问:“这么说,你对阮琴的心理活动了解得很透彻了?” 他的态度,似乎令方纯受到了小小的伤害,瘦削的肩头瑟缩了一下,眼波中掠过一丝幽怨,只是轻轻点头,并不开口作答。 “那么,接下去怎么办?”叶天知道,阮琴虽然离去,四周的蛊虫之危并未解除,小彩和司空摘星仍然在怪虫包围之下。 “我们从三点钟方向暂时撤退,一公里外的小村子里有我设置的临时指挥部。在那里,能清楚地监测到阮琴的动静。作为‘忍蛇’的豢养寄生体,她最多每隔四个小时就要补充能量。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她也是行军布阵的高手,在龙虎镇至三星堆遗址的路上安排了大量的接应点。为了彻底干净地消灭日本人,青龙本人甚至有可能亲临指挥。所以,这一战……这一战很关键!”方纯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刚毅果敢的凛然之色,仿佛一位俯瞰两军对垒的元帅,殚精竭智,运筹帷幄,只等最后大决战揭开帷幕的一刻。 在叶天眼中,此刻的方纯是完全陌生的,没有男女性别之分,只是一名一往无前的斗士。昔日在海豹突击队中,有的是这样的铁血人物,并且叶天也是其中之一。她令他想起了昔日肝胆相照的同袍战友,一瞬间,叶天的血又热切沸腾起来。 “方纯。”他禁不住踏上一步,“我会在这里,在你身边,穿越风雨,直到硝烟散尽。” 方纯深深地望了叶天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 “青龙非但是阿拉伯世界的毒瘤,更是全球和平进程的绊脚石,我是经过巴格达血战的人,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当务之急,是借力打力,先退到安稳之地,坐山观虎斗,看他们跟日本人火拼的结果再作打算,对吗?”叶天接着说下去。 “我们退,他们是诱饵。”方纯向被蛊虫占领的那辆车子看了看。 司空摘星的听力极灵敏,立刻大叫:“别别别啊,快把我们弄出去,我们不当诱饵,谁爱当谁当!叶天,叶天,你先把我弄出去,再待一会儿,我就被虫子吃光了。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拜托别聊天了,快把我们弄出去……” 方纯做了个撤离的手势,带头向三点钟方向撤退。 叶天不情愿地跺了跺脚,跟在她后面,暂时不管司空摘星的大呼小叫。他也担心小彩,但却不愿破坏了方纯的计划。 两个人沿着乡间小路走了一阵,方纯的对讲机又响起来,有人低声报告:“阮琴行踪如方小姐你所料,她现在进入了张老实村的磨坊,正调集附近人马,布设防线。另外,她的人已经靠近遗址,找到了进入地下密室的门户。还有一点意外,她布下的蛊虫阵势比我们想象得更强大,一路延绵,差不多覆盖了整个三星堆遗址。我命令兄弟们外围蹲守,没有十足把握,谁都不抢先行动。” 方纯冷静地回话:“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告诉兄弟们,彼此间以小队、小组为单位行动,加强盲点保护,绝不要落单。” 对讲机沉默下去,方纯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又过了几条水渠、沟壑、稻田、茶林后,前面出现了一个仅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有人迎上来,三击掌后询问:“口令?” 方纯回答:“冬至。回令?” 对方便回答:“圣诞。” 这种口令设置,是敌我对峙时最基本的防卫手段。叶天由此而想到,分开这段时间,方纯已经做了大量幕后工作,调动人马,巩固阵地,只为破解三星堆遗址这边的巨大死结。他甚至能想到,方纯“落入大竹直二之手”是故意为之,不过是借以探听敌人虚实罢了。再往深处想,方纯的智慧、计谋深不可测,更兼艺高人胆大,在几大势力犬牙交错的形势下进退自如,潇洒如闲庭信步。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高手!”叶天忍不住在心底轻叹。 在那人的带领下,叶天和方纯进入了村口的一个黑暗院落,长短不一的击掌声此起彼伏地响了一阵,院内大屋里的灯才亮起来。 那间大屋的墙上挂满了地图,包括航测图、卫星图、军事地图,甚至还有手绘草图,全都是与三星堆遗址有关的。 方纯在桌前坐下,静静地思索了一阵,忽然问:“叶天,还记得蝴蝶山庄最后一战吗?我相信那条曾经被人忽视的‘忍蛇’,现在已经复活了。而且,通过它,就能联络到七十年前深入山腹构筑黄金堡垒的日本人。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通讯方式,但日本的忍术秘籍《万川集海》上早就详细地介绍过。” 叶天不言不动,静待方纯的下文。 《万川集海》是日本最著名、最权威的忍者百科全书,作者是甲贺忍者流派的隐士藤林保武,著作时间为德川家族第四代将军德川家纲时代的延宝4年(1676年)。作者结合日本和别国历代名将的思想与武学精华,参照《六韬》和《孙子兵法》的内容,写成了集忍道、忍术、忍器于一体的忍者究极修行指南,并将书命名为《万川集海》,取意于中国古籍《文选·左思·吴都赋》中的“百川派别,归海而汇”。该本典籍由正心、将知、阴忍、阳忍、天时、忍器六部分组成,此书成为了后来忍者修行的必读教材。 “你看过那本书吗?”方纯问。 叶天点点头,并迅速在头脑中回忆起书里的内容。“忍蛇通讯”这种方法曾出现在《万川集海》的五、六、七卷中,这三卷讲述的是忍术中的“阴暗面”,即“阴忍”,描述忍者手段中阴暗的一面。书中说,忍者可以运用欺骗、迷惑等等战术或威慑、恐吓等手段来使敌人产生混乱,依靠伪装、夜袭、潜入内部和捕获敌人头目或策动敌人关键人物变节来获取胜利。 “我一直记得日本著名忍者真田幸村的传说,据历史记载,他是豢养‘忍蛇’的第一人,并借助于一名具有医生身份的忍者帮助,成功地将一条金甲小蝮蛇植入死敌德川家康体内。因为‘忍蛇’的存在,真田幸村明了德川家康大军的一切动向,率麾下真田十勇士九次伏击德川家康。天不佑他,始终不能成功,最终兵马耗尽,力竭阵亡。此时的‘忍蛇’非彼时的‘忍蛇’,我相信有了它,就能找到通向黄金堡垒的道路。这一点,我知道,你知道,青龙也知道,所以‘忍蛇’已经成了必争、必守的关键点。叶天,事情演变到现在,不管情不情愿,都必须要刺刀见红、拼死一战了……”方纯拉开两肋下的拉链,从中取出三柄短枪、一套刀囊,平放在桌子上。 真田幸村(1567-1615)被誉为日本第一强兵的名将,大坂夏之战中带领处于劣势的丰臣家拼死抵抗德川家康,麾下真田十勇士多为忍者,本身也擅长将忍术用于战阵,在最后面对十倍于己的德川家大军,毅然率领旗本赤备队发起突击,使用忍武者突击战法三次逼退德川家康本阵,杀得德川家康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叶天用这句名人的诗词为真田幸村做了注脚。 “没错,还看今朝。”方纯附和,解开刀囊上的尼龙粘扣,亮出里面的五柄窄细小刀。 “给我准备的?”叶天苦笑。 “对,目前形势下,卷进来的所有人不想被杀,只有杀人。杀人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证自己不会被杀。叶天,想要追查令尊死因,首先要保证自己顺顺利利地活下去。我不强迫你站在我们这边,但至少,你要看清谁正谁邪,明白自己要干什么。”方纯的语气很低沉,动作很迟缓,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提到“父仇”,叶天便觉得有条皮鞭狠狠地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我站在你这边,灭青龙,保卫属于中国人的东西。”叶天坚决地说。 “属于中国人的东西?”方纯抬起头,低声反问,“黄金堡垒吗?超级武器吗?叶天,这里面没有什么是属于中国人的,而是属于全世界、全人类。如果那些东西会毁灭人类的未来,我们就有责任封存、拆解甚至销毁,免得它们落在狂人独夫手中。我加入国际刑警组织之时,举手宣誓过,为全球和平战斗至死,而非为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种族而战。” 国际刑警组织是除联合国外规模第二大的国际组织,也是全球最大的警察组织,包括184个成员国,每年预算超过3000万欧元。1989年以前总部设于法国巴黎,其后迁往里昂。现在它有188个成员国,其运作资金由成员国拨出。国际刑警组织保持绝对的政治中立,不会介入任何政治、军事、宗教或种族罪行,也不会介入非跨国罪案。它的目标是以民众安全为先,主要调查恐怖活动、有组织罪案、毒品、走私军火、偷运人蛇、清洗黑钱、儿童色情、高科技罪案及贪污等罪案。 所以,方纯说以上那番话时神情肃然,义正词严。 叶天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样一来,你跟青龙已经是水火不容的敌对方,与任何一个赶来蹚浑水的帮派都有利益冲突,所以你的处境会变得越来越危险。” 其实,这种“针尖对麦芒”的敌对关系亦长期存在于国际刑警组织与犯罪集团之间,毫无妥协余地。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会一直无怨无悔地走下去,至死方休。”方纯凛凛然一笑,发自内心的豪气溢于言表。 她开始动手拆卸短枪,仔细地检查着每一部件,甚至包括弹匣里的每一粒子弹,然后重新组装起来。 “前途渺远,且行且战。现在,我们先把能做的做好再说吧。”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第05章 隔空交谈 天亮前,陆续有报告传来: “司空摘星、小彩仍然被困,蛊虫不进攻也不后撤,可知阮琴还没下最终命令。” “阮琴开始移动位置,由磨坊西去,进入了三星堆青铜器研修院。资料显示,院内有一个藏品相当丰富的青铜器收藏室,存放着六百余件刚刚出土、还没来得及分类编号、报送资料的发掘品。” “日本人方面没有动静。” “不见青龙现身,也不见阮琴与外界联络。” 叶天立刻在地图上标出了青铜器研修院的位置,并用红笔圈定,距离本地的直线距离大概为四公里。 “去那里?备车,去那里!”方纯先是自问,随即跳起来,大声下令。 十一分钟后,叶天一行八人骑八辆自行车赶到研修院东面的树林中。除了他和方纯,跟随过来的都是身背长枪的年轻人。在山地急行军中,自行车轻便灵巧,不产生噪声,是最理想的交通工具。 “散开,寻找制高点埋伏,开战时寻找有效目标点,尽量以四肢为射击目标。击伤,而非致死。”方纯简洁地下令,六人立即悄声散去。 研修院在正西面五十米处,一片沉寂,不见人影闪动。 “半小时后,我们翻墙进去。”方纯用望远镜向研修院方向观察。那些两米多高的院墙是挡不住他们的,现在需要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进去。 叶天折断一根树枝,凭着记忆在地上画了一幅研修院的内部简图。收藏室在大院里的旧楼中,一号门一层,很好找。 “阮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不是圈套?她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发动对日本人的突袭?”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扰动着叶天的思想。 “我先去,你留守。”叶天最终用指北针确定方向,然后猫着腰向前冲,穿过一大片灌木丛后,借力跃起,轻飘飘地翻过高墙,进了大院。院内新楼与旧楼一南一北,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他贴着墙根北去,很快便伏身于旧楼一号门侧面的花坛旁边。一号门是两扇破旧的地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斑斑驳驳,边角处留下了数不清的磕碰痕迹。 叶天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飞出去,打在虚掩的门上,发出“嗒”的一声闷响。很快,便有两人从里向外呼地一声推开门,探出头来张望。那是两名胡子拉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健壮,顾盼之间,目露凶光。 “没人?怪了!”两人探望了几秒钟,便缩回头去。 研修院是个文物研究机构,不可能有此类凶徒,所以叶天判断,阮琴就在里面,那两人是负责放哨巡视的人员。他贴着墙根迂回向北,沿大楼的落水管攀援向上,由二楼卫生间的一扇小窗钻入。 再次进行方位确认后,他小心地下楼左转,进入了收藏室。 这个收藏室实际是由一个废弃的礼堂改造而成的,内部空间近似于正方形,约成年人一百步见方。未经清理擦拭的青铜器搁置在一米高、两米宽的水泥混凝土台子上,台子东西贯通,总共有三十列之多。空气中充满了铜锈气、土腥气以及不知名的陈腐气息,一踏入这里,便仿佛置身于地下古墓之中。 台子尽头,是礼堂中原先就存在的主席台,比地面高出一米。此刻,披着一条深灰色毡毯的阮琴就站在那上面,背对叶天,面向一字排开的十几台电脑。 叶天没有丝毫停顿,便穿过一件件锈迹斑斑、裹着泥土的青铜器,蹑足靠近主席台。 “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通向你那里的路怎么走?什么是石化山谷?什么是水底回廊?什么是第一压力室?你不说,我怎么能救你出来?现在,大日本帝国的命运之车再次行驶到进退两难的十字路口,无论是皇室高层还是国民群众,都在翘首企盼。作为天皇麾下的国之重臣、国之砥柱,你有责任、有义务站出来,挽救扶桑之国的未来……”阮琴在用日语说话,并且使用的是措辞和语气都很守旧、严谨的近代日语,而非现代日语。 在她面前,所有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的全都是深绿色的声波图示。不过此时图示是一条平滑直线,表示并未有回应声音出现。 阮琴裹紧了毡毯,低头检查每一个屏幕前的麦克风,不时地手按胸口,低声咳嗽。 叶天屏住呼吸,躲进暗影里,双眼紧盯着阮琴的背影。他隐约感觉到,阮琴的表现很不正常,仿佛一个重病缠身的人,正在进行着孤注一掷的拼死一搏。 嗡地一声,某只麦克风出现了啸叫,与它相邻的屏幕上,直线一颤,有个苍老迟缓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过,我们没办法……使用超级武器……除非……是要毁灭……地球,毁灭……整个地球。这是……不能想象的……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毁了……它,人类灭亡,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也被……灭亡了……” 阮琴俯身,对准屏幕,语气加重加速:“前辈,超级武器的作用是威慑而不是真的引爆,有它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全球地位将擢升到至高无上的境地。中国兵法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战斗的最高境界。拥有超级武器,就等于不战而胜。如此一来,非但是我们日本,连全球各国都要感谢前辈,为全球和平做了最大的贡献。前辈,请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迎接您凯旋归来?七十年过去,您闭关自守、修炼不已,终于该迎来日出东方、光照四海之时了。” 那声音回应:“七十年……果真已经……过去七十年了吗?真是……不敢相信,原以为我大日本帝国的强大军队……战无不胜,当者披靡……很快就能征服中国这只东亚睡狮……打通亚欧大陆连接线……如果真的是过了七十年……我那些战友们……远在东京的朋友们……我的父亲、母亲、儿子和女儿们……都怎样了……” 阮琴立即回答:“我这里有他们的照片和影像资料,只要您出关,就能看到。当然,我会第一时间送您回东京去见他们。前辈,他们无比想念您,我想您也是一样的。到那时,亲人团聚的场面一定感人之至。” 这次,那声音没有立刻回应,音频图示又变为一条直线。 阮琴狠狠地跺了跺脚,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嗬嗬”声,显然愤怒之极。 突然间,叶天嗅到了一股强烈之极的毒腥气,仿佛有一条暴怒的烈性毒蛇正在潜近。他游目四顾,却又毫无发现。 “该死!该死!该死——”阮琴用英文低声咒骂着,举起双手,使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身上裹着的毡毯向下滑落,左肩裸露出来。 叶天远远望去,阮琴肩头纹着一条淡绿色的长蛇。蛇体极长,如一条柔软的面条般一叠一叠地盘曲着,蛇头向着她的颈椎吐出血红色的蛇信。该纹身的笔法妙到毫巅,长蛇的动作形态栩栩如生。 “大和之花,我是大和之花,我无所不能,一定能完成世界上最艰难的任务,与这个七十年前的老家伙好好沟通!冷静,冷静,冷静,我一定要完成任务……”阮琴停止了撕扯头发的动作,双臂停在半空,上身稍稍后仰,像一只僵直的木偶一般。 叶天气沉丹田,控制住脑子里所有的猜测,静观其变,等待着阮琴的下一步行动。 “前辈,前辈,还记得中日开战那一年的春天,日本东京日暮里车站对面的白菊町咖啡馆吗?那个春天多雨,咖啡馆的客人极少,有个多情的少妇总在门口撑着油纸伞等待着。她最喜欢在芭蕉叶上抄录中国人的唐诗,抄了一遍又一遍。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前辈,七十年了,她仍然等在那里,等着一个大英雄凯旋归来。”阮琴忽然换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娇媚、柔美、低缓、羞涩,使用的则是明显的东京乡下土语。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首诗,是由一位大英雄亲自手书赠她,又一笔一笔教她写中国汉字。那个春天,白菊町的雨见证了那段爱情故事,大英雄离开时,也带走了她的心。七十年,两万多个日日夜夜,白菊不知人心愁,年年开放如暮雪……将军,将军,将军,您听到她的心声了吗?”阮琴用幽怨到极致、悲伤到啼血的声音,一字一颤地诉说着。 她绝对具有一个好演员的潜质,听着听着,叶天的心也变得恍恍惚惚起来,不知斯世何世,斯年何年? “她……她是……谁?”那声音又响了。 “小菊优奈子,小菊优奈子,小菊优奈子。”阮琴饱含深情地将那个日本女子的名字连说了三遍。 那声音发出一个愕然、惊骇的“啊”字,接下来是更长久的沉默。 叶天变动了一下位置,向右移动了五步,好让自己能从侧面观察阮琴的脸。他希望方纯等人能够控制外面的局势,不让人冲进来打扰,给阮琴充足的表演时间。 “前辈,我在这里,小菊优奈子在这里,难道您忘记了昔日的许诺吗?您向我保证过,战争一结束,就回东京去,陪我一起经营那家小咖啡馆,做一对悠闲平凡的普通人。现在,战争真的结束了,我在等您回来,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阮琴一边侧耳谛听,一边喋喋不休地叙述着。 突然间,那声音急促地大叫:“可是,七十年过去了,那是生命无法跨越的生死界限。优奈子,优奈子,你是怎样活下来的?那时你只有二十二岁,现在……现在已经超过九十岁,你的声音怎么还是像当年一样?” 阮琴双臂一震,毡毯滑落到腰间,露出白花花的上半身裸体。同时,她双拳狠狠地擂在自己胸口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妩媚妖冶到极点:“将军,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有真爱,是可以跨越时间和地域的隔阂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经年不老,您自己走出来,看一眼,不就明白了吗?” 她用右掌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胸口、乳房,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嘤嘤娇啼,如同一只春夜屋檐上发情的小猫。 叶天的脸突然红了,喉头发干,浑身发热。他意识到阮琴正在用“移魂术”之类的邪派功夫向那声音展开催情攻势,连自己都无法抗拒,只怕那声音很快就要投降。 果然,那声音充满焦渴地回应:“优奈子,不要急,我很快就会出来……不过,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从内部无法打开门户开关,必须借助于外力,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你一定要等着我……” 阮琴弯下腰,重重地趴在电脑台上,疲惫地喘息着。“移魂术”与“天魔解体大法”之类的武功极其近似,必须要自损心脉精血,令自己的功力瞬间高度提升,才能控制交谈对象。 “优奈子、优奈子、优奈子……”那声音急了,一连声地叫着。 嗖地一声,一个倒提着长枪的年轻人从礼堂侧面的高窗跃进来,脚尖在水泥台子上一点,没有丝毫停顿,便跃上了前面的主席台。 他是跟随方纯赶来的六个人之一,仅有二十岁出头,嘴唇上的青色汗毛还没褪去,正是血气方刚、精力过盛的年纪。 “你是谁呀?”阮琴娇喘吁吁地抬头,手肘仍然支在电脑台上。 “我是……我是……不要管我是谁?离开那里,慢慢地离开那里!”年轻人双手平端长枪,对准阮琴的胸口。正因如此,那具白花花的酮体引诱得他越发血脉贲张,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枪口也变得摇摆不定。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离开?不如……不如你过来扶我好不好?”阮琴娇笑着,腰肢扭了扭,毡毯又下坠了一截,几乎露出了小腹。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大步上前,抬起右臂,抓住了阮琴的左肩。 “优奈子……优奈子……”那声音又叫起来。 阮琴身体一晃,向年轻人怀中跌过去,双臂一滑,搂住了年轻人的两肋。年轻人激动而惶惑地大叫一声,丢弃长枪,双臂搂向阮琴后背。蓦地,阮琴一声长笑,脚下滑步,绕着年轻人飞旋了一圈,然后放开双臂,后退三步。 “你好……好……”年轻人踉跄了一下,双手无力地捂住喉咙,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一向都喜欢牺牲自我,超度别人。去吧,去吧……”阮琴浅笑着,重新裹好毡毯。 叶天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倒下,却无法跳出去救援,因为这是揭示阮琴秘密的关键时刻,除了忍耐,他什么都不能做。 “现在,将军阁下,该告诉我进入黄金堡垒的路线了吧?”阮琴的声音恢复了正常。 那声音回答:“好吧,但你要保证小菊优奈子的安全,等我离开黄金堡垒时,必须第一眼就看到她。” 阮琴款款地摆动着腰肢,一口答应:“当然,当然,这是我的份内之事,将军阁下请放心。” 那声音说:“要进入黄金堡垒,必须——” 阮琴突然将麦克风的音量调低,叶天什么都听不到了,急得火冒三丈。又过了几分钟,阮琴一把关掉了电脑,仰天大笑不止,应该是已经获得了绝密资料。 “我是最后的赢家,这一场赌局,我赢定了。”她转过身,跳下主席台,大踏步走向门口。 叶天隐忍不动,直到阮琴消失,才慢慢接近主席台,看着上面已经黑屏的显示器。 “功亏一篑了!”他摸着下巴无奈地喟叹,然后依次打开所有电脑。很可惜,这些只是普普通通的电脑,没有音频图示,麦克风里也毫无回应。 年轻人的血已经流干,可他大大地睁着双眼,脸上满是激动、愉悦之色,仿佛还未从“移魂术”的迷惑中清醒过来。 叶天蹲下身,替年轻人阖上眼睑。此刻,阮琴留下的香气也飘散殆尽,他只好退出礼堂,与墙外的方纯会合。 “是这样?”方纯听叶天讲完,并不懊丧,而是好脾气地微笑着,揪下一根草叶,轻轻吹起了口哨。 “接下去,我们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跟踪阮琴了,看她向什么地方进发……”叶天的心情糟糕到极点,因为他发现青龙麾下的“十二星座”个个都是高手,在他面前摆下了越来越多的迷阵。 “我已派两人盯梢,希望能探知她确切的落脚点,或者是顺带发现青龙的踪迹。”方纯蹙着眉说。 叶天的心一沉,立即指出:“不妥,黑星社的人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根本不是阮琴的对手。快下令,要盯梢的人回撤。” 看阮琴在大礼堂施展“移魂术”时,连他自己都心神浮动,无法自控,更不要说是那些勇而无谋的年轻人了。以他们对抗“十二星座”杀手,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派再多人出去,都是无谓的牺牲。 “现在的关键点,是青龙何时现身。他是阮琴的主人,后者要做什么,都要请示青龙。稍等,我召集其他人,然后撤回去。”方纯站起身,连打了十几声唿哨。奇怪的是,剩余三人并没有迅速赶回来。 方纯脸色一变,与叶天向树林深处搜索,却发现三人全都被人割喉而亡。再走远一些,盯梢的二人也伏尸于草地之上,喉间中刀而表情愉悦,与大礼堂内被杀的同伴一样。 “好家伙,好险!”方纯心有余悸地低叹。 叶天猛地想到了一件事,沉下脸来问:“刚才,你去了哪里?有人杀了他们五个,难道会偏偏放过你?”他回头指向研修院,“你是不是也进去过,看到了阮琴的诡异表演?” 方纯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获得了什么?难道你没有在主席台上安装窃听器?”叶天的心思转换极快,对年轻人突然出现被杀那件事提出了疑问。 “我一开始来不及安窃听器,那年轻人自告奋勇要进礼堂去,窃听器就粘在他的颈链吊坠背面。但是,他没能坚持到最后即被阮琴所杀,我收听到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内容。叶天,别怀疑我,咱们眼下在同一条船上,只有携手共进,才有机会扳回一局。听我说,今晚十二点,青龙人马就要与日本人展开火拼,我们先回去养足精神,务求今晚一战成功。”方纯坦然回答。 “希望如此吧!”叶天向来路望了望,虽然黑星社来了不少人,但他心中仍有“无人可用”的焦灼感。敌方全是一流高手,真正的超级高手青龙还没现身,再加上隐忍、低调的大竹直二……这些人通通是江湖上最顶尖的杀人机器,单凭他和方纯,能扭转这场大败局吗? 两人撤回车子所在地,小彩已经被人救下来,围困车子的毛虫也撤走了。 “司空摘星呢?”方纯问旁边的人。 “逃走了,据他自己吆喝是被吓破了胆,再也不要掺和眼前这些事了。”旁边的人回答。 整个白天,叶天、小彩住进了方纯早就安排好的农家旅舍,放下一切心理负担,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醒来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天气一片晴好。 他翻了个身,响起了与阮琴通话的那个声音:“因为忍蛇的存在,阮琴便能与深藏山腹的人通话。那么,这是唯一的联系方式,别人无法取代。跟踪下去有用吗?如果阮琴发现了跟踪者,故意下套设伏,我们岂不会全军覆没?” 他坐起来,双手拇指大力按摩着太阳穴,努力集中精神,回忆着阮琴施展“移魂术”的那个瞬间。 “如果有更高明的移魂术大师,控制阮琴的思想,就能获取她头脑中的秘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 纵观天下,在“移魂术”方面成就最高的共有三人,依次是苏门答腊岛降头族第一高手刑猜大师、印度那烂陀北寺藏经阁主人叶忽律大师、前苏联高加索山区大马帮军师沙加诺娃大师。那三人只要请到一个,就能控制阮琴,扭转败局。不过,眼下形势微妙,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千里迢迢地邀请他们。 “那么,我也许可以试一试。”他将左手拇指移到眉心印堂穴,右手拇指移到后颈大椎穴,继续大力揉搓,感觉到两股澎湃激荡的暖流由拇指注入头脑中,在颅骨正中会合,形成了一条眼珠大小的畅达通道。当他移开左手拇指时,眼前便出现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奇特场景,包括各种炫目的光线、跳跃奔走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楼阁。这种形态,通常被人们称为“开天眼”,能够探寻到肉眼无法看见的景象。 当他将这只看不见的“眼”散射出的目光投向左面那扇木门时,依稀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脏正在一收一放地突突搏动。 “前路多风雨,是携手共同面对?还是我独行歧路,把阳光大道留给他?这一次,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与从前的历次战斗大大不同。青龙的力量太强大了,我甚至怀疑他早就已经取代了红龙,把伊拉克的全部国力在巴格达破城前转入地下,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叶天,我是那么爱你,胜过生命。正因如此,才必须要远离你,带走灾难,留下阳光。别怨我,别恨我,总有一天,你能明白……”那人是方纯,而不必她开口,叶天便已经读懂了她的心思。 第06章 废墟之下 叶天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地探寻着方纯的内心世界。 “已经有太多人因‘黄金堡垒’而死,或许我们总有一天也无法幸免。我是身负使命而来的,无法回避,只能迎着刀光剑影而上,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或胜利,或倒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而你完全不同,离开云南、四川、西藏,你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充满阳光的灿烂生活……叶天,我希望你火速退走,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你是一飞冲天的海东青,未来无可限量……” 方纯的“心语”令叶天深深感动,因为之前从未有一个女孩子向他这样坦诚表白过。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眼前的混乱景象全都消失了。 “方纯,请进来。”他低叫了一声。 哗地一声,方纯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柄黑沉沉的短枪,满脸都是忧思和苦笑。两个人默然对望了一阵,方纯先开口:“你怎么样?从泸沽湖一别到现在,一路跋涉辛苦,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 她的眼角,分明有盈盈的泪光闪动着,仿若黎明前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纯净无瑕。于是,在叶天眼中,方纯与自己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迥然不同,无人可比,无人能及。唯有如此,他才深信自己对她的深切牵挂是完全值得的。 “我没事,只是担心你……”他说。 “我也没事,我也没事。”方纯含笑回答,泪珠一闪,由眼角滑落。 事实上,方纯体内的降头术还没有完全解除,不知会在何时发作,这才是叶天最担心的。 “行动就要开始了吗?”叶天翻身下床,迅速穿好鞋子。 “对,车子、人员、武器都准备好了,二十分钟就能赶到目的地。我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青龙的人会不会抢先出手,全歼日本人。叶天,我希望等会儿到达现场时,你在地面之上留守,我带人进去。”方纯小心翼翼地说,并且趁着叶天不注意的时候,挥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也好。”叶天轻轻松松地点头答应。 很快,满载黑星社成员的越野车开始向西北进发。 叶天和方纯在最后一辆车上,两人默默地低头检查武器,一个字都不多说。沿途,不断有人用对讲机报告:“前方一切正常,没有特殊状况。” “方纯,我是不会中途退出的。这一次,我们将并肩战斗到底,然后一起去玉龙雪山。别为我操心了,我是海东青,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你能做的,我也能,而且不会比你做得差。要知道,国际刑警组织每年的新手培训工作都是由海豹突击队的教官、资深队员负责的,我就曾亲自做过连续三届的新手枪械指导员。这种情况下,多余的分心,将导致难以想象的糟糕结果。所以,我想忠告你,从现在起,我们是战友,性别不重要,情感不重要,唯一的目标是取得战斗胜利。”叶天终于开口。 车外,暮色四合,树木与远山的轮廓都已模糊,附近村庄里的老百姓都已经回屋吃饭,进入了一天中最安稳、最惬意的时段。 “好。”方纯笑着回答了一个字。此刻,她手上的短枪已经分拆、检查、重新组装完毕,举枪向着车外瞄准,身手姿势,老练之极。 “你明白就好,说句老实话,跟你合作是最省时省力的了,我说什么你都懂。”叶天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渴望与方纯合作,这种得心应手、息息相通的感觉是任何人都不能给他的。 “我也是。”方纯把短枪放回口袋中,意气风发地说,“在大理时,我一早就有了这种感觉。跟你合作时的默契程度之高,胜过我从前合作过的任何同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从阮琴那里得到什么了吧?”叶天此刻才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方纯坦白回答:“我们采用了全球最先进的声波分析仪,对偷拍到的电脑屏幕音频信号做了长达七小时的细节分析,最终得到这样的结论,说话的人存在某种喉部和气管的痼疾,导致发转折音时气力不继,异常沙哑。另外,他说话时,声音背景有滴水声、水流声,并且带着极重的回声,可见他身处一个密闭的、幽深的环境之中。” 叶天皱了皱眉,颇感失望。因为这种分析看似高深,实际却没什么用处。 车子一阵颠簸,驶入荒僻小路,有人回报:“十分钟后转过观景台,进入倭子寨,情况正常。” 方纯打开车窗,向外望了几眼,叹着气说:“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一件诡谲莫名的怪事,七十年前的日本军人、日本忍术最高境界的‘忍蛇’、日本军队筑造的黄金堡垒、日本科学家研发创造的超级武器……如果这些资料经媒体之手向外散发,恐怕全世界的人都会笑我们异想天开。对于这件事,国际刑警组织内部的意见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根本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做这件事,纯属胡闹;我这一派认为可以试一试,成功的话,等于消弭了又一个二战隐患,不成功的话,就当是一次科学实验。可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那些日本军人仍然活着,并且始终坚守着天皇的重托,与超级武器共存亡。否则,青龙也不会孤注一掷,放弃巴格达老巢,把全部力量押注于此。” 叶天点点头,表示理解,但方纯接下来的话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从阮琴体内取得‘忍蛇’,植入自己体内,接替她的‘向导’地位,打通进入‘黄金堡垒’的道路。” “什么?不行,那样绝对不行!”叶天大声反对,激动地跳起来,头顶一下子撞到车厢顶,发出“砰”的一声。 “你怎么样?疼不疼?”方纯赶紧伸手过来,在叶天头顶慢慢摩挲着,摩挲几下,又对着头顶轻轻吹气。 “我没事,还好,还好。”叶天苦笑。他喜欢此时被关注、被照顾、被呵护的感觉,而且方纯呼出的气息中带着淡淡的薄荷香,令他陶醉。 “我小时候每次碰到头,爸爸妈妈都会这样摸一摸、吹吹气,很快就不疼了。”方纯笑着说。她的双手从叶天的头顶滑下,经过双耳,最终停留在两腮上。然后,她深深地凝视他,捧起他的脸,慢慢地俯下去,将火热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车内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所以她才有机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情。那一吻,仅仅持续了约三秒钟,便随着车子的一次剧烈颠簸而结束了。 叶天握住方纯的手,低声说:“任何时候,你都要好好的。为保护你,我愿竭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当然,我们一定会活着离开,成为最后的赢家。听我说,关于‘忍蛇’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法。” 方纯眼中忽然充满了幸福而喜悦的光芒,任由叶天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红晕,娇羞无限。 车子又拐了两个弯,减速向下,进入了一个已经荒废的小村子。村中的房屋半数倒塌,院墙也七倒八歪,不成样子。 车子在村中央停下,黑星社的人迅速行动,包围了西北角的一个院落。 “那里就是进入地下的通道之一,到目前为止,三星堆遗址下的世界还是属于神出鬼没的盗墓者的,政府力量来不及介入。”方纯向叶天简单介绍,同时指挥那些人进入院子,移开一个巨大的柴垛,露出了一块两米见方的铁板。 “全体准备,五分钟后开始行动。”方纯再次下令。 叶天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时刻担心有敌人跟踪而至,展开突袭。小村子名为“倭子寨”,必定跟日本人曾在此驻军有关。村子的荒芜废弃,则是因为随着三星堆遗址的大面积挖掘,无田可种,无地可耕,所以老百姓自发迁移而去。 关于三星堆遗址的考证、发掘、谣传多不胜数,但归根结底,发掘物品被悉数转移,遗址上留下的仍只不过是黄土丘陵、坑槽累累,没能给百姓们带来更多好处。 “我相信,大竹直二和他的人就在下面某个地方,他们已经获得了二战时日本驻军的全部秘密,并由此而探究到‘超级武器’的全部信息。那些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的初步设想是,层层推进,各个击破,最大限度地活擒敌人,完整地取得线索。这一战,与泸沽湖大熔炉完全不同,我们必须克制情绪,少开枪……”方纯又来到了叶天的身边,并合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叶天说出了一直都在考虑的问题:“一旦有事,我们能从国际刑警组织那边得到什么援助?” 方纯苦笑:“什么都没有,我们的组织结构一向都是单兵作战、单线联系,每一名成员直接向总局长汇报工作,彼此间的权责既无交叉,也不混淆。大名鼎鼎的英国军情六处的组建方式,就是向我们全盘学习的。我不是著名的大间谍007,但此刻的孤立处境却跟他差不多。知道我原先为何用‘赏金猎人’这一职业来掩饰身份吗?因为我和同事们全都是永远拿不到赏金的‘罪犯猎人’。” 她靠在一棵半枯了的柿子树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 在她身后,黑星社的人零零星星地分散开来,做着展开突击前最后的准备工作。叶天可以预想到,他们中的一大部分很快就要吞弹身亡,成为江湖这口无底大染缸的牺牲者。不过,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那些人加入黑星社的那一刻起,就选择了“浪迹江湖”这条不归路,“杀人”与“被杀”的几率完全相等。 叶天迎风站着,似乎闻见了鲜血染红黄土时散发出的浓烈腥气。 “我先带人下去,清理现场后,再接你下去。”叶天不容置辩地说。 方纯想了想,虽然不太情愿,但最终却点点头,同意叶天的安排。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方纯,再也不要想通过‘置换忍蛇’这种方式来打开黄金堡垒了,那不值得。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唯有好好善待它,才会开出幸福之花。”叶天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也只能说这么多。面对未知的危机,他并不能保证一场恶战后,凯旋归来者会有几人。 在海豹突击队时,每次战后归队时,都会有几个名字从花名册中永久地划去。死人是获取战斗胜利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作为一名曾经的优秀指挥官,他只敢保证少死人、少伤亡,却无法保证不死人、不伤亡。 “叶天,你不是我,怎么能了解这次任务于我而言的重要程度?”方纯忽然变得坚毅而伤感。她卸下短枪的弹匣,抠出一粒黄铜子弹,紧紧地捏在指尖。夜色中,黄澄澄的弹头闪着耀目的寒光,如同死神的眼睛。 “在我之前,有五位资深的国际刑警前辈因探究黄金堡垒而一去不回,组织方面曾一度封存资料,暂时关闭了这个任务,不再拿下属的生命去冒险。他们都曾是我的师长,曾毫无私心地帮助我、呵护我步步成长,并且用他们宝贵的生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在无路无桥的西南蛮荒之地修一条路、搭一座桥出来。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揭开‘黄金堡垒’秘密的机会,在我之后,再无来者。我要对冥冥中那一个个孑孓而行的灵魂们负责,每一晚闭眼前,我的灵魂都要接受他们的目光拷问……我的弹匣里,永远都留着这样一颗子弹给自己。叶天,我已经用生命押注,反悔不得,否则的话,我尽可以……” 有些温情脉脉的话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候、这种环境下说,但方纯的眼神已经令叶天明了了一切。他接下了那颗子弹,在指缝间摩挲着。 “相信我。”他用这三个字结束了谈话。今日之前,他很少对别人承诺什么。今日之后,他的肩上便担着两个人的生死性命,不死不休,不离不弃。之后,他从身前的颓壁一角采摘下一朵半开的亮紫色野花,双手献给方纯。 野花无名,花瓣分为小小的八片,在夜风中散发着淡淡的朴素幽香。 “因花之名,地狱横行。唯我枪血,浴火重生。”叶天念的这十六个字,就是海豹突击队队员们展开行动前的“必胜咒语”。彼时,他和同袍们围成一圈,头顶着头,拳头顶着拳头,用各种本国语言大声念这段话,激发勇气,以壮行色。 今日,他的同袍、他的精神寄托、他的生命中最爱全都集结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方纯。所以,他竭尽所能、倾尽所有,也要带她穿越黑暗长路,抵达光明彼岸。 他相信自己能做到,因为他是天下无敌的“万鹰之王”海东青。 五分钟过去了,有人掀开那块锈迹斑斑的铁板,露出了倾斜向下的通道。叶天带五个人先行,鱼贯而入。 一开始,通道极陡,倾斜角差不多有六十度,地面上的台阶长度、高度等等不一,极不规范。叶天借助强力电筒的帮助,很快就判断出,那些都出自于不同批次的盗墓者之手。大概下降二十五米之后,通道变得略微平缓,地上不时看到吸剩下的黄色烟蒂。 叶天停下来,看清了烟蒂上“柔和七星”的标签。那是一种日本烟,而且是日本人行走全球时最爱抽的。柔和七星香烟在全球40多个国家销售,其日本之外的关键市场是台湾、韩国、俄罗斯和马来西亚。自1977年柔和七星创建以来,连续30多年一直是日本的领先品牌,目前也是世界上第三大畅销品牌,至今魅力不减。可以说,有这种烟蒂的地方,一定有日本人存在。 “叶先生,还考虑什么?我们一路冲下去就是了,见人就杀,见金子就抢!”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迫不及待地低叫着,干黄的瘦脸已经被贪婪的欲望灼红,鼻尖上正泛着油亮亮的红光。 叶天不禁皱眉,他忽然明白黑星社老大梁薪火为什么一定要派人跟定方纯了,因为对方觉得,这是一趟很有油水的好买卖。可惜,这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而是步步拼命的苦差事。 “大家小心点,咱们即将面对的不是江湖上下九流的散兵游勇,而是高深莫测的日本山口组。”叶天说的是实情,并没有过度夸大敌人的实力。 瘦子“嘻”地一笑,大大咧咧地回答:“叶先生,咱们兄弟就是奔金子来的。最近淘金帮有人前来投靠入伙,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解放前日本鬼子撤退时在三星堆、玉龙雪山埋藏了大量金子。咱们兄弟去不了雪山掺和‘黄金堡垒’的事,就只好跑到这里来捞上一票。放心,放心,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黑星社是喝着长江水长大的,江南江北、黑白两道大嘴通吃,只要跟长江沾边的财路,都少不了咱们一份子。” 他身后的四人立即响应,高举短枪,仿佛这就是打开黄金宝库的钥匙。 听到瘦子提及“淘金帮”,叶天只有在心底苦笑。雷燕等一干淘金帮高手连日本鬼子藏金的面都没见上,就一个接一个倒下了,更何况是眼前只听信以讹传讹的这些人? “那么,大家小心,不要轻举妄动。”叶天只能如此告诫。 接下去,他们走完盗墓者挖掘出来的“盗洞”,进入了一个宽大的长条形石室,长四十步,宽十步,四壁雕刻着散花天女、修心佛陀之类的图案。这些东西一定是地底原先就存在的,建造者为古代人。 继续向前四十步,到达入口的对面,那里有一扇厚重无比的铁青色石门,严丝合缝,深深关闭。叶天试着去推门,石门纹丝不动。 他望着地上,地面也用雕花石板仔细铺砌过,平坦工整,一丝不苟。 “发现这里的是谁?石门怎么打开?”他回顾那五人。 瘦子站出来:“是我,我看到有人从洞口下来,过一阵再爬上去。于是,我就找到了规律,连续跟踪,最终确定这下面有秘密。不过,我从没下来过,不明白怎么打开石门。” 他走上前,仔仔细细地将这扇高两米、宽一米半的石门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左推右撞,丝毫不起作用。 “叶先生,我们可以把门炸开,这一点黑星社的兄弟们还是很在行的!”瘦子信心十足地说。 剩余四人不等叶天同意,便从口袋里掏出分成小块的塑胶炸药,贴在石门的四角,手脚麻利地连接电线,三分钟内就准备停当。 所有人后撤,由瘦子亲手按下遥控器,四个炸点同时引爆。 轰的一声,石门没有炸碎,却被炸得徐徐敞开,露出了一条黑幽幽的通道。 瘦子大喜过望,掏出短枪,快步向前冲,犹如新年拜佛时抢头柱香的香客。叶天拦不住他,也拦不住另外四人。转眼间,五人进入石门,石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这不是探险、不是对战,而是……而是野马过河,不知所谓!”他无奈地摇摇头,缓步前进,警惕性越来越高。走近观察,石门的坚硬程度超乎想象,在威力强劲的塑胶炸药攻击下毫无损伤。 叶天抚摸着冰冷的石门,头脑中不禁浮起一个问号:“炸不碎的门为什么会自动打开?这道两尺厚的石门上没有任何锁孔、锁舌、开关,是通过何种方式关闭、开启的?除非是有人遥控操纵——”他想到这一点,便突然明白,不是炸药令石门开启,而是有人故意放他们进入。 黑暗通道内,胡乱地亮起了五道手电筒光柱,夹杂着那瘦子的吆喝声:“怎么回事?前面又是石门?谁还有炸药?赶紧拿过来,继续炸,直到炸出黄金来为止!” 光柱过处,叶天辨明那通道也是一个狭长的石室,与自己所在的近似。 “炸药!给我炸药,再炸,把小日本鬼子留下的东西炸个稀巴烂!”瘦子再次大叫。 蓦地,通道内有了亮光,头顶、脚下、左右的石壁都泛出了淡淡的白光。手里拎着炸药的瘦子愣了愣,突然疯狂地大笑:“好好,不管你开不开灯,我都炸定了!”他继续走向通道尽头,其他人犹豫了几秒钟,也赶紧跟上。 直觉上,叶天认为自己该阻止他们,可他又没有太充分的理由拦住他们。可是,接下来通道内发生的变故马上让他懊恼万分——平滑的地面突然左右分开,正在前进的五个人毫无防范,扎手扎脚地向下坠落,发出一阵乱糟糟的惊呼声。 叶天立刻打开电筒,向黑魆魆的地下照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迅速关闭电筒,一颗心在胸膛中狂跳不止。他那一眼,看到的不仅仅是五个跌倒的活人,而且看到了地面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蜈蚣、蝎子之类狰狞丑陋的爬虫。五个人甫一落地,爬虫们便受到惊动,迅速蠕动集结,向五个猎物展开攻击。 第07章 异人云集 下层地面距离陷落处高约五米,那是一个三人叠罗汉才能逃出的高度界限。假如五个人都没跌伤,而且神志清醒、临危不乱的话,差不多有一半的逃生机会。 “快爬起来,靠近我这边叠罗汉,快快!”叶天提气大叫,希望能救得了他们,哪怕是只救一个人上来。可惜的是,五个人中除了瘦子武功高、经验多、跌下立即跳起之外,其他四人任凭叶天怎么叫,都毫无回应。 “叶先生,救我,救救我!”瘦子吃力地叫着。 叶天第二次打开电筒,照着瘦子被疼痛与恐惧扭曲了的脸,大声叫:“向我这边跑过来,快跑,我会救你!”照他估算,自己用“珍珠倒卷帘”的姿势,脚尖勾住深坑上沿,身体倒垂下去,就能捞到瘦子的手,然后大力上甩,先把瘦子弄上来再说。 “不,不,我过不去,地上都是要命的虫子……”瘦子没有前进,反而抱着头后退。蜈蚣和蝎子抢先攻击地上的死人,只有小部分逼向瘦子。 现在,瘦子还有一次逃生的机会,但他却反向而行,径直冲向通道彼端,并且快速安设塑胶炸药,企图炸开那扇门。 “这一切,都是人为控制的,我们到达这里时,已经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叶天迅速判断情况,但却没有发现监控点、摄像头之类,眼中所见的,只有石门、石壁、石板地面。 第二次爆炸过后,瘦子没能幸运地炸开石门,而是被爆炸产生的气浪反推,跌入穷凶极恶的毒虫群中,成了它们果腹的晚餐。 很快,五个人化为五具白骨,通体上下游走着意犹未尽的毒虫。 叶天打开电筒,强忍着干呕,观察地下虫窟的情况。下面一层与上层的结构完全相同,不像是古墓、古建筑的规划结构,倒像是现代建筑中井然有序的楼层叠加。 “有人在吗?”叶天试探着问。 上层的地面无声闭合,恢复原状,将白骨与毒虫毫无痕迹地掩盖起来。 “叶天先生,欢迎来到我的地下王国,请进。”大竹直二的声音响起来。 叶天找不到声音来处,只能笔直向前望去,苦笑着回应:“大竹先生,我怎么进去?难道你要我像他们一样,在天堂与你会合吗?” “你跟他们不同——所有人一致同意,你绝对算得上是我们的贵宾。相信我,在这里你将得到最优厚的待遇。至于刚才那一幕,忘掉他们吧,我们的大厨已经准备好了北欧黑松露酱焗法国鹅肝尖、日本和牛沙朗小排、日本三文鱼刺身、日本北海道顶级长脚蟹……太多美食,静候嘉宾。叶先生,我想你真正走进我们的圈子时,会由衷地感觉不枉此行,因为这个圈子里集中了太多与你一样的超级智者。智者与智者相互砥砺的结果,便是创造更高明的思想通道、构造更广袤的智慧空间。如此一来,将是人类之福,地球之福。”大竹直二不理会叶天话中的暗讽,只是一味地谦逊相邀,仿佛世间最好客的主人。 叶天思索了几分钟,毅然举步前行,踏上了令瘦子等五人丧命的那条通道。每前行一步,他都谨慎地蹑足提气,感受着鞋底与地板接触面上的变化。如果地板分开,他能在瞬间以“壁虎游墙功”紧贴在通道的一面,避开万虫啮噬之厄。 幸运的是,直到他行至彼端的门前,变故仍然没有发生。门开了,他继续前行,冷静镇定,不焦不躁,步伐平稳,踏步等距。 这种开门、闭门的程序重复了五次后,他踏上了一架旋转向下的钢制楼梯,下降了二百多级台阶,终于站在了一个灯光雪亮的西式餐厅里。餐厅正中,摆放着黑檀木的长桌,上面铺着雪白的镂空刺绣桌布,餐具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餐刀和餐叉被餐桌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灯映得闪闪放光。 “三星堆遗址地下竟藏着这样的好地方?”叶天不禁摇头苦笑,并且回头仰望着那架高不见顶的楼梯,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不过,空气中飘荡着上等牛排在焗炉里滋滋作响的美妙声音、诱人香气,让他确信,现在就是站在一家货真价实的高级西餐厅里。 很快,餐厅另一端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的瘦高中年人大步走近,热情地握住叶天的右手,用英文说:“欢迎你叶天先生,我是凯文,冰岛籍,曾任冰岛极地水文研究院院长。很荣幸,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毛遂自荐,承担了接待重任。十分钟后,头道菜即可上桌,也许我们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喝一杯?” 对方自报家门,叶天才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前,他在执行某次极地突袭任务时与冰岛特警部队合作,凯文博士是该部队气候、水文方面的指导专家,所以两人曾相处过一周时间。 “凯文博士,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是被……日本人所劫持绑架吗?”叶天想破脑袋,也解释不了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因为眼前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冰岛科学家凯文。 凯文愉快地微笑着,冰蓝色的眼珠狡黠地转了转,换成流利的中文回答:“叶,我当然不是被绑架,因为我和大竹直二先生是好朋友,心甘情愿参加进来,共同完成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重大研究。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你如果单纯用美国人、日本人、中国人之类的地域符号将大家区分开来,就犯了‘形而上学’的弊端,钻入误区,然后就如中国人常常讲的那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他走近餐厅左侧的酒架,指尖轻点,挑中了一瓶贴着密密麻麻收藏标签的百利甜酒,谦虚地询问:“叶,你以前说过,特种兵是不可以酗酒的,需要毕生远离含有酒精的饮料。现在呢?离开海豹突击队数年后,这一禁令是否可以为好朋友见面而稍稍修改?” 在冰岛会面时,叶天真的滴酒不沾,并且严令属下遵守烟酒、情色上的组织规定。那是在非常时期,唯有如此,才能全身而退。 凯文取了两只透明无瑕的高脚杯,拔开瓶塞,轻轻倒酒。 叶天静静地注视着他,抱定“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以不变应万变。 “叶先生,为了我们的二次会面,干杯!”凯文友好地递给叶天一杯酒,然后潇洒地举杯致辞,并且带头一饮而尽,以示酒中无毒。 叶天喝了那杯带着花香、橡木味道的好酒,并在凯文的让座手势中稳稳地坐下。 叮的一声,一道磨砂玻璃门滑开,一个戴厨师帽、着厨师装、手中端着长方形托盘的女子从侧面的厨房中走出来,腰肢纤细,仅盈一握。 “叶先生、凯文教授,请用餐。”她步履轻快把托盘中的牛排餐盘放在两人面前,礼貌地微微鞠躬,线条明快的瓜子脸上带着温温柔柔、落落大方的微笑。 “谢谢你,萨琳娜小姐。”凯文彬彬有礼地道谢。 日本和牛的质量与口感号称全球第一,但必须要经厨艺精湛的大师级厨师烹调,才能发挥出它的全部优点。叶天深吸了一口气,便知道牛排上覆盖的黑胡椒汁来自印度马拉巴海岸,而且是饕餮之徒们最推崇的“满天星碎粒”这一种,味道之纯、产量之少、售价之昂贵都是调味品中绝对的贵族。 “我猜不透为什么在荒凉的遗址之下竟藏着这样的世界?教授,如果不能解除疑惑,我会难以下咽,糟蹋了这么精致的美食。”叶天淡淡地说。 “叶先生,这只是一场属于咱们两个人的欢迎晚宴而已。对于我们仰慕已久的朋友,萨琳娜小姐都会尽心竭力,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像她从前在东京银座大酒店的明星级厨房里做事一样。”凯文教授已经举起了刀叉。 叶天想问“大竹先生在哪里”,但又生生忍住,低声说:“多谢。” 想说的,到了时候对方自然会说;不想说的,问也问不出答案。 就这样,在萨琳娜的忙碌下,菜和汤一道道端上桌,又一道道被叶天消灭掉。表面上,他在安心进餐,但听觉神经却一直高度警惕,将周围的所有声音全都收容进来。他必须要弄明白,大竹直二到底在三星堆遗址下面搞什么鬼。 晚餐结束后,凯文又开始倒酒,不过这次是三杯,也就是说,有第三个人要出现了。 果然,几分钟后,一个披着暗色丝质披风、头顶扎着几十根发辫的老女人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只深蓝色的水晶球,径直坐到了叶天的旁边。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出现了太多皱纹,某些部位的老皮堆叠,像年岁久远的纱帐。但是,她的眼神依旧犀利,闪烁着暗夜鬼火般深碧色的光泽。 叶天任她盯视,精神内敛,不迎不拒。 “远道而来的朋友,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是在担心我的魔法水晶球将给你带来厄运吗?抑或是担心,我能看穿你的内心世界?不不,年轻人,不要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感知一下你的灵性。要知道,吉普赛人最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家伙。”老女人咧嘴笑了笑,露出被香烟熏黄了的牙齿。 “管大师,这是她的中文名字。在这里,我们都这么称呼她。从前,她被吉普赛人和英国人称为‘读心术女王’,全名是——” 不等凯文介绍完,叶天便苦笑着点头:“我知道她是谁,全欧洲谁不知道‘读心术女王’波塞娅的大名?每年英国王室的贵族们都要邀请她到皇宫去几十次,她还是英女王最信任的朋友。” “但在这里,我只是管大师,以前的事都化作过眼云烟了。”老女人说。她把水晶球平放在叶天面前的桌上,立刻,球体上映出叶天被扭曲的脸。 吉普赛人起源于印度北部,是一个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他们以其神秘的形象著称,历史上多以占卜为生,水晶球和塔罗牌是他们最擅长的两种占卜方法。在罗马教廷势力最为强大的时期,正是吉普赛人的保护才使塔罗牌能够流传到今天。在很长的时间里,塔罗牌只有吉普赛人才能看得懂,许多塔罗牌的牌意都是以吉普赛人的解释作为基础的。至于水晶球和读心术,则只有最高深的吉普赛巫师才能修炼成功。 波塞娅成名于英伦三岛,足迹遍及欧洲,中年后定居于德国某乡间小镇,深居简出,渐渐淡出了江湖。她的读心术,以“准、锐、直”著称,成功率高达九成以上,全球业界,无出其右。 “不要急,不要慌,要让你的心静下来,沐浴在水晶球的光芒之下。水晶是世间最纯粹的东西,就像人类的思想智慧那样,可以任由光线穿过。于是,当我的目光穿透你的头脑和心脏……”波塞娅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只手掌按在了叶天的额头上,带来丝丝凉意。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半转身,面对她:“管大师,我的心在这里,尽管读取吧。”在读心术高手面前,逃避退让都没有用,不如硬着头皮迎上去,承受该来的结果。 过了大概十几秒钟,波塞娅遗憾地收手,摇摇头说:“你的心不可读,原因有二,太单纯或者太深沉。我来之前,大竹直二就预言过这个结果。很好,你虽然年轻,定力、耐力都超过很多修炼了五十年的高手,看来大竹直二相中的人才果然不凡。”管大师抬了抬手腕,水晶球便滑进宽大的袖筒里。 “这算什么?也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叶天皱着眉头问。 “什么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什么。不如,我们来喝一杯?”波塞娅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意的低呼,“好酒!” “管大师,先到这里吧。”凯文出声提醒。 波塞娅放下酒杯,举手击掌三次,然后站起身,轻飘飘地退了出去。 拍手原来是一种暗号,只过了一分钟,一队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就闯进来,推着一张摆放着很多仪器的平推车。其中一人招呼叶天:“叶先生,委屈你,现在必须再次给你做脑电图。” 随即,他就将一个摩托车头盔一样的大罩子扣在叶天头上,连他的耳朵、下巴一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他的助手七手八脚地将各种电线接驳在叶天的身上。 做脑电图的目的,是要查看一个人脑电波的活跃程度、振荡频率,拿此结果与正常人比较,以确定被测者的脑部活动是否异常。检查结果,叶天一切正常,那队人便带着仪器快速退出去。 “接下来还有谁要见我?大竹直二呢?他什么时候能拨冗接见?”叶天自我解嘲地笑着问。 “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正在等你,他的名字,是中国的普通百姓都耳熟能详的,中国所有历史典籍、历史教材上都印着他的名字。叶先生,我先友好地提醒你一下,不必试图用控制人质的手法逼迫我们就范。在这里,没人介意人质的安全问题,只要系统控制中枢下令,最靠近你的四种生化武器就会自动开启,向你注射麻醉针、麻醉喷雾弹、神经性休克剂和闪光耀目剂。通过刚刚的检测,我已经获知你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基本不会做出过激行为。我想,等你了解清楚这个地下世界的物理构成和研究方向,就会明白,我们是毫无恶意的。对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经允许,外面的人永远都进不来。”凯文在前带路,示意叶天跟随,一起穿过餐厅,通过一道石门,进入另外一间巨型会议室。 叶天再度观察所谓的“石门”,终于明白那仅仅是“石门”的外表,不知采用了何种坚硬物质构成,其坚固程度,罕见之至。所以说,瘦子等人并不是“炸开”石门,而是里面的凯文教授或是其他人打开门,放他们进来,然后又送他们进了陷阱。 凯文离开,一个花白头发、身着汉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年男人走进来。诚如凯文所说,这的确就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大陆历史学学者,以研究“通史”、编纂历史拾遗类文献著称于世。他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博”字,国内学术界通常称他为“欧老”。 欧阳博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叶先生,我的职责是向你讲述历史上某些诡异事件、怪异人物,但却不是来给你解闷的,而是要你了解,那些事全都事出有因,并且与我们今天在做的、要做的事紧密相关。” 叶天越来越感到诧异,因为目前见到的四个人,分别是冰岛人、日本人、吉普赛人、大陆人,职业履历也是相距甚远,仿佛四颗不同星系的球体,忽然被放置在同一循环轨道上。他想问些什么,却发现疑团如飘渺不定的雾气,不可捉摸,抓不到重点。 欧阳博侃侃而谈:“我要说的,共有四件事。第一件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当时诸侯四起,七国并立,为什么只有秦始皇嬴政能异军突起,一枝独秀?史学家、考古学家经过大量论证后得知,秦国崛起的原因,是军队的战斗力数倍提高,并研发出了非常先进的冶炼技术,刀剑之利、军事调度力远超别的国家。而后,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做了大量改革,如废分封、建郡县,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御匈奴、筑长城,再以后更有焚书坑儒、铸造铜人、修建阿房宫等等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些无法界定为先进还是疯狂的举动,都在向我们传达着一个信息,那就是——秦始皇不是普通人。当国家形势稳定后,他没有躺在功劳簿上酒池肉林、声色犬马,而是东巡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接着派人东渡怒海,寻求海外仙山和不死灵药。我看先秦历史,每看到这一段,都会情不自禁地想,秦始皇到底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什么?为什么不像其他君主一样打江山、守江山,安安稳稳地享受生活?察看他的人生轨迹,始终是在殚精竭智的打拼奋斗之中,为什么?” “为什么?”叶天在心底苦笑,“我又不是来听历史课的大学生,怎么知道为什么?” 秦始皇是首位完成中国统一的秦朝的开国皇帝,秦庄襄王之子,十三岁登上王位,三十九岁称皇帝,在位共三十七年。他建立皇帝制度,中央实施三公九卿,地方废除封建制,代以郡县制,为建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开创了新局面,对中国和世界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明代思想家李贽誉为“千古一帝”。在西方,人们常把秦始皇与拿破仑相提并论。事实上,秦始皇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的“千古一帝”,更是世界史上的“千古一帝”。就他取得的成就而言,全球之内很难找出能出其右的君主。 围绕秦始皇本身,正史与野史中都有无法解释的谜题,但现在叶天并不愿浪费时间去理顺这些。 “下面,我重点说的是焚书坑儒与铸造铜人两件事。秦始皇于公元前213年开始销毁除《秦记》以外的所有史书,民间只允许留下关于医药、卜筮和种植的书,史称‘焚书’。公元前214年,咸阳的术士在背后议论秦始皇,指责他贪于权势,乐以刑杀为威。秦始皇知道后,派人追查,对于证据确凿的460人一律处死,史称‘坑儒’。他毁灭历史、杀光非议者,其目的就是要后来者无法追溯他的来历,无处考证他的本尊真相……” 欧阳博不看叶天,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据《三辅黄图》载:‘营朝宫于渭南上林苑中,可受十万人。车行酒,骑行炙,千人唱,万人和,销锋镝以为盎人十二,立于宫门’。又据史书记载,铜人背后铭刻着李斯篆、蒙恬书:‘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等字样。铜人造形之大,制作之精巧考究,为历史上所罕见。他为什么铸造这样的铜人?谁给了他灵感与构思?结论只有一个,那些铜人的形象早就在他头脑之中,甚至说,那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这种冗长的叙述引不起叶天的兴趣,他虽然垂手端坐,心思却已经飞至别处。 忽然间,他听到了欧阳博在低吟这样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蓦地,他记起了发生在日舰雪风号上的“咒杀”一战,想到了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甘心以自身化蛊、激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蛊咒杀日本帝国命运的悲壮长啸。 当时当日,玉罗刹引吭长啸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万里河山岂容倭寇铁蹄践踏乎?然,犯我堂堂中华者,虽强必诛!以我清白之躯为药引,以满腔怒火淬炼毒蛊,天地人神幽冥鬼魅共鉴:今日在场者,无好下场;入侵者,无好下场;杀我父叔兄弟者,无好下场;辱我母姨姊妹者,无好下场;践踏我中华国土者,无好下场;五千年中华史书,五万万中华男儿,铭记祖宗教训,奋惊天动地之威,乘斩风破浪之势——杀、杀、杀、杀、杀!” 第08章 诅咒意义 “好句,好句。”叶天脱口而出,但他指的却是玉罗刹说过的那些话。 玉罗刹、王亚樵的故事已经成了湮灭的传奇,正史、野史再也无人提及,当寥寥无几的知情者百年离世之后,事情的真相就不复存在了。 “那样的奇女子堪比古时的红拂女、梁红玉,令人由衷钦敬!”他能想象出那种以一当千、以寡敌众、以蛊迎敌的悲壮局面,正如古人所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就算换成雄心勃勃的须眉男儿,也未必有勇气、有定力在强寇环伺之下,完成最后的咒杀。就此一点上说,玉罗刹绝对是当之无愧的苗疆第一炼蛊师。 “好吗?有什么好?”欧阳博反问,用蓄着长指甲的右手尾指在平滑如镜的桌面上“嘚嘚”敲了两下。 此刻,叶天无意中一瞥间,发现欧阳博的右手脉门上纹着两个瓶盖大小的黛青色图案,其一是一艘方形高桅大船,另一个是圆规与曲尺对接构成的标志。他低头沉思,依稀记得大竹直二的腕上也有同样的纹身。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来自于《史记·陈涉世家》,是陈胜、吴广斩杀押送士兵后,召集贫民所说,原句为:‘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借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在这段话中,提到了一个‘有种’的说法,其实正是针锋相对于‘秦始皇嬴政自认为受命于天’的另一种理论。在秦末历史中,正是这句话,让秦朝的铁血统治分崩离析。如此说来,是否可以把这句话当成一句神奇的咒语呢?正是陈胜的‘咒’,让秦始皇、秦二世的统治由如日中天转变为江河日下?另外一个奇怪之处是,陈胜在未起事之前,便屡次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话。作为一名农民,他的鸿鹄之志又是什么?他在草莽之中又预知了什么?”欧阳博的尾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下去,为自己的叙述打着节拍。 他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一旦讲到关键处,语速就自然放慢,不停地使用设问句、反问句来加重语气。 “难道说,陈胜很早就预见到了大泽乡之变吗?这些已经无从查考。所以,讲完了上面两件事,我要讲第三件、第四件事,分别是白莲教起义与太平天国……”欧阳博想要继续往下说,但被叶天举手制止。 “欧老,请为学生深度解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中,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深意?”叶天谦逊至极地起身行礼,真诚求教。 他没有亲眼见过发生在日舰雪风号上的那一幕,但作为身体脉络中流淌着华夏鲜血的中国人,他每次想到玉罗刹,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钦敬。 “那只是很普通的八个字,中国文字中,比其更有意义、更博大精深的字句不计其数。”欧阳博不以为然地回答。 “不不不,你错了,你错了。”侧面的英式雕花门一开,一个握着拐杖、衔着烟斗、身着老式西装的中年人大步走进来,抚摸着两撇英式小胡子,居高临下、充满轻蔑地俯视着欧阳博。 欧阳博哼了一声,身子向后一靠,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你们中国人总是执着于文字的表面,从字与字之间的连接上寻求意义,这就大错特错了。要想解读这句话,一定要谈及它出现的背景、人物关系、使用场合、出口语气。你们也差不多承认,这是一句咒语。那么请问,咒语有其真正意义吗?就算勉强将咒语按照母语分类解释出来,有意义吗?就像二位在这里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样,你们解读到了什么?”等这人潇洒地转身,叶天才骇然发现,那件老式西装的背部竟然绣着一只展开双翼的白色蝙蝠。 欧阳博冷笑:“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在向老天、向贫民们泣血喝问——那些成为王侯将相的人难道生来就该如此的吗?表达了贫民阶层对公平公正的渴望。” 这种解释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共识,因为字面上看,就是此意。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从唇上取下烟斗,用烟斗的细尾指着欧阳博:“陈胜的起义动摇了秦朝统治的根基,足以证明,他不是个普通人,绝不会用这种普通人的语气说话。他是项羽、刘邦起义的榜样,可历史对他的记载寥寥无几。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倏忽之间,他就站在了起义军领袖的大舞台上,振臂一呼,千人响应。这种怪异之处,你从来都不去质疑考证,反而只做表面文章——” “白蝠王,你不要胡搅蛮缠,大竹先生恳请我给叶天解释历史,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没什么事,请先出去。”欧阳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陡地,白蝠王飞起一脚,他们围着的这张五米长、两米宽、一米高的红橡木会议桌被踢得向上直飞起来。 欧阳博惊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向后躲闪,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博览群书的历史学家,而非舞刀弄枪的江湖豪客。 啪地一声,叶天右掌及时地拍到了已经离地一米半高的桌面上,借力翻滚,从长桌此端滚到彼端,凭着身体的动态发力,消解了白蝠王的暴怒脚力,将长桌压回到地面,而他也及时地翻身落地,姿势洒脱,毫不慌张。 “少林北派地蹚功?很不错,很不错,海豹突击队的精英里熟悉中国功夫的没有几个,怪不得你被人称为‘海东青’,果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白蝠王微笑起来。 “你要踢的,只是我吧?我从不惹事……为什么你总惹我?白蝠王,大竹先生要大家合作做事,必须‘和’字当头。像你……这样,总是脾气火爆,惹是生非,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长桌下面有人出声,随即钻出一个瘦得如半枯竹竿的中年人,靠着欧阳博坐下,手里握着一瓶白酒,浑身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走开。”欧阳博被酒气熏得清醒过来,掩着鼻子大叫。 中年人“呃”地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睁开惺忪睡眼,笑嘻嘻地说:“欧老,欧老,不要那么严肃,这又不是在你的研究生指导教室里,我李白也……不是你的学生……我李太白……是酒中仙……” 欧阳博伸手一推,中年人便从椅子上滚落在地,但却毫不恼怒,爬起来,将遮在眼前的乱蓬蓬的灰白头发撩开,先喝了一大口酒,放声吟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吟两句,喝一大口,转眼间,满满的一瓶酒就去了一大半。 “李白,你再把上次盗墓的事给欧老讲来听听,顺带告诉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什么意思。”白蝠王拍打着桌子,边笑边说。 叶天听过“旧金山大灵媒”白蝠王与“犬儒盗墓者”李白的大名,两位都是雪泥鸿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大人物,不料能在这种环境下见到。 “为什么要反复说那件事?那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不如喝酒……白蝠王,不如喝酒,喝酒……”李白早就醉醺醺的了,连番灌酒之后,浑身像抽了筋一样,软绵绵地半躺在地上。 白蝠王又是一拍桌子:“当然要说,因为这里只有你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李白,你以为自己是因为能喝酒、能吟诗才被大竹先生请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你进过秦始皇的‘十二铜人九幽守魂墓’,谁又能看得上你?好了好了,海东青也在这里,把那个怪墓里遇到的事再讲一遍,就算是给自己当个下酒菜好了!” 叶天心底一惊,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据他所知,“十二铜人九幽守魂墓”指的是秦始皇墓外围的附属墓地之一,其作用是为秦始皇“镇魄守魂”,不被外界的邪魔外道所勾引挟持。不过,世人只从典籍中找到了这座墓的名字,却无人探知它的准确位置。 “口说无凭,耳听是虚。”欧阳博愤愤地说。 “什么?什么什么……我李白说过的自然都是亲眼见到的,不编造,不说谎……我是文人,文人就有文人的操守,清高、傲物、淡定、飘逸……文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类人,是你们这些俗人比不上的。欧老,不,不是欧老,我应该叫你老欧!听着,老欧,我再说一遍,我真的在那个墓穴里看到了十二铜人,也见到了陈胜咒杀秦国命运的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按照一种奇怪的方式排列,就会变成一幅图画……图画中,一只长着翅膀的天狗,横向咬断了一棵参天神树的主干。现在你们明白了吧,那是咒语,然后下咒者通过念诵它,在虚空之中借来天狗之力,咬断敌人的主干。主干一断,交战双方胜负的天平就会倾斜……”李白含含混混地叙述着,东一句西一句,必须全神贯注地去理解,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又拿不出证据,谁会信你?”欧阳博怒冲冲地扭过脸去,不再看李白。 “我现在就演变给你看,你看了,就会知道,我没说错!”李白挣扎着爬起来,努力睁开眼皮,左右张望着。 叶天以为他是在找纸找笔,正想帮他,可他却使劲挠了挠后脑勺上乱哄哄的灰白头发,自言自语地笑了笑:“忘了,我忘了,我是画不出那样子的。天狗肯定画不好,不如画条狗腿来下酒……” 欧阳博寒着脸回应:“很好很好,我看你就是只缺一条狗腿下酒罢了。‘十二铜人九幽守魂墓’迄今为止无人进入过,江湖上的假消息多不胜数,根本不足为信。” 忽然又有人蹒跚而入,手里托着一只画夹,一只手握着铅笔急速勾勒着,走到桌前时,停下笔,倏地举高画夹,展示给众人看。他画的是一只体态庞大、皮毛逆竖、血盆大口怒张、双眼寒光四射的巨型猛犬。猛犬的两肋之下突兀地鼓出两只鹰翼般的三叠长翅,正随着猛犬弓腰扑击的姿势高高扬起,张开到极限。 “这是什么?”画画的人问。 无人回应,欧阳博只看了一眼,便扭脸后退。 “这就是天狗,李白脑子里藏着的天狗。如果各位感兴趣,我可以画出任何人脑子里的东西,比如他——”他用铅笔指向叶天,“这位小兄弟脑子里藏着一位大美女,还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叶天冷静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李白,是这东西吗?”白蝠王又在敲桌子。 李白站起来,搂着画画人的脖子,哈哈大笑:“没错,没错,你这家伙好像钻到我脑子里了,画得太像了。就是这只天狗,咬断了巨树,给人以无比恐怖的感觉,仿佛在它的利齿之下,全世界无人得以逃生。” 白蝠王大声说:“看,那就是陈胜的诅咒,一句话消灭了秦始皇的江山社稷。” 叶天将那张铅笔速写仔细地看了十几遍,牢牢地记住了天狗的形象。 “难道玉罗刹发出诅咒时,用的也是‘天狗断树’的方式方法?无法复原历史,又怎么能解决那个疑问呢?”他的思想渐渐行上了岔路,甚至忘记了自己深入此地的最初目的。 “王公公呢?为什么还没过来?今天晚上的灵修集会时间就要到了,他不来,怎么开始?”画画人大声问。 李白醉醺醺地说:“你不过是想赶紧去看看那个老家伙,想画出他脑袋里存着的东西,然后向大竹先生报功……我告诉你,那是一个死人,应该躺在棺材里超度转生,而不是被搁在架子上研究来研究去,像是做湖北腊肉一样。腊肉下酒,味道糟糕之极……要喝酒,最好的下酒菜是狗肉懂不懂?正所谓‘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我李白是酒中神仙,比那个叫‘服部九兵操’的日本老兵更有研究价值,不如你也把我做成腊肉,一起放在架子上……” 他真的醉了,举着瓶子喝酒,却连自己的嘴都找不着。 画画人帮李白将瓶口塞进嘴里,低下头,喃喃地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痛苦?画那些东西就像吸毒上瘾一样,一上手,就根本停不下来。” 叶天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服部九兵操”的故事已经结束于大理蝴蝶山庄,尸体肯定也已经埋葬于彼处,又怎么可能在三星堆遗址下面出现另一个叫同一名字的死人? 一个尖声尖气的板刀眉女人怒冲冲地走入,仿佛带着一股冲天的怨气般大喇喇地落座,直眉瞪眼地叫着:“王公公呢?王公公呢?每天都是一大群人等他,他难道就不能放下那个臭架子吗?还当自己是黑手党的大军师吗?等等等,你们这群废物就知道等,老娘的时间有多宝贵,你们明白吗?那些死尸一个一个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老娘动手,能恢复原样给你们做研究吗?有的没有眼睛,有的没有耳朵,有的开膛破肚,有的体无完肤……如果没有我‘收尸大王’冯娘娘,你们谁能搞定?谁、能、搞、定?” 画画人赶紧换上笑脸,连连点头称是。熟料那女人根本不给他面子,伸手一推,大声叱喝:“滚一边去,你这个娘娘腔、假男人!” 声音未落,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男人便走进来,双手插在裤袋里,故作潇洒地挑了挑肥胖的下巴:“时间到,大家跟我来。” 画画人立刻快步上前,不离左右,一口一个“王公公”地亲热叫着。 板刀眉女人冯娘娘也收敛了泼辣气势,与画画人一左一右,伴着王公公前行,其他人跟随在后。 过了四道石门,叶天赶紧下降了至少十几米,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出来的气立刻化为了白雾。 第五道石门开启后,出现在叶天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低温冰库。 王公公停步,左右扫了一眼,向前一指:“大竹先生说,我们需要加快工作进度。从现在起,采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制。你,每画完一段,就赶紧交给我,由我送到他那里去。冯娘娘,你的修补工作做得很出色,大竹先生很满意,望继续努力——咦,那是什么?” 他突然抬起头,用肥肥胖胖的食指指向通道顶部的一角。 青灰色的墙壁上竟然停着一只半个鼠标大的双翼蝴蝶,正微微扇动着淡青色、淡粉色、淡蓝色错杂交织的翅膀,静静地蛰伏着。 “是蝴蝶。”画画人立刻回答。 王公公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是蝴蝶,我要问的是,这小家伙是从哪里来的?” 地下世界内门户重重,防护森严,连只蚂蚁都进不来,一只误打误撞的蝴蝶似乎没机会深入此地。 所以人抬着头看蝴蝶,王公公不发话,谁也不吭声。 蓦地,王公公阴沉沉地笑起来:“白蝠王,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小家伙身上蕴藏着一股灵力?我断定,有人在操控它,但用的却不是‘驱虫术、驱鬼术、蛊术奴役五鬼搬运’之类的邪道功夫。你有什么高见?” 白蝠王只回应了一句:“抓它下来研究?” 王公公点点头说:“好。” 白蝠王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拐杖,杖尾对准蝴蝶,一点点地凑上去,像北方人“粘知了”那样,将蝴蝶慢慢地“粘”了下来,然后交给王公公。 看到蝴蝶,叶天立刻想到了白晓蝶和方纯,因为这种翩翩飞舞的小精灵总会令人联想起美好的东西。 “从一粒沙中看世界,一朵花中看佛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王公公抬高手掌,眯缝起微带浮肿的双眼,紧盯这只蝴蝶,并凑近它,撮唇吹动着它头顶上那两根短短的触须,“那么,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呢?到我们这里来所为何事?” 叶天默默计算,自己从进入洞口到现在已经有近五个小时,方纯一定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了。可是,此地这些怪人怪事根本没办法让她知晓。如果蝴蝶真是她驱动的就好了,至少可以互通消息。 “小家伙,从你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生死离别,报仇雪恨……白蝠王,有一个女孩子在操控蝴蝶,她就在上面,距离地下世界的入口不远。不过,我们无需理会她,无需理会她……”王公公缓缓地说着,手掌平平地晃了几下,蝴蝶便在震荡中化为灰色的粉末,随风而散。 “冯娘娘,你最好能加快进度,将最后一批死人弄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数据链,以确定地球轴心的精确位置。玉龙雪山那么大,如果没有精确至五公里范围内的坐标点,那么大家就不必赶去浪费时间了。不多说了,开工吧。”王公公拍掉了手掌上的灰尘,一个人施施然扬长而去。 叶天跟着画画人的脚步向前,穿过一排排平放着一具具尸体的台子,最后到了冷库正中。在一组无影灯的照射下,平躺在台子上的死尸仰面向上,面目冷硬呆滞,可不正是服部九兵操? 稍稍迟疑后,叶天揭开了盖至死尸胸口的白床单,露出了胸膛至小腹那一部分。在大理,服部九兵操曾被香雪兰亲手解剖过,胸前百分之百应该有伤口,可现在再看,皮肤完好,连块疤痕都没留下。 “这就是服部九兵操?你要画他头脑中的东西?”叶天放下床单的时候,因过度疑惑与惊诧,十指全都轻轻颤抖起来。 画画人“嘘”了一声,小心地调整无影灯的角度,把服部九兵操头部的阴影完全去除,然后拿起铅笔,深深地凝视着死尸的额头,观察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慢慢下笔勾勒。冷库中的温度差不多在摄氏零下十度左右,但画画人丝毫不觉得冷,每一笔下去,都会下意识地咬一次铅笔头,完全沉浸于作画的亢奋之中。 忽然,他停下笔,喃喃自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多怨念?” 叶天探过身去一看,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半卧在地上的现代美女,一只手向前指着,樱唇微启,似乎正在说话。画画人的技艺十分传神,令人一见到她,便立刻领悟到了她的内心世界。她心里一定怀着一种彻骨的绝望与悲怆,并且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对这个世界已经再无半分留恋。可是,她又是那么美,美得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第09章 浮雕密室 “这是无法更改的结局,她已经成了永远的过去,再爱她,也不过是爱一幅画那样爱她。”画画人撕碎了第一张,随手一抛,碎纸片纷飞如雪。 叶天轻拍他的肩,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这就是我最大的痛苦,所看、所画的都是别人脑中的历史,一旦看到自己期待的东西出现,来不及欣喜,早已成过去。于是,我夜以继日地痛苦,无休止地在得与失的彷徨中颓唐度日。”他开始画第二张,下笔加快,线条更生动。 李白踉踉跄跄地走来,酒瓶子在停尸台上砰地一磕,大声吟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呵呵,诗是那么写的,不过是骗骗别人罢了。我们都没有用,是浪费生命的垃圾,找不到生命的最后终点。谁能告诉我,大家为什么活在这里?为什么要每天睡、每天吃,吃饱了再睡……” 转眼间,画画人已经画完了第二、第三幅,变换了一下角度,但目光所指,仍然是死尸的头骨。他画的是服部九兵操脑中的记忆,记忆中唯一永存的只是玉罗刹慷慨赴死前的那光辉灿烂一刻。 不知何时,白蝠王也走过来,站在画画人背后,看他高速画画。 后来,他捏着下巴坏笑:“喂,我有办法能穿越时间,带你去看看这女人好不好?” 画画人并不上当,只是埋头画画,不再分心。 白蝠王转向叶天,低声问:“你感不感兴趣?” 叶天礼貌地笑笑,然后点点头。 白蝠王的声音压得更低:“据说,地球轴心里蕴含了超强的能量,并且分布着各种时间黑洞,所以很多聪明绝顶的人都想找到那地方,然后据为己有,成为唯我独尊的天下第一。那种绝代荣耀,是任何国家的总统或者暴君都无法相比的。” 他拉了拉叶天的衣袖,两个人转入无影灯的背面,避开了所有人的关注。 “他们都是厌世的疯子,可我不是。”白蝠王脸上布满微笑,但眼神凌厉,杀机隐现,像一头已经被猎手惊动的野豹。 “那么,你是什么?”叶天并不被对方的坦诚相待而打动,只是脚下稳稳地立定,丹田之气提升至躯干和四肢,随时准备应付突袭。冷库中到处都搁置着冻僵了的尸体,再多添个一具两具,并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他不想变为尸体,死于别人预先埋设的圈套中。 “十八。”白蝠王迅速地报了一个数字,并且拉过叶天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这个数字。 “什么意思?”叶天不动声色地问。 “长江矩阵,十八号。”白蝠王放开叶天的手,收敛微笑,严肃无比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叶天呼出一口气,在眼前化为一条长长的白色雾带。 他跺了跺脚,搓了搓掌,继续问:“你拉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 白蝠王脸色一变:“难道你不是长江一号?是组织派来联络我、与我并肩作战的?我收到的消息说,组织要派一名绝顶高手过来协助我,很可能是长江一号,我们将一举扫平地下世界。我为了这个任务已经潜伏了四年多,一千五百多天——我都有些想家了。你不是长江一号,那么你是谁?” 叶天镇定地回答:“我是叶天,一名海豹突击队的退役队员,就这么简单。这种身份,与传说中的‘长江一号’根本对不上号,你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他退后一步,准备绕出阴影,回到画画人身边去。 咔地一声,白蝠王突然掰断了烟斗,反向一插,那只能点火、能冒烟的吸烟工具竟然瞬间变成了一柄三寸长的短枪。 他一个箭步跨过去,用这柄枪顶住了叶天的左侧耳根,冷森森地低语:“好吧,你不是长江一号也不要紧,至少可以给我当人质,去见大竹直二。没有人帮忙,我自己单干,也能完成任务。这鬼地方,我实在是待够了。” 叶天没有选择,只能被白蝠王推着走出去,面对所有人。 “你在干什么?”冯娘娘一下子竖起了板刀眉,扎煞着两只血淋淋的大手喝骂,“老娘的收尸工作已经够多了,你还想杀人,给老娘添麻烦?白蝠王,我忍你很久了,老是阴阳怪气的,跟个老吸血鬼一样,就知道在背后捅刀子……” “闭嘴!”白蝠王锐声大喝。 “闭嘴?闭你七大姑八大姨三太姥姥九太姥爷的鸟嘴!”冯娘娘的骂声瞬间飙出高音,“大家到这里来是逍遥避世的,爱做就做,爱玩就玩,爱疯就疯,谁也不干涉谁。你拿枪指着那个小兄弟干嘛?是嫉妒他比你帅?放了他,快放了他!” 冯娘娘双手乱挥,从一具死尸身上沾到的血肉碎屑当空乱飞,有几块跌落在叶天脚下。 “闭嘴,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疯子,全都被大竹直二当枪头使了。我的真实身份是长江矩阵十八号,绝不容许日本人在中国大陆搞任何恐怖活动。大家都让开,否则别怪我翻脸杀人!”白蝠王高声大叫。 其实他这样做是极不明智的,等于一下子将自己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成为众矢之的,其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你想怎样?”有人问。 “我要杀了大竹直二,带你们离开地下世界,回到各自的国家去,继续为人类的未来而奋斗。”白蝠王回应。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都是因厌世而来到这里的,你送他们回去,岂不是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我猜,这么多人中,只有你是厌恶这里而向往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真要如此,走的人应该是你,不是其他人。你走吧,不要以‘解放别人、解放全人类’的口号为自己脸上贴金了。”那人又说。 “你们都错了,外面的世界很美好,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跟我出去,才是人间正道,才能得成正果——嗯?你是谁?”白蝠王骤然醒悟,因为与他对话的正是大竹直二。对方人未现身,声音却恰到好处地传进了各人的耳朵里。 “自裁吧。”大竹直二说。 白蝠王握枪的手忽然向后扭转,指向自己的眉心。 叶天转过身,正好看见对方眼中的极度恐惧之色,仿佛一个沉沦于梦魇中的人,欲摆脱噩梦,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结束吧。”大竹直二又叹着气说。 砰地一声,白蝠王的眉心炸开了一个铅笔粗的小洞,子弹贯通后脑,在后面的水泥墙上弹射开去。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沉重地砸在地面上。 冯娘娘欢呼一声,飞身跳过来,拉住白蝠王一条腿,像拖一只死猪一样,将他拖到另一堆体无完肤的死尸旁,嗵地一丢,然后哈哈大笑。其余人全都面无表情,只当自己是过路的看客,刚刚看完一场无趣的表演,各自散开,继续刚才的事。 叶天知道,长江矩阵的又一名精英因不冷静、盲动而阵亡了。 “这不是游戏,这是世间最冷酷、最犀利、最智慧化的战斗。智商稍低,便立即淘汰,遭到无情杀戮。”他捡起白蝠王遗落的烟斗手枪,掂了掂,随手扔向一边。已经潜伏了那么久,如果白蝠王肯多付出一点耐心,不向叶天发难,或许战斗结果将迥然不同。 “叶天,到我这里来吧。”大竹直二说。 无人带路,叶天并不知道大竹直二身在何处,但他凭着对那声音的追溯,向右直行至冷库边缘,然后左转至第三排尸体架子,蹲下身,在架子的第二格找到了一只对讲机。 “接下来怎么走?”他按下通话键,语调平静地问。 “推开那架子,下来。”大竹直二简短地回答。 叶天推开眼前的架子,一架钢制旋梯出现了,一直通往地下。他毫不犹豫地沿着梯子下去,一步一步遁入黑暗。 旋梯尽头,是一个宽大的方形办公室,四面墙上挂满了军事作战地图。 大竹直二就站在办公室中央,手里握着一根亮银色的指挥棒,静候叶天光临。 “欢迎欢迎,欢迎经大熔炉一战而大难不死的英雄!”大竹直二笑着迎上来。这一次他的衣着非常怪异,竟然穿着一身二战日本军官的军装,腰间悬着一柄日式指挥刀。 这样的装束,是极易引起中国人反感的,但叶天仅看了对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向我提问?说吧,我给你这样的机会。”大竹直二大度而洒脱地说。 叶天打了个哈欠,找了张真皮转椅,疲惫地弯腰落座,双手捧着头,一副精神沮丧、斗志全消的模样。 “怎么了?”大竹直二有些诧异。 “我从没想到三星堆遗址下是这样子的,你一定围绕这一区域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历时数年,孜孜以求。可是,我们的政府和警察却毫无发觉,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从这种意义上说,大竹先生,你已经非常成功了,在追逐‘黄金堡垒’这条国际跑道上遥遥领先,无人能及。其实我很后悔趟进这件事里来,因为大家的起步点相差太多,后来的参与者注定是要失败的。”叶天倦怠无力地回答。 “是吗?但你是海东青,任何团体都需要你这样的帮手。如果你愿意,跟我走就是了,大家一起结伴同行,去追寻埋藏在玉龙雪山里的秘密。”大竹直二微笑起来,按下遥控器,四周的地图立刻自动卷起来,露出十几扇落地玻璃窗。 窗外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叶天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广袤而空旷的原野之上,四面都是陌生的风景。他抬起头,顺着大竹直二的视线向前望,直到窗外亮起了第一缕微光。 那缕光从几百米外亮起,如燎原的星火,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光芒所到之处,许多奇奇怪怪的浮雕作品逐一呈现。 “看吧,看下面那个激动人心的浮雕世界。过去,它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与二战历史同朽,不为世人所知。现在,我来了,它再次展示出本来面目,向我们叙述着发生在此地的远古历史。那是远古战神蚩尤的年代,充满了血与火的杀戮年代……”大竹直二向前走,笔直地站在窗前,凝视着极遥远处。 浮雕墙全部显现后,在东西南北四面各绵延出数百步,表现的全都是战争中的攻杀场面。这间办公室位于四面浮雕墙正中的高台上,叶天与大竹直二仿佛正置身于直升机上,飞掠过远古时代的战场,所有战事,全在俯瞰之下。 浮雕是雕塑与绘画结合的产物,用压缩的办法来处理对象,靠透视等因素来表现三维空间,并只供一面或两面观看。 叶天快速浏览着四面浮雕墙上的内容,既为那些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作品本身而惊叹,也因这个深埋于遗址下的浮雕密室为何存在而倍感迷惑。 “这是人类史上最原始、最高明、最震撼人心的艺术,或许你要说,这些东西出现在中国大陆,就是属于中国人的艺术品,不容外国人劫掠,就像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北京圆明园的古董那样,全都被历史打上了‘中国’的烙印。但我必须告诉你,中国人只发现了三星堆遗址,只会在黄土泥坑里挖掘毫无意义的古代青铜器和陶瓷碎片,靠捡拾古人牙慧来向世界炫耀。这里,是我们日本人发掘到的,并且小心地加以维护、修缮,最终形成了这样的规模。当然,仅仅是发掘清理这些简直是暴殄天物,真正有头脑的人,会由简单的表象入手,探究浮雕存在的更深层意义……”大竹直二坚强有力地挥动着右手,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讲。 办公室四面各有一扇小门,门外即是狭长的钢制扶梯,能一直下到浮雕墙围成的广场里去。 叶天无言以对,因为大竹直二的话直刺中国考古界的弊端,即“食古不化、浑噩度日”。中国的每一省、每一市全都设立了文物保护部门,并建立了分门别类的文物保护条例,看似已经非常重视文物工作,但这些手段全都流于表面,只重视“保”而不重视“用”,从没有人真正去探究隐藏在古董背后的积极意义。 “看懂那些浮雕,你就能明白远古时代的蚩尤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他为何被称为‘战神’?‘战神’一词泛指人类历史进程中那些骁勇善战的英雄人物,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是宙斯与赫拉的儿子,他司职战争,形象英俊,强暴好斗,酷爱杀戮,而且勇猛顽强,是力量与权柄的象征,同时也是嗜杀、血腥、灾祸的化身。”大竹直二越来越沉浸于自己的激昂叙述中。 叶天忽然发现,这也许就是对方性格中的唯一弱点,若能善加利用,必定可以找到摧垮长堤的唯一“蚁穴”。于是,他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降低姿态,垂下头,松弛后背肌肉,使自己呈现出一种萎靡不振、精疲力竭的狼狈姿态,与大竹直二的“强、劲、傲、激”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中国,传说中的战神就是蚩尤,他在对抗炎帝、黄帝的战争中落败遭斩,永远地消失了。遗憾的是,中国神话中关于蚩尤的介绍少之又少,仅有的几段也晦涩到极点,令人不得要领。现在好了,下面的浮雕世界描述的就是战神波澜壮阔、辉煌灿烂的生命历程,可供后人诚心瞻仰。当年,我的爷爷和无数爱国前辈们从流传到扶桑岛的中国古籍中发现了这个地下世界的线索,跨海而来,一路寻找,终于大功告成。叶天,追随我,你将会进入一个豁然开朗的新世界,成为超越国籍、超越狭窄的地域观的新生人。唯有如此,才能抵达近乎神祗的超高境界。”大竹直二张开双臂,面向窗外,仿佛要将四面的浮雕一起拢入怀中。 那时候,他的浑身上下破绽极多,大的五处,小的不下二十处。以叶天的实力,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失手的可能。 叶天舒了口气,挪动了两下,换了另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能找到敌人的弱点是件令人开心的大喜事,但他还不想过早地杀人,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吐露秘密的。 “你在想什么?”大竹直二倏地回头。 叶天苦笑着搓了搓手,依旧缩着肩,低声回答:“你已经找到了太多帮手,那些在冷库中忙碌的人,哪一个不是高手?至于我,除了在海豹突击队学到的打打杀杀,其它什么都不会做。” 在思想深处,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根草棍,巧妙地撩拨着眼前大竹直二这只蟋蟀的触须,激发对方的好斗心、好胜心,借机打探出更多机密。 “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来到这里的——为了帮我解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咒语的秘密。昔年的雪风号上,中国大炼蛊师玉罗刹用这样的话‘咒杀’了大日本帝国的命运,才有了1945年的‘大和民族之耻’。在我看来,从明治维新时期开始的日本国运就像一只温水中的青蛙,几度蓄力上跃,总会碰到透明的天花板,碰得头破血流,然后回到原点。二战后的四十年里,日本国民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经济实力突飞猛进,拼命要在列强林立的国际社会中证明自己的地位。本来,我们大和民族已经真正地成功了,却又遭到‘广场协议’的沉重打击,连续十年经济衰退。到底是什么使大和民族陷入了这种沉沉浮浮、止步不前的怪圈?”大竹直二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但那种眼神一闪即逝,不留痕迹。 1985年9月22日,美国、日本、联邦德国、法国以及英国的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简称G5)在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会议,达成五国政府联合干预外汇市场,诱导美元对主要货币的汇率有秩序地贬值,以解决美国巨额贸易赤字问题的协议。因该协议在广场饭店签署,故该协议又被称为“广场协议”。 很多经济分析家指出,广场协议后,受日元升值影响,日本出口竞争力备受打击,经济一蹶不振了十几年。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广场协议是美国为整垮日本而布下的一个惊天大阴谋。 叶天顺着大竹直二的话锋接下去:“你是意思是,玉罗刹的‘咒杀’至今仍在发生作用?并没有因为二战结束而自动终止?” 大竹直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右臂斩钉截铁地向下一挥,做了个大力砍杀的动作:“这件事结束后,外面的人,都得死!” 他脸上那种漠视生命、杀人如折草的冷酷表情,仿佛一枚失控的秤砣,重重地砸在叶天心上。刹那间,叶天有了拔刀杀人、以杀止杀的冲动。所以,两个人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两股强大杀机在咫尺间交叉碰撞,令室内陡然刮起了一阵诡异的旋风。 “你——”大竹直二反应极快,迅速矮身,斜向后退,双臂交叉到腋下去按住了枪柄。只需要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就由激昂演说的“文明人”变成了犀利冷酷的大杀手,将叶天身前身后的八条攻守路线牢牢地掌控住。 “我没有拔刀动手的意思。”叶天只是搓着手苦笑,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因为他发现大竹直二已经将日本忍术、美军搏击术、中国轻功提纵书、欧洲顶级射击术完美地糅合到了一起,刚刚一退拔枪的动作,没有一点破绽可供利用。他的刀讲究的是《庖丁解牛》一篇中“无厚入有间”的攻杀原则,既然“无间隙”,那么便无处下刀,只能暂停。 第10章 忍蛇之战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叶天,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大竹直二的手徐徐地离开了枪柄。 “那些人是无辜的。”叶天说。 “中国人的古训中说,人之初,性本善。也许,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最初都是善良而无辜的,但随着生命的成长与进化,某一部分成了障碍、毒瘤、垃圾与累赘,必须清除,以保障系统的完美运行,就像我们使用的电脑系统那样,每周、每天甚至分分秒秒都需要执行‘清除无效文件’的动作。唯有如此,才能进步。我说过,那些人是来解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诅咒的,时间一到,无论事情是否得到解决,他们都要被清理掉。”这一次,大竹直二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不像大砍大杀的屠夫,更像是握着手术刀文明杀人的外科医生。 日本人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叶天从大竹直二身上看到了这种特质。 “必须如此?”他问。 “必须。”大竹直二不容置疑地回答。 二战时,日本人曾在中国大陆上演过无数场“屠城、屠村、屠俘”的惨剧,漠视生命,蹂躏一切,并且奉行可恨又可怕的“三光”政策,即“杀光、抢光、烧光”。那是日本侵华期间实行的一种最惨无人道的政策——见人则杀,见物则抢,无法带走之物则烧。 如今是和平年代,叶天又要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惨剧上演,但却无法阻止,因为他此刻也是大竹直二砧板上的鱼肉。 “那个,要不要抽一支?”大竹直二向侧面的宽大办公桌指了指,桌上随意地散落着几盒柔和七星香烟。 叶天记起了地下世界外面的烟蒂,那大概也是构成陷阱的一部分吧。他摇摇头,努力调整呼吸,不把憎恶与愤怒形诸于外。 大竹直二踱到桌前,弹出一支香烟,揿下打火机点燃,凝视着飘摇向上的悠悠烟雾。 “据说,青龙就要来了。”叶天不冷不热、不动声色地说。 “对,没错,青龙、长江矩阵都会来。不过,就像我刚刚用‘意念驱动’杀死的长江十八号白蝠王那样,擅入者,都会死。现在绝不是冷兵器格斗的年代了,更非单兵作战、硬碰硬、枪械火拼的海湾战争年代。提前布局者胜,追随盲动者死。我从不忌惮青龙的存在,该见面的一定会见面,总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大竹直二笑起来,将香烟衔在嘴角,不屑地向窗外随意指了指,“如果他来,这里就是他的浮雕墓地。” 窗外,灯光中的浮雕世界静默地矗立着,用自身凹凸不平的诡异构图、绵延起伏的流动创意诉说着远古时代的洪荒历史。若将这些资料传送给外面的考古学家,必将引起旷世轰动,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将中华文明的历史再提前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人类获得的不过是一串数字,既不会提高国力、军力,也不能提升民力、创造力。 反之,作为日本人的大竹直二,却从浮雕中发现了决定性的大秘密。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巨大落差,使叶天的信心倍受打击。 “蓝色,代表宁静、清爽、冰冷,也象征希望。柔和七星的蓝白经典包装,给人以冷静的感觉,旋风标志带给人无穷的动感。在大学里,我尤其喜欢柔和七星香烟的广告,总是以蓝天、白云等自然风景为主,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精神愉悦的感受。这是大和民族的自豪,所以日本烟民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以柔和七星待客,不忘国家与民族的骄傲。”大竹直二借一支香烟来提醒叶天,其所在的大和民族有多么优雅、高贵。 “吸烟有害健康。”叶天冷冷地回应。 “烟草是上帝送给智者的礼物。”大竹直二优雅地旋身,全身都包裹在淡蓝色的烟雾中。 奇怪的是,叶天注意到,对方曾很在意地向右前方的浮雕墙盯了一眼,似乎有所发现。 “要不要下去看看?”大竹直二问。 叶天想了想,摇头拒绝:“不,我的脑子乱极了,必须得静心思考一会儿。大竹先生,能否让我独处一阵?” 大竹直二点头,昂然走向办公室的另一端,打开一扇门,哈哈大笑着离去。 眼下,叶天知道大竹直二果然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无论是在大熔炉还是三星堆,对方都掌握了足够多的真实资料,并且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财力作为后盾,有备而来,有的放矢。所以,对方每一步都非常成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面对这样的强敌,自己该怎么办? 叶天试图避开浮雕世界的困惑,用遥控器降下地图,挡住窗外亦真亦幻的广阔场景。在那些地图上,他发现了许多标红的箭头符号,从四面八方指向四川三星堆遗址。准确说,地图展示的地貌年代,是在公元1930年到1940年之间,因为数个箭头的上方,都用小号文字做着时间说明。 所有箭头中,最显眼的一条,是从日本版图的东京一直跨海而来,指向三星堆。箭头上方,写着这样一句话:“天皇下令,必夺此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入口。该地域的意义,甚至比鸭绿江口岸、东北三省屏障更重要。” 叶天抱着胳膊在室内来回踱步,脚步忽快忽慢,脑子里的思考速度也是如此。他希望找到大竹直二本身的弱点,然后以此为出发点,将对方构建的这张“思维天幕”划开一道缺口。 “不能按照对方的步调前进了,那样,永无胜机。”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如此告诫,“二战、天皇、藏金、三星堆、大熔炉、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所有这些贯穿起来,就是日本人的行动纲领和步进轨迹。那么,他们要什么?他们要的东西到底在哪里?玉龙雪山才是最终目标吗?” “鬼门十兵卫!”叶天脑子里忽然跳出了一个名字,也就是那个栖身于大熔炉下的半石半人怪物。既然大竹直二探索大熔炉的目标是那怪物,某些秘密也一定维系在怪物身上。截止目前,他还没有见到两个关键人物,鬼门十兵卫仅是其一,还有一个则是来自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梅森将军。 “咝咝……”一种异响自窗外传来。 叶天一闪,关闭室内光源的同时,贴身于墙角,屏住呼吸,谛听窗外动静。他对那种声音很敏感,百分之百是蛇类一边蜿蜒爬行一边吞吐蛇信时发出的。 “咝咝、咝咝咝咝……”那声音从一排窗移动到另一排窗,并加速向上,到了办公室北墙右上方的通风口附近。那是一个边长一尺的正方形窗口,上面安装着横向的木纹百页窗,各条页片的间距为一厘米左右。 “这一次为什么不是蝴蝶?而是蛇虫?”叶天一下子想起了那只毁灭于王公公掌心的可爱蛱蝶,并因此而联想到方纯的笑靥。她的笑,是他黑暗旅程中的灯盏,而她红唇上的温度,则是开放在他心头的一朵不朽莲花。 “咝咝”声消失了,但另有一种单调而邪恶的皮鼓声却一下一下地传来,声源并不在窗上,而是在窗外的广场上。 叶天触摸着墙壁,无声地滑行到远离百页窗的另一面墙,耐心地听了几分钟,确信那是真实的鼓声,而非幻听。 “咚、咚、咚”,鼓声持续传来,他觉得墙面也受到了震动,震感传入指尖,经脉络直抵自己的内心。 “是阮琴。”鼓声即是心声,他在那种从容不迫、步步为营的节奏中感觉到了一股邪恶妖冶的暗流。这里是大竹直二的腹地,阮琴大张旗鼓地闯入,岂不是自寻死路? 叶天从地图缝隙中望下去,果然看见穿着日式和服的阮琴正站在广场正中,胸前背后各挂着一只漆黑色的小鼓。敲响小鼓的既不是鼓槌,也不是她的手掌,而是两条从她脖颈上垂挂下去的五花小蛇。蛇头灵巧地一起一落,节奏鲜明的鼓声便一波一波传来。 和服是日本人的传统服装,女性和服款式多样,色彩艳丽,已婚妇女多穿“留袖”和服,未婚小姐则多穿“振袖”和服。此刻阮琴所穿的,就是一件“黑留袖”和服,通体以黑色为底色,染有五色花纹,前身下摆两端印有盛放的缠枝菊花图案。 她的黑发在头顶挽成高高的螺旋发髻,用一根细长的银制蛇头簪别住。灯光中,乌发与银簪一起闪亮,与她身上表现出的凌厉杀气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很快,矮矮胖胖的王公公便倒背着双手施施然出现,一路呵呵呵呵地假笑着。两人没有太多交谈,相距五步时突然相互快攻,电光石火、兔起鹘落般交手十几个回合。王公公踉跄着向左方直冲出去,单手抠住自己的喉咙,鲜血箭一般喷射出来。 “割喉!”叶天见识过阮琴贴身格斗的本领,对出现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王公公侧向倒下,他的头顶忽然飞起了一大一小两只蝴蝶,绕着尸体翩翩飞舞着。 鼓声仍在继续,那是对于大竹直二一方的嚣张挑战,接下来必定会有另外的高手应战。叶天稍微犹豫了一下,悄悄推开门,计算好了急速出击的路线。门外虽有梯子,但情急之下是可以忽略不用的,他可以直接跃下五米高的台子,进入广场。 门一开,第三只蝴蝶出现了,灵巧地滑进来,打了个转,停在叶天肩头上,两只纤薄得近乎透明的蝶翼微微地上下扇动着。 “是方纯派你来的吗?如果是,就赶紧飞出去告诉她,这里危险,暂且远离。另外,即使在平川地带,也要当心青龙的逆袭。”叶天小心地低语着,生怕自己嘴里呼出的气息惊吓到那小精灵。 这只黑白腰身、七彩羽翼的蝴蝶只是老老实实地伏着,不因他的叮嘱而有丝毫异动。 叶天自嘲地轻笑起来:“呵呵,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神奇了,方纯又不是孔丘七十二门徒中排在二十位的公冶长,怎么会懂得驱使鸟兽飞虫的方法?我对着蝴蝶说话,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 嗖地一声,广场中飘然落下一名身着雪白色长袍的女人。等她落地站定,身子再转过来一点,叶天才看清那竟然是餐厅中的主厨萨琳娜。 “这是两名日本人之间的事,大竹先生派我来,一劳永逸地解决矛盾。”萨琳娜轻轻弯曲右肘,小臂一荡,一柄两尺长的黑色中刀滑落在掌心里。她对阮琴的态度很客气,双手横刀行注目礼的时候,所有姿势中规中矩,不敢有丝毫轻慢。 “不,大竹直二是派你送死来的!这不是日本人之间的事,而是我和他之间为了证明彼此而单设的一场赌局。”阮琴袅袅婷婷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客气地弯腰还礼。她对萨琳娜的态度很温和,要远远胜过刚刚搏杀王公公时的彪悍骄狂。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喝着日本海的水、吃着日本岛的蔬菜和谷物长大、敬奉同样的神祗、血液中包孕着大和民族的生长基因……唯一不同的是,您有着日本皇室的高贵血统,这一点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无论您身在何方,加入何种国籍,基因都无法更改。江湖上把您尊称为‘大和之花’,这是我们日本民族的骄傲。既然是属于‘大和’的尊贵之花,岂能帮助外人蚕食自己的祖国?现在,还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萨琳娜十分健谈,词锋咄咄,应该是有备而来。 “我毕生以日本皇室为敌,因为我和母亲正是因皇室夺权派的倾轧排挤而远走他乡的,所谓的‘皇室血统’是我的耻辱。‘大和之花’这个名字时时提醒我,不能忘记那些流离失所、苟延残喘的逃难岁月,不要忘记报仇——” 两个人的交谈瞬间中断,因为看似彬彬有礼的萨琳娜突然反手出刀,带鞘的中刀荡起一阵黑烟,卷向阮琴的脖子。 阮琴旋身一拍,双掌夹住刀鞘,但这恰好给了萨琳娜快速拔刀的机会。日本中刀最能发挥威力的攻击范围为一步半到三步之间,刀一出鞘,即反搠进阮琴的左肋之下,并立即向外上方反削出去。 若是顺利,那一刀就要卸掉阮琴一条完整的左臂。二战时期,中日战场上多的是被日本武士砍掉臂膀的中国伤兵,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猝然中刀所致,因为那已经是日本剑道里熟得不能再熟的套路。 一刀过后,阮琴的和服仅仅脱落一袖,可她的臂膀却仍然安好。萨琳娜双手握着刀柄收刀后退,刀尖上已然多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带子。那一尺长的带子居然是活着的,随着萨琳娜扬刀向上的手势半空一弹,便缠绕在她脖子上,然后迅速收紧。 “铁线……铁线蛇……铁线……”萨琳娜喘不过气来,丢弃中刀,双手去撕扯那条小蛇。 铁线蛇是蛇亚目游蛇科铁线蛇亚科铁线蛇属下的一种蛇类,原始产地是印尼爪哇岛,成年蛇浑身鳞甲,能够抵御刀剑袭击。叶天判断,那蛇是藏在阮琴腋下的,非但挡住了萨琳娜的突袭,更随刀而上,绞杀强敌。 叶天不再犹豫,从门缝里滑出去,翻身跃下办公室所在的高台,直奔萨琳娜。他曾目测过直距,从高台至广场中心只有四十步,三个起落就能抵达。他无法判断萨琳娜是好人还是歹人,只是不想这种无休止的杀戮在继续下去。 当他落入浮雕广场时,浑身忽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下面的空气是如此森冷,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极寒环境。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半阙伟人诗词《卜算子》从阮琴口中响起来,配上单调暗哑的鼓声,一字一声,一唱一和,清楚地传入叶天耳朵里。 那阙词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句子,叶天身不由己地在脑中将其翻译为现代汉语:“风雨刚刚把春天送回来,飞舞的雪花迎接春天的到来。已经是冰封雪冻最寒冷的时候,悬崖边上还盛开着俏丽的梅花。” “天地之大,四海之广,强敌环伺,我六合八荒四方守护神何在?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布——阵——”阮琴接下去连发长啸,不是背诵下阕诗词,而是一长串古怪咒语。 浮雕广场猛地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叶天顿时失去了方向,只得匆忙止步。寒意阵阵加剧,仿佛每呵出一口气,都要直接变为冰晶,冻附在嘴唇上。 “你终于忍不住出手了。”阮琴的声音响在叶天耳边,无数悉悉索索的带子飞舞而至,撒落在叶天身上。那是一大堆“活的”带子,一落下,便自动游走盘绕,将叶天的身体死死地箍住,并且越缠越紧。 “你果真以为自己能通吃一切吗?香雪兰、段承德是你的前车之鉴,无论多么精密的算计,都会有败露的一刻。”叶天试图用不停地交谈来探明阮琴的确切位置。 “不,我是求死而来。”阮琴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叶天猛地转头,察觉阮琴就在他的左手边五步之处。 “为什么?”叶天提气护住胸口要害,同时气贯双腿,做好速退的准备。 “不能为爱者所爱,未来一片黑暗,生又何欢?死又何哀?”阮琴居然发出了这样的慨叹,“这是我最后一战,只想化为一只火炬,照亮那一幅壁画,供他参悟。” 她的声音慢慢转向广场的左侧,一大片壁画随即被跳跃着的绿色磷火照亮。那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腰以上全都覆盖着皑皑白雪。极峰之顶,有一座色彩斑斓、式样古拙的藏庙,庙外数不清的彩色经幡正随风摆动。壁画约八米高、十五米宽,气势宏大,构图完美,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了庙宇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令叶天刹那间联想到苏东坡笔下“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千古名句。 “他来了。”阮琴惊喜地叫着。 一条黑影如飞鸟投林般从半空中掠过,到达庙宇位置时,竟然硬生生停住,不借助任何力量悬停在离地面五米高的地方。 “主人。”阮琴冲上去,先双膝跪倒,继而匍匐在地,虔诚地致意。 那黑影面向浮雕壁画,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只沉睡在网中的黑蜘蛛。 “主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着手联络潜藏了七十年的那群人。经过七昼夜的培养后,‘忍蛇’的灵性正在被唤醒之中,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掌控它,成为进入黄金堡垒的最好向导。”阮琴头也不敢抬,语调因过于谦恭而失态颤抖起来。 “要快。”那黑影说。 “是是,是是是,谨遵主人教诲。”阮琴额头触地,连连磕头。 “好了,把他们全杀光。”黑影又说。 绿光渐渐消失,广场上又变得漆黑一片。 “听到了吗?主人要我把你们全杀光。”阮琴说。 叶天不再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四周环境中的温度变化。他确信,当阮琴走近时,身体和呼出的热气会改变环境温度,无需有光,他的刀就能找到对方的喉结。 “主人的话,就是神谕,只要他开口,我就算死,也要完成命令。因为他在我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巴格达之神,同时也是伊拉克人民心目中的神。这些,你们是不会懂的,当然也不必懂,你们马上就要死了。”阮琴慢慢走近,叶天能够体会到空气被搅动、被震荡的微妙变化。 “巴格达之神是红龙,不是青龙。而且海湾战争前,大部分伊拉克军民只知道有红龙,不知道有青龙。”叶天控制自己的声带,以丹田之气发声,如此一来,听者判断他的位置时,会产生半米左右的误差。 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就能决定胜负,更何况是半米之差。 “红龙?青龙?呵呵呵呵呵呵……”阮琴阴森森地笑起来,“那有什么区别吗?青龙即是红龙,红龙即是青龙。”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理解,但叶天此刻却顾不得去想,因为阮琴已经迅猛无比地向着他右侧半米处扑过去。 他不喜欢“割喉”这种杀人方式,但有时那却是贴身近战时最恰当、最犀利的进攻手段。当阮琴的刀光闪过、扑空并陷入一阵茫然、愕然时,叶天驮着这些仍在爬行游走的“活的”带子,向前半步,双手持刀,贴着阮琴的右肩、右颈下刀。 只一刀,便削断了那条主筋,废掉了阮琴的战斗力。 “对不起,我非此不可。”他说。接着,阮琴的热血便在黑暗中飞溅起来,并伴随着一阵狂傲、暴躁的蛇啸声。 “这样……忍蛇就控制不住……大失控……这是最糟的结果了……”阮琴凄惶地、酸楚地叫起来,伤口迸裂处,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蛇形动物弹跳而出,左右一舞,圈住了叶天、阮琴的脖子,连缠三圈,死命地拉紧。 第五卷 黄金堡垒:第一部 迫近真相 第01章 忍蛇之战 “叮咚、叮咚”,不知何处,传来了水珠由高处滴落水面的单调声响,声声入耳,扰乱了叶天的内心。身畔即是鲜血淋漓、瞬息万变的修罗杀场,稍有不慎,即将身心俱灭,但他的思想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滴水声,穿越时空困顿而去,到达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幽闭山洞。 “生死都不重要了,当我发现,毕生追寻的理想尽头,竟然是毫无意义的一个零,那么活着也就没意义了。可我依旧活着,活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那些后来人,终止追寻,免于像我一样,坠入这一困境。每一个人、每一代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从二十岁的少壮到三十岁的精悍,再到四十岁的沉稳、五十岁的睿智、六十岁的豁达、七十岁的通神……再能干、再卓尔不群,也不过奋斗五十年。五十年,比起人类漫长悠远的历史长河而言,仅仅弹指一瞬。所以,我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这是一条歧途,我活着,即是路标,提醒你们,不要重复前辈们的错误。明白吗?所谓‘超级武器’,其实是个美丽的错误,犹如月夜星光,只会将人引入泥沼,要振兴大和民族还有很多种其它方法,唉……” 有人低声叹息着、述说着,每一个字都浸润着愁苦、悲哀、凄凉、后悔。 “前辈是谁?”叶天情不自禁地大叫。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大竹家族怎么会有如此痴愚的后代?”那人换了一种严厉的口吻,大声苛责。 “前辈是——”叶天脑子里涌起太多话,到了嘴边,却又一起堵住。他模模糊糊地判断出发声的是谁,但却无法解释,自己怎么有机会跟对方沟通。 “这是个错误!这是个错误!”那人大声重复,回声在山洞中荡来荡去,久久回响着。 “为什么是错误?多少人渴望拥有它,并为之前仆后继,不惧生死。前辈,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叶天甚至来不及理顺思路,只是争分夺秒地连连发问。 “在这件事上,越了解,就越后悔。超级武器、蚩尤的面具只不过是一个划地为牢的毁灭过程,犹如海上人耗尽毕生之力学习屠龙绝技,学成返乡,却无龙可屠,虚耗了百年人生。告诉大和民族所有的年轻人,不要再寻找黄金堡垒了,忘掉它,忘掉它吧,调整人生目标,去走更快捷、更有效的成功道路,仿效那些改变了日本战国历史的大人物——武田信玄、织田信长、毛利元就、德川家康,用智慧与勇气拯救大和民族,而不仅仅将希望寄托于一件无法掌控的武器上。智与勇,才是……” 那声音忽然近了,仿佛就响在叶天耳边。他向左面转头,竟然看见一张死气沉沉、遍布皱纹的老年男人的瘦脸。在那张老脸上,生着一双眼镜王蛇般精悍、锐利、杀气腾腾的三角蛇眼,死死地逼视叶天,仿佛随时都会张开两片枯干皲裂的嘴唇,吐出鲜艳夺命的红色蛇信来。 “大和民族浴火永生,挡路者死!”老男人鬼气森森地低叫着。 叶天别无选择,猛烈吐气,微微启唇,两枚短刀同时一闪,射入那双既像鬼眼,又像蛇眼的眼睛里。 幻象突然消失,短刀射中的原来是那条狂舞的忍蛇。蛇眼中刀,痛得连声怪叫,翻滚舞动之势更加狂野。 “北岛之忍、东海之怒、南天之守、西关之镇,八方鬼雨伶仃之阵……”阮琴声嘶力竭地狂叫着忍术咒语,但忍蛇已经彻底失控,从她身体中腾跃出来,放弃了对两人的缠绕攻击,一直向前奔窜。 “我的任务失败了。”阮琴努力站稳,已经变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血人。此刻的她与曾经的美丽优雅绝缘,而是一具奄奄一息的半人半尸。 “你应该知道,忍术并非是万能的。”叶天后退,不敢大意,因为他面对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女子,而是青龙麾下的“十二星座”杀手。稍有大意,就会被对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有一种武功是万能的,我从修行忍术起,就明了这一点。忍术,是战斗技艺,而不是瞒天过海的魔术。但我是一名战士,战士的使命,就是听从召唤,一往无前地……冲锋杀敌,直到流干鲜血,伏尸沙场。我以为……能做到,能打开通向黄金堡垒的那扇门,看到超级武器带来的……一统全球的最终结局。不过我等不到了,因为那条忍蛇掏空了我的身体,以身体五脏六腑、血肉汁液供养它,让它具有人的灵性,这是修炼忍蛇的必经之路。”阮琴摇摇晃晃了几次,慢慢地向前跪倒,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基于人道主义,叶天仍然愿意送阮琴最后一程。 “告诉……青龙,我透过忍蛇与山底的人交流过,对方说,超级武器将是全人类的噩梦,一旦重现人间,会连地球一起毁灭,无论是释放者还是承受者,都一同粉身碎骨。它之所以被称为‘超级’武器,就是因为其杀伤力超出人类的想象力。告诉他,也许我们追求的方向是错误的,但我不后悔……不后悔追随于他的麾下……”阮琴的七窍之内同时滴血,渐渐的在她膝盖下形成一大片血洼。 “我会告诉他的。”叶天点点头。 远方暗处,有人凄厉惨叫,并且伴随着枪声。 “好,你走吧,快走,忍蛇暴怒,将引发一场不死不休的大规模杀戮。它是有人类思想的,能够避开任何枪械攻击……”阮琴向前一扑,双手撑地,仍在尽最大努力,不让自己彻底倒下。当她肩部的伤口向前倾斜时,一大滩血水碎肉从中涌出,仿佛她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个饲养忍蛇的容器。忍蛇离去,容器就空了,只是徒有其表的一副人形皮囊。 黑暗中,有人狂奔而来,距离叶天、阮琴还有二十步时突然止步,胸口炸开一个直径半尺的血洞。 “蛇,蛇,蛇……”那人惨嚎着倒下。 “走吧,告诉青龙,我不后悔跟了他!”阮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疾呼。 叶天速退,返回之前的房间,没想到大竹直二已经在那里,正倚着窗子向外眺望。 “我原先的计划,是想捕捉阮琴,然后想尽办法策反她,实在不行就用移魂术之类的非常规手段控制她,使她成为反攻青龙的桥头堡。现在看来,这计划已经行不通了。真不知道青龙用了什么方法,会让这些人对他如此忠心?”大竹直二的鼻尖抵在玻璃上,鼻子被压成了奇怪的扁平状。他手里握着一只黑色的长条形遥控器,不停地由左手到右手、由右手到左手来回颠倒着。 “当然,阮琴一死,忍蛇的生命就结束了,这才是最可惜的。”他郁闷地叹了口气,用遥控器在窗玻璃上轻轻敲击,打着拍子吹口哨,吹的却是《西班牙斗牛士》的经典曲子。 叶天不想接话,只是冷静地坐下来,静观大竹直二的动作。 “没办法,在这场战斗中,意外变化太多,任何计划都难免会出纰漏。幸好,我比较明智地把握住了大局,处处棋高一着,连一口气都不敢松懈。于是,我终于站在了胜利者的舞台上,把其它竞争者通通扫入深渊。”大竹直二对着麦克风下达命令,“各通风口、注油口准备好,等我一声令下,就放油焚烧,把忍蛇烤来吃。” 有十几人同时回话:“已经准备好。” 大竹直二凝视窗外,按了一下遥控器,一条雪白的光柱从空中射下,打在阮琴身上。她比刚才伏得更低,无法用手支撑,而是以肘部撑地,艰难而缓慢地向前蠕动爬行。 “如果能策反她的话,将获得一条最快抵达黄金堡垒的捷径,对不对?”他踌躇满志地问。 “你应当看得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在苟延残喘而已。”叶天回答。 大竹直二弹指一笑:“对,她是个死人,但托你的福,忍蛇已经从她体内逃出来。只要找到合适的寄宿体,将忍蛇植入其体内,就等于生成了第二个阮琴。这个寄宿体我已经找到了,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就是方纯和司空摘星,哈哈哈哈……” 叶天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不要碰方纯,不准你碰她!” 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大竹直二的眼神冷漠如两柄早就磨快亮了的分水峨眉刺,迅猛无比地直刺过来:“为什么?你自己想想,在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和方纯都是我砧板上的鱼,清蒸还是切片、红烧还是白灼……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至于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样活得更长久一些吧。” 叶天没再开口,只报以冷笑。 “现在,还要等一个人出现。阮琴还没死,这个活着的诱饵一定能引敌人出现。”大竹直二捏着下巴,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挥手,“叶天,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挽回方纯的性命,你要吗?” 叶天冷静地想了想,轻轻点头。他明白“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无论如何,现在大竹直二抢占了先机,自己要想翻盘,就要继续隐忍下去,寻找合适的时机。 “十二星座杀手连续阵亡,青龙即将被逼出手。你去,斩青龙的人头回来,把方纯换出去。”大竹直二微笑起来,斜睨着叶天,仿佛对自己出的这道难题非常满意。 叶天望向窗外,光柱笼罩中的阮琴越爬越慢,体内流出的血越来越少,用身体画出的那条直线也越来越窄。血尽灯枯之时,她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始终不愿与红龙和青龙正面对抗,他是阿拉伯世界里的枭雄,我一直以来都很钦佩他们。不过,现在形势变了,我必须拿走他们手上的东西,然后彻底消灭他们。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任何挡我去路的人,都必须去死。叶天,拜托你了。”大竹直二优雅地弯了弯腰,满脸都是谦和的笑意,如同在大型商业会议上刚刚发言结束的行业大亨。 他放下遥控器,拉开了侧面桌下的橱门,拎出一只两尺长、一尺宽的黑色皮箱,随意地向桌上一丢,然后掀开箱盖,露出了满满一箱黑沉沉的现代化枪械。 “这里有最好最新的美式单兵枪械,希望你仍然习惯这些杀人武器。”大竹直二的笑容变得无比狡黠而奸诈。他随手抄起一柄大口径军用手枪,向着窗外做了个瞄准射击的姿势,然后哈哈大笑,“也许我该离开一会儿,给你一个单独做事的空间。我知道,海东青是万鹰之王,不屑于跟其它飞禽一起围猎。好了,我先失陪一会儿,看看庆功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慢慢地后退出门,然后反手关门,一路大笑着离开。 叶天感觉胸口的怒气正在积聚翻涌,需要找一个发泄口释放出来。他不想任由大竹直二摆布,但偏偏无法摆脱。 嗡地一声,整个房间猛地震动了一下,桌椅、地图一起弹跳起来。 “不敬青龙者死!”叶天听到了一句阿拉伯语的诅咒声,紧接着,一柄阿拉伯弯刀横切到了他的脖颈。 他本来就没打算用枪,身子一缩,贴着桌沿滑了出去,避开快刀一斩,然后屈膝弯腰,倏地向前突进,一拳打在袭击者的小腹上。这一拳,是他百分之百发力后,怒气与武功混杂交织而成的,打得对方横飞五步,头下脚上,重重地撞在西墙上。 倒地的是一名豹头环眼的阿拉比年轻人,从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就知道他是青龙的忠实追随者。 青龙的人能够顺利进入地下世界,是因为大竹直二早就布下了关门打狗的圈套。否则,重重机关和守卫高手能将敌人消灭在外围,根本进入不了核心区。 “青龙在哪里?”叶天跟上去逼问。 “青龙在天上……不在人间,众神保佑他,他是永远长生不死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回答,头一垂,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已经服毒自杀。 “我在这里。”有人在虚空中开口说话,只听到声音,却看不得人影。 “青龙?”叶天警惕地连续后退,直到身子抵住了桌沿。 “对,是我,不要紧张年轻人。我并没有进入地下,也不想跟你过招交手。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谈。我看过你的资料,海豹突击队精英中的精英,一名万里无一的华裔高手。我的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就算不能成为同一战壕里的战友,至少我们也应该是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绝顶的聪明人都应该成为朋友,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天上诸神。”那个声音优雅而淡定,毫无暴戾与霸道,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威严却又不失仁慈地俯瞰着自己的臣民。 巴格达一役中,叶天及自己的特遣队队友不止一次地听过伊拉克众高官的讲话录音,并且将每个人的声音特点记住,为战争后的抓捕工作打好基础。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那声音与青龙的话音很相近,但声音背后蕴藏的气度、气势却相当陌生。 “你不是青龙。”叶天闭上眼睛,努力调动自身的听觉系统,潜心分析对方声音里的特点。 “不是青龙,我又能是谁?”那声音低低地问。 叶天想到了另一个名字,但内心立刻感到无比困惑,迟疑着无法开口。 “我给你时间考虑加盟的事,但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好不好?”青龙说。 “谢谢厚爱,我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叶天无法找到声音来源,只能大概判断是青龙侵入了地下世界的传声系统。他觉得那声音与昔日的巴格达之王红龙极其近似,但红龙明明已经高挂在美国人的绞刑架之上。 “呵呵呵呵,我是不会看错人的。在巴格达,你率领的特遣队给我们的共和国卫队制造了太多麻烦,从那时起,我就看好你。现在,终于有机会跟你谈合作了——” “青龙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没有谈合作的资本了。”大竹直二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为什么?”青龙立即反问。 “据我所知,你存放在瑞士银行的大量现金、贵金属、有价证券已经全遭查封,连一个硬币都取不出来。然后,你在亚欧黑道上的合作伙伴也有半数以上倒戈,包括车臣的三支叛军、高加索地区的雪山贼组织、尼泊尔廓尔喀山地旅、印度北方邦的非法武装组织‘镜帮’等等。虽然你一直宣称要卷土重来,一雪前耻,但你手中一个筹码都没有,赌都没法赌,怎么把这场必输的赌局继续下去?”大竹直二胸有成竹地回答。 “你知道得倒是不少。”青龙的气势受到重挫,声音也低沉下去。 大竹直二大笑:“岂止这些?我还知道,你曾花重金求购超级武器的线索,为了它,不惜与黑道组织结盟,并向联合国组织摇尾乞怜,用‘同意核查小组入驻’的伎俩来争取获得超级武器的时间。其实,你和红龙只差一步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巴格达派出的联络小组突然神秘失踪的话——呵呵,你能猜到吧?是有人在半路上做了手脚,把你的人丢下金沙江喂鱼了。” “是你们做的?”青龙叹息着问。 “对,是我们山口组做的。当时的情形很清楚,只要你和红龙拿到超级武器,就有可能在极端形势下与盟军同归于尽,势必波及无辜。暗杀和偷袭是山口组最擅长的,我们只派了两个三人小组出马,就让你的联络小组全军覆没,并且顺理成章地联络到了淘金帮的巫师,获得了最重要的线索。”大竹直二侃侃而谈,像世界上所有的胜利者一样,把谜题一一解开,好让失败者心服口服。 在叶天浏览过的资料里,也曾读到过巴格达派出了一支五十人的小分队北上,目的地是大陆西南山区的某处。把文字资料与大竹直二说的相对照,他就能够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厘清了,这又是一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戏剧。 “巫师还好吧?请转告他,青龙向他问好。”青龙的怒气似乎正在被挑拨起来。 “巫师的身体和头脑都很正常,有他在,我们就能找到准确的黄金堡垒所在地,破门而入,攫取宝藏。青龙,你派阮琴豢养忍蛇,目的不就是通过它联络黄金堡垒内部的人,然后获得寻宝路线吗?事实上,你这么做就大错特错了,西南山区的地形本来就非常复杂,泥石流、山体滑坡、激流冲刷、植被生死都会使环境产生巨大变化,仅凭地图,外地人绝对会迷失其中,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曾跟你有相同的想法,但现在不同了哈哈哈哈……” 青龙久久没有应答,只剩大竹直二的笑声一直回响着。 窗外,阮琴彻底倒下,一动不动。一条长三米、直径一寸的灰色长蛇绕着她的尸体盘旋游走着,那就是盘踞在她体内的忍蛇。 黑暗中忽然燃起了大火,火焰卷地而来,把一尸一蛇困在中间。 “烧死忍蛇,也许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青龙又说。 “有了淘金帮祭司,其它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大竹直二傲然回答。 青龙的声音突然被掐断,大竹直二连续“喂喂”了几声,却再没有人应答。 “呵呵,阁下也知道,自己早就注定是失败者了,不是吗?”他自言自语地笑问。 世人只看到了巴格达的战火,战火背后的江湖角力,却鲜有人知,属于高手互博、神仙打架的云端范畴。无论如何,昔日一战,红龙、青龙完败,盟军完胜,这是不争的事实。 “烧吧,烧了也好。”叶天苦笑着低语。阮琴火葬后,就可以埋骨于此,永远离开战场了。他感到可惜的是那条忍蛇,因为通过它,能和山底的人展开联系,循序渐进地把他们的隐藏地点挖出来。 火焰从四面迅速合围,阮琴的衣角已经被引燃。那条蛇陡然从火焰稀疏处飞跃出来,猛扑向叶天这边。 “叶天,现在你不用再担心我利用方纯小姐了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这个世界上,并非仅有你一个人懂得怜香惜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雄人物比比皆是。”大竹直二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口吻再度开口。 “你不碰她,那就最好了。”叶天走到先前倒地的年轻人面前,屈膝蹲下,盯着对方的脸。 “你觉察到了什么?”大竹直二对叶天的动作不解。 嗖地一声,叶天抄起年轻人握着的弯刀,掷向右前方的墙角顶点。那是房间里的发声系统、摄录系统安置处,一经破坏,大竹直二就失去了对房间的控制。弯刀插入墙体,一阵噼里啪啦的亮蓝色电火花闪过后,大竹直二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叶天动作不停,一秒钟内脱掉了年轻人的裤子,然后抄起一支冲锋枪,撞破窗子,凌空跃下。 他是迎着被刺瞎双眼的忍蛇冲过去的,左手一挥,那条长筒牛仔裤就变成了一个大口袋,一下子将忍蛇套住。他用右手单臂持枪,不停地向头顶的光源点射,很快广场上就只剩下了跳跃的火光。 忍蛇拼命地翻滚挣扎,却无法突破叶天在长裤两头扎好的死结。 叶天拎着口袋向右前方跑,他早就观察过,那边墙角上安装着一扇小门,与周围的浮雕颜色非常接近,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无法发现。于是,他很清楚,那是唯一的逃生希望。 黑暗中,他飞脚踢翻了三名阻截者,尽量节省弹药,靠近小门后高高跃起,飞身一撞,那扇由木板、龙骨、石膏粉伪造出来的小门立刻碎裂。 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每隔五步,头顶上就并排设置着三只摄像头。 叶天继续点射,击碎摄像头,快速通过甬道。他撞开左侧的一扇门,又奔过一条甬道。甬道尽头,却是一间狭长的展示厅,长三十余步,宽五步,两侧墙上挂满了装裱在相框中的黑白照片,每张照片下都有一段日语文字说明。 展示厅尽头稳稳地站着一个人,正是大竹直二。 “你走不了的,所以没必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特别是那样带着忍蛇离开,很容易殃及方纯小姐。”大竹直二抱着胳膊,不屑一顾地望着叶天。在他身后,站着三名平端冲锋枪的年轻人。在这种狭长空间里,三支枪很轻易地就能封锁出路,如果叶天冒险前冲,只怕当场就要倒在冲锋枪的弹幕之下。 叶天随手丢掉了冲锋枪和那只装蛇的“袋子”,无奈地苦笑:“你赢了,它归你了。” 大竹直二连连摇头,张开双臂,指向满墙照片:“不不,既然你对忍蛇如此感兴趣,我可以把它转送给你。在我这里,你有的是时间跟忍蛇交流。下面,请看看两侧这些照片,或许你就会对大和民族的创造性深感钦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叶天扭过头,察觉那些照片的相纸已经卷曲泛黄,其内容大部分是二战时期日军宣扬展示的大捷和战果。 “看这些有意思吗?它们应该摆在日本本土的展览馆里,供后人意淫才对。”叶天冷冷地说。 “你又错了,我要你看的是天皇军队从三星堆遗址入手,抽丝剥茧找到神秘之地的全部过程。三星堆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但中国考古学家只知道挖掘有市场价值的古董,却没有一个人深入地思考该遗址的存在原因。这一点,却由我们日本人做到了。”大竹直二大步向前,指向左侧墙上的一连串紫红色相框。 第02章 浮雕墙后另有乾坤 那串相框共有八个,文字说明中,前七张的拍摄地点依次是上海、济南、武汉、长沙、成都、贵阳、大理,最后一张没有配上文字,地点却是在一座大山的半腰,背景是绵延不断的重重山峰。所有照片中出现的人物,都是相同的两个人,年龄约在四十岁左右,全都身着意大利风格的老款猎装,脚下蹬着短筒皮靴。可以肯定的是,两人都是亚洲人。 “那就是我的爷爷大竹神光先生,日本大和民族二战命运的拯救者。就如他的名字那样,他是一束照亮前程的神圣之光,给当时风雨飘摇的岛国日本带来了最令国民欢欣鼓舞的好消息,那就是他找到了一举摧垮盟国主力的超级武器。他之所以把那武器命名为‘蚩尤的面具’,是因为他是从三星堆出土文物中得到启迪,步步深入,最终大功告成。”大竹直二指着其中一个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照片中的大竹神光脸型清瘦,身材矫健,竟然与昔日著名电影影星高仓健有七分神似。单凭照片,叶天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差一点左右了二战时的亚洲战争格局,更差一点将满目疮痍的中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如此一想,他忽然觉得在大竹神光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一颗嗜血无度的杀戮之心,以践踏别国、漠视生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效忠天皇的耿耿忠心。 “他真的成功了吗?”叶天淡淡地反问。 “他已经成功了,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历史上再伟大的人物要想成就千秋功业,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三大元素相互配合。我爷爷所欠缺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运气。”大竹直二不理会叶天话中的嘲讽,依旧沉浸在缅怀大竹神光的哀伤中。 照片的排列顺序,很可能代表了大竹神光寻找超级武器时的思路转折,前面七个城市都曾是二战时的沦陷区,最后一个地点则是超级武器的所在地。 “寻找的过程想必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吧?”叶天问。 “对,一个冗长而乏味的故事,因为大和民族并没有因超级武器而得到彻底救赎,反而成为西方列强坚船利炮下的玩偶。这是无比巨大的民族之耻,每一个日本人都将永远铭记。这一次,我希望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大竹直二的手指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在群山之间来回游走着。 “理想愿望往往与现实脱节,你该知道,外面有多少支人马虎视眈眈地盯着超级武器,连美国中情局、英国军情六处、法国超快速反应部、意大利的——” “够了!”大竹直二挥手,冷漠地截断了叶天的话,“那都不重要,现在,我只想第一个进入黄金堡垒,抢占先机,杀出乱军包围。有了淘金帮大巫师,这一切都将得到最有力的保证。”大竹直二脸上露出了胸有成竹的阴险微笑。 “谁是大巫师?”叶天又问。大理、泸沽湖两役,雷燕等淘金帮一众高手尽殁,他怀疑如今的淘金帮已经是群龙无首,面临溃散局面。 “大巫师就是淘金帮的灵魂,她知道一切从古至今的一切秘密,一直都是深藏不露却又洞察一切。”大竹直二卖了个关子,巧妙地避开叶天的问题。 “那么,恭喜你,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叶天也笑了,因为他看到了三名枪手后面悄然出现的方纯。 “谢谢,超级武器很快就将浮出水面。到那时,欧美列强将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亚洲主宰者。”大竹直二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两团红晕,眼中也增添了熠熠的光彩。 “是吗?你真这么想?”叶天提高声音,以掩盖方纯接近时的脚步声。 “当然,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当我们真正变强的时候,所有觊觎者的态度会自动转变,到我们身边来,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切让世界为我欢呼的最佳准备!”大竹直二高举双臂,紧攥双拳,仿佛已经登临直面万众欢呼的舞台。 方纯轻柔无声地出手三次,袭击部位都是敌人的太阳穴,三名枪手便相继软绵绵倒下。她甚至连割喉都不用,因为那样会发出“咝咝”的鲜血喷溅声,势必会惊动大竹直二。这种出手方式,充分证明了她在关键时刻的冷静、智慧与果敢。 立刻,现场变成了方纯与叶天夹击大竹直二的态势。 “看你身后。”叶天笑着扬眉。 大竹直二回头,迎面中了方纯的一招铁指锁喉擒拿,痛苦地捂住喉结,弯腰后退。与此同时,叶天横掌砍杀,正中大竹直二后颈,他立刻沉重地倒地,如同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方纯笑着问。 叶天微笑:“来得刚刚好,大竹直二已经吐露了大部分秘密。” 方纯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大竹直二的肩头,并没有表现出大功告成后的极度欣喜。相反,她轻轻蹙着眉,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就结束。” 叶天蹲下身,揪住大竹直二的胳膊,将对方翻了个身。大竹直二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他脑子里的秘密。”叶天放开手,皱着眉沉思。 “非常时期,必须使出非常手段。也许,适度的刑讯逼供会加快我们的工作进度吧?”方纯有些犹豫不决,在叶天对面蹲下。 叶天在大竹直二的喉结和脖颈两处检查了一遍,果断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做。吩咐其他人,查看所有资料,只挑有用的整理带走,剩下的暂时封存,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转交给政府。”那些照片全都是珍贵的原版史料,文物价值、市场价值都很高,理应交给政府处理。 黑星社的人将大竹直二抬了出去,其实这次随方纯来的至少有一百二十人,只不过是分成了八支小队,各自行动。地下世界的防卫系统随着大竹直二被擒而彻底崩溃,黑星社坐享其成,行动过程中每个人都有一些“意外”收获,拿到了一大笔日本人战时存放在地底的藏金和银元,个个兴高采烈,笑逐颜开。 叶天和方纯重新回到浮雕广场,大火已经燃尽,到处都是刺鼻的柴油味。 “这里是地下世界的核心,昔日的大竹神光就是从连绵不断的浮雕上获得了追寻超级武器的灵感。”叶天摩挲着熏黑了的浮雕图案,不停地慨叹。 “同样是浮雕,其他人毫无感觉,唯有大竹神光能领悟古代人要表达的意思,接受天神遗留下的神秘启迪,这真的是一件玄妙无比的怪事。据说,大竹神光从小就进行过家族内部严酷之极的‘忍之道’训练,在极寒、极热的环境中打坐冥想,藉此来突破人类自身的思维禁锢。我们是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忍术修行的秘境,就像无法进入苗疆蛊术的秘境一样。”方纯心中,也有很多怅然感悟。 “所以,正常人只能做正常事,而不是舍弃自己的长处,与敌人力拼邪术。我注意到,你把那条忍蛇单独交给了一个年轻人,还特意叮嘱他好好照看。方纯,我们手中有大竹直二这张牌,就不需要冒险跟忍蛇打交道,对不对?”叶天认真而严肃地说。他不希望方纯铤而走险,为获取通往黄金堡垒的线索而像阮琴那样以身饲蛇。他希望她好好地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任务迷失自己。 方纯没有回答,而是挺直了后背,深深地看着叶天。 “答应我,不要走极端,那不明智。”叶天继续说。 “没有人愿意走极端,但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非此不可,不得不为之。你不是我,当然不必走极端,不必为了超级武器这件事舍生忘死,拼尽全力。而我不同,揭开这道谜题的真相,是我毕生的使命。”方纯的眼中,忽然有盈盈的泪光闪烁。 一只翠蓝色翅膀的蝴蝶翩翩飞来,在她头顶一沾,随即展翅向前。 她马上跟着蝴蝶向前,走到了浮雕广场的东南边,面对一组行五体投地大礼的人物。那些人的脸上,全都罩着一张古怪的面具。他们跪拜的对象,是一个横卧在高台上的、戴着同样面具的魁梧男人,而那男人的身边,则盘踞着一条遍体披覆鳞甲的巨型长蛇。 蝴蝶落在男人的头顶上,纤细的翅膀急促地上下扑扇着。 “去吧,去会合你的同类们,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方纯挥了挥手,蝴蝶便振翼飞起,消失在密室的入口处。 “我懂一点点‘蝶语’,所以才有办法让它们听我的指挥。正因为有它们,我才能顺利地摸进地下世界,抄了大竹直二的后路。”方纯带着笑解释给叶天听,并且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内心的眼泪与悲伤。 浮雕人物所戴的面具,与泸沽湖熔炉入口处大门上的面具一模一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而那鳞甲满身的长蛇,也与熔炉底部的怪蛇一模一样。蛇与男人同卧一榻,所以叶天不清楚那群跪拜者所朝拜的到底是人还是蛇。 “我已经安排人把浮雕全部摄录下来,带回去研究。”方纯说。 “抓紧安排审讯大竹直二,那是弄清浮雕秘密的最快捷途径。”叶天说。 方纯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向外走。 叶天轻轻摸索着浮雕,揣摩着当时雕刻者的心思,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这里的秘密都被当年的大竹神光掏空了吗?如果已经没有搜索价值,何必再多做逗留?更何况,旁边还有青龙虎视眈眈?” 他打定主意要摆脱浮雕的困扰,离开这密室,但只离开那浮雕群十几步,便感觉地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是地震吗?”他稳住下盘,喃喃自语,不经意地回头望。 由这个角度观察,男人与蛇身体下的石台是个凸出于平面的多面体,如同一只多棱的大鼓。叶天打开手电筒,光柱直指石台。光影交错之间,他竟然产生了“石台在转动”的幻觉,心头不禁一惊,然后笔直地走向石台,仔细观察,终于发现,石台与石壁的交接处,有着一条两米高、一厘米宽的垂直裂缝。 他只用一只眼睛观察裂缝深处,发现石壁内部一米深的位置,存在着许多彩色的线条。 “那是……一幅画吧?”他低声自言自语,并且立刻联想到,浮雕只是古代人故意搞出来的遮蔽物,浮雕背后另有乾坤。这种古代人层层遮盖、保护隐秘的事件,迄今为止已经发现过多起,尤其多次出现于古墓穴、古建筑群之内。 经过十几分钟的审慎观察后,叶天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走出密室,找到方纯,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你想怎么办?难不成要毁掉浮雕群,把四面墙整层剥掉?”方纯很聪明,只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叶天的心思。 叶天慎重地点头:“对。” 他们都知道,那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即使采用连环爆破,也至少要耗费半天时间。 “你确定吗?如果你觉得真有必要,我们就去做。”方纯毫不迟疑地回应。 叶天捂着脸沉思了半晌,最终确定:“我下决心了,就那么做。” 方纯对他的这一决定没有丝毫怀疑,马上挥手下令,吩咐其他人着手准备。 黑星社的人收到命令后,莫不喜上眉梢,因为他们认为,拆掉浮雕墙后,就很有可能找到新的宝藏,已经塞得鼓鼓囊囊的腰包将再膨胀一层。在他们心目中是没有“保护文物、人人有责”这种概念的,只认钱,不懂法。 在一群人埋炸药、布电线的那段时间里,叶天抽空去看了看大竹直二。他希望对方能采取合作的态度,双方互通有无,相互得利。 大竹直二已经醒了,正在低头看自己手臂上的一排针眼。 “那是一些让你头脑清醒的特效药,美国货,静脉注射,随新陈代谢排出体外,绝对没有副作用和后遗症。”方纯依旧那么善解人意,不等对方开口问,就先做了说明。 “大竹先生,我的人正在拆除浮雕墙。你能不能告诉我,墙后面遮盖着什么?昔日的大竹神光前辈是否已经揭开了秘密?”叶天在大竹直二对面坐下,很有耐心地发问。两人的关系是亦敌亦友,曾在大熔炉一役中并肩战斗、生死与共,也曾瞬间决裂、针锋相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竹直二摇摇头,“有香烟吗?给我一盒烟。” 叶天盯着大竹直二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失血、疲惫不堪的脸,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不见一丝光彩,上下眼睑都浮肿起来,变为青灰色。至于头发,则蓬乱如鸡窝,而且露出了头顶中心的一小块斑秃,难看之极,狼狈之至。 “有。”方纯招手,有个年轻人立刻递上一盒烟、一只打火机。 叶天接过香烟和打火机,并没有立刻交给大竹直二,而是在手中轻轻地掂了掂。 “给我。”大竹直二向前伸手。 叶天举起烟,在对方面前晃了晃,意味深长地笑着问:“这盒烟你喜欢吗?” 大竹直二低声回答:“都这时候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什么烟都可以。” 叶天把烟和打火机塞进大竹直二手里,盯着对方用颤抖的手撕开封口,抽出一支点燃,贪婪地猛吸了一大口,咕地一声咽进肚子里。 “吸烟有损健康,别抽太多。”叶天说。 大竹直二又猛抽了两口,苦涩地一笑,看着印刷精美的烟盒。 “说说香烟吧,像你那样的老烟民,一定对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香烟有独到的感悟。我觉得,咱们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双方,而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伙伴,一同努力,沿着寻找超级武器的道路结伴前行。”叶天的情绪越来越低沉,因为他已经发现大竹直二表现出来的一些异样之处。 大竹直二弹了弹烟灰,果真谈起了“烟之道”:“我能尝得出,这种香烟使用的是产自亚马逊流域热带雨林特有植物的天然提取香料,自身独特的香气与烟草本香很好地谐调在一起,相辅相成,浑然一体。我猜,该种香烟使用了部分晾晒烟叶,那么做,对于丰富烟香、提高香气满足感和烟民的生理满足感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我很喜欢这种烟,并且以前不止一次吸过。叶天,像你这种不抽烟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细微感觉的。” 叶天忽然叹了口气,但欲言又止,眼角眉梢掠过一丝焦灼之色:“没错,我的确不懂香烟。那么,跟我说说浮雕的故事吧,七十年前,日本的侵略军从这里拿到了什么?现在,作为大竹神光前辈的继任者,你又得到了什么,想得到什么?在我看来,一个用心追求目标的人,无论那目标是大是小、是远是近,都值得别人尊敬,比如你。” 方纯一直都在认真观察两个人的表情,但却不得要领,因为她并不清楚叶天为什么要围绕着香烟做文章。 “他发现了蚩尤与三星堆人的某种联系,依据日中两国的史料、佛典,推断出蚩尤有勇气北伐炎帝、皇帝,数度大败却不气馁,是因为蚩尤发现了力量与勇气的源泉。每次打了败仗,只要回到勇气之源里独自修行几天,伤痕就会消失,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一样。于是,我爷爷发誓要找到那个勇气之源,让大和民族的勇士们拥有不伤、不死的神力,扫荡亚洲,光照全球。”只说完这一段,大竹直二就将第一支烟吸完了。 等大竹直二叼起一支烟,揿亮了打火机点烟后,叶天做了个“请继续说”的手势。 “大熔炉下面的巨蛋,就是勇气之源。只不过,那些东西自身是不能发挥作用的,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冶炼和引导。我爷爷吩咐人带走了巨蛋,并带领一组人马在鄱阳湖上进行了第一轮实验,但并不成功,于是便联络另一组人马,计划在充分准备后,继续做实验。我知道的资料线索在这里就断掉了,仅此而已。”大竹直二又一次把自己推了个干干净净,一概不知,无可奉告。 “新一轮实验就是在黄金堡垒进行的,对吗?听你的意思,所谓的超级武器就是大竹神光教授用巨蛋制造的?”方纯有些泄气,因为这样的推理解释过程,非常粗糙,硬伤太多。 “差不多就是这样。”大竹直二死气沉沉地回答。 “那么,大巫师又告诉了你什么?”方纯问。 “日本人建造的黄金堡垒就在淘金帮帮众生活的大山和丛林之中,大巫师具有‘开天地眼、显大神通’的绝技,她能感觉到黄金堡垒的存在,是最合适不过的带路者。给她足够的好处,就能将她变成自己人。”大竹直二吸完了第二支烟,第三次干脆点上两支一起吸。他这种疯狂吸烟的状态,很像是吸毒者毒瘾发作的前兆。 “大巫师在哪里?”叶天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真实面目。我只知道的,当我需要帮助时,她就会鬼魅一样出现,解疑答惑,然后飘然而去。”大竹直二回答。 这种答案,形同虚设,对叶天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方纯吹了声口哨,黑星社的一名年轻人走进来,将一把钳子抛在大竹直二脚下,冷冰冰地说:“这里有一把老虎钳,能毫不费力地钳掉你的指甲盖,或者拔掉你的牙齿。叶先生和方小姐问的每一个问题,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否则事情就会演变得无比血腥。” 刑讯逼供在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中广泛存在,黑白两道、古今中外,无不以此作为撬开犯人嘴巴的终极手段。 年轻人伸出又宽又扁的舌头用力舔着嘴唇,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大竹直二,仿佛随时都会使出暴力手段。 “该说的已经说了,但我不知道墙后有什么,就算有,也是别人设置的,与我无关。”大竹直二回答。 “你从大竹神光前辈那里传承了什么?一些消息、几句祖训?抑或是一张路线明确、言简意赅的藏宝图?二战时日本人为什么要占领这里?你、你的爷爷在这场追逐超级武器的游戏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这些话,叶天是用日语突然发问的,这一点令方纯感到很奇怪,因为此前大竹直二的中文一直很流利,用中文对答毫无问题。 大竹直二愣了愣,突然低下头去,闭口不答。 “看着我,回答我!”叶天依然使用日语,突然近身,捏住了对方的下巴,用力左右扭动,像是要把那只下巴揪下来一样。但是,大竹直二的下巴非常结实,是不可能揪下来的。 “起来,不回答就得死,丢出去喂野狗!”年轻人用左臂箍住大竹直二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奇怪的是,大竹直二仍不开口,任由年轻人拖死狗一般摆布。 “你干什么?留他一条命,我们还有大用处呢!”方纯焦灼地上前阻拦。 年轻人松手,大竹直二便瘫倒在地。 叶天在大竹直二身前蹲下来,拍着他的肩,一声苦笑:“这是个赝品,是大竹直二的替身,我们上当了。” 方纯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易容术?”黑星社的年轻人叫起来,他嚓地一声拔出小刀,残忍地冷笑着,“看我把他的假脸剥下来,切丝烧汤,给大家下酒。” 叶天再次摇头:“他没有什么假脸,五官眉目全都是天然生长的,别费劲了。” 年轻人奇怪地问:“那你怎么判定他是赝品?” 叶天一字一句地回答:“是大竹直二易容成他的样子,而不是他模仿大竹直二。这种以假乱真的手法,通常被称为‘釜底抽薪、李代桃僵’。” 在他的印象中,大竹直二既强悍又冷静、既骁勇又睿智,是黑道上万里挑一的精英,遇到任何事,都能拿出简明扼要的解决之道。至于面前这人,除了“样子”与大竹直二相同外,从气质到动作,全都猥琐卑劣,一无是处。 “我真的不是大竹直二,放过我吧……求求你们,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没做过任何坏事,就负责装装样子……”地上的人终于崩溃,捂着脸抽泣起来。 “我们都被骗过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带下去吧,任凭你们处置。”叶天沉重地说。 年轻人大笑:“好好好,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今天要是说不出点真材实料的消息来,就别想死得痛痛快快的!”他抓起大竹直二的胳膊,拖拽着走出去。 第03章 龙之壁画 “我们都被大竹直二耍了,远远地落在后面,真是太糟糕了。”叶天挠了挠头,情绪有些沮丧。高手之间过招,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谬以千里。假人的武功、谈吐、吸烟喜好与真人相差太大,因为叶天深知,大竹直二只吸日本“柔和七星”香烟。如今,他和方纯被假人拖住,真的大竹直二就一下子赢得了数天甚至十数天的时间优势,顺利的话,此刻已经深入西南大山,逼近黄金堡垒。 “怎么办?”方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把浮雕全部拆除,看看隐藏在后面墙壁上的东西。另外,告诫黑星社的人,千万别只顾搜刮金银宝藏,要是中了机关埋伏把命搭在这里就不合算了”叶天焦灼地踱来踱去,犹如被困在铁笼里的猛兽。 这一轮交手结束后,他、方纯以及青龙一方完败,而大竹直二完胜。 差不多两小时后,炸药才安放完毕,所有人撤退到安全地带,引爆遥控器也交到了叶天手中。 他没有猜错,在搜索、掠夺过程中,有七名黑星社的人死于黑暗角落里预设的自动弩箭之下,个个都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 “如果注定要成为破坏珍贵文物的历史罪人,我认了。”他苦笑着按下遥控器,虽然远隔几层石墙的遮挡,次序展开的爆破声仍旧清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也许我们在浮雕背后发现的是更珍贵、更久远的东西也未可知,比如那层浮雕不过是保护‘伏藏’的外壳,古代人真正的意图,就是拨云见日、天书重现,让我们获得珍贵无比的伏藏。”方纯挽着叶天的手臂,低声安慰他。 “那么,黄金堡垒和超级武器也算是伏藏吗?真正的伏藏指的是藏传佛教代代传承的教义真髓,而目前大家努力寻找的,却是二战日军遗留下来的杀人工具,两者没有任何可比性。”叶天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在担心,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会不会是殃及天下的歧途。 “我们必须找到超级武器,否则,它一旦落入大竹直二或青龙那种极端恐怖分子手中,全世界就危险了。国际刑警组织对此事非常担心,所以才接二连三地派人深入调查,宁愿损失麾下千锤百炼的精英人马,也不肯袖手旁观。”方纯终于露出了“国际刑警”这一身份的特殊本色,满脸都是正义凛然、拯救天下的严肃表情。她所在的组织一向都是秉承“维护全球和平为己任”的指导思想,从不为一洲、一国、一地服务,已经完全抛弃了国家与种族利益的私念。 叶天搓了搓手,无奈地苦笑:“边走边看吧,世上的大多数事,总是有好的愿望,难有好的结局。” 方纯将他的手臂挽得更紧,微笑着回应:“不要太悲观,事情还没坏到绝望的谷底。” 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爆破结果,就像期待着一场赌局最后的揭盅那一幕。唯一庆幸的是,现在他们还有赌的机会,拥有一半胜算。 硝烟散尽后,叶天再次回到密室。爆破非常成功,浮雕被大块大块地掀掉,露出底下的彩色图画来。四壁图画是连成一体的,用一种很古老的颜料描绘了一条俯卧着的长龙,龙头在东南角,龙尾在东北角,总长超过百米。 方纯用放大镜观察了颜料的成分构成,谨慎地做了判断:“颜料来自于草木汁液提取物,我只能确定红颜料是天然的凤仙花汁。那东西在古时候通常用来染指甲,元代杨维桢在《凤仙花》一诗中有‘弹筝乱落桃花瓣’的语句,就是形容染红指甲的女子弹筝时,手指上下翻动,犹如桃花花瓣片片飞舞。” 她随口引用古诗,意在缓和现场的诡异气氛。 叶天知道她的用意,轻轻搓了搓僵硬的面部,调整心情,从龙头开始观察。那条龙的身体略高于石壁,从整幅画面中浑圆凸出,成为一条具有立体感的长龙。画家动笔时,很用心地利用了这一点,将呈现给观众的重点刻意集中在龙身上,龙身以外的线条稀稀疏疏,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背景,使所有事物更具层次感。 画面开始时,是一大群赤裸的人在一块椭圆形巨石四周跪拜,巨石是火红色的,把那些人的上半身也映红了。这群人的手中握着木棍和石块,身边地上胡乱地扔着野果、死兽,所以可以得出结论,他们并非是在有计划地集体祭祀,而是毫无准备地与巨石邂逅,察觉到它的神异,遂自动拜倒。 接下去一段画面,众人跪拜的对象变成了一个无比高大健壮的男人,男人穿着金色的盔甲,脸上戴着金色的面罩,鹤立鸡群般昂然矗立。跪拜的圈子之外,还有许多普通身材的金面人,远远地列队站着。 “咦?难道是金面使者?”方纯低声自问。 金面使者指的是三星堆出土的戴着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金面罩是用黄金捶打制成,精确紧凑地戴在青铜人头像上。资料显示,三星堆遗址二号坑中共出土此类头像四件,大小形状与普通人头像等同。这种头像在数十件人头像中显得颇为怪异,但考古学家无法判断“金色”代表的是他们的特殊地位还是独特肤色。 密室毗邻三星堆遗址,方纯那样想,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注意,这图画与三星堆遗址的出土文物密切相关,已经暴露在世人眼中的种种件件也会出现在画中。当然,我们还将看到很多考古学家闻所未闻的东西,那就说明人类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三星堆遗址所蕴含的意义,或者说,人类对此遗址的挖掘还远远不够。”叶天说的话非常晦涩,并带着隐隐约约的担心。 “你的意思是——”方纯思索了几秒钟,“这幅画就是昔日三星堆的全貌,只有看懂这幅画,才能真正读懂遗址,发掘才变得有意义?” “没错。”叶天点点头,脸上浮出短暂的微笑,一闪即逝。这一刻,他们两人的心意是完全相通的,无需更多言语。 叶天捡起一块浮雕残片,将其背面展示给方纯看。 方纯凑近去看,残片上留着强力胶水的灰色污痕,她立刻低叫:“有人看过浮雕下的壁画,然后又把浮雕原样粘贴回去,把壁画遮住。” 强力胶水是近代人发明创造出来的,绝对不会出现在远古时代。 方纯接过残片,仔细地观察了几分钟,刚要用指甲去划,便被叶天制止:“小心,我怀疑胶水有毒。” 她倏地一惊,调高手中电筒的聚光度,低头继续观察了一分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没错,通过胶水的色、味、痕判断,这像是二战时日军常用的‘支那泪光’胶水,发明人是常驻菲律宾的733生化部队高级专家久保重光,内部混合了三到七种天然毒素,能令接触者的皮肤迅速溃烂,无药可解。” 叶天长出了一口气:“对,久保重光在日本战犯审判时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但这种胶水的余毒却没有被终止,曾广泛应用于占领区的砖木结构建筑物内部。据我所知,从1955年到1990年,在菲律宾、印尼的城市重建工程中,出现过大量工人皮肤无故溃烂致死的惨剧。美国中情局、战略军情局、特种武器研究局搜集了每一次惨剧的详细资料,直到1991年才破解了真相。” 733生化部队和久保重光的资料,散见于研究二战亚洲战场的欧美史料中,与长期驻扎中国东北的日本731部队属于兄弟团队,所有资料共享,但术业各有专攻。前者侧重于热带、亚热带生化武器的研发制造,后者则侧重于东北亚寒冷地区的此类工作。 据美国国防部生化防御部门研究,“支那泪光”取材于菲律宾巨型猪笼草分泌出的花蜜以及印尼鸡母珠种子里所含的鸡母珠毒蛋白,两者都属于自然界的“天然毒药”。巨型猪笼草生长于菲律宾维多利亚山海拔5000英尺的地区,这种肉食植物分泌一种类似花蜜的香甜物质,能够构造一个酶和酸的“死亡之池”,引诱猎物主动进入。印尼鸡母珠种子非常漂亮,为椭圆形,种子三分之二为红色,顶部三分之一为黑色,其中含有剧毒的鸡母珠毒蛋白,仅需吸入不到3微克就可以使人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也就是说,方纯刚刚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令自己去鬼门关上转了一遭。 方纯慢慢地将碎片放下,轻声说:“谢谢你及时提醒。”如果没有叶天,她只怕就要铸成大错,悔之不及,死于“支那泪光”之下。 叶天笑了:“不必谢,你从大竹直二枪下救了我,已经两两相抵。我之前反复告诫黑星社的人谨慎行事,就是担心二战时的日军与此时的大竹直二会设下陷阱,把这里变成黑星社的墓地。” 方纯摇头苦笑:“黑道上的人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他们把金钱财宝看得比性命都重要,一看到金子连命都不要了。你以为黑星社大龙头梁薪火真的是因为‘还人情’而帮我的吗?当时,他执意派麾下‘八虎将、三十六星霜、一百零八猛士’出马,我就很明白,这大批精锐杀到三星堆遗址来,为的只是地下宝藏和江湖地盘。到目前为止,死的这些人,都是为财而死,死而无憾。” 叶天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他觉得自己真的看不透那个亦正亦邪的“神偷之王”。以司空摘星的身手和成就,早就富可敌国了,何必亡命游走于大陆西南这片穷山恶水之中?除非是另有所图,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想什么?”方纯看出了他心里的犹疑,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温柔地低声询问。 “我在想,如果司空摘星是青龙麾下的奸细,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就只能是青龙了。要知道,从大理的拍卖会开始,很多重要的东西都曾经过他的手,包括录影带、信札、血胆玛瑙……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东西,复制、复印甚至直接替换掉某些重要的部分。红龙、青龙的能力之强,超乎我们的想象。我对伊拉克并不陌生,二次海湾战争时,盟军的攻击情形犹如抡起重锤击打一名狰狞的巨人,全力以赴,高度重视,准备迎接一场大恶战。可是,铁锤落下去的时候,巨人却突然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叶天忧心忡忡地回答。 只有真正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才能理解战前、战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盟军是由12万人的美军部队、4万5千人的英军部队、2千多人的澳大利亚军队和200人的波兰军队所组成,除此之外还有大约5万人的库尔德武装力量。他们是通过驻扎在科威特的美军基地正式对伊发动军事打击的,并动用了美国在海湾地区驻扎的大量空军和海军航空兵的支援。也就是说,当时,美国军方尽遣精锐,对伊拉克之战给予了前所未有的战略重视,最后却一拳打空,出乎意外地直入巴格达。 按照二次海湾战争后的资料统计,开战后,伊拉克军方的各级指挥机构竟然分别从其战前的所在地“神秘消失”。战前,伊军南部军区所属的第三军团司令部驻巴士拉,第四军团司令部驻阿马拉;中部军区所属的第二军团司令部驻白库巴;北部军区所属的第一军团司令部驻基尔库克,第五军团司令部驻摩苏尔。在上述的五个城市中,南部和中部的巴士拉、阿马拉和白库巴,是被美英联军先后攻占的,而北部的基尔库克和摩苏尔,则是向美军投降的。然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美英联军在入城之时,根本就没有发现大量的伊军正规部队驻守,不要说军团一级的司令部,就连伊军师、旅一级的指挥机构都没有遇到。 战争期间,除了伊拉克陆军第51机步师在巴士拉向美军投降、共和国卫队“麦地那师”和“巴格达师”在巴格达以南阻击美军之外,几乎没有再看到任何其他的伊军师级建制单位大规模参战的痕迹。于是,盟军谍报机构反复侦察:“伊军的17个正规陆军师、7个共和国卫队师、以及5个共和国特别卫队旅,究竟都跑到哪里去了?” 这些,完全成了二次海湾战争的不解之谜。 叶天所在的特遣队在美军发动“斩首行动”和“震慑行动”前后,一直与谍报机关密切配合,对伊拉克境内的军事布防进行侦测,并将结果直接上报设置在卡塔尔的美国中央司令部伊拉克战争指挥部。 事实上,间谍人员上报的资料是准确而详实的,所有部队严阵以待,所有装备精良可靠,其兵力最起码能在伊拉克南部、中部将盟军拖入恶战的泥沼。 于是,所有间谍小组的领导人在战后全部遭到了隔离审查,因为他们向战争总指挥部提供了虚假情报。 每次回忆这些,都会令叶天午夜梦回时冷汗涔涔。因为谁都知道,那么多伊拉克军队、武器不会凭空消失,而是在红龙、青龙的授意下进行了合理化的分散改装,秘密转入地下。叶天曾私底下判断,红龙、青龙等人是在筹划一场结合了空城计、特洛伊木马计等等复杂战略战术的大阴谋。 叶天遭受的这种噩梦折磨在红龙被送上绞刑架之后逐渐消散,但现在又一次重新抬头。 “有大竹直二在,青龙再强大,也不会那么快得手的。龙虎争霸,一死一伤,由我们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方纯笑着调侃。 “其实你也在担心,是不是?”叶天问。 方纯沉吟了一下,正色回答:“我担心的既不是伊拉克青龙,也不是山口组大竹直二,而是来自关塔那摩铁狱的梅森将军。他是这场‘超级武器’争夺战中一个巨大的变数,会令局面变得极其复杂。” “嗯?”叶天微微扬了扬眉。 “关塔那摩铁狱中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每一名犯人都是高智商、高危险度、高身份级别的特殊任务,每个人背后都有着震惊全球的历史。限于组织纪律,我只能点到为止,大略地这样说。作为铁狱的最高领导人,梅森将军能够读取每一名犯人的资料,也能随时与某个人详谈,获取他想要的任何资料。你知道的,现代化的审讯技术里,致幻剂、催吐剂、测谎仪等等高科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愿意,就能予取予求。这么多年,他一定知道了很多大秘密。这样的人一旦静极思动,必定为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有志在必得的把握。叶天,我曾收到过针对于梅森将军的特殊指令,名为‘模棱两可、见机而动’,既不能立刻格杀他,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懂了。”叶天点点头,使得方纯省略了后面的话。 那种指令的含义,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只要弄清了梅森将军的真实秘密,就可以杀人、渔利了。也就是说,杀与不杀,取决于梅森将军的行动步调,真正得益的,仍然是国际刑警组织。 刹那间,两人一起望向龙头,确切说,他们是盯着那条龙的一只眼睛。龙是半身侧向着他们的,所以只有一只眼露在外面,但恰恰就是这只碗口大小的凸出怪眼,给他们一种“被人偷偷窥视”的毛骨悚然、针芒在背之感。 “你也感觉到了?它好像仍然活着似的,只不过是处于微妙的蛰伏期,时机一到,就能乘着霹雳狂风直上九霄。”方纯将光柱对准了龙眼,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就算再高明的画师,也只能画到“形神毕肖、以假乱真”的程度,绝不会有古人“画龙点睛、破壁而飞”的怪谈。 “我怀疑,大竹直二虽然离开了,仍然能够远程操控摄像镜头,无时无刻地监视着这里的情况。”叶天及时地从龙眼幻觉中清醒过来,电筒光柱指向屋顶西北角,缓慢移动十几次后,终于发现了一只经过巧妙伪装的摄像头。它嵌在一大片涡旋状石壁杂纹的正中,外壳涂成了迷彩色,与弯曲凌乱的杂纹浑然融为一体。 “你还在看吗大竹先生?”叶天举起手,向着镜头打招呼。 “呵呵呵呵……”大竹直二的声音响起来,“对对,我正在看,恭喜两位,不但发现了浮雕下的秘密,还发现了我。不过,我可能没办法分享两位的巨大成功了,因为我正星夜兼程赶路,奔向黄金堡垒。哦对了,不要试图赶来阻止我或是分一杯羹了,时间根本来不及,你们还是继续留在地下世界里,多走走,多看看,能拿什么就拿什么,总之不要客气。我可以透露一点,地下世界共分为三层,你们已经见识到第一、第二层,第三层是战备贮存室,里面的物品能满足二百人部队隐居十年的生活供应,还有大约四百公斤金条,都是二战时四川本地土司、乡绅、头人们心甘情愿贡献出来的。以上这些,全都送给两位做个顺水人情,怎么样?够朋友吧?” 叶天的心突然一沉,因为大竹直二的声音会传遍整个地下世界,四百公斤金条足以令黑星社的人变得丧心病狂起来,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阴险之极。 果然,密室外的黑星社人马立刻发出混乱嘈杂的吵嚷声,有人在拉直了嗓子大叫:“金条,我们去找金条!” “警惕,上子弹,准备战斗——与黑星社战斗!”他迅速提醒方纯,并关掉了电筒。 方纯心领神会,也跟着关掉电筒,原地蹲下,拔出短枪。糟糕的是,叶天进来时并没带枪,而是把冲锋枪丢给了跟在身边的年轻人。 “我只有两个弹夹,就算枪枪杀人,也只能消灭三十几人。”方纯掩饰不住内心的焦灼。清理战场时,黑星社的人已经有意无意地把地上的枪械拿走,一旦战斗打响,他俩近乎坐以待毙。 密室门外,十几道电筒光柱交错闪动着,可见那群人已经打算冲进来。 “别慌。”叶天在黑暗中靠近,握住了方纯的左手。 “看……看那条龙!”方纯转脸时,鼻尖几乎碰到了叶天的脸,但她的目光随即被壁画吸引。黑暗中,龙身发出了微弱的红光,把那些图画变得如同幻灯片一样。 光柱一闪,两条人影同时挤进门来。方纯手疾眼快,连续扣动扳机,两人立刻遭爆头而死。 “兄弟们不要乱,我说过,在地下世界里找到任何财宝,都是黑星社的。另外,我还许诺过,要向黑星社梁老大捐赠一大笔钱,用来给兄弟们发放福利,改善生活。你们现在就去第三层,把金条搬出去,其它东西,只要看中的,全都拿走。给我面子的,以后仍是好朋友、好兄弟,不给面子的,就像他们一样枪下爆头。”方纯拉着叶天奔向密室东北角,向外面的人大声警告。 门外的人先是鸦雀无声了一阵,接着有人小声嘀咕:“对呀,四百公斤金条呢,这么多人分也足够了,何必去冒死杀他们?走吧走吧,先找到金条再说。” 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危机暂时解除。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第04章 石化密室 “在他们抢完黄金之前,我们应该是安全的。”方纯松了口气。 “大竹先生,你还在吗?”叶天抬起头,对着摄像头。 “我当然在,不过半小时后进入山区,可能就没有移动电话的信号了。叶天,够聪明的话,就从那里回头吧,退出这场强者的游戏。这个世界是分为无数等级的,由高到低依次排列。有些人无论怎样努力,都到达不了顶层。我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也许将来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不过现在,你还是回头吧,忘掉关于‘超级武器’的一切。”大竹直二语态诚恳地回应。 叶天向对面一指,继续问:“你看得清那条发红的长龙吗?大竹神光教授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线索?我猜,他发现了浮雕下的秘密,又重新用‘支那泪光’胶水将浮雕恢复原样。事到如今,我已经阻止不了你做什么,但至少别让我总是蒙在鼓里好吗?” 此刻,红龙的身体上布满了幻灯片一般的图画,一幅连一幅,从头至尾,相互衔接。所有图画大致可分为两类,分别是跪拜和战争。那些跪拜过金甲巨人的土人跟随着他与异族交战,战场有时在高山之巅,有时在大河两岸,每幅画都不尽相同。 龙尾处,金甲巨人被敌人重重捆绑,斩首于一块凸出于大河上方的巨石上,头颅随波而去。 大竹直二笑起来:“其实,这秘密是属于大竹家族自身的,既不属于帝国军方,也不属于天皇。那些壁画预示着一个伟大人物的诞生、成长、辉煌与死亡的过程,但那已经是不能逆转的历史了,仅供后世人凭吊。我爷爷从这里得到启迪,找到炼制‘超级武器’的方法,然后借帝国军方的力量实施。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如果没有天皇突然公开投降,那时还是有机会重新挽回败局的。你可能无法想象,在超级武器面前,美军的原子弹简直形同儿戏,两者有云泥之别。叶天,我只能这样说,爷爷为我指明了奋斗方向,我要做的,就是按照那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成功。这一天,不会等太久,也许将在一周内得以实现。” “你确定超级武器一直存在?”方纯问。 大竹之二笑得更嚣张:“当然,当然,二战时帝国军队搜刮了天量黄金铸造为黄金堡垒,为的就是炼制它。在黄金堡垒的庇护下,别说是历经七十年,就算是七百年、七千年,它也将如三星堆遗址内的黄金面具、青铜面具一样,永恒存在,绝不腐朽。再见了我的朋友们,也许你们下次能在全球各大报纸的头版再见到我……” 通话效果越来越差,最终声音中断,想必大竹直二已经进入山里。 叶天反手抚摸着龙尾,当他的手指与红色的龙身接触时,仿佛感受到了它身上传来的微温。他愕然地缩手,但随即自嘲地一笑:“太疑神疑鬼了吧?这不过是幅画,又不是真正的龙。我这种表现,岂不跟古代寓言里的叶公一样了?” 方纯走向门口,先拾起死亡者的枪挂在脖子上,然后回头眺望。 她处在角落位置,反而能更全面地观察这条红龙,皱着眉问:“叶天,你不觉得这条龙身上缺少点什么吗?” 叶天立刻点头,脱口而出:“鳞甲。” 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龙是一种神异动物,具有九种动物合而为一之“九不像”之形象。 《说文》记载:龙,鳞虫之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鳞虫”即水蛇、鳄鱼之类。龙平时住在水里,春分时节登天化雨滋润禾苗。 《山海经》记载:夏后启、蓐收、句芒等都“乘雨龙”。传说中龙的样子为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若鱼,有角仿鹿,有爪似鹰,能走,亦能飞,能蹈水,能大能小,能隐能现,能翻江倒海,吞风吐雾,兴云降雨。 由此可知,龙与蛇的最大区别是“有鳞”与“无鳞”。 “我还能想得出,这条龙本身是有鳞甲的,后来却被人剥掉,才变成这种浑身微红的状态。”叶天抚摸着身边的龙尾,陷入了沉思。 “可是,这仅仅是一幅描绘龙的画而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方纯摁住自己的太阳穴,被这些诡异而荒谬的话题弄得头疼。 “不仅仅是画,它更像是一具龙的化石。真希望大竹神光也在现场,能为我们一一揭开谜底啊!咱们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所有人聪明,抢先一步破解了壁画的秘密。”叶天离开龙尾,走到门口去与方纯会合。 “中国人永远都不承认日本人比自己聪明,照你刚才的说法,会被国人骂作‘卖国贼’的。”方纯故作轻松地调侃了一句,把其中一支冲锋枪递给叶天。 密室之外,还有大批丧心病狂的黑星社暴徒虎视眈眈,他们还没有真正地脱离危险。 叶天拔下弹匣检查了一下,重新装好,若有所思地回答:“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承认不承认,结果就在那里。从清末甲午海战一直到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在政治、经济、战场、谍报等各方面完胜中国。从古至今,中国自诩为巍巍泰山,而日本人就是尖头尖角的穿山甲,总能穿透山石、破门而入。你看,包括这里在内——”他环顾满地狼藉和红龙壁画,忍不住再度摇头,“中国人首次发现三星堆遗址是在1929年,却鼠目寸光,只忙于寻找玉器、石器、青铜器之类,根本没有人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回顾历史,重新审视这一遗址存在的原因。中国人读死书、认死理的痼疾千年不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终于将真正的好东西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彼时,如果中国有科学家发现“超级武器”的存在并加以研发,无论是贡献给国民党政府还是共产党部队,都将一举改变中国战局,又何必在日军的铁骑下节节败退、步步沦陷? “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不是吗?”方纯理解叶天的想法,因为那正是每一个胸怀热血的中国人的真正想法。 “对,无法改变,所以我们只能做中国近代史的旁观者。可是这一次,我们必须责无旁贷地创造历史,绝不能让日本人再次先拔头筹。”叶天带头向外走,示意方纯拉开距离,跟在后面。 三星堆遗址的发现始于1929年,当地农民燕道诚在车水淘沟时偶然发现一坑玉石器,消息马上传开。1931年春,在广汉县传教的英国传教士董笃宜将收集到的玉石器交给美国人开办的华西大学博物馆保管。根据董笃宜提供的线索,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和助理林名钧于1934年春天组成考古队,由广汉县县长罗雨仓主持,在燕道诚发现玉石器的附近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发掘,收获丰富。根据这些材料,葛维汉整理出了一份极具价值的《汉州发掘简报》。令人遗憾的是,三星堆遗址自1934年首次发掘以后就因不明原因长期停滞。 叶天回忆这段资料时,突然想到:“难道1934年前后,日本谍报人员就介入了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工作?也许正是由于他们向政府进行了大量的商业运作,遗址表面的发掘才停止?大竹神光才有机会从容深入地下世界?” 他当然没有忘记“火神”这个神秘人物,千里之堤往往毁于蚁穴,如果没有大量像“火神”那样的内奸,中国的千里沃土也不至于被日本军队肆意蹂躏。 行进中,叶天突然停步,身体紧贴墙壁。 方纯在他身后十步之外,也就地蹲身,屏住呼吸,进入戒备状态。 两人在极度静默中停滞了接近五分钟后,叶天伸开手臂,手指间紧闭,向自己身躯的方向摆动,做出“向我靠拢”的手势。 方纯赶上去,将声音压到最低:“四面没动静,奇怪,就算隔着一层,至少也能听到喧哗声才对呀?” 假如大竹直二没有说谎,黑星社的人发现金条后,理应会喜极而狂吼。就算“金条”是个无聊的谎话,他们的巨大希望落空,也绝不会缄口不言,而是气急败坏地一路咆哮着攻杀回来。无论哪一种状况,地下世界里都不该是静寂无声的。 “到达前面第一个岔路口后,你进入小道暗处隐藏,等我先去探明情况。”叶天不容置辩地冷静下令。 方纯没有反驳,而是将上满子弹的短枪插入叶天的口袋,伸出手臂,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这种时候,服从命令就是最明智的选择。这里是战场,叶天是指挥官,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到达岔路口后,叶天继续向前,方纯则悄然隐入暗处。再向前去,便看到石砌楼梯,一侧向上,一侧向下。叶天伏地听声,却始终听不到黑星社人马发出的噪声。 他不禁暗暗担忧:“那群人是永远都安静不下来的,除非是死。”一想到“死”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并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果然嗅到了空气中竟飘动着淡淡的死亡气息。 “向下还是向上?继续探索还是先行撤离?”他在心底快速判断局面。向上,自然能远离危险,回到地面;向下,则要面对未知的黑暗与危机。不知不觉间,他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一直流到脖颈上。 “哗啦”一声,向下的楼梯尽头传来沉重的箱子砸向地面的突兀动静,接着是一大堆金属碎块四散开来的“当啷当啷”声。 叶天半蹲身子,迅速向下,逼近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那扇高两米二、宽一米半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上面喷涂着“军需仓库”的日本文字。文字原先大约是黑色的,但被铁锈侵蚀,已经鼓皮起泡,变成了深褐色。 又过了两分钟,叶天用枪嘴顶住铁门,向里一推。门上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而后门扇慢慢打开。 灯光下,叶天看到了四名黑星社的人,全都面向门口,并排站着。四人的站立姿势非常奇怪,就像短跑运动员碰线前的刹那定格照片,两支胳膊挥动,一条腿高高抬起,尽量向前伸,另一条腿做出全力蹬地的动作。他们手中没有枪,也没有金条,就以那种姿势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更为诡异的是,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怖表情,混合着惊骇、惧怕、疑惑、追悔,仿佛误入地狱者正站在鬼门关上挣扎呼救、拼命求生的一刹那间。 叶天从四人的身侧望进去,看到地上散落着无数三寸长、半寸宽的金条,在昏黄的灯光反映下,散发出迷人的幽幽光辉。 这间仓库极大,各种军用铁箱、纸箱码在角铁货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靠墙的几列,一直摞到近五米高的屋顶上去。货架间保留着三米宽的通道,一直向左侧延伸出去。 叶天没有发现其他人,在确信仓库里没有其它任何怪声后,他蹑足闪入,平端冲锋枪,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从通道望去,原来还有一些人是靠在货架上的,有站有坐,姿势不一,都如石像般僵硬。 “怎么会这样?”叶天离开门口,准备深入通道内部,但他心头忽然产生了一阵悸动,目光被门后面一个小小的更衣室吸引住。更衣室的门上印着很明显的日文警示标语,意思是“即将进入高辐射区、务必更换高密度防辐射服”。 叶天一怔,随即推开那扇门,拉开左侧的柜门,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防辐射铅衣中拿起一件,迅速穿在身上,并仔细地扣好尼龙粘结扣。这些防辐射服的领口、袖口、口袋上都是日语标识,可知是最早进入地下世界的日军留下的。 当他沿着货架间通道深入仓库内部时,看到越来越多的黑星社人马倒卧在两侧,身体没有外伤,只是僵直猝死。所有人都没穿防辐射服,大概这群人冲进门来,只关注黄金下落,根本没人去看更衣室门上的日语。 终于,他走到了另一扇铁门前,门上有着“绝密、禁地、勿入、黄金”等等日语文字。 门口斜倚着一个年轻人,叶天认识他,正是递给自己香烟的那个。年轻人伸展着双臂,满脸惊惧,似乎正在阻止所有人向前,不得进入这扇门。 “这是怎么了?”叶天苦笑。 他本想轻轻移开年轻人,打开那扇仅留着一条缝的门,但只低声说了几个字,年轻人就忽然倒下,身体碎裂成十几块,犹如拍片现场的泡沫道具人一样四散开去。当身体碎块碰触到其他人的身体时,那些身体则如倒塌的积木造型,也随即崩塌,随意散落,并引发了更多更远的连锁反应,有更多僵直的尸体倒下、碎裂、解体、分散。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以防尸体碎裂产生粉尘或者毒气。他并没有过度惊慌,而是举枪向前顶,推开那扇门。 门里,是一个二十米进深、五米宽、四米高的陈列室,两边靠墙摆着直到屋顶的陈列架,架子分为十层,每一层上放着的全都是一种黑乎乎的不规则片状物,面积约等于城市警察使用的防暴盾牌的一半。陈列室尽头,正对门口的架子上摆放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散发着熠熠金光。 叶天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确信四周没有新的危险袭来,便缓步向前走,一直走到陈列室尽头。那些架子上摆的竟然是一只只轻薄精致的黄金面具,与龙身壁画上的金甲巨人戴的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阵迷惘,不自觉地伸手拿起一只面具,低头欣赏了一阵,向自己脸上扣去。 “叶天,叶天,你在吗?”外面传来方纯的呼喊声。 叶天转身,从面具的透视孔中向外望去。他看见方纯敏捷地冲进来,身子贴在货架一侧,单手举枪,向着这边。 “方纯,是我。”他叫了一声。 方纯愣了一下,随即大叫:“叶天,把面具摘下来,这里不太对劲!” 叶天感觉头脑中昏昏沉沉的,像是重感发烧后近乎虚脱,明明听清了方纯的话,身体却无法做出快速反应。 方纯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收起枪,抬起双手帮叶天摘面具。 “嗡嗡嗡嗡”,叶天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雨声、风声、昆虫扇动翅膀、风扇卷动空气等等声音的大汇总。他推开方纯,身子踉跄地后退,靠在架子上。 “叶天,摘掉面具,事情不对劲了。”方纯严肃地低叫。 “我听到……一些声音,别动,我必须弄明白那是什么,那一定是地下世界的秘密……”叶天咬紧牙关,迫使自己的精神意识停留在清醒与迷失的交界点上,既接收到那些混乱的声音与感觉,又不会突然遁入魔道,心性错乱。 他看到一些巨大的、原始的机械正在沉重缓慢地工作着,齿轮、传动轴、链条、坑道、轨道、灯光……这些似乎是地底矿洞里才有的东西。当他竖起耳朵谛听的时候,果然听到齿轮的啮合声、老式链条的嘎吱声、坑道深处发出的碰撞回声。的确,一切都符合他之前参观煤矿、铜矿时候的深切感受。 任何人身处矿井之下,都会有窒息、绝望、憋闷的“濒死感”,叶天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即将被拖入一处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沉沦,无法停止,一直向下坠、向地底跌落。 “这是哪里?”他艰难地噏动嘴唇,向虚空中发问。 “这是哪里……是哪里……哪里……里……”回声跌宕着、翻滚着,也随着他一起下坠。 “是去地狱吗?”他在心底自问。 地狱的观念出现于世界各地的宗教信仰之中,包括佛教、道教、印度教、犹太教和基督宗教等等,特指囚禁和惩罚罪孽深重的亡魂的地方,可以说是阴间的监狱和刑场。 在持续的下坠中,叶天恍惚记起《十八泥犁经》上所说的十八层地狱。据记载,所谓的“十八层”,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刑等级轻重而排列,每一地狱比前一地狱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十八层地狱均为梵文音译,分别是: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 “现在,不知已经坠落到第几层了?”他自嘲地苦笑着,越来越无法控制身体,只感到眼皮无比沉重,渴望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偏偏脑子里又浮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那都是从前博览群书后留下的记忆,“我知道……十八层地狱的‘层’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以时间和刑罚上的不同来区分……第一狱以人间3750年为一日,30日为一月,12月为一年,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一万年,即人间135亿年……其第二狱以人间7500年为一日,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两万年,即人间540亿年……其后各狱之刑期,均以前一狱之刑期为基数递增两番。如此计算,到第18狱之刑期,已相当于人间2.3乘以10的25次方年以上……罪鬼堕入其中,痛苦无法形容……如果一个人跌入十八层地狱,真的是重生无期了……那些文学家、阴阳术士考证出来的东西果然很有趣,试想一下谁能真正度完此劫呢?又或者说,一个人的罪孽要又多深重,才会坠入十八层地狱?” 坠落仍在持续,叶天吃力地移动牙齿和舌头,把一点点舌尖垫在上下门牙之间。 此刻,能在关键时刻挽救他的生命意识的,就只有“天魔解体大法”神功了。中国古人创造出来的武功,往往都是“绝境中求升华、刀丛里觅佳句”,必须将人体忍耐力逼迫到极限,使人进入“前进一分则死、后退一分则生”的生死交关境地,才能突然凌空跃起,柳暗花明。创立于两汉、大成于唐宋、去芜存菁于元明清三代的“天魔解体大法”,就是此类武功的最高明代表之作。 世人皆知,嚼舌可以自尽,但修炼该武功的人,用控制精确的力道啮伤自己的舌尖某个部位,将引起令全身痉挛的剧痛,因此而悚然惊醒,逃离意识模糊的囚徒困境。 叶天之所以甘愿尝试黄金面具带来的幻觉,就是因为他懂得“天魔解体大法”这种护体神功。 坠落中,他的视野之内忽然出现了一架巨大的机器,上不见其头,下不见其底,左右也看不到边界。那架机器上装有数不清的齿轮、链条、传动轴、传送臂、传送带,所有部位都在工作着、运动着。作为海豹突击队的一员,他曾学习过上至航母、运输机、战斗机、直升飞机,下至汽车、火车、潜艇、潜游助力器等所有机械的工作模式、组织结构、传动系统、检测维修。换句话说,他每看到一种机械,就能很自然地指出它的原理和用途,叫出它的名字,甚至于能立即驾驭、破坏并且维修它。但是现在,他实在看不出这架巨大机器的用途,也无法猜测它是什么人建造的。 幸好,坠落在此刻停止了,他不必担心自己一直坠下十八层地狱里去,而是有机会仔细观察那大机器。 “循环!机器的动作是循环的,虽然不像二冲程、四冲程发动机那样有着明确的两过程、四过程往返动作,但它的动作大致是在循环进行的,有一组齿轮间的小循环、一连串齿轮间的中循环,还有一大片齿轮间的立体大循环。推而广之,它当然还有更大规模的循环……”叶天抬头仰望,发现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巍峨壮观的‘齿轮山’面前。在它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不要说是跟组成它的一部分相比较了,就连它体内的一颗小小螺丝钉都比不上。 “叶天——”这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将他从坠落的思想深渊中一把拉回来。 第05章 裴鹊弟子 “叶天,你清醒一些,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了,我已经透不过气来了!”方纯扣住叶天的肩膀,大力地摇晃着。 “哦……不要动我……我发现了……大秘密,真正的大秘密……”叶天反手抓住方纯的手腕,要将她推开。 “那面具是陷阱,快摘掉它!”方纯再次疾呼,两个人四只手纠缠在一起,谁都无法占据上风。 叶天看到幻觉中的巨大机器正变得越来越远,他猛地狂吼一声,屈膝深蹲,使出柔道中过肩摔的手法,把方纯重重地甩出去。他想抓住那种奇怪的幻觉,看看机器究竟是在何处。 哐当一声,方纯撞在陈列架上,几只黄金面具落下来,砸在她身上。 “叶天,既然你执迷不悟,不如我一起来陪你,是死是活,大家一起担着……”方纯随即捡起一只面具,扣在自己脸上。骤然间,她手捂心口,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我吗?我怎么了?” 叶天吃了一惊,因为他印象中的方纯一直睿智而沉静,从未失态变色过。两人几乎同时摘下了面具,叶天骇然发现,方纯的下巴上出现了一团灰色的暗影,约一个荔枝大小,周遭向外伸展出无数细小的脉络。 “我的脸上有什么?”方纯浑身都在瑟瑟颤抖,双手举起来,手指只到胸口的高度,不敢向下巴上触摸。 “只是一些尘土罢了,洗干净就没事了。”叶天故作轻松地宽慰她。 “尘土?尘土?”方纯颤声追问。 叶天明知那绝非尘土,但仍是坚决地点点头。 “我戴上面具的刹那,似乎看见我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块干枯皲裂的老树皮,四分五裂,淌血淌水。我不再是我,而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丑八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方纯大口喘息着,低头看看那面具,心有余悸,无法抑制。她下巴上的阴影似乎是活体的,周围伸出的脉络忽隐忽现,忽长忽短,大有向四面持续扩展之势。 叶天的心一沉,因为他知道,方纯体内的“牛头马面降”一直都存在。元如意曾经断言过,那种古老而邪恶的降头术最终将毁了她。 “如果这就是牛头马面降即将发作的前兆,她……”叶天不敢想下去。 “这黄金面具带有一股诡秘的力量,仿佛能引发人的想象力,瞬间联想到很多东西。叶天,我们先退出去吧,千万别像他们那样。”方纯指了指门外那些尸体和残片,脸色渐渐阴沉下去。她是冰雪聪颖的人,绝不会被叶天的一句“尘土”蒙蔽过去。 “我带一只面具出去,还有,看那些黑的东西,它们给我的感觉更奇怪,像是大鱼身体上揭下来的鱼鳞。同样,我也带一片出去,送到科研机构去化验一下。”叶天一边说,一边走向侧面。 方纯终于鼓起勇气,轻触着自己的下巴,迟疑地问:“这里真的只是一点点灰尘吗?我怎么感觉……”她苦笑起来。 “不要多虑了。”叶天不敢与她对视。 “我有一种被毒蝎蛰中的恐怖感觉,就算蜇人的蝎子被弹开、被碾碎了,可蝎毒却深深地留在了伤口中,犹如挥之不去的噩梦。”方纯打量着四面的陈列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叶天从架子上拿下一张鳞片,试着用手指抚摸鳞片锋锐的边缘,并且凑近它,轻轻地嗅了两次。 “有什么气味?”方纯问。 “大概判定是一种动物的腥膻气,但却不是明显的鱼腥。方纯,你的记忆中,什么动物身上会长着巨大鳞片?”叶天掉转鳞片,观察着它的另一面。鳞片是一面鼓、一面凹的形状,按照常识,动物体表的鳞片鼓的一面向外,凹的一面贴近自身。要想知道鳞片来自哪种动物,恐怕要求教于专业的生物学家了。 方纯摇头:“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退出去,另找专业人士咨询。” 叶天忽然弯下腰,看拿走鳞片后露出的那部分墙壁。墙壁是灰黑色的,泛着阴冷的重金属光泽。他伸出手指,在墙壁上轻轻摸了一下,指尖上立刻多了一层浅灰色。 “是铅板。”叶天的身体刹那间僵硬。铅板能够屏蔽放射性元素辐射,陈列室内使用了大面积的铅板墙,其原因只能是为了阻挡辐射外泄。也就是说,他们看到的面具、鳞片都有可能是高辐射的危险物品。 “你先出去。”叶天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方纯。 “已经晚了,如果本地具有高辐射源的话,我们两个停留的时间太久,身体受到的辐射量肯定大得惊人。还好,我现在感觉还好……我们出去吧,生死置之度外,由老天去定吧。”方纯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脸也变成铁青色,只能咬着牙支撑。 他们并肩向外走,但还没出陈列室,最外层的铁门旁边就出现了一个怀抱长枪、满脸鲜血的人。 “停下别动,现在一切听我指挥,乱说乱动,我就开枪杀人,绝不客气。”那是大竹直二的声音,但却是假的“大竹直二”。原来,黑星社的人没有提前干掉他,终于遗留下了祸患。 叶天停步,大声问:“你有什么要求?” “大竹直二”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大声回答:“把所有黄金面具都搬出来,你们两个千万别耍花招,我的枪里装的全都是达姆弹,谁中谁倒霉,就永远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两位都是俊男美女,总不想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吧?”他靠着门边坐下,把长枪横架在腿上,虽然气喘吁吁、虚弱无力,但已经占据了进出仓库的要地,阻断了叶天和方纯的生路。 达姆弹英国制造的一种枪弹,因由印度加尔各答附近一个叫达姆的地方兵工厂生产而得名,俗称“开花弹”、“榴霰弹”、“入身变形子弹”,是一种不具备贯穿力但是具有极高浅层杀伤力的“扩张型”子弹。普通人中弹,身体将立刻被炸开一个血洞,无法紧急包扎,全身鲜血流尽而亡。 如果叶方二人强硬向外冲,将会在这条狭长的通道内成为“大竹直二”的活靶子,连一半胜算都没有。 “他说的是真话,按他的意思办。”叶天说。他先是将手中的黄金面具扔出门去,再向回走。 方纯跟回来,不甘心地低声说:“对方手掌上在流血,你看到了吗?” 叶天笑了笑,已经猜到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借货架掩护,用手枪对抗长枪,伺机向外冲?” 方纯点点头:“对,只要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米之内,我就有绝对把握射杀他。” 叶天摇摇头:“没必要冒险,我看清了,对方不仅仅是手掌沾血,而是十根手指一起流血。我们都知道,黑星社内部有一种酷刑,被称为‘切人参’,就是将犯人的十指一小片一小片地切下来,像药铺里切参晒药那样。犯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快刀切片,却无法反抗,十有八九最后都被逼得崩溃。我猜,黑星社的人没杀他,但也没饶他,已经将他的十指切了。” 他走近货架,仰着头数了数,除去已经扔出陈列室的那只,剩余面具共十九只。他小心地将面具一只只叠放起来,全部抱在怀里,大步向外走。 “没有手指,对方自然是无法开枪的。叶天,你的意思是……引对方吐露实情?”方纯脑子转得极快。 “没错,这个假的‘大竹直二’有可能知道一些内幕。”叶天在陈列室门口停步,示意方纯将地上的面具捡起来递给自己,借着侧向转身的空当低语,“我抱面具,你准备抓人。记住,当心对方耍花招,这些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两人继续向前,走到距离门口二十步的地方,“大竹直二”大声命令:“停下,把面具放在地上,退回去。” “注意他袖口。”叶天低声说着,冷静地放下面具,举起双手后退。 刹那间,“大竹直二”双臂一振,两枚美式甜瓜手榴弹飞掷出来,越过面具,落在叶天面前三步远的位置。手榴弹一落地,发出叮的一声响,随即反弹起来。 “夺门!”叶天大喝一声,翻身倒地,双腿交叉反剪,使出了踢毽子高手常用的“燕双飞”脚法,将两枚手榴弹顺势踢向陈列室深处。与此同时,方纯向前猛窜,半空斜踩货架,二次借力,落在“大竹直二”面前,短枪死死地抵在对方太阳穴上。 “呵呵呵呵……”在手榴弹轰然爆炸声中,“大竹直二”高声冷笑起来。 “笑什么?”方纯扭住他的胳膊,解下他的鞋带,迅速将他的双手腕紧紧捆绑起来。果然,“大竹直二”的十根手指都被齐根斩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已经是个废人。 “大家都会是死人,不过是早一秒钟晚一秒钟的事,就不必如临大敌一样了。我鬼见愁是见过大场面、跑过鬼门关、摸过阎王爷鼻子的人,早就不在乎这条命了。有你们两个陪葬,再加上黑星社这群小兔崽子们,也够本了。”大竹直二一动不动,任由方纯捆缚,脸上的表情绝望而狰狞。 “鬼见愁?”叶天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盗墓高手‘风神’裴鹊门下唯一的弟子?” 大熔炉一役中,他找到了裴鹊的尸体,并因此受到启发,借着绳索深入谷底。所以,裴鹊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江湖传闻,裴鹊毕生只收过一名弟子,中国陕西人,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只有“鬼见愁”这一绰号。 “没错,就是我。”“大竹直二”咧开嘴狞笑。 “幸会。”叶天直视着对方的脸,就像深入大熔炉之前直视大竹直二一样。 “没什么幸会不幸会的。”鬼见愁阴森森地笑着,“海东青,你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日本鬼子留下的这些面具、龙鳞都是有着超高的辐射性,否则也不会建立专门的铅板墙屏蔽室来储存。黑星社这帮人只认钱、不惜命,活该要死在这里,做地下世界的殉葬品。至于你、我、她三个人,至少还能撑上一阵子,让这个故事拖得更长一点。” “龙鳞?什么是龙鳞?”方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反问。 鬼见愁抬起下巴,不屑地向陈列室方向点了点。 “龙鳞”一词,与“鱼鳞”一词含义类似,既然“鱼鳞”指的是“鱼的鳞片”,那么“龙鳞”自然是指“龙的鳞片”才对。 “龙鳞是从……壁画中那条红龙身上剥离下来的?那么……那么……”方纯握紧拳头,在石壁上猛地擂了一下。她个人也许并不想表现得太骇然,但这件事本身匪夷所思太甚,即便是极力控制情绪,也无法完全掩饰。 鬼见愁昂然冷笑:“龙鳞当然是从龙身上揭下来的,至于龙在哪里,你们已经亲眼目睹了,心知肚明,何须再三求证?” 方纯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必须单掌捂嘴,才能控制自己不叫出声来。 “很好。”叶天微笑着回应了这两个字,吸引鬼见愁的目光,帮方纯从困窘中解脱出来。 “很好?有什么好?你们虽然比黑星社的白痴们智商略高,但我并不寄望你们能理解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惊世大事。”鬼见愁扬起双臂,不顾断指伤口处仍在滴血,傲然摇摇头,“总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已经是终极死局,谁也别想解开了。” 叶天并不在意鬼见愁表露出的狂傲,而是轻轻抬起对方的手臂看了看。 方纯随即补充:“已经用鞋带勒紧小臂要害,不但能防备他逃走,还能帮他止血,省得说我们虐待俘虏。” 由这一点,足见方纯心细如发,不愧是国际刑警中的精英。 “不说声‘谢谢’吗?”叶天若有所思地盯着鬼见愁的眼睛。世所共知,“风神”裴鹊是盗墓界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若收徒弟,一定会选择智力、体力、领悟力超高的可造就奇才,而不是随随便便将庸才招入门下。 从鬼见愁眼中,叶天看到了心死如灰,也看到了大彻大悟、大智大慧的冷漠淡然。 “谢?你们以为,帮我止血,让我活下去,就能从我嘴里套出秘密吗?当然,当然,我会说出秘密的,但不是现在。”鬼见愁嘴角露出讥笑。 在他们对话期间,方纯警惕地贴身于门口内侧,集中全部精神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们先退出去。”方纯先小心地探身向门外观察,确信没有敌人,再返身回来,拖着鬼见愁出门。 那两颗手榴弹将陈列室里炸得一塌糊涂,幸好黄金面具早就搬出来,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就在叶天弯下腰,准备将面具搬出仓库时,鬼见愁再次大笑:“那些东西就是看不见的杀人武器,之前已经杀死了太多人,也不差我们几个。但我要告诉你,千万别相信它们带来的幻觉并试图追寻那架巨型机器,我师父就是被它迷惑,坠入万劫不复的死循环之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是江湖人,生前有名,死后也要留名,不要像我师父那样,活不见人,死不留尸,将自己陷落在大熔炉里。” 叶天忽然觉得,鬼见愁不仅仅是“大竹直二”的替身,而且这个人自己的身份极为特殊,大熔炉、地下世界里的种种诡异场景很可能由他身上引出线索。 “谢谢提醒。”叶天直起身,放弃带走面具的打算,小心地退出仓库,然后将铁门关闭。他此刻才注意到,这扇铁门的内部全都反衬着两寸厚的铅板,有着良好的屏蔽辐射作用。 他跟方纯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后背冰凉,死亡的威胁正步步逼近。 三个人在台阶上面面相觑了一阵,鬼见愁打破了沉寂:“带我去一层、二层楼梯的中段,反正我们要死在这里了,不妨告诉你们一些真正的秘密。” 叶天点点头,脱去防辐射服,右手插入鬼见愁腋下,搀扶着他向上走。之后,三个人都不再开口,楼梯上只剩下拖沓的脚步声。 楼梯一层、二层中段的台阶是断开的,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鬼见愁站在平台上,面向右侧的墙壁,脚尖在墙角下有节奏地踢了十几下,墙壁就无声地向内打开,变成了一扇厚重的石门。 鬼见愁走进去,叶天、方纯紧紧跟随。 门内是一个类似于实验室的空间,各种试管架、玻璃试剂瓶、酒精灯、显微镜、放大镜、砝码天平、记录夹整齐地摆放在几列白色大理石台面的操作台上。左侧墙上,悬挂着一幅面目威严的天皇照片;右侧墙上,粘贴着几十幅黑白图片。 “这里,就是大和民族最伟大的科学家大竹神光教授昔日的办公室,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七十年,直到现在。”一提到“大竹神光”的名字,鬼见愁的语气中不再有嚣张和傲慢,而是充满了尊敬与崇拜,“与大竹前辈相比,裴鹊简直就是个不学无术、目不识丁、鼠目寸光、卑鄙下流的盗墓贼,根本不配做我的师父。一到了这里,我就仿佛沐浴在大竹前辈的智慧目光之下,诚惶诚恐地聆听他的教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鬼见愁慢慢走到右侧第一张黑白照片前,双脚并拢,恭敬地弯腰鞠躬。 照片中,一个戴着日本战斗帽、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站在一个人工挖掘的大坑旁边,手里握着一卷地图,脸上带着傲慢的笑容。这人长着一双“鹰眼”,用一种稍稍前倾的姿势盯住摄影镜头,眼神极为锐利。 在叶天的印象中,与他一起进入熔炉地下的大竹直二,正是长着这样的一双鹰眼,顾盼之间,目光凌厉,犹如百丈悬崖之上傲然兀立的苍鹰,俯瞰着猎物出没的茫茫原野。一旦确立目标,即振翼飞起,俯冲直下,张开利爪攫取猎物,百发百中,绝不落空。 相反,鬼见愁的眼神中,就没有苍鹰的霸气与傲岸。 “大竹神光前辈,晚辈有礼了。”叶天走到鬼见愁旁边,站直身体,点头致礼。作为一名中国人,他没有理由向日本侵略者鞠躬,因为后者是他的国家敌人。他的礼貌动作,只是基于“江湖”道义,把对方当做老一代江湖人来看。 “就是在这里,大竹前辈参悟了黄金面具的真谛,那也是黄金堡垒、超级武器的秘密。在他之前,很多中国的盗墓者、军阀头子、江湖豪杰甚至包括一声令下、举国呼应的国民党委员长,都只看到了黄金的正面,只把这种东西当做贵金属使用,而忽略了它的反面。《左传·庄公十年》中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以上那些‘肉食者’,果真都是鼠目寸光的家伙,古代人明明将镇守国土、震慑敌寇的超级武器埋在这里,他们却不知道利用。所以,超级武器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大竹前辈。”鬼见愁陷入了久远的追忆之中。 “你是中国人,不该替日本人说话。谁都知道,日本人发动的二战侵华战争是非正义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连小学生都读过的真理。”方纯毫不客气地纠正鬼见愁话里的错误。 “我是中国人?不,谁告诉过你我是中国人?我是纯粹的大和民族武士,但是现在,我又不仅仅属于大和民族,而是属于伟大而光明的共济会团体中的一员。”鬼见愁傲然反驳,嘴角的讥笑越来越深。 这一变化又出乎叶方二人的意料,他们想不到裴鹊会收一个日本人做徒弟。至于“共济会”一词,在大理蝴蝶山庄一役中,也曾从印度秃顶商人米默、沙特大亨、长江矩阵十号嘴中吐露过,只是时过境迁,那些事已经逐渐被人遗忘。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冒充大竹直二留在地下世界中,一旦被人拆穿,即刻就要被乱刃分尸吗?”方纯的气势正在被鬼见愁压倒,但她并不甘心失败。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任何一场战斗中,总要有人做出主动的牺牲,吸引敌人的全部主力,让己方确保胜利目标。这一次,我就是牺牲者,而大竹前辈的孙子大竹直二,就是计划的总执行者。我猜他们现在已经接近黄金堡垒了,再有几个小时,就能长驱直入,直面超级武器。为了这个结果,我一个人的生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何况还有你们这许多人陪我一起死。”鬼见愁脸上的笑意渐渐扩散,仿佛布局者一步一步引领敌人走入死局,已经抵达了最后终点。 叶天环顾四周,在脑中构想着昔日大竹神光带领着诸多科学家、军官、士兵在本地研究、实验、挖掘时的场景。他明白“两国相争、各为其主”的道理,彼时谁掌控了超级武器,谁就是亚洲乃至全球战场的主宰者。很不幸,在那次争夺战中,中国人失败,日本人获胜,大竹神光也很有希望成为大和民族的拯救天使。 “以后呢?以后会发生什么?”他又在苦笑,因为除了这个表情,他实在想不出也装不出其它表情面对鬼见愁。 “最终,大竹直二找到了超级武器,一切尘埃落定。”鬼见愁冷冷地回答。 “那么,共济会呢?共济会又将做什么?”叶天又问。 鬼见愁不屑一顾地回答:“那些,已经不是你要考虑的范畴了。现在,自己去找个位子坐下吧,静静地等着死神降临。如果你不想死得太痛苦的话,就拉拉抽屉看。我猜,每个抽屉里都放着一柄短枪,供自杀者选用。” 叶天慢慢地握住了方纯的手,觉得她的手指异样冰冷,毫无暖意。 “不要怕,我在这里。”他看着她唇上的阴影,恨不得自己年轻时能弃枪从医,好在此刻能妙手回春,解除威胁她性命的任何东西。 “高辐射、石化、龙鳞、苗疆蛊术……种种件件,都是要人命的东西。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什么样,牛头马面降……我中了无药可解的顶级恶毒的……苗疆降头术,会死得很惨很惨。叶天,我不怕,只是不甘心。”方纯颓然地在操作台前坐下,拉开台子下的第一层抽屉。果然,里面摆放着一只没盖盖子的枪盒,一柄军用手枪赫然平卧在里面。 从地下三层的仓库走出来之后,叶天一直在暗中运气,自忖并没有受到辐射的感觉。所以,他并不完全相信鬼见愁的话。 方纯取枪,枪口对准鬼见愁,食指紧扣住扳机。 “杀我?好啊,动手吧!”鬼见愁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杀你,只要你带我们去寻找大竹直二。听好了,老老实实听话就不会受罪,否则,你全身的关节都会被一环一环捏碎,比黑星社的‘切人参’惨上百倍。”方纯缓缓地说。 第06章 绝境追击 鬼见愁转了个方向,指着右侧墙上诸多照片中的一张:“呵呵,实话告诉你们吧,大竹直二已经一路向西,进入金沙江环绕的群山之中。他此行的目标是一个名为‘太平谷’的地方,大概位置在金沙江畔虎跳峡西侧。由著名的虎跳峡镇向西南行走一百四十公里,便能到达谷中的太平寨,寨子里有个废弃了的土司大院,就是最后终点。” 黄现璠著《壮族通史》载:桂西少数民族地区,宋王朝平侬智高起义后,派狄青部下和加封土酋为土官,成立许多土州、县、洞,这些土州县洞的社会经济、政治组织、文化制度以及民情风俗等都与汉官的州县不同,故称为土司。 “土”即土人、当地人;“司”即管理;“土司”即任命当地头人为管理者,负责当地行政、赋税、官司、招兵等等责任。元朝起,将“土司”的官名正式封授给西北、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部族首领,职位可以世袭。新中国成立后,“土司”职位被废除,这些大院也成了公共财产,不属于某个人专有。 照片中,依稀可见旧时土司大院的宏大规模。除了占地广、房子多之外,大院四角都有高出普通房屋两倍的炮楼,炮楼四面留有射击孔,供保镖们抵御山贼草寇之用。 与该照片相邻的,是一部分荒山野岭的图片,其中一张,看起来颇为眼熟。 叶天走近,盯着图片中光秃秃的蛇形山谷看了一会儿,不禁摇头苦笑:“真巧,之前北狼司马展示过的录影带上,也有着这样一段地形复杂的西南山谷。方纯,我们也许没那么幸运,但两者所指的会是同一地点吗?” 在黑白照片中,山谷的走向、形状看得更为清晰,的的确确如一条蜿蜒爬行的长蛇。蛇形山谷尽头,尽被阴云笼罩,仿佛一条大蛇正飙飞远去,渐渐脱离众人的视线。 方纯眼中放出了希望之光,不再理会鬼见愁,跳起来,冲到叶天身边。 “没错,就是录影带上的山谷,日本人的运金队与淘金帮的恶战就发生在那里。”方纯抓住叶天的手臂,用力摇动着。 “我们去那里。”叶天决绝地说。 “好,就去那里。”方纯的两颊飞起红晕,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们追寻了那么久,终于知道了黄金堡垒确切的所在地,怎能不激动? “你们去不了,我也去不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等待石化。那种畸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但一定会开始的,没有人例外……”鬼见愁的话还没说完,地底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操作台上的所有物件都被震得跳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埋过炸药,不该发生爆炸……”他跳起来,双手茫然地在半空挥舞着,仿佛一个已经失去了权杖的国王。 更多爆炸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来,十几只试管架最先倾倒,玻璃试管打破,碎片满地撒开。 叶天没有迟疑,弯腰扛起鬼见愁,向方纯大喝:“带路,冲出去!” 三个人一出实验室,便被爆炸带来的翻滚烟尘呛得不能呼吸。二层以下,台阶坍塌,石壁倒伏,已经无法进入。 “可惜了那些黄金面具!”方纯的叹息声被更近更响的爆炸声淹没了。他们快速向上,连续通过七八段甬道,终于由一个四十五度角倾斜的盗洞中逃出,再次呼吸到夜晚的清新空气。 “这里是药王庄后山,距离上次分手……地点约五公里。”方纯气喘吁吁地倒地,手捂心口,显露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以她从前的体力,就算连续狂奔三公里都毫无问题。现在,一定是即将爆发的降头术在作怪。 叶天放下鬼见愁,长舒了一口气。 地底的爆炸仍在继续,他能感觉到脚下隐约传来的震动。所有的文物、古董、壁画、鳞片、面具包括大堆大堆的谜团都被埋葬,对于普通探险者而言,这是最失败、最郁闷的结局,但对于叶天,这却是最安全、最稳妥的解决方式。他不愿意再有人像黑星社人马那样为黄金丧命,生命是最宝贵的,每个人都应该善待生命。 远处,三星堆遗址静静地平坦延伸着,许多开挖到一半的坑槽、沟渠裸露出黄土本色,像是绿色大地上一块块人为制造的丑陋伤疤。这样的遗址在大陆各地还有很多,挖掘者在意的只是数量、品目、价值方面的官样文章,而从没有人静下心来思考,遗址之下、文物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七十年前,船坚炮利的日本军队跨海进击,使中国大陆蒙受了刺刀侮辱与战火洗礼。七十年后,如果不能从前车之鉴中吸取教训,加强国力、军力、民众智力,那么总有一天,羽翼丰满的强大外敌又将呼啸而来。彼时,中国还会不会有渡劫重生的幸运呢? 叶天揪下一把草叶,塞进嘴里咀嚼着。苦涩的汁液使他的舌头几乎僵硬麻痹,但这种奇特的感受,令他变得越来越清醒。 “我们没有死,也不会死。地底辐射事件是断续发生的,我们很幸运,赶上了无辐射或是低辐射的间歇期。鬼见愁,咱们去追大竹直二吧,如此盛大的聚会,少了你可不行。”叶天重新扛起了鬼见愁,与方纯一道踏上归程。 一周后,叶天、方纯、小彩已经身处跨越滔滔江水的虎跳峡大桥西侧。 金沙江发源于青海境内唐古拉山脉的格拉丹冬雪山北麓,在江达县和四川的石渠县交界处进入昌都地区边界,经江达、贡觉和芒康等县东部边缘至巴塘县中心线附近的麦曲河口西南方小河的金沙汇口处进入云南,然后在云南丽江折向东流,成为长江上游。金沙江流经山高谷深的横断山区,水流湍急,向东南奔腾直下,至云南省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石鼓附近突然转向东北,形成著名的虎跳峡。 虎跳峡是中国最深的峡谷之一,在云南省玉龙纳西族自治县龙蟠乡东北,峡谷长16公里,南岸玉龙雪山主峰海拔5596米,北岸中甸雪山海拔5396米,中间江流最窄处仅宽30余米,相传猛虎下山,在江中的礁石上稍稍落脚,便可腾空越过,故称虎跳峡。 该峡谷以奇险雄壮著称,分为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三段。上虎跳距虎跳峡镇12公里,有公路直达,是整个峡谷中最窄的一段,江心有一个13米高的大石,即传说中的虎跳石,相传猛虎曾借此石跃过江面。 叶天从前游历大陆时,已经见识过虎跳峡的壮观湍流,只不过地理风景之险,比起江湖险恶来,又差了几万倍。最起码,胆怯的游客们能够避开虎跳峡游览线路,而由超级武器带来的种种危机波折,却是他和方纯无法摆脱的。 现在,他们在桥头停车,回身俯瞰江面,不禁感慨良多。 “我们离开家越来越远了。”小彩幽幽地说。 那是一句语带双关的话,她的亲人全部离世,她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大理的蝴蝶山庄名义上是她的家,但只不过是一个能给她带来更多痛苦回忆的地方。 “至少我们还在一起。”叶天捡起一块石子,挥臂掷向江面。 “应该说,至少我们还都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方纯的嗓子因疲劳过度而暗哑了,面色也非常晦暗憔悴,但她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小彩,找到黄金堡垒后,我给你打造一个全部是黄金构成的家,好不好?”叶天回头问。 小彩伏在桥头的石栏上,乖巧地顺着叶天的话说下去:“好啊好啊,我前一阵子从互联网上看到一个沙特阿拉伯的大亨给自己打造了一所黄金房子,里面是金桌子、金椅子、金杯子、金床、金枕头、金脸盆、金马桶……除了他自己是个肉身的真人以外,其它所有的一切都是金的。小文哥哥说,等他继承了爸爸的遗产,就造一所一模一样的黄金房子给我,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一辈子都会好好照顾我、保护我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忽然哽咽,额头枕在胳膊上,再也说不下去。 小文死于血咒,陈尸蝴蝶山庄灵堂;段成德死于台岛蒋公子临终一击之下,亡命于龙华镇。就算小彩拼命要忘记这两个生命中最亲的亲人,也需要长达数年的漫长时间。每次无意中提起两人,都是两柄刺入她幼小心灵的血淋淋尖刀。 方纯走过去,轻轻拍打着小彩的后背。 “我不怕,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未来就在那里。”小彩向正西指了指。西面,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山顶已经触到白云的影子,不知路有多远,谷有多深。 “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至少还有我们俩陪你。”方纯微笑着,抚摸着小彩的头发。 “不用,我属于那里,那里有人在等我。”小彩擦干泪,表情庄重,一字一句地说,“那里是我的归宿,从前的种种,都只是虚空幻影。过了这条江,我就不再回头了。”然后,她大步走向旅行车。 鬼见愁一直坐在车子里,斜倚着窗出神。他的伤口早就包扎好,接指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接受毕生残疾的现实。 “记得我们推测过,地球轴心、黄金堡垒、超级武器都在玉龙雪山的最高峰,需要从此地直奔正南方向。但是现在,我们却要向西南走,沿着玉龙雪山的山脚前进,岂不是近乎南辕北辙?”方纯在栏杆上铺开地图册,深深地皱着眉头,无法想通这个问题。 叶天的心情也不轻松,为同样的问题所困扰着。 离开三星堆遗址后,他是这样说服鬼见愁带路的:“人的一生中很少遇到决定人类命运、地球命运的大事,那不仅仅是个人努力不努力的问题,而是上天给不给你机会的问题。你,作为山口组的一员、共济会的一员、敢于承担重大责任的江湖人,是不是想过,面对这种重大机会时,应当投入其中,而不是袖手旁观?如果换了是我,唯有选择后者,才不会后悔。你已经成功地拖住了我们和黑星社,给了大竹直二充分的先行空间,超额完成了牵制任务。接下来,不应该是简单地吞枪而亡,恰恰相反,你必须向前,让自己死过一次的生命迸发新的价值。想想看,超级武器是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武器,黄金堡垒是日本科学家最伟大的创造,无论前路有多危险,我们也要去看一看。杀你容易,一颗子弹足矣,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不能用同一种普普通通的方式对待卓尔不群的战俘。” 鬼见愁有些犹豫,其实任何人听到有活命机会的话,都很容易变得兴奋起来。 “带你们去,岂不是坏了大竹先生的妙计?”他问。 叶天一笑:“大竹直二身边还有数以百计的山口组精英,你怕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错过‘超级武器’出世这一伟大时刻?” 鬼见愁低头沉思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你会后悔的。” 在疾驰的车中,叶天用豪迈地大笑摇头来回应对方,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偶尔会掠过一丝悲凉。对抗大竹直二、梅森将军、青龙余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随时都可能曝尸荒野,大好生命随风逝去,最终成为江湖历史中的一个简单符号。 “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方纯代叶天回答。 “年轻人,你们还没意识到,任何一名被‘超级武器’所吸引的人,都像投入了一条白浪翻滚的湍流中,身不由己,后悔不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那件事的厉害。不过,成交了,我愿意带路,直达太平谷。”鬼见愁终于点头。 “他在说谎?故意指引我们误入歧途?”方纯用眼角余光瞥着车里的鬼见愁。 地图册上,金沙江蜿蜒游走,如同一条被困山中的长蛇,这令叶天想到了深藏七十年的黄金堡垒。时间消磨一切,可黄金依旧发光,吸引着千万江湖人的目光。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见到‘超级武器’是目前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所以说,他比我们更渴望会师大竹直二、直抵黄金堡垒之外。我们跟他走,边走边看,不要着急下任何结论。方纯,此前咱们的职业经历不同,所以做事方法也大相径庭。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不是一件单枪匹马、一击即中的案子,其间充满了太多诡异变化。相信我,光明之日一定会到来的。”叶天握住方纯的手,轻轻放在嘴边,用唇上的温度驱散她手指上的寒意,“金沙江水作证,未来不远的某一日,风华绝代的方纯小姐一定会凯旋归来。到那时,我陪你去虎跳石上留影,以纪念这一段最不寻常的旅行。” 方纯终于暂时抛开沉甸甸的愁绪,向叶天报以最璀璨的一笑:“困境之中,至少有你相陪。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好,很好。” 分开那么久之后,他们在三星堆遗址下的绝境中重逢,而后一波三折,并肩杀出,彼此之间的信赖、依赖不知又深厚了几重。 “不知你有没有去过山东济南的趵突泉?趵突泉西侧有条百年老街剪子巷,剪子巷尾有座长春观……”叶天微笑着,慢慢握紧方纯纤细的手指。 “什么?”方纯不解,但在对方深情注视下,已经双颊微红。 “老济南人传说,相爱的人买了剪子巷的剪刀,在长春观里各剪一缕头发纠结在一起,此后三生都不会分离。方纯,这次的事结束后,我想带你去济南。”叶天坚定地说。如果没有地下世界仓库一战,没有“牛头马面降”的袭扰,他是不会如此放胆表白的。他这么做,只因为——留给自己和方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我答应了。”方纯低头,温柔而坚定地回答。 “好。”叶天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的身体渐渐靠在一起,沐浴在猎猎江风之中。 向西南走了一阵,道路越来越窄,有几段仅能容许一车勉强通过。稍有不慎,即将连人带车一起翻入千米之下的江中。到了此处,伟人诗词中“金沙水拍云崖暖”一句的意象尽在眼底,只是每个人心中没有“暖”意,只剩“高处不胜寒”之“寒”意。 在一个名为“象根沟”的小寨子里,叶天找到了两名愿意当向导的苗族中年夫妻,男的叫宝冶,女的叫金珠妮,都是面相老实的药农。 “太平寨里住的都是药农,总共有十五户,大概六十多个人。土司大院原先属于山苗大族寇干一家,是受到过元朝皇帝正式册封的大土司,在山里的势力很大,说一不二。解放前,红军、白军、土匪、日本人在这里混战,寇干家的六个儿子全都战死了,家产和漂亮女人被土匪抢光,剩下的老人、孩子、伤员被绑在大院里,一把火烧死。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愿意靠近大院了,说那里下雨天就闹鬼,是说日本话的日本鬼,专抢漂亮女人。再后来,太平寨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有力气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去下江的大城市过好日子。”金珠妮的话多,以上这些都是她说的,而她的丈夫宝冶只偶尔用叹气、干笑、点头或摇头做回应,很少说出有实际意义的词汇来。 寨子里的住家条件非常简陋,大部分是石屋、草屋,瓦房只有寥寥数间。越向深山里去,条件想必更艰苦。 宝冶家堂屋的墙壁都被锅灶熏得灰黑一片,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们俩的脸也一样,因长期的日晒风吹而皮肤皲裂,粗糙不堪。只不过,山民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循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方式,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方纯很谨慎地问:“近几天有没有大队人马从象根沟经过?” 出人意料的是,两人居然同时摇头。 方纯诧异地追问:“没有?通往太平谷共有几条路?” 宝冶回答:“就这一条。” 金珠妮随即补充:“原先有几条从东面翻越雪山的老路,沟深坡多,只有夏秋两季通行,冬春被冰雪覆盖,根本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地图上连画都没画,因为前几年勘探队来的时候,觉得那些路根本不算是路,画上也不会有人走。” “你们能够肯定吗?近几天、近一周没有一大队人经过?或者说,是一大队人分成几批、十几批过去?”方纯按了按太阳穴,放松了一下精神,继续追问。 宝冶、金珠妮一起摇头,又对望了一眼,由金珠妮开口回答:“十天里,共过去不到二十个人,几乎全都是进山收药材、收山珍的老熟人。他们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过去,先看货、付定金,等到最后开着三轮车拉走。我们这里自古就出产茯苓、补骨脂、红大戟、穿山甲、川续断、三七、黄芩、防风、砂仁、山奈等药材,山珍、野禽也很受山外人的欢迎……” 这样的答案令方纯变得困惑起来,转脸去看叶天。 叶天站在宝冶家的院子里,向东面的沟底眺望。沟底种着很多树,其中一部分显得有些刺眼,因为那是日本特有的樱花树。 鬼见愁从车子里下来,走到叶天身边,与他并肩站着。 “看什么?”鬼见愁打着哈欠问。 “看那些樱花树,春天四月,必定能开成一片花海。”叶天淡淡地回答。那些树大部分是老干,枝繁叶茂,根基深厚,山区土地贫瘠,要想培育出这样的大树极为不易。 鬼见愁不耐烦地向堂屋那边扫了一眼,鼻子里嗤了一声,冷笑着说:“我们不是来看花闲聊的,时间很紧,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那两个山民嘟嘟囔囔、结结巴巴的,指着他们,能得到什么信息?” 叶天莞尔一笑:“老兄,这么着急干什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非洲土著人的谚语,叫做‘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他虽然站在外面,但耳中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方纯与山民的对话。按照常理,大竹直二等人绝对会从此地经过,而且人数不少,山民们不会视而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批人还没到或是走了另外一条隐蔽山路。所以,他需要向导,以备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山民们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对大山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具备天生的野外生存能力。 “我只知道一句日本人珍惜时间的谚语,叫做‘起早外出的跛子追不上’。”鬼见愁冷冷地说。 叶天一笑,不想跟对方打嘴官司。 鬼见愁向西南面群山深处指了指,审慎地压低了声音:“我相信这里只有一条路,就是通向黄金堡垒的路。实话说吧,我偷看过大竹直二的笔记簿,上面记载着他对黄金堡垒具体位置的判断过程。他与所有山口组的大、中、小头目最大的区别,那就是他与日本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内部资料显示,他的第一任妻子小衫惠子,就是皇室嫡系的非正常子女。五年之前,日本国内的所有大学资料馆、国立图书馆都收到过官方特别通知,即使是最绝密的资料,只要牵涉二战的部分,都要无条件向他开放。当然,他也不止一次地亲口对我说过,黄金堡垒就在太平谷土司大院下面。” “是吗?”这个轻易得来的答案,并未使叶天兴奋起来。 “当然是,那时候他把我当成第二个‘大竹直二’,就像是他的镜中影像、双胞胎、心理暗面,有任何秘密都愿意跟我吐露。”鬼见愁用力点点头。 “他无比信任你,这也是你甘愿舍身为饵,替他引开追逐者的原因?”叶天沿着鬼见愁的思路走下去。 “对,你们中国人不也时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吗?”鬼见愁坦然回答。 两人对视着、审度着,四道目光如搅乱棋局的四只手,以黑白子互搏着。这是一场乱局,一组重叠繁复的迷宫,一场分不清敌我、看不穿正反、识不破忠奸的战斗。谁能岿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谁就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第07章 看鬼谷中的虚幻影像 “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叶天含笑低头,踢飞了脚下的石子。石子向沟底飞去,他的心头也随之豁然开朗。 “什么事?”鬼见愁忍不住追问。 “呵呵……”叶天没有回答,而是报以意味深长的淡然一笑。 “一路走来,我发现你笑的时候越来越多了。”鬼见愁舔了舔嘴唇,像一只贪婪地窥视着猎物、即将迅猛出击的食蚁兽。 “事态越来越明朗化,我当然有理由舒心地笑。你呢?已经渐渐逼近黄金堡垒了,你反而好像不怎么高兴?”叶天不动声色地盯着鬼见愁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从那两扇“窗”中,读到了鬼见愁心底的一缕不安。 “我在担心青龙,就怕还没抵达土司大院,先在青龙的伏击下做了无头野鬼。”鬼见愁缩了缩脖子。 此时,方纯从堂屋里走出来,脚步异常沉重。 “不影响你们了,我去找那两个土人聊聊。”鬼见愁呲牙一笑,离开了叶天。 “事情还是不对劲,大竹直二的人马并未从此地经过。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并且牺牲替身,千方百计将咱们拖在三星堆遗址,为的就是争取时间,早一点到达黄金堡垒。那么,他放弃这条平坦一些的正路,转而由崎岖老路进山,岂不令人费解?”方纯烦躁地翻动着手中的小小记录本,不停地来回踱步,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 叶天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沟底的樱花树上,等到方纯第三次停步望着他时,他才慢慢地开口:“我发现了一件事,也想通了一件事,你先听哪一件?” 方纯皱了皱眉:“都行,随便你好了。” 叶天笑了:“方纯,你的心乱了,这不是个好现象。” 他抬起手,轻轻地摘掉了方纯发梢上一截枯黄的干草叶。那一定是她坐在堂屋里时,由屋顶落下的。 那时,鬼见愁已经走进堂屋,取代了方纯的位置,与宝冶、金珠妮两夫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第一件事,看那些樱花树,老根茁壮,新枝茂盛,一看就知道是受到了精心栽培,细致照料。山区的土地贫瘠到极点,不但土层薄,而且土壤中掺杂了太多砾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刺棘灌木都很难存活。两下对比,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片樱花林,一定是某个人——不,单纯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而是一大群人拿出足够的时间、全部的心血照顾它们,才能有今日的繁育森茂。”叶天暂停叙述,留给方纯一些独立思考的空间。他需要方纯冷静下来,贡献出她的真知灼见,以佐证自己的预见是否绝对正确。 “我们要不要去那里看看?”方纯问。 叶天摇摇头:“这又不是赏樱的季节,况且我们也没有看花的心情。我只是想问你,看到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异象时,你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注意,在我们谈话期间,堂屋里的人至少有七次抬起头向这边看。所以,不要表现出任何欣喜或惊骇,保持平静表情,就只当是在看风景。”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逐着鬼见愁的身影,因为在这场危险的棋局里,对手的任何动作,都是可供借力打力、顺水推舟的契机。 堂屋里,宝冶生起了灶火,然后把三大块红薯用湿泥裹得严严实实的,埋进灶下的灰堆里。 “那对夫妻是不折不扣的山民,长相、肤色、手脚、知识结构等各个方面,都明确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他们只是为了报酬才答应陪我们上路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方纯极为肯定地说。她看出了叶天的疑虑,所以和盘托出自己的观察结果,以期打消他的这些怀疑,免得无故分心。 “这正是我担心的啊——”叶天挥动着手臂,装作活动身体、驱散倦意的样子,同时用眼神示意方纯向寨子里看。 寨子的穷苦、困顿景象在西南山区比较常见,毕竟这里距离大城市过于遥远,别说是没钱购买商品了,就算有钱,山外的商品也运不进来。所以,寨子的外貌与村民的衣着都非常陈旧、晦暗。 “在西南大山中,山民们如果栽种植物,会选择种植药材、果树等等实用的品种,绝不会种一些单纯用来观赏的树木,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土地。所以我认为,那些樱花树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换句话说,只有意志力顽强且心怀信仰的日本人,才会大面积地种下樱花树,并一直关心培植,不离不弃。”叶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想法。这是深思熟虑的一个判断结果。 方纯的思想突然转过弯来:“我懂了,我懂了。” 二战时,侵华日军和日侨曾不遗余力地在中国大陆推行大和民族文化,剑道、菊花、清酒、鱼生、寿司、赏樱等等日本特有的传统爱好渐渐被中国人所接受。大陆赏樱的著名地点共有两个,一是昆明,一是武汉。昆明的樱是粉樱,四月花开,如二八佳人,粉面含春。武汉的樱是白樱,如素白优雅、玉洁冰清的处子。樱花美景,让一部分中国人流连忘返,也让更多的中国人回忆起日寇铁蹄蹂躏下的亡国奴时代。 叶天叹了口气:“无知者无畏,而懂得越多,就会越感觉事态严峻。” 方纯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眼神也变得凌厉而果敢:“叶天,你果然不愧于‘海东青’的称号,任何细节在你眼中都无所遁形。现在看来,这些寨子都是侵华日军长期盘踞过的,据某些机密资料显示,日军常常为了保护某个重要地点,就在目标四周进行‘士兵屯田制’,把训练有素的部队化整为零,变为丝毫不会引起注意的老百姓。敌人进攻时,绝不会注意这些扛着锄头、拎着菜篮的山民,往往会遭到这群人的背后一刀而全军覆没。” 屯田制自古就有,并非汉末三国时的曹操首创,但曹魏屯田的规模和作用之大却是空前绝后的。 《三国志》记载:是岁(建安元年),用枣祗、韩浩等议,始兴屯田。 《魏书》记载:公曰:“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 近代史家把曹魏屯田分为军屯和民屯,二者都是战争时期的产物,为供应军粮而兴办,必要时参加民屯的劳力同样需执戈对敌。不同之处在于,屯田民主要从事农垦生产,而军士以攻防为主。 日本人对于大陆典籍推崇备至,武尊《孙子兵法》,文尊《三国》,很多战略战术、政治策略都是从典籍中直接扒下来的,边学边用,卓见成效。方纯所说的“士兵屯田制”就是他们在侵华战争中广泛应用过的,在许多电影、小说中频繁出现。 “没错。”叶天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我估计,日本人为了保护黄金堡垒,在沿途设置了很多这类的小寨子,杀尽山民,用士兵取代。山中的消息本来就蔽塞,日子久了,也就分不清谁是日本人、谁是中国人了。那些被杀的无辜者,尸体全都埋在泥土中,变成了樱花树生长的高营养肥料。” 方纯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钦佩地点点头:“我完全同意你的推论,此刻我们大概已经进入了黄金堡垒的势力范围了。你刚刚说还想通了一件事,是什么?” 叶天笑了:“这件事就比较有趣了,我觉得鬼见愁与大竹直二是外表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不禁长相相同,他们的价值观、奋斗目标也是一样的,仅仅有办事能力、战斗力上的差异。” 说这些话时,他向堂屋里的鬼见愁笑着挥手,故意要给对方造成错觉,他跟方纯是在讨论一件很愉快的事。 不等方纯提问,他继续解释:“两个男人之间如果仅有友情、上下级、为国、为财这几种简单关系的话,鬼见愁是不会代替大竹直二留在地下世界的,因为那里遭到暴露、受到强攻的可能性非常大。留守那里,无异于把自己置于燃烧的火药桶上。青龙、阮琴出现在地下世界时,鬼见愁本有机会迅速撤离的,但他没走,仍然与敌人周旋,直至遭擒断指。他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知情者牵制住,然后借助黄金面具、龙鳞的高辐射将我们一网打尽。到那时,大竹直二就可以在大山里为所欲为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竹直二,这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方式,完全能说明他跟大竹直二间的嫡亲血脉关系。” 恰在此时,堂屋里的金珠妮大声笑起来,似乎是鬼见愁讲了一句什么话,才引得她这样放肆大笑。 灶膛里的火熄了,宝冶低着头把红薯扒拉出来,揭掉烧干了的泥块,烤红薯的香气便远远地飘了过来。 一行人继续上路,金珠妮进了车子,而宝冶则骑着一匹干瘦的黑马跟在后面。 每隔四五公里,路边就会有小寨子出现,最小的只有七八户人家,缩在不起眼的小山坳里。叶天刻意观察,每个寨子附近,都有樱花树出现。 他不禁在心底冷笑:“怪不得大竹直二有恃无恐,对超级武器志在必得呢!原来,这里埋伏着那么多帮手。” 二战时日军“屯兵屯田”的做法极其隐蔽,正史中很少提及,只有野史、地方志中偶尔提及。毕竟日本人与中国人的面相差别很少,只要不说日语,不随时随地鞠躬,就很容易混入中国人之中,如小鱼游入大海,从此不见踪影。而且,从二战至今已经过了七十年,这批“隐君子”在真正的土人眼中早就与中国人一般无二了。 “一旦开战,这条路就会被真正的日本人严密封死,任何人或者消息都走漏不掉,始终还是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不知七十年前制定这‘屯兵屯田’计划的是哪位日本将军,果真是高明之极。”叶天脑子里乱纷纷的,车子每向前一程,他就感觉被困得更深一层,暗暗惊心,后背冷汗直冒。 “这山中的风景真美啊!”鬼见愁忽然悠悠叹息。 “风景在哪里?不过是些怪石、老树、沟壑、江流罢了。”方纯不买他的帐,冷冷地反击。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鬼见愁一改之前的颓唐模样,潇洒地指了指窗外,“有人眼中全是风景,有人眼中只见荒山。方小姐,沉住气,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再往前三十公里,就到看鬼谷了。”金珠妮说。 方纯低头看地图,地图上并没有那样一个地名。 “‘看鬼谷’是我们本地人的叫法,也有人叫它‘电影谷’。每到夏天打雷下雨的时候,山谷里就像在放电影一样,又打又杀,又喊又叫的。山里的神汉们说,那是死人从地底下钻出来喝水打架,女人们不能去看热闹,会被鬼抓走的。”金珠妮又说。 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向后面的宝冶招手,大声吆喝:“你过来,跟这个妹妹说说看鬼谷里的事。” 同为女人,她一直对方纯很感兴趣,因为两人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她是深山里的村妇,又黑又脏又丑;而方纯是大城市里来的阳光女孩,大方、漂亮、高雅。 宝冶赶上来,俯下身子,对着车窗,干干巴巴地说:“有一次我到山谷里去猎鹿,有个东北来的客人要买新鲜鹿鞭。我跟着一个鹿群跑了三天三夜,没想到钻进了看鬼谷。不知道怎么的,山谷里一下子出现了很多人,拿枪拿刀地打仗。我就逃到了一个山石劈缝里,只露出一只眼看。那些人分成两面,一面是拿着枪的日本鬼子,一面是手握短刀的本地人。我看到地上扔着很多金条、金砖,想伸手拿几块,又害怕动了鬼的金子会没命。后来,本地人干掉了全部日本鬼子,捡起金子,向山谷深处走了。” 一个好端端的精彩故事被他讲成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屁话,哪里有金子?神汉们说了,那是鬼影,就算你去摸,也只会摸个空,摸不到金条的。”金珠妮啐了宝冶一口,悻悻地说。 宝冶嘿嘿直笑,咽了口口水:“可是,地上真的有很多金条。神汉们不是说了,要是跟着鬼影一直向前走,就能到那些鬼存放金条的地方。那时候,就能找到真的金条,要多少有多少。” “那山谷是蛇形的?”方纯问。 宝冶木讷地笑了一下,摸摸头顶:“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爬到山顶回头看一看。” 金珠妮插嘴回答:“是啊是啊,有收药材的东北人说过,山谷里面共有十八个弯、三十六个折、七十二个起伏、一百零八个暗洞,就像一条僵死的大蛇一样。” 宝冶憨憨地笑了笑:“东北人就好吹牛,死的大蛇是直的,可山谷是弯的。就算像大蛇,也是活的大蛇。” 两人一搭一档,说得起劲,但车子里的其他人并没有被打动,只是木然听着。特别是小彩,缩在后座上,双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打瞌睡,安静得像一只小猫。 方纯合上地图册,叹息着低语:“如果司空摘星在就好了,找回他偷走的那卷录影带研究一下,就知道蛇形山谷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蝴蝶山庄的拍卖会上,北狼司马出示过一卷记录蛇形山谷的录影带,但随即被司空摘星偷走,最后不知所踪。拍摄那卷带子的人,一定见过真正的蛇形山谷鬼影。 车子过了一道急弯,离开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的路段,进入了一道两侧皆是大山的幽深峡谷。简易公路像是一把锥子,生生在大山上刺出一条路来。路的两边全是光秃秃、冷冰冰的青色石头,寸草不生,更不要说是荆棘和小树了。 路右侧的一片平整石壁上,凿着“看鬼谷”三个楷体大字,笔画槽内,涂着已经褪色的红旗。 叶天停车,招呼方纯下车,向谷口的东北方回望。从谷底到崖顶约有三十多米,石壁陡直,无处攀援,即便是化身为猿猴,都很难爬上崖顶。 “还记得北狼司马出示的录影带吗?根据那段影像的拍摄角度,我觉得当时拍摄者就是伏在那里偷拍的。”叶天不断地平移,十几次后,终于确定拍摄者的位置。可惜条件不允许,他没法攀到崖顶上去最后求证。 “如此的话,再向前二三十米,就是日本运金队现身的地方;向前一百米,就是野人们格杀日本人的战场了。”方纯无法相信这种诡异莫名的事,但事实却由不得她不信。 “稍等一会儿你来开车,开慢点,我跟在后面,把运金队走过的路重走一遍。”叶天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肯糊里糊涂地将这个疑点放过去,既然来了,就要将所有谜题一个一个拆解开来。 山谷里极为安静,偶尔有野鸟从崖顶飞过。 叶天仰面向上望,只见天空湛蓝,闲云悠悠。即便现在是和平年代,走在此处也觉得胆战心惊,担心有什么坏事会突然发生。七十年之前,日本运金队大摇大摆地进山,以为皇军踏足之处必定平安无事,所以才遭到意想不到的偷袭,尽被屠戮。那样的“逆袭”曾发生在中国大陆的各省各地,因为中日战争,实际也是大和民族与泱泱大国所拥有的五十六个民族之战。事实证明,中国人是打不垮的,就算经历一千次失败,仍然能在白色恐怖中挣扎站起一千零一次。 “前辈们创造了新国家、新秩序,必须要由后辈们来维护。这一次,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大竹直二得逞。”叶天拍打着石壁,暗自发誓。 方纯上车,车子缓缓向前,渐渐驶入两侧石壁遮掩成的巨大阴翳内。 “空谷影像”这种事,在世界各地都曾发生过,科学家给出的大概解释是地磁、雷电将某段影像记录下来,与录影带的工作原理相同,等到下次合适的天气条件出现时,影像就会被重复播放。当然,影像只是影像,来无踪去无影,不会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 “你想看到鬼?”宝冶在旁边搭讪。 叶天低头赶路,不加理会。 “下大雨、打闪、打雷的时候,那些怪事才有可能出现。现在天好好的,根本不可能见到。”宝冶继续唠唠叨叨地说。 “除了打仗的两队人马,你还看到什么?”叶天抓住这个将宝冶、金珠妮分开的机会,尽可能地从他嘴里套实话。 宝冶嘿嘿了两声,没有开口。不过,当他看到叶天指缝里的一沓人民币时,立刻换上了笑脸:“我说实话,你就给我吗?” 叶天点点头,宝冶立刻说:“我沿着石壁向深山里继续走,看到那群人走到了一条大溪边。大溪很宽,差不多有一箭之地。我以为他们会等船来,或是坐着竹筏顺流向下,到鞋带洞那边去,然后借着铁索桥过溪。可是,我藏在山头向下看,那队人却慢慢地走下河,河水没过他们的胸膛、腰间、肩膀、头顶,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全都淹没在大溪里。” “大溪?真的?”叶天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反问。 “千真万确,如果有一句谎话,教我跌在刀山上,浑身血洞,不得好死。”宝冶庄重地举起右拳,在胸口擂了三次。这是山民们独特的起誓方式,表示自己以三代祖先的灵魂发誓,绝无虚言。 叶天将手中的钞票递过去,宝冶伸手来接,欣喜若狂。 “鬼影子大多会在什么天气出现?”叶天又问。 不知何时,山谷中起了淡淡的白雾,高低盘旋,越来越重。前面的车子打开了大灯,车速进一步放慢。 “就是这种天气,雾蒙蒙、阴沉沉的,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张嘴就舌头发麻,像是吸进了一把麻药似的。”一有了钱,宝冶就有了回答问题的动力,眉花眼笑,也不结巴了。 再走了一阵,叶天觉得头发、眉梢全都变得湿漉漉的,呼吸也变得极为沉重。雾气仿佛一汪灰白色的死潭,要将深入其中的人全部溺毙。 “雾里会不会有瘴气?附近有没有可供躲避的地方?”叶天不敢大意,转头问宝冶。 瘴气是古代壮族地区的常见病,广西素有“瘴乡”之称,该地气候炎热、多雨潮湿,是导致瘴气的主要原因,按发病季节分为青草瘴、黄梅瘴、新禾瘴、黄茅瘴;按症状表现及性质分为冷瘴、热瘴、哑瘴等。人类或动物吸入瘴气后,即神志迷糊,恶心呕吐,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几小时内就会毙命。 “没地方躲,只能加快走,出了山谷就好了。”宝冶竖起衣领,伏在马背上,不管四周什么状况,只是任由那匹老马驮着向前走。 叶天知道,多瘴的地方,几乎没有树木,山石陡壁经日晒雨淋后,湿热无法散发,如同一个巨大的发酵池,动物死后的腐败尸体加上各种毒蛇、毒物的痰涎遗留不去,直接导致了剧毒瘴气的产生。 这道蛇形山谷,就是天然的瘴气聚集地。 说时迟那时快,叶天眼睛一花,发现宝冶身边突然多了几十条灰乎乎的影子。他屏住呼吸,向侧面靠了靠,定神再看。那些影子个个垂着头赶路,全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影子越来越多,后来便出现了背着长枪、穿着军装的日本鬼子。 叶天咬了咬牙,既惊骇又欣慰。惊惧的是,怕这种虚幻影像和白雾会造成人员伤害;欣慰的是,深谷一行果然来对了,终于亲眼目睹录影带上淘金帮狙杀运金队的一幕。继续向前,距离传说中的黄金堡垒就越来越近了。 “是他们,是那些鬼,鬼来了!”宝冶踉跄倒退,翻身落马,背贴石壁,一动都不敢动。 车子立刻停步熄火,但各人都没下车,而是摇上车窗,静观其变。 当一个面目阴森的日本兵贴着叶天的身子跨过去时,叶天甚至听到了对方粗重的呼吸声。他感觉只要轻轻伸手,就能扭住对方的脖子,瞬间格杀于当地。 记录日本侵华暴行的图书、电影不计其数,二战后的中国年轻人大多看过其中的大部分,对日本军人有着天生的仇恨与憎恶,而叶天也不例外。如果能在二十一世纪时以现代武功格杀这群日本兵,绝对是又解气又解恨的一件事。 叶天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多幽灵一样的影子,真实度、清晰度比起电脑动画来也毫不逊色。 他斜眼瞥了一眼宝冶,那家伙已经双手抱头,蹲在岩壁下的角落里。 突然之间,叶天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放弃已知的影像,加速前行,赶到淘金帮人马得手后撤退的位置去,看看在蛇形山谷的尽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08章 录影带之谜 宝冶遗弃的马留在原地,垂着头,不安地喷着鼻息。好马通灵,想必它对这群突然出现的鬼影也十分忌惮。 叶天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那匹马就撒开四蹄,轻快地向前奔跑起来。 “方纯,我去山谷出口,这里交给你。”经过车旁时,叶天大声告诉方纯。 “你……前面危险,不要盲动!”方纯一手举着摄像机拍摄,一手用力开门,试图拦住叶天,但他已经连续拍打着马臀,飞速冲进白雾深处。 雾的世界无边无际,叶天起初是以石壁为参照物的,后来耳边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立刻明白,已经快到谷口了。 蓦地,健马一声长嘶,从迷雾中一跃而出。叶天双手一齐扣住缰绳,马儿四条腿夹紧,前蹄高高扬起,稳稳地停住。 五十步外,是条水流湍急的大溪,约三十米宽。从叶天勒马的地方到溪边,是一条坡度缓慢的石阶,从陆地一直延伸到白花花的溪水之中。 叶天向大溪对面望去,却只见山崖高耸,没有相对应的去路。再看溪水的水势,徒手潜泳到对面去不太可能。也就是说,穿过蛇形山谷的路是条断头路,只能沿着溪边上溯或是下行,寻找过溪的新路。 他没有立刻策马向回赶,而是跳下马,沿着山崖的陡坡迅速登上山顶,俯视谷中情况。糟糕的是,雾气之重超乎他的想象,站上山顶后仅仅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鬼影,其余一切,全都湮没在白雾之中,根本不可能像录影带中展示的那样,清晰看到狙杀事件的全过程。 “怎么回事?为什么北狼司马手中有清晰度如此之高的录影带?拍摄者是通过什么方法穿透雾气,得到清晰影像的?”旧的疑团未接,新的疑团又生,真是令叶天感到头大。 他相信方纯一定能录下神秘事件的全过程,自己无需费心回去,便在山顶上坐下来,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狙杀事件在雾气中重演,世界上没有一种摄像机是能自动去除雾气的,所以无论谁来拍,都会拍得朦胧不清,如同鬼片一般。北狼司马只是凡人,别人做不到的,他照样做不到。那么,录影带是怎么来的?伪造出来的?可北狼司马伪造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跟在他后面出谷的第一个人是宝冶,在溪边站了一会儿,也学着他的样子登上山,坐在他旁边。 “这情景够神奇吧?如果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点的话,一定很赚钱。”宝冶兴致勃勃地说。他的手里抓着两块鹅卵石,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敲打着。 叶天忽然问:“宝冶,你学习过柔道和格斗术吗?” 宝冶一怔,随即摇摇头:“不,我没学过,我只是山中的药农。” 叶天笑了:“你的拇指宽厚而有力,手腕上的青筋粗壮凸起,这都是长期练习柔道的最显著特征。还有,在你寨子后面的山谷里种着那么多樱花树……象根沟,象根沟,不就是日本赏樱圣地‘箱根’的同音词吗?” 箱根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西南部,距东京90公里,是日本的温泉之乡、疗养胜地,到处翠峰环拱,溪流潺潺,终年游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故箱根又享有“国立公园”之称。近十年来,春天去箱根赏樱,已经成了全球游客们共同的选择。 “我不懂你的意思。”宝冶摇摇头。 叶天冷笑:“事情已经如此明朗了,装傻还有什么用吗?在这种荒山野岭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人突然失踪,山外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宝冶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敲打鹅卵石,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无法回答我吗?那让我猜一猜,你是大竹直二布置在此地的眼线,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他算计到会有追兵赶来,就让你们两人故意答应做向导,把追兵引入歧途,然后设计捕杀,以绝后患。我说的对吗?”想通了这些,长期盘绕在叶天脑中的疑云就渐渐消散了。 “我能说什么呢?”宝冶终于开口,表情依然木讷,但双眼中突然有了神光。 “随便说说,比如山谷、黄金堡垒、超级武器、象根沟之类的话题。”叶天悠闲地闭上眼,像是一只飞倦了的鸟。不过,他能感觉到宝冶的每一个动作,只要对方发动攻击,他就要快速制敌,结束这场哑剧。 宝冶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是向导,带你们穿山谷、去鞋带洞、过溪,然后到达土司大院。不管我以前是什么身份,我现在的身份都仅仅是‘向导’,我只想做一个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的好向导,带你们平安抵达那里,中途尽量不要多事。”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叶天满意,他鼻孔里“哼”了一声,仍旧闭着眼。 “我已经几次提到‘鞋带洞’,你还不动心吗?”宝冶笑了,凄凉而怆惶。 “我不会对别人刻意提到的东西动心,因为那通常都是诱饵,一吞下去,就再也吐不出来了。”叶天冷冷地回答。 鞋带洞是淘金帮雷燕第一次遇到二战日本兵武田信男之处,那是一段传奇故事的开篇,但也注定了一场悲剧的发生。叶天当然不会放过宝冶话里的“鞋带洞”三个字,当别人故意抛出话题来引他上钩的时候,就是他展开反击的最佳契机。况且,雷燕说的“鞋带洞”是在澜沧江东岸,而不是此地。 “我接受的任务,只是做好向导,不会做其它任何事,也不会对诸位造成威胁。作为服部家族的‘中忍’,我们三代人在此地繁衍生息,沉默潜伏,为的就是有一天被启用,成为‘活忍’,释放自身的力量。我并不喜欢接到的这项任务,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忍者是棋子,在东在西,在南在北,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宝冶伸直了右臂,手腕蓦地一抖,一柄寒光四射的窄细短剑便出现在掌心里。 他低头审视短剑,剑锋上的寒光映亮了他的眉睫。 “雾快散了。”他喃喃地说。 叶天向山谷中望望,雾气果然正在缓缓散去,山石、道路渐渐现出轮廓,那些朦朦胧胧的鬼影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照这样子下去,也许我们看不到鬼影进入大溪的那一幕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都很清楚,在现有的条件下,几乎没有人能看到并记录完整清晰的狙杀过程。山民们把这里叫做‘看鬼谷’,而‘鬼’一向都是有影无形的。宝冶,你在讲述看鬼谷历史的时候,也对我们说了假话,对不对?”叶天步步紧逼,要把宝冶最后的伪装揭去。 嚓地一声,短剑又缩回了宝冶袖子里。 山谷深处,车子发动机的闷响隐隐传来,方纯等人正在驶近。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从这里向北,沿溪边乱石堆靠近鞋带洞,等到半夜溪水变浅的时候涉水而过,奔向土司大院。深山里老资格的采药人都知道大溪半夜断流的怪异现象,不必绕路去铁索桥。”失去了剑,宝冶又恢复了浑浑噩噩的木讷样子。 叶天没有问此处的“鞋带洞”是否是淘金帮歇脚地那个“鞋带洞”,该说的事,宝冶一定会说,不该说的问也没有用。不过他知道,在大理蝴蝶山庄时,雷燕一定说过很多谎话,因为她不是三岁小孩,不可能连撒谎自保都不会。 “破除心魔迷雾,只管活在当下。”他记起了义父常说的那句话。从前听没什么感觉,如今响起来,那句话如同醍醐灌顶,使他的思想突然凭空跃起,凌驾于所有谜题之上,可以俯瞰整个战局。 “不管鞋带洞的传闻,不管雷燕与淘金帮的往事,甚至不管二战日军到底遗留下了什么,我只需要一直向前,见招破招,沉着应付,直至最后一战。活着,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什么比‘活着前进’更重要。”他在心底默默地勉励自己,忽然觉得,山谷中的迷雾再重,西去土司大院的路再崎岖,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自己是真正的“海东青”,一飞千丈,自由翱翔。 几分钟后,车子驶出山谷,停在溪边。 方纯抢先下车,向着崖顶挥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从大理蝴蝶山庄一役起始,两个人共同经历并承担了太多,彼此间既是只隔一层窗户纸的情侣,又是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战友。 “宝冶,你最好别打我朋友们的主意。”叶天的表情已经凝固如山岩,挤都挤不出笑容来,只觉得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说过,我只是向导,向导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宝冶漠然回答。 “那就最好了,那就最好了。”叶天搓了搓脸,又拍打着周身,在潜意识中要将雾气留下的污渍全都拂去。自古以来,鬼魂就是不洁的,刚刚经历的看鬼谷中一幕,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鬼见愁与金珠妮也下了车子,四面望了望,随后直奔溪边。 “金珠妮也是服部家族的‘中忍’吗?附近寨子里的人呢?是否全都是忍者伏兵?”叶天感觉有些头大,忍者擅长利用特殊地形对敌人施以打击,所以就算一行人在土司大院获胜,也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走出山外去。 “是。”宝冶沉甸甸地点点头。 “我们下去吧。”叶天起身,快速下山,走向方纯身边。 方纯手中握着一架巴掌大的索尼摄像机,正在检索录下的内容。 “图像太模糊,与北狼司马提供的资料差别巨大,也许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吧!”方纯有些懊恼,随手把摄像机丢在车顶上。 叶天没有去查看摄像机,因为他脑子里又有了突如其来的想法,正是关于北狼司马的。不过,那想法太疯狂了,他还在掂量要不要说出来。 “你怎么样?”方纯问,随即颇为无奈地看着那条大溪,在车子轮胎上踢了一脚,“看来我们必须要放弃车子了,真是窝火!” 叶天捏着下巴,专注地凝视着金珠妮与鬼见愁的背影,仿佛一切问题的答案就写在两个人的背上。等到方纯问了第二遍,他才随口回答:“还好,没出大乱子。” “我们向北去吧?无论如何都要过了大溪再说。”方纯打开车子后备厢,把背包、食品、睡袋等等全都拿下来。 “我们都被骗了。”叶天忽然低叫起来,蹲在地上,捡了一块鹅卵石在手,急促地画了几个环形,分别写上拍卖会、北狼司马、司空摘星、拍卖者等等不同的名字,然后举起手中的石头,郑重其事地说,“方纯,你来看,这石头就是北狼司马出示的录影带,也就是在蝴蝶山庄拍卖会上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第二件拍品,曾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而且它创造了极大的噱头,比如山谷鬼影、淘金帮狙击二战日本运金队、日本人搜刮来的金条……” 他把鹅卵石放在拍卖会的环形里,伸食指按住,继续阐述:“参加蝴蝶山庄之会的,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行家老手,脑子里装满了奇闻异事,很容易接受‘雷电磁场记录了战斗’这种怪谈,毕竟全球各地已经有很多个此类故事的翻版。就连我们,也自然而然地往那方面去想。” 鹅卵石被转移到北狼司马那个环形里,叶天继续说:“北狼司马是录影带的主人,除了在拍卖会上夸张性的表演以外,其它时间里,他对录影带都不太重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通常有两个,第一是录影带不属于他,他只是代人宣传,无利益,无利害;第二是他知道录影带是假的或是经过层层复制,不具备宝贵的唯一性,所以是冒着欺诈风险拿到拍卖会上来的。” 鹅卵石又被转移到司空摘星那个环形里,这一次,叶天笑起来:“司空摘星就像一辆运输车,只负责运来运去,至于运的什么货、货有什么用都一概不知。” 旋即,他急切地望着方纯,双眉轻扬:“你听懂了吗?” 方纯思索了几秒钟,先是回答:“你的意思是,录影带真正的主人并非北狼司马,而是另有其人?拍卖会上,北狼司马只是听令行事的傀儡?可是,以此人的性情,谁能支使得动他?” 叶天皱着眉不语,因为这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方纯眼睛一亮,扼腕叹息:“叶天,难道你想告诉我的是,录影带亦是一种诱饵,目的是把所有人引入寻找黄金堡垒这件事中来?” 叶天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凝重地回答:“方纯,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猜,录影带所记录的,不是雾中幻影,而是当时发生在蛇形山谷内的一次真实战斗。正因如此,才不受雾气遮挡,全景再现当时的惨烈战斗。如果不信,你可以对比刚刚拍摄下的片段,就算用尽了电脑影像修改技术,也不可能有拍卖行那卷录影带的清晰度。” 他没有动车顶的摄像机,因为他只凭想象,就能知道结果。 方纯“啊”了一声,也拧着眉,努力思索了几十秒钟,才突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对的,但是……幕后指使者会是大竹直二吗?大竹直二从哪里获得的录影带——噢不,以当时大竹神光的身份地位,当然会留下许多东西给家人,信札、密件、日记本、磁带、录影带、工作笔记等等。也许就是那时候,有了这卷神秘的录影带。” 以上种种,都是叶天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外来佐证。 摄像技术在1940年前后还比较落后,只有皇室、官僚或是富商才有机会使用这种新技术。叶天相信大竹神光的智慧才干是远远高于普通人的,对方只要想做,就一定能掌握这项特殊技能,并将其发扬光大。否则的话,他也不可能领先所有人,从三星堆遗址挖掘的过程中获得“超级武器”的消息。 如果单纯从学术、智慧角度考虑,叶天还是很钦佩大竹神光的。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对方属于大和民族的优秀人才,自然矢志不移地为天皇效力。 “傀儡……在大理时,我们所见的尽是傀儡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总是隐藏在幕后的,直到大戏将近落幕时才会登场。我想,前方的土司大院也许就是最后一战的舞台。所以说,过了大溪,我们就真的要打起精神来了。”叶天仰天长叹,回顾之前的种种件件,他由衷地感到庆幸。 在海豹突击队时,每次执行完危险任务,带队的长官总要告诉队员们:“现在,你们仍然活着站在我面前,就是最大的幸福。”那是一句极其朴实的话,但其中蕴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只有出生入死过、浴血战斗过的绝顶高手才能体会。 方纯仍然有些迷惑,搓着手问:“录影带并没播放至结尾,只有一个片段。可惜咱们找不到司空摘星,否则就能观其全貌了。” 叶天一笑,指着刚从崖顶下来的宝冶:“他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们了,狙杀事件的结尾是鬼影进入了大溪。” 方纯再次皱眉,因为她并不相信宝冶,现在除了叶天,她谁都不信。 所有人的眼光一起投向宝冶,金珠妮第一个叫起来:“你那些话总算有人相信了!” 宝冶愣怔了一下,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茫然地反问:“什么?我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金珠妮跺着脚大喊:“我早说过,好东西要卖给识货的,以前你老是说山谷里的鬼影,外地游客们都不信。现在好了,终于遇见知音了。” 宝冶木讷地嘿嘿直笑,指着横在众人面前的大溪:“我发誓真的看到他们走进水里了,西南大山是淘金帮的地盘,自古以来,他们不怕官军,也不怕土匪流寇,敢跟任何踏入山区的人马血战到底。淘金帮每一代都有神通广大的大巫师,能呼风唤雨,神机妙算……” 金珠妮拍着手大笑:“别说了别说了,刚刚夸你两句,你就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了。” 两人一起大笑,浑然不顾别人在场,言语中流露出来的真性情只有在原始山民之间才能看到。 叶天曾对宝冶动过杀机,但最终还是压抑住了。因为宝冶最多只是二战侵华日军第三代子孙,即使从小修行忍术,也不会有残暴肆虐的杀戮之心,而是在西南大山这种闭塞偏僻的环境中长大,心灵未经污染,更没有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 “走吧!”鬼见愁先吆喝了一句。 叶天挥动手臂,向北面一指:“好,大家带上背包向北去,到达鞋带洞再休息。”对于武田信男出现的地方,他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总想亲临实地,看看那样一个大活人是怎样不老不死,然后从洞里凭空跳出来的。 溪边无路,除了桌面大小的扁平鹅卵石,仅剩一条山民们踩出的小道,勉强可以立足。 宝冶和金珠妮一直在低声争吵,而鬼见愁则当先领头,走在最前面。 小彩下车后一直沉默瑟缩,这时候走在后面,悄悄告诉叶天:“溪对面,山崖后面有秘密。我觉得像是一大群被定住的人,全都保持着泥胎一样的呆板姿势,一动不动,跟电视上孙悟空施展‘定身法’定住老百姓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的小手寒冷如冰,分别握在叶、方二人掌心里。此前叶天想背她走,但被她倔强地拒绝了。 “你怎么知道?”叶天问。 小彩停下来,凝视大溪对面黑魆魆的石壁,双眼一眨不眨,犹如老僧入定一样。叶天站在她侧面,察觉她的长睫毛不停地轻轻颤抖着,通常情况下,人只有在集中全部注意力思考时,才会有这种小动作。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小彩消沉且萧瑟地一笑,肩头抖了一下,点漆般乌黑的眸子转了转,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浮起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最近很少太太平平地晒太阳,所以脸色惨白如纸,一看就知道身体很不健康,只是在勉力支撑罢了。 叶天仰面向上看,山崖极高,并且表面青苔横生,滑不留手,根本无法由正面攀援。 “绕过去,就会有大发现了。”小彩似乎读懂了叶天的心事。 方纯轻轻皱眉,但没有开口说话。 “那些人对我们的行程有影响吗?你所描述的‘泥胎一样的呆板姿势’,是否像躺在棺材里的死人那样子?”叶天再次追问,他不是不信任小彩,而是因为目前大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在山里赶路,往往有“望山跑死马”的困惑,明明是在视野之内的景物,往往要下沟爬崖,折腾大半天才到。目前来说,直达土司大院是唯一正确的目标,其它枝节都是陪衬。 “叶叔叔,相信我,咱们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小彩提高了声音,引得前面的人也回头看。 叶天想了想,蹲下身,双手合掌,把小彩的手盖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意。 “去那里干什么?无论是涉溪还是走铁索桥,都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到那里。小姑娘你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的,你怎么能知道山崖后面有人?”金珠妮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给我一个理由,我可以听你的,但你得有实力说服我。”叶天柔声告诉小彩。 “我找不出理由,因为那里的情形非常可怕。我只要一进入那世界,就会怕得要死,每一个藏在藤萝间的人,都不再动了,不吃不喝,不睡不起。可是,他们又不是死人,只是生命体征遭遇大幅度减退而已。”小彩进一步回答,但这样的说法,无法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满意。金珠妮鼻子里更是嗤嗤有声,对小彩的话极为不屑。 “叶天,你来做决定吧。”方纯说。 叶天弹了弹指甲,坚定地说:“好,就听你的,等下过溪以后,全力向左折回,进入蛇形山谷正对的石壁背后。” 鬼见愁、宝冶、金珠妮几乎同时发出不满的叹气声,唯有方纯表情依旧,搀扶起小彩,准备继续前进。 “我……走不动了。”小彩向侧面靠了靠,顺着石壁下滑,最后坐在地上。 “我背你。”叶天蹲下身,把小彩的胳膊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轻轻背起她,大步向前,走在最前面。 “走吧。”方纯摆了摆头,示意大家跟上。 走出一公里之后,两侧山崖开始放缓,右面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不时地闪出一两个黑黝黝的洞口。那里是土匪的天然栖息地,西南匪患在中国共产党建国初期曾猖獗一时,无法无天,但到了最后都被生擒活捉,成了游街示众的对象。 “前面就是鞋带洞了。”宝冶向东北方指了指。那边有一个稍大些的山洞,洞门口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 “很好。”叶天回望方纯,“你等在这里,我去看看。”他习惯性地对表,接着说,“咱们以十分钟为限,十分钟后,我再不出来,你就在洞口大声叫我的名字。” 方纯有些不解:“喊你的名字?难道你怀疑这些洞穴有令人心神昏聩的力量?叶天,不要硬闯了,我们全体进去,然后一起平安地出来。” 第09章 鞋带洞内的秘密 叶天轻轻摇头,拍了拍方纯的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一个人走向山坡。这一次,他不单单是探洞,更想一个人静下心来,把前面一段路上的各种疑点捋一捋。西南大山之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弈,输了的人就将输掉自己的性命。 “我不能输,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一条命的问题,还有方纯。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我也要保证她平安出山。”远离其他人登上山坡时,叶天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 在雷燕的描述中,鞋带洞是淘金帮的人使用过多次的歇脚地点,斜对着大溪,既不会过于潮湿,又能有新鲜空气进入,循环新风,带走山洞深处的污浊气息。常在山中行走的人,对落脚点的选择熟门熟路,一定能找到方圆五里内最舒服的宿营地,这一点是他们的本能,毋庸置疑。 叶天走入那个宽三米、高两米的自然洞穴,前进了十几步,看到洞左侧的地面上堆着灰烬,旁边的青石台子上摆着锅、碗之类做饭的家什,全都洗净,整齐地倒扣着。洞顶垂下的篮子里,则放着米袋、红薯、饼子、咸菜、火柴等等。 山里人一向都是奉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原则,使用过别人提供的东西后,收好放好,以备后来人重复使用。这种洞,又被称为“救命洞”,对于那些山中迷路的人来说,的确是雪中送炭、救苦救难的宝地。 整个洞穴弯弯曲曲,形状的确像一条松松垮垮的鞋带,总长度约五十米。走到洞底时,里面有一个不规则的天然水池,水深约有六、七米的样子,非常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水池四壁全是潮湿的青灰色岩石,没有裂缝、暗洞之类。 这里的确就是雷燕说过的“鞋带洞”,她的话半真半假,所以当时蝴蝶山庄里的人分不出真假。那么,二战日本兵的事是真还是假?其内容里真的占多少,假的占多少?叶天苦笑着蹲下身,掬起一捧山泉水,又轻轻洒落,看着水面上的涟漪一波一波荡漾开去。看起来,他不得不推翻前面已知的各种情况,特别是忘掉雷燕说过的那些,重新认识与二战日本兵有关的一切。 “真的是……糟透了!”他喃喃地自语了一句,然后失望地起身往回走。 岁月磨灭一切,在发生了雷燕俘虏二战日本兵那件事之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来鞋带洞留宿过,所以就算他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此刻也找不到日本兵狙杀淘金帮好手哨子、老范、塔德子的痕迹了。 “我甚至不能确信武田信男是来自于鞋带洞,不能确信到底有没有三人在此事中丧命,也不能确信蝴蝶山庄拍卖会上那些拍片的真实来历。那我该相信什么?相信大竹直二未来将找到超级武器、成为反人类的恶魔吗?还是……”叶天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额头,仿佛一名淘金者反复敲打着铁筛子,要将泥沙滤掉,只留下有价值的金粒。 冷不防,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令他刹那间驻足,侧耳谛听。 “咕噜噜、咕噜噜”,那是汹涌的泉流从泉眼中急促上泛的声音,起初只有一两声、三四声,到后来声音连续起来,成为汩汩不绝的水声,在洞中急骤地回响着。 叶天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向洞底狂奔,因为那是洞中唯一的水源,水声必定是从那里传出的。出乎意料的是,池中的水面依然平静,不见一丝涟漪。 他一下子愣住:“从声音判断,泉流翻滚之势极为猛烈,即便只是水底最深处的暗流,水面上也该有漩涡才对。可是现在,池子里的水一动不动,像是与水声无关似的。那么,水声来自何处呢?” 水声、回声仍然响着,但这一阵已经有减弱的趋势。 叶天瞑目定神,潜心搜寻着水声。这一次,他感觉声音来自鞋带洞的中段,既非洞口传入的溪水声,也非洞底水源处的暗流声。他没有睁开眼,而是凭着感觉向洞外慢慢摸索,最终停在了水声最响亮、最真切的地方,然后突然睁开双眼。 “声音竟是从……石壁内部传来的?”他骇然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是冰冷坚硬的石壁,而那汩汩奔流的水声,正从石壁中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种发现,使叶天的思维发生了一瞬间的混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陷入了一层匪夷所思的梦境之中。当他将耳朵贴近石壁时,水声更加清晰,并且急促的水流通过狭小管道时的“嘶嘶嘶嘶”声清晰可辨,与洗车房里的高压水枪喷水时的情形极其相似。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换了另一边耳朵贴上去,最终确定,从声音判断,石壁深处果真埋藏着一处猛烈喷涌的泉眼,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既有泉眼,那么泉源、喷出的大量泉水又去了何处?怎么能长期驻留在石壁内而不外泄?” “叶天——”洞口传来方纯的呼唤声。 “我在这里。”叶天没有迎上去,他正需要有人来跟自己一起研究。 洞口一暗,方纯的身影出现了。她并没有急匆匆地进来,而是缓步前行,小心谨慎之极。 “洞里没危险,但是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叶天大声招呼,生怕那声音突然消失。 方纯走近,先是用手中的电筒向着叶天以及他身后的深洞照了几次,才吁出一口气,真正地放松下来,低声说:“我们都不能太大意,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洞中阴森森的,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妖气。”她的右手中拎着短枪,食指一直扣在扳机上,如临大敌一般。 “听,听这石壁中发出的声音。”叶天在石壁上轻轻敲了敲。 方纯站定,把耳朵贴在石壁上,脸上立即露出惊骇的表情。 叶天苦笑一声:“说说你的感受吧,看看是否跟我一样?” “这里面似乎有一道激流,或者说是一台正在工作的水压机。”方纯狐疑地回答。 叶天心中一动,因为“水压机”的概念比“洗车房高压水枪”更符合逻辑,毕竟大山中不可能有汽车通行,更无须洗车。至于“水压机”,则是建造、开启各种枢纽系统的最简单动力源。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或精力,采取分段爆破法,就能打开这里。”方纯下了这样的结论后,又摇头苦笑,“不不不,那样是没意义的,只是暴力破坏,无助于找到真相。有没有水压机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压机是在为谁工作。” 两人在石壁上搜索了许久,都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因为这部分石壁与洞中其它地方毫无区别,颜色、纹路、温度等指标一切正常,看不到任何暗门特征。 之后,叶天又带方纯深入洞底,观察那个静谧无波的水塘。 “关于鞋带洞的故事,雷燕撒了太多谎。”方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她借着手电筒的光柱反复检查水塘底部与四边的连接处,仍是毫无发现。 两人一起向外走,不免有些沮丧。如果这确实就是雷燕有过奇遇的“鞋带洞”,他们就等于“入宝山而空手回”了。 走下山坡之后,金珠妮说:“我们得等到半夜才能过溪,这是条近路,若是继续向下游走,过铁索桥的话,就会走上一条偏向西北的岔路,绕两个山头才能回到通往土司大院的正路上来。” 叶天和方纯都没吐露在洞中的发现,只是默默地点头,同意金珠妮的话。 那时候,小彩一个人蹲在溪边,不断地捡起小石头,扔向水里。她的背影瘦削瑟缩,像一只离群的小鸟一般。 宝冶生起了一堆火,湿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冒出缕缕青烟。金珠妮摘来了一堆不知名的野果子,穿在树枝上烤着。 六个各怀心事的人在黄昏的大溪边默默地休息,谁也不说话。归鸟栖息,山林沉寂,只剩哗哗的水声不知疲倦地奔流着。 叶天倏地醒来,他刚刚倚着树桩打了个盹,大概有十几分钟时间。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他就是一手摸刀,扭头向鞋带洞那边看。刀在,洞口黑魆魆的,像一只蹲伏在地的大嘴野兽,随时准备吞噬误入禁地的行者。 火已经熄灭了,只剩半明半暗的一小堆灰烬。 宝冶、金珠妮夫妇靠在一起酣睡着,睡相粗鄙,呼噜声一高一低地相和。至于鬼见愁,则一个人躺在离开火堆十几步远的暗处,一动不动,只发出轻微的鼾声。 在叶天的左手边,小彩依偎在方纯的怀里,静静地睡着,了无声息。 “没有坏事发生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叶天无声地苦笑。他没有过多地去想到达土司大院后的事,只考虑如何才能平安地到达那里。此时此刻,稳稳妥妥地走一步看一步才是最现实的,曾经有很多人觊觎着黄金堡垒、超级武器,但以上两样还没有真正出现,觊觎者已经身首异处,魂飞天外。 他仍惦记着鞋带洞里那奇怪的水声,但并不奢望自己也能像雷燕那样,遇到一名深藏七十年的二战日本兵。 想到雷燕,他就联想到大理蝴蝶山庄的拍卖会。那时候,一切还都没有开始,杀戮和鲜血、死亡和诅咒也都隐没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一旦战斗打响,所有人就像坐上了一架无休止、无尽头的超长滑梯,一路滑下来,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蓦然间,叶天视野中出现了一道一亮即灭的光,就在鞋带洞的洞口左侧。 “是电筒光柱!”叶天浑身一激灵,残存的睡意刹那间消失无踪。有电筒必定有人,半夜不速之客必定是为鞋带洞的秘密而来。他翻身而起,半蹲身子前行,没有惊扰任何人,悄悄上了山坡。 他没有叫醒方纯,本意是为了不惊扰夜探鞋带洞的人,但没想到这恰恰是犯了一个大错,因为对方根本不止一人。 山坡上有茅草、有青藤,也有叫不出名字的野树,当叶天由一大团青藤边经过时,藤蔓猛地发动,变成了一张三米见方的大网,劈头盖脸将他罩住。同时,脚下的茅草翻卷起来,将他的脚腕、膝盖死死套住,拼命向两边撕扯。 “嗤嗤嗤嗤”四声响过,有四根冷丝丝、麻嗖嗖的细针射中了他的后背,麻痹感迅速扩散至他的全身。 “别动,也别叫。否则,下面的人都要死。”四柄短枪抵上了他的两肋,耳边传来的依稀是黑夜金达莱金王子金延浩的声音。 “别碰……他们……”叶天只来得及说了这些,便被对方横向抬着,行过山坡,进入了鞋带洞上方的茂密丛林中。走了一阵,四面八方响起了相互应和的口哨声,他被抬进了一个洞口狭小而洞腹极大的山洞中。 洞中亮着四盏充电应急灯,最里面的石壁上挂着银白色的投影幕布,旁边并排摆着两只单人野营帐篷。 “报告,迄今为止仍然没有发现大竹直二、梅森将军的行踪,他们自从五天前过了虎跳峡之后就人间蒸发了,追踪不到任何电讯信号。沿路派出的四组人马在展开一百公里大范围搜寻后,毫无收获。现在,搜索队给出的结论是,对方似乎转入了地下的某处。据调查,西南大山里有不少二战日军留下的地下驻扎点,在二战后剿匪过程中,这些据点大部分被国军、共产党解放军拔除销毁,但一定有漏网之鱼存在。”这段话出于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口中,叶天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女孩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下面的思路。 叶天急促地喘息了几次,身体的麻痹感有增无减,他做不出任何反击动作,也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女孩子继续说:“所以,我建议目前收缩力量,等待有了明确目标后再出拳打击。另外,我们必须尽量降低行动频率,适时地隐蔽,防备当地驻军的攻击。再有,美国方面收买的情报显示,梅森将军长期关注二战前后美军与日军的交战情况记录,对此类资料进行调研的深度、广度甚至超过了国防部的二战研究专家。初步判断,他是在进行一项与二战有关的大阴谋,结合他潜藏至中国大陆的西南大山,并与日本人相互勾结,可以大致判断,他此前的种种准备,都与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有关。” “雪姬,你辛苦了。”这的确是金延浩的声音。 叶天心中一凛,因为他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雪姬”。他想转头去看,但麻药劲道仍在,后背、颈椎动弹不得,浑身木涨涨的,根本转不了头。 “不辛苦,只要是为了国家利益,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说话的女孩子走近,双手抓住叶天的右臂,将他搀起来,扶到一张折叠椅上。 叶天吃力地抬起头,迎着对方清澈如水的目光。 “雪姬,果然是你。”这下,叶天看清了,面前的女孩子就是他曾经的红颜知己、海豹突击队的同袍雪姬。大熔炉一战后,雪姬遭大竹直二的人马掳掠而去,此后再无音信。 “是我。”此刻的雪姬身着黑色的皮衣皮裤,脚上穿着黑色牛皮战靴,干练利落,依稀就是身在海豹突击队时的她。只不过,她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透明框近视镜,于英姿飒爽之外,更添了一股书卷气。 “你还好吗?泸沽湖一别,我时常担心你在日本人手上会遭遇什么不测。现在,看着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叶天身陷囹圄,却不因此而一蹶不振,只是坦然面对眼前的种种考验。 雪姬定定地望着叶天,嘴角慢慢地浮起微笑:“谢谢,我看得出,你对我的牵挂是真心的。在海豹突击队数年,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的确是我最大的收获。”她抬起手,放在叶天肩上,感触颇深地拍了拍。这个动作,是海豹突击队队员间互相鼓励、互相安慰的常用手势,其中深意,也只有一起出生入死、喋血沙场过的同袍们才能理解。 “我也是。”叶天诚恳地回应。 “可是,这一次我们不得不各为其主,翻脸为敌了。”雪姬喟叹着,不自觉地垂下双手,抚摸着腰间的枪柄。她的腰带上挂着两只枪套,各插着一柄银色转轮手枪。 叶天看到那两柄大口径、六发填弹量、枪身镶着白圆圈内嵌红色五角星图案的转轮手枪时,突然想通了一些事:“雪姬,你是……” 那种枪,是黑夜金达莱所属的东北亚小国国防部向美国洛克希德·马丁武器公司特别定制的,共有三个版本,分别是镶钻版、黄金版、白银版,只有国家主席及其子女有权使用。既然雪姬将白银版转轮手枪配在身上,自然证明了她与该国主席之间的关系。 “我姓金。”雪姬回答,“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根本无需对不起,能够姓金,那是我们的骄傲。”金延浩踱过来,身着同样的皮衣、皮裤、皮靴,所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着两柄金色的转轮手枪。与之前叶天见他时不同,此刻的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凛凛然冷笑,一股王霸之气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逼得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山不容二虎,而当下的西南大山里恐怕出现了太多的“虎”,终究要导致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 “金王子,又见面了。”叶天吃力地点头致礼。 “对,我猜到我们总归还是要见上一面的,在我主持的这场盛宴即将揭幕之时,没有嘉宾怎么成?海东青,你是我中国之行最看重的对手,年轻、多智、勇猛、聪明再加上海豹突击队的战术训练、战斗经验,一切条件都那么完美。如果你能为我所用,将来黑夜金达莱的掌管权一定是你的,而我,也将借你的力量,登上主席宝座。”话虽这样说,但金延浩的声音做作而虚假,一听就知道言不由衷。 “还有,我亲爱的妹妹,如果你爱面前这个中国男人,就不要说对不起,而是拿出全部的力量,猎豹捕食一样把他抓住。”金延浩换了一副嘴脸,转头对着雪姬。 “那是我的事,一如当年我潜逃海外、凭自己的力量从军入伍直至加入海豹突击队那样,这都是我的私事,不必别人过问。”雪姬冷冷地说。 “只要关乎国家安危的事,就不是私事,而是国事。妹妹,我知道你喜欢叶天的,当年父亲大人连续发了十二封加急白银密电给你,你仍然执意要留在海豹突击队里,不就是盼着有一天叶天能重回那里,你们仍能并肩战斗吗?同样道理,你一收到叶天赶赴大理的消息,便火速打点行装,仓促离队,潜入中国大陆,为的不也是他?可惜,可惜,他心里只有一个方纯,永远不会有你,你承认不承认?”金延浩阴森森地笑了,像只饥饿了很久的青狼般绕着叶天踱步,目光不离他的咽喉、后颈等等要害部位。 那时,洞中没有别人,只剩叶天、雪姬、金延浩三个。 沉默了一阵后,叶天、雪姬几乎同时开口:“你错了,我们是好兄弟。” 一言既出,雪姬的脸突然红了,转而用仰天大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哲学家说,男人与女人之间是不存在“纯友谊”这种关系的,“纯友谊”与“男女之情”只隔一线,犹如高空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稍稍偏左或是偏右,就会打破平衡,令多年情感化为一地鸡毛。 叶天微微扬了扬眉,想要说什么,但金延浩挥了挥手,不想听两人的解释,冷涩地说:“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管,雪姬,这一次只要你帮我拿到超级武器,我就能签发文件,证明从此之后你跟国家毫无关系,然后通过安全渠道送你去全球任何一个国家定居,开始无人打扰、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 他走向幕布那边,揿下遥控器,幕布上便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正方形院落。那图像是航拍得来的,大院四面,随着地势高低,散布着许多简陋的小院、草房、茅棚。 图像以幻灯片的形式顺序播放,将古老大院四周的道路、山势一一展现出来,事无巨细,完备之极。 “这就是八方人马殊途同归的目的地,一个隐藏于大山深处鲜为人知的土司大院。当然,所谓的土司头人,在中国的解放战争前后屡遭批判查办,已经家破人亡,鸡犬不留。现在,那只是个经常闹鬼的空院子,所有山民就算上山砍柴、下河提水时都绕着它走。可是,所有与黄金堡垒有关的藏宝图都无一例外地指向那里,我不得不相信,那大院就算不是黄金堡垒的最终归宿,至少也是一条揭示真相的重要线索。”金延浩抱着胳膊,自顾自地凝视银幕,沉浸于深层思索之中。 叶天翻阅过许多与中国西南大山相关的地理资料,也浏览过上万幅卫星图片、航拍风光片以及间谍线人们实地拍摄的写实照片。他知道,这种土司大院是本地特有的建筑,见证了土司头人们靠着枪械、烟土、黄金、水牢、酷刑统治少数民族的历史,每一座土司大院下都埋葬着几百条无辜生命,画面上那座也不例外。问题是,如果大院下埋藏着惊天秘密,为何到现在都没能发掘出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政府和驻军有足够的力量掘地三尺,找到日本人留下的宝藏。 “土司大院一战,将是最后一场盛宴。在大菜上桌前,我们必须解决掉鞋带洞里藏着的秘密,吃完这道小小的开胃菜才行。”金延浩转身,也顺势将话题拉回来,并且随手揿了两次遥控器,银幕上出现了淘金帮雷燕的影子。 第10章 二战日本兵的地底密室 雷燕讲述二战日本兵出现的那段故事已经无需赘述,幻灯片连续翻动,图片和注释文字表达的就是那件事。 “关于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外,最清楚内情的就是我,因为我重金收买了淘金帮中层头目中的七成,把他们说的话反复斟酌挑拣,就得到了最后的真相。”金延浩随手定住了画面。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叶天低声叹息。 他很清楚,淘金帮的帮众隐居深山,日子过得极为艰苦。这些人一旦到达山外,看到了另一个花花世界后,就绝不会重返山里,安于以前的生活。这种情况下,只要有适当的诱因,分崩瓦解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任何人性格中都有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的软弱面。 “黑夜金达莱离开本土打天下,靠的就是一手钱、一手枪。有了这两样,无坚不摧,无所不能。”金王子颇为自负地说,并且指着画面上的一段文字,清晰地读出来,“大山中至少有六个地方存在‘鞋带洞’这个名称,但日本兵出现的就是虎跳峡西南大溪旁边的那个。要去那地方,必须经过看鬼谷。日本兵身上带着一些能证明他真实身份的东西,军衔证、战地照片、军队高层下达的‘玉碎’命令密电、日本军队的电讯密码本以及一枚挂在他脖子上的身份铜牌。他说过,他来自地下战壕,战壕里原本有十一个人,其余十个都被他亲手杀了,尸体剁碎,丢进了地下暗河里。他还说,鞋带洞最深处有进入地下战壕的暗门,是出于机关高手的设计,普通人找不到。从他身上搜到的战地照片内容是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里面堆满了枪械和食品。雷燕等人曾带着日本兵回鞋带洞去找路,但没有成功。” 文字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惜它并未揭示鞋带洞的秘密,只是证明了雷燕的谎言越来越多。 二战失败时,日本高层下达过一道“玉碎”命令,其本质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敌人同归于尽”。在这种思维方式的主导下,很多日军部队采取了孤注一掷的自杀式攻击方式,重创敌人,然后战死沙场。 当然,一小部分日军因特殊的历史原因,没有收到或是没有执行这一命令,偷偷地苟活下来。叶天以为,鞋带洞下的日军就是苟活者之中的一小撮。 “我们也许可以进入那地方,探究这一小队日军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要藏身于洞底?”金延浩沉思着说。 叶天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黑夜金达莱的政治野心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估,甚至比该国的现任主席筹谋得更长远。但是,历史经验无数次表明,某些小国暴君穷兵黜武的结果唯有坐等失败而已,金王子也摆脱不了这种悲剧命运。 “咳咳,咳咳咳咳”,雪姬忽然低声咳嗽起来。她转过头去,抽出纸巾捂住嘴,后背很辛苦地躬起来,用力咳嗽了三声,纸巾背面渐渐透出殷红的血迹来。 …‘文…叶天吃了一惊:“雪姬,你受了内伤?怎么回事?” …‘人…雪姬展开纸巾,三口血在纸上印成了三朵怵目惊心的红花。 …‘书…金延浩漠然回答:“那不关你的事,既然你不肯加入我们,又何必假惺惺地关心她的身体?” …‘屋…“那是……我的事,你先出去,我想跟叶天单独谈谈。”雪姬挺直了身子,直视金延浩。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红色纹路,如同一只烧坏了的裂彩釉瓶。 金延浩摇摇头,淡淡地说:“妹妹,我想要你知道,任何时候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家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已经心有所属的男人。” 在雪姬的逼视下,他不甘心地慢慢踱出了山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原先清纯秀丽的雪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叶天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既惊骇,又苦涩。 雪姬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指尖每触到一条纹路,都会浑身颤动一下,嘴角抽搐几次。 “我中了苗疆的怪蛊‘烈焰情思罩’,起先还能靠着高效抗生素、雪莲灵芝膏以及自身内力压制,不让它发作。可是,大熔炉一役后,我感觉自身的抗体全都失效了,蛊虫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黑夜金达莱与苗疆四大蛊术家族的合作,本来就是与虎谋皮的高风险行动,发展到现在,能勉强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别为我难过,如果没有这次的邂逅,我宁愿你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她苦涩地笑着,声音中透着难言的苦涩。 那些红纹毫不规则地爬满了她的脸,像老榕树的须根一般,了无头绪,也看不清根源。 叶天心中一恸,脱口而出:“雪姬,我当然记得你原先的样子,如果你不搅进这件事里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来——”不管雪姬心中怎么看他,他一直把雪姬当妹妹、好朋友、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同袍。 “你来,我就来了。当然,我是小国的公主,父亲和国家生养了我,一旦有所差遣,我必须来。所以这一次,既是为你,也是为国。叶天,你不是我,体会不到身为金家人肩上背负的重担有多么沉重。”雪姬回答。 叶天无言以对,因为任何人一旦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就会身不由己,个人命运必须屈从于国家命运,直至变为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被牢牢地捆绑在国家战车之上,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中国历史上,最不幸的帝王之女要数明末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昭仁公主。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夜,北京城破在即,明崇祯帝朱由检挥剑杀死幼女昭仁公主,长女长平公主右手被斩断昏死过去,成了令后世历史学家扼腕叹息的典型例子。纵观亚洲历史,各小国的太子、公主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本国的中流砥柱,个人的前途早早地与国家前途契合在一起,真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 从这种意义上,叶天怜悯雪姬,因为他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快乐。 红纹持续了五六分钟后,渐渐退散,雪姬的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蛊术使人身体发生的诡谲改变如魔如幻,永远都找不到最好的应对办法。 “我好了。”雪姬摸摸脸颊,露出酸涩到极点的苦笑。 “我们必须化友为敌吗?”叶天问。 雪姬坚定地回答:“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我们是没法自由选择的,既无法选择国籍,也不能选择信仰。叶天,我把这些归结为宿命。”她凑近叶天的耳朵,用最轻微最羞涩地声音接下去,“叶天,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爱上你了,这就是我的宿命,无论在生命中的哪个阶段,无论时间早晚,只要跟你一见面,就会爱得不能自拔。相术师们说过,这种姻缘,就叫做‘持花照镜、临江望月、竹篮提水一场空’。我不服,但又不得不服,因为你心里早就存下了另外一个人,不再为我留一丝空间。” 身在海豹突击队时的快乐时光在叶天脑子里一节节回溯着,他与雪姬的交流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如果没有沃夫子离世的突变,他也许会一直留在队伍里,但是最终能否与雪姬步入婚姻殿堂绝对是个未知数。 “方纯。”他叫了一声,那名字仿佛一剂醍醐灌顶般的凉药,使他脱离悱恻缠绵之海。 彼时,雪姬的眼睛距离他只有两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嘴唇也只隔着寸许,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唇上的温度。只要向前一送,就可能如胶似漆地热吻起来。 “雪姬,归根结底,你是我的兄弟,也只能是我的兄弟。”叶天说。 “你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恨上天捉弄,让我们认识太晚。”雪姬退回去,眼睛里的炽热情感一丝丝降温。 稍后,她仰起头,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可我还是没有把握住,将自己奉献给你。曾有那么多人锲而不舍地追求过我,我从未垂青于任何人,只有你。那时候,我常常想,第一个要了我的男人,必须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是你,一飞冲天、万鹰之王的海东青。” 外面,有人急匆匆地奔跑过来。 金延浩在问:“怎样了怎样了?” 来人低声汇报:“向下的第一钻探队得手,打通向下的密室,摄像头也垂直送进去,有重要发现。”那人喘了几口气,继续说,“目前,向右的第二钻探队仍在工作,向左的第三钻探队则放弃目标,钻机声纳探测设备给出了明确信号,左侧没有异常,只是实体山腹。” 金延浩在听到第一段汇报时,已经兴奋地连连叫“好”,听完全部汇报后,大声说:“告诉第一队,重奖重赏。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无需任何解释,叶天就明白那段对话的意义。有胆子觊觎超级武器的,就不会是白痴傻子。他发现的鞋带洞秘密,金延浩也能发现。 雪姬很快地从痛苦的感情纠葛中跳出来,低声说:“我们在钻探,找到目标后再扩孔进入,这是北方盗墓者常用的手段。这次,我借海豹突击队的名头,从俄罗斯租借了三台最先进的高频钻机,切削能力很强,工作起来相当顺手。” 立刻,叶天有了小小的疑问:“钻探这件事淘金帮也该想到,为什么没有着手实施?” 金延浩大步走进来,得意地代替雪姬回答:“的确,他们能想到,但是以他们的能力,只能找到最普通的钻机,用于坚硬的山体之上,钻头磨损严重,无论时间还是财力上都耗不起。再说,俄罗斯‘宇宙刺客’型钻机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故后的封存物品,没有俄罗斯总参谋部最高长官尼古拉·马卡罗夫将军的签字认可,谁都无权动用。” 他是如此兴奋,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搓手,如同一个即将当上新郎官的年轻小伙子。 叶天明白了,猛地转头盯着雪姬。 “为了国家,我可以孤注一掷。”雪姬淡淡地说。忽然间,她的鼻孔中又淌下了两行鲜血,来不及擦或者堵,那些既红又稀的血便全都滴落在皮衣的前胸。 “我去看新情况,你要不要去?”金延浩并不在意雪姬的异常,眼中放射出灼灼光芒。 雪姬摇摇头,疲倦地坐下。 “那好,我去,看看日本人在鞋带洞底下遗留了什么!”金延浩扫了叶天一眼,瞳孔中闪烁着近乎兽性的贪婪之色。 叶天冷笑:“恭喜你,在迈向黄金堡垒的路上更近了一步。” 金延浩瞪圆了眼睛,握紧了拳头,大声说:“国家荣誉高于一切,我做这些事,不为自己,为的是国家和民族。” 他风一般地转身走出去,步子又大又急。 叶天焦灼地望着雪姬,短促而沉重地叹了口气:“雪姬,我们早就知道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遗留机械是碰不得的,上面的残留辐射量超高安全警戒线四千倍,即使是使用了最先进的单兵防辐射装备,也有五成以上遭污染的机会。你咳血、流血如此严重,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出山,到省级大医院进入高压氧舱就诊。再耽搁下去,就会……” 强辐射对人体造成的危害非常恐怖,能将一个身体健康的大活人摧残为千疮百孔、生不如死的病危者,一天天眼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地狱。 一瞬间,叶天觉得自己跟雪姬的距离正在无限拉远,不仅隔着生死分界线,而且隔着平民与公主的地位沟壑。若她是平民,就不必强迫自己做那些事,正是因为脖子上套着“公主”这根黄金锁链,她才迈入了以生命押注的轮盘赌沼泽。与她相比,身为平民百姓的他,反而活得更轻松、更自由。 “我自从答应帮他,这条命就已经不想要了。生命如同火炬,总要熊熊燃烧一次的,既然不能为爱情而死,那就为国家而亡吧。叶天,我始终都很遗憾,因为我们曾经走得那么近,你曾经那么信任我。”雪姬艰难地笑着,像一只中了箭的无名小兽。 叶天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这是在道路不畅、医疗条件差到极点的山区,看雪姬的状态,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叶天,我爱你。”她说,“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才说服别人留在鞋带洞一带,等着见你最后一面。而且,我必须告诉你,超级武器是跟超强辐射有关的,接触它的人无一例外都要死亡,就如当年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故一样。那是死神的舞蹈,生人勿近,近则永坠噩梦。” 叶天不忍心拒绝雪姬的好意,只好点点头。 “谁在那里?”雪姬突然挺身,厉声喝问。 一个瘦削扁平的影子从放着投影机的桌子下面缓慢地腾挪出来,右手平举着一支拉满了弦的自动弩,弩箭的箭镞上泛着诡异的幽蓝光芒。 “你是谁?”雪姬大声问。 那人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宽幅口罩,将眼睛以下的部位全都遮住,但叶天还是从那支自动弩上判明了对方的身份:“阁下是红龙麾下嫡系部队铁血近卫营里的人?”一边说,叶天一边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铁血近卫营与海豹突击队交手最多,明里暗里不下百次,是近年来唯一能跟海豹突击队叫板的中东国家军事力量。该部队里的中层以上干部全都受训于俄罗斯,身兼克格勃的智慧与红场保卫队的悍勇。 “你猜对了。”那人小心地移动脚步,以雪姬为隔离点,与叶天保持距离。 “你闯到这里来,真的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雪姬冷冷地说。 那人眨了眨眼睛,故作幽默地回应:“没错,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临死也要拉一群垫背的,所以找上了你们黑夜金达莱。不过我运气不错,等你们弄清了鞋带洞的秘密,我只要伸手一拎,最终的工作成果就是我的了。” 叶天脚下刚刚一转,那人便急促提醒:“别乱动,我没有太多耐性的,箭镞上涂着阿拉伯沙漠响尾蛇腮腺里的剧毒。不想让她死的话,就老老实实站着。” 叶天只好举起手后退几步,免得对方狗急跳墙。 “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是等金王子回来。”那人的左手探入右腋下,抽出一柄无声手枪,在裤腿上一蹭,卡啦一声,子弹便已上膛。他继续移动位置,找到了一个既能胁迫叶天、雪姬又能向门口发动突袭的绝佳地点。 “你为青龙做事?你的同僚们呢?在巴格达一役中神奇地消失后,都去了哪里?”叶天在等机会,与对方比拼耐性。 “别试图了解我,海豹突击队那套心理战术不管用的,毕竟全部教材已经沿用了二十年,再愚蠢的敌人也能钻研出解决办法来。叶天,我们商量一下,给我半个小时时间,我拿了资料就走,绝不动你的女人。”那人阴森森地笑着,隔着口罩,笑声沉闷沙哑,恍若地狱来的勾魂使者在笑。 “挟持我?”叶天冷笑。 “就算是吧。”那人也还以冷笑。 “这一战之后,必定有人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不介意留个名字吧?等到将来某天见到青龙,我也好说话。”叶天又问。他感觉到双方说话时的声波在山洞里震荡交汇着,形成一面声音的网,罩住雪姬,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沉默了一阵,悠悠地说:“还记得盟军的扑克牌通缉令吗?我大概是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了。在盟军的谍报系统那里,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叫‘歌姆勒’的代号。那是阿拉伯语的音译,实际意思就是‘满月’。我喜欢月亮,更喜欢在满月的夜里杀人。” 叶天皱了皱眉,扑克牌通缉令上的确有“月杀手”这个人。 “记起来了吗?”那人窃笑着问。 “红龙的贴身保镖、铁血近卫营的三大教官之一、阿拉伯最古老武术的正宗传承者、伊拉克军队中第一高手、中东国家三届搏击散打大赛的全能王……阁下的大名威震阿拉伯世界,久仰了,久仰了。”叶天不动声色地提聚内力,将身体潜能全部激发出来,等待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机会。 关于“歌姆勒”月杀手的传奇故事,从两伊战争起一直流传至红龙政权倒台,是中东各国人民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据说,盟军方面实施“斩首行动”期间,月杀手也奉了红龙的命令,连续多次潜入纽约和伦敦两地,伺机展开刺杀政府要员的连环行动。不管怎么说,巴格达破城后,红龙败了,红龙政权倒了,但月杀手的金字招牌却还在,江湖上仍旧流传着他“月圆之夜、一刀割喉”的绝代风采。 “年轻人,你也很不错。巴格达破城之前,我曾计划过,要深入盟军腹地,手刃海豹突击队的全部精锐,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挂在巴格达城外。很可惜,我不是决策者,而是一名必须服从命令的战士。所以,你、你们中的很多人才能安然活到现在。”月杀手持续移动步伐,把雪姬当成自己最完美的盾牌,不给叶天一丝暴起突袭的机会。 “这一次呢?”叶天问。他在问对方,也在问自己。 “无人得以永生,海东青也不会例外。”月杀手回答。 忽然,连接投影机的笔记本电脑启动了,银幕上随即出现了活动影像。叶天和月杀手都处于聚精会神的备战状态,无暇分心去看屏幕,只有雪姬强撑着抬头观看。 “青龙有十二星座杀手,再加上你,如虎添翼,足以在超级武器争夺战中立于不败之地。我是不是该提前祝贺你?”叶天用眼角的余光扫着斜对面的石壁,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有效反射飞刀的落脚点。等一下,一动手就是电闪雷鸣的轰天一击,这种密闭环境内的高手互搏,只能靠个人实力保命。 “不必了,我是杀手,杀手的任务就是将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划去,无喜无悲,无休无止。我从前杀过很多大人物,有军政要员,也有江湖大佬,从未失手过。我必须把这种良好的记录保持下去,追求完美,永不停步。叶天,这次你完了。”月杀手很自负,也很自信,更有些自大。也难怪,阿拉伯世界从不缺乏热血悍勇的高手,而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过往那些骄人的战绩,足以令他总是高高在上。 “你看,那是什么地方?快看!”雪姬指着银幕叫起来。 叶天回头,看到画面中出现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型山洞,山洞又被隔成无数小洞,各有门口进入。拍摄者采用了俯瞰的角度,画面极不稳定,不停地颤抖着。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洞正中的地面上喷涂着方桌大小的太阳旗图案。 画面黑了一阵,再亮起来的时候,镜头已经指向了大洞侧面的墙壁,墙上摆着机枪、长枪、短枪、手榴弹之类。 “是二战时的日本老式武器……为什么要在这种荒僻地方驻扎军队?出入口在什么地方?”雪姬拖着沉重的身体向银幕那边走过去,叶天、月杀手也跟着向前,不离她的左右。 画面上,大洞内各个位置也被一一展示出来,行军床、被褥、衣服、鞋子、书桌、作战地图应有尽有。只要是稍具二战军事常识的人,都能判定这是日本人留下的东西。 “我们已经找到了日本人的驻扎点,相信黄金堡垒、超级武器也是手到擒来,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雪姬向叶天这边倒下来,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搀扶,向月杀手露出了非常明显的破绽。 “嗖”地一声,当场已经有一人喉间鲜血飞溅。 第二部 破门而入 第01章 地下据点 中刀的是月杀手,他也的确了得,那柄小刀已经贯穿了他的喉咙,普通人就要翻身倒地了,可他却快速扬起消音手枪,向叶天连射了三枪,其中一颗子弹更是险之又险地擦着叶天的耳根过去的。 刚刚雪姬倒下的那一刻,叶天毫不犹豫地射出飞刀,从雪姬左腋下穿出,丝毫不差地钉入月杀手的喉结。遗憾的是,月杀手发挥出了匪夷所思的潜能,带刀遁逃,消失在山洞出口的位置。 叶天没有任何胜利后的喜悦感,因为很明显,雪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不怪雪姬之前曾经欺骗过自己,并且隐瞒了所有身世真相,却只怜惜她肩上扛着那么重的包袱踯躅独行。 “雪姬,你还好吗?”叶天轻轻地抱着雪姬,凝视着她灰败颓唐的脸,心底一沉,感到情况不妙。 作为身经百战的海豹突击队高手,他仅仅从伤者的体温和身体柔软度上就能判定伤势轻重。此刻,雪姬已经命悬一线,仿佛风中之烛,苦苦支撑,很可能下一秒钟就要随风而逝,永别人间。 昔日的巴格达战场上,叶天无数次面对同袍的流血牺牲,但没有一个人的生死能与雪姬相比。他和她,已经结成了一种似情侣非情侣、似兄弟非兄弟的特殊关系。如果她死在这里,将会在他的记忆相册中留下创巨痛深的一页。 雪姬的手颤抖着缓缓移动,叶天伸出手,送到她手边,让她抓住。 “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你。雪姬,你没事的,别怕。”叶天在她耳边低语着。 “我支撑不下去了,再也……撑不住了,不过还好,我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像他们一样石化,然后……然后变为碎片。能死在你的怀里,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上天……待我不薄,这最后一个心愿也帮我实现……了……”雪姬的鼻孔中流血不止,血液稀薄,半红半黑。 叶天徒劳地替她擦了一次,但更新、更稀的血更快地流出来。 “不要难过,这是命运的……安排,还记得台湾……诗人席慕容的那首诗吗?就是我从前常常背诵……给你听的那首……《白鸟之死》……”雪姬上气不接下气地叙述着,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眼睑合上。 “当然记得,我背给你听。”叶天苦笑着说。 席慕蓉是目前定居于台湾的著名诗人、散文家、画家,祖籍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外婆是王族公主,后随家定居台湾。她于1981年开始陆续出版新诗集子,在台湾刮起新诗旋风,销售成绩惊人,读者遍及全球华语世界。 雪姬提到的《白鸟之死》是席诗中的代表作之一,她一直都是席慕容的忠实读者,工作间隙,常常以诵读席诗放松精神。 叶天柔声背诵: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破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 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 两行泪珠蓦地从雪姬眼角滚落,诗句触痛了她心底最柔软、最浓情的部分,而那里是专门为叶天留着的。无论他接受与否,她的感情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任由岁月之流冲洗,永远不会被稀释。 “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多美的句子啊,正是因为有它们的存在,我在枯燥无味的特工生涯中,才能心平气和地活下来,直到遇见你……这是上天的安排,安排我出走、奋斗、拼搏,凭自己的能力进入海豹突击队,然后……再遇见你……” 他们之间的情感若即若离太久,到了最后,连自己都无法分清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爱。究其实,还是叶天心中早有一人,无法敞开胸怀,容纳雪姬。这一点,与雪姬的身份无关,全都是造化。 “不要怕,我会一直这样陪着你。”叶天抱着雪姬走到山洞一角,慢慢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上。 两人一起抬着头,望着银幕上的影像。山洞之大,超乎想象,但里面的光线实在是太昏暗了,视线边界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四角都有走廊延伸出去,肯定是洞外有洞,连环相套。 “根据原先得到的资料,我们以为这里就是……黄金堡垒,超级武器就储存在这里,所以当哥哥找到我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从……俄罗斯弄到了超级钻探系统……”雪姬的嘴唇因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干裂,但她不想停下,要把从前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叶天。 她为国家犯下了弥天大罪,即便不死在此地,也将在美国国防部、中情局特工的追杀下死无葬身之地。 叶天不想劝她,但却知道,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的确不值得。二十一世纪的全球政治格局不会轻易改变,个别弹丸小国企图通过“超级武器”来实现“蛹化成蝶”的升华,这绝对是异想天开的一种疯狂想法。世间充满了冥顽不化的执着者,毕生做着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一样的工作,岂不知,那是最可悲的愚昧、愚忠、愚孝,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 古语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设若该小国果真取得了“超级武器”,恐怕来不及施展,就要毁灭在虎视眈眈的列强巨灵之掌的摧折之下。犹如小舟不可负载巨石一样,小国就是茫茫海上的孤舟一叶,自保尚且困难,何况要搭载一块千斤巨石?其结果一定是舟破人亡,舟中人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你完全可以独善其身的,不回亚洲来,就不会泥足深陷。”叶天深深地感叹。 在海豹突击队的系统内部,数名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私底下深爱着雪姬。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同行,她都会有美好的未来,绝不应该做小国战车的陪绑品。 “这是我的命运……哥哥带来了国内全部高手,得失成败全都押在超级武器上了。他是父亲的接班人,精神负担之重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我从少女时代叛国离家,希望走跟别的公主不一样的人生之路,但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当他来见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雪姬一边咳着一边笑起来。 叶天再次皱眉,因为他知道,黑夜金达莱的实力远远排在日本人与伊拉克人之后,是这场追逐战中的绝对配角。 “你会笑我吗?”雪姬问。 “你要我怎么做?”叶天反问。为了她对自己这份无望而执着的爱,他总觉得要为她做些什么。 “帮帮我哥哥,因为父亲已经老了,我们的国家很需要他……就算没机会拿到超级武器,也得保证他平平安安地回国。”雪姬的脸色平静下来,眼神也充满了日薄西山似的脆弱光辉,那是人人必经的“回光返照”现象。 叶天沉默了十几秒钟,才重重地点头:“好,我答应你。”他必须权衡现实状况,才敢答应雪姬,因为那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要求。 “有几成把握?”雪姬毕竟是经过海豹突击队严格训练的战术高手,凡事都要讲科学、讲实战,而不盲目乐观或悲观。 叶天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三成。” 强敌环伺,前路波诡云谲,他判定“三成”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 雪姬笑了:“那也行,其实你只要答应我不与他为敌,我就很开心了。” 洞外有人狂奔而来,挟着风声闯进洞,直奔银幕,对于奄奄一息的雪姬看都不看。 那是脸色铁青的金延浩,一手拎着短枪,一手举着对讲机,连续下达命令:“调整摄像头的电缆,每一个房间都要进去一遍,特别留意墙上的图纸,看有没有牵扯到黄金堡垒的。再有,把人全都撒出去,寻找进入地下的暗门。我确信,日本兵武田信男是来自地底的,那么一个大活人都能出来,我们当然能钻进去……” 他的语速太快,以至于连说了一大段话,气都来不及喘一口。 叶天看着那个热血沸腾到近乎疯狂的金姓男人,不禁为之惨然苦笑。亚洲各国中,该小国是个绝对的特例,从来都不肯合理地估计本国国力,一意孤行,要栖身于列强之林,与美、英、德、法等国比肩。那种情形,就像一个祖祖辈辈是贫民的家族要跟世袭贵族比排场一样,最终结果,只能是倾尽全力换来一片嗤笑声而已。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徒增笑耳。”叶天不禁记起了《聊斋志异》中《狼》篇的句子。 眼下的金延浩,正分分秒秒陷入欲望的渊薮中去,如果无人搭救,必定坠入炼狱轮回。 “叶天……”雪姬更用力地握住叶天的手指。 叶天明了她的心意,轻轻点头:“放心,我不会再阻挠他做事。” 此时,他暂且将心里的“正义天平”放下,只要能让雪姬安心,他情愿放任金延浩做任何事。 “谢谢。”雪姬慢慢地嘟起红唇,艰难地向上抬头。 叶天体贴地俯身,让她的唇印在自己腮上。 画面再次抖动起来,映出大洞正面的一只金色椅子。椅子背后,挂着大幅天皇画像。当然,那是老天皇的像,二战时期日军为了激励士气,通常要在部队、办公室等最醒目的地方悬挂,这一习惯从战前一直延续到战后。 可以这么说,挂着这种画像的地方,一定是日本军队的重要据点。 “日本老天皇的像……据说能带给士兵神奇的力量,致使他们比注射过兴奋剂还狂躁。那画像也是分很多等级的,有镶金版、包金边版、镶银版、包银边版等等等等。军事单位的重要性越高,画像的装裱便越高级。我相信已经越来越接近黄金堡垒了,胜利就在前面。快,把摄像头电缆放到极限……”金延浩越来越激动,在银幕前来回打着转。 叶天曾经想过,如果未来的某一天真的找到了黄金堡垒,自己会不会兴奋得难以自持?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对黄金和武器都没有太大的贪欲。金钱是守财奴的爱物,武器是独裁者的心头好,而他既不是前者,更不是后者,离开海豹突击队之后,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低调的普通人。 他不是金延浩,所以肩负的使命也迥然不同。 画面突然停顿下来,似乎操纵摄像头的人出了什么状况,暂时停止动作。 金延浩立刻暴躁地大叫:“快,继续向前探索,找到黄金堡垒存在的证据!快!” 叶天感觉中,画面至少停止了十五秒以上,然后又开始缓缓移动。 很快,画面中出现了一扇铁门,上面竟然竖向写着两行中国字。叶天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去分辨那些字。字是用黑色的油漆涂成的,第一行是“修罗长生”,第二行是“武田信男”。 那副对联一样的文字中,包含着“修罗”和“武田信男”两个名字。再看书写字迹,娟秀英挺,明显是出自饱读诗书的女子之手。 叶天头脑中豁然一亮:“是他们?既然他们的名字写在门上,那么二战日本兵武田信男果真在地底生活过,那个死于泸沽湖的玉修罗跟他之间,也的确有过非同寻常的故事?” 其实人与人的交往中,纯粹的谎话或真话都很容易分辨,最难分辨的就是半真半假、真假混杂的话。发生在雷燕、玉修罗、武田信男身上的事一定是复杂诡谲而又超乎常理的,否则怎能引出那样一段离奇故事? 可以肯定的是,日本地下据点内不会有女人,那些字应该是玉修罗留下的。可惜两个人都在大熔炉一战中离奇死去,只给后人留下了一连串不解之谜。 那扇铁门紧闭着,门上钉着厚重的精钢合页,被一把虎头大锁锁住。 “快,快打开那扇门,看看里面是什么!”金延浩叫着,这其实也是叶天的心里话。但是,摄像头只能承担偷窥的责任,要想开锁,至少要有人进入地下才行。凿开供摄像头通过的小洞容易,若想送人进去,工作量至少要增加十倍,相应的工作时间也会无限期拉长。 叶天反复权衡,知道暴力破门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进入地下一定会有捷径,给他一些时间,定能完整破解。 “那扇门里会有什么呢?一个日本男人,一个中国女人,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我怎么才能进去?翻开最后一张牌?”金延浩“嗵嗵嗵嗵”地拍打着胸膛自问,样子几近疯魔。 没有人回应他,对讲机那头的人一直保持沉默。 “你们快想办法,扩大洞口,进入那下面!那里就算不是黄金堡垒,也一定藏着日本人的天大秘密。”金延浩向着对讲机大声吼叫着,另一只握着手枪拍打桌子,发出一连串令叶天无法忍受的噪声。 “为了我,忍耐他……”雪姬说。 叶天苦笑:“没问题,没问题。” 他在心底暗自思忖:“金延浩的脾气如此暴躁,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等于是给该国的燃烧战车上又绑了一捆炸药,大大增加了举国崩溃的机率。” 朗诵诗歌能平静人的情绪,压制火气,与人为善。正是这首《白鸟之死》,使叶天渐渐放平心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金延浩。身为一国之王子,懦弱点的就会醉心于声色犬马,碌碌无为,荒废一生;激进点的,就会厉兵秣马,时刻准备为国土和人民捐躯。总之,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必须活在别人的无比期待之中。 纵观金延浩在一系列冲突中的表现,可知他的智力不过是中上之选,与大竹直二等人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所以,继续纠缠下去,只是死路一条。 叶天不禁有了兔死狐悲之感,毕竟他也没有把握通杀大竹直二、梅森将军、伊拉克青龙等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战斗,谁若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待他的就只有失败与死亡。 “怎么进去?你真的想进去?”对讲机中突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金延浩一愣:“你是谁?你怎么会在那里?” 同一时间,叶天已经做出准确判断,立刻心情一沉。 那声音阴沉沉地笑起来:“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只要钻孔直径扩大到二尺,我就能用缩骨功钻下去,亲手打开那扇门。你我都知道,黄金堡垒不在鞋带洞底下,大家又何必再胡乱纠缠下去?” “是月杀手。”叶天低叫出声,“飞刀钉穿了他的喉咙,仍然不能取他的性命吗?” 事实证明,月杀手不但没有立毙,而且伺机突袭,控制了钻探现场那边的局面。 “我的人呢?”金延浩举起短枪,却又茫然四顾,不知该将枪口对准谁。 “都死了,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你提供器材,打开通道,然后由我们来接管战果。如果你肯配合,也许能保住一条狗命。”月杀手的声音冷森森地由对讲机中持续传来。 雪姬也猝然变色,放开叶天的手,按住腰间的枪柄。 “别动,你帮不上忙,冷静点。”叶天按住雪姬的手背,不让她盲动。 月杀手是当年红龙麾下的绝顶干将,所有名气都是真刀真枪的数百场大战换来的,绝对不容小觑。 金延浩无力地挥了一下短枪,喃喃地回应:“你说能借助缩骨功钻下去……也就是说,你能揭开鞋带洞的秘密?那个名叫武田信男的日本兵怎么可能由二战时期一直活到现在?普通人是否也能像他一样?” 他的话题很明显已经偏离了轨道,由黄金堡垒转向长生不老。 叶天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作为小国王子的金延浩,对方要黄金、要武器,还要探究长生不老的秘密,简直是贪心不足,妄图将所有资源全都抓在一个人手里。通常情况下,只有小国的暴君才会如此行事。看起来,以后若换成他当国家主席,老百姓将毫无意外地陷入百倍贪欲、举国搜刮的水深火热之中。 “名、利、长生是能够吸引所有人的话题,你来,我们好好研究研究。”月杀手回答。 金延浩立刻抬腿向外走,似乎已经走火入魔,分不清当下的敌我亲疏。 “拦住……他……”雪姬微弱地噏动着嘴角。 叶天站起来,张开双臂,挡住金延浩的去路:“停步。” 金延浩迷迷茫茫地抬头,看了叶天一眼,倏地举枪,抵在他的前胸上。 “不要去,你连最后的筹码都失去了,再赌下去,只能赔上这条命。而且就算赔上命,也不见得能解开心头的困惑。我答应了雪姬,要保证你平平安安地回国。你父亲老了,他需要你回去继位执政,做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合格的国家领导人,而不是一味地浪迹江湖,打打杀杀。金延浩,这里不是你的舞台,根本不适合你。”无论过去黑夜金达莱做过什么,叶天都想看在雪姬的面子上,忘掉那些,把旧账翻过去,给对方重新开始的机会。 月杀手不是哲学家,讨论学问不是此人的强项,也许他想要的,只有金延浩脑子里的秘密。 “我必须去。”金延浩眼神里的火光熄了,只剩垂死挣扎的死水微澜。 叶天冷笑:“这种情形下,除了保命,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里不是属于你的舞台,回头吧。” 此时,叶天忽然想到了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华山论剑”一节。天下英雄成千上万,人人都在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渴望在“华山论剑”中一战成名,“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不过,真正有实力出现在华山之巅的,不过就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大高手。简而言之,要想做老大,就必须有足够的本钱,否则只会“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如果不是怕伤了金延浩、雪姬的自尊心,他就会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们——“你们不够资格参与‘黄金堡垒’这场强者的游戏”。 正如七十年前的二战亚洲战场之上,该亚洲小国亦是被践踏、遭蹂躏的对象,在大日本帝国的海军、陆军攻击下溃不成军,只能依靠中国大陆共产党的扶持而苟延残喘。最严重时期,国土沦丧殆尽,举国插遍太阳旗,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日本国殖民地。 七十年过去,亚洲政治格局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偏居一隅的小国仍未摆脱一穷二白的窘困局面,仍然不时地靠几个超级大国救济,从粮食到工业,从副食品到电子,始终不能自足自给,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对于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来说,必将处处碰壁,次次失败。 对于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国家来说,命运亦会起伏多舛,顾此失彼,不得安宁。 第02章 为你挡死 “我要去,如果我都不能解开这些谜题,举国上下,还有谁能担当重任?”金延浩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陡然深陷,脸上的表情苦涩难当,“叶天,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明白心里在想什么吗?” 一瞬间,叶天看清了金延浩肩负着的天大的无奈。单单是无奈也就罢了,但金延浩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去做。 叶天长叹:“去就是死,曾经有太多人单挑月杀手,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躺在墓地里。我再说一遍,为了雪姬,回头吧。”他不忍心转头看雪姬鼻血长流的惨状,但他很清楚,雪姬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十分钟、几个小时了。 “我回不了头了。”金延浩仰面大笑起来,笑中带泪,笑声惨淡。 “为什么?”叶天伸出双掌,按住了金延浩的肩膀。 “百灵儿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金延浩终于垂下了高贵的头颅,肩头抖动着,像个失恋的大男孩一般无声啜泣。 叶天一怔,大炼蛊师百灵儿死于泸沽湖一役中,但她明明是台湾竹联帮大佬蒋沉舟的人,与黑夜金达莱并无瓜葛。 “百灵儿死了,我的天空中就少了太阳,人生一片晦暗……”金延浩喃喃地低语。 叶天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开导对方。陷入“情”之魔障的男女很难幡然醒悟,如果一方已死,活着的另一方就更难挣脱自责、悔恨的无形枷锁,活活将自己困死其中。 “哥哥,我了解你……的事,你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把国家命运、政治前途、江湖斗争与儿女私情联系在一起。当年,你安排百灵儿与黛姬同时潜入蒋沉舟身边,目标是用美人计控制蒋沉舟,第一时间获取台岛黑室的秘密,但那步棋错得太严重,以至于那计划还未启动就已经注定失败了……”雪姬虚弱地喘息着,拼命支撑,不肯就此闭眼。 “我的确铸成大错了,孤注一掷,满盘皆输,全天下还有我这样愚蠢的赌徒吗?雪姬,我已经没有脸面渡鸭绿江东去了,更没有脸面对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他曾在我身上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以为我是国家和民族的栋梁。”金延浩猛地咳嗽了几声,虽然急促地抬起左掌捂嘴,可依然挡不住那口疾喷出来的热血。 血是红的,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心必定也是红的,但这是在强者通吃的黑道江湖。没有实力的人,就算吐尽鲜血,咳断神经,也仍要遭到敌人的践踏。 “我先出去探明情况,你们等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叶天掌心用力,压得金延浩弯腰,只得借势坐在椅子上。 他没有把握消灭月杀手,只知道此刻他若不能挑起大梁,则金家兄妹必死。他可以不顾金延浩的生死,却不愿眼睁睁看着雪姬被杀。更重要的,外面还有方纯等人,通通都有危险。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堵坚实的城墙,替那些他爱的、爱他的人挡住风雨,平安涉险。 “百灵儿为了报仇,甘愿做你的女人,可你却硬生生把她推出去,变成了战局中的一颗棋子。”雪姬没有闭嘴,继续说下去。她的鼻孔中不再有鲜血滴下,苍白的鼻翼已经变为完全透明的,脸上的红色纹路再次浮现,把她的五官无规则地分割开来,如一幅鲜血绘成的世界地图。这不是叶天记忆中的雪姬,而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 事实上,黄金堡垒就像一只无比巨大的沸腾之鼎,任何陷落其中的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直至坠入毁灭深渊。 “我夜夜梦见她,六道轮回之外,化作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是我害了她……”金延浩抱头哀嚎。 叶天听懂了金延浩与百灵儿之间的恩怨,不过如今那些人、那些事已经盖棺论定,尸骨寒冷,再讨论谁错谁对、孰是孰非已经毫无意义。 “哥哥,她一定是在你身上下了蛊,一种使你毕生自怨自艾的蛊。回头吧,回金刚山去,请那里的高手替你灭蛊疗伤,找回昔日的勇气和力量……” 叶天后背上忽然涌起了一阵极度的寒凉之气,因为他再次想到了方纯。苗疆炼蛊师们放蛊害人时,他们自己都无法掌控进程,造成的后果千差万别、千奇百怪。叶天一直都为方纯体内的“牛头马面降”而忧心忡忡,生怕那颗定时炸弹会在通往土司大院的行程中爆炸开来。他从不以貌取人,但从孔雀等人的议论中,他深知那种蛊术的厉害,能把美人化为夜叉。如果有一日方纯重蹈百灵儿的覆辙,他该如何处之?难道要像蒋沉舟一般孤注一掷、慷慨赴死吗? “我能……做到吗?”他苦涩地强笑着,压下内心的纷纷扰扰,表面仍旧不动声色。 金延浩无力地叫了一声:“别说了,如果她真的在我身上下蛊,也是我自己愿意承受的。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就像你,从见到叶天第一眼时就爱上他,到了今天他却是别人的男人。你痛苦过吗?你放弃过吗……” 雪姬一声长叹,兄妹两人同是爱而不得,相视苦笑,情绪哀怨到了极点。 叶天倒退着向外走,就在他离开金延浩五步的时候,雪姬猛地弹跳起来,扑在他的背上。同时,狭窄的洞口处蓦地有微光一闪,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砰砰、砰砰砰”,雪姬中箭,但随即连开五枪,子弹全都射进袭击者的身体里。不过,就像上次被飞刀射中一样,扑击而来的月杀手并未中弹倒下,而是悍勇无比地半空中二次搭箭发射,第二支弩箭钉入金延浩的额头。弩箭上蕴含的力量极大,连人带椅一起掀翻,令金延浩轰然倒地。 叶天反手抱住雪姬,禁不住心如刀割。那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雪姬颈后正中的大椎穴,一寸长的箭镞全部没入皮肉之下。只几秒钟的工夫,原本苍白的脖颈变得漆黑如墨,并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毒腥气。 “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我真的可以为你……挡……死……我不怕死……只是怕你不知道我为……谁而……死……” 雪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箭镞上的毒瞬间入侵他的身体,此刻连呵出的热气都变成黑色的薄雾了。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叶天低叫着。明知说不说话都无济于事,但他仍然期望雪姬能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些时候,哪怕是几分几秒。她舍命救了自己,否则的话,那一箭穿透的将是自己的脖颈。 “没救了,两个人都没救了。”月杀手落地,一只脚踩在金延浩脸上,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他腰上挂着两只对讲机,手里拎着一只短小精悍的手枪弩。 不必对方提醒,叶天也明白。那支毒箭迅速夺走了雪姬的生命,容不得商量,也无法挽留。 “等在这里,帮我压阵,看我怎样亲手给你报仇。”他把雪姬平放在山洞一角,慢慢起身。 月杀手身上并没有留下刀痕或弹痕,他身上仿佛带着一种诡谲的力量,能够将一切刀枪攻击化为无形。 “报仇?你杀不了我的,看看海湾战争期间阿拉伯世界的几大报纸头版你就能了解,我是无法杀死的永生之鸟。”月杀手孤傲地昂着头,根本不把叶天放在眼里。杀人的弓弩已经藏进他的衣服下面,不知何时又会亮出来,突施神鬼莫测的一击。 “雪姬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所以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山洞,剩下那个,给她陪葬。”叶天冷冷地说。 银幕画面早就停了,黑夜金达莱也已经全军覆灭,无一人生还。 “那么,我走,你留在这里陪葬吧。”月杀手迈着大步向叶天逼过来。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叶天迎上去。 刹那间,两个人各向对方疯狂进攻三十余次,两条影子拼合在一起,旋即又左右分开。山洞内的血腥气更加浓重,糟糕的是,所有的鲜血都是由叶天身上淌下来的,月杀手的表情与动作仍然轻松随意,不给他以“长驱直入、直捣黄龙”的机会。 “你一直都在分神,身边倒下的是爱你的人,山洞外面还有你爱的人。一惦念对方,你自己就无法全身心发力,将战斗水平提升到十成。叶天,这是最后一次交手,我不会手下留情了。”月杀手说。 叶天惭愧地点点头:“没错,我分神了。” 相比于月杀手的高调,他采取了更为谨慎的低调言行,不过他已经找到了克敌制胜的办法,而遍体流淌的鲜血,就是诱敌上钩的道具。 “最后一次,去死吧!”月杀手行云流水般左右回旋着凌空扑击,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将叶天可能躲避的方位全部罩住。 叶天没有躲闪,也没有惊呼,而是等到月杀手临时时,使出柔道中的“大扭技”,身体如螺旋状飞起,双手扣住月杀手的双脚,发力向左右撕扯。月杀手刚刚在半空发力,企图挣脱,但叶天已经放弃对方左脚,右手一翻,插入月杀手怀中,握住了那支箭在弦上的手枪弩,箭镞稍稍掉转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支毒箭近在咫尺地射入月杀手小腹。 彼时,两个人纠缠着同时落地,面对面站着。 “我没事……我有解药,我一定会没事的……”月杀手嘶声狂笑,右手插进上衣的贴身口袋里。 叶天的嘴唇蓦地一开一合,牙齿缝中电射出一柄寸许长小刀,直插入月杀手的“人中”要害。 “利刃破要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也完了!”他说。 月杀手用毒箭分别射中雪姬的“大椎穴”、金延浩的“印堂”,都属于“毒箭破要穴”,毒性在最短时间内沿经络传遍全身,连紧急抢救的时间都不留下。手段之毒辣,不逊于目前全球范围内的十大黑心杀手。 唯有用这种方式回敬对方,叶天才觉得能够对得起雪姬。 “不可能……”月杀手抬起右手,握住了刀柄,咬了咬牙,使劲向外一拔,孰料小刀已经刺入了他的骨缝中,嵌得牢靠之极。拔了这一下,只是弄得血如泉涌,涂红了半张脸。那血起初是红色的,后来也变成了紫灰色,刀刃与伤口的接触点亦开始变色。 “你也会下毒,你也下毒!”月杀手骇然尖叫,蓦地醒悟过来,近身搏击时,叶天已经借用了箭镞上的毒药,抹在了他的人中位置。刀来皮破,毒素就沿血脉突进。这种攻击方式,同样是“毒箭破要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最终将要死在自己研制的毒药之下。 月杀手终于倒下了,或许他至死才能明白,任何小看“海东青”叶天的人,最终都会自食恶果,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山洞中的战斗彻底平息了,叶天茫然四顾,眼角慢慢地滑落了一滴眼泪。 他走到雪姬身前,俯身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要的,他给不了,那么再说什么也是言不由衷的。 “再见……来生……再见……”雪姬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 方纯无声地走进来,拍拍叶天的手臂,向他投以无声的微笑。她没事,叶天总算稍微放了点心。 “他们都很好,放心。”她轻轻说。 叶天吁出一口气,其实在方纯之外,他只关心小彩。 “我好不……甘心……啊……”雪姬猛地翻了个身,呕出一口黑血。 “我还有个办法,可以用银针放血,减轻她脑部和心脏的压力,让她多活一段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讲完。”方纯的眼睛也渐渐湿润了,毕竟雪姬是那么出色、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就这样命丧西南荒野,是一出莫大的人间惨剧。 叶天叹了口气,先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知道,雪姬临终前说的话越多,就越给他和方纯之间增加困惑与阻力。说完那些坦诚炽热的心里话,雪姬可以无怨无悔而去,留给方纯的,却有可能是毕生无法忘却的烦恼。 “叶天,让她去也去得安心吧。否则,就算过了奈何桥、上了望乡台、喝下孟婆汤,她也忘不了你,而且你或许也会……忘不了她……”看得出,方纯心中也有矛盾。 她咬了咬牙,取出一小包两寸长的刺穴银针,手法轻妙地连续在雪姬额部、耳部、颈部插下了十四针。稍停了几秒钟,她又闭着眼、摸索着雪姬胸前的穴道,在左胸下了八针,右胸下了三针。 渐渐的,银针尾部的小孔里渗出墨黑色的血珠,空气中的毒腥气瞬间加重。 “好了,我出去照看小彩,你留在这里,送她最后一程。”方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雪姬醒了,在叶天怀中说出了最后一段话:“在总部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向你表白心迹。很可惜,我总是错过良机,总是心存幻想,期待有一天你能察觉到我的等待。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包括几大教官在内,那么,你也早应该知道了?我还记得,巴格达一役中,你带特战队深入危机四伏的红龙老巢,需要后方百分之百精确的情报支援。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四天四夜没睡,全力以赴紧盯情报室,直到你们安全撤出为止。那次,我大病了一场,因过度疲劳引发了间歇性心肌炎,险些丧命。早知今日,不如当时就为你死了……那时你也许就能记住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形象……” 那一次,是叶天和雪姬最有希望突破“朋友”这层窗纸的机会。她躺了两周,叶天也在病床前陪了她两周。天不遂人愿,当雪姬痊愈下地时,叶天已经再度赶赴巴格达,执行扑克牌通缉令上的新任务,错失迸发爱情火花的良机。 “大失所望后,国内派遣来的密使带来了哥哥的亲笔信,劝说我脱离海豹突击队,为国家效力。在那种情形下,我一步踏错,终于导致了今日惨变。叶天,事到如今我只想说,我愿意为你挡死,愿意倾尽一切,只求你平安快乐。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再续前缘,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都平安到老,彼此惦念。最后,我祝福你和方纯小姐……祝福你们永结同心,成为最幸福的一对夫妻……谁能嫁给你,都将终生幸福,我好嫉妒她……” 雪姬的身体渐渐冷了,最后一丝笑容凝结在脸颊上。 叶天忽然觉得,黄金堡垒已经变成了一道杀人的魔咒,谁若不幸卷入,便难逃死神的藩篱。 他放好雪姬,拔出她腰间的手枪,对着月杀手的脸射光了弹匣里的全部子弹。 叶天赶到出现过神秘水流声的鞋带洞,方纯正在观看黑夜金达莱取得的勘探录像。 “钻机被月杀手破坏了,绝无修复的可能。唯一有用的,就是这些录像。看起来,这件事又将成为二战不解之谜了。”方纯无奈地叹气。 如果不能打开写着字的那两扇门,就不了解玉修罗、武田信男二人的过去,无法解释武田信男七十年不老的神秘事件。 那套喷着迷彩色的钻机已经被拆成了一堆破烂,各种管道和电线都被割断,就算有安装图纸,要修复它也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程。 “离开时在洞口埋设炸药,封存它,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回来。”叶天疲倦地坐下,浑身汗津津的,像是刚刚大病一场。雪姬的离世解开了他生命里的一个死结,但他心里同时增添了无法抹去的歉意。他希望将雪姬、金延浩以及所有与黑夜金达莱有关的记忆都封存于此,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年轻人总免不了受到儿女情长的羁绊,他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去完成未竟的事业。 “好,我来做。”方纯说。 “如果无法继续对鞋带洞的探索,我们就放弃吧。我担心,此刻大竹直二与梅森将军等人已经捷足先登,控制了黄金堡垒那边的核心机密。”叶天说着说着,觉得眼眶一热,似乎又要有眼泪流出来。 前路吉凶未卜,他的确不能再分神旁顾了。 方纯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依偎着叶天,握着他的手。 “她走得很安心,谢谢你。”叶天的嗓子哑了。他没有为雪姬长歌当哭,酸涩的眼泪流进肚子里,几乎反挫成内伤。 “总有一些事是我们主宰不了的,雪姬的死我令我遗憾,可是你想想,她背叛了海豹突击队和五角大楼,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严惩。如今,黑夜金达莱全军覆灭,且让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吧,向前看,拼尽全力结束这场浩劫。”沉默了很久之后,方纯才如此说。 “可是,我总觉得她是为我而死的,这份情永远都还不了了。”叶天苦笑着,在心底默默地说。 午夜时分,大溪上喧嚣的水流声忽然低下去。 “快了快了!”宝冶叫起来,拖着金珠妮的手走近溪边。 很快,溪水变浅变缓,逐渐露出了溪底那些浑圆光滑的鹅卵石来。山中溪流的水脉来源不一,极不稳定,所以某些深藏地底的震动就会引起时断时续的莫名变化,这种情形在全球各地一直存在。 宝冶、金珠妮早就做好了过溪的准备,一俟水停,便火速赶到水边。 叶天发出信号,远处山坡上的方纯随即引爆炸药,轰地一声,金延浩驻扎过的山洞入口坍塌下来,将山洞变成了天然的坟墓。 “别了,雪姬,愿你在天国安息。如果来生再见,我愿意为你挡死,还你这一辈子的深情。”叶天黯然默祷。他不愿欠女孩子的情,但这一次他避都避不开。可惜金延浩率领黑夜金达莱挺进中原,最终落了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结果。对于该小国的暴君而言,等于遭受了当头棒喝,下一步该闭门思过,重新审视亚洲黑道格局了。相反,黑夜金达莱的覆灭,恰恰减少了江湖纷争,绝对是万千百姓之福。 按照计划,方纯下一步就会二次引爆,封闭鞋带洞,埋葬玉修罗和武田信男的传奇故事。 “好像有点不对劲?”叶天的视线从大溪对面转回来,再次锁定了鞋带洞。一股看不见的阴寒之气正从洞中涌出,沿山坡冲下,卷带着去年秋天留下的黄叶。 叶天用力吸了吸鼻子,风中的充满了陈腐气味,仿佛有一个封闭已久的空间突然被打开了。 他向宝冶说:“带小彩过溪,在对面等我们。”随后,他飞奔向山坡,与方纯在鞋带洞口会合。 “出了什么事?”方纯察觉叶天的表情不对,但仍然迅速检查粘贴在洞壁上的炸药。要知道,大溪断流是有时间限制的,必须在该时间段内涉水而过,免得横生枝节,再增变数。 叶天趴下,右耳贴地,凝神谛听。他又听到了水流急速涌动的嘶嘶声,比之前听到的更猛烈、更真实。 “我进洞去看看。”他说。 方纯亦俯下身子,只听了几秒钟就猝然色变:“的确是……不过动作要快,我们必须趁着这机会过溪。” 叶天缓缓地摇摇头:“方纯,我突然觉得,过溪不过溪似乎并不重要。”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同时皱眉,在脑子里再三权衡着。 “那你的意思是——”方纯问。 叶天仰面向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到那里,找到玉修罗与武田信男生活过的痕迹。他们在这里,并不仅仅是活着,而是肩负某种使命。你放心,我会全身而退的,就像在大熔炉、三星堆的战役中平安归来一样。” 夜空浩渺,山川寂寥,人与大自然相比,渺小如虫蚁草芥。只有那些不甘寂寞的绝世英才,才能力挽狂澜,改变命运。毫无疑问,叶天就是其中之一。 “叶天,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被称为‘海东青’了。万鹰之王,震慑寰宇,天上海上,无可匹敌。去吧,我等你回来,死约会,不见不散。”方纯松了口气,碰了碰叶天的小臂,低声接下去,“恭喜你,这么快就从恶战后的阴影中跳脱出来了。” 叶天揿亮了手电筒,笑着点头:“没错,死约会,不见不散。” 第03章 水落石出 叶天毫不犹豫,大步进洞。他只走到一半,脚下突然踩进冰冷的水里,并且水势正在进一步上升。他记起了雷燕最初说过的话,武田信男出现那夜,她也是被突如其来的水势惊醒的。也就是说,水的突变预示着神秘事件即将发生。 叶天没有回头召唤方纯同行,他的想法很明确,与其两人遇险,不如一个人先蹚蹚路,确认没有危险后,再叫方纯进来。他蹚着水向前走,猛然脚下一滑,落入一条倾斜的水渠中,几乎来不及反应,就随着水流半空下滑。他屈膝弯腰,双手抱头,保持最佳应对姿势,不知滑了多久多远,直到落在一片绵软的沙滩上。 他水淋淋地跳起来,双手举枪,向四面张望,忽然悲喜交加地大叫一声:“是了!我已经进来了!”喜的是,他误打误撞进入了武田信男曾经驻守的领地;悲的是,从鞋带洞跌落至此,至少有几十米落差,如果没有其它路径可循,只怕要长困于此地了。 此刻,他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里,四面有数不清的甬道和房门。水渠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水池,水满自溢,流向一条人工垒砌的暗道。 “进来了……进来了……来了……来了……”回声在每一条甬道内响着。到了最后,一切重归寂然。 他向前走,果然看到了写着字的那扇铁门,虎头锁只是虚挂在上面。他摘去锁头,轻轻一推,那扇门就开了。 门内是一个长六米、宽四米的房间,两侧是土黄色的行军床,中央放着一张铁桌,床上、桌上都堆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一边床上铺着绿色行军毯,叠放着标准的绿色军被;另一边床上,却是水红色绸缎面料的被子、枕头、褥子,一看就是女人的床。 “那么,这边是玉修罗的床,这边就是武田信男的床。”叶天喃喃自语。从大理一路过来,他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的诡秘事件,早就练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叶天快速打开了其余石室的门,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张空的行军床。 从各个石室中摆放的铁饭碗、铁茶缸、枪械、刀具来看,都是七十年前日本士兵使用的东西。再加上大厅一面挂着的天皇画像、墙上的日语刻字,全都证明,此地是七十年前日本兵的长期驻扎地。后来,在远离大厅的一条甬道尽头,他找到了一间宽大的军需仓库,各种枪支弹药、食品医药、生活必需品从地面一直堆积到屋顶。 粗略计算,那些东西足够十个人使用三年以上。 他从枪架上掂起一柄手枪,退出弹夹看了看,各个部件都经过仔细保养,在高级枪油的浸润下,没有一丝锈迹。这是一柄名为“南部十四式”的手枪,工作方式为半自动,口径8mm,重量0.91千克,每个弹夹的容弹量为8发。 海豹突击队的枪械课有明确规定,队员必须学会使用并维修二战后期至今的所有轻重武器,所以这种日本“南部十四式”手枪亦在学习之列。叶天知道,该枪是原南部式手枪的改进型,由名古屋兵工厂制造,1925年列为日本陆军制式武器,二战期间装备于将校级军官。中日交战中,后方各地的游击队曾小量缴获该枪,俗称其为“王八盒子”。 “都是很遥远的历史了啊!”叶天悄声感叹。比起之前黑夜金达莱使用的短枪,“南部十四式”已经是老爷爷级别的了,威力、准确性、无故障率都差了数个级别。但是,在二战时的亚洲战场上,就是这种枪,夺走了无数中国人的性命。 叶天又抄起一支步枪,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因为这是二战题材电视剧中出镜率最高的“三八式步枪”,俗称为“三八大盖”。该种枪的研发过程是由有坂成章上校领导下,在东京小石川的炮兵工厂由南部骐次郎少校设计完成,设计改良自毛瑟步枪,名称取自日本天皇的年号“明治三十八年”,被命名为三八式步枪。 他拿起旁边50厘米长的单刃刺刀,拼装在枪管上,做了个拼刺刀的姿势。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已经穿越到了二战年代。 二战期间,三八式步枪曾大量装备于中国军队,尤其是抗日战争结束、侵华日军投降后,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在中国国共内战期间广泛使用。而且,在朝鲜战争初期,三八式步枪也是中国志愿军的重要步兵武器之一。 作为一名嫉恶如仇的中国男人,他深知那段水深火热的历史,如果真的穿越而去,他想必能尽自己毕生所学,成为抗日救国的中流砥柱。 “可惜,没人能够穿越时空,除了那个武田信男之外!”他慢慢地将长枪放回原处,走出了仓库。 事到如今,他从雷燕那里获得的一切信息都得重新过滤整理,既不能全信,也不能一概否定。至少,武田信男确有其人,鞋带洞的地下据点就在眼前,那么接下来,就是探索这个据点内的秘密,逐步接近黄金堡垒的核心机密了。 “方纯会怎么样?此时她已经发现我离奇失踪了吧?她会不会为了援救我而顺流直下——”叶天忍不住向水渠那边眺望着,明知不可能却又心怀期待。在他心中,方纯与雪姬不同,一个是一见钟情,唯一挚爱;一个是患难与共,日久生情。 “她平安,我才放心。她若是跟我同困险地,我做起事来反而处处掣肘,不能挥洒自如。”他下意识地联想到大熔炉一战,当方纯留在身边时,他为了保护她,不敢远离,更不敢孤身涉险,因为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人,肩上要扛着两个人的生死,累赘重重,尾大不掉。 “等我回来,放心吧。”他在心底默默地说。 从前,他为了“任务、使命”活着;现在,他为了她而活,发誓要活得万分精彩,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的风华绝代。 在其他房间里一无所获,叶天又回到第一间里来。经过小心翼翼的勘察,他在军被下面发现了一个包在黄色防水油布里的日记本,本子极厚,是用中文、日语、草图混杂记录的,已经使用过半。 “武田信男临终札记”——这就是封面上的标题。 叶天抚摸着半旧的封面,心中有些激动,又有几分忐忑,想不出这本子里究竟埋藏着多少二战秘辛。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的是—— “我已经做了决定,以后不再出去,直至老死于此。多年前,我遇到了她,带她回来,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太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得到又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过。她的离去,是我的灭顶之灾。从此以后,我将每一天都生活在追悔之中。修罗,这个让我爱得发狂却又痛不欲生的名字,我到死都会记得这个中国女人的名字。修罗,她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从前的海誓山盟,都是骗我的。一旦有了逃走的机会,她就毫不犹豫地离开。可是,她不该带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发誓,一年之内她回来,我将原谅她,并且满足她的要求,带上洞里所有的黄金,随她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家三口,重新开始生活;过了一年,只要见到她,我就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剜她的心出来下酒。离开本土之前,总司令训话时早就说过,永远不要相信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只能把他们当奴隶看待。我错了,悔不该忘记了总司令的训诫。我应该接受惩罚,完成留守任务后,向着天皇宫殿的方向,切腹自尽,像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死去。” 翻开第二页,是一张笔迹潦草的速写,画的是一个骑着马的女人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有颗子弹穿透她的胸口后飞向远方。 下面还有几句注语,大意是:“我一个人杀死了半个连的土匪救了她,她中弹的样子,像我在本土时养的知更鸟。这也许就是命运吧,早一秒钟或是晚一秒钟,都不会打动我。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中国女人的死动心?可是,这一切偏偏发生了。我的知更鸟,我的最爱,我的生命中突然照进来的一道光辉。” 再向后翻了几页,全都是武田信男对一个女人爱恨交加的思念,那女人就是玉修罗。这本札记即是武田信男的个人回忆录,以追忆的叙述方法,断断续续地记下了他跟玉修罗的相识过程。 叶天下意识地自问:“玉修罗为什么逃走?既然她能给武田信男生孩子,想必已经接受了这个男人。出尔反尔,所为何事?她逃走之后又去了哪里?会跟台湾‘黑室’搅在一起?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出现在雷燕、武田信男到达泸沽湖以后?” 他闭上眼,试图慢慢理清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最终焦点,又落在了大竹直二身上。一直以来,大竹直二就是低调而高效的胜利者,处处占得先机,攫取一颗又一颗胜利果实,把同行者远远地甩在后面。 “他可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危险人物呵……”叶天徐徐地长叹。有了这种高智商、高执行力的对手,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既要文斗斗智,又要武斗斗力,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叶天从杂乱的事件描述中归纳出了三点:其一、武田信男对玉修罗有救命之恩,然后玉修罗舍身下嫁,两人在山洞中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其二、山洞中原先共有十二名日本兵,武田信男救回玉修罗后,所有的士兵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叫嚷着要把玉修罗当成慰安妇。结果,武田信男挡下了此事,并且趁士兵们沉睡时将这一票人全部杀死,永绝后患;其三、玉修罗毫无预兆地离去,还抱走了两人生的儿子,让他已经无法容忍。 从武田信男的叙述风格中,叶天能看出他的思维极其混乱,回忆玉修罗时,忽而甜蜜温柔,忽而粗暴狂躁,如同一名有着轻度神经病的患者。 其实,长期的地底幽居生活,再坚强的人都会失去理智和耐性。从科学观点分析,如果人类长时间得不到太阳紫外线的照射,身体的内分泌系统就会不断地释放出迷茫、悲观的信号,令人患上不同种类、不同表现的忧郁症。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长期从事挖矿、开采工作的人员身上。 在日记的某一部分中,武田信男如此说:“这中国女人是我带回来的,按照部队中的上下尊卑制度,只有我拥有处置权。第一战斗组的尾田小四郎、南勇司仁两个混蛋竟然敢摸她的脸,嘴里不干不净地猥亵她,他们真是该死。另外,第二战斗组的四个混蛋也趁我不在闯进来,企图脱光她的衣服。这些人都要死。其他的人,明知这中国女人是属于我的,却不阻止那些混蛋的兽行,也该死。总之,在这个指挥所里,我是唯一的领导者,不听我命令的、不尊重我的、冒犯我的女人的,都得死。于是,我在晚饭里放了毒药,只一顿饭的工夫,所有人就都死光了。我做了一件愧对国家和民族的事,为了一个中国女人,杀死了自己的十一名同伴。这样做,值得吗?” 在另一部分中,他温情款款地说:“屠杀事件后,玉修罗明白我对她是真心的,终于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中国苗疆的炼蛊师,并且属于云贵川一百零八苗蛊山寨中最强悍、最有名的一族,她的姐姐名叫‘玉罗刹’,是苗疆最厉害的大炼蛊师,已经死于中国内地的战乱之中。我听过‘玉罗刹’的名字,军中战报里也如实描述过发生在‘吴之雪风号’战舰上的诡异一战,想不到她竟是敌人的妹妹。我对中国的‘蛊’有所了解,可眼前的玉修罗只是个美丽端庄、温柔体贴的中国女人,与传说中‘弹指间杀人于无形’的炼蛊师截然不同。我想过,刨除她的国籍不算,我们同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珠的亚洲人,只要改变语言和生活习惯,谁能认出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想过,战争结束后我就带她走,回日本本土,做长久夫妻。修罗,我喜欢这个名字,日夜轻呼这个名字,寒冬里可以取暖。战争是残酷的,但我有了修罗,世界就变得与以往不同了……” 再后一部分中,他又表达了彻彻底底的愤怒:“她骗了我,说是抱着孩子洗澡,要我先睡。等我醒来,山洞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见她和孩子的踪影。我找遍了任何一个角落,每一张床、每一张桌的下面,每一扇门、每一块石头后面。她不见了,而且她弄坏了所有的操控开关,包括关闭和开启‘生命线’的那个重要开关。我反复关闭、开启那些开关,却得不到任何反馈。别的都好说,‘生命线’关系到黄金堡垒里面所有人的生死,如果打不开那里,所有长官、科学家、教授们都会被困死,国家费了大力气研究的‘蚩尤的面具’就会夭折。天皇、陆军部、全国民众都对超级武器寄予了殷切期望,若是因为我的失误导致研究夭折,那么我的罪过就太大了。修罗,你不该走,不该抱着孩子走,更不该破坏了开关。那是我的任务,你害得我失去了报效国家的能力。所以,你是日本的敌人,是大和民族的敌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还有一些地方,武田信男陆陆续续说过一些“狠话”:“我能为你杀掉十一个同伴,就能杀光指使你潜入地下的那部分人,不管他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将一一死在我的枪下……你姐姐是日本的敌人,你也是。你用假象欺骗了我,打入据点内部来,并诱使我杀人,把我骗得团团转。我出去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还有你生的那个孩子……‘蚩尤的面具’是用来对付中国人的,是陆军部最大的秘密,也是十九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它是属于日本的,谁也夺不走,我要杀了你……” 在日记本的末尾还有如下的一段话:“生命短暂如电光石火,个人痛苦算得了什么?既然地下密室的开启机关已经被毁,索性引爆炸药,结束这段毫无希望的日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杀死了同僚,已经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不祈求天皇的原谅。弥留之际,我不再咒骂她,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结果,顺利平安地把孩子养大。我死了,就到这里吧,让一切在大爆炸中结束,总胜过一直关在地下囚牢之内,直到老死。天皇陛下,愿你的太阳旗插遍亚洲乃至全世界,建立新的大东亚共荣圈,让优秀的大和民族血脉,流淌在全世界人的身体里……” 这种“豪言壮志”是二战时日本陆军部、宣传部对士兵、平民洗脑后的结果,虽然现在看来是个大大的笑话,但当时进入中国大陆的日本兵都被这种美好的愿望驱使着,以一敌百,勇猛冲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看完日记,叶天就明白了这个地底据点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也欣喜地觉察到了另一点,外人能进来,里面的人就能出去,不过是要等待某种机缘。日记中提到的“生命线”,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所以断定,武田信男带队的据点驻军,担负的是“黄金堡垒”外围的警戒工作,类似于某些大公司、大机构的前台服务生,负责对内、对外的系统对接工作。 叶天起身,顺时针探索了总共十四条甬道和六十五个房间,一边走一边惊叹于日本人为了达到目的而投入的大本钱。当然,建造这个地下石室的匠人,定是被日军的狼狗和刺刀逼迫而来的中国老百姓。石室建好,那些人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成为“杀人灭口”这句名言下的牺牲品。 搜索中,他发现一个房间内堆放着十六只军用铁箱,规格同为长四尺、宽两尺、高一尺,里面装满了各种形状的黄金制品。有金佛头、金镯子、金门环、金木鱼、金项链、金冠、金杯、金碗……不必细细推论,就能明白这些东西的来路,绝对是日本兵从中国民间搜刮而来的。 箱盖上,全都标着“运送至大角司令官处”的日语记号。这些黄金与黄金堡垒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也足够引发黑道势力火拼的了。由此可见,黄金对人的诱惑力真的是无穷大,从古至今,一直不变。 叶天不禁感慨:“战争中最受伤害的就是老百姓,穷人流离失所,最后冻馁而死;富人饱受搜刮,最终也陷入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窘境。国家无能,任由侵略者践踏,举国之财富,都落入了日本人之手。” 他把箱子盖好,慢慢退出石室,暗自发誓:“这一次,只要有一线生机,就绝不让大竹直二得逞。” 最后,在大厅西北角的甬道尽头,叶天发现了一面长方形石壁,上面嵌着四个下拉臂式开关,开关是用上好的黄铜铸成,拂去浮尘,便散发出黄澄澄的油光。 左侧两个开关上用日语标示着“开启生命线”和“关闭生命线”,右侧两个上方则标示着“开启阶梯通道”和“关闭阶梯通道”。同时,两个开关中间刻着线条简洁的路线指示图。 叶天在石壁前站了近一个小时,把两张地图全都准确无误地记在脑子里。 按地图推算,所谓的“生命线”是一条由鞋带洞涉过大溪后先向西北、再向西南的长路。路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漩涡,那里就是“黄金堡垒”。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进行动能传递的,竟然可以在此地操控极遥远处的门户启闭。 “除了电力控制,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做到远距离遥控?”叶天穷尽脑子里所有的物理学知识,也猜不出两大开关的工作原理。 另一幅指示图则是指向了水渠的位置,如果开关有效的话,只要向下一拉,水渠将变成一道六十度倾角的阶梯,通向鞋带洞的中段门户。 从武田信男的日记中,叶天知道开关已然失效,但他还是上前反复拉了十几下,以证实此事。他随即想到:“既然开关失效,武田信男怎么离开的?如果玉修罗是有意遁逃,她为什么要弄坏开关?难道她不希望找到黄金堡垒吗?不希望一鸣惊人吗?” 叶天停下来,脑子里划过一道灵感的闪电,将“大爆炸”和“机关开启”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几小时前,正是由于方纯在另一个洞内引爆炸药,才导致了流水和秘渠的出现。由此推算,地下密室的通道有了大问题,进出非常麻烦抑或是根本无法出入。当时,武田信男突然出现在鞋带洞里的雷燕身边,是因为某种巨大的震动造成了门户突然开启。 “换句话说,只要有大震动,门户就会自动打开。”叶天盘膝坐下,面向石壁苦苦思索着。 这种“面壁”姿势能够帮助他集中思想,将此前得到的讯息融会贯通,迸发出全新的智慧闪光点。历史上的达摩祖师也是通过“面壁”而顿悟,由此可知,世界上真正的智者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都是殊途同归的。可惜,叶天的全部思想都关注于“逃生通道”,无暇将自己与达摩祖师扯上关系。 “仓库中的炸药可以轻易地制造爆炸和震动——”叶天想通了这一点,立刻跳起来,转身去仓库。他找到了一束雷管、一大包炸药再加上一大捆电线和引爆器,带着这些东西走到距离水渠最远的房间里,先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出去,然后才坐下来,安心地接好电线,制造出了第一个小型的炸药包。 这种组合技能是海豹突击队队员们人人必修的,唯一不同的是,叶天在炸药的用量方面小心拿捏,唯恐爆炸威力太大,引起内部大坍塌。 第04章 黑道巫师 在时时处处讲究科学的二十一世纪,叶天要用“碰”的方式引发山洞内的结构突变,把握实在小之又小。可是,意外状况下必须灵活应对,这亦是海豹突击队教官们的训诫。 “轰”,他第一次引爆炸药,地下密室的地面倏地一晃,令他眩晕起来。很可惜,水渠仍是水渠,流水不断,水声哗哗。 他默默地逐次加大炸药量,终于在第九次试验过后,水渠里的流水渐渐终止了。 “不错,我的行动方向选对了!”他欣喜地奔向水渠,随即再次大失所望,因为水渠纹丝不动,依旧陡直而光滑,无法徒手攀登。近旁所有的石壁都散发出微微的白光,那是因为石头表面附着着一种能够自动发光的苔藓所致。 “难道还得继续增加炸药用量吗?”他心里实在没底。无限制地提高爆炸威力,对地底空间的结构将造成无法估计的结果,最严重的,就是石室坍塌,永远地葬身于此。 叶天在水池边坐了许久,直到发现水池露底,他才猛然醒悟,原来爆炸引发的震动没有影响到洞顶,而是震坏了池底,水流的宣泄口增大,快速地放干了满池塘的清水。 “既然不能向上,不妨向下。”他观察着水的流势,发现泄水口已经增大到两米宽、一米高,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缩身进入。 最后,他下了决心,只带了武田信男的日记本和一只黄金镯子,毅然下水,沿着单侧石壁匍匐前进。向前挺进十几米后,四面暗下来,没有人声,满耳只剩下忽高忽低的水声。 再后来,他的身子下面突然出现了湍急十倍的激流,将他的身体急冲向前。两侧石壁滑溜溜的,他抓不到合适的凸起石块,只能随水流急速滑下,经过了一道断崖后,凌空下坠,砰地一声跌入水中。 他屏住呼吸,慢慢上浮,确认四面没有危险后才爬上岸,浑身水淋淋的,狼狈之极。 这里是一个宽大的天然水潭,潭岸对面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白花花的瀑布,他自己刚刚就是从瀑布中段冲出来的。所幸现在他已经出了山洞,正站在一条幽僻的山谷里,只要多花些时间,就能绕回鞋带洞的正面去。 他沿着空旷的山谷向东去,转过一个鹰嘴状的弯道,前面的一片开阔地带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横七竖八的尸体,足有三四十具。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正弯着腰收集树枝,看到他过来也毫不慌张,脸上只有视死如归的漠然。 “发生了什么事?”叶天问。 女人直起腰来,掸了掸灰衣上的浮尘,向后面的尸体指着:“他们都死了,我正想多找些树枝,点一堆大火送他们上路。” 那女人的手指枯瘦细长,仿若十根鸟爪。她的脸也瘦削到了极点,面色晦暗,眼珠深凹,给人以病恹恹、阴森森的感觉。 叶天俯身观察离自己最近的一具男尸,尸体浑身漆黑,七窍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而死。再看其他人,也是大同小异,死因相同。 女人收集了一大堆枯枝和藤蔓,然后费力地拖动尸体,一具一具地摆放在柴堆四周。 “你这样做,不如挖坑埋葬他们,反而省力得多。”叶天感叹地说。 “我们是淘金帮的人,老一辈留下来的规矩,死后不得土葬,一定要火葬才能升上天堂。《五行论》中说,火烧金熔,金砍木断,木生土固,土填水止,水浇火灭。我们毕生淘金,身体里渗入太多金粉金屑,死后烧化,也能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些金粒……你是外人,快走吧,不要多管闲事。”女人累得气喘吁吁,每拖一具尸体,中间都要休息几次。 叶天与淘金帮没有关系,但想到了在大理时曾与雷燕相识,理应帮忙火化这些淘金帮众的尸体,便默不作声地陪女人一起搬动尸体。 尸体一共有四十二具,男女各二十一具,都是体格健壮的年轻人。 “你为什么不问问谁杀了他们?”尸体搬完后,那女人直起腰问。 “谁?”叶天问。 “是帮里的大巫师。”女人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眼光变得捉摸不定,就像黎明前天空中飘着的暗色云絮。 叶天一怔:“淘金帮大巫师在帮中的地位仅次于帮主,为什么要向自己的兄弟下毒手?” 他此前得到过消息,大巫师已经投靠了大竹直二,正赶往黄金堡垒,又怎么会在此地杀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女人阴沉沉地笑了。 叶天察觉情形不对,但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中毒反应,摇摇晃晃地倒地。 “我就是大巫师。”那女人走过来,蹲在叶天身边,拍打着他的胸口,迅速翻出了日记本和金镯子。日记本已经被水流泡透,被她随手扔在一边。 “你来得正巧,杀了你,日本人和美国人就不再有丝毫顾忌了。”她喃喃地说。 叶天轻轻叹息:“我早该起疑心的——为什么他们都被毒死了,而你却好好地活着?”他实在太累了,身体的疲倦拖累了脑部思考能力,几乎毫无准备地踏入了大巫师布下的圈套。 大巫师用鸟爪般的手指捏住镯子,凑近去看,根本不理会叶天的话。 她仔细地观察那只镯子,脸上忽然添了喜色:“果然……就是这些东西,你一定是从秘密据点里找到它的?里面还有很多同类的东西对不对?” 镯子的直径约有三寸,表面刻着繁复的鱼鸟图案。叶天带它出来时,就是看中了那些来自西南少数民族的古式缠丝錾刻工艺。他的本意是要将它带给方纯,作为此次深入险境的纪念。 “你知道吗?那些全都是昔日日本人从淘金帮总舵里搜刮去的,每一寸金子上,都滴着淘金帮兄弟的鲜血。我的爷爷为了找回它们,孤身一人混入日本鬼子的运金队,从此生死不知。如果不是为了它们,我早就离开淘金帮远走高飞了。”大巫师把镯子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声音哽咽,涕泪横流。 “你没必要杀我……我是雷燕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你这么做,只是帮大竹直二的忙,日本人狡诈,擅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叶天艰难地开口,试图说动她。 大巫师倏地回头,逼视着他:“雷燕?朋友?那就对了,我要杀的就是雷燕的兄弟和朋友,只有把这些人全都干掉,我才能重新掌管淘金帮。你知不知道,这个西南第一大帮是我的祖先一手创建的,淘金帮淘金帮,永远都是属于金家所有,外人鹊巢鸠占了那么久,早该把权柄还我了。我一直在想,你是从鬼啸潭的大瀑布中跳出来的,足以证明,那里的二十多个洞口中至少有一个是直通地下据点的。” 她取出一架微型望远镜,向叶天的来处观察。 叶天感觉自己的脖颈僵硬麻木,麻痹感一直向下,慢慢扩散至指尖、脚尖。他后悔自己太大意了,才脱龙潭,又入虎穴。可是,西南山区是淘金帮的地盘,大巫师有心布局,他不在这里入局,也会在其它地方翻船。 “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是因为——”大巫师从旁边的一块石板下面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一套黑色的连体衣服。 叶天用眼角余光瞥见,那套衣服的后背上印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袖口、裤脚各连着银色的手套和袜子。 “因为我有这个——德国最先进的吸盘攀登服。穿上它,我就能慢慢地爬上瀑布悬崖,进入据点,把那些黄金一点一点运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那样只会泄密,引得全世界盗墓行家都蠢蠢欲动。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谁都没告诉,只是一个人偷偷进行。人类对于财宝和黄金的需求是永无止境的,多多益善,永不满足,我很明智,拼不过大竹直二和梅森将军,不如退而求其次,夺取这些东西。”大巫师抖动着那件衣服,嵌在手套、袜子上的银质碎片哗啦哗啦地响着。 叶天叹了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摆出听天由命的架势。 “海东青,不想说点什么吗?”大巫师意犹未尽,仿佛一个没有观众的舞者,得不到回馈,舞得再精彩都未尽兴。 叶天迟钝地摇摇头,麻木的四肢开始肿胀,眼前金星乱冒,恶心欲呕。 “那么,我告诉你一些关于雷燕、玉修罗、日本兵的故事好吗?这些事,我一直压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你来做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众好不好?”大巫师用右手抚摸着叶天的耳根,小指指甲闪电般地一滑,在他耳根向下半寸的位置割破一个小口,鲜血飞溅的同时,他的听力也全部恢复。 这种“放血驱毒”的方法极为有效,叶天的头脑也在几秒钟内变得异常清醒,能够睁开眼面对大巫师。 “我说,你听,如果觉得精彩呢就鼓鼓掌,好不好?”大巫师笑着说。她的法令纹又长又深,线条凌厉之极,临近嘴角时又向两侧弯曲,可见这是个心机过重的人,素日里一定压力过大,鲜有笑容。 叶天动了动肿胀如胡萝卜的手指,暗自苦笑。现在他连扣动扳机都做不到,更不用提拔刀杀人了。 “我的父亲是早产的遗腹子,生性懦弱,喜文厌武,没有好好地从奶奶手里接下淘金帮的大权。他从年轻时就反感江湖上的明争暗斗,采取了逃避的态度,孤身赴日本留学,求学于北海道大学,主修现代绘画。奶奶死后,帮里大权就落在雷燕等人手上。他们为了彻底将淘金帮变成雷氏天下,就屡次挑起内斗,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消灭了原本拥戴爷爷、奶奶、爸爸的人。更可恨的是,雷燕曾数次派人东渡日本,雇用大批山口组的杀手刺杀爸爸,并最终成功地制造了一起交通意外,令我爸爸葬身火海。这一切,都是我慢慢查明的,同时查到的,还有雷燕的身世和她的阴谋……” 蓦地,叶天注意到自己的左前方山梁上有银光一闪,那是一支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反射出的。通常专业的狙击手会对镜片进行复合涂层伪装,完美地克服眩光和反光。也就是说,此刻伏在狙击步枪后面的不是专业枪手。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粗笨的双腿,横向移动半尺,使半蹲着的大巫师完全遮住自己。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拜托你再帮我……放一次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狙击步枪的发光点是在大巫师的右后方,而且她沉浸在往事追忆中,并没有及时发现危险。 “海东青,你的战斗力跟名气大大不符,真是令人失望。”大巫师皱着眉搓了搓手,并没有答应这个要求。 叶天涩涩地苦笑:“海豹突击队靠的是团队作战,一个人的能力再强,没有同袍助力,也不可能取得大的战绩。请别再叫我‘海东青’了,离开海豹突击队,我只是一介平民。” 面临困境时,他当然会怀念那些一起战斗过的好兄弟、好朋友。很可惜,昔日的辉煌不再重来,目前他只能一个人苦撑。 “别说废话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名气只是浮云,人死如灯灭,再出名的人都会被江湖淡忘。知道吗?大竹直二非常钦佩你,并且把你列为毕生的头号大敌,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现在已经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人了——”大巫师从耳朵后面拔出一根两寸长的空心银针,慢慢地刺进叶天的左手背血管中,继续帮他放血。 叶天没猜错,在说得“尽兴”前,大巫师是不会任他死去的,因为她需要这个听众。 “我查证了雷燕的来历,她是一个女人留在淘金帮的孤女,那女人的出现过程也非常离奇,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突然出现在鞋带洞外面,然后抱着一个女婴闯入淘金帮总舵,点名要找几个老一辈的人物。当时,是我奶奶出面接见了她……” 叶天明白,那个女人一定是玉修罗,抱着的自然是她跟武田信男所生的孩子。 以下就是出自大巫师口中的古怪往事—— 大巫师的奶奶曾是陕甘道上的悍匪,最擅长马上双刀,劫杀往来客商时喜欢穿红衫、骑红马、头上遍插红花,所以被同行们送以“满堂红”的匪号。 当晚,满堂红在淘金帮总舵忠义堂见到了玉修罗,而玉修罗此前告诉巡山的哨兵,求见淘金帮外三路长老宋鹰扬、吉老修、昆湘玉、甘天涯。那四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病死了。 两人见面,同时愣住,并且叫出了彼此的名字。 玉修罗叫的是“红姐”,而满堂红叫的是“玉家二妹”。事实上,当时满堂红已经六十岁,双鬓斑白,已经显出老态;玉修罗看上去仅仅二十岁出头,身上脸上仍是年轻姑娘的模样。两人的外表至少差了一辈,不该姐妹相称。 玉修罗惊问:“红姐,只过了一年多,你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宋、吉、昆、甘四大长老呢?刚才帮里的兄弟说他们都老死、病死了,怎么可能?我离开时,他们刚过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饶是满堂红见多识广,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因为玉修罗已经失踪了二十年,但容颜没有太大变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皱纹。 当满堂红说出“你已失踪二十年零四个月”这句话时,玉修罗也惊骇晕倒,忠义堂内外一片惊呼之声。 起初,没人相信玉修罗就是二十年前失踪于鞋带洞的玉家二小姐,但她说起二十年前的事情时,分毫不差,对于彼时的人物、战斗、局势如数家珍。最终,满堂红等人接受了这样的事实——“玉修罗一定是遇仙了,所以才会长生不老”。 满堂红问玉修罗这二十年来身居何处,她却闭口不答,只说自己也糊里糊涂的,仿佛是一场昏昏噩噩的怪梦,梦醒了就回来了。满堂红当然不相信这些话,因为一个做噩梦的人不会突然拥有一个白皙可爱的女儿。当年,玉修罗是在鞋带洞一带失踪的,所以这次她派出三百人把鞋带洞内外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这件奇事传扬了一阵后,便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们淡忘了。又过了一阵,某天早晨满堂红起床时,有人来报,玉修罗失踪,只剩下那个小女孩。满堂红派人四下打探,找不到玉修罗,只好作罢,请奶妈和保姆抚养雷燕,视为自己的孩子。这事发生的年代大概在1960年左右,大陆已经全部解放,淘金帮的活动范围被大大压缩,没办法使用别的搜索渠道。再后来,满堂红的权柄被夺,含恨而殁,此事就彻底成了不解之谜。 说完了那段离奇往事,大巫师又继续补充:“我从台湾军界的朋友那里辗转得知,玉修罗早就是台湾‘黑室’的暗探,十六岁时就和姐姐玉罗刹一起参加了南京政府组织的‘铁血青年暗杀团’,任务是刺杀当时的日本侵略者高层军官。她修炼蛊术的天赋远远比不上姐姐玉罗刹,但却精通追踪术,后来加入了国民党政府的秘密特遣队,代号‘结婚草’。1940年前后被派往西南山区,执行破坏日军‘黄金堡垒’的特殊任务。玉家与淘金帮素有渊源,她每次到帮里来,都受到我爷爷和奶奶的亲切照顾,但她始终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与任务。日军的反间谍行动队侦查到了她的行踪,连续袭击了淘金帮的四个分舵,最后投入大量兵力洗劫总舵,重创淘金帮。对于这一切,她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她从未向我金家说一声‘对不起’,只留下了一颗夺权上位、蛇蝎反噬的种子,就是雷燕。”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叶天能猜得到当时的惨烈状况。二战后期,日军在云、贵、川三地受到了国民党、美军志愿队、中国江湖势力的多方阻挠,终于导致了战线全面崩溃。同样,三地的各大江湖门派也都遭到重创,门下弟子与日军同归于尽的例子成千上万。因为,解放战争期间,各路黑道人马毫无抵抗之力,非降即死。 公平说,当时只要是抗日救国的队伍就是正义的,而不必管他们之前曾做过什么恶事。很多国际资料表明,淘金帮与日军交手次数最多,杀死敌人最多,本帮的损失也最重。总舵失守一役,帮中十四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女人几乎无一幸免,全都遭了日军的毒手。数百年来积蓄的黄金、玉器、古玩也都被敌人劫走,陷入了一穷二白的窘境。 “如果没有玉修罗,淘金帮不会凋零溃散,一败涂地。我自从了解这些后,时时刻刻渴望复仇,盯紧雷燕的一行一动,同时请台湾的朋友帮忙跟进——”大巫师突然停下来,警觉地向后望。 叶天不确定潜伏的狙击手是友是敌,只能全神戒备,借着银针放血的力量,提聚真气,把五脏六腑内的毒素逼出来。 他见到遍地死尸时,也曾刻意提防大巫师,但始终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四面山梁上一片死寂,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 大巫师张望了好大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现,狐疑地回过头来。 “那的确是个大悲剧。”叶天说,“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讲完了。”大巫师冷冷地说。 “你还没有讲,送大竹直二和梅森将军去了何处?他们最终能不能开启黄金堡垒?黄金堡垒里到底藏着什么……问题太多太多了,你刚刚讲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叶天感到自己的体能正在恢复,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发动反击,所以必须要拖住大巫师,为自己争取最宝贵的一段时间。 很多时候,人必须自救,自救得永生,不自救入地狱。 大巫师发出一阵冷笑:“黄金堡垒?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个地方,所有的藏宝图都指向玉龙雪山的最高处,但最高处只有积雪和松柏,要不就是寒风和飞鹰,哪里有藏庙或是人造建筑?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江湖上出现黄金堡垒的传闻后,整个玉龙雪山都几乎被淘宝者翻遍了。你以为每年那么多游客都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看风景的?如果是这样,你就跟云南旅游局的蠢货们同一智商了。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开辟旅游路线、缆车、民俗园、酒店之类的,想以此留住游客,大力发展旅游产业……错,错错错,大错特错了……” 叶天借着捂住嘴咳嗽的动作,扭过头偷偷地扫视四周,再次确定自己几分钟后反击、避让的路线。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晨雾,毒气、尸气也正无声地弥漫着,这些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夺人性命。 大巫师的表情变得更漠然,更阴冷:“实际上,没有旅游,没有游客,更没有衷心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爱国人士,千里迢迢赶到这片荒山野岭来的,都是黄金堡垒的觊觎者,并且每一拨旅行团的后面,都有大势力撑腰主使。他们才不管山景、树景、冰川、怪石或者飞禽走兽、珍稀动物什么的,他们都是在寻找线索。你应该知道,近年来云、贵、川的背包客越来越多,每年都有十几起失踪事件上报纸、上电视,那些人中,一小部分是死于自然灾害,一大部分则是死于暗杀突袭。总之,黄金堡垒就是一个具有无比诱惑力的大漩涡,吸引人类飞蛾投火般争先恐后地闯入,而后死无葬身之地。” 第05章 黎明之战 “什么?”叶天听到“大漩涡”三个字,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死亡。”大巫师说,“这里充满了死亡,当年的日本人建造黄金堡垒,就是为了加速世界的灭亡,跟美国人制造原子弹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美国人捷足先登,抢先向日本本土施以重手,一举奠定了胜机。大竹直二说过,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但却可以被少数英雄人物创造。而他,就是能够创造世界历史的少数人之一,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万古流传。” 叶天分神了,他由“大漩涡”想到了秘密据点内石壁上的地图。“生命线”所控制的就是进入黄金堡垒的门户,石壁上的大漩涡正是代表黄金堡垒的所在地。 他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哪一条路线才能通向真正的黄金堡垒?武田信男的‘生命线’还是藏宝图指向的雪山绝顶藏庙?” 如果这个关键性的大问题都搞不清,正应了近代哲学家常说的“方向不对、努力白费”的箴言。 他也承认大巫师关于“雪山旅游”的分析很有道理,近年来中国境内的旅游公司不断推出雪山游、西藏游、新疆游、内蒙古游、长白山游等等一系列“边疆游”项目,把以前根本不能算作旅游项目的地方和线路全都包容进来,报名者源源不断,生意兴隆火爆。在这种乱象的背后,隐藏的正是无数国际寻宝者的宏大计划。中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并且占据了全亚洲最大的陆地部分,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古城战火多过全球任何一个国家,于是便有无数宝藏被失败者掩埋起来,等待东山再起的一天。在数以万计的藏宝过程中,知情者往往死于流矢飞弹,又或者掩埋者留下的指示地图过于晦涩,直接导致了宝藏无法重见天日,成为大地之下的暗投明珠。 宝藏就像厨房里不小心撒落的蜜糖,而寻宝者就是闻风而动的蚂蚁,蜂拥而至。眼下的玉龙雪山日益兴旺的旅游状况,也许正是二战日军“黄金堡垒”所致。 叶天感觉自己的右臂已经完全恢复了知觉,可以在半秒钟内做出撑地旋身后退的动作。他的反击计划是先退、边退边射出飞刀阻断敌人追袭,“杀人”是在计划之外的,如果能保留大巫师的性命,对后续的工作都有帮助。 “咕嘎——”叶天的后方突然出现了一声鹰啸。很多种鹰都会在振翅高飞时发出尖锐的长啸,普通人听来,所有的鹰啸都没什么区别,而叶天却分辨得出,那是有人在模仿海东青的叫声,并且从发声者的喉音转折判断,那人正是方纯。 “大竹直二的确很强。”他轻轻说。 “所以他才是日本山口组未来的希望。”大巫师的声音也降低了。 “越强的人越有他无法弥补的命门,所以古人才说,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叶天继续说。他知道,只有分散大巫师的注意力,才能掩护方纯秘密靠近。同时,他又希望大巫师觉察到有人接近,瞬间分神露出破绽,自己就有可能当场将她格毙,化解一切危机。 “他的命门在哪里?”大巫师问。 “那就是他的欲望。”叶天记起了大竹直二进入大熔炉前说的那些话。这个日本人的行动异常谨慎,把得失成败看得极重,奉行“搏虎尽全力,搏兔亦尽全力”的战斗原则。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确保成功率,坏处则是无谓地加大了思想压力,总想万无一失,容易在重压下失控崩溃。 “你也一样有命门,不是吗?”大巫师冷漠地问。 “有吗?”叶天敏锐地察觉到了杀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按住地面,只剩无名指、小指微微翘着。海豹突击队的刀术教官曾私下传授过他“一心两用、一手两用”的绝妙功夫,饱含人类精神控制学、机体控制学中的最高深智慧。 刹那间,他的视觉、听觉、嗅觉一分为二,第一部分的看、听、闻应付大巫师,第二部分的同样官能探索着方纯所在的位置。而恢复知觉后的一只右手则同时担负着后撤与进攻的双重责任。 “你的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个女人,这将阻碍你激发最强大的潜能,犹如给鹰的双腿绑上了铅坠。若想高飞,就得学会放弃。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因为在我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大巫师猛然前冲,右袖里弹出一把匕首,借力猛刺叶天胸膛。 救命的枪声响起,叶天眼睁睁看着大巫师的右臂齐肘而断,断臂握着匕首飞出五米多远,才溅血落地。 “怎么会这样……”大巫师踉跄后退,跌倒在地,痛苦地翻滚,伤口中血流如注。 叶天松了口气,站起身,高高地扬起手臂,招呼从后面跑上来的方纯。方纯这一枪来得及时,既解了他的困厄,又有所克制,没有射穿大巫师头颅,保住了活口。 “你没事吧?”尚隔着二十步,方纯便大声问候。 叶天笑着摇头:“有你的远距离长枪护法,我怎么会有事?”当然,就算方纯不能及时出手,他也能在瞬间倒翻闪避,一刀切入大巫师的右肩肩窝,废掉对方一条手臂。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你死我活的当口,他只能尽全力抢夺先机,重创敌人。 “我就知道,任何地方都困不住海东青,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方纯的头发已经非常凌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全都是汗水和尘土混合而成。她肩上背着的狙击步枪来自于黑衣金达莱,产地美国,准确性极高,而她的枪法也足够高明,是金延浩的手下无可比拟的。 “幸亏有你,才能扭转战局。”叶天由衷地说。 他们都没有说出更多儿女情长的话来,甚至连一个象征性的轻轻拥抱都没有,只是含蓄而深情地对视了几眼,注意力随即转到大巫师身上。 大巫师不再嚎叫,左手捡起断臂,紧紧握着,犹如被猎人捕获的母狼。断臂之痛,连男人都难以忍受,九成以上会疼得晕过去,但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带我们去找大竹直二,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找到他们就放你走。”叶天顺手收缴了大巫师身上所有的武器,远远地抛开。 “我离开他们已经好几天,不知道他们绕到大山的哪一部分了。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一直没有上山,而是在平坦地带转悠。”大巫师坦然接受失败,艰难地撕下一条衣襟,缠在自己的右肩上,牙咬手拉,打成结结实实的死结。 黑夜金达莱偷袭前,叶天、方纯一直以为土司大院就是最终的目的地,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简单。 方纯从背囊里取出一张军事地图和两把三角尺,铺在地上量了四五次,首先确立了自己身处的位置,然后量取了向西的路线,顾虑重重地说:“方圆五十公里之内,都没有所谓的雪山最高峰。我们必须要做出选择,删除错误消息,执行正确路线。” “你的意思呢?”叶天问。 “仍然向前,但要把寻找大竹直二的人马作为第一要点,别人的话当做参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只做黄雀,或者黄雀背后的猎人。我甚至认为,咱们可以等大竹直二得手后,再从他手中‘黑吃黑’夺回来。”方纯微笑着解释。 叶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下头沉静地思索,直到方纯催了两遍,才慢慢地回答:“咱们把从前获得的资讯、证据、结论都抛开,我只问你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目前黑白两道争夺的焦点’是什么?” 那也是他一直在自问的,如果偏离焦点,任何计划和想法都是错的,导致所有的行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焦点是——黄金宝藏与超级武器。”方纯立刻回答。 叶天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纠正:“没有黄金宝藏,只有超级武器。” 他用力按压着两侧太阳穴、额角,直至皮肤表面泛起紫红色的暗斑,那是心火太旺、躁气上浮的表现。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整个人仿佛被罩在一块巨大的黑布中,渐渐喘不过气来。明明已经接近事实真相了,他绝对不该有这种诡异的感受。 方纯也静下心思索,渐渐跟上叶天的思路:“你的意思是,庸手着眼于宝藏,高手只关注超级武器,也就是‘蚩尤的面具’?” 叶天苦笑:“在这种高水平、高强度的绞杀对决中,庸手的最终命运都是变成垫脚石,被高手踩在脚底。他们对于宝藏的渴望,渐渐熬成了一碗沾唇即死的烈性毒药,并且谁熬的药谁自己喝,无一例外。况且,二战后期日本人大量搜集黄金,根本不是为了囤积财富,其用途不过是铸造超级武器的外层保护壳,就像现代化的高端核试验室必须铸造铅钨合金屏蔽罩那样。” 方纯属于一点就透、冰雪聪颖的女孩子,随即补充:“黄金熔铸为堡垒,体积大到普通人无法想象,所以要带走黄金,必须得一点一点切割下来。再者,若是黄金吸收了核辐射之类的有害射线,谁动堡垒谁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目光中全都充满了惊骇。也就是说,日本人不但在制造超级武器,而且有可能对制造地点附近的所有物体造成看不见的毒害。更严重一些,山石、土壤、水源都已经成了这个大毒瘤的一部分,一沾即死,后患无穷。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因此带来的污染,附近山民一定大受毒害,凄惨难料。 向更远处想,黄金堡垒的流毒要比日军东北“731”部队更为可怕。二战侵华日军北有细菌战,南有核战,毁灭中国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简直是没有人性。 “海东青,你果然厉害……”方纯幽幽地长叹一声,向着叶天挑起了大拇指。 叶天仍然苦笑:“我不值得你这样夸奖,发生那么多事、死了那么多人以后才想到答案,我实在是反应太慢了。” 方纯摇摇头,缓缓地说:“我从上个月才接到了总部的专家观察团分析报告,上面说的,与你的分析一模一样。超级武器不但是中国之患、亚洲之患,更是全世界、地球之患。据分布全球的二十五位危机专家、二战历史研究家分析,1935年前后,日军就有了制造‘超级武器’的构思,他们收买了一大批苏联和德国的尖端物理人才,两年内就造出了核武器的雏形,杀伤力与美国人的原子弹在伯仲之间。当时大国间的军备竞赛几乎是摆在桌面上的,线人、暗探、间谍、双面间谍多如牛毛,几乎无孔不入。只要有足够的赏金和时间,任何级别的机密消息都能打探得到。所以,情报部门的长官们并不担心没有消息,而是发愁于机密消息太多,他们就算拿出全部的智慧和精力,也只能处置其中的三分之一不到——” 叶天点点头,表示自己对那些讯息有所了解。 二战后的国际形势分析家认为,日本之所以战败,不是因为兵力、武器、智谋,而是因为他们的狂妄,总想在所有战场上全面击败中国,打得国民党和共产党心服口服,然后才名正言顺地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将亚洲控制在自己的铁拳之下。于是,日军只用五成国力投入亚洲战场,另外五成力量则用于研发高科技武器,企图领先全球,压倒欧美列强。 “骄兵必败”是数千年历史长河中验证了千百遍的醒世恒言,即便是自诩“智慧冠绝东方”的日本人也不例外。 “美军在原子弹研发仅为‘半成品’的时候,就急于出手,正是因为得到情报,日本科学家已经有了成品原子弹,就藏在广岛、长崎两地。所以,他们不敢再等下去,孤注一掷地进行了创世纪的赌博性一击。有资料显示,向以上两地投掷原子弹的过程中,美军的辅助战机、僚机、护航机、观察机同时大密度地投掷了钻地炸弹、燃烧弹、集束炸弹,其目的不为杀伤军事目标,而是为了引爆日军自制的原子弹。结果,美国赌赢了,日本人因自己的傲慢、不屑、狂妄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些资料的可信度怎么样?”叶天问。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方纯脸上忽然露出了苦笑,“其实二战中日本的武器研发能力已经超过了美国,因为天皇从登基的第一天起就签署了密令,启用深藏于富士山火山口下的‘天空之城’忍者世家。你一定知道,‘天空之城’本来是一个关押极度危险人物的秘密监狱,里面汇集了全日本的犯罪天才、忍术狂人、极端分子……在这里,资料中提到一个名叫‘麻吕十九郎’的人,来自于服部忍者家族的‘藏鸟部’,精通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杀人术。日本原子弹的研发过程就是由他主持的。而他,就是大竹神光名义上的私人老师,实际上是他与大竹神光的母亲私通,才生下了后来取名为‘大竹神光’的孩子。其实围绕着‘黄金堡垒’出现的所有人都是有着恩怨纠葛的……” 这些冗长而复杂的历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清的,方纯的话言简意赅,只是粗略叙述。 “你的意思是说——”叶天边思索边低语,“如果黄金堡垒内藏着‘超级武器’,那它就一定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其威力和原理远远超过原子弹。二战日军已经不屑于跟美国人进行‘原子弹竞赛’,而是独辟蹊径,进入了更高明的领域?” 方纯点点头:“没错。” 叶天顿时倍感头疼,那样的超级武器如果掌握在小国暴君或是战争狂人手里,地球和全人类就都危险了。 黑夜金达莱全军覆灭时,他一方面哀伤于雪姬的离去,另一方面又庆幸金延浩之流遭杀,可以消除一部分世界大战的隐患。眼下,最值得警惕的是伊拉克青龙,他比东北亚小国的领袖更疯狂、更丧心病狂。 “所以,我们不能等着半路劫夺,而是要迎头赶上,比那些独夫狂人们更早一步进入黄金堡垒。”叶天坚决地说。 “这是一项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的巨大使命,我们两人不知道能不能担负得起来?”方纯的表情如化石般凝固住,静静地向西面望着。 西面只有群山、雪野、古松和灌木,灰茫茫一片,极目之处,不见边际。谁都知道“望山跑死马”的道理,在这么广阔的山野中寻找黄金堡垒的入口,与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分别。还好,他们捕获了大巫师,总算是一条比较有价值的线索。 叶天忽然打了个哈欠,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打哈欠是具有传染性的,方纯也跟着打了一个,不得不停止了叙述。 “好冷,不如生一堆火取暖吧?”她问。 柴草和树枝都是现成的,大巫师早已经准备好了。 叶天点头同意,抱了十几根树枝过来,又在地上挖了个圆形的火坑,把树枝折断后扔进去。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早就该脱下外套来烤烤火。 “这些树枝本来是大巫师举行火葬用的,我们暂时借用,等一会儿把这些尸体挖坑掩埋掉。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遵守淘金帮的古老传统了。”叶天困倦得睁不开眼,浑身发冷,有些“打摆子”的迹象。 “我来点火。”方纯取出了口红大小的引火器,轻轻旋转上盖,嗒的一声,半寸长的蓝色火苗跳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火苗刚刚触到树枝,树枝就被引燃,哔哔剥剥地烧起来。 “树枝有这么干燥吗?”方纯有些奇怪。 叶天没注意她在说什么,脱下外套,挑在一根树枝上,向火堆伸过去。火舌驱散黑暗的同时,也散发着阵阵暖意,令他昏昏欲睡。以后的路还长,他应该抓紧时间休息,尽快恢复体力。 方纯自言自语:“大前天晚上驻扎时,我分明看到宝冶费了很大力气才点起一堆火,树枝柴草都是新鲜的,湿气很重,冒好一阵烟才着。这些树枝……”她拿起一根树枝检查,忽然左膝一软,跌向叶天。 叶天本想抬手扶住她,孰料半边身子软了,手臂不听使唤,反被方纯撞中,同时倒地。 “树枝……有问题,上当了……”方纯喘着粗气说。 篝火的颜色变了,由红色、橙色转变为幽幽的深碧色,仿若乱葬岗上的鬼火。现场只有三个人,他俩遭到暗算倒地,剩下的第三个人,就一定是凶手了。 “天就要亮了,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大巫师走近,不放心地在叶天、方纯小腿上踢了几下,以确认两人已经中毒。然后,她挥动衣袖,向火头上撒了一些面粉样的东西,火焰便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没办法,我不断臂,怎么引你入局?你不入局,又怎么能消灭一切祸患?”大巫师在方纯身边蹲下,替她理了理腮边的乱发,阴森森地笑着,“在大竹直二眼里,海东青是最可怕的敌人,但在梅森将军的估算中,你却是最有价值的寻宝者,因为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所以,你们不必过于担心,我是不会杀你们的,那就等于自绝了财路。” 方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为引我入局,就牺牲一条手臂?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真让人匪夷所思。” 大巫师摸了摸右臂创口,毫不在意地说:“生活在西南山区里的人没有城市人那样娇贵,做事只求速达目的,而不管采用何种手段。你看,至少我这样做了以后,就能成功地捕获你跟叶天,完成了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一直都在说假话?”叶天不动声色地问。 “呵呵,我从来都没说过真话。人江湖,说真话会害死自己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巫师得意起来。 她捡起了日记本,擦去封面上的尘土,慢慢地翻开一页,凑近火堆,边烤边看。 人人都懂得布局和设伏,但像大巫师这样敢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的,世间鲜有。于是,像叶天、方纯这样的绝顶高手都被她骗过了。 “我真是太失败了。”方纯黯然说。 她当然有机会一枪打碎大巫师的头颅,三百米射程内的狙杀,她从未失手过。可是,她与叶天一样,都考虑得太“多”了,以为“打伤”就能控制局势,无需“射杀”。于是,她错失了机会,导致被大巫师成功地翻盘。 “不,这山谷就是一个大陷阱,只要踏进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叶天抬起头,眺望东北、东南两面的谷底和山梁。 拂晓即将结束,黎明即将露面,他也看清了四面的形势。虽然太迟,总比至死都懵懂不觉要好。 “这是很古老的玄门阵势,我相信是从三国时第一智者诸葛亮的‘八阵图’中衍变而来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化万物……阵势影响了人的判断力,也限制了人的脑力反应速度,才会深陷进来。归根结底,是我们太小看大巫师了。”他惭愧地说。 “武侯八卦阵”是玄而又玄的古老神秘文化,昔日正是凭借这种手段,诸葛亮才撑起了蜀国半边江山,与北魏、东吴抗衡,形成两汉之后三国鼎立的局面。如今,随着东西文化的融合与互动,西风东渐,这种高深莫测的学问已经近乎失传。 火光中,大巫师的脸半黑半红,专注地盯着日记,不嘴唇时地无声噏动,似乎是在默记日本里的话。 “这一次我们是凶多吉少了,不过我刚刚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在鞋带洞中待了两日两夜,是怎么熬过来的?难道里面也有食物和干净水源吗?”方纯暂时放弃挣扎,仰面躺着休息,等待着蓄力一击的机会。 叶天一惊:“什么?两日两夜?有那么久吗?” 他记得自己进洞去前后只是几个小时的事,怎么算得上是两日两夜? 方纯点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难道我也像武田信男、玉修罗那样,在鞋带洞中失去了一些时间?抑或者是,鞋带洞下面有着特殊的构造,能够让人独立于正常的‘时间流’之外?”叶天连连苦笑。他在鞋带洞中的“失陷”和“逃脱”都有着极大的偶然性,太多细节不可思议,可惜没有足够的时间停下来论证。 第06章 同归于尽 大巫师从日记本上抬起头,森然一笑:“没什么好惊讶的,自从发生了玉修罗的诡秘事件后,我奶奶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真相。自古以来的文字记录中,就有‘山中遇仙、观棋烂柯’的奇事。在这片神奇的西南大山中,发生过太多怪事,若想逐一探索究竟,只怕穷尽一生的经历也做不到。叶天,天亮后,我就带你去那水潭,原路进去,揭穿日本人的全部秘密,顺便把所有的藏金运出来。那是淘金帮的东西,早就该物归原主了。” 作为最后一战的胜利者,她已经计划着如何分配战利品。山谷中如此空寂,已经没有人能半路杀出,抢夺已经跌在她嘴里的肥肉了。 “你果真能看出‘武侯八卦阵’的布局?”她又问,望着叶天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微妙光芒。 叶天点点头:“海豹突击队里的教官传授的知识非常庞杂,中国的兵书战策、日本的阴阳埋伏、欧洲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攻守阵势,甚至还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围猎术……可惜,我学得不够精纯,直到进入陷阱后被擒方才察觉。” 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寄望于时间能令身体中的毒素扩散消退,获得反击的力量。 “不是你不够精纯,而是‘武侯八卦阵’的学问太高深,没有人能穷尽其中的变化。据说当年,连东吴第一智者陆逊都遭困其中。呵呵,历史上的兵法家多如夏夜银河中的璀璨繁星,我淘金帮真正佩服的只有两人,张良张子房、诸葛孔明而已……”大巫师仰面向天,露出了自出现以来的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叶天骤然发现,大巫师的头发和眉睫上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绿色光斑。 “坏了!”他心底下意识地产生了不祥预感。 “我们淘金帮之所以能在二战期间与日本人周旋到底,是三才之中占据了‘地利’的缘故。有西南大山的古怪地势与诡异瘴气,再加上古老的武侯兵法,终于能屡屡跳出日寇的铁壁合围,将有生力量保存下来,一直到今天。如果不是‘天时’有异、‘人和’不得,我们完全可以重建家园,风生水起……现在,我厌倦了,必须做出决定。”她说。 叶天也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放弃一切留活口的幻想,一击杀之”。 之前,他和方纯都错过了格杀大巫师的机会,犯了“留活口、套资料”的“想当然”错误。眼下,他不再保留任何幻想,只能使出“你死我活”的最终一击。 “你愿意听听我的决定吗?”大巫师问。 叶天低声回答:“请讲。” 他把那种光斑与日本人的毒药联系到了一起,那种毒药是由“731”部队的前身“日本军(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本部”研发出来的,名为“炼狱火”,是一种极其神秘的慢性毒药。在抗日战争期间,至少有百名以上国民党、共产党的得力干将死于“炼狱火”之下,却未查出真正死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国人,不会死心塌地为他们效命的。哼哼,西南大山是中国人的地盘,永远都轮不到他们发号施令。你们听我的,也许我会发发善心,解了你们所中的毒。”大巫师又掀过了一页,但下面几页粘在了一起,她只好把食指放进嘴里,沾了一点唾沫,小心地将那几页翻开。这种动作其实已经重复了数次,但直到现在,才引起了叶天的注意。 他立刻意识到,日记本在干燥的时候是没有毒性的,只有经过长时间“水浸”,纸张被濡湿破损,隐藏在每张纸里的毒药才释放出来。 在大巫师张嘴的刹那,叶天发现就连她的舌头、口腔也出现了绿色光斑。 “还记得司空摘星吗?”他哑着嗓子问。 方纯闭着眼回答:“记得。” “司空摘星最拿手的本事是什么?”他又问。 方纯没有回答,装出皱眉苦思的样子。其实这是一种隐语,聪明如方纯者,早就想到了答案。“神偷之王”司空摘星自己承认,他最拿手的本领不是偷东西,而是逃跑。正是因为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逃之夭夭,所以才能积累名气,获得了“神偷之王”的称号。 于是,叶天此刻要表达的意思是“随时遁逃”。 他愿意留在原地狙杀大巫师,给方纯留出脱身的机会。留下的,有可能与敌人同归于尽,争取到的两三秒时间,将是另外一个人最难得、最宝贵的一线生机。 在山洞中,雪姬可以为他挡死,而他却愿意为方纯挡死,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也是人类精神境界中无可解释、无需解释的最复杂情感。 大巫师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正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仰着头慢慢地说:“我奶奶说过,日本人长期居住在海岛上,以鱼虾海藻为主要食物,又采取了最能吸收食物营养的‘生食’方式,所以他们的体能和智力都高于中国人。在两军交战中,一个日本兵通常能单挑五到十名淘金帮兄弟而不落下风。在日本军队中,有大批的随军智囊团,学识渊博,精通兵法,是日军在中国境内由北向南所向披靡的保证。我想,日本人完全有能力造出‘挣脱时间束缚’的空间,让人的寿命无限制延长,外表却什么都看不出。毫无疑问,你脱身的那个据点就是这种空间之一。” 叶天把全身力气贯注于右臂,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颓唐而痛苦,以此来麻痹大巫师。他学过几百种不同场景下的最高明杀人技巧,此刻却什么都用不上,只能做“同归于尽”的一击。 海豹突击队的教官们反复教导过:“只有傻瓜才会跟敌人同归于尽,你们到这里来,唯一要记住的,就是‘活下去’这一黄金原则。任何糟糕的状况下、任何可怖的环境中、任何死亡的威胁下,我都要你们遵守这个原则。唯有活着,才能报仇、翻盘、获胜,成为最坚强的斗士。死是最容易的,凛然赴死者自以为伟大,其实他们是绝对的懦夫。如果你们抱有那种想法,就滚出海豹突击队,去做恐怖分子里的‘人肉炸弹’好了。” 叶天曾是所有教官最欣赏的弟子,可他如今别无选择,只能采取最低级、最原始的作战方式。 “我觉得,大竹直二也是个祸害,不如趁他现在羽翼还没丰满的时候,动手把他除了,免去所有后患。你觉得呢?”大巫师问。 叶天低声回答:“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痛快说吧。” 大巫师合上日记本,走向叶天。 一刹那,叶天的右半边身子紧绷起来,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探测着大巫师动作中的所有破绽。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必须得杀了大巫师,为自己,更是为了方纯。 风似乎小了些,叶天的心思完全沉淀下来后,竟然能听到近处的鸟巢里雏鸟正在醒来的躁动声。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 “黎明空照、日出之杀——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他记起了日裔教官丰臣鞠海传授过的“忍道十二杀”。 那种搏击术的要点,就是排除脑子里的一切杂念,让眼睛获得的图像不进入大脑,只停留在自己的视网膜上。并且,目光穿透对手的身体,远眺无极限的远处,想象对方的背景是黎明前的茫茫大海。海上日出是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场景之首,发动攻势的刹那也就是意念中红日跃出大海的那一瞬间。红日射出的万道霞光,就是攻击时要模拟的线路——“从一万条线路攻击对方,用红日挣脱大海束缚的巨力一举格杀对方,你若能想象到日出东海的无敌盛况,你也就能变成无敌的勇士。” 丰臣鞠海出身于日本伊贺忍者家族中的偏远分支,祖上居于日本三重县西北部的长野郡,即伊贺支派长野甲阳流的政权重地。他毕生醉心于忍术的研究,属于“学院派”,曾是日本黑道组织山口组五代目最器重的搏击术名誉顾问,后来被五角大楼设计陷害,最终在日本本土无法立足,秘密进入美国寻求政治庇护。实际上,近几年在电影电视届、电子游戏届广受好评的《忍者刺客》系列,其男主角的塑造原型正是丰臣鞠海。 叶天进入海豹突击队时,丰臣鞠海已经六十四岁,但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半师半友”,经常在一起砥砺搏击术。于是,叶天尽得长野甲阳流的武功奥义,但这种交流却从未出现在他的个人档案上,不为外人所知。 “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大巫师说。 “是吗?”叶天淡淡地回应,同时默数着大巫师的脚步更迭。他计算过,大巫师是正常的“右撇子”,出手发力的一刹那,支撑脚为左脚。那么,他反击时要选定对方右脚落、左脚起之时。 找到破绽有的放矢,攻击时就如庖丁解牛;找不到破绽盲目进攻,攻击时就是愚公移山。 “这种合作对你是有好处的,因为在这片大山里,只有借重于我,你才能击败大竹直二集团。我是一座桥,一座能载你飞渡彼岸的虹桥。”大巫师笑起来,撩开乱发,展露风情。于是,她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两肋、小腹门户大开。 “为什么选我?”叶天问。 此刻他与大巫师相隔五步半,正是一跃而起、斜刺里由上向下决绝格杀的最佳距离。 大巫师反问:“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叶天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而是迫切希望以实力破茧而出,结束这一切。 “昨晚我夜观星象,驿马、红鸾两星微动,也就是说,我的人生命运即将发生改变。我是一个女人,能够最大限度改变女人命运的就是她一生的真命天子,于是我想,我的真命天子就要出现了。”大巫师站在叶天面前,直盯着他。 “驿马”是八字命理中的术语,如命中带驿马,则此人命多走动。马为走动、奔驰之象。四柱逢之主人好动,必有走遍东西南北之行。故商人、军人、外交人员经常出差,走动多者,迁居不止者,多带驿马星。 “红鸾”星属阴水(癸水),主婚姻;天喜星属阳水(壬水),主缘订、喜庆、生育。红鸾星与天喜星永远相对,所以其所主导之事,亦互相影响。“红鸾星动”是古代术士根据天象按命理推算而来,是星象学上的一种卦象,意思是“婚期临近”。 大巫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即是表示她已经爱上了叶天,渴望自己的人生轨迹发生大变动。 叶天的心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用苦笑掩饰着满怀的杀机。在他的视网膜上,除大巫师以外的所有场景都被过滤一空,丝毫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们也许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呢,你说呢——别动!”大巫师问。她头发里的光斑无声地游走着,仿佛一窝被惊动了的绿色虱子,诡异骇然,令人不寒而栗。最后两个字她是向着方纯说的,只这一句,方纯就颓然放弃了拔枪反抗的动作。 叶天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你误会了,对于西南大山来说,我只是个过客。其实我早就厌倦了黑白两道上的仇恨与杀戮,只想过属于自己的平静日子。”如果有一天能够归隐,他的理想伴侣是方纯,绝不会是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淘金帮大巫师。在以上两者之间,任何人都会选前者,而不是大巫师。 大巫师一笑,霍地转向方纯:“那么,杀了你,他就死心了对吗?其实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只要拿到那些金子,我也会归隐,不再回淘金帮去了。现在的中国,是没有黑道帮派立足之地的,再留在淘金帮中,绝不会有前途。” 方纯忽然向右侧急速翻滚出去,中途拔枪在手,但却来不及扣动扳机,因为大巫师瞬间身体飞旋,甩出一条矫若游龙的灰色袋子,将方纯的右手与枪柄牢牢地绑住,连缠了二十余道,食指关节根本动都不能动。 “你也不要——动……”叶天弹身而起,但大巫师同时发觉,扭头向他大喝。 叶天那一击如箭在弦上,除了放手发射,绝没有第二种选择。可怕的是,大巫师左手一扯,松开了腰间的另一条带子。立刻,她的胸口就出现了“第三只手”,那只手中握着一支一尺长的纤细峨眉刺,闪着蓝光的尖刺正对着半空扑击的叶天。究其实,她只是用“假臂”诱惑方纯开枪,“真臂”仍旧完好无损,隐藏在衣服下面,随时都能发出致命一击。 在叶天眼中,那支峨眉刺就是死神的勾镰,他可以速退而后风一般遁逃,保全自己的性命,但也许方纯就将成为这一战的牺牲品。他不能那么做,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方纯。 彼时叶天无法变招,只能硬着头皮一掌劈下去,同时左手一晃,抓出了四把飞刀,手腕逆时针一旋,电射而出。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无法两全的战争,四把飞刀齐刷刷地插进了大巫师的胸口,力道最大的一把,贯穿了大巫师的左胸,割裂心脏,鲜血四溅。叶天一招得手,右拳挟着风声直捣大巫师左肋。只一拳,大巫师的肋骨就被打折了两条,拳头深陷入肉中,而白森森的断骨则破体而出。 他不敢出错,务求一击必杀,不能给大巫师留下反击的机会。还好,他做到了,从死神手中救下了自己和方纯的命。当然,这要感谢日记本里带着的“炼狱火”,毒药侵入大巫师身体,降低了她的防御能力,才会让叶天得手。 风停了,大巫师倒地的刹那,正是朝阳初升、万道霞光穿透雾霭之时。 叶天和方纯都好好地活着,因为大巫师没有用峨眉刺刺杀叶天,具体的原因是:“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杀了你,我会良心不安,所以我选择放弃最后一击。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厌倦了争名逐利的生活,只想找个人嫁了,一栋房、一个家、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一条狗……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忘掉淘金帮的大巫师,忘掉从二战起就盘绕在大山上空的黄金堡垒魔影。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选择了你的话。现在,金家最后一名传人也要死了,淘金帮的根也就断了……” 大巫师的告白令方纯变色,她默然起身向西面去,不再看怀抱大巫师的叶天。 “方纯。”叶天叫她。 “你们慢慢说,我在西边等你。昔日曹孟德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你不是他那样的枭雄,做不到。所以,你能做的就是好好听她说,说完最后一段话。”方纯背对叶天,语气淡淡的,无所谓喜悲。 叶天苦笑连连,他的确不能推开大巫师,因为她已经手下留情,自己才能好好地活在这里。一分钟前,他们是拔刀相向的死敌;一分钟后,他却后悔无尽,歉疚莫名。 “我好冷,抱紧我……”大巫师反复地说同样一句话。 叶天解开衣扣,把大巫师拥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淘金帮积累的财富全都藏在总舵的后门旁边,掀开那三块刻着梅花纹标记的青石板就能拿到。现在,那些都属于你了,还有地下据点里的黄金,合起来你会拥有价值过亿的财产。原本我想用那些换自己下半生的幸福,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画饼了……我希望有了这些你能快乐,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为你高兴……我一生没信过任何人,只有你,也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可惜,它来得太晚太晚了……”大巫师断断续续地说着,双手用力抓紧叶天的手指。 叶天摇摇头:“我不会碰那些东西,它们是属于——” 他忽然语塞,因为所有的黄金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淘金帮当家人全部死亡,帮众树倒猢狲散,没有人对帮中藏金拥有分配权;日本人在中国掠夺来的东西所有权是属于国家的,必须上报政府,由他们接收。况且,他来云南,根本就不是为了黄金,就算大巫师送他再多东西,也只是过眼云烟,不留痕迹。 “叶天,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如果你能顺利进入黄金堡垒,就……帮我看看,我爷爷是否在里面,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帮我看看,因为那是我奶奶的遗愿……我爷爷是她爱过的唯一一个好男人,她为他守业半生,至死不能忘记他。大山暗流中,陆续收到过爷爷通过地下暗河送出来的消息,我们把消息卖给北狼司马等江湖盗墓者,就是期望他们在黄金的诱惑下,排除万难,打开黄金堡垒,救我爷爷脱困。”大巫师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叶天立刻明白了,淘金帮用假消息、假信愚弄了所有的觊觎者,看似贪婪,实际却是高屋建瓴,洞悉一切。那些如获至宝的盗墓者,恰恰是被淘金帮利用,成了打头阵的替死鬼。 “我答应你。”叶天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淘金帮一直在调查你的身份,各种渠道用尽,始终一无所获。在我死之前,能……告诉我真相吗?”大巫师猛吸了一口气,把已经染红了牙齿的那口鲜血用力咽下去。 叶天想了想,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那就是他的真实身份,一个天大的秘密,正因如此,淘金帮即使动用再多渠道,也找不到答案。他不愿意对着一个临死的人撒谎,特别是一个爱上自己的女人。 大巫师的脸倏地胀红了,喃喃低语:“是吗?真的?真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后面的话,她无力再说,身子一颤,溘然长逝。 叶天心中百感交集,他觉得淘金帮的兴亡衰败是所有中国黑道帮派的典型例子,也是必然结局。因为黑道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在实施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私利倾轧、权力争夺,导致接二连三发生内讧,最终土崩瓦解。 恰如大巫师所说,如今的黑道帮会在大陆已经无立锥之地。 天终于亮了,叶天和方纯埋葬了淘金帮众的尸体,也包括刚刚倒下的大巫师。驿马星、红鸾星的确改变了她的命运,但却是由生至死,毫无转圜余地。他们从她身上找到了解药,成功地解毒,闯过一劫。 那个日记本也埋进了土里,叶天一想到武田信男留下日记本的同时也伏下歹毒杀招,就会感觉毛骨悚然。或许日记本要毒杀的目标正是玉修罗,武田信男由“爱极”转为“恨极”,出手之狠,中国人是无法望其项背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天知道这些日本人、苗疆人、淘金帮众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了黄金宝藏而屠戮同伴,与野狗豺狼何异?”方纯站在坟前,感慨万千。 他们一路向西去,直奔叶天脱身的水潭。 “今年春天,西南必多桃花。桃花临水,虽开得茂盛,却多阴气,易产生不利,你要小心。”方纯的语气淡淡的,刻意拉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大巫师最后的“收手”,使她的心理上受到不小的打击,换句话说,是大巫师不想杀叶天,才换来了他们两人的生机活路。 从鞋带洞惊变起,短短几日,叶天已经遭遇了雪姬、大巫师两次“墙外桃花”,这对于很在意叶天的她而言,不啻是一种微妙的刺痛。 “桃花有意,流水无情。”叶天想解释些什么,却说错了话,因为他不是流水,而是一往无前的斗士。斗士必须集中精神过关斩将,任何儿女私情都会坏了大事。他若“无情”,又怎么会对方纯“动情”? “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只希望平安走到最后一站,而不是靠别人的怜悯活着。记住,大竹直二、梅森将军都不会怜悯你,他们恨不得你马上死,不要破坏他们的大计。”方纯停下来,严肃认真地看着叶天,“你最后对大巫师说了什么?你到底什么身份?” 叶天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不想说,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 半空中有不知名的山鸟飞过,发出“啾——喳”的一声,打破了两人对话的僵局。毛色斑斓的山鸟飞去的方向,就是小彩预感到有怪事发生的山崖背后。 第07章 金从天降 按照叶天的计划,有了大巫师的吸盘攀登服,他们就能潜回洞中,再次探索二战日军藏身的据点内怎么会有长生不老的神秘力量。 刚刚走到潭边,对面的山崖下发出一声闷响,大地也为之震颤,余震绵绵不绝,一波一波传来。 “小心!”两人反应敏捷,立刻向后撤退。 “似乎是一场地震?”方纯脸色大变,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叶天低声问。 “地下据点的门户开启出现了问题,才会把武田信男封印了那么久才得以脱身,而我们封闭山洞时的爆炸误打误撞震动了开关,我怀疑——据点内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机关,在大地震的影响下,只怕会出现种种可怕变化。”方纯握紧了叶天的手,语气又是遗憾又是欣慰。 很明显,她对于二次进入据点这件事极为忌惮,如果据点毁灭,就不必担心这件事了。 叶天拖着方纯躲在石头后面,静等了几分钟,确信外面没有危险了,才慢慢地走出来。崖顶的瀑布已经断流,布满了青苔的山崖上的确有十几个洞口,但都已经坍塌堵塞,被碎石死死封住,完全废弃。 “果然是这样……”方纯喃喃地说。 要想打开那些洞口,势必将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目前根本无法进行。更重要的,如果大毁灭是里外同时进行的,那么开挖洞口已经毫无意义。 “二战时的美日太平洋战争中,日本人修建的防御工事大多具有‘自毁’功能,只需一束手榴弹就能引发连锁爆炸坍塌,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借用之处。我猜,地下据点亦是如此,假如黄金堡垒也——”方纯没有继续说下去,潜台词不言自明。 叶天摇摇头,低声回答:“如果黄金堡垒也能‘自毁’,早就毁灭了,不会等到现在。我的猜想是,所有的动力机关都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而老化,最终失去控制,这是谁都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试想一下,武田信男被困于地下时,恨极了带走孩子的玉修罗,他难道不想离开据点追杀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他失去了开启门户的力量。我动过据点内的两个开关,已经毫无反应。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黄金堡垒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但却受制于门户封闭,毫无办法。” 方纯一笑:“那种观点,岂非钱钟书老先生《围城》一书中的警句箴言?” 钱钟书以“城”比喻男女婚姻关系,写下了“婚姻是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的名句,被婚恋专家、痴男怨女们广为传诵,并奉为描述家庭和婚姻的不朽金句。 如今,这句话被叶天拿来形容黄金堡垒,竟然也是贴切无比。 “不是吗?没有人愿意被永久禁闭于地下的,那样的话,跟身陷海底铁狱有什么区别?”叶天由眼前的事联想到了来自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梅森将军,他不清楚已经位高权重的梅森怎么会赶往亚洲蹚黄金堡垒的浑水。 方纯突然苦笑起来:“我懂了,以地下据点的变化为例,黄金堡垒内的机关也会受爆炸影响,但不是被摧毁,而是产生其它变化,类似于‘锁死、自闭’。在里面的人明白爆炸将产生危害,外面的人却不一定明白,一旦盲目进行暴力破解,引发了‘自毁’,后果将——我不是担心里面的活人会被埋葬,而是怕超级武器‘蚩尤的面具’将被引爆,酿成二十一世纪的原子弹爆炸惨剧。” 两人的思考能力极强,一旦把该问题想透彻了,同时浑身冒汗,觉得肩上像是有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一样。 西南大山是中国南方大部分河流的发源地,若是源头遭到致命污染,只怕国民涂炭的大劫不可避免。 “走吧,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只希望大竹直二他们也能想到这一点,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方纯率先离开了潭边。 “我绝对是从石壁暗洞中滑出来的,洞口距离水面至少有八米高,我能感觉到拍击水面时溅起的巨大水花,可是现在……”叶天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没有无所不知的先知,所以他的问题也就无从解释,大概是他早先进行的小规模爆炸已经动摇了地下据点的根基,终于导致大坍塌的发生。在地貌剧变的状态下,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洞口滑出来的,空有吸盘服也用不上。 方纯一边走一边扼腕叹息:“那段历史就这样湮没了,实在可惜!武田信男其人的心机那么重,他在据点内不知留下了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全都毁于一旦了。很多人一直想知道,他是怎样保持身体永不衰老的……” 正是由于武田信男的出现,才令“黄金堡垒”这件事蒙上了波诡云谲的多变色彩。“长生不老”的神话故事在中国流传了千年,如今却在一个日本人身上实现了,这不能不使中国人感到惭愧。 两个人翻过山崖,回到鞋带洞前。现在,整个鞋带洞连同附近的大小山洞全都坍塌了,进都进不去。 大溪对面,宝冶、金珠妮、鬼见愁已经就地驻扎,牢牢地看守着小彩。 两人快速沿着大溪向北,过桥后再转折向南,与宝冶等人会合。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没有进行任何交谈,心底都压着沉甸甸的挫败感。 “小彩,你感到那些奇怪的东西还在那里吗?”一见到小彩脸上的笑容,叶天心头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是蝴蝶山庄唯一的继承者,不管段承德等人做过什么,孩子绝对是无辜的。 “在,恍如蝉蜕,悬在半空中。”小彩回答,笑得更灿烂。她在大溪中洗净了脸,天真纯洁,容光焕发,皮肤粉嫩,犹如工艺最精美的芭比娃娃一般。 方纯感到有些奇怪:“小彩,你笑什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小彩拉着他们走到溪边,指着画在青石板上的一幅炭笔画,笑着解释:“这段路就快到尽头了,我很久之前就做过同样的梦,到这里来,到前面那山谷里去。那里就是归宿,属于我的最终归宿。” 画中有一个头戴花冠、身着披风的女人,向前伸着双手,做出了很明显、很热情的拥抱动作。 “你画的?”方纯问。 小彩摇摇头:“不,它一直存在,只不过被太多人忽略了。我一直都梦见它,所以今日一见,就明白它是指引我前进的路标。叶叔叔,方姐姐,等一会儿进入山谷后我来引路,你们跟我走就好了。” 叶天蹲下来,捧起溪水淋在石板上,然后用手掌擦拭石板上那些黑色的线条。很快,炭笔痕迹没有了,石板上只留着浅浅的刻痕。 他观察了一阵,脸上微微变色:“这些不是凿子或铁笔留下的,而是某个人用指甲画出来的,笔画之间留着很明显的扇面状拖痕。也就是说,曾经有一个内力深厚、外功强劲的人由这里经过,留下了这幅画。” 江湖之上奇人众多,他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 “留画的人就是小彩要找的人?或者说,是那人留下记号,要信徒们看到并跟随?”方纯的措辞有些拗口,但叶天一听就明白,“没错,这是个重大的契机。” 契机仅仅是一次机遇,把握得好,全身而退,功成名就;把握不好,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叶叔叔,难道你不替我高兴吗?”小彩伸出手,轻轻抚平叶天额头上的皱纹。她的手滑腻微凉,仿佛白玉雕成的。 叶天高兴不起来,在他看来,蝴蝶山庄才是小彩的归宿,而自己带她到这里来,是迫不得已的事。 “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吗?”他问。 小彩像个大人一般地长叹一声:“唉,我的身体没病,那只是促成这件事的一部分。如果我不生病,就不会离开蝴蝶山庄,也不会到这里来。叶叔叔,我想让你明白,如果一个人活着的目的就是找到最终归宿,那么在寻找的过程中,无论是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那都不过是一个过程。殊途同归,万流归一,结局是最重要的。谢谢你和方姐姐带我来这里,我想自己很快就不必拖累你们了……” 她转过身,拉住方纯的手,收起脸上的灿烂笑容,低声说:“方姐姐,你才是个真正的病人,如果我见到她,一定请她帮你医治。可是,苗疆蛊术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杀人术,治好的机率连一成都不到。” 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实话,而那些话如一枚尖锐的钢钉,狠狠地钉在叶天和方纯的心上。 方纯勉强笑了笑:“没事,姐姐练过很多种强身健体的武功,能挡得住蛊术的侵袭。” 远处,鬼见愁已经不耐烦了,大声招呼他们上路。 接下来的行程很是平静,一行人进入山谷,向南迂回,向小彩察觉到有问题的那段山崖背后绕过去。 在小彩的指挥下,他们连续经过了四五个三岔路口都是左转,最终进入了一段相当幽暗的山谷。山谷两侧的崖壁陡直向上,只留下中间十步宽的通道,并且地面崎岖不平,非常难走。从地面情况看,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无人通过了,浮土上只有野兔和蛇类行经的痕迹。向上望去,只见峭壁缝隙里的枯藤干枝,连攀援的着力点都找不到。 在此期间,小彩又找到三幅类似的炭笔画,不断地发出惊喜的呼喝声。 方纯手中始终握着一枚指北针,每走一段,就停下来辨识方向。在这种长年累月没有阳光照射的幽僻环境中,没有指北针帮忙,任何人都会失去方向,只能被动地沿着山谷前进。 终于,她向叶天使了个眼色,两人放慢脚步,落在队伍最后头。 “我们找不到方向了。”她说。 叶天看那枚指北针,红色的箭头死死地停着,无论怎么摇动,它始终一动不动。 “一路过来,我们至少走过四段回头路、两段旋涡状的回转路,一段为逆时针,一段为顺时针。叶天,我有一种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感,总觉得有坏事要发生。你还要放任小彩带路走多久?”方纯问。 叶天沉着地回答:“一直到她自动停步才算结束。” 两个人一起向前望着,小彩的脚步越来越急,时不时地小跑几步。 “为什么?”方纯又问。 叶天思索了十几秒钟,郑重地回答:“因为我得到消息,这里有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就像大熔炉一役、三星堆一役那样。我必须要追本溯源,查出真相。”他抚摸着灰褐色的石壁,仰面向上看。 青天一线,如蔚蓝色飘带,与他相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消息?哪里来的消息?”方纯追问。 叶天一笑:“是秘密渠道,现在还不便于公开。” “我们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时间就是生命,刚刚过去了五个三岔路口你都没有做出决定,只是随着小彩前进,这是很可怕的事。我真怀疑你是遭到了别人的蛊惑,此刻神志不清——”方纯焦躁起来。 在大山里迷路是件很可怕的事,就算最有转山经验的老山民,也有可能被死死困住。 前面,小彩又转过一个拐角,与鬼见愁、宝冶、金珠妮三人一起消失了。 叶天捡起一块石头,迅速在石壁上勾画着路线草图,低声解释:“根据三角构图法显示,我们几分钟前所处的位置是在那个神秘山谷的正西面,横隔大溪,直线距离在三百米到四百米之间。我们知道,杀死日本人运金队的淘金帮人马得手后,笔直向西,进入大溪。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当然是泅水到达对岸,然后翻过山崖。他们是大山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游泳和攀岩都是自小练就的本领,懂得哪条才是近路,并且宁愿翻山越岭,也不愿绕向下游……” 方纯观察草图后补充:“我想当时大溪上并没有渡桥,过溪的唯一办法就是游泳。” 叶天笑了:“没错,解放前这附近是没有正规桥梁的,偶有藤桥,也是年久失修,危险系数颇高,并不比游泳安全。所以,淘金帮的人采取了泅水的方式——不,他们每个人都背着沉甸甸的金子,完全可以负重下水,摸着石头,一步步走到对岸去。” 他擦去了草图,丢掉石头,仰望左侧的石壁最顶。两边山崖相距最近处,也有二十步不少。山民不是飞鸟,无法凭空越过宽达二十步的距离,只有选择垂直距离最短的地方下崖,再上崖。 “他们一定是要去某个地方,或者可以说,他们本来就是要去某个地方,意外发现了运金队,才埋伏偷袭,打了个漂亮的狙击战。我敢肯定,他们的目标一定是在正西方。”叶天重新画图,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规则,拉出一条直线,直指正西。 “如果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黄金堡垒,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事?被日本人全歼了吗?”方纯问。 二战中期,中国各地的抗日势力此起彼伏,但是交战时胜少负多,几十人、几百人被日本军队一口吃掉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说,就算那些刚刚完胜的人再遭反击而全军覆没,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叶天摇摇头,皱着眉苦笑:“他们遇到了很诡异的事,我得到的情报中只有这样一点点提示,至于是什么事,情报里没有提及。” 方纯急躁地在石壁上猛拍一掌:“还有什么秘密消息,何不全都说出来?” 叶天苦笑:“真的没有更多了,连我也感到困惑不已,因为没人能说清‘诡异的事’到底是指什么。不过,要想打败大竹直二,我们只能沉下心来,放平心态。看看你,每向前一段,心情就焦躁一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方纯猛省,双掌按住太阳穴,先顺时针后逆时针揉搓了几十下,略显潮红的两颊恢复了原样。 她不说,叶天也看得出,她身体里的蛊即将开始发作。 “怎么样?”叶天尽量压抑着心底的隐忧,不让方纯看出自己的担心。 “我没事,大局要紧,看好他们。”方纯向前指了指。 鬼见愁、宝冶、金珠妮都不是老实敦厚的善类,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谷里,谁托大,谁就是死路一条。 叶天笑笑:“好,我一直都没放松对那三个人的观察。必要时候,他们就得先死。方纯,如果你觉察到身体有异样,就赶紧说出来,我们一起应付。”他替她撩开了被汗水濡湿而沾在眉心的一绺乱发,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心痛,仿佛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瓷娃娃。 “我真的没事。”方纯也笑了。 目光交错之际,他们了然对方心底要说的话,但面对“蛊术、牛头马面降”这种无法逾越的大困难、大障碍,无论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叶叔叔,他们就在前面,我感觉到那些人像蝉蜕一样挂在半空中。”小彩快步跑在前面,连续过了三个二十步长、三步宽的垭口,突然止步,向山崖半腰里望去。 崖壁上耷拉着密集的长藤,半枯半绿,了无生气,铺满了青灰色的山崖,犹如给山石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高度十五米左右,宽度则无法计数,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叶天迅速前行,赶到小彩身边。 “他们在长藤后面,很多人,至少有二三十个以上。”小彩飞快地比划着。 叶天把小彩挡在身后,还未展开行动,宝冶已经率先走上去,抓住两根小孩子手臂粗的藤条,拉扯摇晃了几下。 方纯赶上来,从另一面护住小彩。她虽然跟叶天有分歧,但绝不会推卸守护小彩的责任。 奇怪的是,长藤里既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声。 宝冶向前走了几步,又抓着长藤摇晃,力量逐渐加大。 “什么都没有,你们看什么都没有!”他大声嚷嚷着。 “那些人在哪里?”方纯弯下腰问。 小彩不回答,一直抬头向上,目光在右侧山崖上搜寻着。 蓦地,半空中掉下来一堆碎石,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半数砸在宝冶头顶上。 “喂,是谁暗算我?”宝冶抬头向上吼着,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要挥手掷回去。可是,他的扬手动作忽然静止,石头像是粘在他手心里了,再也扔不出去。他双掌捧住石头,向后转身,对着其他人,脸上的表情非哭非笑,似哭似笑。 “发生了什么事?”金珠妮很机警,嗖的一声窜过去,拖着宝冶退回来。 “这是……这是……这是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宝冶踉踉跄跄地站定,高高地举起“石头”,激动得浑身颤抖。 金珠妮接过石头,只看了几秒钟,便噌地一声跳过去,反手脱下上衣,盖在石头上,回头大叫:“这些是我的,谁都不能动。” 叶天、方纯马上明白了:“黄金!从天而降的是一小堆黄金。” 确切说,落在地上的是五十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元宝,有了他们,宝冶、金珠妮一辈子的生活费用就完全解决了。 黄金令所有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宝冶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拔地而起,拽住长藤向上攀援。大约爬到离地七米高的地方,他掀开十几条长藤,露出了一个背对叶天的人来。 “是一个人……一个本地土人,他肩上背着个箱子,可能也是金子……”宝冶一边喊,一边拔出小刀,割断了那人后背上的绳索。哗地一声,那人背上的学生书包一样大的木箱坠地,摔得四分五裂,金元宝也撒了一地。 “那个人什么情况?”叶天仰面向上望着。 宝冶二次挥刀,割断了那人攀附着的藤条,随即连人带藤一起跌落。可怕的是,人刚落地,便散碎为几百块,仿佛一具被推倒的石膏塑像。 “石化!又是石化!”方纯喃喃地说。出于本能,她向左后方退去,把小彩揽在怀里。 接下来,宝冶不停地穿梭于古藤之间,共找到了三十五具尸体,外加三十五箱金元宝或是金条。无一例外的,所有尸体都已经僵化,附在古藤上时还好好的,落地即变为碎石。 “大家不要靠近岩壁,岩壁有将人吸干的特殊力量!后退,后退!”叶天大叫,招呼其他人退回来。可惜,金元宝已经搅乱了金珠妮的思维功能,她只忙着来回捡拾金子,头也不抬,对叶天的吆喝声充耳不闻。 终于,宝冶割断了大部分藤条,全部收获了三十五箱金子,从半空中倒翻筋斗落地,踩在黄金堆上哈哈大笑。 “宝冶,先别动那些金子了,没人跟你抢。你最好先试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小彩,你去哪里?”叶天的话只说到一半,小彩突然向前一冲,与宝冶擦肩而过,跑向山谷的另一头。 叶天急了,扬声大喝:“小彩,快回来!危险!” 他拔腿向前追,刚刚绕过宝冶和金珠妮,脚下骤然发生了连环爆炸,烟雾和气浪形成一道白色的帷幕,把他跟小彩隔开。前方极遥远处响起了若有若无的狼嗥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回声不绝,听起来分外瘆人。 “嚓”,他听到了近在咫尺间有人快速拔刀的声音,刀刃上散发出来的寒意立刻刺痛了他脸上的肌肤。他向左侧闪避,一柄两尺长的唐刀直搠过去,险些伤及他的耳朵。 “不要逼我杀人!”他大喝一声,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唐刀在空中划了个椭圆形的圈子,一收一吐,二次伏低直搠,刺他的小腹要害。 “叶天,再不杀,就没机会了!”那是方纯的叫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似乎也正被人连环追杀着。 叶天不敢迟疑,双掌一并,硬生生地挟住唐刀,先左后右连拧了两把。唐刀的特点是利、硬、脆,所以叶天使用这种拧折的手法很容易地将其从中掰断,反手一挥,断刃射入白色烟雾中,袭击者宝冶立刻惨叫倒地。 他没有径直后撤去解救方纯,而是向斜上方跃起,挥手抓住长藤,连续腾跃,拔高四米,从烟雾上方俯瞰局势。 方纯果然正遭受金珠妮的追杀,被敌人的唐刀逼得节节后退。 叶天右手一挥,一只金元宝飞出去,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唐刀中段,喀地一声,金珠妮手中的唐刀也断了。方纯立即反扑,身体几乎与金珠妮贴在一起,一碰即分,恍如一只春来的紫燕高速掠过满池的浮萍。而后,金珠妮就撒手扔刀,踉跄着向前扑倒。 “上来!”叶天大叫的同时,方纯已经纵身跃起,抓住古藤连荡,越过烟雾。 “别管鬼见愁,先去找小彩。”人在半空时,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宝冶、金珠妮冒然动手是自寻死路,打发了那两个人,他们就不怕鬼见愁能搞出什么事来。 第08章 双面诡女 “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危险,小心——” “我知道,你也一定要小心,我们必须得活着走出山谷!” 急速前行中,叶天与方纯只来得及交谈了这两句,随即屏住呼吸,不再开口。宝冶和金珠妮施放的忍者毒雾虽然诡异,却比不上山中古藤怪树所散发出来的邪毒瘴气。一旦瘴气吸入肺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前进五十步之后,山路连续左转右拐,他们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只是被动地向前赶。 叶天没有再喊小彩的名字,他察觉到,小彩是在跟从着自身的第六感向前跑,目标尽头定有怪事发生。 蓦地,前面是山路先是急速收窄,窄到只容两个人勉强并行,接着便霍然开朗,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零零落落地堆积着几十堆青色的石块,看似杂乱无章。 小彩已经不见了,叶天和方纯只能停步。 “小彩,你还在吗?”叶天把双掌拢在嘴上,沉声喝问。 无人应答,空地上慢慢地浮起了飘飘荡荡的灰白雾气。 “看天上。”方纯低声说。 叶天抬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四面山体上的怪树枝头向中心聚拢,搭成一张半开半合的“树网”,遮住了外面的天光。“树网”上停着几十只浑身漆黑的巨大乌鸦,身体有寻常乌鸦的三四个合起来那么大,全都收拢翅膀,高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枝上。 叶天拾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挥臂向上掷去,正好击中了一只乌鸦,翻身坠落。 “乌鸦是死的,而且是朽化的,不知已经死了多少年。”乌鸦还在半空,叶天便做出了判断,因为它的下坠姿势如同一片秋风里的黄叶,飘忽落下,而不像平时中弹的鸟儿那样一头栽下来。 这让他联想起被宝冶弄下来的第一具尸体,历久不坏,落地而碎。这山谷中一定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快速吸干人或鸟类的体液,把闯入者变成木乃伊。 乌鸦落地,方纯捡起根树枝一挑,那只可怜的黑鸟果然已经朽化,随着树枝的拨弄,变成簌簌而落的粉末。 “我们都是身怀武功的人,若有什么不好,立刻就能发觉,尽量避开危险,但是小彩就不同了,她……”叶天焦虑地皱紧了眉头。他不敢轻易地踏进空地,因为此刻做出任何决定,都将影响到他和方纯的命运。 “我们去吧。”方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叶天摇摇头:“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探明一切再回来找你。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还可以救我。”此时此刻,他更愿意把所有困难和危险一肩担起,把生的希望留给方纯。 方纯不做过多的争辩,点头答应。 叶天谨慎的踏上空地,笔直向前,从两堆石块中央穿过。他的正前方横着一堆石块,约两米多高、五米多宽,完全挡住了去路。要想穿过空地,必须左拐或是右绕。他回过头,向站在原地的方纯挥了挥手,随即迈步向右边绕去。 他再次从两堆石块中央穿过,继续右拐,绕过挡路的巨石。如此重复了七次,他感觉就到达了空地的中央。 在中国古代的奇门遁甲阵势中,阵势的核心往往被称为“阵眼”,他现在所见到的,就是阵眼,而那个位置上则筑起了一道八角形的青石坟墓。叶天走过去,墓前的石碑上写着汉隶体的“北伐之冢”四个字,旁边则是几行草书小字,他只认出“北伐、报国”等几个字。 “小彩——”他再次大叫。石堆吸尽了回声,他的声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根本传不出多远。 他绕过坟墓,继续向前,沿着石堆间的缺口行进。按照他的想法,穿过石堆,将会面对另一条道路,继续追下去,一定能找到小彩。 蓦地,他的耳边传来一阵诡谲莫名的动物吼叫声,像是几千只野狼正在对着明月嚎叫,但细细分辨,却又比狼嚎声多了一层邪恶、阴毒、凶悍的意味,竟然是叶天从未听过的。 他加快脚步,连续绕过了两堆石块,骇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坟墓那里,面对着“北伐之冢”的巨大石碑。 “奇怪?我明明是向前走的,怎么变成了后退?”他一开始有些纳闷,但连走了四遍之后,每一遍都重回旧地,走不出乱石怪阵。 怪物吼叫声又开始了,他仔细谛听,声音竟然是从地底传来的。 “方纯——”他向着来路上大叫。空地和乱石堆的长宽不到五十步,在他提气大叫的情况下,应该能得到方纯的回应。但是,他等了两三分钟,也没听见来路上有任何应答声。 他停下来,静心思索了几秒钟,然后迅速走向最近的一堆石头,登上了约三米高的石堆顶部,放眼向四面望去。这次看到的情景,让他终生都无法忘却,因为他发现每一堆石块顶上,都矗立着一根笔直的绿色竹竿,高耸入云,望都望不到头。所以,他在石堆中央穿行的时候,无异于是在一大片茂盛的原始森林中跑步了。 “这是幻觉,但我怎样才能走出幻觉呢?”他禁不住摇头苦笑。 之前,他粗略估计石堆在七十到一百座之间,但目前从竹竿的数量上看,竟然多达数百根,密密麻麻地把他围困在中间,进退不得,也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这里是禁地,擅自闯入者,杀无赦。年轻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头吧……”有个苍老而悲凉的女人声音遥遥地传来。 叶天闭上眼睛,先使自己的心智免受幻觉的困扰,而后竖起耳朵,辨别声音来处。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能不能走出这里,要看你的造化了。无论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到这里来的,都是当初自己的选择,谁也帮不了你。若走不出去,就变成这些‘噬魂竹’的养料吧,正是因为有了太多无知者的生命滋养,它们才历经千年而不朽,永远地伫立于此地……” 叶天向右侧旋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使自己面对声音来源,然后大声回应:“前辈,我是来找人的,刚刚闯入的小女孩是我的朋友,我必须带她回去。”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扣住了刀柄,深吸了一口气,蓄势待发。 “那小女孩——”那声音毫无戒备,果然开始回答叶天的问题。 刹那间,叶天用“兔滚鹰翻”的重手法向着声源射出了飞刀,身体也腾空而起,循着飞刀划破空气时的嘶嘶声以及刀刃上的一抹亮光冲了上去。这种脱困方式是来自于沃夫子的亲传,之前他从未有机会使用过。 他在空中起落了九次,已经到达了石阵的边缘,缓缓地落地,面对一个头戴黑色斗笠、身罩黑色纱袍的瘦削女人。 那女人站在一大片竹林中间的羊肠小径上,左臂低垂,牵着小彩的手。竹林呈现出奇特的墨绿色,每一棵竹子都像被画家用最浓重的颜料细细涂抹过。 “前辈,放开那小女孩。”叶天淡淡地说。 他的刀就在那女人的右手里,只是已经断成了两截。 女人不开口,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叶天的到来,根本没有引起她的关注。 “小彩,跟我回去,不要乱跑了。”叶天向前踏进一步。 竹林里响起了一阵飒飒的风声,吹拂着那女人身上的黑纱。 黑纱起处,叶天看到了她那张木然的脸,不禁暗吃了一惊。 那张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黑漆漆的眉,乌亮亮的眼,挺直的鼻梁,纤巧的嘴唇……这是一张经过细致描画的脸,正因为过于细致,才令叶天有了“画皮”之类的惊悚联想。 “从现在起,她是我的了。”那张“嘴”动了动,慢慢地吐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叶天不动声色。 “我的意思是,她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谁也不能拿走。”那张“嘴”说。 叶天不急不慢地反驳:“前辈错了,她是我的小朋友,只是误闯进来而已。你留下她,让我如何向她的父母交代?” 小彩的父母和家人都已不在了,所谓的“交代”,也只是向地底的亡魂交代,叶天的这句话只不过是属于一种惯常说法。 那张“脸”笑起来:“父母?她是生来就命犯天煞孤星的人,所有亲人都被克亡一空,你根本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再跟她走在一起,连你都会被克死,死无葬身之地。回头吧,回头吧……” 那女人牵着小彩的手倒退着向竹林里走,这种“倒着走路”的样子异常古怪,使得叶天脑中的疑惑越来越重,陡然大喝一声:“停步吧,别再装神弄鬼了!” 他飞奔向前,屈膝腾跃,越过了那女人,半空转身,翩然落地。 既然那女人和小彩是倒退进竹林的,正常情况,叶天应该面对她们两人的背影才对。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两张脸,一张属于小彩,一张属于那女人。 “啊——”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单单那女人有着前后两张脸也就罢了,可小彩是个正常的、听话的小女孩,短时间内何来的第二张脸? “看你脚下。”那女人说。 叶天还没低头,便察觉了脚底有无数虫类蠕动的迹象,等到低头细看,心里一紧,险些大叫出声。原来,那小径上卧满了五颜六色的虫子,长度从一寸到一尺不等,肉乎乎、圆滚滚的,彼此勾连拉扯着。他只站了几秒钟,很多虫子便从四面聚拢上来,向他的鞋子、裤管里乱糟糟地只顾钻。 “这是‘噬魂竹’里特有的‘噬魂虫’,每一条都代表一只死于石阵的亡灵。自古至今,亡灵已经累积百万,所以虫子已经数不胜数。为了重生,它们会袭击每一个侥幸到达此处的人,群起攻之,分而食之,然后某一条进入猎物脑髓里的虫子将有机会获得转世重生。”那女人幽幽地说。她的第二张脸依然描画得一丝不苟,说话时只有嘴唇微微噏动,犹如由电脑控制的仿生机器人一般。 “你到底是什么人?”叶天怒喝。 “我不是人。”那女人回答,拉着小彩的手,反向“后退”。 自始至终,小彩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怔怔地抬着头,笔直向前望着,目光呆滞而迷惘,任凭身边的女人拉着行走。 “再装神弄鬼我就不客气了!”叶天的怒气被彻底地逼了出来。他屈膝一跃,左手一勾,想揽住竹竿停在半空中,暂时避开那些可怕的虫子。可是,一回手之间,他的手掌却硬生生地拍在了石壁上,而根本触摸不到竹竿。 他的反应极快,半空中以脚尖飞踢石壁,借力回旋,第二次越过那女人,落在最初时自己所站的位置,被动地面对那女人的第一张脸。 “放开她,她是无辜的,她的身世无比凄惨,就算是可怜可怜她好吗?”叶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一点,因为他发现面前的一切都诡异莫名,难以掌控。 他的裤脚上还挂着两条草绿色的虫子,摇摇晃晃的,仍然不舍得离他而去。 “命犯天煞孤星的人,身世全都如此,没有一个例外。”女人的语调显得异样的平静,只是当叶天身后响起沉闷的连环爆炸声时,她才蓦地提高了声音,“哦?你还带了很厉害的帮手来?怪不得敢孤身闯入我的‘噬魂海’呢。不过——”她放开了小彩,倏地向前一冲,从叶天身边魅影般飘过。 叶天鼻子里闻见了很奇怪的味道,使得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但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那些画面就消失不见了。他的身体随着女人的动作逆时针一旋,只看见对方的黑纱在乱石堆里左一穿右一绕的,宛若一股驾乘着狂风的黑烟。 大约在十秒钟后,女人又回到了小彩身边,双手中各扣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叶天的心猛地一沉,待看清了那是两颗棕色头发、黑色皮肤的男人头时,他才放心。只要离开方纯,他就时时记挂着她,把她的安全看得比自身生死更重要。 “你的帮手?”女人问。 叶天摇摇头,他对这两颗头颅并没有印象。 女人双臂向后一甩,人头跌进了虫堆里,一转眼就被噬魂虫层层包裹起来。 稍后,有七个留着大胡子的秃头男人就从石阵中慢慢地鱼贯而出。他们手上拎着的并非刀枪棍棒之类武器,而是显微镜、放大镜、潜望镜之类的现代仪器。最后面两人更绝,一手拎着三脚架,一手拎着大地测量专用的经纬仪和水平仪。 “这些石堆的排列用到了太多数学中的几何知识,从一个石堆缺口到另一个缺口虽然只有十九步路,但其中的路线选择却是深奥无比的大学问,因为进入石阵的每个人都有着角度、高低截然不同的视线,视线不同,便决定着他走的路线不同,于是便产生了三百六十一种行动路线。我觉得,石堆的布置结构是采用了中国古代围棋棋盘的设计思路,是一个‘伪立体图’的平面图。如果不是借助仪器,我们根本找不到唯一正确的路径。能设计出这种貌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阵势的人,在当今世界上连一个都没有。”带头的男人并没有向叶天、小彩和那女人投以更多的关注,而是挥动着手里的放大镜,吐沫横飞地向身后的人解释。 另外六人频频点头,回过头去向着石阵左右张望。 随即,紧跟在后面的那个拎着显微镜的男人说:“与其说是‘伪立体图’,不如用一个现代化的词语更准确,应该叫它‘伪3D’更好。那是电脑游戏中常见的手法,用虚拟方式创造一个可视化场景,让观众的眼睛受到善意的欺骗,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立体场景。” 又有人说:“在现代化的仪器面前,任何既有的构造物都能被分毫不差地被还原出来。我刚刚试过,石堆构成的阵势是一个拥有无数选择点的迷宫,假如我们现在拥有一台高速计算机,就能在每一个分歧点上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平平安安地走出来。” 第二个男人立刻反驳:“不不,高速计算机肯定不行。你说的分歧点仅仅指的是同一平面、同一角度里的几十个点,但同样的分歧点可以从一演化为十、百、千、万、亿乃至于无穷无尽。那么,我们将面对大规模的复杂计算,那是一个天文数字,非得‘深蓝’级别的大型计算机组才能胜任。” 看这七个人的语言和动作都不像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人,而是整日蹲在实验室里的老学究,能把他们请到西南山区这片荒山野岭来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总之,这个奇门遁甲阵势是可以被破解的,古代人的智慧虽然高明,但他们没有现代化的测量机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生在一个工业革命后的黄金年代,连宇宙飞船、人造卫星都研究出来了,难道说还对付不了区区几个石头堆吗?”最后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补充。 七个人一起大笑起来,仿佛是来看山玩水的游客,看都不看女人和叶天一眼。 之后,又有一个人说:“各位,我仍有一个疑惑,古代人在这些狭隘的山谷之中布下这么多迷阵和埋伏,其目的何在?我们最初得到的资料中显示,此类迷阵至少有四百个之多,就算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化腐朽一半,仍会剩下二百个谜题等待我们破解。以咱们目前的工作效率计算,大概需要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这个逼仄得让人窒息的山谷中待上那么久,想想看,真是……” 带队的人摇头反驳:“不不,只要智商最高的那个人赶来,我们的工作效率将会大大提高。你们从未跟那个人一起工作过,相信只要他出现,所有的谜题都不是问题。” 先前的人表示怀疑:“你说的不就是青龙吗?他是政治家、军事家、黑道高手,又怎么会……” 带队的人急了,忽然不再用流利的中文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是提高了声音,用阿拉伯语回答了几句话。 叶天大致听清了,那人的意思是:“青龙根本不是普通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神的智慧,自身修为已经接近于天神。在他面前,我们都只不过是阿拉伯世界里的一粒沙子。” “没错,真正的青龙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叶天偷偷地苦笑。一路走来,他真正忌惮的也是深藏不露的青龙。反之,身在明处的大竹直二和梅森将军则容易对付一点。 “他们是谁?”那女人问。 叶天苦笑:“我怎么知道?不过看他们五官相貌似乎是阿拉伯世界来的人,应该跟青龙有关。”他的解释很牵强,但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 “向前就是苗疆最神秘的禁地,难道你和这群人都不怕死吗?”那女人又问。 “你把小彩还给我,我马上走。”叶天回答。 “她?我说过,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谁也别想拿走。”那女人说。 骤然间,就在她与小彩中间的地面上,一把深紫色的长刀破土而出,凌空划出一道紫色弧线,把两人紧握的双手分开。 小彩踉跄跌倒,叶天倏地俯冲过去,左臂一抄,把她揽在怀里。 他的心猛地一沉,因为即便是隔着衣服,他也觉察到小彩浑身发烫,应该是处于极度高烧之中。 “小彩,你醒醒,我带你回家。”叶天柔声安慰着小彩,大步后退,离开紫色长刀的攻击范围。 电光石火之间,紫色长刀连闪了十几次,有几次堪堪就要卸掉那女人的一条腿,但都被她避开了。 “乌米空,巴巴轰,堪堪斯多尔……”女人并起左掌,将食、中、无名三指横着按在额头上,大声念咒,声音凄厉诡异。 偷袭者沉寂下去,紫色长刀也消失在地缝里。只过了三秒钟,地面哗地一翻,一个穿着紫色紧身软甲的瘦长怪人穿山甲一样钻出来,摇摇晃晃地双手握刀,长刀拄地。他杀不了那女人,但头顶、肩头、手臂、腰身上都挂满了半寸长的棕色虫子。 “乌米空,巴巴轰……”女人继续念咒,虫子立刻摇头摆尾,向着怪人的衣服缝隙里钻进去。 “不要念了,我该死,不要念了……”怪人一张嘴,鼻孔、嘴巴里也不断地爬出虫子来。这些虫子已经沾染了他体内的鲜血和汁液,有的红,有的白,有的竟然是绿汪汪的,翻翻滚滚,生命力极其旺盛。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着苗疆万蛊之源的神圣法力,你在地底穿行,已经搅扰了万蛊之源的安宁,只能用全身的骨肉血脉赎罪。虫入膏肓,食脑穿肠。这就是外乡人无知闯入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吗?”女人冷冰冰地说。 怪人在地上翻滚蠕动着,陡然喷出一口红中带黑的鲜血,嘶声吼叫:“救我……青龙老大救我……救我……” 那鲜血中也带着各种颜色的蠕虫,每一只的身子都因吸饱了血、吃够了肉而变得圆滚滚、滋润润的。 没有人救他,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再者,一旦蛊虫入体,就算现场有当世良医,也不知道该用何种药剂或者从何处入手施救。 第09章 孟获虫飞舞的洞穴 “你得罪了青龙,这有麻烦了。”叶天说。他没有左顾右盼,寻找青龙的踪影,但眼角余光已经如电波雷达一般,仔细地扫描着石阵方向,谨防青龙或青龙的人再度掩杀过来。 “麻烦?外乡人闯入万蛊之源禁地,才真的是有麻烦了呢。”那女人说。 怪人停止了滚动,他的衣服下面一波一波地缓缓蠕动着,那应该是更多的虫子正在进入或是爬出他的躯体,继续啮噬骨肉,吮吸汁液。 此刻的情形,令叶天想到蚂蚁分食菜青虫的可怕一幕。动物世界中的猎杀事件总是大同小异的,人类不过是能说话、能思考的高级动物,除了猎杀异类,也会被异类猎杀,这是大自然中“弱肉强食”的不二法则,谁也没有凌驾于自然规律之上的特权。 “那么,我们继续前进吧?”带队的人说。眼前的骇人一幕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关心自己要做的事。 “好好,走完这片虚拟出来的竹林,我们也许能进入千百年来的苗疆最神秘之地,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走走走,快走快走!”其他人热烈地响应着。然后,七个人一齐将手中的仪器对准了那女人。 “你们回头吧,再向前,只会成为蛊虫的祭品。”女人说。 七个人对她的劝诫置若罔闻,握着放大镜的人突然惊呼起来:“完美之极的……真是完美至极的化妆术,这张脸就像后面那张脸一样完美,真是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七个人围成扇面形,慢慢地聚拢上去,对准那女人。 叶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虽然不想看到更多的惨烈杀戮,但这些研究家的表现却令他摇头苦笑。双面诡女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不是T台上任人拍摄的服装模特,举手投足间,就将再次有人死于虫祸。 “这不是任何化妆术所能达到的境界——我是说,这张脸是真实存在的,是由人类的真实肌肤构成,就像生殖医学史上的双头人、多肢人一样,是肢体变异的一种。如果能切割下来,做进一步的分析研究,将是生命学上的重大突破。青龙果然没有骗我们,中国的苗疆绝境里藏着太多未解之谜。”带队的人啧啧感叹,言辞之中,对青龙充满了钦佩。 叶天猛然意识到,石阵方向有无数双眼睛向这边窥视着,带着一种“千军万马、严阵以待”的磅礴气势。假若石阵是诡女的第一层屏障的话,则屏障已破,前沿失守。在诡女与青龙之间,他宁愿与前者为伍,也不愿坠入青龙的捕猎网中。 “走吧,危险来了,走吧——”小彩尖叫起来,声音又急又高,刺痛了叶天的耳鼓。那已经不是她的原声,因为叶天熟悉她之前的声音。 小彩手腕一翻,抓住叶天的手,拖着他向右前方的石壁冲去。 起初,叶天发觉竹林不过是岩壁彩绘时,以为全部竹林都是虚假的。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彩绘虚虚实实,岩壁上存在着能够钻入的洞口,洞的大小完全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直立奔跑。 他们进入石洞后,洞外立即响起了一阵冷兵器格斗声。 “小彩,你没事吧?”叶天问。 “没事,这是我该来的地方,怎么会有事?”小彩的眼睛在暗处灼灼放光。 “那你的两张……脸是怎么回事?”叶天苦笑,这问题实在已经困扰他太久了。 “这是我们体内力量的源泉所在,只要到这里来,得到万蛊之源的庇护,就能拥有这种力量,去完成最终使命。” 叶天无法理解小彩的话,只有凝神分辨外面的格斗声。 “没事了。”小彩说。 “什么意思?”叶天问。 “最强大的敌人还没出现,天魔女能够应付,跟我来吧。”小彩轻轻地说。她转身向前走,另一张脸已经不见了,仍旧是一个正常人。 叶天叹了口气:“小彩,我的责任是带你回大理去,我们应该在这里回头才是。况且,方纯还在外面,我放心不下。” 小彩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大声说:“大理是我的出生地,这里才是我的生命归宿。叶叔叔,你不要担心,已经有人带着方姐姐进来,她非常安全。” 叶天一怔,宝冶和金珠妮已死,除了鬼见愁,外面已经没有别人跟方纯在一起。 “快走啊,叶叔叔。”小彩停下来等他。 叶天只有跟上去,满脑子里都是问号。 暗洞幽深曲折,地势忽而向上,忽而向下,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如再困难的战斗也终有结局一样。这种情形,令叶天想到了巴格达破城前的夜袭,他带领特遣队潜伏在老城区的莫萨清真寺里,焦灼地等待着后方发出行动信号。那一夜,他心里没有任何杂念,只有“完成任务”这一单纯而执着的想法。彼时,他身为海豹突击队的精英,以“精忠报国”为己任,但他“报”的是美国,也许那是一个中国人最大的悲哀。 在他的骨子里,唯有中国大陆才是他唯一的祖国,因为他的根永远深植于此。 叶天终于钻出了洞口,重新看到了蓝天,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同时,他也看到了方纯。两个人欢呼一声,向对方飞奔过去,顾不得旁边站着的是谁,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以为你已经——”叶天说。 “吉人自有天相,我当然不会落入青龙之手,因为我们还有一位从天而降的朋友!”方纯微笑着,在叶天的额头留下温暖轻柔的一吻。 她所说的朋友就是“神偷之王”司空摘星,此刻正站在一块悬空的巨石上,咬着一支干枯的茅草根,皱着眉出神。 “喂,老朋友,还好吗?”叶天向他打招呼。 司空摘星苦笑了一下,梦游一般迟滞地摇摇头,唉声叹气地回答:“不好不好,你看我的外表形象就该猜得到,这趟出来真的是赔大发了。” 他“呸”地一声吐掉了草根,双手捋着乱蓬蓬的头发,心烦意乱地继续说下去:“你们知道吗?大竹直二和他的手下已经全军覆没了,在三公里外的莲花坳里遭到青龙伏击,除了我侥幸逃脱,其余一个活口都没剩。我现在是兔死狐悲,正在考虑要不要逃远一点,千万别跟青龙那伙人再碰上了。他奶奶的——”他又呸了一声,“邪门了,青龙手底下什么人都有,战斗爆破、奇门破解、工程计算、地道挖掘、生化专家……我真是怀疑,他就像二战后的美国政府一样,巴格达破城时把所有科学家都带走了,现在领着这群人,全力搜寻‘黄金堡垒’的位置。你们看看,连山外布置的‘诸葛武侯八卦阵’都挡不住他们,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并且志在必得。你们呀,也别螳臂当车了,小心最后玉石俱焚,小命都保不住!” 叶天早就猜到,看似杂乱无章的乱石堆里一定藏着变化复杂的奇门遁甲阵势。纵观古今,论及“第一奇阵”,非三国时期的天才军事家诸葛亮的“八卦阵”莫属。设若这都挡不住青龙,可见敌人的力量有多强大。 “都死了?”他半信半疑。 “都死了?”方纯直接摇头,对司空摘星的话表示怀疑。 司空摘星生气了:“喂喂,我好心带着你翻山越岭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份辛苦还不能感动你?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呢?” 方纯微微一笑:“你说的话一点都不准,全是捕风捉影的呓语,让我怎么信你?一分钟前你还说,叶天肯定没办法活着出现了,可是怎么样?他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司空摘星翻身跳下来,围着叶天转了几圈,讪讪地笑着:“叶天这个人很奇怪的,有时候明明是身处绝境、万难翻身了,他偏偏就能全身而退,而且毫发未伤。我看他根本不是普通人,所以某些预言才不会应验。可是,大竹直二带领的那票江湖怪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我亲眼看到他身边那几个女忍者被炸得四分五裂,断手断脚飞上了半空。还有经常跟着他的那几个牛逼哄哄的江湖人物,我都懒得记他们的名字,这次也全完了。噢对了,还有那位梅森将军,他只是个行伍出身的老军人,一点武功都没有,发生了大爆炸,他不死谁死?” 他的脸上满是树枝划过的血道道,几乎已经轻度破相,浑身的衣服也是黑一块灰一块的,仍然散发出刺鼻的爆炸现场硝烟味道,看上去的确是狼狈到了极点。 “这么说,你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叶天问。 司空摘星大摇其头:“岂只是真的?根本是我亲眼所见,当然是真的。现在,日本人全完了,山里剩下的最大敌人就是青龙。叶天,你们是巴格达城中交过手、碰过面的宿敌,这次打起来就跟我无关了啊——” 方纯一笑:“可是你刚刚说过,找到黄金必须分你一半。你总不能打仗的时候撇清自己,分钱的时候争先恐后吧?” 司空摘星搔搔后脑勺:“那你还想怎么样啊?如果不是我带你离开,青龙的人马杀过来,早就把你抓住了。然后叶天投鼠忌器,不也得乖乖投降人家?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分一半黄金还不应该吗?” 叶天刚要说什么,小彩忽然举步,向山谷深处走去。 “小彩,你去哪里?”叶天急问。 “这里是我的世界,叶叔叔,你也跟我来呀,这里很好玩的!”小彩头也不回地说,脚下却越行越快。 蓦地,洞穴中掠出一条黑影,正是那个身穿黑纱的女人。在她身后,不断响起沉闷的枪声,显然敌人正急速追来。 “乌乌奴昆巴,乌奴卡尔昆巴,昆巴,措——”她振起双臂,向着洞口长声呼啸,口中一直在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 司空摘星又开始搔着后脑勺发牢骚:“他奶奶的,这女人有点邪门,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咒,就会发生一些怪事——” 话音未落,那个青灰色的洞口猛地坍塌下来,石块落地,跌得四分五裂,却不足以封住洞口,阻截追兵。 司空摘星跺足叹息:“唉,你这办法不行,除非是用炸药把洞穴爆掉,否则的话,敌人几分钟内就冲过来了。”他四处张望着,先把退路看好。 方纯一下子抓住了叶天的左手,骇然惊叹:“看那些石块……不,不是石块,那是虫巢……呀!那也不是虫巢,而是一堆堆的虫子聚集在一起形成的。你们刚刚是从一个由虫子筑造而成的洞穴中跑出来的,现在虫子被唤醒了,其后果……” 果然,落地粉碎后的“石块”正在缓慢地蠕动着,渐渐分解为金头、灰翅、碧身的飞虫,每一只的身体约半寸长,尾部还像马峰一般生长着一枚黑色的尖刺。 “去吧,去吧,外乡人的血将滋养你们的生命,喝够了血,才能进入下一个轮回的蜕变。去吧,去吧……”黑衣女子挥动手臂,如牧羊人赶着羊群进圈一样,将苏醒过来的虫子赶回洞里去。 叶天目光如炬,从洞穴开始坍塌时就意识到了黑衣女子的计划。更重要的,他得知青龙一举消灭了大竹直二全部人马之后,对青龙的忌惮更深了一层,几乎到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地步。 巴格达之战中,青龙一直是躲在红龙的羽翼阴影之中,没有人清楚他的实力,甚至连盟军的情报官们也将此人看做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如今,叶天已经意识到所有人都犯下的一个大错——“青龙绝对不是小角色,而是胸怀大志、手段高明的阿拉伯世界大人物。” “你去追小彩,我留在这里。大家现在坐同一条船,不帮忙,都得死。”叶天拍了拍方纯的手臂。 大敌当前,危机四伏,他愿意断后,保全方纯的性命,哪怕是拼掉这条命。 方纯还没说什么,司空摘星已经忙不迭地答应:“好好好好,我们去照顾小彩,你留下抵挡一阵。千万记住,一旦发觉顶不住了,就给我们个信号,大家也好早作打算啊!” 他根本不等方纯,自己一个人先向前追去。 “叶天,青龙是个关键人物,杀了他并不是个最好的选择,我觉得——”方纯欲言又止。 叶天跟她已经有了极大的默契,马上接口:“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青龙。我知道,杀他不是目的,目的是黄金堡垒与超级武器。” 他俩的四只手紧紧握着,彼此眼中饱含着脉脉深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切全在不言之中。 “答应我,如果大势将去,记得全身而退,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方纯先向被飞舞的怪虫阻塞住的洞口望了一眼,才转过头,忧心忡忡地对叶天说。 叶天心头一凛,明白方纯在接连经历怪事后已经有了气馁的迹象。 “没事,司空摘星不是说过吗?我是一名福将,任何困境中都能全身而退。”他笑着安慰她。 司空摘星和小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狭窄的山谷小径上飘浮着灰白色的轻雾。没有人知道,雾气后面究竟是一马平川的坦途,还是步步杀机的危险泥沼。前路渺远,后路被断,此时此刻的他们除了咬着牙硬扛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走吧。”叶天在方纯肩上轻轻一推。 “上次在泸沽湖,我后悔把你一个人留在深不见底的大熔炉之下。叶天,我可以对天发誓,你是此生第一个令我心动、令我牵挂的男人,也将是唯一一个。记住,为我们两个好好活着,直到走出黄金堡垒的晦暗故事——”方纯不再耽搁,疾步向前,身影没入雾中。 “几乎没有人能穿过‘孟获虫’结阵的山中暗穴,这些东西每次的沉眠期都要超过五十年,不饮不食,不闻不问,与山石融为一体,几乎就被人遗忘了。一旦醒来,剧烈的饥饿感令它们的攻击力提升到顶点,无论面对豺狼虎豹、飞禽家畜还是普通山民、持枪猎户,只要是有血有肉、能填饱肚子的,都属于它们的攻击目标。”黑衣女子慢悠悠地解释。 在青龙党羽的围攻之下,她与叶天之间形成了奇特的盟友关系。同样,像小彩那样,她脑后的第二张脸也消失了,叶天只能理解为那是一种高明之极的幻术,能够起到震慑、迷惑敌人的作用。 “你也没有把握,对吗?”叶天毫不客气地点明了对方话里藏着的忐忑。 女子刚刚出现时,冷漠寡言,到现在变得多话,很显然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平伸双臂,凝视已经坍落一半的洞口。虫子飞舞时的嗡嗡声忽高忽低,与不断响起的枪声掺杂在一起。 叶天忽然想到,青龙代表的并非一支江湖势力,而是一个阿拉伯世界里战斗力、生产力都名列前茅的大国。设若二次海湾战争开始前,红龙已经刻意地隐藏了国力,把最精锐的部队、最顶尖的科学家、最高明的异能人士全都集结起来,避开战火,转移到另外的安全地带,那么,青龙所拥有的,几乎就是整个伊拉克国力的浓缩版,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联想到青龙消灭大竹直二的事,可知任何江湖势力都无法与国家对抗,必将在大国重拳下化为齑粉。 “不好了,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女子喃喃地说。 嗡的一声,一个虫子凝结成的篮球大的“虫团”倒飞出来,被风一吹,纷纷坠地,已经全都成了死虫。 “你到底是谁?既然我们同乘一条船,是否可以认识一下?”形势所迫,他只有率先向那女子伸出橄榄枝。 “我是……我是……我是……”叶天陡然听到了洞中传来的阵阵回声。那是一个男人发出的苍老声音,沙哑而略带口吃,像是有人吹奏着一支年久失修的风笛,“我是……我是……”他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字,始终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外乡人,你知道再多也没用,不如早点带你的朋友离开,顺便把那些人也引走。这是我潜心修行的清静之地,你还是赶紧走吧!”黑衣女子不耐烦地说。当“虫团”一个接一个地被抛出来时,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猜,现在谁都无法置身事外了。”叶天叹息着说。 忽然间,洞中有人吹起了竹笛,声音悠扬,婉转动听。那种笛声通常出现在印度耍蛇人嘴中,他们吹奏那种加长的竹笛反复挑逗毒蛇,音色高低、节奏急徐都代表了不同的意义。 叶天听了不到半分钟,瞬间想到了两个人,脸上悚然变色,低声说:“我不得不通知你,来的人是一名催眠术高手和一名精通蛊术、巫术的埃及女人,实力不在你之下,别想轻易地打败他们。” 那两人,一个被称作“不法龙王”,是当年红龙麾下“铁血保镖营”中的高手;另一个的名字是狄巴顿,有个外号叫做“美女蛇”,是印度与伊拉克的混血儿。 “进洞去,杀了他们。”女子说。 “谈何容易?”叶天长叹。 他们之间的低声交谈却引起了洞中人的回应:“好办法,好办法,快进来杀我们吧,我们已经等不及了。快快,我们在这里等你,快来吧,快来吧……” “人虫合一,才是蛊术的最高境界,因为彼时人和虫是并肩战斗的,同仇敌忾,同生共死,就能发挥最强大的蛊之力量。养蛊的人,从蛊虫坐胎结卵的那一秒起,就已经注定是虫在人在,虫亡人亡了。”女子走向洞口,弯腰钻了进去。 “你等一等……”叶天阻止不及,女人的黑纱在洞口一闪,已经隐没在满是孟获虫飞舞的洞穴里。 叶天佩服她的勇气,但却不赞同她的做法。长期隐居山里的人大概已经与外面的世界脱节,时时处处都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把自己当成了大山的主人。可是,这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现实世界,不法龙王和狄巴顿是阿拉伯江湖里的顶尖高手,曾经令盟军指挥官头疼欲裂,避之唯恐不及。 “她来了,你为何不来?你不来,这局棋又该怎么下?”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是来找回走散的朋友,其实跟各位没什么关系……”这种解释说出口,连叶天自己都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了。任何瞄准黄金堡垒而来的人,都跟青龙有关系,都是青龙的敌人,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在巴格达没有见识到海东青的翩翩风采,一直都非常遗憾。现在,近在咫尺间了,何不走进来见一面?”这次,笛声停了,是个声音娇娆妩媚的中年女人在说话。 叶天心里凛然一惊,已经知道这场生死大战是绝对躲不过去了。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苍老的男声又召唤起来。 “来吧海东青,让我们看看你的刀——”中年女人又说,可是只说到“刀”字,叶天已经闪电般冲入洞穴之中,穿透横飞乱舞的孟获虫,手把手地将一柄小刀插入了这女人的口中,顺势由脑后贯出。 他杀此人,只用了十分之一秒。就在中年女人愕然后退、鲜血四溅的同时,他垂手夺过了她手中的两尺长竹笛,反手一掷,插入了另一名佝偻老者的左胸,同样是一贯而过,手法干净利落。鲜血从竹笛上的发声小孔里激射出来,竟然也带起了呜呜咽咽的笛声。 杀此二人,他只用了一秒钟的十分之二时间,然后轻轻地举起手掌,接住了被刀气、笛风错杀的两只孟获虫。 在这个昏暗逼仄的山洞中,到处是嗡嗡乱飞的孟获虫。虫类的生命是极其低贱的,之前大片大片地死于不法龙王与狄巴顿手下,尸体铺了满地。但是,一旦杀人者被杀,孟获虫就一拥而上,在两人的伤口上撕扯噬咬,找到缝隙钻进体内,进行更大规模的蚕食。 “杀人很容易,但不容易的是必须要找一个杀人的理由。”叶天记起了教官说过的话。 嗡的一声,一只虫子飞过他眼前,振动着轻薄的羽翼,加入了分解尸体的阵营里。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面容忽然蒙上了一层阴翳。 “海东青……果然厉害,果然厉害……”不法龙王怒吼起来。 “厉……害,青龙再……见……”狄巴顿贴着洞壁软绵绵地倒下去,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便颓然地放松了肢体,无声地去了。 “也许,只有杀了青龙,才能终止这场杀戮吧?”叶天默默地在心底自问。其实他若不暴起杀人,只怕方纯、小彩、司空摘星包括旁边这黑衣女人都要反遭戕害,毕竟不法龙王和狄巴顿都不是善类,死于他们的催眠术、蛊术之下的盟军士兵不计其数。 第10章 虬髯客与红拂女 “走吧。”那黑衣女人说,“孟获虫分食了这两人后,就又要休眠一阵了。” 叶天由衷地感叹:“这是虫类主宰的世界,人类进入这里,稍不小心就要沦为猎物。外面那七个人呢?他们是不是已经——” 黑衣女人点点头:“没错,跟从前的很多人一样,他们都变成了噬魂虫世界里的一员。智慧和仪器没能帮得了他们,在这里,我是唯一的主宰者。” 战斗结束,她又恢复了原先孤傲冷漠的模样。 离开洞穴前行,半小时后,叶天仍然没看到方纯等人。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回望。山路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薄雾。 “他们不在前面。”他蹲下去,盯着地上的浮土、草根和石屑。那些东西没有一点被扰动的痕迹,脆弱的草根在风中颤抖着,若是有人走过,一脚下去,就把它踩断了。他的追踪术课程一向都是满分的,就算在急促的奔跑中,依然能敏锐地观察到身边事物的微妙变化。 “他们当然在前面,否则会去哪里?这里又没有岔路!”黑衣女子回答。 叶天摇摇头:“不,你闻闻这里的空气,全都带着露水、腐殖土、枯枝烂叶、矮松松球、小动物粪便的混合味道,浑然一体,没被外来的异味污染过。据此,我可以判断出,至少在四十八小时内无人闯入过。大约十分钟前,我们经过一段两侧悬崖不算太陡的地方,两边石壁上都有药农攀援践踏过的痕迹。我注意到,你曾抬起头向左右各看了五次,似乎是有话要说。我猜,你也意识到那边的情形有些异样,对吗?” 他唯一牵挂的就是方纯,走到此处,空气中早就没了她身上的味道,这才令他幡然猛省。 黑衣女子冷笑:“那地方只有猿猴和长期穿行山林的药农能上去,小女孩连骨骼都没发育完全,怎么能爬上去?” 叶天不理会这个话题,固执地说:“我要回去。” 黑衣女子无奈地说:“好吧,回去就回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当是答谢你在孟获虫洞里救我的恩情。” 叶天又想到了什么,抬头向天。两侧石壁相夹之下,天空只剩下灰茫茫的一条,看起来渺远而空茫。小彩的确很难爬上刚刚那段山崖,但有了轻功天下无双的“神偷之王”司空摘星,一切皆有可能。 “你确信自己一点都没受伤?你比我提前两分钟进洞,不法龙王和狄巴顿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向你下手?”隔了一阵,他忧心忡忡地问。 黑衣女子摇摇头,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和身体,更为慎重地摇头:“真的没有。” 叶天走近她,极为困惑地自语:“怎么会这样?不法龙王平生最喜欢以杀人为乐,而‘美女蛇’狄巴顿则是杀手中的异类,杀人手法惨绝人寰。除非……除非……” 黑衣女子忍不住问:“除非什么?” 她与叶天面对面站着,蓦地,叶天屈膝一跃,绕着黑衣女子转了半个圈,双手掐住了一个灰衣人的脖子,将他从黑衣女子背后拎了出来。那人的衣服竟然是会变色的,几秒钟时间就从深灰色转为灰白色,与周围的环境有机地结合起来,恍如变色龙的外皮。 “除非是‘影杀手’驾到,作为影杀手麾下的人马,两个人的进退举止都要合乎规矩,从而避免被影杀手说成是企图谋权篡位者。”叶天一边说,一边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想到……这样也能被你发现,海东青,红龙果然没有看错你!”灰衣人的身子软绵绵的,像是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死鱼。他的脸和眼珠亦是灰色的,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叶天把灰衣人举到眼前,紧紧地逼视着对方:“红龙已经是过去式了,忘掉他说的话吧,现在的伊拉克已经是深受平民百姓拥护的民主国家,每个人都安居乐业,平静生活。所以,你应该明白,独裁者的下场永远都是挂在绞刑架上,被历史的战车隆隆碾过。我不知道你的伙伴还有多少,但只要威胁到我朋友的安危,我将毫不留情地出手格杀,一个、十个、百个……直到杀光为止。” 他能发现影杀手并迅速捕杀,纯属侥幸。若是没能及时发觉,己方一行人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所以,即便他已经控制住了影杀手,自己也早就满身冷汗、后心发凉了。 灰衣人的眼珠动了动,仿佛清晨刚刚睡醒的非洲鳄一般,桀桀地笑着:“青龙来了,事情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了。我只能劝你一句,把脖子洗干净,等着上绞刑架吧。” 叶天只觉得喉咙发干,因为同样的话他在巴格达之战中不止一次地听共和国卫队的俘虏们说过。在那些人眼中,红龙是君临天下的阿拉伯之王,宛如传说中的所罗门王重生,具有掌控世间万物的神权。如今,红龙已死,那种狂热的宗教崇拜焦点又转移到了青龙身上,这让他心惊、心寒而又心神不宁。 “你不怕死?”他问。 “死?我只是条影子,当然不会怕死。比起兴复伊拉克的大计划而言,一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青龙已经答应让我的家人成为新国家的贵族,世袭流传,代代不变。你和我都会死,只是时间的早晚差别。一旦青龙拿到了‘蚩尤的面具’,全球、全人类的命运都会握在他手心里……”影杀手锐声笑起来,仿佛他说的一切马上就要实现。 叶天陡地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东南方的天空。他分明感觉到了,有一个极度危险的大人物就站在那里,遥遥地盯着他。最可怕的是,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实力强大无比,如同大海上蓄势待发的龙卷风一般,随时都可能俯冲下来,席卷一切,毁灭整个山谷。 诸葛孔明八卦阵、孟获虫的暗洞……他之前经历过的任何危险加在一起,都比不上那大人物的威慑力。 “他是谁呢?”叶天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气沉丹田,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抵挡不住那大人物的凌空一击,战斗爆发之时,就是他生命的终结点。 “方纯,你要好好的……你要平平安安地走出山谷……”冥冥之中,他不为自己祈祷,只为方纯祝福,因为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那是他吗?”他问。这一瞬间,他在海豹突击队时建立起来的战斗信心遭到重创,就像一个跑酷高手面对一堵找不到办法逾越的高墙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接受挫败。他发现,江湖上任何一种针对青龙的传闻都是错误的,真正的青龙高深莫测,犹如龙在云中,见首不见尾,无法窥见全貌。 影杀手和黑衣女子都不知其意,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感知到大人物的存在。 “什么?你问谁?”影杀手说。 “你说青龙已经到了,他人在哪里?”叶天轻轻地问。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影杀手用两句中国的古诗回答。 “大决战即将来临,他的确该现身了。”叶天掌心里全都是汗,几乎控制不住影杀手,几次差点让对方挣扎脱逃。 渐渐地,叶天感觉到的那种巨大压力退去了。天仍是天,山仍是山,只是他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濡湿了。 他揪下一条古藤,把灰衣人的手脚绑起来,然后向黑衣女子介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影杀手,一个永远只会躲在暗影中杀人的刺杀狂。祖籍日本冲绳岛,后来在欧洲求学时认识了红龙和青龙,遂放弃学业,跟着青龙进入伊拉克,在二次海湾战争中非常活跃,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怎么处理他?”女子问。 叶天摇摇头:“不知道,他肚子里藏着很多与青龙有关的秘密,也许对我们有用。我不愿盲目杀人,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自保而出手。更何况,青龙的人是永远都杀不完的,就像一根松油火把上冒起的浓烟一样,除非火把熄灭了,否则浓烟始终存在。” 他这样说是有着私心的,其实是不想过早地激怒青龙,导致战斗白热化。既然交战必败,那么他就不会选择此时此地与青龙交手。 当叶天与黑衣女子返回那段两侧有攀援痕迹的石壁时,四面一片沉寂,连一声鸟鸣或是虫叫都没有。 叶天贴近左侧的石壁,仔细观察着几处扰动过的新痕,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里只有一个人蹬踏的痕迹,是一个体重约五十公斤、身高约168厘米左右的女人。我看过鞋印,那是我朋友方纯留下的。她从这里上去,定是追踪小彩和司空摘星。至于后两人,要攀登这样的山崖而不留痕迹,比张嘴打个哈欠费力不了多少。” 他仰起头向上看,似是自问,又似是问那黑衣女子:“那上面究竟有什么?值得小彩如此关注?” 黑衣女子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你刚才把捉到的影杀手随随便便都丢在树丛里,岂不是故意纵虎归山?他逃脱后,一定会展开疯狂的报复……” 的确,叶天对影杀手的处理方式过于草率,无论捆绑有多紧,像影杀手那种级别的高手只要施展“缩骨术”,几分钟内就能脱困逃走。 “那不重要,我们必须要赢得喘息之机,才会有命见到这山谷真正的主人。”叶天笑笑,无意解释。 黑衣女子立刻反驳:“我就是这山谷的主人,你已经见到了。” 叶天摇摇头:“算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连影杀手的跟踪都察觉不到,怎能掌控这山谷?我们不要多费口舌了,找到我朋友再说。”在他看来,黑衣女子充其量不过是山谷中的看守者,奴仆而已,距离“主人”这一层次差距甚远。 接下来,他没有炫耀轻功,而是沿着方纯留下的痕迹一步步攀上了崖顶。同时,他没有忽略掉方纯在隐蔽处用速记符号留下的暗语:“有一名强敌若即若离地跟随,真正的强敌,快来,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我相信,那就是青龙。我们必须呼叫援手,否则必败,必死!” 方纯用简笔小人代表那名强敌,用箭头符号指示那人所处的方位,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上,忽而在下。 人的移动速度不会那么快,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那人的杀气盛大到无可匹敌的程度,已经笼罩了整个山谷。 上了崖顶,叶天只用短短几秒钟分辨方向,随即向着西南方向狂奔,穿过一大片高过头顶的黄绿色灌木丛,眼前出现了一条南北向的干涸河道,宽度在十五米左右,河滩上遍铺着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子。 河道中间有着两块凸起的石头,颜色半黑半灰,每块的长、宽、高都是两米左右,中间相隔一米,突兀地挺立在平坦的河床上。 此时,方纯、司空摘星就站在石头旁边,而小彩则是骑在司空摘星的肩头,三个人双脚插在黑色石子里,面向石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叶天缓缓地走下河床,确定黑色石子不会带来任何危险以后,才加快脚步,走向方纯他们。 直到他走近,方纯都没有回头,仍是专注地凝视着石头。 自然而然的,他也抬头看着那石头,蓦地发现,石头不仅仅是石头,而是两尊嵌在石头里的雕像。左侧是个豹头环眼、两腮虬髯、神态威猛、满脸怒气的壮汉,右侧则是一名五官清秀、眉目如画的中年女人。 “竟然是……”叶天忍不住在心底惊叫,“石化人……不,是半石化人!” 那两个人是活着的,从他们眼珠光泽、鼻翼扇动、喉部起伏、胸口鼓落就能判断出来。有了大熔炉地底遇见“半石化人”鬼门十兵卫的经历,叶天此时唯有无声地苦笑而已。不过,这两人与鬼门十兵卫又有所不同,他们的身体嵌在巨石之中,只能勉强呼吸,四肢无法自由行动。粗看上去,如同两个被强力胶粘在墙上的布偶。 “很好,很好。”司空摘星忽然干笑着开口。 又隔了一阵,困在石头里的女人发出一声幽幽叹息:“唉……” 随即,几个人又陷入了沉闷的僵持之中。 “多少年了?”那女人轻轻问。 叶天精心钻研过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华人发声特点,轻易就判断出,那女人是纯正标准的大陆北方普通话。 “多少年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更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在这里困多久?几十年、一百年还是像从前那些人一样,数百年、数千年地站立下去,直到变成了望夫石或是望夫崖?”那女人又说。 她的声音极为动听,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儿化音。 “嘿,这样的问题我们讨论过几万次了,不要再问了,老大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虬髯的男人闷声闷气地回应。 “可是,老大也是人,又不是万能的上帝,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归根到底,我们都是人,无论以前有多风光,最终还是不能突破人类固有的条条框框,否则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女人微笑起来。 当他们对话时,小彩便不停地转动脖子,盯着他们的脸。 叶天伸出手,小心地握住方纯的手指,生怕惊吓到沉思中的她。眼下,他非常需要方纯的帮助,正如方纯在“暗语”中呼叫他一样。面对泰山压顶般袭来的困难,他们渴望彼此间的相互扶持。 “我没事。”方纯转过脸,涩声说。 她的眼珠因为一眨不眨地盯住半石化人太久,轻轻眨眼,因酸胀而产生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没事就好,我一路赶来,都在担心你,因为……因为青龙已经到了,我感受得到,他的杀机无处不在。”叶天没时间说那些缠绵悱恻的话,而是直奔主题。 “我也是,但却毫无办法,因为该来的终归会来。”方纯回答,“毫无疑问,我们不是青龙的对手,即便联手,也没把握由他手上逃生。我在山崖上留字,盼你过来却又希望你不要过来,免得大家一起同遭荼毒。” 与叶天一样,她对于青龙的出现亦深感头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之策。之前大竹直二一行人是何等嚣张,一遇到青龙,便遭全歼。由这种实力对比上可以看出,青龙才是真正的大敌。 一阵山风吹过,方纯突然连打了两个冷颤,本来就极其苍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显得一双眸子更加黑漆漆的。 “你瘦了。”千万种怜惜惦念,在叶天口中只化成这三个字。 “我还好,只要能活着走出大山,其它的,都顾不得了。”方纯皱着眉苦笑。 叶天叹了口气,决然地说:“万一有事,你带小彩走,我留下。”这副担子太重,他在无计可施之时也只能咬着牙扛下来。 “呵呵呵呵……”司空摘星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害得小彩的身子也东倒西歪。 “你笑什么?”叶天问。 司空摘星弯腰放下小彩,用力搓着手回答:“大家本来是为黄金堡垒而来的,怎么突然钻到这条山沟沟里来,还要面对这两个怪模怪样的石头怪物——我觉得,咱们应该马上向后转、齐步走,去干该干的事。否则的话,黄金早就被人搬空了,连根毛也剩不下。” 他的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紧张焦灼的表情跟这种调侃的话很不相称,可见他是故作轻松,企图打破现场的沉闷气氛。 没有人接话,司空摘星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在另外三人和半石化人脸上扫了个遍,终于憋不住,又讪讪地补充:“这两个人被困在石头中,一定是有很多人类无法理解的奇遇。我们是寻宝者,不是生物学家,总不能把剩下的时间全都耗在这里吧?” 两名半石化人同时打了个哈欠,那女人说:“何不早去见周公?” 虬髯男人立刻点头答应:“听这些无聊、无知识、无见识的人七嘴八舌聒噪,真的不如早早入睡,去见周公!” 两人慢慢闭上眼睛,居然几分钟内就进入了梦乡,开始轻轻打鼾。 司空摘星凑过来,在叶天耳边问:“走不走?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据说这条路尽头的土司大院里藏着秘密,我们两个联手,找到宝贝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叶天摇摇头,避开司空摘星,走到虬髯男人面前,轻轻抚摸对方手臂上的衣服。按照自然规律,再结实的纤维衣物也经不住五年以上的风吹日晒、清洁搓洗。不夸张地说,这两人若是穿着普通衣物,早就在三年内风化为粉末了。 “是法国出口的‘穿山甲’类高科技特种环境防护服?”他了解这种材料,发明者为欧洲航天航空设计中心的杰佛森工程师,原本用于宇航员进行外太空舱外行走时的安全防护服,能够防御地球人类所能想到的任何伤害。该材料从1970年面世至今,其安全性能从未被超越过,只是它的造价过于昂贵,普通人根本无法承担。 “叶天,别犹豫了,我们总不能把大好的时光都浪费在两只木乃伊身上吧?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司空摘星绕着石头转圈,不时地抬起脚,对着石头踢两下。 如果雪姬不死,叶天就能通过她查询这两个怪人的资料,但现在,雪姬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去式了。 “给我一点时间,我查查他们的根底。”方纯低声说。 “查什么查?有什么好查的?他们跟黄金堡垒没有半点关系,我们还是上路吧,上路吧!”司空摘星急得团团转,仿佛前路上铺满了唾手可得的金砖,去晚了就赔大了。 方纯不理他,径直取出卫星电话,在通讯录中搜寻着。 司空摘星气得一屁股蹲下,嘟嘟哝哝地说:“查吧,你们查吧,我这里有现成的资料你们也不问,何必舍近而求远呢?人家大竹直二早就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存在了,哪像你们,连提前做功课都不会……” 叶天也蹲下来,皱着眉问:“司空,有资料怎么不早说?”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司空摘星是个游戏风尘的聪明人,因其太聪明,才总是不按牌理出牌,故意让别人误以为他是什么都不懂、只会偷鸡摸狗的盗贼。 司空摘星气哼哼地别着头,看样子不打算搭理叶天。 “他们是谁?是‘长江矩阵’里的人吗?”叶天问。根据他看过的资料,“穿山甲”防护服只生产过六百套,除了第一批的五十套被各地富豪预订之外,剩余五百五十套都被中国政府买走。他怀疑,这批衣服就是用于武装特殊环境下工作的秘密人员。于是,突如其来的第六感让他把半石化人与“长江矩阵”联系在一起。 司空摘星冷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别问了,大家各自保有自己的秘密就是了。” 他以为自己的情报奇货可居,叶、方二人非得从他嘴里套取消息不可。 方纯蓦地变了一种语调,并用一口流利的日语跟对方交谈。三四分钟后,她挂了电话,缓缓地告诉叶天:“你或许不知道他们的真名,但却不可能没听过他们的外号,分别是‘虬髯客’与‘红拂女’。” 叶天只回答了两个字:“果然。” 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相当准确,那两个外号代表的是“长江矩阵”中上一代的两名绝顶高手,拥有类似于英国超级间谍007那种“双S杀人牌照”,可以随时、随地处决危及国家安全的异端分子,拥有“先斩后奏”的至高特权。 江湖人已经忘记了那两人的真实姓名,只记得“神勇无敌虬髯客、风华绝代红拂女”这两句非诗非词的俗语。 第三部 最后一战 第01章 长江暗桩 叶天再次望向两名半石化人,胸中充满了无限感慨。英雄末日、美人迟暮是最令人感伤的事,可他们两人挟着半生威名、无上特权纵横江湖,却落得现在的下场,一下子很难让人接受。 半晌,他向着闭目沉睡的两人深深地鞠躬,一切钦佩、景仰、怜悯、伤怀都包括在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之中。 司空摘星没了奇货可居的资本,神情动作又恢复了原样,脸上堆起了笑容:“叶天,反正人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不是医生,救不了他们的。不如……咱们先走,忙完了正事,再请人回来救他们,好不好?” “喂,要走你先走就好了,别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大家本来就不是一路,强扭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吗?”方纯单手捂住额头,焦躁不安地训斥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讪讪地向后退,绕到石头后面去,不服气地咕哝:“我是叫叶天走,又不是叫你……这么凶干什么?我好歹也是江湖上的‘神偷之王’,给点面子行不行?” “你怎么了?”叶天觉察到方纯的行为有些异样。 方纯呻吟了一声,身子一晃,噗通一声坐倒。 叶天赶过来搀扶,但方纯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如同一块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红布,面部所有的青色血管都异常明晰地凸显出来。 “别碰我……我的脸疼得厉害,像是要被整个地剥下来一样。叶天,我觉得是之前中的降头术要发作了,真是倒霉……不早不晚,偏在节骨眼上……如果我有事,就头也别回地走,我……我宁愿你记得我从前的模样……”方纯每说一句话,就要痛苦地皱好几次眉头,双手也紧攥成拳,死死地贴在身体两侧。有几次,她的肩膀像风中枯叶一样连续震颤抖动着,停都停不下来。 叶天左手搂住方纯的肩膀,右手掌心贴住她颈后的大椎穴,全神贯注地发力,缓慢揉搓,帮助她安静下来。 “降头术的力量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只怕这一次我是在劫难逃……”方纯用力咬住嘴唇,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很快下唇上就已经血迹斑斑。 “你睡一下,睡醒了,一切就过去了。”叶天双掌滑动,在方纯左右太阳穴上一挤一放,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没有麻药,也没有基本的医疗条件,唯有这样,才能令她安静下来。 司空摘星瞪圆了眼睛看着,连搓手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叶天。 “司空,现在事情越闹越大,我觉得你最好能退出,别把自己的命搭在这里。”叶天把方纯放平,然后抓起一块石子,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 “我……可是黄金堡垒就在前面,我现在退出,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吗?前面所做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司空摘星咧了咧嘴,并不领叶天的情。 “白费?白费总比白死好吧?你听——”叶天扬手扔出石子,示意司空摘星竖起耳朵听。 司空摘星屏住呼吸听了十几秒钟,又咧咧嘴:“听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 叶天沉下脸,面色凝重地回答:“我要你听风中传来的刀声,再闻闻满天满地的杀气。” 渐渐的,河床上升起了缭绕盘旋的诡谲白雾,四面八方的山峰和树木变得若隐若现,虚幻不定。 司空摘星干笑起来:“我听不到,也闻不到。叶天,别故弄玄虚了,现在怎么办?” 叶天摇摇头,忽然向正西面闪了出去,只留下四个字:“看好方纯!” 雾气之中,他砍瓜切菜一样削断了四个人的喉咙,不等四人的鲜血飞溅成泉,已经转向正北方,连环杀死三人。紧接着,他又向东、向南两次突袭,准确无比地杀了六人,打破了那个正在合拢的巨大包围圈。之后,他退到了原位,小刀的刀尖下垂,任由刀刃上的血珠随风飘落。 十三人都是喉部中刀,气管被“拖刀术”瞬间割裂,刀刃只在皮肉中滑行,绝不触及骨骼,所以别说是杀十三人,就算是连杀一百三十人,刀子也不会卷刃,始终如刚刚磨过一般,锋快无比,锐不可当。 “真的是……大开杀戒了!”司空摘星骇然惊叹,随即举手捂住自己的嘴,慢慢蹲下,极力减小被攻击的可能性。他很聪明,知道天塌下来也有叶天顶着,自己只要伏低,就能安然无恙。江湖险恶,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是青龙的人,我猜可能都是共和国卫队师里的特务精英。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青龙远远比情报机关资料上说的那个‘青龙’强大。这次我侥幸得手,下一次就不一定怎么样了。”叶天毫无得意之色,忧心忡忡之态比杀人前更严重了。 司空摘星缩了缩脖子:“那怎么办?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叶天反手握刀,蓦地倒抡右臂,飞刀闪电一般射出,雾气中立刻传来敌人中刀后的惨叫声。 一瞬间,惨叫声从东南面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前后共响了二十多声,然后那黑衣女子就飘飘然出现了。 “包围圈已经打开缺口,跟我走吧,至少可以活命。”她说。 叶天没有丝毫的犹豫,大声吩咐:“司空,你背上方纯跟这位朋友撤退,我再留一阵。” 司空摘星叫起来:“什么?你不赶紧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叶天来不及解释,拖住小彩的手,交到黑衣女子手上。既然小彩是对方看中的人,交给她,暂时就能得保平安了。 “喂喂喂喂……叶天,你不能留在这里,过了这一关,还得去找黄金堡垒呢!我们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眼下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司空摘星啰啰嗦嗦地嘟囔着,但看到女子和小彩已经走远,只好弯腰背起方纯。 叶天在司空摘星胳膊上拍了拍,语调肃杀地最后叮嘱:“司空,方纯是我的命,别让她受任何损伤,也别为了获取利益而卖友求荣。否则,我的刀上没有眼睛,不认得你是谁。” 司空摘星苦笑着摇摇头:“真怕了你们了,到现在金子没弄到一点儿,先扛上一大堆责任。我跟你不一样,只能跑,不能打,唉、唉、唉……”他仰天三叹,然后背着方纯离去。 雾气越来越重,仿佛恶魔张开的吞天大口,要把这山谷、河床一起吞噬进去。 叶天伏地听音,察觉三百步内没有异响,可能敌人受创后已经暂时退去。他站起来,走到两块巨石之间,清了清嗓子,语速缓慢地说出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数字共25个,代表的是一种秘密之机的暗语。 虬髯客与红拂女仍在昏睡,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 “二位前辈,该醒醒了。”叶天说。 虬髯客猛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天。他的身子是嵌在石头中的,若非如此,他只怕要飞扑上来杀人。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数字了吗?”叶天坦然迎接着虬髯客的逼视。 “你是谁?苗疆炼蛊师、日本黑道、伊拉克特务、美国特工、俄罗斯间谍……嘿嘿,无论你是什么东西,都不要故弄玄虚了,老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说。你搞的这些小把戏,都是老子十三岁起就玩剩下的。想骗老子?你还是找个旮旯多修炼几年吧!”虬髯客愤怒地吼叫着,嘴边的胡须被呼出的气吹起老高。 “我是叶天。”叶天平静地回答。 虬髯客怒极而笑:“老子管你是谁?老子是大陆第一特工虬髯客,在全亚洲排名第二,全球排名第五十五。老子闯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滚滚滚,快滚快滚快滚,别打扰了老子睡觉!” 叶天等虬髯客的咆哮告一段落,清晰地报出了另外一段阿拉伯数字,共50个。 虬髯客瞪圆了眼,鼻子里不断发出愤怒的“咻咻”声,犹如一头被激怒了的西班牙斗牛。 “很好。”红拂女忽然开口了,“很好,你的记忆力非常好,能把这50个阿拉伯数字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所有试图撬开我们头脑中的秘密的人中,你可以进入前十名。但是,这证明不了什么,长江矩阵的一切保密参数都是用阿拉伯数字来设置的,25、50只属于普通级别的密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很有可能知道75位数的中级密码,不妨背出来听听。” “嘿,小家伙,如果老子不是被困在这里,早就一拳送你上西天了!”虬髯客愤愤地说。 红拂女不悦地说:“二哥,你又胡乱发脾气!这样做有用吗?好汉不提当年勇,如果你当年够厉害、够谨慎、够聪明,我们又怎么会被困此处?” “可是,当年老子必须要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虬髯客急着分辩。 “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若是明知做错了还要强辩,那就玷污了长江矩阵的威名。二哥,还记得加入长江矩阵时的十六字誓言吗?有错就改,惩前毖后,身心合一,保卫国家。年轻时,我们选择了这条道路,是绝没有机会回头的,就算因此而献出生命,也非不幸,而是荣幸。在这一点上,你永远都比不过老大。”红拂女的语气更为严厉了,但提到“老大”时,她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深情的一面,可见那个人在她心中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 叶天看了看腕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青龙党羽的二次扑击随时可能杀到,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二位,我长话短说,现在就背诵99个数字的高级密码,你们仔细听着——”他向红拂女凑近了一步,把虬髯客撇在一边。 虬髯客怪笑:“99位数高级密码?姑且不论你能不能背出来,保密守则上早就红笔标注了铁律,那密码必须在无监听、无泄密渠道、无线讯号高度屏蔽的地下密室里才能背诵。如果你在这里背,首先就违反了保密条例,可见你根本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还敢来蒙骗老子?” 红拂女则说:“事急从权,我相信你,因为我觉得你的做事风格跟某个人很相似。”非常情况下,像虬髯客那样拘泥于保密规定是不可取的,其实他只是故意跟叶天对着干,才会这么说。 叶天点点头,马上开始快速背诵密码。他当然知道保密守则上的规定,但他不背密码,就无法取得虬髯客、红拂女的信任,无法解决当前的问题。 那密码是分为四段的,前面三段各由25个数字组成,表明的是他的来历、任务、特长,最后24个数字则是他的组织关系、代号和职权。 “内部直属,与总部单线联络,长江暗桩,行使最高级别权力,监督矩阵所有工作,可以单方面开始或中断某行动,矩阵中任何人都要无条件服从,否则杀无赦……”99个数字中包含的信息一条条披露出来,不但红拂女感到震惊,连气咻咻的虬髯客都惊呆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叶天说出的每一个数字。 等叶天背完,红拂女完全怔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十几遍,又谨慎无比地低声问:“你是‘长江暗桩’?怎么会如此年轻?根据从前的资料,长江暗桩是矩阵里的超级保镖,年龄在五十岁以上,但你才不到三十岁,我无法……” 当年,她与虬髯客三十岁获准进入长江矩阵,三年后升任中级长官,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但在叶天这里,目前已经成了长江矩阵里的第二号领导人,仅次于最高领导人慕容将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虬髯客连问了两遍。 “我是长江暗桩,不管你怎样怀疑,这一点都是改变不了的,程允诺。”他叫出了红拂女的原名。 红拂女全身一震,不自觉地应声回答:“是,长官。” “杜怒神,你呢?还有什么问题?”叶天又叫出了虬髯客的原名。 虬髯客哑口无言,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对叶天仍然不太服气。 “可是,可是你的年龄……”红拂女仍是半信半疑。 叶天摇摇头,急促地说:“那不重要,我的任务是完全控制超级武器,等待长江一号带来的最新指示。上级的密电中说,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超级武器的安全性,哪怕是拼尽长江矩阵的所有人马。超级武器能令地球毁灭,而且其能量足够毁灭地球五十次,绝对不能落入青龙或是共济会之手。前者得到它,地球将被置放于沸腾的火山口上;后者得到它,则地球人终将被推向遭奴役、灭种或是变种的深渊。” 江湖上关于“共济会”的传闻每年都在递增,可太多人只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把这个神秘组织近乎神话,并坚信他们与“星际之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谈及任务,红拂女和虬髯客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无比。他们亦是出身于陆军特种部队军营,骨子里仍奉行着“军令如山、使命必达”的军管原则。 “我们曾有过特殊的经历,对超级武器的内幕有所了解,但来不及向上级汇报。粗略估计,超级武器是生化武器与生物武器的结合体,它的构成方式、工作原理都是地球上的知识库无法解答的。所以我不相信青龙或共济会能驾驭它。同理,我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盲目出击,犹如天狗吞月,无处下嘴。”红拂女惭愧地说。 虬髯客则直接得多,大声说:“当年我们看到了一飞冲天的龙,龙的力量导致了参战双方死伤惨重,它拥有匪夷所思的杀伤力,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八年来,我坚信那条龙就藏在山谷中……” 仿佛为了配合他这句话,迷雾深处遥遥地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低吼声,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巨兽正在垂死挣扎。 叶天一怔,随即意识到,虬髯客没有撒谎,也不是在说笑话,他们的确看到了“龙”或是其它的巨型爬行动物。 “龙?”他苦笑着抬头看,除了晦暗的天空和停在枯枝最顶上的乌鸦,他几乎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对,我们看到了龙,那种原先仅仅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神兽。我们来不及把这消息传递出去,当然,就算空口白牙地传个消息回去,也只会被人说成是白日做梦。现在我才明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界上有很多事唯有亲历者才能相信。”虬髯客回答。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怎么对付伊拉克青龙的问题——”叶天猛地停住话头,因为他感觉到敌人的又一层包围圈已经形成,正缓慢而有序地逼近。 “伊拉克人深入中国西南大山的目的,就是超级武器所在的黄金堡垒。我有种预感,龙与超级武器是有关联的——”红拂女补充。 叶天猛地从两块石头中间穿过,奔行五十步,毫不犹豫地接连格杀六人。 敌人倒下,地上散落着的除了武器,还有产于欧洲的远程监听设备和高科技热敏探测仪。确信四面没有跟进的敌人后,他随手捡起了那只热敏探测仪。这种仪器是利用红外辐射照射物体所产生的热效应来探测敌人的位置,此刻测距刻度显示为六百米,远远大于此处到巨石的距离。 他有些奇怪,因为这表明敌人的探测对象并不是自己:“那么,他们究竟是在探测什么呢?” 他下意识地将仪器对准了巨石方向,清晰地看到液晶屏上显示出了虬髯客和红拂女的热敏影像。不过,在两人的身体下面,各有一条红色的线路延伸出去,垂直通向地底。 “那是什么?”他吓了一跳。按照最科学的解释,那是一条与人的手腕等粗的管道,并且与人体等温,与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连。探测仪穿透固体的能力有限,无法继续追踪那管道通向哪里。 他提着探测仪走回去,向虬髯客亮了亮。 “探测仪?从哪里得来的?”虬髯客问。 叶天很难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但此刻那已经不是重点了:“先别管这东西,现在上级需要知道你们在阻击伊拉克红龙密使的过程中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你们率领的六队共四百八十人去了哪里?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作为“暗桩”,他肩负着超级联络员、超级巡查员、超级保镖三重职责,也拥有惩戒叛徒、改变作战计划的超级特权。当年虬髯客、红拂女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必须要采取一些措施,给那件事完整收尾。 虬髯客刚一张嘴,便被红拂女阻止:“二哥,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噤声,我来说。暗桩说得对,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以下,就是红拂女讲述的八年前她与虬髯客率队阻击伊拉克密使的全部过程—— 八年前的正月二十三那天,我们率队到达了虎跳峡附近,按计划进入埋伏地点,准备一举生擒伊拉克密使。五角大楼传过来的秘密情报中,特使一行共五十五人,包括一名伊拉克的三军副元帅、六名生化学家、六名考古学家、十二名爆破专家,剩下的,则是共和国卫队师里最有山地作战经验的特务。 我们曾执行过上百次同样的任务,无论是在西疆、西藏,还是云南、金三角等地,都能圆满完成任务,把秘密潜入者绳之以法。长江矩阵是一支非常特殊的部队,队员们无一不是中国陆军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战斗力之强,绝不逊于美军的海豹突击队。而且,我们属于本土作战,在气候和地形的适应上,有着先天性的优势。 我记得很清楚,等候了四十八小时后,敌人没有出现。那时,天气突然变坏,彤云密布,大雪翻飞,山里的道路全都被大雪封死了。 既然敌人行程受阻,我衡量形势,马上命令部队开拔,准备撤退。 就在那时,我们携带的小型雷达侦测到大山深处传来奇怪的杂乱电波,从数据分析,是有一条巨大的爬行动物正在露天行动。我马上联络国家卫星监控中心,要他们以最高分辨率扫描电波的来源。五分钟后,卫星传送了图片过来,山谷里果然有东西存在,看样子像是条长达二十几米的巨蛇。 卫星图片是按照每秒钟三十帧、每帧覆盖四百平方米的频率发送过来的,我无意中看到,在巨蛇的下风头,有一队黑点正沿着山脊线向西前进。经过简短的战况磋商后,我命令部队全速向西南开拔,截击那些黑点。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黑点正是伊拉克来的密使。他们没有走比较平坦的虎跳峡一线,而是从南面翻山越岭过来,走了一条猎户和药农们踩出来的小径。 两军在一个马鞍形的山包顶上遭遇,我军占据了有利的制高点,第一轮射击就将敌人放倒了一半,而后左右两翼的三个波次冲锋,便击溃敌人的防御圈,活擒了所有专家。如果我们就此凯旋离去的话,也许时至今日,我们仍是天下无敌的虬髯客与红拂女,保持着长江矩阵内部的常胜记录。可是,我们因为惦记着那条长蛇,便一边就地扎营休整,一边审讯犯人。 出乎意料的是,包括元帅、专家在内的全体俘虏都不知道此行的具体步骤,只知道到达大陆后,一切听从青龙的调遣。现在,他们正赶往山谷深处的十八层潭,与青龙在潭的东岸会合。 我们当时的任务并不包括缉拿青龙,但他的名字也在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档案中。于是,二哥建议,我们将部队分为两部分,一半留在此地伺机捕杀巨蛇,一半跟我们去十八层潭捕捉青龙。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决定,因为长江矩阵的人马每次外出执行任务,人员配备和武器构成都是经过战术专家详细测算的,仅向单次任务负责,尽量避免节外生枝。当时我们并不具备展开二次行动的成熟条件。 我和二哥以及带队的小队长正在帐篷里商量,山上突然传来古怪的咆哮声,有时像旱天打雷,有时像猛虎出山。 第02章 长江矩阵狙杀伊拉克密使之战 我派了一个五人小队出去查看情况,只过了十几分钟,便有一人惊惶失措地跑回来报告,同伴们都被一只黑色怪物吃掉了。于是,我跟二哥带人出去,登上营地前面的小山包,向正南面的山谷中远眺。说起来真是惭愧,我们起初仍是把那怪物当成了巨蛇,长约二十米,直径不少于一米,浑身都覆盖着漆黑的鳞甲。 雪后的山谷白茫茫一片,全都成了这黑色怪物的独特背景,一黑一白,对比相当强烈。 我当即吩咐手下架起了所有的肩扛式火箭筒,准备将巨蛇消灭在山谷中。但是,第一枚火箭弹射出爆炸后,那巨蛇受到惊扰,突然飞了起来,原来它的肋下对称生长着无数对蜻蜓一样的透明翅膀,卧地时,翅膀是收拢的;一张开,身体就飞了起来,在空中蜿蜒滑行着。 我无法界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它飞临到我们头顶时,被俘的伊拉克人突然全体跪下来,向着巨蛇磕头。 之前我学过阿拉伯语,立刻听懂了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叫声。他们在喊:“龙,龙,伟大的龙!” 按照中国人的思维逻辑,现实世界中是没有龙的,那种东西只存在于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我立刻命令手下的战地摄影师把那东西拍下来,并且同步上传给总部。从下面看,那怪物的鳞甲黑中透亮,每一片都闪耀着深邃的幽光,让人联想到世间品质最佳的黑色宝石。 有人请示:“还要不要发射火箭弹?” 我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二哥已经抢过一支火箭筒,向着怪物的头部发射。尾部带着青烟的火箭弹准确地击中目标,在怪物身体的前半段爆炸,但它似乎没有受伤,慢慢地向着山后飞去。 那名伊拉克的元帅惊恐万状地向着二哥喊:“你惊动了天上的龙,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二哥一向桀骜不驯,哪会在乎这些?他哈哈大笑:“那是龙吗?如果是,也是你们阿拉伯人的龙,跟中国传说中的天外神龙毫不相干。刚才,我赶走了黑龙,马上就要赶到十八层潭去活擒青龙,给你们的总统红龙消消火气。” 接着,他命令部队开拔,奔向十八层潭。 我当时有着不好的预感,执意要他留下来,把伊拉克俘虏审讯完毕后再走。毕竟青龙是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犯,跟我们的这次任务关系不大。 那名元帅说:“离开巴格达时,总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找到超级武器,就能在跟美国人的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总统一再告诫,要我们绝对服从青龙的差遣,青龙说的话,等于他本人说的,每一名伊拉克国民都要无条件听从。” 此人交出了一张瑞士银行发行的卡片,并称这是红龙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青龙的。我通过国际金融系统的内线,三分钟内就查到银行卡上有十四亿美金,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关于“龙、黄金堡垒、超级武器”,那元帅还说:“听说那武器被称为‘活着的原子弹’,跟古代中国神话中的‘共工’有关。不单单是总统相信它有神奇的力量,连进入伊拉克核查的美国顶级生化专家也对它很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共工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西北洪水之神,传说他与黄帝族的颛顼发生战争,不胜,怒而头撞“天柱”不周山,天地为之倾斜,后为颛顼帝诛灭。此外还有一说,说共工是尧的大臣,与驩兜、三苗、鲧并称“四凶”,被尧流放于幽州。 按我的意思,这些情况都是要上报给总部的,但二哥认为,元帅的话过于荒谬,原样报上去,会被总部批评,有损我们的名声。所以,他想活擒青龙后再研究这件事。 奇怪的是,第一队人马离开半小时后便失去了联系,任凭我们怎么在电台中呼叫,却总是收不到任何回音。无奈之下,我们带领其余人马上路,走捷径翻过西面的大山,赶往十八层潭。 在地图资料中,所谓的“十八层潭”是一个直径约五百五十米的“天坑”。那数字代表的是它的最上层大小,由地面向下去,直径慢慢缩减,每下降三十米,就出现一个直径缩小十八分之一的天然平台。直到最下面的第十八层,只剩一个直径五十米的水潭。因为天坑的地势实在太低了,四面石缝里的蛇蝎口涎、残尸、毒气都跌落在潭里,几十年、几百年地累积,已经把这里变成了“毒潭”。潭里的水是有着极高毒性的,人畜、兽类、鸟禽都不敢饮用,喝完必死。 从本地看,十八层潭的位置是在西北四十五度角、十三公里外的密林中。我从没想到,有些错误的决定竟然会毁掉我们的一生。当我们走到此处时,当时不是河床,而是一条结了冰的小河。在河边,我们发现了上一批人马遗落的部分枪械和背包,但现场没有交火的迹象。 我们迅速过河,所有的指北针、腕表就在那一刻突然全都失灵,而且四面浮起了茫茫白雾,致使我们迷失了方向。我和二哥始终并肩站在一起,“以不变应万变”是此类状况下的最佳应对之策。可是,我们后来发现,地面正在发生古怪的变化,所有人都被脚下的石头粘住了,而石头持续软化,变成了一大片无法逃脱的沼泽,越是挣扎,下陷得越厉害。很快,就有人被沼泽吞没了。 其余的人忍受不了这种变化,拔枪互射,宁愿自杀或被杀,也不想活活窒息在沼泽里。我和二哥的身体也在下沉,当我们的胸口被沼泽淹没的时候,同时抬头向上看,因为我们都舍不得离开这个五彩缤纷的美好世界。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白色迷雾中有着许多黑色的蛇类躯体在盘旋飞舞,妖娆而狰狞,诡谲而恐怖,因为我们都猜不透那些“会飞的蛇”究竟是什么…… 叙述到此,暂时告一段落,红拂女的眼眶里充满了盈盈的热泪。 兵法有谚: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她不单单该为自己的悲惨一生流泪,更该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士兵、战俘流泪,毕竟是她和虬髯客的错误决定,才害得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呢?那种怪物又出现了吗?”叶天问。 《淮南子》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正因为有了“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才有了“女娲补天”的后续。当叶天听到伊拉克人把“共工”与“超级武器、蚩尤的面具”联系在一起时,并不惊诧,而是坦然接受这一连串的传闻与诡事。同样,泸沽湖大熔炉一战,他也看到那些飘浮在空中的怪蛇,自身经历也能够佐证,会飞的怪蛇真实存在,绝非杜撰。 “当我们醒过来,就变成了这样子,带来的大队人马一个都看不见了,不知是生是死。”虬髯客说。 叶天绕着巨石转了两圈,忽然问:“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问,刚刚你们说十八层潭在本地的西北,实际上,所有的军事地图都标示得清清楚楚,那个天坑是在正南七十公里之外。那么,你们从昏迷到清醒、从彼时到此刻,到底发生过多少变故,你们自身也不明白,对吗?” 他对军事地图有极高的敏感度,只要不迷失方向,瞬间就能判断出红拂女话里的谬误之处。以本地为中心,绝对不可能出现两个方位、距离迥异的十八层潭,唯一的解释就是红拂女、虬髯客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地貌发生了奇怪的位移,把他们推送到这里来。 红拂女皱眉:“我以为……我以为这里仍然是当年全军覆没的沼泽地,因为四周的山体外貌都没改变……” “这么多年来,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叶天问了最敏感的问题。没有食物和水的状况下,就算是高明绝顶的印度瑜伽术大师,也只能存活一个月的极限期。按照他的理解,红拂女、虬髯客与大熔炉下的鬼门十兵卫一样,都是汲取了石头中的营养,藉此度过漫漫岁月。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一闭眼一睁眼,往往就是一天甚至几天。你也看到了,时间对我们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活着,也许只为了一种信念,等待有一天长江矩阵的同袍们赶来,向他们说明一切,然后就能无憾地死去了。”红拂女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悲凉。这种半生半死、生不如死的样子还不如直接死了,早去转世投胎来得好。 虬髯客终于按捺不住了:“我们当然要把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生是长江矩阵的人,死是长江矩阵的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当年跟随我们进入西南大山的兄弟们。这一次,我先说,你补充。” 以下是虬髯客的叙述,主要内容大概分为三种,都是他被巨石困住后的奇特感受—— 我醒来后,觉得自己是从一个深渊一样的噩梦里艰难地爬出来的。 我梦见,一大群人围着一组巨大的金黄色机器,机器上伸出几十只机械手,控制着一个竖立的金黄色圆柱体。这些东西极高,高度差不多有六十米左右,向上看只能模糊看到圆柱体的浑圆尖头。圆柱体的直径约有七八米,从上到下金光闪闪,仿佛通体都是用黄金铸成的。我觉得,那是一枚攻击性火箭,要么就是有着特殊用途的导弹。 我听到有人用日语交谈,四周的一切文字标识也是日文写成的。 有人在大声宣布:“报效天皇、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有人积极响应:“天皇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 也有人说:“还等什么呢?我们必须要找到门冲出去。” 还有人说:“出去有用吗?现在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握超级武器的特性……” 交谈声越来越嘈杂,把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响。我想把那黄金圆柱体看清,但就算把眼睛瞪到最大,四周的景物仍然灰蒙蒙的,并且一直都在不断地起伏旋转,越努力分辨,越是头晕眼花,看不分明。 这样的梦在后来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出现,每次的情形大同小异,我能听见声音,却总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接下来,我感觉自己置身于还未开化的非洲大草原上,到处都是起落的飞禽和奔跑的动物。烈日当空,温度极高。我抬头看着天,一颗星星正由远及近,高速飞来,随即在我的正前方造成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灰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云下面的山头突然失去了踪影。 再有一段,是我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头上,俯瞰着下面鏖战中的双方人马。北方军的武器只有长矛和弓箭,而南方军除了常规武器外,阵营中还夹杂着狮虎、豺狼等特殊角色。向四面看,无数白色的立柱一直通到天上去,钻入云朵之中。 这三种梦反复在我脑子里出现,我几乎梦不到别的东西,只是反反复复地看到它们。 “我们没有饥饿和口渴的感觉,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这里,等着死亡的来临。起初,我们以为总部会找到我们,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后来他们却一直没有出现,大概是以为我们跟其他人一样阵亡了……” 叶天没有打断虬髯客,也没有多说什么,肩上的担子太重,他的神经几乎被压得麻木了。 “我救不了你们,对不起。”他说。这句话包含了多种意思,两人处于半石化状态,任何强制性的医疗剥离手段,都会要他们的命。对于八年没有饮水、进食的人来说,他们的身体结构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肉眼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再者,热敏探测仪的结果很古怪,证明两人身体下面有某种特殊的管道延伸出去,他猜想那就是两人生存所需的能源通道,一旦巨石移位,该通道也会断开。 “你不用说对不起,反而是我们,没有完成组织交付的任务,愧对组织的培养。”红拂女坦然地回应。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叶天没时间说废话,因为他觉察到那股强大的杀机又出现了,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青龙的威慑之下。 “杀了我们吧。”红拂女苦笑着回答。 叶天一怔,红拂女随即解释:“我们目前的状况,连自杀都做不到。最初我有一次咬舌自尽,但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苏醒过来。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已经控制了我们的生死。他不杀我们,我们想死都死不了。你也看到了,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不如早点了断,活在黑白两道人人追忆的绝世高手形象之中。长江暗桩,若是我们交换位置,相信你也会有同感,人活着必须活出尊严,无尊严,毋宁死,正如当年西楚霸王不肯黯然渡江一样。” 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巾帼不让须眉,对自由和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或许不让她随意自杀的,就是探测仪下发现的那条管道。 叶天记起了海豹突击队教官们自始至终告诫他们的话——“永远都不要丢弃你的同袍。”他很想把两人救出去,但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这里结束也挺好的,不是吗?”红拂女看着虬髯客。 虬髯客紧锁着眉,用力挣扎了几下,最终颓然地叹息:“好,就听你的,到这里结束。我不知上一辈子做了什么孽,竟然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喜欢你、看着你,最终却未能修成正果。好了,我们的今生在这里结束,来生再见!” 这两位视死如归的江湖高手把难题一下子抛给了叶天,因为他是不可能出手杀死自己人的,那将让他的良心背上沉重的包袱。 “等我回来,我会拿出一个最恰当的解决方案。放心,总部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无论士兵还是将军。”叶天交代了这两句,匆匆离开巨石,去追司空摘星等人。 他希望此刻方纯已经醒来了,因为眼下的事使他困惑,必须要有一个明白人为他指点迷津,辟除心魔。 就在距离河道岸边还有十几步之时,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叶天立刻滴溜溜地打了个转,由背对巨石变成了面向巨石。可怕的事发生了,巨石在她的视线之内迅速移动,向着河床的下游冲去。 “喂,当心——”他只喊了三个字,脚底一软,身子向下陷落,一下子就没到了小腿。在他脚下,黑色石子诡异地移动起来,如同水库中开闸放水一般,上一刻还干燥欲裂的河床,转瞬间就变成了荡荡漾漾的长河。眼下,他面临的也是同样的状况,本来坚固的石子好似一股湍流,裹挟着河床里的一切向前飞驰。 他双足发力,试图横扎马步,稳住身子,但整个河床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下游垮塌,他就像激流飞瀑中的舢板小舟一样,快速滑动,无法自主。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越陷越深,已经没到了大腿中段,继续发展的话,很快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蓦地,一条青色的长鞭甩过来,在他头顶翻了个漂亮的鞭花,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叶天不敢怠慢,扭腰发力,双手握住了鞭子。甩出鞭子的人随即大力回扯,把叶天拉出了黑色石子的包围圈,半空翻身,落在河床的东岸上。 那是一个戴着迷彩帽、迷彩口罩、身着迷彩防护服的男人,等到叶天松手,他便慢慢地将七八米长的青色牛筋长鞭卷起来,塞进腰间垂着的皮囊里。 “谢谢前辈搭救之恩。”叶天立刻抱拳致谢。当然,没有外力相助的话,他相信自己也能平安脱困,但对方的鞭子出现得很及时,使他少受很多磨折。 男人摇摇头,从皮囊里取出一瓶人头马,摘下面罩,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凌空丢给叶天。 叶天从不嗜酒,但经历了河道中的大变故以后,喝口酒压压惊是很有必要的。更何况,这瓶酒色泽沉郁,味道醇厚,必定是几十年酒龄的藏品。他一边喝酒,一边眺望河道。黑色石子流速越来越快,困住红拂女、虬髯客的巨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男人冷笑:“别看了,他们已经死了。传说这山底下藏着一条黑色巨龙,掌握着大山的命运。黑色石子就是黑龙为了攫取猎物而设置的能量收集器。死于其中的人越多,黑龙的活跃程度就越高。” “真有那样的传说吗?”叶天扼腕叹息。红拂女、虬髯客被困巨石中八年,耐住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不料却在一瞬间死无葬身之地。那条流动着的“石子之河”,远望过去,果真像是黑龙露出的脊背。同时,他也庆幸自己早早安排司空摘星等人离去,若是他们也失足深陷,结果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道,但凡传说,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就像附近的山民们口口相传山中藏着黄金堡垒那样。年轻人,回头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男人接过了叶天送回的酒瓶,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灌下烈酒。 此人的迷彩服拉链一直拉到领口,但一仰头之时,还是露出了脖子上暴凸的青筋和一部分青色的龙鳞纹身。而且,此人的袖口处很明显地闪现出“腕枪”的枪口。那种三枪管、三连发的近距离刺杀枪械是伊拉克人独创的,号称为“近战霸王”。 “朋友,你是伊拉克来的?”叶天警觉地退后半步。 “有什么问题吗?”男人垂下酒瓶,左手随意地擦了擦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比叶天更高、更壮,口罩上方露出的两道眼神阴沉沉的,像是一头沉思中的狮子。 “那么,你一定是青龙的人?”叶天沉住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没错,我是。”男人点点头,拧好瓶盖,把酒瓶放回半旧的皮囊里,再次抽回手时,一支两尺长的单管霰弹枪赫然在手,指向叶天的胸膛。 叶天早有防备,身子一侧,贴着枪管欺近对方,小刀横压对方咽喉。当然,男人的变招也够快,右手一抬,拳头抵着叶天的左肋,三连发腕枪也亮出来。兔起鹘落的连续变化中,两人的反应都是出于高手的本能,不假思索,也无暇思索。 “同归于尽吧。”男人说。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烟味,那是放浪不羁的江湖游侠们不可或缺的重要特征。 “很好,你不怕死,我为什么要怕死?”叶天毫不示弱地回应。 话虽这样说,两个人都没有动手,而是默默地僵持了几分钟,然后各自收手后退,放过了格杀对方的机会,也给了自己生还的机会。 “你是青龙?”叶天问。贴身一战,他进一步看清了对方的纹身,青色的龙鳞、龙爪一直延伸到对方的颈后去,两只手腕上也遍布龙须,可知身体正面、背面全都纹着巨龙。此时此地,除了青龙,应该再不会有人如此痴迷于龙图纹身了。 “我像吗?”男人把霰弹枪插回皮囊里,又去摸索酒瓶。 “像不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青龙?”叶天低声喝问。 “我是。”男人笑起来,嘴角的三四条刀疤一起斜挑,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的五官有着明显的阿拉伯人特征,与盟军扑克牌通缉令上的青龙稍有差别。彼时的青龙是西装笔挺、衣冠楚楚的伊拉克贵胄,此刻的青龙却是“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游侠,风尘仆仆,外表邋遢。也许,失去了国家的人都像是“丧家之犬”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不可能再过昔日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你很聪明,至少在我的江湖生涯中,从没有哪个人能令我有‘佩服’的感觉,而你做到了。喝酒就喝酒,动手就动手,做任何事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真正的大英雄、大人物一向都是如此。叶天,你果然无愧于‘万鹰之王海东青’的称号,只可惜……只可惜……”青龙忽然仰天长啸,声浪如同大海怒涛,一波连一波地回响着,鼓荡着。 第03章 天魔女与十面天魔大神 良久,山林中的回声才袅袅散去,而叶天的耳膜已经被震得嗡嗡作响。 叶天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青龙不像是一个坏人,与盟军通缉令中描述的杀人狂、政治野心家、伊拉克黑道魁首有着本质的区别。 “海东青,还喝不喝酒?”青龙问。 叶天摇摇头,青龙大笑:“如果此刻是在巴格达,我至少能请你喝几百种来自全球各地的好酒,当然也包括你们中国出产的茅台、五粮液、古井贡、汾酒甚至是北京二锅头。哈哈哈哈,可惜呀可惜,我们是敌人,而不是朋友。巴格达破城之前,你率领的特遣队杀得共和国卫队师胆战心惊,人人自危,是伊拉克人的大敌。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相遇,一定会全力出手,把你打成马蜂窝。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请你喝酒比请你吃子弹更有趣,哈哈哈哈……” 他豪迈地笑着一路向南走下去,一边走,一边唱起了一支忧伤的伊拉克歌曲。 叶天没有细听那歌词,但却听得出青龙唱的是“英雄迟暮、壮志难酬”那种发自内心的悲怆。 “石子之河”停止了流动,河道平滑得像结了一层黑色的坚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这种变化,叶天真的不敢相信半小时前河道里还矗立着长江矩阵的两大高手。如今,红拂女、虬髯客真的去了,一代高手,最终寂寞无声而亡。 叶天追赶上了司空摘星一行人,方纯的脸部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但她仍然没醒。 “她怎么样?”叶天的心一阵阵刺痛,恨不能代替方纯受苦,把她扛不住的压力全都接过来。 “还能怎么样?高烧不退,顶少也得有摄氏四十度,像一块电烙铁。叶天,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们总得给她找个医生,先把烧退了再说。”司空摘星满脸都是汗珠,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叶天摸摸方纯的手,热得发烫,并且她的四肢都在微微痉挛,已经呈现出高烧昏迷的征兆。 “这里没有医生,只有看得见的敌人与看不见的敌人。”叶天想到黑色石子汇成的河流与倏忽来去的青龙,太阳穴立刻隐隐作痛,一个头两个大。 “那就完了,瞪着眼睛等死吧。”司空摘星一屁股坐下,双手抱着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叶天握着方纯的手,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因为自己虽然爱她,却未能自始至终妥善地保护她。昔日的海东青曾率领特遣队于巴格达守军的枪林弹雨中轻松来去,毫发无伤,那才是绝顶高手的真实表现。现在,他连续受挫,无法荡尽迷雾杀透重围,脚下的羁绊越来越多。 “我还是一飞冲天的海东青吗?难道离开了海豹突击队,我就一无所成了?”他把方纯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散热,缓解高温。 “叶叔叔,这个给方姐姐,她就会没事的。”小彩慢慢地走过来,手中托着那只能够辟除毒蛊的冰蟾蜍,“我到了这里,就用不到这东西了。” 这只宝物一度落入了黑夜金达莱之手,叶天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重新回到了小彩身边。 司空摘星闷声闷气地说:“拿着吧拿着吧,以前我听莫邪说过,冰蟾蜍是大部分蛊术的克星。这么好的东西,这么能让黑夜金达莱那群鸟人拿走,所以我找机会偷了回来。” 冰蟾蜍静静地卧在小彩的掌心里,头顶似乎飘着丝丝白雾。 “没用的,她中的是牛头马面降,并且是苗疆下九流的炼蛊师创造出的复杂变种,普通解药无济于事。要想解除,必须得一个人出手。”那黑衣女子淡淡地说。 小彩没有理会她,而是蹲下身,把冰蟾蜍放进方纯的掌心里。 “谁能救她?”叶天沉声问。 “天魔女。”黑衣女子回答,“再向前五公里就能见到她。” 司空摘星一下子跳起来,精神大振:“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见天魔女!” 叶天没有过于激动,而是轻声追问:“若是请天魔女救人,还需要什么条件?” 黑衣女子冷淡地回答:“她想救,才能救;她不想救,任你是谁,都会被拒之门外。我很怀疑,这位朋友一听说到天魔女的修炼之地去竟高兴成这样,会不会是别有用心?” 司空摘星顿时愣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黑衣女子。 “方姐姐是个好人,天魔女一定会救她的。”小彩用自己的小手托着方纯的手,略显稚嫩的脸上表情坚毅。她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这段日子后,已经变得大人一样成熟。 “没错,没错。”司空摘星附和着说,紧跟着讪讪一笑,“可是,我们得抓紧时间啊,有好几路江湖人马都在向这边聚拢,憋足了劲奔着金山来的。我怕到时候天魔女还没出手,我们就全部被碾成肉酱了!” 叶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方纯的脸,冰蟾蜍入手一分钟后,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呻吟了一声:“哦……我这是在哪里?” 叶天大喜,立即回答:“是在大山里,我们已经离开了那道河床,你没事了对不对?” 他看见方纯的眼睛里布满了赤红色的血丝,纷纷乱乱地勾连在一处,看上去颇为骇人。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聊斋志异》里的画皮女鬼,咳咳……真是太吓人了,我根本不敢看镜子里那个自己。试着想一想,连自己都害怕看见自己的脸,别人呢?你呢?你会怎么想……”方纯说不下去,声音哽咽,热泪盈眶。 “怎么会呢?你会没事的。”叶天柔声安慰。 “我读过一些与牛头马面降有关的资料,中了那种降头术,皮肉将一直烂至骨骼。叶天,我实在抱歉,这一辈子恐怕不能跟你白头偕老了……”方纯靠在叶天胸膛上,终于泣不成声。 叶天一字一句地回答:“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陪你穿越风雨,直到你恢复从前的样子。”然后,他转身向着黑衣女子,“带我们去见天魔女吧,只要她肯救方纯,吩咐我做什么都可以。” 也许,他不该立下这种誓言,毕竟他的身份特殊,是政府秘密部队“长江矩阵”里的高级成员。他的生命和身体都属于这个至高无上的国家,必须时刻为了国家和人民奉献生命与热血。 “走吧走吧,咱们赶紧走吧!”司空摘星嘟囔着。 一行人继续向前,方纯昏昏沉沉地伏在叶天背上,不断地发出呻吟声。山谷中的小径越来越难走,有些狭窄处必须单人侧身才能钻过。还有些地方,石壁上爬满了狰狞丑陋的黑色甲虫,一俟他们走近,便张开蟹钳一般的前爪,发出恐怖的“嘶嘶”声。 “西北方……正西方有人接近,携带枪械……大概有十二人左右,脚步很轻……”方纯停止呻吟,低声发出警告。 叶天点点头,选择了一块石壁凹进处,把方纯放下来。此类地形中,如果敌人居高临下投掷手榴弹,他们只能坐以待毙。 司空摘星扳着指头点数:“俄罗斯钻石帮、外蒙套马索联盟、印度血环教、尼泊尔黑枪会、越南湄公河水贼……至少有十个帮派潜入了西南大山,等着瓜分黄金堡垒。我在大竹直二的文件袋里看到过这些帮派的资料,差不多都是倾巢出动,志在必得。再加上伊拉克青龙……老天,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那几个帮派都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黑道下三滥组织,向来以无信无义、杀人越货著称。 “怕什么?”叶天微笑起来,替方纯抚平耳朵边上的乱发。 “是呀,怕什么呢?”方纯也微笑着。 “哎哎,你们不怕?咱们分分秒秒都可能丧命在这座大山里——反正我是不怕,大不了一走了之,这次赔了本,下次再赚就是了。”司空摘星一边团团乱转,一边低声嘟囔。 “我出去一下,蹚蹚路,马上回来。”叶天在方纯耳边说。 “小心,那些人不是好对付的,千万别手下留情。”方纯回答。 叶天向前走出一段,然后沿着石壁向上攀爬,很快便到了崖顶。出乎意料的是,崖顶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凭着他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培养起来的灵敏嗅觉,很快就闻到了枪油、火药、铜头子弹的特殊味道,从而做出了最精准的判断:“三点钟方向、五点钟方向的灌木丛后面埋伏着两帮人马,分别是美式枪械和俄制武器。双方互为制约,谁都没有率先发难的意思。” 他觉得心情有些矛盾,毕竟跟这些黑帮人物从未有过过节,迄今为止,那些人也没有不利于他的迹象。若是贸然大开杀戒,总是于心不忍。毕竟黑帮成员良莠不齐,有些罪大恶极,有些则罪不至死。 “扑棱棱、扑棱棱”两只体型巨大的褐色山鹰从正南方十几步的地处飞起来,翼展超过六米,锋利的爪子和尖锐的喙上闪着森森然的耀目白光。 山鹰盘旋了一个大圈,唳叫数声,然后向着正西方扑落。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女人飘然现身,驻足在一棵五米多高的野核桃树顶端。她展开双臂,两只山鹰就落在她的小臂上。山风轻抚着她的长袍末端,纷纷扬扬,犹如一面诡谲无比的灰色旗帜。 叶天一见到那女人,头脑中忽然浮现起飘着乳香的奶瓶、摇摇晃晃的摇篮车以及一只关在竹笼里的巨大鹦鹉。他恍惚觉得,那五彩斑斓的鹦鹉就在自己头顶上跳来跳去,一边吃着谷粒,一边嘟嘟哝哝地学说话。那是一只失去了半边翅膀的金刚虎皮鹦鹉,它会说很多话,会说很多药的名字,他很愿意听它说话,而它总是把“枸杞”说成是“高级”。那鹦鹉就挂在沃夫子的药房里…… 他有些精神恍惚,不知道那女人是何来历,怎么会令自己胡思乱想到那些。 潜伏的两帮人马同时现身,成两段扇面形向那女人冲过去,总数约有七十人以上,全都平端着现代化枪械。 女人打了声唿哨,两只山鹰振翼飞去,而她也轻飘飘地冉冉上升,如一朵山坳里飘起的自在灰云。 潜伏者并非乌合之众,因为他们在第一波攻击的背后,各自埋伏了十名以上狙击手,依托山石构成的自然工事,同时向天空中瞄准。 叶天提前洞悉了这些,毕竟他是运动战、狙击战中的大行家,就在敌人第一波攻击发起时,他已经沿着乱石间的一条浅沟逆时针绕行,赶到了五分钟方向那几名狙击手后面,凌厉地徒手攻击,结束了五个人的性命。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马上抄起一支长枪,卧倒在两块大青石之间,向东南面的狙击手连续扣动扳机,爆头四人,射伤一人,瞬间瓦解了敌人的偷袭攻势。 那女人在半空中飘然旋身,两蓬银雨从她掌心里炸开,飘忽闪烁的银色粉末从半空洒落。攻击者来不及开枪,全都嘶吼着丢弃枪械,双手捂脸,满地翻滚。 叶天松了口气,卸掉空了的弹匣,从身边的尸体口袋里找到新弹匣,重新装在长枪上。 哗地一声,那女人落在叶天身前十步之外。她的脸上罩着一层灰色面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冷冷地望着叶天。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们?”她问。 叶天浑身一颤,感觉那女人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唤醒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你又是谁?”他站起来,迎着对方冷漠的目光。 嗖地一声,一条银灰色的软鞭从女人袖子里飞出来,准确地绕上了叶天的脖子,连绕三匝,猛地收紧。 叶天踉跄向前跑了两步,气息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金刚鹦鹉……背得出一长串药名的鹦鹉……在秋千架下,你用这样的软鞭卷住了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的脖子……我认识你……我真的认识你……”叶天艰难地吐出这段话,太多太多话一起涌上来,却全都堵在喉咙口里。 “什么?”女人手腕一振,放松了软鞭,倏地收回到袖子里。 “那时候,我听见你在背诗,背的是李太白的《长干行》。鹦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等着买菜归来的张嬷嬷从青菜里挑虫子给它吃。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铺着青石板的院子里,双手举着连环弩,对着……对着我。我站在一个竹编的摇篮车里,双手抓着小车的围栏,对着她笑。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我听不懂,回过头去叫‘娘’……”叶天的眼睛突然间湿润,双膝一软,向前踉跄跪倒。他的心疼得厉害,身体也因心疼而抽搐蜷缩成一张弯曲的弓。 有些事,不是记不起,而是深埋在心底,用其它杂事压住,刻意忘却。事实上,那口记忆深井里的泉并未干涸,会在某些时刻骤然喷涌,无法抑制。那些记忆温暖而遥远,他以为终此一生都不会重现眼前了,但在遇到这女人的一刻,所有冰冻的画面立即变得鲜活而闪亮起来。 “娘,娘——”多年的心理克制训练失去了作用,“娘”这个字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边爆发出来。 “你到底是……你到底是谁?”那女人半跪在叶天面前,面纱簌簌颤抖。 “我最早的名字……是叶神州,那是我父亲和娘一道起的名字……娘离开后,我父亲给我改名叶天,‘叶’是姓氏,‘天’是我娘名字中第一个字……”叶天的视线被泪雨模糊,他看不清面纱后的那张脸,但他知道,近在咫尺的这女人与自己有至亲的关系。 “你父亲的名字是……你娘的名字是……”那女人的声音亦颤抖起来。 “哈哈哈哈,这一次收获真是不小!苗疆一代神人天魔女再加上海豹突击队第一高手海东青都被咱一锅炖了,进山六个月来,总算没有白熬了。他妈的,能抓到这两个人,牺牲再多兄弟咱也认了。放信号弹,要所有人马向这边收网,顺便把海东青身边的人全抓了,免得走漏消息!” 五个人鬼魅般冲进了叶天和女人所处的这个半圆形平台,带头的黑脸瘦子率先用两杆霰弹枪,分别顶在女人和叶天的头上。其余四人环状站立,各自用长枪指着两个人的头。 “总算熬到头了,今晚大家可以好好喝一杯庆祝庆祝了!”有人附和着说。 “我爸爸……是叶沃师。”叶天呻吟着回答。他抬起头,只看那女人,对顶在身上的枪管浑然不觉。 “很好,很好……很好……”女人连说了三个“很好”,蓦地声色俱厉,“无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在我儿子面上,现在退出,可以保全性命。这里是苗疆圣地,容不得外人乱闯,滚吧!” 她稍稍起身,黑脸瘦子便贴着她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子弹斜射在侧面的石壁上,怪啸着弹开,崩起无数碎片。 “听好了,枪在谁手里谁就说了算。”黑脸瘦子大笑,“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还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演苦情戏。好了好了,等到回了俄罗斯,各路大买家们都到了,你就该知道所谓的苗疆圣地、蛊苗守护神不过是柜台上的一包货物,开什么价钱都是我们说了算!海东青,你是明白人,最好劝劝这疯女人别乱说乱动,我们可都是俄罗斯大毒枭马洛科夫的人,连美军海豹突击队都要给点面子……” 叶天转过脸,看着黑脸瘦子那双鬼火一样的亮蓝色眼睛。 马洛科夫是东欧最大的毒贩子、军火贩子之一,手下党羽众多,以贪婪、疯狂著称。叶天最早接到的情报中,便明确地指出,马洛科夫安排了大量线人搜罗与黄金堡垒有关的情报,野心勃勃,必定会插手此事。 “我们需要一些单独的空间和时间,可以行个方便吗?”叶天淡淡地说。山风吹过,他眼中的泪痕慢慢干了,混乱狂热的头脑也突然清醒,记起了自己肩膀上背负的巍巍重担。 “不可能,别做梦了——”黑脸瘦子手上的霰弹枪抵住女人的后脑,用力向下压了压,但只说了大半截话,鼻梁就遭了致命一击。 叶天暴起,一拳打翻对手,双腕后面各自弹出一柄尖刀,侧旋割断了黑脸瘦子左右两侧敌人的咽喉。接着,他同时翻起手腕,尖刀如高速工作的钻头一般逆时针旋转着,插入剩余两人的眉心,又从后脑贯通出去,在敌人头上留下一个古怪的菱形小洞。 黑脸瘦子对那女人的粗鲁行为,彻底激发了叶天心底的野性。他可以屈膝受辱,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受辱。 危机暂时消失,那女人一下子揭掉了面纱,露出一张五官精致、风华绝代的脸来。那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叶天少年时的梦境中,他也曾追着她喊哑了嗓子,直到冷汗涔涔、热泪满眶地醒来。 “我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我的儿子,我唯一牵挂的儿子……我以为自己会在大山里孤独终老,没想到上天仍然无比眷顾我,又把你送到这里来……”那女人双手托住了叶天的脸,轻轻笑着,但脸上分明流着泪。 叶天还来不及说什么做什么,骤然间闪现的危机又把他推向了死亡的渊薮,因为十点钟、十二点钟方向又有狙击手闪出来。他看到了伪装不善的狙击步枪瞄准镜上闪出的眩光,敏锐地察觉到了子弹射出枪膛穿破空气后的沉闷啸音,并且不仅仅是一人一枪一弹,而是四方向、四人四枪四弹,全都瞄准了那女人。 他倏地抓住女人的双臂,一扭一甩,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也就等于他把自己的后背变成了盾牌,完全遮住那女人。那是他的娘,一个孕育了他的、此生无可替代的人,他宁愿献出宝贵的生命,也要全力保护她。 “噗、噗、噗噗”,四颗子弹全都钻入了叶天的后背,四处飞溅的热血一下子抽空了他的体力和精神。于是,他无力地向前跪倒,双手滑落,抱住那女人的双腿。 “娘,我回来了……”他喃喃地低语,脸上带着满足而舒心的笑。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这种满足感,仿佛内心总在焦灼而急切地追索着什么,无论得到任何奖赏,都始终不能抵消这种痛苦的感受。现在,他跪在那女人面前,心头压着的沉重大石终于掀掉。 “娘,我回来了,不要再丢下我……”他说。 叶天在一阵古琴声中醒来,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紧紧地绑住了,像一个端午节早上的红枣粽子。视线之内,是广袤的青色穹顶,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 他艰难地转过头向前看,却见一张严肃的、钢浇铁铸一样死板的脸,不带一丝笑意地死盯着自己。除了五官之外,那张脸上刻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如同被蚂蚁包围的蜜罐。 “我是在哪里?”他低声呻吟着,想动动手脚,才发觉自己被一大卷青布整个儿缠住,足足缠了三四十层,只露着脖子以上的部分。 琴音继续响着,但那张脸却缓缓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开怀的笑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上翘如月牙,整张脸都因大笑而扭曲着,令他立刻联想到“爆笑、狂笑、捶地、笑瘫了”等等形容词。但是,那只是一张笑脸,他耳边听不到任何笑声,有的只是那种单调而清幽的琴声。 笑脸过后,即是哭脸;哭脸过后,即是鬼脸;鬼脸过后,即是怒脸…… 无数张不同的脸交替变换着,使得叶天头晕目眩,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娘、方纯……”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但不知道她们此刻是否还安然无恙? 第04章 囚龙之渊 “你醒了?”那女人走近,灰色的长袍在青石板上拖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别动,你的伤很快就好。”她的双手温柔地贴在叶天额头上,皮肤光滑,指尖微凉。 “你是我的——”叶天想叫她,但随即被她捂住了嘴。 “什么都不要说,过去的事都付诸于烟花流火,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是蛊苗圣地最深处‘囚龙之渊’的镇守者天魔女。把那些话都留在心里吧,最好永远都别说出来。”说完,她放开手,提起一把纤细的玉壶,壶嘴凑到叶天嘴边,微微倾斜,一股带着花草芬芳的清凉液体便倒进了他的嘴里。 不知不觉中,叶天又昏睡过去,四肢百骸痛彻心扉。他记起了贯入体内的四颗子弹,即使非淬毒弹、开花弹,也足够自己受的了。特别是在没有开刀取弹条件的蛮荒大山里,只怕那四颗钻入体内的子弹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在他醒醒睡睡的交替过程中,那些表情各异的脸一直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旋转着。于是,从大理蝴蝶山庄起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在眼前浮现出来,生生死死的每一个人、每一场恶战也都依次还原。他没想到天魔女是自己的母亲,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母子相聚,更没想到天魔女不容许他说任何话…… “这是梦吗?这是梦吧?”他想。 那些怪脸最终化为一张脸,那就是方纯的笑脸。 “你没事了。”她的脸俯下来,正对着他微笑着,一边操着一把老式的剪刀剪开青布,把他从厚重的包裹里释放出来。 他慢慢起身,觉得身体轻捷灵便,毫无中弹重伤的迹象。 “天魔女救了所有人,而且会永远地庇护小彩,我们肩上的担子总算可以卸掉一点了。”历尽波折,方纯眼中依旧有着动人的神采,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 叶天站起来,前方二十步之外,一尊巨大的雕像缓慢地转动着。那雕像没有四肢与身体,只有一张——不,是十张表情各异的脸,平均分布在雕像表面。 “我记得这情景,昔日孔雀、元如意塑造的幻境世界里,就有这尊十面天神,还有十世之塔……”记忆开始涌动,叶天回想当日那种波诡云谲的幻境以及孔雀、元如意、小彩、司空摘星以古文长诗隔空激战时的情景。也许,当日一战,正是预示着今日的转折变化。无论如何,他看到了天魔女,找到了心灵的最终归宿。 “走吧,所有人在等你。”方纯向他伸出手。 “去哪里?”他问。 “去囚龙之渊,那里才是蛊苗圣地中最神秘的所在。天魔女说,站在囚龙之渊的尽头,人类才能明白这世界的最终奥秘。”方纯叹息着环顾四面,“十世之塔是苗疆最神秘的地方,而今我们已经身在塔中。江湖上对于这座塔的传说成千上万,但没有一种是真实而准确的。叶天,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中国苗疆隐藏着的大秘密永远超乎人类的想象……或者可以这么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我们脚下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埋藏着太多未知之谜,即使穷尽天下智者的脑力,皓首穷经,白发三千,也未必能解答万分之一。人类绝对没有必要忙着探索宇宙星空的秘密,反而应该掘地而下,研究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 此刻这高十几米、宽几十米的阔大山洞里只有他们两人,而那些断断续续的古琴之声,全都是洞顶滴落的水珠落入凹处水潭所造成。大部分石壁的下端都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浓密的深青色苔藓,那是山洞已经存在了几十、几百年漫长岁月的真实见证。 两人携手绕过那尊十面天神,沿着一条倾斜的石阶向下,大约下降一百级台阶后,到达了一个椭圆形的天然石台。黑衣女子、小彩正坐在石阶上休息,司空摘星则是抓耳挠腮地四处溜达,一刻也不安定。 “喂喂,叶天,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司空摘星跳过来,不停地挠着头发,边走边飘下灰白色的头皮屑。 “随你好了,先听哪个都行。”叶天淡淡地回答。 “那我先说好消息,只要从这石台下去,就能到达天下炼蛊师个个向往的‘囚龙之渊’,据说这里是世间任何蛊虫的力量之源,又被称为‘虫之圣地’。我们到达那里再回来,以后就不怕任何蛊术、降头术的侵害了,等于是提前注射了他奶奶的免疫效果无比强大的疫苗,你说好不好?”司空摘星一个跟斗翻到了石台边缘,探头向下面幽暗的深渊中眺望着,像是一头见猎心喜、心痒难耐的大猴子。 叶天握紧了方纯的手,心中一喜,如果她身中的‘牛头马面降’也被连根拔除,那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坏消息呢?”方纯淡淡地问。 司空摘星挠着后脑勺回答:“坏消息就是你中的牛头马面降几乎是无解的,连天魔女都没办法处理。” 叶天的心猛地一沉,五指下意识地攥紧,令方纯“呀”地叫了一声。 此时,小彩站起来,大声说:“走吧,天魔女在下面等我们。” 她没有看叶天和方纯,带头走下了平台正前方的台阶。 “真是抱歉,我们是朋友,所以只好实话实说。如果在这里都治不好牛头马面降,世界上就无药可解了。不过,别难过,如今的整容技术那么发达,被降头术破坏掉的,肯定能用整容术弥补回来。走吧,我们先到谷底看看那里有什么!”司空摘星跟上去,黑衣女子也起身跟随。 “没错,就算花容月貌没有了,我还是方纯。大不了,完成这项任务后就隐退山林,再不露面。”方纯淡淡地说。 叶天的心情越发沉重,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她,只有牵着她的手默默前行。 那些之字形回转的台阶开凿于兀立的山崖上,每下行三十级就有转折,绕着那山崖一段一段顺时针下行。在这里,空气是完全静止的,台阶外即是万丈深渊,不小心跌下去就将粉身碎骨。向远处看,百米开外是另外的山峰、绝壁、悬崖,两下之间根本无法飞渡。形象一点说,他们脚下的山崖是一根深谷中凸起的手指,孤绝挺立,无邻无伴。 大约下行了五百多级台阶,他们已经深入地下,石阶外的世界渐渐变得昏暗。 “看外面那些……”方纯抬头,指向正前方。由于极度震撼,她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左手攥紧了叶天的手指。 前方的虚空世界中,有许多石头、树木、花草静静地浮在半空里,完全静止,一动不动,如同嵌在一大块水晶玻璃里的标本一样。 方纯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触不到玻璃,只有空气,但那些东西又是凭借什么样的力量克服无处不在的地心引力后轻易悬浮在那里呢? “别去。”叶天轻轻环住方纯的腰,制止她要向台阶外踏出去的意图。 “我只是……这一切太难理解了,我只是想看个究竟。”方纯苦笑,深吸了一口气,带头前行,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其实,世间万事万物,有些疑惑能够获得答案,有些则是绝对无解,比数学界的“猜想式难题”更难解答。正如苗疆蛊术、南洋降头术、危地马拉黑巫术、墨西哥毒人术、日本忍术一样,统统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绞尽脑汁、穷尽智慧,也无法破译其中的奥秘。 再下降了一百多级台阶,悬浮空中的物体越来越多,竟然包括了一种双头、红眼、黑鳞、三尾的怪鱼,身体有五米多长,头上脚下,与一头巨大的青色长毛野象紧贴在一起。距离它们不远处,则有一大群穿着兽皮铠甲、提着青铜重剑的男人,或坐或立,或仰视或低头,每个人的动作都不一样。 “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方纯站定,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这千奇百怪的景象。 叶天摇头:“不知道。” 他的定力强于方纯,所以看到这些诡谲莫名的事物时,仍能镇定如常,就像他获知天魔女是自己的母亲时,也能坦然接受,无任何狂热过激、大喜大悲的举动。 “我希望咱们看过这么多怪事之后,还能回到真实世界中去,脑子也不会坏掉,仍然像正常人那样……”方纯闭上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眼中看到的景象全都甩掉,保持一颗淡然之心。 她闭上眼之后的样子单纯而美丽,像一朵开放在朝阳下的白色雏菊,有着无法形容的感染力。当她的发梢扫在叶天鼻尖上时,叶天忍不住张开双臂,把她轻轻拢住。他不敢太用力抱她,仿佛怀中的女子比雏菊更娇嫩,一碰就要失去了绰约的风姿。 “我原以为……你始终像海东青一样骄傲而冷静,连浑身的血都是冷的……我甚至无法判断你到底爱不爱我,到底是把我当女友还是战友?”方纯低语,仰起头,下巴抵在叶天的胸口上。 “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在这片大山里,炽热的爱情不能保证我们活下去,而只会耽误事。方纯,我只想说,好好活着,无论咱们遭遇什么挫折,都要一直保持坚定的信念,好好地活着走出大山。”叶天微笑着,静静地享受着方纯似嗔实喜的苛责。 “很好,我听你的,长江暗桩。”方纯轻轻笑起来,漆黑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长睫毛一闪,唇边浮出促狭的微笑。 叶天笑着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难道在禁锢虬髯客与红拂女的巨石边留下了窃听器?” 方纯点点头,但随即笑着反问:“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苍鹰以眼光犀利而著称于飞禽世界,海东青则是万鹰之王,眼神之利,当世无敌。我的窃听器伪装再巧妙,瞒得过别人,又怎能瞒得过你?你故意留着它,就是要向我通报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吗?”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江湖高手,太多事不用明说,一举手,一投足,自己的心意对方已经了然于胸。 叶天猜到方纯会窃听他与虬髯客、红拂女的谈话,故意不去阻止,也是下定决心要向方纯完完全全地表明身份。大决战即将开始,面对青龙那样的高手,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为防不测,他想把自己的秘密全都告诉方纯。 叶天叹了口气,忽然问:“记得泸沽湖一战中出现的莫邪吗?临死前,她在我掌心里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是‘108’。那代表什么?那就是她在长江矩阵中的代号——‘长江108号’。长江矩阵身为保国护民的精英部队,每个人都愿意为了国家和人民而献身,不管死后有没有鲜花和掌声。我想,必须要有人把这些真正的勇士记录下来,留诸后世,让所有的后来人都明白,手上的幸福来之不易。知道吗?每年都有矩阵人员丧生,每年我们的花名册都在变。根据概率,每个人都可能下一秒丧生,死神对待一切人都是百分之百公平的。” 由莫邪他也想到了自己,对方死时,由自己接收她的身份信息,自己死的时候呢?这些断简残篇的秘密又该托付给谁? “国际刑警组织内部都知道,‘长江矩阵’是中国政府机构中的精英部队,多年来,为了中国乃至于亚洲地区的和平牺牲良多。那些牺牲的人是真正的斗士,必将名垂千古,功德不朽。”方纯感慨地说。 叶天苦笑,像莫邪那样的潜伏者是永远都不会被记载于功劳簿上的,她就像一颗小小的沙粒,瞬间消失在海浪卷过的沙滩,即使是她的上线与下线,也不复记起。 “不管怎样,我们来了,就要解决一切问题,不是吗?”方纯轻轻地问,拖着叶天继续向下。 短暂的甜蜜隐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眼中所看到的越来越多的诡谲景象—— 悬浮空中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多,许多兽类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双头、双身、牛头蛇身、马头狗身……丑陋之极,令人作呕。他们甚至看到了一条盘着身子吞吃自己尾巴的白色长蛇,体长足有二十多米,模样狰狞而邪恶。更有甚者,他们还看到了一群青色的野狼跃起在半空,撕裂分食着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怪人…… 比起这些,泸沽湖大熔炉下的一切异象又变得微不足道了。很难想象,这些东西是怎样被保存下来的,又是在什么时间留下的,竟然怪异到无法解释、无法想象的地步。 阶梯的尽头是一块二十米见方的正方形广场,地面并非铺砌青石,而是整块的巨大石板,空旷干净,平坦豁达。 天魔女站在广场的正中央等他们,身上仍然披着灰色长袍,但不再用面纱遮挡。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从那张精致而美丽的脸上看,她仿佛只有三十上下的模样。在她面前,连正当花样年华的方纯都自愧弗如。 “欢迎你们到这里来。”天魔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从五人脸上扫过,然后望定了黑衣女子,“尤其是你。记得很久之前,你在十世之塔外长跪三个月,请求拜入我的门下。我被你的诚意感动了,也看出你是一块修炼蛊术的好材料,所以准你入门。可是,你后来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黑衣女子本来站在小彩的左手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她如遭当头一棒,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焦急地分辩:“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做过!” 她的背后,就是这座山崖的根部,从地面起五米高度内,石壁被刮得光滑如纸,上面写满了不同语种、不同颜色的文字,并且每一段文字的后面,都有或方或圆的朱红印鉴。叶天目光所及,只仓促看到一句草书中文,字义是“心火炼锁囚禁狂龙急急如律令”,后面的印鉴则是梅花小篆体、阴文镂刻的“龙虎山中神”五个字。那圆形印鉴有碗口大小,交替反射着冷森森的红黑两色光芒。 叶天明白,那五个字代表的是清朝末年江西龙虎山一位著名的道教隐士,本姓欧阳,名为“中神”,据说已经修炼到白日飞升、元神出窍的境界,擅长于辟邪降妖,被当地老百姓奉为“活神仙”。此刻石壁上的印鉴,就是欧阳中神留给后人的“辟邪中神令”。 由此可见,其它的文字和印鉴也绝不是平凡人留下的,而是出自于各门各派的大师级人物。 五米向上,高度在十米左右的位置,从左到右镌刻着“囚龙之渊”这四个狂草大字,每一个字的面积都超过四平方米,铁钩银划,意态狂野,仿佛四条飞舞空中的乌金铁链,把“囚龙”之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黑衣女子一直后退,直到背部抵上石壁,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青龙的奸细——贺伊斯,在这囚龙之渊里,由不得你撒谎抵赖的。要知道,这里是蛊苗禁地,万蛊之源,口不应心者,必定遭蛊虫反噬脑髓而亡。”天魔女张开双臂,宽大的袍袖披拂着,如同一对灰色的羽翼。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黑衣女子矢口否认,但叶天、方纯、司空摘星脸上同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三人是测谎、说谎的大行家,从她眼珠连转、两颊潮红、肩膀拱起、双手扭结的几个动作看,她一定是在撒谎。 “那好,贺伊斯,你敢不敢发毒誓?”天魔女厉声喝问,那张美丽的脸庞也罩上了一层寒霜。 贺伊斯迟疑了一下,举起右掌,五指并拢,横压在自己的心脏位置。 “喂——”小彩突然开了口,远远地摆摆手,“不要发毒誓,你担当不起的。在这里,任何人都有可能瞬间毁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在前面那深渊里徘徊游动着。我相信,只要你开口发誓,就将成为那力量的猎物。” 贺伊斯越发迟疑了,背靠石壁,嘴唇艰难地噏动着,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呵呵,不要勉强自己了嘛,江湖上你背叛我、我背叛你的事多得是,又不是什么非死不可的大问题。再说了,发发毒誓有什么呀?江湖人把发毒誓当成喝凉水,一天发八遍也没事,你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内讧的,还是先谈谈正事吧?所谓正事呢,就是天魔女阁下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找黄金堡垒和蚩尤的面具……”司空摘星口沫横飞地跳出来,一副团团转、和事佬的模样。 叶天注意到,石壁上的文字刻痕里有着无数的米粒大黑点,像是蚜虫留下的卵。如今贺伊斯紧靠在石壁上,那些黑点便迅速行动起来,爬上了她的衣服和头发。 “我……我的确是……”贺伊斯动摇了,终于肯低下头,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把你的行踪报告给青龙,他会赠我一幢西班牙别墅和一张永不封顶的银行卡,让我生活在无限快乐之中。” 人类的贪婪本性任何年代都无法更改,而金钱和房产则是击倒意志薄弱者的不二法宝。 “有了那些,你就快乐了吗?难道你忘了,身为一名炼蛊师,最终极的快乐是获得蛊神的力量,与蛊神身心合一,超脱于红尘俗世之外,而不是去追逐声色犬马的享受。我没想到,你那么辛苦才进入我门下,却不知珍惜……”天魔女的声音中透着无限的惋惜。 “青龙就要来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像我一样,赶紧臣服在他脚下——”贺伊斯既羞愧又诚恳地说。 “呸,青龙算是什么东西?这里是‘囚龙之渊’,他来了,也活该被禁锢于此,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天魔女焦躁起来。 蓦地,贺伊斯的头顶炸开了一长串橘红色的小火星,踉跄倒地,发际渗出的鲜血迅速流满了整张脸。 “你是自戕还是要借我的手了断?前者,我可以认定你是知错能改、改而能返;后者,就是你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了。”天魔女慢慢地踱过去,单手扣在黑衣女子的肩上。 “我只是一念之差……青龙的力量只手遮天,没有人能与之对抗。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气象万千,我们总是躲在这里,已经与时代脱节了。师父,任何奇妙的蛊术都将被现代化的高科技仪器破解,就像青龙的人能够借助仪器穿越‘武侯八卦阵’一样。我们这里不是世外桃源,总会被外人攻破的。”贺伊斯七窍流血,小火星不断地在她头上、身上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声。 天魔女冷笑着呵斥:“苗疆蛊术是无法破解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科学、巫术、神学、化学所能解释的东西。就像我们四周那个悬浮世界一样,谁能解释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是怎样克服了地心引力,突兀地浮在空中的?你只看到了敌人的长处,却忽略了自身的长处,这种思维模式是最可悲的。” 贺伊斯死气沉沉地笑了一声:“师父,你可以不听我的劝告,但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已经过时了。” 天魔女冷哼了一声,手掌移到了贺伊斯的头顶上,看来转眼间就要痛下杀手。 第05章 红龙即是1999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方纯忽然在叶天的耳边问:“青龙来了?” 叶天点点头,远眺台阶方向。虽然那里仍是空荡荡的,但他能感觉到澎湃的杀机正在迅速逼近。 “我真正担心的是,青龙不是青龙,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方纯又忧心忡忡地说,随即自言自语,“如果青龙不是青龙,那他是谁呢?巴格达一战后,伊拉克已经没有真正的擎天之柱,剩下的全都是草莽流寇,根本不懂得治国大计。” 叶天慢慢地俯下身,耳朵贴在石板上,谛听远处传来的动静。 这一次,他的“伏地听音”没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了来自地底的沉闷喘息声,似乎有一只庞然大物正在由沉睡中渐渐醒来。他猜不透那是什么,但自己的心却不得不又一次悬起来。 “青龙势大,我们——”方纯的愁眉皱得更紧了。 “这样的对决终归避免不了的,躲也躲不过去。”叶天起身,又低头看看脚下。 “你为什么不提前调动长江矩阵里的大批人马,赶来围剿青龙?现在,失去了先机,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方纯有些遗憾。以长江矩阵的实力,就算不能全歼青龙人马,至少也能重创对方,让严峻的形势得到缓和。 “长江矩阵里的人被‘星际之门’的事忙昏了头,根本拿不出多余精力应付西南山区的事,我们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叶天也很无奈。中国大陆边疆辽阔,有太多危机事件需要长江矩阵里的人去解决,组织永远处于人手短缺的状态。 最重要的是,因“蚩尤的面具”丧命的人已经太多,他不愿再有矩阵人马无辜牺牲,想凭一个人的力量把全部危险扛下来。在海豹突击队中,他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永远都是为集体、为他人着想,这才是取胜的关键。 方纯黯然叹息:“这一次我们遭遇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只怕一两个人是扛不下来的。” 贺伊斯突然凄厉地大声惨叫,她的头顶冒起了阵阵白雾,伴随着不知名的怪虫发出的“嘶嘶”怪声。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贺伊斯在地上翻滚着,不停地伸长了脖子,将自己的额头撞向石壁。 “叮叮咚咚、叮叮叮叮……”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过,一个拳头大的青色铜铃从台阶上一路滚下来,内部大概是藏着可以朗读唱歌的微型播放器,一停下来,便发出“哈哈哈哈”的豪迈笑声。 铃铛到了叶天脚下,他毫不犹豫地抬脚,把它踩在脚下。 “是青龙。”他低声说。 嗖地一声,青龙挟着一股劲风冲下了台阶,从叶天身边经过时,脚尖一勾,将铜铃挑在半空中,一把攥住。 “又见面了,哈哈哈哈……”他看看叶天,左手摸着下巴,仰天大笑。 叶天心里有种奇怪的感受,对青龙有天生的好感,而不是之前提到“青龙”二字时全身心都充满了愤怒。 “没错,人生真是奇怪,我们没在巴格达碰上,山不转水转,终于在此地碰面了,而且一碰就是两次,不能不说是大有缘分。”叶天淡淡地回应。 青龙身子一晃,飞到贺伊斯旁边,低头扫了一眼,鼻孔中冷哼一声:“她就要死了,不如直接帮她施行安乐死,也算是超度残生、积累阴德吧!” 天魔女昂然回答:“炼蛊师的性命因蛊虫生、因蛊虫死,那才是一个完整的自生自灭过程,如果外人妄加援手,那就是破坏了她的修行。” 贺伊斯呻吟着,翻滚着,身子忽而蜷缩,忽而挺直,痛苦万状,无法用语言形容。石壁文字的笔画中,渐渐多了各种颜色的光点,蠕动着,跳跃着,全都移动到贺伊斯身上。不知不觉中,她的皮肤和衣物表面也开始自动发光,犹如无底深海中一尾垂死的幽光磷虾一般。 “我替你超度她,等她死了,我们再来谈正事。”青龙大笑着伸出左手,按在贺伊斯的肩头上。 “这里是苗疆蛊苗禁地,轮不到别人插手——”天魔女伸出右手,格挡青龙左臂。 瞬息间,两人的两条手臂扭在一起,闪电般拆解了几十招。随即,青龙发出一声急促而高亢的咆哮,天魔女躬身而退,斜飞起来,冉冉飘落在二十步之外。随着她的双脚一起落地的,还有短短的一截灰色衣袖。 “我们要做的事,无人可挡,就算是联合国与美国人来了,都只有瞪眼干看的份。”青龙大笑着说。他的手掌触到贺伊斯肩上,那些各种颜色的光点便自动传到他的手背上,最终凝聚成一个核桃大小的彩色光球,之后便啪地一声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为我们做事,就是我们的人。怎么处置她,只有我们能做主。”青龙收手,贺伊斯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死去。 阶梯入口处,又出现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四名壮汉抬着的一副简易担架,径直到了石壁前,弯腰放下。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全身都被白布罩着,显得十分怪异。 “猜猜这是谁?”青龙向叶天笑着。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闻见空气中增添了TNT爆炸物残留的火药味,又仔细地看着白布下的身体轮廓,试探着问:“似乎是关塔那摩海底铁狱来的梅森将军?” 青龙大笑,挥手揭掉了白布,下面那人赫然就是一直与大竹直二同行的梅森将军。只是,他的脸上多了十几条纵横的口子,右臂也被炸去一半,裹着厚厚的纱布,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已经变成了一个狼狈之极的重伤员。 “没错,就是梅森将军,昔日海底铁狱的最高长官,也是所有伊拉克战俘们的噩梦。现在,他是我们的阶下囚,任我们驱使,随时都可能丧命。我一直都知道,命运之手覆雨翻云,只会偏袒青睐于最强者。海东青,你是不是同意我的观点?”青龙按下了担架侧面的按钮,随着一阵机括滑动的嘎吱声,担架竟在几秒钟内重新组合为一张行军椅,梅森也由睡姿变成了坐姿,并且慢慢睁开了红肿的眼睛,惊惧地打量着四面完全陌生的环境。 方纯忽然低语:“不要被青龙的话迷惑,他是劲敌。千万谨记自己的使命,一有机会就展开反扑,我们不是来听故事的。” 叶天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目前的制胜关键点,就是扼守阶梯入口,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扫了一眼天魔女,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被青龙摧毁了斗志。 “这是什么……地方?”梅森嗫嚅着问,嗓子里仿佛塞着棉花,声音含混不清。 “中国的蛊苗禁地、西南大山的囚龙之渊、神秘力量发源地——呵呵,当然也是你跟大竹直二一直在寻找的十世之塔下面的世界……将军阁下,我希望你把在海底铁狱里搜集到的情报全都说出来跟大家分享,不隐瞒,不编造,也不妄加评判,我们需要最真实的资料。你好好说,我们好好听,双方合作,各取所需,好不好?”青龙绕着那行军椅转了一圈,不知触动了哪里,椅子的扶手下面便亮起了一盏红灯。 “那是什么?”叶天沉声问。 “那是一枚微型遥控炸弹,爆破伤害覆盖面积为四平方米。也就是说,只要将军阁下说的话偏离主题,就会被炸成碎片,留在这囚龙之渊里。我是很讲道理的,奖罚分明,绝不姑息养奸。”青龙拍了拍梅森的肩,慢慢地退开。 “四十一名敌人——不知后面还有没有?也不知每个人身上携带着什么武器?没办法,我只能一上来就拿下青龙,用他做挡箭牌。”叶天在心底默默地告诉自己,并不动声色地活动着脚趾、脚踝、膝盖关节,以确保自身有充足的爆发力,瞬间突破与青龙之间的十米距离。他看清了天魔女与青龙交手的每一个细节,判断青龙的破绽是在左侧肋部、腰间。 “资料太多太多了……我怎么知道你……愿意听什么?”梅森吃力地瞪着眼,眼角不断地渗出血水来。 “那么就从‘1999恐怖大王’说起吧。”青龙好整以暇地回答,似乎已经吃定了所有人,任何事都不用急在一时。 此刻,他的后背景是石壁上的一幅竖向文字,既是字,又是画,所有文字像被狂风吹斜了的蒿草一样,全都向左侧倒去。相邻的几幅文字和图画,也有着同样的风格。整体端详,几幅不同笔体、不同颜色的文字竟然有机地相连,变成了一幅气势宏大的图画。 “好吧……好吧……”梅森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青龙挥了挥手,马上有人走上前,手中握着一支红色的一次性注射器,利索地扎进了梅森的后颈,将针管里的液体推注进去。那大概是一种高效能的刺激性药物,一针下去,梅森突然有了力气,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也突然睁大了。 “你采用这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方式刺激他,只怕维持不了太久。”叶天立即提醒。 青龙摇摇头:“我并不需要他活太久,只要把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秘密交待清楚就好了。更何况,那些资料我全都知道,只是借他的嘴验证一遍。” 当叶天与青龙目光相接时,他刹那间觉得,青龙与背景中蒿草状文字是融为一体的。换句话说,青龙也变成了位置略微凸出于画面的一棵蒿草,若是一击不中,青龙就会隐入画面,失去踪迹。 “原来,青龙一踏进来,便选择了最有利于自身的位置站定,真不愧是阿拉伯世界里的至高强者,一言一行都有着极深的用意。我能控制住他吗?我该怎样扭转败局呢?”叶天骇然,他慢慢地摊开手掌,发现掌心里湿漉漉的,已经全都是冷汗,指肚发滑,肯定将影响出刀的手法与速度。 “说吧。”青龙催促了一句。 梅森清了清喉咙,低沉地开始叙述:“‘1999恐怖大王降临’是传奇古书《诸世纪》里的句子,那本预言书里的话本来就语义晦涩,驳杂难懂,再加上迄今为止已经翻译为全球各地数十种版本,每个国家的人对它都有不同的解读,所以太多谣传掩盖了事实真相,把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预言推演成了电影导演、无聊作家赚钱的噱头。我必须承认,在接触到火神之前,我对‘恐怖大王’的认知也很肤浅——” 他停下来,环顾着所有人,脸上浮出了讽刺嘲弄的笑意。 “嗯,请继续,我们要听真相,而不是说书人的表演。”青龙并不买账,对梅森的笑视若不见。 梅森继续向下说:“火神是关塔那摩海底铁狱里一百大重犯之一,获得了监狱内部的特殊监控,摄像系统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无缝隙监控,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发声都会被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我们需要他脑子里的大秘密,美国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强大,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太多大秘密,在信息技术方面全球领先,比别的国家至少先进二十年以上。我单独提审火神不下一百次,各种古老的和现代的刑讯手段颠倒使用了四五遍,始终一无所获。最终,我在一组心理学家的帮助下,反推火神的成长史,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审讯方法。我们选择了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八位华人女性,分别打扮成火神生命中每一个年龄段里的倾慕对象,反复送入他的囚室,成功地打开了他的心锁……” 叶天忍不住想:“美国人的毅力真是顽强,连审讯工作都像是在搞科学研究,但唯有如此,才会有实质性的重大突破。其它国家的警察和军队真应该放下架子与成见,谦虚地向美国人学习才是。” 在海豹突击队时,他对军方的刑讯工作偶有涉及,各种各样的心理战、折磨战、诱惑战手段层出不穷,几乎已经穷极了“审问”的终极领域。而且,参与刑讯的,已经不止是士兵和打手,更多学者、心理学家、生物学家、药理学家都参与进来,将“审问”化为一项专门的研究学科。由此可见,美国人对任何研究都充满了热情,再加上人力、物力、财力的支持,其科学成果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比肩的。 “啪、啪”,青龙开始鼓掌,以示对梅森的钦佩。 梅森只做了稍微的停顿,继续说下去:“火神说,他已经活了大半个世纪,对于生死很看得开,就算马上拖出去执行死刑也不害怕。可是,他很遗憾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没有转达给最合适的人,那些事很重要,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我把他请进了办公室,打开所有的监控设备,不但记录了他说的话,也把资料变成了文字,火速传到五角大楼去……” 当年,梅森以为上司会嘉奖他,但最后什么也没捞到,因为五角大楼的专家们对《诸世纪》根本就不感兴趣。在那些专家看来,战争就是一方通过高科技打败了另一帮,以实力说话,无需分心顾及那些漫无边际的古老传说。 在这种情况下,梅森突然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有了轻度的抑郁症倾向。于是,山口组的谍报人员趁虚而入,把他发展为山口组的间谍人员,而负责策反他的,就是大竹直二。 梅森带领伪造身份后的大竹直二进入了海底铁狱,面见火神,重新聆听了他的叙述。 火神所说的重要内容如下—— 泸沽湖下的秘密洞窟里藏着遗传自远古的神迹,中国江南霹雳堂的第一代创始人雷九幽曾经误打误撞进入遗迹,领悟到了“火器和炸药”的使用诀窍,出山之后便创立了霹雳堂,以神出鬼没的爆炸武器威震江湖。雷九幽临死前,告诫子孙后辈,绝对不要进入遗迹,那是一个“非人”的世界。从雷九幽往后的几代弟子中,不断有人抵不住诱惑,进入泸沽湖下,结果一出来就疯癫发狂,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不断发出“人类毁灭”的呓语,几个月内必死。这种例子越来越多,霹雳堂掌门人便立下了“入遗迹者当场杖毙”的铁律。 火神幼年时遭同门迫害,对人生充满了憎恶与厌倦,蔑视霹雳堂的一切戒律,便在成年后独自一人进入了遗迹。他看到了浮游空中的长蛇,并在神秘声音的召唤下一直攀登上大熔炉的顶部,受到特殊的启迪。那声音告诉他,巨蛋中孕育着无比强大的超级武器,只要培育成功,就能获得统治世界的无上权力。在那声音的帮助下,他看到了远古时代的天神大战,而巨蛋就是某个天神未来得及使用的最后一批武器。 那时,火神的心理是极度扭曲的,对霹雳堂乃至全部中国人充满了仇恨,于是火速回到日本觐见天皇,说明了遗迹内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日本要派出特遣队进入泸沽湖北部山区的引子。毫无疑问,只要日本人取得了巨蛋,再加上火神的悟性,一定能制造出傲视全球的超级武器。 意外的是,日舰“雪风号”上的刺杀一战中,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发出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命蛊术,当时那种惨绝人寰的场面,突然令火神的思想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仿佛从一个沉睡的噩梦中一下子惊醒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流着中国人的血,根也深植于中国土地上。他能预想到,自己带领日本人取得巨蛋、制造出超级武器后,将会造成生灵涂炭、世界毁灭的人类悲剧。可以说,玉罗刹用自己的死唤醒了他的良知。 由“雪风号”向泸沽湖进发的过程中,他几次要借机逃走,都被日本人抓住,受尽酷刑,最后被囚禁在一个铁笼里。当时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他反抗,日本人的数百种酷刑和生理毒药逼出了他头脑中的秘密,并被四名士兵抬着随队前进。后来,日本特遣队遭到云、贵、川三地的排帮、土司自卫队、魔岩教、五毒教的联合突袭,队伍溃散,火神趁乱逃出来。 大概在一个月后,他和四名日本科学家都做了国民党的俘虏,被押送到中国重庆西北郊歌乐山下杨家山的中美合作所总部。 中美合作所即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简称,是二战中中国和美国军事情报机构合作建立的战时跨国情报机构,其目的是中美之间加强军事情报合作,共同打击日本。该机构的经典战例是准确提供情报,使得美国空军得以击落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 很快,火神便作为特别战俘,运往美国本土,与美国人捕获的所有科学家一样,软禁关押,成为与世隔绝的“特殊人群”。 火神告诉梅森,那声音告诉过他“1999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预言,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过《诸世纪》这本书的名字,可是从大熔炉退出后,他就能用各种文字写下那段话了。 梅森断断续续地描述了火神临终前那一晚发生的事,中间几次接受了注射,精神时好时坏。 “海东青,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青龙率先打破了沉默。 叶天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八个字,此时此刻,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见解,胜利果实都会被青龙夺走,索性什么都不说。 没有人说话,只剩梅森的粗重喘息声。 “我认为,大炼蛊师玉罗刹的诅咒已经贯穿了二战历史,当时身在‘雪风号’上的每个人都受了诅咒,只不过发作的时间有早有晚。中国的苗疆充满了神秘莫测、邪恶恐怖的东西,而以蛊术杀人,大概就是其中的精华之一。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做了无数准备工作,收买了分散于世界各地的一千五百名炼蛊师、降头术大师、南洋巫蛊术高手,并且去芜存菁,只保留了一百名在我身边。聚合这一百人的力量,足以克制天魔女的蛊术力量,是不是?”青龙挥手,有十名脸上戴着黑色面具的人走出来,有高有矮,有男有女。 天魔女冷笑一声,孤傲地昂着头,对青龙的话不做置评。 叶天远眺着她,明明是母子相见、抱头痛哭的一幕,却变成了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的战场。他解不开眼前的困局,因为青龙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你们可以说话了。”青龙大笑着说。 十个人慢慢散开,呈扇面形围向天魔女。面具遮住了他们的脸,只有十双颜色各异的眼睛露在外面。 “海东青,你觉得这一战哪方胜算大一些?”青龙又问。他的身体依旧与石壁背景融为一体,彻底地让自己置身于战场之外,将遭受意外攻击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这才是真正的高手能够掌握的“决胜之道”,自身必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寻机争胜,稳如泰山,岿然不倒。 叶天苦笑:“我猜,无论哪方胜利你都不在乎,因为你的真正想法是,用现代化武器犁庭扫穴,把这里全都清理干净。意料之中,你还准备了一个火焰喷射器小队,负责打扫战场,毁尸灭迹。我不得不说,这一次,你赢了。” 他从未遇到过青龙这般强大的对手,仿佛两人对弈,步步受制,即便轮到落子的机会,都会踌躇不决,难以决定。在那十人出列的瞬间,他本来已经捕捉到青龙的破绽,但只是白驹过隙般的刹那间,青龙一举手、一投足、一退步,便将破绽消弭于无形之中。 “我杀不了他——”叶天忍不住在心底喟叹。 当前局面下,如果不能瞬间击杀青龙,就打破不了死亡困局。 青龙张开双臂大笑:“你错了,不是‘这一次我赢了’,而是我‘每一次都会赢’,包括巴格达一战。表面上看,盟军长驱直入,打得我们放弃老巢,老鼠一样狼狈逃窜,实际上那是一种战略撤退,保存实力,等待卷土重来的时机。” 叶天承认,盟军在巴格达一战中的胜利来得太容易了一些,很多战争分析家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如今,青龙亲口说出“战略撤退”的话,便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红龙的最终下场不也是证明了你们的失败吗?”方纯轻轻插嘴。她的表情并不紧张,而是微微皱着眉,仿佛一个正在苦思难题的小学生。 青龙一下子收敛了笑容,凝神盯着方纯,双臂关节“咔咔咔咔”爆响起来。 叶天侧身滑步,挡在方纯前面,全神贯注提防对方突袭。 “全球媒体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红龙已经悬挂于绞刑架上,那段录像片在谷歌网站上的浏览量已经突破百亿次,并被他的敌人截取下来,在伊拉克的各个广场大屏幕上反复播放,夜以继日,连续不断——” 方纯的话被梅森突然打断了:“那是……那是假的……红龙……就是1999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恐怖大王……” 第06章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7月 “什么?”方纯失声惊叫。 “海底铁狱里关押过的红龙是假的!是假的!”梅森声嘶力竭地高叫了一声,身子一挣,几乎要从行军椅上倒栽葱摔下去。 叶天轻轻摇了摇头,对这消息并不吃惊,毕竟之前有很多非官方的消息称,红龙拥有的替身高达一百二十名,广泛地应用于各种场合,根本不在乎敌对势力的刺杀和攻讦。这种“替身制”从两伊战争、入侵科威特时就已经秘密实施了,最初只是寻找阿拉伯世界里与红龙酷似的男人出场,随着医学界的整容技术越来越发达,伊拉克的国立医院专家们只需三个月的时间,就能成批地制造出流水线化的“红龙”,并且五官毕肖,足以乱真。 巴格达之战后,盟军至少捕获过四十余名红龙替身,全部在验明身份后秘密处决。直至最后,擒获真正的红龙,送上了绞刑架。 “我跟红龙谈过,那个所谓的‘红龙’对国际政治、阿拉伯世界版图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外表与红龙近似。他说过,真正的红龙早已经不在国内,而是在印度北部的雪山基地中遥控指挥。没有人能抓住红龙,因为那是一条真龙,是所罗门王转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和智慧。他的荣耀之光必定能普照全世界……”梅森脸上浮现出扭曲而诡异的笑容,已经不像是美国军方智勇双全的将军,而是被异端洗脑的邪教门徒。 “果然是这样,怪不得盟军的扑克牌通缉令始终保留着最后两张纸牌没有掀开,原来一副牌里的大王、小王针对的就是真正的红龙与青龙。世人都以为绞死了红龙,那张大王就该掀开并从通缉令中拿掉的,谁能想到……”方纯叹了口气。当她转脸望着叶天时,右眼快速地眨了十几下,频率、幅度都不相同。 那是摩斯电码中的暗语,语意是:“敌方还有援兵吗?” 叶天立刻用同样的方式回答:“有,安静,等待。” 图穷而匕现,但现在还没到“图穷”的时候。 “当年,我作为五角大楼的特使,协同51地区的秘密调查部门费了十八个月的时间研究‘红龙是所罗门王转世’这件事,得到的结果直接上报总统。这件事是没有定论的,只有多达六十多个文件盒的资料与证据。我不知道别的,只知道总统看完了我们的调查纲要后,四十八小时内就做出了实施‘斩首行动’的决定。我是红龙的敌人,对他的了解胜过任何人,所以敢拿人头担保,之前关在关塔那摩海底铁狱、后来又送上绞刑架的那个只是替身……真正的红龙,已经到了这片大山里,我能感受到他的邪恶力量……大竹直二也感受到了,但随即日本人就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变成了血肉横飞的碎片……现在我明白了,红龙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所罗门王的灵魂正附着在他身上……”梅森的嘴角吐出了白沫,眼珠上翻,随时都会停止呼吸。 叶天只点点头,表示对梅森那些话的认同。 在抓捕“红龙”的过程中,担任夜袭突击队的也是海豹突击队的人,所以叶天第一时间就获得了目标的生理资料,输入大型计算机组后,与红龙的资料比对。他发现,至少有三分之一资料是不相符的。在X光机下,目标脸部的骨骼有明显磨挫、切削的痕迹。也就是说,目标现在的模样是整容的结果,而非天生就有。 很遗憾,官方政治上要求被捕者是“红龙”,那么他就是红龙,板上钉钉,谁也翻不了案,叶天的疑点也只保存在心底,没有向外透露。 “这个世界……没有真相……星际之门敞开,地球大毁灭就要到了,那个1999年没有降临的恐怖大王也将现身……预言者的历法跟我们的公历是有误差的,我看到了,红龙就是那个毁灭一切的恐怖大王……所罗门王曾经封印了七十二名大恶魔,关在铜瓶里,有需要的时候就放它们出来做事……红龙手中也有同样的封印铜瓶,他来了,所有的大恶魔也来了……”梅森上气不接下气地呓语着,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青龙的脸。 青龙正在微笑,似乎对梅森将军的话深感满意。 “所罗门王与七十二大恶魔”即是历史上的“所罗门72柱魔神”一说,这种说法的来源,最早见于一本重要的恶魔学文献《所罗门小钥匙》(Lemegeton)中。 这本书最古老的版本出版于17世纪初,其成书时间至少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前。书中说,圣经里以色列伟大的贤王所罗门其实也是一名高明的恶魔召唤师,他把自己召唤恶魔的咒文记录成很多本书,称作《所罗门密钥》。其中,最晦涩、最诡秘就是这本《所罗门小钥匙》,内容包括文艺复兴前的占星术、炼金术以及中世纪早期卡巴拉和格诺西斯神秘思想。第一部分记载了所谓的所罗门王召唤地狱七十二大恶魔的方法;第二部记载召唤四方魔神的方法;第三部记载星象学和黄道十二宫的天使传说;第四部记载召唤四方大天使的咒语。 书中用大量篇幅提到了名为“所罗门之英灵”的七十二名大恶魔。所罗门把它们封印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长颈古铜瓶中,以供驱使。所罗门死后,巴比伦人入侵,以为封印恶魔的瓶子里存放着宝物,便打开瓶子,于是这些大恶魔就被放跑到人世之中。著名的童话故事《渔夫和魔鬼》即是取材于这个古老的传说。 如果梅森的话是真的,则《诸世纪》预言、1999恐怖大王、红龙、所罗门王封印恶魔等等诡异因素就能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成为骇人听闻的真实噩梦。 “你果真相信那些事?”青龙若有所思地问。 梅森惨笑着,嘴角的白沫一直滴落到胸前,吃力地点点头。 青龙倒背着手,慢慢地背诵:“1999之年,7月之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致使安哥鲁靡阿大王为之复活,前后由马尔斯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那正是曾经困扰了全人类近百年的《诸世纪》“1999大魔咒”,至少在公元1999年之前,无数占星师夜以继日地观察着天象变化,试图从中找到解除魔咒的方法,使地球和全人类免遭彻底的毁灭。1999年之后,该预言不攻自破,才渐渐淡出了占星师的视野。 “为什么是1999年7月这个如此明显而笃定的日期?那年7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又预示着什么?”青龙俯下脸,冷冷地逼视着梅森。 刹那间,叶天似乎看到了青龙身体上露出的破绽,差一点就瞬间发动,展开一击必杀的攻击。但是,梅森的话使他放弃了行动,再次控制自己心中的热血和怒火,全神贯注地听下去。 “那红龙的替身……熬不住酷刑、毒瘾、性瘾……又被我使用了‘七色古巴’致幻剂,再加上十几种催眠剂,终于说出了1999年7月间发生在……巴格达西郊铜瓶别墅的那件事……就在那个月,红龙获得了神秘的上天神谕,知道‘大杀器’就在中国大陆西南的群山里。那种武器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知识范畴,近乎神话传说……红龙传下命令,倾尽举国之力,也要找到那只‘蚩尤的面具’……” 铜瓶别墅那是红龙“春、夏、秋、冬”四季休闲行宫之一的“夏宫”,占地四万平方米,俯瞰如同一个长颈古铜瓶,绿树葱茏,风景秀美。叶天在搜索红龙的行动中去过那里,但却一无所获,只是见识了红龙日常生活的无比奢华。 “我来替你说吧,你累了。”青龙轻轻笑着,在梅森肩上拍了一下。 梅森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向下说:“没有人意识到,1999恐怖大王的预言不是毁灭日,而是开始日……从那天起,恐怖大王就降临于世间了,红龙已经不是联合国、五角大楼、中情局所熟知的那个巴格达总统,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不属于人类的怪物……” 突然间,梅森的胸口透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刀刃向上,刀背向下。刀光如雪,映得梅森须发皆白。 “这些人都该死的,不是吗?他们都是五角大楼的走狗,为了一份薪水,做着残害世人的工作。如果没有这些所谓的专家、精英、智囊、战情分析家,我此刻仍然在巴格达安居,而不是搅入这场世纪初的洲际大战中来。我不喜欢战争,但那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只好见一个杀一个,把这些无胆鼠辈斩杀干净——”青龙身子一闪,那把长刀向上提升,从梅森的胸口一直劈裂到头顶,带着红的血、白的脑浆以及各种颜色的汁液,淋淋沥沥地脱出来。 “海东青,你也一样,至强的体魄,至盛的威名,亦不过是走狗一条。”青龙在梅森肩头抹去了刀刃上的血迹,目光阴冷地远望着叶天,声音中透着森森的寒气。 “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没办法,军令如山,得罪了。”叶天淡淡地说。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青龙问。 叶天果断地摇头:“不必了,我已错过,不可再错。”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一直都愿意给年轻人机会,吸收他们加入,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共同前进。海东青,要知道你曾是伊拉克的敌人,我能尽弃前嫌,邀你加入,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不答应的话,你的下场不会比梅森更好。”青龙手中的刀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出现时一样。 叶天再次摇头:“中国古语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之所以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奉献自己的力量,维护国家的坚贞气节。红龙是阿拉伯世界里的大人物,但现在我们却是站在中国大陆的土地上。” “嘭、嘭”两声闷响过后,出列的十人中有两个胸口爆裂,踉跄倒下。其余八人,脚步稍停,继续逼向天魔女。 “超级武器是我志在必得的猎物,谁都阻止不了。”青龙挥掌拍打着胸膛,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叶天刹那间前冲,由青龙面前掠过,并未向他攻击,而是直扑他的追随者。而方纯则是屈膝下蹲,掌中双枪连续射击,以十几颗子弹的弧形弹幕阻断青龙扑击叶天的路线。两人的配合极为默契,虽然是第一次联合攻击,但却像是演练了几百次、几千次那样的团队合作。 在叶天的刀下,当者披靡,无人生还,一个回合之后,青龙便只剩下孤家寡人。左有叶天,右有方纯,对他形成了合围之态。 中刀者的脖颈里汩汩流血,染红了叶天脚下的地面,但他的神色依然平静,不看天魔女那边的战事,只盯着青龙。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海东青,好极了,妙极了!”沉默许久的司空摘星拍掌笑着,走到方纯身边去。他只是观战者,气氛紧张时退缩,一旦本方形势大好了,便又有了精神。 失去了那些党羽,青龙没有恚怒懊恼,只是向后退了几步,背部紧贴着石壁。 “抱歉,我无法惜命留情。”叶天悠然长叹。 青龙摇头:“不用说抱歉,这是两军阵前你死我活的战斗,谁也无法控制局面。再说,你的心里牵挂着侧面的战事,恨不得一刀结束战斗,去帮天魔女御敌。你的心已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易了。” 他的身体渐渐融入石壁上的文字与图画中,仿佛石壁上有一个慢慢凹陷进去的洞,恰好能容下他。 “天魔女是我的母亲,母子连心,我心里的确很急。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暂时收手,等待下一次真正势均力敌的交手?”叶天涩声说。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你这样说,分明是在求和,是不是?”青龙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三个字,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而是整个石壁、山体都在震颤发声,替他讲出了“是不是”三个字。 “求和?不可以吗?”叶天反问。 “我已经把握了胜机,为什么要求和?不信你看——”青龙举起双手,同时打出“啪啪”两声响指。 场中形势立刻风云突变,两件事一起发生:剩余八人同时飞扑天魔女;司空摘星袖里出枪抵住方纯。顿时,现场变为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一边是风声飒飒、惊险万状的激斗,一边却是全体静默、僵立当场的突变。 “为什么是你?”叶天慢慢地说。 突然落于下风,他脸上没有激愤,只剩深深的苦涩。 沉默了半分钟后,司空摘星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这个……嗯,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不得不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成了出卖朋友、出卖灵魂的帮凶。其实,我时常都在检讨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去当横行天下的英雄,却总是做畏首畏尾、缩头缩脑、见利忘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呢?答案只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小人活得最愉快。至于英雄,通常是流血流泪、家破人亡的下场。叶天,你别乱动,否则我可真敢开枪杀了方纯的——” 叶天不敢乱动,他现在才明白司空摘星一路跟随、怨声载道却不离去的真正缘由,那是因为红龙、青龙重金聘请后者,变成埋在自己身边的一根钉子。既是钉子,总有拔尖冒头的时候,千防万防,暗算难防。 “司空,我原先一直觉得看不透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你的世界里只有金钱,从无道义。可是,你明明知道,就算你帮了青龙,也不一定能拿到赏金,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刚刚杀了梅森,地上的血还是热的呢。难道,你就不能好好反省反省?”叶天的眉皱得更紧了。从前他有太多机会甩开司空摘星,甚至是举手间击毙对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姑息纵容。现在,这杯自酿的苦酒只有一个人吞咽了。 “我有钱,伊拉克人的慷慨大方超乎想象。从大理露面开始,青龙先生每天都将一根金条存入我的瑞士银行秘密账户里,不管那一天我是睡觉、旅行、看电视、打电动游戏还是泡妞,只要满了二十四小时,账户里就多一根金条。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而是神仙过的,嘿嘿嘿嘿……”司空摘星挠着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成堆的金条就在手边一样。 他虽然不是杀手,但那种大口径的俄制军用手枪就算交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手中,也能秒杀方纯,改变局势。所以,叶天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你错了。”青龙也笑起来。 “错了?”司空摘星愕然。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不是从大理开始,而是从我们签订合同起,每天一根金条,信誉第一,风雨无阻。”青龙慢慢地补充。 司空摘星大笑,但持枪的手一直很稳定,不给方纯反击的机会。 “青龙先生,现在怎么办呢?”司空摘星扬声问。 “你说了算,毕竟叶天和方纯都是你的朋友。”青龙大度地回应。 司空摘星耸了耸肩,苦着脸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把他们交给你处置,我拿自己那份钱走人,不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了。”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青龙的回答,因为后者的身体完全隐没进了山体,表面与石壁持平。 叶天忽然发现了一件极其糟糕的事,原来围攻天魔女的八人只是虚张声势的佯攻,真正的致命杀招,却是从以退为进的青龙手上发起的。 “当心——”他向着天魔女那边高声告警。 “变阵……攻敌下三路,不要让她有落地的机会……释放全部毒雾,乱她视线……截断归路,不能让她后撤……全体猛攻,等她放出蛊虫,一定要等她先放蛊……”青龙沉声指挥,遥控那八个人的攻势。 “大家都别乱动啊,我一开枪,方纯就完了!”司空摘星再次警告。 围攻者又倒下四人,但剩余的四人已经贴近了天魔女的身体,各自缠住她的四肢,五个人在空中高速旋转着,犹如一只暴风眼中的风车。 “嘿嘿,暂时看来,我算是站对了位、押对了宝——人生在世,最怕就是看错形势站错了队。我其实跟长江矩阵、国际刑警组织没什么过节,只是你们是官、我是盗,自古官盗不能两立,我在你们手里什么都搞不到,又不能天天喝西北风,只好另谋高就了。叶天,你还是睁眼看看,早点弃暗投明吧……”司空摘星笑嘻嘻地说。 “闭嘴!闭嘴!”方纯恼火地回头,死死地瞪着他。 “喂,你这是他奶奶的什么态度?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我怕叶天,可不怕你!什么国际刑警不国际刑警的,我管你们是谁,只要是警察,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轰”地一声,半空中突然炸开了一朵黑色的礼花。 “放蛊,杀!”青龙怒吼起来。 缠住天魔女的四人忽然放手,向东、西、南、北四面各自散去,每个人身后如飞机拉线一样飘出一条白色丝带。与天魔女释放的黑色礼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事实上,半空中既没有礼花,也没有丝带,那些全都是由黑白两色的蛊虫构成。蛊虫散开,黑白两色便交叉融合,错杂相间,犹如雪花飘落在炭堆之上。 几秒钟过后,无数残肢、断头的蛊虫纷纷坠落,迅速覆盖了地面。许多半死的蛊虫仍在挣扎着、嘶叫着、啮噬着,进行着最后的战斗。 司空摘星有些慌张,向青龙那边大叫:“喂,青龙先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方纯?这些小虫子有没有毒……” 砰地一声,有人坠地,但不是天魔女,而是围攻者之一。紧接着,其余三人也摔落在蛊虫堆里,倒地不起,很快便成了蛊虫们最后的晚餐。 天魔女缓缓飘落,傲然独立,远眺着隐入石壁中的青龙。 “封印符咒、血书铭文共一万四千八百篇,其中大部分是古梵文、古印度语、古埃及语、古象形文字,某些可以追溯到极其遥远的旧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呵呵,看这些,竟然是‘结绳记事’的文字……普通的阴阳师在这些禁制文书面前会一筹莫展,根本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幸好,我提前做了准备,俄罗斯人提供的‘黑银’超级计算机组果然够厉害,能够对任何符咒解码,就连外星人的音波密码、光线码、星空码也不在话下……” “什么?青龙先生,你在说什么?我该怎么办?”司空摘星更慌了,因为他根本听不懂青龙在说什么,也看不懂对方在干什么。 “是忍者五行遁术!情况不妙!”叶天在心底暗叫。 第07章 天魔女发出“《前出师表》大诅咒” 忍者五行遁术是日本忍术中的最神秘手段,到近代几乎失传,叶天没想到青龙竟然擅长这种“土遁术”。至于俄制“黑银”超级计算机组,则是俄罗斯科学家为了对抗美国“深蓝超脑”系列而研制开发的,着重于密码破译,当世无敌。 天魔女的神色突然变了,倏地向前冲近,身后幻化出一连串白色的魅影。她向石壁内的青龙出手,但青龙在毫无预兆之下,身体三处部位露出了粗大的机枪枪管,随即喷射出三条火舌,“哒哒哒”的子弹速射声不绝于耳。 叶天也飞掠出去,及时地接下了倒翻回来的天魔女。不过,天魔女已经腰部中弹,血染半身。 “你还好吗?”他问。 天魔女脸色苍白,挣扎着起身,慢慢盘膝坐定,双掌按住了膝头。 “这是最后的一战,我忽然顿悟了生命的意义。”她说。 沉默许久的小彩忽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大步走向天魔女,在她身前三步之处站定。 “你笑什么?”天魔女问。 “我笑你刚刚的话完全说错了,不是顿悟,世界上也从没有什么顿悟之事,只是因为上天的神谕总在该来的时候来,让你听到、看到、想到、感觉到。你以为身在囚龙之渊内苦修是为了等来顿悟的一刻吗?错了,错了,错了……你的存在,不过是用生命写就一个‘守’字,看那里——”小彩向右前方指着。 完全静止的虚空之内,慢慢浮现出一个五米见方的篆体“守”字。字是黑色的,笔画沉重凝滞,虽然看不见纸笔,却给人以“力透纸背”的巨大震撼力。 叶天可以发誓,那个字原先绝对是不存在的。 “你如何知道?”天魔女。 “我如何不知道?”小彩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小小的唇紧抿着,如两片苍白的玉。 “轰、轰”两声,平台地动山摇,像是要崩缺坍塌一样。平台之外那虚空世界也跟着大幅度震颤,“守”字也摇晃飘荡,久久不止。 “你……是……谁?”天魔女颤声问。 小彩轻轻回答:“今日之前,我不知自己是谁,只以为像几万万浑浑噩噩的中国人一样,出生、长大、死亡,完成简单的轮回。现在,我知道了,神谕告诉我,我是‘攻’。” 不等她抬手指,左前方也出现了一个篆体“攻”字,与先前的“守”字同一笔体。 天魔女回应:“我获得的启迪是,天攻、地守、人间雄三才毕集,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你呢?” 小彩点点头:“没错,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我们到了,第三个人呢?”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着叶天,眼神中的含义表露无遗,肯定是希望他就是“人间雄”。 叶天无法逃避小彩眼中热切的希冀,但他又不能自欺欺人,只好满含歉意地摇头。 “看那条龙——”司空摘星吃惊过度,竟然忘掉了站在面前的个个都是敌人,单手指着“守、攻”二字的中央。那里果然凌空出现了一条龙,但却是由无数白色的光斑组成,龙头向东,龙尾向西,悍勇之势,呼之欲出。龙的体积超过空中的任何一件物品,长度至少有五十米开外,在它面前,人人都觉得渺小到极点。 “守,就是守护它,让它继续沉睡,永远都不要苏醒。”天魔女沉思着说。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足以杀死二十名普通人的枪弹并没有重创她的身体,而是被弹指间化解。 小彩高昂着头,眼神中充满无畏无惧:“攻,就是攻击它乃至它生长的巢穴,连根拔起,不留余患。” “我们已经没有退后的余地了,除了同归于尽,别无选择。”天魔女站起来。 小彩斩钉截铁地回应:“没错,天命如此,我们只能那样做。” 那条龙仿佛正处于慢慢苏醒的过程中,每一个光斑都在缓缓扩张,充满了惊涛拍岸般的巨大杀机。虚空之中物体虽多,但只有那条龙是唯一的主角。 “龙醒之日,就是世界毁灭之时。”天魔女又一次开口了,并且转身望着叶天,“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过你,只是因为炼蛊师的使命是一出生就注定的。我遇到你父亲时,每个人肩上都担负着无法推卸的使命。他理解我,我也理解他。作为长江矩阵的‘零号’,他必须要为国家和人民负责,无法顾及到儿女情长的事。而我,则是上一代天魔女钦点的接班人,必须牢牢地守住囚龙之渊——” “长江零号?沃夫子?”司空摘星骇然叫起来。 没人理会他,被他用短枪指着的方纯沉默如雕像,远眺着虚空中的怒龙。 叶天的心骤然一痛,心上那道结痂已久的伤疤被骤然揭开,鲜血汩汩流淌。他曾经偷偷地怨恨过自己的父母,那些恨如同一颗跌入蚌壳里的沙粒,虽然在天长日久的滋养孕育中成为耀眼的珍珠,但核心里那一点点痛却永远存在,无法泯灭。 “你恨过我吗?”天魔女问。 叶天点点头,又摇摇头。进入长江矩阵之时,他已经看过沃夫子的绝密档案,正是因为父亲在追查超级武器的过程中出事,他才毅然决定加入组织,继承沃夫子的遗志。 “你们是对的,人不可能失去信仰,为信仰而献身,才是人间至道。不只是你们,任何时代,都必须有这样的人成为乱世下的中流砥柱,才能推动社会向前发展。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做。”叶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面对自己的母亲。 “那么,我们未完成的事业就要——”天魔女按住小彩的肩,冷涩的语调中忽然增添了湿润的暖意,“靠你们去完成了!” “糟了!”方纯陡然叫起来。 刹那间,地面横向一字型开裂,现出一条二十米长、两米宽的鸿沟,深不见底,寒气森森,把她、司空摘星单独隔到了另一边。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这是干什么?”司空摘星吃惊地向旁边跳开,手一颤,短枪脱手,在地上弹跳了一下,落入鸿沟之内。 “这是青龙的乾坤裂地术,他是北海道日本大忍者川岛千杀的弟子,擅长五行遁术。我早就预料到,他会借土遁潜入囚龙之渊的最深处,引爆炸弹,毁灭镇压怒龙的十世之塔。塔崩,则怒龙挣脱枷锁,一飞冲天——” 天魔女话犹未尽,另一条同样的鸿沟出现,与第一条十字交叉,把小彩分割了出去,而她则与叶天站在一起。 叶天在无尽的虚空之中,忽然读到了一行汉隶文字:“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那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军事家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开篇文字,每个字都有一米见方,犹如一把把锤子,依次敲击在怒龙身上。 天魔女靠近叶天,急促地说:“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孩子,你要活着出去,记住,乱战之中的……赤色吊索,那是唯一的生路……” 只说到这里,整个平台的大崩塌就开始了。 叶天脚下的石壁四分五裂,所有人随即与石块一起下坠。百忙中,他纵身跳跃,到了方纯身边。 “这次死定了!”方纯苦笑着大叫。 “赤色吊索——”叶天记住了天魔女那句话,并且于乱石翻飞中,迅速找到了那条从天垂下的赤色锁链。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虚空中的文字继续出现,字迹渐渐盖住了怒龙。 “这是我的最后一战,青天厚土,白云苍狗,见证我最后一个诅咒,那就是以诸葛前辈之高瞻远瞩、博学胆识为骨架,以诸葛黄氏无所不晓、无所不包之心胸为羽翼,搭二十八宿穿云箭,射杀怒龙,平天下波涛……我,叶门庞氏,燃尽生命,最后一搏……”天魔女疾旋起来,长袖飘摆,凌空飞舞,仿佛散花的天女。 “嗡”地一声,叶天感觉到空气发生了一次骤然震颤,隐没在石壁中的青龙也随着石壁崩塌而重新出现,踏足在一块八角形巨石上,双手高擎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借着身体下坠之势,砸向天魔女。 叶天拖着方纯迂回向右,及时地抓住了赤色锁链,一下止住了下坠之势。 “去救她!”方纯大叫。 话虽这样说,但她与叶天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身难保。 天魔女身体横向飘出,左臂在石头上一按,向上弹升,身体四周瞬间出现了一层五彩的壁障。叶天仔细看,那是一层由无数彩色甲虫指爪勾连而形成的臃肿铠甲,当天魔女靠近青龙时,甲虫一散一合,将两人一起包裹其中。 “好了,可是——”方纯只说了四个字,铠甲便嘭地一声炸裂开来,天魔女直线倒飞,后背撞到石头,当场吐血。 “还有多少蛊虫?尽管放出来吧,我接得下!”青龙狂妄地大叫。 空气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大,叶天预感到即将有更大的异变发生,只能抓紧赤索,搂紧方纯的腰,拼命支撑着。满天满地都是崩飞的碎石和弥漫的石屑,他的额头和两腮都被擦伤,只能咬牙忍耐。 天魔女张开双臂,仰天怒号:“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她每念诵一句,虚空中的文字便多上一行,密密麻麻,遮盖了怒龙的半边身子。 “不过是‘《前出师表》诅咒’,能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哈哈哈哈……”青龙捞住了半空中的黑色吊索,单腿一缠一卷,身体不再下坠。 天魔女捞住了一条绿色绳索,两人遥遥对峙。 “它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但它却能咒杀伊拉克的国运,暴君独裁的时刻永远不会重来。那条龙,将永远沉睡于‘囚龙之渊’之下。”天魔女的衣服上落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远望如被丹青高手画满了红色樱花。她的位置在青龙之下,气势也受了影响,完全被青龙盖过。 “我能破解‘囚龙之渊’的禁制符咒,就能解放那条怒龙,使它重回人间。至于我伊拉克的国家命运就无须你操心了,该来的必定会来,该去的必定会去,伊拉克的铁血弯刀一定将横跨欧亚非三洲,成为地球的主宰!”青龙的声音在深渊中久久回荡,与那空气的震颤融为一体,带着山呼海啸般的巨力,一波一波向叶天侵袭着。 “咒杀国运——就像当年天下第一大炼蛊师玉罗刹咒杀横行亚洲的日本国命运一样,这一战的意义,已不在于谁生谁死,只在于炼蛊师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叶天,记住金刚鹦鹉下的——”天魔女的话淹没在又一轮大崩塌之中。 叶天所在的赤索震荡了几下,单手掌握不住,连续下滑了两次,身体落到了青龙、天魔女的下面。 乱石如雨,青龙丝毫不惧,不断地仰天长啸,似乎已经稳操胜券,君临天下。 蓦地,他栖身的黑索下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失去踪影许久的小彩。她的背上交叉插着两支黑沉沉的峨眉刺,慢慢向上攀援。面对高高在上的青龙,她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如同巨人脚下的蚂蚁。正因她的轻、弱、小特点,攀附在黑索上,竟然没有引起青龙的注意。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叶天艰难地向下望,却见几百米外有一大片暗红色的区域。那地方似乎有红色的液体在沸腾流动,发出炼钢炉里的高温铁汁特有的诡异红光。 “好像是……地心岩浆?”方纯骇然问。 叶天苦笑:“没错,这里的地势构造非常奇特——” 他向四面望去,虚空中凝滞不动的物体越来越多,左侧远处,竟有一个袒身露乳的长发巨人骑跨在一条黑色长蛇上,用一条麻绳勒住长蛇的嘴巴。再远处,一名垂着双乳、围着豹皮裙的女巨人则是高坐在一头体型硕大的白毛雄狮背上,双臂展开,双掌向上,各托着一个身高不满一尺的泥人。 “我们还有生还的机会吗?”方纯问。 叶天仰面向上看,赤索不见尽头,比起泸沽湖大熔炉一战中的吊索,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就能回去。”他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她在大混乱中仍然容颜秀丽,仿如一株遇雪尤清、经霜愈洁、逆天地寒气而放、迎北风怒号而绽的白梅。 “唯有你,能激发我生命中所有潜能,我爱你。”他微微笑着,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我也爱你——”方纯长叹。 她的眼神中交织着挥之不去的大片阴翳,可知牛头马面降的恐怖暗影已经带给她巨大的压力,每一次的笑容都不自觉地化作苦笑。 他们一起向上望,看着小彩渐渐接近了青龙的脚底。 “她已经不要命了,我们从大理将她带来这里,料不到竟是这样的苦楚结局……还有你的母亲,竟然幽居山中那么多年——”方纯心里有太多感叹。 “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使命。”叶天皱着眉回答。 父亲沃夫子和母亲天魔女的一生,都在为了各自的使命拼搏奋斗,谨守“救国、救世”的信念,置自身荣辱、个人安危于不顾。他是他们的儿子,自然应该为了完成父母的遗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方纯忽然诵读了《庄子·逍遥游》一书中的开篇句子。 叶天与她已经有了心灵感应,立刻问:“你想谈的是不是‘中国西南大山为神仙镇龙之用’的传说?” 方纯点点头:“没错,在总部的深度系统资料库中,有‘中国西南大山为神仙镇龙之用’的传说,大意是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交战失败,气得用头去撞西方的世界支柱不周山,导致青天塌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女娲不忍人类受灾,于是炼出五色石补好天空,折神鳖之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人类始得以安居。她所斩杀的是一条鳌与蛇杂交后的变种动物,蛇身、鳌足、龙头、雁翅,该种动物被史学家命名为‘逍遥游’,能够爬行、潜泳、钻山、腾空,也即是庄子书中‘鲲鱼’与‘鹏鸟’的结合体。资料还说,被女娲卸掉四足的‘逍遥游’并没有死,而是按照该动物天干地支、五行序列的属性,被镇压在‘南方丙丁火’的深窟之内。女娲擅用火术,所以久居南方,并留下了世代相传的遗命,全力镇守怪物,用生命将其永久封印。” 叶天也点点头,跟那个传说相关的资料在各国的谍报机关里都被列为特级机密,仅有极少数的人有资格传阅。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天干,金木水火土是五行,在先天八卦中这样排列: 东方,木,代表四时里的春天,寓意萌芽,对应甲乙。 南方,火,代表四时里的夏天,寓意成长,对应丙丁。 西方,金,代表四时里的秋天,寓意收获,对应庚辛。 北方,水,代表四时里的冬天,寓意蕴藏,对应壬癸。 中央,土,代表一切的最后归属,寓意结束,对应戊己。 这一资料的核心提示中说,女娲娘娘才是炼蛊师的鼻祖,法术高明,普渡众生,成为普罗大众的拯救者。她久居于南方丙丁火之位,凭借饲蛊术和炼金术受到下界百姓的欢迎,可以说是苗疆蛊术的鼻祖,后代任何一种蛊术都是出自她的首创。之后,在炼石补天的过程中,她又创造了火石、火药、火器,成功地使远古人类学会了“钻木取火”的技术。正是由于她的存在,人类才得以顺利地繁衍生息,成为地球上的主宰者。至于击败水神共工的火神祝融,则只是她的手下。 “也许就在这深渊之下,藏着那只被断足补天的‘逍遥游’。”方纯叹了口气。 那时,小彩已经攀升到青龙足下,距离他的脚底还有一尺。 “他发现了!”方纯惊呼。 果然,青龙左脚提起,做出了凌空飞踹的架势。以他的武功实力,只需一脚,小彩就将翻身坠下深渊。 “囚龙之渊的故事结束了,我们的时代来临了——”青龙高亢长啸。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叶天,母亲对不起你……”天魔女突然离开了那条吊索,双臂挥舞,凌空飞起,像一只被雷声惊动了的孤雁。 “临表涕零——叶天,母亲对不起……” “不知所言——对不起你……” 骤然间,天魔女的身体化为漫天的甲虫、枯叶、蝴蝶、飞蛾、蛛丝、烟雾、粉末、红雨,向着青龙猛扑过去。 “什么?”青龙大叫一声,竟然忘记了一脚踢飞小彩,而是愕然望着扑面而来的“天魔女”。事实上,天魔女已经不存在了,她将自己化成了一道“蛊雨”,罩住了青龙,形成了吊索上的一个巨大球体。 小彩毫不迟疑地双腿夹住绳索,双手扯出峨眉刺,刺入了球体之内。之后,她更是继续向上爬,身体也慢慢进入了球体。那条黑索急速地震荡抖动着,可以想象到,青龙正在拼命挣扎,欲第二次破茧而出。 “看那衣服。”方纯语调悲戚,满脸都是惨笑。 天魔女所穿的灰色长袍慢速下坠,保持着原先的人形,一直落向地心深处。 这一刻起,天魔女就从世间消失了,叶天刚刚找回母亲,瞬间已经失去,他的胸口有被千斤重锤狠狠击中的巨大痛楚,一时间无力说话,只是凝神望着虚空中最后出现的那几行字。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他低声重复着《前出师表》上的最后十二个字,深知天魔女即将化身为蛊之前也会心碎欲绝,但那是她的使命——“以命盟誓,有诺必践”。 “没有人需要说抱歉,我不会怪你。”他咬紧牙关,把咸涩的泪水流回心底。 “这一战,天魔女会成功吗?”方纯喃喃自问,但却没人能给出答案。 “是啊,这最后一战,她会成功吗?也许在七十年前的日舰雪风号上,很多人也对玉罗刹的最后蛊咒产生过同样的怀疑吧?玉罗刹成功了吗?天魔女……我的母亲,她会成功吗?”一瞬间,叶天变得无比迷茫,仿佛被困在漫天浓雾之中,不识前路,不辨归途,只能是拔剑四顾,满心茫然。 蓦地,黑索上的巨球轰然炸裂开来,伴随着青龙穿云裂石、惊天动地般的咆哮:“红龙不死,天下无敌——” 第08章 红龙不死,天下无敌 球碎之后,黑索上只剩青龙与小彩,两个人面对面停留在绳子上。 小彩的身高只到青龙的腰部,身宽只有青龙的三分之一,对比悬殊,根本不是青龙的对手。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小彩又在大声吟诵《木兰辞》,声调拖得极长,每吟出一个字,右手中的峨眉刺便向青龙胸口刺上一下。 青龙必定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外家硬功,所有锋锐的峨眉刺刺上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血洞,构不成致命伤。 “去死吧!”青龙提起右脚,大力踢中了小彩的小腹,踢得她下半身横飞起来,但她的左手却牢牢抓住黑索,右手仍一次一次地刺下去。 “我好意可怜你,自己找死——”青龙双腿连环踢出,每一脚都准确地踢中小彩腹部致命处。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小彩遭到重创,吟诵声时断时续,嘴里鲜血狂喷,半数落在青龙身上。她手上的峨眉刺依旧一下一下地递出去,但动作却越来越缓慢。 叶天和方纯只能远远看着,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到小彩。 “她快要死了。”方纯低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她是用生命诠释《木兰辞》的人,这种忘却自我、不问生死的勇气,便是当年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自愧弗如。叶天,我自以为是国际刑警组织里的佼佼者,有勇有谋,进退自如——与小彩相比,真是惭愧。她,才是真正敢于直面血淋淋现实的斗士……” “她已经死了。”叶天也微微喟叹。他指的是已经灰飞烟灭的天魔女,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宛如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的烟花,刚刚在天空绚丽地炸开,便瞬间隐于黑暗,不留任何痕迹。 只有敢于为信仰而献身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毫无疑问,沃夫子、天魔女、小彩都是这一类人,如暗夜中的雷霆电闪,刹那间照亮整个世界,人们也许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却永远震慑于那一瞬间的雪亮。 “这条绳索已经是我们唯一的逃生机会了。”方纯自言自语地说。 小彩终于支撑不住,左手一松,沿着黑索滑落五米,再次勉强稳住身子。 只停了几秒钟,她又顽强地向上攀爬,吟诵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混合在一起:“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青龙终于按捺不住,双手放开绳索,全速下坠,双脚飞踹小彩的头顶。 此刻情形,小彩必死,方纯闭上眼睛,不忍亲眼目睹这悲惨的一幕。 “抓住绳索,我去了!”叶天手腕一翻,把赤索塞进方纯手中,借着双脚在赤索上的一夹之力,凌空跃出,向青龙的小腹射出一柄小刀。他的计算极其准确,将青龙下坠时的提前量一起算上,如果青龙不改变动作,踹中小彩的同时,中刀的位置必定在咽喉正中。 青龙硬生生地止住身体下坠之势,弯腰收腹,避开小刀,左手同时下沉,按在腰间的机枪发射机关上。 叶天早有准备,半空吸气,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身体如石块一样快速下坠。“哒哒哒,哒哒哒”两梭子子弹从他头顶掠过,惊险万状,生死只在须臾之间。 他抓住黑索的同时,也拦腰抱住小彩。 “我要……杀他……完成最后的……使命……”小彩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她的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只是双眼中仍有顽强的斗志。 “你杀不了他,放弃吧。”叶天反手按住小彩颈下的脉搏,感觉到她的脉象已经紊乱如麻,接近全身崩溃的边缘。这种状况下,青龙只需一掌或是一脚,就能把她打下深渊,与天魔女的灰衫同一归宿。 “你不知道……这是我……我的命,我一出生就……梦见了这里,梦见……我的死亡……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只有死亡才能……使我重生,叶叔叔,你跟……方姐姐快走吧,这是炼蛊师的使命……这是炼蛊师的命……死亡就是……我们的归宿……叶叔叔,谢谢你带我来,谢谢你……可怜我,帮我寻找线索医治‘血咒’,其实‘血咒’只是一个……引子,如果我重生,愿意……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跟方姐姐……”小彩身子向后一仰,眼皮支撑不住,困倦地合上,那支峨眉刺也脱手坠入深渊。 “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大理,当然也要把你送回大理。”叶天在她耳边说。 “大理……大理……大……理……”小彩的嘴唇艰难地噏动,身体倚靠在叶天臂弯里,渐渐变冷。 “叶天,你真的要与我为敌吗?”青龙大笑着问。 叶天没有回答,因为他忽然觉得,青龙不过是以“勇”为主,至于谋略方面,并不比大竹直二更强,那么青龙就没有实力全歼日本人。也就是说,青龙背后应该还有更强大的敌人。 “海东青,我要灭你,不过是举手之劳!”青龙居高临下,气势之盛,无可匹敌。 “没错。”叶天上有强敌,下有深渊,已经处于最不利的局面。 “那么,投降吧,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与大竹直二不同,我们既然决心要跟美国人拼到底,非常需要你这种精通美军作战方式的人才。我保证,你的前途一片光明……”青龙豪迈地大笑,仿佛已经吃定叶天。 叶天向上望去,只能看到青龙的鞋底。如果没有小彩的拖累,他或许会拼死一战,大不了跟青龙同归于尽。他又隔空望着方纯,那更是他放不下的牵挂。 “投降吧?”青龙再次追问。 “海豹突击队的作训词典里没有‘投降’这两个字。”叶天回答。 “那么,我只能送你下地狱去了!”青龙双手交替握着黑索,一步步下降,逼近叶天。 蓦地,半空中发生了第二次大坍塌,随着乱石如雨般坠落,那条黑索也突然下坠近三十米。 叶天反应极快,十指发力,牢牢握住黑索。他感觉空气温度骤然升高,像是一下子钻进了桑拿浴室一般。 他向下看,能够清晰地看到深渊底部有暗红色的液体在缓慢流动,并不时地泛起闪亮的火光。 “竟然是……熔岩?岩浆?”他不禁苦笑起来。 熔岩是已经熔化的岩石,以高温液体呈现,常见于火山出口或地壳裂缝,一般温度在摄氏700度至1200度之间。资料显示,中国西南山区地域内,绝没有此类地貌存在。只不过,资料归资料,现实归现实,继续下坠的话,不等接近熔岩,人体已经在高温下气化,尸骨无存。 在他的四面,虚空中凝立不动的物体又增加了很多,包括巨人、巨龙、战车、奔马、长蛇等等,仿佛是一幅千变万化、诡谲无比的立体画。其中,牵引战车的马和牛竟然是木马木牛,全都做出了撒开四蹄奔跑的姿势。 更离奇的是,他右面的虚空中,有着一幅太阳系、星空、星球的手绘地图,笔迹为奇特的淡金色,准确无误地标示出了太阳系九大行星的位置。 所谓太阳系“九大行星”即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人类具有了宇宙航行的能力后,才能完整描绘出九大行星的运转形态。如果囚龙之渊已经存在了数千年,彼时到底是什么人留下了这幅星空地图呢? “炼——石——烈——焰——斩——”有人在虚空中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五个字,依稀就是天魔女的声音。就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一道火红色的刀光从深渊尽头飞速升起,仿佛有一名看不见的旗手扯起了一面大旗,旗帜一卷一放,将青龙缠住又迅速放开。 “神龙不……”青龙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最后一个“死”字了,他的身体迅速燃烧起来,转眼间化为皮肉尽失、伶仃而立的黑色骨架。 刀光的出现仿佛引发大雪崩的高频声波,原本在虚空中凝立不动的所有物体全都“活”了过来。龙在飞、马在跑、巨人在咆哮、长蛇凌空盘绕,连地图上的九大行星也成了立体模型,沿着各自的轨道行动起来。 “快逃!”一股大力从下面托举着叶天,他身不由己地向上腾飞,与方纯位置持平时,横向飞跃,抓住方纯沿赤索向上攀爬。 “青龙呢?” “死。” 在急速逃生的过程中,他跟方纯只来得及说了上面的两句话。他甚至无暇旁顾、俯瞰,心头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逃出去,离开囚龙之渊!” 终于,他们到达了赤索顶端,翻上了一道横架在深渊之上的石梁。石梁长约二十米,宽约三米,上面长满了寸许长的墨绿色苔藓。 “看那只怪兽……快看——”方纯不自禁地大叫。 石梁下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似蛇、似鱼、似龟、似鸟的巨大生物正扑扇着赤红色的翅膀向上飞翔。怪物身后,持续的大坍塌次第发生,他们身下的世界正在变为无限扩大的空洞。 “不好了,它能冲出来……”方纯更为惶急,因为那怪物有着巨蟒般的血盆大口,一边上冲,一边暴虐愤怒地咆哮着。 叶天抬头观察,除了右侧的山洞,此地并没有第二条活路,因为他们的头顶、左侧都已经是黑沉沉的石壁。 “轰隆、轰隆、轰隆”,连续三声巨响,怪物身边发生了连续三次大爆炸。爆炸来得如此迅猛,连两人栖身的石梁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蓦地,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十几条黑色的长蛇,每一条的躯干都粗如房梁,一起缠住怪物,缚住它的双翼,硬生生地将它拖下深渊。在剧烈的缠斗中,怪物的咆哮声与长蛇的嘶吼声响成一片,几乎要将叶、方二人的耳膜震裂。 “走!”叶天只叫了一个字。 百忙中,他看到石梁正中的凹槽里放着一个杂志大小的黄金匣子,他一把抓住那匣子,拖着方纯向石梁前方的山洞中狂奔。 山洞幽深而曲折,叶天凭借着过人的夜视能力,带领方纯逃出生天,重新站立在西南大山的满天星光之下。他使劲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扶着石壁坐下,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在轻轻颤抖着,已经近乎脱力。 “我看见那深渊中有龙蛇飞行、两军交战、星球碰撞……一派天地大毁灭的混乱景象,可惜天魔女等人全都留在那底下,这些诡异莫名的事以后永远都没有答案了。”方纯喘息方定,便不无遗憾地低语。 她坐下来,拔下一棵半死的灌木,贪婪地嗅着那上面带着的叶香、草香以及大自然泥土的芬芳。人类与植物已经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只有闻到这种地球特有的味道,心情才会逐渐安定下来。 叶天打开两寸厚的黄金匣子,里面竟然是一幅幅写在白纱上的血书,字迹斑驳,深浅不一。 “是我母亲留下的血书,她真的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必须得远离红尘俗世,回到囚龙之渊里来,继续坚守,等待完成使命的那一刻。而那一刻,就是玉石俱焚、与龙同毁的死亡——”叶天看完了血书,只来得及向方纯解释了几句话,那些白纱就无故自燃起来。仅仅过了十几秒钟,白纱就化为了灰烬,叶天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坚守信念的人,是真正的勇士。”方纯在叶天面前蹲下来,握着他的手。 她虽然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掌心里的温暖却让叶天悲戚伤感的心从苦海中慢慢浮起来。 天魔女的一生,犹如天际划过的流星,闪亮耀眼却短暂之极,坠落之后,只剩一声叹息。 “如大炼蛊师玉罗刹舍命咒杀日本帝国的命运那样,她的存在,也是为了咒杀企图利用大杀器而称霸全球的伊拉克。我相信,随着囚龙之渊的轰然崩塌,当年红龙的种种梦想、而今青龙的宏图霸业也都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叶天苦笑着,为天魔女的凄婉一生而摇头长叹。 他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这个家庭的三个人终将荣耀闪亮于江湖长卷中,成为千万江湖人顶礼膜拜的偶像、模仿追随的榜样,但这样的一生,真的幸福吗? “别难过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方纯的眼中也含着淡淡的泪花。 叶天一接触到对方湿润的目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子,想到了牛头马面降正在狰狞迫近,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自己连深爱的女孩子也保不住了。 “方纯……”他的心在刹那间出现了脆弱的裂缝。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寻找真正的黄金堡垒。”方纯说,“别忘了,你是一飞冲天的万鹰之王海东青。” 叶天起身,耳边突然听见了夜行人高速掠近的呼啸声,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从天而降,十几支微型冲锋枪虎视眈眈地指向了他们俩。 “你们是什么人?”叶天苦笑,“如果你们是来寻找青龙的,就去那边的山洞。他被地底熔岩烧化成了焦骨,跟任何人无关。” “呵呵呵呵呵呵”,有个微胖的、蓄着大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从黑衣人背后踱出来,摆摆手,黑衣人就退了下去,把紧缩式包围圈变为大范围包围圈,枪口仍然指向他俩。 叶天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面熟之至,明明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个阿拉伯大人物,但年龄又差得太离谱了。 “我的人将继续用炸药毁灭那个所谓的囚龙之渊,按照计划,半座大山都会坍塌下去,把空洞填满。不用担心,我一直都能稳稳地控制局势,让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预定的方向走下去。这么多年,次次相同,从不失手。”那男人在一块铺着阿拉伯风格刺绣垫子的石头上慢慢坐下,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夜光欧米茄表。 山风吹来,将他散开的袖口吹起,叶天立刻注意到了对方袖口上绣着的一个花体“S”。当然,同样的标志也存在于对方的衣领、纽扣、裤脚、鞋尖上。 “是你?”叶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面对着一条半夜上岸的恒河巨鳄。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海东青,你、你们海豹突击队的精英们不都一直在找我吗?哦对了,你已经离开美国部队,卸下了五角大楼鹰犬的铠甲,目前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这么说,我们已不是敌人啰?”那男人的中国话说得非常流利,脸上带着淡然而优雅的微笑,与阿拉伯半岛电视台里出现过的“红龙”只有五官近似,个人气质则大相迳庭。 电视画面中的“红龙”面目冷峻、动作粗鲁,完全是一个军方暴君的形象,使人完全相信那是一个拥有铁血、铁腕、铁律的战争狂人,与五角大楼冠以的“红龙”称号完全相符。 眼前的红龙却儒雅敦厚、深沉稳重、岿然不动,端坐在那里,如一座扎根于大地的石山。 有夜行人从山洞中闪出,单膝跪地,向红龙报告:“总统先生,巨洞已经被填塞,阿密勒大祭司说,逍遥游大杀器正处于逐渐苏醒的状态,只要取得蚩尤的面具,就能如愿以偿地驾驭它、驱使它。” 红龙的双眼中突然射出了湛湛的精光,在叶天、方纯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好,告诉大祭司,我们现在就赶往黄金堡垒。” 他的目光寒凉而冷硬,叶天只被扫了一眼,眉心便仿佛中了一剑,伸手一抹,指尖上已经血迹斑斑。 “势剑?”叶天吃了一惊。 红龙点点头,向山洞方向眺望,慢慢地说:“我不得不承认,五角大楼的间谍是无孔不入的,虽然巴格达的反间谍部门做了大量的保密工作,消灭了超过四千名内奸,但仍然被美国间谍偷拍到了我的生活起居片段,其中也包括我修炼‘势剑’的事。” 很快,山洞中并排走出两个男人,全都穿着黑色的紧身皮衣,一个是阿拉伯人模样,一个则是标准的东方人面孔。这个东方男人面目虽然陌生,但叶天从他走路的姿势中,依稀看到了当日暴死的顾惜春的影子。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唿哨声,按方位判断,至少有十几队人潜伏在夜幕之下。 那阿拉伯人单膝跪地禀报:“总统大人,大杀器正在苏醒,是时候打开黄金堡垒的门户了。” 红龙点点头,挥手下令:“阿密勒大祭司,带路,去黄金堡垒。” 阿密勒答应一声,起身向西,同时抬手射出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在二十米的高空砰然炸开,化为一条逆风飞扬的红龙,头西尾东,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红龙不死,天下无敌。红龙不死,天下无敌……”这两句话在黑暗中传递着,所有人的声音激动昂扬,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仿佛单单是念诵“红龙”二字,就已经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 叶天终于明白了,2003年的盟军攻破了巴格达,却没有动摇红龙的根基。 《孙子兵法》中说: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盟军的“攻城”是兵法中的下下策,表面看好似是大获全胜,实际却陷入了战略战术的盲点沼泽。 在向西面前进的过程中,红龙证实了叶天的想法:“知道吗?五角大楼决定在2003年发动春天攻势时,我的所有准备已经完成了。所以,盟军攻入巴格达,只获得了一座没有精神领袖的空城。我就像操纵机械靶子的训练员那样,不断地放出空靶,让他们疲于奔命地搜寻捕捉,甚至为捉到了一个傀儡替身而皆大欢喜……呵呵,这些事,就像当年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一样,盟军集结在睥睨全球的无敌战舰上,以为凭借这个就能征服茫茫大海,殊不知,海底蛰伏的冰山已经开始行动,仅仅露出冰山一角就能撞沉大船。你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红龙不死,天下无敌’?只要我活着,就永远是美国人的噩梦。” 第09章 黄金堡垒,轰然洞开 大约三个小时后,大部队到达了十八层潭。 有人来报:“总统大人,潭水已经抽干,下潭的道路也已经修整完毕。” 红龙哈哈大笑:“好了,顾惜春,该你出场了。” 曾与阿密勒大祭司通行的男人从暗影里踏出来,先是向红龙深深鞠躬,然后转身面对叶天和方纯。 “果然是你。”叶天忍不住长叹。 “可不就是我?这个复杂而冗长的故事是由我开头的,本该就由我来结束。只不过,连我也为最后的结局而吃惊,本以为全球瞩目的‘蚩尤的面具’就是超级武器本身,谁料超级武器竟然是分为两部分的,一是大杀器‘逍遥游’,一是驾驭它的工具。也罢,世事难料,当日我和方纯小姐在大理蝴蝶山庄偶遇时,不也没想到最后要一起到西南大山中来重新聚首吗?海东青,这一战你败了,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顾惜春笑得很猥琐,但也笑得很开心,仿佛一只刚刚捕捉到猎物的沼泽地水獭。 他向旁边招手,一名黑衣人拎着一只大号旅行箱走过来。 “还记得那块血玛瑙吗?被司空摘星偷走的不过是复制品,这里才是唯一的原版正品,也就是打开黄金堡垒的钥匙。只不过,钥匙也是两部分构成的,除了血玛瑙,还有一组超级密码,就藏在方纯小姐的手镯里,而那手镯的原版,也在我们手中——” “咳,咳咳……”顾惜春还想卖弄下去,红龙忽然轻咳起来,把他的话打断。 顾惜春赶紧闭嘴,带着黑衣人沿着石砌阶梯向下面去。 “走吧,一起去见证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红龙引路,带着叶天与方纯一步步向潭底走下去。 方纯蓦地低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僧人们参悟不透的那幅反画着的……画,意思就是要把画反过来看,左面在右面,右面在左面,上在下,下在上,甚至只要将它对着镜子看,就能明白那幅画要表达的意思。在图画中,黄金堡垒在山峰绝顶,实际反过来看,它是在这一大片山脉中最低的地方,也就是十八层潭尽头。” 红龙头也不回地大笑:“没错没错,我集中了超过一百名阿拉伯智者,才弄懂了这件事。看来天下智者的思路殊途同归,方小姐也看懂了。” 叶天的心思已经不在追溯往事上,而是着重于观察四周的形势,默记红龙手下人马的数量、站位与武器装备。 粗略概算,已经暴露位置的红龙手下约有四百到五百人,身手矫健,武器精良,应该是来自于共和国卫队师里的精英。若是当场火拼起来,他和方纯根本没有逃生之路,十八层潭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必须有一个动手的契机才行——”他一直在观察、思考、寻找着。 海豹突击队的军旅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面对大包围、大困境、大险地,但与此时此刻相比,都只不过是世界杯足球赛中的热身赛而已了。 潭底的脏水和污泥都被清理干净,露出了一个二十米见方的正方形小广场。广场背面的石壁上,有着一幅三眼人的面具壁画,与大熔炉一战中叶天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有人在壁画前架好了梯子,顾惜春取出血玛瑙,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把它放入三眼人额头那只眼里。 阿密勒大祭司走上来,把那只原属于方纯的月光石手镯放进三眼面具的左眼凹槽中,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开始吧。”阿密勒打开对讲机下达命令,同时仰面向上望去。 不知几时,天上的云翳散去,一轮明月独步中天,月华如水,照亮了十八层潭的上上下下。 有人在广场的东、南、西三面迅速架起了直径约一米的凹透镜,聚集并反射月光,焦点对准手镯。 “这是最后的时刻,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反败为胜,但我一定要打开黄金堡垒,如果错了,以死谢罪。”方纯急促地用唇语向叶天传达了这句话。 叶天眉尖一挑,无声地表达了“为什么”这三个字。 “单方面、单批人马的力量与智慧不足以打开黄金堡垒,也包括我们。打开它,才能消除一切隐患,使人类免遭涂炭。打开,有机会搞定大事;不打开,铩羽而归,我们必死。”方纯越来越急,如果不是叶天与她早就心灵相通,几乎无法看懂她的语意。 “为何不能静观其变?”叶天用唇语反问。 方纯焦急地向潭顶望了一眼,唇语不停:“满月一过,又要等整整一年,时不我待,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叶天不等她说完,便用唇语发问:“你还知道什么?你还隐藏了什么?” “这都是后话了,请一定记住,如果情势失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方纯“说”完这些,脚尖点地,斜飘出去,落在阿密勒身边。 “你干什么?”阿密勒大喝一声,四面的枪手立即同时举枪,瞄准方纯。 “把准备好的凹透镜全部亮出来,在十八层平台上分三面布控,而后精密校准,确保每一面的凹透镜呈绝对的直线排列。以上五十四面凹透镜所反射的月光加起来,才能使月光石手镯产生作用。”方纯根本不在乎四面黑洞洞的枪口,只是快速清晰地指导阿密勒该怎么做。 “按她的吩咐去做!”红龙大声说。 阿密勒随即传下命令,上面十七层平台上各出现了一名枪手,双手抱着同样的凹透镜,反射月光,对准嵌入面具左眼上的月光石手镯。 在短暂的喧哗骚乱中,叶天观察到,除了操控凹透镜的枪手外,剩余的人全都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注意力相当集中,他几乎没有暴起发难的机会。更何况,红龙本人既然能修炼成功“势剑”,想来武功不在青龙之下,若是强行犯险挟持对方,只怕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到底该怎么做呢?”他苦苦思索着,一遍一遍问自己。 “嗡”地一声,受到五十四道月光照射的手镯骤然放射出耀眼的白色强光,使得所有人眼前一花。接着,那面具便无声地缓慢后退,石壁上露出了黑乎乎的洞口。 阿密勒向右方打了个手势,一队全副武装的黑衣人鱼贯而入,冲进洞内。 “终于成功了。”红龙拍掌大笑,满脸都是掩抑不住的狂喜,“很快,我就会成为地球霸主,掌控着所有超级大国的命运。” 洞内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呐喊打斗声,更没有预料中的枪声。 阿密勒按捺不住,亲自带着另一队人冲进去。 顾惜春退回来,站在叶天身边,眼中交织着焦急、贪婪、恐惧、希冀的复杂光芒。现在的他已经露出本来面目,从前那个轻狂浮躁的花花公子形象完全是易容而成的。而且,他是一名多面间谍,早就背弃台岛的“中国黑室”,成了红龙的走卒。 “红龙给了你什么好处?”叶天问。 “打江山,分江山,过一劳永逸的逍遥日子,获得真正的自由。”顾惜春恬不知耻地回答。 “你背叛了国家,也背叛了那些为了国家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亲人们,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叶天冷笑。 他对顾惜春没有仇恨,只有鄙视和怜悯,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红龙给予顾惜春的只有一张张空头支票,永远不会有兑换的一天。从古至今,太多亡国暴君、江湖大佬、黑道霸主都许下过“打江山、共富贵”的承诺,一旦坐稳了江山,马上开始清除异己,诛杀功臣,以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无梦想,不如死。叶天,我是一个活得现实的真小人,做不了你那样的真君子。我从不觉得欠国家什么,恰恰相反,我的亲人们都已经为国战死,马革裹尸于沙场,但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甚至连盖国旗的机会都没有。我要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只有红龙能保证这一点,所以我把‘中国黑室’近三代人殚精竭智汇总起来的全部资料副本交给他,使他能够洞悉与‘蚩尤的面具’有关的任何细节,终于直达此地,打开通往黄金堡垒的门户。我相信,红龙是统治整个世界的唯一人选,他是真正的龙……”说着说着,顾惜春额头正中突然多了一个焦黑色的小洞,并伴随着汩汩流淌的黑血。 “怎么……你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顾惜春无力地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红龙。 “我没有做过任何保证,红龙从不向任何人做保证,再见吧。”红龙踱过来,伸手一推,顾惜春便软绵绵地倒下。 像每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奸细一样,顾惜春在无私贡献了全部力量后,换来的只是一颗廉价的子弹。或许在红龙心目中,奸细的命也是廉价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比不上一条狗。要杀就杀,丝毫不值得怜悯。 所谓枭雄,大抵如此,就像三国时雄霸北方的曹孟德那样,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阿密勒也没再回来,那山洞仿佛是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把连续进去的两队人马无声地吞噬掉了。 “我们进去看看。”方纯说。 叶天点点头,两人并肩进了山洞,向前直行了二十米后,站在了那只退进来的面具前。 “啪”地一声,方纯揿亮了一支笔形电筒,照向那只手镯。 “看那手镯里显示的文字,那些就是开启黄金堡垒的密码。到达这里,不过是最初级的登堂入室,还没到门户洞开之时。叶天,我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假若因为我的缘故,使红龙最终获得了蚩尤的面具,并一举掌控了大杀器,那就拜托你帮我一起舍生忘死挽回败局吧……”方纯凝神看着手镯,镯子内的云头图案已经变得清晰无比,肉眼就能辨认得出,那是几十个蝌蚪文字笔画相连构成的特殊图形。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镯子是哪里来的……”叶天有太多问题要问,但方纯的唇温柔贴上来,封缄了他所有的疑问。 “不要问,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向你解释。现在,走吧。”一吻结束,方纯率先向左方的甬道跨入。 约五十米后,他们看到了先进来的两队人。包括阿密勒在内的总共二十五人,全都被两尺长的黑色弩箭钉死在右侧的石壁上,中箭之处皮肉焦黑,可知箭镞上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左侧石壁上,有着无数半寸口径的圆形射箭孔,毒箭应该就是从此处射出的。 叶天走到最前端的中箭者身边,抱起一具尸体,大力向前抛出,立刻引发了新一轮的箭雨。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再向前抛掷尸体时,已经没有毒箭射出。 他拔起一支毒箭,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半是忧虑半是惊喜地说:“是二战中东南亚驻守日军常用的热带草木毒剂,也就是说,这一次真的找对地方了。” 方纯不答话,快速前行,两个转折后,抵达了一扇沉重厚实的金属闸门前。闸门上竖向浮雕着几十行蝌蚪文字,笔画曲折,晦涩难辨。 “只要按下月光石手镯中显示出的那一行蝌蚪文,闸门就会打开——”方纯的面容变得极其严肃,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下去,“我确信,这里就是二战时期日本军队铸造的黄金堡垒。也许,里面的人全都活着,就像淘金帮捕获的二战特种兵那样,他们始终生活在山中,为了某种信念活着。” 叶天抚摸着冰冷的闸门,心情也变得沉甸甸的,仿佛面对着四十大盗的藏宝山洞。下一秒钟,只要说出“芝麻开门”那句话,另外一个世界就将瞬间展现。 “我该怎么办?”方纯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皱,无法决断。 叶天扶住她的手臂,沉思了片刻,才轻轻地告诉她:“无论如何,追随你的内心吧,那样做出的决定才是终生无悔的。” 毫无疑问,打开那道闸门,最终获利的将是红龙。作为一名国际刑警组织的干将,方纯如此行事,等于做了红龙的帮凶,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很可能遭受上级的严惩。 “我决定了。”方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毅然向前,用右手拇指在第一行、第三行、第四行的十几个蝌蚪文字上一一按过。然后,她拉着叶天退后,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闸门。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闸门慢慢地向上升起,露出了另外一个巨大的空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青灰色的混凝土地面、墙面、平台,到处都有黄色标线和日文标识。只要是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判定,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地下军事单位。 两人相视苦笑,几乎同时开口:“我们终于打开黄金堡垒了……” 红龙的人如影随形赶到,抢在叶天、方纯之前冲入这个军事机构,四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大约在一小时后重归沉寂。 在此期间,红龙一直站在叶天与方纯身边,抱着胳膊,沉思不语。 很快,红龙的人控制了局面,把近百名穿着二战日本军装的敌人押过来。在这个地形开阔的军事基地中,伊拉克人的现代化枪械和作战方式完胜七十年前的日本军人。 叶天凝视着这群已经深藏地底七十年的日本军人,他们脸上只剩漠然,对即将降临的厄运毫不畏惧,也毫不关心。当年,他们由东瀛岛国登陆中国时,意气风发,耀武扬威,十指沾满中国人的鲜血,铁蹄践踏着中国人的家园。如今,那些战火烽烟的日子依旧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吧? 他们的军服胸前全都挂着精致的黄金樱花徽章,那是二战期间天皇为表彰陆军本部的战斗英雄们而特意颁发的。但是,昔日的帝国精英们如今已沦为被全世界遗忘的特殊族群,没有天皇的嘉许,没有日本民众的崇敬,更没有铁甲战舰为后援。他们有的,只有行尸走肉一样深埋山底的黑暗岁月以及漫长无期的等待。 据悉,日本陆军在“七七事变”前有17个师团,战争期间组建(含重组、另组,例如第108、109、114师团)156个师团(不含战车师团、高射师团),总计173个师团。其中驻防本土的第1总军与第2总军统辖有53个师团,投入中国关内战场的前后有62个师团(含第56师团),总计进入中国战场的是120个师团。按当时1个日本满员师团平均3.5万人计算,日本前后投入中国战场兵力为420万人。 七十年前进入中国的420万日军,如今只剩区区百人,彼时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大日本帝国军部高官们应该不会想到这种诡异的结局吧。“多行不义必自毙”,日本的百年近代史,可以用这句中国古话一言以蔽之。 有人来报:“俘虏们不肯开口,前方一百五十米处,有一道四米宽、十米高的怪异闸门,似乎是黄金铸成,暂时打不开,正在想办法。” 红龙走近战俘,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把日本战刀,抽刀出鞘,压在一名中年战俘的脖子上,用日语提问:“谁是队长?” 战俘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对红龙和战刀视若无睹。 红龙反手抽刀,战俘人头落地,一腔鲜血向上飞溅起来。他凝视着刀刃上的血迹,自嘲似的冷笑:“原来,这些七十年不老的日本人身体里也流着红色的血?” 他问一句杀一人,转眼间已经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那日本战刀的质地异常精良,连杀二十余人后仍旧不卷刃、不钝化,刃口上闪着青灰色的寒芒。 “杀光他们。”红龙丢下战刀,用一块白色手帕揩干净每一根握过战刀的手指,不屑地、淡淡地说。 叶天举起手臂大叫:“稍等一下,不要滥杀无辜!” 这些人已经是红龙的战俘,按照日内瓦国际公约,战俘也应该享有基本的人权。 “无辜?别傻了海东青,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就应该明白,这些人在七十年前从日本踏上中国国土后,不知杀死了多少中国人,手上沾满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怜悯他们?最好先问问中国的先辈们答不答应!”红龙摊开双手,风度翩翩地转身,沿着地面上的黄色箭头标线走向堡垒深处。 叶天苦笑,他不得不承认,红龙的话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当年,日本军部对黄金堡垒一事非常看重,能够被挑选出来执行这一任务的必定是身经百战的部队精英。所谓精英,就是在中日交战的战场上“大显身手、攻城夺寨”的一流高手,他们的“战绩”都是用中国人的鲜血和尸体堆成的。 “走吧。”方纯拉住叶天的手,绕过战俘群,跟上红龙的脚步。 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地响起快刀切入人体肌肉的“噗嗤”声,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身处于牲畜屠宰场。 “今世果,前世因。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不是吗?”方纯说,“七十年前,他们挥舞着战刀屠戮中国百姓时,岂非早就种下了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萌芽?” 她与叶天都不曾经历过旷日持久、惨绝人寰的中日战争,但太多的史实书籍、影像资料都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惨剧。今日遭到红龙屠戮的日本军人,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还赎当日在中国大地上犯下的种种罪孽。 蓦地,两人同时回头,望着左侧十几米外堆得如小山一般的绿色弹药箱。 “我总觉得,到达十八层潭之后的事进行得太顺利了,似乎有人在暗中相助……但那又会是谁呢?红龙人马已经控制了全局,难道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潜伏在暗处吗?”方纯停住脚步,喃喃地低语。 弹药箱岿然不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遇到挫折太多,一旦走入顺境,反而不太习惯吧?”停了几分钟,方纯又自嘲地一笑。 叶天跟她有同样的感受,几分钟前的眼角余光一瞥,恍惚觉得,有一名身法极快的影子高速掠过,消失在弹药箱顶上。由此,他心底为了失陷于囚龙之渊的司空摘星浮起了一点点感伤。当今江湖妙手空空之辈多如过江之鲫,但论及轻功、快手、机变等等,从未有人超越过司空摘星。 江湖风波恶,若是司空摘星那种高手能够抛弃个人私心,加入到维护和平、为国家国民谋福祉的组织中来,定会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很可惜,如今的司空摘星已经葬身于囚龙之渊的废墟,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10章 蚩尤的面具最终真相:虎、虎、虎 他们走到那扇四米宽、十米高的金黄色闸门前面,抬头仰视,心情异样。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闸门,表面布满了一个个凸出的半球,半球的直径约有一尺,球面上有着无数人工镌凿的日纹、月纹、虫纹、鱼纹等奇异符号,一部分可以勉强判定为象形文字,剩余的大部分则如天书一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闸门两侧的石壁上,凿刻着数不清的三眼人面具图案,层层叠叠,成千上万,一眼望去,令人头晕目眩。 “这里才是黄金堡垒的关键之处。”红龙说。 叶天的耳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你终于来了,这是最后的战斗,但也许……没有人能获得胜利,也没有人能永生不死,我已经看到了那场大灾难,海水倒灌上陆地,席卷一切,城市化为汪洋……可是,我觉得那灾难是发生在日本近海的,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你向右前方走,石壁上嵌着二十只潜望镜,仔细看潜望镜中的景物,你会发现,这世界距离大毁灭是越来越近了……” 叶天向右前方望去,石壁上果然安装着二十只潜望镜,彼此间相隔半米。他拉着方纯走过去,才发现潜望镜的数层镜框、镜筒全都由黄金打造,而镜片则是极其稀有的无色水晶磨制而成。 他伏在镜头前,凝聚心神,冷静地观察,看见在一大片深邃的黑色背景上,停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鱼。鱼是静止不动的,浑身灰黑色,唯独头骨上方呈现出诡异的火红色。 “看到了吧,那就是神秘怪物‘逍遥游’。没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于地球上的,也没人知道,它到底是生物还是机械体?但是,如果你肯到面具的世界里来深入了解它,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那声音渐渐有了气力。 “你是谁?”叶天用“心声”问。 那声音毫不迟滞地回答:“大角岑生,大日本帝国南太平洋舰队司令。” 大角岑生是与黄金堡垒紧密联系的一个人物,但是,据史料记载,他已经坠机身亡,不复存在了。 “真想不到,历史记录的谬误之处,竟如此之多?”叶天不自觉地苦笑了一声。诚如太多史学家所言,历史就是某些统治阶级粉饰太平的工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篡改涂抹,肆意为之。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来吧,我带你去看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那道金色闸门倏地向右滑开,红龙反应极快,飞身前冲,想要抢进门去,但对面迎接他的,却是横九纵九共九九八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并且在门开的刹那,火舌狂喷,弹如雨下。 红龙大叫一声,侧向翻身,差之毫厘之间避开弹雨。 一股强大的吸力笼罩了叶天,他来不及反应,便被吸入闸门内。随即,闸门关闭,门里门外断然隔绝。 叶天的目光渐渐适应了门内环境后,发觉自己身处于一个边长约十米的三角形空间里,空间正中,是一个竖放的透明巨蛋,高有三米,中间最粗的位置直径约两米。巨蛋有着镂空的表皮,镂空处线条复杂,仿佛一幅高精度的立体军事地图。 空间另外两角,各坐着一个穿着二战日本军服的男人,各自坐在一把黑色的高背椅子上。 叶天仔细阅读过二战史料中与黄金堡垒、大角岑生有关的章节,所以一眼看出,自己的左侧角落里坐着的正是刀背眉、牛眼、蒜头鼻子的大角岑生司令官。七十年过去,他的样子一没变,与史料照片中的他一模一样。 “你没有坠机,而是好好活着……这件事真的是匪夷所思之极……”叶天长叹。按照时间推算,此刻的大角岑生年龄已经超过一百一十岁,但对方的样子却依旧是中年人模样,战斗帽下露出的鬓角仍是黑色的,未见斑白。 “事情很急,我来不及追溯历史,你必须知道,‘逍遥游’正在挣扎异动……而这只蛋,就是我们通过复杂的孵化过程培养出来的‘主脑’。当主脑进入‘逍遥游’的脑部,它将完全复活,成为地球人的噩梦。当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科学家们处心积虑要掌握这只超级武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成功地培养出‘主脑’,并通过它与‘逍遥游’进行沟通,获知了所有的史前真相。我们实在没有权利做决定,曾通过无线电报告给天皇,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电,等来的却是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噩耗。我们知道,只要有‘逍遥游’这种超级武器,就可以震慑地球上任何一个超级大国,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都将俯首称臣,噤若寒蝉,但我们真的有勇气再前进一步,把主脑送入‘逍遥游’的体内吗?不,我们不敢,因为那样做的结果,是人类全毁,生物消失,地球重新进入死寂的史前时代,成为宇宙星空中的一颗死星……” 大角岑生没有开口,但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入叶天的耳鼓。 “那‘逍遥游’究竟是什么?到现在你们也没有弄清吗?”叶天忍不住问。 倏地,那只蛋亮起来,表面变成了一幅彩色的球幕,播放着下面的影像:橙黄色的天际掠过一道电光,之后便有一艘鱼型的飞行器破空而来,撞向太空中的一个蔚蓝色星球,在星球表面激起巨大的冲击波,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仿佛要将星球撞得粉身碎骨。 “那东西就是古代人说的鲲、鹏之类,体型巨大,能量澎湃,绝非地球所有。古代人不知有‘外星球、外星人’一说,所以只能凭借想象力把它们说成是鱼和飞鸟。笼统说,那就是一艘不知来自何处的宇宙飞船,并且具有破坏力强劲的武器。于是,史前地球因飞船的到来而产生了无休止的战斗,这就是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部落大战、水神撞山、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女娲补天、北极烛龙、白蛇报恩等等所有史前神话的起源。可以想象,飞船能够释放出无数种武器,包括十个太阳之类的高热量辐射武器、撞倒不周山的水神共工等。女娲作为人类的创世之神,独力毁灭了‘逍遥游’,并且炼石补天,守护着地球的安宁。之后,她通过对‘逍遥游’的身脑分解,领悟了‘造人’的秘密,使得地球人丁兴旺,生机勃勃。我们一直在追索的‘蚩尤的面具’,实际就是眼前的‘逍遥游’主脑,谁进入蛋中,就能操控那巨大生物,为所欲为……” 大角岑生的话说的非常急促,由英语、日语、中文混杂而成,并且不停地打着手势。 他说的这些,与叶天在大熔炉顶部看到的影像恰好能够对应起来,可知并无虚假成分。 “我们日本人跨海登陆中国,为的是谋求一块平安生活的陆地,免受岛国地震海啸之苦,谁也不会疯狂到令世界毁灭的地步。这么多年,我们虽然拥有超级武器,却不敢用,无法用,犹如古人学会了‘屠龙术’而无法施展一样。我原以为禁锢了‘逍遥游’之后,《诸世纪》上的任何灾难都将被化解,但现在我时常看到日本近海发生了毁灭性大风暴,似乎就是‘逍遥游’复活后展开攻击的场景。所以,我希望有人能接替我们,成为镇守‘逍遥游’的人。我和大竹神光教授都是这样想的……教授,教授,你听到了吗?” 另一角蜷缩着的人呻吟了一声,用日语回答了一个“是”字。 “教授,我们的任务结束了,剩下的事必须要交给年轻人来做……走吧,枯坐苦守了七十年,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大角岑生起身,走过去拉起那个人。 “我看到了希望……大竹家族世代效忠于天皇,只是天皇辜负了我们,并没有给予我大竹家族应有的荣誉。不过今天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正如《诸世纪》预言中所说——‘1999之年,7月之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致使安哥鲁靡阿大王为之复活,前后由马尔斯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那个人站直了身子,双臂一振,将大角岑生直推出去,踉跄跌倒。 “大竹教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大角岑生惊惶地大叫。 那个身材瘦高、鹰钩鼻、三角眼的男人向前走了几步,揿下按钮,闸门再度打开。外面的强光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举手遮住眼睛。 门外,红龙手下的几百名枪手列队肃立。那种情形下,只要红龙一声令下,闸门就将在TNT炸药下轰然崩碎。 “你在哪里?大竹家族的精英在哪里……”那人倚在门边,纵声长啸。从大角岑生的话里,叶天明确判定他就是昔日大日本帝国科学家中的精英大竹神光。 大角岑生追出来,靠在另一边门口。两个人的面貌迅速变老,脸部皮肤上的皱褶成倍增加,鬓脚也迅速斑白。 红龙向前跨近一步,仰面看着大竹神光。 “你是……是你?”大竹神光忽然微笑起来,一把揪掉了战斗帽,大把大把的斑白头发随风飘落,“七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虎、虎、虎。”红龙没有回应大竹神光的话,却说了莫名其妙的三个字。 大竹神光笑得更灿烂,更意气风发,纵声大叫:“虎、虎、虎。” 那三个字是日军偷袭珍珠港时的电文代码,当年一战,美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日军战机偷袭得手后立即向母舰发出“虎、虎、虎”的密电,日本传统迷信活动中,把虎当成是一种能平安地从千里征途上凯旋归来的神奇庇佑动物。 “不对,情况不对!”远处的方纯意识到了什么,向这边拔足飞奔。 “大竹教授,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我们不能把‘逍遥游’交给任何人,哪怕是天皇的特使也不行。这不是什么超级武器,而是毁灭地球的恐怖大王……你不是答应过我,一定会坚定守护它,直到生命尽头吗?”大角岑生挥动着双手,愤怒地大声质问。可是,他的激动换来的只是大竹神光与红龙的齐声冷笑。 “约定?守护?没错,我是说过,但我守护它的目的,就是要等待大竹家族的后代精英们来接管它。现在,已经到时间了。”大竹神光一把扼住了大角岑生的咽喉,将他凌空举起。 “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叛徒……”大角岑生双脚拼命踢打,但却无法挣脱。 一阵风吹过,大角岑生的头颅、大竹神光的手臂忽然化为了簌簌洒落的灰色粉末。紧接着,两人身子一软,化为两堆包裹在军装里的灰色粉末,毫无预兆地倒下去。 “不要过来!方纯,退回去!”叶天察觉到空气中充溢着无法言说的诡异气氛,红龙与大竹神光四目相对时流露出的古怪眼神让他心惊胆寒。 “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看红龙有些古怪!”方纯只能停步。 红龙向上走,即将跨过闸门,进入三角空间之内。 叶天横跨一步,挡住去路。凭着直觉,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让开。”红龙说。 叶天摇摇头:“你不能进来,回头吧。” 红龙冷笑着,陡地双手交叉抓出,扣住了叶天的右臂,十指如鹰爪般死死地嵌入叶天的皮肉中。 叶天感觉红龙的力量与武功瞬间变得无比强大,自己虽然全神戒备,竟然没能躲过这一抓。他的左手在腰间一拍,右臂上弹出几十条半寸长的剑刃,又准又狠地刺进红龙的掌心,“嗤嗤嗤”几声,剑刃透手背而出。 “去死吧!”红龙仓促间遭受剑创,并没有惨叫呼痛,振臂一甩,将叶天抛向十几米的空中。 叶天的身体骤然借力旋转,全身上下同时射出几十把飞刀,织成了一张精光闪烁的刀网,从斜上方罩下,全都射入了红龙的身体。 他刚刚松了口气,却发现红龙只是踉跄了一步,随即抖了抖身子,所有飞刀便叮叮当当落地,仿佛雪地上的孤鹤抖落了翎毛上的积雪。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那么强?”方纯疾呼着,从枪手手上抢过一支快枪,飞抵红龙背后,第一时间扣动扳机,整整一梭子子弹穿体而过,射入闸门内部去。 方纯还未落地,又有一人从斜刺里杀出,握着一把黑色长剑,由红龙右肩刺入,从左肋下穿出。 如此迅猛的攻势,都不曾阻止红龙慢慢向上的蹒跚脚步。当叶天、方纯、第三人重新振奋勇气,即将展开第二轮攻击时,红龙于闸门下转身,用犀利狂暴的眼神发出了他的“势剑”—— 刹那间,叶天感觉自己射出的三十五把飞刀倒射回来,攒入自己的胸口,浑身上下的精神与力气都被三十五处刀伤一扫而空,倒退一步,翻身倒地。 方纯则手捂胸口,如遭快枪扫射。 受到反击最重的,则是俯冲出剑的第三人,那把黑色长剑离开红龙的身体,倒飞出去,以剑柄为刃,刺穿了他的胸口。 “虎、虎、虎!”这是红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一步跨入闸门。 叶天咬住舌尖,施展“天魔解体大法”,激发体内最深的潜能,强迫自己起身,追入闸门内的三角空间。 此刻,红龙已经进入了那只透明的巨蛋,巨蛋四周发出了耀目的白光。 突然,红龙肩头又冒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脸,竟然是早就暴尸荒野的大竹直二。他的手中握着一把三寸长的鹰爪钩镰刀,雪白的刃口已经贴住了红龙的喉结。 “我早该猜到,以你的忍术修为,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的,那只是你为欺骗青龙而故意设置的假象。当世黑道江湖,只有你能跟青龙之辈平分秋色。大竹直二,放手吧,超级武器不可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只会毁灭我们脚下这世界。”叶天嘴角不断地沁出血丝,精神体力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方才,他们三人对抗的并不仅仅是红龙,而是红龙、大竹直二两大超级高手的集合体,所以才同时遭受重创。 “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不是吗?蚩尤的面具、黄金堡垒、超级武器始终是属于我们大和民族的,任何人无法以任何手段劫掠而去,就连红龙、青龙也不能。现在,我胜利了,获得了最高操控权,而你们,只配当一名看客。海东青,谢谢你来给我送行,也许不久之后,你就能从电视上再度看到我,相信那时候,我已经拥有了令各超级大国俯首称臣的神力,就如同大和民族崇敬的天照大神一样……”大竹直二狂笑着,手腕一抖,钩镰刀割断了红龙的喉咙,一腔黑血喷溅出来。 奇怪的是,红龙的血并没有洒落在地,而是不受重力控制,纷纷扬扬地飘飞于半空中,跟外太空中失重状况下洒落的液体一样。 “刚刚饮刃倒地的浅见哲就是驻守黄金堡垒的神风连敢死队队长,他早就知道了天皇投降的消息,但一直向部下隐瞒。期间,他的手下曾有两个人带着金子逃出,被人杀死,图财害命,夺走金子。我寻找到了浅见哲的妹妹浅见幸子,她手中的一封信里有进入黄金堡垒的确切路线,因为浅见哲一直都奢望她来带自己的尸骨回去,我就是从这封信里窥见了黄金堡垒的天机……未来是我霸道独尊的世界,再见了——”那只巨蛋载着大竹直二与红龙一起沉陷下去,沿着一条白色的通道直坠地心,在叶天的视线中瞬间远去。 方纯与第三人冲进来,原来那人竟是司空摘星。 “他驾驭主脑进入史前生物‘逍遥游’,那怪物就会复活……当务之急,只能引爆黄金堡垒,或许能收到亡羊补牢的效果——”一口血喷出来,司空摘星软软地跪倒在地。此刻,他不再嬉皮笑脸,而是满脸焦灼。 “司空,看到你没死,我真是由衷地高兴。只不过,我们挡不住他,大竹直二窃夺了红龙的成果,而大竹神光则早就洞悉了这一切,才叫出了‘虎、虎、虎’的暗语。现在,他驾驭着主脑进入‘逍遥游’,或许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叶天扶住摇摇晃晃的司空摘星,但后者胸口的伤势过重,已经是强弩之末。 “你们走……吧,我在黄金堡垒里安放了几百颗定时炸弹,要彻底毁灭这里……永远免除后患,让所有觊觎黄金宝藏的人死心……我不行了,答应我叶天……你出去后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重振‘长江矩阵’,为国家和人民造福……成为保卫国家的中坚力量,我是……我是……我是……长江……”司空摘星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叶天手背上吃力地划下了一个“一”字。 “你是‘长江一号’?”叶天明白了。 司空摘星艰难地惨笑着:“没错……是我,从大理开始,我就一直暗中……帮你扫清障碍,做你的搭档……我很荣幸,海东青,能与你共事……我很荣幸……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我已经向上级举荐,由你……重建长江……矩阵……国家和人民需要我们……” 他紧紧地握着叶天的手,嘴中大口大口地溢出血块,但眼神却坚定刚毅,与从前的神偷之王判若两人。 “大风化开始了!”方纯蓦地尖叫。 四周的一切开始层层风化,弹药箱、日军尸体、军需品、帐篷、电灯……甚至是军需卡车、建筑物、混凝土地面都分崩离析,先是成为大小不一的碎片,接着便化为扑簌簌散落的粉末。 红龙的人马也没能幸免于难,因为他们喉咙上早就中了大竹直二的割喉刀,整齐地倒伏,仿若秋天玉米地里的庄稼。 “我们走——”方纯拖着叶天向外飞奔,在满天满地沸沸扬扬的灰色粉末中勉强摸到逃生的门户,冲到了十八层潭最底层的小广场里。在他们身后,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连脚下的大地都在簌簌颤抖着。 他们拼尽力气,跃上了十八层潭最顶层,只奔出几百米,身后的土地便开始坍塌崩陷,将原先的深坑一举夷为平地。 “黄金堡垒已经不复存在了。”方纯由衷地感叹,同时又如释重负,因为黄金宝藏与超级武器是人类一切祸端的起源,没了这些,全球黑白江湖将会渐渐忘却这片西南大山,岂不是中国之福、百姓之福? “能活着出来,就是最大的幸福。”叶天握着方纯的手,敏锐地察觉她眼中仍有挥之不去的阴翳。 四十八小时后,叶天和方纯出了西南大山,夜宿于虎跳峡下游的观光酒店。整晚,方纯陪着他尽情地喝酒、唱歌、说笑,仿佛要将所有深情释放出来。不过,他们并未像热恋中的男女一样贪欢逾矩。 第二天醒来,方纯就消失了,只留给叶天一张窄窄的纸条:“牛头马面降是你我之间最深的鸿沟,忘了我吧,就像当年你可以忘掉白晓蝶那样。你可以做到的,因为你是万鹰之王海东青,是我生命中最卓尔不凡的男人。” 后记:战斗尚未结束 春雨洒落港岛之夜,窝打老道的星巴克咖啡馆里有些冷清,只坐着叶天与三两名常来的熟客。 柜台一侧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连续报导着上周发生的日本大地震和海啸。 叶天手里握着一本新版的唐诗精选集,正翻到唐人李商隐的《锦瑟》一篇,诗句原文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咀嚼着“蝴蝶”二字,再次忆起远走的方纯以及心底最深处的白晓蝶。渐渐的,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孩子融合为一个人,笑容灿烂地鲜活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春节后的一个月来,北京方面一直有人秘密联络他,邀他赴京面谈重组长江矩阵的大事,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失去了方纯,他的人生天空浓黑如墨,已经没有了奋斗的方向。自西南大山虎跳峡一别,方纯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一丝踪迹。他托遍了五角大楼方面的内部关系,却始终寻不着她。 “她去了哪里?她是少年记忆中的白晓蝶吗?她那种驾驭蝴蝶的本领从何而来?她所拥有的月光石手镯从何而来?她与黄金堡垒有着什么样千丝万缕的联系?牛头马面降会将她折磨成什么样子?她还会再出现吗?还是像少年时的白晓蝶一样忽然消失不留痕迹……”太多问题困扰着叶天,而所有的问号都只能在方纯那里找到答案。没有她,他此生永远都不会快乐起来了。 其实,他一直后悔没有在虎跳峡夜宿的那晚亲口告诉她:“无论降头术的威力有多恐怖,我对你的爱是不会改变的,海枯石烂,天长地久,永远守护在你身边。” 这种深刻的悔意已经成了他心口上的一枚尖刺,不敢回顾,不敢碰触,每回忆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楚。正如李商隐的千古名句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的手指修长依然,指甲整整齐齐,小刀和刻了一半的木像仍在手边,但他知道,那只木像是永远都刻不完的了。先是白晓蝶,后有方纯,两个女孩子已经将他的生命岁月割裂为支离破碎的记忆。 “是叶先生?”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装的年轻女孩子走近他,微笑着坐下。 叶天抬头,接触到对方深邃专注且带着几分探询意味的眼神。 这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孩子,有着闪亮亮的大眼睛、漆黑的眸子、柔顺妥帖的眉以及披拂在肩头的飞扬长发。 “我是王溪。”女孩子笑着递过一张黑色的烫金名片,上面印着“苏富比拍卖行调研员”的头衔。不过,递出名片的同时,女孩子用左手食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着,用摩斯密码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国际刑警组织亚太区联络官”。 “有什么事?”叶天疲倦地移开眼神,望向电视机那边。 “2011年3月11日,日本当地时间14时46分,日本东北部海域发生里氏9.0级地震并引发海啸,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以东太平洋海域,震源深度20公里。东京有强烈震感。地震引发的海啸影响到太平洋沿岸的大部分地区。地震造成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1至4号机组发生核泄漏事故……”电视画面中,海水倒灌上陆地,近海城镇深陷汪洋,恍若世界末日一般。 “有人托我送一封信给叶先生,而我也对昔日海豹突击队的精英海东青先生仰慕已久,有这种机会当面请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王溪微笑着,态度谦恭而温顺,面目仿佛邻家女孩般清新。 她的头发被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淋湿,乌黑发亮,带着春夜里特有的温润气息。 “海东青已经不在了,我只是港岛普通市民叶天,请忘掉那个名字吧。”叶天并没有被王溪的话打动。 “好吧,叶先生,我原先的上司是代号‘自由女神’的方纯姐姐,现在我已经接替了她的职位,继续执行消灭以‘消灭红龙、青龙’为主要目标的‘普罗米修斯计划’,追查大竹直二、蚩尤的面具与史前神兽‘逍遥游’一案,今晚便要飞去日本。这封信,就是方纯姐要我送来的——”王溪一边说,一边把一只白色的信封推过来。 叶天慢慢拆开封口,一张彩色照片滑落出来。照片中,一个女孩子背对镜头,站在北京著名的天安门广场前面,身段纤细,形只影单,依稀就是方纯的模样。 “是她,是她……”叶天的手指颤抖起来。 他控制住澎湃激荡的心情,打开仔细对折过的信笺,看到满纸都是字迹隽秀的宋徽宗瘦金体小字,内容如下—— “亲爱的叶天,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身在北京。加入国际刑警组织前,我曾做过一次极其复杂的整容术,把自己的脸彻底改变,由你认识的白晓蝶变为方纯,摆脱仇家的追杀。如今,牛头马面降腐蚀掉的只是我易容的部分,正好能还我本来面目。我就是白晓蝶,在大理见第一面开始,你的第六感判断完全正确。 现在,我已经退出了国际刑警组织,返回祖国,准备加入长江矩阵,真正地为祖国的和平安宁出力。有太多线索表明,日本大地震与大竹直二、蚩尤的面具、上古神兽‘逍遥游’有关,我们还不能消沉下去,否则只会坐以待毙,让七十年前的中日战争悲剧重演。更何况,大量的数据分析证明,大竹直二的野心并非仅仅是称霸地球,而是与‘星际之门’有关,那将是一件更复杂、更神秘、更前途未卜的大案。要想保护中国的安宁平定,必须大力扩建长江矩阵,使之成为一支高度现代化的特战部队,十倍百倍地提高其战斗力。 叶天,我的外公方苍南曾是‘蚩尤的面具’研制者之一,当时他逃出黄金堡垒,带走血胆玛瑙,关闭金门,导致日本人的计划落空。他把密码注入了月光石手镯中,传给我妈妈方紫樱,妈妈又传给了我。妈妈方紫樱和爸爸白修都是港岛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他们都在1999年的白家灭门惨案中死去,只有我因参加夏令营而躲过一劫。我的仇人就是红龙和青龙,他们为了获得‘蚩尤的面具’不择手段追杀方氏一族,所以我只能易容更名,成为今日的方纯。 七十年来,为了阻止别有用心者利用‘蚩尤的面具’祸害中国江山,已经有太多人前赴后继地现身,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玉罗刹、天魔女、沃夫子、长江一号、虬髯客、红拂女……还有千千万万在抗日战争中中弹倒下的军人。回首这些,我们不该为短暂的消沉和无所事事而感到羞愧吗? 七十年,大炼蛊师玉罗刹舍身咒杀大日本帝国的命运;几个月前,天魔女粉身碎骨,咒杀伊拉克红龙、青龙的称霸梦想。那么多江湖白道人物为了国家奋不顾死地冲锋陷阵,他们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中华大国的华表柱上。今天,当大竹直二驾驭着‘逍遥游’横行东海时,又该是谁挺身而出、安邦定国呢? 叶天,我在北京等你,国难当头,时不我待,不是吗?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希望再次见面时,你仍是我心目中的万鹰之王海东青——你会吗?” 信的最后落款是“深爱你的方纯”,那一行字使叶天体内沉寂许久的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知何时,王溪已经悄然离去,消失在方格窗外的绵密雨丝里。 电视机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大地震导致日本东北部沿海地区许多地方发生地面下沉,约有443平方公里的领土在地震和海啸后沉入水中,面积相当于大半个东京。大地震引发宫城县海域海底发生创纪录的大变动,海底向东南方向移动了24米。同时,日本列岛也被地震向东南方向推动。据上月19日日本国土地理院公布的调查结果,地震让岩手县山田町向东南移动了25厘米,千叶县铫子市则移动了17厘米,宫城县牧鹿半岛向东南移动了5.3米,同时还下沉了1.2米……” 叶天推开窗,呼吸着港岛雨夜的新鲜空气,默默地在心底告诉远方的她——“等我,我是永不让你失望的。只要你在,我就将用海东青的羽翼无微不至地呵护你,击碎阴霾,踏平浩浪,为你开辟一个和平安宁的新世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