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制造乐园   作者:反派二姐   文案:   【我在大笼子里造了一个小笼子,这是只属于我的乐园。】   【我的小笼子一直空着,直到这一天。】   情感淡薄精英智人 x 高大强壮不服管兽人   病弱偏执系美人 x 黑皮白毛壮受   尼禄 x 赫尔格,不要站反朋友们。   -   尼禄:“我是你的主人,你都得听我的。”   赫尔格:“呵呵,滚。”   -   尼禄:“哥哥嘤嘤,我好冷。”   赫尔格:他看起来可怜弱小又无助,一定是真的冷吧。   补充在前面的名词说明:   智人:传统人类的一支基因分支,特点为智力超群,但体质虚弱,特效药问世之前寿命普遍较短   雅人:传统人类   兽人:传统人类的一支基因分支,特点为身体高大健壮、身体机能强悍,并常伴随有“角”“尾”等返祖现象。其身体部分部位如角、脊髓液、血液等对智人的体质有增强作用。   替身 年下 美强 这孩子不会还想压我吧 第1章   强光。   刺眼的白光正对着他的脸孔,这过载的强光过于强势,吞噬了除他以外的世界,也吞噬了光本身。   “最后一次了。”   “这就到头了。”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周围真实的声音,还是他脑中的声音。   “这就是最后了。”   他的肉,他的血,他的角,他的指甲和毛发,所有的剩余价值都被利用殆尽,已经没有任何结余,这就是他仅剩的一切了。   虚无。   他的灵魂也是千疮百孔,穿堂而过是猛烈的狂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过任何的情绪。   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没有恐惧,直到今天。   他知道今天必定不同寻常,因为在今天,一切就要结束了,如果他尚且记得快乐是什么感觉,那么快乐一定就是此时此刻。   他终于要死了。   回首一切开始之时,想来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只是他彼时却远没有这样的预见。然后中途是打断的黑暗,和惨白,是毫无异意义的过程,直到今天。   “啪”   耀眼的强光收起了,只余下四个仍然发红的探灯头,他满眼都是绿色的重影,世界的温度在慢慢下降。   “把他绑起来送走吧。”   “还需要绑吗,直接处理掉不就行了。”   “不如说,这兽人还算活着吗?我在这边工作快一年了,都没见过他反抗过。”   “噢,你是新人,没见过他刚被抓进来的样子,他反抗的时候,可厉害了,普通的麻醉针都不起作用。”   “割下来的角,只需要两天一夜就会完全恢复,何等生命力!”   “只可惜,即使是冬德制药厂最高效原材料采集对象,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他感到自己胳膊上的皮肤被划开了,鲜红的血液奔涌而出,头顶的声音说:“你看,像这种程度的话,在五年前可是不出二十秒就可以复原了。”   说着,他的胸口又被多划了几道,也许是为了证明那人的说辞,也许只是单纯的娱乐。   没错,皮肤变薄了,他的角变钝了,他的牙齿开始松动——他才34岁,还远远没有到达一个兽人的年龄上限,却已经要老死了。   他的生命在短短八年内,就被榨干了。   他闭上眼,试图回想起再之前的事,他的家庭、朋友、部落,他试图回忆起自然的阳光和草木,他努力了很久,但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想不起。   我终于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兴趣的朋友们随手点个收藏吧! 第2章 成交   “今天的第三件拍卖品,是这座精美绝伦的兽首赤眼首饰盒!”   灯光聚焦在舞台的拍卖官和珠宝盒上,深红色的丝绒反射着缎面的光泽,台下和二楼的拍卖席均是一片漆黑,偶尔闪过一只幽亮的眼。   拍卖官的白色手套托起珠宝盒,替代所有人的目光抚摸过盒子的顶盖、镶嵌的宝石和两侧弯角状的装饰。   “次重种兽人雌性的头骨所制,眼睛是莫桑比克红色刚玉,完美地保留了头骨优美的形状。”   “这件作品最为特殊、也是最为珍贵的一点,在于这对兽角。”   台上的灯光非常耀眼,有一些细细的浮尘悬于那对兽角之上。   雌性兽人的角向内弯曲,表面的骨纹是左旋的,较雄性更为纤细。成年雌性的角大概在十至十五公分左右。眼前这座精美首饰盒的头骨大小,和兽角略有一点不成比例。   拍卖官将拍品略微举高了一点:“在被剥落、打磨、雕刻,做成工艺品之后,兽角竟然还生长了两厘米!”   “这不但是一件以生命为代价的作品,更是一个至今依旧充斥着生命力的作品!”   “底价为六百万,每次加价十万起。”   拍卖台左侧二楼的看台上,尼禄半阖着眼,手指轻轻搭在太阳穴一侧,面上露出无聊的神色。楼下还在不断地加价,喊价已经到了一千五百五十万。   “一千九百万!”   尼禄抬起眼皮,困倦地打量了一圈——他最近几日睡眠质量很糟糕,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发现喊出价格的人坐在横跨整个拍卖大厅的对面二楼,也是从小就认识的老熟人了。   一千九百万的价格喊出之后,没有新的竞价者,首饰盒花落唐麒之手。   首饰盒被护送了下去,拍卖官退开一些,站到拍卖台的一侧,似乎在为了什么东西腾出地方。伴随着轮轴滑动的声音,一个巨大的、笼着黑布锥形物品被二人合力推上拍卖台,下面垫着的钢板吱呀作响。   “今天的第四件拍品……”   灯光重新聚焦,拍卖官伸手拽下了黑色的布,张口正要说话,突变却发生了。   拍卖官衬衣的前襟忽然被笼中伸出的一只手抓住,而后猛地朝前一拽。他惊愕的脸被狠狠撞在银白色的合金笼子上,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舞台边的安保立刻响应,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出现,一跃而上。他们来到舞台中央一共只用了不到五秒,但就这五秒间,拍卖官的脸二次、三次地被狠狠撞在金属笼子上,一时间血液飞溅,惨叫不断,他面部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一名安保果断掏出电击枪,顺着笼子的缝隙间狠狠地捅了进去。伴随一声怒吼,那只揪住拍卖官衣领的手终于松开,收了回去。拍卖官双手还死死握着栏杆,做出徒劳的抵抗之势,他血肉模糊的脸卡在金属条之间,双腿扭曲地挂着。   对比台上的戏剧化展开,观众席间除了最开始的几声惊呼,之后可以说是静溢非常。   原本困到想要打道回府的尼禄却不知何时早已从椅子中站起,他双手撑着二楼看台的扶手,目光沉沉地盯着台下。   银白色的合金笼子上、地板上满是飞溅的鲜血,笼子中间,一名雄性兽人微微蜷缩着。他腰背的肌肉还因为刚才的电击而控制不住地痉挛,但面上却毫无惧色。他单手捂着抽搐的腹部,将右手上的血一点点用舌头卷到嘴里,艰难且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可真高啊,2米的特制笼子几乎要容不下他。他脖子上、脚踝上都套着厚重的锁环,除此之外浑身赤裸。他健壮的双腿和白色的毛发间,下体明晃晃地垂着,兽人却一丝羞愧或耻辱的神色也没有。   他看起来就是个十分健康的纯血重种——头顶的弯角从中间就被折断了,但相信很快就能长出来。纯白的发丝间满是新鲜的血污,皮肤是泛着光泽的蜜棕色,浑身肌肉漂亮又流畅,因为电击的后遗症而鼓起又平息,叫人目不转睛。   兽人眼神冷漠地睥睨台下的买家,右手鲜血滴答,好像在无声地宣告“买下我试试”。   买下我试试,我不但很难驯养,而且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买主的命。   拍卖官被抬走了,手脚软绵绵地垂着,看台下骚动了起来。   “死了?”   “这就死了?”   “真是野兽……”   “那还继续吗?这算是事故吧……”   拍卖会的主办方此刻匆匆冲到台上,男人额头上的薄汗窘迫地反射着灯光,他以笨拙的姿势一路小跑到离金属笼还两米远的距离,便不再敢靠近,面向台下站定。   “对于发生这样的事件,我们也非常意外,深感抱歉……”   “一千万!”   二楼看台上传来的男音硬生生止住了主办方的致歉,他愕然地抬起头,试图逆着光线去看清是谁在叫价。   场中静了一瞬。   “一千五百万!”台下又传来一声洪亮的叫价。   场地间能听见所有人扭过脖子的声音。   “两千万。”头顶传来加价。   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大了不少,嗡嗡的,唯一处在灯光最中心的兽人紧皱着眉头,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和愤怒。   “两千一百万!”   头顶的声音迅速再次压过他:“两千五百万!”   主办方的男子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眼中冒出欣喜的精光,从善如流地主持道:“两千五百万,二楼的先生出到了两千五百万!”   “两千七百万!”这次声音的源头是右侧的二楼看台,喊价者正是不久之前刚刚拍得了兽首首饰盒的唐麒。尼禄不悦地眯起眼,两人隔着一整个看台,对方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冲他不可谓不明显地笑了笑。   “两千八百万!”台下的竞价者再次提价。   “三千万!”观众席的另一个角落有人加入了战局。   唐麒再次出声:“三千三百万!”   尼禄将目光再次落回舞台中心的兽人身上,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兽人从头发丝到脚趾盖的每一寸,兽人似有所感,不悦地抬起头来瞪着楼上——他的视力很好,即使被高功率的镁光灯对着照,也能从阴影中辨别出一个身形的轮廓。   而就在兽人抬起头来,完全露出五官的那一刹那,楼上的人也举起了手。   “一亿。”   全场哗然——花一个亿购买一头兽人,这已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简直就是失心疯的亏本买卖!谁都知道,现在大部分兽人的提取药都能直接在实验室中化学合成,就算要买一个昂贵的宠物,兽人的寿命也比普通智人短上很多,根本不划算。   主办方的代派员也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一个亿,厄尔森先生出价到了一个亿。”   不但台下,对面看台也像是失去兴趣一般不吭声了。   “一个亿一次。”   “一个亿两次。”   “成交!” 第3章 我的   三小时之后,兽人笼子头顶的罩布被再次掀开,这次没有正对着他的高功率刺眼射灯,四周被一种发灰的白光所笼罩。在黑暗中被颠簸运送让他反胃,无论来多少次都不会适应,但他知道,这只是未来无穷折磨的一个小小开篇。   兽人环顾左右,不锈钢架子上整齐码放着一些塑料箱——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型货仓,背后关闭的卷帘门大概就是他被推进来的货运通道。他头发上仍旧挂着干涸的血液,已经蜕成了暗红色,指甲缝里也满是凝固的血污。   “我买下了你。” 阴影中有人出声。   兽人不理他,像是在听废话。   “给他衣服。”阴影中的人说。   从旁走出一名侍从打扮的人,是一名褐发棕眼的雅人,手中抱着一摞干净衣物,但又畏惧着不敢上前,只能离着几步距离把衣服丢到笼子边。   兽人撩起眼皮,泄出一道红色的光,他睨了一眼地上的衣服裤子,又抬起眼,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未来的饲主亦或是倒霉鬼。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这个智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头发泛着类似营养不良的黄,细细软软地贴在颈后。皮肤是智人常见的苍白,身形修长,胸口很薄,骨头像是一捏就能碎掉。   只是世界已不按照旧秩序运作,这位智人青年,才至多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随手就花了一个亿的天价把自己买下来。   “首先,你不能伤害我。”青年开口了。   兽人没想到他的开场白是这样一句话,似乎被逗乐了,“嗤”了出来。他捡起裤子松松垮垮地套上,一边系腰绳,一边邪气地勾着嘴角。   对方看起来年纪很轻,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好好地威胁人,兽人心想。   年轻人不为所动:“因为杀了我,且不论你能否杀掉我,你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不伤害我,是你最明智的做法。”   兽人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你逃不出去,至少逃不到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年轻人说,“与之相对的,你无需刻意讨好我,我也不会伤害你,如果你听话。”   听话,两个字像是触动了兽人的神经。兽人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红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他赤裸上身,裤子挂在髋骨处,肌肉饱满,透着浓浓的侵略感,气焰嚣张,头发还挂着血,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服从性。   青年沉默地看着他。   这是鲜活的、完全野生的、刚被捕获的兽人,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调教。他的身体或许之前在被抓的时候受过伤,但已经因出色的康复能力完全愈合了,没有在那美丽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丝痕迹。   非常完美。   “你听明白了吗?”青年问。   “听明白了。”没想到兽人干脆地回答。   年轻人皱起了眉。   兽人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扬着尾音问:“你为什么不靠近一点,测试一下你刚才立下的规矩效果如何?”   青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不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兽人闻言有些诧异,随即真的收起了笑容,阴气森森地瞪着他,仿佛要冲破这个牢笼咬开他的喉咙,喝个痛快。   那人站在笼子外,自己站在笼子里,像个野兽一样被锁住双脚,对方竟还披着假惺惺的皮,给他立下荒谬的“互不伤害”的条款,实在叫他忍不住想要发笑。   “我并不想要伤害你,或者折磨你。”青年又强调了一遍。   “那你买我是干什么,拿来放生吗?”   “我说过了,你逃不掉,我就算放了你,你最终也会回到拍卖场,或者别人的笼子里去。”青年平淡地说,“你断角里面植入的控制芯,是你身份的象征——而你的身份,就是‘我的’。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不管角重新生长出来多少次,这个印记都不会消失。”   每个“城市”的公民,都有象征其身份的ID卡,不论购物、交通均需要出示,即使只是走在公共区域也会被随机照到,更别提跨区必经的扫描检查。然而兽人却没有资格取得居民身份,只能作为货物被运送、交易。一旦有了买家,兽人就会被掰断兽角,植入只属于主人的权限芯片。   兽人闻言下意识抓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断角——还是很疼,疼痛让他烦躁,里面的确被卡入了一个什么东西,牢固得很,拔不出来,角越长越是看不见。那玩意儿嵌在角芯深处,带着浓烈的、令人不适的异物感。   虽然提前已经知道了被抓住之后会被如何对待,但体内植入了智人的烙印还是令他难以忍受地犯恶心。   “你觉得自己买下我是做了什么功德不成?我之前几十年可都活得好好的!”兽人忍不住道。   “你被抓也是迟早的事,你们的种群已经没有什么栖息地了吧,数量也很少了,就算……”   他话没说话,兽人已经一拳挥在金属栏杆上,震耳欲聋,特制的金属栏杆被他砸出一个浅坑。   他的眼睛闪着愤怒的红光,莫桑比克红玉比不上的亮度,他露出尖锐的犬齿,嘶嘶道:“都是拜谁所赐?”   几名安保因为听见这声巨响而冲了进来,青年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兽人的问题纯属无的放矢——他们和智人原本都是基因异化的“怪胎”,被古典人类一视同仁地歧视、压迫、放逐、奴役。如今,一支怪胎成为了世界的新主,一支沦为奴隶都不如的药物残渣。   但以面前青年的岁数而言,他本人和这一切并无太大关系,但谁又在乎呢。   兽人将特制栏杆几乎要捏出指印来,下一刻却忽然炸开一声巨响,电光闪烁之间,兽人痛呼一声跌了回去——他的手心被金属笼电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糊味儿。   这是第一次被捕获的野兽,还不理解“城市”的生态和规则。   “今天就不给你吃饭了。”年轻人眉眼间浮现出一层疲倦的神色,“等你冷静下来再说。”   兽人喉咙深处回荡着低沉的咆哮。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兽人没有回应。   “我叫尼禄·厄尔森,”青年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第4章 家乡   兽人被饿了三天之后,尼禄像是才想起他来,再次出现于底下仓库里。   他看起来依旧恹恹的,带着一股潮湿病态的气质。今天青年换了一身过于隆重的衣服,不知道是刚从什么场合回来,兽人看着他就觉得热。   “你叫什么名字?”尼禄再次问。   兽人嘴巴发干,背靠笼子坐在地上,张着腿,手肘搭在膝盖上,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你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起一个吧,”尼禄摸着下巴思所了片刻,“叫东湖怎么样。”   东湖是城市西南边最大的一块垃圾场的名字,那里曾经也许是一口湖吧,如今只有满坑满谷、绵延不绝的垃圾山。取这样一个名字,多少带点羞辱的意味。   “你现在冷静一点了吗?东湖。”尼禄问。   兽人依旧不置可否,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只有少量水源,理应相当虚弱,但是角的断面已经开始长出新的芽,被电伤的手心也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尼禄得出观察结论,点了点头道:“好像是的。”   “现在带你去你房间,你是想坐在笼子里被推过去,还是自己走过去?”他问。   兽人闻言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我房间?”   “对。”   兽人略略皱眉,不知道是有了什么联想,露出了一丝厌恶的表情。思索良久,他说:“我自己走。”   尼禄定定看了他不长不短的几秒钟,走上前来,伸手摸上笼子的锁。他的手腕已经暴露在兽人一旦暴起就能攻击到的范围,兽人瞧见他胳膊上苍白的皮肤竖起了一层汗毛,皱了皱鼻子,只闻到一股微苦的药味。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沉重的锁头砸在地上,尼禄打开笼门,往一侧让了让,像是一个绅士。   兽人没有多做犹豫,一低头从笼子里迈了出来。   他伸了个懒腰,浑身流畅的肌肉线条随之舒展,他朝前迈了半步,脚链叮叮当当地响。于是尼禄在他身边蹲低身子,去解他脚腕上的锁环。这个姿势,仿佛是高贵的智人青年匍匐在了他的脚边,青年细白的脖子暴露在他眼前,瘦弱的、毫无防备的、不堪一击的,随便收拢手掌就能捏断。   兽人低头看着,喉结上下翻动,一股强烈的破坏的冲动在他脑中发酵。但他仍旧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尼禄解开锁环,重新站直身体。   青年的双眼只到他下巴高,兽人俯视着他。   “你不怕吗?”兽人问。   尼禄随口问:“什么?”   “我轻轻一捏就能杀了你。”兽人说。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兽人定睛看着他——智人青年语气和脸上都没有他以为会看到的高傲和挑衅,他似乎只是单纯在好奇。   兽人一时语塞。   尼禄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是吧,相比起你,我的身体的确很脆弱,要是你对那个拍卖官的架势冲我来一下,我人就没了。”   兽人笑了:“从没见过说自己弱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人,还是高高在上的智人。”   他把高高在上这四个字念得音调古怪。   “我很脆,但不弱。”尼禄说,   “走吧东湖。”尼禄鼻子动了动,说,“等会儿你得洗个澡。”   兽人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米的距离——仓库是个梯形的房间,越到门口处越狭窄,天花板几乎压在他头顶。拐过走道的转角,在被抓捕至今的两个月笼中生活后,视野终于第一次开朗了。   兽人发现他们身处在某栋建筑的高层,这一整层似乎只有一户,走廊直通尽头——一侧全是房间门,另一侧是上下220度的全景玻璃。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生怕玻璃承载不了自己的重量,好像走在悬崖边。   悬崖下方的景色是他此前在梦中也从未见过的画面——这是“城市”的顶点,但肉眼看来,自己宛如站在一个铁灰色火山的山口,或是一颗巨大的海螺的尖端,基座由一阶一阶下沉的钢铁梯田铸成。   兽人不禁在落地窗前驻足,瞳孔中映射着这宏伟又怪异的城市巨人,每层梯田的最高建筑之间相连着一根根钢索,上面有长面包形状装着人的盒子在飞速滑动。密密麻麻的建筑高低错落于脚下,粗壮的管道像城市暴露在外的血管,于城市上空纠缠,越拧越粗,又开枝散叶。在每一层阶梯的落差处,伫立着形似锅炉烟囱一样的8座巨大铁塔,标示着从1到8八个数字。兽人数了数,最底层是8区,建筑挤挤攘攘;自己站在1区,每一栋楼都又瘦又高,直插云霄。   兽人迎着阳光抬起头,看见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巨大浅蓝色透明穹顶,那是隔绝外部有毒空气的防护层——从前他住在城市之外的时候,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即使隔着几十公里也能瞥见穹顶的蓝光。   尼禄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转过来,沉默地等他。兽人意识到那就是“他的房间”,不由得脸色阴沉下来——漆黑的、充斥着变态趣味的、挂满了性虐玩具的房间,他无论如何想象脑中也只有这一种画面。只是房门无声滑开的时候,他所有荒唐的预判全部落空。氧气负离子过剩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满眼望去尽是绿色。   兽人愣住了。   “我没亲眼见过,但资料片里有,你家乡的环境。”尼禄说,“不一定准确,也没那么大,但我尽量还原了。”   这竟然是一个专门为他打造的屋子,活生生将一个迷你生态园搬进了室内,并且以假乱真地还原成了雨林的模样。一颗槟榔树一般的乔木立在墙角,开枝散叶的大片绿叶,和一些从房顶垂落的藤条……这等重工重金简直超乎想象,而且很难想象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   眼前的小屋和记忆中的家乡混乱地重叠了起来,但是同时,家乡又被微妙地侮辱了。   兽人心情不可抑制地复杂了起来,他看着智人青年,对方平静地回看着他。 第5章 洗澡   兽人在尼禄的示意下迟疑地走入浴室,满脸复杂地看着这偌大的弧形浴室中央伫立着一座罗马风格的迷你圆形喷泉——一位体态优美、面容恬静的女性兽人雕塑正对大门,手中抱着鲜花和水瓶,清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滚落水池中。如果说外面房间里茂密的植物和家乡还有些许相似的话,这个浴室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浴室中温暖又湿润,带着某种奇特的香气,他不由得屏息片刻,又试探地闻了闻,勉强判断空气中没有什么不妙的成分。   兽人踩着浅蓝色的地砖,贴着墙根走了几步,不知道触碰到什么机关,忽然劈头盖脸地浇下一大泼水,吓得他立刻呲出尖牙后退了半步。观察了一会儿,他像狗一样甩了甩白发,小心翼翼地再次站到水流下。他脱掉湿漉漉的裤子踢到一边,浅粉色的水从他脚趾缝中溜走,打着旋儿消失了。   兽人伸出舌头舔了点水,没有异味,也不需要过滤,是完全干净没有污染过的水源。竟然用来洗澡,实在是太浪费了。   旁边摆了一干他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兽人随手抓过一瓶,挤出泡沫涂抹在胸口、胳膊、腋下,随即发现自己也立刻被沾染上了这种发甜的香气。刚刚康复的手心在热水的冲刷下微微发痒,新肉变成更深的粉红色。   洗好澡之后,兽人浑身赤裸地又凑到那个喷泉旁边弯腰看。他伸手摸了摸,他发现池中竟然也是温水,于是伸腿迈了进去。   兽人身形高大,宽阔健硕的后背靠在池边,胳膊舒坦地搭在外面,两条长腿张着,岔开在喷泉浴缸中央的雕塑两侧。他浑身舒坦,闭上眼睛,每个毛孔都张开来,爽得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此前一直住在远离“城市”的荒野中,广大郊野已经退城市化,被铺天盖地的垃圾填满了。于是自然又一次顽强地从砖石瓦砾中探出头来,苔藓和野草重新盘踞那些被世界废弃的区域,低洼的地方长出棕榈,高寒的地方冒出杉木,为他们这些被放逐流浪的生命提供一个栖息的角落。   他还是第一次进入“城市”,也是第一次见这些高科技玩意儿,奢华,安逸,令他作呕。   兽人根本不把外面等着的人放在眼里,继续舒舒服服地泡在水中——他体温本来就偏高,水温可以忽略不计,温柔地包裹着他的全身。他的指甲长得很快,里面尽是肮脏和血污,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清理着,脑中一边盘算着走出牢笼之后的计划。   要被抓住不难,难的是看起来拼命抵抗过。   直到泡得眼皮犯沉、头脑发昏,兽人才懒洋洋地从水中站起。他一离开,浴缸的水平面立刻下降了不少。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墙角皱成一团的裤子,拉过一条毛巾围在腰间走了出去。   待到他走出来之后才意识到,这浴室的双扇大门是恶趣味的单向玻璃,里面温度一高就变得透明,从外面能将内部的所有一览无遗。只是智人青年似乎并没太注意这一侧的光景——他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鬼东西,不知道在忙什么。   尼禄鼻子动了动,微微侧过脸来,但并没有摘下眼前的罩住的金属环,只叫了一声:“东湖。”   “别叫我这个,我有名字,”兽人说,“我叫赫尔格。”   尼禄顿了片刻晌,没什么感情地说:“哦。”   赫尔格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下文,屋内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赫尔格忍不住道:“你在干什么?”   “工作。”尼禄说,“安静。”   赫尔格:“……”   被迫的,赫尔格只得开始沉默地注视着尼禄工作。   工作,在他的认知中,伴随着汗水和烈日,亦或狂风和暴雨。但眼前这个人的工作却静态到无趣。尼禄戴着一个半包裹式的头盔,从侧面的缝隙能瞥见两根尖针刺入他太阳穴的位置,面罩内部似乎有闪烁的光源,映照在他鼻梁上。   赫尔格发现他的脸很小,面罩下方只露出一截挺翘的鼻尖和消瘦的下巴,他嘴唇抿成一条线,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胡须的痕迹也不大有。赫尔格还观察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在轻微地抽动,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不自觉的。   赫尔格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开始在屋里四处乱走,东摸摸西看看,   很快,他便意识到屋内其实有不少植物是假的,尤其那些鲜艳过头、模样罕见的花藤,只是做了个样子,心中顿时有点不爽。但随即他又找出了一颗真实的鹿角蕨,一丛郁郁葱葱的山韭,和一盆小巧精致的新月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新月莓会结果,艳红却很酸。但如果能搞到白糖拌在一起,实属无上的美味。   赫尔格只有在9岁生日那年吃过一次。   直到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摸了一个遍——除了他刻意避开的双人床,赫尔格发现尼禄好像真的没在管他在干什么,从旁也看不出来对方是否能从面罩内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走到尼禄身后站定,头顶着光,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尼禄的肩膀。赫尔格伸出宽大的手掌,于尼禄的脖子后方虚握了一下,发现几乎可以一手完全圈住。   他又走到门口,尝试着摸上了门把手——没有电流,冰凉的黄铜色把手纹丝不动。   赫尔格回过头来——浴室的水温已经散去了,门从不透明重新变回镜面。镜中的自己好像一头马戏团的狮子,困顿又躁郁,断角的根部隐隐闪过一点红光。   他没有开门的权限,他只是从铁笼换到了一个更大一点的笼子。   赫尔格恼火地走回到房间中央,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   “喂。”他出声叫道。   尼禄半点反应没有。   “我在叫你。”   尼禄抬起双手扶住头罩,拨动了一个按键,那环状的金属从前打开来,好像一个怪物张大了嘴,金属尖刺也收了回去。他颇有些无奈地说:“我叫尼禄。”   “哦,”赫尔格无所谓道,“你不需要我叫你主人什么的吗?”   “你愿意吗?”尼禄问。   赫尔格立刻嗤笑:“做梦。”   “所以了,我叫尼禄。”对方似乎早有所料,又说:“名字只是一个称谓,我是你的主人,总归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这令人不爽的小鬼!   “我要做什么。”赫尔格沉声问。   尼禄似乎不太明白,问:“你想做什么?”   “哈?”   “你可以安静一会儿吗,就呆在这,陪着我。”尼禄说。   我他妈已经安静了很久!赫尔格没好气地想。又问:“那我安静来你要做什么?”   “我要工作。”尼禄仍是这么回答。   “这算哪门子工作,”赫尔格说,“而且你为什么也非得工作?”   “因为没钱了。”尼禄平静道。   智人不都是坐在金椅子上吃香喝辣的吗?赫尔格莫名得很:“你还会没钱?”   尼禄点点头:“对,毕竟刚花了一亿。”   赫尔格:“……”   他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人,不会就是智人中的傻子吧。 第6章 生不出孩子   智人会将兽人囚禁起来,拔掉牙齿和指甲,兽人的角是上好的药材,能够为天生体质虚弱的智人进补,甚至增强本就稀少的智人后代的体质。虽然现在已经大面积推广普及了实验室合成的营养剂,但合成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天然原材料好呢?   兽人还是极佳的性* 奴,各个野性十足,身材火辣,尤其是重种血统的——自我修复能力强,性能力也出色,怎么下狠手玩也不会轻易玩坏。   退一万步说,就算玩坏了,把身上的药材切割回收,剩下的部分做些手工艺品,也能卖出不错的价格。   赫尔格在来到“城市”之前,已经听闻过无数这样的传言,于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要被不知什么模样的变态买下各种玩弄折磨。所以在笼子的罩布掀开、见到买主之前,赫尔格便预想好了如何先借机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以便于最大程度地宣告领地和主权。虽然在拍卖所的时候,他已经被“好心”劝说过无数回——反抗只会更惨,迎合讨好才有活路,但他权当放屁。只是殊不知,事到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冷面冷脸的年轻人,对方甚至一直显得彬彬有礼,只除了偶尔流露出的、自然而的、高人一等的姿态。   兽人脑中既困惑又烦躁,随手拽了拽垂落在耳朵边的一条仙洞龟背竹藤,不料那玩意儿是随铁丝缠绕在挂灯上——他一个不小心,把灯罩连带钢架全给拉掉了,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赫尔格:“……”   尼禄再次摘下刚复戴上不久的头罩,无奈地看着他。   赫尔格无辜地举起双手:“我没使劲,真的。”   尼禄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像刚做了什么耗费大量精神力的事情。他将面罩搁在一边,抬起苍白的手腕,冲赫尔格招了招。   赫尔格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挪开脚步,蹭到他面前。   尼禄又向下弯了弯手指,示意他再蹲低点,凑近些。   赫尔格皱着眉,还是照做了。他将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腰间的浴巾隐隐有点松脱,勉勉强强地挂在胯上。   微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力道不松,左右转了转他的脸,浅色的瞳仁里映照着自己不耐烦的面容。   尼禄十分仔细地瞧着他,赫尔格也只能耐着性子回视对方。他发现尼禄的五官其实非常端正,只不过因为肤色苍白,发色和瞳色都太浅了,一眼看去总觉得他眉眼很淡,冷冰冰的。   观察良久,尼禄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评价道:“很漂亮。”   赫尔格不自禁抖了一下——还从来没有人用“漂亮”这种既女性化又和他完全搭不上边的词语形容过他。   要说漂亮,尼禄更……   “再低一点。”尼禄说。   赫尔格“啧”了一声,低头看了看——已经无法更低了,他索性张开膝盖,跪在了尼禄双腿两侧。浴巾的边缘垂落在他大腿内侧,赫尔格臀部虚虚地落在尼禄大腿上,邪气地勾起一边嘴角。   尼禄看着他,伸出手指把他扬起的一侧嘴角给抚平了。   赫尔格:“……”   尼禄转而又拉起他的手指,翻过去翻过来地看,满意道:“很好,很干净。”   赫尔格持续无语。   “为什么买下我?”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亿,对于你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吗。”   “因为你的样子。”尼禄秒答。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太近了,即使以耳语的音量也不会漏掉一个字,声音中任何一丝一毫细微的情绪都被捕捉无疑。但尼禄的声音如此平静,是同他样貌不符合的低沉。   “我的样子?”赫尔格诧异地反问。   “你的样子,脸,身体,我很喜欢。”尼禄真诚地说。   赫尔格表情古怪起来——是他的想的那个意思吗?还是说单纯以品鉴一条狗的毛发和体格的角度而言?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尼禄抬起另一只手,搭上他赤裸的锁骨和胸膛——兽人的胸肌饱满地隆起,中间有一条浅浅的沟壑,尼禄的手指就顺着这条凹陷缓缓下滑。   赫尔格不自觉绷紧了肌肉,大腿将遮得本就不怎么严实的的浴巾撑开,露出一截稍浅的蜜色肌肤。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自觉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腹部的肌肉缓缓起伏,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份碰触。   “怎么了?”尼禄问。   “你的手很冰。”赫尔格说。   尼禄闻言把手收了回去,双握在胸前。赫尔格以为他总算摸完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不料对方的手又放了上来,只是体温稍微暖了一些。   “不太一样。”尼禄说,“我以为肌肉很硬,结果很柔软。”   “啊……”赫尔格干巴巴道。   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单纯对他的身体很好奇——也无怪乎于此,毕竟他在城市里看到的所有智人都身材窄瘦,而在城郊看到的所有雅人要么羸弱佝偻,要么浮肿虚弱。他控制着浑身肌肉的力道,说:“你再试试?”   他故意收紧了腹肌,光洁皮肤和一层薄薄脂肪下面,浮现出更加明显的、整齐的、凸起的硬块。   尼禄按了两下,说:“你别动。”   “痒!”赫尔格没好气道,“你戳我肚子,我很难不动。”   “你忍耐。”尼禄说。   他新奇地摸了一会儿,手指忽然搭上他腰部的浴巾,赫尔格下意识将手迅速盖在他手背上,阻拦的意图不能更直白。   尼禄不解地抬起头来:“我手不冰了。”   赫尔格胸口起伏了两下,连腮帮的线条都绷直了,只是对方表情实在太过认真,琥珀色的眼珠中没有一丝猥亵或情欲。在他踌躇的这几秒钟里,尼禄已经轻松拽开了他的浴巾,白绒绒无声滑落。   “腿再张开点。”尼禄说。   赫尔格死盯着他,面上浮现出一抹羞愤的浅粉,于黝深的肤色上不太明显,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就地杀死尼禄的可行性。但他闭了闭眼,微微抬起臀部,膝盖又朝两侧滑开了些,方便买主的检视。   尼禄低头看着,双手握上了他的大腿,拇指压在他柔软的腿根内侧。   被盯着看的感觉十分不适,那冰冷的视线宛如有实体一般,舔舐过他的皮肤后留下一道道湿润又灼热的痕迹。赫尔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完全不一样。”尼禄说。   显而易见,无论肤色,体格,身材,兽人和智人的差别都太大了。滑稽的是,兽人和智人曾经都是作为人类基因突变种而被雅人迫害的种族。在度过了漫长斗争、联合和背叛的历史,如今一个站在云端,一个陷在泥里。   沉默了一会儿,尼禄说:“你有反应了。”   赫尔格尴尬极了,立刻张口反驳:“因为你一直摸来摸去的!”   尼禄眉毛动了动,而后非常、非常轻微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过,好像明月当空时的一颗流星。   “你有交配过吗?”尼禄问,“有孩子吗?”   赫尔格从他的话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暧昧,语气带刺地反问:“你在乎?智人和兽人不是不能通婚吗?”   这其实不是生物意义上的“不能”,而是伦理意义上的。兽人被认作低贱的种族——将兽人当做玩物,泄欲也就罢了,一般来说几个月是正常保鲜期,两年已经是极限,再长时间的羁绊已经会被周遭不耻。若是不慎生下混血,杂种会被统称为暗人,地位比兽人还不如。   可惜暗人通常长相精致美艳,命运是可想而知的悲惨。   思及至此,赫尔格原本升起的一丝戏谑之心复又变得冷硬。   “没错,”尼禄点了点头:“毕竟我们都是雄性,是生不出后代的。”   赫尔格错愕地抬起头来。   居然是因为这个? 第7章 睡觉   “你别紧张,我们先随便聊聊天吧,”尼禄说,“你有家人吗?”   “没有,”赫尔格不太舒服地动了动,“不过我们一定要这样聊吗?”   “怎么了?”尼禄问。   “我说我一定要裸着身子骑在你身上吗?”   “你不舒服吗?”尼禄不太在意,“习惯了就好。”   赫尔格翻了半个白眼——这人虽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性虐狂,但趣味也实在挺奇怪,给人感觉黏黏糊糊,阴阳怪气的。总之就是和自己以前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带着一股子潮湿的药味,令人不舒服。   赫尔格索性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尼禄腿上,说:“没有,没家人!”   “没有?”尼禄轻微地扬起眉毛,“兽人不是家庭为单位的社群性动物吗?”   “少把别人说的像什么家畜一样啊,”赫尔格不爽地敷衍道,“曾经有,都死了。”   “哦,”尼禄平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朋友呢?”   “管你什么事?”   “好奇,”尼禄说,“我以为我们在聊天。”   “你没有家人?问的叫什么话,难不成智人是花朵里开出来的,树上结出的果子。”赫尔格没好气地刺了他一句,“你没有父母兄弟吗。”   但尼禄并未被冒犯:“我父母……在五区居住,但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只是生我的人。我只有关于他们的直到六岁的记忆,之后一直分开,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朋友,也没有。”   他语速很慢,断句的地方也很奇怪,好像不常说话、语言功能有些退化似的。赫尔格觉得难以理解:“六岁?然后呢?”   “六岁,智人会被初级选拔,然后接受预评级。”尼禄说,“所有智人父母都很重视,评级的结果。几年后会有二级测评,确认初评级结果,评级优秀的会被筛选、送走,隔离分化接受教育。”   “啊……”赫尔格好像想起来了一点——因为城市里的生存规则离他太过遥远,所以以前听了也没过脑子。但尼禄既然住在最上城的一区,想必评级应该很高。又问:“那你是几岁被筛选的?”   “9岁。”尼禄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主动解释说:“学校在三区,不大,人也不多,学校和寝室都很空。在那边住了……六年,之后来到了一区。”   “那同学呢?里面没有朋友吗?”   尼禄摇摇头。   赫尔格语塞了,良久,他轻声问:“然后就一直这样?”   “哪样?”尼禄反问。   “工作,一个人呆着。”   “对。”尼禄点头。   赫尔格抓了抓头发,苦思冥想了半晌,问:“爱好呢?你有没有什么……呃,兴趣爱好。”   尼禄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喜欢买东西。”   “……看出来了。”   所以……买下自己的原因,难不成是寂寞?赫尔格不禁这么想。   听说智人都是个人主义,习惯于独居,生育能力低下,结合向来是为了完成繁殖的指标任务。情感淡薄,没有强烈的家庭和族群纽带,从小就按照智力被划分了三六九等,指派社会分工,像一个个优秀高效的城市螺丝钉。   他以前听闻这些事,只觉得智人果然是一群无情冷血的机器人,浸淫在最舒适的环境里,享受着优越的福利,独占所以资源并不知满足地贪婪索取,自私到了极点。   这些认知虽然没有被完全颠覆,但他脑中却又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个瘦弱的小孩儿,懵懵懂懂的,便被父母亲手推向一个更加冰冷空旷的环境,一去就是数年。   那么也许,只是或许,在对方眼里,自己和一条宠物狗无异也说不定,所以他不需要穿衣服,所以他得接受主人的检视。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智人。   对方看起来性情还算平和,总体来说有点沉闷寡言,至少比他提前预想过的情况好上不止半点,但他没有认识足够的对照样本,说不出尼禄在智人中算不算奇怪。   但依旧不能放松警惕。   这样再好不过了,看来短期之内可以和平共处,直到他找出逃走的方法。   尼禄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站起来。赫尔格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只是赫尔格站起来后,尼禄却还瘫坐在原地,表情古怪,然后向他伸出手,好像一个讨要拥抱的小孩。   赫尔格被雷到了,但下一刻,尼禄扭曲着五官说:“腿麻了,拉我一下。”   赫尔格只得不情愿地拽住他胳膊,略一使劲,尼禄便立刻戴上痛苦面具。赫尔格无奈弯腰将之抱起——青年比他想象中要重上不少,说到底还是一个成年男性,压在臂弯里沉甸甸的。   赫尔格左看右看,没有找到什么其他能放的地方,只能摆到进房之后一直刻意被他忽略的双人床上。   尼禄皱着脸捏着小腿肚,缓和了片刻,复又抬眼看着他,撑着胳膊往里面挪了些,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赫尔格无言地回看着他。   “过来。”尼禄说,“到床上来。”   “干嘛?”赫尔格不抱希望地问。   尼禄说:“来睡觉。”   一瞬间,赫尔格的脑中天翻地覆,闪过了无数的破碎的念头,最后归结为几个字——来了,终于还是来了。他心里飞快地盘算一顿盘算——如果把这小子当场打晕,也许逃得过一时,却逃不了一辈子,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惕,让之后的行动都处处受限。   再如果……   他可以咬咬牙,把这小子当女人,仔细想想从背后来的话也不是不行。智人青年又瘦又白,希望总归屁股有点肉,让他不要太倒胃口。   抱着上战场的心态,赫尔格走到尼禄身边坐下,床铺朝他的一方下陷,吱呀声宛如断头台上勉力牵扯闸刀刀片的脆弱绳索。   妈的拼了,上!   赫尔格猛地一翻身,跨到尼禄身上,手伸进他衣服里,贴上微凉的皮肤,触手一片光滑。   不料尼禄诧异地张开眼:“你干什么?”   赫尔格迟疑道:“睡觉?”   尼禄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琥珀色的瞳仁充满无辜。   赫尔格也纳闷了:难不成“睡觉”就真的是“睡觉”?   尼禄拍了拍旁边的床,命令道:“你躺下来,背过去。”   赫尔格全身一震,不可置信——这小家伙居然想搞我!   他心中不可谓不崩溃。   尼禄苍白的双臂从背后环过来,呼吸贴在他后颈,细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冰凉的脚丫从他双腿间穿过,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赫尔格背脊僵直,大气儿不敢喘,直到身后的人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才反应过来。   操,把我当热水袋来了! 第8章 历史   赫尔格蹲在交易所的漆黑隔间时,每日被抽血化验,据说是为了体检和确认种类,但他想不出什么体检需要频繁地抽那么多血。之后确认了拍卖日,他被麻醉之后推上了手术台,截断兽角,以便于为了新买主植入芯片。没成想医疗人员误估了麻醉剂量,当切割片嵌入兽角的一刹那,他剧烈地挣动了起来,但并没有人停下来加大麻醉,反而硬将高速旋转的刀片按了下去。   他们真不该这么做,因为他们同样误估了手术绑带的牢固程度,兽人在剧痛之下挣脱了束缚,尖锐的利爪立刻捅穿了面前人的喉咙。   手术室顷刻间一片混乱,当带着电击枪的警卫员们冲进屋子的时候,雨点般的鲜血已经涂满了手术室四面的白色瓷砖,地上只剩一个挣扎的护士,试图爬到门口,手肘和膝盖一直因为粘稠的血液而打滑。   从此以后,他的笼子和手环都换成了特制金属。   如今,他手腕和脚腕已经没有镣铐了,合金笼子换成了更大的、绿油油的的房间,家具和墙壁都软绵绵的,赫尔格知道,这与其是为了舒适考量,不如说是将所有利器都收起来以防万一。他原本以为笼罩着城市的穹顶是最难突破的关卡,混进城市之后便畅通无阻,现实却是他被关在这个稍大一点的笼子里,寸步难移。   关在这里,每天被当成热水袋,最近他自己甚至比尼禄睡得还快。   思及至此,赫尔格不爽地抬起头来——尼禄又在自己房间坐着,脑袋上戴着那个奇怪的头罩,手指有节奏地颤动着。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此处,先是一言不发地“工作”,然后进入“闲聊”环节,最后自然是“睡觉”。   赫尔格无意间一使劲,手中的抱枕套支离破碎,内里的棉絮满屋飞。   “阿嚏——阿嚏——”尼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摘下头罩捂着鼻子,脸因为频频咳嗽而憋得通红。   “又怎么了,”尼禄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揉了揉鼻尖,颇为懊恼地低声嘀咕道:“不是说增加陪伴时间就会减少破坏行为吗……”   赫尔格:“?”   他第一个反应是——他能从这面瘫小鬼的脸上读出“懊恼”这种细微的情绪了。   迟来的意识是——等等,这小子是把自己当成了需要主人注意力,否则就在家里捣乱以引起关注的宠物猫狗吗?   赫尔格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捏炸了。   尼禄果断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起身,专注地看着他,看样子还想伸手过来摸摸的脑袋。   赫尔格下意识后仰,但微凉的手指依旧抚上了他的头顶,穿过白色的头发。这触碰一点也不疼,甚至有些痒,但赫尔格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开,背脊甚至起了一层战栗。   这种战栗于他非常陌生,形似一股原始的恐惧,但他一时间无法确认这种恐惧的对象是什么。   赫尔格挥开他的手,欲盖弥彰地甩了甩头发,问:“你每天呆在这里不闷吗?我要憋死了。”   尼禄思考了片刻,摇头。   “就不能出去走走吗?每天关在屋子里,我骨头都要生锈了!”   “你想去哪里,”尼禄在脑内搜索了一番适合携兽人出席的社交场合,了然道:“你想去宴会吗?”   “宴什么会!”赫尔格简直觉得鸡同鸭讲,“我说出去,到这个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晒晒太阳,阳光雨露!”   尼禄闻言沉思了良久,终于轻声说了一句:“我不能出去。”   “什么意思?”   “我不能去到外面,会生病。”尼禄说。   赫尔格愣了一下。   此前就听说过智人身体弱——城市周边已基本被八个区昼夜不息倾倒的垃圾所包围,有害垃圾的辐射甚至未净化的空气水源对智人都非常有害,所以才出现了穹顶,将城市整个笼罩起来。   外面的世界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零星散布这一些贫民窟——被放逐的雅人和混血生活在被荒废的城市遗址里,这里在旧时原本住着千万人口,如今遍布空置的楼房,布满了所谓“基尘”——一个地方被荒废久了,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很多绒绒的尘土,一层又一层地重叠,缓慢吞噬建筑和生命。人类从很久之前已经开始研究要抛弃这个资源枯竭的星球去其他的太空移民基地,最终也因为科技和成本而计划作废。   但自从“药物”的普及,智人受环境影响的副作用已经小了很多。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的确比其他智人看起来更加虚弱一些,按理说,以他挥金如土的财力不应该吃不起药。   他转念一想,尼禄的确有很多常识性的、关于外界世界的知识完全缺失,他所有关于“外面”的认识,全部都是间接看来听来的。   赫尔格心想:我好歹还过过几十年自由日子,你却从出生到现在都活在笼子里。   虽然外面的世界不过就是垃圾,人就算走出城市,走出太空,也只有无数的垃圾。   “那好吧,至少城市里其他地方可以去吧?”赫尔格决定暂时不去深究,“我看有人在坐一种……天上的火车,那个能坐吗?”   尼禄问:“你没坐过城际轻轨吗?你想去下城?”   赫尔格根本无所谓去什么上城下城,单纯就是想要扩大活动范围:“对。”   尼禄思忖了片刻,轻轻皱着眉,再次露出懊恼的神色:“可是我最近很忙,不能带你出去玩。”   赫尔格吐血了——说到底对方还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主人遛弯的宠物。   “行吧,”他叹了口气,“那这栋大楼其他地方呢?比如其他房间,这总可以吧。”   只要能迈出这个小房间一步,就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   尼禄想了想,站起身来,看来是同意了。赫尔格激动地也“咻”地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肘的关节,跟在尼禄身后。   尼禄手摸上门把手,门框便亮起一道绿色的边框,是权限解锁的象征。赫尔格略一低头出了门,重新站在了全景玻璃的走廊上。   再看一次,脚下的景象除了壮丽,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自欺欺人般的繁荣。   尼禄向右拐弯,赫尔格心下疑虑——他记得自己是从走廊左手边的电梯被带上来的,这是要去哪?   尼禄走了两步,来到下一扇门前,摸上门把手。赫尔格心中警铃大做,不会吧不会吧。   尼禄打开隔壁的门,礼貌地等着他。   赫尔格不抱希望地问:“到了?”   “嗯,”尼禄点点头,“这是我工作室,你可以看电影。”   得,耗时30秒,旅游结束了。   赫尔格环顾四周,好嘛,这里更无聊,连棵假树都没有。   整间屋子四四方方,光秃秃的。一侧的墙壁中间有一块纯黑色的涂层,两侧内嵌着柜子,里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片。另一层有一个圆弧形的大办公桌,靠背椅上连接着全包覆式的金属头罩。   尼禄刚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赫尔格便忍不住出声:“喂。”   “又怎么了。”   “这里更无聊。”   “你可以看电影,”尼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一下,黑色的墙壁上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你可以随意选一个碟片。”   赫尔格走近一看,原来满墙的厚玻璃片居然都是碟片。他随手抽出来一张,放到裂口边,轻轻一使劲,玻璃片就被吸进去了。   原本黑色的墙壁亮起画面,蔚蓝色的大海充斥眼前,一部关于自然环境的风景片。   这些画面赫尔格本人也没见过,他没见过海,十岁以前随家人定居在残破雨林的边沿,他曾经拥有过一个小小的树屋,他和哥哥没事就在里面玩耍,藏了不少橡子和松果,又经常被松鼠偷走。但雨林的面积每天每年都在缩减,终于连树木和淡水都寥寥无几,他们只能被迫迁徙。   一个半小时转瞬即逝,赫尔格看得起劲,立刻又换了一张玻璃片。他看自己的家乡,看过去的历史,看一切开始之前——在没有“智人”“雅人”和“兽人”之前的世界。   西历2022年5月3日,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基因变异体兽人。最初,医生以为这只是一种较严重的返祖现象,是极其罕见的个案。但随即在世界各地的新生儿产房也开始频繁报道出现返祖人类,这些人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医学界和生物学界热闹了好一阵子。几年后,兽人这一只基因链条的生物特征也固定下来——银白色头发,红眼,兽角。除此之外,兽人小孩显而易见地比其他同龄人更高大、更强壮、速度更快,他们更易被选做体育特长生、职业运动员、暴力机关的执法人员,奥运会赛场的领奖台几乎再看不见普通人类。相对的,学校里因为兽人学生打架而造成他人骨折重伤的新闻,兽人为首的团伙打砸抢劫的新闻以及兽人警察出勤时误伤民众的新闻也经常被排做标题挤占人们的眼球。   与此同时,第一个智人的出生案例并没有明确的日期记载,因为生物特性不太明显,但普遍显现出了类白化的外貌特征。智人在学校里成绩碾压其他小孩,名牌大学和一流工作的录取名额几乎一边倒地全是他们,普通家庭数十年来辛苦培养的小孩完全失去竞争力,反对和抗议的声音日益激烈。   彼时经济萧条,资源枯竭,极右翼思潮席卷全球每一寸角落。智人和兽人开始被排挤,被歧视,被边缘化,被刻意控制录取、就业和置产名额,最终进展到甚至不被当做“人”看待。兽人先祖分化出更高大、更强壮的重种,被人类视为极端危险的异类,而后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奴役压榨。智人先祖分化出脑神经活动更加活跃、智力更加优越的种族,被囚禁在“智人”农场,大脑直接链接神经元贴片,变成一个个比电脑更加智能的工作单元。   呼吁平权的左派声音,于经济一再下滑的大背景中淹没,沉寂,微乎其微。   不知什么时间点和契机下,(纪录片里没有说),一些有胆魄的智人找到了部分有头脑的兽人,双方一拍即合,决定联手。两个队伍在地下不断发展壮大,各司所长,协同合作,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发现了兽人身上的部分提取物能够对智人体质有增强效果。   这项斗争耗时良久,面对着巨大的人口、资源和科技劣势,最最基本的人权诉求也是条艰苦的道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兽人和智人联盟终于取得了肉眼可见的进展,雅人(普通人类的后代)先祖之中也复苏了不少“和平共处、求同存异”的呼吁声。   最初联手的两位智人和兽人先祖被冠为先知,两人握手的雕像在中央广场被竖起,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雕像前面,无数行色匆匆的雅人神色各异,或厌恶,或不屑,或麻木。   短短的一代人之后,兽人和智人的联合阵营势力快速超过了雅人,双方优劣互换。然而,联合阵营的内部早已日积月累沉淀了大量的小势力、小团体,阵营高层也因为权势争夺开始彼此消耗,矛盾日益尖锐。这种矛盾的表象是“种族差异”,但实际内核不过是“分赃不均”。   再之后的事情,不用纪录片赫尔格也知道。广大兽人迎来胜利曙光的前夜,智人倒戈,反手就把革命队友入药了。   这部历史片时间线非常长,分了好多集,赫尔格开始看得津津有味,逐渐眉头紧锁,原本悠闲的心情凝固起来。他数日以来,首次觉得自己头脑中的血液冷却下来。   好吃好喝好睡的日子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潜移默化地圈养得安逸舒坦了。   玻璃片从裂口中弹出,赫尔格没再起身更换,反而坐在原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尼禄摘下头盔,抬眼打量了一圈,问:“不看了?”   “嗯,”赫尔格说,“不看了。” 第9章 很美   “不看了。”赫尔格说。   “嗯,还想玩什么?我陪你。”尼禄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今天连续工作了10个小时,已经把任务打卡到了一周以后,虽然都是些早就做惯了的事,但高强度的精神输出仍令他疲惫不堪,连身体也跟着酸痛了起来。   还想玩什么?赫尔格在脑中咀嚼了一番这几个字,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没什么。”   “好,那你过来吧。”尼禄说。   赫尔格懒洋洋地走到他面前,不知道今天又要进行什么人体构造研究观察游戏。尼禄却只是撑着下巴,看着他身后屏幕上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一群飞鸟呼啦啦地掠过天空,南飞的候鸟在碧蓝的天空中排成一斜列。   “你会唱歌吗?”尼禄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赫尔格愣了一下:“什么?”   “唱歌,你会吗?”   赫尔格摸不着头脑:“你要我给你唱歌吗?”   尼禄误把他的反问当疑问,细细的眉毛皱起,露出些许疑惑——这是他至今表情表露最明显丰富的一次了,他不明白刚才自己那句话有哪里表达得不清楚。难道智人和兽人之前除了文化和种族,还有什么语言沟通上的差异吗?   “我听过一首,我唱给你吧。”尼禄说。   赫尔格不知道他又要闹哪出,抿着嘴不说话。   尼禄眼珠转了转,迟疑地开了口。   “月亮照耀于山巅,太阳滚落在床边,卡斯托尔飘在水面上,秀发……秀发沉落在海岸。”   他唱得断断续续,嗓音里带着特有的低沉和磁性。   “爱人的灵魂,被镰刀收割,快乐的种子,只播种与故乡。生命的果子,腐烂于土壤……后面我不太会了。”   但赫尔格脸色骤然变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你老家的歌吗。”尼禄问。   赫尔格的红眼黯淡下来,沉吟片刻,问:“这也是你看的资料片里的?”   这的确是他家乡的歌,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在他和哥哥的床边轻声吟唱,当做晚安摇篮曲。直到稍微大一点,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祥和温馨的歌曲中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为何日月会颠倒,生命和死亡过程倒转,又是谁漂浮在水中?   尼禄冰凉的手指摸上他的脸,赫尔格惊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尼禄说:“你忧郁的样子,很美。”   赫尔格打了个哆嗦,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被一个男人这样形容。   “老子不忧郁,只是被关得烦。”赫尔格说。   尼禄理解地点点头:“你和我不一样,你一直在外面的。”   他站起身,把赫尔格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靠坐在办公桌沿,这个姿势,尼禄能够不费力地俯视他。   这小孩儿本来就长得冷眉冷眼的,微微垂着睫毛睨人的样子看起来更讨人厌了。   赫尔格偏过眼睛不想看他,但仍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神非常仔细地停留在他脸上的每一寸,滑溜溜的,介于情色和暧昧之间的一种审视。赫尔格忍不住皱眉瞪他,却见尼禄嘴角泛着微笑。   赫尔格:“……”   他估计又要说什么“很漂亮”“很美”之类的荒唐话了。   然而尼禄却低下头,反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铝银色的小盒子。盒盖一打开,赫尔格顿时神色一凛——里面赫然列着整整齐齐一排手术工具。   这些玩意儿他可一点也不陌生,前段时间在交易所见得多了——剪刀、钳子、针管、刀具,样样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尼禄好像一个面对丰富玩具柜不知如何选择而烦心的小孩,手指头在盒子里点来点去,终于选中一把小巧锋利的手术刀。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让本就心生警惕的赫尔格全身僵硬的话:“你复原得很快是吗。”   完了,赫尔格心想,这混球到头来还是个虐待狂。   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也没那么快。”   尼禄牵起他的胳膊,十指相对——他的手还是略小一号,然后将兽人手心翻向上。闪着寒光的刀尖抵在赫尔格臂弯处轻轻一用力,鲜血立刻冒出,拱成一个圆弧。   尼禄俯下身,轻轻将血舔掉——兽人的血对于智人来说也有不错的营养价值。赫尔格肩膀一缩,却一时间竟然没能将手抽回来,刺痛之后紧跟着就是温软舌尖抚过伤口的诡异触感。   还不如把我绑起来呢,赫尔格心烦意乱,至少那样他可以尽量反抗,而不是在这边装乖。   尼禄盯着那个小伤口看了一会儿,似乎嫌他愈合的过程不够显眼,又顺着手臂血管的线条拉了长长一条。这下子,更多鲜血顺着赫尔格胳膊和手腕滑落,两条猩红的线汇聚于手背,滴滴答答弄脏了地毯。   尼禄照样将血舔掉,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抬起头来——青年淡色的五官被嘴角的一抹艳红色映照得妖艳诡异。“疼吗?”他问。   赫尔格现在只想出拳把他揍进投影墙里。   尼禄的表情看似依旧平淡,清澈的瞳孔散发着与往日无异的人畜无害气息,但赫尔格这下看清楚了——与其说是良善,不如说那是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好奇。   以及残忍。   “有点疼。”赫尔格沉声说。   “是吗。”尼禄若有所思地松开了他。空闲的手指顺着上臂来到他锁骨处,胸口,轻轻抚过,然后短暂停留,好像面对一块上好的牛排,在思考从哪里下刀。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了赫尔格左手的手腕处。   尼禄合拢拇指和中指,试图将他的手腕圈起来,然后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尼禄像是才想起来。   他将沾血的手术刀随手丢到一边,一溜小跑到门口,从挂着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首饰盒。他献宝似的打开绒布盒,取出里面的金铜色手环,戴在了赫尔格手腕上。   大小正正好好,尼禄满意地看来看去。   “之后我的工作会少一些,可以有更多时间陪你了。”尼禄说。   赫尔格表面:“我谢谢你了。”心里:“我去你妈的。”   尼禄总算没有再拿起刀,翻来覆去地摸摸他的耳垂,戳戳他的肩窝,揉揉他的膝盖,把赫尔格弄得烦不胜烦,忍不住道:“好了没,每天摸一遍,还没新鲜够?”   尼禄静了一会儿,出神地说:“这里,有一道疤。”   赫尔格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自己骨感的脚背上干干净净,一片光滑,根本什么疤痕都没有。   他和尼禄抬起的目光对视,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虽然早有预感,但赫尔格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确认——他是在通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人。 第10章 痕迹   次日,尼禄为了践行“可以多陪陪你”的宣言,果然早早地就出现在他房间。像是记得两人昨日的谈话,尼禄主动将他带离房间,换到了餐厅吃饭。   平日里,除了定期给他送饭的雅人之外,赫尔格几乎见不着其他人,小房间密不透光。他也不是没试过和送饭的人套近乎,但都每个人把他当空气,一个字不和他讲。餐厅就不一样了,这里连着厨房,不关门的话能看见里面的人忙忙碌碌,赫尔格眼尖地看见后厨的储物区也有一个员工专用的电梯,只需要员工卡就能出入。   赫尔格望着别处走神,尼禄看着他。   他摸上赫尔格的胳膊,发现他臂弯的伤口已经结痂,轻轻一扣,痂块掉落,露出了里面新长出的嫩肉。新肉薄薄一层,好像用指甲轻轻一划就能戳破。   尼禄感叹:“好快。”   赫尔格只得回过头来,正巧看见尼禄此刻的表情。   “看来这种小伤不会留下痕迹。”尼禄说。   这话乍听好像没什么异常,但赫尔格心中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尼禄的语气,分明是在因为没有留下痕迹而感到遗憾。   “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菜?”尼禄忽然又换了个话题。   赫尔格低头戳了一片菜叶子塞到嘴里,敷衍道:“没有。”   “那明天吃羊排好不好。”   “好。”赫尔格没什么兴趣。   老实讲,这段时间他的伙食比过去半辈子都强,每天关在房间里没事做,他能够明显感觉出自己身体变得沉重缓慢,连精神都日益萎靡。   如果腹肌消失,身材走样,尼禄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的身体这么感兴趣到几乎着迷吗。   赫尔格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竟然无意识间开始在意起尼禄的喜恶。   他在交易所曾经见到过,被原主人抛弃之后再次挂出转卖的兽人——“二手”的兽人的交易价格会大打折扣,再转手时以此类推,但这又的确是很常见的事。兽人作为宠物,保鲜期大约在半年至两年,除了少数被扣下来做血袋药引的重种,其他都会被卖回到市面上流通。   他还见到了一个雌性兽人,因为反复怀孕又被迫流产而神志恍惚,整日疯疯癫癫的,据说已经在交易所呆了很久,已经降价了三次,却仍一直无买主问津。   他还遇过一个雄性兽人,在绝食中倨傲地抗议——他不能理解原主人为何将他卖掉,他声称自己深爱着原主人,那人也爱着他。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是他不小心惹主人生气了,那人只是为了惩罚他、让他长点教训才把他送到这里,很快就会接他回去。然而每到夜里,那兽人都会在睡梦中发出声音——他在哭。   太可笑了,赫尔格彼时想,简直不可理喻。   如今他似乎微妙地理解了这些旧日的同族同胞——在笼子里呆得久了,就会忘记自由的味道;生活全部重心都只围绕着一个人,就会忘记自己是谁。   “那牛肉呢?你喜欢吃生一点的还是熟一点的。”尼禄依旧停留在这个话题,但赫尔格已经对他这种饲养宠物的游戏厌烦无比。   他猛地拍开尼禄的手:“都说了好!你爱吃什么都行!”   尼禄的手僵在空中,被打到的地方微微泛红,愣了半晌之后收了回来,之后一整顿饭都沉默不语。   吃完饭后,尼禄将他带回到房间里,门一关便走了。赫尔格心情愈发地烦躁,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方说:尼禄也没做错什么,比起其他人,他算是很好了。另一方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但赫尔格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他居然迎来了一位访客。   滴滴一声响后,门框亮起了解锁的绿光。赫尔格看到的并不是去而复返的尼禄,而是一名棕发黑眼的雅人——这人他已经很熟悉了,平日里送饭和打扫的都是他,惜字如金的沉默性格。只是还没到饭点,这人来干什么。   随即,雅人一欠身,从背后走进来一个陌生脸孔。虽然穿着灰蓝色的工作服,戴着压低的鸭舌帽,但也难掩来人漂亮出彩的五官和秀气流畅的脸部线条。对方朝雅人鞠了一躬,又朝赫尔格低了低头,轻声说:“打扰了。”   “厂家派来更换空气过滤芯的。”雅人随口解释道,又交待说,“动作快一点。”便关上门离去了。   很明显,来人是一名混血,近看之下,这人简直美得雌雄莫辩,五官既带着智人的柔和精致,又带着兽人的英气和锐利。他脱下单肩包,跪在地上从里面取出一大块机器原件,掏出螺丝刀,开始飞快地拆卸。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混血开口道,“我叫罗勒,是X派来和你对接的人,暗号是747856。”   赫尔格闻言一惊,正要凑上前问个究竟,对方却又说:“别靠近我,别盯着我看,监控能拍出来,我带的干扰器只能弄出杂音,如果画面消失的话会过于可疑。”   “这里没有监控……”赫尔格话音未落,忽然想到——他怎么确定这里没有监控的?他似乎只是从未想过这件事。   会不会其实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自以为独自呆在这房间里毫不设防的时候,其实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但罗勒却已经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个方形的小黑盒子,上面闪烁着红灯。他原地转了一圈,说:“是真的没有。”   “不错,这样更好,”罗勒道,“你最近怎么样?”   “呃,还行,”赫尔格不明所以,“你在空气过滤芯的厂家工作?”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罗勒说,“杂种不被允许参加任何正式工作,没人会招的。我是顶班的,假装自己是想要混进一区,靠露脸找个愿意包养我的智人,过几年好日子。这样做的杂种很多,过滤芯厂的领班和给你看门的雅人也没什么怀疑。”   “你这么说,他们就同意让你过来了?”赫尔格还不明白。   罗勒站定看着他:“他们从我身上又捞不到什么油水,只要帮他们含一下,再配合地被*一顿、叫两声就可以了。”   赫尔格瞠目结舌,下意识想问——你经常这么做吗,但总算在问出口之前刹住了车。这不是再显而易见的事了吗,眼前这人,早已习惯、或者被迫习惯了用性去获得任何一点点最基础的便利。   “这个给你,”罗勒递给他一个小瓶子,“用这个装一些E型营养剂的原材料出来,下次见到接头人的时候给他,下次来的不一定是我,新的暗号是695321。”   “什么?等等,我要去哪偷这个原材料。”   “当然是从尼禄·厄尔森那里。”罗勒说,“他是制药厂的核心骨干,E型营养剂仍然是他主导研发,大部分材料都在制药厂的实验室里,但他自己的实验室应该也有少量备份。”   罗勒观察赫尔格的表情,诧异道:“你不知道?”   赫尔格摇摇头。   “你没见过他的实验室?”罗勒问。   赫尔格还是摇头。   “不应该啊,”罗勒踮起脚尖搂过赫尔格的脖子,观察了一下,说:“角没被再切割过。不是为了研发药物做实验,厄尔森花那么多钱买一个强重种干什么。”   赫尔格一头雾水。   “我要是你,会尽量恢复得慢一些。角越慢长出来,才能越晚体会到它被再一次锯断或者一点点锉掉的痛苦。”罗勒笑了笑,但那笑容阴森又诡异,将他漂亮的脸庞也映得邪魅。   赫尔格皱起眉——他一时间无法想象那个尼禄会做这样的事。   不对,不过是相处了几天罢了,加起来也没几十个小时,自己居然对那人产生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听说人在提心吊胆的时候,会对这时候遇见的人产生虚假的好感,难道他也不能免俗地落入了这个心理陷阱。   罗勒嗤笑了一声:“看你的样子,大概是没听过关于厄尔森的传言吧。” 第11章 传言   “厄尔森可是拍卖场的常客,一掷千金,从不手软。而且……”罗勒意有所指,“他出手买下的所有兽人,基本都长一个样子,”   罗勒指着赫尔格:“你这样的。身高、体格、长相,从无例外。”   罗勒一边说,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眉骨和下颌线。   “但是他将兽人买回去之后,却几乎从不带出来玩。一般来说买到了满意的宠物,主人们难免会拿出来炫耀一番,到所谓‘宠物友好’的宴会上,攀比一番,再欣赏宠物争风吃醋或者胡打胡闹的可爱场面。虽然智人和兽人生下后代为人不齿,但宠物和宠物的配种却很正常,也有那种专门为了配种选育而举办的宴会。”   赫尔格乍听之下一阵反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尼禄问他是否想去“宴会”,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场合。   “在宴会上表现良好的宠物,回家后会受到主人的奖励,所以你可以想象那是什么也荒唐恶心的场面吗?”罗勒说,“不过也要当心,表现得太好,很可能会被别的主人换过去——就算弄坏了再送回来,谁又会为了一条狗一头羊之类的牲畜而败坏交情呢。”   “你别这个表情,尼禄·厄尔森虽然从来不带宠物出席这种聚会,但从不被其他兽人所羡慕,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罗勒神秘地笑起来,“因为过段时间,他买下的这个兽人就会不知所踪,然后厄尔森又会像没事儿人一样重新现身于拍卖场。”   赫尔格沉下脸。   罗勒又笑了笑:“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找上你。”他围着赫尔格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如果是你的话,但凡出现在拍卖场,一定会被他买下。”   “那些兽人都去哪了呢?做实验用掉了?自己玩死之后处理了?我不知道。”罗勒说,“这你就自求多福吧。”   “别说废话了,”赫尔格朝后退了半步,和这位混血拉开一点距离,“讲正事。”   “好吧。”罗勒耸了耸肩,“E型营养剂。”   “你也知道,兽人的种群数量已经很不乐观,也不是每个智人都消费得起纯天然的‘药物’。所幸营养剂早已经全面推广,替代了兽人角和兽人血的效用。但前三批次的营养剂,已经有很多智人表现出了耐药性,所以制药厂一直在努力研发新的药剂。”罗勒说,“X推测,厄尔森这么喜欢搜寻重种兽人,一方面是为了研发找实验品,毕竟六年前第一批营养剂面世的时候,十六岁的他就已经是研发团队的一员了。另一方面,可能厄尔森自己也有点什么变态的情结,但无所谓,他既然有这个习惯,就是我们能够利用的突破口。”   “你也想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里吧?”罗勒说。   赫尔格不置可否:“告诉我,我具体要怎么做。”   “你需要权限,才能去更多地方。”罗勒说。   赫尔格气笑了:“这不废话吗?但我现在就是个被圈养宠物,每天活动范围就是你目光所及的这几步路。”   “讨好他,叫他喜欢你,迷恋你。”罗勒快速地说,“了解你自己的魅力所在,适当的示弱。总之用性是最有效的,或者其他什么方法。”   “……”赫尔格无语了——瓷娃娃般的混血给出的建议,对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雄性有什么参考价值吗,“我谢谢你。”他不无讽刺地说。   罗勒摊开手:“不然呢,我一直这么过来的,你习惯就好,久了就不觉得恶心,只觉得麻木可笑。”   “现目前我只能给你这些,”他递过来一个软包,“这个可以复制指纹,但是更高级别的生物验证例如虹膜扫描暂时不行。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走廊最尽头和倒数第三间那两个房间最可疑,有条件的话你先去那里探探。你需要尽快摸清楚厄尔森私人实验室里的情况,搞清楚E型营养剂投放市场的预计时间,如果能搞到药物配方,那就再好不过了。”   倒数第三间是尼禄光秃秃的办公室,赫尔格想,那里什么都没有,说话都有回音。与此同时,他又按捺不住心底一种隐隐的不祥预感,问:“你们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罗勒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需要完成你自己该做的一部分,这是为了你和所有人的安全考虑。你只需要相信一点,这一切都是我们更好的未来。”   “我们更好的未来”,这句话赫尔格以前也听过,谁是“我们”,谁被排除在外?   他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如今也再没有什么家人朋友,兽人的生命本就不长,何况一直暴露在有毒的空气和恶劣的环境中,他不觉得自己能亲眼见到这个所谓更好的未来。如今,他只剩下那么一个近乎虚无缥缈的执念,支撑着他的精神尚未滑向彻底的虚无,而后一睡不醒。   纵观世界,新出生的重种兽人也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出现了很多没有兽角的兽人,除了肤色和发色之外,几乎退化成和雅人无异的体质了。   总归这个世界也不是一个崇尚包容多元的世界,异端最终被同化,然后生成新的异端和新的冲突。   罗勒又道:“但你要清楚,就算你搞到了他的指纹也好,其他工作人员的证件也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走出这栋大楼。”   “为什么?”   罗勒伸手开玩笑般拍了拍他的断角,赫尔格不悦地躲了一下,罗勒也不在意:“你体内的芯片也会暴露你的行踪。进出大楼再到街上,你必须要躲开所有id扫描仪,风险太高。跨区就更别想了,所有轻轨都会进行全车扫描,没有干扰器的你是躲不掉的。”   赫尔格“啧”了一声:“烦。”   “我是无所谓,到时候按照约定安排我出城就好。”赫尔格不想再和他说了,“还有这个。”他摸了摸断角,“事成之后,里面的东西,你们要帮我拿掉。”   罗勒抿了抿嘴:“这恐怕有点难,控制芯的卡锁只有主人才能拿掉,这是生物认证的。除非……”   赫尔格:“?”   罗勒做了个手势:“除非把角连根翘掉,但那样你大概率也会失血过多而死。”   赫尔格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不管,这你们自己想办法,否则什么营养液原料的,你们也自己搞定去吧。”   作者有话说:   罗勒:可是我还没换过滤芯? 第12章 礼物   罗勒离开之后,赫尔格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很久。   姐姐去世之后,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终于没有了,栖息地完全被污染和垃圾毁掉,水质再怎么净化循环也仍然散发着一股腐臭味,湖里的垃圾怎么也打捞不完,零星的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身上缠着塑料和水藻。岸边的植物也是成片成片的死,果子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内核就已经发黑发烂,完全无法食用,也不能种植。金属工具在雨里稍微放久一点就会生锈腐蚀,房梁下总是糊着一层霉菌,出太阳的时候绕满了废物的蚊蝇。   虽然自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迁徙,但这次他不想再搬家了。他的家已经随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的逝去而支离破碎。   这次,他决定留在家最后的废墟里,直到死亡找上门来的那一天。在此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遗留在家的旧址附近的、家人的墓都迁过来,葬在一起,然后在旁边摆好自己的位置。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后一个自称信使的人找到他,替一个叫做“X”的人送信。   来人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兽人,大概是个超轻种,弯角又细又短,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表情严肃,眉心有两道竖着的皱纹。那人脱掉兜帽和风衣,露出里面颇为正式的黑色正装,套在兽人的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他说,他们是兽人和混血的联合组织,目的是要推翻智人的霸权统治,将兽人和混血所应得的一切吐出来,还给他们。   不得不说,赫尔格初听的时候,实在没绷住,笑了。   “好啊,你们打算怎么做?”赫尔格难掩戏谑之心,轻佻地问。   “从中央摧毁智人的生存根基,打破城市与外界的墙,阻止他们无尽的排放和污染,重建稳固的兽人栖息地。”信使说。   “哈哈哈哈哈!”赫尔格笑个不停,眼睛都泛泪,他断断续续地说:“那太好了,我在此预祝你们成功。”   然而男人没有笑,也没有受辱的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对面是这种反应,亦或是对自己的说辞没有半点怀疑。他说:“并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就免了吧,我对什么种族复兴完全没有兴趣,”赫尔格摆摆手,“如你所见,门口的洞还有一口没有填,差不多到时候了,我会主动躺进去的。”   “是吗。”信使也朝窗外看了看——今天又是下雨日子,几块打磨得歪歪扭扭的石碑立在酸雨中,狼狈的样子一如生前。   赫尔格本将一切当笑话听,对方却提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对方所说的话,退一步讲,就算这摸不着头脑的组织真是在水面下推进着他们所畅想的事业,赫尔格也不相信这个所谓的“X”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来满足他的野心。   可他自己又何尝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信使总共来拜访过他三次,赫尔格的所有问题他都耐心回答——所谓耐心,只是态度罢了,对方只愿意告诉他这条单一任务线条的前期情报,除此之外一句也不肯多说。甚至连什么时候会有人来联系他,谁会来联系他,具体要达到什么目的,都是迷雾,问就是“为了我们更好的未来”。说是为了保护他,但赫尔格心知肚明——对方只是怕自己临阵倒戈,或者不慎被抓住之后一扭头就把他们给卖了。毕竟兽人被智人算计、出卖,几乎已经是刻在基因链条里的阴影。导致他前阵子甚至怀疑那个地下组织是不是已经被连锅端掉,X跑路,早把他忘了。   在离家之前,赫尔格一把火将家——亦或是那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残骸烧了,熊熊燃烧的木梁和门板垮塌的一刹那,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旅途。   来到城市外沿贫民区转悠了没两天,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被跟踪和被监视,果然,不出一周,他就出现在了交易所的仓库中。   门被解锁的声音倏地响起,强行打断了他的回忆。   消失一天的尼禄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愠色,还是一如往常,似乎并未被他早上的无礼所冒犯。但赫尔格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刚才罗勒的话。   “拍卖所的常客”,“以前那些兽人全部消失了”“制药的原料”,他下意识甩了甩头,看起来像一只湿淋淋的白狗想要抖干毛发,试图将这些信息暂时抛出脑子。   “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赫尔格没想到尼禄进门第一句话是这个,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回答道:“啊,还好。”   “是吗?”尼禄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赫尔格反问。   “对。”尼禄说,“送给你的。”   赫尔格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低头在口袋里翻翻捡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并非是因为甩脸色,而是误以为他不开心,去什么兽人宠物用品店之类的地方买礼物了。   这认知让他又恶心,又莫名有一丝安心。   可他看到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之后,放心全部变成了恶心。   耳钉,脚链,项圈,乳*……还有各式各样看不明白用途的、镶嵌着珠宝碎钻的首饰,被尼禄好像献宝一般弹了一地。饰品们彼此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我笑不出来。”赫尔格干巴巴地说。   “为什么?”尼禄不明所以地认真反问,“为什么要笑。”   “我不是雌性,戴上这种东西也不会漂亮……”   赫尔格话还没说话,尼禄已经拿着一串金色的链子比划到了他的眼前。赫尔格避之不及,但尼禄一脸认真,非常执拗地凑近他,一定得把那玩意儿戴到他脖子上。年轻人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药味,额前的碎发落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显得他年纪又小了不少。   赫尔格有点无奈,放下手臂,任他鼓捣。   只是当尼禄的手碰到赫尔格的一刹那,纤白手指上的银色指环忽然亮了一下,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赫尔格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之前从没见亮过,有些好奇。但尼禄却完全僵住了,随即,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开口道:“今天谁来过?”   “什么?”赫尔格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尼禄这种表情——阴沉到好像能下一场暴雨,连语调中都泛起冰碴子:“今天,有谁进过这个房间,有谁碰过你。” 第13章 教育   赫尔格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他脑中瞬间划过一个画面,是罗勒屡次踮起脚来,像逗弄一般触碰他的角和脸。但问题来了,尼禄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还是在监视我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赫尔格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什么谁,谁来过你不知道?跟我演什么呢,这门的权限不是你说了算吗?”   “到底是谁!”尼禄直起身子,猛地一拍桌子,桌上金光闪烁的珠宝被扫了一地,叮叮当当滚得到处都是。尼禄厉声道:“你是我的东西,别人不可以碰!”   赫尔格火大之余感到一丝震惊——尼禄现在的状态非常可怖,他好像气坏了,白皙的肤色中透着红色的血管,浅色的瞳孔睁得老大,薄唇微微颤抖,好像立刻就要扑上来挠花他的脸。   要不是知道对方是个身体孱弱的小孩,他可能真的会被尼禄这幅模样吓到一秒。   但此刻,愤怒和屈辱占了上风:“什么叫你的东西?我告诉你,兽人是人,不是什么物品和牲畜!我被你囚禁圈养在这里还不够?连一点隐私和尊严也不配拥有吗?浴室的玻璃是全透明的,连房间里也要安监控?”   尼禄胸口一起一伏,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理解消化他的话,总算语气稍微平静了一点,反问道:“监控?”   “不然你是怎么知道……”   赫尔格话音未落,尼禄立刻睁大双眼,语气又激动起来:“所以的确有人碰过你,是什么人,是我的员工?是哪一个?”   赫尔格狐疑地顿住了——尼禄似乎并不知道来者是个外人,只纠结于“触碰”这一个点。但如果他在进房之前就看过监控,没道理最开始还和和乐乐地要给自己送什么礼物。   赫尔格的迟疑沉默彻底激怒了尼禄:“为什么,你包庇他?是谁?为什么要为了这个人对我撒谎。”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好像一头困顿的小狼,嘴里喃喃道:“你是我的,不准别人碰。为什么背着我和别人接触,不是关起来了吗?要去哪里,是不是想要逃走?不可以,别想离开我。”   赫尔格看着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觉得眼前这人好像疯了。他自然不可能说罗勒的名字,也不能提及帮罗勒行了方便的雅人管家,那只会让他未来的对外接触更加困难。只希望罗勒手脚足够干净,把顶班空气过滤芯厂员工的整件事全部抹掉。赫尔格不敢冒险去编说辞,只是冷冷道:“不管你的事,我也不是你的东西。”   尼禄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脸来看着他,赫尔格恍惚间竟然从他眼中读出一丝受伤……和委屈。   赫尔格深吸了一口气,好言道:“好了,本来就没有……”   可尼禄飞快打断了他:“是,要让你清楚地知道,要让别人也都知道才行。可是普通的伤口留不下痕迹,要更重的……”   赫尔格听到后几句话,脑中警铃大做,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他双腿肌肉一发力,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尼禄面前,带起一阵风,扬起尼禄额边的发丝,露出对方微显诧异的双眼。   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臂已经挥到尼禄脸上,手指即将圈住对方脆弱的喉咙,一丝理智才迟钝地爬上赫尔格神经——不能杀他,不能。   可他的生存本能又在疯狂叫嚣——不杀了他,他会伤害我,就像所有智人对所有兽人所做的那样,当做娱乐,当做消遣,当做发泄,当做垃圾。   就在他犹豫的这不到一秒钟里,一股剧痛骤然钻进他的太阳穴。   他这辈子没有体会过这样剧烈且残酷的痛。   赫尔格痛到失声失神,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世界都消失掉,唯一的感知来自他抽痛的大脑。   “啊啊啊啊——”他大叫出声,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疼痛持续了十秒,一小时,或是更久,褪去时余波未平,他头皮的筋仍紧绷着。生理性的眼泪淌了出来,赫尔格茫然地抬起头,朦胧地顺着眼前的双腿朝上看——尼禄俯视着他,手里的指环上一抹红光恰好熄灭。   赫尔格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尼禄蹲下来,视线和他齐平:“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什……什么……”   “你是我的。”尼禄说。   这话他讲过很多遍,但这次,赫尔格似乎从中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思。但他还来不及思考,又一阵剧痛袭击了他。   “啊啊啊————啊——!”赫尔格手掌摁着头再次摔倒在地,好像一头被电击的公牛,健壮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抽搐,脆弱不堪。   他想要撬开头盖骨,里面的大脑在沸腾。   赫尔格惨叫到声音嘶哑,舌头被咬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啊啊啊啊——啊!停,停下……”   尼禄停下了。   赫尔格侧卧在恒温的地板上,只觉得滚烫不已。他浑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甚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他长大的过程中,受伤乃是家常便饭,甚至之前被交易所在未完全麻痹的情况下试图锯断兽角时,都不曾感受过如此清晰、真切、尖锐到超负荷的痛。这种痛感扎根他的神经、他大脑皮层的每一处沟壑,他柔软的脑子被反复拉扯踩踏,撵成碎块,又粗暴里扔回到了头颅里。   尼禄面无表情地蹲在他面前:“你是我的,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没有身份,没有ID卡,只有一张隶属于我的芯片认证。你没有家,你住在我为你建造的笼子里,吃我喂给你的食物。你并不拥有自己的身体,我可以随意打扮它,不管是用珠宝,还是用伤口。你也不拥有你的精神,只要我轻轻转动这个。”   他举起手,摸了摸那枚银色的指环:“我可以让你疼痛难忍,我可以让你欲火焚身,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赫尔格瘫在地板上,身体还在发抖——他完全无法控制,一方面是神经痛的后遗症,一方面是对于剧痛何时会再次袭来的恐惧。   “哈,哈哈……”赫尔格断断续续地笑了,又咳嗽起来,尼禄微微皱眉看他。   “你觉得你很快,你很强壮对吗?有我的思想快吗?”尼禄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甚至不需要手动操作,这戒指只是为了方便,你的芯片连的是我的脑子。”   智人的大脑运行速度本就快于常人数倍,这也是他们过去为什么会被直接连上电脑做人肉处理器。赫尔格见过尼禄工作的样子不止一次——意识接入数据系统之后,经由特殊的神经元刺激,一呼一吸的功夫,他就可以过滤数十份文件和上百次计算。   尼禄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断角:“这里,和我的精神力相连,是你隶属于我的烙印。”   太可笑了,赫尔格简直要大笑出声。   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对自己真实的处境一无所知,他无所畏惧,自觉自己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可他那自以为是的自尊竟然如此脆弱,对方可以在一念之间,将他变成一个虚弱的小丑,一个发情的野兽,亦或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之前只是选择没那么做而已。   “那你,那你为什么要和我搞什么……互不伤害的可笑条款。”赫尔格咬着牙,总算撑起半边身子。“看我信以为真的样子,取悦到你了吗?”   他现在倒宁愿尼禄是他幻想中的那种虐待犯或色情狂,而不是顶着一张近乎天真的脸,披着虚伪礼貌的皮,让自己放松警惕,主动纵容对方的亲近。   他直到现在才发现,所谓控制权,从头到尾都不曾握在自己手上,他才知道之前对眼前这个人的同情和共情简直是穹顶下最大的笑话——尼禄不是象牙塔里孤单寂寞的小孩,只是这畸形帝国中的又一位暴君罢了。他此前面对的完全是一个假象,因为当权威不被挑战的时候,人很难觉察出权威的力量和丑陋。   “可笑吗?”尼禄眼神中带着一丝高傲的悲悯,“可如果你遵守约定,不试图对我动手的话,也不必遭受这些,不是吗。”   “人为什么总得吃了苦头才能学到最简单的道理。”尼禄叹了口气:“没办法,这是教育的一部分。” 第14章 通风管道   他昨天的惨叫声必定非常大,就算隔着挂满植物和贴满墙纸的隔音层也能听见,想必走廊上经过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昨天被好好“惩罚”了一顿,这只要看来送饭的雅人的眼神就知道了。   这雅人算是送罗勒入境的“帮凶”,他如果不是第一天在这个家里工作,想必对他的下场早有所料,但昨日非但一句提醒没有,反而还事不关己地放罗勒进来,享受了一番混血的服务。连今天面对他,也丝毫愧疚和同情都没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   赫尔格倒也不是稀罕他的愧疚或同情。   但如此习以为常的态度,叫赫尔格不得不认为罗勒口述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喂。”赫尔格叫他。   雅人手上的动作微妙地停顿了片刻,但只是一瞬,而后继续机械化地摆放餐点。   “我在叫你。”赫尔格说,“你听不见吗?是聋子?残疾人也能在一区工作吗?”   雅人依旧一声不吭。   “你叫什么名字?”赫尔格摆出一个自认为很亲切的笑容。   雅人还在调整餐具的摆放位置。   赫尔格低头一看,光洁发亮的陶瓷,银质的三组刀叉——每次对方收走餐盘的时候都会清点一遍餐具的数量,防止他藏下什么。   赫尔格以前以为对方是怕他暗藏心思伤害尼禄,现在又觉得大概是怕他哪天想死的时候,自杀会太过容易。   他又看了看今日份的食物——西蓝花配烤胡萝卜,面包,肉汁土豆泥和……羊排。   昨天尼禄说过的——明天吃羊排,好不好?   赫尔格阴沉着脸,扬手一挥,雅人端着的餐盘和最后一碗尚未放下的汤食被整个掀翻。雅人吓了一大跳,被烫得叫了一声,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原来你能出声音啊。”赫尔格复又变得笑眯眯的。   雅人满身是汤,工作服的前襟变得湿哒哒、黏糊糊的,他有点不知所措,似乎在犹豫是先打扫房间的地板、去换衣服还是去端一碗新的汤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赫尔格又问了一次。   雅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我叫桑克斯。”   “啊,这不就对了吧,我们好好交流嘛。”赫尔格说。   雅人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欠了欠身,说:“对不起,我立刻去换一碗新的汤来,请注意不要踩到。”   “别管什么汤了。”赫尔格下意识想要拉住他,桑克斯却反应极大地往旁边一躲,生怕自己被他碰到,险些踩着汤水滑了一跤。   赫尔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收起笑容道:“我有事问你。”   桑克斯将托盘交握在身前,隔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也没走开,默许了他的提问。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赫尔格问。   桑克斯嗓音干巴巴的:“三年半。”   赫尔格点点头:“那我问你,之前像我这样的,还有多少?”   “什么意思?”桑克斯反问。   “兽人,被买进来的兽人。”赫尔格说。   “几位吧。”桑克斯含混地说。   “他们都在这里呆了多久?”赫尔格又问。   “有长有短。”   赫尔格冷笑了一声:“如果你再这样绕圈子,下次见到尼禄的时候,我不介意告诉他昨天那个外人是怎么进来的。那我猜……三年半就是你这份工作的寿命了吧?”   桑克斯几不可闻地又叹了一口气,说:“的确有长有短,长的几个月,短的几周时间。”   “然后呢?”赫尔格问,“然后那些兽人去哪了,他们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桑克斯答。   “别和我装傻!”赫尔格陡然提高了音量。   桑克斯平静地重复了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负责大楼里的杂事,很少出门。采购、物流都不是我负责,能进的房间也只有那么几个,连这间屋子的权限都是先生最近才开放给我的,为了方便照顾你。过一段时间,先生会让人把笼子再运走,至于目的地我一概不知。”   赫尔格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他似乎不像在说谎,但那些兽人如果只是单纯被转卖掉,流回交易市场,罗勒不会使用“消失”这个词。   他转念一想,忽然察觉了一个漏洞:“你说把笼子运走?你没看见笼子里面的兽人吗?”   桑克斯摇摇头:“笼子都是遮挡住的,你来的时候应该也是那样。”   赫尔格被自己的想象搞得毛骨悚然——盖住的笼子里,并不一定非得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好的兽人,里面是一具残破的尸体也不一定。   桑克斯见他不再多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莫名丢下一句话。   “其实先生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   赫尔格拧起眉毛,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是吗?我想我应该感恩戴德。”   桑克斯垂下眼,又说:“等先生晚上回来的时候,你态度好一些,无谓的抗争没必要,受苦的只有你自己。”   赫尔格这下真的笑出声了。   桑克斯不再多言。过了一会儿,换了一名略微年长的雅人管家送汤进来,赫尔格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直到吃好饭后,也再没人来打扰过他,今天不是打扫的日子,应该至少能清净四个小时。他从刚刚桑克斯的“忠告”中提取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晚上”,尼禄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这正是自己的好机会。   虽说罗勒劝他要讨好或是怎么样让尼禄迷恋他,但很显然,他已经搞砸了,尼禄昨天反反复复地“教育”了他很多次,确保他正确、准确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地位和所属才停手。而后尼禄把那一堆亮晶晶的珠宝首饰一股脑地套在他身上,还在他神志不清只是给他穿了一对耳洞——现在上面套着两个金色的圆环,赫尔格心烦得很。   如今,他能够去探查其他的房间的方式很有限,这间屋子除了门没有其他出口,但不论是桑克斯还是谁都不可能帮他开门。   不过赫尔格住在此处的这段日子,已经把房间的边边角角摸了个遍,他快速走到房间靠近浴室的角落处,稍一借力,便爬到了天花板处——兽人的手脚指甲尖锐且坚硬,甚至能插进砖墙的缝隙中攀爬——他将一堆爬藤类植物扒拉开,露出后面的通风口。   他将通风口的遮板推开,手臂一使劲就把自己拉了上去,通风管道内部很狭窄,灰味儿很大,赫尔格的胳膊和肩背逼仄地挤在里面,只能用手肘朝前膝行。   他先是朝大门口的方向前进。   自己的屋子朝着里侧方向是尼禄的工作室,他之前去过很多次了。反方向两间屋是餐厅和厨房,中间还隔着一个像是会客厅的房间,赫尔格从没来过,但看起来也没什么蹊跷。   他爬到昨日刚来过的餐厅上方,透过排风口斜切的缝隙朝下看——此时不是饭点,厨房里只有一个雅人低着头在备料。厨房旁边连着冷冻室,再过去一些应该是赫尔格被运送进来的仓库。他记得仓库外面也有一部电梯,只需要工作人员的工牌就可以解锁。   赫尔格盯着眼前唯一的那一名员工,完全不设防的、忙碌的背影——只要打晕他,用工牌四处看看就行,不需要出大楼,不会引出事故的。   这样想着,赫尔格轻手轻脚地将通风管道口盖板起开,正准备下去,忽然眼尖瞥见一抹十分不起眼的红光。定睛看去,发现电梯指示灯的侧边,有一处好像奇怪的黑色弧形镜面,竟然是一个监控摄像头。   赫尔格一动不动,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走廊入口处,冷库门上,厨房的斜对角……四处都是监控摄像头。   赫尔格后怕了一下,什么变态在自己家里搞这么多监控。   但转念一想,他又嘀咕道——难道监控只设置在公共区域?   自己住的房间里大概率是没有监控的,尼禄的办公室也没有监控,尼禄的卧室想必也不会安装这种东西,那么按次类推,他那个神秘的实验室应该也是是免除监控的地方。所以只要顺着通风管道爬过去,在房间内部应该是能够自由活动不被发现的。   赫尔格正这么想着,电梯突然“叮”了一声,银色的门滑动打开,一个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作者有话说:   赫尔格:嘚吧嘚吧嘚。   雅人:我劝你慎重。   尼禄:我回来辣。 第15章 小鸟   不是说要晚上才回来吗!   糟糕,赫尔格一动不敢动,通风口的盖板还没来得及摆回去,现在挪动金属板一定会有声音,再不济也会在那小子面前形成一道突兀的阴影。按照尼禄疑神疑鬼的性格不可能注意不到,而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   赫尔格屏息匍匐着。   尼禄所幸低着头,在摆弄手中一块液晶屏幕,上面飞快滚过很多文字、数字和图形,赫尔格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就翻过去好多页。   太好了,幸好这孩子走路喜欢玩手机。   尼禄的脚后跟刚消失在拐角,赫尔格立刻阖上盖板,倒退着爬回去——这比来时更费劲,更耗时。他手臂的肌肉一直摩擦着管道的金属内壁,发出恼人的吱吱声,恨不得自己能就地缩小两圈。   被发现倒不是怕什么惩罚,赫尔格在心底不服气地说,只是会拖慢获得自由的进度和后续获取情报的速度。   他以现阶段可能的最快速度回到自己房间上方,他耳力很好,已经听到了别人和尼禄打招呼的声音。尼禄本人回应的身影低低沉沉的,含混不清。   门缝下端掠过一道斜影。   千钧一发之际,赫尔格掉回到屋子里了。   他喘息未平,胳膊肘和肩膀被蹭得通红,尽量自然地靠墙站着,假装自己过去几个小时都是这个姿势。   可恨的是,他断角的神经开始幻痛,那种脊髓被生生剥离身体的剧痛记忆犹新,额头不自觉冒出一层薄汗。他为这么没出息的自己感到不耻。   阴影在门缝前站定了,赫尔格死死盯着那道影子,放缓呼吸,严阵以待。忽然,尼禄的声音再次响起。   “喂?”   “现在?”   “……”   “好吧。”   他只发出了这几个音节,门前的阴影消失,尼禄没有进门。   赫尔格脱力地坐在地上。   他忽然意识到,生理上的反应有时候很难战胜理智,只要被捕兽夹抓住过一次,见过自己的白骨连着血肉耷拉在外面的样子,那种恐惧就会残留在任何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中。   赫尔格重新站起身,不做犹豫地重新爬回到通风管道中——尼禄的身影是朝着里间去的,大概率会出现在他的工作室里。   果然,从通风管道盖板的的缝隙中,他看见尼禄坐到办公桌边。   “不行。”   尼禄不知在和谁通话。   “太仓促了,还没有准备好。”   ……   “我不同意。这是什么阶段,和药品代理有什么关系。”   “刚做好毒理研究,连一期临床实验都还没准备,药代动力学也没有其他研究支持,临床一期都不能……你别打断我。”   赫尔格听不太明白,但灵光一闪,觉得他们正在谈论的,大概就是罗勒让他打听的“E型营养剂”的事。听尼禄的语气,大概是营养剂还没有准备好,但有人在催着上市。   “好吧,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   ……   “那今晚。我会联系你,如果没有的话,别再给我打电话。”   “挂了。”   尼禄挂了电话之后,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赫尔格以为他会叹气,但尼禄好像一座雕塑般静置着。   他不动,赫尔格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尼禄终于站起身来,他来到影墙——就是赫尔格蹭看了不少纪录片的黑色墙面前,手掌抚上正中间平放着。忽然,一环绿色的圆圈亮起,平滑的投影墙从中间裂开一道缝,墙体朝两侧滑开,隐在了玻璃碟片架后面。   赫尔格震惊了。   尼禄走了进去,黑墙在他身后阖上,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背后还有一间密室。   赫尔格等了一会儿,不见尼禄出来,心里飞快盘算着自己要趁什么时间、用什么方法才能进入这道门一探究竟。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大概就是尼禄的“保险库”,里面放着值钱的东西(比如他购物欲旺盛的战果)和重要的机密(比如E型营养剂的配方),只要能进到这间屋子,他离自由就又进了一步。   赫尔格想得出神,直到尼禄从里面再次走出才惊醒,开始试图返回自己的屋子——他同一姿势趴了太久,肩酸背痛的,在狭小空间里又使不上劲,所幸尼禄出了门是朝反方向去。   回到屋子里后,望着满眼绿色,赫尔格又后悔自己太快撤退,没跟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实验室”里是什么场景。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有了这条路之后,以后多的是机会。   赫尔格一觉醒来,尼禄正坐在他床边,无声地凝视着他。   赫尔格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鼓动。尼禄垂着眼,眼珠没有焦点,飘忽在他枕头上方,不知道已经在这坐了多久。然后他的眼神缓缓地聚焦起来,飞快地眨了一下,说:“你醒了。”   赫尔格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迷糊道:“几点了?”   “21点半,”尼禄说,“你白天做什么了,这么累,你睡了好久。”   赫尔格背后瞬间一层冷汗——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发现什么了吗?还是顺手下个套测试我玩?   “没干嘛。”赫尔格谨慎地说。   “唔。”尼禄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随口疑问,点点头。   尼禄手指摩挲着指环,赫尔格看得心惊肉跳,以为他又要发疯。尼禄注意到他的眼神,松开指环,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说:“对不起,这只是我无意识的动作。”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   赫尔格眯起眼睛。   “我是认真的,我向你道歉,为昨天的事。”尼禄说。   赫尔格哼笑了一声,满脸“看你表演”的嘲讽溢于言表。   “昨天我只是太生气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赫尔格阴阳怪气道:“不敢,惹不起,要教育我的。”   尼禄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迟疑地开口道:“我…从没有拥有过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上学的学校,校园占地九千多亩,几乎瓜分了三区整个南区。吃用都按照二级公务员的标准来提供,校舍的环境和实验研究设备设施也都是二级科研所的标准,但那只是给做为’特级学生’的我所使用的,算是……未来的城市建设者的培养皿,是制造工具人的研究设备。只要你一次考试的评级掉了,立刻就会被送走。”   尼禄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语速虽然慢,但内容竟然出乎意料地坦诚,赫尔格听得格外认真。   “到了制药厂之后,公司派发的所有福利,甚至包括这间房子,也都只是暂时租借给我的,并不属于我。只是给我这个能为城市做事的人,在劳动年龄里使用。”   赫心里想——所以这小子才这么爱买东西吗?   “更小一点的时候,但凡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喜爱,这东西就会消失。因为在父母眼里,评级考试是最重要的事,他们不允许其他东西分散我的注意力。”   “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件事——不要对任何东西表示出兴趣,越多的喜爱,会越快杀死它。”   尼禄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但赫尔格却从他琥珀色的眼珠中读出了一丝寂寞。   “有一天,家里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小鸟。你知道的,城市里野生动物很少,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样毛茸茸的小动物。小鸟的翅膀受伤了,带着血,羽毛也零零落落,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伤的。我在纪录片里看过,小鸟的天敌是野猫、狐狸和蛇,但这些东西也很难在城市出现。总之,我把小鸟救下来,固定好翅膀,悄悄养在我卧室的储物间里。”   “两周多的时间,我悄悄喂养它,小鸟也渐渐养好了伤。我学习的时候,它会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偶尔甚至或落到我手上。我摸它的头也不躲,还会拿脸颊蹭蹭我,用喙轻轻啄我的头发。我甚至……放任自己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赫尔格敏锐地感觉出这个故事的走向即将急转直下,果然,尼禄说:“有一天,小鸟叽叽叫的声音被母亲听见,她冲进房间里,一把捏住了小鸟。我个子不够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拧断了小鸟的脖子。”   赫尔格忍不住小声骂了句脏话。   “小鸟被丢在垃圾桶里,我趁母亲走了之后将它拿出来,”尼禄并拢双手,做了一个“捧”的动作,“它依旧是毛茸茸的,很可爱,但已经不暖和了。我把小鸟清洗干净。做成标本,藏在衣柜里,等我有一年从学校放假回家的时候,发现标本也不见了。”   “我向母亲提出质疑,她却笑嘻嘻的,甚至带着点得意。她大概非常自得于家里出了一位特级学生——若非她那样严厉地监督我,我怎么会成为城市里最年轻的特级结果呢?”   “什么玩意儿啊,”赫尔格一瞬间忘记了两人完全对立的阶级立场,不由得帮尼禄抱不平,“一个破评级而已,她还把自己儿子当人看吗?”   尼禄轻轻笑了笑,“是吧?我们和兽人是不一样的。你应该也听说过,智人大多情感淡薄,生育率很低,每个区都有不同的生育指标,很多父母是为了生育红利才凑做一对。对于我父母而言,一旦我顺利毕业,进入前三区的话,他们也能享受到不错的福利。按照寿命而言,他们大概率会在我之前死掉,也就是终其一生都能享受到优越的待遇,这不是一笔很划算的投资吗。”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是智人天生情感淡薄吗?还是城市将我们训练成这样。”   赫尔格有点说不出话——他的家庭贫困、边缘,在垃圾场中流离颠沛,在兽人**的目光中反复躲藏。但他的父母和兄姐都很爱他,对他没有任何过高的期待,除了“好好活着”。那些爱他的人现在都死了,他说不上来自己和尼禄相比谁更可怜。   “你是我第一个完全拥有的东西。”尼禄最后说。   赫尔格心道:撒谎,明明之前买过不止一个兽人。   但也许他之前买的是用作实验药材,自己是宠物,所以才不一样?   所以他向我道歉,是希望我也像那个小鸟一样,不躲他不怕他,没事去蹭蹭他?   真是可怜又可悲的人,赫尔格不禁这样觉得。   “也许你不该救那个鸟。”他说。   “自然优胜劣汰,它如果能靠自己的力量康复,就是被自然选择的生命。如果受伤时它被天敌捕获,那也成全了狐狸野猫蛇的生命。你救下了它,自以为良善,但也许鸟根本也不想住在一个小小的储藏间里。” 第16章 乐园   尼禄听了他的话,怔愣了片刻,赫尔格发现了他的小习惯——有什么暂时需要理解或思考的——尤其是情感类的命题,尼禄会飞快地眨三下眼睛,透露着一股子傻气。   “你说的也有道理。”尼禄评价道。   “哦,”赫尔格敷衍道,“还可以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关在这里,我提前做好工作,请了假的,可以带你出去玩。”尼禄说。   “谢谢你。”赫尔格语气依旧阴阳怪气。   “你不喜欢这间屋子吗?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帮你改。”尼禄朝前凑了凑,“更大一点的,有阳台的喜欢吗?”   “不用破费了。”赫尔格彬彬有礼地微笑道。   尼禄犯起了难,终于说:“如果你实在不开心,可以在我身上选择任何一个地方留下痕迹。”   赫尔格瞪着眼,不明白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我没那兴趣。”   尼禄靠回椅背上,看起来有点沮丧。   赫尔格心想——少装可怜,我不会再上这个坏小子的当了。   “你嘴上这么说,到时候念头一动,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的还不是我,”赫尔格连比划带演,“我才不要没事找事。”   尼禄认真地举起三根手指:“不会的,我发誓。”仸么   赫尔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尼禄几圈,起了坏心思,他跳下床走到柜子边拉开抽屉,翻出一个尼禄给他买的choker:“那你把这个戴上。”   皮革质地非常高级,漂亮的纹路上泛着优雅的光泽感,黄铜色的搭扣形制优美,扣头是一条双盘的蛇。而颈环的正面中间,是一个金色的圆环,可以穿牵引绳。他递到尼禄面前,心里想着——戴上这个,看看到时候谁像狗。   尼禄指了指自己的脸,发出一个问号,赫尔格试图用最纯洁的表情点了点头。   尼禄说:“好吧。”   他接过颈环比划了一下,然后开始慢吞吞地往脖子上戴,弄了半天也搞不好,只能背过身去,把后背交给赫尔格。只不过那是为兽人定制的颈环,赫尔格已经将扣眼系在了最短处,于尼禄白皙的脖子依旧有些松垮,显得不伦不类。   赫尔格不满意,取下来丢到一边说:“不要这个。”   “你有耳洞吗?”赫尔格不怀好意地拿起一个镶着粉钻、闪瞎人眼的耳坠,“换这个如何?”   尼禄摇摇头说:“我没有耳洞,我血小板数量有点低,见血之后会比较慢才能愈合。”   赫尔格忍不住啧了一声——说出这种理由来,叫我说什么好。   尼禄有道:“但也没关系,你喜欢的话可以帮我穿一个。”   赫尔格摆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   明明是自己被折磨,怎么感觉像我欺负他一样。赫尔格郁闷得很——有没有什么麻药能把这小子药晕,我大摇大摆走出去得了。   赫尔格盘腿坐在床上,尼禄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双手搁在膝盖头,颇有一种好学生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乖巧。赫尔格忽然心生一计:“你把脖子凑过来。”   尼禄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前倾身。   赫尔格露出尖锐的犬齿,一口咬住他细嫩的脖子,他能感觉到尼禄下意识想要反抗,但又尽力忍住了。   犬牙十分尖利,即使赫尔格没有用力咬合也造成了痛感,他控制着牙尖没有穿破皮肤,而是细细地研磨着他脆弱的喉结。   尼禄的身体微微颤抖,但耐着没动。赫尔格腹诽:为什么现在这么乖?   他不由得加大力道,收紧腮帮,离开的时候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在尼禄脖子上嘬出了一个艳红艳红的吻痕。   这个位置,衣领也遮不住。这下他但凡走出这个门,不管是同事还是下属都会嘲笑他,就算当面不说,也一定会在背后议论——那个智人,居然被家里的宠物咬成这样,实在丢人。   尼禄摸了摸脖子,大概是觉得刺痛,他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面凑近看了看,眼睛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个红痕。   尼禄回过头来,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一丝快活。   赫尔格:“?”   “我喜欢这个!”尼禄喜滋滋地说。   赫尔格吐了。   尼禄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吻痕,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欣赏个没完,赫尔格脸都黑了。   “好了,看够了没啊。”赫尔格忍不住道。   “等这个痕迹淡了,你能再弄一个吗?”尼禄问。   赫尔格实在无语:“看你表现吧。”   “嗯。”尼禄当真地答应下来。   “明天去外面玩好吗?”尼禄用征询的口气问。   “外面?”赫尔格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又被他坑怕了:“这间屋子以外?”   “不是,大楼外面,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出区。”尼禄说,“你想去我学校看看吗?”   “都行。”赫尔格说,他转念一想,又问:“你工作的地方,能去看看吗?”   尼禄有些惊讶:“为什么?”yaoyao   “没见过,”赫尔格随口撒谎,“你平时的样子我不是看过很多次了吗?工作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话说,你是做什么的?”   尼禄倒是很实在:“我是在制药研究所工作的,生产智人专用的营养剂,也就是以前兽人生物药物的替代品。”   赫尔格装出第一次知道的样子,又问:“为什么想做这个?你不是一区的什么特级吗?按理说,不应该想要做什么工作或者加入什么部门都可以任选吗?没有更轻松一点的活吗。”   “当然有,”尼禄说,“但我从小就喜欢生物和医药,想要研究出一种可以完全替代天然品的合成营养药,甚至在营养剂还没有被研发出来的时候,我当时还是一个实习助理,就主动申请加入了研究室。我当时也从未怀疑,实验室合成的、代价更低的、效果更好的药物一定能成功。”   不必多说,结果自然是成功了。因为这种营养剂的广泛推广,智人从博弈的天平上脱颖而出,巩固了多年拉扯的胜利成果,完全占领了这颗残破星球的顶点。   赫尔格不无讽刺地说:“是嘛,毕竟你身体这么弱,营养剂能够普及对你也是大好事。”   尼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轻轻地说了一句:“也不是从小身体就这么差的。”   赫尔格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想要多作解释,便又问:“营养剂都普及了,那你还需要做什么?”   “营养剂虽然是跨时代的发明,但针对不同人群的副作用还是很多,老年人、小孩、孕妇,能够承受的剂量和种类都不太一样。”尼禄说起本专业的事情,语速变快了许多,也不需要犹豫思索,“尤其这种药吃的时间越长,耐药性越高,所以新出生的小孩子,到了青少年期的时候,就已经需要频繁更换替代药物了。”   “所以需要一直研发更新迭代营养剂,最好是……最好……”尼禄忽然不说了,他抿起嘴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赫尔格被他整懵了:“最好怎么?”   “最好是,智人都能走出这片穹顶,到外面的世界去,把世界从垃圾场变回青山绿水。”   尼禄好像觉得这份梦想有点过于幼稚,飞速说完后又闭上了嘴,挑起眼角,悄悄观察赫尔格的反应。   赫尔格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怅惘——他心里知道,尼禄大概是真的怀抱着某种理想主义色彩的幻想,并真心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他幻想着自己能够走到那些他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风景里,森林里有很多小鸟歌唱,草原上全是羚羊奔跑。   甚至而言,搞不好他从年幼时候对生物制药的兴趣,也是源于某种近乎天真的期望——做出一款能够不必杀戮兽人就能得到的药物。   可是,营养剂的成功研发推广,并没有缓解兽人被屠戮的现状,只是使得他们失去了过去的功能性,从而沦为纯然的玩物。   就好像如果智人有一日真的能够走出“城市”,来到过去不曾感兴趣涉足的荒地山野,那么结果也只会是逼退兽人最后的栖息地和隐居之所,将自己的族人赶尽杀绝。   赫尔格收起了此前的捉弄之心,微微扬起嘴角——不再是过去那种勾着单边嘴角的挑衅之笑,而是一种近乎包容或是怜悯的笑容。尼禄呆呆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赫尔格真诚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第17章 观光   “怎么了?衣服不喜欢?还是不合身?”   赫尔格面对床上的这一大摊布料,着实犯了难。这些衣服是尼禄亲自送来的,里里外外装了三个袋子,他一大早就出现在赫尔格房间里,说是今天带他出去玩。赫尔格看尼禄这一脸期待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只是到了他要换衣服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旧亮晶晶地盯着他。   算了,也习惯了。   但赫尔格扒拉了半天,连一件褂子的正反都没闹明白,只得老实说:“……不会穿。”   尼禄抿了抿嘴,拎起一件白色里衣抖了抖,绕到他侧面,赫尔格配合地抬起胳膊伸进去,锦缎略带凉意又顺滑无比。衣服的尺寸出乎意料的合身,甚至合身得令人不适。健壮的胳膊和胸膛将衣料撑得十分饱满,腰线处又利落地收紧了,更显出他宽肩窄腰,双腿笔直。尼禄十分仔细地帮他一颗颗地将银色的漂亮扣子翻出扣眼,整理了一下下摆,又收紧袖口的系带。   见尼禄蹲下身来,赫尔格忙道:“诶诶,裤子我自己会穿。”   尼禄没有坚持,又拿过马甲、外套,领结……赫尔格从未穿过这么多层层叠叠的衣服,当尼禄站在他身前、手指于他脖子下面灵巧动作的时候,赫尔格不自在地朝后仰了仰,抱怨道:“勒脖子。”   “唔……”尼禄想了想,放弃领结丢在了一边。   他退开一点,侧过脸去和赫尔格一起从镜子里欣赏他的模样,他和尼禄穿的衣服制式相似,效果却大相径庭——尼禄看起来彬彬有礼,气质清冷,像个富家小少爷。而赫尔格身材高大,肤色偏深,即使穿着质料上好的套装,却透着一股痞气。他的白发被尼禄用发蜡拢顺了些,露出深邃的五官和摄人心魄的红眼。他身上被尼禄打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饰品,耳钉、眉钉、手环、脚链,却因为本人气质中的雄性侵略性过强,没有任何娇媚的氛围,反而显得野性十足,带着一种野蛮的性感。他敞着领口,露出蜜色的肌肤和胸肌隐隐的线条,尼禄觉得那里还有点空荡。   “哦!”尼禄想起来了,从自己外套内侧的衬袋里掏出一串银色的链子,挂在赫尔格脖子上。   赫尔格低头拎起链头的银色方牌,上面铭着尼禄的全名,底下的小字是他的名字——一块狗牌。   “这是临时身份证,”尼禄说,“有了这个,你可以出入大部分区域,使用公共设施。”   “那这个呢?”赫尔格指着狗牌上两个名字间的小爱心。   尼禄略带羞涩地低下头:“是装饰,附赠的,想刻什么都可以。”   赫尔格:“……”   赫尔格没有想到,出大楼的方式并不是从他之前见过的厨房直梯,尼禄将他带回到走廊入口背后的仓库中——他曾经在这里于黑暗中蹲了三天——拐过一排货架之后,两人站到一块空地上。   尼禄拨下墙上的一块液晶版,启动了开关,伴随机器运作的轻微噪音,外侧的库门与墙体分割露出一道透光的缝隙。这缝隙越阔越大,缓缓打开,外面是万里晴空。   赫尔格眼睛一亮,立刻大步朝前走了几步,速度之快好像要顺势纵身跳下去一般,但又于断壁前一寸刹住脚步。他张开双臂,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久违的外界空气。   阳光的分量、灰尘的颗粒、紫外线烘烤在皮肤上的触觉……虽然经由穹顶过滤,但也足够接近。   呼出胸腔中的浊气,赫尔格觉得浑身舒爽极了,再低头一看脚尖,又不自觉退了半步——没有护栏,向前一尺就是几十层的深渊。   一条条钢筋管道盘踞的蛛网铺展在脚下,它们的缝隙中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玻璃窗,好像一个个方形的小眼睛,由莹白色的灯带切割成万花筒,密密麻麻自地重叠延伸。   他回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尼禄不知何时追到了自己身边,伸出手举到半空中,不知是想要拉住他还是推他一把,眼睛中带着点惊魂未定。赫尔格下意识问:“怎么了?”   尼禄愣了一下,说:“我以为你要……”他又止住话头,含混道:“没事,来这边。”   他掀开角落的一大块罩布,一架钢架焊接底盘、扇形玻璃罩的接驳车露了出来。   “你不是想坐这个吗,”尼禄率先走上去,而后回过头来朝他伸出手,“上来啊。”   舱门一封闭,赫尔格感受到后背的轻微推力,整个接驳车便直接滑出大楼外!赫尔格下意识收紧了浑身肌肉,死死抓住了一旁的门把手,脚底悬空的失重感叫他头皮发麻。他伸着脖子抬头观察,发现接驳车的顶端被牢牢吸附在一根轨道上,但中间又没有任何部件相连,接驳车飞速前进的过程无声且顺滑,他十分不放心这个东西能不能够承载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别紧张,”尼禄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看。”   接驳车的扇形车厢几乎是全透明的,提供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视角。赫尔格回头看见他居住了数十日的大楼正在快速远去,越缩越小。而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大楼的外墙,竟然全部是由深灰色的太阳能光辐板所组成,顶楼还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空中花园,郁郁葱葱,几颗深绿色的松木尖端朝天支棱着。   “你屋里的树木草植物都是从那里移植过来的,就是种在室内不容易活,只能选那种喜阴的种类。”尼禄说,“饶是如此,还是死了几颗,时间紧急,只能给你换成假花了。”   “嗯。”赫尔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城市在他脚下飞速的掠过——高楼、立体公路、厂房、百货商场、居民区……这些比起他在记录片中看过的超级都市论科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城市罩在穹顶之下,好像一座只存在于雪花玻璃球里完美城市缩影,智人的真实生存现状于他眼前终于彻底地展现了出来。雪花落尽之后,一个让他无法不正视的事实摆在眼前——过去的几十年里,兽人和智人这对曾经并肩携手的难兄难弟,如今的状况早已天差地别。在他们仍为了几袋没受过污染的粮食和几座不会漏雨的房子挣扎时,智人已经坐在透明的小盒子在天上飞了。在他们仍然为了墙角的霉斑和腐烂的木梁发愁时,智人早已用实验室药物巩固了这支脆弱的基因链条。这事实听在耳边和看在眼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效果,历史造成的巨大发展鸿沟,早已不是温和的左派平权份子几句口号就能改善,也不是几只激进的兽人武装小队就能解决。   他甚至眼中怀疑那个X的神秘计划到头来是否有用,还是最终只沦为洪流中一朵细小的浪花。   怪不得那么多兽人宁愿被抓、宁愿放弃尊严也要混入城市,纯金打造的笼子,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比裹满泥土的自由更诱人。   赫尔格头搁在玻璃上,红眼中映照着城市的美丽景观,耳膜不适地鼓动着,这是高度在下降。“我们去哪?”他问。   “三区。”   “三区?你的学校?”   “嗯,你想去我学校看看也可以,”尼禄说,“但十个区里面,我觉得三区最漂亮。三区的中央公园是城市之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第18章 散步   城市的宏观形态是呈梯田般盘旋上升的,从城外的远处看像座火山,从上自下看又像个漩涡。一区屹立在最顶点,面积最小,虽然穹顶有隔热隔温的效果,但一区的温度依旧明显低于山脚。下山之后,赫尔格明显感觉到气温升高,他的外套快要穿不住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数学海螺,”尼禄用手比划了一下,“城市可以无限发展扩大下去,每一个新的区都会比之前的区更大。”   “嗯。”赫尔格安静地听着,“那穹顶覆盖面积不够了怎么办?”   “添加新的发射柱,每五根立柱可以增加一百平方公里的辐射面积。”尼禄说,“你看,快到了。”   果然,接驳车开始明显减速,右转到了一条分支轨道上。赫尔格探头一看,轨道的尽头深入进一个巨大的集装箱内部,大概是某种私人专用的车站。   赫尔格率先从车厢里跳下来伸了伸胳膊,这还是他进入城市之后第一次能够自由活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站看看。他尝试着通过了车站的闸口——绿灯,但两旁的的车站工作人员却仍面带紧张地盯着他。赫尔格心念一转,突然扭头朝他们呲着牙发出恐吓的声音,二人瞬间警惕地把手摸到了身后。   尼禄走上来,跟在他身边,根本没有注意到或是并不在意这点小互动,取出一个口罩和一顶帽子戴上。   “哟,一区的大人物不想抛头露面?”赫尔格揶揄道。   “不是。”尼禄说,“紫外线和浮尘,生病了会很麻烦,所以到户外都还是需要用一下。”   “这是在穹顶以内也不行吗?”赫尔格十分诧异,“你身体也太虚了吧,这你要是出了城市不是立刻暴毙?”   随即他鼻子很灵地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这里以前是火山湖,是有温泉的。”尼禄想了想,又说:“不会立刻暴毙。”   “以前?”赫尔格问,“现在呢?”   “虽然枯竭了一些,但还有几个活动的泉眼。”尼禄答,“就在中央公园的正中心,现在不准人进去泡了。我小的时候,温泉每天会开放两小时允许人进去。”   但赫尔格已经无心听他多说了,在走出集装箱大门的一瞬间,人声、机械声、车流声、店面开关门的铃铛声铺面而来,带着近乎令人感动的市井气息。他面前交叉着四条小路,人流不息,商铺上方挂着整齐划一的液晶招牌,闪动着不同的广告讯息。店门前摆着各式各样的展品,还有几个端着试用品招揽顾客的雅人店员,在和来往的路人笑着打招呼。   这气息陌生大于熟悉,赫尔格小的时候随父亲去过几次贫民窟的市集,那里人声鼎沸、乌烟瘴气,闹哄哄的,地上总淤着晒不干的污水坑。贫民窟的道路不比这里整洁,四通八达容易迷路,走着走着又常遇死胡同。两旁商铺的卷帘门上覆盖着陈年的灰尘或油污,铁皮招牌用各种语言文字拼接而成,下方常常只有一个脏旧的柜台和一个毫不友善的老板。但赫尔格莫名觉得,这两种城市在他眼前重合了起来,这是鲜活人类才能创造的勃勃生机。   “终于见着活人了!”赫尔格不由得大声感慨了一句。   “我不是活人吗?”尼禄不太高兴地问,他的面容大半隐藏在口罩之下,看着比平时还要阴沉。   “哎呀,意思是这么多人我好久没见过了。你就别纠结这个了。”赫尔格心情很好,问:“现在去哪?”   “这边通向中央公园,”看他这么开心,尼禄又改口道:“也可以随便逛逛。”   赫尔格不介意地说:“那就去公园看看吧!”   顺着越来越浓的硫磺味,赫尔格老远就看见了一大片绿色挤挨在一起的怡人景色。公园并非是完全开放,周围修筑着三人高的栅栏,面对路口敞着一座漂亮的白色大门。   “中央公园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都是水域,除了早年的温泉湖之外,其他部分大部分是人工挖出来的湖。”尼禄说,“传言是这样的,这里最早的名字叫石泉村,在石泉村的基础上改建了公园,又在中央公园的基础上建立了三区。这里天然地势较高,朝上发展成了一区和二区,朝下拓展出了城市的其他区域。也就是说,是先有了三区,再有了城市。”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种类的人,还是在山和水的基础上生存繁衍的嘛。”赫尔格说,“古典雅人是这样,智人不也还是这样。”   “你说得对。”   赫尔格正兴冲冲地朝前走,忽然察觉到周围有不少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打眼一看,街上走着的几乎全是智人,虽然也有少量雅人,但都行色匆匆——要么在店铺招揽生意,要么在运送货物,总之都是在干活。放眼望去,只有自己一个兽人——即使穿着和智人无异的高档服装,但他高出所有人一头,又是白发,兽角更加难以遮掩,可谓十分惹眼。   赫尔格拉拽了一下袖口,又拎起狗牌晃了晃,压低声音说:“我本来已经够显眼了,你还给我弄成这样。”   “怎么了?”尼禄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觉得很好看。”   赫尔格忽然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那个兽人是重种吧?连口嚼都不戴就带到街上?”   赫尔格看过去——遮阳棚下的两个智人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赫尔格听力很好,一字不落。   “你没看吗,他旁边的那个,是一区的徽章。”   赫尔格回过头来,发现尼禄的领子上的确是别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徽章,是罗马字的I。他此前从没注意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出门才戴上的。   “不会是特级吧?听说他们不用借助设备,可以用意识直接控制芯片?”他又听见其中一个智人说。   “真的假的,怪不得可以不用牵绳。”   还牵绳,真当是遛狗吗?赫尔格嘲讽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堵在嘴里——从街角正巧拐出了这条街上的第二名兽人,对方略低着头,戴着一个黑色的咬笼,连着的黑色皮绳牵在他身后的智人手里。   那兽人也是白发红眼,弯角又长又漂亮,很明显看出是精心护养的。他体格比赫尔格略小一圈,半裸的上身满是色情的红痕,只捆了几条皮质束带,将他浑身肌肉勒得鼓起。他麻木地朝前走着,根本没有看路,许是走得步伐略快了些,那智人将绳子稍微一拽,咬笼底部的铁锥立刻刺入兽人颈部,迫使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他抬头的一瞬间,和赫尔格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对方似乎对他的状态十分不可置信,上下打量了好几圈。   对面的智人也注意到了他和尼禄,微愣之后眉头紧锁,死盯着赫尔格瞧。那目光好像有实质一般,又毫无善意,看得他极不舒服。   “止咬器的侧面还有麻醉针,”尼禄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解释说,“牵引绳的握把上一般有三个按键,一是麻醉,二是电击。”   “三个按键,”赫尔格侧目看他,“还有一个呢?”   “击杀。”尼禄说,“但很少有人会用到这个,第三个按键的存在大多是用作威慑的。”   “呵呵,”赫尔格冷笑,“击杀是用什么,用毒?我估计不可能,毒药会污染兽人身体的素材。但其他的方法,就算是穿喉,死亡也会有个过程,要反杀饲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好了,别研究这个了。”尼禄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天是出来玩的。”   “喂。”   赫尔格扭过头去,发现那名智人已经来到面前,面上浮起了一层笑容。他手里牵着的兽人将目光垂落一旁,没有再和他对视。   尼禄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么两个人存在,正要迈开腿继续走,那人又叫了一声:“你的兽人是什么品种的?”   尼禄慢了半拍才转过身,赫尔格以为他要回答,殊不知尼禄却只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呃……好。”赫尔格只得也迎上来,竭力忽视黏在他背上的视线。走出几步,他忍不住道:“那人刚在和你说话。”   “哦。”尼禄只道。   “为什么不搭理他,你不喜欢他?”赫尔格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理他,我又不认识他。”尼禄坦然道,“我只是带你出来玩的。”   作者有话说:   尼禄: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兽人最漂亮。   路人:我可以摸摸你的小狗吗?   尼禄:滚。 第19章 温泉   中央公园绿草如茵、草木葱郁,一眼望去简直是一副五彩斑斓的春日盛景。贝壳白的小路一尘不染,每步踏上去就会微微亮起。道路两侧簇拥着修剪成圆形的可爱花丛,花丛后头是藤条茂盛的矮木,这个季节开着不少黄色的小花,随风快活地摇摆着。树木中有序间隔着瘦长的银色照明立柱,白天靠太阳能蓄电,此时只是寂静无声地沉睡着。   这里和赫尔格熟悉的野外绿林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中央公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斥着精致的人为修建痕迹,植被高矮错落,被设计成轮季开放,深深浅浅的绿色保证公园能够四季常青。不管是马赛克切面的多边形雕塑喷泉,还是道边的直饮水笼头、电动秋千摇椅,全都透露着现代的雕琢痕迹。   “上学的时候,每到放假,我基本不回家,会留在学校的科研室实习。不忙的时候,会来这里来坐着,喂鸟、爬山,以前这湖心岛全是水鸟,近年来都看不见了。”尼禄说。   “生态系统又不是孤立的,不可能其他物种都渐渐灭绝,就留下几支活着。”赫尔格说,“你是没出城看过,城市的排污量太严重了,周边所有的水源和土壤全都发酸发臭,动物成片成片地死。少有一些适应能力强的活下来,都快变异成怪兽了。”   “嗯,为了维护这片公园,每年一区都会给三区拨大量的扶持款,还有专门的蜜蜂饲养点,为了保证这些花能活能开。”尼禄随手揪下一朵,递给赫尔格,赫尔格没有接,尼禄用手指碾碎了。   “重污染的化工厂都集中在九区和十区,污水直接排放出城市,渐渐地,城市就被垃圾包围了,再谈治理,投入和产出根本不成正比。然后城市里的生态系统也逐渐失衡,野生动物少得可怜。”   “你家那里,还有野生动物吗?”尼禄问。   “多了,”赫尔格在尼禄期待的眼神中不怀好意地说:“老鼠,蟑螂,蜘蛛,蜘蛛这么大个头的,趴在房顶上。还有蜥蜴,苍蝇,哦对了,蚊子也是这么大个的。”他一边比划,一边偷偷在尼禄瘦白的胳膊上用指甲掐了一下。   尼禄面色惨白,收回胳膊抱在胸前,嘴里念叨着:“这不行,苍蝇,讨厌。”   两人继续向前走,贝壳白的小路没入了湖水,变成了六边形的水面踩台,延伸至湖心的小岛。岛的一侧是一颗巨大且茂密的柳树,柳条随着微风轻轻撩动着水面,笼着一汪阴影。岛的另一侧有两个银白色的伞状凉亭,琴键一般的光辐板呈放射状发散开,伞柄是个充电桩。   来到这里之后,空气湿度显著增加了,就算没有下雨,皮肤的表面也湿漉漉的。湖边的石头上覆满了青苔,圆润的,毛茸茸的,绿油油的,石头缝里开满了小白花。赫尔格脱下外套,解开袖口的系带,把袖子撸到胳膊肘。   “小心滑。”尼禄话音未落,身形却一侧歪,要不是赫尔格眼明手快地拽住他胳膊,尼禄就要倒栽葱扎进水里了。   “还我小心呢。”赫尔格嘲笑他,“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不料尼禄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张开双臂说:“好啊。”   “不行,”赫尔格一秒拒绝,“你这身体就是需要锻炼,走,加快步伐,冲向温泉。”   湖心小岛的背后的小山就是原温泉村的旧址,一座石桥自湖岛向上延伸,依附在山岩上,从半腰就被雾气所笼罩。硫磺的味道越来越浓,尼禄不适应地咳嗽了几声,眼下的皮肤泛着病态的潮红。   “你还好吗?”赫尔格不禁担忧,“你不会忽然死这儿吧。”   “不会。”尼禄摘下口罩,从兜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塞进嘴里,就着一旁的直饮水笼头吞了下去。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说:“走吧。”   赫尔格虽然没到为智人操心的份儿上,但尼禄总归是为了带他放风才到室外来徒步爬山,要是身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也有点过意不去。   “你说你小时候身体没这么差的,”赫尔格说,“发生了什么?是你说的什么……抗药性?”   尼禄摇了摇头:“不是,我很小的时候,都还没有合成药呢。”   “哦,”赫尔格了然地点点头,“因为没有合成药,你家又买不起天然兽人的补材,所以你身体就越来越差了。”   “我明白了,”他一击掌,“所以你才投身于生物制药工程,为了造福全智人。”   尼禄看着他,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陌生,浅色的五官柔和在薄雾里。“上学的时候,我被绑架过一次,暴露在城外的垃圾场七天,所以落下了病根,从此身体才不好的。”   赫尔格愣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好奇道:“三区还有绑架这种事?这不是美好现代的智人乌托邦吗?”   “意外事故,有实验体出逃,顺手把我给绑了。”尼禄似乎不愿多说,沉默地朝前走了几步,说:“到了。”   石泉村看起来是尽可能地保留了过去的样貌,整片温泉湖古典雅致,周围的植被更加古老,山顶的树木参天,林间幽静,遗漏着丝丝缕缕的日光,和中央公园其他地方的科技感全然脱节开来。山腰的平地上,有上下错落的四口小池蒸腾着热气,池子的周围用河卵石砌起,又垫了一层方石板的台阶。赫尔格探手摸了摸,水是温热的。   “最上头是泉眼,”尼禄说,“第一个池子的水是最热的,越到下面越凉。”   “那这个呢?”赫尔格指着旁边的一口圆形水池,“这个和其他池子的都不连着。”   “这是凉水,”尼禄说,“在热的水里泡久了之后,到凉水池浸一下,说是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会很舒服。”   “真的吗?”赫尔格很是怀疑,“不过你不是说现在已经不允许人进去泡了。”   “你可以,”尼禄说,“今天我把这里全包了,不会有其他人进来。”   赫尔格皱着眉扭头看他半晌,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不可置信道:“你说……你把中央公园全包了?”   “不是,只有石泉村这一块,也就是石桥的这一头。”尼禄说。   赫尔格还是不太明白,又问了一遍:“这是能包下来的?”   “嗯,”尼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只要给钱就可以,为什么不行?”   赫尔格瞪大了眼,只觉得匪夷所思:“不是,你包它干嘛?有钱没处花吗!”   尼禄想了想,承认道:“是有点没处花。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里。这里的树林年纪很大了,不是那种后来移栽的园林,虽然面积已经缩小了很多,但确实是原生态的。我以为,和你家乡会很像。”   赫尔格双手捂住脸,狠狠地搓了搓,恶声恶气地说:“只是推测我会喜欢这里,你就花这么多钱做了这些,你是傻子吗?就算是你有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更好。”   “我喜欢你啊,”尼禄坦然道,“所以我就买下了你。”   赫尔格觉得没法和这孩子沟通,甩了甩头,决定不再纠结这事。   赫尔格几步迈到了最顶端的温泉池——兽人体温偏高,四五十度的水温于他而言正好,更何况是露天的环境。他两三下脱掉衣服丢到一边,一条腿迈进池中,然后缓缓将整个身体沉进去,舒服地叹了口气。天然的矿物质亲切地浸润着他的指甲和角,热烘烘的水流打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温柔地包裹着他。   尼禄随上来,把他乱扔的衣服捡起来理好抱在怀里,然后蹲在水池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盯着我干嘛?”赫尔格嘴硬道,“你要泡吗?和你将就一个池子,也不是完全不行。”   尼禄摇摇头:“没关系。”   “不是促进血液循环吗,你也来循环循环啊,你手脚都跟冰块儿一样,每次睡觉贴着我都冻人。”赫尔格扑腾了两下滑到池边,水花飞溅到尼禄脸上,把他原本是小麦色的头发打湿成了棕色。   尼禄想了想,站起身来,将衣服整齐地摞在一旁的长椅上,然后背对着赫尔格开始脱衣服。他先是解开外套拎着领子顺到一边,然后开始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解扣子,赫尔格看着都着急。   里衣终于也脱了下来,一具珍珠般苍白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但赫尔格惊讶地发现,尼禄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瘦。虽然胸膛很薄、腰也很窄,但那毕竟还是属于一名成年男性的骨架。   尼禄弯下腰,脊柱的关节在皮肤下扭动着,他将裤子脱下来,用手肘一搭,整齐地摆放在衣服旁,鞋尖对齐放在长椅下。   “你是吸血鬼吗?”赫尔格打趣道,“怎么会有这么白的人。”连体毛都是浅色的。   尼禄闻声转过来,正面朝着他,赫尔格忽然一愣——在尼禄身前,从左胸到右腰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疤痕看来就有年头了,但彼时伤势之重,至今仍触目惊心。   赫尔格脑中灵光一现,问:“这也是当时被绑架留下的吗?”   “是,”尼禄说着已经踏入水中,小声埋怨了一句,“好烫。”   他好像一条胆小的幼犬,一点一点地试着水温,慢吞吞地朝水里走。注意到赫尔格的目光,他又抬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已经不痛了。” 第20章 哥哥   在温泉的润养下,尼禄手脚总算是暖和了,血管隐隐浮现与他的皮肤下,白皙的手臂上爬满青色的线条。   赫尔格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智人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当然了,”尼禄说,“不过你知道吗,之前有一段时间,智人的确是被叫做吸血鬼的。”   迎着赫尔格疑惑的目光,尼禄解释道:“就在刚发现兽人对智人有滋补作用的时候,某些智人在私下联合猎杀兽人,设陷阱,或者买通杀手——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兽人猎手。兽人身体强悍,狩猎的代价很高,这么做的人倒也并不多。不过猎到了兽人之后,他们也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只知道放血来喝。”   赫尔格皱着眉看着他——尼禄把温泉水捧在手里,又看它们缓缓流走,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后来反复试验才发现,效果最好的是角和脊髓液,其次才是血液,然后是头发和指甲。”尼禄轻飘飘地说。   “不过现在都不用了,”尼禄又说,“C型营养剂的效果就已经超过了角的药用价值。”   “然后兽人自由的年代也没有来临,反而被整得更惨了。”赫尔格呵呵冷笑。   “也不会永远如此,”尼禄说,“在雅人的时代里,他们不也觉得自己站在地球所有生物、所有基因链的顶点吗?顶点的位置很脆弱,很快就会结束的。”   “哦?”赫尔格觉得又去,“你觉得智人统治的年代也会很快结束吗?”   “当然,”尼禄举起胳膊,水流顺着他的胳膊肘滴落回池中,泛起一圈圈波纹,“你看这城市,像是一个健康的样子吗?”他又把手落在自己肩胸前,“你再看看我,像是一个健康的样子吗?”   赫尔格想了想,试探地问:“不是有新的药吗?”   尼禄撩起眼皮,睫下冷光一闪,问:“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啊,要不断研发新药。”赫尔格面色如常地回答。   “续命罢了,也不是什么根本的解决方法。”尼禄点点头,“为什么会分化出一支有先天缺陷的基因呢?你不好奇吗?”   赫尔格哼笑一声:“哦,你不会还信什么神啊、造物主啊什么的吧。”   尼禄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招手道:“过来。”   “干嘛?”赫尔格不疑有他地凑近了些,以为对方要给他看什么东西,不料尼禄却说:“水有浮力,你现在坐我腿上,重量就刚刚好了。”   赫尔格:“……”   赫尔格不抱希望地问:“一定要吗……”   尼禄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胳膊,往自己身上带。两人此刻都是赤身裸体,比起此前在房间内,这触感更加怪异——温泉水滑溜溜的,好像有吸力一样,但凡相碰的皮肤就会被黏在一起。   “你没有硬。”尼禄低头看着。   赫尔格差点没喷出来:“这时候硬了才奇怪吧!”   尼禄歪了歪头:“他们说,兽人是性欲很强的物种,繁殖能力也很强。”   赫尔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到底‘他们’是谁啊?”   “其他人,同学,同事,认识的人。”尼禄的手游走在他背部、后腰,臀部,他的手不再冰了,光滑又柔软。“他们还说,兽人高潮时候的血,比任何药物都好用一百倍。”   赫尔格绷紧了皮。   尼禄摇了摇头:“不过我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也没什么科学依据。”   赫尔格听到这话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尼禄又说:“但是想验证真伪,只有一种方法。”   赫尔格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下意识就想逃,可忽然瞥见尼禄手上的指环,又不由得顿住了。就在这片刻犹豫之间,尼禄的手指已经顺着腿根滑到了危险的地方。   “别……”赫尔格手推着尼禄肩膀,试图在水中跪起来,但脆弱的部位已经被握住,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放松些,别紧张,”尼禄说,“不会弄疼你。”   赫尔格咬住后牙槽。   “舒服吗?”尼禄轻声问。   赫尔格:“……”   尼禄又凑近了些,几乎贴在他耳根,呼出的热气和泉水的蒸汽交融成一股暖流:“舒不舒服?”   赫尔格咬牙切齿道:“别问了……”   “不问我怎么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经验不足,需要你的反馈。”尼禄认真地说。   科学家的手指十分灵巧,可以说是灵巧过头了。赫尔格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做过,从毫无反应到气血上涌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难耐地松开尼禄肩膀,越过他捏着温泉池的边沿,指甲嵌入石缝,低着头不住喘息。   “还……行。”他恶狠狠地说。   “那这样呢?”尼禄的食指滑上柱头的顶端,用指甲刮了刮,那感觉过于鲜明强烈,赫尔格实在没忍住泄出一声低喘,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这里很敏感。”尼禄陈述道。   “我说过吗,你这里也很漂亮,”温泉水清澈见底,只是因为折射而失真,尼禄眼底透着病态的着迷:“你全身上下,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很漂亮,很完美。”   赫尔格此刻没心情和他争辩——尼禄的另一只手原本扶着他的腰,此刻却向下游走到了一个更加不妙的入口打转。   “住手,不行!”赫尔格忙道,但他正爽得头皮发麻,连喝止的声音都结结巴巴。   “放松,”尼禄还是说,“不会痛的,这里会更舒服。”   “你这混蛋……你这个,变态小孩……”赫尔格浑身使不上劲,连身体都快撑不住,整个人趴在尼禄身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胸膛紧贴在一起。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尼禄用卑劣地手段控制了他的身体,比如那个指环,或者是什么智人的神经操控,总之有什么玩意儿叫他无法反抗。   尼禄低低地笑了,愉悦的声响回荡在他的胸腔。温泉水也是他的帮凶,不但放松了兽人的肌肉,还协助他顺利地入侵。   “混蛋,我要杀了你,我他妈要杀了你……”赫尔格意识开始混沌,光怪陆离的画面一闪而逝,周围的一切景色都退而不见。他无意识地将尖锐的犬齿磨在尼禄肩膀上,很快便见了血——尼禄血小板含量偏低,又有热水加速循环,很快,包裹着两人的池水就红了一片。   “这种死法也不错,被你杀掉。”尼禄说,“不过今天还不行。”   “啊——!”赫尔格忽然大叫出声   “这里?”尼禄了然道。他找准了地方,好像一个发现新玩具的小孩爱不释手。   赫尔格大脑急速缺氧,头顶都在猫眼,他鼻尖萦绕着智人带着药味的血腥气,身体不受控地抽搐着,几乎将尼禄整个锢在怀里。但尼禄的神色却始终放松得几乎慵懒,即使淌了一肩膀的血也无动于衷。   “呃——不行,哈……啊啊啊——”赫尔格暗哑的声音回荡在这空谷幽林中,树梢绿叶沙沙地抖动着。   他的大脑紧紧蜷缩,而后被一片白光扫荡,甚至连自己的肩窝被咬破了也没有发觉。片刻之后,赫尔格手脚脱力,浮沉于温水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他妈的!”   赫尔格猛地一推尼禄,赫然发现对方嘴唇艳红,下巴上还挂着几道鲜血的痕迹,肩膀更是一片狼藉。   “你……”赫尔格愕然,他随手一摸,胸前右臂都是血,根本分不清是谁流的。   尼禄伸出舌尖,将嘴角的鲜血也卷入口中,他喉结动了动,中肯地评价道:“尝过这个,难怪有人对营养剂没兴趣。”   赫尔格瞪着眼——他尴尬地发现,两人之间的水面上飘起了一团团白色的浆体,数量还相当之多。   他眼看着尼禄用指尖裹了一点那白浆,就要往嘴里送,连忙眼明手快地制止住他:“你干嘛!”   尼禄眨巴了一下眼睛:“对身体好。”   “好个屁!”赫尔格破口大骂,“不准吃!”   尼禄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栗棕色的头发贴在脖子上,看起来无辜又委屈:“可是你把我肩膀咬破了,我流了好多血。”   “你……你!”赫尔格舌头打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那也不行,快起来。”他一跃从水池里爬出来,到了岸上却腿软踉跄了一步,有点站不稳。   他深呼吸了一下,弯腰拉住尼禄的胳膊,把他也从水池里拎出来,半拖半拽地到了冷水池边,然后将人一把推了进去。   尼禄猝不及防跌入池中,在冷水里不住扑腾,赫尔格也跟着跳了下去,架着他的腋下把他从水里撑起来。尼禄呛了好几口水,发丝的水滴进眼睛里,看起来更狼狈了。   尼禄将胳膊环在他肩膀上,不住地咳嗽,好像一个小可怜,赫尔格还没来得及心软,就感觉到脖子上有一个温热的触感,是尼禄在用舌尖舔舐他尚未愈合的伤口。   赫尔格觉得一片混乱——他快要被这小孩搞疯了——每当觉得对方人畜无害时,尼禄便会强势地跨越他的底线,逮他个措手不及。但每当他蓄起防备时,对方又毫无防备地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偏偏他还总抓不住尼禄的错处,对方整日顶着一张天使般的脸孔和纯洁天真的表情,倒显得自己不对似的!   “我真是要疯了,”赫尔格拿他没办法,“你到底要怎么样?”   尼禄侧过脸,脸颊软软地贴在他肩头,亲热地搂着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嗽:“你不是担心我的身体吗?我在治病啊,哥哥。”   赫尔格周身一个机灵,猛地将他推开些许:“谁是你哥哥,别乱叫。”   “你比我年纪大,又老叫我小孩,你不是我哥哥吗?”尼禄垂着湿漉漉的睫毛,显得委屈极了,“这个池子好冷,我好冷。”   ————————————   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城市:穹顶笼罩下的现代都市,主要居民为智人,在大陆上零星分布,彼此距离较远。   城市分区:城市成数学海螺形态分为十个区,一区面积最小,位于海螺尖端,十区地势最低、面积最大,位于穹顶边缘,是进出城市的贸易港口。前三区主营尖端科技、生物工程,中部四区主营农业和制造业,外部三区主营化工化学、重型工业和加工业。   特级:智人内部的评级系统,共有五级,占比人群大约为:47%,31%,12%,8%,2%,每年略有浮动,但特级人口长期只占城市智人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左右。评级结果会决定智人在城市里的社会分工,从而决定智人分属的区块。特级和特级结合的小孩没有证据显示会有更高可能性成为特级,但评级系统经年来不断调整,逐渐产生了阶级固化的倾向。   穹顶:笼罩在城市上方的半球形过滤罩,主要功能为净化空气以及阻隔过强的紫外线辐射。   智人:传统人类的一支基因分支,城市一等公民,特点为智力超群,但体质虚弱,特效药问世之前寿命普遍较短。   雅人:传统人类,城市二等公民。   兽人:传统人类的一支基因分支,非公民,只能作为智人的从属物或货物流通,还要少量种群在野外栖息。特点为身体高大健壮、身体机能强悍,并常伴随有“角”“尾”等返祖现象。   暗人:专指兽人和其他人种的混血后代,是完全不具有人权的非公民。   作者有话说:   为了发出来费老劲了,删了不少东西,哎   省略号的部分请大家自行想象,你们是成熟的读者了,我相信你们! 第21章 打坏了算我的   赫尔格从未想过自己泡个温泉能泡得如此身心俱疲,尼禄一口一个“哥哥”,“冷”,搞得赫尔格无可奈何,只能把他先带到水池边,帮他消毒了伤口,好半天才止了血,再提溜回温水池里。   尼禄肩膀被啃了几个洞,失血过多,冷得牙齿打架,看起来可怜极了。赫尔格心有不忍,多看了两眼,突然察觉出违和的地方——对方嘴唇红润有光泽,气色也从纯然的苍白透出了一层暖色,明显不像虚弱的样子,不禁狐疑道:“你还难受吗?”   尼禄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骗子!”赫尔格从他的犹豫中已经识破了他的演技,“喝了我一堆血,现在身体可好了吧!”   尼禄被戳穿,收回挂在他脖子上的胳膊,悻悻地玩着温泉水。   赫尔格气不打一处来,忽的又想到一件事:他们现在是泡在最下层的温泉池,那么也就是说,刚才被污染了的水岂非全部顺流而下……   赫尔格猛地从池中站起,火速爬了出去。   尼禄不解地抬起头:“怎么了?”   赫尔格飞快说:“不泡了,你也出来。”   尼禄仍然有点困惑,但也还是配合道:“好吧,我也有点饿了。”   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后,赫尔格深呼吸了一口山野空气,感觉浑身舒爽,但精神上仍十分别扭。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小鬼牵着鼻子一顿捉弄,还跟傻子似的担心这病秧子没留神给淹死了,晃过神后,赫尔格懊恼的眉头间还夹杂着一丝难堪。   好在除了尼禄之外也没别人看到,而自己在尼禄面前早已谈不上丢不丢人。   反观尼禄,走路的步伐沉稳有力,背脊笔直,丝毫也没有他之前装出来的可怜弱小又无助,赫尔格心里不由得更加来气,恶狠狠地想——把我当补药是吧,吃不死你。   此时中央公园内已经有机器人在巡逻,用各种语言广播着还有半小时闭园、请大家尽快离开的通知。拱形的天空一侧红彤彤,一侧已经变成墨蓝,马路上街灯依次亮起,店铺的招牌串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光带。   “现在要回家了吗?”赫尔格问。   尼禄牵了牵嘴角,说:“先吃饭,我订好位子了。”   “啊……”   两人步行穿过商业街,来到一幢双子塔高楼前,尼禄轻车熟路地将电梯按到顶楼,上面写着“蓝胡子空中餐厅”。   不至于吧……赫尔格心里腾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电梯门一打开,赫尔格回头就想跑。餐厅看起来规格不凡,和自己格格不入,连门口的接待都是智人。接待穿着合身的礼服,礼貌地朝二人微笑,只是当目光落到赫尔格身上时微微一顿。   “请问先生有订位吗?本商场规定,兽人需要牵绳。您可以把他交给我,我带到专门的休息室去,您用餐结束再接走。”   “不必。”尼禄果断拒绝了他。   “呃,”接待有点尴尬,但微笑不褪,又问:“请问是几人用餐。”   “两位,”尼禄手指在自己和赫尔格之间来回一点,“一,二,两位。订在厄尔森名下。”   那接待还想说什么,对上尼禄冷漠的眼神,又看见他领口的徽章,选择闭上了嘴。   走进餐厅之后,里面不出意料满坐着全是智人,一水儿浅金色到栗棕色的脑袋,齐刷刷地扭过来,在朦胧的灯光中发射出炙热的视线。赫尔格被无数目光锁定,在肚子里骂脏话,把智人和尼禄都骂了个遍。   尼禄订的座位靠窗——这里是双子塔的顶楼,坐拥将近一百八十度的俯瞰景观。景色固然壮丽,四面八方实在目光灼灼,原本安静的餐厅充斥着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大量微妙地情绪毫不避讳地传递了过来,里面鲜有善意的好奇。   赫尔格面上不爽,带着生人勿进的凶悍气息,但心里其实没什么起伏——经过一整天的围观,他也有点习惯了。并且,他莫名就是觉得尼禄并非把他遛到这种地方来专程羞辱他,只是单纯地为所欲为——以他对尼禄的了解,这孩子要么是缺心眼,要么就是完全地不在乎。   双子塔倚着三区的边缘建造,正下方是悬崖,也是六区和七区的交界处。无数公共面包车沿着轨道在夜空中穿梭——去下城的车厢里俱是满员,去上城的车厢中却寥寥无几。赫尔格注意到,每当车厢穿过写着“7”的巨大烟囱上空时,就会有一道网状的蓝光扫过整辆车厢,估计就是之前罗勒说的ID扫描。   说实话,夜间的城市比白日看起来漂亮了不少,这种好像把暖光的银河踩在脚下,带着一股子工业添加的浪漫。赫尔格总算舒展了眉头,悠闲地靠着窗玻璃,尼禄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默默等饭。   “先生,先生您好,首先欢迎您来本餐厅用餐。”一名雅人侍应生走上来,破坏了这股宁静。他低声对尼禄道:“是这样的,有客人朝我们反应……希望您能不要把兽人带进来……”   “凭什么?”尼禄指着门口玻璃上的标识,“餐厅明明是可以带的。”   “是可以携带入场没错,但是……”侍应生小声解释:“一般情况下,是需要将宠物和兽人等寄存到专门的休息室,等到用餐完毕再取走。我们在休息室内也会提供零食和水的,并且一直有人照看的。”   侍应生欲言又止:“在同一个餐桌上用餐,这实在……”   尼禄此前在温泉被赫尔格丢进水池里,耳朵有点进水,他心不在焉,用小指蹭了蹭耳蜗,随口道:“我没听过这种规定。”   不料他话音未落,旁桌的一人便将餐刀往桌上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下子,连原本没兴趣的客人都全部侧目过来,盯着这两桌人。   “这事儿不处理好,这饭没法吃了!”那客人大声道。   赫尔格皱起眉,酒红色的双眼危险地眯起。   侍应生连忙朝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沟通,请您耐心。”   客人却不依不饶地站起来,走到他们桌前发难道:“牲畜用过的餐具,难不成还要我们接着再用吗?”   赫尔格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你说什么?”   对方只到赫尔格肩膀高,但丝毫不惧——区区一个兽人,在城市里能做什么?对方脖子上还挂着狗牌,且他的主人就坐在旁边,手上戴着配对的指环,要制服野兽不消一秒。   智人客人粗鲁地挥了挥手:“把他赶走,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来这家吃饭了!谁要用狗吃饭的盆吃饭?”   赫尔格一步跨过座位,瞬间便来到了那人跟前,他单手揪住智人的衣领,几乎把他拽离地面,只有脚尖堪堪点着。   智人大叫起来:“你疯了!你敢对我动手?你!”   他没能说完句子,惊恐地发现赫尔格右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自己丢下的牛排刀,锋利的刀尖正低着自己喉咙。   饶是训练有素的侍应生也慌乱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请不要动手。”他求助地看向尼禄:“先生,麻烦您……”   尼禄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开口道:“不要用刀,衣服弄上血不好洗。”   智人客人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尼禄,神情中带着一丝困惑,试图理解他到底什么意思。   “哦。”赫尔格无所谓地将刀丢在地上,立刻就被一个侍应生连滚带爬地捡走了。   “你主人发话了,你还不放开我!”智人客人粗声粗气地说。   赫尔格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尼禄一眼,尼禄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水杯,温馨的暖灯映在他侧脸,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于他无关。   智人客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这不知礼数的野兽,我回头必要你好看!看我整不死你……把你大卸八块熬了炖汤,喂给野狗吃。”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尼禄忽然打断了他,话却是对赫尔格说的:“打坏了算我的。”   客人愕然:“什……”   赫尔格咧开嘴嘿嘿一笑,尖锐的犬齿闪过寒光,拳头捏得咔咔响。   智人客人再次拼命挣扎起来,越过赫尔格朝尼禄大吼道:“你叫什么!我要曝光你!”   餐厅经理也冲了上来,双手拽住赫尔格的胳膊:“对不起先生,先生冷静,不要动手!请不要在餐厅内动手……”   只是雅人用尽全身力气也并不能撼动他分毫,经理忙道:“对不起先生,请不要生气,稍微冷静一下,之后请交给我们处理。”   赫尔格微微垂下目光,看着雅人称呼自己为“先生”并卑微乞求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失了兴致。他手一松,智人客人跌坐到地上,立刻被他的女性同伴扶走了。那名女性智人一边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一边低声劝说:“你少说两句,算了算了……”   赫尔格听见她说:“那是一区的,别惹事了。”   “回来坐,”尼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大发慈悲道:“快上菜,我饿了。”   经理和侍应生一边鞠躬致谢,一边和餐厅内的其他客人小声道歉。旁桌闹事的客人被免费换去了包间,身旁跟着餐厅员工一路赔礼道歉,赫尔格和尼禄仍然坐在原处,但没有人再敢说什么,餐厅恢复了表面的秩序。   “你尝尝这个。”尼禄倒了一点餐前酒,递到赫尔格面前。   赫尔格表情相当丰富地转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好奇地问:“如果我刚真的动手了会怎么样?”   “对方会闹着赔钱吧,说不定还会上新闻,然后要求处理你什么的。”尼禄一脸无聊地说。   “啊?”赫尔格抬起眉毛,“那你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因为……上新闻闹大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让我出名有什么好处?我的生活不可能因为他们而改变。”尼禄对着赫尔格倒是没有那副惜字如金的冷漠态度,“其次,我不可能让任何人处理你,你是我的,只有我能动。赔钱就更无所谓了,我有的是钱。”   赫尔格愣了一下。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尼禄愕然地看着他。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嘛!”赫尔格乐不可支。   直到夜幕深沉,赫尔格重新坐在回一区的接驳车上时,他仍然感觉这一天过的非常不真实。公园、温泉、高档餐厅、高空缆车……他心中升起了一股荒唐的念头,不禁要怀疑这是他的断头饭,尼禄这是准备给他洗干净,再喂上美食,回头就要把他送入刑场。   赫尔格想来想去,不明白尼禄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总感觉提心吊胆的。   熙熙攘攘的人声在接驳车升空之后快速褪尽,世界回归一片寂寥。   赫尔格忽然想,尼禄以前买过的那些兽人,也会带他们下山玩儿,再一起吃饭吗?也曾经有其他人陪他看这些风景吗?他又是为什么厌倦了那些人,不要他们了呢?   每次他从喧闹中独自抽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办公室的墙上有那么多碟片,尼禄全部看完了吗?看了几遍,看了多久?   他也会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并把他培养成一个特级学生吗?亦或他会因为反感自己父母的做法,而变成一个宠溺的父亲。   赫尔格瞧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尼禄以为是舍不得回家,轻声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还可以经常出来玩。还有八个区没去过呢。”   赫尔格回头看他,手撑在下巴上,白色的发丝因为背光显得毛茸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照这么说,应该至少要过段时间再把我宰来吃了吧,赫尔格心里天马行空地乱琢磨。   尼禄微微牵起嘴角,摸了摸他的头。   “别把我当小狗摸。”赫尔格躲了一下,没躲开。   “小狗没有你可爱。”尼禄说。   “哼。”赫尔格把脸转回去,脸重新对着窗户,他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尼禄。年轻人似乎有些疲惫,闭上双眼,将头靠在椅背上。 第22章 事故   接驳车一路升空,夜间山顶的气温颇低,在车窗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熟悉的建筑出现在了前方——大厦的太阳能板已经全部收起,顶楼的空中花园在夜色中鬼影重重。下车前,尼禄忽然接到个电话,赫尔格耳力很好,连电话对面的人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哪?”电话对面的女声问。   “刚到家。”尼禄答。   那人语速很快:“查一下信息,我发给你了,明天一早来实验室一趟。”   “不要。”尼禄语带不悦,直白地拒绝了:“我已经请过假了。”   “知道你请过假了,但是这件事很重要,假期什么的之后补给你就是。”   尼禄不欲和她多说,眼看就要挂电话,对方忙道:“出事了。”   “什么?”尼禄耐着性子问。   “一期临床,死了个人。”那人道。   赫尔格一惊,瞧过去——尼禄眼神锐利起来:“什么?”   “是一个来自七区的受试者,年纪偏大了,估计隐瞒了自己的基础病史。今天早上忽然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人刚走了,器官衰竭。”电话那头的人说,“现在消息压着,要尽快出事故结果报告。”   “胡闹!”尼禄声音很严厉,“毒理研究里面我说的很清楚,有隐患的,说了多少次一期临床还没有准备好。你们趁我放假,背着我进行实验,现在死人了,又来找我做什么?”   赫尔格颇为意外地看着他——尼禄年纪不大,但说话很有气势,对面人被他吼了一通,反而好声好气地劝:“现在说这个也晚了,事情也已经发生,总要解决的。临床死人是大事,之前还从来没有过的,目前营养剂都是一区垄断,出了这种重大安全性问题,不是哪几个人蛋糕被瓜分的问题,要是没处理好的话,严重来讲可能会动摇城市的根基。”   尼禄忍着怒气没插嘴。   “今晚你先看下研究记录报告,明天到实验室来,我们尽快整理出一个解决方案,争取在明天之内公告出去。”   尼禄依旧不太高兴,对面人软下声音:“如果有人赶在我们之前拿这事做文章,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要算账等这件事处理好了,你再算账,我第一个报名挨骂。”   赫尔格本来只是听着,忽然灵光一现——如果尼禄明天要去药厂忙活,那这将是一个自己潜入他办公室隔间一探究竟的绝佳机会。   “好吧。”尼禄总算答应了。   他挂掉电话,直接从手机上点开了一个邮件看起来,赫尔格此时又想到——糟糕,自己还没搞到尼禄的指纹,他本来想趁尼禄睡觉的时候悄悄复制下来的。   两人出了接驳车,尼禄脚步加快走在前面,顺嘴交待道:“今晚你先睡。”   “嗯?”赫尔格一愣,问:“你呢?”   “今晚有事,得熬一下。”尼禄说。   麻烦,赫尔格心想——如果自己现在就被关回屋子里,将很难有机会再接触到尼禄。就算明天趁着尼禄出门的关头,他顺着通风管道溜进办公室,没有尼禄的指纹还是白瞎。   情急之下,赫尔格脱口而出:“我想看纪录片。”   尼禄诧异地回过头来。   赫尔格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打扰你工作的话。”   尼禄想了想,点头答应:“可以。”   “等下,”赫尔格又说,“我想先回房间一趟。”   “为什么?”尼禄问。   “穿这个不舒服,”赫尔格拽了拽领口,“我想换个衣服。”   “好吧。”尼禄这下反倒不急了,陪他回屋之后站在房内等他。   赫尔格背过身去,开始慢吞吞地脱外套,盘算着要怎么趁尼禄不注意把罗勒上次给他的指纹复制膜偷偷拿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却见尼禄并没有如往常般盯着他瞧,而是微微皱眉低头翻手机,不由得愣了一下。   赫尔格借着挂衣服的空挡,从花盆背后的口袋里摸出一张透明的塑料薄膜,迅速贴身收好,再整理了一下裤腰,转过来朗声道:“我好了。”   “嗯?”尼禄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眼睛还黏在手机上,说:“走吧。”   来到工作室后,尼禄径直走到办公桌后面——他没有如往常般取下头盔,而是戴上了一个像是无线耳机的小东西。他把手掌贴在桌面上——平滑的桌板裂开一圈缝隙,两块屏幕同时升起,开机启动。   “喂?嗯,我在看……”尼禄对着耳机说,“怎么缺了几页,把完整版发给我。”   “什么?那就去找,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的。”   ”……“   尼禄没工夫搭理他,赫尔格乐得轻松。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整柜的玻璃片前,随手抽出一张碟就开始看。他眼睛盯着这面黑墙,脑中便不由自主猜测背后会是什么,心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心虚吗?还是对利用尼禄而愧疚?亦或是害怕背叛之后的惩罚?   过了一会儿,尼禄忽然出声道:“你看得是一个系列的第二部 诶。”   赫尔格猛地回神——他完全没注意屏幕里在放什么,打哈哈道:“我说怎么没头没尾的。”   尼禄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他身边站定,问:“你没事吧?”   赫尔格盘腿坐在地上,抬起头仰视他——荧幕的光照亮了尼禄的半张侧脸,蜂蜜般的眼珠中没有怀疑和警惕,反倒盛着不太明显的关切。   赫尔格心脏坠了一寸。   “没事,”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干嘛,这就不想工作了?”   “没有,”尼禄说,“因为你在这,所以老分心,想看看你在干嘛。”   “怪我呗。”赫尔格也站起来,笑嘻嘻地拉过他的手,伸进自己衣服里。尼禄没料到他会这样做,眼睛微微撑大,表情十分精彩。   纤长的手指和微凉的掌心贴着他的腹肌,赫尔格咧开嘴:“嘶——好冰,怎么回事,不是刚泡了温泉,喝了补药吗?”   尼禄五官柔和下来,虚情假意地埋怨道:“真黏人啊。”   赫尔格佯怒地松开他的手腕,把衣服重新拉好,脸转回荧幕方向坐下。他怕尼禄再多摸一会儿,就要识破他过快的心跳。   尼禄随上来,摸摸他的头顶,安慰道:“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再陪你好吗?很快,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嗯,”赫尔格随口答应,又觉得这样显得太乖,有点刻意,补了一句:“随便你。”   尼禄好像很高兴,把他一头白毛揉得一团乱,还捏了捏他的耳朵,才走回到办公桌前坐好。“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不用等我。”尼禄说。   谁等你了,赫尔格心里嘀咕,别再假模假样地温柔对我了,我是绝对不会内疚的。   烦死了。   虽然这样想着,赫尔格下意识还是侧过目光去偷偷看他,却正巧瞧见尼禄撸起袖子,左手握着一根针管,针头正对着臂弯。   赫尔格吓了一跳,蹦起来问:“你在干嘛?”   尼禄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安抚性地弯了弯嘴角:“别担心,只是让我精神一点,不是什么成瘾的东西。”   赫尔格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道:“是这么紧急的事吗?还要劳烦你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儿熬夜弄。”   尼禄面前同时亮着两块屏幕,左边一目十行,手在右边记笔记,应了一声:“嗯,他们都不心疼我,只有哥哥心疼我。”   赫尔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呕道:“别恶心!”   尼禄勾了勾嘴角,明显就是故意的。   赫尔格凑到他身后,左看右看,他只知道左边是个什么报告记录,有好几百页,但页数翻得太快,赫尔格一个字还没看清呢尼禄已经看到下一页了,还不如看右边尼禄写的东西。   于是他又盯着右侧的屏幕瞧了半天,发现也没用——看不懂。   怪不得尼禄根本不避讳他呢。   赫尔格看他越忙就越想捣乱,幸灾乐祸道:“死人了?”   尼禄很快反应过来,以陈述的语气问:“你听见了?”   “嗯,你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了。”赫尔格故意酸道:“真好啊,死了个智人就是头等大事,要是死是兽人或者暗人,随手就丢垃圾桶了吧。”   尼禄忙碌的手指停顿了一瞬,没有回答。   赫尔格瞧了半天也看不懂,心中不禁怀疑自己就算接触到了保险柜里的机密真能有用吗。他失去耐心,收回目光,回到黑墙荧幕前坐下,继续看这个“第二部 ”,看了一会儿竟然还真的看进去了。   一群帝企鹅,在暴风雪里瑟瑟发抖,转着圈地将幼鸟围在中央。外头散落着零星的企鹅尸体,还有一些刚出壳就被冻死的幼鸟,很快就被零下三十度的狂风暴雪覆盖。   直到漫长冬日后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照拂南极大陆时,赫尔格已经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尼禄轻声叫他:“醒醒,去床上睡。”   赫尔格睁开眼,发现尼禄已经穿戴整齐,身上带着洗漱后的清香。   “嗯?”赫尔格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咕哝道:“我就在这睡。”   尼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了,他把室内的温度调高了些,撸了一把赫尔格的头毛,匆匆出了门。   门阖上的一刹那,赫尔格立刻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尼禄:我的兽人都这么困了,还熬夜陪我工作,他一定很爱我吧! 第23章 展品   尼禄前脚一走,赫尔格立刻困意全无,他低头撩开上衣,指甲在前胸上刮了刮,而后撕下一层薄薄的肤感膜。   这层膜被松松地捻在指尖,他怕使点劲就给它弄坏了。赫尔格稍一呼吸,蝉翼般的薄膜就随着气流轻轻扬起,再缓缓落回,这一小片东西几乎没有重量,也没有厚度,唯有特定的角度才会反射一点灯光。   赫尔格双手抻着薄膜的两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到黑墙面前,将之尽量平整地贴在墙面的正中间。   黑墙没有任何反应,赫尔格皱着眉,谨慎地挪动了一下薄膜的位置,又细细地把边角捋平。忽然,绿色的识别灯亮起,黑墙从中间裂开缝隙,朝两侧分开,赫尔格连忙摘下薄膜攥成一团捏在手心。   密室被照亮的只有门口一处,看起来是个双向通行的玄关,黑黢黢的。赫尔格贴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靠里侧的”墙“其实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格子柜,每一格中都摆着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赫尔格好奇地凑近些看,把视线高度的一个瓶子转了转方向,里面泡着一团形状奇特的东西。他仔细瞧了半天,鼻尖都要碰上瓶子,这才看清里头漂浮的东西——那竟然是一只断手。   什么玩意儿!赫尔格吃了一惊,一阵反胃。   赫尔格晦气地隔开一点距离,贴着墙走到柜子尽头,转过弯来,柜子背后的空间似乎骤然开阔了不少,比他想象得还大。   赫尔格再一迈步,感应灯应声亮起——先是天花板吊顶环绕着的一整圈白色灯带,再是墙壁内置的蓝色背光,最后是踢脚线的辅助灯带,将空间瞬间照亮。   赫尔格眯了眯眼,片刻便适应了光线,然后猛地震住了。   房间正中央悬挂着一具残破的尸体。   准确地说,那是一部分尸体的碎片。正中间最大的胶囊舱中泡着一具没有四肢的躯干,保存状况很好,肌肉纹理分明,但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灰白。在躯干两侧的细长条玻璃舱里,泡着两条健壮的手臂,却只到手腕的部分,没有手掌,只能隐约看见腕部有一道道经年的伤疤。躯干下方,悬挂着缺失足部的双腿,虽然修长,却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活动过,薄薄的一层肌肉贴在腿骨上。   总之,这具尸体少了不少器官和部件,支离破碎,宛如一个生拼硬凑的的大玩具,说是恶趣味都不足以形容,更像是某种邪恶仪式的祭品。而在最高处,射灯光线交汇之处,挂着一颗泡在耐腐液里的,兽人的头。   赫尔格颤抖着后退了几步,背部不留神撞在展示柜上,一个玻璃瓶应声落地,玻璃渣飞溅,防腐液漏了一地,还沾了几滴到他腿上,一颗眼球咕噜噜地滚到他脚边。   “操,操!”赫尔格连声大骂脏话。   他再次将目光转回到屋子正中央的尸体身上。顶部罐子里的兽人头颅保存状况最为完好,简直称得上栩栩如生,皮肤红润有光泽,神色安详,好像只是闭着眼睡着了。成年,雄性,大约不到四十的年纪,活着的时候大概消瘦且英俊,脸颊略有些凹陷。兽人的兽角生长畸形——根部很粗壮,却只长出了细细短短的一截角,大概是被切断过太多次而没能好好发育生长。   赫尔格在步入这间密室之前,试想过或许会在这里发现尼禄收藏的珠宝财富,运气好的话能偷到营养剂的秘密配方,甚至是一些原药试剂,但他万万没想到,等待着自己的是这样一件古怪又瘆人的陈设。   就是这个人,赫尔格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是这个人的替代品。   不外乎尼禄瞧他满意无比,即使是赫尔格自己来看,他和面前这颗头颅的主人长得也实在像极了。从脸型到鼻梁,从眉骨的弧度到下颌的线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除了一点,死去兽人头颅面带微笑,嘴角平滑地上扬。赫尔格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一边嘴角的幅度大过另一侧,看着有些坏——小时候他干坏事的时候,妈妈总说这个淘气的笑就暴露了他。   “你还是不笑比较好看。”赫尔格想起来初见时尼禄的话。   当然,因为我笑起来的时候,就没那么像这个人了。   密闭的空间里,散发着幽幽蓝蓝的光线,空中悬浮着一颗微笑的头,透着一股子森然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立。但赫尔格面若冰霜,寸步不移。   他知道自己要赶快去找更有用的东西,比如E型营养剂的什么机密,能够帮助自己尽快摆脱这种困境的玩意儿。比如他刚才打破了一个罐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如果尼禄回来看见了,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就是无法从兽人头颅上挪开目光。   “他总会买长这样的兽人,所以我们才选中你合作。”罗勒曾经这样说。   那么眼前的这具尸体,无疑就是原主、是正版了,是尼禄执迷不忘的人。   这兽人是为什么会死亡,又被视若珍宝地保存起来,他的身体为什么缺失了这么多部分?   赫尔格心乱如麻,插着腰原地踱步,忽然发觉屋内还摆放着一大排长方形的水箱,之前都被他忽略了。走近一看,赫尔格差点没叫出来。   箱子里躺着的,全是兽人的尸体,少说有十几具。   这些尸体并非屋中展示着的那种缺胳膊少腿型,而是根本畸形发育、好像经历过什么恐怖实验改造后的产物。   这些兽人尸体有的缺少左胸,肋骨下干瘪着;有的腹部鼓胀成一个圆球,四肢好像蜘蛛一样纤细;有个兽人长着三只眼,均没有眼皮,在防腐液里不瞑目地圆睁着;有的兽人的弯角过长,长着竟然插入了自己脸颊里面……   太猎奇、太恶心了,这个密室里满是驱散不去的黑暗,浓稠且黏腻,赫尔格快要呼吸不上来。   他强忍着恶心,躬身打量了一番——这些兽人不大像是自然发育成畸形的模样,要么经过了生化改造,要么……   “尼禄买下长相相似的兽人,却从不会带出来,过段时间那些兽人消失了,他又会出现在拍卖场。”   赫尔格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尼禄的玩具屋,是他用以满足自己最隐秘癖好的实验室,是他最念念不忘又最惺惺作态的悼念。他在这里拆卸无辜兽人,只为拼凑记忆的碎片——如果找到了相似的部件,就替换过来,没有满意的身体部位就暂时从缺。   怪不得尼禄总想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未能成功便满脸遗憾——没有痕迹就不够相似了,而不够相似,展品离完成就又远了一步。   不知道为了凑这么一具零零落落的尸身,花费了多少条兽人的命。只是这可怜的兽人,连死后也不得安息,连灵魂也被囚禁在防腐液里,被当做艺术品般悬挂展示,观众只有一个扭曲的小孩。 第24章 善后   怎么会。   怎么办。   赫尔格脑中来来回回只有这两个问题交相冒出。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尼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自己刚对他建立起来的、片面的、脆弱的了解和判断,在此刻完全崩塌。曾几何时,赫尔格对智人的全部认知都只来自于漫无边际的传言和无可动摇的历史,但在见到了尼禄之后,在经历了不短时日的相处之后,他的认知改变了。“智人”这样一个宏观且模糊的概念,被具象为个体——一个皮肤苍白、琥珀色眼珠、头发柔软的年轻人。说话温吞缓慢,但偶尔也会严厉起来。   虽然尼禄也会偶尔做出一些令人心头一紧的举动——比如用刀尖在他身上划过的时候,比如馋他鲜血的时候。可转念一想,智人对兽人的怜悯和同理心本就是一种奢求。但在好奇心催使下的冷酷行为尚可以算作残忍的天真,虐杀兽人并肢解展览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级别的可怖。   又或许,揪掉飞虫的翅膀,和拆掉兽人的胳膊,对于尼禄而言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那既然如此,面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尼禄又为什么要装腔作势地演戏呢?为什么要给他布置雨林一样的卧室,为什么要带他去公园和温泉玩,为什么要在其他智人面前维护他,为什么要纵容他看纪录片的要求。   还是说,这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一场游戏。只有自己入戏越深、信得越真,虐杀自己的时候,才会有更多快感和乐趣?   怎么办,这是第二个问题。   等到尼禄回来之后,早晚会发现异样——破碎的玻璃罐和消失的眼球,他总会察觉的。运气好的话,尼禄或许会率先找上别人,怀疑到其他工作人员头上,比如那个桑克斯或是别的什么人。   运气好的话……会有其他人替他死。   冷静,我需要冷静下来,赫尔格深吸了一口气,倾洒的防腐液刺鼻且令人作呕。   他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把目光从房间正中悬挂的兽人头颅上挪开,试图在房间内找找看这里有没有其他什么能够带走或是值得利用的东西。这样,就算哪天自己被尼禄剁碎了挂起来,只要能把信息传递出去,他也不算白来一趟。如果什么都没有完成就被发现杀掉的话,下一个潜入的人难度只会更大。   且不论那个化名X的怪人的神秘大计能有几分胜算,但如果赫尔格此前姑且还能随时从这讳莫如深的计划中抽身而出,在看到这间密室里的东西后,便决计再无回头的可能。   “从中央摧毁智人的生存根基”,赫尔格忽然想到X信使最初来访时说过的话。“中央”无疑指的是城市内部,如果说城市的中央,那么就是一区了。而“生存根基”,或许指代的就是智人的营养剂。   但如果破坏了营养剂的推广和普及,赫尔格想不到这对于兽人而言会是什么好消息。兽人只会从最后的栖息地里被刨出来,抓得一干二净,然后供各位智人老爷们进补。   算了,此时琢磨这种事也毫无益处,赫尔格收敛心神,开始在密室里专心找东西。房间内温度很低,空气也很干燥,估计是刻意调成这样的环境,以便于保存这些诡异的东西,但赫尔格还是折腾出了一脑门的汗。除开各种人体器官的瓶瓶罐罐之外,他只找到一摞手稿,纸张看着不算新,有些卷边,但整齐地订在一起,上面洋洋洒洒几十篇尽都是些完全看不懂的化学分子式和潦草笔记。   赫尔格不知道这东西和E型营养剂有多大关系,但总归先拍下来一定没错。   此时他才意识到——糟糕,根本没把微型摄像机带过来。   昨晚过来的过程太仓促了,换衣服的时候又有尼禄在屋里守着,他只来得及贴身藏了一张复制膜,根本没机会拿摄像机那么明显的东西。   对了,通风管道,他还可以顺着这条路爬回去。赫尔格脑子飞转——按照平日的时间表而言,雅人侍从会在9点准时送来早饭,尼禄今晨离开得很早,他出门后赫尔格还刻意看了一眼时间——那阵刚过六点半,现在应该还有些时间。   密室从外面不好进入,内部倒是有一个开关可以直接打开,赫尔格脚一够,勾了把椅子过来将门卡住,没有片刻犹豫,一脚蹬在尼禄办公桌上,迅速蹿上通风口。他回到自己房间后,在床下探了探,摸到此前卡在床板上的微型摄像机。正准备离开之时,赫尔格心念忽又一动,揣上一条干净浴巾,缠在脖子上,爬回到尼禄办公室里。   黑墙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试图合拢,不断轻轻撞击中间的椅子,没多会儿的功夫,椅子已经歪出去一截,赫尔格火速窜回密室,一脚蹬开椅子,怕长时间关不上门会触发什么警报系统。   他先是把浴巾盖在那一滩防腐液上,回头一张一张给所有手稿都拍了照,顺便把屋里的恐怖陈设也拍了个遍,最后才忍着恶心打扫了漏了满地的防腐液,把玻璃渣包在浴巾里缠好。避无可避的,赫尔格面容扭曲地用两根手指拾起眼球,实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处理,想了想,打开最里面的一座畸形兽人舱,扬手将眼球丢了进去。眼球扑通一声掉到玻璃舱的角落里,被兽人扭曲的尸躯挡住了。   处理完一切之后,赫尔格再次检查了一番整间密室,确保一切都和他进来时一模一样——当然,只除了少了一个玻璃罐子。于是赫尔格刻意把最顶上一格里的玻璃罐换下来,摆到视线齐平的高度,转成记忆里的角度。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悬挂在最高处的兽人——灯光之下,那颗英俊的头颅无知觉外面发生的一切,永远地定格在了死去的那一刻。五年也好,五十年也好,任时光如何流逝,他隽永地微笑着,沉睡着,再也不会感知任何痛苦与伤害。   赫尔格取走阻挡物,黑墙再次闭合,看不出一丝缝隙。他扭头将微型摄像机和包裹着湿哒哒的浴巾藏在通风管道中,终于近乎脱力地坐在了地上,手上还残留着不知谁的眼球那滑溜溜、黏糊糊又软软的触感。   “哎……”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个空间。   昨夜赫尔格根本没睡几个小时,在紧张感褪去之后,他头一仰,不知不觉蜷在地上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赫尔格耳边捕捉到一些动静,总算饥肠辘辘地醒来,发现根本没人来送过饭。他忽然意识到,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尼禄办公室的进出权限,而尼禄搞不好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大门亮起绿灯,尼禄应声步入,和满脸困意的赫尔格对视了个正着。   赫尔格心头一跳,说:“你回来了。”   “嗯。”尼禄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那名叫桑克斯的雅人,手中端着托盘,食物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味。   ”我忘了,“尼禄显出些许愧疚的神色,问:“饿了吗?”   赫尔格本来是挺饿的,但想到一墙之隔的布景,胃里一阵反酸,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尼禄匆匆走到他身边蹲下,眼中满怀关切:“饿过头了?先喝点汤。”   桑克斯将食物摆在茶几上,全程没有抬头,事不关己,像是一个机器人。赫尔格趁机不动声色地和尼禄隔开点距离,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和每一颗细胞都在叫嚣,叫嚣着想要站起来掐住尼禄的脖子对他大声质问,亦或是立刻夺门而逃离开这座穹顶下的牢笼。   最终,他只低声问:“事情解决了吗?”   “差不多吧,”尼禄说,“还有些善后的工作,但就不归我管了。”   “嗯。”赫尔格心不在焉地应着,拿起汤勺,慢吞吞地搅动着,就是不往嘴里放。他也许是吸入太多防腐液而产生了幻觉,总觉得汤里浮浮沉沉滚动着的,是一颗颗发白的眼球。   尼禄还在为自己忘记给宠物喂食而内疚,小声问:“不想吃这个?要么让厨房做个别的?”   赫尔格摇了摇头。   尼禄将手放在赫尔格头顶,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发,不料赫尔格全身一震,下意识躲开了。只是他动作幅度太大,汤勺从手中松脱出去,汤汁溅了尼禄一裤腿。   尼禄的手僵在空中,凝滞了好几秒,脸色才逐渐沉下来。   “你怎么了?”尼禄问。 第25章 我除外   “你怎么了?”尼禄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赫尔格头皮发麻,这迟疑的一秒钟被无限拉长。他完全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被看出端倪。   断头、泡在罐子里的脏器、三只眼的畸形尸体、钻入脑仁的神经幻痛、挥之不去的防腐液气味……   赫尔格闭上眼,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复又缓缓睁开,音调已经完全平静了。   “没睡醒,”他抬起头,淡定地说:“你吓我一跳。”   赫尔格捡起勺子,正要重新放入碗中,却被尼禄一把夺走。   赫尔格愕然抬头,尼禄神态自若,只是轻飘飘地说:“脏了,换一把。”   在等待桑克斯重新送来勺子的过程中,赫尔格默不作声地盘腿坐着,尼禄也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原本已经习惯了的凝视,如今又叫赫尔格如坐针毡。   “什么味道?”尼禄动了动鼻子,赫尔格心头一紧,也皱了皱鼻子——防腐液的气味一直残留在鼻腔,他一度还以为是错觉。   尼禄四下打量了一圈,抬起头环顾这间简洁到近乎光秃秃的屋子,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通风口的盖板上。赫尔格的呼吸瞬间停止了,紧张地看着尼禄的背影。   “不是不久前才换过过滤芯吗?”他听见尼禄疑惑的咕哝,“不应该啊。”   赫尔格开始认真地回想——浴巾吸收的防腐液他应该全部挤回了玻璃舱里,虽然对里面躺着的兽人有些抱歉,但他毕竟已经死了,应该不那么在乎卫生的问题。在湿漉漉的浴巾之外,他还包裹了一条干燥的浴巾,以为至少可以等到他回房间之后再处理掉的。   “有吗?”赫尔格摸了摸鼻尖,好在他肚子配合地叫了一声,吸引了尼禄的注意。   “今天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有歇口气,因为要赶时间线。我想起来之后,就立刻回来了。”尼禄复又蹲下身,抱着膝盖看着他。   “嗯。”赫尔格根本没怎么注意他在说什么,随口问,“几点了?”   “快七点了。”尼禄说。   “晚上七点?”赫尔格吃了一惊,他居然睡了这么久?   尼禄点点头,凑近了些,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昨天出去吹冷风了?昨晚没睡好?饿太久了?”   赫尔格听他这一连串担忧,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这种感觉十分复杂,夹杂着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恶心,但又有一丝伤心。   他怎么能这样,赫尔格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露出如此真挚的表情,又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他如果是一个视兽人如草芥、如牲畜的家伙,又怎么愿意屈尊到和我同等的高度上,和我同桌进食、同床就寝呢?这太矛盾了不是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赫尔格甚至想,这孩子是精神分裂,屋里那些东西是他的一个变态人格搞出来的,眼前这个是小甜心人格,睡一觉就会切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赫尔格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被洗脑了吗?怎么还在帮智人找这种荒谬的借口。   可是……   就只是……   他注视着我的双眼中一丝杂质也没有,干净透亮,清澈见底,他骗我有什么好处呢?是笨蛋兽人的肉吃起来更香吗?赫尔格想不通。   尼禄再次探出手,摸了摸兽人白茸茸的头顶,这次赫尔格没有躲,反而如同往日般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说:“我身体哪有那么弱,你以为是你。”   尼禄见状放下心来,学他盘腿坐在地上,伸手直接从他的餐盘里捡走一根芦笋嚼吧嚼吧吃了。   “你干嘛。”赫尔格瞪着他。   “午饭随便扒拉了两口,有点饿了。”尼禄说着又抓了一颗西蓝花,吃得津津有味。   “要吃你自己让厨房准备一份去啊,”赫尔格实属无奈,“而且就是因为光吃菜,你才这么瘦。”   尼禄抿了抿嘴,显出高兴的样子:“你不生气了?”   赫尔格纳闷道:“生什么气?”   “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忘记给饭吃。”尼禄还在纠结这件事。   “没有……”赫尔格说,心道——别再骗我了,别再演戏了,就让我好好恨你吧。   尼禄偏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头顶,又用拇指腹捻了捻他新长出来的角芽:“长出来了不少。”   赫尔格实在没忍住,避开脑袋,抖了抖头发说:“痒。”   “敏感?”尼禄问。   “是痒!”赫尔格提高音量。   “这么敏感,”尼禄自说自话,“被切掉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赫尔格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发觉尼禄的眼神并没有对焦在自己身上,而是显得有些恍惚。他一下就明白了——又来了,他又在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人。   只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甚至有了立体的具象——泡在缸子里的、角被切断过无数次乃至于不能再健全复生的、和他长相极为相似的、已经死去多时的兽人。   “角被锯断的时候,我还清醒着。”赫尔格忽然说。   尼禄一下回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手术麻醉剂量不够,我一下给痛醒了。”赫尔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尼禄这些,但又十分迫切地想要观察他的反应,“太痛了,截肢一样。见我醒了之后,他们没有重新麻醉,反正绑着我呢,就直接继续锯。”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刻度:“飞速转动的电锯,一下就切进去这么长一截。当然了,我看不见,只是感觉到的。”   尼禄紧紧地皱起眉头,露出很不赞同的样子。看到他这个态度,赫尔格说不清自己是满意了还是更加不悦。   “结果没想到,绑带不够结实,被我给挣脱了。”赫尔格露出一个邪气森森的笑容,“然后我把那一屋子智人医生和护士全给杀了,血糊了一整间手术室,踩上去都打滑。”   尼禄却微微松了一口气,问:“然后呢?”   “当然是被一枪强效麻醉针给放倒了,昏昏沉沉低睡了两三天,清醒来之后手术已经做完,就是这里……”赫尔格摸了摸角的根部,“一直幻痛,到现在偶尔还会。”   尼禄点了点头,评价道:“该杀。”   赫尔格闻言大为诧异——即使是最为激进的智人左派分子,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是小白鼠在笼子里挣扎得激烈了些,损失了重要的智人医生,哪有“该杀”一说。   “怎么了,”尼禄瞧他表情许是过于精彩,竟然笑了出来,“好像吞了个鸡蛋。”   赫尔格彻底不明白了。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们。”尼禄说,“我除外。”   “什么你除外?”赫尔格呆呆地反问。   尼禄说:“我欺负你除外。”   作者有话说:   昨天长佩五周年,发了很多海星,有没有可能,能送我两个尝尝 第26章 过去   赫尔格饿了一天,真到开饭的时候反而没什么食欲,他吃了一半,剩下的都被尼禄吃掉了。赫尔格着急回屋,吃好之后就很自觉地站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尼禄,尼禄抬头睁大眼,一脸困惑。   “为什么要回去?”尼禄问,“不是刚睡醒吗?我们来看电影吧。”   赫尔格左思右想,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立场,只得重新坐了下来。尼禄兴致勃勃地凑在整面墙的玻璃柜前仔细挑选着,但赫尔格实在无法不去透过这面墙看到背后的房间,看到被悬挂在空中的兽人,无依无靠地隐身于黑暗的虚空之中,身体四分五裂,浸泡在令人作呕的消毒液里。赫尔格忍不住去猜想他生前被折磨了多久,死的时候又为何面对微笑;想他为什么会落入尼禄手中,和尼禄有一段怎样的过去,为何会被以这种姿态保存起来;想他的亲人和朋友几乎没有任何渠道得知他的去向,只能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坟头悼念。   “你还好吗?”尼禄忽然出声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啊?”赫尔格愕然抬头。   “我和你说话,你一直在晃神,”尼禄尼禄晃了晃左右手的两张玻璃片,说,“我问你这两个,你想看哪一个。”   赫尔格根本没听到他的介绍,随手指到:“右手这个。”   “好吧,”尼禄看起来依旧兴致高昂,“我也喜欢这个。”   关上灯,尼禄开始播放,赫尔格漫不经心地瞟了几眼——这是一部关于各式各样小鸟的影片,依旧是美丽的风景搭配沉稳的旁边,没有任何剧情,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电影。不过看了一会儿之后,赫尔格就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个——雄鸟在求偶时的样貌和动作——羽扇开合、舞蹈翻飞、筑巢献礼……滑稽又卖力,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尼禄看着看着,开始不老实地往他身边靠——尼禄大概已经看过很多遍这部影片,注意力全集中在观察赫尔格的表情上。   “你干嘛……”赫尔格努力仰着头,“你这样我怎么看。”   屋里暗得很,黑暗中亮着的只有荧幕和尼禄的眼珠子,他趴在赫尔格胸膛,下巴搁在手背上,说:“怎么还没摘?”   赫尔格低头一看,尼禄指的是他脖子上的狗牌——昨天到今天一片兵荒马乱,哪里有空关注这个,于是扬手一摘,说:“忘了。”   尼禄却按住他的手:“忘了就算了吧,戴着吧。”   “戴着有什么用,你不是说权限只有一天吗?”赫尔格说。   “好看。”尼禄手指在沾染着人类体温的链子上缠来绕去,“你别管我,继续看。”   我这样怎么继续看……赫尔格心里把尼禄骂了一个遍,努力将视线投回到屏幕上。尼禄就这么靠在他怀里,一会儿玩玩儿他耳环,一会儿拽拽他头发,赫尔格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条不听话的蛇,冰棱滑腻,狡猾邪恶,他浑身不舒坦。   “为什么不看我?”尼禄忽然又问,他半张脸埋在赫尔格胸口,说话的声音嘟嘟囔囔的:“怎么不理我。”   赫尔格顿时无奈了:“你不是让我看电影的吗?”   尼禄开心地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我开玩笑的,你继续看,别管我。”   又来了,又是别管我,别管你不要趴在我脸上啊。   果然,不出五分钟,尼禄开始扒拉他的领口,探头探脑地瞧来瞧去,柔软光滑的发丝蹭在赫尔格下巴上。他实在忍无可忍,抬手将黑幕关掉,说:“不看了。”   尼禄将作乱的手指收回,蜷成拳头捏住:“你看吧,我不捣乱了。”   “不,看,了。”赫尔格一字一顿。   尼禄将手指竖起,乖巧地保证道:“我真不捣乱了。”   “聊聊天吧。”赫尔格学着尼禄的语气说,“随便聊聊。”   “好啊。”尼禄好像很感兴趣,一咕噜爬起来,在一旁盘腿坐好,宛如一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就聊聊你呗,”赫尔格绞尽脑汁组织着词汇,“你过去的事情……呃,比如你上学的时候。”   尼禄歪了歪头,不太理解:“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在学校都学些什么,怎么会去研究室打工……”   “是实习,”尼禄纠正他,“没有工资的,只有每个月一点点往返一区的车马费。”   “这么黑,”赫尔格啧了两声,“找义务白工呗。”   尼禄笑了笑,说:“当时营养剂还没有面世,去研究室实习的工作机会也不是那么多人抢,以我的成绩,很容易就申请到了。现在就不一样了,每年都有上百份简历送进来,只招两到三个学生。”   “现在赚翻了吧,”赫尔格皮笑肉不笑,“营养剂是每个智人、每个智人家庭的固定开支,而且不管你们推出什么新的东西,都一定会有一大票人争着买单。”   “是,”尼禄脸色看起来凝重了些,“所以不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就很容易出问题。权利太大了。”   赫尔格略想了片刻,问:“你说昨天发生的事?”   “嗯,”尼禄点点头,“不过会解决的,新药。”   “不解决也不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赫尔格有点幸灾乐祸——新药要是迟迟推出不了,原来的营养剂又一直有更多人产生耐药性,所有智人最后会骨瘦如柴地暴晒在日光下,脑袋上插着电脑线,每呼吸一口空气都被毒得连连咳嗽,死光光。   “推出不了就走老路呗,”赫尔格手指在臂弯处划了一道,说:“吃原生态补药,真香,两下把兽人吃灭绝了得了,也不用再东躲西藏地遭罪,没个尽头。”   尼禄不赞同地皱起眉:“不会的。”   他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新药一定会成功。”   赫尔格冷笑道:“这么有自信,不愧是传说中最年轻的特级啊。”   尼禄却摇了摇头:“不会让别人吃掉你的,新药一定会成功。我14岁的时候就作为实习生参与研发了0号营养剂的合成,之后的每一代药都有我的署名,营养剂还有很多调试的空间,也很清楚它能做到什么地步。”   赫尔格微微诧异地扬起眉毛。   “智人可以不用依赖进食兽人而存活发展,这是我从小就坚信不疑的真相。”尼禄说,“你别害怕,有我在,不会让别人把你摆上餐桌的。”   “我不是怕这……算了,”赫尔格忽然抓住了他话语中的一个漏洞:“‘别人’?那你呢?”   “我也不吃你,我舍不得,你太漂亮了,你是完美的。”尼禄薄薄的嘴唇间依旧毫无犹豫地吐露出这些直白到肉麻的夸赞,但如果最初的赫尔格只是不适不解,前阵子的赫尔格或许略感羞臊,今天的他,便觉得尼禄虚伪至极。   尼禄像是想起了他之前馋赫尔格鲜血的样子,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吃一点点。”   赫尔格不搭理他的话茬,又道:“说得自己很厉害似的,还不是被实验体逃走还绑架了。”   尼禄“啊”了一声,说:“是,当时谁也没想到。”   他目光落到一旁,回忆着:“那个实验体,和你一样,是个雄性强重种兽人,是被研究所从交易所买回来的。”   赫尔格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体,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尼禄指的是谁。   “我进入研究室的时候,他已经被关了很久,每天绑在实验台上,取样、抽血、做各种药物实验。强重种本就稀少,他的研究价值无可代替,所以在他身上做实验强度也格外大。”尼禄声音放得很轻,“研究所的老师说,那个兽人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力气可大了,好几次差点逃走,还打伤了研究室的人。而且就算角被锯掉,几周时间就能全部恢复,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可是……”   “可是?”赫尔格急切地反问。   “可是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很瘦、很虚弱了,每天基本没几个小时清醒着,新陈代谢也变得很慢,新长出来的角也又细又脆,到最后几乎完全用不了。”   “所以……所以你们就把他扔掉了……”赫尔格音调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嗯,”尼禄缓缓地点头,“处理的决策不是我做的,毕竟我彼时还是个连工资都没有的实习学生,也不知道他在哪天会被处理掉。那一天,我在进研究所大楼的时候,正巧碰上他被送出去。那个兽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很长日子,像是一具尸体般,被半抬半架地往外带。”   “谁都没想到,谁也没有警惕,那个兽人会突然暴起。”尼禄比划了一下,“路过的我,就被他当做人质抓走了。” 第27章 垃圾场   赫尔格听得全神贯注,急切地问:“然后呢?抓去了哪?”   尼禄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这件事,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水,才慢吞吞地开口:“当时城市各个区之间的公共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轨道少,运力也很有限。所以学校安排了每天两班接驳车从校区到一区来,然后晚饭时间再返回。我那时刚下车走到门口,迎面对上护送兽人的研究室工作人员,一下愣住了。”   “那兽人本来半闭着眼,忽然睁开了一些,我很确定,他也看见了我。”尼禄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赫尔格耐心地看着他。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兽人突然暴走,挣脱了桎梏,瞬间就将两名护送人员揍翻在地。他速度真快,爆发力惊人,一下就冲到了我的面前。我是在他勒住我脖子的窒息感袭来之后,才慢一步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那时比现在还要瘦小许多,那兽人……”尼禄比划了一下,“和你身高相仿,好像拎着一只小鸡一般将我抓走,毫不费力。真难想象啊,他在身体巅峰状况之下,大概端了整栋大楼也不费力气。”   “我不明白,”赫尔格说,“不是有那个什么芯片的...”   “那是当兽人从属于一个固定主人作为私有财产的时候才会打下的烙印,”尼禄的语气忽然带点幸灾乐祸,“我听说他咬死了第一任主人——那大概是个没警惕心的蠢东西,然后被卖到专供兽人的俱乐部,又弄伤了好多客人,最后才被研究所买下的。那时候他已经被频繁惩罚得很惨了,牙齿和指甲全都拔掉,手臂一直处于脱臼的状态,但还是能以出色的恢复能力,不知什么时候打个人措手不及。”   赫尔格眉头紧锁,喉头一阵阵发紧。   尼禄摆了摆手,继续道:“研究所关了他多少年,就无节制地榨取了他多少年。兽人身体机能的退化是骗不了仪器和数据的,所以也不怪那两个工作人员没有设防。总之,他在走过底楼大厅的刹那间动手,依旧快得惊人,他以我做人质,迅速逃出大门,并且挟持了停在研究所门口尚未离开的接驳车。”   赫尔格十分惊讶:“他还会开接驳车?”   尼禄摇了摇头,说:“他明显搞不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一顿乱糊弄。接驳车正常是设定路线然后自动驾驶的,但是那兽人根本操作不来,也没有登入系统的身份,于是干脆一拳把仪表盘给捶碎了,反而迫使接驳车切换到手动驾驶。”   “哈!”赫尔格听得一阵爽快,忽然又反应过来之后的事情肯定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兽人的结局已经摆在眼前。   “你也知道,接驳车都是有轨的,吸附在轨道的同时也在充电。而出了城的话,就只有半小时的续航能力。”尼禄单手撑着下巴,目露怀念,“那天的天气真好啊,万里无云,碧蓝碧蓝的。”   尼禄大概很少同别人提及这一段往事,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可他却连每一分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驾驶接驳车蛮力冲出穹顶之后,朝西一路飞驰,跑了近五十分钟,最终耗光了最后一丝电力,在东湖垃圾场那里坠机了。”   赫尔格瞪大了眼——城市外面不论东南西北都是绵延不绝的垃圾场,这是常识,半小时的车程根本没可能逃出这个范围,但那兽人并不知道。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接驳车能开多久,只是能开多久就开多久。   赫尔格垂下头,心脏好像被泵满了苦涩的胆汁。出了城市再往西一直走出三百公里,那里有一片终年雾气腾腾的沼泽,藻类茂盛的泥潭里满是动物的尸骨。而沼泽背后的雨林,曾经是颇成规模的兽人栖息地——赫尔格和家人们就在那里住了7年,那是自己呆过最久的家。   他想回家。赫尔格心想。   那人死前最后一丝力气,也拼了命地想要回家。   “坠机……”赫尔格无意识地重复尼禄的话。   “对,”尼禄点点头,“不过幸好东湖那边满坑满谷的垃圾,堆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座座自带缓冲的小山。所以接驳车坠落之后只是被撞得内凹,并没有爆炸。”   “那他……你们呢?”赫尔格问。   尼禄手指在胸前轻轻划了一道,赫尔格想起来了——昨日在温泉,他见到过这个狰狞的疤痕,尼禄说是因为绑架被弄的,赫尔格还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他口中那个“出逃的实验体”动的手,想不到是因为逃亡事故。   “那个兽人,他还没爬出车来,就呕了一大口血,”尼禄回忆道,“他身体状况很差的,我知道,毕竟在研究所的日子,我们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但是看见我胸前血糊糊的一片,他又强撑起身体,把我从车里救出来,然后……用指甲划破胳膊,给我喂了血喝。”   赫尔格屏住了呼吸,满眼不可置信。   “虽然其实,他的血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大作用了,不然研究所也不会下令销毁。”尼禄有些哀伤地笑了笑,“但所幸我的伤口虽然很长,却没有伤到脏器,那些血也聊胜于无。倒不如说如果没有他的血喂养,在满是有害垃圾的露天环境下暴露那么久,我如今可不只是留下后遗症而已了。”   赫尔格哑着嗓子:“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尼禄摇了摇头,“为什么呢?明明他从未得到过智人的一丝尊重,明明无辜的他因为智人受尽痛苦和凌辱,明明他因为要给我这样的小孩做药而被剥夺了角、血、脊髓甚至生命。但看到因他而濒临死亡的我,他为什么要伸出援手呢?”   “为什么?”赫尔格轻声反问。   尼禄没有回答,而是接着说:“总之,看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便不再管我,而是对着太阳,朝西一直走。而我就一路跟着他。”   “你跟着他?”赫尔格不明白。   “他打发了我好几次,让我回去,可我不愿意。”尼禄自嘲道:“我回哪儿去,垃圾场无边无际,要我往回走还不如等在原地。况且我虽然负伤了,但他身体状况更加糟糕,垃圾山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根本走不快,就连我也能勉强跟上。”   尼禄的叙述到这里又停下了,赫尔格专注地看着他,催促道:“后来怎么了?”   你们走出那片垃圾山了吗?   有没有那么一刻,兽人瞥见过沼泽的边缘,看见过雨林的树梢,梦见过家乡的亲人?   尼禄沉默了很久,才道:“后来搜救队找到了昏迷的我,把我营救回了城市。”   赫尔格皱了皱眉,问:“那他呢?”   “死了,”尼禄朝旁边的地毯示意了一下,说:“就躺在我边上。”   赫尔格满腹疑惑,总觉得尼禄省去了其中很多关键的部分,问:“你们在垃圾场里走了多久?”   “七天。”尼禄答。   “七天!”赫尔格叫出声来,追问道:“等等,中间还发生了什么?”   尼禄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赫尔格。荧幕灭掉之后,屋内只有刚才赫尔格随手按开的落地灯散着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尼禄的脸一半笼罩在柔光中,一半陷在黑影中,好像被一分为二了,表情也晦暗不明。   他的眼神就更加复杂了,深邃得似乎广袤如海,又似乎空洞得连回音都没有。从前他用这个眼神看赫尔格的时候,赫尔格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透过自己看着别人,但今天,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不一样。   “怎么了?”赫尔格忍不住问。   “没什么,我有点困了。”尼禄摇了摇头,言下之意是不想再说了,“我送你回去吧。”   赫尔格原本归心似箭,想要尽快处理掉通风口里的东西,现在却又百般不情愿走。   那时的尼禄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跟着那个兽人一路西去?那短暂又漫长的七天里又发生了什么?赫尔格满肚子问题,恨不得掐着尼禄的喉咙让他说明白。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尼禄将自己关起来后,会回到这里,回到黑墙背后。年轻的智人和微笑的头颅在黑暗中对视,他却猜不透任何一方的心思。 第28章 第二次接触   那日,尼禄并未像赫尔格预想那般独自重返办公室,反而是和他一起留在了他的卧室,东拉西扯地聊闲话直到深夜。尼禄说了很多话,从二区的音乐喷泉广场,到五区的大型贸易集市,再到八区的美食城。赫尔格勉强敷衍着,尽最大力气装出一丝兴致,他已然完全明白——尼禄纵使面上显得同他再亲近,那也只是虚假的表象罢了,毕竟关于那段触及他重要回忆的往事,对于赫尔格他闭口不提。   只是自那日之后,赫尔格就一直没有机会独处——尼禄黏他黏得很紧,比往日更盛,仿佛是为了弥补他被独自留在家中挨饿的不足挂齿的几个小时,每天几乎是亦步亦趋,嘘寒问暖,恨不得一天喂上个五顿。两人白天就一起呆着,晚上仍抱在一处睡,尼禄揣着兽人暖炉睡得很老实,赫尔格却整夜都闭不了眼——他总有一种错觉,似乎屋里味道越来越浓,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也会因为噩梦而惊醒。   不过这种无间断的朝夕相处,对于赫尔格也算是某种脱敏治疗了。   到了第四天,赫尔格总算等到尼禄出门一趟,他片刻不敢耽误,连忙翻上天花板取回东西——浴巾已经变得又干又硬,板作一团。他隔着浴巾将玻璃碎片全踩成渣,一股脑冲入下水道,然后用沐浴液洗了两次浴巾,又假装将食物的汤水洒了上去,等待机会叫管家拿去换掉,这样一来,罪证基本上算处理得差不多了。   最后就只剩下这个——赫尔格端详着手中小小一颗黑色摄像机,一边思索着有没有什么比床板下更合适的藏匿地点,一边想着什么时候能把这东西交出去。但他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方式,也不知道下一个接头人什么时候会来。   我把这东西交给X之后,他会如何利用呢?赫尔格禁不住猜测,会对尼禄不利吗?会查出是从他这里泄露了机密吗?会把他赶出一区吗?   正出神时,毫无征兆地,卧房的大门忽然亮起一圈绿光,有人要进来了!   赫尔格大惊失色,身体先于脑子动作,秒速冲进洗手间里,将微型摄像机往房间最中央的喷泉雕塑衣服褶皱里一塞,然后假装自己是刚上厕所出来。他抬头一看,进门的却是桑克斯,背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罗勒。   赫尔格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桑克斯抬手指了指通风口,回过头说:“上次换滤芯才是多久以前?比之前还要难闻了,整栋大楼都是怪味道。如果这次还这样,下回我们可就要换供应商了。”   罗勒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诚恳发誓道:“不会了,就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赫尔格心惊胆战了半天,等来的居然是这两个人,桑克斯收起食物的托盘,快要走到门口时赫尔格才回过神来,连忙叫住他:“等等!”   桑克斯疑惑地回过头来,赫尔格把浴巾卷作一团塞进他怀里:“不小心把油洒在上面了,明天能帮忙换个新的吗?”   桑克斯不疑有他地点点头,刚关上门离开,罗勒便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先前的甜美消失无踪,漂亮精致的脸庞泛起一层厌世的疏离,他嗤笑了一声,问:“干嘛?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怎么和见了鬼一样。”   “你怎么又来了?”赫尔格问。   罗勒讶异地扬了扬眉:“不欢迎我?我以为你盼着我来呢。”   “不是,”赫尔格说,“我以为你们至少会换一个接头人,你总是这样用非常规手段混进来,不会引起怀疑吗?”   “正常而言是这样的,不过你看……”罗勒走近了些,示意他看自己工作服上的名牌——罗勒·M·托特,他得意地笑了笑,“我现在可是空气过滤芯厂的正式员工。”   赫尔格更加不解:“怎么会,你不是说暗人是没资格在城市里找到正经工作的么?”   “是啊,可我不是暗人,至少官方数据上不是。”罗勒说,“想看看我的新身份证吗?花了好大功夫和不老少钱才办下来的。”   赫尔格凑近观察那张金属质感的薄片,上面赫然写着:罗勒·M·托特,种族:雅人。   赫尔格瞪大了眼:“这也能行,你不是一看就……”   罗勒摆了摆手:“我又没有角,头发颜色也不突出,不惹上事情或者被人盯上之前,还是可以混一段日子的。别问这些了,你怎么样?看你眼下发青,怎么了,睡不好吗?”   赫尔格还来不及回答,罗勒又道:“不过我想要趁一天厄尔森不在的时间过来,可真够难的!按理说,E型营养剂最近因为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的,面世时间估计要更推迟,他不应该很忙才对吗。还是说……”罗勒促狭地眨了眨眼,“你真把他给迷住了?连他最心爱的实验室都不去了?”   赫尔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尼禄的行程的?”   “这你就别管了,”罗勒对于关乎组织里其他成员的任务内容依旧守口如瓶,挑了挑眉,问:“东西搞到了吗?”   赫尔格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时间不太宽裕,但的确搞到了一些东西。”   罗勒吹了声口哨。   他回到洗手间里,从雕塑身上取下微型摄像机,罗勒尾随其后,在看清他藏东西的地方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   赫尔格满脸发窘,解释道:“这是情急之下才……谁让你们忽然进门了。”   罗勒笑得直不起腰:“没事呀,这也挺聪明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我也不会想到要专门去那里找。”   他伸过手来,赫尔格顿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唯恐避之不及,退了半步道:“你别碰到我。”   罗勒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哈哈,难不成……上次被发现了吗?”   “你早就知道?!”赫尔格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   罗勒摇摇头,摊手道:“我只是听说过,有一种新型芯片的敏锐度特别高,除了能够非常有效地控制、矫正兽人行为、刺激神经感官感受之外,如果兽人被不是主人的其他人碰触过也能识别出来,主要是为了防止宠物在宴会上或者俱乐部里和其他兽人通奸的。但我也没想到厄尔森给你置入的是这种东西。”他态度相当轻浮地喃喃道,“什么啊……控制欲这么强,有点可怕啊。”   “总之,你别碰到我。”赫尔格没好气地说。   尼禄懒洋洋地摊开手,示意他把东西放到自己手心,打趣道:“你看你,这才没多久时间呢,居然已经被驯化成乖狗狗了吗?”   赫尔格十分不悦,但也懒得和他争论什么,将微型摄像机递出——可即将把东西放到罗勒手上的时候,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收回了手。   罗勒戏谑轻佻的眼神骤然一变,沉默地注视着他。   “在此之前,我有问题问你。”赫尔格说。   罗勒沉下声音,断然拒绝:“不行,关于其他人的任务和总计划细节,别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之前应该有人和你解释过吧。如果你哪天被尼禄发现了,你不该有自信自己能在芯片的折磨下保守真相。”   赫尔格抬手打断了他:“不是要问那个。大约是五六年前左右吧,尼禄·厄尔森还是研究所的实习生,大概就是他参与研发初代零号药剂的期间,有个兽人实验体在被销毁前夕从实验室里逃跑了,还绑架挟持了尼禄作为人质。关于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第29章 罗勒   罗勒闻言有点惊讶,略思索了片刻,露出恍然的表情:“哦……那件事啊,确实有些年头了,当时好像还挺轰动的呢。”   “你知道?”赫尔格问。   “听说过一点吧,”罗勒说,“好像是什么……兽人实验体从研究所出逃,还绑架了一个特级学生,我记得当时开启了全城搜救,几乎每天都上新闻。你不说我都忘了,被绑架的那个就是厄尔森吧。”   赫尔格点点头。   “所以你想要知道什么?”罗勒问,“我也就只知道新闻上说的那些,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我只记得出了这件事之后,舆论风向对于兽人来说很不友好,兽人外出牵绳的规矩就是那之后立下的。不过当时被抓在城市里的兽人不像现在……嗯,怎么说,奴性这么强,大部分兽人私下都在为那个逃跑的兽人叫好。虽然后来那个兽人也没能逃掉,不知道尸体是回收了还是怎么处理了。”   赫尔格闻言把手中的微型摄像机又攥紧了点,罗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倘若这事情放在今天,呵呵,估计很多宠物兽人还得转过来骂他吧。”   “就这些?”赫尔格问,“那个兽人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谁记得,都这么多年了。”罗勒摊手耸肩,“况且当时新闻里反反复复重复的都是厄尔森的名字,什么前途有望的特级学生!不是一个人的悲剧,也不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是全社会的悲剧!还呼吁大家为他祈福什么的,我呸。怎么了?你这么关心这个干什么?我警告你,可不要对智人懂什么感情,他们没有心的。”   “说什么呢”赫尔格垂下目光,“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   “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东西可以给我了吧。”罗勒再次伸出手掌。   “别急,”赫尔格施施然坐下,“我还有问题。”   罗勒面露不悦,双臂环抱在胸前瞪着他,只是美人纵使蹙眉也是一道风景。   “等我帮你们把事情做完了之后,你们打算用什么方式送我离开?离开这栋大楼,离开一区,离开城市?”赫尔格问,“这是关乎我自己的事情,理应搞清楚吧,也没有打探你们其他行动机密的意思。”   罗勒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赫尔格试探道:“像你一样做一个假身份?还是有什么秘密通道?”   “这是X和你之前的事情,信使也不会特意告诉我,”罗勒抬起手掌,“别急着打断我,我是说真的。保不齐我哪天被抓了呢?信息在我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组织不会告诉我那么多。不过X答应的事情,都会做到。”   赫尔格满脸写着不靠谱,罗勒叹了一口气,也坐下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加入吗?”   赫尔格摇摇头。   “我父亲是兽人,母亲是智人,还有个同母异父的智人哥哥,当然啦,我是没资格叫妈妈或者哥哥的。”罗勒说,“我的存在对于智人家庭来说,是莫大的丑闻,但我母亲怀孕之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怀的是兽人的小孩,直到生产时才发现。她生我的时候,意外大出血,趁着一片混乱之际,我父亲把我偷了出来,结果没能跑多远就被抓回去了。”   “按道理是要悄悄处死我的,我父亲拼命恳求,最后我母亲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怀孕的时候她也花了十个月的时间期待这个小孩,最终让我活了下来。从小到大我都被关在家里呆着,不被允许出门,外人也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孩子,还以为家里的二胎因为难产死掉了。”   “我从小到大的过程中,除了吃不饱饭和一直干活、挨打之外,其余乏善可陈。大家都把我当空气,毕竟我不是兽人,养大我也没什么好处,毕竟我的血对于智人而言作用微乎及微。”罗勒说,“除了我哥哥。他从小到大的玩具就是我,不高兴了踹我两脚,高兴了拿食物逗逗我,虽然不一定每次都能吃到嘴里,但我每次都会上当,没办法,实在太饿了。”   罗勒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淡漠得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然后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我强暴了。”   “什么?”赫尔格忍不住道。   “从此以后,性虐我变成了他的新乐趣,家里人都知道,但没人管,不会有人管的。至于我父亲……”罗勒轻轻笑了两声,“他只是后悔,他后悔不该救下我,应该让我在婴儿时候就死掉的。”   罗勒漂亮的眼睛盛满了冷酷:“懦夫,活该他一辈子当条狗。”   “当X找到我的时候,我提出的条件是,让他杀了我哥,用最残忍的方式,他答应了。”甜蜜的笑容复又爬回到了罗勒脸上,“哦,对了我忘记说,当时我已经可以被允许出门,身份是家里的佣人,偶尔能去超市买些东西,真是不谨慎啊……让我接触到了外人。可是回到家之后,看到家里所有人的脸之后,我又改变了想法。”   “我对X说,我改主意了,我希望他帮我杀掉我全家所有人。”罗勒眼中浮现出一丝恨意,“事成之后,我也不需要他放我自由,我但凡活着,就愿意尽我所能帮他完成他需要做的任何事。如果有朝一日能见到他成功解放兽人和暗人的一天,那当然是最好。如果不行,我也想用另一种身份死掉,而不是那家的狗。”   赫尔格吞了吞口水,问:“他做到了吗?”   罗勒点了点头,音调快活极了:“一把大火,全死光了,趁着所有人入睡之后,我把他们全部拷在床上。放火之前,我特意把我哥叫醒,让他看着自己每一寸皮肤从骨头上融化的美妙景象。那天晚上他床上还有个倒霉的雏妓,正好代替我死掉了,省了我去找具尸体顶替的麻烦。”   “我原本不姓托特的,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罗勒把胸前的名牌宝贝地擦了擦,说:“所以,你看吧,但凡X答应的事,他都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周一(6.13)下午四点入V,三更~提前感谢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迟来的端午节快乐~ 第30章 X   “所以,你见过X本人吗?”赫尔格问,“他是怎么样的人,兽人?暗人?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罗勒连忙举起手,摇摇头:“打住打住,别问我,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见到他的。”   赫尔格略一沉吟,又问:“那么如果……如果届时X的计划成功了,那么智人会怎么样?”   罗勒有些警惕地观察了他片刻,反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智人会怎么样。还是你真正想问的,是厄尔森会怎么样?”   赫尔格噎了一下,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曾经雅人当权的时候,兽人和智人都过得猪狗不如不是吗,当时也有一小部分兽人和智人联合起来了,试图推翻雅人的独裁,说是为着一个所谓美好快乐的新世界。后来呢?世界没有更好,反而资源枯竭、垃圾遍地,比以前更糟了。到头来,只是统治者换了一个身份罢了,倒霉的又变成了兽人和暗人。”   罗勒收敛表情,逐渐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那未来呢?未来又将如何。在X畅想的世界里,兽人入住城市,享尽一切福利,然后再把智人当农作物一样插上营养管和数据线,养起来奴役吗?”赫尔格冷笑了一声,“这一切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吗?”   “哈哈哈哈哈!”罗勒闻言却大笑起来,“你果然是没受过什么苦、没遭过罪的野生兽人啊,居然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   “不过,我并不讨厌。”罗勒轻声笑了笑,“之前和信使见面的时候,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说是要……摧毁智人的生存根基,要巩固重建兽人栖息地什么的。”赫尔格回忆到,“说是什么为了我们共同更好的未来,但这个‘我们’,肯定不包括智人吧,那雅人呢,包含雅人吗?让他们继续当二等公民,打杂干活?还是发配边疆、自生自灭?”赫尔格说着也自嘲地笑了笑:“总之就是老一套呗,受压迫的反抗,然后受压迫的再反抗。”   ”你是不是听漏了一句,“罗勒打断他,”是为了我们更‘平等’的未来。“   ”平等“,赫尔格把这个词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好吧,这事儿本来不该告诉你的,X的真实身份。“罗勒狡猾地眨了眨眼。   “嗯?”赫尔格凑近了些。   “是智人。”   赫尔格眨巴了一下眼睛,没太明白。   “X是智人。”罗勒又重复了一遍。   “啊?”赫尔格愣住了。   “是……那什么吗?我之前有听说过的。”赫尔格挠挠头,“左派的和平主义者,呼吁平权的怪胎智人。那种人不是根本没有人搭理,在大马路上演讲还被当做笑柄哄走的吗?”   “左派?也许吧,但和平?”罗勒噙着笑,“X表面上看或许性格温和,但骨子里,没有谁比他更加激进。和平换不来和平,至少在这个世界不能,在这个时代不能。”   赫尔格完全迷糊了:“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罗勒虽然嘴上说着不能告诉他任何关于“X”的事,但他提起X眼中全是崇拜,讲起来更是滔滔不绝,“有传闻说是因为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是兽人,也有传闻说他的爱人是兽人,也有说是他小时候见过兽人惨死的场面所以留下了心理阴影,但都是我听来的啦,大家传来传去,真实原因谁也不知道。”   “唔。”赫尔格若有所思。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把东西给我?”罗勒抬头一看挂钟,惊道,“都这个时间了!我还没换过滤芯呢!都怪你拽着我一直东拉西扯的。”   “其实……”赫尔格吞吞吐吐,“过了今天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怪味道了。”   “啊?”   “不是之前的过滤芯有问题,是我……”   罗勒吃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击掌:“哦!我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么聪明!把空气弄出味道来,就可以让我尽快上门和你对接了对吧?”   赫尔格沉默了片刻,然后厚着脸皮点头道:“就是这样。”   赫尔格最终还是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把摄像机连带里面的内容都交给了罗勒,几乎是罗勒离开的第一秒他就后悔了,想砸开门把人叫回来,焦虑得满屋乱转。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尼禄如果被制药厂发现泄密会怎么样,他身体那么差,别说什么严厉的惩罚,估计饿两顿就死了吧。   半小时之后,他又庆幸罗勒得亏走得快,最好是拿着东西走得越远越好。甚至而言,最好照片里面的内容就是E型营养剂的配方,让X尽快利用起来,翘掉智人的老巢,让这一切赶快结束。   几小时后,他又重新开始惴惴不安,既期待尼禄赶紧回来,又害怕再次见到他的时刻。虽然这一切的初始就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但是谎言堆砌得越来越高,好像一座头重脚轻的高塔,摇摇欲坠,令人光是看了就紧张。   还有一点,那个X竟然是智人,他还是没能完全消化这个信息,他以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假设什么,仔细想想,是组织的头领是智人再合理不过了,不然他们是怎么能够将触手伸进城市里、伸进一区,打点各种联络关系的。   赫尔斯胡思乱想了大半天,晚饭只吃了两口,当大门忽然亮起绿色的时候,他的腿先于脑子行动起来,秒速来到门口——这个点还会进来的,除了尼禄不做他想。果然,小麦金的脑袋映入视野中,尼禄刚一抬头,发现赫尔格已经冲到自己面前,惊得顿住脚步。   赫尔格堪堪刹住车,有点尴尬地僵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回来啦。”   尼禄定住片刻,然后点头应道:“嗯!”   赫尔格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诡异感觉——他甚至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刚才冲过去是想要杀掉他,还是拥抱他。 第31章 未来   尼禄对发生的所有事一无所知,看起来心情很好,一如既往地,断断续续地讲了不少话,问他一天过得如何,问他明天想做什么……赫尔格都没有认真听。好几次没收到回应后,尼禄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又转而问赫尔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无聊了想看电影。   赫尔格摇头:“不想看。”他迟疑了片刻,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尼禄立刻正襟危坐:“嗯,你问。”   “你觉得未来会是什么样的?”赫尔格问。   “未来?”尼禄显得有点惊讶。   “就……你不是看了很多关于历史的记录片吗?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你都了解得很透彻了,而现在就在我们眼前,那么未来呢?”赫尔格艰难地组织着语句,“你觉得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尼禄听罢微微蹙眉。   赫尔格一直瞄着他,见他这个表情便摆摆手:“算了,是我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可能基因的特质会逐渐退化吧,”尼禄忽然开口道,“虽然现在生育隔离得很严重,但是新生儿里,特征不明显的智人和兽人还是越来越多了,数据上呈稳步上升。也许再过几代人,我们又全部变回雅人也说不定。”   赫尔格张大嘴:“啊?”   “更何况,就算政策如何鼓励,但智人的生育率依旧逐年走低。”尼禄说,“当然,这只是从生物学和基因学的角度上来看。毕竟我也有想过,智人的耐药性或许也是源于差异的缩小,正常而言,喝同族的血不可能会有什么营养效果吧。”   赫尔格实在没绷住:“不,正常而言没有人需要喝血吧。”   “哈哈……”尼禄笑起来也是极为含蓄克制的,只是眼睛略弯了弯,喉咙里发出一些快活的气音,“也是。”   “另一方面,地球资源和自然环境消耗殆尽的确是个大问题,以前用太空移民计划来逃避,现在用穹顶来逃避,但是穹顶能覆盖多少面积,有多大承载量呢?”尼禄又接着说,“你看目前十个区已经满负荷了,就算还可以往外拓展一阵子,那更外面呢?这星球其他的面积,我们就注定要放弃了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赫尔格说,“外面垃圾的堆放量已经不是哪个个人或者一个城市就能够处理得了的。”   “并且所有城市都在等其他城市先动手。”尼禄赞同道,“你有听过一句话吗?战争既和平。”   赫尔格想了片刻,不太明白地问:“什么意思?”   “这是一本很早之前的书上讲的,大意是……每一个国家——现在而言,就算作是每一个独立存在的超级城市吧,每个国家都需要发展经济,提高经济生产总值,科技创新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力交替上升。但是,经济一旦发展到一定地步,势必导致人民生活基础水平提高,医药延长寿命,同时教育资源也能更加广泛分配。”   “呃,”赫尔格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看对谁而言了。”尼禄指了指自己,“对于既得利益阶级来说,教育的普及也好,消费水平的提高也好,都会让阶级跨越变得更加容易,不是一件好事。”   “啊……”赫尔格似乎明白了一点,“所以雅人的学校和智人的学校才会隔绝开来,兽人和暗人就更别提了。”   “对,教授的内容和整个体系都不一样,前五区和后五区从主营的生产内容上也能体现出来,其在产业链上的分配关系。”   “但是,”尼禄又说,“如果不让教育普及,会削弱城市整体的综合实力,那么其他对外扩张的城市,总有一天会侵略到这个城市头上,掠夺资源。那么,有什么既能大力发展经济,又能不断消耗生产的方式呢?”   “答案就是战争。”尼禄说。   赫尔格愣了愣。   尼禄摊开手:“所以,战争即和平。不论是对外的侵略战争,但是内部的夺权战争,说到底都是资源的再分配。”   赫尔格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说:“可是……按这个道理而言,就如今的状况,反倒是清理垃圾不应该很符合这个……这个什么消耗生产力的想法吗?反正都有了替代兽人的药品,与其把兽人关起来当宠物,多浪费啊,还不如给兽人和雅人清理城市周边的工作,这种工作,大概不涉及什么核心科技吧。”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而且那样空气和水源变好,你们也不用每天关在一个罩子下面当鹌鹑,而且城市周边干净了,以后再拓展城市面积不也更方便?”   赫尔格见尼禄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汗毛倒立:“干嘛?我说错什么了?”   尼禄闭了闭眼,摇头道:“没有,你说得很好。”   “神神叨叨的……”赫尔格小声抱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赫尔格再次开口:“所以你也不信种族平等的那一套是吗?”   尼禄摇摇头:“是也不是。不是说智人雅人和兽人谁就更加优越,谁能站在顶点,只不过看历史此刻选择了谁。”   赫尔格有点佩服地点了点头,他之前还不曾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想不到尼禄年纪不大,对这种事却看得很开,而且比罗勒的那一套道理感觉令人信服多了。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尼禄问。   赫尔格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这么一个念头,当最后一片雨林和沼泽消失,垃圾堆满整片大陆之后,又将如何呢?”   “雨林……”尼禄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中不无遗憾:“我都还没亲眼见过呢,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面积了。”   赫尔格难免嗤笑:“就你这身体素质,还没走到雨林就累瘫在地了吧。雨林里可没有有轨接驳车和平整的马路,而且蚊虫蛇蚁多得个要命,就你这白白嫩嫩的皮肤,根本受不了。”   “是呀,”尼禄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根本走不到那么远。”   “你……也别灰心,”赫尔格见状不忍,“智人的科技创造力不是很强吗,万一你们发明出一种什么可携带的空气过滤面具,和可以续航三百……一千公里的车,呃,最好是太阳能充电的。所以你看,你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走出穹顶。”   尼禄垂下目光,弯了弯嘴角,比起向往,更像是安抚。   “不对,是再次走出穹顶。”赫尔格说,“不过你第一次的经历不算美好吧,毕竟是被劫持的,还受了伤。”   “其实……”尼禄的声音低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但赫尔格还是听见了,“那是我人生最自由的七天。”   “其实……”赫尔格神色凝重起来,一个想法在脑中冲破迷雾、逐渐成型,“你不是被劫持的吧。”   尼禄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小心被他抓走的吧,那个兽人,你想放他走,对吗?”赫尔格说,“你在做实习生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你们聊过天吗?他或许给你讲过自己家乡的事?总之,看他饱受折磨,又的确已经提供不了什么研究价值,与其被处理而白白死掉,不如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能够在死前回一次家。”   尼禄不做声,定定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家乡长什么样呢?为什么会唱我家乡的歌?”赫尔格说,“你的记录片里根本没有这些内容,都是那个兽人告诉你的,对吗?”   “你被他描述的、或是那个他记忆里美化过的家乡感染了,你向往那个地方,你向往他口中的自由、外面的世界、家庭、朋友,这都是你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你想帮他。”   尼禄沉沉开口:“不是。”   赫尔格语速却越来越快:“你不曾拥有过自由,从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你的家人虚伪冷漠,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所以你才鬼迷心窍地,也跟着珍惜起他所珍惜的一切。”   尼禄抬高音量:“不是,别说了。”   “可是既然放他走了,你又为什么跟着他走了七天呢?”赫尔格直起身子,一顺不顺地盯着他:“难不成你也想要随着他离开城市,到兽人的故乡去吗?又或许,你从小就被关在名为城市的牢笼里,从未呼吸过即使是有毒但却自由的空气,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我让你别说了!”尼禄大吼出声,他从未情绪如此激动过,甚至有些破音,怒瞪的双眼中泛着血丝,“别说了听不懂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不认识他!也不要妄图猜测我和他的过去!”   尼禄好像一条暴怒的小狼,握着双拳耸着肩膀,胸口一起一伏,气喘吁吁,仿佛心中有大量情绪堆积却不知如何是好,但却始终未用芯片制止他。   相比起来,赫尔格反而显得很平静,他举起双手:“对不起,我不说了。”   赫尔格等了好一会儿,见尼禄终于平复下来,轻声问:“看电影吗?你吃过饭了吗?”   他好像一个真正的哥哥,语气十分轻柔:“我晚饭吃得少,你饿不饿?” 第32章 宝宝   尼禄闷不吭声,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赫尔格倒是觉得很新鲜。这还是尼禄第一次这么充分且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上一次类似的情况,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不知名的人触碰了,所以大发雷霆。但那次似乎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爆发,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触及到他神经里的敏感点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例如喜欢的东西被父母丢弃毁掉,连悄悄养的小鸟也被母亲杀死之类的。其余时间里,尼禄向来冷冷淡淡,将真实的心思掩藏得很好。   就连上次和他聊起七年前绑架的事件,向来对自己知无不言的尼禄却忽然生生止住话头,仿佛再向前一步,就要说出什么他不愿分享或者不想面对的事。   可越是如此,赫尔格越是忍不住去探究。   他不得不在意,他怎么能不去在意。妖精   “不看电影,不吃饭。”尼禄终于开口了,声音却闷声闷气的,赫尔格忍俊不禁。   “怎么了?”尼禄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赫尔格好脾气地说,“你能叫桑克斯来一下吗?我有点饿,没吃完的晚饭被他收走了。”   尼禄依旧气鼓鼓的,但对于“喂食”这一义务他热情不减,于是肉眼可见地动摇了。赫尔格又问了一遍:“你饿不饿?”   尼禄回答得飞快:“不饿。”   赫尔格忍不住再次笑了:“骗人,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好像忽然不怕尼禄了,虽然不久之后他便很有可能作为尼禄收藏的瓶瓶罐罐——这一事实从未改变,但他第一次窥见了一点尼禄内里原本的成色。   他还是个小孩子。   尼禄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赫尔格完全没听清。他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赫尔格就静静地看着他。   到门口站定后,尼禄又回过头来,说:“不是饿了吗?走啊。”   尼禄领着他来到餐厅,郁郁寡欢地坐下了,赫尔格坐在他对面,习惯性地四下打量。不同于白日的忙碌,货梯通道边少了进进出出的人,只有一个略为年长的智人站在厨房流理台后面善后。她准备好食物端上桌后,又回去继续收拾厨房,埋着头,全程目不斜视。   尼禄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捻着一柄银叉,在牛排上戳来戳去,少量血水从粉色的嫩肉间隙被挤压出来。   “别闹脾气了,快吃饭。”赫尔格说,“不要玩食物。”   尼禄手顿了一下,赫尔格心里发笑——虽然平时总爱哥哥来哥哥去的,但真被当成小孩了,滋味果然还是很不好受吧。   “我不喜欢你了。”尼禄说。   赫尔格差一点就要笑出声音。   他清了清嗓子,挑起眉毛,配合地问:“哦?”   尼禄没有进一步解释,赫尔格逗他:“我不漂亮,不完美了?”   尼禄答不上来似的,依旧不肯吭声。   赫尔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是忍忍吧,一个亿呢,赚钱也挺累的。”   尼禄丢下叉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后厨的智人吓了一跳,忙看过来,赫尔格倒是悠哉,他耐心地问:“怎么了?”   “不好吃,不想吃了。”尼禄说。   女性智人闻言连忙从厨房后面绕出来,小声嗫嚅道:“我做个别的,换一个,晚上吃肉不消化,是我考虑不周……”   赫尔格看不下去他拿别人撒气,尝试道:“那我喂你?”   尼禄抬起头盯着他,女性智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赫尔格又说:“可我只会喂这个,别的食物我不会。”   赫尔格刚才忽然领悟了一个规律——尼禄会用芯片惩罚他,那单纯就是为了“惩罚”,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长记性的。但其他所有事,尼禄的态度都极尽纵容,想要他做的事情,都必须得是他主动才行,尼禄不会强求。他更享受这种驯养的过程,好像在玩一个游戏。   “好吧。”尼禄点了点头,略一挥手,打发了那名智人女佣。   赫尔格把自己的餐盘推到一边,拉近尼禄的盘子,左手持叉按住肉,右手掌握牛排刀,细长的刀尖稳稳地切入上佳的肉排中,将之切成长条,再分成可以入口的小块。   “小时候,我哥哥总会帮我切好,就像这样,切成一块一块的……哦,当然,牛肉是很罕见的,能捕到小一点的动物都已经是运气非常好的日子了。”赫尔格说,“姐姐总说他太惯着我了,但我哥还是会帮我切好。”   “我还没帮别人切过肉呢,”赫尔格说,“你是第一个。”   尼禄闻言凑近了些,双手放在桌子上,上身前倾,好像一个嘴馋的松鼠,眼巴巴地看着他。切好之后,赫尔格把刀叉转了一个方向,递回给尼禄,说:“吃吧。”   尼禄却不接,道:“你说了喂我的。”   还真得喂到嘴里不成?赫尔格纵然无语,还是认命地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肉送到尼禄嘴边。尼禄微微张开嘴,分开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一截粉色的舌尖,将牛肉卷进嘴巴里咀嚼了起来。   他咀嚼得很细致,腮帮子慢吞吞地蠕动着,赫尔格叉子都举烦了才等到他第二次张开嘴,再塞了一块肉进去。   “一区的特级,连吃饭都要人喂,说出去都是笑话。”赫尔格揶揄他。   “有什么关系,”尼禄说,“他们都没有。”   “吃饭别说话,”赫尔格这话讲完,自己先笑了,“我不像你哥,倒像是你妈。”   尼禄眼睛里却泛起一丝困惑:“我妈?我妈不是这样的啊。”   “啊……”赫尔格也想起来了——尼禄的父母和家庭完全不具有传统意义,根本无法类比,说,“那像我妈。”   赫尔格仗着尼禄在这种事情上一根筋,占尽口头便宜:“好宝宝,张开嘴,啊——”   尼禄为这个称呼愣了一下,迟迟没有张嘴,反倒表情愈发古怪了起来。   赫尔格观察了半晌,诧异道:“你脸红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尼禄:我是好宝宝。 第33章 吃土   尼禄抿了抿唇,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张开嘴巴,还发出了幼稚地“啊——”   赫尔格一脸黑线,直想把牛肉戳到他脸颊上。   这高兴得也太容易了,赫尔格心想,明明刚才还面红耳赤的,随便哄了两句,就立刻切换回甜蜜小孩模式。   “不凶我啦?”赫尔格故意逗他,“不冲我吼啦?”   尼禄像是又想起来,问:“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的事?”   赫尔格顿了顿,说:“不止呢,我还很关心你以前买过的那些兽人的事。”   尼禄抬眼看他,赫尔格扬了扬眉毛:“怎么?我可是都听说了,在我之前,你还买过很多个兽人,”他手指绕着自己的脸比划了一圈,“这样的,但我一个都没见到。”   尼禄想了想,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只道:“有什么关系吗?现在只有你,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赫尔格心想: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追究妻子情史的新婚丈夫。   “很正常吧,我只是在试图窥探等待我的未来是什么样,”赫尔格说,“未来的某一天,我必然也会迎来和他们一样的命运,好奇一下不很正常吗?况且你就就算告诉我了又如何,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让我猜,我只会往最坏的结果考虑。”   尼禄看着他的模样似乎有点伤心,半晌才说:“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赫尔格问。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尼禄说,“所以没有可比性,你也不用在意了。”   赫尔格算是发现了——但凡说到这种事情,尼禄总会用老一套方法含混其词,总之就是不知掺杂着几分真心的夸赞。赫尔格并不在意他是否未来会找到一个“更像”的兽人替代他,反而觉得一直活在那片漫无边际的垃圾场、活在那虚幻自由的七天里的尼禄很可怜。然后他忽然醍醐灌顶——东湖,这是尼禄第一次见面时试图给他起的名字。   彼时他以为对方是用垃圾场的名字在羞辱他,如今才明白,东湖垃圾场代表着什么。   他有些同情这个小孩,又有些憎恨他。   赫尔格懒得逼他,说:“张嘴,你再不吃完,我的那一盘都要凉了。”   尼禄半天不动,眼睛里闪动着细碎的光,满脸期待的样子。   “干嘛?”   “你叫我?”   银质的叉子被赫尔格捏弯,他咬牙切齿:“宝宝吃肉啦。”   尼禄顿时喜笑颜开,张口又卷了一块肉走。   “所以你今天出去干嘛了?不是说事情都解决好了,在休假吗?”赫尔格随口问。   尼禄嘴巴里包着肉,口齿不清地说:“嗯,今天老师叫我,不能不去。”   “老师?”赫尔格还以为是药剂又出了什么问题,问:“是你以前学校的老师?”   “嗯,曾经的遗传学老师,”尼禄点点头,“很有名的学者,小时候去研究所实习的工作就是他帮我推荐的。老师曾经是三校的副校长,不过现在已经退休了。”   “都毕业这么久了,老师随口一句还要随传随到啊。”赫尔格不能理解。   尼禄却很认真地说:“因为是很尊敬的老师,而且也很久没去拜访过了。”   “哟,还真是乖宝宝啊。”赫尔格揶揄道。   尼禄一点没有被冒犯的模样,反倒安静了一会儿,问:“你喜欢乖宝宝吗?”   “呃……”这话倒是把赫尔格给问住了,总感觉是个陷阱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舒服。但要尼禄表面装乖总比他阴晴不定地发疯好吧,于是他说:“当然了。”   “嗯,”尼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   好什么好?怎么个好法,赫尔格简直不敢多想,三下五除二把一盘牛排大部分都塞进尼禄嘴里了——只有整齐漂亮的部分,切剩的边角料赫尔格随口嚼吧吞了。   “换我了。”尼禄跃跃欲试。   “换你什么?”   “我喂你啊。”尼禄理所当然地说。   “不不不不用了,”赫尔格连连拒绝,“我自己能吃。”   “好吧,”尼禄有点失望,又问:“你以前都吃什么?在家的时候。”   “吃土。”赫尔格没好气地说,“吃垃圾,吃树皮,喝风和酸雨。”   尼禄瞪大了眼,面露惊恐,慢吞吞地问:“骗我的对吧?”   “对,骗你的。”赫尔格说,“其实是吃智人小孩,尤其是那种金头发的最香。”   尼禄吃吃笑起来,赫尔格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反问他:“那你觉得呢?我们吃什么?”   “钓鱼和捕猎?”尼禄说,“山里有熊吗?狼呢?雨季的时候会不会涨水导致海水倒灌,会不会有海豚游到森林里?”   “有啊,”赫尔格说,“水位一年比一年高,原来城市的遗址都被淹了很多,大楼泡在海水里,水草和藤蔓覆盖到四层楼的高度。船只要一个冬天不从水里拉出来盖好,第二年就会坏掉,完全不能用。城市边钓上来的鱼大部分都不能吃,肚子里都是塑料和电池,除非再往海里再开一些。”   “嗯嗯。”尼禄听得津津有味,赫尔格硬着头皮继续说,“虽然出海一次代价很大,也有遇上风暴的危险,但如果遇上运气好的时候,收获会相当可观。鱼熏干之后能保存很久,或者拿去换一些玉米或是别的什么。”   “总之就是在夏天水草丰盛的时候,尽量多存储一些,少量用于种植,毕竟没被污染的土壤和淡水很少,大多在海拔较高的地方,能用来耕作的面积实在有限。”赫尔格看着盘子里精致又优质的食物,忽然也没了食欲,“至于冬天嘛……完全看命。”   “开春的时候,森林里非常漂亮,满地都是小花,下过雨后树根的落叶下都是菌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猎到野兔。”赫尔格说,“但是春天越来越短了,秋天也几乎没有。闷热的夏天无尽拉长,白天热到根本出不了门,蚊虫蜘蛛多得要命。冬天呢?冬天又每年都比每年更加漫长,土壤冻得十分结实,又滑又冷。”   赫尔格撑着下巴,叉子把青菜戳得浑身都是洞,尼禄说:“这个世界没有了春天和秋天,真是无法言说的伤心事。”   赫尔格清了清嗓子,故意道:“像你这样的,在野外根本无法生存。”   尼禄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我同意。只是世界不是属于强者的,而是属于弱者的。”   赫尔格“哼”了一声。   “因为脆弱,所以特别需要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这个残酷世界生存的一寸席位。”尼禄说,“在远古的大自然,人类面对狮子老虎、豺狼鬃狗又有什么胜算呢?所以弱者总是绞尽脑汁、总是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   赫尔格有点明白了——他想起在最初见面的时候,尼禄也曾坦然道“我很脆,但不弱”。   “好吧好吧,”赫尔格彻底没脾气了,“算你厉害,不管什么都有道理可讲。” 第34章 接吻   “吃完宵夜了,现在做点什么呢?”尼禄问。   赫尔格打了个哈欠,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钓鱼。”尼禄说,“肚子里没有电池……有电池也无所谓。”   “哦,你去吧,”赫尔格随口敷衍,“我帮你借艘船,你出海去吧。”   “我想钓鱼,这么大的金枪鱼,”尼禄伸手比划了一个长度,“我在影片里见过的。”   “别闹了,现在去哪给你钓鱼。”赫尔格说。   “那我想去森林里抓兔子,”尼禄想一出是一出,“你想不想要一只小兔子?”   “不要不要,”赫尔格无奈了,“你要这么向往,你把我放了,我带你去森林走一趟?这个季节风景应该还不错。哦不对,你得先把超级续航接驳车和防毒过滤防紫外线服发明出来。”   尼禄瘪起嘴,赫尔格看他那个小模样就明白,伸了个懒腰说:“那我们出去玩吧。”   尼禄眼中精光一闪:“哦?去哪里?”   赫尔格指了指天花板:“楼顶不是有一个小花园吗?”   “对对,”尼禄站起来,“今天是超级月亮来着,那我们就去楼顶玩。”   赫尔格还是第一次站着乘坐电梯,之前要么是关在笼子里被搬来运去,上次直接从仓库坐接驳车走了——两人来到顶楼,电梯门打开面对着一个空旷的玄关,只亮着一个紧急出口的绿灯,铁门关闭着。尼禄用自己的权限卡刷了一下,轻轻一推,带着凉意的夜风就灌满了整个空间。   虽然家里的透明走廊已足够令人震撼,但顶楼的视野更加开阔。从大楼外面看,只能瞥见这巨大空中花园的侧影,以及一些枝繁叶茂的树梢,身临其中便是另一种氛围。露台一半罩在玻璃顶棚下,一半是完全开放的室外空间,高低错落地种植着很多植物——不同于三区中央公园的原始氛围,这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根枝条都带着精致的人工痕迹。高处的植物枝叶舒展惬意,微风拂过,针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低处的灌木倒显得鬼影幢幢,幽静安详。   天幕暗沉,两人面前悬挂着两枚巨大的、浑圆的橘黄色的月亮——一枚是真实的月亮,一枚是投射在穹顶上的光晕,那月亮大得好像被谁拽近了一些,而反方向的夜空中点缀着两三颗黯淡的星星。   “好大的月亮,”尼禄说,“甚至能看见环形山。”   “嗯。”赫尔格赫尔格深深呼吸了一口——夜里的一区有些冷,但空气十分清新,还夹杂些许夜来香的暗香。   尼禄走到露台边缘,扒着半人高的护栏往下看,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如果我是一只小鸟,直接跳下去就可以飞走了。”   “然后你会撞上穹顶,吧唧一声,掉下来。”赫尔格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老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   “没什么,”尼禄说,“只是……”   赫尔格敏锐地察觉到,可能是尼禄今天回学校见老师,不知道聊了什么,搞得小孩儿开始胡思乱想了。但是自己也没什么余裕去关心他,毕竟他也满腹心事——他是一个心怀险恶的盗贼,而且从头到尾都怀抱着离开的决心,却仍纵容年轻人的亲近。届时他不但会再次失去他唯一短暂拥有过的小鸟,还会失去更多。   这时赫尔格忽然又想到,如果罗勒说的是真的——如果X真的信守承诺,且无所不能,那么他其实和尼禄也相处不了多久。不管是尼禄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并将他做成展品,还是自己完成任务之后按照约定被送出城市,其实两人能够像这样呆在一起的时光,像是这样百般受宠好吃好喝的幸福日子,像是这样担惊受怕又矛盾挣扎的倒霉日子,其实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这样想之后,赫尔格顿时觉得一阵释然,连带尼禄也看起来可爱了些。   尼禄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月光十分明亮,为他拢上了一层朦胧且圣洁的光。   他可一点也不圣洁,赫尔格心想——性格古怪偏激、占有欲强,审美和趣味都称得上变态,更别提那一屋子简直惊悚的收藏,可是……   他只有我……至少是现在。   他其实可以拥有世上的一切,但是他选择了我……   不行不行,这个想法太过愚蠢且危险了。尼禄本来就拥有着一切,他在于他而言最好的时代生而为智人、为特级天才,他站在世界的顶端,坐拥各种福利和大量财富,他把我和同族的性命玩弄于股掌。   但是……他其实又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曾拥有,就连这片月光,他也要隔着一道罩子,还得和世间所有人一齐分享。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赫尔格想,在信使找到我之前,我本来就已经打算在家族的墓地中等死。但这很可笑吧,竟然认为自己和智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你是我的。”尼禄忽然说,   赫尔格第一次听这句话时嗤之以鼻,第二次听这句话时毛骨悚然,第三次听这句话时幸灾乐祸,这一次,他竟然鬼迷心窍地,像是被月光给蛊惑住了一般,轻轻地“嗯”了一声。   尼禄微微一笑,朝他凑过来,偏过脸,于他的嘴唇上印下泛着凉意的一吻。   赫尔格心头震颤,眼睛睁大了些,他的五感被无限放大,连三千公里之外的海潮声都能听见。   他没有躲,也没有动。   尼禄又一次凑近,双手捧在他脸侧,再次吻上他,尼禄的嘴唇很薄,却意外地柔软湿润。赫尔格莫名其妙地将手扶上他的腰,好像配合,好像主动一般。   一根松针掉在他头顶,赫尔格毫无察觉。   没人看到,赫尔格心想,如果我也闭上眼睛,这一切就当做没发生过吧。   随着这个吻逐渐加深,两具身躯紧紧贴在一起,赫尔格将智人青年精瘦的腰背紧紧搂住,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睁开眼时,眼前是朦胧澄澈的琥珀光芒——或许是月亮,或许是尼禄的眸子。闭上眼时,一切变得斑斓,好像一条五彩的银河,随着心跳勃勃鼓动着。   两人亲得气喘吁吁,双双起了反应,赫尔格有点回过神来,朝后退了半寸,恶声恶气道:“怎么,兽人的唾液也有营养吗?”   尼禄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就算是有毒也没关系。”   赫尔格呼吸一滞,两人又迅速贴在一块,深吻了起来。尼禄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手按在他后颈。赫尔格双臂圈在尼禄身后,伸进衣服里紧紧搂着他的背。   “我想做。”尼禄说,“想和你做爱。”   赫尔格面红耳赤,只恨月光太亮。他结结巴巴了半天,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只道:“别,不在这。”   “走。”尼禄果断道。他站起身,牵起赫尔格的手下楼。   电梯里空间密闭,空气随着喘息声逐渐升温,变得灼热凝滞令人难以忍受。赫尔格尽量放缓呼吸,却使得心跳愈来愈快。   两个人的手始终紧紧攥在一起。   电梯门一开,尼禄牵着他在前头大步走,他快步路过赫尔格的房间,路过自己办公室,直朝着走廊最深处走。   赫尔格一头雾水,却喉咙干涩,发不出一个音节。   尼禄打开走廊最尽头的门——是尼禄的卧室,这还是赫尔格第一次到这里来,可他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房间,已经又被尼禄双臂揽住,拽过去接吻,   两人跌跌撞撞地摔到床上,尼禄半骑半跪在他身上,掀起他的衣摆向后一绕,挂在他的脖子上。兽人结实的胸肌被挤在一处,腹肌微微起伏,显露出好看的轮廓和诱人的色泽。   “太漂亮了,你真美,”尼禄低头亲吻他的肌肉,“我要疯了。”   我才要疯了呢,赫尔格心想。   虽然浑身上下早已被摸了个遍,谈什么羞耻心也为时过晚,遑论上次在温泉还是露天的环境,他也没能敌过这坏小子,稀里糊涂交待在了他手里。更别提刚才还接了吻,交换了体液,所谓底线和坚守统统是笑话。他走进城市之前的预想和决心全部落空,在交易所时候的反骨和自以为是,现在回想来甚至有些可笑。但是赫尔格心理上还有最后一道坎,他隐约觉得危险,心底警铃大作,他直觉这道红线失守会变得非常的糟糕。   尼禄察觉出他的抗拒,露出一点疑惑又有点可怜的表情,搭配这张脸真是百试不爽。   “你少装可怜,我从来没有……我可不能被你……”赫尔格没什么底气。   “哥哥,”尼禄轻声叫道,亲亲他的嘴角,又拉起他手腕亲了亲他的指头,“我想和你做爱,好不好哥哥?”   疯了,赫尔格崩溃地用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这绝对是一个错误,我是天下第一大蠢蛋。我为什么要说我喜欢乖宝宝,他如果今天是歇斯底里或者暴力相向,我绝不会有任何一丝犹豫。可他却总是彬彬有礼,像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像一头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小鹿。   我比那个交易所里爱上主人的蠢蛋兽人还不如,我……   尼禄拉开他的胳膊,深深地俯视着他,小麦色的柔软发丝滑落到他的脸上。   “我好喜欢你,”尼禄说,“你是我的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做了。 第35章 清醒   醒来在陌生的天花板下,赫尔格大脑异常迟钝地重启。因为鼻尖捕捉到的气味足够熟悉,所以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开始惊慌。   做了,被这混小子得逞了,这一切是早有预谋的,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笨蛋兽人往陷阱里头跳,赫尔格懊悔不已。   清醒过来之后,一切线索都变得明晰起来——尼禄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准备好着——润滑的、清理的、扩张的,各式各样。不知已经备下了多久,但都没有拆封。   两人回到房间里,除了踢脚线的感应灯之外,屋内一片昏暗——这样正好,看不清才更好。但尼禄技术实在算不上好,黑灯瞎火地看不清,又只能把床头灯打开。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尝试了老半天,赫尔格全程硬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反压他了,只是尼禄耷拉着眉毛一撒娇,他就又允许他再尝试一下,他又纵容他再深入一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好学生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把他折腾得愈发后悔这个决定。尼禄一次得手之后没有如他想象般累瘫,反倒兴致更加高昂,好几次赫尔格都想着——这病秧子总算该消停了吧,结果尼禄居然又能哄着他主动了一次……   赫尔格闭上眼攥紧拳头,尴尬羞耻得不愿再回想。   但如果他百分之百对自己诚实,其实也没有那么懊悔。   不知昨夜是月色太好,还是城市太安静,总之有一些什么和往日不同的部分,好像天地间没有了别人,没有所谓智人还是兽人,没有E型营养剂,没有四分五裂的兽人尸身,也没有谎言。世间只剩下他俩,静溢的、火热的、缠绵的。   赫尔格扭过脸来——身侧年轻的智人还在沉睡,小麦金的头发散了一枕头,尼禄总是有些怕冷,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睡得香喷喷的。   果然还是累坏了吧,赫尔格却幸灾乐祸不起来,自己也浑身肌肉酸痛不说,难以启齿的地方更是阵阵胀痛,肚子里还残留着古怪又陌生的感觉,他烦得要命。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所带来的冲击都令他难以消化。无论是“和男人做爱”还是“和智人做爱”,亦或是“和尼禄做爱”,每一条放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   老人们说的没错,城市的空气的确有害,能够快速改变一个人、腐蚀一个人、消磨所有斗志。   这一切对于赫尔格不可为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是相比起来,尼禄倒是全程都表现得相当淡定。要不是看他昨天最开始那副摸不着头脑、手笨脚笨的样子,赫尔格几乎要以为他对此事习以为常。   他不是不热情,他也不是不亲昵,他也并非没有全程都说那些肉麻兮兮的台词,只是……这是这一切和以往没有什么不一样。赫尔格原本以为,他本以为会有些别的什么不一样的……更多的。   他也说不清,只是莫名其妙感到些许失落。   尼禄说再多遍喜欢他,也只是让这种复杂的焦虑和不安放大,但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是希望尼禄永远闭嘴,不要再提那些虚假肤浅的喜欢的爱,还是希望他立刻醒来再说一遍。   胡思乱想了一通,尼禄依旧沉睡着。看见尼禄羔羊一般毫无防备的睡脸,赫尔格便气不打一出来。他嘴角一勾,伸手捏住尼禄的鼻子,眼看着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悠悠转醒。   变故陡生,尼禄手上的指环忽然红光一闪,一阵剧痛好像闪电一般劈过,将赫尔格的头盖骨切割成两半,赫尔格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跌下床去。   尼禄也倏然惊醒,忙问:“怎么了?”   那剧痛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但余波未平,抽痛一阵一阵的。赫尔格冷汗涔涔地坐在地板上,浑身赤裸,皮肤上还残留着昨天欢爱交缠时的痕迹。他愕然地抬起头来,下意识解释:“我没……我只是想恶作剧……”   他只说了几个字,便再讲不出话来,只觉得百口莫辩,又觉得悲哀至极。尼禄从床上爬下来,搂着他肩膀问:“没事吧?还痛吗?”   赫尔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忽然被一桶冰水浇了个彻头彻尾,到此刻才算是真正清醒了。   尼禄也迅速理解发生了什么,他把指环摘下,往床头柜抽屉里一塞,张开五指说:“好了,没有了。我刚还不清醒,这东西不是受我控制,是自动触发的……”   赫尔格当然也明白过来——因为尼禄是主人,是被保护的对象,在他睡着之时,如果自己对他做了任何就算只是潜在有危险的举动,保护机制也会自动开启。这不是尼禄的错。   即便如此……   但他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一丝伤心。   “对不起,”尼禄说,“你别坐地上了,屁股不舒服吧?”   “没事。”赫尔格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背过身去,动作麻利地开始穿裤子。“我身体用不着担心,这算什么,连血都没出。”他说。   “对不起,”尼禄又重复了一遍,“我以后睡觉不戴这个了。”   “不,你还是戴着吧,”赫尔格回过头来俯视着他,“戴着也好,对你对我都好。”   尼禄拧着眉头,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忽然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指环,咚咚咚跑到床边,然后大幅度拉开窗帘。尼禄的卧室处在整层楼的最角落,有着比肩露台的优越景观,耀眼的日光顷刻间铺满整间卧室,赫尔格被强光刺得眯着眼。   他见尼禄浑身赤裸地站在落地窗前,心头莫名其妙极了,问:“你在干嘛?”   尼禄没有回答,又拉开半扇窗户,高空的风应声灌入,尼禄扬起右手,拳头里握着那枚小小的指环。   赫尔格反应过来,一步便跃过床铺到了他身边,攥住他的手腕。   “何必呢?”赫尔格微微低头看他,“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尼禄年轻的侧脸透着一股倔强,赫尔格又说:“不是你亲口说的吗?我角里的东西,就象征着我的从属,即使割掉重新长出来,这个印记也不会消失。你现在装模作样地要丢掉这个控制器,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你不开心了。”尼禄说。   赫尔格哭笑不得:“没有做好放我自由的准备,就不要做这种事情。”   “如果……如果你自由了,你会去哪里?”尼禄问,“你会离开我吗?”   赫尔格答不上来,尼禄却已经知晓了答案:“你会离开我的。得到机会的第一秒,你就会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对不对?” 第36章 心声   赫尔格凝视了尼禄一会儿,忽道:“你不也是一样?”   “什么?”尼禄下意识回问。   “我说,如果给你一个机会,给你强健的体魄和没有责任的人生,你难道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城市,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赫尔格瞪着他,“你难道会明知自由唾手可得,却忍着不去触碰?”   尼禄板着脸:“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要不然就是……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向往自由吧。毕竟小的时候出去过一次,发现外面荒郊野岭的,条件环境差得不行,最后还是一区呆着舒服。外面的世界,看电影的时候畅想一下就可以了,真要出去住着,那可不是小少爷呆的地方。”赫尔格语气不自觉显得咄咄逼人,“你若是不承认,要么是撒谎,要么是懦弱。”   “你!”尼禄脸都气红了——赫尔格这话说得完全是个陷阱,叫他承认也不对,否认也不是。尼禄本来平时和外人就不常说话,但凡开口也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的,此刻一着急,更是呛得直咳嗽:“我想要,我想要去雨林和海边,你明明知道的,咳咳,你明明知道我身体不好,你……”   “哦,我知道了,”赫尔格冷冰冰地说,“你向往自由,但只有你的自由足够珍贵,我的自由就不值一提。”   “不是这样的!”尼禄说不过他,急得只会重复一句话,“不是这样的!”   “我每天被关在一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地方,一个月出去放风一次。整日只能眼巴巴地等你回来,这种感觉你很享受吧?”赫尔格轻蔑地说。   “我没有,咳咳咳……”尼禄说,“我……”   “本来就是这样,”赫尔格存心欺负他,一挥手打断尼禄的话:“不用说了,你打心眼里你还是觉得兽人和智人根本就不平等,从根源上就不平等。”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带着一股子伤感,又有些无赖,“我到底在说什么,这不都是废话吗?”   “我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尼禄大吼道。   不知是什么给了赫尔格勇气,或许是尼禄之前作势要扔掉指环的举动,叫他竟然脱口而出他从第一天起已经埋藏在心里的想法:“你老说喜欢我喜欢我,但那喜欢就像是喜欢一只小鸟、一条小狗,总之还是对宠物的喜欢。你摸摸我的头发,给我喂点好吃的,没事再逗弄一下。你懂什么是喜欢吗?你根本就不懂。”   尼禄咬着嘴唇,表情看起来非常受伤——这下他不反驳了,也不解释,浅色的大眼睛哀愁地注视着他。   “这也不能怪你,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赫尔格避开他的视线,了望着窗外,“作为一个在城市出生长大的小孩,作为一个特级,作为一个生活在一区的人,比起你,这世间更坏更遭的智人数不胜数。能够被你买下,我应该庆幸不已吧。”   “甚至于,如果不是你,换做任何其他的智人,我也不可能对他说这样的话。”赫尔格摇了摇头,“我早就要么被抽干扒净,或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被关进地下室里,手脚掰折等转卖了吧。”   烦死了,赫尔格心想,早就说别对我假惺惺地好,就是因为你给了我很多,所以我才开始厚起脸皮,变得愈发贪婪。   他直至此刻终于窥见了一缕自己真实的心声,洞察到一丝真相——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其实并不想要死,他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死在被铁锈和青苔吞噬的荒野里。他想活着。   这世间和他曾经有过牵连和羁绊的人都死去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哥哥姐姐,他的朋友和邻居,他变成了漂泊在尘世间的一粒灰尘,没有质量,也感受不到引力。他死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认识他、记得他,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很害怕。   然后尼禄出现了,这个年轻的智人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地和他产生了复杂而又纠结的联系,自己每多了解对方一点,心底的恐惧就进一步加深。   但是,他既不渴求尼禄爱他,也不情愿自己恨他,因为此刻的他根本没有资格思考这些问题。他只是希望能够有一天,哪怕只有那么一分钟,能够以一个平等的姿态站在尼禄面前,和他吃一餐或许不那么精致的饭,看一次即使乌云密布的夜空,站在即使白沫翻飞、污浊不堪的海岸边。   要是穹顶不存在就好了。赫尔格想,要是他和尼禄的相遇,并非建立在“一个亿”和“X的计划”的基础上就好了。如果他们在城市之外的什么地方初见,在一个兽人的血没有任何价值、智人的脑子也不是工具的美好世界,如果他们在一个能够尽情享受阳光雨露的地方遇见,他最开始或许仍会对这个古怪的小孩儿不理不睬,而后再慢慢喜欢上他这些古怪的部分。   “那你又如何呢?”很久没有开口的尼禄突然轻声问。   “什么意思?”赫尔格反问。   “假设我身体忽然好了,好得不得了,我们走出了城市,越过了垃圾山,来到了雨林和沼泽。”尼禄声音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但那更像是一种强行压抑的镇定,“我根本没有生存能力,不会打猎,不会爬树,也不会分辨有毒的果子和蘑菇,连吃的也够不上一口,总归要靠你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赫尔格暴躁得满头白毛乱翘:“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跟我在这演什么私奔的搞笑剧情呢?”   “我既不高大强壮,也没有野外生存的技能,我所学所会的一切在外面都没有用武之地。到时候,我门也踏不出去一步,保不齐走到外面就被怨憎智人的兽人们抓起来生吞活剥了。每天只能蹲在家里,等你带吃的回来。”尼禄像是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轻松假设,“等你哪天烦了,抛下我一走了之,或者把我往什么黑市一卖……”   赫尔格已经听懂了——两个人之间的不平等,并非尼禄是所主动选择,而是无可调和的现实鸿沟。就算以极端的情况来想象——尼禄和他一起生活城市之外,那也只不过将主动权以一种畸形方式移交,变成了尼禄对他的反向依附,本质上并没有变化。更何况城市里生活优渥,他们若是真的在“外面”相遇,妄论生活质量,甚至生存前提都不能保证。   “那结论很简单了,”赫尔格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就不该见面,你不应该买下我,我也不应该认识你,这一切只是徒增烦恼。”   “不行!”尼禄严厉地喝住他——青年握紧拳头,肩膀耸着,双眼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你是我的!唯独这点不行!”   又来了……赫尔格疲惫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眼珠下意识地转动,扫视了一圈周围——屋里盈满暖色的阳光,气温适宜的自然风时有时无,吹动着窗帘的一角。他俩这才刚起床,连衣服都没穿好,剑拔弩张地朝对方一通吼,若是有旁人在场,看来实在有些滑稽。赫尔格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和尼禄吵什么了。   这样想着,赫尔格没忍住,忽然笑了一声。   尼禄已在崩溃边缘,被他这一打岔,像是给定身了一般。但他仍然瞪着眼,哑着嗓子问:“你笑什么?”   赫尔格苦笑着摇摇头——这么认真地探讨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是接了几次吻,做了爱,仅此而已。他们既不是什么海誓山盟的恋爱关系,也不是交心过命的家人朋友,只不过是两头拴着铁链的困兽,在朝着对方发泄自己对牢笼的不满罢了。   尼禄脑子一根筋,难道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只要顺着他的意思,陪他演好替身的戏码,满足他那些说来其实很简单的愿望,补偿他从幼时开始总归是有点病态的心理缺失,就足够了。让尼禄开开心心的,直到X拿到自己所需的所有东西,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不是吗?   赫尔格清了清嗓子,说:“你说得对,我不该朝你乱发火,没睡醒就忽然被电了一下,有点烦罢了。”   尼禄十分不太满意这讨论戛然而止,但又珍惜赫尔格和颜悦色下的和平,老半天终于还是冷静下来,不再追问了。 第37章 新兽人   信使的第三次口信到访来得很快,远远还够不上更换空气滤芯的间隔时间,故而来人不再是罗勒,而是一个相较而言寡言许多的雅人。   对方核对了上次罗勒留下的密钥,没有更多寒暄,直插主题道:“上次你提供的文件没有用,很可惜,但那并不是E型药剂的配方。”   “哦。”赫尔格没什么感想地应了一声。   “那是零号药剂的配方,也就是厄尔森还在研究所当学生时候,参与制作的第一批试验药剂。”雅人声音平板无波,“你可以把它当做那批改变了世界的A型营养剂的雏形。”   “啊……我说那个手稿看着怎么有些旧了,”赫尔格说。   “嗯,估计只是厄尔森留作纪念的东西。不过此前营养剂公布面市的时候,并没有提及厄尔森的个人成就,签署的是研究所联合发表,如果世界知道了这件事,当时也不会有人对于一个小孩儿加入核心药剂团队表示怀疑了吧。”这雅人自己瞧着应该年纪也不大,但比罗勒稳重个不是一星半点儿,“所以还需要你继续努力尝试,再挖掘出这栋楼更多更深的秘密。罗勒说你翻遍了厄尔森的工作室,但还没有去过他的私人实验室?”   “还没,”赫尔格说,“也许配方藏在他的私人实验室里,但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没有把那东西带回家里。”   “或许吧,”雅人说,“这得靠你来证实,我只负责传达消息。”   他想了想,又少年老成地说:“听说你此前在楼里活动是依靠了通风管道?这很聪明,毕竟再怎么严防死守的房间也是需要通风,而实验室就更别提了,通风换气、上下水路,缺一不可。”   “哦。”赫尔格忽然有点想念没轻没重且聒噪不已的罗勒了,“所以上次发回去的东西,就没有任何用处吗?”   “哦,说到这个,关于你拍的其他照片……”雅人说,“信使拿去和厄尔森之前购买过的兽人对比了一下,毕竟部分尸体照片只有肢体和器官不太好判断,但从面部而言,也都对不上号。”   “啊?”这倒是出乎赫尔格的预料,“不过那些兽人看起来都被改造过,可能长相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也许吧,”雅人用词选择总是很小心,“如果你能提取一点他们的基因组织,我倒是可以拿回去化验一下。”   赫尔格想到他好不容易处理掉的浴巾,摇了摇头说:“还是算了吧,如果不重要,暂时就不弄了。”   雅人想了想,又说:“至于你拍的那个正中央的兽人,就是保存最好的那颗头……”   “那个兽人怎么了?”赫尔格急切地问。   “没怎么,”雅人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拍了很多张,我以为你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赫尔格狐疑地皱起眉:“你不知道?”   雅人摇摇头:“信使没有特意说明,怎么了?”   赫尔格只得道:“没什么。”   “不过总归是已经死掉的兽人,就算厄尔森再怎么喜欢,也不能当做什么要挟他的杠杆。”雅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也没有半点轻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何况在这城市里,每年死的兽人多了去了,就算挨个查出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嗯。”赫尔格又提不起兴趣了,“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信使大人还有什么指示?”   “有的,”雅人点点头,“下个月一号,是个周五,厄尔森受邀参加星球庆功宴——星球指的当然是星球制药公司。宴会是可以携带兽人出席的,你一定要让尼禄带上你一起去。”   “哦。”赫尔格干巴巴地答应着。   “我说真的,这个很重要,”雅人对他没精打采、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些不满,“而且厄尔森以前从来没有带兽人出席公开活动的历史,这你得自己想想办法。”   赫尔格心里觉得这要求根本没有什么难度,实在一点提不起劲来:“我知道了。”   “不出意外的话,在宴会上你应该会遇见一个叫唐麒的智人,也是一区的居民。唐麒曾经和厄尔森是三区的同学,现如今也是营养剂推行的骨干成员。不过他不是研究所的人,而是医药公司的代表。”雅人继续交待,“他大概率会携带兽人出席,那兽人是他上周在交易所刚买的,应该还新鲜着。你的任务,就是去和那个兽人搭上线。”   赫尔格听到这皱了皱眉,直觉这任务内容不太妙,问:“然后呢?”   “探一下他的口风,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为我们所用的可能性。如果有,之后信使会去派人接触她的。”雅人说,“从现在的请报上来看,她似乎是城市边缘出生的新兽人。你需要尽可能了解一下她的背景,任何信息都有用,挖掘一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渴求的人或事,如果能够接近唐麒的后花园,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赫尔格心想——要他去和另外一个兽人套近乎,这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且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尼禄要是看见了,保不齐又要吃醋闹腾。   雅人接着说:“你需要万分谨慎地试探、接近,然后做出力所能及最客观的判断。这我不用多解释了吧,如果那个兽人心生警惕,回头朝唐麒告了状,你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真到了那种情况,就算是信使想要营救你也有心无力。”   “我懂,你们死活不肯告诉我更多的计划细节,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如果不得不需要切断我这条线的时候,能够做得干脆利落吗。”赫尔格无所谓地扬扬眉。   雅人没有否认,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所以就算是为了你自己,打起精神来吧。兽人没有资格堕落为虚无主义。”   赫尔格笑起来,问:“那你呢?雅人呢?不怀念当初把其他种族踩在脚下的荣光吗?”   雅人青年闻言无动于衷:“我出生的时候,那些日子早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可怀念的。”   “宴会设立在一区山顶的真理大厦,进出会有严格的安检,不必要的东西你千万别带在身上。”雅人说,“这个是你之前用过的微型摄像机,现在还给你,藏好,里面的内容已经都被抹除了。还有这个……”他递过来一只银色的笔状物,“可以扫描虹膜然后成像,这个要怎么用你自己考虑,但切勿被厄尔森察觉。”   赫尔格将东西收好,心里简单盘算着,这玩意儿要怎么用,尼禄又不睁着眼睡觉。   “就是这些,我走了,”雅人冲他一点头,“助你顺利,为了我们更好的未来。”   赫尔格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喊口号,挥挥手示意“走吧”。 第38章 咬我   雅人离开大约不到一个小时左右,尼禄就回来了,赫尔格忽然想到——X是如何能够如此精准地确认尼禄的行踪,从而令接头人每次都能正巧趁他出门的时候前来呢?但想来尼禄出门的事情总归也不是机密,如果X在城里有眼线,要掌握也不是什么难事。   经由上次的争吵,尼禄这几天总显得兴致缺缺,郁郁寡欢。他总是沉默寡言地忙工作,也不再提带他出去玩的事了,也很久没有翻出纪录片来看,这倒是叫赫尔格无从提起宴会的事。   赫尔格心里还是有点愧疚的,他知道上次说的话,某种程度还是伤害到了尼禄,尤其是控诉他懦弱虚伪的气话,既然已经说了出口,就很难找到收回或解释的契机。   赫尔格心中模拟了很多次开场白,比如随口聊聊天气,或者问问尼禄晚上吃什么,但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直白到生硬的话:“你这新药什么时候上市?”   尼禄从屏幕上抬起头来,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没有质疑他的好奇,而是干脆地解释说:“还没定,9月左右吧。”   “哦。”赫尔格心想——搞那么多有的没的,这不一句话就问出来了。   “怎么了?”尼禄问。   “随口问问。”赫尔格说。   尼禄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工作走过来,问:“无聊了?”   这个恋爱脑小子,觉得自己探查机密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又臆想自己是因为工作瓜分了主人的注意力在不高兴吧。   “这不还有大好几个月呢吗?”赫尔格说。   “嗯,”尼禄应道,“但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所以其实时间是很紧张的。”   “哦,大忙人,”赫尔格挥了挥手,“你忙去吧,我不打扰你了。”   尼禄被他拿捏得很准,果然坐下来:“也不急于一时。”   赫尔格盘起腿和他相对而坐,说:“下周出去玩?”   尼禄有点吃惊,问:“去哪玩?”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熟,”赫尔格抬起手,“你看,外面天气多好,不出去晒晒太阳多可惜?”   赫尔格的房间根本没有窗户,他是故意闹尼禄的。尼禄下意识往旁边一看,眼前只有真假绿植混在墙壁上,骤然明白过来,心虚地收回目光。   “你知道吗?动物园里的动物,如果一直被关在很小的空间里,会出现刻板行为。”赫尔格说,“过两天,你就会看见我在这个屋里一圈一圈地绕,精神恍惚,像个傻子一样满地流口水。”   尼禄闻言显得有些紧张:“真的吗?那不行。”顿了半秒,他又认真地说:“你不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你是人。”   赫尔格有时候又觉得尼禄这些方面挺傻挺可爱的,微微一笑:“所以啊,下周出去玩呗。就周一如何?”   尼禄习惯性就要点头,忽觉不对,露出矛盾纠结的表情:“周一不行……”   “为什么?”赫尔格板起脸,明知故问。   “有,有个事儿……”尼禄咬着下唇,显而易见地开始严肃思考抉择要放弃哪一头才好。   “有什么事呀?”赫尔格假装不在意地问。   “一个庆功宴,”尼禄说,“搞不懂有什么好庆的,明明才刚出了实验事故,全城都盯着呢。不过大概也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盯着吧,所以才要做个样子给外面看。”   “哦。”赫尔格开始焦躁了,这笨蛋怎么老绕不到点子上,只能装模作样地叹气:“宴会啊……我还没参加过呢。”   尼禄大概是总算反应了过来,疑惑道:“你想去吗?”   赫尔格摆了摆手:“智人老爷们参加的高端场合,我不配。”但见尼禄犹豫的模样,赫尔格心底打鼓——不会尼禄真的不愿意带兽人出席,是有什么特殊原因的吧?   “那种场合……不太好玩,”尼禄说,“我怕你不喜欢。”   顿了顿,他又说:“我就不太喜欢。不过……”尼禄自言自语道,“带上你的话,也许就没那么不喜欢。”   赫尔格听着着急,索性放弃周旋了——他意识到以自己的智商和尼禄的情商,这种你来我往的试探和引导根本词不达意,干脆道:“我要去参加宴会,带我去参加宴会。”   尼禄愣了愣,点头答应:“好啊。”   嘁,赫尔格别过头,无声腹诽道:早就说了根本没难度嘛。   尼禄同意了带他一同前往宴会,赫尔格便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只等周一。没想到,刚过了没多久,尼禄像是才明白过来,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赫尔格面前盯着他瞧。   赫尔格汗毛竖立,警惕道:“做什么?”   “穿什么好?”尼禄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啊?”   “穿什么好,上次只做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参加宴会不合适,”尼禄低声碎念,“时间还来得及吗?应该还来得及。”   赫尔格抬手止住他:“你冷静,其他参加宴会的兽人都穿什么?”   尼禄费心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好看。”   “没问你好不好看!”赫尔格头大道,“我意思是上次出门那一身已经很隆重了,我看没别的兽人穿成那样,满大街的人都盯着我看。”   “盯着看是因为你太美了。”尼禄真诚地说。   赫尔格无语至极:“我不觉得别人和你一样……”品味这么奇特。   但若是太过显眼,毕竟很不利于他悄悄接近别人的计划,于是赫尔格换了一种说辞:“我不习惯穿那么复杂的衣服,勒得慌,不舒服。”   尼禄这下倒是理解地点点头:“是个问题。”   赫尔格看不下去他纠结服装的事情,岔开话题问:“那个什么宴会,人多吗?真能带我去?”   “还行,”尼禄说,“主要是医药公司的人,还有少量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地方医院的代表,以及一些数据组和检查会的理事。好像是庆祝营养剂销量突破多少亿支吧,我没怎么仔细看。”   “哦……”   “这不算太正式的庆功宴,也都可以携带家眷和宠……兽人出席,”尼禄说,“前半场还算正经,后半场就……”他截住话头,含混地说:“我也没怎么参与过。”   估计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活动,赫尔格点点头:“无所谓,反正无聊了可以随时走的?”   “那当然。”尼禄说,“真理大厦建筑挺漂亮,是难得的仿古制式,一楼还有剧院,也许你会喜欢。”   “挺好,”赫尔格说,“哦,对了……”   他勾起嘴角,挑挑眉问:“需要牵绳吗?”   尼禄摇头道:“不用,宴会重安保,而且与会人员多是一区的。”   赫尔格听懂了——都是可以直接用精神力控制芯片宿主的人,绳索这种低端的东西他们根本不屑于用。“厉害啊,”他讥讽道,“到时候趁你不注意,我咬死几个算几个。”   尼禄闻言皱起眉头,半晌才说:“不行。”   赫尔格笑出来:“你懂什么叫开玩笑吗?”   “开玩笑也不行,”尼禄下一句话却是,“要咬也只能咬我。”   作者有话说:   赫尔格:这孩子总归有点毛病。 第39章 盛宴   转眼至周一下午,赫尔格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丝兴奋——毕竟智人云集的城市高区宴会,他做梦也不曾见过是什么场面。他已做好准备,届时或许会有更多露骨的打量和粗鲁的议论,但也有一丝可能是一区人民更愿意隐藏在道貌岸然的礼节后面,不到“后半场”不屑于露出真面目来。   尼禄提前出发时间很早来到他的房间。   尼禄今日内里穿着一件质料柔软的东方既白色长袍上面用银线锈着暗纹,崧蓝色的领口和袖口上镶着代表“一区”的标志性罗马数字。他腰间束着一条三指宽的腰封,显得年轻人身材修长、肤色明亮,且透着一股子文雅知性。他外套罩着一件银灰相间、带大兜帽的外衫,右肩到中襟有两条金属穗子,又平添了一丝挺阔严肃的分量感,再搭配他那一丝不苟的发型,和尼禄往日的气质很不一样。   “哟,”赫尔格打趣道,“挺帅啊。”   但当他看清尼禄递过来的自己的衣服后,便笑不出来了:“我让你给我找身不显眼的衣服,结果你给我选的大红色!”   “好看,”尼禄捧着一堆衣料,“和你眼睛颜色很配。”   赫尔格:“……”   赫尔格在尼禄的热情协助下穿好衣服,发现形制和尼禄的里衣相似,只不过料子更硬挺些,胸膛和肩膀被兽人的身形撑起,下摆长度只到膝盖,底下配着皮靴,且没有外套。这衣服的里衬亲肤舒适,也不像之前的西装一般束手束脚,赫尔格随意活动了一下胳膊,还算满意。   “我们怎么去?接驳车吗?”赫尔格问。   “差不多吧,”尼禄随口应道,手指还在帮赫尔格整理领口,左右打量,反复端详。赫尔格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就想把他一脑袋光滑整齐的头发给弄乱。   “然后呢?”赫尔格问。   “什么?”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或是礼仪什么的,我可什么都不懂。”赫尔格说。   “没有,不需要。”尼禄的答案是意料之中。   “行吧,你都无所谓,我就更不在乎了。”赫尔格说。   时间一到,桑克斯上来敲门,尼禄站起身来,赫尔格跟在他身后,板着脸一脸严肃,像个不好惹的保镖。货仓的大门已经打开,呼呼地灌进风来。赫尔格定睛一看,外头停靠着的并非之前好像观光缆车一般的小玻璃舱,而是一辆大出好几倍的的航空艇。那航空艇形状像是个三叶虫还是什么,总之是个远古生物,怪模怪样的。两翼的发动机轰鸣着,腹下伸着鱼鳍一般的叶片,机械化地摆动着风浪,整个机身呈靛蓝色,曲线平滑优雅,反射着银灰色的光。   赫尔格张大了嘴。   “什么玩意儿……”   机舱侧腹打开,一条廊桥衔接着大楼,尼禄走上去,回头冲他招招手。赫尔格跟上去,实在没忍住小声问:“这玩意儿续航多少公里?”   尼禄一下就明白他存了什么心思,说:“挺远,可以飞到临市。”   “那……”   赫尔格还没问出口,尼禄已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这是研究所的船,私人不能拥有。”   “哦。”赫尔格了然地点点头,“有钱也不能买呗。”   尼禄点点头,说:“你会遇见的,飞行器的生产商,今晚应该也会去。”他随口道,“不接私单,只能由机构报申采购,拽得很。”   “嘁。”赫尔格好笑道,“比你还拽吗?”   “我是废物,”尼禄拍了拍胸口,用赫尔格以前的话自嘲:“轻轻一捏就能杀了我。”   航空艇的内部非常奢华,好像把一个小型客厅等比例搬过来了,两个漂亮的女性雅人穿着黑白相间的制服,双手交握在身前冲他们微笑躬身。她们身后还站着一个略年长的女性雅人,制服样式略显不同,她自我介绍是本次航程的机长,欢迎二位登机。   桑克斯走上来站到仓库边缘收起廊桥,航空艇晃动了一下,随着仓库门缓缓关闭,航空艇也徐徐驶离大楼。这次是朝着一区更核心的山顶进发,赫尔格看见楼顶露台花园在脚下一览无余,迎着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一层金色。   航空艇慢慢悠悠地朝山顶攀升,二十分钟后便接近了宴会所在的真理大厦。赫尔格老远就看见直耸入云的大楼边悬停着大量各式各样的航空艇,里外围了三圈,反而是排队等待进入接驳口的功夫又花了半小时。   这庆功宴阵仗很大,受邀出席的就有少数上百号人,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更是好几倍的数量。来宾每个人都衣着光鲜亮丽,好像什么名流时尚聚会,来的飞行艇一辆比一辆豪华夸张。赫尔格发现,携带兽人的来宾也不在少数,这些兽人各个被收拾打扮得好像要参加什么选美比赛。   轮到两人下艇时,可以算是队伍最轻便的——只有尼禄和他,尼禄向来出门时都目中无人,赫尔格更是谁也不服,两人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接待的侍从犹豫了好几秒才上来核对名单。赫尔格百无聊赖地回头一看,见他们后面的一辆艇上下来一名年轻的智人女性,身边跟着的一众侍从都是雅人,各个容貌艳丽精致,旁边所有人都侧目去看。   “所以你以前就一个人来?”赫尔格问。   “对啊。”尼禄理所当然地说。   “那不丢排场?”   “有什么关系?”尼禄说,“没人注意我整好,发两小时呆就可以溜了。”   “哈哈哈哈,”赫尔格笑起来,装出惊愕的表情:“怎么了,宴会上食物不好吃吗?”   “也不是,”尼禄说,“大家都装模作样的。”   赫尔格忍不住发笑:“你不是城市里长大的小孩吗,怎么总一副不服管的样子,叛逆期吗?”   “哎,”尼禄板着脸叹气的样子很好笑,“我还是个宝宝嘛,哥哥多疼疼我,我就早日走出叛逆期。”   抵达会场之后,赫尔格发现自己此前完全多虑了。首先就算他穿垃圾袋也会引起关注——认识尼禄的人看见赫尔格都面上藏不住地惊愕,但尼禄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的意思。其次赫尔格完全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忍不住好奇地左看右看,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新来的土包子。   宴会大厅极尽奢华,近十米高的顶拱、每一座立柱和每一面墙壁满是立体彩绘和精致雕像,色彩斑斓又和谐,笼罩于金光之下,恢弘无双。大厅两侧对称排列着几十扇拱形落地大窗,窗棱拱顶都是金色浮雕,两侧竖着金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八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垂于头顶,每一颗吊坠都闪耀非凡。赫尔格怀疑就算天堂真实存在,也不会比这里间屋里住着更多天使天神。   “这……是什么皇宫吗?”赫尔格大张着嘴。   “好像是比照一个什么夏洛特宫殿修造的,”尼禄随意抬头看了一眼,评价道:“花里胡哨。”   “哟,厄尔森!”   赫尔格应声回头,看见一个棕发蓝眼的智人朝他们打招呼,那人轻佻地朝赫尔格扬了扬眉毛,说:“难得一见啊,你居然会带宠物来。”   “唐麒。”尼禄冲他一点头。   唐麒!听到这个名字后,赫尔格立刻打起精神——唐麒身后果然跟了一名兽人,银灰色长卷发,酒红色的眼睛又亮又圆,看着至多二十岁。她弯角朝内,体态优美,身形修长,个子大约和尼禄差不太多。赫尔格从小在兽人的部落里长大,母亲和姐姐也都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但眼前的少女仍能称得上他见过最漂亮的兽人之一。   唐麒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在赫尔格身上打转,乐道:“当时在拍卖场,明明第一个出价的是我,结果最后却没落着。”   赫尔格皱了皱眉——彼时在拍卖中他大闹了一场,直接当着众目睽睽捏死了一个拍卖官,因为台上对着他的灯光太亮,其实他看不太清楚场下的情况。不过唐麒这么一说,他倒是依稀有了个印象,似乎在一片哗然之后,先是楼上有人叫了价,打破了僵局,而后拍卖在拍卖官血迹未干的状况下好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了下去。   “可惜啊,这小子失心疯,居然叫价花一个亿来买兽人,”唐麒说,“我惹不起,就让给他了。”   “不是你让给我的,”尼禄道,“本来就该是我的。”   “行行。”唐麒举手投降,“从小就抢不过你,行了吧?”   唐麒语气显得十分亲昵,说不上是他本就态度轻浮,自来熟的性格,亦或和尼禄的确早就熟识。此前来传信的雅人确实说二人在三区就是同学,但尼禄自己却也说过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此外,赫尔格还敏锐地察觉到在唐麒出口自己曾经“第一选择”想要买下赫尔格,只是可惜竞价失败后,那名跟在他身后的女性兽人身上散发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敌意。   赫尔格在心底“啧”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套近乎的任务,也许会比想象中更麻烦一点。 第40章 小海   “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厄尔森肯定要买下你,”唐麒这话是冲赫尔格说的,“我故意竞价是在闹他的,结果没想到他直接推到了一个亿。”   尼禄微妙地挪了挪身子,将赫尔格挡在身后,只是根本挡不全。唐麒乐得很:“干嘛呀?宝贝似的护着,谁和你抢啊。”   尼禄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愿意和这位昔日同学多搭话。   “不过,偶尔借我玩玩,我倒是很欢迎。”他朝身后扬了扬下巴,“不白要你的,交换?如何。我这才刚到手几天,还新鲜得很呢。”   “不要。”尼禄想也没想,一点不委婉地拒绝了。那名兽人少女脸色骤然不太好看。   唐麒还要说什么,忽然越过而言张望了一下,收起嬉笑:“走吧,老师也到了,去打个招呼。”   赫尔格随着尼禄的目光看去,老半天才分辨清楚唐麒指的是谁,只因为来人在一众光鲜的智人和美貌的随侍之间实在显得太过朴素。两人的“老师”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智人,灰棕色的及肩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扎好,两鬓已经完全银白,他眉骨很高,鼻梁略有一些鹰钩,戴着一副单片眼镜,自人群中施施然走来。   有宾客认出他来,纷纷让开一些,颔首致意:“道奇教授。”   尼禄和唐麒双双迎上去,浅鞠了一躬:“老师。”   “你们好。”长者点了点头。   “老师看着很精神,”唐麒问,“身体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道奇说,“唐麒有日子没见了,上次学校的校友会上也没看见你。”   唐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那天临时有个重要的会议,怪我不好,改日在上门拜访老师。”   尼禄听见他的借口,非常细微地表露出一丝不赞同,但赫尔格觉得除了自己应该没有人察觉,尼禄也没有开口落井下石。   “倒也不必麻烦,”道奇说,“你们现在都身居要职,平日都很忙。”   “我不忙。”尼禄说。   唐麒完全收起了方才他和尼禄说话时那副不正经的腔调,显得毕恭毕敬不说,甚至有点局促,他偷摸瞪了尼禄一眼,微笑道:“看望老师怎么会是麻烦呢。”   “胡闹,”道奇朝尼禄说,“你在研究所的工作对于整座城市、乃至全人类都很重要,定要严肃、认真的对待。我听说前段时间,临床试验还出了问题?”   这下轮到尼禄蔫吧了,赫尔格看得饶有兴致——一个老头儿怎么这么大的威严,这两人在他面前一站,好像两只小鸡仔。   “喂。”一声轻轻的女声打断了他的看戏,赫尔格转过头来,发现唐麒带来的女性兽人正坦然地直视着他。   两人站得靠后,同尼禄他们尚有两臂的距离,大厅里又闹闹哄哄,话语声、欢笑声与觥筹交错声将二人的说话声完全掩盖。赫尔格没想到对方却是率先主动搭话的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重种?”兽人少女问。   赫尔格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都这么关心这个问题,说:“强重种。”   “哦,怪不得。”少女道。   怪不得什么?赫尔格只觉莫名其妙。   “我之前还没遇见过呢,强重种,”少女拨弄着自己光泽顺滑的长发,轻飘飘地说,“难怪抢手。”   赫尔格哭笑不得——都沦落为货物了,还要彼此攀比,彼此嫉恨,到底图什么。“你别在意,你很漂亮。”他说。   少女闻言却不乐意了:“你觉得我嫉妒你?哼,那倒还不至于。”   赫尔格似笑非笑:“我没这么说。”   “再有什么血统优势,也就是图个新鲜,带出去有面子罢了。说到头也是个男人,又高又壮的,相处起来肯定还是女孩儿更好。”少女说,“你家主人看着很严肃,他平时凶吗?”   赫尔格实在不太适应这种类型的话题,硬着头皮说:“凑合吧,偶尔任性。”   少女听到“任性”两个字却是笑了:“好像你们关系很好的样子?”   赫尔格干巴巴地否认:“没有。”   “真羡慕啊,找个好主人不容易。”少女老成地说,“我之前听说过有用兽人血做药浴的,还有用指骨做杯托的,好在我主人没有这些嗜好。”   赫尔格听她云淡风轻地讲出这些恐怖词汇,表情十分精彩,少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啊,你是野生种吧。”   赫尔格很不喜欢“种”这个字,完全与牲畜无异,但他还是点点头道:“你不是?”   “当然不,”少女说,“我是在洁城出生长大的,8岁的时候进的城市。”   洁城虽说叫做“城”,其实就是城市南边的一片贫民窟,所谓“洁”大概也只是对比东湖垃圾场而言。赫尔格此前倒是听说过,几乎所有因不慎怀孕而诞下的暗人都被抛弃在那里,他们长到一定年纪,会被人口贩子看上,笼络到孤儿院养起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卖回到城市里做玩物。这么想来,眼前的少女估计也是因为容貌出众,所以小时候就被挑中培养,只为在拍卖场卖个高价。   这样一来,赫尔格对自己的任务倒是不抱希望了,既然少女从小就是以“被好的主人挑中买下”作为人生目标而教育长大,不大可能会愿意协助葬送这份光明的未来。赫尔格不做他想,那种孤儿院肯定不是什么适合小孩成长的地方,也带不来任何美好的童年回忆,要让她回去或者过更糟的生活,还是留在唐麒身边做一个宠物,后者显然更加诱人。   “我叫小海,你呢?”少女问。   赫尔格心不在焉地答了,只因隐约感知到人群中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他红眼一扫,快速筛掉好奇的打量,甄别出那道目光的来源——一个平端着一盘子香槟的雅人侍应生逡巡与宾客之间,和赫尔格四目相交,又快速地错开了。竟然是上次来传信的那个雅人。   赫尔格倒是没想到,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个宴会里还被X安插了不少其他人。   雅人见他和小海在闲聊,没有任何表示,但赫尔格就是觉得自己被严密监视着,令他有些火大。   “怎么了?”小海问,“你看什么?”   赫尔格回过神来——没想到这少女竟如此敏锐,想来长大的过程中少不了察言观色,说:“没,太多人盯着我看了,不舒服。”   小海笑起来:“还在意这个啊,那看来你主人对你是真的不错。”   “这是你第一次被买下吗?”赫尔格问。   “当然不是了,我都19岁了。”小海说,“之前被一个老头买来送给他儿子,在那个家住了3年。”她端正秀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颇为违和的轻蔑,这神色看在赫尔格眼里,叫她的美大打折扣,“虽然是个智人,却是个傻子,连最低的等级都评不上,可惜老头是个A级。去年老头过了工龄该退休了,傻儿子又顶不上用处,只能把我卖了换钱,一家人也搬到九区去了。”   赫尔格没有回应,像是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你去过城市外面吗?”   小海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说洁城,我的意思是城市外面,更远的地方,有森林和海洋的地方。”赫尔格没有看他,反倒是看着尼禄的后脑勺说的。   “是你来的地方吗?”小海问。   赫尔格点点头。   “没有,”小海说,“我听说那里条件很差,每天只能在泥汤里抓老鼠吃,时而炎热干旱,时而暴雨数月,山洪滚着泥沙石头,把房子都能冲垮。”   赫尔格已然听懂了,心头想着——你的名字叫做“海”,却根本连海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不知道海有多么广袤无垠,想象不出海是多么深不可测。同是城市豢养的小孩,成长的结果也是天差地别的。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多做解释,只道:“是这样的。”   尼禄和唐麒看似也和老师说得差不多,正在暂时道别。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在城市里的生活。”赫尔格最后丢下这样一句话,迈开腿,站回到了尼禄身边。 第41章 道奇   尼禄作别了老师,又打发了唐麒,回头看着赫尔格,暖色灯光下,尼禄于喧闹的宴会人群之中好像一具精致安静的瓷像。赫尔格冲他挑挑眉,意思是“怎么了?”   尼禄问:“你和她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赫尔格说。   “没聊什么,却聊了很多句。”尼禄有点吃醋。   赫尔格笑起来:“你背后长眼睛了?还知道我们聊了很多句。”他没办法,只得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道:“她说,羡慕我们关系好,反正至少是看起来关系好。”   “我们关系不好吗?”尼禄反问,顿了顿又问,“真的吗?她真这么说?”   “是是,好得很。”赫尔格敷衍道,“她还说羡慕,我也不知道羡慕什么,不过你那个同学看着就不太正经。”   “羡慕谁,羡慕你,还是羡慕我?”尼禄穷追不舍。   “当然是我,羡慕你算是怎么回事,”赫尔格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继续讨论下去,“这地方好吵,那个人的笑声好大,我耳朵疼。”   尼禄抬起下巴四下望了一圈,说:“那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   尼禄牵过他的手,领着他穿过整个厅池,穿过人群、水晶吊灯和无数彩窗帷幔,直到大厅的尽头。尼禄轻车熟路地绕过等会大概会有人站上去讲话的舞台,钻到两重幕帘的背后,推开沉甸甸的黄铜色大门,一股清冽的冷风灌进来。   “整栋真理大厦只有这么一个露台,”尼禄向前走了几步,被冷风冲了一个激灵,“这棵树,有五千七百年了。”   赫尔格睁大眼,看着庭院中心的巨大古树——这是一颗古柏,准确地说这是一颗古柏的树冠。露台的中心被挖空了一大块,四周架有护栏,容这棵巨树的枝干径直穿过、野蛮生长。   他走到护栏边朝下看——古树生长在真理大厦北侧的山坡上,根部离他们大约二三十米,需七八人合围。粗壮的树干上分布着细密的竖条纹理,在约三人高的主干处忽然向下凹陷了一大块,可能是在什么年头被雷击中了,但两侧又顽强生长出了健康的枝丫,层层叠叠的绿叶好像一把遮天蔽日的伞,于刚刚升起的月亮下傲然伫立着。   这种树他是知道的,柏树生长得很慢,就算用时一百年也长不了多大,故而柏木非常重。并且因为木材里脂含量高,所以拿柏木做的船很难腐坏,赫尔格小时候曾经见过一艘。   “你说它……多大年纪了?”赫尔格轻声问,像是怕惊醒了古老的魂灵。   “五千七百年,”尼禄说,“你能想象吗?别说在还没有城市,没有兽人或智人的时候,甚至在人类文明都尚且稚嫩的上古,这棵树就活着了。它站在这片大地上,看王朝更迭,战乱和平,科技发展,人间的君王换了一茬又一茬,彼此算计、彼此斗争、彼此取代。”尼禄也来到护栏边朝下看,“每一个新上任的帝王都来朝拜它,或是骄傲自得,或是诚惶诚恐,其实在它面前,都好像一个婴儿一样。”   赫尔格来到城市之后,第一次被结结实实地震撼住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无法形容的感觉,简直宛如直面神灵一般。古树仿佛一尊凝固的神像,宁静隽永,释放着令人敬畏的力量。五千载春秋的自然之力,全部凝聚在这颗古树的每一根枝条和每一缕叶片中,叫人忍不住战栗。   “我,我从没见过……”赫尔格莫名其妙有些眼眶发酸,“我不知道,这……这太雄伟了。”   尼禄笑了笑——一直生长在郊野的赫尔格,从未因为建造这座钢铁都市的人造之力而折服过片刻,却因为面对一颗老树却激动到语塞。   “我理解你,”尼禄点点头,“整个一区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这么看来,今天带你来是对的。”   赫尔格踮起脚,堪堪能摸到一点低矮的树梢,他收回手,捻了捻拇指,说:“你之前说,是因为先有了三区,才有了城市,我倒觉得不是。是先有了这棵树,才有了文明。”   “你说得对。”尼禄站到他身边,“你抱我,我也想摸摸。”   赫尔格托住尼禄的肋下,将他举起来,又叮嘱道:“别弄伤它。”   “不会。”   尼禄揪住一片小小的叶子,轻轻捏了捏,评价道:“和其他的树叶没什么不同。”   “当然了,这是一片新叶子,它还没见过什么世面。”   尼禄咯咯发笑,赫尔格把他放下来,不住地抬头仰望。尼禄问:“饿了吗?去拿点吃的。”   赫尔格舍不得走,又嫌里面吵——他听力太好,所有噪音都被放大了好几倍,耳膜阵阵发疼。尼禄说:“你就呆在这,我去拿来给你。”   赫尔格丝毫不觉得主人去给宠物跑腿有什么不对,点头答应:“好。”   尼禄回去宴会厅里,赫尔格围着护栏又走了两圈,山顶的冷风对于他而言刚刚好,银白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十分惬意。他忽然瞧见门内又走出来一个人,不是尼禄,而是之前和他攀谈许久的老头,估计也是受不了里面的环境出来透气的。   但这和赫尔格没有任何关系,他多一眼也没有分给对方。   但随即,他发现对方不但看见了他,还直直地朝自己走了过来。不出片刻道奇已经来到他面前,更令他吃惊的是,对方开口竟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就是赫尔格?”   赫尔格不由得一愣,点了点头。   “我是尼禄的朋友,”道奇说,“他和我提过你。”   “朋友?”赫尔格说,“我知道,你是他老师。”   “曾经是他老师,”道奇纠正道,“我早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赫尔格实在想不出尼禄和自己老师聊什么会谈过自己头上,但也不太关心,“哦”了一声权当回应。   “我从尼禄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道奇接着说,“他从小就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呆着,这还是他第一次携伴出行,很多人都对你挺感兴趣。”   道奇用了“携伴”这个词而非宠物,赫尔格对他印象好了一点。   “大惊小怪,”赫尔格说,“你们城市里,一点大的事情就一惊一乍的。”   道奇绅士地微笑了一下,说:“是吧,穹顶里的一切都是恒定的、平衡的、人为调试的,理所应当远远比不上大自然的变幻多端。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傲慢地死守着一小处山头而已。”   赫尔格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点点头。他忽然好像有点明白尼禄那些在智人群落里颇显离经叛道的观点,源头出自哪里了。   “你喜欢这颗古柏王?”道奇问,“我瞧你看了它很久。”   赫尔格点头:“嗯,很有力量感,生命的奇迹。”   “的确,”道奇认可道,“五千多年的天灾人祸,都没有毁掉这棵树。人们在某些年代保护它,在某些时代又顾不上它,但它一直郁郁葱葱地茁壮生长着。柏树既耐旱也耐涝,就算土壤不太富饶也没关系。它历史上曾经至少五次被雷击中,你看。”   赫尔格去看道奇指的那些突兀的短枝——已经很不明显了,都被后来的枝条填满了缝隙。   “这种坚韧的生命力,在兽人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道奇说,“所以尼禄很喜欢你吧?他一向很喜欢这样的野性和生命力。”   赫尔格心中升起一种古怪,他总感觉这看似和蔼的大爷话里有话,不像是专门来和他闲聊的。“您的确很了解尼禄。”他心有警惕,甚至不自觉用上了敬语。   “你不必紧张,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过来和你打个招呼。”道奇迎着一阵晚风,轻轻咳嗽了两声,赫尔格注意到他虽然站姿挺拔,但体态已经很瘦弱干瘪了,脸色也不太好,咳嗽的时候,道奇颧骨的色斑下面泛起了一层病弱的绯红。   平复了片刻之后,道奇复又开口,语气十分平静自然:“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道奇·林,三区智人特别学校的前任副院长,如今退休赋闲在家,每日变老,安静等死。与此同时,我也是X,赫尔格,很高兴终于和你见面了。”   古柏树梢颤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宴会的热闹隔着一层窗玻璃隐隐约约。赫尔格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之前罗勒和你说过吧,有机会的时候会见面的。”道奇说,“感谢你一直冒险帮助我们,每一日,我们都离计划的成型和最终的胜利越来越近,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赫尔格听到这熟悉的论调,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当然不,”道奇礼貌地问,“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是X!”赫尔格叫出声后才意识到不妥,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是X?”   “是我。”道奇耐心地点点头,“关于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但他不是第一个牺牲者,也不是最后一个牺牲者,我年纪大了,只想一切快些结束,全凭着这一个念头支撑下去,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天。”   赫尔格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道奇是X?X是尼禄从小的老师?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能够说通——他早知道X是智人——能够将手脚伸进城市、伸进一区甚至伸进真理大厦的庆功宴里,X在智人群里必然身居高位。这样一来,在营养剂推广的整副链条中处于关键角色的尼禄和唐麒又都是他的学生,这两人什么性格、什么能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道奇或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还在自顾自地说:“不过就算我死前不能看到种族隔阂消弭的那一天,在我身后,也会有一代又一代的人继续努力。”   难怪X对尼禄的行程了若指掌,赫尔格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信使每次上门的时间都卡得正正好,有一次是因为尼禄临时出门被叫去三区的母校看老师,如此看来,尼禄根本就是被X刻意支开,以方便他们交换情报的。   “你们晚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吗?”道奇问,“后半场的娱乐活动,尼禄会带你参加吗?”   “什么?”赫尔格总算回过神来,慢了半拍才答:“应该不吧,尼禄说他从不参加。”   “是这样的,”道奇却忽然意有所指地眨了下眼,“参加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万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作者有话说:   是他! 第42章 午夜   “什么意思?”赫尔格问。   道奇却语焉不详:“那里有一份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赫尔格还来不及问清楚,说话间,尼禄已经带着食物回来了。好巧不巧,跟在他身后、端着托盘的侍应生正是之前来传信的雅人。这一露台上站着的四个人,一个是密谋计划推翻现有人类阶级系统的智人X,一个是替X跑腿卖命的雅人侍从,一个是被X策反来城市内部偷取信息的兽人,各个心怀鬼胎,彼此不多看一眼,台面下却是暗潮涌动,只有尼禄反倒成了最无辜的人。   “老师?”尼禄有些意外在这里见到道奇。   道奇冲他颔首致意,又恢复了那副严厉的神色:“里面有些闹腾,我安静久了,不太习惯。”   尼禄理解地点点头:“要不要我叫人送老师先回去?”   “不用,”道奇说,“透了透气之后好多了,我先回里面去,不打扰你们了。”   尼禄叫雅人把食物和酒放在一旁的长椅上,好奇道:“你和老师聊天了?”   “嗯,聊了会儿。”赫尔格已经大概猜到他下一句话会是什么,主动交代道:“聊了树。”   尼禄抬头看看古柏,思索片刻后说:“回头我也给你搞一棵,五千多年的可能不太行,几百年树龄的倒是可以一试。”   “你打住,”赫尔格忙道,“你什么习惯,见到点喜欢的东西,就要买回家养起来,就让它生长在原来的地方不好吗?”   尼禄皱起眉来,赫尔格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立刻举手投降:“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树论树,没有潜台词。”   “算了,”尼禄懒得追究,“吃点东西,风一吹都凉掉了。”   两人坐在晚风之中无声地吃了一会儿东西,夜晚却并不怎么安静——里头已经进展到舞会的部分,宴会中喧闹的人声和音乐声隔着玻璃在夜空中飘散。   “晚上干什么?”赫尔格对于道奇的话满腹狐疑,但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庆功宴之后的所谓后半场活动,你不参加吗?”   尼禄闻言有些诧异:“你想参加?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赫尔格老实地摇摇头。   “我也不算完全清楚,简而言之就是智人带宠物出席的特殊派对。举办时间不定,很少有人会公开谈论这个,但名气却一直很大。”尼禄说,“那里大概不会很吵,只是……我不觉得你会喜欢。”   赫尔格明白了,无非就是互相攀比炫耀宠物,再借着派对午夜的淫乱气氛做些不入流的事罢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去那种地方会有什么好处。“但你从没去过不是吗?”赫尔格假惺惺地说,“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来了就走,今天难得我陪你来,不想多玩一会儿?”   尼禄沉默许久,问:“你确定吗?”   “我是无所谓,”赫尔格耸耸肩,“全听你的。”   思索片刻之后,尼禄说:“好,我们去看看,不想呆了随时走。”   大约11点左右,赫尔格回到舞厅中,他的鞋底踩在地板上黏糊糊的,全因原本锃亮的大理石地板已倾洒了不少酒液。他心里觉得好笑——道貌岸然的一区喝醉酒之后,和贫民区的集市酒吧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宴会人群散去大半,道奇自然早已不知踪影,从窗户还能看到一些循环艇驶离的尾灯。大厅内的大水晶灯都关掉了,换成了迷幻闪烁的射光,但剩下的人依旧兴致高涨。现场乐队演奏得满头大汗,舞池边缘有些搂抱在一起的暧昧重影,舞池中央有几对热舞的兽人,周遭围着两圈人——兽人向来情感充沛,肢体丰富,再加上这几位各个样貌出挑,身材火辣,舞动起来十分好看。只是比起作乐,那更像是给主人观看的表演。   尼禄在前头牵着他,越过中庭,回到了入口的玄关处。他朝侍应生比划了一下,对方立刻会意,微微侧身,示意二人跟上他。   他们走入一条幽深的走廊,音乐声被甩在身后,少许壁灯朦胧地映照着花纹繁复的壁纸,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全部吸附,整个空间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喘息的程度。赫尔格手心有点冒汗,想把手从尼禄手中抽回来,在衣服上擦一擦。但对方拽得很紧,他没能成功。   领路的雅人站到一扇电梯门前,按下了颇具复古风味的圆形机械按钮。他示意二人先上电梯,再跟进来关上电梯门,按下楼层。   赫尔格朝尼禄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尼禄没有回答他,只捏了捏他手指作为回应。   电梯门再次打开,雅人侍应生将二人交给候在那里的另一名侍应生,自己回电梯离开了。眼前的新接待是一名黑发绿眼的智人,他穿着修身妥帖的黑色燕尾服,仪式庄重地深一鞠躬,朝尼禄查验了身份,才开始致欢迎词。   “欢迎二位前来,我是您的接待佐川,请问是第一次来洞穴吗?”   尼禄没有问“洞穴”是什么,只点了点头。   对方道:“了解。洞穴里的一切都是私人的、隐私的、安全的、公平的,进入洞穴之前,需要您交出所有能够录音录像的设备,换上我们为您准备好的服装,并遵守洞穴的规则。”   听到规则二字,尼禄显得有些不屑。   “洞穴的规则是团体的规则,凌驾于您和我之上,不论什么身份的人,来到洞穴之后,都只是玩家。”佐川语速平缓,态度不卑不亢,“对于玩家而言,游戏的规则是不容违背的。如果无法认可这点,游戏的乐趣无法保证,游戏的意义也将不复存在。如是那样,很抱歉,我们将很遗憾地不能接待二位进入。”   尼禄有些不耐烦道:“知道了。”   “好的。”佐川略一点头,“首先,我们需要将二位分开,到不同的准备区沐浴更衣。”   尼禄还没等他说完,立刻道:“不行。”   见对方又要搬出那一套游戏规则的论调,尼禄烦躁地一挥手:“知道了,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到准备区后会有专人为您介绍。”佐川说。   赫尔格明白了——有些规则是为了智人享乐设计的,有些规则是为了约束兽人而存在的,自然不能同时告诉他和尼禄。   尼禄担忧地看了赫尔格一眼:“等会儿别乱走,等着我。”   赫尔格冲他笑了笑,说:“里面见。”   尼禄被佐川带向左边的白色房间,而赫尔格被另一位接待带到了右侧的黑色小屋。进去之后,对方示意他脱掉所有的衣物,再前往淋浴间。赫尔格看着对方仔细收走了自己的衣服,有点担心等会儿自己不会得要裸着出门吧。   但结果其实并不比裸着好多少。接待为他擦干了水分,吹干了头发,对于自己身为智人要伺候一个兽人沐浴更衣毫无异状。然后端上了专门的服装——只有一条皮裤和一个项圈,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托盘上。没有内裤,也没有上衣,赫尔格无语地拎起裤子看了一会儿。   “这个项圈内部设有电击装置,如果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对智人发起具有安全威胁性的攻击,场内工作人员会触发电击。”   又是电击……赫尔格已经麻了,问:“如果有授权呢?比如哪个变态智人要求我揍他一顿,因为那样会让他爽,我可以揍他吗?”   出乎赫尔格意料的,对于他的阴阳怪气,接待竟然给与了肯定的回答:“在对方授权认可的情况下,任何事都是被允许的。”   赫尔格忽然觉得里面这个派对有些危险了。   接待又指着项圈中央的石头说:“黑色代表你只属于你的主人,不接受交换;红色表示你的主人接受交换宠物的邀请,绿色表示是公共财产。”   赫尔格闻言不由得一抖:“公共财产……?”   “目前这信号灯是还没有启动的状态,所以是白色,需要等你的主人亲自来给你开启,选择模式。”接待说,“当然,他也可以在今夜任意时刻切换选项。”   不幸中的万幸,赫尔格想,尼禄这小子是个醋精,大概率不会乐意把自己换给别人。   “好了,”赫尔格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对方训练有素,一直显得冷淡但有礼貌。   “这裤子一定得要这么紧吗?”赫尔格拍了拍被皮裤绷紧的大腿——裤腰很低,低到几乎可以看见某些旺盛白色毛发的地步。   “这已经是最大号了。”接待无情地说,“那么现在,我帮您开门,祝您今夜玩的愉快。”   作者有话说:   许愿未来三章都不被锁 第43章 洞穴   房间的出口是一道非常隐秘的门,门缝几乎隐身于深灰色的墙壁之中,接待在旁边的感应器上刷了一下卡,再用力一推,厚实隔音的石门绕中轴线转了180度,前路依旧是一片黯淡。接待示意赫尔格朝前走,但并未跟随上来,只在他身后关上了门。门缝再一次消失了,连带吞噬了所有人造光源,赫尔格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他伸手一摸,才发现周遭围着的是一层沉甸甸的厚重绒布帘子。   赫尔格扒拉了半天也找不到帘子的开口,不耐烦地扬手一掀,洞穴终于映入他的眼帘。   在进门之前,赫尔格已经做好准备,门一开就要面对混乱至极的群|交场面,但事实还算温和——洞穴这个称呼的确名副其实,眼前是一处巨大的白色洞穴,四面无窗,头顶和墙壁之间没有边界,具是曲面的、歪扭的灰白色泥墙,带着岩石一般粗糙的肌理质感。这里被钉在岩石中的老式金属灯堪堪照亮,光影重叠,摇摇晃晃。赫尔格放眼望去,这里是一个洞穴连着一个洞穴,延伸至不知多远的地方。   在他面前不远处,摆着一片宽大的皮沙发,上面翘腿坐着几名智人,许是所谓的玩家。他们穿着统一的衬衣领带,下身是马裤和带金属扣的马靴,显得衣冠楚楚。而他们的旁边,所有兽人都和自己一样穿着皮裤、戴着项圈,唯一的女性兽人穿着皮质马甲,下身好像泳装一样开着高叉。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赫尔格刻意同他们对视了几秒才转开目光,显得自己不那么露怯,他看着旁边毫无动静的白色帷幔,尼禄还没有从里面走出来。   一个智人把双腿从跪趴在他面前的兽人男孩儿背上抬起,走到赫尔格面前。那男孩儿大约跪了很久,起身时没忍住踉跄了一步,但立刻就站稳了,低垂着头跟随在智人主人身后。   赫尔格回过头来——眼前的智人大约三四十岁,个子算是相当高,和赫尔格也差不了多少,他停在赫尔格一步之遥,淫邪的目光毫无遮掩,从他的脸一路流连过胸口、下腹、臀部,再回到他脖子的项圈上。   “很漂亮,”智人评价道,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有主人吗?还是说……你是公共财产?”   赫尔格万万没想到“你很漂亮”这几个字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恶心差劲的一种感觉。他更是死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我有主人的。”   “哦,是吗?”智人懒洋洋地左右扫了一圈,“可我并没有看到你的主人。”   赫尔格不会蠢到去回答他的问题,冷漠地看向一边。   正巧洞穴一侧又走过来一个智人,他身后跟着一个美丽得雌雄莫辩的暗人少年——兽人的基因在少年身上更加强势——他长出了一点角,头发是柔顺的暗金色,赫尔格注意到,他项圈上的宝石是红色的。   接受交换邀请。   “他属于谁?”新逛过来的智人问。   “不知道,这小家伙说自己有主人了,”高个儿智人说,“希望他的主人快快出现,认领走他,不然……这里的人不介意先替你的主人帮你做做准备。”   赫尔格眉头一皱,下意识反问:“什么准备?”   “第一次来?”高个儿智人笑起来,“太棒了,这简直不能更令我感兴趣了。”   “当然……是被|||操的准备。”智人说着朝赫尔格的脸伸出手来,当指尖和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的,赫尔格毫无预警间猛然发难——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拳头已带起一阵风,挥中了高个智人的面门。   赫尔格出拳动作实在太快,饶是场边一直有工作人员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互动,按下电击开关的动作仍是慢了半秒。电流卸掉了赫尔格出拳的一部分力道,不然那智人必得休克几十秒。但对方仍被揍飞出去,摔在沙发的边缘,后脑好险没有磕到茶几,他身后的兽人男孩儿惊恐地大叫起来。赫尔格还来不及进一步动作,电流已从脖颈处顺着脊柱炸开在他四肢百骸,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的鼻子!你弄断了我的鼻子!”智人被七脚八手地扶起来,人中和下巴全是鼻血。他勃然大怒,又叫又痛,越叫越痛。   很好,他刚进入这里的第一分钟就惹了事。赫尔格事不关己地想,这可不怪他,谁叫尼禄动作那么慢,   他的肌肉还在抽搐,短时间之内做不了什么,但四周仍不远不近地围了好几个雅人接待,提防着他。赫尔格缓缓从地上坐起,看见高个儿智人被带回到沙发上坐好,他恼怒地挥开一个过来给他清洗伤口的雅人,拽过身边的兽人男孩儿。男孩儿立刻会意地伸出胳膊,用指甲划开一道口子,喂到他主人面前。智人低头喝了,多余的鲜血从胳膊一路流到男孩儿手背,赫尔格还第一次直面这种纯然的“进补”现场,感到一阵反胃。   “我不会放过你,”那智人恶狠狠道,“我很期待你在我身下摇屁股的样子。”   “好了好了,谁叫你自己不小心。”慢一步进入房间的智人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对他的暴力行为面露警惕,反而饶有兴致道,“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漂亮的小家伙,我不知道你野性十足的下马威是否是表演的一部分,但你的确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围着赫尔格走了半圈,挨得很近,但始终没有触碰到他,像是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你要知道,没有主人来帮你打开宝石模式,在洞穴里,你就是公共财产的一部分,我们多得是办法叫你无法反抗,甚至不想反抗。”   赫尔格虚起的红眼释放出危险的光芒,但他的肌肉仍处在电击的后遗症里,如果反应不够迅速,还碰不到对方就会被再电一次。那样他就是完全的羊入虎口,处境危险了。   “如果我是你,琉,我不会碰他。”一个声音自反方向的洞穴回廊响起。   赫尔格费劲地扭过头,看见了熟悉的二人组——唐麒身后跟着小海,二人也换上了这里特定的服装,施施然踱步过来。他打量了一下现场的状况,咋舌道:“看来我错过了一场精彩好戏。”   “唐麒,”那人略显意外地看着他,“你不会要说,这个家伙也是你带来的吧。”   “你们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谁吗?”唐麒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刚才在宴会上还不够招摇?”   招摇?赫尔格简直无法理解,他觉得自己和尼禄是整个宴会上最低调的两个人。   那智人依旧显得不明所以,唐麒又道:“就算要惩罚,也得等他的主人来。我想你不会想要得罪那个人,毕竟至少咱俩的生意可都是取决于他。到头来,惹得人家不高兴了,搞不好整座城市都会骂你。”   “是厄尔森?”这下子,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在一旁止血的高个智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又如何。”   “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唐麒说,“弄坏了他,就等着赔一个亿吧。”   他说完后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把赫尔格从地上拽了起来,迅速说道:“趁着你家主人来之前,我先带你随便转转吧。”   唐麒刻意无视身后还在意图叫嚣的人,趁乱将赫尔格带离入口的洞厅。顺着回廊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才又开口道:“没想到他真的把你带来了,虽然我刚才是有和他提议过,不过看他那个表情,我还以为完全没听进去呢。”   赫尔格这便想通了——尼禄能够迅速接受来洞穴的提议,想来之前唐麒已经做了一半的游说工作。   “我也能够想象,带你来这里玩的想法是多么有诱惑力,”唐麒冲他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很多不够服从的兽人从这里走出去之后,都成为了最称心如意的宠物、伴侣、仆人,随便你想怎么称呼这种关系。如果他想要将你完全驯养,你们必须从单独相处的空间走出来,接受外界的刺激和审视。”   赫尔格满腹狐疑地瞪着唐麒,试图从他轻浮的外表和自来熟的态度下辨别出一点别的什么。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赫尔格忍不住问。   唐麒大笑起来:“没有,只是一点同学爱罢了。”   “趁着尼禄还没来,我带你参观……”唐麒话头一收,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失望,“啊,他来了。” 第44章 羁绊   尼禄从狭长扭曲的甬道尽头走来,他的衬衣工整地扎在马裤里,显得肩宽腰细、双腿笔直修长,皮靴踩在岩石质地的地板上有节奏地咔哒作响。尼禄身上那种纯真无辜的气质一扫而空,眉眼锋锐十足,还带着一丝烦躁。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看见赫尔格之后略微松了一口气,加快步伐走过来。   “好了好了,别皱着眉,来玩就要开心一点。”唐麒说:“我正要带你的小宠物四处转转呢。”   唐麒看起来比尼禄年长一些,大约和自己同岁,但从身形上仍然有差距。被这样一个人一直叫做小宠物、小家伙,就连刚才那个高个儿智人也是,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赫尔格无语得很。   “整个洞穴成一个环形,起点和终点都是你们刚才过来的入口洞厅,然后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会依次经过家具区,休息区,礼拜区,受刑区,娱乐区等等,等会你们可以自由探索。”唐麒忽然刹住脚步,手指在赫尔格胸前虚晃了一下,“哦,对了,你也许想要调一下这个的颜色。”   “进来的时候应该给你介绍过吧,黑色宝石表示有主人且不接受交换,”他比划了一下小海的项圈,“红色表示接受交换的邀请,绿色的是公共财务。像是这样没有调模式的初始状态,很多人会乐意将之理解为公用物品。”   尼禄经由一提醒,半秒犹豫也没有,立刻将项圈切换为黑色。他顿了顿,迟疑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赫尔格还来不及解释,唐麒又说:“我相信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想要征服他,洞穴里有专属此地的规则,你必须要捍卫他的所有权。”   不止尼禄,连赫尔格也皱起眉头——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尼禄的身板儿,盘算着他和其他智人相比有多少胜算。   唐麒见状即刻了然地笑起来:“武力值并不是一切,虽然这种传统原始且暴力的方式的确仍然挺受欢迎。”他朝赫尔格神秘地笑笑,手指搭在鼻梁上点了点,赫尔格抿紧嘴唇。   尼禄不满他俩之间暧昧的互动,像是赶苍蝇一样冲唐麒挥了挥手。   “那要怎么办,”赫尔格问,“要比心算数学题吗?”   唐麒忍不住又爆发出一阵爆笑:“是靠你,靠你的表现。你得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宠物,你越是完美,对你的主人越是忠诚,越能彰显你主人的实力。”   赫尔格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在这里,牵引芯片的精神控制虽然允许,但被认为是不入流的手段。”唐麒解释道,“兽人天生就不适合被驯养,即使平日看起来好像乖巧听话的宠物。一旦脱离了精神控制,很多会原形毕露、露出马脚。”   “管你在外面是一区的谁,不能完全驯服自己宠物的主人,在这里是不被瞧得上的。”唐麒说。   “主人。”小海沉默了一路,此刻却适时地插了一句话。她双手搭在唐麒肩膀上,凑上前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吻,而后报以甜蜜的笑容,表明自己的百依百顺。唐麒懒洋洋地笑,伸手搂了搂她的腰,接受了她的示好。   赫尔格乍一听这条件,觉得根本不算什么考验,转念一想却明白了——除了那些像小海一样出生在城市里、从小就要看人脸色长大并早已接受了自己命运的兽人,其他那些从野外被猎人捕获贩卖的兽人,面临的必然都花样百出的高压和惩罚。但尼禄几乎从未对他用过精神控制,只除了一次——之后还追着道了好几天的歉,所以对于赫尔格而言,有没有精神控制根本没差。   “当然了,捍卫主权是相互的。也有一些兽人本就想要择木而栖,换个东家。”唐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遇到更加吸引人的、看起来能成为更好主人的智人,也会摆脱主人去讨好别人。如若对方成功被取悦,自己主人多半会忍受不了这种羞辱,将兽人随手转价卖掉。但是这样做也有风险,不能成功易主的话,回去少不了苦头。”   什么扭曲畸形的竞争环境,赫尔格不屑一顾。   唐麒得意地说:“所以你也要看好我的老同学,你看,已经有很多双红眼在打量他了。”   赫尔格想到此前桑克斯的话:先生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谁稀罕啊,赫尔格有点不满自己会陷入这种古怪的比较,人类本身就不该有主人吧。   “你对他太温和了,”唐麒对尼禄说,“在这里,这种温和是有风险的。他不服从和不礼貌的时候,你得要适度地惩罚他,不然有很多人不介意帮你做这件事。”   “我看谁敢,”尼禄说,“我爱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   唐麒摊开手表示不关我事:“好了,免费的解说导游时间到此为止。”他示意小海跟上,回头冲二人抛了个飞吻,“接下来,我要去玩了。”   甬道中只剩下尼禄和赫尔格面面相觑,尼禄上下看了看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赫尔格笑起来,问:“不好看吗?”   “好看,”尼禄说,“就是……”   尼禄看样子想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给他穿,赫尔格连忙摁住他:“你可别,你就穿这个吧,挺帅的。”   尼禄不自在地摸了摸腹部的衣料,咕哝道:“这地方谁装修的,是高迪嗑嗨了药之后设计的吗?”   赫尔格原本神经极度紧张,看见尼禄之后却完全放松了下来,问:“往前走着转转吗?”   “嗯。”   两人并肩走在幽深的洞穴中,这里完全没有自然光,很难产生时间流逝的概念。不久后,前方光线亮堂了一些,有对话的人声传来。   面前是三个洞厅连成一片,赫尔格率先看到的是一个跪坐的女性兽人,他摆出如同朝圣一般的姿势,双手摊平举在头顶,拖着一个液晶屏幕。他面前的智人翘腿坐在扶手椅上,翻看屏幕上的内容,并不搭理兽人,只把他当一个电脑架。   这一侧的洞穴中,有一男一女两个智人并排坐着聊天,面前四肢着地跪趴着两个兽人,一个背上架着主人的双腿,一个背上搁着茶杯,水面一动不动。   聊天的二人抬起头来,和赫尔格对视上,停止交谈,赫尔格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这里有点变态,”赫尔格凑到尼禄耳边悄声说,“快走。”   二人再次前进,来到下一个区。这里人更多,热闹不少,一侧设立着吧台和台球桌,一眼看去像是一个什么开在防空洞里的地下摇滚酒吧,另一侧摆着按摩床和躺椅,有好几个智人围在一个按摩床周围,看得目不转睛。   赫尔格上前凑热闹,发现是一名女性兽人在给自己的主人进行精油按摩。这女人实在非常漂亮,风情万种,连小海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头顶的弯角形状优美,内卷成绵羊角的弧度,银色的长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随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在空气中微微摆动,撩人心弦。她的红瞳宛如美酒,睫毛微微下垂,目光随着手指移动。   按摩已经进行到接近尾声,她用自己的双手近乎痴迷地膜拜着主人的每一寸肌肤,周围这样多双目光,完全影响不了她一分一毫。她最终跪到床的一侧,轻轻揉搓智人的手心,并在他每根手指上都烙下虔诚的吻以作为结束。智人睁开眼来,赫尔格惊讶地发现,他看她的眼神也十分温和,甚至充满了爱意和怜惜。   “你做得很好。”智人亲了亲她的头顶,轻轻一动手指,女兽人便会意地拿过来毛巾,为他擦拭身上多余的精油,并服侍他穿上衣服。   女兽人的项圈是黑色的——她的主人不接受交换,但毫不介意其他人赤裸裸的目光,赫尔格觉得他甚至十分欢迎这种带着嫉妒的注视。而那名女兽人因为自己的美丽被主人完全拥有并得以尽情展示,充满了骄傲。   赫尔格下意识回过头来看看尼禄,发现尼禄果然也被这一对主仆之间特别的羁绊所深深吸引。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名智人走到一旁坐下,女兽人习惯性地坐进他的怀里——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尴尬亦或恐惧,只有满满的爱意和崇拜,只映照着她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尼禄发出想要的声音 第45章 象山   按摩表演结束,围观的人群散开,整个洞厅里又变得闹哄哄的。尼禄缓缓收回目光,垂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尔格没有催他,随意地四处打量,忽地和一张面孔对视上,不由得一愣。   对方倒是早就看见他了,用一种阴翳且嗜血的残忍表情盯着他,鼻梁处还高高肿起,嘴角也破了一道口子,正是之前被赫尔格一拳砸中面门的高个儿智人。他发狠一拽狗绳,跟在他身边的兽人少年猛地向前扑去,噗通跪伏在地,膝盖骨和地板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尼禄闻声看了过去,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赫尔格的主人。   “走吗?”赫尔格不想和这人产生更多交集,贴在尼禄耳边问,“再往前转转。”   尼禄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嗯?好。”   尼禄刚答了话,高个儿智人却忽然拉着兽人少年的项圈后面,将他勒得拽起来。那少年下意识想要从前面抓住项圈缓解压力,手举到一半却不知道响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地放下了。   少年被拉扯得东倒西歪,朝他俩的方向走来,靠近之时,尼禄虽然皱着眉,但也没有躲开避让。那少年蹒跚过眼前的时候,朝赫尔格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便被摔在台球桌上。他肚子磕了一下桌角,瞬间疼出一头冷汗,高个智人从他背后栖身而上,将他死死压在桌上。   赫尔格:“!”   想来是过去已有过太多被教训的惨痛经历,少年根本不敢大肆反抗,只得回过头来乞求地看着他的主人。他非常轻微地挣动了一下,立刻换来一个耳光,被打得偏过头去。便只得死死地扒住桌沿,咬着牙,盯着绿色的绒布桌面默默忍耐。   无数目光就此汇聚过来,其中不乏饶有兴致的凑热闹,但大部分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关己。高个智人当着众人的面,将此前从赫尔格处受到的羞辱毫无保留地发泄在了无辜的宠物男孩儿身上。那男孩儿只有一般雅人身高,嗓音还细细的,痛得轻声呜咽着。他背后的恶劣智人握着男孩儿尚且稚嫩的兽角,双眼却一顺不顺地紧盯着赫尔格,不难猜测他是在想象自己身下压制着的是谁。那道目光好像毒蛇的信子、亦或蜘蛛的网,又缠人又恶心。   “怎么了,”尼禄总算觉得实在太过古怪,“我进来之前,还发生了什么吗?”   赫尔格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自己再一次将这个混蛋揍翻在地的冲动,饶是他也明白——对方如果触碰了作为“他人所有物”的自己,被反抗是一方面,他若是在对“自己的所有物”做任何事,哪怕是杀了他,任谁也说不了什么。   尼禄牵着他,拉开数层暧昧的帷幔,走到旁边一个偏小偏暗一点的洞穴中,再一次眼含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赫尔格一屁股坐在柔软的长沙发上,三言两语讲了进门时候的事,尼禄刚听没几句话,脸色就难看起来,听到唐麒过来解围时也没有好转。   “对不起……”尼禄轻声道,“我都不知道,我在换衣服准备的时候多问了些关于这里的事,没想到你先出来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道什么歉。”赫尔格说。但神奇的是,尼禄简单的几句话,竟然让他的心情立刻就不那么糟了。   “不过这混蛋还是这么粗俗……”尼禄自言自语了一句。   赫尔格略吃惊道:“怎么了,这人你认识?”   “嗯,那人叫象山,是以前研究所的项目负责人,”尼禄说,“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后来回研究所继续工作的时候,他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   “但是,”尼禄话锋一转,“大概是三四年前吧,他因为偷用制药厂原料,非法售卖违禁药物被我给揭发了,被赶出了研究所。摇钱树没了不说,连在一区都混不下去,花了不少钱,勉强混了个二区的工作,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还以为洞穴是个什么高门槛的俱乐部,也不过如此嘛。”尼禄颇为不屑道。   赫尔格闻言更吃惊了:“那他岂非恨你入骨?”   “所以他之后肯定还会找你麻烦的。”尼禄说,“不过刚进门的时候,他应该也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那么也有可能就是单纯看上你了。”   赫尔格“唔”了一声,倒不是特别担忧自己的安全,只是……   那瘦弱少年从面前经过时,那双红眼中充满悲哀、带着些许嫉妒以及一丝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求救,好像被火烙在了赫尔格脑子里。   “那个男孩儿……”赫尔格迟疑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尼禄却立刻就明白了:“你想救他?”   赫尔格倒是不大确定了,问:“可,可以吗?”   尼禄沉思片刻之后:“也不是不可能,但是……”   “但是?”赫尔格凑近了些,两人在昏暗的洞窟中贴得很近,窃窃私语,就算有人路过,从微微扬起的纱帘中窥探进来也不会怀疑什么。   “如果今天救下了他,就得负起责任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并且得保证他有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如果不行,他未来要么会落入其他贩子的手中,前路未卜。但更大的可能是,会被象山抓回去,用无法想象的残忍方法折磨死,”尼禄摇了摇头,“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象山这个人前科累累,就连以前在试验所的时候,对待那些实验体兽人……”   尼禄思忖片刻,选择了一下措辞:“实验体被无节制地榨取也就罢了,时代所限,但在实验要求范围之外的各种虐待,完全就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了。何况都到了最后,还要进行非人道的销毁,这不是毫无必要,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尼禄所用的“虐待”一词相当含混,但完全无法控制赫尔格立刻走向黑暗的想象力。   尼禄叹了一口气:“何况,今天在象山手中受苦的是他,明天还可以是别人,救不完的。”   赫尔格却还在想他之前的话——研究所负责人……对实验体的折磨……最后的非人道销毁……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我知道了。”赫尔格沉声道,心里已有了主意。   尼禄点点头:“别太担心,我会想想办法的。”尧鳐 第46章 礼拜区   象山是谁,尼禄无需和他描述再多,赫尔格也清楚得很,尼禄密室里那具消瘦骨感且伤痕累累的尸体已经诉说了太多。想来估计二人的结怨在那时已经种下——尼禄看不惯象山折磨实验体的行为而帮助兽人逃跑,回头又让对方失去了研究所的工作,而今时今刻,阴差阳错的,自己刚一进门就被这人找了麻烦。赫尔格低着头,残忍的杀意在红眼中一闪而过,走在前方半步的尼禄并没有察觉。   “前面怎么这么多人?”尼禄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怪地方。”   赫尔格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唐麒此前所提到过的礼拜区。整个岩洞挑高惊人,由无数细长立柱和穹隆顶架支撑着。宽广的大厅内呈圆弧形设立着数圈桌椅,每把石凳上都铺着柔软的白色羊皮,前面是一整排钢琴形状的木桌。桌椅面朝的方向是主教台,背后悬挂的却并非耶稣受难像,而是一头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山羊雕像。整个礼拜室没有一丝宗教的神圣感,反而充满了邪祟的气息。   赫尔格在人群中果然看见了唐麒和小海,对方也看见了他,冲他招了招手。他路过告解室的时候,耳朵捕捉到一些细碎的撞击声响——有人在里面做爱。   “来坐。”唐麒示意旁边的座位,“洞穴的表演,不容错过。”   “没兴趣。”尼禄扭头就想走,但被唐麒摁住肩膀坐下了,“诶,你这人,怎么小小年纪却总是如此古板,像个老头似的。”   “让你来洞穴是散步的吗?”唐麒说:“给我老实呆着。”   尼禄满脸不情愿地坐下了,赫尔格坐在他身边,不一会儿,灯光骤然熄灭,原本闹哄哄的洞厅瞬间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在这封闭的奇异环境之中,自发形成了一股狂热又妖异的氛围。   主教台亮起了一束顶光,一个身披头蓬、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上台,张开双臂,复又合拢胸前,朝所有观众鞠了一躬。   “他”从腰间抽出一条三股鞭,朝天一扬,猛地一甩,抽在地板上,清脆的声响在洞穴中荡起阵阵回音。   舞台的一侧响起了铃铛声,一个兽人从角落里迎着光照四肢着地地爬了出来,他抬起头来,冲着观众发出响亮的“咩”。   赫尔格翻了个白眼,朝旁一看,意外看见了象山也坐在观众席中,就在前排右侧。那名兽人少年似乎不见踪影,赫尔格探头一瞧,才发现少年正蹲在木桌下,头埋在象山裤裆处。   赫尔格晦气得赶紧收回目光,此刻舞台上的人已经敞开了斗篷——那是一具曼妙的暗人女性酮体。她摘掉斗篷,露出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孔,睥睨台下一众智人。她披风下几乎什么也没穿,只有一道黑色的皮带勒住酥胸,踩着黑色高跟长靴,骑到兽人背上,用鞭子勒住他的脖颈。   赫尔格偷偷看了尼禄一眼,发现对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并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凑过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赫尔格余光忽然一动,说,“我想上厕所。”   “我陪……”   “你坐着吧,我就上个厕所你跟着干嘛,”赫尔格立刻打断他,“就这么大个地方,我跑不了的。”   “我不是那意思。”尼禄鼓着脸不太高兴。   赫尔格忍不住亲了亲他的侧脸:“马上回来。”   尼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轻易地被讨好了,点头道:“等你。”   赫尔格脚步轻快地闪身躲进了黑暗之中,像一只草丛中匍匐的猎豹,而前方摇摇晃晃走着的,正是象山。   象山拐了个弯,来到灯火通明的洗手间,站在小便池前面开始放水。他稀稀拉拉地尿了一会儿,赫尔格趁机观察了一下两侧洞穴——都是空的,估计大部分人都去看表演了,洗手间里也没有工作人员,估计是为了隐私考量。   非常好。   象山放完了水,站到洗手台前,没有开水龙头,只是撑着台盆不住头晕犯恶心,许是之前喝了太多酒。他埋头闭了一会儿眼,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震愕地从镜子的反射中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赫尔格。   赫尔格冲他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虎牙。   下一刻,象山的头发从后脑被抓住,狠狠往前一撞,镜子顿时碎成蛛网。   象山张大嘴,惨叫声还没来得及脱口,赫尔格已经一手捂住他的嘴,膝盖一抬,狠狠地撞上了他柔软的胃部。赫尔格迅速放开手,揪着象山的衣领朝旁边一转,象山“哇”地一声吐到洗手池里。   赫尔格打开水龙头,秽物随水冲走,水流声也进一步掩盖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赫尔格一手揪住象山的衣领,将他提得几乎双脚离地,扔进了厕所隔间里,跌坐在马桶圈上。   象山挣扎着正要起身,却被赫尔格一脚踩在裤裆处,吓得不敢动弹。赫尔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放你从这里走出去,你一定还会回头找我麻烦吧。不如就干脆先把你这玩意儿割掉,再塞进你嘴里,吊到祭坛上,做个新装饰物。”   象山双眼盛满惊恐,飞快地摇了摇头,说:“不会的,我之前只是不知道你有主人,那是意外。洞穴里发生的事一定要留在洞穴中,不能带出去,这是规矩。”   “是吗?”赫尔格装作思考的模样,“可外头的人并不这么想。你在门厅处的所作所为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现在又尾随我的厕所来,纯属明知故犯,被我反抗之下误杀了,也是情有可原吧。”   “不行!不可能!你杀了我,你杀了一个智人的话,这性质可不一样!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象山忙道:“就算是厄尔森也保不了你,他不得不在压力之下被迫将你处死。”   赫尔格状似懊恼:“杀你这么个垃圾智人也不行吗?我怎么不信。”   象山趁机想要挣动,又被赫尔格一拳掼到墙壁上,象山满脸青肿,鼻梁和嘴角又破了,血滴满衬衫前襟。他在剧痛下愤怒极了:“垃圾!畜生!你完蛋了!你敢杀我试试!”   “那我呢?”   两人同时一怔,赫尔格几乎是瞬间就识别出了这道嗓音,猛地回过头来,发现洗手间的门外站着的正是尼禄,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赫尔格暗道不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还是被尼禄。他下意识觉得兽角内的芯片阵阵幻痛,连忙松开象山,讪讪地走出来,低声解释道:“我没想真杀他,只是想给他个教训罢了。”   尼禄脸色阴晴不定,实在谈不上高兴。他摊出手心,却没有怪罪赫尔格,只说:“把手给我。”   赫尔格满腹狐疑地伸出手,尼禄从马裤兜里掏出一张方巾,将他指节上的血细细擦干净,说:“去洗手,脏死了。”   赫尔格心里打鼓,只能老实去洗手。   这是……没有要收拾他的意思?还是准备回家后再秋后算账。   下一刻,尼禄却对还瘫软在马桶上的象山说:“你碰了我的兽人。”   象山茫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是没长眼吗!是你的狗不由分说把我暴揍了一顿,什么叫我碰了他!”   尼禄不为所动,一字一顿道:“你,用你肮脏的血,碰了我的兽人。”   赫尔格闻言也回过头来,只见尼禄从马靴里掏出一把细长的匕首——这匕首做工繁复,想必装饰作用远大于实用性,但刻着一道血槽,估计是方便智人用宠物进补用的。他以刀尖抵住象山的喉头:“为了保卫我兽人的所有权,对于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错手杀了,谅也没人会惋惜吧。” 第47章 之死   赫尔格瞳孔微微撑大,尼禄的动作在他眼中好像被放慢成一帧一帧,刀尖“噗呲”一声刺入了象山的喉头,大量鲜血顺着血槽喷涌而出。象山后知后觉地露出惊愕之色,双手抬起,茫然地摸了满手鲜血。   赫尔格一步上前,环抱住尼禄的胳膊将他向后抱离,躲开鲜血喷溅的现场。赫尔格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源源不断地从象山指缝间溢出。他的衬衣瞬间浸成深红,湿哒哒地透在胸前,双腿抽搐地挣动着,皮靴的跟却在地板血液上不断打滑。象山身子一歪,头重重撞在洗手间隔板上,从马桶盖跌落下去,坐在一滩仍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上。   赫尔格没有想到事态竟然迅速发展成了此种情况,象山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没事,这人死有余辜,他在心头默念了一句,努力摒弃掉其他的杂念。   赫尔格迅速把尼禄扳成正面,上下扫视,问:“你身上沾到血没?”   尼禄闻言也低头看,抬起胳膊给他看,说:“有一点,袖口。”   赫尔格立刻拉着尼禄到洗手台边,挤了一大坨洗手液干涂在袖口的血迹上,揉搓了一下,再用清水冲掉——血迹变成了一片浅粉色,效果不太好。赫尔格有些发愁:“这下怎么办,血弄得到处都是,这种地方尸体也很难处理掉,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尼禄张开双臂抱了抱他,湿漉漉的冰凉袖口贴在他背上:“别怕,我不会让人对你怎么样的。”   “不是我!”赫尔格说,“死了个智人,这不是小事。”   “为什么?”尼禄问,“我进来的时候可是签署了协议,说洞穴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后果自负。”   尼禄的手指点了点赫尔格脖子上的黑色宝石:“谁让他乱碰别人的东西。”   赫尔格忽然不自觉地有点发怵——尼禄占有欲强又爱吃醋的事他虽然早就清楚,但也没想到会到这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地步。他不敢想象,如果尼禄有朝一日发现自己对他的欺骗和背叛,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这话我信,但外头的人……”赫尔格回头看了象山已经不动弹的尸体,“算了,先离开这。”   他尽量不要踩到血迹地、小心翼翼地取下尼禄插在象山脖子上的刀——又是一股血涌了出来,他将刀清洗干净,收回到尼禄靴子里,探出洗手间瞄了一眼:“不行,外头都是监控,一核查时间线就逃不掉了。”   他心里清楚,尼禄对象山的怨憎很大一部分应该来自于对方施加在“前代”身上的折磨,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不该为了我杀人。”   尼禄认真地说:“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赫尔格笑了笑,红眼中荡起一纹不易察觉的伤感,主动伸手牵住尼禄:“先回到表演厅去吧。”   二人返回礼拜区,舞台上的表演已经趋于白热化,穿着各类神职人员服装的演员——自然是异常暴露的版本——已经交缠做一团,灯光明明灭灭,一场淫乱又亵渎的祭祀即将到达顶峰。唐麒见二人离开了那么久,又牵着手回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不能做,非得把表演都错过了。”唐麒咧着嘴打趣道。   “刚在厕所遇到象山了,”不料尼禄开门见山,“他手脚不老实,发酒疯,我不小心把他杀了。”   唐麒的脸僵住了,赫尔格也是措手不及。   “什么意思,你可别吓我。”唐麒凑近了小声说,周围闹得很,他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洞穴的规矩,黑色代表不接受交换,”尼禄回忆着进门前听到的洞穴规则,“如果发起挑战,双方都要接受失败的后果,不论什么后果,都得承受。”   唐麒瞪大了眼,不赞同道:“‘挑战’可是一种很正式的决斗方式,我不认为有任何人会相信你们在洗手间里、在没有见证人的场合下所开展的斗殴……或者叫虐杀?算作挑战。”他手扶额头:“我真是服了你了,怎么前一秒还和老头一样事不关己,下一秒就杀了人。”   小海把尖尖的下巴搁在唐麒肩膀上,天真地问:“你主人是为了保护你才杀人的吗?”   唐麒推了推她:“你可别捣乱。”   “那会发生什么事?”赫尔格着急地问,“会上法庭吗?这算什么,故意杀人?正当防卫?尼禄会面临什么处罚?如果是我杀的呢?反正厕所里也没有监控。”   “如果是你当然更糟糕,”唐麒说,“你绝对会被不由分说地要求处死。”他顿了顿,又迟疑道:“但或许按照洞穴的规矩,会要求你的主人非常、非常严厉地责罚你。所以……到底是谁杀的?”   “是我。”   “是我。”   赫尔格和尼禄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尼禄又重复了一遍:“是我。”而后从马靴里掏出匕首:“凶器,虽然洗过,但估计缝隙里还能检测出血迹。”   唐麒一把按住他的手:“我的祖宗,你可赶紧给我收起来吧。”   几人话才说到一半,厅外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不是那种带着痛苦或掺杂愉悦的尖叫,那种叫声在洞穴司空见惯,而是纯然惊吓的尖叫。   “啧。”赫尔格咬了咬牙,“被发现了。”   尼禄立刻站起身来,赫尔格和唐麒同时道:“你干嘛?”   “自首啊,”尼禄说,“自卫的说辞只有第一时间阐明证词才有效,如果被通过监控再找出来,那时候的解释只像是狡辩。”   虽然不情愿,但赫尔格认为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道:“我跟你一起过去。”   “等等,”唐麒忽然拉住他,“你表现得,嗯……不要攻击力这么强,就是……柔弱一点。”   赫尔格无言地俯视着他。   唐麒打了个响指:“小海。”   几乎是一瞬间,全程几乎没有参与讨论的小海忽然嘤咛一声,扑进唐麒怀里——她肩膀微微颤抖,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点凌乱的发丝挂在眼睫上,红眼波光粼粼,泫然欲泣。   唐麒摊开手:“就像这样。”   小海一秒收起所有表情,变成倨傲的冷艳模样:“谁让你碰我的,能碰我的只有主人!”   “好了可以不用演了。”唐麒说。   “哦。”小海无聊地应了一声,又开始研究自己的指甲了。   “难度有点大……回头找你报个班。”赫尔格无奈道,“况且在进门的时候我揍他一拳的事估计马上就要传开了,现在要演这个也晚了点吧。”   “也对。”唐麒跟着站起来,“走吧。”   象山的死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是高规格邀请制的封闭环境之下,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礼拜区洗手间,最重要的是——兽人和暗人被玩死的事或许上不了新闻,但这次死的是个智人,事件严重性非同小可。   礼拜区的表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没有诡谲的音乐作为背景,气氛却空前地紧张。   “没有目击者吗?”一个智人问,“这人刚死没多久吧!”   接待员眼中也不乏惊慌,但至少态度还算镇定:“我们马上去调监控。”   “看这伤口,很明显是被兽人的指甲割了喉!”另一人说——赫尔格立刻认出他就是此前在前厅处找麻烦的另外一人,“我猜肇事者和他脸上的伤来源相同吧,那个兽人是没有拔指甲的,我看得很清楚!”   “调出监控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真是败兴,这个宠物被处死就不说了,主人也得接受惩罚,至少要从洞穴的邀请上除名!”   “不用了。”尼禄出声打断了所有人的七嘴八舌,“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数十道目光立刻集中过来。   尼禄没有着急开口,直到所有议论的声音在等待中逐渐减弱,直至安静,尼禄才施施然轻启嘴唇。   他指了指自己:“第一,我带来的宠物,他的服从和忠诚是只针对我一个人的,难不成我还要为了这里其他废物的安危负责吗?”   他话刚一出口,四下立刻一片哗然,尼禄却根本不为所动:“不要逗弄马戏团的狮子,这种三岁小孩儿都明白的道理,这位……先生却不懂。看起来对驯兽师再乖巧的狮子,那也是狮子。挨一拳是轻的,被咬掉头也是无可厚非。”   “你说什么!”   “这人是谁?”   “太过分了,你的意思是你宠物随便杀人你也不管了?”   “并非如此,”尼禄说,“没有物理接触的前提下,他不会进行任何反抗。我厌恶他被其他任何人触碰,这是我的教育,也是我的自由。”   众人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确,此前在前厅的时候,面对象山的言语挑衅,赫尔格并未理睬,直至对方摸到赫尔格脸的一刹那,他才将象山一拳揍飞。   不过,这细节尼禄是怎么知道的?赫尔格猛地反应过来——难不成自己真的在潜移默化中被他的“教育”所引导所控制了?他忽然想到之前因为罗勒的触碰而大发雷霆的尼禄,和后来无意识一直在规避其他人肢体接触的自己,顿时背后一阵阵发凉。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一个智人大声质问道。   尼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众人再次摸不着头脑。   “我刚才说的,这是其一。”尼禄慢条斯理地说,“彼时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进入洞穴,所以未能调试项圈宝石,即使有什么摩擦,也可以勉强算作误会。但是,当我把宝石调试成‘不予交换’的黑色之后,这人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这份拒绝,恕我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和一个醉鬼解释纠缠。”   “总之,人是我杀的,虽然并非我主动挑起矛盾,但人的确因我而死。”尼禄将匕首丢到地上,离象山的尸体就一步之遥,“我认可洞穴的规则,也接受相应的惩罚。各位,请便吧。” 第48章 准备   “强词夺理!”有人说,“为了一个低贱的宠物,却夺走了一个智人的命,这种事情不严惩,以后我也再不会来这里了。”   “有人认识这位先生吗?”雅人接待试图在众多情绪化的质疑之中发出一丝理智的声音,“快去调名册。”   “我认识,”唐麒出声道,“这人叫象山,此前因为非法制药以及贩卖毒品被一区驱逐了,已经有日子没见过了。”   “啧。”   “贩||毒啊……”   “人渣……”   人群中响起窸窣的讨论——在百分之百的智人人口都不同程度依赖营养剂的城市,制卖假药是最令人不耻的犯罪,唐麒没有把内情说得太清楚明白,刻意留给他人解读。   此前找茬的智人仍在拱火:“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作为理由,这完全是恶性杀人事件……”   “好了好了,他不是说了,按照洞穴的规则处理吗,”唐麒适时地打断他,朝尼禄问:“所以,你想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此事因为宠物而起,虽然过程情有可原,但结果是触目惊心的。”这时开口的,正是此前那个带着美艳宠物表演按摩的智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去刑罚区,在众人的面前对你的宠物进行应有的惩罚。如果能够让大部分的玩家都认可‘处刑’内容,那么这事就在洞穴结束,以后便不要再提。”   说话的智人看来在洞穴有一定话语权,他话音落后倒是没有人再起哄了,尼禄蹙着眉,抿着嘴唇,似乎对这个提议不太满意。   赫尔格看不下去,凑到他身边贴着耳朵说:“就这样吧,去那个什么刑罚区,你就象征性地惩罚我一下。”   “不行。”尼禄说。   “什么不行,这事本来也是因我而起,是我的责任,现在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赫尔格说,“如果不能在洞穴内部解决,出去了反而更麻烦。”   尼禄固执地说:“就是我的责任。”   “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犟,”赫尔格难免着急:“这么偏袒我毫无意义。况且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杀了那个人,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尼禄平静地说,“你是我的。”   赫尔格倏然安静了,那一对羁绊深厚的主仆互动忽然闪过他眼前,又宛如洗手间的镜子一般碎裂了。他于众人面前半跪下来,拉起尼禄的手指亲了亲。   “我是,”赫尔格说,“现在,请你在众人面前惩罚我吧,这是我应得的,也是你该做的。”   尼禄低头俯视赫尔格,眉头略微松动了一些。赫尔格心里非常清楚,按照尼禄的性格,他不怕任何威胁,但唯独不能接受惩罚通过别人之手、施加在自己身上。   “好吧,”尼禄终于松口,“我需要准备一下。”   按照洞穴的规矩,宠物受罚需要全裸,赫尔格被带到“刑罚区”侧面的准备室,没有多别扭,便坦率地脱了个精光,岔手岔脚地坐在长凳上。   这准备室好像一个中古时代的城堡监狱,整整一面墙都挂满了各种尺寸、各种材质的鞭子、咬笼、口塞、镣铐,以及无数赫尔格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刑具。他说不上害怕,可能最多有些紧张,一是施刑者是尼禄这认知已经足够缓解他大部分的焦虑,二是想来自己不论受再严重的伤,也比不上那名悬挂在尼禄密室的可怜兽人所经受的万分之一。   尼禄比他后进门来,见他赤条条地坐在屋子正中央愣了一下,而后掏出一个棕色的玻璃瓶,说:“把这个涂在身上。”   “这是什么?”   “一种精油,涂抹在皮肤表面,能够适当降低摩擦力。”尼禄说,“里面的成分也会让疼痛变得不那么难熬,相信我。”   赫尔格不疑有他,接过来倒了一些在手心里,往胸前、胳膊上粗鲁地一顿招呼。   “我来,你够不到。”尼禄说。   他接过玻璃瓶,站在赫尔格身后,润满精油的微凉手掌贴在赫尔格肩膀上,再顺着揉搓到他宽阔的后背。多余的精油液体顺着肌肉的线条流过他侧腰,于腰眼根部汇聚成一条线。这种异样的触感叫赫尔格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被尼禄抱住了——他倒了更多的精油在手上,从肋下反着抹到胸前。   “你要涂药就好好涂,不要趁机乱捏乱揉。”赫尔格逮住他细白的手指。   尼禄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的肩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怕,”赫尔格说,“我反倒是怕你伤害得不到位,他们不会放过你。”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尼禄亲了一嘴精油,只得蹭在自己手背上,继续向下涂抹。   “这种地方也要涂吗……”赫尔格忍不住抖了一下。   “就是这种地方才不能放过。”尼禄一本正经。   尼禄灵巧的手指时而动作轻柔得简直令人恼火,有时又用上巧劲向下按压,精油在反复摩擦下逐渐发热,带出噼啪的火星子。这把火从表皮一路烧到骨骼,将赫尔格心里原本的那一丝紧张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躁动。他回头俯视尼禄蹲跪在自己身后,分开五指,将虎口卡住结实饱满的肌肉,把精油用力推开,再仔细揉匀,直到每一寸肌肤都被精肉润养。赫尔格忽然想,如果外面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可以与此前的“按摩表演”一较高下。   一切做好之后,赫尔格浑身上下都泛着一层蜜色的油光,每一寸被肌肉包裹的骨骼都展现着优美的走势,每一根血管都火热将沸,好像一具古希腊太阳神的雕像,带着无比耀眼的日照之辉,但却奇异地长着兽角。尼禄退了两步,满意地打量着这句杰作,而后戴上了施刑者面具——他的眼睛部分被遮挡起来了,露着俊美的下半张脸,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拿着手铐靠近,赫尔格配合地抬起胳膊,尼禄却迟迟没有将手铐戴上去。   赫尔格:“?”   尼禄忽然问:“我能不用这个吗?我打你的时候,你能忍住不动吗?”   赫尔格思考了半晌,点头说:“可以。”   于是尼禄把手铐丢在一旁,换了一截麻绳叫他攥在手中:“把这个绳子挂在刑架的顶端,然后你自己抓住。如果不想看台下的人,我可以把你的眼睛蒙住。”   赫尔格闻言有些犹豫——蒙住双眼的确可以降低一些羞耻感,不必见到那些客人的嘴脸也很有吸引力,但与黑暗相伴的未知性和不可控性更加棘手。   “我会一直和你说话的,”尼禄说,“你只要听着我的声音就好。”   “好。”赫尔格答应了。   “好的,”尼禄冲他笑了笑,“现在吻我一下,然后我们就出去了。”   赫尔格也笑了。他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他浑身是油,刻意隔开十公分的距离注意不要蹭到尼禄衬衣上——偏过头,啄了啄尼禄面具下的嘴唇。尼禄微微张开牙齿,二人唇舌默契地交缠在一起,深吻了数十秒,分开时双双嘴唇艳红。   “走吧。”尼禄说,“向世界证明你是我的。” 第49章 沦陷   尼禄打开准备室通向刑场的金属门,赫尔格从侧面看见受刑台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X”形木架子,被一束顶光所照亮,光束中飘扬着浮尘。刑架的左侧是一个石头祭台,石床四周浸染着不少暗红色的痕迹,右侧是一个狰狞的木马,后方是一整排展示架,陈列悬挂着和准备室内相似的刑具。台上灯光很刺眼,底下漆黑一片。赫尔格莫名想到了自己被送上拍卖场的那一天,彼时的他也是不着片缕,刚被锯断了兽角,像一头待宰的猪羊般被锁在铁笼子里。唯一不同的是尼禄不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坐在台下,而是即将和他一起站上舞台。   “过来。”   尼禄随手扯掉领带,露出领口胸前的一片肌肤,和那个每每淡去一点之后他就会要求赫尔格重新帮他加深的吻痕。他示意赫尔格低下头,然后将他的眼睛蒙住,牵着赫尔格的手领他向前走。   赫尔格骤然失去视觉,有些掌握不了平衡感,但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刚踏出一步,便听见台下观众兴奋的私语,甚至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不少零碎的词句。   “专注,”尼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赫尔格定了定神,随着尼禄的指引继续朝前走。他的视觉被封印,脑中却浮现出尼禄平时走在他身前半步的场面——他走路的姿势,以及迈步的幅度,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完全贴合上尼禄前进的节奏。   当尼禄站定的一刹那,他也分秒不差地随之停下了。   “向左,转身。”尼禄说。   赫尔格朝左转了半圈,不知道场内是真的忽然安静下来,还是被他的感官所屏蔽,世界忽然一片寂静,只剩下尼禄发号施令的声音和顶光照射在肩膀上的热度。   “抬起手,抓着刑架。”   赫尔格扬手将尼禄先前给他的麻绳甩出,右手估算着距离一抓,果真稳稳挂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他双手攥紧麻绳两头,心脏搏搏鼓动,等待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惩罚。   从进入洞穴之后,每一幕场景都好像万花筒里失真的幻象一般,但此刻,一切陡然变得异常真实。   他听见马靴跟踩在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大概是尼禄挑选好了施刑的工具。赫尔格感觉到一个什么东西的尖端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内侧,随即响起的是尼禄冷漠的嗓音:“脚分开些。”   虽然看不见,但台下无数道视线宛如有实质一般,赫尔格难免脸皮有些发小幅度地挪了挪脚跟。   猝不及防的一鞭抽在他大腿后侧——这鞭子又细又软,痛觉和瘙痒同等强烈。尼禄又重复了一遍:“脚分开些。”   赫尔格咬着牙,只得听话地将双腿再分开些,但这样就导致他身高随之降低,拽着麻绳的双臂也不得不绷直了。   “你不必感到羞耻,你很美丽。”尼禄说,“向所有人展示作为‘我的’的你,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你对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所产生的最真实的反应,都会让我高兴。”   赫尔格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他指节泛白,脚趾也蜷缩了起来。   这种完全失去控制力的处境太过陌生,他开始后悔了,但此时此刻除了信任尼禄他别无他法。   紧接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落到他的背上,半秒之后,撕裂般的剧痛才席卷而来。   “啊!”赫尔格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   这道鞭子又重又快,绝不是之前尼禄拿来抽他大腿的细鞭,而是一个更粗更沉的、或许是橡胶材质的鞭子。   “不要动,”尼禄说,“呆在原地不要移动。”   赫尔格实在很想骂脏话,但他还来不及反应,第二道鞭子已随风落下。   “!!!”赫尔格简直要把一口牙咬碎。   “不用刻意忍耐声音。”尼禄说着抖落了一下鞭子,鞭头甩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脆响,赫尔格的背肌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三鞭。   “啊啊啊——”   赫尔格额头上、背上已经满是冷汗,和精油混合在一起,腾腾蒸着热气。他隐约感觉到尼禄的鞭子都是平行的,从左肩到右腰,鞭痕与鞭痕没有重合或交叉的部分。   第四鞭。   赫尔格惨叫出声。   剧痛叫他眼冒金星,他的神志开始涣散,脑子里开始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精油随着血汗渗透进了伤口里,疼痛之上又多了一丝麻麻的古怪感觉。   “集中注意力,”尼禄道,“抓紧。”   赫尔格回过神来,重新攥好险些脱手的麻绳,他稍一活动,背上就火辣辣地疼。   第五鞭。   “操!”赫尔格忍不住大骂了一句脏话,尼禄却并没有阻止或纠正他,赫尔格又连声骂了几句,喘着粗气平复呼吸。   这一鞭的位置已经非常靠下,鞭痕的末端落下他尾椎上。   最后一鞭,尼禄忽然反转手腕,从赫尔格左肩至右腰重重甩下,横跨之前所有的鞭痕,每一道伤痕的交叉点都爆出一朵细小的血雾,是一个完美的收尾。   赫尔格的整个后背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火烧火燎的,剧痛将每一个毛孔都悉数炸开,滋滋冒着血花。   而从观众的角度而言,台上发生的一切只能用感官盛宴来形容。   人类骨子里最原始的野蛮冲动,令人不忍直视又目不转睛的暴力美学,以一种优雅和克制方式倾情展现,最后化为实体,成为一背红痕。一束顶灯之下,兽人古铜色的皮肤因为出汗而油亮光泽,饱满的肌肉随着呼吸绷紧起伏,他新长出来的弯角上挂着少量微微打卷的发丝,其余头发都汗湿在脸侧和颈后,闪烁着银白色光泽。   兽人的复原力真是强悍得无与伦比,他大腿后侧的第一道细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施刑人的手很稳,一道道沉重的鞭痕在兽人背上留下了完全平行的、艳红的、高高肿起的痕迹,又被最后一鞭完全破坏掉,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   很明显,施刑的智人并没有使用任何芯片控制,甚至连手铐和脚链都没有用,野蛮强壮的兽人却牢牢抓着麻绳,即使痛到痉挛也一动不动、完全不躲。每次智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呼吸都会短暂地停滞半刻,而后奇迹般地镇定下来。   太迷人了,所有观众都坐直了身体,离开座椅靠背,不愿意错漏任何一丝细节。   完成重鞭的惩罚之后,施刑的智人换回了此前那根细长的马毛鞭。他自下向上一扬手,一道细细的红痕立刻出现在那泛着光泽的棕色肌肤上,这对兽人造成的刺激似乎比疼痛更为剧烈,他背部和大腿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细鞭落下的速度和频率较之前快了很多,不出多时,兽人的双腿就布满了细密的红痕。兽人额头抵着刑架,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回音。   但没有人质疑这种类似“放水”的力度,全因观感过于冲击,神圣和亵渎两种矛盾的观感同时存在于这场处刑,无数目光拼了命想要窥探兽人正面的更多风景。   “转过来!”台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尼禄应声猛地回头,面罩下的双眼好像利刃,直直射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他面容冷酷,马裤贴着笔直的双腿,踩着带铁扣的皮靴,浑身散发着残酷肃杀的气息,令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把手中的鞭子勒在发声人的脖子上。   于是没有人再敢吭声了。   但此刻台上的赫尔格完全感受不到这些旁白支曲,他脑子被过剩的感官刺激冲刷洗劫,背上的鞭痕痛感已趋于麻木,腿根的瘙痒开始愈发鲜明。他不知道怎么样对抗或者接受这份强烈的冲击,好像是一条大海中央随着暴风雨翻腾的小舟,生理性的泪水完全浸湿了眼前的领带。   他尝试着开口,发出的声音沙哑且无助:“尼禄……”   “我在。”尼禄很快回应了他,“结束了,你做得很好。”   赫尔格重重呼出一口气,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   “松手,慢慢的。”尼禄碰了碰他的胳膊。   赫尔格近乎虚脱,松开已经僵硬的指节,立刻朝一旁歪去,沉甸甸地压在尼禄肩膀上,被尼禄稳稳扶住。尼禄甚至没有理睬台下的任何人,也不在乎这场“行刑”是否通过了,半搂半架着赫尔格,从侧面下了舞台。   “能走吗?”尼禄问。   赫尔格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此刻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地问:“什么?”   “没什么,你先把这个喝了,带糖分的。”尼禄说,“你有些脱水。”   赫尔格伸出手,尼禄把一个玻璃杯塞到他手里,又说:“站好,等我一下。”   尼禄松开手,赫尔格晃了一下才站稳。他一口气将盐糖水干了个底朝天,抬手摘下了湿哒哒的眼罩,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准备室中。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浑身全是汗水,面色潮红,兴致昂扬,简直同野兽无异。转过身后,他看见自己背上平行排布着数道一指宽的鞭痕,股肉和大腿更是被抽得满是红印。   “漂亮吗?”尼禄带着一个绸缎质地的浴袍回来了,也从镜子里再次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现在穿不了衣服,先裹一下,回家再说。”   尼禄想了想,又说,“回家我拍个照。”   赫尔格没有接过浴袍,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尼禄。下一刻,他忽然扑了上去,一把拽掉尼禄的面罩,狠狠吻住了他。   尼禄没有任何意外地、从善如流地搂住了他,嘴角扬起纵容的慵懒笑意,手却一不小心按到了他背上的伤痕,赫尔格痛叫了一声,整个人弹开了。   尼禄似乎觉得有点好笑,给他罩上浴袍,拉着他打开准备室的门。   外面站着几个散场之后还意犹未尽的宾客,赫尔格迟钝地发现四周的气氛不知何时旖旎了起来——此前洞穴内每个人脸上残存的最后一丝人皮被完全点燃,每一个角落都有三三两两交缠在一起的人。   一个陌生的智人走上前来,对尼禄说:“难怪你对他如此纵容,他的确值得。”他的目光相当直白,赫尔格烦躁地拢了拢浴袍。   “如果你哪天对他厌倦了,我会很愿意接手,”那智人说,“付出高价也没关系。”   “人家一个亿买的,你还高价呢,去。”唐麒从旁走上来,三言两语将那人打发了,尼禄没有和任何人搭话的意思,牵着赫尔格继续朝洞穴出口走。 第50章 捕兽夹   二人十分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穿过层层嵌套的洞穴和光怪陆离的甬道。赫尔格虽然裹着浴袍,相较之前的宠物男孩半裸皮裤装要“保守”了不少,但收获的目光和注视却是此前的几倍。一路上不断有人上来搭话,但态度都相当温和——毕竟上一个因为觊觎兽人发起挑战的人,不出一个小时,就像条狗一般被杀死在了厕所隔间里。   鞭刑已然结束,但赫尔格却觉得自己体温越来越高,脑袋昏昏沉沉,视野也变得极其狭窄。脚下的地板和四周的墙壁好像百足虫的体内一样古怪地蠕动着,全靠尼禄一路领着方向。   他记起自己小时候有次被捕兽夹伤了腿,之后发了两日高烧,就十分类似现在的情况,许是身体在急速修复之时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尼禄肩头,尼禄的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挡开其他人,一路来到洞穴出口。   真理大厦的宴会已经结束了,身后的大厅亮着扫兴的白光,只有工作人员在清场。窗外密密麻麻的循环艇展示大赛也基本撤空,目前等在接驳口的并非之前送他们来的那一辆,而是被尼禄临时叫来的桑克斯。   桑克斯看清二人的状况,万年不变的表情也松动了片刻,他回过神来,放下廊桥,垂目候在一旁。尼禄正准备跨上航空艇之时,背后却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等等!”   尼禄不耐烦地回过头,却发现来人并非不识趣的智人,而是象山遗留下的宠物男孩。他的项圈还亮着愿意交换的红色,他的主人却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刚才发生了太多事,竟然把他给忘了。   “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男孩儿满脸茫然,结结巴巴地问,“请问您能,能带我一起吗?”   尼禄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男孩儿愣了愣,道:“我,我不知道。你们去哪?”   “我们要回家。”尼禄说。   男孩儿双眼亮起,立刻说:“那我能也……”   他话还没说完,尼禄即刻道:“不能。”   男孩儿没有立马受到打击,反而振作起精神来,语速飞快道:“您别误会,我不是要争什么,我也没有任何要求。我会很乖的。”他紧张地瞄了赫尔格一眼,发现对方依旧神志模糊,歪在智人肩膀上,呼吸全部喷进智人脖子里,“我也绝不贪婪,我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睡觉,每天有一点吃的就可以。”   男孩儿说着逐渐挺直了腰板,他先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淡去了,显出少年人修长挺直的模样:“我可以做杂役,搬货物、打扫卫生,什么都可以,就算吃剩饭也没关系。”   尼禄快要失去耐心——赫尔格半挂在他身上,身上的汗水透过衣料浸湿了他的衬衣。躁动的兽人在药物的影响下神志不清,搂着他蹭来蹭去。   “我不能带你回家,我已经有一个兽人了。”尼禄再次说。   男孩儿终于听懂了,他显得非常失望,彷徨笼罩了眉眼。   “那我……我怎么办。”他这话不是问尼禄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还不明白吗?你自由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尼禄说。   男孩儿半张着嘴,似乎还没能完全明白“自由”的含义。   “只要说出一个目的地,桑克斯会送你去的。”尼禄说,“先上来吧。”   从真理大厦回家的路途并不遥远,不过短短二十分钟。大概是因为总算来到另一个相对私密、有安全感的环境,赫尔格原本尚绷着一线的理智终于所剩无几,体内的躁动再也无法压抑。他兴致高昂,缠着尼禄不住索吻,坚硬的指甲无意识在尼禄白皙的胸口上留下道道划痕。   且不论尼禄平时本就已经足够有求必应,面对这种热情和主动,他更是甘之如饴。两个人下航空艇的时候,不但赫尔格的浴袍前襟大开,连尼禄也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兽人男孩儿全程抱着膝盖蹲在副驾驶,不敢回头。这样封闭且安静的空间内,光是听声音就叫他面红耳赤——这种充斥着爱欲的纠缠对于他而言还十分陌生。   熟悉的大楼库门打开,赫尔格和尼禄刚进到仓库中,没走几步路就索性搂在一处深吻起来。赫尔格后背沾满了血迹,浴袍渗出斑斑点点的红梅。那些较深的伤口还未愈合,每次被触碰到都很痛。但那疼痛因为药物的延续作用,全部化为某种巨大的刺激和快感。   他一把将尼禄推在货架上,尼禄吃痛皱了皱眉,顺手抽掉了赫尔格浴袍的绑带,绕在他脖子后面将他拉近,温柔地回吻他。   这个柔情的吻有限地抚平了兽人富有侵略性的躁动,也叫赫尔格的神志一瞬间清醒了些许——他意识到刚才尼禄对那个兽人男孩儿说的话代表了什么。   “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桑克斯会送你。”   也就是说,如果尼禄愿意,自己也可以回到家乡、或者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同意,只要他愿意。   但尼禄很显然并不愿意放他走。   他要把自己也困在这个地方、这个城市,即使窒息也要和他一起。   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在此时此刻点明这件事,甚至连半个字的询问都无法出口。   尼禄嘴角噙着笑,牵着柔软的浴袍绑带,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来到走廊上。室内一片寂静,早没有工作人员在活动,只余墙角的夜灯幽幽亮着。明月已过当空,几乎是全透明的玻璃走廊内盈满皎白的银辉,两人的影子重叠着铺在墙壁上。   赫尔格手指一拢收住绑带,将尼禄拉近到鼻尖相抵的距离,恶狠狠地质问道:“你给我的精油里,到底放了什么?”   尼禄懒洋洋地笑了,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只说:“转过去,让我看看。”   赫尔格愤怒地呲了一声,却因为四肢发软被尼禄毫不费力地扳过肩膀,趴在了落地玻璃上。虽然窗外只有夜色深沉,但他袍子下什么也没穿,却朝着整座城市大敞开来,赫尔格耳朵一下就红了。   “放开我!”他不爽道,百米高空带来的眩晕和暴露的耻感令他感到非常脆弱。   尼禄手指顺着鞭痕轻轻抚摸,说:“我想从背后G你。”   赫尔格僵住了。   “所有人都想干你,但只有我可以触碰你。”尼禄又说。   赫尔格原本就从未消下去过的下身再次发痛,顶在冰凉的玻璃上。他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   “请你一定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尼禄从背后栖身上来,舌尖卷住他耳垂,低声道:“我只接受这种死法。”   赫尔格喉咙冒火,嗓音沙哑,体力虚脱,努力拾起一点力气也没能挣脱开尼禄对他反手的钳制,只能屈辱地闭了闭眼:“别在外面。”   “没有其他人,”尼禄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两人的视线在玻璃的倒影中相会,“看着我,只看着我。”   ……   赫尔格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他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疲惫后知后觉袭来,四肢宛如千斤重。   昨日的记忆巨细无遗地闯入脑海,赫尔格将胳膊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崩溃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他认出这里是尼禄的卧室,而尼禄已经不在房内。厚重的窗帘挡住了不知已是下午几点的日光,赫尔格赤脚站到地毯上,背过身去照了照镜子。   短短半日,他屁股上那些细密的鞭痕已经几乎痊愈了,只是泛着一片红,看着相当丢人。而背上的伤就严重得多,鞭痕高高肿起,整整六条,是专属奴隶的烙印。   好痛,赫尔格表情扭曲地动了动背,这疼痛较之昨日更甚百倍,他简直怀疑自己昨天是怎么承受下来的,又忽然后知后觉——是因为尼禄事前给了他那个精华油。   这种药物尼禄唾手可得,可以把他变成连疼痛都甘之如饴的淫兽,但过去尼禄却从来没用过,要不是昨天的特殊情况,赫尔格甚至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存在。   这样一想,他又回忆起来——其他智人当做家常便饭调教手段的芯片控制,便捷到只需一念一动,就可以叫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但尼禄几乎从来不用。   赫尔格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一件事,尼禄在一定范围内,给了他最大限度的尊重。   这发现叫他心头又酸又软,这认知叫他对尼禄又爱又恨。   他忽然明白了老人的一句话:城市会将人腐蚀。进入城市难,却远远不如离开城市的困难。 第51章 恢复   赫尔格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老半天没有等到任何人来敲门,尼禄也没回来。他浑身不舒服,体温依旧偏高,还饿得前胸贴后背。他闲得发慌,围着床转了两圈,随手拧了一下门把,竟然无阻碍地转开了。   赫尔格半张着嘴,惊愕不已,他缓缓地推开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电击、警报……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赫尔格摸不着头脑,我脑子烧糊涂了?   尼禄的卧室处于走廊尽头,长长的半透明通道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份自由来得猝不及防。赫尔格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人,于是他朝前走了几步,特地注意了一下——玻璃依旧光亮如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人擦拭过了。   他走到自己房间面前,尝试着握了一下门把手,没有意外地打开了。他又来到尼禄书房,依旧是畅通无阻。赫尔格精神一震,再次尝试了一下夹在尼禄办公室和卧室之间那扇他从来没有开过的、大概率是尼禄私人实验室的门,门把手纹丝不动,锁住的。   赫尔格明白了,尼禄大概是有事先离开,但不想再重蹈此前忘记喂食的覆辙,所以给他打开了家里部分区域的权限。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赫尔格顿时心情有点复杂,他说不上来自己自由活动的范围扩大了是喜是忧,是获得了信任,还是因为昨天洞穴内发生之事所得到的奖励,亦或补偿。无论哪种,都叫赫尔格难以纯然地开心起来。   他溜达到厨房,流理台边有个正在备菜的雅人,抬起头来看到赫尔格后大惊失色,惊疑不定地左右看了半天。正巧桑克斯从库房走出来,镇定自若地礼貌发问:“请问需要用餐吗?”   看起来桑克斯是知情的,赫尔格点点头坐下了,屁股刚挨到凳子的一刹那又不自觉弹了起来。他铁青着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下去吧,我来就好。”桑克斯大约是洞察到了赫尔格的窘迫,屏退了厨房里的其他人,顺手递过来一个软垫,又在餐桌上放了一瓶药油,进厨房忙活去了。   赫尔格收起药,并不打算在这里擦拭,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谁呢?”赫尔格问。   “哪个谁。”桑克斯头也不抬,“先生有事出门了,刚走不太久,估计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不是他,”赫尔格说,“别装傻,那个兽人少年,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桑克斯有点意外,似乎没料到他还记得这件事,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半晌。   “送出去了。”桑克斯说。   “出去是哪里,出一区了?还是送出城市了?”赫尔格不依不饶,“你有开船出城市的权限对吗?最远可以走到哪里?”   桑克斯实在没办法,只能说:“送到七区了”   “七区?”赫尔格倒是没预料到这个答案,好奇道:“那里有什么?”   “没有什么,”桑克斯答,“我家住在七区。”   赫尔格闻言十分诧异:“你家?你不住在这吗?”   “当然不,雅人哪有资格住在一区。”桑克斯说,“在一区只是我的工作,我的分配住所是在七区。”   “那……雅人也可以豢养兽人吗?”赫尔格问,“你大半夜带个兽人回家,你家里人不觉得奇怪吗?”   “我没有家里人,我一个人住。”桑克斯抬起头来直视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除了你。”   “哦……嗯?”赫尔格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你帮助他藏起来了?”   “算是吧,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地方可去,按理说,他应该要作为象山遗产的一部分被再分配才行。昨天太晚了我也懒得折腾,就先放在家里了。”桑克斯虽然不想解释,但都问到这一步了,还不如交代清楚来的省事。,“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那种兴趣,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没有锁门,他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   “哦……”赫尔格没想到桑克斯会冒着麻烦做这种事,他对这人的观感此前不算太好,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只随口感叹了一句:“真好啊,来去自由。”   桑克斯闻言却立刻道:“在先生面前你可别说这种话。”   赫尔格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先喝点汤吧。”桑克斯端上一个小碗,搭配了几片蒜香烤面包,小碟里装着一块黄油。   赫尔格大口将面包咬了一个缺,又将剩下的蘸进汤碗里。热乎乎的食物下肚,他整个人都感觉好了不少,伤口的疼痛得到缓解,昨夜发生的一切却仍如同隔着一层雾——一个人死了,一个智人死了,一个曾经虐待过无数兽人的智人死了,赫尔格并未完全消化这个事实。   他摩挲着圆头的黄油小刀,眼前浮现的却是尼禄那把细长的匕首——他如此轻易地割开了一个智人的喉咙,好像杀掉一头待宰的牛羊。   尼禄以前杀过人吗?他不禁思考,几墙之隔的那个兽人尸体,是被尼禄回收时就已经拆解,还是在他手上才变成这样支离破碎呢?   ”对了,“赫尔格突发奇想道:“倒数第二个房间是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桑克斯说,“你可以直接去问先生。以他对你的态度,只要你开口就会带你去的。”   赫尔格不满他总是含混其词、装傻充愣的态度,故意道:“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别吃醋嘛。”   “不要胡说,”桑克斯板着脸,“先生虽然年纪小,但我很尊敬他,他是一个很好的雇主,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行行。”赫尔格只觉得他好无聊,又站起身来,试图去按电梯按钮。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桑克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赫尔格充耳不闻,按下了按键。   理论上,他没有进出大楼的门禁卡,电梯应该毫无反应才对,但显示楼层的数字却忽然跳动了起来。   赫尔格心头茫然地想:尼禄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不多时,电梯门应声打开,里面站着的却是穿工作制服的罗勒。   对方见赫尔格竟然站在这里,也大感意外,双方下意识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 第52章 药剂   罗勒迈出电梯,越过赫尔格肩头看到了桑克斯,他微微一笑,走到桑克斯面前,伸手勾他的脖子。   桑克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赫尔格忽然想起来了,罗勒第一次混进这里,就是靠了朝桑克斯出卖色相。罗勒鼓起脸颊,睁圆眼,撒娇的样子一点也不矫情,反而十分可爱。他毫不避嫌地调戏桑克斯,对方越是躲闪抗拒他越是猖狂。   桑克斯梗着脖子,手脚都僵硬住了,又不好使劲推开罗勒的样子十分好笑,赫尔格乐得看热闹。   “你不要……”桑克斯声音很低。   罗勒胳膊挂在他肩膀上,左右看了一眼,不满道:“干嘛呀,也没别人。”   桑克斯结巴道:“不……”   罗勒眨了眨眼,朝赫尔格说:“兽人,你能转过去一下吗?”   “我这就走。”赫尔格说,“你们随意。”   他端上餐盘,大步离开厨房,拐回自己房间坐下。过了没一会儿,罗勒果然进来了。   “这么快,”赫尔格嗤笑道,“桑克斯是不是不行啊。”   “没有你行,没有你家厄尔森行。”他意有所指地冲赫尔格背上鞭痕挑了挑眉,“疼吗?爽吗?”   “滚。”赫尔格骂他。   罗勒笑起来,说:“看你已经能够在房子里自由活动了,不错啊。”   “呵呵,”赫尔格假笑了两声,问,“你干嘛呢?”   罗勒从大背包里拿出设备:“换空气过滤芯啊。”   赫尔格愕然道:“还真换啊。”爻夭、   “那不然呢?你想我被开除吗?”罗勒说,“哦,你见到X了对不对?怎么样?”   “就那样吧,一个老头。”赫尔格无所谓道,果然看见了罗勒不满的表情,“我和他也没聊几句,他说话还神神秘秘的,我听也听不懂。”   “哈哈哈哈哈,”罗勒笑起来,他取下替换芯,用布裹起来收进一个小盒子里,再拿出干净的过滤芯,问:“传说中的洞穴好玩吗?”   “好玩个屁!命差点去掉半条。”赫尔格没好气道,“所以X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就是这一顿鞭子吗?”   “不,鞭子是你自找的,他送给你的礼物你已经拿到了不是吗?”罗勒露出狡黠的表情,“那个垃圾已经被你杀了,这种感觉不爽吗?”   赫尔格脸色一沉,这么说来,象山的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他自我意识选择的结果。而是X早料到自己一旦得知象山的身份,一定会忍不住报仇,只是没想到真正动手的是尼禄。   “如果昨天不是尼禄动的手,而是我自己,那么我今天可不会只挨一顿鞭子就回来了。”赫尔格阴恻恻道,“我还真是谢谢你们了。”   “是他是你,有什么区别?”罗勒说,“在外人眼里,你是他的所有物,你犯下的所有错误,最终都是由他承担责任。厄尔森对于城市和一区的作用有多大,他不会真出什么事的。”   赫尔格非常不喜欢这种被算计的感觉,眯起眼道:“哦?如果我不中你们借刀杀人的计呢?”   “怎么叫借刀杀人啊,讲得多难听。”罗勒说,“象山死不死对于组织来说没有意义,反正他也不可能再回到一区、回到研究所,早就失去了价值。就像X所说,那纯粹是给你的一个惊喜。通过你上次拍回来的照片来看,如果在这样的一个绝佳的时机和地点,将这人渣送到你手上,你没道理会无动于衷吧。要说借刀杀人,也是你借了厄尔森的手。”   赫尔格隐隐觉得罗勒知道了比他表现出来更多的事,包括一墙之隔那个兽人的事,以及自己进入城市的初衷和目的。   但他没有点破,只说:“不过你们感兴趣的那个唐麒,他的新兽人可不像我这么好骗,人家清醒得很,放弃吧。”   “无碍,昨天进入真理大厦的不只你一个人。”罗勒一挥手,“托你昨天晚上精彩表现的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你吸引了,我们的事情完成得很顺利。”   “所以你今天来是干嘛的?”赫尔格问,“总不至于是真的为了换过滤芯而来吧,或者要找你的老情人叙叙旧?”   “当然不是,”罗勒道,“X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把厄尔森给支开。”   尼禄今日突然出门,果然是因为他老师故意的安排,赫尔格心想。   “有内部消息称,E型营养剂已经稳定了成分,估计面世就在这几个月。”罗勒说,“有人去搜查过研究所的实验室,找到了一部分原液的样品。”   “哦,可喜可贺。”赫尔格面无表情道。   “E型营养剂的主要受众,是青少年,是在营养剂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智人。”罗勒说,“这些智人从幼年就开始吃营养剂,到青春期的时候,已经产生了不同严重程度的抗药性。”   “E型营养剂原液,”他手指举在耳边转了转:“哦,虽然我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事,但X化验过后,评论其从有机物靶点的选择到成分和配比都十分天才,他预言E型如果临床全线通过,会成为比肩零号药剂的、划时代的作品。”   “和我说这些干什么,”赫尔格问,“要我去夸夸尼禄吗?”   “哈哈哈哈哈,”罗勒大笑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   “E型营养剂原液是超提纯度的浓度,稀释1000倍之后可供成年人食用,稀释5000倍后可供儿童食用。这个原液我们只在研究所找到了一小部分,估计是用于供给不同区、不同医院和临床机构的样品。”   “那其他的原液呢?”赫尔格问。   “没错,这就是重点了。”罗勒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严肃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需要你做一件大事,这件事完成了,你就可以带上所有东西离开这里。你所需要的一切帮助,组织都会尽全力提供。”   赫尔格双臂环在胸前:“我洗耳恭听。”   “我下次来的时候,会带一个东西来,”罗勒将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小瓶子的空隙,“你需要在药剂彻底面世并进入物流环节之前,找到其他所有原液的储存地,然后把这个东西加进去。”   赫尔格听完之后,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精神骤然一凛:“你要我下毒?” 第53章 毒   赫尔格“噌”地站起来,厉声质问:“你疯了?X疯了?你们要给营养剂下毒,而且作用对象还是小孩儿?”   罗勒无言地看着他。   “你们之前说的鬼话都不算数了?什么智人兽人平等生活,我还奇怪呢,X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有什么不得了的计划,到最后来居然用这种阴招,搞种族灭绝大屠杀?”赫尔格简直不敢想,如果X计划成功,会是什么可怕的景象,而尼禄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兽人还剩下多少?”罗勒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什么?”赫尔格皱着眉瞪他。   “野生的、圈养的兽人,你的种群,还剩下多少?”罗勒又问了一遍,“重种还剩下多少?强重种还剩下几个?智人呢?每年新出生的智人,越来越多像雅人一样,显性基因都看不见了。”   尼禄之前也说过相似的话,变异的基因越来越少,赫尔格不明所以反问道:“那又如何?就算智人兽人全灭绝了,那也是自然淘汰的选择。怎么,X大人阴谋阳谋搞久了,幻想自己是救世主还不够,还真把自己当创始神了?”   罗勒闻言表情严肃了些:“并非是这样。”   赫尔格根本不愿再听他解释,不知是生气还是恐惧,只觉浑身发抖,背上的鞭痕一阵一阵抽痛。尼禄从小就立志于用纯实验室合成的药物替代对兽人的剥削,如今又研发出来了能够改善小孩儿体质的新型营养剂。那些小孩儿从小就体质更强、体力更好,假以时日能够走出穹顶也说不定。尼禄自己做不到的,未来的孩子也许可以。   如果这批药物被下了毒……   “简直……简直丧心病狂。”赫尔格仍旧难以置信。   他逼近了一步,浑身肌肉绷紧,身高也极具压迫性,指着大门说:“你给我滚,你回去和X说,交易作废。我就算什么都带不走,就算我自己也客死他乡、被四分五裂地泡在罐子里,也不会再继续帮你们。”   “你别激动。”罗勒说,“这枚添加剂并非是要毒死他们所有人……”   “别了,你们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告诉我计划的全部内容和具体步骤是什么,不就是想引诱着我一步一步上贼船,直到无法抽身的一天吗?”赫尔格怒道。   “别说了,你现在就滚,以后也不要再来。”赫尔格已不在乎谁会听到,提高音量:“我再看见你一次,不会多废话一句,定会立刻杀了你,且你们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我立刻就会说出去。”   “哦,我的命总归也没什么重要。”罗勒冷静地说,“至于要告发X……你觉得你口中说出的话,会比前三区大学副校长、德高望重的道奇教授更可信吗?”   “不怕你可以试试看。”赫尔格露着犬牙,攻击性十足。   罗勒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稳语气:“添加剂不会使智人死去,至少那不是我们的目的。原液样本还在试验改造,实验成功后,或许厄尔森调制的体质增配方活性会有所降低,但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赫尔格双目如炬,但凡罗勒糊弄半句就要发作。   “会使得智人无法再生育。”罗勒叹了口气。   “……什么?”赫尔格愣了一下。   “不是让城市血流成河,而是从根源上,停止这一支满是缺陷的畸形基因。”罗勒垂下眼睫,“也不要再有更多无辜的暗人小孩,来到这个丑陋的世界。”   赫尔格拧着眉头,半晌才说:“你们要给城市所有智人……绝育?”   “因为作用范围是青少年,所以效果不会这么快体现出来,本来智人的生育率就在逐年下降,城市里吸收的雅人劳动力也越来越多。”罗勒说,“智力天分越高的智人往往身体越弱,会被分配更多的教育和生活资源,他们也会吃下更多的营养剂。而生物特性不明显的智人,如同轻重兽人一样,反而更像是传统人类,基因分支的变异会逐渐弱化,城市的边界也会随之瓦解。”   赫尔格不做声地听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你当这是在演什么蹩脚电视剧吗?还玩儿劫富济贫这一套,”赫尔格冷笑道,“把脑子好的基因全部抹杀掉,剩下一群不伦不类的废物,这世界就能变好?”   罗勒登时怒了:“对!你是强重种,角被锯断也能几个月就恢复,背上的伤口一夜就可以复原到这个地步。你家厄尔森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你们都是站在基因变异顶端的人,开始惺惺相惜起来了是吗?”   “他把你像狗一样拴在家里,连这一层楼都出不去,你倒担心起他的安危和子孙后代来了,”罗勒愤怒得五官变形,漂亮的脸孔扭曲起来,“那这世界上其他人呢?我呢?我们这些像是垃圾、渣滓一样活着的人,以及我们的儿子女儿,就因为出身和基因,就活该一辈子当牛做狗吗?”   “基因退化本来就是大趋势所在,就算我们不出手干预,百年之后也会发生。我们只是试图加速这个过程而已,你要是到了现在还过不去伦理道德的坎儿,那才真是天真得超乎我想象!”罗勒情绪激动,嗓音颤抖,“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城市的发展已经吞噬掉这星球上所有资源,所有土地都被垃圾废料所填满。智人的科技发展每进化一次,城市吞噬周边土壤和淡水的速度就成指数翻一番,你老家的雨林也终将变成有毒的沼泽,只等风干沙化的那一天。智人种群人数稀少,但却掌握着星球上绝大多数资源,纯靠蚕食压榨其他种族生存下去,这样的基因,留着有什么好处?”   “放屁!少装作关心星球环境的样子了。”赫尔格怒吼一声,“你被生下来后,遭遇的全是痛苦,便自作主张,剥夺其他小孩儿出生受苦的权利。那个道奇有什么算盘我是不知道,你的私心才是幼稚可笑。”   两人对吼了一番,双双十分激动,呼吸急促。得亏赫尔格房间隔音奇佳,竟然没人来敲门。   罗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爱上他了,对不对?”   “什么?”赫尔格愕然。   “你爱上厄尔森了,对不对,”罗勒说,“蠢货,兽人尽都是蠢货。”   罗勒不知是想起了谁,情绪忽然失控,他肩膀颤抖,半捂着脸,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情感丰沛的蠢货,总是爱上智人,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赫尔格不知如何作答——他直觉该反驳,却又说不出口。   罗勒忽然抬起头来,他没有哭,脸颊干燥,双目通红,忽然露出一个古怪又阴沉的微笑:“你哥哥如果知道了,该怎么想?你的父母姐姐尚且埋在老家的墓地里,你哥哥却身首异处,被当做猎奇标本一般展示着,头颅就挂在一墙之隔,只等你收尸。你却爱上罪魁祸首,还要为他辩护,你不怕自己到时候该如何朝死去的家人交代!” 第54章 抹杀   赫尔格闻言心头巨震,完全说不出话来,罗勒淡然一笑:“你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事儿应该连厄尔森都不知道吧。”   罗勒说:“你上次拉着我问了那么多数年前绑架案的兽人的事,我就觉得不对。起初以为你是真对厄尔森动了心,是太过在意厄尔森的过往,毕竟……那个人和你长得可真像。可我回去一查才发现,当年那个兽人叫赫伯特,就是你的哥哥。”   赫尔格脸色沉下来,死死盯着罗勒。   “你和信使的交易就是这个吧,”罗勒说,“你帮组织潜入城市,接近厄尔森。事成之后,除了送你离开之外,还会帮你回收你哥哥的尸体,和家人们葬在一起。”   罗勒击了一下掌:“实在是太妙了啊,怪不得信使会不远万里找到你。厄尔森既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关键人物之一,又软硬不吃,只和你哥哥又巧有这么一段过往。他这些年来,买来买去,都在买和那个曾经绑架过他的兽人相像的替身,但谁又能像过作为他血亲的你呢?”   赫尔格始终一言不发,罗勒继续说:“先前我只知道,你但凡出现在拍卖场,一定会被厄尔森以最高价竞走,他一定会对你很感兴趣。而逐渐接近真相的你,早晚会发现你哥哥的尸身所在,然后就会知道X所答应你的事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赫尔格声音暗哑,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传回来的照片里,你哥哥尸体已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我回想起来,以为你看到后肯定受不了,会立刻朝厄尔森发难,还想着计划要作废了。”罗勒说。   “不是他做的。”赫尔格言简意赅地说。   罗勒愣了一下才听懂,说:“我知道,厄尔森当时不过也就是个学徒,虐待实验体的事情,再怎么也算账不到他头上。但理性上知道和情感上能否接受是两码事,我还以为你会……”   “你还以为我是没脑子的野兽,看见智人就要撕咬,看见同族就会不问缘由地帮助?”赫尔格冷笑一声,“虽然从未得到过哥哥的确切死讯,但他被抓走后消失了那么多年,而且那还是以兽人用药最丧心病狂的时代,我从没妄想过他还能活着。我只期望他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事实上呢?”罗勒也阴恻恻地笑了,“他还是受尽折磨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这全都是因为智人不知节制的榨取!”   “你懂个屁。”赫尔格说,罗勒闻言一愣。   起初看到密室中的头颅时,赫尔格的确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曾经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又在午夜梦中无数次忆起。他记忆里的哥哥高大、健壮、健康,站在他身前的时候会遮住一整片阳光,他的弯角又漂亮又结实,气息干燥温暖,即使在雨季。但悬挂在他眼前的尸身则完全不同,瘦削、病态、千疮百孔,只除了温柔的微笑一如既往,莹莹发光。   他早已知道哥哥死了,亲眼看到却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不顾一切地杀光所有智人,有一个算一个,无论他们是否曾经亲自吸食过兄长的鲜血,都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然后他很快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送死,而哥哥的尸体也永远回不到家乡。毕竟他们已经没有家人了,剩下的只有自己。   于是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说,只期望能够通过送回照片,朝X的组织打听一些哥哥死前的真相,只是没料到,他从尼禄那里听来的反而更多。   尼禄彼时还是一个学生,想来也没什么资源和能力,在实验室也毫无话语权,却出于某种理由,用自己落下病根、以至于一生无法走出穹顶作为代价,给了哥哥死前最后七天的自由。   虽然哥哥到底也没能走回家乡,最终还是被带回了城市,但他好歹没有被挫骨扬灰、切碎揉烂成为药粉,反而被珍重地凝固了起来。   尼禄固然是怀抱着私心、或是某种扭曲的心理保存了兄长的头颅,甚至还可能为了拼凑出一副全尸残骸了其他无辜兽人的性命。但若非如此,他的哥哥,于这个世界上就完全不复存在,连一个埋骨安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赫尔格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既是讽刺又是悲哀——因为牺牲了兽人得到实验数据,尼禄才做出了零号药剂的配方,千千万万的兽人再也不必被入药。但也正是因为有了人人都能用得起的营养剂,智人的体质大幅度增强,瞬间打破势力平衡,一跃成为了城市的主宰。为此,赫尔格失去了亲人,却也阴差阳错地得以保存了亲人最后的遗体。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他和尼禄两个人身上。   “那我真是搞不懂你了,”罗勒说,“X不但证明了他的交易筹码并非空穴来风,亲手把你送到了你哥哥的尸骨面前,还附赠了手刃象山的机会,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   赫尔格又不说话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也不知道。他总觉得,他要追求的未来不是这样的。   不是一个智人被绝育,所有基因变异分支逐渐消弭,大家都退化成雅人的世界。那看起来仿佛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回到变种尚未受到歧视、受到压迫的年代,但也只是回到了过去而已。   那不像是进化,反而像是退化,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暮年的老者在固执地试图重现往日。   他忽地想到之前聊天时,尼禄想象过的那个世界。一个可以自由地“走出去”的世界,垃圾场里长出青草和鲜花,雨后的森林满是蘑菇,太阳一蒸又臭烘烘的,一个野蛮粗糙却又生机勃勃的世界,一个天真且幼稚的妄想。   不知怎么,赫尔格觉得那个幻想听起来更美好一些。   罗勒沉下脸道:“你真以为,缺了你,这一切就进行不下去了吗?智人的衰败和城市易主是不可阻挡的,我不信你和那些新兽人一样,是贪图安逸享乐的懦夫,那到底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真的爱上厄尔森了吧。”   他爱尼禄吗?赫尔格无声自问,不是的,我不爱他,我只是感激他帮我暂时收留了哥哥的遗体。   同时,他也恨尼禄,他恨尼禄把自己当做哥哥的替身,在他身上复制哥哥的痕迹,强行和他玩什么恋爱游戏。他恨他以一个收藏家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缅怀逝者,他恨他不愿意放手让哥哥回归泥土和自然。   “没什么,你们追求的未来和我追求的未来不是同一个世界,这很难理解吗?”赫尔格烦躁道。   “你很厌恶自己的身份和血脉吧,你从小到大为此吃了不少苦吧?”赫尔格一针见血地说,“你老自称什么混血杂种,其实骨子里,你觉得雅人那样的传统人类才是最好的、最高尚的、最纯洁的对不对?”   罗勒危险地眯起了眼:“你难道不是?你和你哥哥如若不是强重种,也不会被智人天涯海角地抓捕。你哥哥被做成实验体,不就是因为他复原能力超强,药用价值高吗?”   赫尔格脑中浮现出那双被锯断无数次又长出、最后只余幼嫩畸形的两只弯角,心中一阵刺痛。他闭了闭眼,说:“你们根本没有什么胆子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垃圾场一样的世界,你们能想到的,无非是强重种兽人的数量愈发稀少,便让智力天分高的智人将无法生育。”   这简直……简直就像是抹杀了他所有族人曾经存在过的意义和痕迹。   “况且,就算没有兽人,还有男女、还有强弱、还有老少、还有肤色。异类之所以是异类,不就是因为数量比起大多数而言,稍微少上那么一点而已吗。”   罗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瞪着眼。   赫尔格接着说:“灭种了智人还有雅人,灭种了一只异类还会有新的异类,你们搞来搞去,不过就是眼下斗不过智人,单纯想要取而代之,变成城市的新主人。届时智人被你们掀进泥里,面对还活着的智人和那些已经出生的智人婴儿,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   罗勒皱眉道:“X就是智人,他当然不可能对自己的同族狠下杀手。”   他话还没说完,赫尔格已经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看你也不见得就知道X计划的全貌,如果真有话劝我,下次叫道奇老头自己来和我说,不要再神神秘秘地搞什么信使,看到就烦。”   他拉开门,把罗勒的包袱丢到走廊,下了逐客令:“我和我哥哥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你给我滚出去。” 第55章 降温   轰走了罗勒之后,赫尔格在走廊里来回溜达了好几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一点自由,但很快,设限的自由就变得索然无味。他有点想进密室看看哥哥,但手上已经没有尼禄的指纹复件了。   赫尔格转来转去,最后竟然回到了尼禄卧室里,他面朝下扑在床上,四肢都深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这里有一股专属于尼禄的淡淡的药苦味,这味道曾经令他厌烦抗拒,但如今只觉得安心。   尼禄知道赫伯特是自己哥哥吗?赫尔格忽然想。   大概率是不知道的吧,毕竟自己会出现在拍卖场是出于X的安排,而对于尼禄而言则是完全偶然的事件。   但也有可能,在买下自己之后,尼禄去调查过自己的身世。这样想来,会不会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自己每次问到那个出逃兽人的时候,尼禄的反应才总是如此激动如此抗拒呢?   在城市之外的记忆久远得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赫尔格忽然分不清今天是几月,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   自从家人接二连三地离世,最终只剩下自己,在那之后,赫尔格过了接近一年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每日便是守着空荡破旧的木屋,连吃饭睡觉都提不起兴趣,等着死期什么时候找上自己。   他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也不知道该为谁而活。这人世间所有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都死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对他说,自己不但知道他哥哥尸体的所在,还可以帮他将之取回,为此,他必须要佯装被捕获,并借此潜入城市里。那一刻,赫尔格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就是这个了,我生命的最后一项意义,于是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和目的。   可事到如今,赫尔格再一次陷入了迷茫——就是这样吗?这就是全部了吗?这就是我出生、活着直到死亡的全部使命了吗?他总觉得很不甘心。   赫尔格昏昏沉沉地思考着,趴了不知多久,门再次被推开,来人除了尼禄不做他想。赫尔格侧头看去,同尼禄四目相对——对方瞧见他的时候惊讶地撑大眼,似乎没想过真会在这里发现他。   “你……你在这。”尼禄关上门走进来,还有些喘,“吃饭了吗?”   赫尔格躺着不动:“吃了。”   “哦,”尼禄点点头,又问:“怎么回来了,我先去了你的房间,然后又去了办公室,到处找你。”   赫尔格没有问答,反问道:“你去哪了?”   “三区,”尼禄给出了不出所料的答案,“替老师送个东西。”   “哦,送什么?”赫尔格兴致缺缺。   “送一点材料,也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了?”尼禄见他状态不佳,十分关切地问。   “没什么,你不在的时候好无聊。”赫尔格话一出口,顿觉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在撒娇一般,立刻住了口,板起脸,头侧向另一边。   果然,尼禄快步走到床边坐下,遮住了窗口的阳光,床铺朝他那边下陷倾斜。   “我帮你解开了办公室的权限,没过去看电影吗?”尼禄柔声问。   “不想一个人看纪录片,没什么意思。”赫尔格放弃挣扎,索性道,“一边看,你一边在旁罗里吧嗦地讲解比较有趣。”   尼禄听了又是一愣,而后面露喜色:“我现在就陪你。”   赫尔格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道:“算了吧,不想看。”   尼禄摸了摸他的耳朵,嘴巴凑到他头发上,耐心地问:“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让我看看你的背。”   赫尔格根本不想动弹,但尼禄执意要检查,他只得抬起胳膊,让尼禄掀开他背上的衣服。   “好一些了,表皮已经结痂,恢复得真快。”尼禄评价道,“不过你的身体好烫。”   尼禄偏低的体温仿佛有镇定的效果,抚摸过皮肤十分舒服,赫尔格心中的烦躁被安抚了些许,问:“那个人怎么样了,那个死人。”   “死了。”尼禄答。   赫尔格笑起来,胸腔震动共鸣,透过尼禄的掌心传过去,尼禄了然道:“你担心吗?不必担心,我都会解决的。”   “我知道。”赫尔格干巴巴地说,“他死了好,我讨厌他。”   尼禄轻声回应:“嗯。”   他附身亲了亲赫尔格的额头,脸颊,而后偏过头亲吻他的嘴唇,手指插进那银色的发丝中绕来绕去,着迷地说:“你头发长长了好多。”   “嗯。”赫尔格漫不经心地答。   尼禄复又摸了摸他断角的尖端:“角也长出来了不少。”   断面的角芽十分敏感,赫尔格不自在地躲了躲:“痒。”   尼禄没有故意闹他,手转而伸进他的衣服里——无论何时,智人青年的手总是冰凉的,但赫尔格对他的触碰已经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很惬意。   “帮你降降温。”尼禄语带笑意。   “角,”赫尔格忽然说,“长到多长的时候需要锯掉?”   尼禄的手停了一瞬间,半晌才说:“不会锯掉,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赫尔格闭了闭眼,“我忘了,你们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有营养剂了。”   尼禄沉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从衣服里收回手,合身躺下来,和赫尔格并肩靠在一处,脑袋枕在赫尔格胳膊上。   “和我说说话。”   赫尔格懒洋洋地反问:“说什么?”   “随便什么,说你现在心里想的事。”   赫尔格沉吟片刻,说:“我不喜欢这样。”   尼禄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他,追问:“哪样?”   “我不喜欢只能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走,只能选择发呆、睡觉、吃饭或者看影片,等你回来。很无聊。”   尼禄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赫尔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尼禄看起来心情还可以,于是他胆子大起来,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能做很多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像个废物。”   “你不是废物。”尼禄立刻道。   “我当然不是,可你把我当废物养。”赫尔格说。   “那你想做什么?”尼禄问。   “不知道,工作?学习?生活?”赫尔格有些无奈,“仔细算下来,这些事听起来也都没什么意义,但总得做点什么吧。”   “城市里没有什么能够给兽人做的工作。”尼禄说。   “我知道,”赫尔格耸肩,“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赚的钱还没地儿花呢。”   “那你想上学吗?”尼禄问。   “上学?”赫尔格自嘲道:“哪有这么大年纪的学生。况且我要学什么?”   “认字,是谁教你的?”尼禄随口问。   赫尔格心头一跳,答道:“我哥哥。”   “哦。”尼禄的表情看起来不觉有异,“钓鱼和捕猎呢?”   “还是他,”赫尔格说,“我父亲身体不算很好,小时候都是我哥带我的。”   “你和他很亲近。”尼禄心不在焉地说,“我没有哥哥,只有你。”   赫尔格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尼禄这是又吃味了,只是不知道当他知道自己吃醋的对象是谁时,会有什么反应。   “你笑什么?”尼禄凑上来亲他的鼻尖,“这时候你不应该说,没有哥哥也没关系,我来当你哥哥吗?”   赫尔格笑着摇头:“没有哥哥也没关系,我……”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尼禄吻住嘴唇,舌尖也被含住了。   尼禄亲了他一会儿,略退开些许:“你和你哥哥会做这种事吗?”   赫尔格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尼禄撑着胳膊,亲密而温柔地看着他,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所以,工作、学习,你都没有兴趣,生活……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自由自在的、有目的的,有价值的。”赫尔格说。   尼禄笑起来:“真是一个好答案,谁不是呢?”   赫尔格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尼禄想了想,又说:“你不是想做这些,你是想离开,你想离开我,离开这里。”   赫尔格闻言十分讶异地看着他——往次当尼禄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往往是情绪失控的、歇斯底里的,今天却很平静。   “我不是……想要离开你。”赫尔格艰难地说,将重音放在“你”上。   “那就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就算这意味着离开我也没关系。”尼禄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伤感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生病了QQ 晚上还有一更 第56章 家   “那就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就算这意味着离开我也没关系。”   面对尼禄的指控,赫尔格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时机,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他或许真的愿意和尼禄做朋友,甚至情人,赫尔格不着边际地想。抛去对方相貌端正、俊秀标致这一点,尼禄聪慧却不骄傲自得,固执但极有耐心,而且和他聊天总是很有意思。   可惜这些根本就不重要。他们在城市的穹顶下只是两个符号——一个穿着白衬衣发号施令,一个只能戴着宝石项圈。所幸在面对彼此的时候,他们尚存一丝个性可言。   尼禄抬起双眼,他琥珀色的眼珠清澈洁净,一望到底,这是一双没有被染上颜色的瞳孔,那是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赫尔格忽然想起罗勒对自己的评价,也无外乎于此。   “那能不能,为了我,留在这里呢?” 尼禄的声音很轻,好像一声喟叹。   尼禄变了,这是赫尔格的第二个想法。   对方过去无数次强调“你是我的”,“你不许离开我”,可这一次,他竟然以近乎卑微的态度对他说留下。虽然那种脆弱的哀求转瞬即逝,赫尔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赫尔格呆呆地看着他,随后发现竟自己真的考虑了一下,连忙止住思绪。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吧,”赫尔格错开目光,干笑了一下,“我的角里打上了你的烙印,走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是的。”尼禄说。   赫尔格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说不清自己在焦躁什么。   “你身体很好,很健康,你想要的、物质上的一切我都能给你。”尼禄又道,“智人的平均寿命只有55岁,按照我的身体而言,估计能不能活到四十岁都难讲。你就不能再多陪我几年吗?”   “什么?”赫尔格撑起上半身,认真看着对方——他不知道尼禄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你不是发明营养剂的天才吗,”赫尔格试图用玩笑的语气说这话,但只挤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你难道发明不出一种药能够救救自己的吗?”   尼禄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笨,我晚一天死,你就晚一天获得自由。“   这话听来像是威胁——我但凡活着,你就哪里也别想去,可赫尔格听罢却一点火气也没有。   我怎么就学不会呢?赫尔格在心里骂自己——每次都被骗,明知道他是装的,却每次还是会觉得他可怜。   “怎么这个表情,”尼禄笑着亲了亲他的脸,“你对我真好。”   赫尔格不由得失笑:“我对你哪里好了?”   “我觉得很好,”尼禄说,“你应该恨我、讨厌我、讨厌所有智人的。但是你做不到。”   尼禄的手指抚过他背脊鞭痕的两侧,“如果我不杀象山的话,你不会动手的。但凡你有机会了解他,和他多说两句话,你就会顾念他有家人朋友,可怜他罪不至死,你太温柔了。”   “胡说八道,要不是你动手太快,你看我杀不杀他。”赫尔格冷笑一声。   “可是,为什么呢?他虽然在研究所的时候,做了不少混蛋事。但应该和你素不相识才对。还是说……”   赫尔格放缓了呼吸,尽量不要表现出一丝异常。   “你是同情那个兽人男孩儿?”   赫尔格不置可否,免得露馅。   尼禄轻轻哼了一声:“幸好给送走了。”   赫尔格放松下来——他在担心个什么,尼禄果然醋精人设不倒。   “不过你放心,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把你安安全全地送走。”尼禄说,“回雨林也好,去海边也罢,你想要去哪、想要带什么走都可以。”   一瞬间,赫尔格又觉得,尼禄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哥哥的事,但仔细甄别,他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膈应的话,我可以安排人帮你进行芯片的移除。只要有现任主人也就是我的许可,就可以摘除。虽然我是希望……”尼禄再次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想你未来也不会愿意留着那个东西。”   赫尔格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尼禄这样,他宁愿尼禄依旧神经兮兮、过度反应,像个不知道拿自己过剩占有欲如何是好的幼稚小鬼。   “雨林其实很不怎么样。”他忽然道。   “什么?”尼禄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湿度很高,又潮又热,衣服永远也晒不干,室内总是有一股霉味儿。房檐下都是霉斑,门口的石阶总有铲不完的青苔,一不注意就会摔一跤。”   赫尔格坐直身体,走到窗边站着:“天气总是在下雨,不是下雨的日子,也看不见太阳,全被植物挡住了。像是这种晴空万里的场景,是很少的,一旦出现,所有人都会跑到外面,好像过节一样。”   尼禄也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尼禄卧室是朝西的,两人都知道在目光所不能及的远处,越过巨大的东湖垃圾场,淌过臭气熏天的沼泽,有一片参天的雨林。   “当然偶尔,会有一颗大树死掉,要么是被雷劈中,要么单纯就是老了。大树倒下之后,会露出一块树荫的缺口,阳光能够短暂地洒在地上。那片空地上的矮树和蕨类立刻发了疯,不消三年,树荫的缺口就会被其他植物填满,何况缺口背后的天空也不总是蓝色。”   “还有那些旧日的楼房,根基都泡在水里,满墙都是爬藤植物。不过藤蔓里常住着壁虎,所以蚊虫不算太多,也算是个好事。”   赫尔格没头没尾地说,尼禄安安静静地听。   “总之,雨林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不是什么小动物们依偎在一起晒太阳,或是大家白日出去狩猎采摘,晚上围着篝火嘻嘻哈哈地唱歌跳舞的快乐日子,那都是纪录片里骗人的。”   “虽然如此……”   尼禄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虽然如此。”   “但你说的没错,我愿意放弃物质上我所拥有或是可能拥有的一切,只为回到那里。”赫尔格说,“并非是回到雨林,而是回家。”   “家?”尼禄轻声反问,而后喃喃自语道:“我……”   他茫然的表情令人心碎:“我没有家,我从没有过。” 第57章 补药   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这句不负责任的话好险没有脱口而出,被赫尔格生硬地转成了:“我不这么觉得,你还小,明天出门就遇到一个和你一样漂亮、聪明的智人女孩儿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赫尔格已经感到心有余悸:这些不受控制的小念头越来越多,在某一刻忽然点醒了他——他和尼禄走得太近了,当必然的分别和背叛来临之时,痛苦只会有增无减。   尼禄愣了愣,看起来有点失望,他别过脸去:“那我明天不出门了。”   “耍什么脾气呢,”赫尔格好笑道,“这样不好吗?又或许,你遇到的这个女孩儿,是一个和你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你们神奇地能够理解彼此。然后你们结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这里,或者是城市其他的某个角落。”   “就像我父母那样吗?”尼禄淡淡地说,“那还是算了。”   赫尔格能感觉出尼禄有点不高兴了,转而问:“那你想要结婚成家吗?我还以为智人向来不重视家庭关系。”   “不是结婚,我想……”尼禄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赫尔格帮他说完了:“你只是渴求亲密关系,家人、兄弟、子女、爱人,随便什么。”   “不是随便什么,”尼禄皱起眉,“也不是随便谁。”   “行,不是随便谁,得是个命中注定、万里挑一的人。”赫尔格耸了耸肩,“那就假设你找到了这么一个人好了,之后的发展也没有那么容易。家人吵架,兄弟反目,情人分手……哦对了,人还会死,离别才是人生的主题曲。”   尼禄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他双臂环抱胸前,板着脸道:“那现在就死不就好了,还活着干什么呢?你这根本是悖论,会饿就不用吃饭吗?会死就不必活着吗?会分离就无需相遇吗?”   赫尔格发觉小孩儿今天格外难哄,只得顺着他说:“好好,我说错了。人生是过程,不是结果。”   他笑了笑,又说:“而结果就是,我曾经有全世界最好的家,如今也全死光了,剩我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在这点上和你达成一致……不对,这叫什么,殊途同归。”   尼禄听到这话之后倏地静了,半晌才说:“对不起。”   “?”赫尔格不明所以,“什么对不起。”   “我不该这么说,”尼禄诚恳道,“你也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谁陪着谁啊,赫尔格哭笑不得,但却又无法出言否认,倒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赫尔格又说:“你真是个怪小孩。”   “哪里怪?”尼禄虚心地问。   “以你的条件,可以拥有城市里的任何人吧,为什么挑一个五大三粗的兽人呢?”赫尔格说着,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既无法繁育后代,也无法进行大部分公开的社交活动,不能结婚,不能确认什么正式的关系,更无法在工作和经济上帮助你。”   “我不需要别人在工作上帮助我,我很聪明,能力也够。”尼禄认真地说。   赫尔格无语地看着他:“……哪有人说自己很聪明的。”   尼禄点了点头:“我也不需要别人在经济上帮助我,我有钱。”   赫尔格彻底无奈了:“我知道你有钱……”   “至于社会承认的关系……”   赫尔格说:“我知道,你也不在乎。”   “是有的。”尼禄打断他。   “什么?”   “是有这样的关系存在的,有这样的案例——智人和兽人做为终身伴侣,法律虽然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存续,但是那也只是一个标签罢了。”尼禄说,“况且,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吗?社会契约的三大关键,成人,自愿,私密,但凡满足这三个条件,又关其他人什么事?”   赫尔格不无讽刺地想——我可不是“自愿”呆在这的,但他选择闭嘴,免得惹事。   “老师和他伴侣就是这样的。”尼禄淡淡道。   赫尔格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你说谁?”   “老师……道奇教授,你见过的,在宴会上。”尼禄说。   果然!赫尔格立刻想到罗勒此前的八卦——X之所以对兽人无比同情并且对现存制度如此痛恨,有说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是兽人,也有传言说他的爱人是兽人,或者幼时见过兽人惨死的场面。   赫尔格犹豫地问:“他的那位伴侣……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啊,我今天还见到他了,怎么了?”尼禄答,反应过来:“哦,你不相信我。”   过得很好?赫尔格心想,那真是奇了怪了。   没有等到赫尔格哄他,尼禄轻轻“哼”了一声,又想到一件事:“不过……他们好像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好像是夭折了。”   “智人和兽人的孩子……那不就是暗人吗?”赫尔格说——暗人理论上是没有公民身份,也不能接受教育的,而且“夭折”这两个字,听起来相当之暗藏玄机。   不过这样讲来,倒是难怪罗勒和他这么亲近。赫尔格暗忖——总不会是一个在满足自己的恋父情节,一个在补偿那个死去的孩子吧,这也太狗血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尼禄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瓶药,旋开瓶盖数了两颗。   因为身体不好,总是气短咳嗽,尼禄经常要吃药,赫尔格也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这个瓶子是完全纯白没有标签的,和往日那些打着药厂商标的都不太一样,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以前没见你吃过这个,这是新的那个营养剂?”   “这个?不是。这是老师给我的。”尼禄说。   赫尔格静了两秒,问:“道奇给你的药?”   “嗯。”尼禄走到一旁,拿起床头的水杯,准备就着把药吃掉。赫尔格忽然汗毛竖立,贴上去从背后一把夺走杯子。   尼禄茫然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为什么?”赫尔格问,“最先进的营养剂不都是你们研究所出产的吗?他为什么要给你其他的东西吃。”   尼禄眨了眨眼,耐心解释道:“营养剂主要针对的是智人基因携带的先天问题,我的身体大部分状况都是后天造成,不算太对症,吃了也没有什么太大根本上的作用。刚好三区学校实验室近年来有个针对创后应激的临床项目,在找和我相似的受试者,我就也参与了。”   什么先天后天的赫尔格也不太明白,他舌头打了几个转,只憋出几个字:“不要吃。”   “什么?”尼禄显得有些诧异。   “不要吃这个药。”   “为什么?”   赫尔格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喜欢,我感觉不舒服,不要吃。”   尼禄沉默地看了手心的药片一会儿,抬头道:“不对,肯定有什么原因,你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赫尔格烦躁地说,“生存直觉你懂吗?”   尼禄顿了顿,忽然倒出一大把药片在手心,仰起脖子就要吞。   赫尔格见状大惊,下意识一挥手,把整瓶药全给打翻了。药片散落一地,还有几颗飞进了被褥里,白色的空瓶于地毯上滚出很远。   “生存直觉?”尼禄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总之你就是别吃。”赫尔格深知自己的举动万分可疑,但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尼禄吃下去这种可能会导致无法生育的药物,尤其是在他方才可怜巴巴地说自己“想要一个家”之后。   “这种学校做出来的试验药物能有什么安全保障,你们自己的营养剂前段时间不还临床实验死人了吗?”赫尔格说,“为什么非得是你当这个受试者,你自己身体什么样心里没数吗?还乱吃药。”   屋内安静了很久,尼禄才开口问:“你是在……担心我?”   赫尔格嘴唇绷成一条线,不置可否。   “好吧。”尼禄最后说。   赫尔格悄悄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尼禄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既然不准我吃这个药的话,你就换点别的方式帮我补身体吧。”尼禄忽然又说。 第58章 失血   赫尔格听罢脸都黑了,说:“哦,我把药给你捡回来,你吃吧。”   “不要,”尼禄凑上来搂住他的腰,好像一条黏人的小狗,闪烁着无辜的大眼睛:“我身体不好,不能乱吃药。”   “呵呵。”赫尔格冷笑了两声,手掌推在他脸两侧,把他五官挤在一起,叫他说不清楚话。   只是尼禄的皮肤一贴近,他背上的伤痕就开始发烫,屁股也火辣辣的,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桌他额头:“你昨天还没闹够?”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尼禄大言不惭。   赫尔格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身体好得很嘛,我怎么感觉你比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还长高了些。”   尼禄一愣:“真的吗?我不应该还在长高了啊。”   他拉着赫尔格并肩站着,比了比,扬着眉毛:“好像真是。”   赫尔格抱着胸坐在一边,翘起二郎腿:“总之你就老实点吧。”   尼禄左右烦了他一会儿,赫尔格不为所动,见对方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尼禄只得放弃纠缠,随手掏出平板来查信息。一大排蓝色的光束飞速滚过,无数窗口打开又关闭,瞧得人眼花缭乱。   赫尔格斜眼用余光观察他,忽然出声问:“不过说真的,你身体的那些……后天问题,吃药没有用?”   “还是有一点用的,”尼禄说,“不然我就不吃了。”   “那……”赫尔格清了清嗓子,低声问:“喝我的血呢?”   尼禄从平板里抬起头。   赫尔格环着双臂,手指头在胳膊上点了点:“他们总说,天然的比化学药剂更好,是真的吗?”   尼禄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问:“你愿意吗?”   比起刚见面那副严肃的模样,尼禄最近好像挺爱笑,赫尔格想,又有些别扭地说:“也不是不行,少量失血对身体好不是吗?”   尼禄低头勾了勾嘴角:“有益于刺激造血干细胞,但是你昨天才刚失血过。”   “哦,不要算了。”赫尔格收回目光。   尼禄却果断把平板丢在一边,整个人凑上来:“要的。”   见尼禄张口就要咬,赫尔格忙道:“等等,匕首呢,你之前不是有一把小手术刀……”   “不用那个,”尼禄说,“不要别的东西进入你的身体。”   赫尔格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说认真的还是在乱开黄腔:“胡说八道,你昨天才……唔!”   犬牙已经重重地咬在他肩膀上,刺痛叫赫尔格一阵激灵,下一刻,被啃噬的地方又换来了轻柔地舔舐,那是年轻人温热且柔软的舌尖。赫尔格忍不住缩起脖子,表皮被穿透的地方一会儿痒一会儿疼的,这种感觉实在磨人。   这正像是尼禄之于他——初见的痛觉之后,立刻袭来的是亲昵的甜蜜,二者都直白、强烈到不容拒绝,但这一切并不能掩饰“吸血”的本质。鬼使神差的,却又令人欲罢不能,甚至主动引颈就戮。   这不是爱,这绝不是爱。赫尔格想,只是因为孤独。   短时间之内再次失血所带来的眩晕感,某种程度上和临近高潮边缘时的快感很类似。“嘶——”赫尔格轻轻推了推他:“够了没,小变态。”   尼禄恋恋不舍地用舌尖卷走最后一口鲜血,顺着修长白皙的脖子吞咽了下去。压印下的伤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他着迷地看了一会儿,仿佛看见生命力在眼前缓缓搏动。   对于赫尔格而言,这份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煎熬总算结束了,他没好气地看着尼禄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牙缝上还带着血丝。   “真有用!”尼禄高兴地说,“我觉得立刻精神了不少。”   “你演技真差。”赫尔格皱着脸,盯着尼禄牙齿上的血丝,心痒难耐。他勾了勾手指,二人凑在一块接了一个血腥味的吻。   “一股铁锈味,”赫尔格嫌弃地抹了抹嘴巴,“这有什么好吃的。”   “我喜欢,好像你的一部分到了我的身体里。”尼禄说,“这一口我能多活好几年。”   “哼。”   “你怕我死吗?”尼禄用一种陈述的语气问,“你不想和我分开对不对?”   “你就别自说自话了,我是怕你死太快,我回家的船还没着落,”赫尔格道,“然后还有个怪东西插在我脑子里。”   尼禄搂着他的脖子,头发蹭在他颈窝,手指倾情摩挲断角的根部:“你也想多陪陪我是吗?你舍不得我死。”   “别得寸进尺了。”赫尔格逮住他在自己头顶作乱的手指,“别摸我的角,很痒。”   尼禄的手指乖巧地呆在了他手心里,又问:“你想出去玩吗?我们去爬山泡温泉好不好?”   “你不用工作的吗?”赫尔格随口应道,“每天玩,我那一个亿什么时候赚回来。”   “我最近发现工作没什么意思。”尼禄在他脖子处拱来拱去,嘟嘟囔囔地说。   这幼稚的发言叫赫尔格忍不住笑了,他已经能够想象尼禄的同学——比如说那个唐麒——从以前便看尼禄像个严肃的小大人一样独自生活、学习、工作,如今却像个小孩儿一样撒娇的场面,该有多么震惊。   他转念想了想——爬山泡温泉,意味着会去三区,而三区是尼禄学校的所在地,也是那个狡猾的道奇老头的所在地,倒正好是个机会。   话说回来,道奇可真是太贼了,尼禄和唐麒都是他的学生,却反倒正因如此,被他各种利用算计,安插人到身边来监视以及窃取情报。现在竟然还要拿药给尼禄做试验——绝育大计的第一批受害者就是和他最亲近的学生,亏得尼禄还那么尊敬他,简直可恶。   但是……赫尔格又想,如果对方发现尼禄拿回去了药,却并没有吃,会不会产生怀疑,或者对尼禄一时说漏嘴?   思及至此,赫尔格又怀疑起来,莫非整件事都是道奇的阴谋。例如那个药若是根本没问题,只是道奇用来测试他的呢?测试他的忠诚,或者以此判断他会不会为X后续的计划造成阻碍和威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巧,罗勒前脚一走,尼禄后脚就带着没有标签的可疑药剂回来了。   赫尔格越想越后悔,自己刚才失手打翻药瓶的行为实在太冲动了。来到城市之后,他动脑子的频率已经多到连他自己的心累,恨不得放空个三天三夜什么都不思考,可惜饶是如此,他仍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绑着无形的丝线。   “也不是不行。”赫尔格说,“上次你不是说,下次去的时候带我去你学校看看吗?”   尼禄不疑有他,立刻点头答应:“好。” 第59章 三区   赫尔格眼瞅着尼禄打了翘班的电话,并不管对方说什么,干脆了断地挂了电话,自顾自地给自己放了假。两人次日一大早,悠闲地吃了早饭,而后慢吞吞地坐上了悬浮轨道车——今日天气有些阴霾,厚重的积雨云层层叠叠,空气中盈满了潮湿的因子。   “你要么还是多穿点吧。”赫尔格出门前忍不住道。   尼禄摇头晃脑地左右看了看,听话地翻出一条围巾裹在脖子上——这条围巾是深蓝色的,更显得他肤色白皙,头发丝儿和眼睫毛都毛茸茸的。   赫尔格下意识帮他理了理围巾的尾巴,尼禄凑近了些,眼神亮晶晶的,赫尔格问:“干嘛?”   “以为你想亲亲我。”尼禄说。   “没有这回事,”赫尔格松开手,无情地背过身,“走吧。”   因由雾气笼罩,能见度很低,高空也没什么风景好看。接驳车拐上了停泊三区站台的支路,并且开始逐渐减速,赫尔格立刻注意到比起上次,今天站台多了不少人——不是乘客,而是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二人接驳车一边靠近,立刻有三名工作人员围了上来,赫尔格发现他们腰间别着电击枪和手枪,他下车前伸手拦了一下,将尼禄半挡在身后。   “怎么了?”尼禄从身后绕出来,“什么事。”   “需要您出示一下身份证件,再配合安检扫描,然后再通过闸口。”一个闸道口工作人员颇为严肃地说。   尼禄微微皱起了眉,并未立刻配合,僵持之下,现场气氛登时有点紧张。   赫尔格小声回头问:“怎么了?”   “有点奇怪,”尼禄低声道,“这不和规矩,以前从不会这样。”   闸道口保安显然看见了尼禄领口的一区标志,表情略松动了些,说:“不好意思先生,是因为最近城里出了一些安全事故,严格排查跨区人员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量。”   “安全事故?”尼禄闻言更显困惑。   “是的。”那人言简意赅地回答,似乎没有多作解释的打算。   尼禄出示了证件,另一名略矮胖的安保人员接了过去,在仪器上查验过后又问:“请问您今晚预计在三区留宿,还是会返回一区?”   “会回去,怎么了?”尼禄道。   “戒严了,晚上八点以后实行宵禁,八点以后的时间段,任何人不得出户。”那人说。   “什么?”这下子,尼禄的意外实实在在写在了脸上,“戒严了?什么时候的事。”   “从两周前开始的,”工作人员答,“之前的宵禁时间是十点,上周日提前到了八点。”   赫尔格也挺纳闷:“你不知道?你不是昨天才来过吗?”   “什么?没有啊……”尼禄茫然道,想了想明白了,“不是,我昨天没来三区,是老师在一区有个讲课,所以见了一面。不过我上次来的时候也没感觉……”   尼禄说着忽然恍然大悟,朝仍一头雾水的赫尔格解释:“之前往返三区,为了效率我是乘坐私人航空艇直达学校的,没有过闸口这一道。和你一起是为了逛街,才选了有轨接驳车。”   “哦,”赫尔格半知半解地点点头,“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也没这样啊?”   尼禄忽然转向工作人员,质问道:“那私人航空艇不是完全没排查吗?”   赫尔格当下了然地笑了笑:“盘查的不是来自一区的你,而是作为兽人的我吧。”   尼禄闻言立刻皱起眉,相当不悦地瞪着那个举着扫描仪正要对准赫尔格角根的人,对方登时缩了下手,有些发怵道:“并非如此,真的是因为出了些安全事故,所以上面布置了任务,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赫尔格不屑道:“能有什么安全事故,难不成城市里还能有劫匪和窃贼?这不是号称乌托邦世界理想国吗。”   “是严重得多的案件,是……”矮胖安保压低音量,神神秘秘地说:“是连环杀人案。”   旁边的严肃脸安保清了清嗓子,警告他不要多说了。   “总之,您在这边办好事情之后,非必要还是不要出门了。”   二人通过安检,走出一段路后,尼禄还在琢磨。   “太怪了,”他说,“三区出现恶性案件本来就非常罕见,戒严宵禁更是闻所未闻。”   “是吗?”赫尔格不太在意道。   “嗯,以前确实经常听说十区那边刑事案件会多一点,毕竟是边境区,人口成分比较杂,但是三区……”   “呵呵,”赫尔格假笑了两声,“你也觉得犯事儿的就一定是兽人或者暗人吗?连环杀人犯这种变态,我听起来倒是比较像智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尼禄说,“三区里头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你看。”   他示意赫尔格抬头,街头巷尾果然都有黑洞洞的摄像头,在机械地上下左右摆动,街面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赫尔格想到一区家里楼里楼外的监控,而自己又在通风管道里爬了多少趟。   “前三区高度城市化,监控几乎没有死角的,如果要作案……还是连环杀人,没道理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尼禄说。   “唔,你这么说倒是有点怪。”   “就算没有严格安检,跨区的有轨电车也会被全车扫描,在闸道口额外设卡根本没有意义。”尼禄继续说,“而且出入各种社区、大楼都会被扫描,如果事情是几周前出的,没道理到现在还抓不住凶手。”   “除非!”赫尔格扬起眉毛,语气浮夸地说,“作案的人就是三区的居民,或者是本身就是有理由正常出入那些智人活动、居住场所的人。”他幸灾乐祸地一击掌,“哈,想来想去,犯人果然还是智人吧?”   “又或者……有一个幽灵,能够在监控下隐形。”尼禄认真地说。   赫尔格表情复杂地看着尼禄,在他脸前打了个响指:“你还好吗?想象力挺丰富。”   尼禄耸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不过……”赫尔格抬头环顾——街上明显冷清了,比起上次来是见到的祥和繁荣,这次路人少了很多。偶尔的几个行人也行色匆匆,街边很多商店都没开门,卷帘门拉着,整个三区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算了,今天我们去学校转一圈就早点回去吧。”尼禄说。   “嗯,”赫尔格故意开玩笑道,“要是真遇到杀人犯了,你赶紧跑,我拖住他。”   “那可不行,”尼禄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下一个变成连环杀人犯的就是我。” 第60章 信任   尼禄的母校坐落在一处缓丘上,不用靠近便满眼是绿草如茵,一看就是悉心养护的。即使今日天气不佳,云雾低矮,阴沉沉地压在山坡上,但偶尔的几道缝隙间,仍然投射下数道暖色的光束,光晕在草叶上缓缓移动着。   这座学校的周围并没有架围栏,分不清楚从何处开始便是校园的领地,只能想象其占地面积绝对不小。丘陵上下坐落着几座气派的建筑物。通向山坡的车道上设了一道大理石白的巨大拱门,没有任何安保看管。   “你们学校就这么敞着么?”赫尔格纳闷道,“不是说最近不安全?”   “有围墙,只不过肉眼看不见。”尼禄说,“我帮你登记了访客权限,你走进去试试。”   赫尔格没太听懂,但从大门下走过的时候,果然有一阵奇怪的穿透感,像是打了个冷颤。   “我刚才是被扫描了吗?”赫尔格搓了搓手臂咕哝道。   “是为了识别身份ID或者芯片,”尼禄解释道,“信号杆每隔30米就有一个,但都埋在地下,你看不见。走吧。”   进入校园之后,赫尔格瞬间觉得视野也开阔了,空气也清新了,这里完全没有外头的那种紧张氛围,和三区中央花园那种精心打造的城市绿肺也不大相似。这里的气味,硬要说的话,是某种带着淡淡书卷香的安静和平——虽然赫尔格知道,现在已经早没什么纸质书了。尼禄介绍说,最近快到寒假,估计大部分人都在自习室准备考试,教学楼里反而没什么人,课程也停了,不然还能旁听一会儿。赫尔格本来不太在意,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又有点遗憾——他没有正式上过学,至少没在这样的地方学习过。除了小时候每天去部落的学堂报道之外,其他都是在家里跟着兄姊学的,这里的环境对于他而言非常新鲜,二人顺着步道溜达,赫尔格好奇地左看右看。   偶有学生擦肩而过,他们有的脚步匆匆,有的步履从容,甚至没有对赫尔格的到访展现出太多兴趣,稚嫩的脸上显露着简单的烦恼。赫尔格不自禁想象尼禄还是学生小鬼时候的样子,是不是也这样,一脸无忧无虑地坐在校园长椅上看书,而后哼着歌自校园内穿梭。   “上学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吗?”赫尔格问。   “对,”尼禄说,“只有放假的时候回家,不过我放假的时候也不爱回家,一二年级的时候没有什么实习或者助教的工作机会,就在学校住着也挺好。那时候校园里人更少更清净,好像这里都是我的。”   “你喜欢这里吗?”尼禄问他。   “我喜欢这里。”赫尔格笑着说。   尼禄牵起嘴角:“我也是。”   他伸过手来,和赫尔格的握在一起,赫尔格纵容地分开五指,容他穿过。   “以后我们也可以在三区买个房子,或者我回到学校里来做个老师,白天上课,晚上散步,还有寒暑假。”尼禄说,“然后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就像老师一样。”   “啊……是。”提起道奇,赫尔格的笑意淡了点。   惬意的气氛一扫而过,眼前的景色也变得索然无味,赫尔格忽然想起来了——这些都是假的,现在的生活,安逸的日子,他和尼禄的关系。   “说起他,你来学校,不趁机拜访老师一下吗?”赫尔格说,“他还住在学校?不是已经卸任了吗。”   “嗯,在职工宿舍帮他保留了一套终身公寓,只要他一天活着,都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尼禄说。   “不错,听起来是个安享晚年的幸福结局。”赫尔格说,心道——听起来道奇没有任何仇视城市的理由,更想不出他为何要执着于让所有智人都绝育这么极端的计划。   两人不做声地朝前走了一段路,周围路过的学生越来越少,积雨云黑压压地坠在头顶,草坪上的洒水头凝固不动,像是一个个没有被激活的小机器人。   过了一会儿,赫尔格再次开口:“你觉得……你老师过得开心吗?”   尼禄想了一会儿,迟疑道:“也许不吧,但……”   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但尼禄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实话,城市里没人这么问。”   “怎么问?问你过得开心不开心?”赫尔格没听明白。   “嗯,这不是城市里的评判标准。”尼禄说,“你住在几区,你领口上的标志是几,你评级是多少,你的福利等级是什么,你的住所是什么标准,等等等等……没有人问,你过得开不开心,你回首一生,人生是否幸福。”   赫尔格:“这……”   “开心与否、快乐不快乐,这些都是受生理激素诱导的主观感受,而且情绪来来去去,是短暂的、片刻的。”尼禄说,“我之前说的那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数据和事实。大家是这么想的。”   “你呢?”赫尔格问,“你也这么想吗?”   尼禄没有立刻回答,他这次想了更长时间,最终说:“我也不太懂,但我想,古希腊哲学里最核心的问题,叫做‘何为幸福’,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尼禄说。   “好了好了,”赫尔格摆了摆手,“你这小孩儿就是爱较真,跟你随便聊两句天,你就要和我扯哲学,说人类的未来。”   尼禄停下脚步,看着赫尔格,赫尔格用眉毛回了个问号。   “到老师家楼下了,”尼禄说,“我们可以问问他的想法。”   道奇的家从外观上看是一栋普通的小洋楼,两侧带阁楼尖顶,颇具千禧年的古典建筑风格,和整座校园其他基调不甚吻合。尼禄轻车熟路地迈上门廊,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名女性兽人,她看得出稍有些年纪了,但仍能窥见年轻时的姿色。她看见尼禄便认了出来,再瞧见赫尔格,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侧身请二人进房。   “稍等,我去通报一下。”女兽人说。   “请。”尼禄点点头。   很快,道奇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肩膀上披着一件毛衣,估计是阅读被打断了。   “真是意外的访客,坐。”道奇说,“我还想着昨天不是刚见过吗,怎么今天又过来了,结果是带了一位稀客来。”   “老师下午好,”尼禄朝他打招呼,“本来是想在三区随便逛逛,结果城里安保搞得很紧张,商店也关了。”   道奇点点头:“最近是不太平。”   “老师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吗?”尼禄问。   道奇摇摇头:“死了几个智人,入室抢劫,监控什么也没拍到,犯人到现在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入室抢劫?”尼禄说,“我听说是什么连环杀人案,还以为是什么恶劣的……”   谈话间,先前领路的女性兽人端着托盘回到客厅,在客厅中间临着茶桌半跪下来,将几杯热茶放在三人面前,并且细心地将杯子把手转到了顺手的方位。茶杯底部和玻璃几面接触,只发出了非常细微的声响,茶液表面几乎毫无波动,赫尔格顺势多观察了她几秒,发现这女兽人举手投足都很文雅,礼数周全,这等气质,他之前还从未在其他任何一个兽人身上看过。比起自己,她倒更像个智人。   “很恶劣了,”道奇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第一个受害者,被捅了三十七刀,第二个受害者,被裸身吊在了浴室里,要不是他们彼此之前没有任何社会联系,很难不怀疑是仇杀。况且,理论上如果凶手原本只是想入室偷东西,就算不小心被主人发现,错手杀了人,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尼禄皱起眉:“听起来这两次的杀人手法根本没有共通性,怎么确定是一个犯人的?”   “不知道,之后的受害者遇难细节没有公布了,估计是怕扩大恐慌范围。”道奇说,“我又不是什么刑侦专家,你大老远来一趟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当然不是,只是有点惊讶,顺口就多问了几句。”尼禄说,“主要还是因为走到学校了,想顺道来看看老师,这还是赫尔格提的。”   “哦?”道奇的眼珠转了过来——这是进屋后他第一次长时间地把目光停留在赫尔格脸上。两人眼神一接触,赫尔格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哦,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正巧今天你来了。”道奇忽然说。   “我吗?”尼禄问。   “嗯,在我书房架子上,你上次要的资料副本,卓雅……算了。”道奇说,“尼禄,你自己去拿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卓雅,领他过去。”   “没关系,我知道书房在哪。”尼禄站起来,但名唤卓雅的女兽人还是冲他微微一点头,跟着他一起去了。   赫尔格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道奇故意将尼禄支开,还叫自己的兽人跟着,以防他忽然折返。尼禄前脚离开房门,客厅内二人脸上原本尚且称得上和煦的假笑顷刻间褪尽。   “你知道了?”赫尔格开口道,又以陈述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道奇反问,“你准备背叛我们之间合作的事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赫尔格说,“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合作应该是基于互相信任和基础吧,而我,不信任你。”   “为什么,至今我应该没有做出什么违背承诺的事吧。”道奇不疾不徐道,“你顺利进入了城市,虽然是以宠物交易的形式,但神奇地并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严重伤害不是吗?相比起来,过得应该比你原来滋润很多吧。你在交易所见过很多,应该知道大部分情况下,宠物兽人是什么下场。”   “除此之外,你还见到了你哥哥的遗体,也知道我答应你说可以带他回去的允诺并非空穴来风。”道奇轻声说。   闻言,赫尔格神经质地看了客厅门一眼,又强自镇定地将注意力转回来。   “甚至上次在真理大厦,我还白送了你一个手刃虐待你兄长的仇人的机会。”道奇十指相触,手肘搁在扶手上,“我还以为,我的信誉一直保持得十分良好。”   “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赫尔格其实心中并非全无动摇,但他还是说:“也许在你眼中,兽人都没脑子,好操控,暗人都病态缺爱,随便给个甜枣就上钩。但和你们城里那些被过度洗脑的真正’宠物’不同,我从小可是听着智人恐怖故事长大的,对你们初始印象就很差了,单凭这些可不够。”   “最关键的是,你是一个智人,还住在三区,我实在想不出你要在城市里大闹一场,这能有什么好处。”赫尔格说,“没有动机的犯罪,我表示不能理解,你看起来也并未从中获得什么愉悦快乐。在我眼中,你和方才提到只是因为抢劫偷盗就残忍虐杀他人的凶手没什么不同,而你甚至没有什么想要偷盗的财产。所以,我不信任你,就这么简单。”   道奇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忽然问:“那你信任尼禄吗?”   “那不一样,”赫尔格皱起眉,“并且这也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道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你们相遇的前提就不存在了。”   赫尔格不接他的话,道奇沉思片刻,又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么做的原因,你会继续协助我吗?”   赫尔格眉头蹙得更紧:“不一定,你先说说看。”   就在此时,房门外忽然响起女兽人的声音:“我来帮您开门。”   尼禄回来了,两人同时停下话头,赫尔格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清甜,而后回甘,鼻尖满是花香。   “挺好喝。”赫尔格低头瞅着茶水,又抿了一口。   “真的吗?”尼禄已经走回他身旁坐下,“我也尝尝。”   没有端自己面前的那杯,尼禄反而凑到赫尔格面前,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嗯,很香。”尼禄弯起眼睛,“回头买点,咱们回家也喝。”   他说着抬起睫毛,微微一笑,澄澈的瞳仁中装满自己眼前的兽人。他显得既亲昵又自然,屋内另外三人看着这一幕,心思各异。   作者有话说:   其他角色:抗争,纠结,谎言,阴谋。   尼禄:今天也是谈甜甜恋爱的一天。 第61章 往事(一)   “别费功夫买了,等会儿走的时候让卓雅给你们带一些。”道奇说。   “谢谢老师。”尼禄应道,又朝赫尔格笑了笑,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   道奇轻轻叹了一口气:“上次看到你们俩的时候,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今天,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谁?”尼禄好奇道。吆和   道奇眼神十分复杂,又黯淡下去,他说:“你们让我想到过去。”   尼禄收起那些小表情,认真地看着他。   “这话我以前没对你说过,但我相信你也能感受到,你是个聪明孩子。”道奇说,“从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这个学生,究其根本,大概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论是那副一眼看去并不合群的外在,还是对科学知识纯粹的喜爱,甚至那些理想主义色彩的观点,以及……对着喜爱之人的模样,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是我从老师身上学到了很多。”尼禄谦虚地说。   “也许吧,”道奇摇了摇头,“不可否认的,说是潜移默化也好,刻意塑造也罢,或许是我有意无意地影响了你,尤其你当时年纪那么小,正是认识观和价值观形成的重要时期。”   赫尔格故意道:“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们俩一点不像。”   “不像吗?”尼禄反问,“以前大家都说我像老师呢,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道奇苦笑:“以前说的人多,但现在你已经完全摆脱了我的影响,你的名号也早比我响亮多了。现在……现在可能不像了,但过去的确是很像的,像我年轻的时候。”   “老师现在也很年轻。”尼禄面对道奇一直很有礼貌。   道奇却摆了摆手,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子嗣吗?”   “听说过一点。”尼禄答。   道奇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曾经,爱上了一个兽人。”   “嗯。”尼禄点了点头,赫尔格却心想——“曾经?”   “我曾经有过一个兽人伴侣,她是无意间救下的。当时我只是路过,而她正被一个智人当众虐待,我看不下去,出高价从她的原主人那里买下了她。”   这些内容显然尼禄此前是不知道,他认真地听着。   道奇继续说:“我救下她的时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并没有想过之后该拿她怎么办,且她当时还受了伤,一直高烧不退,于是我就将她先寄在我家一段时间,等伤好了再说。”道奇抬头环视了一圈,“当时我们还不住在这里。”   “中间过程不必细表,总之后来我们相爱了,非常相爱,至少我们当时是这么以为的。”道奇一边说,赫尔格情不自禁分出眼神去看卓雅,她双手交握身前,垂目静静立着,并没有显出什么情绪起伏。   “我们最初在一起的那几年,真是难以形容的幸福时光。她很聪明,也很温柔,我们可以彻夜说话也不腻,或者在一起安静相处也不烦。她帮我打理家中的事情,也会定期提供一些血给我喝,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都是她自动自发做的。”   “当时还没有营养剂。”尼禄说。   道奇点了点头:“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未来会是怎样,这些问题我们刻意没有去讨论。她不问,我也不敢想,只觉得我们拥有彼此,相互陪伴,这是我们自己的、私人的事,只要不涉及什么原则问题,也不会有人干涉。”   尼禄的脸色严肃起来,赫尔格明白,他是想到自己之前也刚说了类似的话。   道奇接着说:“之后的事可能你也听说过,她怀孕了,猝不及防的、出乎意料的,而这个意外彻底冲散了我们原本就不存在的脆弱计划。”   “这将是一个暗人小孩,这个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等待他的注定将是不公的一生。他在城市里得不到任何正规教育的机会,也没有其他家庭或者小孩会愿意和他交往。他将没有公民身份,甚至出不了家门,不能自己去商店买东西,也不能乘坐公共交通,连一丝一毫基本的人权都不会拥有。”道奇说起这些陈年往事,语气中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沉淀过久的愤怒。   “说来惭愧,我知道此事后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将成为我最大的污点。那是我晋升为高级教员的第三年,正在朝学校管理层努力,如果这个小孩出生长大并为人所知,别说我的工作,我们一家人也再不会有三区的福利和房子,更何论照顾这个幼小的孩子。”   “什么玩意儿?”赫尔格忍不住道。   道奇抬起一只手:“我知道,很虚伪,任谁听了都会骂一句自私诡辩。但是她没有,她没有选择拆穿我,我当时还愚蠢地庆幸自己蒙混过关。她听后哭了很久,又沉默了很久。她最后只问我孩子能不能生下来,即使不能养在身边。她想要和我有一个孩子。”   “她这样说,我难免心软,也答应了。”道奇说,“我们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在婴儿出生后,先悄悄放在身边照顾一些日子,直到断奶再送走,送到10区的熟人那里寄养。”   尼禄轻声说:“10区人员复杂,就算多出一个暗人婴儿也不会引起身份上的怀疑,毕竟这种事多了。又好歹还在城市内,勉强能够顾到。”   “是这个意思,但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这只是一种逃避。”道奇语气沉沉,这一刹那老态尽显:“要将他送去多久呢?一年?十年?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制度改变,城市想法开明的那一天吗?但谁又来做出这个改变吗?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敢承担责任罢了。”   “所以那个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赫尔格问。   道奇悲哀地一笑:“送出三区的当天夜里就出了事,我彼时准备了不少照料小孩的物品和钱,随人口物流一起送走。不料刚到10区的当下,还没来得及和熟人接应上,就遇到了抢劫。那个年代,十区的混乱程度比现在更甚,乱中无序,也没有建立严格的入城和跨区人员监察,不然我们送出孩子的事也不会那么简单顺利。总之,抢劫的那伙人不但将钱全部抢走,连负责运输的人也给杀了。至于孩子……下落不明,大概率是死了,只是死不见尸。”   赫尔格忽然想——罗勒的人生,就是如果道奇的孩子没有被送走的人生。隐姓埋名、暗无天日。   如果那个小孩真是死了,无疑是一桩悲惨的事,如果他还活着,那更是不敢想象。一个被盗贼团伙偷去的暗人孩子,能在什么环境下长大,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会被派上怎样的用途,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大受打击,连着请了近一个月的假,自责、后悔、愤怒……而她……”道奇痛苦地掩面,“她更是当下就崩溃得昏厥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疯狂、歇斯底里、不顾一切。”   “她没有直接杀了你?”赫尔格冷笑道,“看你现在还好好地坐在这,她却不见踪影,总不至于是反过来的吧。” 第62章 伤疤   道奇听出了赫尔格的言外之意,诧异道:“什么?你认为是我杀了她?”   “不,怎么可能,”他摇了摇头,“我不会做这种事,退一万步说,该受到惩罚的也不该是她。我只是……我只恨我自己,恨我懦弱,恨我自私虚伪。”   赫尔格皱了皱眉,心里还是将信将疑——话说得这么好听,估计就是说给尼禄听的吧。但……道奇竟然会把这么私密且不堪的往事说给他们两个外人听,脸上的痛苦也不全是假的。   “我的愤怒根本无法消化,我开始恨周遭的一切,恨这个扭曲畸形的世界。我甚至想,人和人为什么有基因种族的区别,为什么只是不同种族而已,历经几百年的此消彼长、斗争压迫,死了这么多人还不够,这一切还要持续多久。”   “老师……”尼禄忧心地开口。   道奇再次摇了摇头:“不必多言,这么多年,该想该说的,我都已经想过了。”   “然后呢?”赫尔格问,“发生了什么?”   “从那之后,我也数次请人去寻找孩子的下落,但十区那么混乱,被丢掉的暗人小孩不知多少,无论是找到的还是死掉的,根本无人在意。那孩子身上也没什么特征,想来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音讯,去找也只是图个安慰。可孩子没了之后,她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万分悲痛之余,不久精神也开始失常了。要么很长时间不说话,坐着发呆,魔怔一样反反复复叠那些她为小孩准备的衣服和毛巾。稍微对外界有点反应,也是完全疯狂的。”   “现在想想,再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下完成了生产,她当时的荷尔蒙激素极不稳定,所以本来情绪就容易失控,这个巨大的打击又来得如此突然,所以一下就崩溃了。”道奇说,“除此之外,因为彼时还没有合成营养剂面世,她不配合供血,于是只能……”   “你还是人吗?”赫尔格腾地站起,怒不可遏:“她都这样了,你还要强制放她的血!”   尼禄手搭在他胳膊上,赫尔格回头看了一眼——尼禄虽是想要叫他别这么激动,但眼神中也透露着不赞同。赫尔格只得一屁股坐回来:“所以我说你们俩一点都不像。”   话虽如此,赫尔格同时也不禁去设想——如果让尼禄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换自己的孩子,他会怎么选?   “我当然不想这样对她,于是又买了一个兽人来。”道奇说。   “什么?”赫尔格险些又要坐不住。   道奇说:“只是作偶尔供血的用途,当时还是比较常见的,时代所限,那时候也只有这个方法。”   赫尔格气笑了:“哦,没办法。你只是找了个药罐子,又不是娶了个老婆,只是喝血罢了,就算不小心喝出一个孩子,大不了丢掉就好。”   尼禄劝道:“赫尔格,别这样。”   ”无碍,你说的也没什么错。我只是觉得……”道奇叹息般说道,“你只是旁听此事尚且如此愤怒,那时的她,心中又该作何感想。”   “她后来当然知道了,说实话,我也没有刻意瞒着她,我那时候真是天真又自负,想着自己的本意是让她休息,不要因为其他的事再受刺激,而且一直放血对于她身体肯定没有帮助。但从她的角度来看……必然是觉得我背叛了她。”道奇说到此处,停下话头,似乎对接下来的内容讲不出口。   “我和她解释也好,哄劝也罢,都没有任何效果,直到有一天。”道奇眼睛凝视着客厅的窗口,但又没有聚焦,空洞洞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四月的下午,阳光很好,是许久以来第一个暖和的日子。大家心情都很好,连学校草坪上野餐的人都多起来了,每个人见面都笑着打招呼。那天我回到家,还带着难得愉悦放松的心情,迎头面对的,就是来自她的连声质问——孩子有没有消息了?是不是根本没有去找?是不是我之前都在做戏,根本就是我授意那人把孩子杀掉的?面对这些劈头盖脸的指控,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烦不胜烦,忍不住吼了她几句,说了些重话。”   赫尔格一抬手:“别告诉我,我怕我气死。”半只熊崽   “大概那天,就是我真正伤害她的一天。”道奇说,“之后她再也不出房门,每日把自己关在黑暗里,也不哭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好像灵魂已经出走,只剩下一句空壳。我时不时地去看看她,但无法实现任何的有效交流,所以后来去得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这样。”赫尔格说。   “什么?”道奇抬头看他。   “是你软禁她吧,”赫尔格说,“你不想她出去丢人现眼,也不想她疯疯癫癫地,暴露了你生育并丢弃了一个暗人小孩的丑闻,所以没有给她开外出的通行。她总归很虚弱,心理上也垮掉了,要控制起来很容易。”   道奇注视了他良久,尼禄也转过脸来看他,半晌,道奇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还真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啊。或许吧,潜意识里我知道她在这城市中心,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而内心深处,我也不相信她会愿意离开我。毕竟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我们也曾真心相爱,能陪伴彼此的不就只有对方了吗?”   赫尔格冷哼一声:“一厢情愿。”   道奇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没有喝一口,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接着说道:“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底过。有一天,她忽然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我当时已经有日子没见过她,吓了一跳,她变得很瘦,而且好像老了很多,看着都有些陌生了。可是她走到我面前,忽然笑了,她竟然笑了。她一笑起来,那模样瞬间又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说不清多久没见过她笑,那一刻,我的心情……她带着笑容,轻声对我说,如果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今天该过一岁生日了。”说到这里,道奇似乎非常动容,声音都有些哽咽。他垂下目光,手撑着额头,试图压下汹涌的情绪。见状赫尔格也不好再说什么尖锐刻薄的话,两人默默等他平复。   “你爱我吗?”道奇记得曾经的恋人这样问他。   朝阳在她的背后形成一道光圈,为她憔悴苍白的容颜增添了颜色,也掩过了她眼中最深的绝望。   “当然,我当然爱你。”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你呢?”他又问。   她说:“我只爱过你。”   他当时并未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反而大喜过望,以为她终于走出阴影,放下伤痛,两人之间的一切假以时日也将回归正常。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们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好吗?”他说。   她却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过来点好吗?抱抱我。”她又说。   他连忙快步走上去,紧紧地拥住失而复得的恋人,同时,他也惊讶于怀中的身躯竟然已经如此瘦骨嶙峋。还来不及细想,一个柔软且熟悉的亲吻印在他唇上。   道奇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自孩子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俩从未亲热过一次,她的状况自不必说,我也因为一直被愧疚和悔恨折磨着,没有心情去想那些事。她那天忽然对我示好,又温柔又热情,其实处处都是古怪之处,我却因为这场景太过得来不易,而不敢深究。”   赫尔格紧紧抿着嘴唇,他似乎有点猜到故事的走向了。   “她那是要给我一个教训,因为我是这样一个愚蠢的、管不住下半身却又承担不起后果的男人,所以她要给我一个教训。”道奇说,“她假意逢迎,将我带到床上,在临近高潮之时,忽然从枕头下掏出餐刀,狠狠地给了我一刀。”   闻言,赫尔格和尼禄都结结实实地震住了,赫尔格心想——不会吧,难不成道奇之后再生不了孩子,是被这女兽人给阉了?那这也太狠了,以及……大快人心。   “那一刀捅在这里,”道奇指了指腹部右侧,“并不致命,不然我也不会今日和你们坐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她当时已经太过虚弱,没能对准,还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仍然下不了手置我于死地。”   “那之后,她好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在弥留之际完成了最后一项应尽之事,身体彻底垮了。她昏昏沉沉地卧床了两个月,最终在一天凌晨里,悄无声息地病死了。”道奇说,“而我,自此之后,也再也无法……无法……”   赫尔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阳痿了?”   道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默认了。   赫尔格睁大了眼,但转念一想——本来就因为意外怀孕的事搞得生活天翻地覆,之后禁欲一年,好容易和恋人上床一次,毫无警惕之时忽然挨了一刀,这换谁也得萎。   “老师……”尼禄看起来完全惊着了,半晌才认真说:“我不会和其他人说这事的。”   “我知道,我也没担心过你。”道奇说完这个故事之后,好似伤筋动骨,元气大伤,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他动动手指,示意卓雅再添些茶来,赫尔格好奇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会不会就是当时被买来做“血袋”的兽人。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无数次午夜梦回,都逃不开这桩梦魇,最终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什么?”尼禄问。   “事出起因,是因为我犯下了色欲之罪,而后又因贪婪名利,致使自己新生的孩子不幸夭折,再因为傲慢,放任自己和相爱之人相行渐远,又因暴怒使得一切彻底无法挽回。七宗罪我连着犯下了四宗。”道奇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又冷静了下来,“而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生育之祸。”   尼禄坐直身体:“什么意思?”   “你有听过一种说法吧,智人和兽人,本就不是造物主所为。所谓的基因突变,并不是完全自然的一个变态。”   “有过这样的传言,”尼禄说,“说是当时有一批秘密军用基因工程,项目目的是激发大脑的潜能,人造各个维度的天才,无论是脑力智力上的,还是运动体能上的。这个计划并没有完全成功,但是基因图谱不知道怎么大面积污染了,而兽人和智人就是这个秘密工程的副作用。”   道奇点点头:“对此,我是倾向于相信的。这就更说明了,像是智人和兽人这样畸形的基因,根本就不该具备生育的能力,不然一切都只是错上加错。你们不这样觉得吗?”   尼禄听罢显得有些迟疑,但并未开口反驳,也没有顺势可肯定,只是若有所思。可道奇的发问对象是“你们”,他也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看向赫尔格。   赫尔格顿时闭紧了嘴,心想:其实你这老头说白了,就是阳痿的创后应激吧——先是失去了小孩儿,后是失去了要小孩儿的能力,如今冠以那么多高尚的名头,结果想要全智人陪他一起阳痿,还不就是为了泄私愤。   但当着尼禄的面,这些话他可不打算说。 第63章 偶像   道奇的故事说完了,尼禄虽是听得认真,但对于道奇最后的问题,却没有发表太多感想。过了一会儿,两人决定起身告别,卓雅过来请尼禄跟她去取茶——还有些其他的品种,都可以闻一闻选走。   卓雅离开之后,赫尔格和道奇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好像两尊雕塑。过了一会儿,尼禄手上抱了两个金属的小盒子回来,浅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改天再来看您。”   道奇并未起身,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两人转身正要离开,道奇突然又说:“等等。”   赫尔格不悦地回头,见道奇从沙发扶手侧的边几抽屉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他低头端详手中的物件,轻轻摩挲了一下盒面的刻纹,似乎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   这老头又要干嘛……   半晌,道奇打开木盒,黑色绒布上微光一闪。他取出一个水滴形的吊坠,轻轻一摇晃,那水滴中的酒红色液体莹莹发亮,带着醇厚的色泽。   “这是……有一年生日,我送给她的。”道奇说。   “您之前的爱人吗?”尼禄问,“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朔,”念出这个名字,道奇短暂地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音节回荡在舌尖的触感已十分陌生,“这是朔以前最喜欢的,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只有洗澡摘下来。后来……她当然再不愿意碰了,但是我一直收着。”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道奇说。   尼禄一惊,忙道:“这不合适,老师,这是您重要的东西。我……”他慌里慌张,捧着手里的茶叶说:“我有这个就好了。”   赫尔格和道奇同时看过去,道奇说:“不是给你的,是给赫尔格的。”   尼禄呆呆道:“啊?哦……哦。”   赫尔格面色复杂,不是很想伸手去接,实在是各种意义上都觉得晦气。但更重要的是,道奇为什么要选择尼禄在场的时候,把这个意义不明的东西交给自己。   道奇说:“我留着已没什么用,只能徒增伤感,人年纪大了之后,本就只爱回首过去,难以看到未来。况且究其根本,这也不是我的东西,是属于兽人的。”   赫尔格心神一动:“这是……兽人血?”   道奇点了点头:“没错,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保管这个东西,所以送给你是最合适的。”   赫尔格走过来,接过那微凉的吊坠,郑重道:“好的,交给我吧。”   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家乡,也许这瓶血也可以回到雨林的土壤中,重新进入自然的循环。   走出道奇家的时候,天幕渗透着温柔的粉蓝色,西边的还笼罩着余晖,东边已然明月朦胧。这时候校园里人倒是多了起来,大概是到了饭点。赫尔格问:“今天也在三区吃饭吗?”   尼禄迟钝地“嗯?”了一声,茫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回家吧。”赫尔格道。   尼禄的目光从他的脸划到了前胸口袋,那里鼓着一小块,存着道奇刚给他的挂坠。赫尔格拍了拍,问:“你想看看吗?”   尼禄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说:“不用了,那是给你的。”   “哦,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赫尔格故意学他的语气。   尼禄笑了笑,很快又恢复成了一脸空白,“我只是,在想事情。”   “看出来了。”赫尔格哼哼了两声。   尼禄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师露出这么感性脆弱的一面。”   “是吗?”赫尔格随口应着,他打心底里不喜欢道奇,也不觉得这一番真情流露有多感人,反而令人生疑。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他的怀疑,硬要说的话,只是一种野兽的直觉。   “我以前一直觉得,老师是一个既坚持又潇洒的人,坚持是对自己在乎的教育事业很坚持,无论潮流、规定如何变化,也不管外界如何评价,他只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不顾一切地执着到最后。”   “这已经是偏执了吧,”赫尔格说,“你性格也挺轴的,尽不学好。”   “而洒脱……是他对除了自己坚持之外的东西都很洒脱,没想不到也逃不开这些世俗。”尼禄说。   “哦,后悔了吗?幻灭了吗?想不到他不但不洒脱,还对那些名利之事看重得很呢。”赫尔格说,“为此甚至抛妻弃子,现在人都死了,回过头来后悔有什么用。”   “没有,或许以前的他,认为自己的事业就是最大的责任,其他一切都只能为此让路。说到底,老师也是人啊……这反倒让我觉得安心一点。”   尼禄回头瞧他,“说起来,你对他为什么那么凶?”   “我凶?我哪儿凶了,你没见过我凶?”赫尔格冤枉得很,“我这已经是竭力控制后的态度了好么,你没听他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   “是,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你看他的样子,在后悔中煎熬了这么多年,还不够痛苦吗?”   “最痛苦的是他的爱人和小孩好吗?”赫尔格没好气道。   “唔,你说的也对。”尼禄略一思索,“不过……”   “怎么?”赫尔格挑起一边眉毛。   “如果是我的话……”   “哦,如果今天是你要在研究所和一区的一切与老婆孩子之间选一个,你会怎么选?”赫尔格趁机问。   “可是……为什么一定只能选一个?”尼禄纳闷道,“如果真心想的话,一定有方法可以既留下孩子,又坚持事业。我被选中在研究所工作,又不是因为我道德有多高尚,是因为特定的工作需要我,并只能是我做,这是我对城市的价值,换取城市的认可,这是等价的。”   “你这什么作弊答案,如果一定要选呢?”   “如果一定只能选一个,我选从最开始就没有小孩。”尼禄说,“如果不能将保护家庭和家人作为前提,说明根本没资格拥有。”   “你这话说的,真轻巧。”赫尔格哼笑了声。   “小孩自己并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是否愿意出生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由父母强行决定的。”尼禄说,“小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保护小鸟,所以不配做它的主人。然后我长大了,拥有了经济独立和政治独立,可以保护你,所以我才买了你。”   “什么逻辑,小孩儿和兽人能一样吗?兽人又不是天生就要做宠物的。”赫尔格说,“那这么说来,你也赞成道奇的生育有罪论?你也觉得所有兽人和智人都不该有孩子,应该让这种所谓畸形的基因就此灭绝?”   “那倒不是,生育应该最基础的平等之一。”尼禄摇了摇头,说,“很久以前了,一度城市里有过一个热烈的投票,讨论为人父母是否需要通过考试。比如智力体力更加优越的人,有生育优先权,而财务上、责任感欠缺的父母,应不被允许繁育下一代。”   赫尔格简直像在听笑话:“呵,就你们智人这个生育率还嫌不够低呢。”   “现在当然不会了,那应该是城市还没有进行二次扩建的时候,城市资源完全供不上人口消耗。”   “结论呢?”赫尔格问。   “因为人伦上的分歧给否了,但实际上是害怕阶级进一步固化。”尼禄说,“退一步说,无论我们在出生时是否参与了选择,我们也已经存在了不是吗。你和我都是真真切切出生存在的人,我们的人生轨迹已经对世界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无论是我们没有交集的过去,还是我们相识之后的一切。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那世界也从不存在。”   “停,又开始了,”赫尔格一听他开始发散思维就头痛,“不聊这个了,听道奇说了一下午我脑仁都疼。”   “那你下次别凶他了。”尼禄说,“老师挺可怜。”   他可怜个屁。赫尔格腹诽,你可是不知道,他想法多得很、活跃着呢。   “况且,如果换做是我,但凡露出十分之一难过的样子,你立马就会心软,根本不会这样咄咄逼人。”尼禄说,“但是对老师,你一点耐心没有。”   “那能是一回事吗?你那是……等等,”赫尔格忽然反应过来,“你平时果然是在演戏骗我心软吧。”   尼禄立刻摇头:“没有没有。”   赫尔格瞪着他,尼禄张口还要解释,忽然呛了一口灰,猛地咳嗽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在兜里翻吸入药剂,赫尔格帮他顺背,顺着顺着后知后觉——等等,自己又被套路了?   但为了避免尼禄卖惨真咳出问题,赫尔格懒得和他计较。想了想,他问:“你从小就一直是以他为榜样的对吗?”   “是的。”尼禄答。   “嗯,”赫尔格说,“好,那我下次对他态度好点。”   赫尔格在心中暗自决定,以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如果能不让尼禄知道道奇的真相,他就会尽力保守这个秘密,为小孩儿幼时的偶像挽留最后一丝尊严。   就算有天要杀掉道奇才能带着哥哥的尸体离开城市,他也希望尽量不在尼禄面前。 第64章 标记   回程,尼禄一路上罕见地安静,他偶尔查看一下工作邮件,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赫尔格也没多说话,和道奇见了这一面之后,说不上对老头的观感是更好还是更坏了——一方面,那人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功利主义人渣,这毋庸置疑。另一方面,因为得知了太多有关于他的私事,赫尔格发现自己已无法将他当成一个纯然的反派来看待。   赫尔格有时候有些讨厌自己性格中的这一部分——说好听些,是“人性”的部分。他很珍惜亲情和友情带给他的一切,即使是那些痛苦的部分,也丝毫不羡慕智人之间疏离冷淡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的自己时而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很没意思。   从这点上来说,尼禄表面上看起来是最智人的智人,但近距离和他接触之后,对方似乎又只是一个和自己没什么两样的人。只除了对方在不同的环境、受不同的教育长大。   小时候,哥哥对他说过一句话,叫做个性大于共性,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想到哥哥,赫尔格又忍不住畅想——自己的哥哥当时是如何看待尼禄呢?   在研究所的时候,两人有过何种交集,出逃的时候,哥哥又为什么选择绑走了尼禄。他怎么确定尼禄会帮他,还是说两人之前就说好了?   一个备受折磨的实验体,是如何同一个研究所的实习生建立联系的呢?   后来到了东湖垃圾场,哥哥似乎最开始是想赶尼禄回去的,还给他喂了血,希望他不要死,虽然他的血当时已没什么用了。可尼禄没有离开,又陪着他走了七天,直到哥哥力竭倒下,尼禄也一步也再无法向前,被搜救队找到给带了回来。   尼禄究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多少哥哥的影子,他们还像吗?他们真的有那么像吗?这些影子如今是否已经完全和自己重合成为一体。   两人抵达一区,面对面坐在厨房里吃了晚餐,赫尔格站到玻璃走廊边朝下看——三区似乎相较往日是要黯淡一些,整个城市都是,不知道是不是宵禁的原因。或许也只是因为城市的夜景他已经看惯,已不再如第一次见般震撼。   “我死了之后,你会因为什么而想起我呢?”尼禄忽然自背后出声道。   “什么?”赫尔格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尼禄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用叉子滚着餐盘里剩下的半截胡萝卜玩,语气淡淡地说:“如果你未来忘记我该怎么办呢?”   “你说什么呢。”赫尔格匪夷所思,“以你的奇怪程度,要忘记你还是有点困难。”   “你的寿命肯定比我长,我死了之后,你还会有很长的一生。渐渐的,你的生活会归于平静,也许会娶妻生子,然后,就会忘记城市和我的一切了吧。”尼禄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赫尔格走回来坐下,皱着眉说:“你知道的吧,兽人的平均寿命只有40岁,而智人有55岁。”   “那个数据是有偏差的,智人是在现如今最好的医疗保障体系下,平均寿命也只有55岁。而兽人则是算上了在猎人猎杀和城市交易中各种意外死亡之后的平均值,实际上兽人的自然寿命要长得多。”   “所以呢,等等……”赫尔格问,“你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什么?”尼禄茫然道,“没有啊。”   “别糊弄我,你最近老是咳嗽,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赫尔格警惕起来,“你刚才看了个邮件就不太对劲,是什么?体检报告?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尼禄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   赫尔格沉着脸,还是不信:“那你在这悲春伤秋的干什么呢。”   尼禄愣了一下,释放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没有,我身体没问题,我的意思是,按照智人的标准来说。”   他轻轻摩挲食中二指,赫尔格知道那是他思考的小动作,或者说——是在盘算使坏时候的无意识举动。赫尔格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不料尼禄开口问:“那你愿不愿意……在身上留下一个永久的、关于我的印记?”   “哦,”赫尔格闻言却终于放下心来——在这等着我是吧。他状似好奇地问:“像什么样的印记啊?”   果然,尼禄立刻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消音手枪一样的东西,飞快说:“比如,把我的名字纹在你身上?”   赫尔格干巴巴道:“哦,我知道,是脑子出毛病了。”   尼禄献宝道:“你看,就用这个,不会感染,我会好好消毒的,也不会很痛。”   赫尔格嘴角抽搐了一下,说:“什么东西,会代谢掉的。”   “不会,这是特殊墨水。”尼禄满眼期待。   赫尔格想也没想,一秒拒绝:“不行。”   尼禄又凑近了些,眼睛睁得圆溜溜:“求你了,就小小的一个名字,要不然首字母也行,就一个N。”   “不!行!要纹你自己先纹一个H在身上吧。”赫尔格没好气道。   尼禄闻言却面露惊喜:“真的?那你答应了?那我先纹自己,我好像有点不好操作,要不你来……”   “我没有答应!”赫尔格服了,他差点都忘了自己曾经想用一个吻痕来羞辱尼禄,结果对方喜出望外的糗事,“你你你……你这肤白肉嫩的,可别搞这种会感染的事情。”   尼禄双手攥着纹身枪,动机不纯地提着非分的要求,然而表情楚楚可怜,还用那种“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的黏糊语气说:“可是我想要,我好想要你身上印着我的名字。”   赫尔格怒道,“我不会答应你的!你实在要纹,就用芯片控制我,让我不能反抗得了。”   尼禄显得失望极了:“我不会那样做。”   赫尔格实在没办法,放软语气道:“我角里插着你的芯片呢!这还不够?你还想作什么妖。”   尼禄瘪着嘴:“不够,我想要能看见的,就你自己能看见好不好?比如在私密的地方。”   赫尔格大惊失色:“那更不好了!”   尼禄撒娇失败,只得暂时放弃了,他放下纹身枪,低着头:“好吧,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我也很乐意让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赫尔格:“……”(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尼禄抽了抽鼻子:“在我死前,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回首往事,过去的每一天会在我眼前掠过,包括我们经历的一切,以及你的脸。然后我会看着重获自由的你大步离开我,将我抛之脑后,再也不会回来。”   “你够了,夸你胖你还喘上了。”   “我会捐献遗体,没有坟墓,因为总归也没有人会来看望我或者悼念我。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羁绊和联系,你也不爱我,不肯记得我。”   赫尔格:“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你这演技真不行。”   “只是一个小小的字母而已,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就算是你自己,也会偶尔才看见。我只希望你偶尔看见的时候,能够想起我,就一秒钟也行。”尼禄垂头丧气的,“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能逼你。”   尼禄当然是可以逼他的,要逼他就范实在是太容易了,但正因如此,尼禄此刻的请求才显得既傻又可恨。   赫尔格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被下蛊了,他大声叹了一口气:“多小。”   “嗯?”尼禄抬起眼看他,那小表情怯生生的。   赫尔格放弃了:“你说小小的一个字母,多小?”   尼禄虽然一秒变脸,从受尽委屈的小可怜变成美滋滋的诈骗犯,但他并未食言。不出五分钟,一个修长的花体字母“N”就出现在了赫尔格臂弯内侧。   除了手臂内侧有些泛红之外,这个小小的纹身执行得很好很完美,并且不注意的确看不出来。不过对于赫尔格而言,倒是一低头就能看见。   “这下开心了吗?”赫尔格干巴巴地问。   “嗯!”尼禄满意极了,一会儿贴近了看,一会儿站远点欣赏,还左右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我现在信了,说兽人都是笨蛋。”赫尔格生无可恋道,“我就是个傻子,才会答应你,才会信你那一套鬼话。”   “不是鬼话,是真心的,”尼禄亲亲他的脸,被赫尔格不自在地挡开,“你也不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你可别胡扯了,”赫尔格哼道,“越说越离谱。”   “是真的,如果换做一个其他的年代,你安稳长大,正常接受教育,肯定特别厉害,一区的人都比不上你。”尼禄真诚地说。   赫尔格不屑地笑了一声:“瞎说,我看过你工作,戴着那个头盔,屏幕上的信息和文件完全是在飞。我一个字儿还没看清,你已经全处理完了。”   “那只是大脑运算的速度,智人总把这些指标当做考核标准,好像在做田径比赛。”尼禄说,“但那不是智慧,换成一个超级电脑来也行。”   “行吧,照你这么说,明天帮我搞个身份,给我在药厂安排个工作吧。”赫尔格随口道,“你们那个什么营养剂的事儿,我分分钟给你解决了。”   尼禄闻言顿了片刻,问:“你为什么想去药厂工作?”   赫尔格不认识般瞪着他:“我当然是开玩笑的。”   就算是尼禄也不至于那这种话当真吧,眉头一皱,赫尔格怀疑道:“怎么了,你们研究所不会现在还用兽人做实验吧?”   “什么?”尼禄一愣,“当然不。”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尼禄说:“你不信?”   赫尔格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尼禄说。   “我?”赫尔格意外道,“我可以进去?进到你们研究所里去?”   尼禄点了点头:“可以。” 第65章 研究所   赫尔格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去一区研究所参观的事,他一度怀疑这是否又是道奇安排的行程,稍微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但总归,研究所曾经是哥哥被关押了八年之久,并饱受折磨的地方,他对那个地方的感觉非常复杂——带着憎恨、厌恶、恐惧和好奇。   饶是尼禄,也花了接近三天时间才办下来访客通行证,并且只有2个小时的参观时限。赫尔格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有没有其他兽人是自愿进入这个地方的,也并不认为在他之前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兽人挂着进出许可的访客牌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入。但当接驳车停靠在大楼前的空地时,他瞬间就意识到了——这就是哥哥挣脱守卫、大闹一场之后逃跑的地方。   原本空缺的记忆一片一片被拼凑起来。   哥哥被抓走的时候,他年纪不大,甚至最开始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家里的大人一直瞒着他,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哥哥落入了智人之手。   此前他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任何智人,毕竟他此前所有的人生都是在规避智人活动范围,比起同族其他小孩要么对智人深恶痛绝、要么恐惧非常,赫尔格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那只是一群身体羸弱的人类而已不是吗?幼时的自己曾经天真地这样以为。   后来他渐渐明白,哥哥不会回来了,并且他们之所以不断搬家、而沼泽也为何愈发臭气熏天,这全都是因为“智人”。童话故事里的妖怪终于变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他的愤怒朝着这个出口奔涌而去。   再后来,家人一个一个因为意外和疾病而过世,滔天的愤怒被无尽的悲伤所覆盖,赫尔格逐渐陷入迷茫,他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泣,又为什么活着。   但是站到这个广场的一刻,那些经年沉淀的愤怒一下子被激活了,象山死亡时那滑稽又可怖的嘴脸忽然映入眼帘,赫尔格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捅下那一刀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他很能明白为什么道奇会找上自己,要为了自己的家人和族人复仇,对智人一族毫无同情,这个理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遇到尼禄,如果他第一个遇见、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智人就是尼禄的话……   “怎么了?”尼禄走在前面,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   “没什么,”赫尔格说,“只是好奇。”   面前的建筑并非是一区随处可见的摩天大厦,而是呈伏倒在地的半圆形,像是半颗钢铁架构的巨大鸡蛋,说起来倒是有点像穹顶的迷你版本。大楼外观没有任何直角,所有玻璃都是弧面的,成钴蓝色,被银白色的钢架切分成无数个小块。   “这楼好怪,像个外星蜂巢。”赫尔格说,“看久了感觉背上麻麻的。”   “会吗?”尼禄也抬头来看,“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赫尔格硬着头皮抬头打量,试图判断哪一个窗口是实验室,哪一个窗口又是曾经用来关押实验体的房间。但窗户太多了,像一颗颗空洞的蓝眼,极具压迫性地俯视着他。   尼禄说:“走吧,我们进去。”   赫尔格刚一走进大楼,尚未来得及靠近安检处,一名荷枪实弹的保安率先注意到了他。对方毫无防备,眼睛瞬间睁得两倍大,端起枪大喊一声:“站住别动!”   其他保安也即时反应过来,全部举起武器,全副武装,顷刻间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赫尔格分心想到——这安保的反应速度,倒是比自己曾几何时杀了那个拍卖官之后要快很多。   当时哥哥那么虚弱的情况下,是怎么逃出去的……   厅里其他智人自然也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朝大堂两侧躲去,一时间底楼乱作一团。赫尔格懒洋洋地高举起双手,食指朝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位置,皮笑肉不笑地示意对方看通行证。   一名保安维持着持枪的姿势,警惕地小步走上前来,看清胸牌之后,他大吃一惊,再看了一眼才敢确定。   “这……”他扭头冲另一个保安说,“队长,你看。”   黑色袖标的保安扫了一眼,立刻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尼禄。尼禄全程环抱双臂,脸色极差,不出意外,下一秒就要发火。   “好了,都是误会。”赫尔格拍了拍手,“我可是善良友好的访客,各位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说着赫尔格就要抬腿朝前走,可那保安却将枪头对准他道:“别急,你还是需要过安检,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组长举起手说:“等等,你别动,手放在我们能看见得地方,我们要进行搜身。”   赫尔格不屑地笑了一声,心道若是想杀你们,还需要我费事去兜里摸武器?但与此同时,一个阴暗的想法又出现在他脑海——既然是研究所的智人,那么当年虐杀我哥哥的事,在座各位都有份吧,我要是心情不好,真顺手杀了你们所有人又如何?   然而尼禄在此刻开口了,他面若寒霜,音调带着冰碴:“谁敢摸他一下试试?”   “这……”当值的保安队长显然认识尼禄,他抉择了片刻,招了招手说:“请把口袋里的东西清空,放在这个框子里,然后从这扇门之间走过来。”   赫尔格乐意配合,他随手一摸,忽然察觉口袋里有一个硬物,掏出一看才发现是上次道奇给他的项链。这件外套只有外出时候才会穿,而他平时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外出的机会,居然还带在身上。   赫尔格将项链放入置物筐,只身穿过安检门,居高临下地看着紧盯他不敢松懈的保安。安保队长查验了好几次扫描屏幕之后,终于说:“可以通过了。”   对方又冲尼禄鞠躬:“不好意思,感谢您理解配合我们的工作。”尼禄不置可否。   赫尔格对这场闹剧没什么太大感想,反倒是所有智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令他忍不住发笑。尼禄站在他身前一米,脸色依旧不善,站在人群中气势很足,方圆几米没人敢接近他,倒像是尼禄才是那个危险分子一般。赫尔格朝前走了几步,见他仍不动,问:“怎么了?”   “挂坠。”尼禄提醒道。   “哦,”赫尔格将挂坠拎起来揣回兜里,“差点忘了。”   两人进入大楼,一路上都引起了不小恐慌,甚至还有一个研究员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尼禄无言地低头看着他手忙脚乱收拾洒了一地的药,对方几乎要哭出来了。而同乘电梯的智人更是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赫尔格清晰地听见在自己走出电梯后,那人方敢大口喘气。   “至于吗?”赫尔格难以理解,“我是兽人,又不是鬼。”   “其他地方也就算了,研究所里几乎全是智人。”尼禄说,“研究员和药厂代理不一样,不常在外走动,一般从学校毕业就招进来了,平时除了见同事根本见不着其他人。”   “哦,书呆子嘛,我懂的。”赫尔格说,“话说这里以前不是饲有实验体吗?那些实验体连反抗都做不到,有什么可害怕的。”   “很多年没有实验体了,”尼禄说,“楼下的这些初级研究员和实习生小孩儿怎么可能见过。”   赫尔格闻言忍不住笑,尼禄看他:“怎么了?”   “有好几个年纪比你大吧,还叫人家小孩儿。”赫尔格揶揄道。   尼禄显得有些不自在,嘟囔道:“小孩儿……又不只是指年纪,我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前辈。”   “看出来了,”赫尔格说,“刚才好几个路过想和你打招呼的年轻人,看着都有点怕你。”   “怕我?”尼禄疑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肯定是怕你。”   “是怕你,”赫尔格说,“保不齐你平时不知怎么欺负别人了,要么就是说话刻薄,就像你平时那样,”   赫尔格装腔作势地模仿:“‘愚蠢的人没资格活着’,‘招你不如买一台计算机’。”   “我平时才不这样说话。”尼禄反驳道。   赫尔格还不打算放过他——看惯了尼禄最近软绵绵黏糊糊的撒娇伎俩,走在外面就忍不住逗他:“我尼禄大人可打小就是天才,你们这些平民要追上我,还不努力,还敢偷懒?”   尼禄面无表情道:“我肯定没说过这样的话。”   “总之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讨喜的事儿,”赫尔格说,“或者就是你一贯的强权镇压,让人家不敢接近。”   尼禄努力在回忆里搜索了半天,一无所获,说:“肯定还是怕你。” 第66章 家   纯白,进入到研究所的大楼内部后,赫尔格只有这么一个观感,无尽的、纯粹的、满眼的白,从天花板到墙壁,从房门到地砖,简直分不清边界,眨眼就丧失了空间感。他出于本能地抵触这种现代的、人工的、压抑的、极简的环境,浑身不舒服。   尼禄走到一扇门前——说实话,在他停下脚步之前,赫尔格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扇门,仔细一看才发现一侧的墙壁上有一块细长的名牌,写着厄尔森几个字。   “这是你办公室吗?”赫尔格问。   “对。”尼禄说。   尼禄推开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映入眼帘,依旧是意料之中的一尘不染。下一刻,赫尔格又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味,是尼禄的气味。   赫尔格好奇地在屋内里打转——桌上摆着株一看就是因为过度浇水而瘦长的仙人掌,旁边白色的水杯边沿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那是长期使用的痕迹。靠墙的书架直通天花板,里面塞满了纸质书,书脊厚重,光看标题就晦涩难懂。   书架的其中一栏摆着些其他物件,赫尔格凑近了看,有合照的相框——照片里的尼禄年纪更小,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的最边上,正中间是年轻一些的道奇,还有各种机构颁发的荣誉证书和感谢信,以及一些不明所以的小纪念品,总之是些带着个人气息的杂物。   这样看去,家里的那个办公室倒更像是这里的简易版。   “和家里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嘛,好像这边东西还多一点。”赫尔格站到窗边,他发现这窗户从外面看是钴蓝色,从里面看却是透明的,只带一点偏光。   “嗯,对我而言,这里曾经还比较像家。”尼禄推开隔间的门,这里只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忙的时候就在这睡,还省的来回跑。”   “啊,看出来了,”赫尔格说,“你是工作狂嘛,虽然现在已经变了,天天翘班。”   “以前在研究所……呆的时间特别久,楼下有食堂,也有淋浴间,离实验室还近。”尼禄说,“就算回家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做,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尼禄忽然低下头微笑了一下,似乎有点害羞:“我现在体会到了一点,有家是什么感觉。”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赫尔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我认真的,”尼禄拉过赫尔格的手,坐到沙发上,郑重地说:“以后我们俩,就一起过好不好?”   赫尔格移开目光,干笑了一下:“现在不就是吗?”   “不是这样的,不一样,”尼禄说,“你不要走好不好?”   这一刻赫尔格忽然有了一种强烈而诡异的感觉,他觉得尼禄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能走去哪?”赫尔格故作轻松地说,“从卧室走去厨房吗?”   尼禄微微蹙眉,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是喜欢和你呆在一起。无论是看电视也好,聊天也好,吃饭也好,睡觉也好,逛街也好,做爱也好,做什么都可以。我以前从未发现有过乐趣的事,现在都忽然有了乐趣,我还想要更多地了解你,也想和你一起去更多地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不够。”   赫尔格安静地听着,尼禄向来在别人大多不会较真的地方也十分认真,但在此刻,他似乎更为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想要说服什么。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一方面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但却也无意间模仿了其他人的做法,控制芯片、电击惩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如果再有一次,我不会这样做。”   赫尔格没有再逃避目光,直视着他。   “你说过,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无论是家人也好、朋友,甚至赖以居住生存土地,全都失去了。”尼禄语速忽然急促了起来:“那我能不能成为你的朋友,你的家人呢?”   赫尔格喉结动了动,这动人的话听在耳里却无比悲伤,尼禄仿佛是在恳求——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做我的家人?   家人。   一个一区顶尖的智人,和一个野生的重种兽人,要组合成一个什么样的家,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可竟然又觉得十分诱人。   “我……”赫尔格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不已,这一刹那,他忽然不想再骗尼禄了。   他对所有人诚实,唯独只骗他,整个城市里,唯一一个尊重他,耐心听他说话,并用力拥抱他的人。   “为什么……是我呢?”   赫尔格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想,用天真来形容尼禄大概是不合适的,却又意外地十分贴切。他出身良好,人也聪明,他热爱的事恰好是擅长的事,除开身体天生孱弱之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幸运极了。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自己的哥哥如此执迷——那是一个同他完完全全正好相反的存在。   是了,尼禄从一开始,就并非是对自己有多感兴趣,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哥哥的血亲,怎能不和他相似到离谱。因为好奇,所以接近,因为得不到,所以放不下。   “当然是你了,除了你还能有谁?”尼禄说。   赫尔格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一定要你陪我留在这里,留在一区,我们可以选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地方一起生活。”尼禄紧紧地抓着他的指头,提高音量道:“三区、十区、或者去到城市外面……甚至,其实我也一直想去雨林看看。”   赫尔格闻言心头巨震,尼禄这番承诺,竟是在说愿意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以此来交换他也放弃自己全部的过去。   如果他完全对自己诚实,这提议并非不令人动心。   可是,他站在这里,站在城市中心,站在研究所的大楼里。这座城市曾经蚕食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这座研究所曾经吞噬了自己最爱的亲人,光是想到要背叛他们,赫尔格就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的哥哥被大卸八块,还悬挂在阴暗的密室里,他若是知道了,又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赫尔格闭上眼睛,久违地有点想哭。   “我……我之前的人生,在见到你以前,原本也就是一片死寂罢了。”他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既然大家都死了,那什么时候轮到我呢?我总这样想。”   “就像你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乐趣,不,是根本没有意义。”赫尔格轻轻叹了一口气:“把一切怪罪于智人很简单,我也的确这样做了很长时间。亦或把一切怪罪于命运、怪罪于世界,可我既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多杀几个智人,已经失去的就能够回来吗?就连这样的想法,都叫我觉得无聊。”   尼禄睁大眼看着他,冰凉的手心微微冒汗。   “饶是如此。”赫尔格沉声说。   尼禄呼吸一滞,赫尔格说:“饶是如此,我也做不到忘记。我的家人的确都已经死了,但那并不代表他们从不存在。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在一起快乐幸福的时光是真实的,我们遭遇的折磨和苦难也是真实的,造成这一切结果的并不是你,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并非与你无关。换言之,你的存在,和所拥有的一切,是建立在我们失去的基础上的。”   自从赫尔格来到城市之后,从未在尼禄面前掩饰过自己对智人的厌恶,但这还是第一次,他直白地说出了内心真实所想。   “你明白吗?尼禄,我们两个,从根源上,就是矛盾的。”   尼禄抿紧了嘴唇,脸上原本因为激动和羞涩而泛起的一丝血色尽褪,面色变得惨白,显得十分受伤。   “所以,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永远都不会是。不论你怎么说,怎么想,花了多少钱买下我,我是一个人,不是谁的宠物。”赫尔格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很清晰,“这是事实,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改变。或许在过了足够久之后,我的心态会发生改变,会变得像城市里的兽人一样,在苟且中麻木不仁。或许真的有一天,我会短暂地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但我总会想起来的。总会有那么一刻,我会想起那些自己被命运夺走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这一切全都怪在你头上。”   “我们组成一个新的家,在这个像垃圾场一样的世界相互依靠,彼此陪伴,走完或许本就所剩无几的余生,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你的提议很美好,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答应你。”赫尔格摇了摇头,“可惜不行,太晚了,晚了十年,晚了一百年。过去的已经发生,历史无法重演。”   尼禄露出一个难过的笑容:“你是在说,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是的,我很抱歉,我不能给你想要的,我不能给你一个家,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赫尔格说。   “你就是,”尼禄执拗地说,“我不同意,我……”   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显得可怜巴巴,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   赫尔格闻言却露出笑容,红眼中闪动着温柔且怜悯的光。他像一个真正的哥哥,摸了摸尼禄的头发:“如果说命运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亲近、再相爱的人,终有一天都是会分开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得习惯分离。”   赫尔格摊开手,给他看自己手臂上那个小小的“N”:“但我并非从未完全属于过你,这个标志就是证据。”   尼禄低着头,攥着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过了很久很久,尼禄终于抬起头来,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脸色一变。   红色的光瞬间充盈整个空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研究所大楼,出事了。 第67章 入侵   尼禄一瞬间从沙发上跳起来,赫尔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不太清楚。”尼禄打开隔间门,冲出办公室。整个走廊都闪烁着警示的红灯,下一刻,隔壁办公室门也打开了,同样茫然的工作人员探出头来,面面相觑。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   “实验事故吗?”   “不知道……”   “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警报声响个不停,急促又刺耳,令人莫名心慌,赫尔格问,“以前有发生过吗?”   “没……”尼禄摇了摇头,忽然顿了一下,改口道:“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次。”   “还有过一次?那次又是发生了什么?”赫尔格问。   尼禄眉头一皱,沉声说:“那次,有一个兽人实验体逃脱了。”   赫尔格闻言顿时呆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几乎要藏不住。   好险尼禄并未回头看他——尼禄手机上弹出了消息,他低头一看报警内容,倒抽了一口气:“研究所被外人入侵了,被侵入的地方是……营养剂的原液储存仓。”   赫尔格一听瞬间头皮发麻——是道奇派来的人!看来被自己拒绝之后,道奇完全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并且进度一点儿不落,速度竟然这么快,已经进到研究所的原液仓库里去了!   没时间多说什么,尼禄已经迈开腿朝电梯跑去,赫尔格也连忙跟上。尼禄进了电梯,按下13楼后,连戳了好几次关门键,赫尔格从未见过他如此明显的焦躁不安,严肃的脸色于红灯下晦暗不明。警报声回荡在大楼的每个角落,电梯里也不例外,赫尔格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抚性地向下压了压,尼禄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电梯门打开,尼禄第一时间冲了出去,这一层楼依旧是红光闪烁、警铃大做,并且已经到位了几个大楼的安保。尼禄大步向前,问道:“什么情况?”   “不,不清楚!”一名安保说,他显是也从未碰到过这种事:“我们也是接到警报,刚刚赶到。”   “你们呢?看到什么没有?”尼禄又扭头问。   赫尔格这才注意到贴墙站了两三个穿防护服的研究员,他们看起来吓坏了,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地说:“不,不知道,听到警报声我才出来的,然后就看见有个人从那里面跑出来了。”   他手指着走廊尽头的大门说。   尼禄闻言立刻脸色一变,问:“什么样的人?”   那研究员摇了摇头:“没,没看清,那人戴着帽子,但是从原液舱的方向来,然后朝楼梯跑了。我,我好像没见过,但也不一定,因为他跑太快了,没看清脸,应该是个男的……但我也不好说……”   “行了,”尼禄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转而面向安保组长:“你们。”   不消他多交代,安保队的领头立刻说:“快,你们三个,从楼梯间走。你们几个从电梯,还有的人跟我一起去查监控!”   尼禄竖起手道:“等等。”   安保队长停下脚步看向他。   “封锁大楼,即刻起,不进不出。”尼禄厉声道,“然后把今天的当值人员和访客名单全部发给我,不管是做什么的,餐厅厨师也好、送货员也好,一个不要遗漏。”   安保组长:“是!”   尼禄手一扬,对在墙角瑟缩、不知所措的几名研究员说:“你们,先回办公室去,没有接到通知不要四处走动,解除封锁之前都不可以离开大楼。”   研究员们:“好……好的。”   话毕,尼禄迈步来到那个厚重的白色金属门前,他先是刷了自己的员工卡,又将手掌摊开放在识别版上,再凑近照了照瞳孔,安全验证亮起绿灯,大门终于解锁,朝左右两侧缓缓滑开。   看来要进入此地,不但要经过一重身份验证,还需要双重生物验证,赫尔格心下狐疑——道奇的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难不成是什么研究所内部的高层?   但研究所内几乎全是智人,况且是要能够进入这种安保级别的地方,保守估计应该是一区的人——这种阶级的智人,还有谁会买道奇那一套吗歪理邪说吗?   赫尔格步入大门,门后的房间比他想象得要大上许多,屋顶很高,估计是打通了上下好几层的空间。屋内正中间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塔状水箱,底部和侧面以繁多的金属管道连接着各类复杂的仪器设备。   尼禄走到水箱前方的主控区,将面前几块液晶版激活,并快速查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值,自言自语道:“目前看起来一切正常。”   赫尔格定睛一看,面板上显示着各种关于水箱内部的容量、温度、压力等一系列参数,想来这个巨大水箱里盛放的就是关乎智人未来和命运的E型营养剂原液了。   尼禄围着巨大的水箱走了一圈,没有检查出水箱表面有任何异常,他又顺着嵌在水箱外壁的梯子爬上去,打开一个很小的观察舱,朝内看了看。   “有什么问题吗?”赫尔格忍不住问。   尼禄摇了摇头:“肉眼看不出来,以防万一,我还要取一点样品进行化验。”   尼禄走回到控制台前,又触亮了另一台操作器,几秒钟的频闪之后,一个迷你水箱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他面前。   “帮我取三支试管。”尼禄说。   “啊?哦。”赫尔格一愣,“这个吗?”   “对,”尼禄说,“放在水箱下面的卡槽里。”   “好。”   赫尔格从器材柜里取了三支玻璃管,按照尼禄的指示找到水箱底部连接外管的压力阀门,掀开侧方的盖板后,里头弹出了一圈托环。赫尔格试着将玻璃管卡进其中一个金属圈中,托环立刻旋了半圈,露出下一个卡槽空位。   三个试管全部放好之后,托环完全收了进去,朝上一推,试管口卡紧在了支管阀门上。   这边的尼禄已经戴上一个奇怪的机械手套,远程控制着水箱内置的机械臂。他从原液的上中下三层分别提取出一小部分,将蜂蜜色的澄澈液体缓缓注入到试管之中,并操作将之密封。   这下道奇老头麻烦了,赫尔格心想,放弃和自己的交易之后,他竟片刻不想等待,立刻换了个方式潜入研究所。不料被研究员发现,还正巧碰上了尼禄在场的时机——这下尼禄只要一化验,立刻就能知道原液有没有问题。   但凡查验出原液里面的添加物,不论尼禄是否能够通过此前和老师的谈话猜测出幕后主使身份,但研究所上下所有人要经历一翻彻查是绝对难免的。下次想要再接近原液,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不过如果真的查出了问题,这一批原液就得重新做了,这个体量的药剂,估计制作起来得要费不少时间,新营养剂上市的推迟也在所难免。不过更麻烦的是,原液舱被入侵的消息要是瞒不住,势必会大大降低营养剂在城市里的可信度,也会损害研究所和药厂的声誉——连最重要、最严加把手的原液都出了问题,那以前的原液会不会也有问题,只是没被发现?再加上之前临床试验期间出的安全事故,今后的营养剂安全系数又究竟有多少?每个人心中势必得打上一个问号。想到这里,赫尔格情不自禁有些同情尼禄。   尼禄脱下机械手套,取出原液样品,在液晶屏上鼓捣了几下,墙上应声弹开了一块槽板。尼禄走上前,把样品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是什么?”赫尔格问。   “运输通道,全自动的,直接连到我自己的实验室。”尼禄说,“现在这个情况,交给化验室或者经由其他人手都不可靠,研究所……尤其是原液储舱能被侵入,一定有内部的人协同作案。”   赫尔格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幸好自己刚才全程都和尼禄呆在一起,不然破天荒地一个兽人做为访客进入了研究所,转眼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赫尔格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惨叫,根据声源粗略判断,似乎就是刚才那几个研究员的办公室!   尼禄本来稍稍缓和的脸色瞬变,两人视线一对,立刻往门外跑——但原液储舱的大门开关过程都相当复杂,眼下已经来不及关门了,尼禄当即回头道:“你在这守着!我去看看!”   赫尔格刹住脚步,尼禄已疾步跑出房间。   赫尔格站在门口,一时间脑子里有点混乱。在这种危急时刻,把守智人最重要的营养剂原液库存的,竟然是一个兽人,此情此景若是有第三个人看到,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遥遥看见尼禄飞奔进了研究员办公室,里头人声嘈杂,惨叫连连,简直一片混乱。   “是谁?朝哪儿去了?”他听见尼禄的声音,情绪难掩激动,“坚持!坚持住!我先帮你止血!”   赫尔格心急如焚——听起来是有人袭击了研究员,那个犯人在哪里?既然还没逃出大楼,尼禄会不会有危险?   “你怎么样了?”尼禄大概是对另一个人说。   “我,我没事,”赫尔格听见另一个声音回答,“一点外伤,我还……还好。”   “能走路吗?”尼禄问。   “可,可以的。”那人结巴道。   “那就站起来!”尼禄大声道,“快,我按着他的出血点,你去叫医疗组来,赶紧抢救!”   话音未落,一个研究院就从办公室里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他惊魂未定,步伐不稳,白色防护服表面蹭满了鲜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倒霉同伴的。那人出了房间,仓皇地左右一望,和赫尔格对上了视线。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慢动作一般,赫尔格清晰地看到那人防护面罩后的表情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双眼沉沉地盯着赫尔格,手举到身前,缓缓地拍了拍侧腹的部位。   赫尔格茫然地也跟着抬起手,摸上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手心传来一个坚硬的触感,赫尔格顿时瞪大了双眼——挂坠。   顷刻间赫尔格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道奇给的挂坠,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逝去爱人的鲜血,而是毒药!   道奇安插进研究所投毒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正是赫尔格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赫尔格已经想通了一切。   道奇给他这个毒药之时,大概并不知道他何时会有机会靠近原液,只是赌了一把。但尼禄为他申请访客许可花费了三天,中间知情人不少,道奇也得到了消息,于是将计就计,趁着他在大楼那的时候,让这个研究员自己拉响警报,并且以一面之词告诉所有人已经有人潜入过了原液舱,还朝什么方向逃跑了。   甚至于,这个研究员一直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早被替换了也说不定。   而在安保力量着重于搜查逃犯之时,尼禄势必会打开原液舱的大门,对原液进行检查和化验。从头到尾,能打开、并且打开了原液舱大门的都是尼禄。   待尼禄开启原液舱、并且启动机械臂之后,再由研究员对同僚下手,一是为了灭口隐藏身份,而是为了暂时引开尼禄,方便赫尔格投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此之前尼禄已经完成了原液样品的提取,他化验的一定是还未经污染的原液,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最终这场侵入只会被当做虚惊一场,被公关草草盖过,直到营养剂被投放上市,走入千家万户的那一天。   可是……   赫尔格站在大门口,他面前的走廊和背后的巨大水箱好像两条同样布满荆棘鲜血的道路,成为了命运给他的最大玩笑以及严峻考验——向前一步是背叛尼禄,向后一步是背叛死在这里的哥哥,以及千千万万的兽人,他真的要这样做吗? 第68章 审判   赫尔格站在原地,脚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他心跳声如擂鼓,耳膜轰鸣,被算计的愤怒和无路可退的恐惧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无法错开目光,只得和走廊那端的研究员定定对视,对方微微一笑,取下了面罩,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智人面孔——细软的小麦色头发,苍白的皮肤,脸颊和鼻头有零星雀斑,嘴唇薄而没有血色,叫人看过就忘,留不下半点印象。   然而正是这样一张脸,此刻却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那人直挺挺地站着,仿佛刚才仓皇害怕、唯唯诺诺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人。他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打开”的动作,彬彬有礼地看着他。   赫尔格茫然地低头,拇指捏住挂坠顶端的金属,轻轻一旋转,只听“咔哒”一声,果然是机关,果然是毒药。   赫尔格抿紧嘴,像是试图否定这一切般甩了甩头,对方见状怔愣了片刻,又很快了然地笑了一下。   赫尔格觉得他精神状态属实有点诡异,警惕地绷紧了神经:“你先等下,听我说,我不是……”   “我明白,”智人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缥缈不清,“我们时间不多,但别担心,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的。”   “什么?不是……”赫尔格说,“这是个误会,我没有要……”   赫尔格尚未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却只见对方抬手拉开了防护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   赫尔格:“!”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血液在一瞬间回到他的四肢百骸,赫尔格下意识就要朝旁边躲闪,但那研究员缓缓抬起了枪口,却是曲起手肘,朝着自己。   赫尔格下意识道:“等等……”   他要自杀,赫尔格瞪大双眼,但为什么。   “访客是带不进来这个的,而且你之前一直有不在场证明。”研究员压低声音,语气平静得骇人,“袭击的事都会算在我头上,他们很快就能查到,之前拉响警报的人是我,监控里却并未显示有别人从原液库里跑出,一切都是我谎报的。结合我身上的硝烟反应,以及这支枪的在案登记,我会作为一个疯子被谈论、被遗忘,然后被历史所铭记,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赫尔格还没能完全消化他的话,也来不及冲到他面前。智人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眼珠中隐隐闪动着狂热的光芒,神色却十分安详,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满足。   “你别冲动。”赫尔格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将这几个字说出声音,   “为了我们共同更好的未来。”智人最后这样说。   讲完这句话,智人立刻将枪头塞进自己嘴巴,而后果断扣下了扳机,他的后脑勺瞬间爆开一朵血花,血液和脑浆喷溅而出。随着“噗通”一声,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脸朝下一趴,横在走廊中央,死了。   赫尔格惊愕万分,浑身发凉,止不住地颤抖。   这研究员居然毫不犹豫牺牲了自己,只为给他铺路?   智人出演一个神智失常、胡言乱语,并且还发狂朝同伴痛下杀手,最终畏罪自杀的工作人员,是在方便他下毒并最终脱出怀疑?   等等,等等啊!赫尔格的大脑彻底过载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人与他素未谋面,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完成这项沉重的使命?而且竟然还不惜用死在他眼前,来勒紧他的喉咙,逼迫他做出选择。   这是谁的主意?是道奇吗?还是这个研究员自己的选择?还是道奇给他洗了脑?赫尔格快要无法思考了。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此时不动手,那么这个人就白死了。   不止如此,如果他此刻不动手,过去所有人都白死了。在兽人漫长的斗争历史之中,鲜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凭一己之力、一个举动,极大可能扭转劣势,结束全族暗无天日的苦痛挣扎和屈辱折磨。   赫尔格迷茫地回过头——营养剂原液库的门对他大敞,他只需要被手中的小瓶放到水箱底部,然后用机械臂倒进去搅拌均匀即可。很简单的——他试着将手摸上那冰凉的操作臂——他才刚看尼禄操作过一遍,甚至能在脑中模拟出整个过程。   他只需一个念头,五分钟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有人替他死了,如果今次失败,道奇也并不会放弃,下次还会派人来,届时只又会有更多人死去。   只要……只要尼禄不喝那个药就没事了,赫尔格急促地呼吸着,心想:我会提醒他、会看好他的,不管找什么借口,只要他别喝这个药就行。反正他小事都听我的,而其他智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当初贪婪地扩张城市,侵略兽人,又何尝顾及过无辜兽人的子孙后代?他们抓走自己最爱的哥哥,将他作为实验体、作为药引子才开发出了初代营养剂,最后再毁在这原本救命的神药上,也不可谓不是一场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捉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   尼禄的一切也全毁了。   他的追求、他的心血、他的梦想……   归根到底,这不是他的责任。赫尔格双手颤抖,鲜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吊坠中轻轻摇晃,嘴里甚至泛起了一丝血腥味。   他怎么可以、他哪来的权利,做这么大的决定?他又凭什么去主宰所有智人的命运,又凭什么为了谁复仇?   他乐意为自己的哥哥复仇,对象山这样的人渣毫无怜悯之心,可其他人呢?所有智人……就连那些尚未来得及长的小孩儿也有罪吗?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是智人?   单纯以血脉和基因来论定生死命运,他和智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是神,可审判日的法槌却交到了他的手中。   赫尔格看着手心的挂坠,苦笑了一下,伸手转动顶部的金属,“咔哒”一声又将其阖上了。   唾骂我吧,赫尔格心想,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吧。   巨大的水箱静静伫立眼前,赫尔格悲哀地凝视着其光滑的金属外壳,忽然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身影。   他的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了,赫尔格僵硬地回过头来,发现满身是血的尼禄正站在门口,表情除开震惊和不可置信之外,还有浓浓的……   失望。   为什么?   赫尔格下意识想要向前,尼禄却退了半步。   赫尔格停下脚步,顺着尼禄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紧紧捏着的挂坠,又看向自己扶在机械臂操作杆上的手。   “我……我不是……”赫尔格茫然地开口,却竟然不知要解释什么、从何说起才好。   “赫尔格,别动。”尼禄难得叫了他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交给我。” 第69章 美梦   赫尔格一瞬间心脏停跳,手臂发麻,他只觉眼前白光一片——尼禄也好、走廊也好,眼前的世界都在光速后退,他的一只手黏在操作杆上,僵硬得无法动弹,腿脚根本不听使唤,而另一只则手心死死攥着那个水滴形的挂坠,好像要将其捏碎,或者活活嵌进身体里。   “赫尔格,你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尼禄又说了一次。   大楼的玻璃碎了吗?穹顶裂开了吗?那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暴风裹挟着冰雪掠过我。   好疼,赫尔格痛苦地眯起了眼。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说:“这,这不就是你老师给我的挂坠吗。”   “我知道,”尼禄冷冷地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现实又回到眼前,赫尔格大脑一片空白——我该怎么做,我要解释吗?他会听吗?听了又会信吗?   说到底,我能解释些什么呢?   如果我现在就把这药喝掉呢?尼禄会把我剖开来化验吗?就算是那样,至少我也不用活着见证这一切。   他看起来好失望,他不应该更生气吗?   他刚才退了半步,在我向前走的时候——以前总是在主动靠近自己的尼禄,竟然退了半步。就算是在他们初识的时候,面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攻击性,尼禄也从未对接近他有过一丝迟疑。   他总是手脚冰凉,睡觉的时候老是贴着自己,不论多久都习惯不了,然后也就习惯了。   他还喜欢叫自己哥哥,以半是开玩笑的语气。自己很讨厌尼禄这样叫——我没有弟弟,而我唯一的哥哥,被这个地方给夺走了。   但是,似乎尼禄就是那个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弟弟。   只是今天、此刻,尼禄的眼神看起来如此冷漠,不是以往那种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亦或迟钝的面无表情,而是全然的、近乎残忍的冷酷。   就好像是从不认识自己一般。   “那是什么……”赫尔格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这东西……这东西道奇交给我的时候你也在场不是吗,又不是我主动要的……”   尼禄厉声打断他的话,抬高音量道:“我最后问一次!这个挂坠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赫尔格下意识大声反问,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尼禄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尼禄沉默了很久,血红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而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是如此轻,以至于几乎完全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警铃声中,但却不知怎的分毫不差传进了赫尔格耳朵里。   “是药对吧,是让智人无法生育的药。”尼禄说。   赫尔格霎时间震愕非常,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尼禄垂下眼睫,那下坠的目光轻飘飘的,又宛若千斤,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溅起一滴并不存在的水花。他自言自语一般道:“果然。”   赫尔格却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尼禄抬起眼,淡淡地问。   赫尔格顿时又哑口无言,尼禄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里头依旧无波无澜,简直像是一个机器人脸上镶嵌的两颗玻璃珠子,叫赫尔格陌生到几乎有些恐惧。   “上次你把老师给我的药打翻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尼禄说,“本来我也没有多想,但晚上睡觉的时候,无意间摸到被子里滚进去的一颗药,所以顺手拿去化验了。”   “从一区回来的车上,我就收到了化验报告,当时心中就有了猜想。”尼禄以陈述的语气说道,“你手上的这瓶,和那药的成分,应该差不多吧。”   他知道了,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怪不得,当时在回程的接驳车上时,尼禄收了一封邮件之后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可他当时只以为尼禄是听了道奇的故事才情绪低落,甚至还放任了他在自己身上纹身的荒唐请求。赫尔格至此才觉出一丝尘埃落定的无力感,莫名其妙的,他竟然有点想要发笑。   “什么时候?”赫尔格问。   “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我都说了,是上周……”   “我问的也不是这个!”赫尔格几乎是以咆哮的音量怒吼出这句话,“你早就有所怀疑了不是吗?不然为什么要专程去化验那个药!”   尼禄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赫尔格因为情绪激动而胸口一起一伏、气喘吁吁,他咬牙切齿道:“你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那你又如何呢?”尼禄说,“你哪怕有那么一刹那,相信过我吗?”   赫尔格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尼禄,两人之间始终横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中间却并非坦途,而是万丈深渊。   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唯有谎言,他早就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为何他却心如刀绞,撒下第一个谎的,明明是他自己啊。   赫尔格沉声问:“所以,带我来这里,来这个研究所,甚至把原液仓库留给我一个人,也全都是一个局,是为了试探我吗?”   “试探吗?也许吧,”尼禄说,“却不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恰恰相反,而是希求你不要验证我的想法。”   尼禄这话说得有些绕,但赫尔格还是听懂了,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平稳地说:“虽然说了你也不一定会信,但是……事实并非完全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并没有……”   “没有哪样?”尼禄无情地反问道,“你到现在还要坚持说自己并不知道这挂坠是什么,就带到研究所里来了?你一进入研究所之后,这里就触发了难得一见的红色警戒,我前脚打开了原液舱的门,门外离开就有工作人员被袭击,有这么凑巧的事?”   “我本来就不知道!”   第二次被粗暴打断,懊恼、惊惶、无奈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逐渐被愤怒所取代,赫尔格恼火道:“我也是刚才反应过来的!”   “所以你就拿着它,去操作机械臂了吗!”尼禄怒叱道,“还是说,道奇先前之所以选择不告诉你,是怕你过于紧张露出什么马脚?我看你过安检的时候,那表情明显是忘记了这东西还在口袋里,也不像是演的。”   他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如果是演的,那只能说明我过去被你骗得团团转,也不算太冤枉。”   赫尔格闻言登时怒火中烧,脖子和额头隐隐浮出青筋:“你非得这么说话么?我再说一次,没有想要破坏原液,就算你没有忽然折回来,我也不会那样做!太可笑了,让智人无法生育对我有什么好处?”   尼禄根本半点不信:“智人种群无法继续扩张,对你来说只有好处不是吗?我知道你恨智人,也知道你心软,对活生生的小孩下不了手,所以直接剥夺他们出生的权利……”   “都说了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要下药!”赫尔格扬手把挂坠狠狠砸在二人之间的地板上,水晶瞬间炸得粉碎,猩红的液体飞溅一地,“我没有想要这玩意儿,这是道奇硬塞给我的,到刚才之前,我都没想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你要说我是个蠢货我也就认了,但如果我是真想要你们所有人都断子绝孙,又何必阻拦你吃下药?况且我要是真有心那么做的话,为什么非得当着你的面?他上次派人来送药的时候,我就直接接受了!”   赫尔格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心道“糟糕”。不出所料的,尼禄听后脸色更是黑得吓人:“果然,我就知道,你们之前果然已经有过交流。”   那种歇斯底里的癫狂神色久违地回到尼禄眼中,他咬牙切齿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谁?是谁和你联系的?你和道奇是怎么认识的,是从真理大厦见面过之后吗?还是说在那之前就……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拦着我没吃这玩意儿吗?”   尼禄说得太急,猛地呛了一下,骤然咳嗽了起来。和他之前那些半真半假来撒娇的咳嗽不同,这次他咳得惊天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完全停不下来。他因缺氧而憋红了脸,气音破碎,简直咳得肺都要炸了。赫尔格下意识要上前,尼禄却竖起一只手掌不准他再靠近,同时咳得弯了腰。赫尔格僵在原地,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担心,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就这样了,是吗?”赫尔格闭上眼,“这就是结局了,是吗?”   他们曾经那么多次,讨论过去,讨论未来。他们在纪录片里重温昔日自然的盛景,也漫无边际的遥想人类宇宙的未来,甚至还牛头不对马嘴地畅想过他们之后要在哪里一起生活,直到谁先死去的那一天。虽然打心底里,赫尔格一直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幻的假象,但时不时的也难免忍不住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你说得不对,赫尔格心想,我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你。   真是一场美梦啊。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应该是HE,大纲里其实写了三版结局,但应该都不会用了。 第70章 哥哥   研究所时隔数年首次面临一级警戒,关乎所有智人命运的营养剂原液舱疑似被人侵入,更别提城市的空气原本就充斥着足够紧张的氛围——上至三区已经戒严好几周,下城区更是人心惶惶。   对于穹顶之下的世界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时期。   但外面如何变化,赫尔格全然不知道,因为他又被关起来了。   和最开始一样,他被禁足在小小的一间卧室里。别误会,比起他过去所有住过的家,这间卧室无论从面积还是装饰上都堪称豪华,即使已经在一区住了这么长时间,赫尔格还是不能完全习惯——不但空气永远清新,水流永远清澈,就连气温湿度也恒定不变。   他唯一略有一丝适应了的,竟然是这种失去自由的禁锢感。   虽然尽力朝着雨林的风格布置,但仍然无法否认房间里部分绿植是假的,是塑料的;洗手间内部但凡一充盈起水蒸气,磨砂玻璃门就会变得透明;如果没有人从外部打开门,他便永远无法走出去,通风管道盖板也被重新焊上了边角。总之,这是一个毫无尊严的、专属于野兽的牢笼。   房间内没有窗户也没有自然光,昼夜难分,时间流逝的概念也被渐渐剥夺,日子一天是一天,一年也是一天。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梦中梦,虚幻的美梦破碎,露出了梦魇的内核,黑暗的浓稠包裹着他,叫他迈不动步,喊不出声,喘不上气。   赫尔格的外出通行完全被取消,他又回到了连房间都不能踏出半步的生活中,只不过这一次,面临这种待遇,他奇迹般地抱怨全无。   甚至于,他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说自己活该也好,亦或骂道奇阴险也罢,对于这一切,赫尔格统统失去了兴趣。他大部分的时间里,只是坐在黑暗的卧室之中,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越来越少想到更以前的事情,他开始忘记自己儿时邻居和朋友的脸,仿佛他的人生浓缩在踏入城市囚牢之后的每一天。他偶尔会摩挲一下臂弯内部的小小字母——过了一段时间,纹身的颜色更自然了,融为了他肌肤的一部分。   好在尼禄没有听他所言,也给自己纹一个H,不然他现在该有多别扭、多恶心啊,赫尔格苦中作乐地想。   自从研究所回来的那一天,尼禄将他丢回这间屋子里,赫尔格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无论是来更换空气过滤芯的罗勒,亦或是以前按时送饭的桑克斯,都没有再打开过这扇门,除了尼禄。   每天尼禄在早上出门前和晚上归家后,都会带着餐食来到他的卧室,预料中的怒火和惩罚始终未曾降临,尼禄再也没有责备过赫尔格的背叛,也不曾追究过那些背叛的细节,好像过去的所有时光全部消失,只存在于赫尔格的记忆里。两人一夜之间回到最初的原点——他是一个被一区智人买下的兽人,整日蹲在笼子里等待投食,再给主人供出鲜美的血液。   哦对了,现在尼禄会定期吸食他的血液。   每天晚上带来餐食后,即使赫尔格兴致缺缺并不想吃,尼禄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间内忙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时间是在工作。忙完之后,尼禄会拿出一支取血针,自赫尔格指尖取出少量血液,然后当着他的面慢慢喝掉。   赫尔格并不反抗,尼禄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一切结束之后,尼禄不再手脚冰凉地扒着他睡,而是收拾好东西自行离开,留下身后的一片黑暗。   就此,世界被尼禄从他生活里剥离了,完全的、不留余地的,但赫尔格没有一丝不满和怨恨,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早该如此对待我了,温情也好、尊重也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也不至于迎来失去的一天。   赫尔格想着,当有一天尼禄忘记他,或许他会就这样被饿死在这里。只不过那样的话,他到底也没能把哥哥的遗体带回去,反倒还饿死在了他一墙之隔,实在有些荒唐。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时日,某一天,赫尔格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防空警报的声音,他迷糊地站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意识到自己既出不去、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于是又颓然地坐下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警报声熄灭,一切又归于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天夜里,尼禄来得很晚,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好像一具游离身外的灵魂。他放下餐盘,上面放着两块全麦面包和一碗浓汤,依旧是万年不变的一句话:“吃饭了。”   赫尔格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我不想吃饭,我想做爱。”   尼禄愣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地皱起眉,赫尔格笑了笑,站起来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下。尼禄眯起眼,伸手搭在赫尔格胸前,但并没有推开他,而是摸了摸他肋下的骨头,不太高兴地说:“你必须得吃饭了,你很瘦。”   “要不是你一直放我的血,我就不会瘦成这样了。”赫尔格不理他,把尼禄的衬衣从裤腰里拽出来,伸手解开他的皮带。   “我每次只取一点血,不会对你身体造成负担的,”尼禄按住他的手,“是你一直不吃东西,为什么?”   这一刻,赫尔格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非常疲倦的感觉,他问:“你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对我的血这么感兴趣了,营养剂怎么了,不好吃吗?那批原液里我没有下药,你稍微化验一下就知道了吧。”   “和那个没关系。”尼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拥有你,我似乎总是抓不住你,一不留神你就会溜走。所以我想,慢慢吃掉你,也许是一种方法吧。”   尼禄以淡漠的语气说出了内容堪称惊悚的话,但赫尔格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有些怀念。尼禄已经起身端过汤碗又坐了回来,他用勺子搅动了一下,舀了一勺,作势竟是要亲手喂他。   “你不能不吃东西了,你瘦了很多。”尼禄说。   盛着汤的勺子抵在唇边,赫尔格并不张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汤水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口,尼禄眨了眨眼,又用纸耐心地给他擦掉。   然后尼禄再次舀起一勺汤,却放进了自己嘴巴里,他跪直身体凑近了,以唇舌撬开他的牙关,再用嘴渡给他。   几次反复之后,赫尔格不耐烦地挥开尼禄:“够了。”   “才吃了一点,还有很多呢。”尼禄捧着碗说。   赫尔格无数情绪堆积在胸腔里发酵,他厌恶尼禄这幅无事发生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不恨我吗?”   尼禄安静了片刻,说:“我不恨你。”   “为什么?”赫尔格质问道,“你应该恨我的,你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恨我才对。”   “你不也是一样?”尼禄反问。   赫尔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我不恨你,我没有恨过你。”   “我知道,”尼禄微微一笑,“很可惜,仅仅是‘不恨’,这并不够不是吗?”   只是“不恨”,并不能填平二人之间的鸿沟,这鸿沟不但是基于宏观的对立,又增添了个人的背叛与欺骗,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那么“爱”又如何呢?爱够吗?   赫尔格忽然道:“我瘦一点不好吗,瘦了不就更像他了。”   尼禄不明所以,随口问:“像谁?”   “像你办公室隔间里的那个人。”赫尔格说。   尼禄猝不及防,手一抖,勺子跌入碗中,汤水飞溅。   赫尔格产生了一种将伤疤从新肉上撕下的快感,主动说:“有天你不在家,我就溜进去了,吓了我一跳,那真是……奇观啊。”   尼禄没有问他是怎么解锁的密室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而后搅在一起拧紧。良久,他才开口,只说了四个字:“你看见了。”   “是的,我看见了,”赫尔格说,“无论是那个被精心保存起来的,还是那些失败的作品,我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赫尔格歪头想了想:“好几个月之前了吧。”   尼禄真正想要聪明的时候,真是机敏非常,他几乎一秒就懂了:“你误会了,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把你做成标本。你很完美,就这样活生生的,很漂亮。”   赫尔格却不再想和他明里暗里地兜圈子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他想要知道真相,也想告诉尼禄真相。   “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赫尔格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买下我,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像他,对不对?”   “我长得像那个人,那个被你救下、又拯救了你的兽人。”   尼禄显得惊愕又茫然,他张开嘴巴,下意识应该是想否认,但赫尔格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发出一个音节。   他没有否认,赫尔格不禁苦笑,我在期待什么呢?   “那你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们俩长得这么像呢?”赫尔格说。   尼禄半张着嘴,缓缓摇头:“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既期待又害怕。   “赫伯特,是他的名字。”赫尔格终于伸手揭下了丑陋伤疤创面上的最后一层纱布:“那是我的亲生哥哥。”   作者有话说:   之后可能还有一短更! 第71章 往事(二)   “你回去吧。”   “什么?”   “血止住了吗?止住了就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赫伯特说。   饶是受尽了经年的折磨和虐待,待兽人站直身体后,他依旧显得惊人的高大。温热的风掠过无边无际的垃圾山,兽人迎着夕阳,衣摆随风鼓起,勾勒出骨干消瘦的身形,散发着一种过刚易折的病态。   尼禄这时只有十五岁,他疼得满头冷汗,坐在一个电脑机箱的空壳上直喘气。空气里弥漫着古怪刺鼻的气味,好像某种有毒物质焚烧之后的灰烬被酸雨淋透,再腐烂发霉的味道,烧得他的肺火辣辣的。更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褐色的血迹上又覆上了一层粉红的新血,他已经用衣料简单包裹了一下,但稍微一牵动,伤口就又会开裂。尼禄只得将手再次压回到了痛得最离开的腹部伤口上,那触感热乎乎、湿淋淋的。   燃料耗尽、接驳艇坠机之时,一根尖锐的钢管好巧不巧贴着他身前飞速擦过,要不是赫伯特眼明手快地掰着他额头朝后压了一下,估计钢管就要从他眼睛里刺进去、后脑勺出穿出来了。   “我给你喂了一些血,不知道还有多大效果,大概聊胜于无吧,”赫伯特说,“希望你能坚持到救援队来,在那之前不要死于失血过多或者伤口感染,不然我可是会自责的。”   说罢,他忽然自己笑起来,背着光露出一口白牙:“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内疚呢!”   “等等……”尼禄挣扎着站起来,他摇晃了一下,还是迅速稳住身形,“你去哪?”   赫伯特回过头来,尼禄忽然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并未愈合——那是刚才赫伯特为了给他喂血而用指甲划开的伤口,一道细长的血迹顺着流到手腕上,滴入碎石块的缝隙里。兽人甩了甩手,显得毫不在意。   赫伯特发愁地看着他:“喂喂,你就别勉强站起来了吧,你脸色真是差得可以,看起来比我还像是马上就要死了好吗?”   他指了指旁边坠毁的接驳艇——透明车厢内部对穿着一根钢管,摇摇晃晃地挂着,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沫盒子插在一根针上,十分滑稽。“搜救队一定会最先找到这个东西的,你就在这旁边等着,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潇洒地一挥手:“谢谢你小朋友,再见!”说罢,他扭回头去就要迈开步子,尼禄忙道:“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啊?”赫伯特拧起眉毛,“和我一起走,你去哪啊?”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我也一起去。”尼禄瞪着眼认真地问。   赫伯特定定观察了他几秒钟,忽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尼禄被他叹得炸毛,问:“怎,怎么了?”   “你这小孩儿,之前帮我的时候怎么不想到现在,后悔了吧?不过我可是不会把你送回家去的,也没工夫照顾你,毕竟我连自己都管不过来了。就算你现在哭着说害怕,也晚咯。”   “不是的,咳咳,”尼禄道,“你不需要照顾我,我也不害怕,我就是……”   “嗯?”   “我从来没出过城市,你要去哪?你要回家对不对?你的家乡在雨林里是不是?我在纪录片里看过,我也想去,我想看看雨林。”   赫伯特吃惊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哦,我想起来了,之前在研究所的时候,咱们聊过几句是不?我还以为那是幻觉呢。不过你当时穿的防护服,捂得严严实实,今天刚见着你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恼火地摸了摸脖子:“总是失血过多又营养不良,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物副作用,我经常都闹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在做梦了。”他插着腰,环顾周围——他的视力原本很好,如今左眼只余灰蒙蒙的一片,右眼也有些模糊不清了,视野的边际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塑料、铁皮、橡胶和渣土块儿。   “现在是真实的吗?”赫伯特叹息般地自言自语,“我真的逃出穹顶了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尼禄严肃地说,“我肚子可疼了。”   赫伯特愣了一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尼禄不太高兴:“怎么了?”   “你这小孩儿也太有意思了吧!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赫伯特撑着腰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是你在问问题,我回答你不是吗?”尼禄十分不满。   赫伯特蹭了一下眼角,说:“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从这到垃圾场的边际,有多远,你知道吗?”   尼禄回头张望了一下——在日月交辉的光线下下隐隐反光的,大概是穹顶。那么如果城市尚在视线范围内,说明他们还处在东湖垃圾场的东侧。而东湖垃圾场是一个自东向西的扇形,要完全走通的话,估计还有将近……   “七百多公里吧。”尼禄说。   “什么!”赫伯特大叫起来,“那不是还远得很吗?哪儿来这么多垃圾可以丢啊!”   “如果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匀速前进,每24小时大概能走90公里,但是垃圾场并非平地,有很多高低差的地方,所以用时上只会更长。保守估计,要走到垃圾场边沿,至少十五天左右吧,这还是在垃圾场的面积没有在我的认知基础上进一步扩大过的前提下。”   赫伯特无语望天,又看了看插着一根棍儿的接驳车,说:“你说,如果我能把这个车拔下来,你能把它修好吗?”   尼禄皱了皱眉:“就算你把他拆下来了,我也不是工程师。而且就算修好了,也没有足够飞行的燃料。就算能够从周围的废品中提炼一些燃料出来,油箱也已经坏了。就算……”   “打住打住!我错了。”赫伯特举起手投降,“你这孩子,是从小就这么严肃的吗?好了我知道了,不吃不睡十五天是吧。”   他眺望着太阳西落的方向:“但愿我能再活十五天……不,十六天好了。” 第72章 实验体37号   夜幕降临,垃圾场内没有半点人造的光亮,只有漫山遍野的鬼影幢幢。   当尼禄第三次因为看不清地面而摔跤之后,赫伯特无奈地停下脚步:“说真的……”   尼禄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你不用管我,你走你的。”   少年骨架单薄、摇摇晃晃,星光之下肤色近乎透明,浅金色头发乱糟糟的,还粘着一些脏东西。他少年老成地皱着眉头,嘴唇紧紧抿着,分明一副再走一步就要晕倒的模样。   但是尼禄拍了拍手心,又难为情地在裤子上蹭了蹭,语气镇定地说:“我没事,走吧。”   赫伯特仰望夜空——今天晚上月亮隐于层云之后,星星出奇的又亮又多。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个了。”赫伯特感叹道。   尼禄也抬起头来——这种辽阔的视野的确罕见,城市里的每一个方向都有穹顶过滤,可能是因为郊区的夜晚更黯淡,于是更突显得繁星熠熠。   “休息一会儿吧。”赫伯特说。   尼禄忙道:“真的不用管我。”垚土   “谁管你,是我有点饿了。”赫伯特轻松地说,“要处决犯人之前一般不是会给一顿大餐吗?你们研究所可真抠门啊。”   尼禄:“……”   “但是……这地方能有什么吃的吗?”尼禄怀疑地问。   “不知道,扒拉扒拉吧,万一有个罐头什么的。”赫伯特随脚踹飞了几个空箱子,原地兜了几圈。他身高腿长,在成堆垃圾之中灵巧地穿梭,忽然弯下腰,单手用力将一块巨大的金属箱子抬了起来,说:“哟,这压着一个破冰箱。”   他打开冰箱门,尚未凑近看清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一股恶臭登时扑鼻而来,赫伯特大叫一声撒了手,轰然一声之后,无数蚊蝇飞了出来。   尼禄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捂住嘴:“呕——”   赫伯特忙过来帮他一起挥苍蝇,嘴里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尼禄一旦开始干呕,顿时看什么都恶心,胃酸阵阵上涌,完全控制不了。赫伯特手足无措地看了他一会儿,只得帮他一边顺背,一边安抚道:“好乖好乖。”   尼禄皱着眉抬起头,眼里全是生理泪水,赫伯特也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奇怪,举起手解释说:“习惯了,我弟弟打嗝停不下来的时候我就这样。”   就算是习惯,也是很多年前的习惯了吧,尼禄心想。他站直身子,往旁边走了两步,但脚下昏暗,不知又踩到了什么,似乎是一截废电池,一不留神再次滑空,重重撞在赫伯特肩膀上,两人摔作一团。   “啊……好痛!”   “哎哟,痛痛痛……”   尼禄本就在坠机时受了伤,虽然止住了血,但伤口还在,光是走路就扯得阵痛。而赫伯特浑身肌肉已经全部掉光,只剩下骨架,被他猛地一撞,顿时也失去了重心,两人两人在乱七八糟的垃圾里摔得四仰八叉,同时哀嚎了起来。   “啊,好脏,这样回家一定会被嫌弃死吧。”赫伯特揉了揉被撞的胸口:“话说你头也太硬了。”   “对,对不起。”尼禄头晕眼花。   赫伯特低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狼狈至极的场景,不知怎的有点好笑。   “哈哈,哈哈哈……也太倒霉了吧,”赫伯特越想越可笑,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眼泪的出来了,“你看起来好蠢,哈哈哈哈!”   尼禄原本又累又饿,浑身又脏又臭,他从未经历过眼下这种境地,心头本来恼火得很。但赫伯特的笑声却奇迹般地将这绝望的情景悉数化解,尼禄勾起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奇迹啊,怎么会有人经受了这么多折磨之后,却仍然能够发出如此爽朗的笑声,尼禄不明白。   他在研究所的时间不长,所目睹的兽人人体实验也堪称触目惊心。尤其是眼前这个兽人,被压榨攫取了这么多年,右手坏死,再生能力已完全没有,生命各项体征几乎要与死人无异,可当他站在眼前的时候,却能够释放着源源不断的活力,和欣欣向荣的生命力,耀眼的叫人挪不开目光。   而那个他宁愿徒步七百公里也要回去的家乡,究竟又有什么惊人的魔力?一定比自己在纪录片里看过的所有冰川湖泊、雪山草原还要美。   好想亲眼看看……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跟着我走,到底要走去哪?外面的空气根本不适合你生存吧。”赫伯特伸手把尼禄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裤子,再整理了衣领,“好好回家去不行吗?你年纪这么小就在研究所工作了,应该学习很好、很聪明吧。哎,我弟弟就是闲不住,让他坐定看个书,比杀了他还难受,一扭头就上外头玩儿去了。”   “你弟弟?”尼禄问。   “嗯,我家是三姐弟,大姐应该已经结婚了吧,不知道还住不住家里了。”赫伯特说着,忽然露出一点骄傲的表情,“不过我弟弟也很聪明哦,什么东西他看一遍就会了,大人都夸他聪明呢。”   “哦,我没有兄弟。”尼禄说。   “是吗?好像你们智人都不怎么爱生小孩,那来来来,我给你讲讲我弟弟,他小的时候……”赫伯特饶有兴致道,“啊,他刚出生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儿大,感觉捧在手里都会捏坏掉。而且皱皱巴巴的,可难看了……”   尼禄脸上没有表情,心想——要从出生时候这么久以前开始讲吗?   “但是啊,没过多久,小孩儿的五官就长开了,可爱得不得了,眼睛又大又圆,爱笑不爱哭。你知道吗?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哥哥,把我爹妈和姐姐都气坏了,但是他当时牙还没长齐,念不清楚,一直叫‘嘚嘚,嘚嘚’。”赫伯特说起弟弟来,整个人神采飞扬,而在他伸手比划的时候,嶙峋的胳膊上还有手铐的红痕以及无数针眼,形成了某种刺眼的反差。   赫伯特叹了一口气:“我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可以给你看看。”   尼禄问:“你弟弟现在多大了?”   赫伯特摸着下巴盘算了一会儿:“现在啊,估计也快二十了吧。”   “啊?”尼禄愕然地看着他——他听了半天,还以为这个“弟弟”是个幼儿呢,结果比自己还大。   “好久没见过他了啊,”赫伯特双手叉腰,抬着下巴,发泄般地大喊道:“啊——好想回家啊!”   第三日清晨,尼禄从昨夜临时选择的铁皮棚屋里爬出来——又是一轮亘古不变的烈日照耀在东湖垃圾场上。垃圾场依旧看不到尽头,来时的方向也不太清晰了,只能顺着太阳和星星指引的方向前进,也不知道有多少偏差。   “这是……西边吧,现在几点了?”尼禄哑着嗓子问。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赫伯特找了几个被丢弃的一次性杯子接了些雨水,尼禄用塑料雨衣支了一个顶棚,太阳一蒸,勉强凑出了一杯半饮用水。只是一场雨过后,浸了水的潮湿废料散发出的腐坏恶臭愈发浓郁,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尼禄对此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反胃,反而有些麻木了。他仰头干了半杯水,只能说略微缓解了一点口渴。   一直没有得到赫伯特的回应,他回头多看了一眼,赫然发现兽人仍然蜷缩在铁皮棚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尼禄伸手拍了拍赫伯特的肩膀。   待手掌接触到赫伯特脖子时,尼禄惊讶地发现手心传来的温度竟然如此之高,他吓了一跳:“你发烧了?”   赫伯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天亮了?”   “嗯,日头已经很高了,”尼禄递上杯子,“喝点水。”   赫伯特伸出手——他唯一能正常使用的手臂此刻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尼禄手一松,赫伯特却完全使不上力,杯子从他掌心滑落,砸在脚边,珍贵的一点饮用水全洒了。   尼禄:“啊……”   赫伯特闭上眼,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没事,还有很多接的雨水,按照这个太阳的强度来说,应该再有半天就能再蒸馏一杯。”尼禄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你再忍耐一下。”   赫伯特却摇了摇头:“不行,半天太久了,我得赶紧出发才行。”   “你这样怎么走,”尼禄不赞成道,“你连一杯水都端不住了。”   “不行,我得走,我得回家……”   尼禄愁容满面地看了他一会儿,耐心地说:“休息好,等烧退了,精神恢复了再出发,效率才更高。”   赫伯特原地挣扎了一会儿,尼禄刻意没有去帮他,过了一会儿,赫伯特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瘫倒在地,满头冷汗,咕哝道:“好吧。”   白日里,铁皮棚下简直酷热难耐,可如果没有了遮挡物,中暑脱水和晒伤更是难免的。这颗星球上,竟然有这么、这么多的垃圾,尼禄第一次有了直观的体验。   “为什么非得要从这条路走呢?”尼禄说,“飞行器朝南开一点,先到流民区获取一些食物和水源,再从安全的大路走不好吗?”   “直线距离……最近。”赫伯特虚虚睁开一条缝:“绕路的话,那要走多久?我……我活不了那么久。”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尼禄依旧不太赞成:“如果有合适的修养环境,和医疗条件,也不是……”   “没有吧,”赫伯特打断他,他轻声笑了笑:“这个世界,不是为能让兽人活下去而设计的啊。”   到了第五日的深夜,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依旧在广袤的废墟上蹒跚。   其实尼禄很早之前就已经走不动了,两人五天以来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穹顶之外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暴晒,晚上寒意刺骨。他胸前的创口没有妥善清理消毒过,全靠赫伯特的稀薄的血液吊着,现在已经开始发炎了。   赫伯特的烧只消一日就退了,然后他便宛如打了鸡血一般,脚步不停、走得飞快,似乎是在懊悔自己不争气的破烂身躯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发狠要补回来。尼禄瞧着他那副回光返照一样的劲头,心中十分不安,并且体力也渐渐开始有些跟不上,后悔的念头也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起初,赫伯特只是“实验体37号”,而自己要做的工作,无非也就是在研究所里跑跑腿——送一些化验样本,做一些简单对照比对,或是帮忙整理一下数据资料。他从未起过念头要和“实验体们”交流,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让他们好过一点的办法,索性不去自寻烦恼。   可当有一天,当他正准备例行抽血采样的时候,实验体37号忽然说话了。   “不是这里。”他说,“这只手不能用了,你抽左手吧。”   尼禄诧异地看着他,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兽人的右手不成比例的消瘦,皮包骨一般,还泛着不健康的灰。他心情有些复杂,还是绕到了病床左边。   自此,在实验体37号精神好的时候,两人会断断续续地聊两句天,话题几乎总是随机的,偶尔也会顺着上一次的话题继续说。他惊讶地发现,实验体37号不但知识渊博,而且风趣幽默,他已经在研究所被关了8年之久,却仍然比自己去过更多地方,了解更多的世界。   所以,当他看见实验体37号被送出大楼,准备进行销毁之时,他几乎没有怎么多做思考,就做出了“要帮助他”这个决定。他飞快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而实验体37号也瞬间会意。兽人的眼神一秒就变了,从黯淡无光,到犀利非常。双方擦肩而过之时,尼禄突然朝旁边一靠,实验体37号同时发力挣脱了毫无防备的守卫,挟持了尼禄逃之夭夭。   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这一时冲动既没考虑后续、也不在意后果,救下一个对研究所都没有任何价值了的兽人,对方也很难有什么未来。但尼禄看着兽人坐在驾驶舱里,双眼中迸发着坚定又充满希望的光芒,他忽然也想跟上去看一看,那双眼里映射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希望,这是一个最不该出现在实验体37号身上的词,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令人心醉神迷。 第73章 边缘   第六日中午,尼禄终于第体力不支倒下了。   他顾不得脏,或者说自己早已和垃圾融为了一体,天旋地转之后,他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仰面倒了下去。   索性他倒下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利器,有的只是小山一般的泡沫盒和衣料破布,他仿佛躺在一个柔软舒适的床铺里,闭上了眼,只想就此一睡不醒。   “醒醒,喂,别睡。”   脸颊有些痛,尼禄不耐烦地睁开眼,正午刺眼的阳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赫伯特半跪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俯视着他,拍他的脸。   “别睡啊,坚持一下。”赫伯特拉他胳膊,“睡在这会死的。”   尼禄将手轻易地抽走了,朝后一摊:“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虽然坎坷,但两人的确已走出了几百公里的路途,此刻要回头已经绝不可能,唯有向前和等死两条路。   “说什么呢,”赫伯特一使劲,然而并没能将尼禄完全从地上强行拽起来,他蹲在尼禄身前:“都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要放弃,死在这一堆垃圾里,才是死不瞑目吧。至少等你看到雨林和大海的时候再死也不迟,快站起来。”   雨林,和大海啊……   尼禄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真的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和雨林潮湿且充斥着负氧离子的空气,待他睁开眼,贫瘠的现实没有半点仁慈,口鼻间仍然只有灰尘和化学废液的味道而已。   “再没有水,会死的。”尼禄朝天发起了脾气,“烦死了,快下雨吧——!”   赫伯特闷哼了一声,身形摇晃了一下,没有接话。   “嗯?”他这才察觉赫伯特的状况有点不对劲,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怎么了?又发烧了吗?还是……”   这颗星球臭氧稀薄,紫外线直射地表,温度40上下,两人又已经连续地走了快10个小时,可赫伯特的手臂,却冷汗涔涔,摸着甚至有些凉。   “你的体温……”尼禄愕然道——兽人的体温不是普遍偏高吗?   “这只手是坏掉的啦,居然又忘了吗,凉一点也正常。”赫伯特轻描淡写地说,“前面有个背阴处,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尼禄沉默地跟在他背后观察了一会儿——之前自己太累了,又饥饿脱水,竟然没有发现短短几日之间赫伯特的身体已快速地衰弱了不少。按理说,赫伯特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应该毫不费力气,却竟然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不,我们还是继续走吧,”尼禄说,“晚上看不清路。”   “真的吗?”赫伯特狐疑地回头瞧他:“你确定?”   “嗯,”尼禄说,“你也想要快点回到你家人身边吧。”   行进到背阴处时,赫伯特还是决定坐下来稍事休整再出发,他皱着眉,频繁眨眼,又闭上左眼朝远处眺望,尼禄问:“怎么了?”   “好像,这个眼睛看不见了。”赫伯特说,“只能看见模糊的亮光。”   他又闭上右眼,睁开左眼:“这只还凑合,咦?这是什么。”   赫伯特好奇地走上前去,捡起来一个铝银色的东西,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没开封过的椰子罐头,晃了晃里头沉甸甸的。他笑起来:“哇!运气真好!”   运气……真好吗?赫伯特应该是全世界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了吧。尼禄跟过去,在他周围的垃圾里一通翻找,勉强用一块歪歪扭扭的铁皮,和一只没有握把的螺丝刀撬开了罐头。   即使已经被丢弃了不知多久、罐头的保质日期也早已经过了,但好在是被倾倒在了阴凉处,罐头打开的一瞬间,两人同时闻到了清甜的香气。   “太感人了,怎么觉得有点想哭。”赫伯特说,“来,先补充点糖分和水分吧。”   “嗯。”尼禄接过罐头,捧着喝了一口,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水分充盈口腔、然后顺着喉管一路浸润直至胃部的全部过程,实在是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他喝了两口,将罐头递给赫伯特,赫伯特十分豪迈地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椰子水,喝得太急,反而打起了生嗝。   “我真服了。”尼禄学着第一天的样子,给他顺了顺背,说:“好乖好乖。”   两人狼吞虎咽地分食了椰子肉,总算觉得肚子里有了点东西,也不再喉咙冒火。尼禄看赫伯特精神依旧不佳,并且出汗的量实在不正常,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想必是身体很不舒服。   “你回家之后,想做些什么?”尼禄有意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弟弟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吧,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应该长大了吧。”赫伯特坐在一个破沙发坐垫上,背靠一个电视机空壳,下意识揉捏着无知觉的右臂,“就能够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好好说说话就行。不过……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特别难受吧,要是能够在到家之前,洗个澡,稍微修理一下头发就好了。”   “别提了,我也想洗澡。”尼禄拨了拨自己黏在脑门上的发丝,随手一搓就是一层泥。   “那你呢?你之后要做什么。”赫伯特问。   “我?我没想过,”尼禄老实说,“其实……我只是从没出过远门,一时脑热就冲出来了。我即将从学校毕业,毕业之后就要进研究所工作,每天看着研究所的同事,就觉得未来的几十年都如此得可预见,忍不住想要趁机会放纵叛逆一把。”   “哈哈哈,什么破理由啊。”赫伯特乐道。   “很幼稚,我知道。只是……我从小到大的人生,一直都是规划好的。城市叫我学习,叫我做智力跃升的练习,叫我做智人评级检测,叫我上学……总之,叫我去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最近开始,我经常觉得很无聊。过去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未来的一切又清晰可见。”   “嗯,所以……”赫伯特若有所思,“这算是你第一次完全自己选择要做什么吧。”   尼禄愣了愣:“好像是。”   “哎,”赫伯特笑起来:“不过你这离家出走属实点过于狂野了,如果是我弟弟,我会气死的。被绑走这么多天一点音讯没有,家里人该多担心。”   “不会,我家……不是那种家庭,”尼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总之,和你们的那种关系不一样。”   “哦,”赫伯特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不过你也真行,第一次想要叛逆一下,就差点把自己命折腾掉,是不是一时冲动之后挺后悔的?”   尼禄苦笑了一下,无法反驳。   赫伯特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觉得怎么样?自由的滋味?”   尼禄认真思考了片刻:“很痛苦,很脏,但……似乎也还不错。”   赫伯特试图张开双臂——他只能抬起一只胳膊了,但并不妨碍他畅快地朗声笑道:“是爽翻了好吧!”   世事不尽如人意,当夜,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于天际,赫伯特身体便迅速急转直下。他开始神志不清,脚步虚浮,喉咙里间歇发出痛苦的呻吟。尼禄这才意识到,大概赫伯特一直都很痛,此前毫无表现,只是在默默忍耐。   “小心!”   眼看着赫伯特朝一旁缓缓歪去,尼禄连忙冲上去架住他的肩膀:“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赫伯特没有说话,他可能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摇了摇头,只是机械性地继续迈开腿。尼禄只得半扛着他帮他维持平衡,亦步亦趋地扶着他走。   但尼禄自己也很累了,举步维艰,不出一会儿汗水便糊了满脸。   “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尼禄咬着牙说,“都已经走到这了,如果就这么倒下,才是死不瞑目。”   赫伯特胸腔震动着发出了细微的低沉笑声,他问:“快到了吗,我看不见了。”   “对,快到了,”尼禄胡说道,“我已经能闻见水的味道了,日出的时候,一定就能看见沼泽的边缘。”   “好。”赫伯特说。   就这样,两人在漆黑的夜里跌跌撞撞地前行,尼禄不断和他说话,类似于“快到了”,“很接近了”,“到你家之后……”,但赫伯特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只能迷迷糊糊地做一些简单的回应。   尼禄走了不知道多久,这个夜晚似乎格外地漫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腹部的衣料又湿了——最开始他以为那是汗,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胸前的伤口又开裂了。   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压在他肩膀上的重量令他喘不上气,那遥不可及的目的地更是不见踪影,可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一直、一直朝前走,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片垃圾场,他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   最终,尼禄走到了一座巨大垃圾山的边缘,一脚踏空,两人双双失去重心,从山顶上直接滚了下去。   赫伯特被摔得睁开了眼,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是天没亮,还是……我已经完全瞎了,他已分不清。   赫伯特张开嘴,无声地说:我好像,闻到了水的味道。   第七日清晨,尼禄是被轰鸣声吵醒的。   他睁眼后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他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头顶上悬停着的是两辆巨大的救援直升机,垂梯随叶片扇起的气流摇摆,四五个穿着救援服的智人朝他跑来。   “找到了!”   “在这里!”   “两个都在!”   他听见他们喊。   尼禄茫然地侧过头,赫伯特在他身旁不远处四肢舒展地躺着,仍然闭着眼。   “快醒醒,有人来了。”尼禄一边摇晃他,一边想——也许也不一定非得被带回去,说不定他可以用什么方法劝服……或者收买救援人员,叫他们提供一点医疗支援,或者至少打一针生理盐水和葡萄糖什么的。   “赫伯特,你先别说话,你等我和他们交涉,也许……赫伯特?赫伯特?你醒醒。”   兽人依旧一动不动,他死了。   不会吧。   不可能。   尼禄张着嘴,拼尽全力疯狂拉他,赫伯特的胳膊被他粗鲁地拖拽,上半身原地转了半圈,可仍然没有半天反应。   “你起来!你站起来啊!还没有到家呢,”尼禄咆哮道,“再坚持一下!你弟弟等不到你该怎么办!你快起来!”   赫伯特嘴角还噙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尼禄积郁在心头的大量情绪登时全线崩溃,当医疗人员把他从赫伯特身上扒下来的时候,他那早已透支的身体里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瞬间挣脱了两个人,扑回到赫伯特身上,他满脸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撕心裂肺地喊:“别死!别死啊!别死在这里!马上就到了,真的马上就要到了……”   直到最后,直升机升空,尼禄打着吊瓶,满脸灰败地自空中望出去,他才看见——今天能见度很好,视线的边缘,似乎真的有一片反光的地方。   是沼泽。   原来他们离垃圾场的边缘,真的不远了。   还可惜,这个距离,他们永远再也无法跨过了。 第74章 相似的脸   尼禄被营救回城市之后,昏睡了足足三天才醒,他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之后大面积搜救的事已经成了城市最轰动的社会新闻,连久不联系的父母都发来了讯息。醒来的第一件事,尼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研究所要赫伯特的尸体。   “处理了。”   然而他只得到这么一句答案。   “什么意思,”尼禄愣住了,“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你要看看吗?解剖已经完成了一半,”研究所同事说,“不过那实验体真的好强啊,从研究所带出去的时候真的以为他马上就要死了,结果居然还挟持着你走出这么远。”   “研究所因为这件事被骂惨了,这么重大的安全纰漏,全城每天都在报道搜救进程。你能安全回来,咱们的上司也能放心了。”   尼禄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看着解剖台上的兽人——应该说是他支离破碎的尸体,如坠冰窖。   对方终于有所察觉:“呃,你怎么了,表情好恐怖,身体不舒服吗?”   当日,尼禄在研究所内发了很大一场疯,最终只回收回来一颗头。研究所迫于舆论压力,最终帮他找了个“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创后应激”的由头,将他暂时停职,待之后再重新做心理评估以判定是否恢复任职。   这是尼禄人生中第一次显示出强势的“想要”。   从此,他决定要自己选择一切。   选择工作,选择理想,选择智人今后以什么方式在世界上生存延续下去。   他要选择自己的家人。   数年后的今天,赫尔格说那颗头的主人是他哥哥。   他盯着眼前的兽人,忽然觉得命运的安排如此残酷,简直像是以戏耍人类为乐一般,但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是最完美的安排。   “是你,”尼禄颤声说,“你就是……他说的那个弟弟……”   赫尔格神色一变:“他和你提过我?”   “说过,他说的全都是你,弟弟这弟弟那的,”无数回忆接二连三涌上心头,尼禄魂不守舍道:“原来……原来就是你啊……”   赫尔格本就紧张万分,他设想过无数尼禄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每一种都是爆裂的、激烈的、惊天动地的。此刻瞧见尼禄这个样子,心里顿时更没底了。   屋内安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尼禄终于再次开口。   “这样啊,”尼禄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反复念叨着:“原来是这样。”   赫尔格抿着唇,等待达摩克斯之剑落下。   “我……我的确是一早就有所怀疑,”尼禄双手交握,撑在额头前,“因为你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一个从未被捕获过的野生兽人,忽然被关进了城市交易所的牢笼,但你表现得一点都不担忧、也不害怕,好像早有所料一般。”   “但你的背景太过空白,没有任何记录,也没有背景,所以我只安慰自己,因为你是特别的,仅此而已。”   “后来我发现,你总是对那个兽人的事特别关心,我最开始,是以为……”说到这里,尼禄忽然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你是在吃醋,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   赫尔格听得心揪了起来——最开始或许是那样,但朝夕相处了这么多个日夜,自己原本单纯的动机早就已经一塌糊涂了,不然,如今也不会这么痛苦。   尼禄叹了一口气:“所以……其实你之所以会来到城市,本就是……”   赫尔格点点头,咬牙说出了实情:“我不是意外被抓的,是因为有人告诉了我,我哥哥的遗体还在,我是来把他带回家的。”   尼禄闭上眼,无声地笑了笑:“你们兄弟俩,还真是像。”   尼禄要是就地发疯冲他大喊大叫也就罢了,可智人青年一副心如死灰、面带苦笑的模样,实在叫赫尔格心头七上八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第一次觉得言语真的非常局限,在面对一些残忍事实的时候,如何粉饰都更显苍白。   过了一会儿,尼禄忽然睁开眼看着他:“我不是说长相,别误会,或许乍一看,你们五官的确有点挂相,那也是我最初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说:“这里吧,这里和下巴最像。但除此之外,仔细一看你们其实长得并不像。你的眼角上扬,眉毛的形状也不太一样,最重要的是,你们俩发呆时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神采,完全不一样。”   赫尔格心头一跳——这是尼禄在告诉他,他从未把自己当成过哥哥的替身吗?   转念一想,他忽然意识到,尼禄真正在说的,是“你们样貌相似,但一动起来,气质就不一样了”。   这事赫尔格自己最清楚不过,哥哥脾气好又爱笑,既包容又亲切,而自己则不符合上述所有,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和他相差最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尼禄曾经无数次想在他身体上复刻各种伤痕,又执着于叫他“哥哥”,其实,他才是那个最想成为赫伯特“弟弟”的人吧。   赫尔格苦笑了一下,明白了:“我死了之后,就最像他了。”   不料尼禄闻言立刻睁大了眼,他满面怒容,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赫尔格耸了耸肩:“我只是随口一说。”   尼禄大步走上来扳住他的肩膀,力气之大叫赫尔格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随口也不能说,不准说这种话!”尼禄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尖锐起来:“你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又说这种任性的话……赫尔格看着他那副神经兮兮的表情,竟然觉得颇为怀念,“我没有要自杀,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总之,就是不准死,不准死在我面前。”尼禄反复说,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对象究竟是谁。   半晌,尼禄的总算情绪平复下来,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不是该让你把他带回去啊。”   赫尔格心头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尼禄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毕竟,他当时那么想回家的。”   “不过他回去也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想必在你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你们已经见过了吧。”尼禄又说。   “你们说什么了?有谈到我吗?你和他讲我坏话了吗?”   “他以前那么渴望自由,却知道我把他最爱的弟弟关在这里,一定恨死我了吧。”   赫尔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觉得尼禄精神状况似乎有点堪忧,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关切道:“尼禄,你还好吗?”   尼禄被触碰到的一刹那忽然惊醒了,他瞬间站起来,赫尔格的手悬停在空中。   尼禄背着灯光,直挺挺地站着,像一颗倔强的树:“对不起,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说罢他便摔门而去,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第75章 DNA   自从尼禄摔门而去之后,赫尔格继续着他封闭的囚禁生活,送饭的人变回了桑克斯,而尼禄已经好久不曾露面。   赫尔格不可避免地伤心了很久,他既为自己伤心,也为尼禄伤心,还不免为逝去的兄长伤神。然后,他在混沌之中趋于麻木,渐渐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一个昼夜不分、温度恒定的牢笼,赫尔格怀疑就算此刻外面已经是夏天他也毫不意外。   尼禄会就这样把他关到死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大闹一场、试图逃脱才算正常。   有人从房门进来了,赫尔格躺在床上根本懒得睁眼——大约又是桑克斯来送饭了吧,这是早饭?还是晚饭?他不确定也不在乎,自己早已丧失了食欲。   桑克斯把托盘放下之后,空气依然安静着,也没有开门出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桑克斯忽然开口道:“你醒着么?”   赫尔格缓缓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余光瞥见桑克斯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给你的。”   赫尔格坐起来,看着那个黑色的塑料方盒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通讯器,”桑克斯说,“有人想要和你联系。”   赫尔格疑惑了半晌,随即终于迟钝地明白了过来——谁会想要和他联系但又没有权限到这间屋子里来呢?   “你为什么要帮他?”赫尔格神色冷下来,“尼禄对你不好吗。”   “那当然不是。”桑克斯礼貌地答。   ”你以前不还假惺惺地劝我,说尼禄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结果自己三番五次偷渡罗勒进来,如今严防死守之下,你怕是塞不进人来了,结果还帮他带……带……这个什么……”   “一个通讯装置,只是聊天用的,对身体无害。”桑克斯说。   赫尔格哼了一声:“对我的精神有害。”   于是桑克斯不说话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赫尔格问。   “先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从任何方面而言都是这样,但……”桑克斯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外头局势动荡,我只是一个雅人,虽然在一区工作,但本质上只是一个平民,一根草芥。放在从前也就算了,现在……我并非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还有人需要我照顾。如果城市短期内不再能够正常运转,道奇能够帮我找好退路,我不得不答应。”   赫尔格本就只是想刺桑克斯几句,没想到他竟认真解释了一通。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倒是很大。   “你说外面局势动荡?什么意思,外面怎么了吗?还有城市为什么会不能正常运转?是营养剂出了什么问题?”赫尔格皱着眉,脑海里的问题接二连三地蹦出来:“以及你说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住……”   赫尔格恍然大悟——是那个兽人男孩儿,“你还是收留了他对吗?你并没有把他送走。”   桑克斯摇了摇头:“他无处可去,不想、也不敢离开。”   赫尔格面露惊讶,他本以为桑克斯的性格是讨厌麻烦的类型,虽说是尼禄交待他把兽人男孩儿送出真理大厦,但他收留男孩儿直至伤势痊愈也就罢了,却居然照顾了他这么久,是赫尔格没有想到的。   赫尔格敏锐地感觉到,桑克斯对自己的态度也有所微妙地转变,或许正是因为和那个兽人男孩儿朝夕相处之后的结果。桑克斯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说:“个性大于共性,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人心中的偏见却是根深蒂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人。但我现在比起以前,算是有了稍微更深一点的体会,所谓什么族什么人的,兽人就是如何,或者智人就一定怎样……并不能以偏概全,浓缩成一个小小的标签。”   兽人男孩儿从真理大厦被接出来的时候,衣不蔽体,浑身是伤,下体更是惨不忍睹,不难想象在之前的“主人”手上遭受过怎样的待遇。虽然兽人自愈很快,他也并非是对弱智有着天生同情之心的善心人,但是那些红痕依旧在桑克斯心中久久徘徊。   “好吧,”赫尔格说,“所以道奇又想跟我说什么?”   桑克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任务只是把这个东西带给你,你就算不接受,或者把这东西当场砸了,也不关我的事。”   “算了,”赫尔格伸出手:“拿来吧。”   视频接通之后,一道画质粗糙的投影映射在通讯器上方,赫尔格认出对方正是道奇。但道奇在一个光线十分黯淡的地方,看不清周围背景,应该不是他家。   看见这老头的脸,赫尔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只是想听听对方又有歪门邪道的计划,现在只想劈头盖脸骂他一顿。   “道奇教授,你怎么了,交不起电费了吗?怎么不开灯啊?”赫尔格假笑道。   “研究所的事,我听说了。”道奇说。   赫尔格心想这不废话吗,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如今才打电话来说,鬼鬼祟祟没安好心。   “真抱歉啊,”赫尔格阴阳怪气道,“一不小心浪费了你爱人‘珍贵的血液’,被我手滑给摔碎了,也怪你没事先和我说啊,毒药怎么能不小心点带在身上呢。”   道奇摇了摇头:“没关系。”   赫尔格开始不耐烦了:“如果你是专程过来打电话确认我的状况,那么我很乐意告诉你,我已经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不知道多少天,不管是再帮你偷东西还是做间谍,都没有那个条件,更没有兴趣。我对于你而言,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你也可以省点时间跟我讲什么悲惨往事和宏图伟业。”   “并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我们之前的交易也可不必完全作废。”道奇说。   “哦,是吗?”赫尔格气笑了,“那我就直说了,我不会帮你,不管是做什么。”   道奇扬了扬眉毛:“你哥哥的尸体,不要了?”   “当然要,我早晚会带他回去,但这是我们家的事,和你无关。”赫尔格说。   “早晚?”道奇捕捉到这个字眼,想了想,明白了,“哦,真可爱。你想留下来陪尼禄?等到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之后再离开?”   “真是想当然,你现在况且狠不下心,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走得了吗?”道奇说罢一哂,“我以为野外的兽人不会这么容易被驯养,你哥哥在研究所8年,可是没有一天不试着逃跑。”   “你别提我哥,你他妈别提我哥!”赫尔格虚起眼睛,“他们在他生前利用他,你在他死后利用它,你们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们都是一路货色,只有尼禄是不一样的,对吗?”道奇笑笑,“可是你没有想过,他一直留着你哥哥的尸体干什么。”   赫尔格抿着嘴不说话——不就是这小变态留作纪念的吗?   “你进去过那间密室,还见到了不少其他兽人的残肢和畸形遗体,就不好奇那是什么吗?”道奇语气徐徐,不紧不慢,令人烦躁。   赫尔格眉头一皱:“那些不是尼禄之前买下的兽人吗?还是什么基因改造的失败实验体。”   “哦不不,”道奇说,“你说的那些兽人早已被尼禄放走了,他在交易场苦苦寻找一个相似的替身,可最终都因为不够像吧,他始终不满意。”   赫尔格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你看到的那些,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真正的人,都是尼禄用你哥哥的DNA试图复制克隆的兽人。”道奇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炸弹。   赫尔格闻言即刻呆住了:“什么?”   “但是限于当时的技术问题,以及你哥哥在漫长的实验改造过程中,基因已经出现了一些畸变,所以很难提取出最原始的DNA数列,导致尼禄总是做出弗兰肯斯坦那样的怪物,也活不了几天。”道奇说,“你看到的都是失败的复刻品。”   “你猜猜,当尼禄知道了你是他的血亲,是会继续爱你,还是会看到一个复制复活你哥哥的机会呢?”道奇注意到他的表情,顿了顿:“啊,你不会已经告诉他了吧。”   “那我再告诉你,我现在的兽人伴侣,就是你们上次来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女性兽人,其实就是我死去爱人的克隆体,是我用卓雅的DNA复刻的。当然,我也失败了好几次,但最后的成品不可谓不完美。如果尼禄知道了,会不会心动呢?”   道奇每多说一个字,赫尔格都愈发感觉毛骨悚然——他和哥哥不是一个人,从来不是,尼禄也说过,他俩长得并不算特别像,但……   他的思维忽然混乱起来,尼禄说什么来着?   “他不爱你,智人没有爱,我们有的只是偏执。”道奇脸上泛起残忍的笑意,“我也曾以为我爱着卓雅,但后来我明白了,那归根到底其实只是一场模仿游戏。是我模仿了她对我的爱,还误以为那就是我自发产生的、真诚的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我们比起人类,更像是人工智能,一直在试图模仿人类社会所固有的羁绊、爱恋、亲情和友情,其实我们有的只是生存本能和自私的占有欲,除此之外,和计算机也没两样,也难怪以前雅人把我们当机器一般插满管道。也难怪于此,智人总是被强壮、美丽、热情又感性的兽人所吸引。”   赫尔格双手在桌子下捏紧拳头,微微发抖,他脑子很乱——尼禄最开始的确显得冷漠又不近人情,像个机器人,但他领地意识很强,稍微有一点触犯到他私人领域的迹象便会控制不住地暴怒。后来,尼禄逐渐变的温和、爱笑、坦诚、喜欢撒娇,他以为这是因由两人互相了解,并且建立了联系,拥有了情感上的某种共鸣,所以才看到了尼禄更为真实更为自我的一面。难不成尼禄也只是在无意间模仿自己的情绪波动和社交反映吗?难不成尼禄只是吃准了他吃软不吃硬、对看起来弱小的生物有天生的保护欲,所以他才爱示弱撒娇的吗?   那个纹着“N”的地方在隐隐胀痛,赫尔格额头冒出的一层薄汗,肺部很难吸入氧气。   他低下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花体字母,纹上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赫尔格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才不会因为死老头随便的几句话,就否定了两人之间的一切,也彻底否定尼禄这个人。   道奇似乎很满意他呆滞的反应,继续道:“所以我早就说过了,这样冷酷、非人的血脉,你真的觉得它有必要延续吗?没有心的人,也能算做是人类吗?”   不是的,并不是这样,赫尔格心想。尼禄是个活生生的人,表面上看着成熟冷静,但其实经常有小情绪,只不过不怎么表露出来。可能是以前表露出来也没人在意,也没有结果,没有正向反馈,久而久之自然也就隐藏起来了。尼禄还讨厌规矩和要求,他对所有既定的规则都带着一种先天的怀疑,他喜欢生物化学,喜欢自然风光的记录片。   他还想有个家,他想有个哥哥。   讽刺的是,正是因为坚信尼禄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道奇提出的假设才格外令人恐惧。   尼禄真的会用自己的DNA去复活一个哥哥吗?自己并非哥哥的胞弟,并不共享同一套DNA,虽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操作,但如若真有这种技术,说实话,连自己都有些心动。可是,那样复制出来的没有哥哥记忆和个性的人,也能算作是哥哥吗?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这是对的,是明智的。”道奇说,“别相信智人,别相信我,也别相信我们任何人。”   赫尔格冷淡地问:“你说完了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流,以后别联系了。”   道奇理解地点点头:“只可惜你被关在屋里,将会错过一场盛况空前的好戏,我真替你感到遗憾。” 第76章 变故   一日,赫尔格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   起初他还以为是幻觉,毕竟屋里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人进来过了,尼禄也好,桑克斯也好,统统不见踪影。赫尔格仿佛被世界和时间统统遗忘,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过,整日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赫尔格晕头转向地坐起身来,仔细辨别了一会儿——不是幻听,外头的确有很大的动静。爆炸声,还掺杂着喧闹的人声,似乎有人在尖叫,还是大笑,他有点分不清。一区的高空几乎总是寂静的,这叫他十分意外,甚至想象不出来外面发生了什么。   赫尔格站起来得过猛,却因为饿了太久肚子而大脑缺氧,一个踉跄之后天旋地转地摔回到了床上。他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关节,贴在门边拍门大叫道:“桑克斯!有没有人!随便来个人,告诉我外面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他。   房门依旧打不开,赫尔格左思右想,心中十分不安——尼禄许久未曾露面,大概真是城市内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脱不了身。但如今连桑克斯都没影儿了,难不成还是带着那个兽人男孩儿离开了吗。   可是那两人要离开能去哪呢?穹顶外的流民区吗?还是去别的城市?   那其他人呢?是没有尼禄的允许所以不敢搭理他吗?那尼禄又怎么样了呢?   当然,也不排除尼禄只是对他彻底失望,不再想管他死活了。   赫尔格摇了摇头,停止胡思乱想,开始暴力解谜。他把桌子拖到屋子中央,站上去仔细查看被焊死的通风口——四角钉上了钢钉,赫尔格将手指伸进通风扇叶用力拽了拽,纹丝不动。   赫尔格四下看了看,翻遍不大的房间,终于从卧室床头的消防工具箱里掏出一个迷你灭火器,然后野蛮地朝通风盖板上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金属相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叫人神经衰弱,但又有一股子爽快。不久后,金属板被砸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四角的钢钉也微微翘了起来。   之前桑克斯说“城市未来如果不能正常运转”,果然是营养剂出了什么问题吧?所以道奇才不再执着于继续游说自己帮他做事,毕竟自己的身份总归已经暴露,无论如何解释,他也已然被和道奇划分为同一阵营。   赫尔格越想越气,手臂几乎要被用力撞击的力道震麻了,这么大的动静之下,居然还真的没有人进屋来查看情况。   五分钟后,一根钢钉终于脱离盖板,远远飞出弹在墙上。   赫尔格一用力,把这一侧剩下的钢钉也揪掉了,他翻身上去——较之以前他如今清瘦了些,塞在这条通风管道里也没那么逼仄了,手脚并用地挤到了厨房。   厨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赫尔格原本蹑手蹑脚地怕被发现,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之后,确定了从走廊到厨房再到仓库,的确是一个人也没有。他自玻璃朝外看——整个城市不复往日的祥和平静,而是四处起火、乌烟瘴气,灰黑的烟雾几乎盈满了穹顶内部的所有空气,街上行人很少,只有一些成群结队的人在四处乱窜。   尼禄到底去哪了,不会被道奇他们抓起来了吧。   算了,别多想了,赫尔格拍了拍自己的脸——尼禄在城市里比自己要熟悉得多,自己如今都快饿死了,还替别人瞎操心。   赫尔格在厨房里搜寻了一圈,发现蔬菜瓜果都已经坏了,只得勉强找了些发硬的面包和玉米粒罐头出来吃。他盘算着趁四下无人,大概是离开的好时机,要怎么把哥哥的头带走是关键——办公室倒是可以从通风管道突入,但那个密室的密码门该怎么办,继续暴力破坏吗。   他正费力地噎下最后一口面包,电梯门忽然打开了。   赫尔格愕然抬头,和里头的四名兽人面面相觑。   双方看到彼此,都震惊了,赫尔格问:“你们是谁?”   “你是谁?”站在最前头的兽人同时问。   对方看起来是个重种,一头银发扎在脑后,鬓角剃得很短,身后背着一把长狙。赫尔格一愣,又看向另外几个人,均是荷枪实弹的架势,四人服装相当统一,穿着耐磨服,踩着皮靴,腰间别着刀柄或手枪托。   “强重种?”这群人中的唯一女兽人开口道:“你也刚到?你是哪一只队伍的。”   “不是,你看他的衣服,”第三个走出电梯的兽人说着开始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打量,随口道,“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城市里的衣服,估计是被圈养在这里的。”   赫尔格有点不满意“圈养”这个用词,但也没说什么,他对这几个人的身份更为好奇。什么时候兽人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一区了?而且这栋楼不是四处都有监控和门禁吗?   “那你怎么还没逃走。”女兽人似乎看出他的心头疑问,主动解释道:“这栋楼的进出权限已经解除,而且楼里所有人早跑光了。”   “什么?”赫尔格震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前一个男人说,“前天……不对,已经是大前天了,我们攻破了一区的入口,现在一区的智人已经……”   注意到赫尔格越来越困惑的表情,男人语速越来越慢,最终不确定地问:“等等,你是从哪里开始问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赫尔格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呃,我也不知道多久,估计一两个月了吧。今天我听见外头有爆炸声,才从这里爬出来的。”他指了指头顶被蹬掉盖板的通风口。   “啊……太可恶了,居然把人这样关着,就不怕给活活饿死吗!”女兽人瞠目结舌。   赫尔格心想——以前尼禄可是少喂一顿饭都要内疚自责很久的,如今是真快要饿死了,不禁悲从中来,又有点自作自受的苦涩感觉。   女兽人扶额:“看来你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简单来说,是我们和城内各区安插的同志们里应外合,从下城区开始缓慢渗透,最终突破了城市的防线……”   “这是简单来说?你也不用和他讲这么详细吧。啊!”扎马尾的兽人翻箱倒柜之时不小心撞翻了一个矮柜,里头的各类精美成套的瓷碟顿时碎了一地,他“啧”了一声,用脚把碎片赶到一边。   赫尔格见状皱了皱眉,女兽人接着说:“总之,囚禁你的人多半也已经落跑了,一区的很多人都逃去了别的城市,你现在自由了,回家去吧。”   赫尔格尚且反应不过来,又问:“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女性兽人眨了眨眼,说:“当然是兽人和暗人的联合武装部队了。”   赫尔格瞪大了眼。   女兽人也惊了:“不会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只听说过一点,”赫尔格心念一动:“那么‘X’是?”   女性兽人脸色松动了些许:“哦,你知道X啊,没错,他就是我们在城内的主要接应,难不成你见过他本人?”   赫尔格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嗯。”   “真的假的,你真见过他?”女兽人来了兴趣,“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在城里手眼通天。”   赫尔格反问道:“你不知道?”   对方摇了摇头,屋里其余三人也转过脸来,赫尔格说:“是个智人。”   “什么?”   “不可能。”   “你别胡说。”   众人大惊失色,此前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瘦小兽人忽然道:“不对,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什么意思?”   “……”   赫尔格没有兴趣听他们继续讨论,站起身来往尼禄办公室的方向走。   “等等,你别走,”女兽人叫住他,“喂,你去哪?”   赫尔格不耐烦地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吗?出口在这边。”她指着电梯说,“权限解除了,你可以使用电梯和进出大楼了。”   赫尔格不做声地看着她,她又说:“我说你真的听明白了吗?以后不会再有人囚禁着你,喝你的血,或是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了。我们已经解救了城市里的所有兽人,除开那些被智人携带逃走的兽人之外。当然,假以时日,也会把它们也解救出来的。”   赫尔格双臂抱胸:“我听懂了,但是谢谢了,我不需要被救。”   “怎么又来一个!”女兽人登时怒上眉梢,“你们一个二个的,在城市里住久了,全变成这幅德行。这里原来的智人,连一口吃的都没给你留,也不把门给你打开,就让你活活等死,你还不愿意走?你不要再对智人心存幻想了!”   “幻想吗?”赫尔格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那倒不是,不过我的确也没有什么拯救他人和拯救世界的兴趣。”   女兽人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城市长大的兽人,就算你自己脑子不清楚,你就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是因为智人的贪婪而遭殃的吗?你要搞清楚,不是给你房子住、给你食物吃的就是你的饲主、你的主人。你才是你自己的主人,离开他们你也能好好生活。”   赫尔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长篇大论的一通说教左耳进右耳出,马尾兽人已经搜刮出不少食物罐头和银质餐具放进自己包里,正在试图撬仓库的门。“别和他多废话了,没那么容易的。”他说,“智人本就很擅长洗脑,所以我们的革命并非是到攻下城市就结束,还有改变人们思想观念的漫长道路等待我们去努力。”   “这也是你们革命的一部分?”赫尔格对着几人塞满满当当的包裹颇为嘲讽地说,“你们先一步进到一区的居民区里来,不就是为了趁火打劫先捞一票嘛。”   这话一出,屋里其他几人脸色都有点不好看,马尾兽人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智人侵犯兽人人权、无尽榨取资源,掠夺我们土地和生命才能拥有的,物归原主才是正义。”   赫尔格无所谓地笑笑:“你们随意,不过我还有事要做,就不跟你们走了。” 第77章 失控   几名兽人原本将信将疑,但见赫尔格说到做到,果然没再管他们在做什么,便开始放开手脚、四处翻找有用或值钱的东西。由于大楼权限解锁,所有房间的门也都打开了,赫尔格刚费劲从卧室爬到厨房来,完全是无用功。   不过他刚才就没怎么吃饱,于是又翻出了些坚果和零食,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悠闲地看着他们大肆洗劫。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什么实感——兽人竟然一夕之间涌入了城市,进入了一区,还开始抢劫智人了。那么其他智人呢?就这么跑了,任由他们破坏城市吗?   虽然对此自己是没什么意见,赫尔格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他只是略微有点担心尼禄那个小身板儿,别不是首当其冲被抓起来给揍了一顿吧。   这一次所谓的“起义”,赫尔格难以想象会如何收场,他相当怀疑智人肯定还憋着什么坏,更觉得这一次暴动也并不能得到所谓“人种的平等和和谐共存”,只会换来日后更为严酷的镇压。   没多久,尼禄向来整洁无垢的家就被糟蹋得不能看了——抽屉里、柜子里所有东西都被翻出来丢到地上,里面能吃的、能卖钱的全被卷走。赫尔格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来到尼禄办公室。他刚迈出一步,便感觉脚下硌着什么硬物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挪开脚一看,一张电影碟片碎裂的尸身静静躺在他鞋底。   赫尔格抬起头来,原本相当壮观的整面电影碟片墙如今已摔了一地,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张看了看——他正巧认得这一部电影。当时他一心想要潜入密室,随手挑了一个系列曲的第二部 开始看,尼禄还奇怪来着,而现在手里的碎片,正是该系列的第一部。真倒霉,看来是没机会看了。   赫尔格抬头瞧着依旧严丝合缝的黑墙,所幸那群人没有发现黑墙背后的密室,略微放下心来。他在众人遗漏的物品里翻翻找找——尼禄工作用的头盔还在,电脑估计太大件也不好拿走,赫尔格扫视了一圈,总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他顺着记忆将胳膊伸进办公桌抽屉里摸索了一圈,果然里面还有一个暗格,赫尔格掏出一个银色的金属小盒子,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盒盖打开之后,赫尔格先是一眼认出了那把尼禄用来给他纹身的特殊小枪,以及尼禄失心疯买来给他打扮的各种昂贵饰品,包括那个尼禄戴上实在过大的项圈,一对红宝石的耳环,以及一把带血槽的小刀……一大堆价值不菲的零碎全都好好收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   赫尔格将盒子放在腿上,手指一样一样地抚摸过这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一时间五味杂陈。   不是说不想再见到我了吗?赫尔格无声叹气,这些东西还留着干什么。   扎马尾的重种兽人忽然自房门口探出脑袋,狐疑地问:“你手上的是什么,银的?还是铂金?”   这奇怪的问法叫赫尔格实在苦笑不得,“是狗链,”他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想要吗?”   重种兽人本要走过来细看,见状立刻止住脚步,“嗤”了一声,像是看见什么晦气的玩意儿,扭头走了。   外面有人叫他:“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虚拟货币真他妈烦,”重种兽人说,“这么大一个家,连个值钱玩意儿都没有。”   赫尔格心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尼禄花一个亿买的,该当露出何等滑稽的表情。   那名女性兽人紧随其后,看见房间内独自坐着的赫尔格,忍不住问:“你真的不走?现在其他人还没有进到一区来,你最好还是赶紧离开。不然到时候只会很混乱,搞不好会变成之前三区那样。”   赫尔格眉头一皱,问:“三区怎么了?”   女性兽人叹了一口气,说:“X之前的据点就在三区,所以上城区的主要渗透点也是三区,几个月前,有两名同志行动被发现了,当时情况紧急,错手杀了人,搞得三区情况一度十分紧张,陷入了戒严,导致之后工作十分不好开展。”   赫尔格听过这事,问:“所以你们就干脆揭竿而起了吗?”   “还有些其他的原因,但其实也就是迟早的事。近年来,城里城外的情况都越来越糟,态势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一触即发。以前最底层的是暗人,过得猪狗不如。兽人就不用说了,一度几乎被虐杀殆尽,只剩下一些收做宠物和血袋的。雅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也不好过,上城区的政策又高压。如今,因为城市严苛的考试标准,甚至连很多先天不算突出的智人都混不上好日子,八区以下都是怨声载道。总而言之,除了一区这些智人之外,世界上其他地方,每处每刻都在受苦。”   这些情况赫尔格倒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他以前住在离城市根本挨不着的地方,进来之后只见过一区和三区,他打心眼里也的确不怎么关心其他智人过得舒不舒服。更重要的事,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来告诉他“你的命运有多不幸”。   重种男兽人冷笑了一声:“这破穹顶早该掀了,再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动手就是最好的时机。”   女兽人接着说:“如果说在边境十区,那里本就人种成分复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免不了接触,平时大家也差不多习惯了。那么越是到上城区,智人和兽人之间的冲突就越激烈,矛盾就是越是不可调和。三区是这样,一区更会是这样。几天前,我们从地下潜入三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街上相当空旷。本来按计划,我们应该要到关哨处,从内部打开四区上来的门关,结果没想到遇上一大队额外排版的巡逻,起了正面冲突。这一打起来,全区都醒了,还有好多未撤离的学生也卷入其中,死了好多人。”   重种兽人插嘴道:“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你没看他当智人的狗当得可滋润了,你就别管他了。”   “你这叫什么话,”女兽人不满道:“万一出什么事儿呢,他好歹也是兽人,他最开始也不是自愿留在这的,他也是受害者。”   虽然这个马尾男最招人烦,但赫尔格忽然也有点嫌弃这个女兽人——她虽然嘴上一直在帮着自己说话,但内容全是臆测,凭想象把他们划归同一阵营,关键还没有一件事是猜对了的。   好在重种兽人强行将她拉走:“别和他废话了,我们再不离开,等会如果真乱起来也很危险,你没听说有逃出去的智人找别的城市借军队去了吗。”   女兽人又看了赫尔格一眼,无奈走了。几人鱼贯而出,留下满地残骸。赫尔格坐在黑暗中,心中担忧更甚——外面的情况听起来比想象中严重很多,尼禄不会那么倒霉,刚好这几天去三区了吧。   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过,难道不是忘了自己,而是受伤了?还是……死了?   赫尔格站到玻璃走廊上,朝窗外眺望,然而他站得太高,三区的情况根本看不清楚,只有滚滚浓烟从各个起火点不断冒出。原本横在各个区之间标着数字的巨大铁门现在都是敞开状态,无数小黑点在街上狂奔,不知是在追赶还是逃亡、是在猎杀还是在游玩。   在他的眼前,所有兽人都必然恨之入骨的城市如今满目疮痍、一片破败,赫尔格竟然没有感受到多少快感,反而觉得有一丝悲凉。   他不愿意承认,大楼门禁都解锁了自己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有一丝原因是想等尼禄回来。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尼禄,尼禄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将是“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好烦,烦死了!   赫尔格一拳捶在玻璃上,怒火被反弹回来,只有空气微微振动了一下。他大步回到办公室,拎起办公椅高高举起,发泄般地怒吼一声,将椅子砸在了黑墙上。   黑墙牢固不破,赫尔格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在屋内横冲直撞,拿这面平滑的墙壁无可奈何。正当此时,电梯门忽然又响了。   赫尔格一顿,心道那群人怎么又回来了。   他听见隔壁自己卧室被打开的声音,只觉得好笑——那里可更是什么都没有。很快,一道纤长的阴影失真地映射在走廊的玻璃上,赫尔格还没反应过来,尼禄的脸便出现在房间门口。   赫尔格“腾”地一下跳起来,大叫道:“你跑哪去了!”   与此同时,尼禄两步冲进房内,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两人在距离彼此还有一米远时刹住脚步,双双俱是呆了一下。   尼禄率先反应过来:“我刚去你房间找你,结果你不在,家里还被翻成这样,我吓坏了!”   他跑得又急又喘,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惊慌失措。赫尔格瞧见他这幅表情,焦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和的宽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忍不住有点想笑——原本单方面因担心无措而烦躁的自己,竟然才是更被担心的那一个人,明明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该是那个最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然而尼禄还在着急:“我担心死了!刚走到大楼底下,就看见几个拿着武器的自卫队从楼里走出来,我还想着千万别有什么事,结果一打开家门,跟被轰炸过一样……”   尼禄说不下去了,赫尔格已经一把伸手抱住了他。   因为着急跑动,尼禄常年偏低的体温此刻热烘烘的,赫尔格用手背擦了一下他额头的汗,尼禄终于醒过神来,紧紧回搂住赫尔格,小声说:“没,没事就好。”   赫尔格脑子里有无数问题亟待解决,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问起,于是他挑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自卫队是什么?”   “是一伙兽人和暗人为主的武装部队,虽说是乌合之众,但人数也不少,并且有人给他们提供了精良的武器。他们对城市内部的各种设施和安保都非常熟悉,关键是,自卫队的人普遍激进残暴,几乎见智人就杀。”   “什么?”赫尔格吓了一跳,他后知后觉尼禄幸亏晚了一点回来,要不然和那四个人迎头撞上,那可就不只是一通洗脑式的说教这么简单了。   “是道奇吗?”赫尔格问。   “嗯,”尼禄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在做外头的内应,城市建设规划蓝图、各个哨点的具体情况等等所有信息都是他传递出去的。他在三区几十年,暗中培养了不少各行各业的学生,又通过各种方式接触了很多兽人和暗人,城市里外四处都是他的人。”   “因为上次研究所的事,道奇的身份败露了,所以他才孤注一掷吧,不然或许他不会这么仓促动手的。”赫尔格说,“现在你信了吗?那个药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都是死老头坑我。”   尼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研究所那边我本是想再拖一阵子的,但无奈动静太大,实在瞒不过去,很快上面既都知道了。道奇上月底从三区逃离,至今不知去向,但应该还在暗中指挥着一切。”   “他的智人灭种大计都要破产了,现在干脆懒得装了,直接一步快进到大屠杀?”赫尔格实在匪夷所思,“不就是阳痿吗,至于扭曲成这样吗?”   尼禄似乎对自己昔日尊敬的老师得到这种评价,还是难以附和,他又说:“这些天以来,有大量兽人和暗人涌入了城市,一步步攻破了每个区的关口。一区是最后受到波及的,就在48小时以前,我们还以为事态绝不会扩大到这种地步,所以我想着等事情解决好了再赶紧回来。”   赫尔格点了点头,他对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所谓了,半开玩笑地说:“饿死我了。”   尼禄听了顿时很内疚,他难过地说:“对不起,我之前明明答应过你,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赫尔格撸了一把他的头发,又问:“所以现在你回来了,意思是事情解决了?”   不料尼禄摇了摇头:“不,是完全失控了。” 第78章 行李   尼禄摇了摇头:“是完全失控了。”   “……”赫尔格:“什么意思?”   “你知道种在兽人角根里的芯片,在没有现任‘主人’授权之下,是不能强制摘除的,否则会对兽人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赫尔格点点头:“嗯。”   “虽然无法强制拔除,但三区在出逃兽人身上实验成功了一种仪器,这种仪器可以不经由主人允许,将一部分低级角芯片去活性化。也就是说,虽然芯片还留在角里,但是却不再受控制器干涉。”尼禄解释道。   赫尔格听得一愣一愣的:“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尼禄点了点头:“发明这仪器的初衷,应该是为了那些被智人抛弃,却没有按规矩安排移除手术的兽人,算是一项人道救援项目吧。”   “哦,”赫尔格若有所思,“听起来不坏,但你的表情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嗯,本意的确不坏,但就像历史上的很多发明一样,这个仪器很快也被滥用了。”尼禄说,“在边境十区和城郊贫民窟,有广大以芯片灭活服务为基础的灰色市场。不少兽人为了要支付这个费用,不得不出卖身体的其他器官,或者提供其他劳动以及性服务。而且,这种仪器只对低级芯片有效,就是那种只能用设备控制的,而所谓灭活费用只是提供这个仪器的使用,至于芯片的类型是否能够被有效作用,并不在他们的承诺范围之内。”   “我靠,太坑了吧。”赫尔格忍不住了骂脏话。   尼禄说:“总之,因为有了这个仪器,在道奇他们攻入城市的初期,下城区很多兽人在自卫队的帮助下脱离了控制,反手杀了家里的智人,这也是为什么下城每个区都沦陷得那么快。”   这下赫尔格结结实实地震惊了,他半张着嘴:“我说城里的智人好像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一样,原来是这样。那么说来……难道世界真要变天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角——已经长出来挺长一截,芯片早就没在里面完全看不见,不过这玩意儿估计并不在“低级芯片”之列。但这无疑给了他一种新的可能性——即使没有尼禄同意,这个讨厌的烙印也有可能通过其他方式移除。   和那个他主动接受的纹身不一样,这个芯片从头到位就只代表着无尽的屈辱,这种单方面的控制和根源上的不平等,仿佛彰显著二人关系的本质,也是赫尔格最厌恶的部分。   尼禄没有放过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几乎是瞬间就洞察了他的想法,不高兴地瘪起嘴。赫尔格连忙转移他注意力,问:“那制药厂和研究所呢,也被攻陷了吗?”   “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尼禄摇头道,“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原液和核心资料被转移走了,其他的也来不及了。”   尼禄抿了抿嘴唇,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道:“现在外面全乱套了,不过好在相比起智人,你的身份目前还相对安全。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好,所以趁此机会……”   “趁此机会?”   尼禄猛地扭头冲出了房间,朝他卧室疾步走去,赫尔格一头雾水地跟上他,但尼禄很快又折返回来:“就这个吧,拿着。”   尼禄往赫尔格怀里塞了一个黑色的背包,赫尔格满头问号。   “多装点水,还有食物,现在出城还来得及。”尼禄说。   赫尔格有点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回答:“哪还有什么食物和水,都被刚才那一伙人薅光了。”   尼禄停住脚步,原地转了一圈:“仓库呢?仓库里还有没有。算了没事,等下我想办法,然后……然后……”   他面露纠结,结巴了半天,终于咬咬牙道:“然后你带上你哥哥的头。”   赫尔格瞪大了双眼——等等,尼禄这是什么意思?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一把抓住尼禄胳膊,问:“你呢?”   “我?别管我了,目前这个情况,你单独行动比较安全。”尼禄飞快地说,“仓库如果被抢了,那接驳艇还在吗?不过现在交通轨道都被控制,估计私人的轨道接驳车也用不了。但如果只有你自己的话,混在人流里应该没问题,毕竟现在到处都是出逃的兽人和进城的自卫队,无论你朝着哪个方向去,都不会引起怀疑。到时候你先往下城走,等到了十区之后,你就去找……”   “停!停停停!”赫尔格打断他:“我问你呢?你怎么办?你要去哪?”   尼禄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问题。   赫尔格原以为尼禄肯定会有别的计划,比如出逃其他城市,或者去什么智人的诺亚方舟避难所之类的。他难以置信道:“你要我一个人走吗?你自己呢,难不成完全没想过吗?”   尼禄动了动嘴唇,答不上来:“我,我就……”   赫尔格觉得自己要疯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谁更危险你搞清楚没?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准备等自卫队来给他们当靶子吗!”   尼禄语塞。   这一刹那,赫尔格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同时,他也下了一个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拽着尼禄胳膊把他拉回办公室,指着黑墙说:“解锁。”   尼禄犹豫了一下,赫尔格立刻提高音量:“快点!”   于是尼禄乖乖将手掌放了上去,一圈绿光亮起,黑墙朝左右两侧缓缓滑开。   这还是“恐怖博物馆”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两人面前,赫尔格大步走进去,到赫伯特的头颅下方回身站定,两人相似的五官奇妙地重合了。赫尔格双手抱胸,趾高气昂地说:“在我离开之前,有几件事我要问清楚。”   尼禄显得心神不宁:“嗯。”   “这些,是谁?或者说……是什么?”赫尔格指着旁边一列防腐液棺材和里头的残肢断臂说。   尼禄看着仍有些不情愿,但或许是碍于情势紧急,仍老实开口了:“这是我用赫伯特的DNA,复制出来的容器。”   “容器?”赫尔格问,“什么的容器?”   “研究所里有很多关于他的数据,毕竟他作为重点实验体在那里呆了八年。八年来的所有数据都记录在案,足够全方位地还原出一个完整的人。这些数据不仅是关于他的身体、机能、健康,也包括他的生态、习惯,甚至性格。我想做一个容器,然后把赫伯特的数据放进去。”   赫尔格有些意外,但还是勉强听懂了:“你是说,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造一个‘赫伯特2号’的人工智能?”   “类似吧,”尼禄说,“比起机器人,自体DNA的适配程度肯定更好,我以前想着,也许这样……我可以复活他的肉体,复活他的性格,甚至……复活他的灵魂,这样他就可以再活一次。”   “可惜……无论我怎么尝试,都一次次失败,这些被我人造出来的生命体,有的勉强能出声音,有的连路也走不了,大部分都不过几个小时到几天便衰竭而亡。”尼禄愧疚都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口箱子,“这和一直杀死新生儿有什么区别,后来我就只能放弃了。”   赫尔格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十来岁的尼禄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了吧。换做是自己,就算是有人告诉他要用自己的命去献祭换哥哥复活,无论成功率有多低,自己大概都会去做。   尼禄清了清嗓子:“时间不多了,你……快走吧,趁我还没后悔,你带上他,你们一起走吧。”   “哦,现在倒是挺大方的,我不是你的吗?”赫尔格语气出奇地平静,“你不是说要到死的那一天才放我自由吗?”   尼禄垂下目光,手指紧紧搅在一起,忽然,他一把将赫尔格死死抱住,咬牙切齿地说:“我后悔了,我已经后悔了,你别走。”   “想得美。”赫尔格毫不留情地推开他。   尼禄被推开之后,没有再尝试挽留,无论是肢体的还是言语的。他好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呆呆看着赫尔格爬上椅子登高,并小心翼翼地取下了赫伯特的头。赫尔格将玻璃罐子爱护地抱在怀里掂了掂,很沉。他用浴巾将玻璃罐小心地裹了两圈,打上结,装进黑包里背在了背上。   做完这一切后,赫尔格顿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哥哥最后仅剩的遗体,他最后的家人的一部分,此刻就隔着几层布料一道玻璃,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而他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他回头看尼禄,尼禄依旧半低着头,眉尾耷拉着,面如死灰,也不肯抬头看他,那模样瞧着几乎要哭了。   “所以我要怎么离开?”赫尔格问。   尼禄喉结动了动,沉声说:“轨道交通是无人操作的,目前每个区之间都没有设卡,身份识别也失效了,按理说应该畅通无阻。你从这里下楼之后一路直走,看到一座白色的方尖塔后右转,那里有一个红砖色的两层小楼,就是接驳车站台。上车之后……”   尼禄说得很多很细,包括每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考虑到了,赫尔格静静听着。他意识到尼禄是认真在想要怎么帮自己离开。   尼禄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问:“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赫尔格老实道:“一句也没记住。”   尼禄:“……”   赫尔格耸了耸肩:“来到城市之后,我总共出门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与我而言,城市比原始森林还复杂。”   尼禄看起来有些内疚,毕竟他说了那么多次要多带赫尔格出去玩,实际也没有兑现过几次,反而是大部分时间都把他关在小小的一间屋子里。   “所以,那没办法了,”赫尔格说,“你带我走吧。”   尼禄还不明白,他想了想,说:“也行,一区目前进来的人还不多,我可以把你送到车站,哎哟!”   赫尔格用食指关节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尼禄捂着额头:“干嘛呀。”   “你这个笨蛋,笨蛋智人!”赫尔格气不打一处来,“我叫你和我一起走,一起走听不懂吗?出去!到外面去!”   尼禄茫然道:“啊?”   “你不是想看雨林、想钓鱼吗?我看你接下来一段时间也不用上班了吧,权当出去旅游了。”赫尔格故作轻松地说,“等城市好了,你再回来呗。”   尼禄看起来依旧愣头愣脑的:“可是……”   “可是什么?不准可是!”赫尔格露出凶残嘴脸,“你欠我们兄弟俩的多了,送我们安全出城是你应尽的义务,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尼禄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眼珠在他脸上来来回回地看,满脸傻气:“什……什么?”   赫尔格不耐烦了,抱着双臂说:“留在城市里有可能被自卫队和暴徒杀,出了穹顶可能因为外面的空气而被毒死,一个快一个慢,你自己选吧。”   尼禄这次没有思考太久,便说:“我选后者。” 第79章 逃离   “这就对了。”赫尔格满意地点点头,“但是你这幅模样实在太显眼,得想办法乔装一下。”   “嗯。”尼禄老实地点点头,正要朝自己房间去,却见赫尔格往反方向走了,忙问:“你去哪?”   “你衣柜里能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想就不行吧。”赫尔格说,“员工宿舍或者工具间之类的地方有吗?比如说像是……用作换洗的员工制服什么的。”   “啊……”尼禄恍然大悟,“有的。”   尼禄带赫尔格来到仓库对面的一个小房间,这里看起来是个简单的休息室,里面放着沙发和储物柜,储物柜上标着不同人的名字。   “这里有一些刚洗出来的。”尼禄从烘干机里抱住一摞衣料。   赫尔格一件件拎起来抖开,大部分是普通的黑色立领员工制服,类似桑克斯平时穿的那种,一件白色的厨师服,和一件灰蓝色的仓库货运工作人员制服。   桑克斯和的衣服尼禄穿正好——尼禄身高略高,肩膀也宽,但身材更瘦一些,赫尔格看着他穿上白衬衫和黑裤子,再将外套的扣子一粒一粒系到最高,觉得还是不太行。   “你看起来还是太周正了,不像趁乱丢下雇主逃亡的,倒像是被丢下的少爷。”赫尔格说,“头发得藏起来,还有皮肤的颜色,还有……整张脸。”   说罢赫尔格就开始上手一顿折腾——尼禄像个大号的洋娃娃,顺从地被他搓来揉去,向来整洁华顺的头发乱蓬蓬的,顺从又茫然的样子显得有点可爱。赫尔格忽然理解了尼禄每天换着花招给他戴各种饰品的乐趣,只不过尼禄怎么打扮都好看,自己五大三粗的、皮肤又黑,就不懂趣味何在了。   尼禄戴上了帽子,小麦色的发尾塞在了围巾里,制服外面又套了一个斗篷,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纠结道:“有点热。”   “出去就不热了。”赫尔格用手指把他脸边的头发一点一点塞进帽子里,“你这样看起来好小,好像只有十几岁。”   赫尔格给自己换上了货运员的灰蓝色连身工装,塞了两把厨房刀在腰间,一边在仓库搜刮可利用的物资,一边交代:“脸遮好,药带齐,尤其是你那个治咳嗽的,有没有口罩之类的也多带几个。”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已俨然变成了“看起来有些危险的强重种兽人和他看不清脸的小跟班”,赫尔格想了片刻,回到办公室把那一盒子饰品也装进了包里。   他回头看见尼禄的眼神,不自在地解释道:“你别误会,虚拟货币外面用不了,还会暴露你的智人身份,把这些玩意儿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反正城中现如今一团乱,从谁家偷出来的都有可能,需要钱了的时候,用这种东西交换正好。”   尼禄闻言有些失落:“哦,要卖的啊。”   “怎么,舍不得?”赫尔格说,“我可没钱赔你。”   尼禄摇了摇头:“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见尼禄仍是站着不走,无精打采的,赫尔格问:“怎么了?”   尼禄双手塞在围巾里,神情恍恍惚惚,忽地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赫尔格不明所以。   “为什么要带上我?”尼禄问,“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离开的吗,恢复自由之身,回到家乡去。你最初进入城市,不就是为了你哥哥的遗体吗?现在总算拿到了,为什么不离开,还要带上我?”   “不带上你怎么办,”赫尔格说,“放你在这等死吗?”   尼禄仍是犹豫:“可是……”   赫尔格耐着性子看着他。   “带上我也没有什么用,我出了城市什么也做不了,”尼禄说,“我身体不好,走得也慢,如果身份暴露,还会给你带来危险。”   赫尔格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拖油瓶嘛。”   尼禄猛地抬起头:“那为什么还……”   赫尔格悠闲地说:“你出了城市变废物,可我出了城市很有用啊。我身体很好,走得也快,而且打架也算在行。”   尼禄瞪他。   赫尔格笑了笑:“我知道,你怕重复上次的事嘛。放心吧,这次一定走的出去。”   尼禄眉毛拧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赫尔格掂了掂背上的包:“毕竟这次我们都在一起了,全员到齐,有额外的幸运加成。”   尼禄的目光黏在赫尔格的背包上,像是试图穿透那层黑色的布料:“还有一个问题。”   赫尔格能听见外面越来越嘈杂,各类人声喊叫也越来越近了,他脸一板:“少废话,再多说一句就不带你了。”   “你好凶,”尼禄垂下目光,“你以前不这么凶我的。”   虽然已经上过不知道多少次当了,但赫尔格就吃他这一套,无奈道:“行吧,你说。”   尼禄问:“你为什么不答应道奇呢?当时原液舱就只有你一个人,就算之前并不知情,但那时候你已经反应过来了吧。把一小瓶药剂倒入营养液的原液里,根本神不知鬼不觉。就算研究所被入侵之后会进行彻底排查,但我取走的化验样本是未收污染的样品,很可能就这样蒙混过去了。”   “所以呢?”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在道奇他们计划攻入城市的时候,应该会率先知会你,甚至会帮助你带上赫伯特的遗体先行离开。”尼禄说。   赫尔格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提议的。”   “所以我不明白。”尼禄说。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算公平不是吗?”赫尔格叹了口气:“我是该无差别地恨所有智人,理由数不胜数。但要智人在无所察觉之中喝下丧失生育能力的药物,假以时日才显现出端倪,并在绝望中等待种族灭绝,这种报复不太符合我的性格,我也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但,这些也许只是借口吧。”赫尔格话锋一转,“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尼禄呆呆地重复他的话。   赫尔格用食指关节隔着帽子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你聪明吧,有时候也是挺傻的,我要是纯粹坏心和你全程做戏,又为什么要陪你去参加什么变态聚会,为什么允许你在我身上纹你的名字?动动脑子。”   尼禄听着听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赫尔格把他帽子朝下一压,转身招了招手,潇洒道:“走了,你自己琢磨去吧。”   “你爱我,对不对?”尼禄把帽子一掀,一路追出来:“你是不是爱我?你很爱我吧。”   赫尔格背对他按下电梯,抱着胳膊,嘴角微微勾起:“没有,不爱,快走。” 第80章 车站   出发之前,尼禄还是不死心地去停机库房看了一眼,航空艇果然不翼而飞。尼禄显得有点困惑,但赫尔格隐隐觉得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其他人呢?”赫尔格问,“我出来的时候就早已人去楼空了,厨房里连吃的都没剩几样。”   “其他人?”尼禄好像现在才开始考虑这件事,“估计跑了吧。”   “所以,很多东西估计不是等自卫队来了才被洗劫的,而是被这里的员工提前拿走了,比如航空艇。”赫尔格幸灾乐祸道,“怎么一点敬业精神也没有啊。”   “可是航空艇只有桑克斯有权限,啊……”尼禄似乎明白过来,但似乎也并不怎么气愤,只说:“别管那些了,去坐公共交通。”   两人下了电梯来到公寓大厅,这里同样是空无一人,入口两侧的巨大花瓶碎不知被谁撞到了地上,花叶被碾碎泡在水里,大理石地板湿漉漉的一片。赫尔格抬头看向金色大门之外——街面广阔、绿化美观,一览无遗,目光所及之处却竟然一个行人都没有。他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好像一旦踏上去,就会变成黑暗中猎手的靶子。   “别走这条路了,太招摇,”赫尔格警惕说,“还有其他路可以绕吗?”   “有个后门,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个路口。”尼禄想了想,说:“地下室还有一个通道,是清运垃圾用的。”   赫尔格一听便点头道:“就这个。”   两人在等货运电梯的时候,尼禄忽然“啊”了一声,说:“当初你被送来的时候,就是坐的这个电梯,因为笼子太大了客梯放不下。”   赫尔格:“呵呵。”   “不过你当时被盖着布,应该看不见吧。”尼禄说,“刚来的时候态度可差了,问你叫什么也不说。”   “你能别提这些了吗?”赫尔格说,“又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我觉得挺美好的啊。”电梯门一打开,尼禄顿了一步:“好黑。”   “地下室停电了吗?”赫尔格只能勉强认出绿色的逃生指示牌,“灯在哪?”   “不知道。不过黑漆漆的有点可怕,”尼禄手再身侧摸摸索索,总算抓住了赫尔格,“牵着走,我带你走。”   赫尔格在黑暗中有点想笑,但也没说什么,任由尼禄拉着他的手。只是尼禄虽然熟悉地图,夜视能力却不行,好几次赫尔格眼瞅着他大步要撞到墙上,或者一脚踢到路障,连忙伸手抵住他的额头。   “你是不是故意的,”赫尔格说,“别闹了。”   “没闹,”尼禄咕哝道,“真看不清。”   “不过你说,道奇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和人运送进城市的。”赫尔格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在城市里驻扎数年好了,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退休老师而已。”   尼禄却说:“正因为他是退休老师,所以才能够悄无声息地开枝散叶。现在身居各行各业高层的智人,大多都是三区学校出来的,谁和他没有一点渊源。搞不好很多人以为自己只是顺手卖老师人情、为他提供了便利,但根本不清楚他背后的计划是什么。”   “也对,的确是他的风格。”赫尔格点了点头,“叫你帮他做事,但从不讲清楚到底是要做什么,只一步一步像控制提线木偶一样远程操控。理由嘛,先是说些假大空的口号,然后暗地里找出你这个人的弱点或欲望,以此为杠杆和你谈判交易。”   “大概就是这样,”尼禄说,“兽人和暗人的联合谁也不会意外,道奇若是想要颠覆城市现有的秩序,本就极为符合这二者的愿望,难的只是需要赢得他们的信任。”   “这个时候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就好了,”赫尔格不无讽刺地笑笑,“就像上次和我们说的那个……什么死去的爱人是兽人,死去的孩子是暗人,怎么就有这么方便的往事。结果呢,还不是借着机会塞了一瓶毒药给我们,而且他刻意当着你的面给我,所以就算过安检被查出来了,你也会帮我解围。”   “哎,”被昔日尊重的老师层层算计,尼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至于帮助他的智人,其中一类估计就像我们说的,是不明就里就成了帮凶,而另一类,我想也许是那些在现有考核制度中不受重用的智人,早就想借城市打乱的机会钻空子,将城市智人势力重新洗牌。”   尼禄的这个猜测,倒是和之前那几个自卫队的兽人所言不谋而合。“那道奇呢?”赫尔格说,“他想要什么?大费周章地计划这么多事,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都怀疑他那个老婆孩子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倒是不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尼禄说,“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天他和我们说的话,除开或许的确动机不纯,但内容……如果是假的,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我被他骗这么多年也不冤枉。”   “而且……历史上为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向来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往往都是那些自认为理念崇高、自诩救世主和先知的‘聪明人’,”尼禄说,“他作为老师的时候,怀揣这种偏执的价值观倒是没什么,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个固执古板的学者,谁会想到他能激进到将理念付诸实践。”   “我的意思是,具体的途径和手段呢?就算是里应外合好了,那么多兽人一夜之间出现在三区,到底是怎么骗过关卡的?”赫尔格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甩了甩脑袋说:“算了,不想他了,到了。”   两人磕磕绊绊地抹黑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出了大楼,推开门的一刹那,刺眼的阳光叫赫尔格忍不住泛出生理性泪水。   这是一条曲折的小巷,硕大的垃圾箱排成一排,已经有日子无人清理,散发着腐臭味。尼禄出了大楼之后依旧没有松开手,牵着他道:“这边,跟着我。”   两人贴着墙根疾步走了很长一段路——尼禄终于派上用场,他对一区的大街小巷和各方各位都很熟悉,带着他左拐右绕,直到巷子的尽头能看见一座二层楼的红房子。   “就是那里,车站!”尼禄小声说。   二人不禁小跑起来,刚近巷口,尼禄正要冲出去,赫尔格却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说:“慢着。”   两人趴在墙边定睛一看,才发现车站门口不久前刚发生过一次激烈的冲突,血迹糊在砖红色的墙面上,又是背光,导致一眼竟没能注意到。车站的闸口边和敞开门的接驳车前横七竖八倒着几个死人,能看出其中穿着车站制服的雅人,以及几个穿着常服的智人。旁边是摊开的行李箱,已经被乱翻一气,行李摊得满地都是,还沾着大量血迹。   “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尼禄惊讶道,“是之前想要逃跑的人,撞上抢劫的暴徒了吗?”   赫尔格皱眉狠狠“啧”了一声,眉眼释放出了前所未有的戾气,整个人的气势也变得凌厉起来,尼禄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现在车站里还有别人吗?比如埋伏的。”尼禄问。   赫尔格一跃踩上墙——他们深处的小巷背后是高大的公寓楼,上方还挂着巨大的广告牌,算是一个广场方向看过来的视觉死角。他仔细地观察四周和车站里外,最终得出结论:“暂时没有,好像已经散了。”   尼禄闻言点点头,躬着腰跑出了巷口,赫尔格吓了一跳,连忙从墙上跳下来跟上他。   尼禄蹲到一具尸体面前查看,发现这智人带着二区的标志,说:“是从下面上来的,大概本以为一区还安全,至少能再抵抗一段时间,没想到自卫队刚巧快他们一步。”   赫尔格沉声道:“果然,这个时候要往城外走才是对的,要尽快远离漩涡中心。”   他抬头见所有接驳车都悬停着,问:“轨道不是自动运行的吗?怎么都卡住了。”   “不知道,是电源被切断了吗?”尼禄说,“后面几辆看起来是空车,也没顺利进站。”   “能恢复吗?”赫尔格问。   “我试试,”尼禄说,“去总控室看看,就算总电源被物理切断了,也应该还有备用电源。只是如果接驳车突然恢复运行,大概会引起注意。”   “嗯,先试试,”赫尔格说,“能行再想办法。”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上了二楼,不出意外,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早就跑了个精光,总控室门大敞,二人长驱直入。   总控室内有一块巨大的屏幕,被分割成了数块监控画面,这些画面正对着车站的每一个角落,赫尔格站在屏幕墙面前,说:“我盯着外面,你研究那些。”   尼禄走到控制台面前,简单查看了一番,说:“电源没问题,显示正常。”   他又走到一个调度盘前,试着让轨道重新运行起来,指令却总是被弹回。   “我明白了,”尼禄说,“是三区掉线了。”   “什么意思?”赫尔格分神问他。   “整个城市的轨道交通是一个闭环,从运作规则而言类似一个串联电路,中间有一个车站变成了负值,成为绝缘电阻,使得整个电路都短路了。”   赫尔格将目光从监控上移开,无语地回头看他,脑袋上冒出一个个的省略号和问号,尼禄说:“我有办法,只要绕开三区就好了。每个车站都有无数小的并联支线,是方便区内各个私人航线并进来的,我们之前就是从家里车库轨道直接并到了主线上。”   “好,就当我听懂了,”赫尔格说,“你最好动作快,现在时机正好,有人帮我们转移注意力呢。”   尼禄抬头看监控,却并没有瞧出任何异样。   “不是这里,看窗外。”赫尔格说。喓邀曜   尼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出去,发现二人前脚离开的公寓大楼,大约十层左右高度的窗口,正冒出滚滚浓烟。就在他抬头的这一刹那,一个智人慌不择路地从窗口跳了出来。   “再晚点离开,火就要烧到家里了。”赫尔格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背包,“就是可惜了顶楼露台的植物,估计是活不过今天了。” 第81章 环线   很快,尼禄便一拍手说:“成功了。”   “嗯,”赫尔格瞥了一眼,控制板上已亮起了一片绿灯,而原来闪红光的灯点则直接熄灭了,点点头说:“很好,快走吧。”   “你怎么不夸夸我。”尼禄问。   赫尔格哭笑不得:“这还要夸?我不是说了‘很好’?虽然你刚才讲你要做什么我是一句也没听懂,但不需要听,我也知道你肯定能搞定。”   “哼哼,”尼禄看起来满意了,解释道:“我覆盖了接驳车的调度权限,现在设置成接驳车从一区直达十区,中途不经停任何区间站,希望能避免了我们在其他区的车站被蹲点,也能以最快速度抵达边境。”   赫尔格从窗外看去,接驳车果然再次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先前靠站的那一辆车,由于最后一位乘客的尸体卡在门口,自动门关关夹夹,怎么也合不上,只能被推着上了轨道。接驳车升空之后,乘客的尸体终于从敞开的门间滑落,脑袋朝下沉闷地砸在月台,绽开一朵血糊脑浆的花。   尼赫二人收好东西从二楼快步下来,等下一辆接驳车过站之后,赫尔格才从月台后方的检修楼梯直接翻进车厢里,然后伸手把尼禄拉了上来。   每一辆接驳车内空间不大,左右两侧是排椅,中间一条过道。两人面对面蹲坐在过道的地上,头顶堪堪被椅背和车门挡住,从外面看就像一辆空车。尼禄抱着膝盖,而赫尔格腿太长实在没处放,只得伸在尼禄两侧。   赫尔格怀抱着背包,无意识地摩挲着里头玻璃罐子的边缘——虽然之前说的很肯定且自信满满,但事实上,仅仅靠着这么一点吃的和水想要回家是不现实的。最好是能够先出城,尽快找到一个有集市的贫民区落脚,补充一些物资再继续前进。贫民窟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出现什么样的人也不稀奇,唯独不太可能出现智人,只要尼禄的身份不暴露都一切好说。   尼禄将脸搁在膝头,歪着脑袋看着他,忽然说:“你刚才的样子好凶。”   “有完没完,我以前太惯着你了是吗?”赫尔格以为他还在纠结之前说“不带他了”的时候,用脚尖轻轻踹了踹他屁股。   “不是,是你刚才‘啧’的那一下,表情好凶。”尼禄说。   赫尔格完全不记得这一茬,心道有吗?但定睛一看,尼禄的表情并非委屈害怕,看起来不知怎的还有点兴奋。   赫尔格皱着脸:“……”   “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有点烦躁,好像立刻想揍人。”尼禄说,“你打架很厉害是不是?要不你教教我?”   “我现在就想揍你。”   “拒绝家暴。”尼禄手脚并用地掉了个方向,把黑包拿走揣在自己胸前,背靠赫尔格,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他怀里。赫尔格十分无语,但车里的确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只能伸手揽着他。   尼禄只是瘦,身高和骨架都是成年男人,一层叠一层穿了太多衣服,赫尔格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一大团棉花。他伸手揪掉尼禄帽子,露出熟悉的小麦色头发,和白到几乎透明的耳朵。   “出去了之后,你还会对我好吗?”尼禄问。   “你这又是演哪一出呢?”赫尔格反问他:“我以前对你好吗?”   尼禄想了想,说:“还可以吧。”   赫尔格好笑道:“你标准真低。”   尼禄晃了晃脑袋,又道:“所以说,你以后会对我更好对吧,会给我吃饭,给我地方睡觉对吧?”   赫尔格有点乐了:“你之于‘对人好’的理解就是这样吗?给吃给喝,给地方睡觉?”怪不得之前也是这么养自己的——造了个花里胡哨的屋子,每天定时定点送饭,还陪吃陪睡的。   尼禄丝毫没有被讽刺的自觉,而是老实地点了点头说:“嗯,因为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能做的了。”   赫尔格此刻忽然想到,两人曾经吵过一架,尼禄当时仿佛预见到了这一切。他说假设二人真的出了城市,他在城内所学会的一切都毫无用武之地,他将根本不能生存,甚至连门也踏不出一步,只能每天等在家里,依赖于赫尔格带吃的回家。而此时此刻,这种二人关系倒置的未来几乎肉眼可见地接近了。   赫尔格在进入城市之前,虽说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但心中仍知这将并非一个永恒的状态,只是暂时牺牲的权宜之计。但如今城市沦陷,一个一区的智人要横穿漫漫文明的荒漠,抵达完全陌生的异族领地。那里的所有人都恨着他,单纯因为他的长相和身份,那里的所有人都恨着他,因为一些他没有做过或者没有不曾直接参与的事情。在这种假设之下,赫尔格很难感到一种“轮到你了”的幸灾乐祸,反而萌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   与此同时,他也忽然理解了,尼禄这些古里古怪的俏皮话表皮之下其实透露着一种深层的担忧。他是真的在考虑,考虑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走完那一年没能走完的旅途。   赫尔格清了清嗓子,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放心吧,我要是有吃的,怎么会不分你一口呢,而且照你的食量来说,养活你也不是很困难。现在无非是因为城里危险,你只是出去避避风头,等过段时间局势稳定下来,你可以考虑再回来,毕竟你的工作和家都在这。”   尼禄脑袋后仰,靠在他肩膀上,想了一会儿,问:“那到时候,你会陪我回来吗?”   赫尔格本想说怎么可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再看吧,万一到时候就是兽人当家做主了呢,那不得是求我捎你回来。”   尼禄闭上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赫尔格低头看他——尼禄常年不直晒太阳,皮肤白皙又细嫩,鼻梁挺直,五官端正,无论怎么看都称得上一句“漂亮”。自己略长的白发扫在他脸侧的绒毛,尼禄皱了皱鼻子,像是睡着时被打扰的小猫。   “到十区要多久?”赫尔格问。   尼禄大概是终于放松下来,开始犯困,话音尾巴拉得很长,黏黏糊糊的:“一个半小时吧。”   “居然要这么久。”   “嗯,城市很大呢。”尼禄说。   赫尔格帮他理了理围巾:“也对,在一区的山顶上朝四周眺望时,都看不太到边际,穹顶折射光线,远处总是雾蒙蒙的。”   尼禄尖尖的下巴陷在柔软的围巾里,睫毛一颤一颤的,眼下泛着一层青色,弄得赫尔格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亲亲他。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尼禄了,城市在短短一段日子里遭遇巨变,尼禄为了研究所资料和研究品的安全,想必忙得脚不沾地,连家都来不及回,估计更没机会好好休息和吃饭。赫尔格开始觉得不爽——这小孩儿的体质本来就不怎么样,这次出城,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可要自己一个人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城里,他也的确做不到。他还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   思及至此,赫尔格手臂不自觉搂紧了些,发觉年轻人的肩膀甚至有些硌手,顿时心生不满。   尼禄忽然又出声了:“其实,我有点高兴。”   赫尔格低头看——尼禄依旧没睁眼,嘴角勾着一个微笑的弧度,语调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说梦话。   “高兴什么?家都被抄了还高兴呢。”赫尔格问。   “离开这里之后,我就不再是那个买下你、囚禁你的邪恶智人了,你也再也不用对我隐瞒、对我撒谎。”   赫尔格闻言心脏一抽,终于没忍住,还是亲了亲他的额头,诚心保证道:“以后不会了,不会再骗你。”   尼禄嘴角的弧度明显了些,点点头说:“好。”   没过一会儿,他气息均匀起来,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短的 第82章 第九区   怀抱着温暖又柔软的大棉花尼禄,赫尔格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他是被车厢强烈的震动给惊醒的,醒来之后发觉外头天色已开始变暗,且无比嘈杂,无数人叫叫嚷嚷,还夹杂着几声尖叫。   “几点了,我睡了多久?”赫尔格蒙头蒙脑,“接驳车怎么停了,这是十区?”   尼禄也已经醒了,他搓了几下脸颊,已经完全精神过来。他抬头从车窗朝外观察了一下建筑,皱着眉道:“看着不太像是十区,估计是又断电了,整条车轨连信号灯都灭了。”   “啊?”赫尔格也清醒了,说,“还没到吗?”   两人十分尴尬地卡在半空中,正对着旁边一座建筑的三楼,好在建筑里空空荡荡,车厢内也是黑洞洞的。尼禄预先设置了接驳车的行进路线,不到终点站前不会自动打开车门,其他接驳车也无人进出,很难有人会注意到这突兀停下的一辆空车。   “我们好像到九区了,这一座是九区的龙角塔,挺好认。”尼禄指着远处一座奇形怪状的白色建筑说,那建筑好似一座以三条钢筋藤蔓拧成的绳子,底部粗壮、尖部越来越细,的确有点像一只角。   “九区?”赫尔格说,“那也不远了。”   尼禄却显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赫尔格问。   “你知道城市是一个漩涡海螺状的对吧。”尼禄说。   赫尔格点点头:“嗯。”   “中心的一区地势最高、面积最小,而越到外层,每个区的面积都更大,几乎是成倍增加的。”尼禄说。   “啊……”赫尔格明白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九区比一区要大上……一百倍?”   “倒也不至于,但往少了说,十倍是绝对有的。”尼禄道,“越到下城,区内的交通网络都更加复杂,地势高低落差更大,人口密度也更高。听外面的动静,再想趁人不注意启动接驳车估计有点困难,看来最后一段路我们得想办法自己走出去了。”   “行。”赫尔格拍拍他胳膊,示意他起来。尼禄把背包放在一旁座椅上,两人跪起来,趴道车窗边悄悄探出眼睛。   映入眼帘的场景是令人震撼的。赫尔格不知原来的九区应是一种什么景色,但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样。   九区仿佛经历过什么相当野蛮的暴力洗礼,放眼望去几乎一片废墟。脚下的街道理应是商业区,但几乎所有商铺大门和玻璃都被打破,里头一扫而空,灯牌砸在地上,电线噼啪冒着火星。人行道和墙根处糊着一层厚厚的、黏腻的深红色,在路灯的照耀下透着一种古怪的油亮。马路面闪着细碎的亮光,是被踩踏碾碎的玻璃渣。   几条马路交汇之处的小广场像是遭遇过一场轰炸,原本应是相当宏伟的大理石拱门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拱门前的天使马车雕像被人推倒在地,天使尸首分离,胳膊碎成三截,惨不忍睹。而不远处的一座巨大建筑物里,正燃起熊熊火光,冒出滚滚浓烟。此前赫尔格以为是天还没有完全黑,此刻才意识到他感受到的光亮是火。   尼禄趴在他身侧,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他大概完全没有想到九区竟然会被破坏成这个样子。   “那是三英图书馆……”尼禄喃喃自语,“全烧了?”   数日前,城市被攻入的消息传到一区,最初也只是引起了少量恐慌。相关的消息和图片说到底也只是一纸新闻,和摆在眼前的观感是完全不同的。直到自卫队的尖刀插入上城之时,一区才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性,开始着急忙慌地撤离人员、转移资料,但九区的惨状,很明显不是单单一支起义军的力量能够造成的。不过是在趁着秩序崩坏的间隙,所有积压许久的愤怒和不满瞬间找到了出口。   所有被剥夺了昔日上位荣光的雅人,所有被剥夺了生存自由的兽人,所有被践踏了基本人性和尊严的暗人……尼禄第一次直面了他们压抑百年的怒火。   “我的天。”赫尔格似乎也想到了同一层,赶紧用帽子和围巾把尼禄给围了个严严实实,“我们先想办法下去,你跟在我身边,不要出声,不要乱走。”   尼禄浅色的瞳仁里还映射着冲天的火光,迟钝地应了一声。赫尔格手掌按在他脸颊,强迫他转过来看着自己:“注意力集中,想想最佳的行动路线,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尼禄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眼神一变,点头道:“好。”   赫尔格将黑包背好,用手肘击碎了车窗——这动静相比外头轰轰烈烈的狂欢显得微乎其微。他翻身出去,爬到车厢顶部与之相连的轨道上,又伸手把尼禄从里面拽了上来。   趁着夜色,两个黑影匍匐在车轨顶部,小心翼翼地顺着向下爬。车轨愈发接近地面的部分,弧度越是陡峭,有一段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角度,赫尔格小声安抚道:“手抓牢,双腿交叉,缠在铁轨上,用鞋底的摩擦慢慢向下滑,不要着急。我在下面接着你的。”   “嗯。”尼禄从来也不是个爱爬墙上树的孩子,实在不太适应,但总归慢慢掌握了窍门,有惊无险地落到地面上。   他刚着地,还没站稳便被赫尔格一把拽起朝旁跑去。两人弯着腰遛进了一家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服装店,躲进收银台后,赫然发现这里还躺着死不瞑目的雅人店主,俱是愣了一下。   赫尔格帮其阖上了眼帘,免得他老是惊悚地瞪着自己。   “刚下来的时候我观察过了,”尼禄说,“我们现在离着十区不算太远,图书馆在北边一公里的地方,和我们平行的街道是一条主干道,我们这一侧是居民区,人多眼杂,而东侧都是厂房。”   他指着在静谧中伫立的三座烟囱:“没有烟,工厂全部停工,想来厂房里都是大型机械,也没什么可偷的,我猜那头人会少一点。不过从隐蔽的角度来说,厂房占地面积大,建筑物之间距离较远,几乎是一览无遗。反观居民区的布局更加复杂,遮挡物也多,你觉得呢?”   赫尔格半张着嘴——他没想到尼禄艰辛顺杆爬下来的过程中居然思考了这么多,说:“夜里先在居民区活动,顺着主干道的方向朝南走,如果有不对劲,随时可以进空屋躲着,不管是要休息还是要捡漏点食物和水都更方便。等快到天亮,居民区行动将不那么方便,我们趁日出前穿过主干道,再从工厂区一鼓作气冲出去,运气好还能偷个卡车货车什么的。”   尼禄认可道:“就这么办。” 第83章 居民   就着夜色,背对着火光,两人一头扎进了第九区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落里。   比起一区笔直宽广的路面和整齐参天的高楼,这里的居民区呈现出了未经预先规划而自然发展出来的样貌,带着混沌蓬勃的无序和生机盎然的野蛮,只不过今时今刻,剩下的全是无序和野蛮了。   两人都刚睡醒过一觉,精神正好,脚程飞快,不出多时,那座熊熊燃烧的图书馆已只余天边一圈红光。然而在路过第三栋被从里到外烧焦的房屋后,赫尔格实在忍不住道:“是有什么毛病吗,还是某种仪式?屋里的东西东西抢掉偷掉也就算了,非得把房子也烧掉。”   “我听说纵火犯里有很多是愉悦犯,”尼禄说,“不乏反社会人格障碍或者躁狂症患者,恐怕纵火才是发泄,抢劫只是顺带的。”   “啊……有这样的人趁着暴乱混进来了啊,”赫尔格不无讽刺地说,“不,应该说这样的人在城市里憋闷久了,现在才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尽情发光发热的舞台。”   尼禄不置可否,只打量着前方一栋外观较为完整的联排公寓说:“这里看着还行,要么进去看看?”   赫尔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点头,却道:“这么安静,感觉有点蹊跷。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为什么?”尼禄有点诧异,“不行。”   “什么不行,”赫尔格说,“万一有什么危险呢?没有问题我再叫你。”   尼禄不满道:“怎么就危险了,我虽然体格不如你,但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赫尔格有点好笑:“哦,这个时候不装可弱小可怜啦。”   尼禄闻言愣了一下。   “我知道,以前你是身居高位、没有人敢惹的一区智人,所以偶尔对我装装柔弱、撒撒娇也无伤大雅。”赫尔格故意道,“可如今就不一样了,身居下位的人总是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不需要被他人保护,我懂的。”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尼禄肩膀:“你现在能理解我以前的感受了吧?”   尼禄眯起眼睛,赫尔格坏心眼地冲他咧了咧嘴,随即转身一溜小步,来到公寓楼的侧面。他隐身于楼道口的阴影处,支棱着耳朵观察了片刻,然后贴着楼梯朝上走。尼禄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没有遵从“留在外面”的指示。   公寓每层的楼梯口左右两侧俱是一条长长的开放式走廊,左手单号右手双号,走廊灯没剩几盏还亮着,墙皮也有些剥落,显得昏暗且破败。赫尔格来到二楼,随便选了一条路走——这里房间很多,每一户挨着走廊大门的窗户看进去都是厨房,拥挤窄小,摆满了各类锅碗瓢盆,或整洁或脏乱,总之充满了生活气息。   没走几步,半晌没出声的尼禄忽然说:“你这是在欺负我。”   赫尔格脚步一顿:“才不是。”   “那你就是在报复我以前欺负你。”尼禄说。   这次赫尔格不反驳了。   想了一会儿,尼禄又说:“算了,你欺负吧,我也要提前习惯习惯,以后你欺负我的日子还多了。”   赫尔格实在忍不住回头敲了尼禄脑门一下:“你够了。”   尼禄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电影里说的没错,男人都是坏家伙。”   赫尔格登时差点爆笑出声,他顺手从一扇敲碎的厨房窗户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拨开糖纸,塞进尼禄嘴巴里。   “好吃吗?”赫尔格问。   尼禄嘴里包着糖,费劲地咀嚼着,含含糊糊地说:“一般。”   “也是,估计不是什么高级玩意儿。”赫尔格说,“只不过,这一户怎么会家都被砸了抢了,还剩下一罐子糖没被带走。”   “也许抢劫的人看漏了吧。”尼禄说。   “不对。”赫尔格试着推了一下公寓房门,很轻松地就打开了。客厅里桌椅东倒西歪横在门口,地上还散落着一些从柜子里被扒出来的儿童玩具以及衣物。仔细一看,东西虽然杂乱,但家具却没有经受太大破坏,赫尔格用脚尖顶开卧室门——厚实的窗帘紧紧拉着,里头幽深一片。   尼禄下意识要去开灯,赫尔格连忙握住他的指头,摇了摇头。然后他绕着床走了半圈,猛地拉开了衣柜门,和里面两双惊惧的眼睛面面相觑。   看见赫尔格的一刹那,雅人女性就绷不住掉下泪来,她怀里死死搂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把他的头不住往自己怀里塞。   “果然,”赫尔格说,“我就觉得不对劲,屋子已经被洗劫过的感觉太刻意了。”   他刚伸手要把柜门给阖上,女人怀里的小男孩儿却忽然挣脱,猛地朝他扑上来。赫尔格毫无防备,忙抬手去挡,但匕首的刀尖还是刺入了他的大腿。   尼禄见状脸色一变,迅速上前一脚踢在男孩儿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女人惨叫着冲上来以身体护住小孩,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语无伦次地求饶:“别杀我!别杀我的孩子!放过他!他还小!”   尼禄蹲下身查看赫尔格的伤势——灰色的裤腿被鲜血染红了一小块,赫尔格低头检查了一下,说:“没事,伤口不深。”   他刚才下意识握住了刀刃,手掌也划破了几道,尼禄狠狠“啧”了一声,扭头看向二人的眼中瞬间盛满杀意。赫尔格一手拉着他胳膊,说:“小伤,这种程度很快就能好。”   女人紧张的情绪已完全崩溃,一边哭一边喊:“所有的吃的和钱,你们都拿走,别伤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   “吵死了!”尼禄低吼了一声,“闭嘴!”   女人顿时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死死搂着孩子默默流泪。她的胳膊之间,露出了小男孩儿那倔强且带着恨意的眼神——这是个雅人和智人的混血,严格来说也算是暗人的一种。尼禄冷酷地俯视着他,大有下一秒就要杀人的架势。男孩儿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不甘地落下一滴泪。   赫尔格有火没处发,莫名其妙被扎了一刀,他将匕首的血迹蹭干净,捏着刀尖递回去。小男孩儿警惕地瞪着他,没有伸手来接。赫尔格随手将匕首扔在地上,挥挥手道:“算了算了。”   他越过二人头顶,从衣柜里拽了一张枕套,撕开布料简单包扎了伤口。   “走吧。”他对尼禄说,而后不再理会母子二人,转身出门离去了。   原本还算轻松的逃亡气氛在这一场插曲中低沉下来,两人挨家挨户地搜刮到了顶楼,只找到一把浑身黑斑的香蕉。赫尔格掰断了通向天台铁门的锁头,赫然发现这里还有一户人家,看起来像是违规自建的棚屋。他撬开门锁,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棚屋的主人大概在暴乱初期就携家带口的跑了,屋内只是有些杂乱。两人喝了些水,找到半袋干面包、一盒麦片和一罐奶粉揣进包里。尼禄靠在天台的护栏旁,出神地凝视着浓厚的夜,肉眼可见地心情很差。赫尔格注意到他,语气轻松地说:“至少伤的是我而不是你。”   尼禄转过头来瞪他:“你怎么能这么说。”   “当然了,我这伤,明天就好了,要换做是你可不得了,搞不好我还得背着你走。”赫尔格笑笑。   他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所以如果以后遇到危险的情况,你要先跑,别想着救我,以保护自己不受伤为优先。”   尼禄像是不同意,喉结滚动了一圈,只说:“我不会受伤的。”   赫尔格哼了一声:“你最好是。”   休息片刻,两人决定继续出发。路过二楼的时候,赫尔格似有所感,朝着走廊瞥了一眼,却见方才雅人母子二人躲藏的房间门口有一滩新鲜的血迹。   赫尔格呼吸一滞,脚像是被黏在了地面上,喃喃自语:“喂,不会吧……”   尼禄也看见了,他掠过赫尔格跑到房门口,朝内刚看了一眼便刹住脚步,朝赫尔格投来十分不详的眼神,并摇了摇头。   赫尔格忙迈开腿赶到他身边——短短半小时不到,这狼藉的小家已化身为残忍的凶案现场。雅人母亲蜷成一团跪倒在客厅地上,长发浸在鲜血中,地板上还有她挣扎的血手印。想必方才他俩前脚一走,后脚便有别人来过了。赫尔格将雅人母亲翻成正面,女人的胳膊无力地落到地板上,胸口还插着先前伤了赫尔格的那把匕首,而她和被她护在怀里的小孩都已没了呼吸。   “是谁!”赫尔格跳起来跑到走廊上,然而大楼前的空地上已没有其他人踪影。   “屋子没有被进一步翻动的痕迹,”尼禄说,“估计也不是为了抢资源,单纯杀人为乐。”   “当然了……如果只是要钱要吃的,她一定会双手主动奉上的。”赫尔格咬牙切齿道,他一拳砸在门上,怒不可遏:“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罢了,根本没有威胁,为什么要杀这种人!”   “正是因为他们弱小、毫无反抗。”尼禄叹了一口气,“弱者的刀总是朝向更弱者,别看了,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得尽快离开。” 第84章 厂区   天际泛起蒙蒙微光之时,街面上变得异常安静,在城中各处烧了整夜的恶火逐一熄灭,穹顶内的上空漂浮着焦黑的絮状物,仿佛依旧不愿散去的夜色。赫尔格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找地方落脚休息一会儿吧?”   尼禄点点头,环顾四周回忆道:“没记错的话,这一片应该到了钢材厂附近,我们穿过主干道去工业区看看?”   “嗯。”赫尔格哈欠连天,眼里泛泪,问:“你都不困的吗?”   “还好,习惯了,”尼禄说,“而且我一个人也睡不好,没有你之前,我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   赫尔格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尼禄的时候,就被这小孩儿当热水袋搂了一夜:“原来是这样啊。”   他转念一想,又问:“现在这失眠的毛病好了吗?”   “你在的话,就没毛病。”尼禄答。   “不是这意思,”赫尔格说,“过去的这些日子,我没见到你的这些天……”   尼禄摇了摇头:“累得狠了,就在办公室沙发眯一会儿,但无论再怎么困,躺在床上的一刹那就睡不着了。”说罢他又打开自己的包,从一堆瓶瓶罐罐的药里掏出一排玻璃瓶装的液体针剂:“有时候实在累得不行,扎一针就会精神过来。”   “这不是透支身体吗,怪不得眼睛下面都青了。”赫尔格立刻摆出不赞同的表情,“不要用这种东西,累了就好好休息。”   想了想,他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   “可我们时间不多,你不想……抓紧时间多赶路吗?”尼禄问。   “当然,但怎么也得以活着为前提吧。”赫尔格说。   “啊。”尼禄怔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的确是不一样……”   “你说什么?”赫尔格没听清,指着一个路牌问:“话说,是往这边走吗?”   “没错,”尼禄看了看,说,“跟着我。”   深秋清晨的空气潮湿得好像要结霜,空气中透着一股雾蓝色的冷冽气息,这蓝色无孔不入的钻入四肢百骸,曙光的红霞还不见踪影。两人自东向西穿过居民区歪歪扭扭的小径,于大路口左右张望了一番——除了一些随风翻滚的垃圾袋和碎纸之外,的确是一个行动的人影也没有。   尼禄刚朝前走了一步,忽然汗毛竖立,险些叫出来——两人余光看看所至的死角处竟然无声地坐着一个人,一个智人。赫尔格也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反应的,一秒内已将厨房刀反握在了手中。但那人歪着脑袋,耷拉着胳膊,毫无反应,乍一看以为是睡着了,也有可能是死在了马路上。   “什么玩意儿,吓我一跳,”赫尔格骂骂咧咧,也没有将刀再收起来,“赶紧走,快。”   尼禄却凑近了些看,说:“这人我认识。”   “啊?”   尼禄皱着眉辨认一番——这人的确是死了,腹部有伤,血迹染了一裤子,只不过因为是深色面料才不太明显,鞋也不知道被谁扒走了,光着青紫的脚坐在马路边。   “见过几面,是药厂的代理。”尼禄说,“我记得刚开始暴乱的时候,唐麒他们就坐船走了,这人怎么死在这,不应该早跑了吗?”   “还说他呢,你怎么不跑?”赫尔格还念着这茬,“直接坐船去临市,等到暴乱结束再回来,一区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还能是为什么。”尼禄淡淡的反问。   赫尔格左思右想,慢吞吞道:“我以为……知道真相之后,你会恨死我的,会气到把我切碎了泡罐子。”   “别提罐子的事了,不都和你解释过了。”尼禄说,“况且……虽然之前我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心里多少也是有点数的。要问为什么早猜到你明明心怀鬼胎、一堆问题,却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当然是……”   尼禄不说了,赫尔格忍不住偷偷斜眼打量他:“是?”   “是因为我傻啦。”尼禄说,“我是笨蛋智人嘛。”   赫尔格:“……”   尼禄站起身:“快走吧,天要亮了。”   两人有惊无险地横穿过九区宽阔的主干道,沿线的路灯罩都被击碎,鞋底踩在玻璃渣上嘎吱作响,居然有几分踩在新雪上的感觉。赫尔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穹顶内几乎没有出现过什么极端的天气,偶有晴雨,也像是情趣一般小打小闹。尼禄从小估计也没见识过什么狂风暴雨、大涝大旱,只除了在垃圾场的那七天。   工业区的边缘围着连绵好几公里的电网,圈起了一片面积相当大的区域,两人绕了半天,才终于在排污水渠上找到一个缺口,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走近了看,巨大的水泥灰厂房更显宏伟壮观,但建筑物之间的货车通道毫无遮挡,穿堂风呼啸而过,甚至有些刺骨,尼禄不由得裹紧了外套,暴露在外的指节冻得发青。   赫尔格将手掌覆到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叫尼禄抬起头来,赫尔格眉头紧皱:“这也太冰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吃点东西。”   他虚着眼睛眺望了一番,眼尖地看见了一排平房,隐身于配电站的后方,屋顶还晾着床单和衣物。两人飞快接近了小屋,发现窗户上贴着排班表,打卡签名停在了一周前的某一天,看起来是原来厂房员工的值班宿舍。   尼禄正要推门进去,赫尔格却说:“里面有人。”   尼禄顿住身形,观察四周——门口没有放鞋或其他杂物,门廊的扶手上有一层薄灰,也没有被蹭掉的痕迹,窗户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赫尔格贴在墙边,示意尼禄注意窗玻璃:“从这个角度看,有一层水汽,屋内温度比外面高不少。”   “那怎么办?”尼禄问。   “里面的人应该已经察觉到我俩了,或者说,早在我们察觉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警惕起来了。但是直到现在还闷不吭声、没有动手,有两种可能。”赫尔格说,“第一种可能,是在等我们开门的一刹那将我们一网打尽,但我们只有两个人,除非对方人数更少,不然也没必要如此谨慎。第二种可能就是,他们也是躲藏避难的,还在寄希望于我们不要发现这个地方,不要开门进去。”   “听起来我们应该开门看看。”尼禄说。   赫尔格笑了笑,眼珠一转,做了个手势示意尼禄把脸遮好,然后选择了直接敲门。   三声匀速且沉稳的敲门声响起,屋内依旧毫无动静,赫尔格又敲了一遍,礼貌地说:“我们逃了一夜,外面都是疯子,现在累得不行了,又冷,只想找地方坐坐,歇一会儿就走,可以吗?”   半晌,赫尔格听见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耐心地等了半天,门栓声响起,门终于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暗人的脸自门缝间的挂链上出现,他看见赫尔格是个兽人,又是个十分高大的强重种,立刻后悔了,想要把门阖上。   赫尔格眼明手快地将鞋卡在门缝处,一手揽过尼禄说:“这是我弟弟,我弟弟身体不好,我刚把他从上城的变态手里救出来,我们只一心想回家,不会惹事的。”   尼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按智人的标准而言尼禄也算身高腿长,冒充一个轻种兽人丝毫不违和,但和赫尔格一对比,他又显得体格单薄,还冷得直哆嗦,捂着脸一副羞于见人的脆弱模样,像极了经历过什么不人道的对待。暗人咬着嘴唇左看右看,尼禄顺势将脸埋进赫尔格怀里,咳嗽起来,肩膀发颤,声音虚弱地小声说:“要不,要不算了吧哥哥。”   赫尔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臂紧了紧说:“乖没事。”   暗人左看右看,还是沉默地开了门。   一进门,赫尔格就发现这里竟然躲了不少人,暗人、雅人……部分还穿着工厂的制服,沉默地坐了一屋子,全都挤在有水暖片的一侧。他扶着尼禄,尼禄半靠在他怀里,脚步虚浮,时不时咳嗽两声,仿佛真是刚从什么魔窟逃出来、黏在哥哥怀里害怕极了的小可怜。   众人投来的不信任眼光很快被麻木的倦意所替代,赫尔格带尼禄路过客厅,进入里间——这里地方不算太大,却挤了十来张上下铺,估计都是值班工人和家属平时居住的地方。两人随便找了个下铺坐着,赫尔格见有的床铺上还有人睡觉,示意尼禄不要摘下围巾帽子。   “你好适合这个戏,”他贴在尼禄耳边悄声说,“他们看见你,警惕立刻就没了。”   “该说是熟能生巧。”尼禄自嘲道。   赫尔格顿觉十分好笑:“你也知道啊。” 第85章 棚屋   两人就着水吃了些干面包,尼禄一脸索然无味,赫尔格离开里间,去客厅想找杯子和热水冲奶粉。他在简易的厨房灶台边鼓捣了半天,先前帮他开门的暗人走上来协助他,说:“水壶在这边,炉子的话用这个,打火石好像没电了。”   “谢谢。”赫尔格彬彬有礼道,“你要热水吗?我多烧一些。”   “帮我妹妹要一杯牛奶可以吗?”暗人问。   赫尔格顺着他的话语,看见一个抱膝坐在角落的雅人小姑娘,约莫只有十三四岁,黑发褐眼,和这个五官清丽的碧眼暗人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赫尔格点头道:“好的。”   屋内虽然黑压压坐了不少人,但基本没有人说话聊天,也鲜少有人走动,于是赫尔格和暗人说话也将音量压到最低,不做非必要的交谈,空气中一时间只有烧水的声音。   水烧好了,赫尔格沏了三杯奶,一杯递给暗人,说给女孩儿听:“小心烫。”   “你……你们从外面来的时候,有看到其他人吗?”暗人小声问。   “厂区这边没有什么人,不然我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敲门。”赫尔格说,“据我一路观察,目前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城北,居民区那头有一些流窜的小团伙,说不好是自卫队还是普通劫匪,昨夜趁乱杀了、伤了不少人。”   屋内虽没有其他人搭腔,但赫尔格感觉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俩的对话上。暗人问:“你们是从哪逃出来的?”   赫尔格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一区。”   暗人显得很吃惊:“一区也被攻破了吗?”   赫尔格点点头:“被攻破了,所有智人和雅人都跑没影了,门户大开,于是我就趁乱带弟弟逃了出来。我们是坐最后一班接驳车下来的,再之后接驳车也停电停运,好多人守在车站被杀了,我们也只敢东躲西藏地步行。”   赫尔格真假乱掺地一通交待,暗人青年也不疑有他,又问:“听说一区从临市调军队回来了,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没看见。”赫尔格说,“一区跑了个精光,我之前被关着,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出来一看只见城空了。”   他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又问:“你是希望智人回来,还是不希望他们回来?”   “当然不……”暗人下意识想要回答,又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智人当政的时候,我们过的垃圾一样的生活,但现在这个情势,感觉连垃圾还不如。”   传言暗人普遍性情更为温和,说难听些是奴性强,但赫尔格心想,这不过是因为他们天生被摆在一个最为低贱的位置上,又从小接受城市的规劝教育长大,所以在这种暴力和疯狂的洪流之中对危险更为敏锐,而稍遇一点境遇的改善都是得来不易的。   “你们之后打算去哪?”赫尔格问。   暗人青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见外面乱糟糟的,实在不放心,才从十区的流民所跑上来找我妹妹。她说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家被烧了,爸妈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俩也是一路东躲西藏,最后跑到这里。”   “我平时不住城里,毕竟……但我和妹妹从小关系很好,可惜不能住在一起。”他解释道,“现在也没有家了,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   “智人不会回来了。”屋内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赫尔格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暗人,他一只眼缠着绷带,衣服也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他先是看了那个和赫尔格搭话的暗人一眼,不悦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暗人才一直过得连垃圾不如。”   “什么!”青年愣了一下。   “兽人好歹还知道反抗,暗人几百年来就一直这样逆来顺受,别人给一块狗骨头,就欣喜若狂地拥抱可以当狗的生活。那种生下你就抛弃你的人,你也能忍下这口气,叫别人爸妈?”中年暗人毫不留情面,“现在上城的智人好不容易全被轰出去了,居然还有人惦念着自己的狗窝,盼着主子赶紧回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永远没有人把我们当回事,所以才永远不被当人。”   “哦,那你又如何呢?”年轻暗人反问,“你怎么不跟那些人一起在外面开创暗人的新天地,反而和我们一起躲在这个窝棚里?”   “哥,别说了……”小女孩儿忍不住道。   年轻暗人走到她身边,把牛奶递给她,愤懑不乐道:“本来就是,在这躲着的不都是想要活命的人,说那么多大话有什么用。”   中年暗人面露怒容,但几番呼吸之后还是忍耐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受伤了,不便行动,仅此而已。”   “你说智人不会回来了是什么意思?”他身旁坐着的雅人问。   “不只是这个城市,其他城市也同时发动了政变,”中年暗人说,“接下来的几个人,所有现有秩序都会洗牌,智人一统天下的日子到头了。”   赫尔格端着牛奶回到里间,把听来的情况和尼禄说了。尼禄双手抱着热腾腾的牛奶杯,盘腿靠在赫尔格身上,听完后点了点头:“所以那些逃出去的智人,和被运送出去的原液,也不一定到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嗯,”赫尔格说,“看起来这场动乱是蓄谋已久,铁了心要把动静闹到最大。”   “这样想来,道奇估计也只是搭了个顺风车,是这场宏大运动里的一枚棋子、一个小兵。”尼禄说,“说起来,城市理论上是没有‘君王’的,并非是智人选择了智人作为统治者,而是选择了一套只有智人能够胜任的选拔标准。”   “什么意思?”赫尔格问。   “城市摒弃了旧有的民主选举,把投票权从所谓愚昧的大众手中回收,但也没有进行世袭的复辟,而是推行了一套近乎理想化的精英制度,任人唯贤。”尼禄说,“但其实,一切资源和通路都控制在各方势力财团手中——制药厂,研究所,动能所,环境所等等。考核的标准和程式都是这群人制定出来的,以选拔和考试的方式锁定了继任者,也垄断了教育,再以老师培养学生、上司培养部下的方式发展出一套新的世袭制度。”   “是这样。”赫尔格说,“比赛的也是裁判,也是制定比赛规则的人。”   尼禄点点头:“因为智人并不那么在意血缘上的亲疏,对家庭关系也没有本能上的留恋,我……他们崇尚的不是这种意义上的传宗接代。”尼禄想起来周围还有别人,刻意改了口,“有的只是对’智慧’,也就是最纯粹的、智力上的先天优异的崇拜,这种属性注定了种族意义上的排他性。”   “挺畸形、挺极端的,”赫尔格说,“脑子聪明固然厉害,但兽人的强大勇敢,雅人的圆融应变,暗人的耐心温良,难道就不算是智慧了吗?”   尼禄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抬手将围巾向下压,凑近了亲在他嘴唇。赫尔格吓了一跳,尼禄已经迅速将围巾重新挡好,说:“我好爱你。”   赫尔格愣了半刻,耳朵“腾”地红了:“你你你……你干什么你。”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尼禄这种没羞没臊的直言不讳,但时隔这么久,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下,还是令他心跳错乱。   尼禄眼角带着笑意,闭眼将头靠在他肩窝,说:“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两人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着了,这小屋黑咕隆咚,倒是挺适合补眠。过了不知多久,屋外传来骚动,尼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要和赫尔格挨在一起他总能睡得安稳,赫尔格坐在床沿,宽厚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赫尔格手搭在他身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我出去看看。”   尼禄拽住他的袖子:“你又来了。”   赫尔格回过头,说:“好像有人发现了这里,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门窗之类的通道,可以出去的,以防情况不对。”   尼禄认可了:“好吧。”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尖叫,听声音是个小女孩发出的,赫尔格立刻想到了那个雅人妹妹,一闪身就冲到门口。   他贴在门框内侧,用眼神示意尼禄动起来,而后悄悄朝外打量。棚屋的门锁被暴力破坏了,新鲜的冷空气呼呼的往里灌,屋内站着三名高大的重种兽人,一身迷彩野战装打扮,是自卫队无疑。   一名兽人的手揪在那雅人小姑娘的后脑勺,将她拎得踮起脚,嘴里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拿开水烫我!”   他手背红了一片,看模样恼火得不行,断掉的眉尾凶狠地扬着。女孩儿痛叫起来,回手去捞自己头发,挣扎的力道打在那兽人身上不痛不痒。   “好了士林,我们有任务在身,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他身后一个雄性重种说——这兽人头发剃的很短,身材非常高大,似乎也是个强重种,“配电厂的工人,站出来,我有话要问。”   屋内熟人神色飘忽,无人响应。   “放开我妹妹!”   暗人青年扑上去,还没够到兽人衣角就被一脚踹了回来,小姑娘忽然爆发,大叫着抓花了断眉兽人的脸,趁他吃痛松手之际,火速往屋外跑。   “你他妈的!”然而兽人一步就追上了她,飞起一脚蹬在她腰心,女孩惨叫一声向前飞出,扑在门槛上不动弹了。暗人青年魂飞魄散,不管不顾地要追过去查看,却被兽人一把捏住手腕,朝后狠狠一撇。   “啊啊啊啊!”他惨叫起来,“痛!要断了要断了!”   “妹妹?那是你妹妹?”断眉兽人狞笑地嗤道,“人家是雅人,认你这个杂种做哥哥吗?”   “士林,够了!”寸头兽人说,“吵死了,很烦。”   寸头兽人大步向前走,所及之处的所有人都忙不慌的避让,但几个穿工厂制服的人还是被他给一把揪了出来:“你们谁是配电厂的员工?有钥匙的、会操作的,不要让我问第三遍,我耐心有限。”   依旧没人吭声,被他揪出来站成一排的雅人都在往彼此身后躲,暗人青年被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去查看自己妹妹的情况。   “露露,露露你怎么样?露露?”   女孩像是摔倒时磕到了头,昏了过去,被他摇摇晃晃了半天才慢慢回神,小声哭了起来。   寸头兽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暗人青年连忙捂住妹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没人说话,也没人承认是吗?”寸头兽人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屋里所有人顿时吓住,惶惶然一片骚动。   “士林,守住门。”他说,“现在开始,我随机选人挨枪子,直到有人承认为止。”   那个叫士林的兽人走到门边,双腿略分,手背在腰后,堵住了出路,暗人青年搂着妹妹躲回到墙角。另一名兽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眼下有一道疤痕,满脸戾气。他推了把一个穿制服的雅人,说:“就从这个开始吧。”   那雅人登时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啊!我是钢厂的,不认识电热厂的人!”   “这样啊,”寸头兽人抬起手,将枪口抵在他额头上,“我听起来的意思是,你没什么用咯?”   “别别别杀我!”雅人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护着头,“别杀我,别杀我!”   寸头兽人面无慈悲地拉开了保险栓,雅人大叫起来,手臂一横,指着右侧嘶吼道:“别杀我!他!他是隔壁电厂的!”   被他指到的雅人一个激灵,瞬间举起双手,嘴唇碰了几下,嗫嚅道:“我,我是。”   “哦?”寸头兽人枪口没有放下,只歪着头问,“那你刚才怎么不吭声?”   “但是我,我没有权限,我只是个看大门的。”那人说,“值夜班,守门,我没有配电所和控制室的进出权限。”   “那谁有?”兽人问。   雅人仓皇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说:“没,没有人,都跑了,这边都是避难的,配电厂的其他人都不在了。”   寸头兽人烦不胜烦的深吸了一口气,那人忙又前言不搭后语地一顿说:“但是我可以帮你们开工厂大门,我我我可以带路,怎么进去,我不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厂长办公室找下有没有备用钥匙,但我不确定。而且进去了我也不会操作,我只是一个守门的,我……”   “好了闭嘴!”寸头兽人怒吼道,他在屋内缓缓踱步,赫尔格向后靠了一下,避免被看见。   “还有谁有什么想补充的吗?”寸头兽人问,“没有用的人,出去了也没有用,也就不用继续活着了吧。”   “等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个独眼的中年暗人叫起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也只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寸头兽人玩味着这几个字,“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加害人咯?”   他走到中年暗人面前,枪在手中玩玩转转:“你躲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罪状一桩了。”   “我……”   “在座各位,过去几十年里,在智人的城市里过得还开心吗?”他阴翳地环顾全屋,“被压迫、被奴役的时候怨声载道,当机会来临之际却在这里做缩头乌龟,是在等局势明朗,看哪边占了上风再出来站队吧,我懂的,你们墙头草一样的垃圾,我再熟悉不过了。”   他重新端平手臂,将枪口缓缓落在那暗人额头:“让我来帮你坐实这个受害者的名头,好不好啊。” 第86章 危机   眼看寸头兽人就要扣下扳机,情急之下,赫尔格没能多想,身体已率先冲了出去。   他握住对方手腕朝上一抬,枪声震响,天花板上的灯管瞬间炸裂。原本被瞄准的暗人大叫着坐倒在地,吓破了胆,在自己身上一通摸,才发现自己并未中弹,赶忙手脚并用地朝后躲。   “什……”寸头兽人还没看清,猝不及防被赫尔格一胳膊肘砸在脸上,顿时鼻梁断裂,鼻血飞溅。一旁那叫“士林”的暴躁重种惊骇道:“罗里安!”   他下意识要掏枪,赫尔格果断揪住那名叫“罗里安”的寸头兽人前襟和胳膊,将他整个人打横扔飞出去,砸在士林身上,两人齐齐摔做一团。   屋内数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不断,满屋乱窜。   “别动!”赫尔格大喝一声,但也同时扣动了扳机。原来刚才将人摔出去时,他已顺势夺下了对方手中的枪。而第三名一直站在阴影中的兽人正要冲出来,即刻被赫尔格一枪击中膝盖,他痛呼一声跪倒在地,赫尔格立刻上前夺走他手中的枪,放在地板上往身后一拨,手枪打着漩儿滑进了里间门内。   士林已从地上跪起来,赫尔格上前猛起一脚,直接踢断了他的手腕,他剧痛的怒吼声震耳欲聋,仿佛野兽。而赫尔格正要调转枪口,罗里安却已迎面扑了上来,一记猛拳砸在他颧骨上。   赫尔格脑子“嗡”的一震,仰面倒下,天旋地转之中,他手腕被罗里安的军靴狠狠踩住,手中的枪也脱力落到了地板上。   “你他妈的!”   罗里安暴怒地连挥数拳,拳拳到肉,最后一拳被赫尔格勉力用胳膊架住,并顺势往下一拽,两人的位置立刻调转。赫尔格一拳将他的头揍偏过去,随即用膝盖死死顶住对方喉头——他嘴角破掉的血迹滴在罗里安脸上,和对方断鼻梁的血迹混在一起。   “喝啊啊啊啊!”背后大叫的声音猝然逼近。   赫尔格感到呼吸一窒,有人从后面扑上来勒住了他的脖子。即使断掉了一只手腕,重种兽人的力气也大得非常,罗里安总算得以喘息,瘫在地上大喘粗气,满头满脸都是血。   赫尔格感到脖子上的胳膊越收越紧,完全喘不上气,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得松了手去掰他胳膊。在赫尔格逐渐黯淡变窄的视野里,他看见一屋子人惊惧、茫然又无措的表情。   赫尔格从小在野蛮的自然中长大,反应速度和实战经验都是一流,饶是如此,要以一敌三还是太过吃力。以兽人的反应速度和爆发力,一屋子雅人和暗人根本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然而余光之中,他瞥见那个暗人哥哥从角落里手里高举着一个烧水壶冲了上来。   暗人青年用尽全力的一挥,滚烫的铜壶重重砸出一声闷响,赫尔格感到禁锢脖子的力道小了些,新鲜的空气重新回到肺里,视野也再次清明了起来。士林爆喝一声,回手掐住暗人青年的脖子,另一只断掉的手腕以一个古怪的角度折着,垂在身侧。   赫尔格正要去帮他,但地上的罗里安却又一拳挥在他腹部,钻心的疼痛慢了半拍才袭上脑子,赫尔格差点没吐出胃液来。他反应速度齐快,手臂一挡,两人继续扭打作一团。   这时,那之前被摔昏在门槛上的雅人妹妹总算缓过劲来,她看见自己哥哥被掐得面目涨红,翻起白眼,双脚被带离了地面,无助地挣动着,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试图爬起来。她才稍稍起身半米,膝盖一软、脚下打滑,又摔了一跤。但她仍然坚持着朝屋内手脚并用地爬行,伸长了手臂去够赫尔格掉落地板的枪。   可惜她手指还没摸到枪托,便被那个体型最小的兽人一把揪住——这兽人膝盖被赫尔格打穿,只靠一条腿站着,身后拖着一条血痕,面目狰狞地将枪抢了回去。   赫尔格余光虽然瞥见了,但实在脱不开身,但凡他分心片刻就被罗里安一圈挥在太阳穴,满眼冒金星。   暗人哥哥见状心急如焚,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充血的双眼中透出绝望,用口型叫道:救命!帮帮忙!   然而满屋没有人敢动,全都吓呆了,生怕自己冲上去之后也如蚍蜉撼树,被宛如蚂蚁一般轻易践踏。   断腿兽人的枪口抵住了雅人小姑娘的额头,手指抠进扳机,下一秒,枪声轰然响起,室内忽然彻底静了。暗人青年满脸泪痕,呆滞地看着妹妹无力地落到地板上,一滴两滴鲜血溅在她脸侧。   漫长的一秒钟之后,小姑娘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她身后瘸腿站着的兽人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他前襟处骤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那血迹逐渐晕染扩大,兽人没能再抬起头来,而是向一侧失去平衡,扑通一声重重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的两名同伙也惊呆了,所有人的目光于不大的室内茫然地搜寻,最终锁定在通向里间的门口——那里站着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尼禄,他手中举着赫尔格刚才扔进屋内的枪,枪口还冒着一缕细烟。   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怎么会忽然杀出这么一个人,除了赫尔格。他迅速矮身下来,一个跪滑到新死兽人尸体旁捡起他了的枪,平端至眼前冷冷道:“放开他。”   两位入侵者如今也是遍体鳞伤,罗里安被尼禄用枪瞄着后背,士林被赫尔格用枪指着胸前,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知已落了下风。士林不甘心地松了手,暗人青年被丢到地上,大喘了一口气,抓着领口瞪着眼,濒死一般拼命吸气。   “你叫什么?”寸头兽人问,“我叫罗里安,是人民自卫队7分队的队长。”   “关你什么事?”赫尔格反问他,而后皱了一下鼻子,轻蔑道:“人民自卫队,你们全名居然是叫这个?”   “你杀了我一个同伴,还把我们揍成这样,你说管我什么事。”罗里安说,“这些都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的,路人。”赫尔格随口道。   “什么?”罗里安眯起眼,而后面露恍然:“在这个世道,逞英雄是没有好下场的,你选错阵营了。”   “你才是,”赫尔格冷笑道,“我没有选择任何阵营,只是看不得你们仗着手里有枪便开始滥杀无辜。”   “无辜?”罗里安呵呵怪笑起来,但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把枪还给我们,我们走。”   “我不介意把子弹单独还给你,”赫尔格威胁地晃了晃手中的枪,说,“你可以选择现在主动滚,或者我送你上路。”   罗里安眯眼忖度了半刻,招手道:“士林,走了。”   “可是!”士林不服气道,“这混蛋杀了森……”   “闭嘴!”罗里安厉声喝道,对方瞬间不出声了。他随手将士林完好的胳膊扛在肩上,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最后又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   赫尔格皮笑肉不笑地冲他们挥了挥手,眼看着二人消失在厂房的背后,才转过来问:“这尸体要怎么办?”   屋内瞬间炸了锅。   “天哪!”   “发生了什么!”   “你们没事吧!”   “幸好你在,不然我们全都……”   赫尔格略略抬起下巴,掠过满屋的喧闹和房间尽头的尼禄对上了眼,他当时虽然来不及多想,但心知尼禄在身后,所以才把手枪扔了进去,心里却没有过片刻怀疑。   可尼禄的眼神看起来却不那么和善,他上下检视了一圈赫尔格身上的伤——腹部的刀伤因为罗里安相当大力的一拳又渗出血来,尼禄十分严肃地缓缓摇了摇头,赫尔格不禁笑起来。   周围瞬间涌上来一群人,之前进门时对他避之不及的雅人也满眼感谢和庆幸,亲热的语气宛若从未有过任何嫌隙和猜忌。   “你太厉害了!那可是三个重种兽人啊!而且都还有武器!”   “我刚才还以为我们今天都要死在这了。”   “听说自卫队的兽人听说都是挑选过、特别训练过的,这位英雄……呃,请问怎么称呼,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   赫尔格没有理会,他瞧见暗人青年本想去查看妹妹的伤势,稍微一动却疼得面目扭曲。他扫了一眼便说:“你肩膀脱臼了,我来。”   赫尔格一手拽着他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可能有点疼,我数一二三。”   暗人青年咬着牙点了点头,结果赫尔格刚数到“二”便猛一使力,暗人青年痛得大叫一声,冷汗涔涔。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惊喜道:“好多了。”   他几步迎到雅人姑娘面前:“露露你没事吧?”   “哥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出声道,而后又都笑了笑。   尼禄的眼中却没有其他人,他像是绕过路障和垃圾一般径直来到赫尔格面前,说:“给我看看你肚子。”   赫尔格轻轻按住他的手,小声道:“别耍流氓。”   “别打岔了!”尼禄看来有些动怒,赫尔格只得翻起衣服给他看。包扎用的布料已经渗了深红浅粉好几层血,尼禄瞪直了眼,深吸一口气,赫尔格忙道:“别发疯,看着吓人,其实真的还好。”   “骗人,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尼禄咬牙切齿,“我不喜欢这样,我不……”   “我,我带了医疗箱,”那个雅人小姑娘怯生生地打断了他俩,“我从家里逃走的时候拿的。虽然东西比较简陋,但可能会有消毒的东西,和纱布,等等我。”   她一瘸一拐地到角落里翻出自己的包,捧出一个简易的家用小医疗箱,打开来说:“我帮你消毒。”   尼禄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说:“我来。”   “我自己来。”赫尔格接过药箱,小心翼翼地拆下染血的布料——他愈合得太快,一部分新长出来的皮肉已经和布料黏在了一起,揭下之时难免倒抽了一口气。尼禄跪坐在他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接过了药箱里的碘伏棉球,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消毒清洁。   “你下手不用这么轻,”赫尔格说,“这样慢吞吞的我反而折磨,你利落一点赶紧弄完。”   “闭嘴。”尼禄没好气道,“每天受一个新伤,这样下去还能活几天?”   “哪有这么夸张。”赫尔格隔着帽子揉了揉他头顶,“别生气了。”   “你,你和你哥哥关系真好。”雅人妹妹抱着膝盖蹲在一旁观察道,“我和我哥被迫分开住,这次之前,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可你们还是很关心对方的。”赫尔格说。   “嗯,”她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暗人青年正被其他人围住商量要如何将那兽人尸体挪走,一时间抽不开身。她小声说:“我们外貌……看起来完全不像,其他人总是把我们区别对待,我哥虽然一直照顾我,但有时候我总觉得,他好像也和我有点隔阂,总是低一头的姿态。”   两人没有搭腔,她又说:“可是……人哪有分那么多三六九等呢?不都是智人创造出来的规矩,为了奴役我们,为了让我们彼此憎恨、彼此忌惮。不知道……今后的世界,会不会有所变化。”   赫尔格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小姑娘又说:“不过你们兄弟俩长得好像也不太像,你不是红眼,皮肤也很白。”   尼禄闻言睫毛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子里,说:“包扎好了,今后三天不准再乱闯乱动。”   “知道了知道了。”赫尔格敷衍地答。   那雅人姑娘像是好奇,又更凑近了些,忽道:“你……你不是兽人。”   尼禄扭脸看她,蜜色的瞳孔清澈而冷峻,他原本挡着脸的围巾微微下滑了一些,露出了苍白的肌肤和麦色的发尾,雅人姑娘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   她半张着嘴,颤声呢喃道:“智……智人。”   尼禄没有回答,冷漠地注视着她。   雅人姑娘忽然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整间屋子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第87章 立场   妹妹一声尖叫响彻棚屋,暗人青年吓了一大跳,立刻捂着肩膀从人群中快步走过来,担忧道:“怎么了露露,你伤着哪儿了?”   雅人姑娘惊愕不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她缓缓举起胳膊,手指着尼禄。   全屋所有人包括暗人青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尼禄身上,周遭慢慢安静了下来。一轮血溅门槛的风波刚过,众人刚要放下心来,立刻又憋起一股即将爆发的紧张感,充斥在小小棚屋的角角落落。赫尔格不悦地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挡在尼禄面前,低头冷冷地俯视着雅人小姑娘。   其实,他再清楚不过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多多少少受够了来自智人的压迫、羞辱和掠夺,他们之所以逃到这里,也不过是因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即将溺死,所以挣扎着找到一块浮木,勉强喘息罢了。   这一场动乱的源头正是像他自己一样的兽人,放他进屋的一刹那,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立刻接受,但他们还是接受了,只因为他们同处“劣势种族”这一个身份。   可是智人就不一样了,智人虽然在眼下才是被围追堵截、虐杀残害的对象,但几乎所有人都对此都怀抱着一份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以及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一切会持续多久?这之后又将会如何?如果智人重新躲回城市的控制权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们、镇压我们?即使我们在这场革命中什么也没做。   智人的军队踏进城市之时,他们会不会细心辨别脚下的尸体生前有多无辜?到了那个地步,你是一个激进的兽人,还是一个温和的暗人,亦或是一个旁观的雅人,这些还重要吗?   对这一切,赫尔格再清楚不过了,只是……   只是刚才一群重种兽人冲进屋内,枪口无差别地指向了他们所有人,赫尔格虽然冲出去之时并没有想太多,也绝不是图什么感激回报,但他和尼禄本是可以翻窗离开,完全犯不着以身犯险的。   一个智人刚从暴徒的枪口下救了她的性命,这一点还不够吗?   很显然是不够的。   雅人女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大叫道:“他,他是一个智人!”   对比方才面对暴力镇压时全场几乎是鸦雀无声,人群此刻的反应竟然更加激烈。   “什么!”   “智……智人,我没听错吧?”   “为什么这里会有智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等等!”暗人青年惶恐地左右打量,“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这是他弟弟,也是兽人……露露你确定吗?你是不是吓到了。”   “不,他们才不是什么兄弟,”露露说,“这是一个智人,我刚才看到他的脸了,他……他一定是从上城出逃的智人,然后这个兽人是他的护卫。”   “什么?”   “毛骨悚然……”   “怎么会有智人混进来,到底是谁开的门!”   众矢之的瞬间指向了暗人青年,他一愣,结巴道:“什……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也不认识他们,刚才也是你们让我到门口去看看的。”   “怪不得有自卫队找到这里,”那个瞎了一只眼的暗人忽然开口,“一定是因为这个智人!”   众人瞬间一派茅塞顿开之势:“怪不得,我们在这里躲了好几天了,从没有人到电厂方向来过。”   “肯定是追着智人来的,还差点害死我们!”   熟人七嘴八舌,越说越离谱,暗人青年匪夷所思道:“他们刚救了我们。”   “如果不是他们,根本不会有人过来,”独眼暗人说,“还说什么救了我们,需要吗?”   暗人青年一时语塞,求助般地看向了自己妹妹——雅人姑娘左顾右盼地张了张嘴,眼光落到尼禄身上后,又像是被刺痛一般迅速移开,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赫尔格蹲下身来,帮尼禄整理好衣帽,轻声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包。”   尼禄双眼看不出喜怒,点点头道:“嗯。”   赫尔格回身站起,所有人立刻止住话头,警惕地看着他。他略过众人进入里间,收起黑包检查了一下,而后挂在背后,里头玻璃罐子沉甸甸的重量忽然叫他安心了一点。   回到门口时,他听见暗人青年不确定地问:“你,你真是智人吗?”   “对,”尼禄的声音回答道,“怎么了吗?没见过智人?你们想看看吗?”   众人又是一通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有人嘀咕道:“智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告诉了你是路过吗?”尼禄朗声道,“听你声音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刚才被抓出来的工厂员工吧。你怎么还能说话?”   “哦……”尼禄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因为刚才我哥出手救了你们,所以你才有命讲这些废话啊。”   赫尔格听在耳朵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尼禄刚才不说话,大概是怕他被恩将仇报地对待所以伤心,他前脚一离开,后脚尼禄就开始嘲讽人了。   “还有你,小妹妹,我刚才子弹打偏一点,你此时此刻就是一滩死肉了。你现在不抓紧时间体会活着呼吸新鲜空气的美妙感觉,立刻就把注意力放到别人身上,未免也太浪费了吧。”   “你……你先撒谎骗我们的,怎么现在颠倒是非!”   “我骗你们什么了?那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尼禄理所当然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也是兽人了?你和你哥不也不是一个种族的吗?”   “你们不要和他说了!智人向来是这样狡猾的。”独眼暗人愤愤道,“他为这一屋子人带来了这么多危险,却一点自责之心都没有,还费口舌和他讲什么?”   尼禄朝前走了几步,他脚尖朝着的方向,人群瞬间挪出了一个缺口,尼禄冷笑一声:“刚才差点吓得尿裤子、一动不敢动的,是你吧?”   “那群人进屋后,问过一句智人的事吗?你听到了?还是他们单独跟你说的?”尼禄阴阳怪气道,“不会你才是那个把他们引来的人吧。”   独眼暗人“噌”地站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简直……”   赫尔格及时地走了出去,挡在尼禄和众人的视线之间,揽了揽尼禄肩膀道:“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尼禄瞬间站直了,乖巧地点点头:“好。”   两人正要向门外迈步,身后却又响起叫喊声:“等等,你们不能走!那群人死伤之后,肯定还会回来报仇的。你们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对啊!这个躲藏点都被你们毁了,我们之后要怎么办?”   听到这话,赫尔格也实在忍不住有些动怒,他正要回什么,尼禄已经先一步转身抬手,端平手枪,且拉开了保险栓:“是哦,为了帮你们省掉这个风险,我现在就直接动手帮你们了结了吧。”   “好了,”赫尔格按下他的枪口,“搭理他们干嘛,我们还要赶路,走了。” 第88章 承诺   两人出了棚屋,赫尔格回头看了一眼,只有那个暗人青年跟到门口张望了片刻,欲言又止。但赫尔格冷漠地错开了目光回过头去,对方也没再跟上来。   于是两人继续于厂房区一直朝南行进,一路上沉默寡言。   之前在棚屋内小憩了片刻,还吃了点东西,也不算精神不济,就是情绪实在谈不上高涨。第九区的工厂区域简直是漫无边际的大,电厂、玻璃厂、芯片厂、家具厂……灰色的大楼一栋接着一栋,楼房之间的空地像是一条条坚硬且无机的山谷,狂猎的风呼啸着穿透每一寸角落。安静的烟囱巍峨厚重,于死寂中平添了一份肃穆,好像那被熏黑的洞口是这工业教堂的尖顶,而铝合金的集装箱库房便是祭坛的石座,供奉着无机的神。两个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宛如这水泥荒漠之中的两粒沙子。   但好在日头高悬,气温并不算低,尼禄裹在厚实的围巾帽子里,像一个细腿的企鹅,半垂着头跟在他身边,朝暖和的地方奋力行进。   走出四十来分钟以后,两人面前又横起了一道电网高墙,尼禄顺着墙走到大门边,摸了摸门禁识别板,若有所思地掏出自己的身份卡刷了一下。不出意外地,门禁亮起了红灯。   “要翻墙了吗?”赫尔格仰头望着,“上面的线圈还通电吗?”   “等我再试试。”   尼禄在门禁面板上戳来戳去,又把盖板卸掉查看,赫尔格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第九区标志性的尖塔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南面的天空雾蒙蒙的,像是火山喷发之后留下了无数带着杂质的空气,世界变成了某种不纯粹的灰色。   “滴滴滴。”   赫尔格回头看,竟见外墙的大门朝两侧缓缓打开了,他吃惊地看着尼禄,尼禄耸了耸肩:“覆盖了权限,打开了。”   赫尔格愣了愣,问:“厂房门也能打开吗?”   “应该吧,怎么了?”尼禄问。   “那……叉车和运输车什么的也能开吗?”   尼禄眨了眨眼,明白过来了:“试试。”   两人费了一点事,但总算撬开库房大门,并启动了一辆运货叉车。赫尔格自觉爬上了副驾驶,后知后觉地问:“你会开吗?”   “我航空艇都会开。”尼禄有点不高兴地说。   “哦,逃避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是吗?”赫尔格皮笑肉不笑,“我问你车呢?会开吗?”   “不就……”尼禄点燃车辆,调了个自动驾驶模式,点击开始,然而车辆一动不动。   “哦,没网了,自动路径识别不了。”尼禄干巴巴地说。   他开始鼓捣起驾驶面板,又调出离线的行车地图,赫尔格排不上用场无聊得很,好奇地一压两人之间的推杆,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殊不知下一刻,整辆车猛地朝前加速,两人被惯性带得贴在椅背上,库房内木箱堆积的小山被撞得山体滑坡,纸箱被拱得散落一地。   赫尔格连忙拉起推杆,真心实意地认错:“我不弄了。”   尼禄无语地看着他:“你们兄弟俩驾驶技术还真是一脉相承地差。”   尼禄设置好路线之后,叉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开出了库房,在平坦的厂区大道上行驶起来。叉车底盘很高、视野开阔,行驶过程也很平稳。终于不用再顶着狂风步行,两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感觉好受了不少。   赫尔格偷偷拉开衣服看了看——伤口没有再渗血,但依旧有些疼,他感到旁边投来不悦的目光,斜眼打量过去,尼禄却立刻扭回了脸,直视着前方。   “尼禄。”赫尔格试着叫他。   尼禄不理他,埋在围巾里的半张脸看起来气呼呼的。   赫尔格伸手去摘他的围巾,却被尼禄一闪身躲开了。   “尼禄,你生气了吗?”赫尔格问。   “是的,”尼禄语气生硬地说,“我生气得很。”   赫尔格轻描淡写道:“别去管他们说什么了,本来就都是陌生人,又是在这么混乱的世道下,有所猜忌也是在所难免。”   不料尼禄闻言却忽然转过脸来瞪着他,他把围巾一摘,怒气冲冲道:“我不是生气他们,我是对你生气。”   “啊?”赫尔格愕然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尼禄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阴着脸道:“这才出门两天,你已经受多少伤了?遇到事情你根本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我,横冲直撞,不顾后果。”   “我怎么不考虑你了,我……”   “你那是考虑我吗?有危险你就让我走开躲起来,那是考虑我吗?”尼禄扬手一摘帽子,小麦色的头发乱翘,“和我在一起的这么久以来,我都把你养得很好,不让你受伤。唯有一次实在躲不过,那也是我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控制力度的,可你自己呢?”   赫尔格被劈头盖脸地一通教训,小声咕哝着:“都说了不严重……”   “怎么样才算严重?挨刀子还不算严重,非要挨枪子吗?还是要断手断脚,到走不动路的程度才算严重吗?你还想不想回家了?”尼禄严厉地说。   赫尔格不敢辩驳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包,老实挨训。   “我说过,你是我的,你自己也答应过的。”尼禄说,“你这样不爱惜‘我的’身体,我很不高兴。”   尼禄的话虽然专制又霸道,但赫尔格却从中觉出了一丝委屈,他伸手顺了顺尼禄的头发,这次尼禄没有躲。   赫尔格放软声音哄他:“好了,是我不对。”   尼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赫尔格举起三根手指:“以后不管闲事,也不和陌生人说话了,闷头走路。”   尼禄鼻子里“哼”了一声。   赫尔格又说:“我都想好了,等到了城外,我们先去贫民区找个集市换点吃的和水,但不要太多,一是避免暴露身份,二是物资揣在身上也不安全。最好还能换个交通工具,不行也没关系,但无论如何,就我们自己走,不带别人。”   尼禄脸色看起来总算稍微好一点。   “东湖垃圾场实在太大了,如果从中间穿越的话,没有补给站,也没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实在太困难。所以我想我们还是朝南再走一些,最好能绕着垃圾站的南沿走。那样虽然会耽误一些时间,但比较保险。我来城市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尼禄终于分给他一个不情不愿的眼神——赫尔格没怎么提过他当初来城市的这一段,他还以为是道奇遣航空艇去接进来的。   赫尔格猜到他心中所想:“如果是一个强重种兽人凭空出现在城郊,未免也太突兀、太奇怪了。道奇的信使把我送到了东湖垃圾站的最东侧,我又徒步了一段时间,在各个贫民区和集市转了转。那些地方虽然穷,但说来也算有意思吧,毕竟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在城市周围生活过,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暗人。贫民区的集市里有很多破烂玩意儿和怪人,我觉得你肯定喜欢。”   尼禄这下连肩膀也正了过来,专心地看着他。   “不久之后,附近集市有个强重种兽人出没的消息就传出去了,兽人猎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还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怕被抓走得太过容易。”赫尔格说,“结果不知道是他们太多年没有见过强重种所以掉以轻心,还是这群人本身特别菜,居然被我全给打跑了。我当时就懵了,直想叫他们回来。”   “噗……咳咳。”尼禄憋不住笑了一下,瞬间又板起脸。   赫尔格装模作样地回忆道:“第二次呢,我半夜正睡着觉呢……哦,贫民区的边缘有很多空置的破房子,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屋顶还算齐全的,但窗户四面漏风,老鼠在桌子上大摇大摆地走,一到那种连续数日下雨的天气,我都心想——赶紧来个人把我逮走吧,实在受不了了。”   果然,尼禄露出了一瞬间心疼的表情,但立刻就消失无踪,他故意说:“哦,不是说城外的环境很恶劣,我根本受不了吗?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嘛。”   “是是,”赫尔格好脾气地说,“总之那一天,大半夜里我好不容易快睡着,那个破床板上只有一层扎人的棕榈席,我翻了几个小时才勉强有点困意。忽然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当下我又累又烦,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结果他们没有进屋,先是从窗户给我飞了一针麻醉枪,这下我彻底睡踏实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辗转到了交易所。”   赫尔格挑了挑眉,轻佻地眨了眨眼:“然后嘛,就遇见我尼禄宝宝了。”   “哼,”尼禄清了清嗓子——赫尔格好久没有以开玩笑的语气叫过“宝宝”这个称呼,他耳朵动了动,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问:“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错了错了,”赫尔格笑,“你原谅我了吗?”   “下次不准再帮那些讨厌鬼了。”尼禄说。   “好。”赫尔格爽快答应道。   “他们说什么你都不准听,听了也不准难过。”   “我才不难过。”   “总之你只能听我的。”   赫尔格无奈道:“知道了。”   “不准再受伤了。”   “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不准!”尼禄说。   “你这也……”赫尔格还没说完,尼禄眉毛一竖,他只得道:“好好,听你的,还有什么?”   尼禄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暂时没想到,想到了再补充。”   赫尔格忍不住笑了,他撑着脸颊歪着脑袋观察尼禄的小表情,说:“话虽如此,等到了外面,你还不是任我搓扁搓圆。”   尼禄听了登时不乐意了:“你要欺负我吗?”   “怎么会呢?”赫尔格说,“我是怕你到时候出去被别人欺负,村里的乡人们一看,呀,怎么带回家一个智人啊,肯定是巫术,那不得把你抓起来捆在柱子上烧掉。所以等到了家,我先给你栓个狗链子锁在床上,每天吃喝拉撒都得提前报备。要是不把我哄开心了,就没有饭吃。”   尼禄却不屑地笑两声:“危言耸听。你以为我会害怕、会觉得羞辱吗?我不像你,有那么多自由和自尊要守护要追求,我才不在乎呢。”   “那你在乎什么?”赫尔格问。   “我想不孤独的在世界上生存,然后死亡,除此之外都无所谓。”尼禄说。   “我没有见过有人把黏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赫尔格装作大吃一惊,“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那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做梦啊,”尼禄随口说,“梦里什么都有。”   叉车按照导航指示一路不疾不徐地开着,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令人昏昏欲睡。冬季的北半球白天越来越短,赫尔格朦胧感觉到车速渐行渐慢,直到完全停下,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发现外面已经全黑了。   “尼禄,醒醒。”他推了推尼禄肩膀,“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尼禄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左右环顾了一圈——四周黑洞洞的,可视范围很小,也没有什么适合参照的标志物。他拍了拍仪表盘,遗憾道:“没电了。”   “行吧。”赫尔格打开车门,一股冷风猛地灌进来,顿时给他激清醒了。他跳下车,原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活动了一番筋骨,说:“衣服穿好,外面可冷。”   尼禄慢吞吞地爬下叉车,拢了拢外套和围巾,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仔细辨别了一番,说:“钢厂。”   “哦。”赫尔格皱了皱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儿,酸了吧唧的。”   “重工业的厂区附近都是这样的,”尼禄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赫尔格呆滞地看着他,一头白毛在风中凌乱。   “所有重工区基本都集中在城郊,”尼禄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高墙,说:“到了这外面,我们应该就能抵达第十区了。”   赫尔格反应了一下,立刻精神了不少,他拍了拍脸颊说:“很好。” 第89章 和平广场   赫尔格趁着夜色蹲在水泥厂的高墙上俯瞰出去——这是整个城市地势最平缓的一区,且面积广大得超乎想象。在围墙彼岸,几乎从每个方向都能隐隐看见视野尽头那泛着浅蓝的穹顶罩,但从任何一个地方抵达城市边缘,又都隔着相当可观的距离。   “看到什么了?”尼禄在墙根仰着脖子,“十区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是硝烟战火一片。”   赫尔格正想点头称是,忽然眼睛一咪,又不确定起来:“说不上来,有点怪。”   “什么意思?”尼禄不明白。   由于供电不足,十区大部分地方都漆黑一片,只有星星点点闪烁的烛光,少量区域被小型发电机带起来一小片灯火。唯有一处,那里简直灯火通明,在寂静夜里,鼎沸的人声即使隔着老远仍断断续续传进赫尔格耳朵里。   “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中间是一个很高的雕塑,那是什么地方?”赫尔格问。   “和平广场吧,不确定,”尼禄伸长脖子,“让我看看。”   赫尔格一把将尼禄也拉上墙头,一阵夜风适时地吹起,尼禄险些失去平衡,后背又被稳稳地拖住了。他定睛一看,说:“是和平广场没错,可是为什么大晚上的,那里那么多人,是发生了什么大规模冲突吗?”   “不像,”赫尔格说,“你仔细听。”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不多时,有节奏的、带着韵律的阵阵齐声飘扬而过,尼禄惊讶地抬起眉毛:“这是在……唱歌?”   “好像是,”赫尔格说,“没有什么冲突,只是在集会……不,说起来,更像是一场派对。”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太能理解。   “要去看看吗?”赫尔格问。摿繇   尼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面露怔忪,望着那团人头起伏摇摆的地方,随后摇了摇头说:“人多眼杂,还是别靠近了。”   赫尔格观察了他一会儿,又问:“你想去看看吗?不好奇?”   “有点,”尼禄说,“看起来好像很热闹,城里也有这种地方吗。”   “去看看呗,怕什么。”赫尔格说,“大夜里的这么多人,谁能关注到多出来的两个。”   赫尔格率先跳下围墙,朝着尼禄张开双臂,尼禄蹲在墙头上,低头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后一跃扑进他怀里。   步入十区地界之后,赫尔格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作为首当其冲被突入的边境区,十区反而是受暴动影响最小的地方。放眼望去,这里街道上照例满是垃圾空瓶,店铺大门紧闭,但除了卷帘门上被脚猛蹬出来的浅坑之外,就再无其他破坏痕迹了。   十区的建筑是把土地利用率做到了极致,鳞次栉比、挤挤挨挨,且楼间距极近,灰蒙蒙的小窗像漫天失明的眼睛。建筑外观稀奇古怪,很明显不是一个年代修建的,还在原有建筑基础上加盖了很多自建的棚屋,盘根错节,相融相生。公寓建筑的外立面虽然破旧失修,却也不像经历过任何洗劫或爆炸,甚至连搭在楼间那些竹竿上的衣物都仍旧随着夜风飘扬起伏,颇有一种日常的安心气息。   “记录在档的居民和黑户加起来,十区大约聚集了整个城市的百分之五十人口。”尼禄说,“这里本就是一个充斥着走私、非法交易和人口贩卖的地方,几乎所有在城里悄然出生的暗人都被丢弃到了这里。有一句话说,有钱在一区都办不成的事情,在十区一定可以。”   “听起来相当不错嘛,这个地方,”赫尔格说,“我还以为城里全是些道貌岸然的做派呢。”   “大概是这里本来就足够混乱,所谓暴乱和种族冲突早已是家常便饭,”尼禄说,“混乱和混乱对冲内化,反而极佳地融为一体。”   “歌声更大了,”赫尔格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这唱的是什么,怎么感觉有点耳熟。”   “不知道,似乎是什么传统……”   尼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赫尔格拽住了胳膊。“怎么了?”尼禄小声问。   “有人来了。”   赫尔格话音落后近五秒,果然有两个人从街角拐了出来。   “今天广场还是那么热闹啊,”赫尔格听见其中一人说,“听说自卫队在招募,你去吗?”   “他们招募也只是招募兽人吧,管我什么事。”另一个人说。   “不,听说现在暗人和雅人也可以加入了。”   “啊?这么缺人吗?看来上城不好进啊。”另个人说,“不过我就算加入了也没什么好处吧,毕竟是那种兽人激进团体。”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头顶这个破锅盖什么时候碎掉。”   “你是傻子吗?你以为穹顶只是为了智人呼吸的?外面的空气有毒,又不会因为你不是智人就不毒你了。”   “你才是傻子,这种谣言现在还有人信,那只是骗来让你不要逃出城的。”   两名路人悠闲的语调由近及远,又慢慢远去,他俩的面孔在月光下露出片刻,是两个雅人少年。   “反正这几天工厂停业,我感觉水都好喝了一点。”   “说你是傻子你还不信,要是净水厂没了,以后就等着喝重金属泡电池吧。”   “反正我是困死了,今天不陪他们闹了。我要是再不回家,别等智人回来,我妈就得先杀了我。”   “我也是,我饿死了,你吃不吃夜宵?”   “夜宵?这个时候街上还有个屁的夜宵啊,店里的食物和罐头都被抢光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拐入下一个街口,不知是没注意到赫尔格他们,还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赫尔格和尼禄对视了一眼,虽然满头雾水,却也稍微放松下来。   “十区……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尼禄迟疑地说。   赫尔格乐了:“这话我还想说呢,不愧是边境,作风就是与众不同。”   此时已快入夜,越是靠近和平广场,路面上更是热闹。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三五成群不愿归家的人,大部分是雅人和暗人,无一例外长着年轻的脸。他们有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的两两依偎谈情说爱,甚至还有的直接摊开床单就开始兜售赃物,十区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片无政府主义的热土。   赫尔格和尼禄都满眼惊奇,他们还从没见过不同种族的人类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个画面,许是如今规则崩坏,在场各位都既非冲击秩序的人,也非被冲击的对象,反倒在混沌之中萌生出了一种狂欢的气派。   抵达和平广场,派对的热烈达到高潮,这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为期数日的盛大游行,整个广场不知何时化身成为了一片巨大的营地,占满了帐篷和床铺。很多人把桌椅茶几甚至沙发搬到了广场上,不知在这里住了几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和体味、食物、酒精和烛火夹杂的怪味儿。   “这是历史的重要时刻,城市不只是他们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   “是!”   赫尔格抬头望去,一个年轻人站在广场正中央的雕塑基座上,手扶着一根旗杆——旗帜已被风卷成一团——正慷慨陈词:“我们脚下的和平广场,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和平了,所有被压迫的阶级都是同志,所有追求自由和平等的人、不论种族,都是盟友!”   那年轻人一头白发十分显眼,周围站着的几个大概也是兽人,但除了还保留着一点红眼和肤色的特征之外,已经与雅人无异。其中一个对旁边的雅人道:“你音乐小点声!”   一群雅人年轻人就驻扎在雕塑的右脚下,他们围坐一团,旁边是熊熊燃烧的汽油桶篝火。   那雅人青年怀里搂着一个女孩儿,不服气地回嘴道:“凭什么,许你们嚷嚷,不许我们听歌?”   “你要听歌上别处放去。这是革命,是战争,不是过家家!”   “有完没完,每天革命革命的,要革命你自己去,我还嫌你们每天演讲吵得慌呢!”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   “别和他废话了……”   赫尔格和尼禄没敢太往广场中央去,只围着人群的外围走了一圈,乍眼一看,这里什么人都有,但兽人、雅人和暗人还是被无形的空气墙隔成了不同的阵营。细听下来,原来各种或温和或激进的“反动派”在十区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其中很大一部分被自卫队所吸纳,也不乏理念不同的队伍仍在四处活跃。如今趁着上城空虚,所有自诩抱负或者单纯看热闹的人都走上街头,在广场上安营扎寨,发泄青春。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连朗诵诗歌的都有。”赫尔格贴在尼禄耳边问:“你以前来过十区吗,这里以前就这么带劲吗?”   尼禄点点头,又摇摇头:“坐车路过,以前只听说边境有些街区比较危险,不熟悉的就不要乱闯,可当时白天看着还是很正常的。”   “为什么只看得到年轻人。”赫尔格抬头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居民楼,几乎都是黑灯瞎火,“老年人都躲起来了吗?”   “怕危险吧,这种态势,一言不合打起来也是正常的。”尼禄说,“和平广场距离最近的边境点也只有三十来公里,边境大门夜间十点到早上六点之间是自动上锁的,白天会有人查验通关手续,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要不我给你支个舞台,你也上去讲吧,”赫尔格语带戏谑,声音却放得很轻,“我看这地方挺有意思的,你也帮智人拉拉票。”   “别凑乱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尼禄说,“而且,你没见这里一个重种都没有吗,已经好几个人盯着你看了,如果发现一个智人,这里立刻就会乱套。   “别这么严肃嘛,小小年纪的。”赫尔格摸了摸尼禄帽子顶,“放心吧,我不惹事,但是在出城之前,得帮你凑齐几样东西才行。”   “什么东西?”尼禄问。   “当时是防止晒伤你细嫩白皮的衣服帽子,以及能让你喘得上气儿的面罩啦。”赫尔格刚讲了半句正经的,立刻又胡说起来:“我可不想你走到我家的时候只剩一口气,别人见了还以为我虐待你,邻居们看了要说闲话的。”   作者有话说:   上周在加油鼓劲写签名,所以更新有些落后了,让我加油码字写写写!感谢大家的催更! 第90章 贩子   “喂,你们两个。”   “和你们说话呢小哥,没看错的话,你是强重种吧?”   赫尔格起初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随意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步之遥的花坛上还盘腿坐着一个人。广场上到处都是张扬狂欢的年轻人,这人却鬼鬼祟祟的,在夜间还戴着兜帽,脚边还放着一个可疑的大布兜子,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赫尔格先前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过这样一个身影,顿时皱起了眉,警惕地瞪着对方缓缓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来,摘下兜帽。   一张兽人的脸庞露了出来,赫尔格愣了一下。   兽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他一头银发已泛出铅灰色,弯角又细又长,鹰钩的鼻梁在广场的篝火中映出半张脸的阴影。他的下半张脸看起来有点古怪,似乎远胜实际年纪地苍老皱巴,腮帮紧缩凹陷着。他张口含糊不清道:“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没加入自卫队的强重种,跑到这种游乐场来看乐子吗?”   赫尔格不欲同他搭话,正要扭头离去,那老兽人又开口了:“看二位的架势,是想要出城吧?”   赫尔格和尼禄同时停住脚步,尼禄回头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出城?”   “不是吗?”老兽人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活到了我这把年纪,看人可是是很准的。”   “那又如何?”尼禄冷冷道。   “别那么紧张嘛,大家都是兽人,我还会害你们不成?这可是我们一族百年来最荣光”老兽人说,“二位不是十区本地人吧。”   赫尔格有点不耐烦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最近的年轻人,怎么这样没耐心。”老兽人说,“看你们还穿着上城的制服,却跑到了这里。下城的人都在拼命往上城挤,上城的人来到边境,不是想出城,难道是观光?”   天色如此之暗,两人穿着的又是极不起眼的工作服,尼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道,却被一眼看了出来,不由得下意识将脸往围巾后躲了躲。   老兽人拍了拍脚边的包裹,咧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赫尔格这才看清对方嘴巴里黑洞洞的,原是一口牙竟然被拔了个精光。   “二位若是想要出城,想不想看看我店里的东西,有什么需要的,准备好了再出发?”   赫尔格冷笑了一声——这真是他上一秒刚打了个哈欠,下一秒就有人递过来枕头,未免也太巧了点。他问:“哦?敢问您店里有什么商品,在这种乱世之下,还带着到处走,不怕被抢吗?”   老兽人闻言却“咯咯”笑起来:“二位或许是刚来十区还不太清楚,但老头子我已经在十区住了近三十年,这一百二十公里的边境线的每一尺,我都清清楚楚。这里的当地人,多多少少都听过我的名字,见过我这个人,也得卖我半分面子。”   “哦,真厉害啊。”赫尔格对他没完没了的自吹自擂毫无感想,敷衍道:“您是要自荐做我们的向导吗?”   “进一步说,虽然已经这把老骨头,但敢抢我东西的,放眼整个下城,也没几个。”老兽人说着忽然身形一凝,红眼精光乍现,赫尔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退了半步,手拦着尼禄身前。   尼禄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悄声问:“怎么了?”   赫尔格眉头紧锁,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刚才这老头儿一瞬间释放出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生存本能叫他不自禁汗毛竖立。   “哈哈哈哈,”老兽人发出干瘪的笑声,“果然是年轻小伙子,稍微一激就炸了毛,这幅德行在边境可是混不下去的。”   赫尔格呲出犬牙,银发毛躁地支棱着。   老兽人却低下头,手撑在膝盖上,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站直身子后才发现,那斗篷下的身躯竟然异常魁梧,同赫尔格的身高不相上下。老兽人背过身去,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先说好,我可是良民商贩,从不强买强卖,但在这世道下,从我这里买不到的东西,其他地方也难找。有需要的话,就跟上来吧。”   老兽人迈开双腿,逆着人群步伐稳健,很快便要消失在夜色之中了。尼禄和赫尔格对视了一眼,决定跟上去看看。   老兽人一路稳步走着,并未回头确认过一次,似乎并不担心或根本不在乎他俩有没有跟上。他在十区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自如,广场上鼎沸的人声也越来越遥远。   赫尔格二人始终谨慎地至少隔开十米遥遥跟着他,好几次差点在小巷中给跟丢了。但随着道路越来越破烂狭窄,街区逐渐僻静,月光下一只耗子也没有了,赫尔格忽然停下脚步,对尼禄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往前走了。   “还是算了……”   他话没说完,然而就在这时,老兽人已停在了一道半人高的地库门前。   “到了。”他半转过身,理所当然道。   老兽人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躬身开了铁锁,将那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往肩上一甩,顺着梯子一步一步踩了下去。他的头顶就这样果断地消失于地库门口,只余赫尔格和尼禄站在不远处瞪眼张望。   一分钟过去了,老兽人也没有上来看他们,死寂的街区也再无第二个人出现,地库的铁门大敞着,像一道无声的邀请。   “要么,过去看一眼?”赫尔格不确定道。   “呃……”尼禄也有些闹不准,“不过我们一路过来,几乎所有商店都被打杂抢烧了,工厂物流也都停运,之后物资肯定是会一天比一天吃紧的。”   他可没有忘记上一次意外逃出穹顶的那七天,每天饿得眼冒金星,渴得喉咙冒烟,只能望天盼雨的痛苦经历。这次说好了要带上赫伯特一起回家,就一定得活着走到才行。   “这样,我先下去看看……”赫尔格这话一出,尼禄立刻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马上要发火的模样。   “你先别着急训我,我是说,两个人一起下去的话,万一他有同伙在附近埋伏,趁机将门从外面锁上,我俩不就傻眼了吗。”赫尔格道,“那人虽然是个兽人,但毕竟也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单顾着自己逃命,安全脱身我还是做得到的。”   尼禄:“可是……”   “而且这不比上次遇上那小孩儿,那次我承认,是我毫无准备轻敌了。这个老兽人,没意外的话应该是个强重种,而且在边境混迹了这么多年,还稳稳当当地做着街头贩子,应该不好惹,我不会大意的。”赫尔格说。   “你都说了他不好惹,你还要自己下去。”尼禄不赞同道。   “但是你想,他既然这么厉害,况且这又是他的地界,我们两个新来的菜鸟,刚一冒头就被人看出身份了。要收拾我俩,完全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说这么多废话。”赫尔格分析道,“或许他就是看出了我们从上城来,现在要出城去,互有所需,想赚一笔钱呢。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开门的正经商店,以后要买东西,肯定也是从黑市或二道贩子手里,总不能一直这样紧张兮兮的,只会错失机会。”   “算了,我向来说不过你。”尼禄摆了摆手:“之前从棚屋抢到的枪呢?”   赫尔格拍了拍腰后,表示在呢,说:“放心吧,我就看一眼,如果没问题,就叫你下来。一有不对劲,我扭头就跑。”   “好吧。”尼禄同意了。   二人走到地库门口,同时探头朝下看——一排锈迹斑斑的井梯通向两米之下,洞口的边缘隐隐透着一层暖黄色的灯光。尼禄想了想,说:“我们要不要设计一个什么暗号?”   “什么暗号?”赫尔格一头雾水,“干嘛用的。”   尼禄想了想,说:“比如,万一我被挟持了,要骗你出来呢?”   赫尔格忍不住好笑:“难道你被挟持了,我就不出来救你了吗?”   尼禄眨了眨眼:“也是。”   赫尔格拍拍他脑袋安抚道:“行了,我下去看看,你自己注意周围。”   尼禄严肃地点了点头,赫尔格将黑包反背在胸前,顺着井梯爬了下去。他抬头看见尼禄仍旧紧张地俯视着他,打手势让他走开,观察街面去。   赫尔格鞋底刚落到地上,里头就传来老兽人的声音:“怎么这么慢,老头子我都要等睡着了。”   赫尔格侧身贴着墙根,几步走过低矮的甬道,终于看清了里头的模样——这是一个防空洞一般的半弧形空间,面积相当可观,只有一半区域被一盏落地灯勉强照亮了。老兽人坐在一个露着棉花的脏沙发里,双腿悠闲地搭在木凳上,正在给自己冲泡热茶,在他的背后,从地面到天花板堆着满满当当的各类废品和箱子,场面十分壮观。   老兽人招了招手说:“我这不常来客人,你自己找地方坐。 哦对了,你叫你那个智人朋友也下来了,别在外头东张西望的,小心被其他人看见。” 第91章 落脚   此话一出,赫尔格精神为之一振,他震惊的表情一闪而逝却难以掩饰,被老兽人看在眼中,他“咯咯”笑道:“我能看出,别人未必能看出,但我能看出,别人未必也就看不出。”   赫尔格听懂了他的绕口令,忙几步回到井梯边爬上去,叫道:“尼禄。”   尼禄站离地洞门口没几步,见他冒头,立刻贴过来问:“怎么了?”   赫尔格表情实属一言难尽:“没事,你先下来吧。”   尼禄虽面露不解,但也并无怀疑。他点点头,刚爬下梯子,赫尔格便轻声说:“他知道你是智人了。”   尼禄眼睛扩大了一瞬,手立刻放到枪托上,老兽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朝二人招招手:“进来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上。”   赫尔格将头顶的铁门阖上,眼睛慢慢适应了这光线,更加细致地打量了一下地下室内部的一番天地。这里头暗无天日,没有一处天窗,只有一个爬满灰尘的通风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潮腐气味。眼见之处的绝大部分家具风格都千奇百怪,估计全是回收来的,但各类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炉灶、沙发,以及无数捡来的椅子、边柜、小几和电器。   “自己找地方坐,”因为没有牙齿,老兽人说起话来总带着奇特的口音,他懒洋洋地问:“喝茶吗?”   赫尔格摇了摇头,尼禄却说:“给我来一杯吧。”   老兽人伸手从柜子下面掏出一个铜杯,对着灯光看了看,而后抓了一把茶渣撒进去,热水的蒸汽中,他轻描淡写的问:“一区智人?”   尼禄解下围巾和帽子,说:“尼禄·厄尔森。”   “哦,”老兽人只抬眼瞄了一下,说:“我叫塔宾,街上的人都叫我杂货商。”   尼禄接过茶水,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嘴唇凑到杯沿,总归还是喝不下去,只装模作样地吹了两口就放下了。   “你都卖些什么?”尼禄问,“吃的,喝的?还是武器?”   “什么都有,”塔宾说,“东西,消息,还有人。产品丰富、服务到位。”   尼禄微笑了一下,问:“这么说来,关于我们的消息和行踪,你也有可能会卖给别人吗?”   “如果价钱合适的话。”塔宾直言不讳道,“不过,有谁在追你们吗?”   尼禄摇了摇头,老兽人耸肩道:“那又为什么会有人开高价买你的行踪呢。”   赫尔格听了半天两人打机锋,忍不住道:“我能直接问了吗?”   塔宾耸了耸肩。   赫尔格问:“为什么帮我们?”   “帮你?”塔宾似乎觉得可笑至极,只是他一笑起来,那干瘪的嘴巴平添阴森,“你从哪里判断出我在帮你们?”   “‘这里有个智人!’你只要这样喊一嗓子,我们立刻会被和平广场上的所有人团团围住。”赫尔格说,“这种情况之下,你要敲诈我们多少都不过分,为何要费这么多事将我们带离人群,直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揭穿我们。”   “你搞错了,我不是在帮你们,只是在筛选客户。”塔宾冷冷道,“智人也好、兽人也罢,这些标签对我而言根本没有意义。我不是因为你是兽人而帮你,也没必要因为他是智人而恨他,我只是觉得对比起外面那些愣头青,你俩也许更有支付能力。同时,你们的处境也让你们更没有选择的余地,正适合我好好的敲诈一笔。”   他这样说,赫尔格反而放心了不少,他点点头坐下来,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需要一些方便携带的食物,还需要饮用水,还需要防晒防风的衣服帽子,哦对了,还需要呼吸面具,可以过滤空气的那种。最好还能有一些药品,用于外伤包扎的,以及武器和弹药,就配这把枪的子弹……”   “等等等等……”塔宾忙打断他,“你把我这当什么地方。”   “杂货铺啊,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有吗?”赫尔格说,“我这才刚开了个头呢。我们还需要一个本地向导,我看你就不错,你不是说这里你熟吗?正好帮我们指明最佳的出城路线。哦对了,最好还能有辆车什么的。”   塔宾越听表情越是扭曲:“你以为你们是在干什么,是逃命来的还是旅行去的?”   “差不多吧,”赫尔格无所谓道,“至于价格呢,你随便开,反正我们身上没有钱,目前只有点首饰,都是值钱的好东西。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可以找到不错的销路,换个不错的价钱。要是你支持赊账的话,这家伙还有不少电子货币,能网络恢复了之后可以转给你。”   塔宾彻底无语了,赫尔格自顾自拉开黑包,取出一小盒珠宝首饰,递出来说:“你看着挑吧。”   塔宾只晃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别着急年轻人,且不论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几个人识货,放眼下城又有谁会买,你要求的那些东西,不是一日半会儿就能找齐的。首先,交通工具你可以不用想了,向导什么的,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愿意干。至于食物和水,大概没有问题,防风隔热服努努力也能找到,虽然我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对这个智人能有多大用处。”   “只是……”塔宾忽然欲言又止了起来。   赫尔格一扬眉:“怎么?”   “你们打算要在城外呆多久?”塔宾问,“暂时避避风头的话,少带些东西更不容易被盯上。在十区你们尚且如此格格不入,到了贫民窟只会更惹眼。”   “呆多久?”赫尔格眨了眨眼,“我们要去雨林的,我要回家的。”   塔宾闻言明显呆了一下,而后瞳孔放大,从头至尾都淡定非常的他此刻是结结实实地震惊了:“雨林?你说,你要走回到……雨林去?”   “对啊,回家。”赫尔格理所当然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不是在城市内出生的吧,你没想过回家去吗?”   “回……家?”塔宾像是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反反复复地琢磨这几个字,“你要回雨林去?一个人?走着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   赫尔格被问得莫名其妙:“怎么了,而且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俩。”   “他也去?”塔宾许是过于惊讶,尾音都劈开了,他问尼禄:“你一个智人跑到雨林去干什么?”   “见家长。”良久没开口的尼禄语出惊人,“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没见过脑子不好的智人发疯吗?”   “我……你们……”塔宾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了,“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你这样纯血智人,出了穹顶就是死,别说雨林了,连垃圾场都翻不过去。”   “谁说的,以前也不是没出去过,”尼禄说,“这不现在还好好活着呢吗,小题大做。”   塔宾空洞干瘪的嘴巴张张合合,发出某种类似坏掉风箱的“呼呼”声响,赫尔格皱着眉头瞪着他,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塔宾站起来,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背后的灯光,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墙面上,把赫尔格和尼禄二人都笼罩住。   他走到赫尔格面前,低下头,伸出手在赫尔格的盒子里翻找出一个红宝石的挂坠,说:“这个就归我当定金了。”   然后他又拿起一只银色的戒圈说:“这个是住宿费。”   “住宿费?”赫尔格抬眼看他。   “不然你们今夜还有其他的去处?”塔宾反问。   “没有,只是……”赫尔格环顾一圈这个大型垃圾桶内部,并不觉得还有什么其他能住人的地方。   塔宾把两支饰品随手揣进兜里,回身道:“跟上。”   这次赫尔格和尼禄跟上得很果断,随着塔宾前进了几步,他们才发现在这堆到天花板的无数纸箱和电器之间,竟然还有一条刚够一人通过的窄道。塔宾略一错身便钻了进去,赫尔格紧随其后,刚一抬头,新长出来的兽角就碰到了不知什么东西,一个罐子“当啷”地一声砸在他头顶。   “哎哟!”赫尔格下意识抬起手,胳膊又撞翻了一摞书,最顶上的杂志稀里哗啦地山体滑坡,赫尔格手忙脚乱地去接。   塔宾阴沉着脸回过头来,赫尔格讪笑道:“太黑了。”   塔宾叹了口气,说:“别管了,放那吧。”   赫尔格将杂志报纸胡乱拢了拢,腹诽这都是什么年代的古董了还留着,随手找了个空隙一塞。几秒之后,身后的尼禄没留神又踩滑了个什么,一脑门撞在赫尔格背心。赫尔格被顶得猝不及防朝前一趴,条件反射地往两侧一抓,摇摇晃晃的杂物高墙顿时松动,一大堆东西眼看就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所幸塔宾眼明手快地一左一右迅速扶住,才免于三人被活埋于此的下场。   “你们俩够了没!”塔宾忍无可忍。   “太黑了。”尼禄有样学样。   塔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最终于斗篷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小东西丢给赫尔格,说:“别再乱碰了!”   赫尔格拿在手里鼓捣了半天,终于打开开关,一道微弱的射光从这个迷你手电里发出,但照亮脚下的路也算够用了。   这间地下室的另一头,竟然连入了背后大楼的内部,从打扫用的楼梯间走上来,塔宾十分熟练地打开防火门,三人就此步入一间宽阔空荡的大厅。   这里大概曾经是个什么办公楼或营业厅,但业已荒废多年,所有门窗都被封死,地板上蒙着厚绒绒的一层灰。天花板开裂,灯管被一条电线吊着勉强垂着,赫尔格歪头躲过,问:“我们就住这里?看起来也不比楼下好啊。”   “闭嘴。”塔宾说。   “这老头脾气还挺大。”赫尔格回头小声对尼禄嘟囔了一句,尼禄刚想开口,忽然呛了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太过厉害,回音于空旷的大楼内格外响亮,赫尔格连忙给他顺背,又在兜里翻了半天的药,塔宾也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俩,表情已是极度的不耐烦。   “就你这身体,还想去穹顶外面呢。”塔宾冷嘲热讽道,“还是别做梦了,玩够了就回一区吧,混乱结束之后,你们各回各家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赫尔格总算翻出一个呼吸喷雾,打开盖子递给尼禄,塔宾双手抱胸,继续道:“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什么一时的情情爱爱,都不如活着更重要。”   尼禄脸涨得通红,总算停下了咳嗽,他哑着嗓子说:“要是没了情情爱爱就活不下去呢?”   塔宾当即冷笑一声,随后表情又显出一瞬间的空白。   “当然了,也总是有这样想的傻子。”他翻了半个白眼,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又似乎对这事实充满了厌倦。   作者有话说:   尼禄:我有钱。   赫尔格:有但不完全有。 第92章 自私   “那你呢,”赫尔格问,“叫我们各回各家,你自己又怎么不回家去?”   “我?我回什么家。”塔宾轻轻哼了声,“我在这城市里居住的年头,已经比在外面的时间长得多了。我的家不在穹顶之外,就在你脚下。”   赫尔格无话可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层之后,他忽然注意到塔宾上楼的姿势有些不协调,仔细观察下来发现他右腿似乎不太能使力,但之前远远跟在他身后的时候却看不出来。   “你……”赫尔格欲言又止,但塔宾已看出他想问什么。   他转过头来忽然将整张脸凑近,同时张大了嘴。赫尔格猛地往后一仰,但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从未见过人类身上存在如此畸形的部分,整个口腔只剩下萎缩的牙龈,好像一排被烧焦的肉鼠,在此基础之上又安置了几颗银灰色的假牙,歪歪倒倒勉力站立着。   “恶……”赫尔格面目不禁扭曲。   尼禄好奇地伸出头:“怎么了?”   “没什么。”赫尔格试图把他脑袋摁回自己背后,但尼禄已经看见了。   “被智人拔的。”塔宾因他的表情又坏笑起来,“咬断了几个智人的脖子而已,也算值了。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我就不详细炫耀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尼禄额头上,将他脑袋向后一推:“别摆出这幅模样,出城也活不了几天的小子,我还不需要你来同情。”   尼禄不理会塔宾的调侃,迈开步子继续跟着他上楼,可赫尔格心里却轻松不起来——此前一直专注于如何躲过暴徒和动乱,一门心思想要出城,经由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拍脑袋要让尼禄和自己离开,但一个智人到了野外之后该如何生存,他其实一点具体的办法也没有。   “不呼吸过滤之后的空气,他真的会死吗?”赫尔格问。   “那不然呢?”塔宾说,“你以为修建穹顶是为了什么,美观吗?”   赫尔格又转头问尼禄:“那你平时一直吃的那些药,就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当然有了,”尼禄说,“比起几年前,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咳嗽只是老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呵呵,”塔宾低声笑起来,“骗子。”   尼禄阴翳地瞪着他,想叫他闭嘴,但赫尔格已拉住他认真问:“雨林的空气,难道不比这满是工业废气和二氧化碳的城市里好?”   “问题是,他撑得到雨林吗?”塔宾边走边说,“就算活着到了雨林,他能受得了穹顶之外巨大的昼夜温差和极端的天气变化吗?他能受得了那种怎么也祛除不干的湿气和吸血的蚊蜱吗?等到你们带出来的营养剂吃光,你能在雨林里给他配出新的适合智人的药物?”   “我不需要别人配药,我自己就可以。”尼禄说。   “哦?在用木头棚屋搭建的实验室里合成药吗?”塔宾嗤笑道,“嘿,先说好这不管我的事,我只是个残疾的老头子,我知道什么。”   塔宾每一个问题发出,赫尔格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的确,智人即使聪明绝顶,起初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雅人踩在脚下,正是因为体质过于虚弱。就算经过了几代的改善,城市之外得世界对于他们依旧是无法预知的荒漠。   忽然,塔宾脚步一顿,说:“有个东西,倒是可以叫他活久一点。”   赫尔格一惊,忙问:“什么?”   塔宾回过头来,从楼梯顶俯视着他,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咧开嘴笑了:“你啊。把你给他吃,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定能一次进补到位。”   赫尔格心头一震,他忽然想到几年前,正是自家哥哥给尼禄喂了不少血,才叫尼禄活到了救援队来的那一刻。哥哥彼时已经是被实验室抛弃的废弃品,血液仍然有这么大的功效,那么同父同母又正值壮年的自己……   “你才是骗子,”尼禄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别听他瞎说,兽人血肉和几代营养剂相比,哪一个效用更好,我还没有发言权吗。”   赫尔格狐疑地看着他:“是这个道理吧,但不是说营养剂是便宜又能量产,才在城市里流行起来的吗。而且我听说直到现在,一区里仍有很多有钱的贵族还在供养兽人血袋,说是天然的药材要比……”   “才不是,”尼禄快速打断了他,一本正经道:“那是他们迷信没文化,不懂科学。”   “一区智人……没文化,不懂科学吗?”赫尔格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哪儿不对。”   “没有不对,你听我的就对了。”尼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往上一指,“好像到了。”   塔宾朝旁让了让,赫尔格发现他们竟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楼的顶层。这里原先的办公室似乎没有正常迁出,还遗留了相当完整的装修和部分家具,不过也都落满了灰尘。窗外钉着的木板掉落了几块,外头是铁迹斑斑的防护钢窗,透进来丝丝星光。   塔宾推开一间玻璃门,脏兮兮的百叶沙沙摇晃,在墙边摸索了一会儿,竟然点亮了一盏夜灯,说:“你们今晚就住这吧。”   赫尔格和尼禄走上前去,意外地发现这间屋子相较于大楼其他地方甚至称得上整洁。原本的办公桌被推到了墙角,桌上摆着几个怪模怪样的手工铁丝娃娃,以及一个蓝色塑料框的小镜子。桌下堆着一个脸盆、一摞散页的书籍和其他杂物,办公桌正对着的地面上铺着一张防潮垫,上面放着一个薄薄的床垫,床单下露出了棕榈席的边。角落里叠着一床被子,枕头上面盖着遮灰的白布。赫尔格环顾了一圈,问:“这是谁在住的?”   “没有谁住。”塔宾说。   赫尔格正要追问,塔宾已不耐烦地改口道:“现在没有人住了,搬走了,死了,总之就是没人了行了吧?顺便说一下,本旅店不提供早饭,明天7点……是晚上7点再下楼来找我,其他时间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赫尔格正要答应,塔宾又说:“除了这间屋子之外,不要开其他地方的灯,不要收容其他人进来,整栋楼里你们但凡找到能用任何东西都可以随便用,不必问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哇哦,”赫尔格举起双手,阴阳怪气道:“你脾气一直这么坏吗?”   “我还有问题。”尼禄举起单只手。   “好的,那我就下楼了,晚安。”塔宾权当他是空气,转过身去,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塔宾溜得太快,赫尔格无奈地看向尼禄,尼禄对此处的好奇倒是暂时大于了不适应,坐到床垫上试了试说:“还行。”   “豌豆公主明天早上起来要腰痛咯。”赫尔格笑道。   尼禄没听懂:“谁是豌豆公主?”   赫尔格摆了摆手:“没什么。”   “是豌豆做的公主吗?还是吃豌豆的公主。”尼禄还在疑惑。   “别管豌豆了,”赫尔格问,“你饿不饿?想喝水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才咳嗽是不是因为累了。”   尼禄笑起来:“你紧张什么?”   “我怕你死路上,我到时候扛不动你了,得带两颗头回家。”赫尔格没好气道。   尼禄笑了一会儿,静下来,忽然说:“我想看看他。”   赫尔格顿了顿,明白过来。他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拉开背包,将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端正地摆在办公桌上。   赫伯特的笑容亘古不变,依旧安详。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尼禄问。   “我想这个死变态智人,我一定要杀了他。”赫尔格说。   “那后来为什么没动手?”尼禄问。   赫尔格扬眉道:“你要听实话吗?”   “嗯。”尼禄说。   “怎么能让你那么轻易的死,我的绝妙大计是让你先爱上我,爱得不可自拔,然后再背叛你,把你千刀万剐,带回雨林做村口的装饰品。”赫尔格说。   尼禄勾了勾嘴角:“这不是实话。”   赫尔格叹了口气:“好吧,实话是我决定韬光养晦,毕竟立刻杀了你既得不到真相,也带不走我哥的尸体,等于白来一趟。”   尼禄歪了歪头:“这也不是全部的实话。”   赫尔格白了他一眼,只得说:“同时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以我哥被抓走的时间和你这个小鬼的年纪来说,根本对不起来。你不大可能是直接杀害他的凶手,最多只算是一个有变态收集癖的怪小孩。”   尼禄看着他,问:“还有呢?”   “那你告诉我吧,”赫尔格不耐烦道,“你觉得实话是什么?”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再去分辨哪个智人有罪,而哪个智人又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是杀害我家人的凶手。我会制造一个恐怖的灭世武器,杀光全城市,杀光全世界。”尼禄说。   “你好恐怖。”赫尔格瞪着眼。   “谢谢。”尼禄彬彬有礼地说。   “要不是你怎么是道奇的得意学生呢,方法论可谓一脉相传。”赫尔格不无讽刺,“所以你真的会吗?”   “嗯,”尼禄说,“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回家,能活着,能自由,那个人也必须是你,为此牺牲谁、牺牲什么我都不在乎。就算这个故事里未来不再有我,只要你能幸福快乐,我也乐意至极。”   赫尔格皱起眉:“要是全世界都死了,我还幸福快乐个屁。”   尼禄想了想,说:“也对,我演得还是不够像。”   赫尔格愣了:“嗯?”   “事实的真相是,我希望我活着的时候你能始终属于我,在我死了之后你还能永远怀念我,无法忘却也无法释怀。我想做一支在你心头扎根的杂草,怎么拔除仍会无尽复苏生长。因为我的存在,你将时常感到忧郁,因为我,你将难以再爱上别人,因为我,你将很难和其他任何女人男人结婚成家。然后年复一年,你对我的怀念会逐渐变成憎恨和厌烦,但即使那样也没关系,我会因为你的恨而永远活在你心里,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赫尔格无言地凝视着他:“只听过世人标榜无私的爱,倒是没怎么听过谁鼓吹这种极端自私的爱,你这……真的是爱吗?你好恐怖。”   尼禄轻松道:“当然。”   赫尔格麻木地点点头:“不过我也习惯了。”   作者有话说:   赫尔格:这孩子心理有点变态。   尼禄:别夸我了。 第93章 路线   塔宾走后,赫尔格在楼层里探索了一番,找到关闭的水闸,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阀门重新松动。他打开原整层楼公用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后等了一会儿,管道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整栋楼仿佛都跟着咳嗽起来,终于,水龙头吐出了一口铁锈色的怪味水。   过了好半天,终于有顺畅的清水流出,他回去通知尼禄可以洗漱,却发现尼禄已不在那个小房间里。   赫尔格绕了一圈,发现尼禄原来站在电梯等候间里——电梯当然老早已经停运了,只不过这处的窗户并未封得很死,还透着一小片城市的夜空。   这是一个阴云厚重的夜晚,铅灰色的脏棉花盖在头顶,城内只有点点星火,城外更是宛如夜海一般漆黑。   赫尔格走上前去,问:“看什么?”   “随便看看,”尼禄说,“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从里面看天。”   “里面”指的自然是“穹顶的里面”,赫尔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隐隐感觉到尼禄有些变了,说不上变得更加虚无、更加悲观,还是带上了一丝宿命论的坦然,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自毁的倾向。赫尔格不清楚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亦或是他一直以来都隐藏着这样的内核,只是自己了解他的过程足够缓慢。   他回忆初识的尼禄,分明是个控制狂,但凡事件未能朝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就焦躁,若是有人胆敢碰一下自己的所有物更是要发疯。然而现在,尼禄居然要跟着自己去一个完全陌生且完全脱离掌控的世界。   所以是因为我吗?赫尔格不禁得出这个结论。   我对于尼禄而言,不是良性的,我可能真的会害死他。赫尔格忽然之间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他给我带来矛盾和痛苦的同时,我也带给了他同样,但神奇的是,他们对此都毫无抱怨,反而还一个劲地往里冲。   “挺爽的,其实。”尼禄又说,“我小时候无聊的时候,就经常抬头看穹顶,幻想什么时候一个陨石飞过来砸在上面,浓烟滚滚,冒火的石头到处飞,所有人都在抱头逃命。”   赫尔格:“……”   赫尔格想了想,说:“不对吧,穹顶又不是一个实体的玻璃罩子,怎么会碎。”   尼禄轻声笑起来。   “离开城市后,你会最怀念这里的什么?”赫尔格问。   尼禄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我短暂的一生平平无奇。”   “你是在逗我吗?”赫尔格忍不住道,“那我换个问法,有没有一个地方,一个角落,或者是短暂的一刻,忽然给了你一种特别的感觉,让你会一直记得,一直回想起来。”   “比如?”   “比如……”赫尔格轻舒一口气,“好多年前,有一天我从好几里路以外的一个流动集市帮忙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回家途中曾经有这么一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就是被人踩出来的。在路旁边是一条小河,雨季的时候路会被淹掉,旱季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尼禄安静地听着。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的阴天,但我当时莫名的心情很好,具体因为什么我也忘了,总之那时河水流淌的声音非常舒缓,草叶湿漉漉的味道也很清甜。直到走到路的尽头,我看见一抹黄黄的灯光,那时候我姐姐还在家住,她一定是为了晚回家的我点的灯。忽然在那一刻,我心里十分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觉得我很爱这个地方。”   赫尔格停下叙述,空气中安静了有那么几十秒。   “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么一刻,”尼禄说,“我可以分毫不差地回想起来每一帧的每一个画面——灯光的角度,空气中浮尘的重量,声音的频率……视觉、嗅觉、听觉,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得好像是刚发生。”   “哦?”赫尔格好奇道,“是什么时候?”   “是在四月二十三号的那天夜里。”尼禄说。   赫尔格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时间有什么意义。   “拍卖场的舞台上,”尼禄说,“一个巨大的笼子被推上舞台。”   赫尔格霎时间明白了。   “罩住笼子的绒布被揭下来的那一刻,我永生难忘。”   次日下午,赫尔格醒来之时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意味,因为整栋大楼实在没什么自然光线,屋内一整日都灰蒙蒙的。   赫尔格的肚子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他感觉背后热烘烘的,扭头发现尼禄依旧是蜷成一团贴在他身边。柔软的发丝散落在他胳膊上,尼禄蹭了蹭脸,迷迷糊糊地问:“饿了?”   赫尔格应了一声,用手指拨了拨他的头发。   “几点了?”尼禄又问,“我让厨房……”   “啊。”他干巴巴地补了一声,反应过来,坐直身体,醒了。   “我看看还有什么吃的。”赫尔格双脚落到地上,活动了一下身子。他感觉自己体力充沛,连腹部的伤都不那么疼了。赫尔格从黑包里翻出奶粉、麦片和面包,鼓捣了半天发现并没有煤气也烧不了水,最后两人只得坐在床沿把面包干啃了。   “有点发酸,”尼禄评价道,“还有点划嗓子。”   “塔宾让我们七点下楼找他,可是我怎么知道七点是什么时候。”赫尔格说,“不然我们现在就下去,他要是不在更好,偷用他的烧水壶去,再看看他屋里有什么吃的。”   “行。”尼禄拍拍裤子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一个铁丝小人儿看了一会儿,直接放进了兜里。   “你学坏倒是挺快。”赫尔格说。   “他自己说这栋楼里能找到的东西都可以用的,”尼禄说,“而且这桌子一层灰,都多久没人住了,这些东西早没人要了吧。”   赫尔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两人一起下楼。   果然,塔宾还没有回来,地下室漆黑一片,赫尔格举着小手电找了半天,总算打开灯,点上了炉子。   “你别说,他这个小屋虽然乱,还挺温馨的。”赫尔格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往扶手沙发上一坐,用脚勾过来另一张椅子,招呼道:“坐。”   尼禄左右看了看,坐到了赫尔格伸长的腿上。   赫尔格:“……”   “那我们以后也搞这么一个小屋,但最好还是别在地下,你不说雨林很潮湿吗?”尼禄说,“我知道了,我想住树屋,你会盖树屋吗?”   “你可真会想,你怎么不要蘑菇小屋和森林城堡呢?”赫尔格说,“你是小孩儿吗?”   “我不就是小孩儿吗,是你一直这么叫我的,我就是你的小孩儿,哦,你现在也不怎么叫我宝宝了。”尼禄大言不惭。   “你好恶心。”赫尔格不自在地红了脸,“你怎么能把这些话说出口的。”   “有什么关系,又没有什么其他人在。”尼禄说,“我还没嫁到你家呢,你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赫尔格伸手捂他的嘴,尼禄笑着也不躲,水壶开始冒烟,细声细气地吱吱叫着,水蒸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拉成薄薄的一层雾。   两人凑在一块接了个吻。   过了一阵子,头顶传来响动,铁制活板门被拉开,一道活风吹散了地下室的沉闷。塔宾先是丢下来一个巨大的包裹,而后才跟着吭哧吭哧地爬了下来。   他穿过甬道,见赫尔格和尼禄坐在他的沙发上,用着他的茶具,耗着他的电和气,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们就把这当自己家啊,千万别客气,随便坐啊。”   “好说好说。”赫尔格皮笑肉不笑。   塔宾扬手丢过来一个白瓶子,尼禄下意识伸手接住,塔宾说:“里面是什么,你看得出吗?”   尼禄旋开瓶盖,倒了两粒白色胶囊在手心,凑在落地灯下仔细观察,说:“智人营养剂,至少看起来是,实际成分不明。”   塔宾点了点头:“现在营养剂断了来源,估计过段时间等智人回来了,这玩意儿能炒到很高价格。”   “看胶囊的编号应该是B型营养剂,好几年前生产的了,你从哪弄来的?”尼禄问,“而且营养剂有效期也就18个月左右,这东西不知道还有没有效果了。”   赫尔格却道捕捉到另一个重点:“你说等智人回来……你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塔宾将大包放在地上,用脚踹了踹赫尔格小腿说:“起开。”   赫尔格把沙发让回给他,塔宾又说:“据不可靠消息,一区马上要回援了,可能下周,或者下个月。”   他似笑非笑地问尼禄:“怎么,你确定还要出城吗?”   “嗯,”尼禄点了点头,“你都说是不可靠消息了,话说这些是给我们的吗?”   塔宾挥了挥手,二人便凑到包袱旁边蹲下,尼禄又说:“灯能再亮点吗,我看不清。”   “我要不要给你搞个探照灯,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在这?”塔宾没好气道。   “算了算了,”赫尔格说,“这么大年纪跑了一天,脾气不好也正常。”   塔宾白眼一翻,只想把两人打包丢出去。   塔宾自诩货源充沛到不是胡乱吹嘘,短短一天他便搞回来不少好东西——罐头,压缩饼干,净水过滤芯,甚至还有一次性内衣裤。赫尔格举起一本破了皮的二手《圣经》,纳闷道:“我要这个干什么?”   塔宾却嘿嘿笑起来:“人家不要,白送的,我想着万一哪天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还可以拿出来翻翻,找点临死前的慰藉。”   赫尔格随手拿书丢他,本就不牢固的纸业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这头尼禄拿出一个巨大的防毒面罩,套在头上比划了一下,问:“这能有用吗?”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智人。”塔宾摊开手。他把二人喝剩的杯子随手一泼,再用壶里的热水涮了一圈,就算是洗好了,而后又开始泡他那碎茶渣。   “这又是什么?”赫尔格打开一个脏兮兮的铝盒子,原本是装薄荷糖的,现在里面只有一些褐黄色的甲片。   “兽人角。”塔宾说。   赫尔格手一抖,差点没扔飞出去。   “对方是这么说的,”塔宾慢悠悠道,“但我估计最多也就是兽人指甲吧。”   赫尔格皱起五官,怀疑地看着对方:“这不会就是你自己的指甲吧。”   塔宾伸出手指晃了晃:“想得美。”   “不过……我的角你需要吗?价钱合适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给你磨一点下来兑水喝。”塔宾满脸戏谑,不知说的是真是假,“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强重种呢,喝了绝对延年益寿。”   “不用了。”尼禄淡淡道,把防毒面具取下来放在一边。   “啊,我忘了,你们没钱。”塔宾咯咯怪笑起来,“只有一堆无用的宝石首饰,根本卖不掉不说,我今天还差点被人盯上,饶了好大一圈才回来。”   赫尔格懒得理他,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的铺在地上,心里盘算着这些物资大概能支撑多远的路途。塔宾在旁边看得百无聊赖,问:“所以什么时候上路?”   “就这些了?”赫尔格问。   “你还要多少,给你再多东西你能带得下吗。”塔宾说。   赫尔格摸了摸下巴,又问:“武器呢?没有吗?”   “喏。”塔宾将一把黑色刀鞘的匕首仍在赫尔格脚边,“就这个。”   赫尔格出鞘看了看,兴趣不大,问:“子弹呢?”   “哪有这种东西,全被那群闹革命的小年轻收走了。”塔宾说,“行了,差不多了就赶紧滚吧,边境大门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自动关闭了,别再在我面前碍眼。”   “对了,现在边关是什么情况?”尼禄问。   “自卫队在把守,”塔宾说,“兽人小子出面去行行贿应该能过,不过至于你……要如何乔装才能躲过他们的耳目我就不知道了,那群人对于智人肯定不会视而不见的,怕是给多少钱都难。”   “就没有其他的方法吗?”赫尔格蹙眉道,“风险太高了。”   尼禄沉思片刻,说:“我一直在想,当初第一批自卫队的人,是怎么混进城市里来的。”   “不是说三区有道奇接应,各行各业里应外合的。”赫尔格说。   “但那么大一批兽人和暗人想要躲过边检混到城市里,甚至直接突入了上城区,是怎么做到的呢?那个难度可比我现在想要溜出去大多了。”尼禄说,“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要从下城缓慢渗透,肯定是十区最先沦陷,然后再一道一道地蔓延上来,为什么早在一个月前就会在三区犯下案件呢?”   “唔……”赫尔格也沉默下来。   “就好像……是有一个什么传送门一样,把人一夜之间凭空投放到了城市里。”尼禄边想边说:“或者像我们逃出来的方法一样,坐在类似一条隐形的轨道上,外表看起来是空车,其实里面塞满了人。”   “可能吗?”赫尔格说,“在城市没有全面沦陷之前,不论是城市边境,每个区的大门还是交通站,都还是智人控制的啊?而且你之前不也说了,越到上城,监控摄像头越是密集,地面上哪有完全不留痕迹的路线。”   “听你们这么说,怎么真像是从所有人头顶的空中飞过来的。”塔宾也听得一头雾水。   尼禄缓缓摇了摇头,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忽然眼睛一亮:“我懂了,不是从空中飞过来,而是从地下钻过来的。”   塔宾长大了嘴:“啊?”   赫尔格却没有立刻出声,他想了片刻,不太确定道:“你是说……隧道吗?从地下挖洞?”   “不需要挖洞,”尼禄语速飞快道:“水管、下水道、施工管线……你想,城市发展拓建了多少年,人口翻了多少番,下水道就被拓宽重修了多少次。城市下方本就是中空的,这密密麻麻的网络连接到城市里每一条街道,通向每一口下水道井盖, 根本不需要费事重新去挖。”   “啊……”赫尔格和塔宾也恍然大悟,塔宾说:“那你们现在是想再从下水道系统溜出去?那不会撞见其他人吗。”   尼禄却肯定地摇了摇头:“第一批突入城市的自卫队员肯定只是一小部分,在城市没有攻破之前,消息走漏的风险对整个计划极其不利,不会有很多人知道这一条路。再者而言,这批所谓的骨干队员估计如今都集中在上城区,不是下城区这些新鲜被招募进来的杂牌军,更不是自由广场上那种起哄的小孩儿。”   赫尔格对此也表示肯定:“道奇以前要推进任何一步计划,或者动用任何一颗棋子的时候都是神神秘秘的,多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他对突破城市防线的这一步至关重要,按照他的习性,不会有太多人知晓内情的。”   “而现在边境的守卫权落在了自卫队手里,他们也不再需要用地下通路,直接从地面上走就好了。”尼禄点点头。   赫尔格从塔宾一股脑采集回来的一堆物资里翻出两套防水雨衣和橡胶雨鞋,并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这东西可就派上用场了,不愧是你,专业。”   作者有话说:   锁章终于重见天日了,我一个激情大更新,久等了宝子们 第94章 暖粥   “不过……具体要如何操作呢?”赫尔格问,“所以是从任何一个井盖下去都可以吗?”   “当然不是,下水道也分很多种,普通街道的污水管大概并没有多宽,很难说每一段都能容下一个人通过,我们要找到所有水汇集的主干道才行。”尼禄说,“不过城市管道系统错综复杂,到了地下又很难判断方向,估计少不了走很多弯路。”   赫尔格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试探性问:“有没有可能,下水主干道和城市主干道是重合的?”   “不会吧,”尼禄顿了顿,又不确定道:“会吗?”   两人齐齐扭头,塔宾瞪大了眼:“看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消息贩子吗?”赫尔格不满道。   “谁没事儿找下水道的图来看?”塔宾嗤之以鼻。   “如果能调取城市建设规划图纸来看看就好了,可惜现在网络全都切断,不然应该能试试覆盖权限,再不济也可以硬突防火墙。”尼禄叹了口气,“不过……城市档案局应该还有备份。”   “你可别,”塔宾连连摆手,“我可没有什么进入档案所的路子,况且下城区的档案局在第九区的中央图书馆,你们确定想走回头路?”   “啊……”赫尔格也想起来了,他见到的图书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其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只得不无遗憾地摊了摊手。   想了想,塔宾又说:“但是呢,指南针倒是可以帮你搞一个,你们先从路面上靠近边境,选一个主干道附近的维修井盖下去,碰到过于窄小的通道就折返,遇到岔路口就选宽的那一条,就算有不得不拐弯的地方,只要能保持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就可以了,总会绕出去的。”   赫尔格闻言一击掌道:“有道理啊。”   尼禄却不是很欣赏这个计划:“也太耗费时间了吧,我们这总共才多少食物,还没走出城就吃光了可怎么办。”   赫尔格想了想又说:“话说起第九区,我们下来的时候,不是路过了一个排放工厂废水的大水管吗?第十区应该也有这样的地方吧,所有的废水终究是要流向城外的不是吗?肯定有一个特别大的出口。”   塔宾却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呢,工业废水可是重污染,是剧毒!你要是在里面泡上个几十个小时,别说他什么防毒面具也不好使,就是你也扛不住。”   “可现在工厂已经停工好些日子了不是吗,管道难道不应该是空的?”赫尔格说。   “但是管道壁也会残留重金属,如果有什么放射性的物质就糟糕了。”尼禄说。“但你说的对,城市内部的各类生活污水也总会有一个出口的,只需要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就可以了。”   闻言赫尔格却皱起了眉——这么多人口的城市生活污水,得恶心成什么样,尼禄这样的人要泡在这里面才能出去吗?   “难道正常的雨水就没有一条专用的管道吗?”赫尔格问。   尼禄想了想,点点头说:“有的,城市排水是雨污分流,但雨水一般来说要进行最大限度的采集、循环、净化和再利用,处理达标之后再回流进自来水系统,输送到各处。虽然穹顶内实在不太爱下雨,这些水资源也只能算是一点调剂。”   “啧,闹了半天是一个闭环。”   屋内三人沉默了片刻,塔宾慢悠悠道:“我觉得你们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为什么非得走现在还在使用的路线呢。”   赫尔格看他:“什么意思?”   “十区虽然对于穹顶内部的世界而言是一个相对而言新建设的区域,但有城市发展和人类居住的历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肯定早有无数的旧有管道系统铺在脚下。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搞不好还有什么以前的地铁线路什么。”   尼禄思索片刻:“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有点在错误的地方较真了。与其费尽心思去考虑什么线路最合适,明明已经有人帮我们试验过了一条成功的道路,还成功突入进来了不是吗。”   赫尔格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   “虽然搞不到城市规划管理建设图,但在城市被自卫队攻陷前后,街上的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大量兽人,又有什么地方有不寻常的动静,我们只要顺着出口折返回去,坐享其成就好了。”尼禄转向塔宾:“而打听这种情报,对于你这个消息贩子应该不算困难吧?”   塔宾听罢愣了半刻,而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来活了来活了。”赫尔格喜滋滋地掏出首饰盒,打开来递到塔宾面前,“来吧再选一个当报酬,喜欢哪个挑哪个。”   “走开走开。”塔宾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说起来,道奇那老家伙还欠我的呢,”赫尔格愤愤不平,“原本当时谈的交易是事成之后,他要负责送我和我哥平安出去来着,也不知道这死老头现在躲在哪里看戏。”   “所以你们说的这个道奇到底是谁?”塔宾问。   “一个化名X的人,和自卫队一伙的。”赫尔格说。   塔宾闻言却一惊:“你们认识X?”   “怎么了,”赫尔格纳闷道,“他很有名吗?”   “算是吧,之前他有派过一个跟班来和我接触,可惜我对什么兽人种族复兴大业实在不感兴趣,拒绝了几次之后就没来过了。”塔宾说。   “原来如此。”   塔宾再次摆了摆手,满脸厌烦似乎已经是他的默认表情:“行了,你们这活,说实话有点麻烦,容我想想。”   “好吧,你先考虑着。”赫尔格搓了搓手,问:“所以咱们晚上吃什么?”   “吃什……”塔宾惊疑不定:“你看我干什么?”   赫尔格立刻摆出浮夸的不可置信表情:“你们酒店不管早中饭也就算了,晚饭也不管的?”   “服了。”塔宾回过身去,在置物箱里一通扒拉,看也不看地抬手一丢。赫尔格眼明手快地接住,发现是一小袋棕黄色的糙米,看了看保质日期已过期半年。   “就这?”赫尔格说,“就这么干吃啊?”   “那你还想要什么,自己弄去,别来烦我。”塔宾转身就想溜。   “可是楼上没有煤气,也没有锅子。”赫尔格追着叫。   塔宾抓狂道:“我家让给你了!你想用什么用什么!”   赫尔格打着灯在塔宾成堆的破烂里翻箱倒柜,找出一袋风干的菌菇和半盒鸡汤浓汤宝,他将菌子浸入水中泡发,而后随糙米一起炖煮,不久之后,浓郁的鲜香味便随水蒸气一起弥漫在这小小的地下室里,替代了原本那不见天日的霉味。   赫尔格在窄小逼仄的灶台边忙碌,尼禄好奇地跟在身后左看右看,好几次被赫尔格后退时不小心踩到,赫尔格支着胳膊肘让他躲开,尼禄只象征性地向旁边蹭了半步,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我会得可多了,你以前把我当废物养,当然不知道。”赫尔格说,“你过去,收拾桌子。”   尼禄迷茫地原地转了一圈,不知道哪个是“桌子”,也不懂要怎么“收拾”。他猫着腰在附近搜索,终于找到一个被乱七八糟的杂物给覆盖住的木头箱子。尼禄想了想,拾起旁边的塑料筐,一挥胳膊,将箱子表面的所有物件给一股脑地赶了进去,乒乒乓乓的声音吸引来了塔宾,他怒吼道:“拆家呢你们!”   “我要收拾桌子,”尼禄理所当然道,“给我个布,我要擦灰。”   塔宾沉着脸,鼻子又动了动——食物的香味化解了他原本的不屑一顾。塔宾劈手丢了一个灰色的抹布在木箱上,尼禄用两根手指捡起来打量了片刻,苦着脸去洗了。   他不死心地将木箱擦了三遍,但还是有一股怪味儿,只得在表面又铺了一层报纸。   这头赫尔格又吩咐道:“摆碗,拿勺子,吃饭。”   “叫你呢。”塔宾好整以暇地已在桌边坐下了。   尼禄好不容易凑齐两个豁口的小碗和一个盘子,三只一次性的塑料勺,赫尔格继续指挥:“去拿本杂志来垫在底下。”   尼禄随手捡起一本,塔宾说:“换一本。”   尼禄不高兴地嘟囔:“有什么区别,都是破烂,难不成你还要看不成?”   塔宾眉毛一竖,尼禄迅速抽了一本其他的放在箱子上,这时赫尔格正巧端着热气腾腾的锅过来了。   两颗脑袋凑在白雾间低头看——金黄的汤汁裹满了每一粒米,还带着一些菌菇的鲜味,浓粥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看起来无比美味。赫尔格一人分了一碗,尼禄立刻捧在手里喝了一口,脸顿时皱成一团,伸出半截舌头口齿不清道:“好……好烫!”   赫尔格瞥了他一眼,无语得很:“多大个人了……”   “但是好好吃!”尼禄大着舌头说。   “你吃到嘴里了吗你就说好吃……诶诶别着急,哎哟我说你是不是傻……”   塔宾舀起一勺粥,慢条斯理地吹着气,说:“智人和兽人的组合我见得多了,可能是什么基因里的诅咒吧,这两个种族的人总会相互吸引,大概是自己缺什么就特别渴望什么。”   “但智人都是假清高,从不肯承认自己为低贱的兽着迷,而兽人又都是倔骨头,不愿相信自己对奴役剥削自己种族的人有好感。”他将粥送进嘴里——糙米已经炖得软烂,又香又糯,根本不需要咀嚼,“不过就算看了这么多对儿,你俩这关系也算真够怪的。”   “所以呢?”尼禄漫不经心道,“是不是特别想帮助我们?”   塔宾哼笑了一声,说:“确实有点好奇你们会迎来怎么样与众不同的结局。” 第95章 水脉   塔宾从外面回来,依旧是浑身都笼在万年不变的巨大斗篷里,他从兜帽下抬眼一看,见两个外人正惬意地呆在自己屋里,并懒洋洋地躺在他的沙发上。赫尔格双腿交叠搁在那个木头箱子上,而尼禄的腿则搭在赫尔格大腿上,两人一人一头靠着垫子,一个在剪指甲,一个在看不知从哪找出来的书。   “喂,我说你们俩别太舒坦了。”塔宾不满道。   “啊……”赫尔格随口应了一声,连头也没抬。   “你回来了,”尼禄倒是从书里抬起眼,却是阖上书给他看封面,问:“这本的下册在哪?我找不到。”   “我怎么知道!”塔宾怒道,“我这又不是图书馆!”   “那倒是,”尼禄说,“这里光线好暗,看得我眼睛好痛。”   “你还抱怨上了。”塔宾随便抓起个东西丢他,被赫尔格看也没看挥手挡掉了。   情报的获取并不如想象中容易,饶是塔宾也花了两天时间才打探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期间赫尔格和尼禄大门不出,一方面是怕露面后引来什么没必要的目光,更重要的是过去的这一个月来,两人也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块了。   第一天,尼禄先是把撒娇精的风采发挥了个足够,搂着他一直黏黏糊糊的,专捡好听的说,左耳换了贴右耳,哥哥哥哥叫个不停。赫尔格臊得赶紧把自家大哥塞进包里收起来,生怕他听见似的。   然而做爱之后二人发现楼里没有热水,洗澡很不方便。尤其尼禄头发长,干得又慢,大楼内常年不见日晒,尼禄裹着被子还冷得直哆嗦,只得放弃了。   于是赫尔格又开始鼓捣着每顿做些好吃的,两天过去,他们把塔宾家本就贫瘠的库存吃了个七七八八。塔宾想发火,又舍不得他那一份热饭,脸色变来变去,始终非常复杂。   “好了别懒了,”塔宾踹了踹赫尔格膝弯,“脚拿开。”   赫尔格拍了拍尼禄的腿,两人慢吞吞地坐直,塔宾从怀里掏出一叠脆生生的纸,于纸箱上铺开来。   “这是……”尼禄定睛一看,来了精神,“十区地图?”   “嗯,不过这地图有些年头了,不算很准确,但大差不差吧。”塔宾说。   “不碍事。”尼禄把落地灯拉到地图正上方,三人凑到一处,齐齐俯视着这份微微泛黄的地图。塔宾指着地图东北的一处说:“我们在这。”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且满是老茧,又沿着地图边缘画了一道弧线:“这是穹顶的界限。”   “这是自由广场,这是净水厂,九区到十区的地势是这样从高到底走的。”塔宾说,“这里有一道边检大门,这是通向九区的闸口。”   两人认真听着,塔宾又指着地图上一块正圆形的阴影说:“这个是一座废弃矿山,这一片是露天采场,矿越挖越深,坍塌了好几次,十年前左右封起来了。”   “而这里。”他重重敲在矿坑边缘的一处,“原本是一个洗矿厂,因为矿山封闭之后也废止了,但前阵子忽然又出现了不少人进进出出的活动迹象,还采买了不少食物,时间大约就是两个多月前。”   “两个多月?”尼禄默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   “首先这是一片无人区,选择这里从突入城市的第一个据点无可厚非。”塔宾继续道,“其次这里占地面积广大,监控点少,而且频频因为裸露在外的矿渣辐射影响信号,要藏下多少人都不费力。”   “而且洗矿需要大量的水,”尼禄说,“水源从哪来?”   塔宾笑着颔首:“从这。”峣偠   “亚斯河?”尼禄一愣:“但还差着点距离啊,而且亚斯河海拔挺低不是吗。”   塔宾摇了摇头:“你年纪小可能不记得,但早年城市水源紧缺的时候,想要启动一个大型引水工程,还做了几个试点,闹得沸沸扬扬。但又因为城市周边尤其是下游的水质状况已经很糟糕,要处理到生活用水的级别,根本入不敷出。还有传言说水利工程会造成地震,最后给废止了。”   “所以这里是曾经的一个试点?”尼禄问,“然后水是怎么逆流而上的?”   “这个超级泵抽上来的,”塔宾点了点地图,“这是人工挖的亚斯河支流,截断了上流水源。这是超级泵,连着洗矿厂,污水从东侧排出汇入工业废水,又流入亚斯河下游。”   “换言之,”塔宾从一旁的塑料框里捡起一支笔甩了甩,在地图上画下重重的一条线,“这条水脉,或者说运气好的话,你们能找到和水脉平行的检修通道,就是你们的出城路线。”   赫尔格听得一愣一愣的,还在消化这么多信息,尼禄忽又好奇起地图上紧挨着的一处标志:“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用纯黑色标注的。   “你不知道?这口湖在下城还挺有名,因为真是很漂亮,是那种水晶一般的莹蓝色。”塔宾说,“然而剧毒,杀死了不少不信邪跑去游览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封起来了。”   “行吧。”尼禄收回手。   “还有,我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一件事,”塔宾拉过一个凳子坐下了,“今天城里忽然多了很多兽人。”   “啊?原本不也有。”赫尔格说。   “有,但是没有那么多,你没发现在接上狂欢的大部分是暗人和雅人,毕竟兽人现在很容易和自卫队挂上钩,普通人对他们……对我们还是抱畏惧态度的。”塔宾说,“但今天城里的兽人几乎全部出动,我判断有两种可能。”   “难不成他们终于可以不用躲藏,是准备一举全面拿下城市了。”赫尔格持怀疑态度。   塔宾却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嘴上说的。”   “嘴上说?”赫尔格纳闷道。   ”对,今天兽人全部上街,在各处动员暗人和普通雅人也加入自卫队,说什么要让他们站在历史正确的一方,不要做族类的罪人什么,总之都是老一套。”塔宾说,“但就奇怪了,他们为什么忽然要这么激进地招兵买马?会不会是马上要面临什么时间紧迫的巨大挑战,比如智人要回来了?”   赫尔格歪着脑袋:“是这样吗?我以为智人不要这城市了呢。”   “对,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另外一点,你们不觉得自卫队突入城市,杀了几个人之后,智人就全跑了,这件事很蹊跷吗?”塔宾说,“就算是和暗人联合之后,自卫队势力还算能看,但一切也未免太容易了,简直就像是拱手奉上的一样。”   “那不然呢?”赫尔格想不明白,“智人首先肯定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一遭突袭,很明显是城市内出了叛徒,混乱之中要肃清队伍本就不容易。加之智人本身体质也不适合那种硬碰硬的战斗,不如先行撤退,等到准备万全再回首反扑。”   塔宾看起来还是没有被说服。   “不止暗人和兽人,城里还有智人在帮他们,那个X就是个智人。”赫尔格说。   “啊?!”塔宾惊了。   赫尔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也许吧,”塔宾瘪了瘪嘴,“我总觉得智人在憋着什么坏,就像是……就像是老早想减轻点城市的人口压力,但又不愿自己做这个恶人,正巧有兽人和暗人出来背锅,所以乐得轻松。”   “不会吧。”赫尔格瞬间浑身毛骨悚然,“这也太黑了。”   “喂,黑心智人,你说句话啊。”赫尔格戳了戳尼禄胳膊,“你什么意见?”   尼禄无奈地举起双手:“我是良民啊大人,我只是个科研员,根本接触不到你们说的那些政治诡计。”   “真的吗?”赫尔格怀疑地看着他。   “也有可能有人告诉过我,我没注意听。尼禄耸了耸肩,这种东西我不感兴趣,但凡有人讨论,我耳朵和脑子自动就关起来了。”尼禄真诚地说。   赫尔格咬牙切齿地用指关节敲他脑袋。   “总之,现在兽人们都在街面上游荡,虽然你也有被抓壮丁的风险,但是他们的大本营人力空虚是必然的。”塔宾清了清嗓子,“如果你们要顺着矿道下面的水脉逃走,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准备出发!   最后一个副本了——原本预计18w完结了,怎么一转眼27w了啊啊啊啊 第96章 矿山   赫尔格将所有物资打包分装,塞了满满两个包,他掂来掂去,把所有重的东西都放到了自己包里,又临时做了一条工具腰带,把使用的器具全都绑在了腰上。塔宾在一旁看着,说:“你黑包里鼓鼓囊囊塞着什么呢,这时候就别带没用的东西了。”   “你懂什么,”赫尔格说,也没给他解释,“我看你就是迫不及待想赶我们走。”   尼禄还在研究那份地图,赫尔格递给他那个小一号的包,说:“这是你负责的行李。”   “嗯。”尼禄心不在焉地接过,抱在胸前。   “怎么了?”赫尔格凑过去问,“有什么问题。”   “说不上来,只觉得前路未知,有点心里没底。”尼禄说。   赫尔格理解地点点头,说:“没事,我们一起呢。”   “喏,这是指南仪,那个小手电也送你们了,还有这个是冷光棒,一共只有五个,省着点用。”塔宾低头看见尼禄手里捏着一个铁丝小人,在无意识地转来转去,哼笑道:“你还挺客气。”   尼禄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在说自己,举起铁丝小人问:“这是你做的吗?”   塔宾表情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不是,你拿去吧。”   塔宾看似还有话说,满脸纠结,嘴巴徒劳地张张合合。他这张脸如今已完全不显怪异凶恶,反而透着一丝亲切。   赫尔格往后躲了躲:“你要是打不出喷嚏就盯着灯看。”   “闭嘴。”塔宾没好气道,而后他清了清嗓子,说:“要是看着情况不对也不要硬闯,出城也不急于一时,实在不行就先回头……你们俩这表情是要干嘛?”   尼禄和赫尔格齐齐看着他,赫尔格感动道:“妈妈……”   塔宾深吸了一口气,怒吼道:“滚!”   “你呢?”尼禄问,“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塔宾笑了笑——他的笑中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坦然:“不了,我说了,我的家在这里。”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这里只是一个地下室,也没有其他人和你一起住了,还守着这里,你是在等谁吗?”尼禄问。   “等谁?我没有等谁。”塔宾看着有些恍惚,“我年纪大了,怕折腾,又念旧,就算是对这个满是破烂的地下室也舍不得。”   “好吧,”尼禄也没有多勉强他,“有缘的话希望能在阳光下再见。”   “再也不见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塔宾说。   夜色刚蒙蒙笼在城市上空,人类的所有秘密都在这夜色中缓缓下沉,风声呼啸,鸡零狗碎散了一地。   其貌不扬的废弃大楼脚边,一扇地门从里被掀开,两个漆黑的身影无声地钻了出来。   这里离矿山还有个近十公里距离,即使按照塔宾指示的近路,抵达时大约也要夜里十一点左右。临行前,两人在塔宾家里吃饱喝足,终于清空了地下室最后一点粮食的库存。赫尔格本还有点不好意思,塔宾却挥挥手表现出烦得要死:“还操心我呢,就凭你俩,能不能活到下周都难说。”把两人轰走了。   即使选择了较为僻静的路线,一路上也正如塔宾所说,出现了不少兽人活动的身影。但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神色紧张,并未太注意他俩。中途三次短暂地休息之后,两人终于顺利抵达了矿山附近。   巨大的露天矿场像是地表张开的怪兽巨口,呈漏斗状下沉,内有整齐的阶梯纹理,最中心处深不可测,好像是把这个城市倒置过来了。矿坑最外沿的平台上搭建着几座厂房,其中一座小楼的一二楼亮着灯,窗边透光处隐隐看得见人在走动。   “不是说人都出去了吗。”赫尔格皱着眉观察,“怎么大本营还有人留守。”   “是那个吧。”尼禄说。   顺着尼禄指去的方向,赫尔格一眼便锁定了矿坑最外沿的一栋楼——白色的四方形建筑静静伫立,四角喷涂着荧光材质的黄漆,底端连着一根粗大的蓝色管道,管道的另一端隐于漆黑的地平线,隔着一层穹顶看不清晰。   “嗯,洗矿厂,应该没错。”赫尔格说。   两人于暗处观察了一会儿,也不见小楼有人进出,便大着胆子溜到洗矿车间的正门。铁门的不锈钢门环上挂着一把环状的金属锁,锁孔出渗出一层铁锈,但被磨损出一丝光洁的印记,明显近期有人打开过。赫尔格使劲掰了掰,把锁舌给撅弯了也没能破坏掉。   “这玩儿还挺结实,”赫尔格说,“难不成要回去偷钥匙。”   “都被你掰成这样,有钥匙也打不开了。”尼禄说,“那个窗户,能爬上去吗?”   赫尔格抬头一看,在三楼高度左右的地方有一扇小窗,也是整栋楼唯一的窗户,如同一只黑漆漆的单眼。离窗户不远处有一条自上而下的塑料管,应当是用于排放房顶雨水的,每隔一米只用一根Ω型塑料条固定着。赫尔格测试性地拉拽了一下这塑料管,中空的管道摇摇晃晃,显出不太稳固的样子。他试着单脚踩在一个固定点上,向上一蹬,塑料条立刻被压弯了一点,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小心点,你包太沉。”尼禄说。   “嗯。”   赫尔格手脚并用,非常灵巧,很快爬到了小窗边。他一手攀着塑料管,一手拢在眼前贴近玻璃朝内看,确认楼里没人后,低下头对尼禄挥手。   尼禄好奇地凑近了点,仰着头问:“怎么?”   “不是让你过来,”赫尔格用气音喊,“让你躲开点。”   “哦哦。”尼禄朝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角。赫尔格曲起胳膊将窗户砸碎,这动静并不大,于静溢的夜晚和空旷的矿山中却异常突兀,赫尔格没敢多停留,一闪身翻了进去。   窗内的屋子大概是个控制室,各式各样的面板、电箱和机械按钮布满了所有空间,但目前都是未启用状态。控制盘上落了一层灰,散落着新鲜的玻璃渣。他正想下楼去给尼禄开门,忽然想到——既然是物理锁的话,他从里面不也一样打不开?   赫尔格一下觉得脑子有点晕,从窗口探出身子问:“所以你要怎么进来。”   不料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尼禄竟然也在有样学样的爬管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尼禄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你……你你……小心点,”赫尔格语无伦次道,“你稍等下,我找个绳子,你捆腰上。”   “哦。”尼禄刚爬了两步,抱着管子老实不动了。   赫尔格在黑包里翻了两下,忽然眼尖看见控制室大门背后有个消火栓箱,连忙打开从中取出水带卷盘,抖落出来十米左右的长度,抱着卷带栓头朝窗边去。   然而他刚准备好,尼禄已从窗口冒出头来,赫尔格再次吓了一跳:“你怎么上来了。”   “我厉害吗?”尼禄平静地说。   尼禄虽是顺杆爬了上来,但面对满是尖锐玻璃残片的破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使力,他松开一只手朝赫尔格伸过来,赫尔格几乎是本能地立刻丢了消防水带,一把上前拉住他胳膊,将他整个人搂了进来。   “嘿嘿。”尼禄贴在他耳边偷笑。   赫尔格气不打一处来,推开尼禄瞪着他,尼禄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一副很是骄傲的样子。   “你还挺高兴?下次……你要是下次再敢……”   赫尔格教训的话还没说清楚,尼禄已被他身后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直接越过他走了过去。   “喂,我还没批评完你。”赫尔格要伸手揪他脸,尼禄却道:“手电,看这里。”   赫尔格咬着牙叹了口气,亮起塔宾丢给他们的小手电照亮消防栓箱的背板,发现上面赫然画着一张详细的大楼消防通道路线图。   “我看看……所以我们这里是控制机房,出门直走是中央机房,”尼禄的手指顺着消防图比划起来,赫尔格也只能暂时咽下一口气。   “啊,这里有立面图。那么竖着的这个是抽水涡轮,底下横着的这一条是水管,所以我们要顺着涡轮的扇叶之间下去。”尼禄很快弄懂了水泵的构造,“看图示扇叶是双层的,靠近地底那一层为螺旋状,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不过两个涡轮高低落差有大约……”他用手掌做比例尺试了试:“五米左右,不知道在不抽水的情况下,管道里有没有留一层储水,不然摔下去可不得了。”   赫尔格静静听着。   “最好是能找到检修口,然后进入水道,赫尔格,你在听吗?”尼禄看着他。   “我在听,”赫尔格蹙眉凝神,“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声音。”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尼禄也听见了,沉寂黑夜中隐隐响起一阵嗡鸣,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来自头顶还是来自脚下。   “这边!”一道陌生的人声宛如平地惊雷,炸得赫尔格浑身毛竖起来。   伴随这陌生嗓音的,还有从门缝下射入的一道光,两人同时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盯着控制室的大门。   有人来了?!   赫尔格迅速环顾四周,这控制室根本没什么能躲的地方,他果断打开一个杂货柜将尼禄塞了进去,自己守在门口。   尼禄打开储物柜探头探脑,被赫尔格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手伸到腰后摸出手枪,细细判断门外是多少个人的脚步声,子弹要怎么用才能够。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赫尔格精神紧绷到极致,只待对方开门。   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响起:“现在几点?”   “11点40,比预计到达时间早一点。”另一个人说。   “那谁来开门?”   从声音判断,这群人竟是从中央机房的方向来的。   赫尔格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塔宾说今日自卫队在城里加紧招兵买马,游说暗人和雅人加入组织,那么作为自卫队主力军的兽人族自然也不能放过。他们这大概是碰到刚送城外进来的兽人自卫队员了!   这也太倒霉了,赫尔格紧张之中不忘翻了个白眼,听脚步声至少有七八个人,硬碰硬没有任何机会,只期待对方不要发现他们,顺顺当当地出去。   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锁头被他破坏了,开门的人一旦抵达,就会发现有其他人先一步到了这里!   “还开什么门,”第三个陌生的声音说,“直接一枪把门轰烂得了,反正我们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吧。”   很好,非常好,赫尔格在心中拼命赞同,我支持你暴力破坏门锁,然后头也别回地离开。   “等等,什么声音?”   “什么?啊,什么声音嗡嗡的。”   赫尔格竖起耳朵,那种嗡鸣再次响起了,混在风声之中——难道这动静不是这群人发出的?   下一刻,几道细微的声响划过耳畔,好像烟花绽开前升空时拖拽的尾巴。   窗外的黑暗忽然透出一层血红的光,赫尔格来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天摇地动,整栋洗矿厂大楼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一股热浪从破掉的窗口扑了进来,赫尔格下意识回身用胳膊遮住了脸,他额前耳侧的银发被风浪带起,大楼又是一阵震颤,走廊上也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炸了!”   “他妈的快走,什么地方遇袭了?”   “智人回来了?!”   赫尔格把挣扎着打开储物柜门的尼禄一把推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头顶正巧砸落下一整块墙皮,掉在柜子顶上,碎了赫尔格一身。   两人对视了一眼,俱是茫然又震惊,赫尔格掠到窗口朝外一望,不远的一处地方正冒着滚滚浓烟,接连又是几声爆炸,十区一时间火光冲天。   “那是边境口。”尼禄说,他不知何时已来到赫尔格身边,“然后旁边的配电站跟着也炸了。”   赫尔格听见人声叫嚷,低头一看,发现方才隔壁厂房里驻守的自卫队也全跑了出来站到广场上。   “他们在说什么?”尼禄问。   “听不清,太吵了,他们抬头在指什么……”   下一刻,赫尔格也看见了,穹顶上空掠过了三架高速机,宛如夜空中的幽灵。   “那是……”赫尔格半张着嘴。   “嗯。”尼禄沉声说。   “智人疯了?把城市全炸了他们自己住什么?”赫尔格不可置信道。   “不是城市要把全炸了,而是把聚集自卫队和叛军的地方先暴力解决,削减有生力量,再逐步击破。比如第十区本来就没住什么智人,边境现在又是铁定被自卫队控制的,再比如……”   三家高速机自远方画了个弧度,机头调转,朝着他们飞速接近。   尼禄瞬间睁大眼,“他们也一定知道自卫队是怎么进城的了,下一个炸的就是我们这里!” 第97章 空袭   高速机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掠到眼前,此刻要逃出大楼已来不及,赫尔格一把拽过尼禄,到房间拐角处的控制台桌下蹲好,护住他的头顶说:“捂住耳朵!”   尼禄连忙闭上嘴,手掌紧紧盖在耳朵上,赫尔格将黑包搂在胸前,面向墙角背对着外面。下一刻,巨大的爆炸声便裹挟着热浪铺天盖地地袭来。墙壁地板剧烈震颤,天花板摇摇欲坠,尼禄刚才躲藏过的杂货柜失去平衡斜倒下来,重重砸在二人头顶的控制台上,柜门猛地弹开,将二人挤在小小的三角形空间里。   “妈的。”赫尔格骂道,他的胳膊被飞溅的墙皮碎渣划破了几道细小的伤口,耳鸣啸叫,满口鼻都是灰尘。   “咳咳咳!”他低头问尼禄:“你还好吗?”   “嗯。”尼禄一阵头晕眼花,他被塞在赫尔格怀里,没有什么大碍,一抬头却忽然惊慌道:“你流血了。”   赫尔格抬手一摸,他耳朵里流出一道细细的血迹,大概是爆炸的巨大声浪所致。他随手抹掉说:“不要紧,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赫尔格使力推开杂货柜,两人从桌下钻出,探到窗口一看,发现矿坑外蓦然多出了一个浓烟滚滚、尘土飞扬的大坑,隔壁厂房靠近外侧的一面楼直接被轰掉了一半,钢筋水泥支棱在外,扬尘之中,能看见刚才还在平地上张望的几个兽人——一个被水泥块拦腰砸中,一个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一个小腹被钢筋刺穿,正在痛苦地大叫,还有的人不见踪影,恐怕都埋在了废墟之下。   赫尔格和尼禄借力爬上来的那根雨水管道也被爆炸波及,下半截的固定栓全部松脱,整个管道好像一根无骨的蛇蜕挂在大楼外壁摇摇晃晃。这时,控制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陌生兽人和他俩面面相觑——双方都毫无准备、毫无预料,空气短暂地静止了半秒。   尼禄的围巾因方才慌忙间躲避轰炸而脱落,苍白的肌肤一览无遗,小麦色的金发也钻了几缕出来,智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下一刻,双方同时动作!   陌生兽人手刚摸到腰间,赫尔格已然率先开枪—— 不过他瞄准的不是人,而是人头上方的应急灯出口,电线灯箱在陌生兽人头顶炸成碎片,他视野受阻,下一刻赫尔格已掠到眼前,一脚蹬在他腹部,陌生兽人被重重踢飞出去,后脑勺撞在墙上,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跑!”   尼禄反应也极快,立刻从屋内跑出来,两人顺着走廊一路狂奔。赫尔格三步化作两步跳下楼梯,随即猛地刹住脚步——楼下几名兽人正在试图从内部破坏大门锁,其中一个闻声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停下动作,吃惊道:“什么人!”   其余数人闻言也齐刷刷地望了上来。   “等等!”赫尔格叫道,“先别动手!”   “有智人?!”一干人等大惊失色。   “你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会和智人在一起?”   “我们和外面的事无关!”赫尔格吼道,“你们稍冷静点!”   “为什么会有智人在这里?”一个兽人质问道,“肯定是奸细!不然智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眼瞅着态势一触即发,这种情况下也根本无法交流,赫尔格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将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中,做好要硬碰硬的准备。   但就在此刻,第三轮轰炸袭来了!   这一次的爆炸点距离他们尤为近,蛮横的热浪直接将洗矿厂的铁门压缩得扭曲变形,大门合页松脱,而后整个被掀飞了。距离大门最近的几个兽人被铁门砸中,乱七八糟扑倒一地。   尼禄和赫尔格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栏杆后,面前正好有一根巨大的承重立柱,躲过了爆炸的直接的冲击,但周遭的空气依旧火辣辣的燎着二人暴露在外的肌肤。硝烟散去,大楼门前的地面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矿坑内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大概是原本就脆弱的矿道再一次坍塌了。   “没其他办法了,”尼禄哑着嗓子说,“我们按照原计划,从水道离开这里。”   “什么!”赫尔格惊道,“现在这状况,地下搞不好全塌了!”   “地面上也活不了,只能等着被炸死!”尼禄说,“厂房都是按照8级抗震的标准来修的,如果没有直接遭遇轰炸,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水道只有在厂房这一部分在地上,其他都埋在地下,相对而言目前是最安全的。”   赫尔格拿不定主意,尼禄焦急道:“快走,实在不行躲过这一轮轰炸再上来。”   “好吧。”赫尔格说。   两人达成一致,扭头便往走廊的反方向跑。他们快速来到中央机房室,尼禄正要往前跑,却被赫尔格一把揪住衣领:“小心!”   赫尔格亮起手电筒,尼禄才发现自己已经赫然处在悬崖边缘,再向前一步就要跌入巨大的涡轮机的深渊之中。微弱的光线下,抽水泵看起来毫发无伤,赫尔格绕着跑了半圈,总算找到涡轮轴内侧的垂直检修井梯,他朝下望了望——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过来这里,”赫尔格说,“小心脚下。”   “下面什么情况?我先下。”尼禄问。   “我先来,太黑了你看不清楚。”赫尔格说,“是个垂直的井梯,嵌在墙上的,看不见具体有多深。你在我上面,慢慢的,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尼禄说。   赫尔格把包重新背到后方,倒退着趴下检修口。他双臂发力抓着井梯,这时候才隐隐感觉到肩胛骨隐隐作痛,猜想或许是之前被残片误伤所致。但此刻,他没有闲工夫去管这种无足挂齿的小伤,赫尔格抬头看着尼禄——尼禄站在洞口,望着门口的方向沉默。   “尼禄?”赫尔格小声叫他,“你干什么呢?还不快下来……”   他还没说完,尼禄忽然在身后小幅度比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出声,赫尔格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是你告诉智人我们从这里进城的吧。”他听见先前在门外响起过得嗓音说,“就是你,害死了我们这么多人!” 第98章 突变   “我就算这么说了,你也不一定会信,但我们和外面的智人的确没有半点关系。”尼禄举起双手,给对方看自己并没有武器,“现在全城网络都是瘫痪的,城里和城外根本无法交流。”   “胡说八道!智人都是满口谎言,”那兽人冷笑道,“你们智人鬼把戏那么多,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尼禄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不重要也不起眼的小人物,城市被攻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逃跑,现在只是想要出城避难去。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尼禄指着头顶,“具体我不清楚,但我只是无路可走之下误打误撞,想到曾经有过这么一条水路,或许可以借此逃出城去而已。”   “呵呵,”兽人拉开手枪的保险栓,“全听你编,怎么就这么巧,你出现这里的时候,智人回援就来了,而且还精准炸了矿场!”   “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果真是我授意他们来的,我不应该自己率先撤离,再通知他们轰炸吗?”尼禄抬高音量,语气显出一丝隐隐的严厉和压迫感,“我们继续浪费时间在这里啰嗦下去,不赶紧避难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无差别地死在这里,到时候烧焦成为一团干尸,是智人或者是兽人就不重要了!”   “狡辩!”那兽人怒呵道,他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问:“跟你一起的那个兽人呢,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尼禄说,“我此前也不认识他,我们是逃亡路上认识的。”   什么?赫尔格瞪着头顶,不明白尼禄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什么?”那个陌生兽人也愣了一下,“他一个兽人,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搭伙逃命?”   尼禄叹了口气,好像无奈之下只得解释一般:“我从三区的学校逃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那个兽人,他也是趁乱从其他智人家里逃出来的。当时上城还没有完全走空,他怕被抓回去,而我帮过他躲藏。”尼禄说,“后来发现我俩目标都是要出城,于是就暂时结伴一起走了。再之后,来到下城区后他也帮助过我,仅此而已。”   “真的?”陌生兽人怀疑地说,“他不是你的宠物,不是被你用芯片胁迫的?”   “怎么可能,”尼禄摊开手,“他不想加入自卫队,只想离开城市,回雨林里去,所以才一直躲着其他你们和兽人走。”   “哼,自私的懦夫。”陌生兽人嗤之以鼻,听起来像是信了这个说辞。与此同时,赫尔格也恍然明白过来——正因为他们已然暴露,而对方人多势众难以对抗,尼禄才未雨绸缪的事先和自己撇清关系,为了以防万一他俩悉数落入对方手中,至少自卫队不要误会自己和智人相互勾结,转而为难自己。   “那他人呢?”陌生兽人问。   “刚才一轮爆炸的时候,好像是跳窗跑了吧,”尼禄摊开手,“我没看清,他跑太快了,我也跟不上。”   “行吧,但至于你……”对方摆了摆手,已是厌倦了这场对话——下一轮空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他当务之急只想快速解决眼前这个智人,“就不要想什么离开城市的美事了,在你们智人最爱的城市里陪葬吧。说实话,如果不是在这个情况下,我是很乐意先留你一条命,多折磨几天再弄死你的。不过现在时间紧迫,算你好运,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   “为什么?”尼禄反问道,“留下我岂非更好,把我带到房顶上,或是其他什么飞机能够看到的显眼位置,将我作为人质,威胁他们停止轰炸,不是对你们的现状更有利?”   兽人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旋即他意识到不对:“等等,不对,你不是说你是个不重要的人吗?智人为什么会为了你停止轰炸?”   趁他分心之际,赫尔格悄然从洞口探出头来,隐蔽在尼禄身后,找准时机意图开枪。然而拉开保险栓的“咔哒”一声惊醒了对方,陌生兽人瞬间反应过来:“你!”   那陌生兽人也是重种,显是听力和视力都极佳,并且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不久前刚吃过一次亏,本就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双方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同时举枪!   在赫尔格的子弹射入他眉心之前,对方也抠下了扳机!他开枪前潜意识下压了枪口,以对准眼前威胁最大的人,于是这一枪便直朝着攀在洞口的赫尔格而来!   情急之下,尼禄几乎是本能地朝旁一挡,将子弹硬生生用身体接了下来。   一层血雾应声爆开,尼禄登时痛叫出声,重重摔倒在地。   “尼禄!”赫尔格连忙从井梯中爬出来,将他搂在怀里,“尼禄!”   尼禄右肩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口,顷刻间血流如注,他痛得双眼发黑,但还是咬牙切齿道:“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引来。”   赫尔格万万没想到事态竟然在一秒之间发展成这样!他目眦欲裂,心痛万分,抬手又对那具双目圆睁的兽人尸体补了一枪:“你先别说话,我帮你止血。”   他一手按着出血处,另只手夺过尼禄的那个小背包,拉开拉链,拎着包底粗鲁的往地上一倒。他快速找出小药箱里搁在一旁,然后扒下尼禄半侧外衣——细嫩的肌肤上出现一个血洞,外沿烧焦了一圈,正一股一股朝外涌着血。   赫尔格呼吸声开始发颤,但手上动作不停,他撕开一包纱布用力按压在血洞上,尼禄立刻“啊”地嘶叫出声,赫尔格一下子心疼得手软,纱布很快染红了一片。   赫尔格咬咬牙,用力按压住伤口,再用止血绷带将伤口和纱布紧紧缠裹了起来。   他刚缠了没两圈,尼禄便轻轻拍他胳膊说:“快……快走,躲起来,等下轰炸又要回来了。”   “别说话了!”赫尔格气急败坏地喊,“你发什么疯,为什么帮我挡子弹!”   尼禄虚弱地笑笑,“我不是说过吗?不想让……其他东西进入你的身体。”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赫尔格怒吼道,“为什么要替我挡!我就算中弹也不会怎么样,没几天就会好了!   “才……才不会,”尼禄闭了闭眼,“你是兽人又……又不是铁人,哪有可能脑袋挨枪子还毫发无伤的。”   赫尔格的犬牙将自己下唇咬出了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继续一圈一圈地帮尼禄包扎伤口。   “而且,你刚才……攀在梯子上,万一松手掉下去……怎么办,”尼禄断断续续地说,“赫伯特也会摔碎。”   赫尔格的红眼中原本闪烁着不甘的愤恨,以及悲痛的悔恨,银白色的眉毛纠结地拧作一团,闻言,一滴泪水蓦然从他眼中滴落下来。   “你哭了?”尼禄看起来十分愕然,“别,不要哭。”   赫尔格不发一语地继续掉眼泪,将伤处包扎好后,把绷带打了个结——他下了不少力气,尼禄忍不住闷哼出声,他疼得满头冷汗,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也没出多少声音。在这个瞬间,赫尔格忽然非常恨他——平时但凡有点刮风下雨的,尼禄就换着花样地卖惨演病,真到挨了一枪的时候,反倒是极力忍耐不肯叫痛了。   他将黑包挂在胸前,反身要背起尼禄,尼禄见状立刻挣扎了起来:“别胡闹了!这样你怎么走。”   “闭嘴,你少管我,我能行。”赫尔格说。   赫尔格在一地的散落的行李中快速翻捡,把压缩干粮和药品全换到黑包里,其他有重量的东西尽数扔了不要。他胡乱抹了几把脸,蹭掉眼泪,强自恢复了镇定,脸上的愤怒和伤心已在短短片刻间化为一种野蛮的倔强。尼禄看着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以前也见过这种表情。   赫尔格背对他蹲下身,拉着他手腕往胸前拽了拽,问:“能抓住吗?”   尼禄一只胳膊因为肩膀受伤而脱力,垂在一边,另一只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满头冷汗已顺着淌进了眼睛里,他苦笑道:“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我不管,尼禄·厄尔森,”赫尔格罕见地叫了他的全名,“听清楚,要是敢放手的话,你就死定了,我会恨死你的。” 第99章 如果   赫尔格身后背着尼禄,身前挂着沉重的黑包,负重近百公斤,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他在洞口处稍试探了一下,然后便缓缓爬下井梯。   说是井梯,其实就是钉在抽水泵内壁的一排排钢环罢了,赫尔格双臂拉着螺旋纹的钢环,感到自己的后背隐隐作痛,这痛苦在重量的压迫下无限放大,于此刻却又完全不值一提。他一步一步,每次都会先试探一下钢环的牢固程度,再把全身重量放上去,洞口在二人头顶处渐渐缩小,十来分钟后,赫尔格已经来到平行于涡轮第一层叶片的深度。   这叶片近看简直巨大无比,每一扇叶片都有数米的直径,缝隙足够二人通过,就在这时,第四轮轰炸来了。   这次,爆炸的威力直接冲破洗矿厂大门,明艳的火光与热浪横掠整条走廊,直入中央控制室,将门口兽人的尸体瞬间吞没。滚烫的气浪一路奔腾找不到出口,火舌从检修口的洞口探进来,膨胀至涡轮叶片上方才收住来势。巨大的叶片被热浪震得嗡嗡直颤,好像一只巨大的马蜂在这个封闭的蜂箱中振翅,荡起轰隆隆的回声。   赫尔格只有在爆炸中途才停止攀爬,双手死死握着井梯,首波威力一过,他便无动于衷地继续下行。尼禄闭上眼,侧脸贴在赫尔格脖颈后,这里热腾腾的,带着熟悉的温暖气息,还夹杂着一点汗味和血腥气。   其实在走出一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结局了。   在得知自卫队攻入上城之后,一区便人心惶惶,大部分人在几天内跑了个精光,谁也不想起义的火烧到自己身上。尼禄作为研究所的重要成员,一直到所有核心资料和重要原液全部安全转移之后才撤离。离开之前,他想了很久,要怎么对待赫尔格。他心中横着一根刺,不全因赫尔格对他的背叛,更是因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对自己的谎言——他把自己当做一个营救哥哥尸体的工具,以及自己对他的谎言——他恨赫尔格不够像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时候又恨他太像他。这双重的欺瞒建立起的基石摇摇欲坠,上面又搭建承载了那么多不可控的情感,这些情感有点雨水养分就疯狂生长,根系将基石搅得支离破碎,大厦崩塌就在一瞬间。   他想不出要如何面对他,甚至不敢回家见他,赫尔格就这样被他在小房间里关了数日,直到自卫队攻入一区的那一天。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尼禄忽然害怕了。他怕赫尔格死,远胜于怕自己失去他。   那一刻,得出这一结论的尼禄自己是最为震惊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宁愿亲手杀死小鸟的那类人,然后他后知后觉了一件事,他或真心或随意说出口过无数次的“爱”,他自己的爱,已经改变了他自己。   这份爱很有可能会杀死他自己,对此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他发现自己终究要失去赫尔格的时刻,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人终究也很难真正永远地拥有什么或者拥有谁,人必将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活着,然后孤独地死去。   最后一批撤离的航空艇就停在研究所门口,等着他登机——城市里还有不少没有撤离的智人,不可能允许一个“宠物”随行,可尼禄头也不回地先跑回了家里。   只是见到赫尔格的一刹那,尼禄一瞬间非常后悔,他发现自己很想他——他应该要多回家和他说说话的,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然后赫尔格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怎么走,他只是一个身体孱弱的智人,城内到处都是磨刀霍霍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起义军,城外的环境根本不适合他生存,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尚且走不出垃圾场,几年后又能有什么区别,他根本走不了,他会死在路上,一定。   可是他说好。   头顶的光亮越来越遥远,井梯好像深不见底,两人都没有多余的手去照亮脚下的路。不久后,他们经过了第二层涡轮——在巨大叶片的遮挡下,四周已几乎是漆黑一片了。   黑暗中无比安静,只有赫尔格微微喘息的声音,饶是兽人身强体壮、体质过人,但毕竟身上背着一百多斤的负重,加上精神一直高度紧张,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尼禄能够感觉道他胳膊肌肉该是开始酸了,下行的速度也不如最初利索,但他不敢说话,怕赫尔格一分神没抓牢踩空。   尼禄自己也被肩膀上的枪伤折磨得够呛,他只有一只胳膊能用,就算僵硬到快要抽筋也不敢松手,怕稍一动就坠入深渊。   两人都在咬牙坚持,彼此全无交流,赫尔格不知爬了多久,靴子忽然踩到了水里。   他愣了一下,尼禄反应过来,精神过来:“箱底有储水?”   赫尔格还在发懵:“到底了?”   “水有多深?”尼禄问。   “不知道。”赫尔格伸长腿去够,水立刻漫过脚踝灌进了他的靴子里,赫尔格收回脚徒劳地甩了甩,再次伸腿试探。这下他的裤腿也被打湿,水深直接没过了膝盖,大约至他大腿处的高度,赫尔格终于踩到了坚硬的箱底。   “放我下来,你休息一会儿。”尼禄说。   赫尔格不为所动,尼禄耐心道:“这条水道有好几公里长的,需要休息一下,不然等我走不动了,你还怎么背我。”   “你现在别说话,你说什么我也不爱听。”赫尔格仍是不高兴。   尼禄充满无奈地笑了笑,说:“医药箱里有个注射针剂,给我来一个。”   赫尔格皱眉停下了动作,问:“是什么?”   “提神抗疲劳的,”尼禄说,“你以前也见过我用,在我通宵工作的时候。”   赫尔格想了想同意了,他缓缓曲腿,让尼禄慢慢落到地上,打开手电筒朝四周照了一圈——漆黑的水面随他动作荡起一圈圈浅浅的波纹,波纹的尽头勉强能瞥见一点圆弧形的水箱的边缘。   靠近边缘的地方抬起来了一处稍高些的平台,赫尔格迈开腿,哗啦啦的水声在这个密闭幽静的空间里十分响亮,尼禄跟在他身后——水里走路本就有阻力,他胳膊又没法动,走起来更是费劲。   赫尔格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半分柔和也不见,但他还是牵起尼禄一只手,带着他向前走。   两人爬上平台坐下,赫尔格把靴子脱下来倒出一桶水,随手搁在一边,然后翻出包内的干粮和水给尼禄分了些吃。尼禄单手打开医药箱里的一个小铝盒,取出一只黄绿相间的针管,对赫尔格说:“帮我撸下袖子。”   “嗯。”赫尔格圈着他手腕,把袖子推到臂弯处,忽然眼尖看见一个红色的小印记。“那是什么?”赫尔格问。   尼禄抬起眼看他,赫尔格纳闷道:“怎么了?”   尼禄侧过身子,就着微弱的手电光线展示给他看,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花体字母“H”。   赫尔格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有的?”   “嗯……应该是上上周,之前一直有点发炎,不过这几天基本全好了。”尼禄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回忆他上上周吃了什么,继续道:“帮我扎针,直接戳下去,然后推到底。”   “上上周……”那不就是他还因为“背叛”被关禁闭的时间吗,赫尔格仍在震惊——那时候他还以为尼禄一定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自己了,可他却竟然去纹了一个“H”在身上。   赫尔格脑子顿时被这份新信息搞得一团乱,他机械地接过了针筒,冲着尼禄手臂戳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对那个兽人手软,你就不会受伤。”赫尔格忽然说,“我当时不想开枪杀他,只把他踹晕了。”   尼禄慢慢把袖子放下来,静静看着他。   “如果在你说你要先下井梯的时候我同意了,你也不会受伤。”赫尔格又说。   “我不这么想,”尼禄却显得不太有所谓,“如果我没有受伤,那么受伤的就会是你。要说我们两个有谁更有希望逃出这里,去到雨林,那一定是你。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会挡那颗子弹。”   赫尔格皱起眉,尼禄又说:“当年你哥哥也是这样,如果不是放慢脚步照顾我,还给我喂血,他搞不好是可以走到雨林的。那么他现在将躺在家乡的故土中安息,你也不必来到城市,更不必遭受这一切。”   说罢,尼禄便闭上眼,头轻轻靠在墙上,眉头微蹙。他身上的冷汗都蒸干了,热量随失去的血一齐散去,枪伤处阵阵发痛,他静静等待着药剂起效。   这头赫尔格却忍不住思考起尼禄的话来。   如果哥哥当时成功回到了家里,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吗?   那么,他不就根本不会遇见尼禄了吗?   同时,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赫尔格是H,赫伯特也是H。   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这种事,尼禄才刚为自己挡子弹而受了重伤。   可尼禄也说了,如果自己松手掉下去,装着哥哥尸首的玻璃罐子也会摔碎。   道奇之前的话突兀地响起于他脑海——他说智人本质上是没有心的,他们只是在模仿,模仿爱、亲情和羁绊。   赫尔格甩了甩头,对于萌生出这些想法的自己感到厌烦。这本来就是一个悖论,尼禄永远也无法证明他的任何选择有多少是出于完全自发的意愿,自己也永远无法彻底相信他的说辞,如果一定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根本不会有结果。   可是……   “我们走吧,”尼禄忽然睁开眼,“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99章! 第100章 出口   补充了一些食物和水分,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药效开始起作用,尼禄脸上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肩伤的痛感也似乎麻木了。赫尔格重新穿上靴子,一脚又踏进了水里。   尼禄慢吞吞地跟下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黑洞洞的水道口走。   管道和储水箱底部有一截微小的落差,水道内的水位大概刚到膝下,但走起来还是很费力。手电的光亮只能照到前方两米不到的范围,尼禄跟在赫尔格身后,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幽深的水道中前进。   赫尔格起初不自觉步子迈得很大,好几次他回过头之后不见尼禄,着急回去找,发现尼禄只是掉队了几米,于是赫尔格重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   这里没有自然光,也没有参照物,终年没有日照,简直是透骨的冷,两人简直像两个湿漉漉的游魂,行走在地狱的冥河里。这段路程比之过去所有旅途加起来都要难熬,尼禄走着走着便觉得浑身发冷,只有左手是热乎的。不久后,小手电灯光闪烁着黯淡下来,赫尔格甩了甩,直接给甩灭了。   赫尔格随手将手电丢进水中,想到还有塔宾给的冷光棒,便掏出来掰了一根。   走了不知多久,第二根冷光棒也报废,尼禄终于忍不住道:“好冷。”   赫尔格回头看他,顺着手腕向上摸了摸他小臂——完全是冰凉的。尼禄已经穿很厚了,但无奈先前失了不少血,下半身的裤子和鞋又都是湿的,腿脚还一直泡在冷水里,赫尔格立刻皱起眉说:“我背你?”   尼禄摇摇头:“不要,你抱抱我吧。”   赫尔格本想叫他不准撒娇,话还没出口,手臂却已经自发动作地环住尼禄胳膊,并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他右肩。   两人就这样站在前不见出口、后不见来处的漆黑水道中静静相拥,胸膛贴着胸膛,尼禄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趋于一致,抬起头说:“好了。”   “好什么了,你好冰,比刚才还冷。”赫尔格说。   尼禄指着黑包说:“再给我来一针。”   赫尔格却不同意了——这种临时的提神药本来就是治标不治本,说白了是在提前透支体力,而且每一针的效果只会越来越差。   他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更好的补剂。   他自己的血。   “尼禄,你……”   他话还没说完,尼禄却似乎已经看出他心中所想,摇头道:“不要,我不累,我还能走。”   “别倔了,失一点血对我不会怎么样,你……”   “我不要!”尼禄大声说,他的声音在通道内激起阵阵回音。   赫尔格安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需要,我又不是不能走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赫尔格已经打断了他:“你怕像上次一样,对吗?”   尼禄不做声了。   赫尔格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怕像上次一样,因为你拖后腿,导致我也回不了家,对吗?”他越说,思路越是清晰。“你想着如果是自己先死在路上,也就罢了,但如果我们放慢脚步无法及时成功离开,到时候万一智人回援军找到我们,他们可能会营救你,而毫不犹豫地击杀我。到时候又只有你一个人回到城市里去,又只有你一个人活着了。”   微弱的光线下,尼禄看起来有些伤心:“如果真是那样,这对于赫伯特来说就是第二次了,这对他也太不公平。”   赫尔格闻言心脏抽痛了一下,说:“你不想这样,所以你宁愿什么都不要,你宁愿离开你所拥有的一切,但不是为了和我一起走,而是……你是怎么想的呢尼禄,你难不成是来送我们的吗?要送到什么地方呢?你帮我挡子弹,只是为了确保我能够成功离开,我一个人活下去就够了吗?”   “你不想看雨林了吗尼禄?”赫尔格的语气非常温柔,温柔到想让人落泪,“你不想住树屋了吗,你不想和我一起去钓鱼了吗?”   尼禄抬眼看着他,明明四周这样暗,可他的眼睛却那么亮,他轻声说:“我想有个家。”   赫尔格的心都要碎了,他喉头发紧,颤声说:“我知道。”   “我之前问过你,我问你愿不愿意多陪我几年,当时你没有答应我。”尼禄说的是二人在研究所时的对话,“我对你说,你真笨,我晚一天死,你就晚一天获得自由。”   “我改变主意了,”赫尔格说,“我现在答应你,我们一起活下去,然后我们组成一个家,好吗?”   尼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动容道:“真的吗?”   赫尔格认真地点了点头,掏出小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处立刻冒出朵朵血珠。他把手臂凑到尼禄面前,那个小小的花体“N”正对着他。   尼禄垂下睫毛,嘴唇碰在他胳膊上,像是落下一个虔诚的吻。   兽人血不愧是智人的天然补剂,几口下去,尼禄的胸口处便像是燃起了一小撮火苗,将源源不断的热意输送到他四肢百骸。可能是他此刻身体状况特别糟糕的缘故,尼禄这次感受到的比过去每次喝赫尔格血时都要强烈。   这种能量不但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甚至给了他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或许也是因为赫尔格刚才的话,他说他愿意和自己有一个家,他们会一起住在雨林里,一起生活,彼此捆绑,彼此约束,又一起自由。   太美好了,他无比期待,又有点畏惧。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之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又走了多久,直到赫尔格说:“是不是快到了?”   尼禄一惊,回过神来,发现水道的确宽阔了不少,并且水位也降低了,目前只到脚踝。他记得水道尽头应该是一口小地下湖,联通着人工挖出的亚斯河支流。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俱是疲惫的喜悦。   然而下一刻,二人脚下的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了起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响彻整根管道,尼禄惊疑不定地前后打量:“怎么了,又是爆炸?怎么这么大动静?”   赫尔格竖起耳朵屏息听了半天,忽然大惊失色:“水,水要涌进来了,快跑!”   “什么!”   尼禄来不及细问,已被赫尔格一把抓上快跑了起来,数秒之后,前方迎面拍来了一道两米高的水墙,奔腾地挤满管道的所有空间。   “憋气!”赫尔格大喊道。 第101章 黑水   赫尔格深吸一口气,下个瞬间,他被巨大的冲击直接掀翻,霎时间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还有没有和尼禄拉在一起,水流将两人往水道内部推回了数十米。   赫尔格手心一空,尼禄打着旋儿被卷走了,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赫尔格下意识张开嘴想要大叫,只吐出了一串泡泡。   太黑了,水里什么都看不见!四周全是上浮的气泡和水流的小漩,赫尔格拼命划动双臂,试图游到顶上找一丝空气的缝隙。   管道的空间对于这么多、那么汹涌的水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狭窄,赫尔格脚尖点到地,然后猛地一蹬,头顶几乎撞在管道顶上。在波浪的间歇,他总算偷空喘上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第一股涌入管道的水浪大概是迎面撞在了拐角的墙壁上,被反作用力冲刷回一个回头的浪潮。   赫尔格猝不及防喝了一大口水,再次被盖回到水下。   尼禄在哪!赫尔格心急如焚,然而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在水中失衡翻滚。他的视野感官完全被封闭,入耳只有咕隆隆的水声。   在黑暗的水中,赫尔格努力睁着眼,似乎看见了一个漂浮的黑影。可还没来得及游过去,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便捆住了他,他的身体仿佛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在幽暗的水中越坠越深,脚根本触不到底。一股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恐惧感宛如这汹涌的水一般,刹那间铺天盖地将他淹没,这种恐惧完全是发自人最心底的、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抗拒。这恐惧会让人浑身发麻、手脚抽筋,动弹不得,而死亡往往就是这样悄无声息的一瞬间。   赫尔格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朝上游,这在翻涌的水中本就不容易,何况他还负重几十公斤。他屏着呼吸,费力地取下肩上的黑包,将里面装着赫伯特头颅的罐子取出来夹在腋下,另只手刚一松,黑包便重重沉向了水底。   终于,赫尔格冒出了水面,他大喘了几口气,白发全都贴在脸上。他猛地甩了甩头,朝放眼四望——水域宽阔了很多,他大概是被水流倒灌给冲到了地下湖里。   赫尔格焦急地左右搜寻,然而暗潮汹涌的水面上漆黑一片,没有尼禄的踪影。   “尼禄!尼禄!”赫尔格的声音在地下湖的洞穴中回荡,“尼禄!你在哪!”   亚斯河的河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倒灌进地下湖,水位仍在逐渐升高,湖顶的洞穴岩壁眼看越来越近,尼禄还是不见踪影。   赫尔格单手搂着玻璃罐,朝水道的入口处快速游去,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漩涡,整条水道正在被填满。赫尔格深吸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太黑了,湍急的乱流中简直是一片混沌,但是莫名的,赫尔格居然就在这漆黑的水里看见了尼禄——尼禄一手勉力扒着管道口的墙,试图不要被搅回水道里,身体已被水流带得横了过来。   尼禄只有一条胳膊好用,管道壁又十分光滑,他的指尖已经泛白,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就在尼禄手指松脱的一刹那,赫尔格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双腿蹬在管道外侧卡住,支撑住两人不要被水流裹挟走。尼禄震惊地于水中睁开眼,最后一串氧气泡从他牙缝中漏出,然后反手也攥住了赫尔格的胳膊。   赫尔格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尽浑身力气,总算将二人从漩涡中拽了出来。   他把玻璃罐子塞进尼禄怀里,示意他抱好,再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拖着他的背,将二人一鼓作气送出了水面。   尼禄已在濒死边缘,千钧一发之际可算呼吸到了氧气,他急促地喘了几口之后,哇地呕出一口水,眼神失焦,几乎要昏过去。赫尔格快速观察了一下四周,拍了拍尼禄脸颊说:“再坚持一下,游出去再说!”   这口不大不小的地下湖水位已经暴涨了十几米,石拱洞口也越收越小,赫尔格一手带着尼禄往出口游——尼禄手臂完全没力了,全屏意志力将玻璃罐子紧紧搂住,双腿也已经抽筋,忍痛坚持在蹬水。   快要游到洞口时,不知亚斯河是不是有其他河段的什么地方溃坝了,水势忽然和缓了下来。河水泛滥之下水面拓宽了几十米,淹没了平日的防洪堤,赫尔格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两人带到岸边。   当双脚终于再次踩到坚实土地的一刹那,重力压得他根本站不住,赫尔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旁边的尼禄干脆直接脸朝下趴在了地上,赫尔格托着他的腰将他往岸上拽了一截,叫他不要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然后从背后搂起他的腰向上提了提,尼禄又是“哇”的一口水吐了出来。   尼禄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肩伤处的纱布被血染透,又被水洗刷成了淡粉色。他的双腿还在不受控地抽搐,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尼禄将玻璃罐交还给赫尔格,手捏着小腿肚子,下意识地反复揉。   赫尔格脱力地朝后一仰,体会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后他忽然愣住了。   天幕中繁星点点,月亮朦胧隐在云后,但这景色和以往见到的都有些不同——那一层失真的滤罩不见了。赫尔格睁大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潮湿且古怪的气味,那是河水泛滥之后浸润被重度污染的土地的味道。   “尼禄,”赫尔格叫道,“这不是穹顶内,我们……我们出来了!”   赫尔格欣喜若狂,从地上爬起来——这无疑是穹顶之外!巨大的海螺状城市悬在头顶,面前高耸着肮脏坚实的十区边境高墙,墙内上空浓烟滚滚、火光闪烁,而外面却静溢一片,仿佛另一个世界。   他们脚下踩着的软泥里泡着腐烂的植物根系和塑料袋,放眼所见没有任何高大的建筑物,只有枯枝死树在暗夜里鬼影幢幢。赫尔格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居然真的出来了……”   “如果我们被顺着流入了亚斯河的河道,那么我们目前站在城市的西南角,想必东湖垃圾场应当离我们不远。不过刚才实在太重,把包都丢了,我们先到垃圾场最外沿的贫民窟碰碰运气。”赫尔格拍了拍胸口,“那一小盒子首饰还在,不知道这种地方有没有人愿意收。”   他自顾自说了半天,尼禄却半天都没有任何回应,赫尔格心下忽觉不对,转过身一看,不知何时尼禄竟然已经昏了过去,面色如纸地倒在河滩的烂泥里。 第102章 梦魇   赫尔格心脏一抽,迅速扑到尼禄身边搂起他——年轻人浑身皮肤冰凉,就像是死了一样。   “尼……尼禄!”赫尔格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你,你还好吗,尼禄?醒一醒,尼禄你给我睁开眼说句话!”   他到这时才发现,尼禄肩上的枪伤在水底挣扎中早已迸裂,无声中流光了不知多少血,纱布只是被水泡过之后才显得粉白,还湿哒哒地着裹在伤口上。尼禄嘴唇发紫,脸上毫无血色,眉头痛苦地皱着。他双目紧闭,对赫尔格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赫尔格一瞬间心都凉了,他连忙划破自己的手臂,凑到尼禄嘴唇上。鲜血滑过尼禄的下巴滴落到他胸口,根本一滴也喂不进去。   赫尔格心急如焚,连忙自己猛吸了一大口血——铁锈味的热腥气直冲脑门,他俯下身,嘴对嘴地喂给尼禄喝。   他连着渡了好几大口血给尼禄,来回摸尼禄的脸和额头,可尼禄半晌也不见睁眼,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   两人浑身衣服都是湿的,在后半夜的风中简直透心凉,连赫尔格都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解下靴子的鞋带,把玻璃罐瓶颈处系住吊起来,挂在胸前,然后反身背起尼禄。他望着夜空辨别了一下方位,朝着记忆中贫民窟的方向疾走起来,想要快些找到一个至少能挡风的地方生起火。   这画面不得不说十分诡异——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兽人,背着一个面无血色的智人,胸前还挂着一颗兽人的头,如果有人在这深夜里遇见他们,必定会吓一跳。   可惜没有人,赫尔格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任何亮灯的地方,只有无尽的荒野浅滩。尼禄贴在他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赫尔格不敢停下,他怕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就会发现背上的人已变成一具死尸,他甚至不敢多想。   日出之前的天色黑得瘆人,城外的夜空少有光学辐射,整片天幕浓墨绵延,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再次升起一般令人绝望。终于,赫尔格看见不远处伫立着一栋小屋形状的阴影,他提起精神,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   这屋子已被荒废了很久,实在是破得够呛,墙皮脱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砖块和用以充数的破布草根,墙角屋檐满是蛛网和霉菌。窗户则没有一扇是完好的,只有残损的窗框,全都漏着风。但这里好歹是个四周有墙、头上有瓦的地方,赫尔格把尼禄轻轻放下,转过身准备生火——但这也很不容易,所有东西都反着潮气,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任何助燃剂。他划拉了一下墙角壁龛里的灰烬,原来的柴火都已烧尽了,只剩一团焦黑的渣。   所幸赫尔格自小便是在潮湿的环境中长大——家乡的雨季一次可达三个月,湿度长时间保持在百分之百,要在这种环境下生火对于他而言应当算是小菜一碟。但赫尔格还从未有哪一次像此刻这般焦急,他拿着匕首出门,很快便抱了一摞树皮木枝和艾蒿回来,进门时踩到二人流下的水渍还差点摔了一跤。他将木棍虚虚的架出一个中空的三角状,把捡来的树叶松松地铺在上面,墙洞里扒拉出的干草扯散揉团,再顺手用藤条做了一把简易的取火弓。由于太过紧张,他绷着藤条好几次都绑不住,还错手拉断了一根。赫尔格闭上眼,深呼吸了两次。   一小会儿之后,青烟冉冉,火总算升起来了。   赫尔格把二人的衣服脱掉挂起,将尼禄冰凉光裸的身子搂在身前,凑着火光坐着。弄到现在,赫尔格自己也很累了,但是他片刻也不敢睡——城内状况堪忧,城外局势也不明朗,在黑暗的森林之中,火光就像靶子,不知道会把什么东西吸引来。   尼禄双目紧闭,在梦魇中不安地挣动,他胸前那一道长长的伤疤被明灭火光映得通红,突兀地横跨于苍白消瘦的身体上。他肩膀上如今又新添了一处枪眼,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发涨,没有任何可以给他消毒的东西,赫尔格不忍看。   这两处伤源自尼禄惟有的两次出城,分别是跟着赫尔格兄弟俩,没有遇见他们的话,尼禄至今仍是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小孩,能够健健康康地好好活着。   赫尔格前前后后补了两次柴,总算把离火源最近的衣服烤干了,他先给尼禄穿上,然后又喂了他一次血。   天幕泛起鱼肚白之时,尼禄在病弱中发出了无意识地呻吟,那声音听着就痛苦万分。赫尔格瞬间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会儿。他手一探尼禄额头,这次到不再是冰凉的体温,却反而热得惊人——尼禄开始发烧了。   火堆已经熄灭,余烬还徐徐冒着烟,尼禄浑身上下的皮肤滚烫,赫尔格原本就没放下的心顿时揪得更紧。他已经给尼禄喂过好几次血了,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血究竟能有多大的用处,但看起来至多也是吊着一口命罢了。   赫尔格忽然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了,他一刹那间感觉非常、非常的无助。   来个人吧!随便谁都好,赫尔格默念着,智人也好,兽人也好,来个人帮帮他吧!   可惜并没有别人,城外的流民区本就分布得稀疏,大部分坐落于靠近十区闸口的边境,在经历了一翻动荡和连夜轰炸之后,人们早不知跑到哪去了。   “尼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赫尔格半跪在他身前,“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怎么样会让你好一点?”   尼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音节,赫尔格辨认出是“抱我”。   赫尔格立刻将他搂在身前,他的手微微颤抖,摸着尼禄的头发:“你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找,不管是去贫民窟也好,还是回城市里也好……我都去给你找来。”   尼禄却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用的。”   赫尔格鼻头一酸,结结巴巴道:“怎么没有用,你一直都在做药不是吗,让智人好起来的药。或者需要什么原材料,我现帮你配也行。你再这样烧下去……不是个办法,一定会烧出问题。”   尼禄还是摇头。   “现在管不得别的,要尽快帮你找到一个医生才行。智人回援军不是到城市上空了吗?我去找到他们也行……让他们带你回去,你得活着……”赫尔格说到最后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哽咽道:“你别死尼禄……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错了,我们这就回去好吗?你别死。”   尼禄头歪在他怀里,眼神涣散,却透着一丝柔和的光。他牵了牵嘴角:“死在你手上……这件事看来不会发生,那就死在你怀里吧,我……我也能接受。”   “我不接受!”赫尔格吼道,“我不接受!”   尼禄已经神志不清了,忽然问:“你抱着我……那赫伯特呢?赫伯特在哪?”   “别担心,在呢。”赫尔格吸了吸鼻子,重新认真注视着他。   “嗯,那就好。”尼禄又困倦地阖上眼。   “你别睡,”赫尔格急坏了,“你别放弃,太阳马上就出来了。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带你去找医生,你会活下来……”   尼禄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气若游丝道:“其实当时,我没有想帮他,我只是好奇……”   赫尔格知道他在说谁,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他不想听尼禄说这些走马灯一般的话。   “我好奇,他那么多的热情和执着是从何而来,我也好奇为什么一个人……在垂死边缘却能爆发出那么多生命力,”尼禄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好奇那个故乡究竟是多美、多自由、多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雨林,”尼禄的声音宛若叹息,“真想亲眼看一次啊。”   赫尔格终于忍不住恸哭出声:“能看见的!坚持住尼禄,我一定会让你看见的!”   作者有话说:   不能断在这!!   所以等下还有一章 第103章 兽人角   天际已经完全泛白,卷云拉扯出数千公里的丝线,染上了金色的边缘。在云层的下端,太阳的金橙色已经洋洋洒洒的铺开了,然而西侧的天空,仍然是笼着蛋壳色的灰青一片。破烂棚屋的剪影像一只僵死蜷缩着的蜘蛛,匍匐在荒野之中。   “我背你走,我们去找人帮忙。”赫尔格要将他抱起来,可尼禄却摇头道:“不要,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别睡!”赫尔格摇晃他的肩膀,“别睡,我求你了,喝水吗?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吃的。”   尼禄还是摇头。   赫尔格手臂上交错着道道刀伤,都是他给尼禄喂血自己划的,由于没有进食和休息,这些伤痕恢复得很慢,看着十分可怖。尼禄被摇来晃去地睁开眼,眼前就是这条手臂。   尼禄伸出手指,在伤痕边缘小心碰触,抚摸着臂弯处那个小小的字母“N”,他忽然说:“我反悔了。”   “什么?”赫尔格一愣,满脸泪水凉凉的,他眼前闪烁着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之前说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并为此痛苦,我反悔了。”尼禄说着抬起手,朝着他额头的方向伸去。   “什么意思?”赫尔格瞪大了眼,问:“你要……做什么?”   尼禄的指尖落在他脸颊上,竭力在记忆中铭刻这幅脸庞一般一寸寸地抚摸。他的手指来到赫尔格鼻梁上,把泪水全部擦掉,然后轻抚是眉弓,再到饱满的额头。银发湿了又干,现在乱蓬蓬的十分柔软,尼禄卷了几缕头发在指尖揉了揉,再向上几寸抚在他兽角的根部。   经过数月的休养,赫尔格的新兽角已经完全长出来了,虽然长度还有发展的空间,但兽角既粗壮又有光泽,骨纹整齐地外旋,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度。他好像一头骄傲的公鹿,面临挑衅或身临战斗也从未低头退缩,此刻却跪伏在虚弱的爱人身边垂泪。   尼禄的手抓着他兽角根部,眉头紧锁,额头渗出细汗。   赫尔格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不要!”赫尔格一把抓住尼禄手腕,但一切已经完成了。   尼禄解锁了他角根里的芯片。   随着一声或许只存在于他脑海的清脆声响,那个锁在他头顶的无形镣铐就这样轻易松脱了,赫尔格幻想过很多次这枚芯片最终将以什么方式消失,但决计不曾期待过此刻的场景。   尼禄说话已提不上气,断断续续道:“虽然现在……感觉还不明显,但慢慢地就会……随角质脱落了。”   “不要!!!”巨大的惶恐瞬间紧紧束缚住了赫尔格,这比汹涌的河水还叫他窒息、叫他浑身发冷。他惊惧地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尼禄却“呵呵”笑起来,他脸上挂着一丝欣慰和释然——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无法抓住,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了芯片的契约,没有了穹顶的笼罩,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终于变成了两个普通人。谁也不再属于谁,谁也不必臣服于谁,再也没有谎言、欺骗、隐瞒和试探,一切都摊在这缓缓升起的日头下,水分蒸干之后,就再也什么都不剩了。   尼禄脑中浮现出那句话:人在存在上是平等的,在需求上的平等的,以及……在死亡面前也同样是平等的。   尼禄大概是耗费了最后一丝精神力,手臂垂落在身侧,他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从此以后,你就是一只自由的小鸟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尼禄!”赫尔格痛苦地叫道,“你不要我了吗?你别装大方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尼禄!”   但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赫尔格脑中被猛地点亮。   他呆滞地举起手,摸着自己的兽角,那上面还残存着尼禄的温度。   智人天生体质虚弱,兽人则高大强壮,兽人浑身上下都有对智人有益的部分,这简直像是造物主开的一个玩笑。而其中历来售价最高、也是一直以来被宣扬进补效果最好的,是兽人角。   怀中的尼禄已经再次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赫尔格摸出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将匕首的刀刃砸成了锯齿状。   赫尔格伸手在角根处摸了摸,又下意识看向一旁放着的玻璃罐。里头的赫伯特依旧无声地沉睡着,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再无所知,他不再快乐、不再悲伤、不再痛苦也不再害怕。他的兽角因为太多次被锯掉重长,最后只冒出了一截细瘦畸形的芽。   赫尔格将匕首尖利的刀刃落在自己角上。   那场面只能用极度血腥来形容。窈王   没有任何麻醉,也没有镜子,更没有消过毒的利器,赫尔格咬着牙一狠心,手起刀落,立刻痛得眼冒金星,冒出一身冷汗来。   刀刃只陷入角根三分之一的深度。   但是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   这就当做是解除芯片的代价吧,赫尔格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芯片控制下的神经痛大抵也就是如此,角切了还能再长,反正上次做手术时给的麻药也不够劲儿,没事的,没什么……   虽是这样拼命洗脑自己,但腕骨的剧痛还是过于强烈,超乎常人忍耐的极限。赫尔格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是血,还是生理性泪水,他手臂肌肉颤抖,青筋暴涨,几乎要握不住刀。   他深呼吸了几下,死死捏紧刀柄,猛地一拉,终于切断了一截兽角。   赫尔格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尖叫,疼得直喘粗气,拳头死死捏着,指甲深陷进肉里。他手心躺着这一小截兽角,像是一小块沾着血肉的心脏。   赫尔格擦了擦脸,找来一个缺口的破碗,在溪水里冲了冲,再用衣服仔细擦干净。他把兽角放进碗中,以刀柄细细碾碎,再以自己的血化开粉末,一口一口喂尼禄咽了下去。   “下雨了吗?”昏迷边缘的尼禄忽然轻声发问,他没有睁开眼,意识也在不受控制地越飘越远。   赫尔格的声音极力隐忍:“没有。”   “哦,为什么我脸上湿湿的。”尼禄咕哝道。   “没有下雨,别担心,”赫尔格抹掉他脸上自己的泪水和血水,“我们现在很安全,你也会好起来。等你一觉睡醒,一切都会好的。” 第104章 初愈   在清醒的状态下自行割掉兽角,其疼痛程度超乎赫尔格想象。他元气大伤,昏昏沉沉地搂着尼禄,从天亮守到天黑。   尼禄出了很多汗,一会儿又冷得直哆嗦,赫尔格没有力气再折腾别的,重新生了一次火之后就睡着了。日落西山之际,尼禄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算是死里逃生走过一遭。   醒来后,尼禄先是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闭上眼之前,他短暂又贫乏的一生在眼前闪过,光怪陆离的画面上流过雨水的湿痕,如万花筒一般失真又遥远。   尼禄看着陌生又破败的天花板,浑身又黏又热,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了雨林。然后他看见歪着头抱着自己的赫尔格,以及他头顶断掉的兽角,顿时就明白了。   尼禄一时间千种滋味涌上心头,他余光瞥见不远处地上放着的玻璃罐,闭了闭眼,有点不敢面对赫伯特。   他一动,赫尔格立刻就醒了,他迷迷瞪瞪的,眼下泛着乌青,还冒着胡茬,憔悴得不行。他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查看尼禄,见尼禄张开眼看着他,先是一愣,而后满面全是担忧:“你怎么样?”   可能是受伤和病痛让他脆弱,尼禄一下有点想哭——他几乎从来很难为自己或为别人产生想哭的冲动,不论是看悲情的电影,读悲伤的小说,还是被误解、被冷对,亦或是被冤枉被责难的时候。但是这一刻,他心底某种人性的东西被无限放大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特别想活着。   他吃了赫尔格的角,喝了他的血,切切实实地拥有了一部分的他。或许正是这样,他就连心脏搏动的频率都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他看着赫尔格头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赫尔格见他一直一语不发,着急了:“哪里痛?是不是肩膀?你怎么了,烧糊涂了?”   尼禄摇摇头:“好累,但我想……我今天应该不会死了。”   赫尔格一瞬间清醒过来,瞪大眼看着他:“真的吗?”   “嗯,”尼禄点点头,摸着赫尔格的头发,小心翼翼避开那残缺兽角鲜红的断面:“害你担心了,对不起。”   赫尔格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松开僵硬的胳膊,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结巴道:“吓……吓我一跳。”   尼禄微笑了一下,他浑身都脏兮兮、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他试着坐直身体稍微活动一下,忽觉饥肠辘辘。   尼禄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好像,有点饿。”   这么说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赫尔格惊喜道:“真的吗?觉得饿是好事,我出去找点吃的。”   “去哪找?”尼禄问。   “不知道,到处找找吧,包都丢了,吃的和水都没了。”赫尔格说着站起来,猛然一阵头晕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尼禄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儿,站起来得有点猛,”赫尔格说,“问题不大,你就别操心我了。”   尼禄正还要说什么,赫尔格忽然眉头一皱,半跪起身子,将他护住,悄声说:“有人来了。”   “什……”尼禄竖起耳朵仔细听——烧退之后,他感到自己似乎尤为耳聪目明,一些很遥远或是稀碎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能看得出赫尔格也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将尼禄塞进墙角初的阴影里,自己贴在门后,屏气凝神观察着。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赫尔格对他竖起两根手指,意思是“有两个人”。尼禄点了点头,四下找了一根靠在壁炉边的火钳握在手中,脚下仍有些虚浮。正常情况下,二对二不是什么难事,赫尔格一个人就能搞定。但如今两人都是残兵败将,战力大打折扣,如果面对两个重种兽人自卫队员,结果实在不太好说——他俩谁也经受不起再受伤了。   唯一的期待,便是这不明来路的二人赶紧拐弯,不要好巧不巧进到这间漏风漏雨的破屋里。   然而脚步声愈发清晰,近到连尼禄都能将落叶枯枝被踩碎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终于,夕阳斜射的光辉被门口的两团阴影遮挡住了。尼禄下意识放缓呼吸握紧了火钳,而赫尔格也微微躬身做好备战架势。   破烂的木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率先进来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后的赫尔格,而是盯着那团燃尽的火堆吃了一惊:“咦?有人来过了吗?”   赫尔格闻声一愣——这人的嗓音似乎有些耳熟,而尼禄也大为惊讶,他从角落里走出,不敢相信道:“桑克斯?”   桑克斯表情更为震愕:“先……先生!?”   两人同时道:“你/您怎么在这?”   赫尔格这时才释放气息从门后走出:“你不是早跑了吗?”   “你!”桑克斯张大了嘴,“你你……你怎么也在?”   赫尔格并未回答他,而是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一个白发的兽人少年缓缓走进来,怯生生地抬起头,不确定地左右打量。   “是你。”赫尔格想起来了——这是那时在“洞穴”里,象山的宠物男孩。他记得男孩儿彼时是被尼禄救了下来,然后安排桑克斯给送走的。   男孩儿似乎也认出了他俩,但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他明明是个兽人,却满眼怯生生地躲在身为雅人的桑克斯身后。赫尔格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一区大楼里的航空艇,是你开走的吧?”   桑克斯噎了一下,飞快地瞟了尼禄一眼,点点头说:“是。”   半晌他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尼禄没有搭腔。   “我……我没有想到。当时先生已经好几周没回来过了,我听说研究所安排了专门的出逃接驳车,所以以为您早离开了。”桑克斯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想到,我竟然……对不起。”   桑克斯表情凝重,冲尼禄鞠了一个躬,这样正式的礼仪在此刻身处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赫尔格听到这也明白过来了——桑克斯这是以为自己偷走了航空艇,所以才害尼禄如今流落郊外,落得面前这么一个憔悴狼狈的下场。虽然某种意义上这种假设也能够成立,但其中事实比桑克斯的假设要曲折太多了。   尼禄没有对他的道歉发表意见,只问:“所以航空艇呢?你为什么到今天还在城市边缘流浪,你们俩本来计划是要去哪里的?”   “去哪里……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好,当时只觉得城里太乱不适合呆,所以决定先出来,想着往外面走一走,避避风头。”桑克斯说,“我开着航空艇到七区接上小真,结果落地时不巧被爆炸波及,燃料全都漏光,只靠太阳能蓄电池里的存电勉强撑到这里。”   “原来如此。”尼禄点点头,“所以航空艇是在城外被抢了?”   出乎他的意料,桑克斯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这一片人很少,我们降落的时候无人发现,我就把航空艇藏起来了,用树枝和遮雨布什么的盖住。”   “然后小真把蓄电池和太阳能板抱到树冠顶上固定住,等电池再次慢慢蓄满电。”桑克斯说,“我们一直在贫民区边缘游荡,算着电池差不多蓄满了,今天才回来的。”   赫尔格闻言有些惊讶,不只是他们面前似乎忽然多了一个“航空艇”这样奢侈的交通工具选项,而是桑克斯竟然老老实实直言告诉尼禄了——他完全可以隐藏这一事实,不用和他们分享的。   尼禄深深地看了桑克斯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兽人少年——几个月不见,对方还是那么瘦,但总归不再如孩童般病态,也不再畏缩得一惊一乍了。他看起来十分依赖也十分信赖桑克斯,桑克斯说话的时候,他就认真听着,好像一个小哑巴。   尼禄冲桑克斯点点头,说:“航空艇藏在哪了,带我去看看。” 第105章 爱与爱   桑克斯在前面领路,尼禄紧随其后,赫尔格慢了几步和那个兽人男孩儿并肩走在一起。男孩儿瞧着还有点怕生,赫尔格主动问他:“你现在身体好了?”   男孩儿愣了一下,答:“嗯,都好了。”   “你之前一直住在桑克斯家吗?”赫尔格又问。   “是的,”男孩儿说,“在七区,虽然之前我也不太敢出门,没怎么看过外面。”   “当时从一区走的时候,尼禄不是让他送你出去的吗?怎么扭头塞自己家里了。”赫尔格故意道。   男孩儿闻言立刻慌了,连忙解释说:“不是的,桑克斯是反复问我要去哪,但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城里的兽人培育所长大的,很小就被卖了,兜兜转转一直住在城里,所以……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求他,能不能暂时留在他家住几天。”   “哦。”赫尔格表面不动声色,心想这倒是和桑克斯之前和他说的对上了。   男孩儿想了想,问:“所以你们是怎么会在这的?我听说一区几趟救援机拉走了不少人。”   “别提了,费半天劲从城里跑出来,”赫尔格说,“还掉进河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掉了。”   “我的意思是……智人回援军不是到了吗?”男孩儿说,“那么你们不就马上可以直接回一区去了?”   “一区?”赫尔格嗤笑了一声,“谁要去那里。”   兽人男孩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啊?”   “我要回雨林去,雨林,你懂吗?回我老家。”赫尔格摇头晃脑地说,全然忘记几个小时之前是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要找智人回援军把尼禄带走。   兽人男孩儿搞不懂了,压低嗓音问:“那,那……能行吗?他愿意放你走?”   “当然,他还要和我一起走呢,”赫尔格言语间透着不经意的得意,“哎呀,外面说的根本不对,说什么智人冷血又冷漠的。其实根本就是黏人得很,明明自己身体又不好,还非要跟着我呢。”   兽人男孩儿看起来大为震撼,赫尔格心情很好——一方面是因为尼禄转危为安,一方面是搞不好能坐上航空艇一路舒舒服服地开回家去,说:“我叫赫尔格,你呢?”   “叫我小真吧,”男孩儿说,他还沉浸于刚才听到的事实中无法理解,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赫尔格说,“不回来啦!”   “不……不回来了?”小真张大嘴,“难道说……”   他眼神在赫尔格和尼禄之前来回看,似乎明白了,但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可是……他不是一区的智人吗?怎么可能离开城市不回来?”   “有什么为什么,”赫尔格反问他,“我不喜欢城市,也无法接受一辈子给任何人当狗。我要离开城市,他舍不得我,所以只能选择和我一起走,很难理解吗?”   “可是他明明可以……”小真结结巴巴。   赫尔格打断他:“他明明可以用芯片强制我留下是吗?我的芯片已经解锁了。不过你别误会,我的角不是因为要取出芯片割断的,并且这一切决定都是在解锁之前做的,也和芯片根本无关。”   “如果他之后反悔你怎么办?”小真问。   说着说着,赫尔格思路忽然明朗起来:“从头到尾,我角里的芯片其实从没影响过我的任何决定,全因尼禄从不以此作为杠杆要求我、胁迫我。想来我可能算是很幸运吧,如果他有一天真的后悔,或许是厌倦了穹顶之外的生活,或许是我们……”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选择了这个用词:“或许是我们不再相爱,那么他和我一样,也仍然抱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倒是你,明明在象山死后芯片就作废了,世界套在你身上的枷锁已经解除,你却还躲在根本连门都没有的笼子里不敢出去。你还这么年轻,却已经如此胆怯,实在是可惜。”   小真听得有些羞愧——他大概是长大过程中从未得到过什么正面的反馈,整个人透露出极度的不自信和畏缩。但他反复咀嚼赫尔格的话,最后把注意力落在那几个字上:“你说……也许未来你们不再相爱,所以你是爱上智人了是吗?很多兽人都这样,我见过的,俱乐部里、还有拍卖馆中,他们都爱上了智人,并且误以为智人也爱他们。但那都是假的,智人是没有爱的,他们根本就不会爱,这也不能怪他们,不是他们的错,他们的基因里就没有编写爱的程序。”   赫尔格垂目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你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所以象山那样虐待你,你也不反抗,是因为你一直跟自己洗脑——智人就是这样一个天性如此的种族?他对你的恶并非他自发的恶,而是本性上的恶,这样就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小真被他逼问得退了半步:“这……”   “那桑克斯呢?你又为什么相信他会比其他人更好?”赫尔格问,“智人不懂爱,那雅人又如何,作为兽人的你又如何呢?你不也是一个满口虚无的无爱之人吗?”   似乎是注意到这边的气氛,桑克斯和尼禄都放慢了脚步,回头望着他俩。尼禄见二人间有一丝难言的紧张感,皱眉问:“你们在说什么?”   赫尔格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真半张着嘴,茫然地转过去,下意识回答道:“他说你们很相爱。”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   尼禄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回答,眨巴了下眼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从重伤中醒来,这是他弥留之际的一场美梦。他呆滞地看向赫尔格,赫尔格飞快地说:“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尼禄:“?”   小真困惑道:“你说了呀,你还说智人根本不想外界传的那样,其实很黏……”   “我说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赫尔格大声打断他。   尼禄终于反应过来,他静静地看着赫尔格,看得他发怵。赫尔格硬着头皮恶声恶气问:“看什么看?”   桑克斯朝小真偷偷招了招手,两人快走几步躲开去了。尼禄向前一步:“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连角都愿意切给我了,承认爱我很难吗?”   赫尔格实在很难习惯他这种直言直语,一时间只觉得尴尬,他耳朵发烫,盯着旁边的石墩子瞧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又如何呢?”   “虽然老是把爱不爱的挂在嘴边,但根本没有一次是正经说的。如今你连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还几次三番地说遗言,不也没认真说过一次爱我吗。你虽然不惧为我去死,但对和我一起活着这件事却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爱你。”尼禄说,几乎是没有片刻间隔,也没有丝毫犹豫。他脸色沉静,态度坦荡,反而显得赫尔格刚才的计较十分小肚鸡肠。   “你!”赫尔格这下脸也红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奸诈!”   “我怎么奸诈了,你不满我没有认真说过爱你,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我立刻就改进了。我爱你,你看,我又说一次,如果嫌弃这个环境不够浪漫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我再说一次。如果还不够的话,我以后可以天天说。”尼禄双臂抱胸,微微抬着下巴,一副“到你了”的表情。   “我,我……我!”赫尔格满脸火烧火燎的,他又不想着了尼禄的道,又不想在此刻败下阵来。   “好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要别别扭扭的吧,”尼禄摆出很不认同的表情,还轻微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愿意承认就算了吧,我反正栽在你手里了,都到这份上了,你就算不爱我我也认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够了!我也爱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混蛋智人!”赫尔格吼道。   不远处的二人也吓一跳回过头来,尼禄抬起头,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搂住他笑嘻嘻道:“是吗?是吧,我就知道,那你有多爱我?”   作者有话说:   尼禄:展开说说 第106章 再次出发   赫尔格脸色十分精彩,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的,他嘴唇颤抖,咬牙切齿,最终呼出一口滚烫的白雾,好像白狼的鼻息。   赫尔格:“我……”尧一   “嗯嗯,”尼禄满眼期待地凑近:“你?”   尼禄重伤初愈,纯靠着兽人角和血强行续上了命,身体修复能力还没跟上,脸色透着病态的绯红,气息仍然虚弱。但与之相对的,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琥珀色好像上等蜂蜜一样,清透又醇厚,湿润且柔和。那双眼睛里此刻满是愉悦的狡黠,还沉淀着浓浓的情意,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   赫尔格发现尼禄似乎改变了很多,亦或只是自己观察他的方式和心态改变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冷面寡言、偏执古怪的智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甚至有些可爱的人,这叫赫尔格觉得就算自己爱上他是某种命运的捉弄,例如什么愚蠢兽人总是爱上饲主的迷信说法,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   他们已经在逃亡中抛弃了身份、抛弃了种族,也抛弃了身外所有,又在过去72小时内数次险些为对方抛弃生命。几个天亮的轮回后,很多事情都显得都不重要了。   尼禄看他半天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惹得赫尔格恼了,眼睛转了一圈,一看就是在想要用什么方法蒙混过关,殊不知赫尔格瞧着他,忽然绷不住笑了。   尼禄:“!”   赫尔格边笑边摇头,像是无奈,又有些纵容,他似乎在刚才短短的几秒钟里,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担子,整个人轻盈得像是要飘起来。尼禄心脏砰砰直跳,他贴着赫尔格小声问:“笑什么?笑我?”   “笑你。”赫尔格说,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亲了一口说:“一股汗味儿。”   尼禄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抓起胸口的衣服闻了闻,小声道:“很臭?”   “臭死了,”赫尔格说,“像个野孩子。”   尼禄有点委屈——两个人同是掉进河里又捞上来,又都出了一身汗没地儿洗,他一点也不嫌弃赫尔格,为什么赫尔格嫌弃他?   赫尔格抬眼望了望,说:“啊,好像到了。”   尼禄疑惑地随之望去:“嗯?”   不远处的桑克斯正躬身于泥里徒手扒拉着,底下露出了一块脏兮兮防水布的角,他扬手一拽,一大片枯枝落叶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了之前藏在这里的航空艇。   桑克斯拉开舱门,钻进去检查,另外三人就在旁边看着。尼禄慢吞吞地跟过来,围着航空艇看了两圈,并没有特别惊喜,反而若有所思。   “这段时间天气太差了,一直阴天下雨,这么久了才充上50%啊。”桑克斯惋惜道,“小真,到树上看看,太阳能板有没有被什么东西遮住。”   “好的。”小真应道——他总归还是个兽人,指甲坚硬,身形矫健,两三下就爬到了树冠上。   “没什么问题!”小真在头顶上喊,“要拿下来吗?继续放着吗?”   桑克斯从舱门内钻出来,抬眼询问地看着尼禄,尼禄说:“50%的电量,边充边走的话,最多也就能坚持七百公里,勉强能够越过东湖垃圾场。近年来垃圾场面积扩大,污染渗透到水里,原来的湿地沼泽有很大一片都干涸沙化,成了一块盐碱地,估计要用走的,而且条件很差。”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了,这是在乘航空艇去雨林方向的前提下,如果搭不上这趟顺风车就另当别论了。”   桑克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然,当然可以乘。”   “你确定吗?”尼禄弯下腰,看着半跪坐在舱门台阶上的桑克斯,“这艘船当时被你开走了,也就是你的了,这种乱世之下,物资和设备总归是谁先抢到就是谁的。我已经不再是你的雇主,也不可能再给你开任何报酬,浪费时间绕这么大一圈送我们飞过垃圾场,对你来说实在不划算。更何况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别人需要你照顾不是吗?”   桑克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您说的对。”   赫尔格扬起眉,眼瞅着他把树上的小真叫下来,桑克斯仔细和他说了目前的状况,而后认真地问:“我想先把他们送到目的地,我们自己再出发,你同意吗?”   小真听罢之后乖巧的点了点头:“好呀。”   桑克斯又沉思了片刻,说:“留在这里继续充电,保守估计需要再等三到四天才能充满,好处是可以一口气坚持到雨林,但目前城市周边情况也不乐观,说不定战火哪天就蔓延过来,这艘船也会被抢走。最好的方法,或许是尽快出发,航空艇快没有电的时候,提前物色一个休息站。”   赫尔格诧异地问:“你们确定?送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哦,我……我只有这些,要不大家分一分吧。”   他掏出唯一从泄洪中幸存下来的首饰盒——因为随手放在了贴身的兜里,反而逃过一劫。他出手阔绰,一人一条金项链、一对耳环地塞到桑克斯和小真手里,说:“来来来,别客气。”   小真摊着手,不太敢收,桑克斯冲他点点头,才开始认真打量手中闪闪发光的珠宝。   “那些都是我送你的……”尼禄不高兴地嘟囔。   “哦,别吃醋嘛,你也有。”赫尔格顺手塞了一颗嵌着黄钻的戒指到尼禄手里,“这个不也挺漂亮,给你的。你看,还和你眼睛一个颜色,特别合适。”   尼禄把戒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琢磨了一下赫尔格的话,美滋滋地收下了。   小真把宝石凑到仪表盘的微光上打量,像是很新奇,桑克斯倒是看了一眼便揣进兜里——尼禄过去总爱去拍卖场买这些玩意儿,他见得多了。   “这附近的贫民窟我们都转了一个遍,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一团乱,再去也是自寻烦恼。”桑克斯说,“我建议是先出发,抓紧时间离开城市周围,对此你们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尼禄也有些惊讶,他好像不认识般地看了桑克斯一会儿,说:“没有意见。”   桑克斯点点头,说:“现在大家手上还剩多少物资?水的话可以去河里装,处理一下就能喝,主要是吃的。”   尼禄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   赫尔格捧出玻璃罐子,说:“我只带了这个。”   桑克斯和小真:“……”   小真颤抖道:“这是什……谁?”   他话锋转得太快,差点没咬着舌头。   “介绍一下,这是我哥哥,赫伯特。”赫尔格煞有介事道,“哥,这是大家。”   桑克斯脸色发黑,也瞧不出他以前知不知道“赫伯特”的存在,小真茫然地应了声,对玻璃罐鞠躬:“你,你好。”   “好吧。”桑克斯扶着额头,“我带出来的食物还剩一点,现在人数翻倍,估计省着点也只够吃三四天的。”   “从城市向南边,应该零零星星绵延了不少流民所,虽然分布不集中,但胜在离着城市远,应该受到波及小一点。”尼禄说,“边走边看吧,实在不行……”   他看了一眼赫尔格,说:“那就荒野求生,靠天吃饭吧。”   赫尔格耸了耸肩,搂着人头说:“我没意见。” 第107章 再活一次(完)   就这样,一名智人、一名雅人与两位兽人形成的奇怪组合,一齐登船,开始了驶往雨林的旅途。   在城市外乘坐航空艇对于每个人都算是新奇的体验,唯一有过类似经历的是当初被救援回来的尼禄,可彼时他既是虚弱又是绝望,根本没有心思欣赏什么风景。桑克斯在驾驶座上控制航线,小真和赫尔格一左一右各趴一个窗口朝下瞧——可惜天色很快就黑透了,郊外不如城内灯火闪烁,脚下很快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赫尔格无聊地走回后座,一屁股坐在尼禄旁边。小真跑到驾驶座旁,问:“桑克斯,都看不清楚,你怎么知道往什么方向飞呢?”   桑克斯还没来得及回答,赫尔格已经说:“看星星啊。”   “星星?”小真转过来问道。   “北极星知道吗,北极星勺边指着的启明星就是正北,如果北极星不够亮,也可以找找仙后座,'W’形状的星座,中间凸起的那一颗星也指着启明星。当然了,有月亮的时候也可以看月亮,月亮和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更亮的那一边是东……”赫尔格摆了摆手,“自然界里要辨别方位的东西多着呢。”   小真听得十分新奇,立刻抛弃了桑克斯来到后座:“真的?还有什么?”   赫尔格抱着双臂,说:“很多啊,可以看树木叶片的茂盛程度,如果是树桩也可以看年轮的稀疏程度,可以看蚂蚁洞穴的朝向,可以看岩石上青苔的分布,哎,简直太多了。”   小真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呢还有呢?”   桑克斯在前头默默说了一句:“还可以看导航仪……”   但没人搭理他。   “你感兴趣?”赫尔格问他。   小真点点头:“当然,我第一次出城市呢,。”   “哎,可惜了,”赫尔格摇摇头,“尼禄有一面墙的自然风景纪录片,够你看一阵儿的,不过现在估计全没了。”   “还看什么纪录片,我们马上不就要自己去雨林了吗?”尼禄说。   赫尔格扭头看他,忽然笑起来:“对哦。”   小真继续缠着赫尔格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兽人栖息地的事,从生态环境聊到民间传说,一直问到尼禄吃醋将他赶走。小真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副驾驶座,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然后开口道:“桑克斯?”   “嗯?”桑克斯打了个哈欠,又哆嗦了个冷颤,搓了搓手臂——为了节能省电,机舱内没有开制暖,虽然航空艇防风保温效果不错,但深夜的高空还是寒意十足。   “我们能不能也去雨林?”小真问。   桑克斯侧过脸,很快答应道:“好。”   “真的?”小真眼睛睁大了。   “嗯。”桑克斯点点头,“反正我们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地方不是吗?而且……”   小真:“而且?”   “我问过你那么多次要去哪里,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一个答案。”桑克斯说。   小真的脸庞映着仪表盘的微光,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他明明从小长大的过程中除了被利用就是被虐待,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对人也保留着最大程度的警戒。但与此同时,他卸下心防的速度也很快,像是野生动物能够嗅出危险和善意一般,本质上他还是个孩子,谁对他好就相信谁,就感谢谁。   “桑克斯,你真好。”小真说。   赫尔格耳朵很灵,听到便忍不住咳嗽起来,桑克斯有些发窘,生硬地“唔”了一声。   这头尼禄蜷着身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贴着赫尔格犯困。赫尔格张开手臂一揽,便将他搂进热乎乎的怀抱里。   “月亮照耀于山巅,太阳滚落在床边,”赫尔格的歌声响起,“卡斯托尔飘在水面上,秀发沉落在海岸……”   整个机舱内都安静下来,除了发动机的噪音背景之外,便只有他悠扬舒缓的歌声。   这首歌尼禄曾经也听赫伯特唱过,只记住了前几句。他与赫尔格初见时也曾经哼过,当时赫尔格便脸色大变,问他是从哪里听到的。   “渔民拾到的贝壳,种进地里撒上盐,树木上结着翡翠石,花朵能开出梦来……”   智人青年身体还很虚弱,但呼吸平稳,神情恬静,很快便睡着了。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尼禄自赫尔格怀里醒来,朝日的第一缕曙光横掠过航空艇窗户,将整个机箱照得通红而明亮。尼禄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放着的玻璃罐——赫尔格贴心地给罐子系上了安全带,赫伯特的头颅悬浮于金橙色的液体中,栩栩如生,睫毛和头发随着航行微微起伏,好像下一秒就要睁眼醒来。   但尼禄知道,他不会睁开眼。那一年他回收赫伯特尸身的时候,不但只剩下了这一颗头,连眼珠都已经被取走了,所以他才将其以闭眼的表情保存下来,这样就仿佛只是带着笑意睡去。   但这些不愉悦的细节他并不打算告诉赫尔格,他只要知道哥哥的灵魂能够寄托在这一部分肉身之上,随着他们回家,并且能够安详地沉睡于家乡的故土,就已经足够了。   尼禄小心翼翼地从赫尔格的怀抱中脱出,活动了一下身体,慢腾腾地走到驾驶座。小真睡得口水横流,桑克斯双臂抱胸正在假寐,尼禄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条毛毯,指了指后座轻声说:“你睡一会儿,我看着。”   桑克斯困倦地看了看,点头起身走了。   尼禄坐在驾驶座,面前机头罩玻璃外是一片开阔的壮观景色。天色初亮,呈现出一种浪漫的粉蓝色,这种自然澄澈的纯净之美和人为的暴力拆解在天际处交汇、矛盾、冲撞——数以万吨的垃圾堆成延绵不绝的山川低谷,从航空艇的高度都都一眼望不到头,如果将整座航空艇都投进去,也不过是海中的一粒沙。   尼禄校正了一下航行轨迹,抱着胳膊发呆,饥肠辘辘之下又开始翻桑克斯的包。他找出一叠干巴巴的糙面饼,咔吱咔吱嚼了半张,虽是索然无味,但仍把掉落在前襟的碎屑也捡起来吃了。他们已经停下过一次以充电,幸好这段时间天气不错,蓄电速度比想象中快。只不过一路都是杳无人烟的荒漠,他们能够补充到的食物十分有限。   尼禄费力地咽下饼,又感觉口干舌燥。登机前赫尔格和小真从河里打的水本来放在机尾做压舱物,如今也只剩下最后一桶了,尼禄丢下锁成自动驾驶的航空艇,晃悠悠地往后座走。   他越过椅子去够水桶的拉环,左右使不上劲,正准备翻过椅背去拿,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逮住跌进赫尔格怀里。赫尔格朦朦胧胧地醒来,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有小老鼠偷东西。”   尼禄立刻笑起来,响亮地亲了他一口说:“你醒了。”   “嗯。”赫尔格伸了个懒腰,一身肌肉如猎豹般舒展,说,“干嘛呢,别大早上起来就乱摸。”   “没有,”尼禄一本正经道,“我看你腰露出来了,给你塞好衣服怕你着凉。”   “起来,”赫尔格拍了拍尼禄大腿,“我给你拿水。”   “好。”尼禄蹑手蹑脚又回了驾驶座,却不关心航线和窗外的景色,只反身抱着椅背盯着他的兽人瞧。赫尔格揉了揉一头乱毛,不小心碰到了兽角的断面,吃痛“嘶”了一声,尼禄脸上的笑意退掉一些,正过身来坐好了。   赫尔格过滤了水再烧开,灌了一壶晾在一旁,又单独端了一杯给尼禄,尼禄接过来捂在手里,问:“角什么时候能长好啊?”   赫尔格耸了耸肩,说:“几个月?上次多久长好的?”   “哎……”尼禄叹了一口气。   赫尔格随手撸了他脑袋一把,说:“别瞎想,几个月很快的。”   尼禄安静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的爱我,明白死和爱一样强大。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   “时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他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这样写。”   “哦,我以为你突然又发表什么疯狂自白呢。”赫尔格说,“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尼禄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现在我对另一本书里的话更有体会。”   “是什么?”赫尔格问。   “爱情是我最美好的东西,是我所有美德的来源,是让我超越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你,我的天性会堕落到和以前一样平庸,正式因为心怀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小径也是康庄大道。”   尼禄一直记得那一天,他逆着研究所逃亡的人流,发了疯般地往家跑。电梯门打开后,他冲进屋内,赫尔格立刻从那头冒出头来,也带着急切的冲动。玻璃回廊的下方是万丈深渊,但他们同时朝彼此迈出了一步。   “你们要努力走进窄门,因为通向世俗和灭亡的门宽大而拥挤,只有通向永生的门窄小而冷静。”尼禄带着吟诵的叹息微微阖上眼,回忆道:“可是不行啊,主给我们指出的路,是一条极窄的路,容不得二人同行。”   “尼禄。”赫尔格忽然出声打断他。   “嗯?”尼禄懒洋洋地睁开眼。   “你看见了吗?”赫尔格立在他身边。   “什么?”尼禄坐直身体,朝外张望——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无边无际的垃圾山。   “雨林啊。”赫尔格说。   尼禄愣了一下,精神一凛:“哪儿呢?   “参天的树冠,因为日照和风向而倾斜着生长,清澈的河水轻快地蹦跳,鱼的影子映在河床的石头上。”赫尔格依旧眺望着远方,描绘着肉眼根本不可能看见的画面。   “什么呀,”尼禄只当他在随口胡说,又坐回去:“害我白高兴一场。”   赫尔格笑了笑,把旁边的小真摇醒,说:“你眼睛好,你来看看,告诉他我有没有骗人。”   “怎么了,什么?”小真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左瞧右瞧,茫然道:“看什么呀?”   赫尔格指着前方天地交汇之处,说:“你看那有什么?”   “有什么?不就是垃圾……”小真咕哝着抱怨,忽然停顿了一瞬,说:“等等,有什么东西亮亮的。”   “亮的?”尼禄愣住了,“你确定吗?”   他禁不住颤抖起来——垃圾场的最边缘是一片沼泽,阳光之下,水面一片反光,这是当年他被救援起来之后从空中看到的画面。那副景色在他脑中深深镌刻,挥之不去。   小真立刻从座位里跳出来:“桑克斯!别睡了!”   桑克斯刚睡着没有十分钟,恼火道:“别吵……”   “别睡了!”小真猛地摇晃他:“我们快到了!”   “什么?”桑克斯也瞬间清醒了过来。   四人纷纷齐聚驾驶舱,紧紧盯着前方,直到远方的景色逐渐变得清晰。   赫尔格贴着驾驶座半跪下来,贴着尼禄的腿,眼带笑意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康庄大道,什么世俗灭亡来着?”   尼禄答不上来,他缓缓闭上嘴唇,又紧紧抿成一条线。他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赫尔格静静地注视着他。   尼禄眉头微蹙,眼底水光流转,竟是十分动容。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终于眉眼舒展,牵出一个真心诚意的微笑来。只是他眼一眨,一滴晶莹的泪水便迅速划过他的脸庞,无声无息,转瞬即逝,却带着一份震撼人心的美感。   两人同时回头去看座位上的玻璃罐,又彼此对视,赫尔格亲了亲尼禄的额头,问:“你准备好了吗?”   尼禄点头,答:“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重新再活一次。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