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后是只小猫咪   作者:江河入怀   文案:   这个朝代本没有猫,云棠来了,这里也就有了猫。   云棠出现后,大梁举国上下都轰动了   陛下封禅之日,从天而降了一只极美的仙兽,娇憨喜人,法蕴天然,娇鸣悦耳,动静偕宜,一看就是大有来头的祥瑞之兆啊!   就算这仙兽好好的紫木檀台不踞,非把陛下御案上完全惹不着它的玉玺推到地上;   尽管这仙兽好好的云顶山泉水不饮,偏将爪子掏进陛下的茶杯里蘸水来舔;   纵然这仙兽好好的灵犀园不住,大半夜飞奔到龙床上于陛下的胸口上蹦迪   ——但,管他呢?生得如此美丽可爱,必定是个祥瑞!   云棠天天耳闻着奉承吹捧、眼见着世人稀奇爱慕的眼神,一直以为自己如今果然投生成了一个白泽之类的瑞兽,不免把猫步都走出了龙游凤跃的气势!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路过了一面极清晰的西洋镜。   ——嗯?镜中这是谁?这不就是猫吗!原来我只是一只猫吗!你们这儿的人怎么回事?猫没见过吗?   那一天,发现了自己真实身份的瑞兽极其老实,既没有拆家,也不再殴打皇帝。   云棠:对不起,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神兽   皇帝:对,你不是神兽,你是皇后   ——————————————   拯救不开心系统仗着自己超高的绩点和职级为自己下一个阶段的工作大开方便之门。它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魅力值超高的宿主,它的宿主——上辈子凭自己就搅起了血雨腥风,是举国热恋的万众情人。   这辈子就更了不得了。在系统的暗箱操作下,云棠成为了这个时代唯一现身于人前的一只猫。   猫咪啊!还有什么能比猫咪更能拯救不开心!   系统几乎可以预料到这次任务的躺赢生涯。   直到他看见,它的魔鬼宿主无心任务,不管积分,无视兑换商城,不想重新做人,脚踢太后,拳打皇帝,在朝会上踩着群臣的头顶飞来跃去,它绝望了……   等等……这飞涨的积分又是怎么回事?被宿主毒打也这么高兴吗?有没有底线啊这群人……   ————————————   皇帝攻vs猫咪受   文案已截图留档   注:   1.小猫咪就是最顶的,人类爱猫咪没有理由!   2.受盛世美颜   3.受前期被猫咪本性影响,行为可能有点神经,但猫真的就很神经啊,猫咪祸害你不需要理由的   4.系统就是个变人工具,戏份很少,期待系统文的话大概会失望   5.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系统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棠,黎南洲 ┃ 配角:国师等 ┃ 其它:预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区区人类,不在话下   立意:人与动物和谐共处 第1章   云棠仰躺在桌上,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他毛绒绒的小手,毛绒绒的小脚,在温暖光线中蓬松颤动的毛毛——他又能听到堂下的侍人发出的那种「噫噫噫嘤嘤嘤」的声音了。可能她自以为自己的动静很隐秘吧。   ——其实本座能听到哦!本座可是神兽!   嗷呜哼。   云棠这神兽已经当了半个月了。   总体来说,日子还算不错,虽然他暂时还没发觉自己的神异之处,一度还因为叫声怀疑自己只是只猫。   但云棠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他坚信自己一定身世不凡!并且这种信念还有以下几点证据相佐:   首先,他还很小啊。他站起来还没那个男人的笔筒大呢!   幼年期的神兽不会腾云驾雾、也不会喷火,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吧!但是他是可以体会到体内常常在发生的一种玄妙变化的——一定是血脉的传承已经自动自觉地为他吸收起日月精华!   第二,虽然不知原因,但是他生而知之。   甚至在云棠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还有自己身在高处、台下万人又哭又笑、尖叫欢呼的画面时而闪过。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云棠并不想深究那些奇怪片段的源头。但是最起码,一只猫肯定不会想那么多吧!猫会思考宇宙起源、会思索生死来去的问题吗?   最后就是这里的人对待他的态度了。   云棠对一切的印象开始于半个月前。   很奇怪,在他的认知里,任何生命都应该是有由来的,或是有生身父母,或是该有个种子、最不济也应该像孙悟空那样有块蹦出来的石头吧——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认识孙悟空,但他确实知道孙悟空是从女娲补天的遗石中降世的。   看,又是一件他生而知之的佐证。   扯远了,总之,云棠记忆的开端就是半个月前,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是正从高处下落着的。   他只惊慌了一瞬,就感觉到现在的姿势和高度是他可以勉强掌控的。   于是他在空中微微扭动身体,曲起四肢,调整着肢体和肌肉,很快就稳稳落到了一张青色石台上。   然后他一低头,看见了自己的——爪子。和尾巴。   奇怪?我是长这样的吗?   那一刻他心里实在有种荒唐的感觉,但他也不知道原因,更想不起他本来应该认知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而云棠甚至迫切地、如逃避般放弃了深究不对劲的念头,并很快消弭了某种搜索记忆的冲动。   在那之后,他灵敏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噼里啪啦的震惊声。   于是他抬起头——   一个穿金黄龙袍的青年正带着一大群衣冠严正的人对他行叩拜大礼。   哦,人间帝王,群臣百官。他们在朝拜我吗?   云棠打量了一番下首的架势,他环视着山间重重旌旗、赫赫仪仗,端详着下首一抬抬系着绫罗的金银猪羊祭礼,又联系到自己刚刚从天而降的经历——他明白了。   他大概是一位兽身的神祇、或什么信仰的化身,应天子和人臣祈告而来。   但云棠打心底并不想对面前这一大群人给出什么神祇的回应。他潜意识里就感觉到有点烦。   他回过头望了望不远处,层叠的树影遍布山林,此刻在清晨中显出一种寂寥的幽静,正是云棠此时此刻想待的地方。   于是他张嘴轻叫了一声,准备走了。   云棠被自己的叫声震惊在原地。   ——他的叫声,好像一只小猫啊……   下首的众人也被这叫声震惊在原地。   ——这不知名的、突然出现的小仙兽不但长得娇憨美丽、惹人怜爱,幼嫩的叫声也够动听的啊。简直如婴儿娇啼一般。让他们连一句象征性的「护驾」也喊不出来。   文武百官在那个当下都不知作何反应,直到国师越众而出,给这件事定了性:   “陛下封禅之日,有前人未闻未见的祥瑞神兽从天而降,是为大吉。陛下大喜啊!”   云棠看到那个一身纱袍、仙气飘飘的中年男子率先作揖。   而他的表态似乎颇有分量,群臣之中交换了几回眼色,变换了几番神情,便参差不齐地再叩首向皇帝贺起喜来。众口一词地坐实了云棠的祥瑞之名。   黎南洲这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微微含笑,英挺年轻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威严与和煦,似乎是个挺好说话的皇帝。   而云棠这时才终于看清了这位人皇的面容。当下,一种不知名的、熟悉而心酸的冲击便猛然慑住了他,让他不自觉停住了想要再度甩开下首这帮人跑走的脚。   “吉兆现世,神兽降生,此乃朕之喜,也当是大梁之喜,众位爱卿之喜。”云棠听见那皇帝朗声说。   此时此刻,百官随侍皆俯首在地,只有直面皇帝的云棠看得到那人面上擎着的温和笑意和一对没有情绪的黑沉眸子。   那双眼睛正盯着他,却又并没在看他,云棠敏感地体味到这位人皇余光里估量着的都是下首百官的表现和态度。   他在算计着自己这个突然现身的「祥瑞」。他在用他考虑着、评判着、计划着什么——   云棠应该感到不悦和受到冒犯的。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用他考量别人,云棠大概会立刻随心而动地给他一点教训,然后转身离开。   但是那种奇怪的心酸和熟悉、甚至是有一点难以名状的快乐依然统治着云棠。他没法细究那些无法描述的情绪,他只是后爪坐下,微微歪着他乳白色的小猫头,带着一点不比撒娇更多的不高兴盯着那个皇帝。   幼猫大而圆的眼睛能让所有还有感知的心肠柔软下来。   黎南洲的思绪本来还放在下首那些鬼蜮心思上,他品味着这降临在封禅大典上的祥瑞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能清晰地觉察出阮国公派系对此事的犹豫、不悦,还有更多身后站着不同教派的爪牙之间浮动的暗流。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就真正落在了祭台上那只漂亮的幼兽身上。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绒毛覆盖、还透着浅粉的大耳朵,那张圆乎乎的、娇憨稚幼的小脸,还有那对又大又圆、琉璃般清透的大眼睛。   多智近妖的青年皇帝这时也不由生出了傻念头——人世间哪会有如此美丽动人的造物,该不会真的是从天而来的神兽吧。   总之,就在这种双向的、神秘复杂又无法解释的吸引中,那天清晨,想要独处、厌烦群聚的云棠从始至终也没有跑。   甚至在国师提出应该将祥瑞降临一事昭告天下,以表陛下问政乃顺应天意,而后将神兽接进宫中、建园供奉,举大梁之力朝奉之的建议——   黎南洲赞其大善,然后试探着着朝他走过来伸出手后,云棠也只犹豫着向后退了一小步。   然后他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往前小跑了两步,一跃跳进了男人怀里,好像这个动作他们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这便是云棠此刻待在皇宫里,躺在黎南洲的御案上的原因了。   当然,云棠后来回想他当时中了邪般跟着黎南洲回宫的始末,绝不认为自己是被他任打任挠的皇帝「仆人」蛊惑了,他是觉得国师那两句「举国之力供奉」的话还挺有吸引力的,配得上他的身份。   而据说会给他神兽大人居住的灵犀园也已经动工开建了,云棠还抽时间去看过——假山湖水,还是有点诚意的。   不过这几天他就没再关注灵犀园的施工情况了。   世界上没有比猫更喜新厌旧的动物了。   那精妙的园子还没建好,云棠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而且大部分时间,云棠都跟从本能在睡觉,醒来的时间一部分用来在皇宫里跑酷,发泄猫咪幼崽旺盛的精力,一部分时间吃饭,玩耍,并经常抽一点功夫用来给埋首政事的黎南洲「侍奉」他。   好吧。黎南洲确实有点特别,尽管神兽大人不知道原因。   云棠目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崇敬爱戴他,一见到他就面带红晕,两眼放光,喉咙间控制不住地滚出一种奇特的声音。但他就不烦黎南洲。   或许还有小桃——小桃就是正在堂下「嘤嘤嘤」的那个侍女,她侍奉得也不错,云棠偶尔会赞赏地拍一拍小桃的手。   每一回小桃都会更加激动,用那种崇拜地目射神光的眼神看他。好像想要为他奉献出自己灵魂。   云棠可以理解她。他没真正看到过自己的样子。但是看看他雪白美丽的脚爪吧,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外表有多么神气英俊。而他甚至还这么小,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魅力。   但他还是希望小桃他们能稍微克制一点。说真的,他们那样怪吓人的。   他不那么讨厌的黎南洲就比这些人克制得多了。   说到黎南洲——云棠感觉到刚刚醒来的自己又快要睡着了,他雪白的小爪子在空气中一张一勾,小脚漫不经心地蹬着,软绵绵毛绒绒的身子在桌案上扭来扭去,舒服得要命。他总是一不注意就睡着,大概幼年时期的神兽就是需要很多的睡眠——但是他晃晃小脑袋,慢吞吞爬了起来。   他准备去找一找黎南洲了,作为一位慈爱的神兽大人,他此刻就想给黎南洲一个亲手侍奉他的机会。想必黎南洲待会儿也会很感动吧。   作者有话说:   丢一个预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扶冰的毕生使命就是杀死皇帝。   疑宫为此准备多年,甚至改换了扶冰的容貌,将他变成了早逝的苏青时的模样。   苏青时,兰陵苏家的贵公子,当今皇帝的白月光,七年前于纷飞战火中死去。   那以后,皇帝将叛门屠尽,使后位空悬,满天下寻觅一个死不见尸之人的痕迹。   疑宫主告诉扶冰:现在这样,皇帝一看到你,就会爱上你。   扶冰虽然因为匮乏的人生经历,常显得人不聪明,但他觉得宫主的办法肯定不行。   只是疑宫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扶冰这样一个不很机灵的杀手,终究也只能听任疑宫之命混入俗世,伺机刺杀皇帝。   ——   只是扶冰没想到,皇帝竟然比他还不聪明。   他一次次试探的行为破绽百出,可不管他的借口多么拙劣,他的举止怎样诡异,皇帝从来都视而不见。   直至皇帝对他恩宠愈重,纵容至极,对待他甚至显得卑微到小心翼翼。扶冰终于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想要放弃第一次的刺杀行动,离开这座皇宫,回到疑宫接受他任务失败的命运——   可他没走成。   黎妄握着扶冰的手,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   他说:“别离开朕……别离开我;或者就先取走我的性命。”   ——   一开始扶冰觉得黎妄是疯了,他不能接受苏青时的离开,为此宁愿欺骗自己、投进他这样虚假的幻影中死去。   后来他倚在榻上浑身酸软无力时才明白——笑死,原来这个狗男人早就知道:早逝的白月光就是他自己。 第2章   黎南洲正在同卫大夫上课。   这位卫大夫其实是个倾向阮国公派系的文官。每每入宫侍读都会被阮太后宣去「切切垂问」一番。   尽管阮英环和黎南洲彼此都知道此举没什么实际用意,只是为了给皇帝添堵。   但随着皇帝三年前坑杀南部十二教,去岁又将本属于阮系的千里马场收入囊中、肥了自己的亲兵,阮太后早无法像过去那样摆弄黎南洲了,只好不放过每次可以膈应皇帝的时机。   借口先代国师遗表有谏一直拖延着皇帝大婚是一方面,反正黎南洲本身也对这件事没有兴趣。剩下的就是在所有细枝末节上,表现出一种令旁观者毛骨悚然的、对皇帝的关心。   而卫大夫这个人本身没什么权势也没什么能力,一个随波逐流的小人而已,在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帝面前并不敢稍微摆一摆「帝师」的架子。   只是黎南洲态度依然端正。他只是一心两用着,一边在心里为接下来吞并地下钱庄的计划完善腹案,一边在纸上落下无可挑剔的字迹。   黎南洲向来是个「仁正善德」的年轻皇帝,本该是最不讨臣民厌的那一种,从不在这些细微之处留下什么话柄——   如果没有一只奶白的小猫团在这时突然跑过来的话。   ——“是祥瑞!”   ——“祥瑞来了!”   黎南洲自小五官灵敏异于常人,轻易便捕捉到殿门外极轻的私语声。   不过几声压低的惊呼,一个轻盈柔软的小毛球就跃到了他的桌案上。它是直冲着黎南洲来的,甫一到他跟前就把小鼻子凑过来嗅了嗅,又往前一步贴着他的下巴蹭了蹭自己绒绒的侧脸。   皇帝不自觉就露出一个微笑来。   就算那雪白玲珑的小毛爪一脚踩住皇帝身前未完的一纸墨书,似乎感觉到了湿意,还很快抬起爪子甩了甩。这一举就直接把皇帝方才的「习作」毁了,却暗合了皇帝某些不能告人的念头。   皇帝神情极宽纵地注视着云棠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根本没脾气:   那只神兽幼崽正边甩小毛爪边左右看着——黎南洲将它带回来半个月,已经对它有些了解了。它并不是在评估周围的人或者在戒备警惕什么。   它只是在寻找四周有没有发生什么令它感兴趣的事情。   它的性子非常自我,或许心里明白自己来历特殊、又被国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捧得地位崇高。   总之它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人类或者其他它理应没有见过的造物吓到。   正相反,它总喜欢神气活现地待在高处,比如太极殿的龙椅,比如太和殿的屋檐,也比如他这个皇帝的头顶,偶尔它懒洋洋地俯视所有人,又会很快地失去兴趣,会突然地跑开或者随时随地躺下睡着。   它睡着的时候是那么放心又坦然,好像对一切都不放在心里、不感到有压力,它自由自在,对这座森森皇城没有任何的敬意。   就像此刻,它瞟了几眼它从没有见过的卫大夫,也只是出于某种无聊的好奇。   黎南洲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能明白这只幼崽的情绪,而他也确实越来越被它吸引了。   这只小兽只用了一旬多就以一种越来越具体的、天真可爱又神秘迷人的印象取代了它原本对于黎南洲来说算得上意义重大的那个「美丽祥瑞」的标签。   而它的长相、声音,它举动间那种让人捧心而叹的灵动娇憨,又实在符合刻在人类基因里那种追求温暖圆幼毛绒绒的审美。   它几乎已经把所有见到它的人都俘获了。最近一段时间里,梁宫中以这小家伙为中心发生的所有暗流涌动,皇帝都心知肚明。   甚至阮太后那边几次三番派出些形貌亲和的宫侍、捧着食物和玩具,试图把这代表「祥瑞」的小家伙吸引到临华殿去。   但是这漂亮的小东西显然并不把那放在心上。   虽然它偶尔会四处留情——它跟很多让它看得顺眼的人都有过软下身子撒娇的时刻,但它对谁都没有长久的兴趣和亲近。   ——除了他。   黎南洲从小的经历让他长成了一个城府很深的年轻皇帝。但是他仍然没办法不为此感到得意。   显然这小神兽才真正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哪怕它并不在乎。   它绝对明白那些目光追逐着它的人类对它有多么痴迷,为它偶然的挨蹭有多么欣喜。但是这小东西不在乎,它轻轻松松就跑了,此时的片刻亲昵,转眼就抛之脑后。下一次见到就可能理都不理你。   而没有人会对它生气。   那些陷进痴迷的宫人只会检讨自己。他们会使劲浑身解数、用出各种体面或不体面的招数,想尽办法重新得到这小宝贝的垂青。   黎南洲并不想成为这种痴迷中的一员。   但这由不得他自己。   自他从云棠对他的特别中汲取快乐的第一刻起,他显然就已经陷进去了。   在这个全民皆苦、只能托付信仰的时代,在当今皇权式微、天下战乱多年的背景下,谁又能拒绝一只有着温暖绒毛、无辜大眼的小猫猫呢?   尽管它两爪子就把你未完成的新作踩皱成一团黑乎乎的垃圾。   但没有人会过来阻止它。连一向对宫人严肃刻薄的内官也只是屏声敛气站在一旁,好像完全没看到有什么毛团子在皇帝面前撒野似的、只规规矩矩地眼观鼻鼻观心。   每逢卫大夫前来侍读,皇帝的书阁里留下的莫不是他的亲信。而现如今皇帝在宫中的亲信几乎都完全倒向了小猫咪。   毕竟猫崽有皇帝自己带头宠着,小祥瑞又实在可爱得要命。   再说了,陛下本来也会在卫大夫离去后将纸稿烧掉,那还不如拿来给小祥瑞玩耍呢……   而这不过是云棠突然兴起的又一个小游戏——   最开始猫崽只是想要甩掉前爪沾上的墨点,但是他快速弹动小爪子的时候,不小心在纸上又走动了几步,四爪的肉垫很快都沾到了未干的墨迹。   墨汁的味道小猫很不喜欢,他皱着小鼻子嗅了嗅,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而后他很聪明地在未被填满字的空白处蹭爪子,给黎南洲的习作留下了数个黑色的小梅花印——那纸已经被他蹭破踩皱了,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字迹。   这就够有辱斯文的了。   而不知道是纸被踩皱时发出的微弱脆响还是那把宣纸攒起来的奇妙脚感突然吸引了猫崽,引起了这个淘气包子的兴趣,云棠突然整个猫微微原地跳起来,肉眼可见地变得兴奋激动起来——   他爪子一推,把皇帝的文章先撕开,马上用后腿随意地轻轻一撇蹬到地上。   然后他俯下身,对着卫大夫的书来了个快速俯冲,那气势简直像下山捕猎的猛虎,好像卫大夫那本父祖传下的注满字迹的经史是一只狡猾有力的猎物,在云棠设计的剧情里正被神兽大人天降正义。   但是在旁人看来,云棠就好像是一个暖白的绒球球长出了大耳朵和四只小脚,正在乌木桌案上活泼地弹来弹去。它细柔的毛毛都在一次次跳动中晃得飞起来,软绵绵地扑在纸堆里,叫人旁观得实在手痒,不禁想把这绒球捉住揉在自己手心。   ——怎么会那么可爱?   黎南洲默默地想——可爱得根本就没有道理。   小猫咪哪知道自己做个游戏也会把人类萌到屏住呼吸。   云棠就这样发疯般地玩了一会儿,奶猫身上的幼毛都兴奋得微微炸起,偶尔他透粉的大耳朵向后背着,上半身在案上故作姿态地伏低,大而圆的猫眼会突然警惕地转来转去。   但他显然是在警惕那本想象中的「凶猛的猎物」,而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就好像不存在一样,被他忽视了个彻底。   云棠当然不是第一次这样玩了,黎南洲就看到过很多次。他知道这只是这小崽莫名其妙突如其来没有理由的游戏,这个时候最好别打扰它,不然一定会被咬上一口。   不过云棠显然从不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从不思考自己任何行为的理由,他宽纵自己所有兴之所至的念头,听任自己所有的欲望,绝对的随心所欲。   当然他也会很快地平静下来。然后像这样,乳毛还乍乍着,小猫崽却站住不动了,喘息的小身体慢慢平静下来,高高竖起的小尾巴像奶霜融化般慢慢落下去。   奶猫的玩兴来得突然,走得却也毫无痕迹。   云棠一屁股坐在黎南洲的手背上,慢悠悠地伸出前爪,又试探性地拨了两下他的手下败将,发现它不再「张牙舞爪地挑衅他」,于是无聊地把它一把推下桌去。   天可怜见,那本经史当然从来没有「张牙舞爪」过,但你难道要质疑神兽大人的判断,打扰神兽大人方才的英勇对敌?   不能够。   他的皇帝仆人和周围的追随者们只会像现在这样敬佩崇拜地看着他。云棠心里哼唧一声,漫不经心地伸个懒腰,抖了抖自己威武的小胡须。   作者有话说:   棠棠现在,确实,属于比较傻的时期。属于人的那一面是被猫猫的本性压制的 第3章   其实云棠内心深处大概明白他方才并没有真的大战凶恶强敌,或保护了他周围这些体型巨大却笨重无能的愚蠢人类。毕竟他的假想敌此刻正破破烂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怎么看也不像是片刻前还会喷火闪电的样子。   但——嗯,他又不会深究这个想法。   所以那个红涨了脸吹胡子瞪眼的丑老头在那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就显得非常莫名其妙了。   一只坏猫猫永远都不觉得自己在干坏事。他们不但毫无愧疚之心,甚至会因为突然的游戏激情褪去、陡生的平静,而生出一点小小的无聊烦躁感,让他们想趴下来百无聊赖地甩甩小尾巴,或者——   如果嘴边有手的话、猛然掉头咬一口就最好了。   奶猫的小牙在皇帝手上只咬出微微的痒痛。黎南洲浑不在意。   因为那巴掌大的小毛球很快就松开了嘴,然后用两只前爪搂住了皇帝的食指。   它先是用那种柔弱的力气把男人的指头揽到自己小小的、毛绒绒的胸前搂住,让他整根手指陷进了一种说不出的绵软中,又张开小爪,用蹭黑了的肉垫将他的手指慢慢推远。   然后这小崽的爪尖微微伸着、脚掌扑棱棱地对着人的指根和手掌踩来踩去、一点脆弱的透明爪尖在黎南洲指根的皮肤上时而划过,带来一种微妙的刺痒、让人心软而心悸。   皇帝情不自禁地微微收拢了手掌,感觉到这只小兽突然一咕噜仰面躺倒,好像突然地撒泼,而后用自己圆乎乎的头来回蹭着他的指头,好像把他的手指当成了某种心爱的玩具。   ——黎南洲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过来了。   甚至包括隐藏在暗处的、他的影卫的目光。   大概这种神兽的天赋就是讨人喜欢吧?   自从把这小东西带回宫后,它常活跃的那几座宫殿里,从来阴沉压抑的气氛都好了许多。   连刚才面红耳赤的卫大夫这会儿都不喘了:纵知道阮国公一派对这个佐证陛下封禅是承天之运的「天降祥瑞」不以为然,但这个畜……这只……   卫大夫还没考虑出个所以然,黎南洲就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神兽神性凛冽,法蕴天然,不拘于凡俗之礼,还请大夫莫要见怪。”皇帝手里捧着小猫团微微含笑,温文有礼地对着自己的经文老师略一颔首。   卫大夫眉梢一动,赶忙整理神色连道不敢。   只是他确也没那么羞怒了,尽管这本经史是他家族传下、经他父祖批注——   但家中父祖批注的经史多的是,能被他轻易带出的自然不是要紧的那本。可这举世唯一的神兽,它当真好生可爱啊!   祥瑞——祥瑞是喜欢撕书吗?真乃是风雅之好,灵犀之举!   巧了,老夫家中藏书多的是!神兽也来蹭一蹭老夫如何?   卫大夫固然是在发梦,但殿中那些原本静默如摆设的侍人灼灼的视线也并不含蓄到哪里去。   黎南洲难得而又微妙地感到隐晦的不悦,他袍袖微动,在那一瞬好似无意地用玄色广袖微微拢住了小猫崽大咧咧坦着的毛肚皮和蹬起的小脚爪——他发誓他对面那个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墙头草老学究在这一刻的脖子绝对长了两寸。   常年焊死在年轻皇帝脸上的微笑罕见地失真了些许。   黎南洲捧着幼崽徐徐起身,落下的罗缎将云棠罩进了一片熟悉的幽香里。   从上空降下来的温暖和幽暗让玩累了的小猫更是浑身酥软了,没人看见的袍袖内,云棠的小爪子在温香的暖意中一伸一缩,那本是婴儿时期的小猫在母亲身边踩奶的本能。但此时此刻,在皇帝的掌心里,云棠潜意识里便感觉到温存的安心。   而猫儿的自在透过娇软舒张的小身体和不时蹭过掌心的幼毛反向传递出去,让黎南洲总是能像当下这般意识到——这只小兽正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   作为一个风霜刀剑下长大的皇帝,黎南洲需要舍去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快乐和温暖铸成自己如本能般的严慎和警惕。他的成长过程中实在少有放松到能被另外一个生命信任和依赖的时刻。   很难说这是不是皇帝对这只突然闯进他生命里的小绒球生出一种奇怪占有欲的缘由。   起码此时此刻,在云棠正睡成一张小猫饼摊在他手掌心的当下,他不愿叫更多的人看到它。   “神兽年幼易困倦,朕先带他回内殿休息了。今日的经讲便到此为止,大夫请回吧。”   皇帝微一侧目,侍笔的贴身宦官就静默躬身,将知机告退的卫大夫送出了清平殿。   男人覆住小猫周身的龙袍好像也把某种轻快的源头隔绝住了,随着卫大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室尽头的廊柱,一种逼人的寂静渐渐迫降在这座华美森冷的广殿里。   如果说方才侍人、宫女那种不自觉望向云棠的面容和喜爱向往的眼神构出满殿无声的热闹,那么此刻,他们就成了一个个闭绝五感的石塑泥雕,好像已消弭了所有活生生的情绪。   睡着了的猫崽没听到此刻脑海中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当然也无从体味他睡去后这渐暗的殿中压抑的气氛。   而云棠这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得很长。   他不知道傍晚时宫殿里那种孤冷的寂静才终于被奏报的暗龙卫打断,十几封西北东南的奏报被一路加急传回皇帝手中,教派的倾轧、一城一郡连成片的百姓流血械斗,而过去常年处于阮系控制下的地方政权从来闭目塞听。   黎南洲就像一个终于清除完家中虫害、忙于收复治下良田的主人一般,正大刀阔斧地将一座座混乱的城池拨正秩序,重新写上他自己的姓名。   “扶持马向忠,”黎南洲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地吩咐暗七,“命卫涛暗中给白鹤教在吴郡洲的传经布教行方便,再派几个间人到祝家庄和……李渭河庄,挑动这两家主人,囤积秋粮,水淹下塘。”   西下的太阳落入山峰,带走了黎南洲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他倒也没觉得冷,不知何时被无声的侍人点亮的灯火,将一团跳动的明黄色映在他冰雪般英俊年轻的脸上。可皇帝恍无所觉。   这一切——温度、光亮、声音,对皇帝而言都像他记忆中的母亲的怀抱一样,很难再去体味或者感受到了。   ——   知觉是从皇帝搁在膝边的手掌心开始慢慢恢复、重新回到他骨血中的。   一种毛绒绒的窸窣好像挨着他掌心的皮肤苏醒了,两句极娇嫩又低弱的「嘤」声倏然降落在一室严酷的冷寂中,然后是慢腾腾扑棱起来的小白爪,在皇帝的膝上舒服地伸着,把整个猫崽抻成一只长长的、只有小肚子微微鼓起来的毛条,再倏然团起,四爪连着尾巴都团抱起来——   前爪捂住眼睛的猫崽尚还迷蒙着,那种仗义自在的舒坦娇憨却已在顷刻间将所有的泥雕石塑唤醒了。   宫殿的主人苏醒了,一殿的侍从宫人自然也都重识了五感。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落在那小小的毛团上。   黎南洲在这时刻却无暇再留意其余人觑来的目光了,他也不自觉地紧盯着那个一睡醒就精神百倍、神气活现的小东西。   云棠睡就睡得猫脑袋成了猪脑袋、仿佛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一醒来却立刻元气满满,觉得小小的身体里涌动着澎湃的能量、仿佛正有征服世界的使命亟待他去完成——   他踩在黎南洲的手腕上抖了抖耳朵,而后下肢发力倏然跳上了皇帝的御案,目光在这座暗下来的宫殿里梭游。方才的「床铺」黎南洲此刻已经不配得到神兽大人一眼的回顾,他这会儿不想要这仆人的侍奉了。   神兽大人一双神目如雷似电地紧盯住殿中灯火,然后发现那妖怪投来的魑魅虚影正在——咦?正在黎南洲的鼻子上晃动。   云棠瞬间转过身,在皇帝挑眉的神情中面对他稍稍后退两步,而后伏低身子,在所有好笑的眼神里严肃地晃起小屁股——   然后他勇敢地扑上了皇帝的头! 第4章   猫崽的速度太过迅疾,又事出突然,饶是他那小爪尖还十分幼软,也依旧在皇帝颧弓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色抓痕。   殿中侍人反应极大,大半惶惶然伏身叩首、下意识地呐呐请罪,总掌太监立刻肃着面目急步上前,内殿女官张罗着请医拿药,指使至少两队早前云棠都不知道她们藏在哪儿的宫女端来清水、布巾、创药、纱布、剪刀,等等等。   云棠此时到底还是一只很小的小猫,本质上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神仙筋骨,只有一身风一吹就贴在身上的乳毛。纵然胆气极大,这样的阵势依然让他本能地被刺激到了,难得的老实下来。   他对待黎南洲向来是那么随便,如今甫一伤到人家,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干了坏事的,他却反倒立刻回身跳开,站在黎南洲身前的案上,不远不近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男人了似的。   大概猫向来有种天生的多疑,云棠又是其中最心思多变的翘楚——黎南洲能感觉到:就在瞬息之间,这小崽子看他的眼神就不亲近了,反倒有种惊恐的审视。   皇帝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这时看到这小东西的反应,却立刻有一种尖锐的不快从他心底翻腾起来。   “没事,过来。”皇帝按捺心思,端着微笑冲小毛球伸出手。   云棠却被他的手惊得往后一缩,继而在原地好像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掉头毫不迟疑地跳下了御案,往反方向跑去。   猫崽的身子还幼软,跳下去时太急切,不小心把下巴磕到地上跌出一跤。可它却没作停顿,只是狼狈地打了个滚,就继续头也不回地离皇帝越来越远。   那一股无来由的火气瞬间爆裂开来,黎南洲倏地站起,抬手便挥退了还在颤颤巍巍围拢过来的侍人:   “站住,回来!”男人压低声音喝着那个没有良心的坏毛团,语气有几分失却了往日的温和。   掌中之物的违逆似乎比外人的冒犯更容易叫人惊怒,尤其是当你错觉他已满怀爱意待你、信任依赖于你,而你也隐约察觉自己正越发喜爱他的时候。   不过黎南洲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话语中透出的戾气,立刻警觉:恐怕刚刚这一喊会把那坏东西惊得更要跑了。   出乎意料地是,那小崽竟站住了,傻乎乎地抬着一只小毛爪,隔着深深的殿堂站在宫门口侧头往回看,好像在离开的档口又起意观察他,好像在像人一样思索着什么,又好像正犹豫着要跑不跑的。   黎南洲第一个念头绝对是立刻呼喝侍卫去捉它。   但是那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种来源神秘的预感打消了,好像他就是知道——那些侍卫未必能捉住这小东西,反倒会叫他彻底惹着它。   “你抓了朕,怎么反倒像是朕把你得罪了?”黎南洲好气又好笑。但是云棠没有真的撒丫子跑没影,快窜出去时还是堪堪停住的举动,倒把他刚才那突如其来的那股邪火浇灭了。   皇帝尚没意识到他只是不想这小家伙从自己身边跑开,但他的情感已经比理性的认知更早地开始想办法自我满足了。云棠没在他视线里消失,于是此刻黎南洲心中就只剩一些憋屈的窝火和无奈的好笑,又觉出一种来得很神奇的怜爱——   他现在正带着颧弓的抓伤、想方设法哄着那个一肚子坏心眼的小猫团。   他过去曾很多次不得不哄阮太后、阮国公,乃至那些大教傀儡、异派高层,而他那时只怀有一些冰冷的筹谋、隐忍的恶意。   可他现在却正从这妥协中尝出一种陌生的甘味,好像那小崽干坏事又发脾气、他受了伤却要这般伏小做低,也能带来某种温存、柔软,叫人甘之如饴的快乐一般。   黎南洲的成长环境让他很难明白,诸如长辈对顽劣幼子的让步,诸如铲屎官对坏蛋猫猫的妥协,那不是委屈,那是宠爱。   宠爱一只天真娇憨的小猫,宠爱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都只让人飘然云上、心旷神怡。   “好了,别跑了,回来吧。外面天都黑了。”黎南洲两只手都对着那个远远的小猫影伸出去,好像在遥遥地抱着它、正等着接住他。而这回云棠没再被吓到:   “睡了那么久,你不饿吗?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小桃都快把你的晚饭提过来了。”   皇帝语气这时已变得很平静了,他专注又温和地注视着正团团蹲坐、背对黑夜的小毛头,好像方才并没发生过什么意外事故。   云棠踮了踮小爪子,往前迈了一步,又观察着黎南洲的反应,在原地驻足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迈着他那小猫步,矜持地慢慢走了回来。   有一些——酸酸的、豆子一样跳来跳去的情绪小球正在猫崽心里碰撞化开,既碰出一点烦躁、又化出一层暖融融的安全感,还有一些恃宠而生的娇怪,那些复杂又微弱的情感柔柔地织住了小毛球,让云棠此时的小猫步走得乖乖地,只想默不作声轻轻跳回黎南洲的怀抱。   其实他刚才当然没有生黎南洲的气——   或者可能有一点。   他主要是吓着了,也有些愧疚,在那一刻他立刻捕捉着黎南洲的反应——黎南洲皱着眉望着他,于是云棠当即什么也没想,就要跑掉。   幼猫总是这样,无休无止地好奇、淘气、闯祸发神经,把一切好好的东西搞坏,制造出吓着自己的动静,又会立刻炸着尾巴逃走。   好像刚刚是他们无辜受到了迫害似的。   有些人对此可能会不耐发怒。但黎南洲——纵然他不是像现在这般,黑暗中临渊多年,玄而又巧地在血冷透之前逢着一只温软的小奶猫。   就是他本身、在他压抑着的真正本性里,他其实也会是一个能够驯服小猫的人。   尤其是一只名字叫云棠的,没有良心又喜怒无常、永远要索取宠爱和迁就的小野猫。   也许他们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彼此是怎样甫一见面、就立刻如呼吸般自然地开始双向驯服。   但在这个烛光静静的夜晚,他们已经开始跟随着自己的心意默然无声地待在彼此身边了。   可能是小魔头闯完祸总会先老实一段时间。祥瑞自进宫后还没展现过这样温顺绵软的一面——   夜深了,年轻的皇帝还伏在案间参量着西南十二座城池的域图,不时提笔在上面标记出暗藏杀机的一道。而云棠就在他手边懒洋洋地玩着一个小玩具,细细的小尾巴时而无意般扫到皇帝手腕上。   那轻的落云般一触既离的骚扰断断续续从男人手腕的皮肤透到他血管里作痒。生死中锤炼出的意志力好像都因这样的痒、逐渐在温柔瓦解了,在黎南洲残酷的计划中将会被溃堤之水淹没的下塘——唔?皇帝先前从没注意过,下塘在域图上的缩影好像有点像那小崽的形状。   皇帝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域图。   一丝无声的森然刹那间如絮影般飞掠过帝王的眼眸,方才那荒唐幼稚的念头瞬间似飞烟消散,黎南洲垂眼看了看手边玩球的小东西,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意:   “朕都在想什么?”黎南洲在心里轻讽了一句,“那可不是朕手心里的小毛毛——下塘,不过是一片不知皇恩的邪侵之地。”   男人的大手轻轻覆住小猫的后背,而后满意地拢住这一晚上都温顺得出奇、此刻正顺势翻倒在他手心里的云棠。长时间埋首政事让黎南洲感到微微的疲乏,他亲自将一沓奏报逐张阖起,捏着眉心放下御笔。   “你也睡吧,嗯?”皇帝从书房的案边起身,一路把小家伙捧进帝王寝殿内放置的摇篮里,默不作声地轻抚手下耳朵抖抖的小猫头,脑海中已全无半丝方才来得可笑的微弱心软与动摇。   积年累月的阴云积贮在黎南洲心底,进宫半月的小猫也只能把深渊中的荆棘篱笆钻出个小猫大的洞来:刚刚够他在摇篮里翻来覆去半天,决定今晚不睡侍女精心铺了名贵绫罗的摇篮,半夜凑凑摸摸地钻进皇帝的床幔里。   浅眠的黎南洲当然从淘气包子挂在他床围下拽出绢丝时就醒了,只是他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只安静地感受着一个手软脚软的小猫贼在他被子里带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感受着微温的幼毛蹭过他手臂露出的皮肤,娇嫩的小爪子颤巍巍地摸黑踩在他手上。   这个小坏蛋正在被窝里用头找路——它软乎乎地顶在皇帝只着一层里衣的腰上,好像试图从这里钻到黎南洲背下。   此路不通。   于是它又拽着皇帝的里衣往上爬,最先在人家肚子上着陆。这小祖宗在龙腹上安分了一小会儿,然后不知道是哪里又不满意了——它沿着镇定如黎南洲也微微心跳加速的方向往人脐下爬了几步,对着那非常要命的地方不客气地踩了两脚。   黎南洲差点就要绷不住了。好在顶着沉重温暖的被子昏昏欲睡的小猫不满意这起伏不平的栖息地,很快又退回来往上走。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大梁皇帝的知觉正完完全全被拿捏在云棠手里。   最后这小东西可能总算是爬累了、又或许是终于寻到了合适的地方,云棠在男人胸膛上蜷缩起来,于这皇帝的心口落了脚。   那温热的、又轻又小的毛团第一次在夜里睡在这个把它带回来的男人身边、睡在黎南洲身上。而它立刻就睡熟了,它放松又自在地随着小小的呼吸起伏,好像正做着一个安全又暖和的梦。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手把手教你做猫奴。 第5章   临华殿,阮太后寝宫。   十数个年轻貌美的宫女如人柱般隐没在层叠的香帐中,好似一群精致的人胎肉偶,只在主人召唤时才能显露几分生动。   而在阮太后日常批阅政务的华凤阁内,却只有静默的主仆二人。此时正是初阳破晓的清晨,阮太后却已靠坐在这里很久了,甚至她神色清明、双目迥然,好似整晚都没有睡过。   “吃掉我阮家的马场还不足。想把山陵以东的铁矿都吞下——他倒是比他父皇胃口还大。”好半晌,上首那美丽却难掩苍老的女人突兀出声:   “哀家实在忍不下去那个杂种了。”她的嗓音因太久的沉默带出了几分喑哑,尖利的语调在安静的晨光里尤显得刻毒。   挽姑心知肚明太后口中的杂种指的便是龙椅上的当今陛下。只是她却没有一点变了颜色,她依然靠坐在阮英环腿边的脚凳上,这时柔柔地为阮太后按摩起膝盖来。   阮英环舒服得发出一声喟叹。她的注意力不由得从黎南洲身上转移了一点。这权欲旺盛的女人稍稍俯下身,捧住了侍女的脸庞:   “歇歇吧,这样的活儿交给小丫头干。”太后轻叹了一声,“挽姑。我老了,你也老了。”   阮太后只在这个从小陪伴她的侍女面前不自称哀家。这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女子珍藏着为数不多的柔软,其中一份就给了她面前如姊如妹的这个人。   “主子哪里老了,”挽姑温柔似水地反驳,“我家大小姐分明年轻貌美一如当初。”   “就会哄我,”阮太后被逗笑了,“还年轻什么呀,都是个半大孩子的娘了。”   说到她的孩子——阮太后这时才想到黎南越,而后突然惊觉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过他了。   阮英环其实自己也越来越难以逃避这点了:她总是会下意识地忽略黎南越。   她再怎样憎恶黎南洲,恨不得那个小贱种早日跟他父皇母妃地下团聚,也不得不承认南越这个孩子真是长得不好:愚笨暴虐,不学无术,专好逞凶斗狠,在世家百官之间未能结下一点善缘,不如黎南洲多矣。   可恨她这些年汲汲营营却是为了把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孩子推上皇位。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因为他是黎家的血脉——这让她心里不禁对自己的儿子也生出了一丝阴狠的恶意。   “安王最近都在做什么?”阮太后皱眉,“怎么都不进宫来给哀家请安?”   挽姑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小主子从小就害怕主子,怎肯经常往太后身边凑?主子也从不肯亲近这个亲生的孩子,只知教小主子仇视亲父亲兄、盯紧皇位,其余时候都把他丢在脑后。   阮国公另怀心思,虽然也跟女儿阮太后怀着一样的目标——欲将黎南越推上大位,却只恨不得他永远这般顽劣蛮狠下去,将来才好作自己的傀儡人偶。   挽姑却不敢深想,更不敢戳破——太后从来懒得好好教导黎南越,是不是也暗藏了这样的心思。   但挽姑实在不愿怀疑她的大小姐对亲儿子也这样冷酷。阮英环就是挽姑的天,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什么阮国公、皇帝、国师都不被这个婢女看在眼里,挽姑虽也心疼安王,却绝不会为他叫阮太后有一点点的伤心。   挽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做什么,便只捡着阮太后爱听的说。   “咱们家大姑娘正拘着安王殿下呢,说要他这一旬的功课都做好了才许出门,主子且不必担心小主子们。”   果然,阮太后一听阮大姑娘就笑起来了。   这位阮大姑娘乃是太后兄长的嫡长女,闺名静瑶,是阮国公府第三代出身最尊贵的大小姐。她生来端方美丽,又兼冰雪聪明,因自小在兄弟姊妹中就显出格外的不凡,言行处事皆为不俗,一直被阮国公带在身边教导。   这丫头的品格不像个闺阁中的娇女孩儿,反而更喜好评议朝野内外、研讨天下间经济仕事,颇类年轻时的阮英环,比起亲子黎南越更得阮太后的心爱。   往日里若说起这个天骄般的侄女,阮英环一整天的心情都会更加愉悦。但是在今日,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话题:   “可笑我那兄长竟想把瑶儿许给黎南洲,”阮英环笑容还未褪去,神色已转向阴冷:   “黎南洲那小杂种怎配得我家凤凰儿?阮英琪明明知道黎南洲活不长久,也能毫不犹豫地拿自己的骨肉去填一个转圜三两年的坑。就因为静瑶是个女孩儿,哪怕比她兄长弟弟们强出百倍千倍,也就只能作这样的用处。”   太后美目眯起,带出了三分冷嘲:“一家子男儿靠着女子吃肉喝血,跟我当年何其相似。呵,真是家风使然啊!”   挽姑见她气怒,连忙丢掉手里的小槌靠上前,一双细瘦的手臂柔柔搂住阮太后的膝盖,“主子莫气,主子莫气。想来这也就是大少爷自己想出的蠢法子,国公大人最疼咱们大姑娘,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阮太后闻言不禁发出了一声尖利又短促的笑:“挽姑啊……你,”阮太后低下头,她本想说没有阮国公的默许,这个想法压根不会递到她这里;她本想说她父亲才是整个阮家最冷心冷情的人。   可是她看着这个抱着她的女子——她那么急切地心疼她;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却还那样天真、一厢情愿地笃信阮家的人也是爱着她这个太后的——她就不忍心了:   “好了,挽姑。别担心。”阮太后唇角微弯。   她又怎么会真的指望阮国公呢。   她跟她父亲的诉求,从来都没有真正一致过啊。   阮英环这些年来是靠着阮国公为她们母子争取,但她又何尝没有藏在阮国公身后旁观黎南洲剪除她父亲的羽翼呢。   当年纵有国师不明立场的出手相助、纵然先帝给他心爱的儿子留下了些什么,阮英环借着掌宫之便,难道拼命一搏下真的杀不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   不过是她既不想暴露太多自己的力量、又不想从摄政太后变为名为皇帝亲母实为亲生父亲手中提线木偶的角色罢了。   有名义上的共同敌人,她和她的好父亲才能维持这种虚假的趋同。   只是她如今实在不敢放纵黎南洲继续跟阮国公缠斗下去了。黎南洲成长的速度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当下甚至隐隐透出棋高一着的阵势,连她的父亲也在近年的几次交锋中连续失利,不得不暂避风头——她害怕要养虎为患了。   只靠着早年一击得中却很快没法再加深剂量的鸩毒,黎南洲恐怕还有好些年才会去找他父皇。   但是阮英环已经等不得了。   ——好在她要找的那位、她希望能结果掉那杂种性命的客人已经来了。   ——   只是这个出身圣婴教的刺客却是以阮太后没预料到的方式行刺失败的。   阮英环当然也知道这场筹谋了很久、转圜了几方势力的行刺并非万无一失。   但她却很难想象到,在那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午后,在她握着玉石棋子静坐在书阁里等待结果的时刻,让她如鲠在喉的年轻皇帝正浪费着大好的白日,一脸迷醉地看着他的猫。   云棠彼时正五仰八叉地横在皇帝理政的御案上,忘情地啃着自己的爪子。   舔一舔前爪、咬一咬指尖,用小尖牙把脱落的指甲壳啃掉,这其实是所有猫咪天生就有的本能。   因为他们的利爪生长时会不断把一层层老化的角质顶脱,那个过程会给小猫带来一种让他烦躁的刺痒。   但是在无知又愚蠢的人类看来,小毛球全神贯注吃手的行为实在过分可爱:   猫崽本来就因为那颗过于圆润的小脑袋、那副纯洁甜美的模样随时随地总会显出一种天真无辜的懵。在他认真啃手的时候,偶尔还会因为嘴部用力、腮肉皱起、小胡子一抖一抖的表情而显出一点娇憨可笑的奶凶。   云棠在人家手边歪得很惬意,一只手放嘴里啃着,一只手抱在胸前,那两只闲着的后爪还时不时就无意地张开、蹬一蹬空气、偶尔碰瓷般伸长着踢黎南洲一脚。   今日难得安闲,黎南洲本来在读一卷游记,不知不觉就看这小崽啃手看得入迷了,整个人朝小猫崽越来越靠近,甚至不由得把大头渐渐放到离猫崽后脚不远的桌案上。   这个完全没有形象的姿态让这位永远表现得君子刻雕一般的年轻皇帝露出了几分罕见的蠢相,可黎南洲自己非但浑然未觉,还用一种他从没有使用过的、浑似傻狗成精了的语调问出了一句——   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古今中外养过猫的奴才都懂的一句话:   “小手好吃吗,嗯?也给朕尝尝呗?”   然后他还把他那张神游太虚中的脸往小猫的方向更凑近了一些,好像真的打算咬一口他面前的小猫!   不知道如果别的猫猫能听懂人话,会不会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   反正云棠是觉得这个蠢货莫名其妙——他漫不经心地回身赏了皇帝一巴掌。   没有人类这时候会生气的。他们只会借机抓住那只小猫脚,贴在掌心里遵从心底的欲望揉了又揉,然后心满意足地得到更多的猫猫殴打,并尽情享受一会儿这泼辣的撒娇——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把脸埋进猫猫解放四爪后露出的毛肚皮,倾情地蹭上一蹭,再举手投降。   当然黎南洲目前还没有这个资格,也没练出这个技术。他只是快乐地被云棠大人抱住手掌又踹又咬——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乐趣里了。他就好像是一个孤身长途跋涉在寒冷旷野里的人,突然掉进了一只小猫的温柔乡。   ——可能也没那么温柔。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人的警惕就会无限的放松,再精明干练的人也难免会沉沦进这罕有的欢愉。   除了人性那一面被压抑起来、更多依照着本能和天赋行事的云棠。   当那只细长的羽针从堂下无人在意的小太监指尖疾射而来的时候,上一秒还躺倒撒泼的猫崽像是随时警戒着的猎手:他腾然跃起,拦在了皇帝身前,条件反射般将那根冷光闪烁的长针一把拍落,而后精准地将其踩在黎南洲方才摊开的书卷上。 第6章   这一场行刺的收场极其混乱。   不同于殿内其他人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涌上来的惊惧,云棠在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黎南洲的暗杀后,心里只冲上来一股凛然怒气。   那是种——很不同于他这段时间一贯的天真疯傻、懵懵懂懂的情绪。   好像随着意识到有人要害黎南洲性命这件事发生,被封印在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本能下的某些记忆和情感突然复苏了一点。   第一个清晰映在云棠心头的念头居然是:他应该去杀了那个伤害黎南洲的人。   实际上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既有悖于云棠看待万事万物那种漠不在乎的冷淡;又好像他当下跟皇帝的感情也还没到这种程度。   那就跟他第一次见到黎南洲时生出的神秘酸楚一样,让这只不知前事的小猫既无法解释、也抗拒细想。   猫崽只是心随意动地向那个「小太监」扑了过去,爪尖成钩瞬间刺穿了掌下双层的人皮、狠狠挂在那人脸上。他从没有这么凶狠过——   幼猫对着那个发出成年男人嚎叫声的刺客示威地哈气,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弯起手爪,几乎从「小太监」喉管处撕下一小块血肉来。   这其实已远超过了一只猫崽该有的速度、力量、爆发力,甚至他不应该有这样的凶狠。   那刺客剧痛下激烈地甩打扑在脸上的东西,瞬间抛出的力量让云棠在半空中翻身不及,在不远处的梁柱上整个撞了一下。   皇帝脸色这时才微微地变了。   他顾不得宫人的阻拦,疾步夺到阶下的梁柱边,从地上捧起了这只唯一一个在第一时间冲上去的小毛球。   ——在不知道殿内到底有几个这样的「太监宫女」潜藏着的当下,黎南洲第一时间给了暗龙卫一个隐蔽的手势,不欲将他的贴身死士暴露出来、哪怕传递出去一个身形影子的消息。   因而直到值守的羽林卫冲进来将那具已服毒的刺客尸首收拾下去,掌事太监和侍书女官跪伏在黎南洲手边,隐晦地露出颈下的暗影验明自身,皇帝一时之间却分不出更多心思给刚刚发生的这场行刺了。   他急于把刚刚爆发了一场此刻显得蔫蔫的小崽拢在手心里,手法轻快地首先将小猫团上下摸了一遍,顺着那细细的小脊骨检查它全身纤巧脆弱的小骨头——没有摸出什么大问题;手指试探着轻按小东西平时不给碰的毛毛肚子,也没发现忍疼蜷缩的反应。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敢完全放下心——这小祖宗向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罕有这样老实乖巧的时候。   见小家伙这样,黎南洲非但不觉得欣慰,只忧惧于它撞那一下是受了什么不好察觉的暗伤。   皇帝带着几分不耐对下首的心腹宫人微微示意,那二人便无声地叩头后爬起来,自下去将今日清平殿中所有值守排班的宫人控制到偏殿里讯问排查,将消息第一时间封锁在皇帝掌控着的中正六殿内。   被云棠扣在桌案上的毒针自有暗龙卫的人去寻根究底,皇帝很快就捧着他的毛团绕回了殿后。   “神兽受撞击后便一直精神萎靡,”皇帝眉头微蹙地看着被急匆匆抓来的王太医,“朕方才大致检查了一遍,也不曾发现什么明显的外伤,王太医以为何故如此呢?”   王太医以为?王太医以为个屁!   老太医来的时候便腹诽了一路。   ——他早年就已是这位陛下的人了。皇帝身上慢性发作的鸩毒便是由这位王老太医出手压制的。   只是王太医自诩医毒传家、精通脏腑内科不假——可他却不是个兽医啊!   当今世道,巫者医者地位高贵,可操持走兽、侍养牛马的却是贱役,即便有皇帝之命,王太医心里也还是不舒服的。   何况还是去瞧什么祥瑞神兽!   人老成精的王太医是从不信这个的。这天下百年间教信横行、邪异丛生,王太医就见过有异端部首将浑身雪白的巨蟒尊为「神母」、所有的部众无论亲族血缘都是「神母」的孩子;也看到有无知蛮愚的荒夷教派将生了两个头的婴儿活生生用泥灰水银灌注成像,日夜虔诚叩拜。   经过见过的乱相太多了,无一不叫人血液发凉,王太医打心底对这些鬼鬼神神的信兆崇拜深恶痛绝。   或者这也正是他当年心甘情愿投效于皇帝的一部分原因。   王太医看得出来——当今圣上在对待残害苍生数百年的众多教派的态度上,是不惧不信、亦不会因憎恶轻视而自大狂妄的。   这位老人很难断言黎姓皇室还是否能终结梁朝盘桓百多年的乱象。   但至少,他没想到黎南洲也会沿用本该是他敌人惯用的手段——塑造一个虚假的祥瑞欺骗他愚昧的臣民、以此巩固自己的声名。   这老太医已经想好了,不管皇帝是想用「祥瑞」做些什么,才宣他去给一只怪奇的走兽「看病」,他都有责任在避人处不假辞色地劝诫皇帝,用他行医多年看尽世事的洞明暗示他年轻的君王:   与狼同行只会贻害无穷,问心无愧才是人间正——   正……正……这……   王太医礼毕起身,走近了两手捧着小祥瑞的皇帝。   ——这见所未见的小家伙,生得可当真漂亮啊!   喔呦!怎么世界上还有模样这么精灵的小东西!   唔……想他王奇人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且修得一副仁慈心肠,又怎么可能会有人与兽之偏见,不明白医者大道相通的真理!   听到皇帝陛下的垂问,王老太医面色一肃,苍老的面庞刹那间挂满了行医济世的一抹慈意。   “怎么?神兽撞伤了吗?让微臣好好看看!”   王太医说着就那么从黎南洲手里把那个小猫团夺了过去,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就好像此刻神赋老头夺猫之权,好像哪怕你是皇帝,这时候不放手把孩子给医生也会显得很没道理。   哦!好软啊……   王太医在那一刻情难自禁地老腿发酥,好像一个孤寡多年突然抱到了胖孙子的寂寞老人。他两只粗糙的手这时牢牢捧满了这一团细软的毛毛,而后那手就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拢着这圣洁美丽的小生灵靠近主人的胸口。   皇帝本来还因怀里乍然空旷而茫然的眼神突然露出几分警惕。   “王太医,”皇帝神色淡淡地在老头不舍的表情中将小东西接回自己手中,“看出什么了没有?”   云棠甩了甩头,这时候精神了一点,在黎南洲手心里曲起后腿挠了挠耳朵。   王老太医紧紧盯着祥瑞的一举一动,深刻认识到作为陛下最信重的太医——照料祥瑞这个活计原本就该非他莫属。   这时他也不说自己是给人看病的而非禽兽了。这整个老头神色严正,很笃定很专业的模样:   “以微臣来看,神兽身上也确实没受什么严重的外伤,”他说着又蠢蠢欲动地伸出手,好像那手不听他使唤一样——被皇帝隐晦地侧身避开了:   “微臣猜测,神兽约莫是被方才这场惊变吓着了,或是暴起亢奋后正常的疲惫萎靡,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这两日多加小心、仔细观察些就好。”   老太医实际上确实说的差不离。   外界的突然刺激和亢奋的应激状态本身就会让猫咪在那之后陷入生理性的萎靡,只是云棠的低落还有一部分是囿于情绪的困顿——方才那种没有来由的滔天愤怒和在乎又后怕的情绪,实在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激动褪去后兴致缺缺、又有些讪然的尴尬和羞恼。   这让他暂时不太想搭理皇帝。   ——突然被这身上很好闻的怪老头抢过去,神兽大人也是没想到。   不过在那之后他很快又被黎南洲抱回去了。   云棠不耐烦地甩甩脑袋,有点想扭屁股跑掉。   ——但是……嗯,这个仆人的处境好像还挺危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碰到刺杀。今天这件事要是没有他神兽大人,这个蠢货岂不是要挂在当场?   神兽大人百无聊赖地挠了挠耳朵,却没办法在此时此刻把黎南洲撂在脑后。   而直到宫人送走依依不舍却实在没理由再赖下去的王老太医,不耐烦的猫猫也没有跑出去。   清平殿的掌事太监和御书女官这时已经把正中六宫交叉排查了一遍;暗龙卫的龙二十七也将毒针交到了龙部二堂主手里、即将派出整个龙部二组在云都范围内追踪他们已辨出的几味不常见的毒药。   皇帝遇刺的消息被黎南洲的人强压了几个时辰,这时才以清平殿为中心、慢慢地往外界扩散出去、流送到或多或少知道此事的各方耳中。   当然,在黎南洲高压统治下的皇城中心,皇帝的心腹也可以信手捏造他们想要外传出去的手信。   ——   “不知道?!”临华殿内正襟端坐了一整日的阮英环拍案而怒,她怒瞪着阶下发抖的心腹总管,两眼几乎要喷出灼人的火来,“哀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复!”   “是羽林卫将那刺客的尸体拖出去的!今日正有阮家门下的羽林卫值守,他难道一句话都未曾从同僚那里套到?你不是说清平殿有太医进去了吗?他留下的脉案、开出的药方拿不着,难道他来去路上的神色、侍药监后头要抓的药你们也探不到!”   曹太监平日里在梁宫横行无忌、趾高气扬,这时却只敢猥在地上簌簌发抖,心里不住哀叹挽姑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了阮府、给阮大姑娘送什么新贡衣料。   那阮大姑娘金尊玉贵,平日里什么好东西得不着?   阮大姑娘您是不缺衣料的,老奴此刻却正缺挽姑好言两句、保住这条贱命啊!   “那……那位篱笆扎的死紧,”曹太监不敢在太后面前敬称陛下,却又畏惧黎南洲日益强盛的龙威,恐于旧年对皇帝的轻视,便只好这般模糊代指:   “今日这事,正中六殿有接触的人都给那童狗看守起来了,老奴的人探问两句,都觉出有人在暗中盯着——连王老太医都被安排在沐和殿待命,未曾离宫。此外也没听侍药监有什么抓药的响动。”   “主子明鉴!不是奴才替主子办事不肯尽心,”白面太监谦卑地连连叩首,“实在是那位遇刺这事,藏得隐隐绰绰、露得虚虚实实的,叫人听着风儿都觉得蹊跷啊!”   阮太后再知策无定卦的道理,到底是费尽心思瞒着自己父亲的势力暗中筹谋推动了很久,在这场刺杀中寄托了不轻的期望。她悬了一天的心,这时又岂能甘愿继续不上不下地等着,没黑没白地揣想当下的情况。   “好啊,”阮英环沉默半晌,才慢慢放松了方才紧咬着的后牙,露出一个骇人的微笑,“那贱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哀家难道不能上门探望?到底也算是哀家的儿子,既然都请了太医进宫,哀家于情于理也该关心照料一番。”   “曹德正,你还瘫在那里干什么,快收拾收拾你那……”   阮英环恶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涕泪满脸的太监:“算了,阿桐阿觅,你们点齐了人,这就随哀家走一趟。” 第7章   阮英环这一日煎熬得满腔激怒,原本欲亲自前往清平殿一探究竟,最终却未能走成。   一个她没有预料到的身影随着早归的挽姑在这当口突然出现在临华殿中,婷婷袅袅,清丽的容颜有几分肖似阮太后年轻时的面容。   “瑶儿?”阮太后身披华服,眉头紧蹙,一干准备随她出行的宫女俱是低眉敛目,无声向来客福礼,“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阮静瑶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难道姑母不想我吗?”她带着几分少女式的娇俏反问道。   孤坐一整日的焦灼怨怒在这时也被侄女柔柔的撒娇缓和了两分,阮英环身体还朝着殿外的方向,眼神却已投向了有日子未见的阮大姑娘:   “姑母怎么会不想你,”阮太后拍了拍迎上来的女孩,“只是这会儿姑母正要出去,你这丫头来得不巧了。”   阮静瑶眸光微微闪烁,嘴上还是撒娇,“姑母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能带上我一起嘛!这宫里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是瑶儿去不得的?”   阮太后闻言沉默了一瞬——   “往后……自然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她疼爱地许着含糊的诺,却也未肯松口,“只是今天,你还是乖乖的,好不好?”   阮静瑶看她举步就要离开,连忙扑过来,两手软软搂住阮太后的胳膊不叫她走。她略作犹豫,而后凄然张口,声音哀哀如嫩黄莺般央求:   “姑母,瑶儿今天进来也是有要紧事的!我爹……我爹他想要断送掉我的性命,瑶儿求姑母助我一助!”   阮英环一惊,这时才真的站住了,不由把全副心思都转到心爱的侄女身上,暂时打消了去试探清平殿的念头。   阮大姑娘无意地轻抚了一下颈间摇动的滴翠耳坠,转身打发自己的贴身丫头出去找小宫侍闲聊,而后便被自己姑母拥着来到阮英环日常小憩的暖阁内。   跟上来的挽姑挥退宫人,侍候这姑侄俩人脱掉外衫、互相依偎着靠在贵妃榻上。   “姑母,我爹想把我嫁给皇上。”阮静瑶委委屈屈地向太后倾诉。   “你就是要说这件事?”阮英环闻言沉默了。   阮静瑶微微一惊,“姑母……您,您难道也……”   太后嗔怒地拍拍侄女的手,“姑母当然不会像你爹那么糊涂。瑶儿只管放心,有姑母在,必不会叫你就这样填进那血窟窿。”   阮太后方才被女孩惊了一跳,这时才放下心来,知道侄女不过是乍然听了信儿,心里先慌了。她斩钉截铁地给阮静瑶保证,又眼神示意挽姑留在这里好生陪伴安慰大姑娘。   阮静瑶见她还有去意,眸光一转,睫毛轻轻颤动,泪水便断然滑落,整个人伤心极了般倒进阮英环怀中:   “也只有姑母疼我,”她纤薄的肩膀不住颤动,抵在阮太后颈边,像一对脆弱的蝴蝶被年长女人的怀抱围拢,“我爹为何能这样狠心!难道我不是他的女儿吗!”   “姑母,我不明白!”阮静瑶直起身来,美目透红,“明明我比哥哥弟弟更聪明,更优秀。但为什么好像只有兄弟们才是爹娘的孩子!而我不管怎样努力,在云京拥有多少赞誉美名,他们依然认定我只有嫁人这一个作用?”   阮英环被这么一问逼到心里,正戳中了隐晦的痛处,当下便万分心疼地搂住哀哭的侄女,把人揽进怀中,好言好语地劝哄起来。她此时总算彻底打消了抽身的念头,外面天色也渐渐暗了,阮英环的头脑已慢慢冷静下来——知道黎南洲即便是故布疑阵,她亲自过去也太慌手慌脚、落了下乘。   既然不准备再往那边去,这头便也不必慌慌张张的了。还是好生安慰她的丫头最重要。   这边的临华殿随着主人偃旗息鼓慢慢重新运转起来,相距甚远的清平宫却终于像收到了战备解除的消息,幽魂般站在暗岗的不起眼侍人,正接递被沉默的统事嬷嬷带回倒座房。   侍书女官一直等在外殿,此时毫不意外地接过一只小宫女递来的点翠耳坠子,轻轻颔首,把那不值钱的首饰抿到了衣袖中。   “姐姐不进殿把话报上去吗?”那小宫女是有报信任务的,此时看见秦女官不动,壮起胆子问道。   秦抒瞥了小丫头一眼,轻声调侃,“怎么,你想随我进去回话,求个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不成?”   黎南洲手下的人少有像秦女官这样还能开两句玩笑的。那小宫女全无一点羞赧愉悦,几乎立刻被吓得够呛:“姐姐恕罪,姐姐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侍书女官看她这样诚惶诚恐的形状,刚刚收到耳坠子时心头的两分轻松倏而消散了,面上那点笑意转瞬间无影无踪——   这宫内宫外,江湖庙堂,世人总难有半分自在轻快的余裕,好似一点温和的快乐都暗藏着噬人的恶毒动机,需要人风吹草动地活着、心惊胆战地提防。   秦抒从不苛待手下宫人们,却也无意干涉其他人盘剥压榨更软弱的羔羊。   毕竟他们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主子,也从来都只是无声地坐视着脚下的奴才活在高压的恐惧中,只要他们能提供忠诚驯服就够了。   而也许刻入骨髓的恐惧确实比敬慕爱戴更让人不敢背叛吧。秦抒有时候会这么想。   ——我不进去,是因为只有我们在担心这个麻烦。陛下并不关心这条口信。陛下不在意太后会不会冒然到来,也不在意那人能不能做到。   秦抒吞下了这些话,只说:“我不进去报信,是因为祥瑞这会儿在里面,陛下正在看祥瑞用晚膳呢。”   祥瑞——侍书女官看到那小丫头的眼睛「叮」的亮了。   小宫女还是不敢说话,但是她难得有点楞地抬起头,一点点孩子般的神情正在她稚嫩的面庞悄然放光。   “怎么,你见过祥瑞吗?”秦抒看她这样,不禁问道。一丝笑意不知不觉在这位女官嘴角复苏了。   “奴婢见过。”小宫女只犹豫了一下,就又轻又快地开了口:   “就是八天前的事情,那天奴婢被……奴婢不小心受了伤,在正修葺的灵犀园西边没人的地方独自坐着,”她声音微微发抖,却难掩一种毛蓬蓬的兴奋,好像在恐惧中依然被一簇簇跳动的小火光撑着、催着她难掩炫耀的快速讲述:   “祥瑞不知怎么的在附近玩耍,正在扑一只漂亮的大蝴蝶呢!奴婢没看到它,它也没看到奴婢……于是——”于是她正埋在膝上流泪的时候,“祥瑞跑动着撞到了奴婢腿上。”   那种——被柔软的小猫崽碰到身上的感觉,就好像是小宫女的心被春天的嫩柳芽悄悄撩动了。   而发现彼此后,祥瑞也并没有跑开。那天下午小宫女独自伤心的角落没有第二个人,云棠抬头看到这傻丫头满脸泪水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地跳到了她腿上。   小宫女愣住了。   小宫女不哭了。   她她她……   对!她抱到了小祥瑞,她摸到了祥瑞的毛毛!   从未有过的幸运怎么会这样突然地降临到她头上?   ——她那一整天都开心得好像在蜜里泡着,在云朵畅游。   一墙之隔的殿内,正有一搭没一搭吃鹿肉小排的云棠好像又听到了耳朵里微弱的电流声。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四下张望。   “怎么了?没有胃口吗?”正时刻密切关注小猫的皇帝用手指抚过那纤小的脊背,心里又加重了几分担忧。   云棠的饭量一直是标准的吃猫食,不但挑剔难伺候,而且极容易喜新厌旧。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吃了而已。小猫舔舔舌头,往后一坐,开始规规矩矩地洗脸洗手。   黎南洲把装着鹿肉的小碟子交给侍人端下去,而后靠坐到椅背上,无声地盯着专心洗脸的云棠,目光紧紧注视着小绒球的一举一动。   一般的人或动物对这样的紧迫视线可能会感到不适。但云棠天生就像有一种活在别人注目下的天赋似的。   不但没有感到威胁和局促,反而自在极了,非常我行我素地专注于自己的活计,简直像洗脸艺术家正在观众面前表演梳毛。   黎南洲太敬爱我了——云棠边优雅地伸展小爪子边漫不经心地想——行吧,本座就知道。   “它太爱朕了……”黎南洲心里也正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说是大有来头的神兽,也不过才这么小,天天就会淘气捣乱、跟朕撒娇。吃东西也只吃这么一点点,又挑剔又娇气,如此难养——今日却能毫不犹豫地为了朕不顾性命……”   “以后让朕护着你就得了,”黎南洲心里自顾自想了一大篇话,终于冷不丁开了口:“你这么个娇气的小东西,就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急于为朕出头了。等你长大了再来保护朕吧,好不好?”   ——刚刚是有人在说话吗?   ——他在说什么?   神兽大人一开始都没听懂。云棠举着爪子,停住动作,慢慢回想黎南洲刚才那一番话,感觉好像他们两个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或神理解错了些什么……   这个人当然是黎南洲!   ——他失心疯了吗?   神兽大人无语地转身给了皇帝「啪啪」两巴掌,似乎想通过殴打还他可怜的仆人一份清醒。   黎南洲被突然精神起来的小毛球用肉垫拍了两下,稍微回过神来,暂且放下了一分心头的担忧。   “怎么又高兴了?”男人自然又轻松地接住这小家伙的两只毛毛爪子,顺势把猫崽整个捧到手中,不自觉地凑到自己脸边,想也没想就轻轻吻了一下那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额头。   或者那不能叫做吻——那就是温情侵占了大脑后,一个出于本能发生的触碰。   在那个亲密的触碰发生之后,他们两个都愣住了。一阵更刺耳的电流声在那时划过云棠耳膜,可他这次却没有听到。   小猫只是,好像冷,好像太暖和了,于是在男人嘴唇边发了阵抖。   电流声结束后,云棠听到黎南洲在他心脏旁边发出了很轻的呢喃:   “朕也许……朕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对吗?” 第8章   初晨,皇帝还没清醒就感觉到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刨。   他摸索着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碰到了一只毛毛嘴,温凉的小鼻子喷着潮湿的热气碰到他指头上,小东西清早不知道在他被子里撒的什么欢,醒了没来作弄他、也不跑出去,就在龙床上自己鼓捣。   猫崽也刚醒没多久,正在被子里摸黑玩儿床褥上软绵绵的小坑。这会儿见黑暗的「长廊」尽头被一座「山丘」顶起来,透进了光线,有手从那边伸过来了,云棠便顺势软倒,后脚爪尖勾缠着黎南洲的被子,两只前爪抱住男人细长的指骨又踹又咬。   这已经成了一人一猫之间最日常的游戏了。皇帝常执卷执笔的手上全是细小的牙印和抓伤。   黎南洲专门就此事问过太医。老王太医的意思是,神兽约莫正在长牙发育的幼年期,要在大量的抓咬玩耍中发泄精力,可以给它准备一些质硬的、不会咬出细小骨碴的大骨头,还有坚韧的藤、丝编成幼儿布偶般形状的抓物——总之还是不要放任它咬陛下自己的手比较好。   皇帝从善如流地命人准备好了一切云棠会感兴趣的玩具:轻而小、易拨动的小球;剃得干干净净的棒骨;刨光的木头抓板;黏了鸟羽和丝绸的短棒,等等等。   但他也并没有认真约束过小东西拿他当玩具的习惯就是了。   他的不约束还不止体现在任云棠磨牙这一个方面:   就像大象看人类也会觉得可爱,人看着这样一个雪嫩、毛毛乎乎的小东西也会想——它这么柔弱、这么幼小,它又能惹出什么大事呢?不过是些小调皮罢了。   「猫猫这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眼」的最高指导精神,古今中外一概相通。   而常年一丝不苟、堪为君子风貌表率的年轻皇帝,正因纵容小猫遭殃——   今日是精心刺绣的龙袍被云棠全都勾出丝来、五爪神龙威严的脑袋成了时髦的爆炸头;明日是烦人精不肯好好吃饭、把它的鱼脍拖到一摞请安折子上,在所有外官敷衍的问候下批回了一个更敷衍的梅花油章。   至于黎南洲常因揣着小猫鼓起来的胸口、扎好的发髻被头顶的坏蛋挠出了鼓包,过去完美到有点虚假的皇帝形象难免有时而的狼狈了。   但是那很奇妙。好像那些小小的狼狈破坏了一丝皇帝在所有宫人心里虚假的亲善,却带来了一点真实的随和与宽容。   黎南洲本来可能会警觉于这种打破了他多年习惯的放纵。   可就在昨日变故突发的时刻,这个小东西没有任何权衡与思考地扑上去救他,甚至螳臂当车试图击杀刺客。这种近似无条件的爱和保护永远都是冲击性最大的武器,让皇帝不由地丧失了本来都没剩多少的抵抗力,开始了新一轮、更猛力的上头。   皇帝不是第一次、但是最强烈地一次萌生了给小家伙起名字的念头:好像它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再是那个祥瑞、那只有特殊作用的神兽了。它已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意义。   一切故事都是在无可替代地发生着。   黎南洲念出那个名字,好像那个名字正好就在他心口,“云棠。”   ——云棠挠挠耳朵。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因为猫通常情况下不是会热情应答名字的动物。   但是他对这两个字是满意的——甚至觉得有点耳熟。如果黎南洲昨晚敢叫它点点豆豆毛毛什么的,黎南洲绝对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云棠大人冷酷地这样想着,冷酷地松开黎南洲布满口水牙印的食指,冷酷地跳下床。   垂落的被角绊住了冷酷的猫崽,他不小心跌了个跟头。   云棠大人选择性地忽视了传到耳畔的轻笑声,甩着爪子从布料中跳出来,一路颠颠地跑了。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离黎南洲左右,整个清平殿都被标记上了他神兽的气息,几乎相当于他的领地核心,但再待下去云棠就要开始烦了。   他跑出去,呼吸到了清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小猫身上,天上有鸟,地上有来来去去各行其事的人,草丛里还有无数有趣的、跳来跳去的虫豸,这让跑来跑去的小猫感觉到自由。   这座皇宫比云棠想象中更大,或者是因为他自己现在还太小了。总之云棠进宫以来更多还是在正中六宫的范围内活动——那是黎南洲绝对掌控着的宫域。云棠不太关心这些事,但是他知道。   不过云棠最近能感觉到自己又长大了一点,起码他抻长身体了脚爪能勉强落到黎南洲手掌外面。而他的精力和力量也更强盛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周期到底是怎样的,但他困倦睡眠的时间在一天天减少。   而且他的神力似乎也开始觉醒了!   就在昨日下午,他大战那穷凶极恶的嗜血战士时,有一个瞬间他感觉到胸膛一股灼热,似乎就是要喷火的预兆!尽管最后他没喷出三味真火,看上去好像只是对那恶贼哈了一口气——但第一次嘛!失误的本质还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法术,不然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   所以今天他准备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探索一番。看看那里有没有可恶的怪兽——或者是漂亮的小鸟。   云棠骄傲又得意地飞奔着,那情绪已外露到他跑动的气势上,就好像他不是在踮着小爪子迈猫步,而是一身睥睨、凤跃龙游!   他不知不觉已掠过了快要改建完成的灵犀园,一路边跑边玩到了西宫的边界,在这里被一只蓝色大尾巴的鸟吸引住了,不由驻足。   那只鸟的尾羽就有一个半猫崽那么长,它早察觉了不速之客的到来。   但根本没把云棠放在眼里,仍立在一丛矮木上自顾自的梳理羽毛。   西宫的宫殿群更紧凑些,人影却比正中六宫还稀少。大概是当今皇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后宫、更无子嗣,整个偌大的皇城也就是皇帝和阮太后两个主子、和许多沉默到没有存在感的影子罢了。   至于说先皇的后宫——她们一部分如黎南洲的母妃般早早死在阮英环手里,一部分默然地生存着,跟这皇城里的一根立柱、一粒水珠、一株草木没有什么不同。   云棠偶尔能见到低头快速走过的西宫宫人,他们的躯体还很年轻,情绪却都死气沉沉地裹在暗色的宫服里,见到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除了主人的指令、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唤醒了。居正宫的小宫女起码还敢在避人的时候对他「嘤嘤嘤」。   有时候云棠也不知道他是天然就不喜欢人类,还是因为世界上的人类都是这样的——就连黎南洲也始终像在阴沉压抑的黑暗中,他才常觉得厌烦,更想出来看一看鸟。   他也无意于接近甚至改变他们——这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不那么想离开黎南洲。   小猫无聊地抖抖耳朵,自以为很隐蔽地伏低身子,藏在苇草后面摇动小屁股,准备捉住这只蓝色的大鸟。   这鸟真笨,直到本座扑过去了都没察觉到危险——云棠直到被鸟喙痛击之前都在这么想。   而后他便惨遭「神」生滑铁卢。那只凶猛漂亮的鸟儿轻蔑地张开巨大的翅膀,云淡风轻地周了猫崽一巴掌,云棠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止住翻滚,整个猫都懵了,沾着一身的碎草叶和苍耳趴在地上怀疑神生。   ——本座轻敌了,这神禽恐怕来头不小!   小猫的乳毛因为迅速的摩擦和紧张的情绪完全炸了起来,细碎的草叶和刺蓬蓬的苍耳都被毛毛间的静电吸住了,在微风中可笑的飘摇。   一只慷慨激昂的战歌这时在云棠脑海中自动播放起来,如果有千年后的人听到,他会认出那是《英雄本色》的曲调。   但是云棠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一阵悲壮的情感将他洗礼了,他知道今天他必须要在这里跟这只不怀好意的神禽决一死战,保护这座无知的人类城池于邪恶战火之中。   他举起爪子,向着大鸟的方向用喵喵拳挠了两下空气,那是年幼却心怀天下的神兽大人正向邪恶势力下达最后通告。   然后他重振旗鼓,再次如小炮弹般对着鸟儿直冲过去——   在那只榉蓝鹃要把毛球啄出满头包之前,一双少女的手挥过来,赶走了气势汹汹的鸟。   云棠听到了一阵欢快的、如玉石脆击般清澈的笑声。   “这小家伙真有意思!”   猫崽抬起头,看到一张清丽精致的脸——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正弯腰对着他大笑。   那一刻,不得不说,云棠是感觉到了一点特别的: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开怀的、只因为开心而发出的笑声。   奇怪,为什么说太久?他原来曾听到过吗?   云棠可追溯的一切实在太少了,他好像一直抗拒去想他对这世界的记忆只有寥寥数日这件事的本身有多么不正常。   他甘愿臣服在这具身体的本能带给他的憨拙、天真、冷漠的无忧无虑当中。他以为他对看到的所有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既不在意,也无所谓——   但他现在,当他重新听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的笑声:他觉得其实所有人都应该有这样的笑声才对。   不是只有鸟在叫,小虫子在草丛里振翅跳舞,小毛球在清晨的空气中纵情奔跑。   人也应该有喜怒哀乐,有跃动的灵魂,有精神的余裕和可支配的自由——   黎南洲也应该像这样,弯腰看着他,在这瞬间笑得好像没什么难解的负累和陈年的疲惫,只有慷慨洒满了天地的阳光。   完了,他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不讨厌黎南洲。   云棠抬头看着少女,脑海中却想着自己的心事,同时无意识地甩着全身狼狈的毛毛。   那些碎草叶和苍耳被静电吸得牢牢的,几乎一点都没有甩下来,阮静瑶看得又想笑了。   少女敛起裙裾,优雅地半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我帮你?”她声音中还带着一点笑意,语气中却有几分调侃的味道:“神兽大人?”   一直都对这个称呼适应良好的云棠第一次感觉到有几分不好意思,就好像是你藏起来披着床单过家家的时候突然被小伙伴看到。   但是云棠没有拒绝:这是一个不讨人厌的小姑娘。她甚至比小桃还不让他排斥——她自信、自在、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这让云棠觉得熟悉,让他感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似乎本来应该是这样。   于是阮大姑娘便极耐心地蹲在那里,一点一点把小猫背上的碎屑摘除干净:   “我本来还……有点失望。”   给自己找了这个琐碎的活计后,阮静瑶忙了一会儿,忍不住慢慢开口。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陷进了自己的情绪里面,手下动作却不停,“我从不信所有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认为当权者不该利用这些、不该妥协于操纵信仰的势力,不该将他们摆在棋盘上权衡——甚至哪怕是温和地坐视天下异教蛊惑苍生。”   她不动声色,好像她不是在讨伐一直如此行事的、以她姑母父祖为首的当今权贵豪门。   少女的手很轻柔,秀丽的脸上却慢慢显出一种仁慈的冷酷:“虽然我和陛下的愿望也许不完全相类。但我们都想看到作恶数百年的异教被连根拔起,终结在这个王朝,天下间通行一致的政令,百姓不会因跨过一条村庄的边界就因未佩羽环被夺去性命。”   正因为聪慧灵秀,因为生活优渥,因为自小读过太多的书。她便有了知觉,有了痛感,她没法不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黎黎众生感到深刻的苦痛。   可她也还很年轻,她就像一只试图加入战斗却没有什么经验的小狮子,并不因为天赋的出众就能在残酷猎场上得到额外的优容。   她甚至是不能和任何人倾诉的——她的父母亲人知道她投效了谁,也许会立即处死她。她同龄的女孩们自己也有诸般不如意的苦痛。而黎南洲跟她虽有某种默契,却并不是她真正理想的那种清明仁慈的君主。   但是今天,这里,刚好有一只无辜可爱的小神兽。它那么自在美丽,却恰好什么都不懂:   “我本来疑惑了有一段日子,”草叶捡的差不多了,阮静瑶慢慢收回了手:“陛下自己都要求他的治下不许有任何怪力乱神之信,为何又一手塑造出一个祥瑞、甚至跟他自己为帝的声名捆绑住。”   “就算有国师的意思,如果陛下不想,也不会让祥瑞的存在如此兴师动众。”   “可今天看到神兽大人,”她轻轻笑了一下,拍了拍手,“我才觉得——也许其实是我走到了死胡同。”   少女抬起头看了看日头的方向,她早发觉自己已经独自出来得太久了,只是她太享受于这难得轻松的闲暇,迟迟不愿走。   可说到底她也并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阮静瑶吞下了更多未完的话。她站起来,轻轻抖开了裙摆,准备离开了:   “你已经真实地来到这里了,神兽大人。”阮静瑶说道,“也许是我过去的想法太偏执、太浅薄了……”   “也许你的存在真的会给这天下带来一点好事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说起来有点好笑。但是那天之后,云棠真的抽出了一点睡觉玩乐之余的时间思考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话。   他是觉得这小女孩有点天真,有点中二,有点热血上头——但他确实是以一个世人闻所未闻的姿态突然降临在这世界上的。据他所知,那些当日看到他的朝官翻遍典籍也认不出他的来头:这也侧面证明了他身份确实特殊。   也许自己是真的有类似于拯救世界、清除邪恶,将美好带给人间这样的使命呢?   云棠固然对此觉得不耐烦——可是这世界不会真因为他撒手不管滑向毁灭尽头吧……   但神兽大人又能怎么办呢?他连那天那只神禽也未能战胜。   云棠低下头默默打量自己,悲哀得发现自己真的长得有点弱小,力量好像也还很微薄。他看到脚边有个方正的大石头,觉得也许应该先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他用力地把它推下去了。   成功!   黎南洲无奈地看着这小祖宗又开始找茬,它好好地躺在那里,非要把完全惹不着它也没碰到它的玉玺从案上推掉。这要是个人这么干,现在脑袋都已经掉了。   “你再安分一会儿,朕把这些折子批完就来陪你,行不行?”   ——哈?果然。黎南洲根本什么都不懂!   云棠为了这个皇帝的天下殚精竭虑,这人竟完全不能理解!云棠都懒得理他,翻过身继续对付笔筒。   “算了,反正也都是废话。”黎南洲眼瞅着笔筒亡了,接下去连镇纸也要遭殃,连忙把御笔一撂,两手将淘气包子拎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朕带你去看沙盘吧,你不是喜欢玩土吗?”   云棠蹬着黎南洲的肩膀就要跑——黎南洲这人是有点怪癖在的,他居然在神兽大人其中一个隐秘的净室里摆了很多旗子、缩小的围墙、村庄模型、草株和泥偶,这让这个净室整体风格都变得一言难尽了!云棠就去解决过一次生理问题,之后就再也不用那个了。   黎南洲是不知道自己平常不许宫人进出的、放在居正殿隐室中自用的沙盘被神兽大人征用成了厕所,但他是觉得这间阁室有点微妙。   “怎么回事?”皇帝眉头微蹙,眼神射向居正殿的掌宫。   掌宫平日是不敢命人擅入这间隐室的,这几日也为殿内隐隐的怪异感到头痛。   云棠拼命阻止、拍向皇帝的爪子都要快出残影了也没能防住男人直指向沙盘的手指:“把那里挖开看看,是否有人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塞进来了。”   只是如果是毒物、厌物也太明显了吧——黎南洲觉得这件事却有些古怪之处。   这里不能待了——云棠看着一堆人态度谨慎地拿出工具刨他的厕所,这回真的从黎南洲身上跳下去跑了。他头也不回地撒丫子奔向清平殿,怕自己跑慢一步都要被迫面对一场神的社会性死亡。   “这就是本座要保护的世界吗?”云棠一路冲回到皇帝的龙床上,爬进被子里藏起猫脑袋,悲愤地想。   猫崽躲在被子里咬着布料自我平复了好久,然后不知不觉困乏起来,睡了一觉,直到天亮时才睁开眼睛——原来是黎南洲这混蛋把他的被子边边撑开了:   “小坏蛋?”皇帝冲他的小毛头伸出手,“躲起来干嘛?朕又没有怪你。”   不就是区区沙盘吗,玉玺都让你给摔了,又能怎么样。   但是——还轮得到你怪本座吗??   云棠伸爪子就挠了他一把,扭着屁股往被子更深处爬走。   神奇的是,黎南洲竟通过那一爪子隐隐领悟到了小东西的意思,光速转换了话术,“好好好,朕说错了,是朕不好,”也不知皇帝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快要没有原则了:   “神兽大人有大量,神兽肚里能撑船,别怪朕了好不好?”   云棠又不会说话。只是他也没有再往里爬,趴着不动任黎南洲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头毛。   终究是皇帝最会讨神兽大人开心。没过多长时间,黎南洲就把别别扭扭的小崽又哄好了,愿意跟着他一起去见人。   “国师想要见你,”男人轻轻摸摸小崽踞在自己肩上的小毛爪,“你还记得他吗?你见过他一次的。”   云棠记得。   那位国师——猫崽还是当日在封禅大典上见过他一面,之后就没再有接触。可是他却对这个中年人有着很深的印象。   那人好像甫一见面就对自己怀有很明显的善意。而云棠总觉得那位国师当日盯着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意外,就好像他对他的存在早就知道。   国师已在居正殿的正堂等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他若说是为皇帝来的,以国师的特殊地位反倒不必等。但他早前便言明是为云棠而来——神兽嘛,不拘凡俗规矩,不讲人间客套,正吃着睡着都有可能。   有两炷香的工夫,国师静坐在堂下闭目养神,皇帝起居殿内宫规严明,殿中静得连一丝呼吸声都不可闻。   但国师能感觉到——有数道窥视的目光正投射在自己身上,暗中记录着自己的动静和反应,留待报知此间主人知道。   在除此地以外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国师都自信自己不会是此时的待遇。   莫说平头百姓向来远远看到他的车架便痛哭流涕朝拜跪倒,便是权势盛极如阮国公这样的人,他们已懂得运用信仰的威能,却依然不能完全免除对他的那一丝敬畏,将信将疑着也许他真的能沟通上苍、拥有些超凡脱俗的力量。   没有人能沟通上苍。每一代的国师都知道。   但也只有在此地,在这位年轻陛下的治下,就连一个洒扫的小太监都能对他无动于衷,只暗中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观窥他,随时能因某一位二等管事的话毫不犹豫地上前取他性命。   ——这位陛下真是不凡呐。   只可惜他和他的父皇一样,注定不能长寿。   国师很多年前就已不再把太多的心力放在这位陛下身上了,比起皇帝,国师更重视那只从天而降的神兽。那才是大元卦显现出的、真正能够帮助圣教清除天下乱教的卦象。   “贫道见过陛下。”国师微微作揖。“听闻日前有行刺之事,贫道在登云观中五内如焚,连夜率众弟子为陛下祈福,不知陛下安否。”   “感闻国师心意,朕已无大碍。”皇帝微微一笑,又示意国师就座,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   国师又是一礼谢恩,却没有坐下,只垂下眼眸继续问道,“宵小如此大胆,竟敢谋害圣上。不知陛下可追查出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云棠本来百无聊赖地蹲在黎南洲怀里甩尾巴,闻言耳朵便竖了起来,注意力也转到了他们的对话上。   实际上那天的行刺事件始终像一根小刺般扎在云棠心里,提醒着他黎南洲仍然处于潜在的危险中。   云棠本来以为,像皇帝遇刺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会大动干戈地追查起来,人人自危下,各部省将以最快的速度跟踪这个案子,直到将明晰的线索逐级呈上。   但是什么都没有。   甚至遇刺的皇帝本人带头封锁着这个消息,让云京百官都处于一种似乎知道、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状态,连把事情摆到明面说一说都不能。   但云京的人是默认这件事跟阮太后一系脱不了关系的。云棠也有相同的想法:   他开始慢慢关心自己在宫中能搜集到的信息,而他很快就敏锐地意识到。   如果说黎南洲这个皇帝拿的是少帝中兴的剧本,那这位阮太后在其中扮演的就是一个反角。   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的小猫其实是想搞清楚这件行刺案的。可这出乎意料的难——   许多人都觉得黎南洲防备心再重,至少不会避着一只小兽。但是恰恰相反,黎南洲很少在他面前处理真正要紧的事,就好像这个皇帝一厢情愿地把他的小猫团跟一切摆弄鬼蜮心思的时刻隔开了,从不让两者有相触相接的时候。   有了云棠之后,黎南洲似乎开始把他的感知彻底分割成两部分——让他生不出柔软触动的一切,和一只小猫。   而云棠也没机会从别人的嘴里获知这件事。这里的人从不私下议论、更遑论聚众闲聊。猫崽不知道的是,在大梁的宫城,值守时间若有宫人私聚,一经发现便是杖刑之罪,若有更严密的私下交往,则更会被处以恶刑。   因而他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刻竖起耳朵听一听。   “此事说来也是无奈,那刺客当时便服毒了,死得很干净。”云棠注定要失望了,这件事黎南洲打定主意按着,也不可能突然跟国师深聊,随便拿两句场面话应付一番罢了:   “朕当时已把此案移交给大理寺了,但是线索既断,他们也无能为力。未防引起朝野骚乱,此节便命他们按下未表。”   实际上从黎南洲到国师都知道这场行刺有谁插过手,但国师也不是真的关心皇帝准备怎么处理、何时处理阮太后,以及明明早已将圣婴教按在手心里了,为什么迟迟不落下屠刀,反放任对方拼死一搏?皇帝到底还要把这只凶豺留作何用?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话题的引子罢了,只有云棠很着急,却没法控制这二人对话的走向——   “说来,陛下此番能够平安脱险,似乎上天早已有所预兆。”国师眼眸微阖,意有所指的目光慢慢落到皇帝怀里的毛团身上。   黎南洲心里一动,立刻察觉到了国师的意思——而他也完全不反感国师想要加诸在云棠身上的名头。   “哦?国师是说……”皇帝从善如流地给这神棍递上话:“国师有所不知,日前行刺发生之时,正是有神兽舍身相护,朕才能平安脱险、性命无忧。”   云棠完全没防备话题竟转到了自己身上——此刻这两人的夸奖他也不耐烦听,忍不住有点烦躁地拍了拍黎南洲的手。   他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既不互相信任,又达成了某种未知的默契——这让云棠意识到他今天根本没有贴近行刺真相的可能。   猫崽的动作让你来我往的二人都将注意力移到了它身上,而后不约而同地褪去了脸上虚假的客气,转为一丝丝真实的温柔。   “神兽长大了一些。”国师语气赞许地微微颔首,“看来陛下照料得很好。”   黎南洲听到他这反客为主的夸奖心里有些不悦,便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应国师这自相情愿的亲近立场。   国师也并不在意,他微微沉吟了一下,这时才终于说到此次进宫的真正目的:   “贫道以为,神兽既能于危难中护持陛下,使国不失主,民不失君,此非只救驾之功,也有护国利民之大功。合该宣旨嘉奖,将此功劳昭告天下、上表神明。贫道进宫前已同十三位教宗一同商议过:圣教不日也将为祥瑞塑成金像,布三日法事,待诸官百姓观礼后,将祥瑞金像供奉到登云观中。”   这番话一出,饶是有所准备的黎南洲也是心内一惊。   他早知道圣教中人因某些他还未探明的缘故极看中他怀里的小崽,心里一直谋算着借此行些方便,却也不妨他们对云棠是这样隆重认真的尊奉。   国师话里的承诺已超过皇帝原本的预期,甚至比他本来想作利益交换的结果更好——圣教的追捧,在时下的背景中便是这小东西最强有力的护身符。   黎南洲这时还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因此国师现在能给云棠的东西,他给不了。   他确实已把这小毛团放到心里了,可是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未完的使命需要达成。而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会走多远、活多久。   假如——未来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小家伙,那他至少在走之前还给云棠找到了最好的托付。   “国师此言甚是有理,”皇帝抱着猫崽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朕看,三日后的朝会……”   “钦天监的卫教宗会在那时当众提出。”国师微笑颔首,约定达成。 第10章   黎南洲不是没有察觉到,当他跟任何人谈起那场行刺时,云棠总是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神情格外的专注,就好像他能听懂一样。   过去黎南洲从没产生过类似的怀疑,毕竟云棠我行我素得厉害,对人类的话很少做出反应,几乎都当作耳旁风。   刚把这小东西带进宫时,皇帝对他还没那么上心,曾试图交代宫中的驯兽师教会这「祥瑞」听从他的指令。而小祖宗跟驯兽师大战了三百回合,把所有简单的任务做得一团糟。   虽然也不排除有那几个驯兽师见猫可爱、故意纵容的缘故,但——   尽管小家伙招人喜欢,可站在人类的角度看,这能疯能闹能打皇帝的神兽着实没什么灵性。黎南洲日日见着这「祥瑞」跟线头都玩得起劲儿,其实也一直觉得这就是个漂亮的小傻帽。   它连战斗力都是那么的微薄:它隔三差五抱着皇帝又踹又咬,小白爪有时候都快出了残影,好像搞得很激烈的样子——基本也就能在男人身上制造出一些很快消散的白色浅道、连抓破油皮的时候都很少。因此黎南洲一直拒绝接受,他家柔弱的小毛团曾在刺客喉上撕下一整条血肉。   但对于神兽大人来讲,他和黎南洲对自己的认知完全不同。   他从没想过,在皇帝心里他其实是很傻的,每天只知道吃睡玩闹和撒娇。云棠认为,他跟黎南洲最起码就他神智天成这一点是达成了共识的,尽管他确实不爱答理黎南洲。   大部分时间,当黎南洲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些话云棠听见了,但就像听蜜蜂嗡嗡一般,完全没过脑——   幼猫的世界实在乐趣无穷。云棠正处在一个看空气里有杨絮飘过、都觉得它正在勾引自己的生理周期中。   这让猫崽和皇帝之间一直存在着很大的信息隔离。而当云棠理所当然地正经起来,想和黎南洲交流、甚至想关心黎南洲的事情时,黎南洲只会完全不当一回事地拍拍他的头。   可国师进宫这一日,云棠蹲在皇帝手心里,陡然睁大的眼睛、静止专注的小身体、以及他们转移话题后焦急拍人的爪子——这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黎南洲回内殿后便挥退了众人,一时间什么都没做,捧着同样安安静静的云棠看了很久。半晌,他才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把小猫团轻轻放到身前的桌案上。   “你……”皇帝罕见地感觉到词穷,他该怎么测试小家伙是不是比他原本想象得更聪明?   “云棠,”皇帝将手边的东西统统摆成一排,“来,我们来做一场很简单的游戏。这里面——你能不能告诉朕,这里面哪一个是笔筒?”   “呃……”被方才严肃的气氛感染到,难得耐心地等了半天的神兽大人不由瞪大了眼睛。   ——干嘛?黎南洲疯了吗?   云棠谨慎地往前迈了两步,然后抬起爪子拍了皇帝一巴掌,力道都比往常温柔了不少。   皇帝一把捉住那小爪垫摸了摸,心里倒说不上太失望——他觉得可能是刚刚的问题有点太难了。   皇帝在桌案上左右看看,发现有一只彩色的毛线球正躺在一摞奏章后面,应该是小崽先前叼上来玩的——他唇角微勾,又有了新的主意。   云棠目瞪口呆地看到这个男人把他的线团一把丢了出去,然后指着躺在地上的线团,挂起一脸蠢笑:   “云棠,看到那只线团了吗?你去把它捡回来,然后送到朕这里,好不好?”   云棠承认,自从行刺事件发生后,他就一直对黎南洲比较纵容。现在黎南洲变成这样,作为神兽大人的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他立刻就上去左右开弓给了黎南洲两爪子,希望还来得及补救。   “唉……”皇帝看他只知道扑上来撒娇,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心里也嘲笑自己想要得太多——既想这小东西依赖信爱他,又盼望他尽可能地懂人言、通人性。   看来他自以为的疑点不过是一场巧合罢了,不外乎小崽把「行刺」两个字的发音记住了,就此跟那场受冲撞的惊变联系在一起,加深了印象。   是他忍不住对它投入了太多感情,甚至构造出一些荒唐的幻想。   “小笨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如烟雾般将皇帝微微浸润了。   黎南洲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难以自抑的心酸和爱怜,没忍住偏过头亲了亲那娇嫩的小爪子:他一时又沉溺于此刻一个暖毛球围绕左右带来的温暖环绕的快乐,一时又发愁等他不在以后,这小东西是否真的能过得好。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情绵绵裹住了他的心脏,又是宠爱满足、又是牵挂烦忧。   云棠起先被这称呼叫得生气,感觉黎南洲对他还是不够尊重。   可是黎南洲紧接着亲吻他的前爪,又把他轻柔地捧起来用脸贴着他、蹭他的额头——肢体能传达出最爱怜的珍视,肌肤相触会引发最让人愉悦的温柔。   猫崽心里有一种难以阻挡的、柔软的感情,这时被黎南洲的情绪一手引发出来了,让他那透明的小爪尖都不由得收了起来,细幼的脊背不自觉发酥发软,让他只想完全倚靠在黎南洲有力的手掌上,想在面前这男人新冒出来的胡茬上用力地蹭,想抱住男人的头把整个身体完全贴在上面,用自己毛乎乎的面颊留下标记的气息,还想在这张讨人喜欢的蠢脸上咬一口。   猫咪的冷淡厌烦总会突如其来,猫咪的喜欢却也没有顾忌、无所保留。   “黎南洲!”云棠想——“黎南洲!”   云棠酣睡,挑食,捣蛋,随心所欲地疯玩和奔跑。他好像觉得现在的世界、现在的生活虚假又没有意义,充满了一种野兽式的、浮皮潦草的快乐跟放纵。他对他睁眼后看到的一切都没有特别的喜欢和留恋。   但他此刻真喜欢黎南洲。   云棠从不去细想他没有来处、也没有过去这件事,因为他灵魂深处其实能感觉到——在被遗忘的记忆深处埋藏了一些他永远不愿重温的东西。   可欺骗自己沉湎于当下,完全遵从于小兽的身体本能,也会让他在偶然的、意识惊醒的时刻感到颤栗和不安,让他只能越发加倍地抓紧他愈渐喜欢、也越来越喜爱他的黎南洲。   他们两个就像是天地间最正常、最有秩序地按照身份活着的生物。可他们实际上已经在孤注一掷地向对方输送情感、又在感受到对方的情感回馈后,不断加深这因果混乱的联结,将彼此隔绝于生活的荒漠中了。   ——   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着。皇帝很快就发现,小家伙变得比先前更爱黏着他了。每当他刻意去找寻那个小小的身影,总能发现云棠就在他不远处睡觉、玩闹。   小毛球还很喜欢暗中观察。有时候黎南洲跟心腹秘密商讨,或是一个人在隐室中焚烧信报,他总能察觉到隐秘处注视他的视线——认真搜索就能发现角落里正藏着个小毛头。   天渐渐冷了,黎南洲每次都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小毛贼捉起来——云棠完全没有偷听偷看被发现的不好意思,他总是会像这样顺着皇帝的手爬进他的领口,先在里面串串悠悠地鼓捣一会儿。   有时候咬两口男人内衫的扣结,玩够了再从人家衣领那里探出头。   “今天一下午都没睡,你怎么还这么精神?”皇帝的下巴能感觉到小崽的耳朵正一抖一抖的,好像很不耐烦他时不时出于故意的触碰。   其实皇帝甚至有低头咬一口那大耳朵的冲动——云棠圆乎乎的小脑袋会显得他耳朵格外得大,奶白透粉,薄处近乎透明,轻轻抖动时别有一种天真娇憨的精灵。   好在黎南洲多年的礼仪素养仍然在发挥作用。   云棠两只前爪挂在皇帝的领口上,毛簇簇的下巴枕着龙袍的盘扣,两只嫩粉色的后脚在人衣袍里抻得很长,正舒服地在男人炽热的体温里晃晃悠悠的。   不过皇帝的手很快就兜了上来,隔着衣袍捧住云棠乱晃的小脚,“朕要去沐浴了,你先回去睡吧,今夜寒冷,别再到处跑了,行不行?”   最近云棠总是白日陪在黎南洲左右,半夜却溜出去跑酷,耗尽了体力才回来,一身寒气地砸上黎南洲胸口。皇帝拿这小祖宗没有办法,只能像今日下午这样,想办法让他尽量醒着玩耍、迂回地消耗他的体能。   但其实云棠本来也不准备夜里再出去了。   连续有小半个月的夜晚,他其实都在悄悄造访阮太后的寝宫。他想从另一个渠道获知消息——黎南洲这边已经无人再提了,可猫崽没法放弃对行刺案的追究。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赶巧,阮英环有日子顾不上谋划黎南洲的性命了。她一直刻意忽视着的亲生子黎南越惹了大麻烦,阮太后每天夜里确实都不睡,却在忙着解决安王惹出的事由。   云棠按捺着性子却夜夜只听到那纨绔王爷的鸡鸣狗盗之事,烦得要死,却无奈暂时看不到查清行刺案的苗头。   他有机会一定要给那个小人渣黎南越一点教训——被迫得知黎南越如何欺男霸女、这次甚至欺负了一位不能得罪的世家公子后,云棠都后悔自己浪费了这么多安宁的、温暖的夜晚,没有躺在黎南洲身边睡觉。   他都有点想黎南洲了——云棠选择性地忽视了自己才被皇帝亲手放在枕头上、两人分开了不到一刻钟,而在此之前他们刚在一起待了一整个白天和晚上。   黎南洲刚才说要干什么去来着?沐浴?   他不会把自己淹死吧?   ——云棠跳下床,决定还是亲自去瞅瞅。   作者有话说:   洗澡?听起来很危险啊……   让小猫看看 第11章   云棠轻手轻脚地从软枕和衾被间钻出去,浑身的毛毛被布料一路摩擦出静电,噼里啪啦地炸着,微弱的电流刺激得他抖了两抖。   他一路悄悄地溜达进西侧的浴殿,路上还碰到了捧着一沓纸稿的秦女官——秦女官似乎是下值了,她看上去非常轻松,甚至试图弯腰摸摸云棠的头。   云棠自觉跟秦抒的关系还行,于是敷衍地蹭了一下她的手。再多的亲切就没有了:神兽毕竟是神兽,就算礼贤下士也要有个限度。   好在侍书女官向来知情识趣,只驻足不舍地朝毛球的方向看了看,很快就意犹未尽地走了。   猫崽拱开了皇帝寝宫浴殿的一道道垂帘,这里水雾弥漫,扑面的热气很快在云棠鼻尖上凝出细细的水珠。   黎南洲沐浴时向来不许宫人在浴殿范围内伺候,因而这汉白玉的石阶环绕着宽敞的汤池,香雾缭绕在水龙柱精美的刻雕上,华美而喧嚣的装潢却生生透出一种冷淡寂寥。   但是云棠向来是不会品尝空气、感受氛围的。他愣是在当下的环境出找到了自己捉迷藏的主场——   殿室内的水雾已遮住了云棠的视线,不远处一池浸了香料的热汤泛着轻缓的水波,却没有黎南洲的身影。   云棠一声宣告存在感的「呜嗷」就这样憋在了喉咙里,他奶霜尖尖般的小尾巴竖起来,整个猫都比刚才更兴奋了一些,弓着腰猫猫祟祟地在石柱间东窜西躲,煞有其事地阶段性冲刺、慢慢靠近汤池的石壁,他怀了一个突然想到的好主意——他要吓黎南洲一跳!   云棠已经看到那个蠢瓜了——男人正沉在水面下,靠在左侧石壁旁,他平素束着的长发此刻悉数散开,如流墨般散在热气熏然的水面,逸散的乌发在水流中勾出些绮丽的森然,好像水池边是栖了一只凶猛危险的海妖。   不知道为什么,猫崽感觉到心脏跳得更快了些。   一定是因为这种紧张的气氛——云棠找准时机,从最近的一根龙纹雕柱后冲了出来,一阵助跑,准备挂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打黎南洲的头!   小猫还没跑到目的地,把自己浸在热汤中的皇帝便察觉到了细微的动静,倏然皱紧眉心,猛地破开水面坐了起来。   黎南洲在水中都未褪尽衣衫,他仍系着一件雪白的里衣,这时已经完全湿透了,半透明地裹在男人颀长挺俊的躯体上。从发间滑落的水珠流经男人深刻的眉峰,直坠进黎南洲微微散开的里衣领口,摔碎成还有余温的蜜色反光。   眼前这一幕美男出水图端的叫人食指大动。   可这里只有一只不解风情、一心只想干坏事的小猫。   狩猎者云棠大人不妨这「美男鱼」突然诈尸般扑棱起来,把他吓了一跳——真的是一跳。   猫崽直着在空中跳起来了,四只淡粉的小脚爪都惊得往四边张开,像一只在半空中摊开了的小猫饼,又像是淘气包子正在张牙舞爪地投降。   皇帝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哪个小贼偷摸至此,不由轻笑着放松下来,靠回到池壁上,冲着毛团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   本来就被衾枕摩擦到炸起来的猫崽这时更像个毛发自由纷飞的球了。云棠横站在原地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灰溜溜地踮过去,踩上黎南洲的手臂,顺着他的肌肉脉络小心翼翼地爬上男人的肩头。   “怎么什么都能吓你一跳?”黎南洲把方才沉于水下的心事暂时忘了,小心翼翼回弯起手臂拢住小毛球。   云棠在他肩上扣住浸湿的里衣站稳脚,这才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他倒不是第一次进来这个地方,但以往他还真没直面过黎南洲沐浴,而池子里的水不用时都会被宫人放空。   “刚才明明是困了,怎么不睡?”皇帝摸摸肩膀上的小鼻子,又问,“跑来找朕,你就一刻也不想离开朕吗?”   云棠轻轻啄吻了一下男人湿漉漉的侧脸。毛毛嘴温乎乎地凑上去时,其实小猫心里也「嗯」了一声。   黎南洲自言自语了两句,理所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此刻他却要按捺着心里几分莫名的失落,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虚妄荒唐的念头。   寂寞的主人总会忍不住想象猫咪能给出更类人、更富有感情的回应,但那只是一时的狂想,很快就会消散在脑海中。   “站稳一点,玩够了就自己回去。”皇帝又扶了一下小家伙,确认般地摸了一下抓着自己肩膀的小脚,这才重新闭上眼睛,隐隐有点脱力地靠回到池壁上。   云棠这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紧紧捉着黎南洲的衣服踞在上面,继续昂着小脑袋梭视四周。这半月连续在夜间出洞有点养成了他的生物钟,让一下午没睡的他虽然身体疲惫发软,精神却越来越清醒。   况且他不想把黎南洲一个人继续丢在这孤零零的水池子里,先一步钻回被子里面了——他愿意等着这个愚蠢的人类一起睡觉。   云棠把浴殿的穹顶、出水的水龙柱、远处近处的石壁雕花通通观察了一遍,最终无奈宣告这个地方真的很无聊。   这里唯一称得上好玩的就是黎南洲。黎南洲还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眼珠时不时地动一动——他很困吗?   云棠轻轻闻闻他的脸。   ——困还非要在这么晚的时候泡澡。   云棠自己有点不太喜欢水,大概因为他的跟脚是个驭火的神兽,天生与水不相容。但他好像知道很多人类非常热爱泡在热水里,甚至到常常要人提醒他们久浴危险的程度。   猫崽无聊地开始捞黎南洲散在水里的长发,把它们一缕一缕地捧起来,再放回到男人肩膀前方。他准备等他捞完后要是黎南洲还不睁开眼睛,他也要敲打他一下,提醒他不能久泡。   另一边最外侧的一缕鬓发飘散得太远了,猫崽后脚蹬着男人的肩膀,前爪怎么伸长都够不着。待它觑准水波漾回的时间,爪尖一勾,那缕浸透的发丝又狡猾地从云棠爪边溜走,还擦湿了它更靠近前腿腿弯的绒毛。   云棠后脚一滑,整个小猫因着前倾的动作好悬没掉进水里,两只前爪搂住黎南洲的下巴才堪堪稳住。他艰难地重新匍匐上黎南洲肩膀,再次捉住已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贴身里衣,心里想着该怎么把那缕狡猾的碎发抓回来。   ——突然,云棠打了一个激灵。他从捞头发游戏的专注中醒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往常就算黎南洲真正熟睡时被他钻了被窝都会醒,方才他扑棱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差点掉进水里,这个男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况且从云棠进来到现在还没有一刻钟的功夫,便是黎南洲不耐久浴,也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意识的可能。   小猫在皇帝肩膀上转了半圈,小心翼翼地保持住平衡,歪头打量男人的神色——黎南洲的面色看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异样,只是眉头微微蹙着,显得整个人有些疲惫倦怠、不同往常。   云棠把自己的小猫脸凑近他的,在黎南洲侧颊轻轻嗅了嗅,这是猫科动物辨别同伴状态的本能动作,血脉赋予的能力让云棠强烈地感觉到,他挨凑着的男人正处于某种低迷憔悴的状态,需要来自外界的援助。   “黎南洲……”云棠又用鼻子蹭了蹭皇帝的鬓角。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微微地慌了。   那一刻云棠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想要呼唤男人名字的需求。   猫崽在封禅大典上便听到过祈天官宣读祷文时直称的皇帝的名讳,那时他只觉得这三个字莫名顺耳,从未想过他有一刻这样想喊他姓名、将他从未知而危险的状态中唤醒。   云棠开始顾不得站稳脚下了。他松开前爪,微微地抬起身体,拍打着皇帝的下颌,力道越来越重。他察觉到黎南洲眉峰更加蹙紧了,可男人还是不曾睁开眼睛。   不肯伸出爪尖的猫崽始终力气太小。随着云棠重心前倾在身体上半部分,他后脚在不经意间微微松开了捉着的衣料,动作间一个打滑、整个猫立刻失去平衡,突然于电光火石间掉落进热气缭绕的池水中!   那汤池在黎南洲靠石壁坐下时都深至他的胸口,水波一推,猫崽在水里滑的更远,离池壁不过三寸许的地方已足够能没到成年男人的腰。   云棠在落进汤池的瞬间没有一点准备,心神全然还放在黎南洲身上。他没入水中的刹那,就毫无防备地呛了一口带着淡淡硫磺和草药味儿的热水,不由方寸大乱,本能地在水里胡乱挣扎起来。   猫咪天生讨厌沾湿毛毛,但也有些凫水的天赋,不过是云棠一时间还在驯服乱动的四肢,整个猫正处于狼狈的慌张中,无暇他顾罢了。   等云棠终于稍微摆弄明白四只不听话的小爪,浮起来开始往池边漂,一只大手从天而降、精准地捉住了他,瞬间把湿透了的惊惶毛球捞起来,将他带离了可怕的「深水」,重新捧回到结实的手掌。   ——黎南洲!   云棠在那一刻都没想起自己当下的遭遇。他蜷在男人可靠的掌心里瞪大眼睛,为这个人终于清醒过来感到由衷的雀跃和放心,甚至伸出前爪赞赏地拍了拍黎南洲的手。   只是很快的,随着水雾流荡,一阵巨大的冷意突然撞进了云棠身体里,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并打了一个剧烈的抖。   纵然浴殿因满池的热水流荡着温暖的水雾,如今的天气到底冷了,云棠坠进微烫的热水中沾湿了全身的毛,此刻又重新暴露在空气里,幼猫柔弱的身体还不能承受这种冷热快速交替的变故。   黎南洲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   他的面容显出一种压抑的疲惫,而他手掌却快速合拢起来,紧紧裹住里面失足的小猫球,然后把它贴近自己炽热的颈窝,毫不犹豫地从汤池里站了起来。   “傻东西,非得找过来,一会儿不看着你都不行。”男人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温和有力,却也未曾泄露一丝虚弱的颤抖,“冷吗?我们马上回去。”皇帝顾不得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只匆忙抓起红木架子上的软巾团团围住小崽,把这个新出炉的小粽子包得只露出张小猫脸——   “小麻烦精,怎么你湿透了这么丑?”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冲他的小猫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在扯,不丑!   ——只是可能有点好笑(猫猫湿透了像个外星人;   但也是非常非常可爱的!! 第12章   一直候立在浴殿外的掌事太监看到皇帝这时踏出来,向来不动声色的面目简直可以用惊慌来形容。   “陛下今夜怎么……”童太监是黎南洲手下为数不多晓得内情的心腹宫人,此刻见到黎南洲出现,以为是皇帝出了什么变故,“奴才这便着人宣……”   “朕无事,”黎南洲身上还湿着,只匆忙披了件干净的外袍,捧着个层层包裹的毛毯包包快速从掌事太监身边掠过,大步向寝殿的方向走去,“着人宣王太医过来吧,告诉他祥瑞方才溜进来寻朕,不甚落入池水中了。”   童太监悚然一惊,这时才发觉皇帝搂着的那团毯子中间还探出了半个透粉的耳朵尖,一向神气活现的祥瑞正老老实实被陛下裹在怀里,两簇湿着的毛发乍着、透出几分可怜。心腹宫侍未再多言,肃着面目匆匆一礼,立刻快步出去亲自叮嘱小太监请人了。   云棠这时开始鲜明地感受到身上一阵强过一阵的寒冷,他全身的乳毛都湿透了,一时很难干燥起来,被裹在毯子里更让他被桎梏得不舒服。   原本小猫行动最灵活稳当,又向来恐水,本不该有这一番遭遇。可是方才黎南洲的异样实在让他慌乱,全副心思都不由放在这人身上,甚至一时间放下了邻水的谨慎、抛却了身体反应的本能。   好在皇帝身高腿长,行动极快,猫崽小短腿跑了好一会儿的路程男人不过片刻就走到了。黎南洲身上湿着,散开的乌发垂落在他光裸的胸膛上滴着水,赤着的脚直接踩在内殿精美的地毯上,他在宫女有些惊慌的眼神中撩开幔帐,大步冲向寝阁内的龙床。   “进去,乖乖。”皇帝一把掀开被子,将毯子团放在宫女早已熏暖的床褥上。   被毛毯团团围住的落汤小猫艰难地试图爬出来,缠住他的柔软毯子和他浸湿的幼毛摩擦着,对云棠来说阻力太大了,他爬得绊手绊脚,期间还被拧着的布料反带了一下,软软跌了一跤,四脚朝天地歪在黎南洲手边,露出透着肉粉的小肚皮。   黎南洲又是爱怜又觉好笑,他眉头都不自觉松开了些,修长的手指不经意蹭过小崽肚子上的湿毛毛,帮忙解开困住小脚丫的毛毯边角。   湿漉漉的小猫简直瘦小得可怜,原本就是个不大的圆团团,有时候脖子缩起来,背影就像由一个小毛球和一个小小毛球连起来的精致玩偶。   现在那蓬蓬的乳毛都塌下去了,小崽浑身显得极伶仃瘦弱,更衬托得一双琉璃眼大得像灯笼,那四只支棱的小腿简直细得像火柴棍一样,黎南洲都害怕自己稍用点力就把小东西伤着,一时连手上动作都尽量放轻,倒显得他笨手笨脚的。   “看你这可怜样,”皇帝轻声抱怨着,手臂伸在被子里给小祖宗擦毛,“都是你平时不好好吃东西的缘故,看着圆,其实一点肉都没长。”   “这几个汤婆子都裹了放上来,”本来都下值了的秦抒也匆匆赶来了,她官名是侍书女官,实则正中六殿的经济内务都由她统筹,吩咐完小宫女再将干净的布巾递给黎南洲,秦女官躬身回报:“陛下,王太医到了。”   “宣进来。”皇帝点头。   云棠蹲在被子里发抖,几次被黎南洲给他擦毛的动作搡倒了,倒不是这人粗鲁——毕竟男人自来力气就那样大,手上动作再怎么放轻,对猫崽来说还是挺重的。云棠又顶着这张巨大的沉重的被子,还被一群汤婆子重重包围了。   而云棠一直试图在咬皇帝的手——纵然殿内温暖,可是黎南洲这会儿只顾着他,自己还未换下湿衣,头发也还滴着水呐!他不能明白周全心细的秦女官和满殿做事妥帖的宫女宦官为什么只围着他奔忙,却没一个人关心皇帝——他们最大的主人一句呢?   温暖渐渐回到了小猫的身体,而那些不能言述的关心成了一股冲击在心里的焦急,重新给云棠虚弱发软的腿脚带来了力量。他紧挨着男人的手臂,里倒歪斜地从柔软的布料间慢慢爬出来,把自己贴在黎南洲还滴水的腰腹旁。   云棠仰着小脑袋有点不悦地看着黎南洲,冲着他轻轻叫了一声。   ——去把自己弄干。神兽大人示意道。   “怎么了,想要什么?”黎南洲眼神落在匆匆走近的王太医身上,注意力却还笼罩着云棠。   云棠张嘴轻轻叼了一口皇帝摸向他的手,又拽了拽这人还湿着的衣袖,终于无奈发觉皇帝实在太愚钝了,不能细致入微地体察他神兽大人的所思所想。   无可奈何之际,还是深夜到来的王太医医者仁心,礼毕起身,一言道出此前无人提及的问题:“秋夜寒凉,陛下也该速速换去湿衣,用碗姜汤,保重龙体才好。”   云棠赞同地轻轻「嗷」了一声。   只是王太医已经如此谏言了,周围的宫人却还未动,只默然地继续自己方才的活计和状态,好像不敢在皇帝身上施予半点擅自的举动。   黎南洲心思确实一直未放在自己身上。   那一点湿冷的寒意对于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它能带来的后果跟这小东西受寒生病的可能比起来更加无足轻重。   便是人类孩童也比成人脆弱得多,一场风霜可能就会带走一条幼儿的小命。更遑论云棠只是个傻乎乎的幼崽,说是神兽,其实压根没什么不凡的神通,若是真生病了,恐怕满天下也没有一个大夫有经验应对。   “王太医还是先看看神兽吧。”皇帝轻描淡写地带回话题,“朕将它捞上来、带回寝宫的时候,它一直在发抖,恐怕会受风着凉。还有那池中的药草……”那药草多是热性的,“对神兽可有什么妨碍吗?”   皇帝此时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太粗心了,想的也不够周到。   这小东西这些日子是矫健机灵得多了,早一个月前脚软跌跤的时候也不少,他既然把小崽留在浴殿内、还放在自己肩上了,便该留出几分精力看顾好它。只怪他没想到自己这次会格外昏沉,直到隐隐听到击水的声响才惊醒过来。   那汤池的水对云棠来说如此深广,以它的能力恐怕很难游回到岸上,这小毛球又最惧水,若是他当时没有及时清醒——   想到这里便让皇帝感到难得的后怕,不觉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认为受了很大委屈的小猫崽身上,全然无暇理会自己的境况。   看着王太医叹了一口气,放弃关心皇帝,转而朝自己的方向伸过手臂,云棠往旁边轻轻一跳,避开了老太医的手。   猫崽再次轻叫了一声,伸出小爪子搡了搡黎南洲的衣袖,见男人不明所以地望向自己,他低下头轻轻舔了舔黎南洲手掌上残留的水珠,然后在原地踩了踩小爪子,踟蹰了一瞬,转头颤颤巍巍叼起方才用来包裹他的毯子,艰难地拖着那对猫崽来说的庞然大物,把干燥的毛毯边角盖到了皇帝手上。   那一刻黎南洲有点惊喜,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可他相信自己并没有会错这小东西的意思——云棠有这么聪明吗?他还懂这个?   “云棠,你要朕擦干身上吗?”黎南洲随意地捋了一把垂落的额发,晶莹的水珠滚落在他不自觉抿着的唇角。   ——赶紧!   云棠又轻轻叫了一声。他都有点不耐烦了:洗完澡不知道擦,就跟下雨天不知道往家跑一样,黎南洲怕不是个傻子吧?!   这一回的应声就更加明显了,几乎不存在黎南洲自厢情愿的可能。皇帝忍不住露出一抹惊奇的笑意,手指轻轻点了点那颗还半干的小毛头。   “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都懂得关心朕了。”黎南洲这一刻甚至觉得一直隐匿在他筋骨中的疲惫和疼痛都消解了许多,有一种——类似于欣慰满足的快乐正在他脑海中快速升腾着。   但是皇帝此刻也确实又感觉到痛楚之外的湿冷了,滴水的发丝和贴身衣料贴在他皮肤上,好似确有些不太舒爽——他微微侧过头,眼神在侍书女官脸上点了一下,机灵的宫人立刻知机,很快便捧上了干燥的布巾、衣物,显见是早就准备好的。   云棠这回乖乖地被王老太医捧起来了。   这位老太医的一双手很温暖,他身上不知名的草药味也叫云棠不自觉贴上去嗅了好几口。   王老太医满是爱怜地捧着这个小祥瑞,他确然对「神兽」没有真正的医治经验,只是这位老人家学渊源,早年还曾做游医在大梁没那么乱糟的地域行走过,也曾为百姓家看过鸡羊的瘟病、为牛马接过生。   猫崽细微的脉象他固然不能像医治人类那般辨认出,只是大体的道理总有相通。   黎南洲更完衣回来,就看到云棠已经四肢绵软得瘫在人家王太医手上了。王老太医绝不可能有什么撸猫的经验,但是他精妙的手法,干燥的掌温,恰到好处按过猫崽脊背的力道——只能说这世界上就是存在着铲屎官天赋者。   比如此时此刻用一套马杀鸡降服了神兽大人的老太医。   比如说正绕过内殿的屏风,原本面色轻松,看到眼前这一幕嘴角却落下来了的黎南洲。   作者有话说:   乖乖们怎么突然都在说变人的事情了!搞得我重新回去看上一章,也没有啥变人预兆啊!!   时间线上应该是蛮快的,不过在变人前还有几个重要剧情!   不要急,都安排得妥妥的!   先来专心吸小猫猫 第13章   “祥瑞怎么样?”黎南洲声色未动,平静地接回了舒服得倒在人手上的小毛球。   云棠被轮番捂着烘了这么一会儿,外层的毛毛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只是贴着皮肤的细毛还有些潮乎乎的。   刚刚那妥帖的按摩让他短时间内给会侍奉的王老太医加了不少好感度,当然还比不过黎南洲这蠢瓜。   但是被抱离老太医手上的时候,他一只前爪抱着皇帝的大手,一只手爪还往前伸着,爪尖弯起来,漫不经心地朝着老太医的方向慢慢勾了勾。   那是小奶猫的撒娇。   “哎呦……”老太医被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卡巴、小爪子一勾,情不自禁地唏嘘出声——套用一句若干年后人类对可爱小猫常发出的感叹:这玩意搁谁谁不迷糊?   黎南洲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欠欠的小爪子也搂了回来,将云棠重新用小被子包好了。   他早就发现这小东西心里很明白自己可爱,并且非常擅于根据自己的心情散发魅力,把让他感兴趣一点的人都搞得五迷三道。   只是黎南洲也不清楚云棠是本性如此,还是这小东西故意的。   皇帝看向王老太医,还在等着这位御医的回复。   王老太医甚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皇帝刚刚的问话他还没回呢。老人家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将恋恋不舍看着小奶猫的目光强行收回,才思量着回道:   “依臣所见,祥瑞此刻的情况倒看不出有什么大碍,也还未激发显见的病症。那池中药汤虽是热性药草,选用的几味也都主温和调益,于祥瑞无妨,”他先是给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后斟酌一二,话风一转:   “只是祥瑞到底幼小,恐怕有风邪之症积在体内,隐而未发,”老太医隐含担忧地朝云棠投去目光,“这几日还是要仔细观察,及时注意祥瑞的身体状态才好。”   黎南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他着人准备送王老太医回去了,他怀里抱着的猫崽却还眼神灼灼地看着王太医,小爪子也费劲地从小被子里扑棱出来,往老太医那里伸着。   云棠还记着自己方才落水的原因呢:他仍觉得黎南洲之前在汤泉池中的状态是不对劲的。只是当时浴殿中除了自己也没有其他人在了,无人能知道黎南洲那时休克般的情态,皇帝自己也显得漠不关心——   难道这人没意识到异样?   还是黎南洲只顾着他了,没发觉自己哪里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云棠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此刻正如不详的鬼影般盘桓在他心头。   “陛下方才一心顾念祥瑞,匆匆……”好在王老太医没有辜负云棠的期望,果然犹豫着开了口,只是话语间显得语焉不详:   “不知陛下此刻可有不适,不如让臣为陛下请个平安脉、探查一二,也好防患于未然,缓解几分可能的症候。”   ——没错,就这么办!   云棠从皇帝怀里支起小脑袋,拍了拍身下结实的胳膊,又很笃定地「呜」了一声,非常坦然地当皇帝的家做皇帝的主。   他的意愿实在表达得清晰明了,几乎不存在叫人会错意的可能。殿内的人皆立时便明白了,不由都感到这小毛崽可爱好笑。   “不过数日未见,祥瑞越发慧黠精灵了。”王太医摸摸胡子,忍不住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黎南洲也唇角微勾,抬手揉了揉怀里透粉的小耳朵,“前些日子还不晓事,只是一味憨吃憨玩,这几日确实越发聪明通人性了。”   男人一边不自觉地炫耀,一边精确地抓住猫崽说翻脸就翻脸打过来的巴掌,把那小肉垫揉在手里,贴着自己掌心粗糙的皮肤摩挲,复又抬头看向老太医:   “王太医不必挂念,朕身体无碍,不过是偶尔一回提早结束药浴罢了。”皇帝面色如常,“夜深了,今夜已是耽搁得太晚,朕便不多留王太医了。”他瞥向知机迎上来的宫人:“好生送老太医回去吧。”   云棠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拽着黎南洲的袍子眼睁睁看王老太医跟侍人走了。他还在那里兀自失望,就冷不丁被人捉着小身子提起来了——皇帝摆手叫人退下后,把小家伙拎了起来,提到与自己视线同高的位置。   “乖乖,你还知道担心朕了,是吗?”黎南洲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刻,何况是在这样鸩毒发作的夜晚,他最虚弱痛苦的时候。   往常在毒发时,皇帝每次都是将所有人遣散,独自坐在浴殿的池中,在漫长的夜里一个人捱过艰难的痛楚。温热的药汤能稍稍缓解他毒发的痛症,可他此刻分明提早出来、离了汤药,他却比每一次沐在汤泉中时更感到舒适轻松。   过去的黎南洲确信自己已戒断了所有软弱的时刻、温情的需求,在孤独而艰辛的成长过程中,他笃定自己性情中残留的温柔情感只会戕害他。   在皇帝几次有意无意地冷落那些心思细腻、自作聪明的手下后,连他的心腹都不敢再自作主张地把关心投在他身上。   黎南洲近年来也不是没有察觉,他曾认为的由冷漠残酷铸就的强大其实也在反向催蚀着他的人生,磨灭他的知觉和他曾经信手拈来的喜怒哀乐。   而如果继续陷在这样空寂的情感隔阂里面,他也许可以拥有极端的冷静。   但也可能会陷入到疯狂又危险的境地,将自己变成一具过于迟钝以至于在无知觉中葬送自身的躯壳。   但真正可怕的是,当他长时间抛却了他认为没有必要的情绪和情感,将一切外来的亲密关联和自己隔绝开,冷眼旁观着身边的人活在他们各自的痛苦挣扎中,甚至越来越惯于操纵人心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他对此习以为常了。哪怕察觉不妙,也懒得做出改变了。   若不是一只既不看人脸色、也不敬怕皇帝的小猫崽自己从天而降、暖乎乎毛绒绒的送上门来,天真无畏又理直气壮地蹭上来贴着他、用自己弱小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小身体保护他、让他一日比一日更鲜明地感受到心有牵挂的踏实和快活——黎南洲已准备好目视自己在入土前就一寸寸僵直、死掉。   ——莫非真是老天垂怜他这个可悲短命的皇帝,才把这小家伙送来了吗?   黎南洲看着面前这双澄澈的大眼睛,清晰地感受到从骨骼深处腾然升起的、对抗痛楚疲惫的无边勇气,而他在这之前甚至没感觉到过自己在怕着什么。   云棠被男人这样握着也并不害怕挣扎。他能感觉到黎南洲的手指正严密又温柔的托着他的背,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叫他有一点掉下去摔着的危险,不过——   猫崽的小爪往前伸,在皇帝顺从地将他抱近时碰了碰人家的脸颊,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整个贴在了男人脸上,粉嫩的肉垫搂着男人的耳朵背面,小毛脸侧过来,用头上的幼毛软软蹭在人家的颧骨处。   他现在就想这样紧紧挨着黎南洲。   今晚分明是云棠的惊魂时刻,但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安慰黎南洲。   “怎么了?”黎南洲难得享受小家伙这样的撒娇,于是趁机微微转过脸、不动声色地在猫崽肚子上吸了一口气——他动作很轻。他只是偶然发现小毛球身上有一种干燥温暖的香。   但是云棠感觉到了。   他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黎南洲的耳朵,离开了这张比他整个身体还大的大脸,又默默缩回到男人手上。   黎南洲为方才的冒失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猫猫拳,这让他有点遗憾也有点受宠若惊。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是因为云棠身体不舒服、精神状态不太好。   他托着小毛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摸了摸云棠背上的毛:“是不是困了?”今晚这一番折腾闹了许久,小东西今天也太长时间没睡了,让皇帝都有些后悔自己白日里没让他睡觉。   他这一问更提醒了累得浑身软绵绵的猫崽,云棠张嘴就打了个哈欠,猫还坐在黎南洲手心,眼睛却开始黏起来,小身体也不由自主往皇帝手掌上倒。   黎南洲立刻便心疼起来——   云棠就好像是生活在男人躯体之外的某个会呼吸的关窍。   在小猫身上,黎南洲的情感从喜爱开始萌芽,自独占的欲望开始扩大、所有皇帝阔别了很久的七情六欲接踵而至,好似不需温习便来得渐次加快、乃至全面复苏了。   或许黎南洲这样的人对于另外一个人类的接近还会升起诸多心防,可就像麻木疲惫的老人也会抱养一只小羊羔作同伴,人对人类感到疲惫厌倦的时刻,也许还能够接纳一只无害又爱你的小猫。   年轻的皇帝在毒发之夜的剧痛中久久环着那个要睡着了的小东西,他的手臂坚实而轻柔,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在环着自己仅剩的、最后的感情温床,又像是搂着一小块他久别重逢的血肉。   他把云棠放在宫人已重新收拾好的床榻上,看着小猫崽放松摊开的小身体,和那舒服得勾起来的小毛脚——那小脚丫甚至只有他拇指的一节那么大。   在这一刻,皇帝确信,比起浴殿中满池缓解毒发之症的热汤,眼前这个小家伙才真正是他镇痛的良药。   作者有话说:   乖乖们,18号和25号停一天,其他时候都正常更新 第14章   金黄的树叶簌簌落住了梁宫的秋,随着满宫的侍人都换上厚实的夹袄宫装,黎南洲也越来越担心寒冷的天气会把他的小绒球冻着。   那一场落水的事故倒没真给云棠招来一场病,可皇帝还是谨慎得多了。如果说之前的黎南洲是常分出一点关注给小猫,那他如今可算得上时刻惦记着这小东西了,连睡觉时都有三分心神惦记着云棠。   照顾云棠的宫女小桃早领来许多件御锦房呈过来的小衣服了,如今满梁宫无人不知祥瑞的鼎鼎大名,更晓得这只精灵美丽的神兽是被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   ——风吹草动里活着的宫人往往比一些自诩博知的大人物更敏锐。   他们讲述不出来,但是他们本能地驱奉于皇帝的心意、领会着这位陛下的好恶,更甚好似还有江山半壁的阮太后。   黎南洲本人并不好享受,尽管他这个皇帝在物质上从未受过亏待,曾自先皇手里继承了完整的皇室珍藏,更在收拢权力的这些年里、产业和私库越发庞大到夸张。   但他这个人的物欲非常淡薄,他对美食华服无感,也不爱古玩珠宝、奇石精巧,在和阮系博弈夺权、手谈天下的这几年里,他甚至未近过女色,更无一二不讲究的爱好,这让他的声名在一些假道学的文臣口中倒显得极好。   事实上黎南洲并不是为了博美名而抑制本性,朝中那些只会空谈的伪君子,嘴上倒常骂两句阮公弄权、邪异惑众,好像偏袒于他这个「被欺压的弱主」。   实际上却没有丁点用处——没用到阮国公手下的人都懒得收拾他们。   皇帝只是切实地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博学擅书、通晓六艺,能提枪舞剑、善抚琴画鸟,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精通所有上等人的游戏,但他发自内心觉得这些很无聊。   然后云棠出现了。   皇帝好像是突然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他曾经认为的那么无聊。   他从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心腹宫人每日为他安排的膳食都是什么——他固然记得前一日的三餐用了些什么食材,可他几乎回忆不出那些味道。   但是他现在却开始关注起小猫吃饭——云棠喜欢吃肉、偏爱什么肉、怎么烹制、几成熟更好;他吃多久会厌、什么样的表现说明他喜欢、他每一餐之间应该隔多久。   这些琐碎到黎南洲过去从不会思考的杂事,突然间都变得生动而重要。   过去的皇帝从不在乎他私库中放了多少珍稀的玉石,但有一日这人突然大开库房,起意挑了几块颜色最漂亮的宝玉,叫内造府雕成一壁珠圆玉润、一拨就叮当作响的玉珠屏风。   云棠当时确实很喜欢那个超大型还自带声响的「玩具」,他像一阵小旋风一样穿过玉石屏风跑来跑去,让那透着云雾的玉石流过他柔滑的毛毛,他喜欢直立起来扑上面的玉坠,还用爪子勾住高处的金色福结,把这价值连城的屏风当作秋千荡。   只是没过多久,这小猫崽就失去了兴趣,哪怕风把玉链吹得在他脑袋边摇晃,他也铁石心肠地看也不看,一枚一文不值的纸团也能胜过皇帝亲自设计的这架屏风,成了负心猫的新宠。   这世界上再无人敢这般辜负皇恩。   小桃甚至在无人时悄悄拨弄那架屏风逗哄云棠,战战兢兢地试图重新引起这位小祖宗的兴趣,这是统事嬷嬷暗示她的任务——清平殿的宫人都知道,这架屏风不但价值极高。   而且从设计的图纸、到玉石的挑选,乃至吩咐内造府制出来,都由他们陛下一手主导。   这奇珍宝贝专是做给神兽的,就是为了哄这小祖宗玩闹。小祖宗怎么能两天就不喜欢了呢?这岂不是把皇帝的面子撂到地上?   云棠当然不买账了。   他原本也很难体会宫人们的心境——把皇帝陛下看作要诚惶诚恐全身心朝奉的天神什么的。   但更要紧的是,皇帝陛下居然对此也没有更多的反应。   黎南洲甚至没有类似于“这么用心讨好你的玩器,三两天就不喜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流露出来,如果让最聪敏的秦抒女官来形容,她觉得陛下的心情更像——这块价值连城的玉和朕前前后后花费的用心,能让祥瑞高兴一刻,这件事已经值当。   其实这件事本来也很好理解。就像溺爱孩子的家长花费很多时间、购买昂贵的食材给小孩做精美的便当,小孩二十分钟就吃完了——家长看到他吃得香的那一刻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于是也无怪御锦房大胆地将今年新贡的绝珍、奇料,最好的织女和画匠安排给云棠做一件又一件的小衣服。   那几件由擅画的皇帝陛下亲自着墨的小衣裳自然是重中之重——   现如今,黎南洲处理政事之余的时光几乎都消遣在猫崽身上了。   他这个人乏味得很,没什么特别爱好,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精神娱乐,又没有老婆,所以他有了猫之后确实也比较痴狂。   盯着云棠一看半个时辰是最基本的操作,他热衷于看小猫吃手,玩玩具,摇小屁股假装捕猎,挠耳朵,吃饭,睡觉,跟他撒泼撒娇——   而云棠腻歪了他,自己跑出去玩耍时,黎南洲也能给自己找到新的消遣:想小猫、想小猫接下来可以添的猫饭、给小猫画衣裳。   那带着可爱老虎头和粉色珍珠须须的小斗篷、鹅黄色镶鹿皮的小套衫,绣着吉祥云纹的苏锦兜兜,每一件都凝聚了皇帝陛下高尚的审美价值和私隐的个人喜好。   黎南洲几乎都能想象出来他家小祖宗穿着这些小衣服憨态可掬的样子——   他也只能想象。   小桃收下一件件御锦房加班加点精心织造出来的小衣裳后,并不敢擅专。尽管她惊叹于这些小物件的精巧漂亮——甚至因为这些衣服太小了,更显得无比的可爱——她也迫不及待想看到神兽穿上的样子。   但她还想抱着祥瑞亲一亲呢。她又不能。   小桃一一检查了衣服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粗糙线头或脏渍污点,而后亲手把那几件造价昂贵的小衣服交给侍书女官,秦女官又谨慎地查看了一番,才终于把它们呈到皇帝手上。   黎南洲在午后捧着一件虎头小斗篷向云棠走过来的时候,神兽大人就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云棠当时正扶着墙看窗外的秋光投下来的影子,他微微歪着小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一按墙上的光斑,倒并没有用心去捉这些跳跃的光影。猫崽的注意力其实也投在黎南洲身上。   但是,嗯……黎南洲怎么笑得像个狼外婆一样?   云棠本来想装作毫不在意的、好像没发现有人靠近的样子。他想象着自己正矜持地专注于思考光影美学,提升神生的艺术修养——然后无辜可怜地被一个偷偷靠近的可恶人类捉住了。   尽管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在地上扫,一只大耳朵微微往后背着,像黎南洲这样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小猫贼是在装模作样。   但猫崽没法不在意那诡异的微笑——蠢瓜到底是要干嘛?   他猫猫祟祟地往皇帝的方向投去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团鲜艳的布料。然后他就被两只大手托了起来——黎南洲已经很会抱着他了。男人一只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只手垫着他两只前爪,像一个巨大又可靠的座驾。   “来,棠棠,咱们试试你的新衣服好吗?”   黎南洲最近称呼猫崽的时候越来越腻歪。云棠表面上总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毕竟这种幼稚的称谓有点不衬他英武的形象,可他心里好像还有点爱听……   ——也没办法,黎南洲就是这么爱跟神兽大人撒娇。   云棠心思总是在乱飞,尤其是在绝对安全的时候。比如正在黎南洲怀里的此刻,他的思绪就顺着黎南洲亲昵的称谓胡乱神游了一会儿。   他想:   ——让黎南洲就这么称呼本座真的好吗?是不是有点不够尊重本座?可不让他叫也有点不近人情吧……反正本座的名字怎么叫都好听。要不然随便吧?   黎南洲在干什么……云棠抖了抖爪子。   ——这个大手怪好像又在摆弄我;要是他叫我棠棠的话,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应该叫他洲洲啊?洲洲也太难听了吧,但是这个人的名字本来就不好听啊……唉,算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叫他喂那个谁吧……   黎南洲在干什么?!   云棠终于缓缓地把发呆的心思收回来,就发现自己整个神简直大变样了,他被一个愚蠢的布套整个裹住了,然后被黎南洲拍了拍脑袋放到地上。   “喜欢你的新衣服吗,乖乖?”皇帝低笑道。   云棠已经无暇理会这个不讲究的人类又随便更换亲密称呼的事了,他现在全副心思都被身上裹着的虎头斗篷占领了,平心而论,这小衣服其实并没有很束缚他的行动。   毕竟黎南洲也担心小家伙适应不了,想着循序渐进地给他更换,特意选了一件最好穿戴的。   但是神兽大人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身体那么自由、美丽、矫健、流畅,他的背脊能盛装阳光,他的毛毛能直接感受到风的触角,谁要像两脚兽一样穿着衣服束手束脚啊。   他这样肯定没法自由奔跑,更不能放开手脚大战邪恶力量了!   云棠在皇帝陛下期待的眼神里抖了抖耳朵,然后腿脚一软,碰瓷般就地一趟。这架势跟熊孩子撒泼耍无赖也没什么两样。   黎南洲被他吓了一跳,立刻蹲下身来查看小祖宗的状况。   男人的大手刚小心翼翼地碰上猫崽的鼻子,云棠便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掌。   作者有话说:   吃我喵喵拳!   再提醒一遍乖乖们,18号和25号停一天,其他时候正常更-也就是明天和下周二哦 第15章   巴掌一捱,皇帝松了口气。   “你这小东西,给朕吓了一跳。”黎南洲捉住手边的小爪子,用指腹摩挲了两下,“你这是玩的什么新花样,嗯?”   他还轻轻将倒地的猫崽扶起来:“别躺在地上啊,”男人又试图把那四只乱扑腾的小脚放到地面,“怎么还突然耍驴呢?来,穿着新衣服往前跑一跑,让朕看看合不合适。”   “棠棠,快。”   ——可是你对我撒娇我也不会从的啊。神兽大人没好气地想。   云棠被黎南洲推着小屁股,迫不得已往前走了两步,刚离开男人的手指,又是就地一躺。   皇帝这回瞧出了几分端倪,不由笑了:“哦,你这是跟朕耍赖呢?”   黎南洲点了点那披风下面露出来的小肚皮,“怎么了,小坏蛋?不喜欢这件衣服吗?”   其实黎南洲已经很习惯于对云棠妥协了。只是这回他还有点不想放弃,于是又做出了一点努力:“不喜欢吗,棠棠?是不是不适应啊?”   皇帝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跟小毛球解释起来——他已发觉这小崽越来越通人性了,很多话它好像都是能听懂的,端看他想不想搭理你:   “天越渐凉了,朕怕入冬后你会冷,穿件小衣服会好些。”皇帝的手指从上到下慢慢梳理着猫崽细软的毛毛,“穿上很难受吗?应该也没那么不舒服吧。起来跑跑试一试,好吗?”   皇帝低头看着云棠,而猫崽正专注地扑抓着他的手指,一副天真无邪状。   又来了——显然这小家伙是听见了他说话的,甚至大概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只是当作耳旁风罢了。   黎南洲挠了挠指腹下软绵绵的小肚子,盯着这小祖宗看了一会儿,发现云棠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给皇帝陛下两分薄面的征兆。   可皇帝陛下又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顺着他。   男人的手指灵活地绕过小毛球的下巴,解开了虎头小斗篷松松系着的绳结,将那件精致鲜艳的小玩意从云棠身上脱了下来。这件小衣裳真是皇帝的得意之作了——那老虎头既威武又可爱,黎南洲有点遗憾地摸了摸虎头上坠着的两颗粉色东珠。   “要不再试试别的?”皇帝犹不死心。   不——云棠根本就感觉不到冷,那一身蓬蓬的软毛在秋天还足够温暖,让他感觉自己的火力是很旺的!   他用自己的毛脑壳轻轻撞了一下黎南洲的手指,转身从皇帝脚边跑走了。   皇帝只好极贤惠地半蹲在原地,亲自将那几件精心设计却惨遭嫌弃的小衣服一件件仔细收好——尽管没得到正主的欣赏,这些小东西也和云棠那些玩厌了的玩具一样,在黎南洲眼里都自带一种柔化过的光环,让他目之所及时心情都会变得更好。   这边皇帝正在许多隐晦的、不可置信的余光里亲自操持细务,那边那位挑剔的大爷已经跳上内殿的桌案:云棠渴了,跑去黎南洲的桌上找水喝了——   事实上,自从云棠这「天降祥瑞」进宫以来,因为担着这一桩美名,他的一应待遇配置在梁宫中都算最高的。   猫崽每日吃的是御膳房选取最精嫩的肉排烹制的小灶,尽管他挑食又娇气,在吃饭这一件事上就让皇帝操心不少、累得半个御膳房的掌厨都被折腾得没脾气。   云棠住的地方是在国师主持下重金改建的灵犀园,工部专门为此调拨了一笔不小的款项,无数的奇石、玉料在圣教的支应下千里迢迢从江南运往京城,而建成后,小毛球从来没正经在自己的园子里待过,反倒日日黏在黎南洲身边,霸占了皇帝陛下的龙床。   用器玩具等等更不必说了,便只是这祥瑞用的水——其实和皇帝、太后喝的水一样,都是每日破晓前由专人快马从云顶山尖取来的泉水的源头,原只给那两位最大的主子,后来又填了祥瑞的一份,每日都会从清平殿统事嬷嬷那里拨到小桃手中。   小桃肯定不会短缺了祥瑞一丁点吃喝的需求,可是——   小桃姑娘忍不住地发出半声惊恐的闷声,大半憋在嗓子眼里了,剩下的那点尖锐余音还是被正贤惠持家的皇帝听到。   黎南洲似有所感,立刻回过头搜寻小毛球的身影。   一点都不难找。这小坏蛋就大摇大摆蹲坐在他的桌案上,那天天在地上跑来跑去捉虫逗鸟的小爪子正伸在皇帝的茶杯里掏啊掏。   皇帝其实已经非常不嫌弃这小家伙了——   随着他们两个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黎南洲在云棠那儿混得越来越好了,亲也亲过几次,睡也每天睡在一张床,黎南洲更是天天把猫放在怀里抱着。这小毛球在皇帝眼里快要连尾巴尖尖都可爱,几乎能达到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溺爱程度!   但眼前这一幕——云棠的小爪子在人家杯子里掏了两下,便伸到嘴里嘬水珠。猫崽吮得津津有味,那样子可爱极了,正是黎南洲平日百看不厌的毛球啃手!   嘬完了爪子上的水,淘气包子又把罪恶的小手伸进皇帝杯里掏。然后他重复了几回以上的行径,动作看起来连贯又自然,好像已经非常熟悉这一套流程,让人不由怀疑这小崽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黎南洲的脸色隐隐发青。他开始不由得回想自己之前喝水的情形,努力回忆他有没有在贴身太监换水不及时的情况下饮过杯中残水——白日肯定不会。   但夜里就很难说了,毕竟皇帝自来的习惯就不许宫人入夜后留在寝阁范围内伺候。   不细想还好,男人认真回忆起来,越想越感觉之前喝的水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味道。   云棠一点都没发现自己被人嫌弃了,毕竟那是每天早上趁他迷迷糊糊时都会轻吻他手爪的黎南洲。他饮过了口渴,就把人家的杯子推到一边,优雅地蹲坐下来抬起头。   猫崽发现男人在看他——   黎南洲怎么呆住了?他傻站在那儿看着我干什么?   他怎么还不过来抱我起来?   云棠可爱巴叽、感觉自己魅力满满地一歪头。   这一发甜蜜暴击兜头打中了皇帝,让他从此刻疯狂回忆的怪圈中稍微脱身了一点。   黎南洲看着对面那巴掌大的小毛头,看着那轻轻抖动的大耳朵和扑闪的眼睛,眉头渐松。   他走上前,把这显然正在卖乖的小坏蛋拎了起来,本来想照着那小屁股拍两下——可是这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正亲昵又懵懂地盯着他呢,皇帝纵有一颗铁石心肠这时也要化了,根本就下不了手。   ——它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小毛崽,它喜欢朕才从朕杯子里喝水的。它根本什么都不懂。黎南洲想。   ——而且这小家伙刚才掏水喝的样子也可爱极了,不是吗?云棠知道杯子口狭窄,自己的小脑袋伸不进去,还知道用他的小毛爪子掏呢,多聪明啊!   他真是世界上最棒的小毛球了。   皇帝惩罚教育的念头还未开始就立刻被自己打消了,速度之快,甚至都没让任何智慧生物察觉到一丁点微弱的苗头。   所有人,包括云棠自己,都只看到黎南洲好声好气地将喝完水的猫崽抱起来,和颜悦色地摸了摸那还透着湿的小毛爪,然后声音温柔地问了一句,“怎么跑去喝朕剩下的茶水呢,杯里的水太凉了吧?”   云棠很亲昵地用脑袋蹭蹭这蠢瓜,美滋滋地想——没关系,本座也不嫌弃你剩的水啊。本座就是这样一尊平易近人的神兽。   一人一猫的脑电波完全对不上,但在彼此的思路里都把这件事消化得很好。   方才惊恐出声、以为自己要大祸临头的小桃也被秦女官领出去了,此刻正如劫后余生般瑟在殿外发抖。   “陛下并不会为这点事惩治下人,亏你还是近身伺候祥瑞的宫侍,怕成这样做什么?”秦抒神色淡淡地问她。   “祥瑞……祥瑞方才动了陛下的杯子。”小桃面色苍白,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被她自己捏得发青,“是奴婢没有把祥瑞照顾好,奴婢有罪!”   侍书女官有点奇异地打量了这幸运的小丫头半晌——   事实上,小桃还是祥瑞刚进宫时被陛下随手指派来贴身伺候的。这小姑娘的职级不高,性子里也没几分精明稳重,叫秦女官来说,就是陛下那时还真没有太把祥瑞放在心上。   等后来陛下对那小宝贝越来越着迷了,祥瑞的一切皇帝都不假手于他人,恨不得吃喝拉撒都由他亲自照料。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再考虑过,当初给祥瑞指派的宫人并不稳妥。   但他显然也没有再安排哪位心腹接替这活计的意思了——甚至陛下现在都恨不得把小祥瑞始终揣在自己衣兜。   不得不说,职级高如秦抒女官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要是陛下指定她去负责祥瑞该多好。   毕竟谁不想多亲近亲近那团迷人的小绒毛。   但是算了。这梦她做做就得了。没看天真憨直的小桃丫头都在小心眼的皇帝不自觉地影响下,越来越减少了跟祥瑞相处的时间,更罕有在祥瑞陪伴陛下左右的时刻侍奉在殿中。   甚至小丫头连皇帝宠祥瑞宠成什么样了都没有具体概念,还惶惶于祥瑞的举动会冒犯皇帝、惹来陛下的厌斥恶恼。   若不是今日正逢小桃来呈递御锦房送来的小衣服,刚好留在殿中,这一幕这丫头也不会撞着。   “陛下最看重祥瑞,为祥瑞花费诸般心思,满宫城恐怕都知道,”秦抒还觉得奇怪,“喏,那几件小衣服还是你今日刚递上给我的呢。陛下这般疼爱祥瑞,难道你察觉不出吗?”   小桃摇头又点头,神色终于慢慢好一些了,“奴婢……奴婢自然知道祥瑞得陛下看重,只是却也没想到……”   她话未讲完,侍书女官已经明白了她想说的。   ——只是没想到皇帝给的早不单单是宠爱,而已是心甘情愿的忍让了。 第16章   黎南洲在眼前的时候,云棠确实容易看不到身边的其他人。   猫崽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一向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是高姿态的,于是也很难发觉黎南洲已能轻易牵动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了。   但随着云棠的身体在慢慢发育生长,他先前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的理智与思考能力在渐次复苏了,这让他重新找回了很多比起小猫更加类人的情绪反应和处事方式,也让他那一日在黎南洲转去专心政事后,趴在旁边打瞌睡时,好像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小桃当时异样的恐惧和慌张。   他近来确实和小桃相处得少了。但其实在云棠刚进宫那段时间,小桃陪伴他的时间远比皇帝更长。   在很多个炎炎的夏日午后,薄金色的热气把空气都蒸得扭曲透明,不知藏身何处的蝉在很遥远的地方不住嘶叫,云棠那时候比现在还更加幼小柔弱,在这样的酷热里整日藏在深深的殿内酣睡,珍贵的冰山就摆在离他不远处,在憧憧热气里散发出丝丝无济于事的凉。   偶尔猫崽从那种昏昏的沉睡中醒来,总能迷迷糊糊地看到小桃蹲在冰山边上,卖力地朝他的方向扇风。她已是忙活得满身大汗了。从这小姑娘的方向扇来的风送上了丝丝清爽,才有云棠很多个脚爪舒展、肚皮坦开的好梦。   最开始几次发现她这样时,云棠总会心里不舒服地爬起来跑开。   他能理所当然地等待这个小宫女投喂、给他整理小摇篮、为他安排食物和水、有时候抱着他更换地方。   但他就是很难接受她这样卑微可怜地跪坐在地上,在他舒舒服服睡着的时刻热得面红耳赤给他扇风。   云棠总自觉他对人类没什么格外亲近的感情,甚至他生来便有种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漠然,只是他也并没有什么刻薄残忍的本性。   那时候的猫崽以为是统事嬷嬷的严苛才让小桃辛苦得这么一丝不苟。他不太想去主动干涉人类中这种上下级之间原本的生态,在初来乍到时,云棠对待所有人都怀有一种抽离在外的冷酷,也只有黎南洲对他来说有点奇怪、带点特殊。   小桃的职责是伺候祥瑞,但云棠并没兴趣照顾小桃。   只要他能避开这件事就得了。   发现这个现象后,云棠便特意绕开几位统事嬷嬷处在的宫殿,总挑中没人值守的地方睡觉。   他这举动还无意间造福了几所原本更冷落的宫室内值守的宫人——云棠自进宫后便是大梁宫城内最惹眼的存在,莫说不可能领用到冰盆的宫殿内侍开始偶有机会享受到夏日凉风。   单是这小祥瑞踏足甚至安眠的宫殿,侍人当日不但能吃到更优先送来的热饭热菜、甚至走出去都会受到隐隐的钦羡瞩目。   但只就云棠如此行事的目的本身——并没有成效。   神兽大人发现,不管有没有统事和掌宫密不透风的监控,小桃还是那样殷勤得发傻,累得虚脱也只为让他睡得更舒服。   而后他终于隐隐意识到:这姑娘过于实诚的举动好像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样、是被摧残压榨而迫不得已。她是发自内心地乐意付出极大的体力煎熬来给他制造一点点凉意;她自己便积极又自觉地为他奉献、堪称捧着一颗红心向神兽。   云棠当然不会就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卑微。   后来他趁着一次内殿里没有其他人的机会,假装从微风里被吹醒来了,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还在晚夏的余热中做作地打了个抖。   那好像把小桃吓了一跳,她当时甚至挺反应过度的,丢下扇子冲过来查看他、接下来那几日也密切地照看他,一系列应激反应堪称隆重。   好消息是——在那之后,她终于犹豫着不再干这傻事情了。确实后面云棠睡觉时会热一点,但是神兽大人觉得这点暑气,也不是不能忍受。   蒸着也挺舒服的嘛,让云棠可以整个睡成一坨热腾腾的糊糊猫猫头。   而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相处时间渐长后对她的存在变得习惯了、不由就降下了更多心防,云棠从这件事以后,对待小桃确实更亲近了一点。   他会在管事苛刻小桃时咬着她的裙角要她跟着他走,也会在她仔细为猫崽整理小窝时、蹭蹭小姑娘的手。   尽管猫崽对人类之间复杂的情绪和社会关系感到不屑,但是在他有意无意的偏爱之下,小桃姑娘在梁宫中的生存环境还是宽松了不少。   单单就「祥瑞同她亲近」一件事,便让小桃在正中六宫的范围内拥有了某种光环,这并不是权利、心机、人情关系等等任何方面带给她的,这仅仅是出于所有宫人发自内心对祥瑞的热情和追捧。   而没过多久,随着云棠跟黎南洲之间越来越亲近,常跟小桃姑娘有工作交接的人也从之前的统事嬷嬷变成了皇帝更加信重的侍书女官秦抒。很难说这不是秦女官为了亲近小猫崽,使计达成的结果,但她显然比起宫城中的其他高级宫官治下更宽松。   以黎南洲那种张弛并进的御人风格,若说他的贴身内宦童太监是宫官里严苛冷酷的代表,那秦抒就完全是一副宽容温和、与人为善的形容。   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个貌似好说话的女官实际上冷眼旁观了所有光天化日下的迫害发生。   只是她自己的手少沾血而已。而即便是秦抒,在她更早期更年幼的时候,也曾为她的主子——那位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手刃过许多人命,甚至主导策划了早年阮太后一众心腹的连续失踪。   不过在秦抒有意施恩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抵抗住宫城里这点难得的宽和轻松,起码迷迷糊糊的小桃不能。   于是小桃姑娘渐渐发现,她照料祥瑞时总是能和秦女官碰到——而那一般发生在没有黎南洲的场合里。一来二去,云棠也经常私下接触到这位比旁人显得更性子开阔的女侍书。   猫崽又不在意秦抒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只知道她比别人多多少少懂得快乐,而且她很聪明——这世界上的人类总是自苦到让云棠难以忍受的地步,所有人好像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克制着自己的愿望,甚至他们变态到连自己的本能反应都隐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云棠甚至比起小桃来都更欣赏秦抒。秦抒这个人生了一张苍白又平淡的脸,身材中等,个子不高,但她眼神里还会有那种带着情绪的光。   有时候猫崽会因为过于幼小笨拙的身体闹出一些小小的笑话,那时候秦女官是除了黎南洲外唯一会笑出声的人。小桃却只敢屏住呼吸,死死扣住自己的手掌忍住发抖。   当然了,云棠还是对小桃更亲近信任一些,而秦抒对小桃时不时的特殊照料也让他觉得满意放松。   不过这些都是猫崽进宫不久时的事了。   在黎南洲遇刺事件发生后,云棠那一段时间都变得紧张,除去黎南洲上朝听政、下朝参议,偶尔跟心腹交代事情时连小猫都隔绝在外、以及皇帝有时候跟卫大夫上课实在太无聊,云棠会跑出去自己撒欢乱跑——剩下的时间里,排除自顾自的吃饭玩耍睡觉,猫崽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给了黎南洲。   一只小奶猫的精力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他的脑袋也只有小拳头大小,里面充斥着大量小兽本能中无逻辑的傻念头,而这时候他站起来才开始将将超过黎南洲的笔筒高,本身就需要极长的时间用来睡觉。   于是当他把剩下的闲余时间都给了皇帝陛下,找不到行刺案线索后甚至收效甚微地跑到太后宫中夜游后,云棠倾给其余所有人的关注自然也变得稀少。   这甚至是云棠不用思考就做出的选择。他天然完全地偏心黎南洲,并不会为此去拉锯和权衡什么。而纵然被所有人追捧在心尖尖上,云棠对这座宫城也没什么好感,他来到这里、留在这里的理由依然是黎南洲。   云棠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好像就是从一片混沌的空白开始,而他也找不到自己该去往哪个方向,想不出生存的理由。截止目前,猫崽的生命更像是在延续一段惯性,于是他潜意识里便一直紧攀着黎南洲。   这种情感吸附带来了双向的回馈,皇帝对小毛球的喜欢和爱重也越来越深厚,而在长时间里不断持续并加深的感情滋生了皇帝私藏占有的本能。   或许是所有感情都带有排他性,尤其黎南洲还是个位高权重的皇帝,他很轻易就能姿态体面地把小毛球圈在自己身边、握在自己掌中。   到了现在,云棠已经很少有跟小桃单独相处的时候了。有时候猫崽也会注意一下小宫女,然后发现这姑娘最近的状态还不错,就又很快把心思转回给黎南洲。   于是当他难得分出心思给今日表现得恐慌惊惧的小桃,专门跑出去到宫女居住的偏僻角屋看这小丫头时,没想到会看见她满脸放光的样子,和骤然迸发出惊喜的眼眸。   云棠早把自己常活动的区域都差不多摸清了。他之前也知道小桃是跟两个二等宫女一起住在这边的矮屋内的,只是没特意过来看过她,他也没想到——小桃在自己住的地方倒显得稍微活泼一点儿。   “祥瑞!祥瑞怎么来了?”小桃下意识便冲着小猫团张开手臂,但又因这些天的少接触显出两分犹豫生疏。   她蜜色的桃子脸整个都被猫崽的到来点亮了,连鼻子上的小雀斑都透出一点红扑扑。   云棠只踟蹰了一瞬,就小跑两步跳进了女孩怀里。他坐在小桃手臂上,小脑袋要后仰着才能看到她,那圆蓬蓬的奶白色小脑壳跟一样圆乎的小身体挤在一起,脖子因这样的动作完全消失了,从后面看简直像两个笨笨地连接在一起的毛糖球。   不提小桃此刻的开心,另一个也正下值在自己房内、本来正面无表情收拾床铺的二等宫女阿亚也怔怔地盯着这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有些失神,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出了半声短促的尖叫。   这在平日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宫人们在自己屋室内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同居的侍人除了必要时,甚至连低声交谈都少有。掌宫更是严苛地将这条规矩作为考核宫人的标准之一,连三等以下的宫侍都以不多话、少言语为荣。   阿亚平日便是个极谨言慎行的姑娘,一直以来很少犯错,在清平殿掌宫眼里算是个得意门生。   小桃惯来是十日里连阿亚五句话都得不着的,从未见过她行差踏错、更遑论这样失态的时候。   她当下甚至连抱着的祥瑞都暂忘了,满脸惊异地向二等宫女望了过去,带着她怀里本来在看她的云棠也朝阿亚转过了小猫头。 第17章   阿亚本来已惊觉自己失仪了,连忙整理神态、端正仪容。   没成想有只不讲武德的小猫猫这时转过他圆丢丢毛绒绒的脑袋,用那双美得让人心醉的大眼睛天真纯洁地直盯着她瞅。   又是一声憋不住的——像也像惊叫的尖声短促地滚出了阿亚的喉咙。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天啊……娘啊……陛下啊……”细碎的跳跃的感想正在成熟稳重的宫女心里不停滚动。   有一种非常不讲道理、但极其珍稀的幸福感正在阿亚四肢百骸里融解,那很难解释原因,似乎是灵长类动物看到小猫咪就会激发的条件反射、是刻在基因里的情绪本能。   毕竟到了几千年后,现代社会的人类发现:就连猴子都会喜欢猫猫。   可是这个时代毕竟没有猫,没有俯拾皆是的猫咪文艺作品,没有成熟的撸猫文化,没有平台云吸猫,更没有猫奴的经验笔记、诗作流传,能够告诉世人——万般皆下品,猫猫解千愁。   所以尽管小桃看到云棠就酥了,阿亚看到猫崽也酥了,但是他们的酥麻并不相通。   云棠倒是很能理解——别看梁宫中的所有人日常板着一张葬父脸,常年丧得好像失去人世间所有欲望,随时都能拉走埋到土中。但是他能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人在看到他时都拼命压抑着一腔激动崇敬之情,而如果在无人的时候于宫道边单独遇见,有的人还会忍不住对他上下其手。   这时候云棠就会反向挑选一下,他不喜欢的人他就快速跑开,稍微比较感兴趣地他可能会蹭上一蹭。如果没有黎南洲,云棠可能就会是那种四处留情的小渣猫,放肆地到处偷心,但跟哪个人类的关系都不会保持得太长久。   小桃却不太能理解。   虽然这样的类比不太恰当,但她现在看着阿亚的样子很像是那种小女孩看到偶像失格的表情。   尽管阿亚待她一直很冷淡,但其实像小桃这样的小姑娘,对秦抒、阿亚这样年长稳重又优秀的女性总会有种朦朦胧胧的向往之情。   “阿亚姐姐……”小桃声音很轻地唤了一句。   阿亚轻咳了一声。她的眼睛还控制不住地黏在小奶猫身上,神智却在渐渐回笼了。   “我只是太惊讶了。”阿亚解释道,“天色已晚,神兽大人此刻不是该陪在陛下身边?怎么这时候跑来我们这里了。陛下可知道祥瑞的来处?我们要不要去告诉掌宫?祥瑞待在我们这里没关系吗?”   阿亚嗓音压得极低,瞬间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看样子是在尽量挽救方才制造噪音的错误,只是仍掩饰不了她短时间内就把自己十天的说话份额用完的事情。   小桃手中搂着好久未亲近了的猫崽,又听到阿亚一气跟她讲这么些话,既惊且喜,不由两手在小猫背上绞着指头。云棠疏软的奶毛都被小姑娘不时轻轻捋起,搅起一两个看起来软绵得要命的小旋,立刻又让阿亚的眼珠不由自主被黏住。   “我也不知道祥瑞怎么会跑过来……”小桃用气声说道。   她心里倒是有一个念头:云棠是下午注意到她御前失仪、惊惧害怕了,这才专门跑来安慰她的。   这个想法让小桃心里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可是就连她这样没心眼的小丫头也明白自己不能有这个傻念头。   她不配。   经过下午秦抒女官的那一番话,小桃也模模糊糊明白了——她固然因伺候祥瑞的名分而显得地位特殊,可她也不能就此自居神兽的亲近得意人。   小桃不能确定秦女官究竟有没有暗示过她这个意思,但是这傻姑娘自己也凭着某种食草动物的本能恍惚意识到:她不能从心里觉得云棠同她亲近,同她要好——她们那「仁慈宽和」的陛下不能容。   对,年纪尚幼的小桃相信皇帝陛下是宽容慈爱的,但比起严苛的童太监和各位掌宫,所有低等宫人从内心深处更恐惧黎南洲。就好像——如果他们辜负、违逆了这位从不发火的皇帝陛下,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我想……”小桃贪恋地搂着这一团毛绒绒软绵绵的温暖,“祥瑞只是四处跑来玩耍,刚好跑到了此处。”   云棠原本就是想过来安慰一下这个疑似吓着了的小丫头。   他倒不知道秦女官那一节,只是他现在看着小桃比平时在殿中值守时更活泼的样子,就认为这没心眼的小女孩早就自我平复好了。   他离开这么一会儿就有点惦记方才在居正殿理政的蠢瓜,想回去看看黎南洲磨叽完了没有。云棠一直觉得黎南洲每天在干的事情很无聊,他还没真正了解过黎南洲都在做什么,只有个大概的概念:知道他好似在运筹着一座庞大的地下钱庄,又常念叨一个叫下塘的郡城。   猫崽歪着头,在小桃怀里立起上身,用细软的头毛蹭了蹭小丫头——他大概准备走了。   一个动作,两人发疯。   小桃中了软毛毛奖,阿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个小人在转圈握拳跳舞。   稳重平和的二等宫女缓缓审视内心、定睛一瞧——这小人、这小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那一刻,跨越了古今中外,阿亚跟许多云吸猫的人类共情!   而准备走的云棠也在这时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一阵电流声。   ——嗯?不对劲……   云棠呆毛一立、小胡子一抖,非常警觉地环视四周。可是除了两个目射神光盯着神兽大人的姑娘,周围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宫侍的屋子里灯光昏暗,猫崽的瞳仁在夜里更加放大了,此时环顾四周,圆丢丢地转着,更显得小猫狡黠机灵,好像窝藏了好多毛绒绒的鬼主意,像个贼溜溜的小猫偷。   此时已经是不得了了,云棠的一举一动对姑娘们来说都正引发着一场可爱的折磨。   尤其是对面的阿亚——她的手好像已幻想出软毛毛的触感和温度,这幻想编造出来一种幸福又痛苦的痒,从阿亚的手掌心一直传递到她心头。   阿亚再也忍不住了,主动开口:   “小桃,”阿亚的面色还平静无波,音色却已是从未有过的和煦温柔,“五日前,你私下跟阿细商量过,想要跟她换过今年的值休,出宫回家,看望家人,是也不是?”   小桃听清楚年长宫女说了什么,面色渐渐变了,膝盖不由地发软。   若不是她手里还抱着温暖的小猫——私下同人说小话、更换值休,这倒不算明文的罪状,可如果掌事知道了,也会给她带来一顿排头。   她一向以为自己同阿细交好,才在背人处与阿细偷偷相商。更换值休要打点的银子她已经攒好了,却因恐惧迟迟不敢跟人提及,犹豫了好久才向阿细说出口。   阿亚姐怎么会知道?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又兼电流声已消失了,云棠也不再左右张望,一双乌溜溜的猫儿眼只把二等宫女紧紧盯住。   被祥瑞望着的阿亚声音更轻柔了,“你别紧张。是阿细太害怕了,才悄悄告诉我知道。你也晓得,她年纪小,这样不规矩的事她是一点不敢做的,可又惦记你想回家,才来讨我的主意。毕竟我也算一直带她的师傅——所以说,你想回去看你妹妹是吗?”   听到妹妹,小桃的嘴角瞬间落下来,眼泪忍不住地就往上涌。但她也不敢哭,她只是默默把云棠更搂了紧了些,含泪点点头。   她妹妹也要长大了,快要到了能卖进……的时候。她的爹娘自然不想失去女儿。可是——可是爹娘哪能保护得了他们?在当今这样的世道,百姓活得真不如牛羊猪狗。   阿亚不必她说明白便已心下了然。她看着小桃的样子,心里不是不觉得可怜。只是这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她自己也是身世飘摇,苦难已磨砺得她对苦难没有触动:   “你听我说,”年长宫女不动声色朝着小桃走近了两步,“我倒真有个主意给你。你莫要跟阿细换值休了,她也想出宫的,她家里还有位生病的祖母——过些日子,万朝节要来了,各国邦交都会进京朝贡。祥瑞的金像也早就塑好,就等赶在那时候揭祥彩,陛下必会带着祥瑞到登云观秋祭上香。”   阿亚点着小桃:“我正能安排人在秋祭前出宫办事——原本也准备交代阿细跑腿的。倒不如就给了你,你也趁机回家一趟,要是能出出力,就想法子将你妹妹安排好。”   二等宫女说到这里默了默,还是动了点恻隐之心,提点小桃道,“照我看,要是能搭上路子,不如就筹措银钱送你妹妹也进宫。外头这么乱,怎么才能清净着呢?便是强嫁了人也朝不保夕的。宫里虽规矩多些,好歹衣食无忧。”   小桃知道她说的这是贴心话,忙胡乱点头。只是小丫头虽心眼少,也不是真的傻的,知道宫里人人保重自身,阿亚肯这样帮她,必然有缘由。   “多谢阿亚姐姐襄助,”小桃桃眨眨眼睛,“只是不知道姐姐这样帮我,可要小桃做什么回报?我这里还攒了些钱财……如果不够,姐姐但有吩咐……”   “那都不必!”阿亚立刻止住她的话头。年长的宫女等到这时候才稍微褪去了方才的从容,她两只细长的手交叠在一起,紧张地绞了绞,有一点少女的羞涩久违地爬上她清冷的脸庞:   “我就是……”阿亚的声音又轻,又抖,在小桃这小丫头面前突然显得气弱起来,好像比那小宫女还矮了一个头,“就是……你怀里的祥瑞,能不能给我也摸一摸,抱一抱?” 第18章   小桃怎么也没想到阿亚会是这个要求。   可是仔细一想,她又觉得这很合理——毕竟谁不想碰碰祥瑞呢?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对又暖又软又娇娇气气的小绒球无动于衷吗?   也许有,但小桃一定会很不理解对方。   然而小桃却没办法答应阿亚的请求。尽管这个想法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且此处就他们两人,他们不说、祥瑞不往外说,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而只要小桃点头同意了,阿亚就能利用职权之便帮她出宫,她就能去看看妹妹,甚至也许能把小杏也安排好——那样她的妹妹就能得救。   可是她不能。   祥瑞不是她的,她不能理所当然地安排祥瑞,就算云棠现在就正在她怀里——小桃也知道,这是云棠的自由。云棠选择了她,这是她的荣幸,而她从来都没有资格选择云棠。   按照秦抒女官讲的、据她下午亲眼所见的,陛下想给云棠穿个小斗篷都要低姿态好声好气地同祥瑞商量,而祥瑞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平日里更是掏陛下的水杯、睡陛下的龙床,日常蹲在陛下的头顶薅龙毛。   她又有何德何能呢?   小桃摇了摇头,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整个都变得黯淡了下来。但她还是开口说,“对不起,阿亚姐姐,我不能。”   阿亚一开始愣住了。似乎她本来是胸有成竹的,她在刚刚那一刻原本相信小桃一定会答应——她刚才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很小的要求。   但是这个拒绝稍微冷却了阿亚被近距离的毛球迷糊得热胀的头脑。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阿亚渐渐冷静下来了,她有点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过于冲动跟兴奋了,她好像有点被马上就要触碰到祥瑞的快乐击昏了。而阿亚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现代常见的病症——猫上头。   年长宫女的神情逐渐回复到以往的冷淡从容。她掩饰般轻咳了一声,“算了,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阿亚又往后退回了一步,现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才是一个在梁宫中比较安全得体的距离了。   阿亚犹豫了一下,目光环视一周,还是低声开口,“反正阿细今年原本也可以值休。过段日子的出宫送信还是你去吧,办完事你可以回家一趟,但是不要逗留太久,”在小桃陡然瞪大眼睛、惊喜到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阿亚又补了一句,“这件事我今晚跟你说完,你自己悄悄知道就行了。别再到处和旁人讲,晓得了吗?”   小桃刚才还知道不能哭,可是本来已下定决心失望难过的时候,这时又突然重获希望,她的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流落出来,甚至溅湿了云棠耳朵尖的毛毛!   ——哼!傻丫头!   云棠嫌弃地抖抖毛,又不经意地再次立起来蹭了一下小桃的下巴。   这回阿亚没再两眼放光地紧盯着他这个动作了。二等宫女慢慢退回到黑暗里,坐回自己的床铺,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很轻地糅合在夜色中,“把眼泪擦了吧。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祥瑞在这待了好一会儿,是不是也该回居正宫了?”   是该回去了。   很明显小桃这里也没什么事,她这个室友也不算难相处。云棠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分给她了,他现在正很惦记着那边的蠢瓜,不知道黎南洲怎么样了,他一直觉得黎南洲很不会照顾自己——唉,他神兽大人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哦。   云棠从小桃手臂间跳了下来,溜溜达达跑向这间房室的门口。   只是走到房门边,尚未迈出去,猫崽的小脚踮了一刻,还是转过身,又哒哒哒绕路回到了二等宫女床边,然后一跃身跳了上去,在阿亚惊异的神情中凑近了这个姑娘,轻轻用自己毛簇簇的小脸蹭了蹭她有些粗糙的手。   小猫侧颊细短丰密的软毛如同最轻滑柔腻的毛刷,揉向阿亚的一瞬间就好像扑过来无数毛绒绒的、直弹到肌肤的暖意和温柔。   ——认识你了。神兽大人想:本座看你人还可以,对本座的仆人也挺照顾的,想做本座的追随者就做吧。下次见面也可以打声招呼。   做完这一切,云棠没再去管已经被巨大的幸福攫住了的阿亚,这回他真的跳下去、吧嗒吧嗒跑走了。   此时已近亥时,夜晚天晴,皎洁的月亮高高悬挂在漆蓝的天空。   有一只小猫披星戴月地跑在宫道上,月光下,乳白色的云棠好像被一层银蓝光晕整个笼罩着,那让他看起来圣洁又朦胧,好像真的带了几分仙气,其形貌之光辉美丽、真是半点不虚祥瑞仙兽的声名。   云棠跑回居正殿内室时,正逢皇帝刚结束了沐浴洗漱,室内此时已没有旁人,黎南洲正想更换寝衣,一只不知道打哪儿疯回来的小炮弹就裹挟着凉风、急速冲过来原地起跳,降临到皇帝怀中。   “从哪儿来的?玩什么去了?”黎南洲赶紧抱住小凉团,就着自己方才敞开的衣怀,胸膛贴肉暖着小猫,“怎么耳朵上还蹭了一块灰呢?你这个小邋遢,朕可是刚洗完澡。”   云棠对此充耳不闻。   他把脸整个埋在黎南洲紧实热烫的胸肌上,猫崽微凉的小鼻子、额头和脸颊上的毛毛全都紧贴着皇帝的皮肉,这让男人的气息将他整个包围了,云棠感觉又舒坦又安全,他幻想着黎南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只比他大一圈,能把他刚好密实包裹起来的空心发热球。   而这个发热球还散发着独一无二、他很喜欢的黎南洲味道。   许多人类喜欢吸猫,猫偶尔也喜欢吸人类。在他们相当喜欢那个人类的时候。   可怜的皇帝陛下完全不知道他的小心肝方才刚去贴贴了两个小姑娘,逗得人家心花怒放,还上了别人家的床。他只是任劳任怨地亲自取了一块雪白干净的帕子,用茶壶中的热水将帕子浸湿再拧干,然后仔细擦拭着怀里雪白透粉的大耳朵。   “呜……”云棠舒服地哼唧一声。   他的小手爪都被黎南洲反复的摩挲搞得松软了,此刻软趴趴地推在男人胸膛上,小脚攥着皇帝掌心的皮肤微微勾着,却还是像奶油融化一般往小屁股两边滑走。黎南洲这时很有经验地低头一瞧,便不出意料地看到毛球的圆溜溜的眼睛已经不自觉往一起眯了。   “你好吃吗?”黎南洲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嘴里冒出天外飞来的一句话,这几个字眼听来没有逻辑也没有理由。大概是他怀里捧着的困懵了的小雪团看着真的很可口。于是有时候黎南洲就像这样——会突然产生咬猫崽一口的冲动。   当然男人从没有付诸过实际行动。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是一个很理智很稳重的动物。   ——人物。   “嗯……好了……”皇帝声音极低沉地哼着。   他已经无师自通了奶母哄婴儿睡觉时会发出的那种声音,而他这一整套流程——手里环绕的姿势和手下摩挲的力道,摇晃的范围与幅度,乃至喉咙间的轻哼,已经被神兽大人反复证明了其效果很好,是能够在全国的奶娘培训课程中当老师的程度。   云棠迷迷糊糊地被他的皇帝奶娘抱着躺到龙床上。   猫崽这时候还没有完全睡着,衾被由黎南洲一手拽上来,轻柔地搭到小毛球脖子的位置,却是只盖到皇帝的腰腹。但是在换了个姿势后,云棠又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席卷在他周身上下的困倦和身上温暖的触感总会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本能。   毛球两爪交替着在黎南洲肚子上踩了起来。   这其实就是小猫踩奶的动作,当猫咪作出这个行为时,一般都是模拟小时候在猫妈妈怀里喝奶时的环境,他们会感到很放松很舒服,偶尔也能看到有流浪小猫在冷风中踩奶、自己安慰自己——   但云棠本身也不太了解猫的习性。黎南洲就更不知道所谓踩奶的缘由,他每次都是非常疑惑地看着小崽困得眯着眼睛、还要在他身上一直忙活。这是干嘛呢?   最开始皇帝还会想会不会是小祖宗觉得他脚感不好,睡着凸凹不平,待得不舒服?   于是黎南洲会动作轻柔地把小家伙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放到床榻的另一边、或者放在自己枕头上。   但是这种大动作总会把云棠搞醒,而小东西似乎很不满男人擅自把他抱离他原本待着的地方,会一边不满地轻呜一边慢慢爬回来,闭着眼睛困得里倒歪斜,走两步就会脚一软,对着皇帝的胳臂撞个头。   等云棠被黎南洲托着小屁股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还要重新进行他的「踩脚工程」,又在皇帝身上忙活很久。   所以后面皇帝也不会再打扰他了。   黎南洲只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小崽的动作,一只胳臂垫在后脑,一只手有时候会伸到云棠脚下,代替自己的肚子叫小祖宗踩一会儿、仔细体会着被小肉垫按来按去的奇妙感受。   “踩到什么程度你才会觉得满意呢?是喜欢这样踩来踩去的感觉吗……也不知道今天你打算踩多久……”   皇帝无聊地想着这些漫无边际又没有实际意义的念头。他能感觉到睡意也在渐渐朝他自己袭来了,宫里的情形、朝中的政事、天下的布局,他都能够在此刻完全地抛之脑后。   云棠出现之前,黎南洲从未能在子夜前睡着。   但是在小毛球捣鼓来捣鼓去的当下,皇帝知道,他今晚又可以睡个香甜的好觉了。 第19章   九月中旬休沐日,阮国公府,望道园。   阮静瑶与她的父祖兄弟到书房中对坐而谈,名为谈政论道、实则存了阮国公对子孙的指点之意。   近日来朝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便是吴郡洲境内的运河改道,只是这件事在朝中已经争吵了月余,一直没有最后的定论。   阮大姑娘倒知道主要是朝中几个「皇帝心腹」同阮系门生争论不停,但不管这个过程还要持续多久,其实最后的结果都早已敲定。   可笑她父亲和兄弟倒好像真的不明白。早年养成的傲慢让他们依然沉湎于自家站上风的过去。   “经过这次的运河之争,陛下的人手咱们也能多辨明几个了。不过是皇帝刚开始亲政,他们倒已经敢明火执仗地公然应声了。也不怕被秋后算账。”阮英琪当着老父和儿女的面大言不惭,脸上带着一种很容易看透的、浅薄的精明。   阮国公的年纪已是日薄西山了。他既恨儿子愚蠢,又不忍当着孙辈指责独子、拂了他的颜面,只能捋捋胡子,硬生生地把嘴边的话憋进去。   这个老狐狸把视线转向阮静瑶,想要听听他这灵透的孙女会怎么说。   但是阮静瑶只低着头,文文静静地端坐浅笑,避开了祖父的视线。   阮静瑶明面是备受阮国公疼爱看重的嫡长孙女。但实际上她在家中的处境并没有外人想得那么好。   她的父亲自来对这个女儿展现出来的天赋并不感到惊喜,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少年时屡屡被亲妹的光辉压制的灰暗经历,一直对她不假辞色、毫无优容。   甚至到后来、她被阮国公破格要求加入阮家男人每月议事的场合后,阮英琪几次斥责这个长女毫无贞静之德、一味爱出风头,不知礼让兄弟。   而阮大姑娘的嫡亲兄弟与她的父亲像了个十成十,他们从小都对这个天才般的姐妹既惧且妒,更早些还故意当着她的面与庶妹亲近,用一些幼稚可笑的把戏显示对她的冷落排挤。   阮静瑶自小常听人说女子善妒。照她自己的人生经历来讲,她倒觉得男子之气狭好妒者,尤胜女子百倍,甚至连骨肉亲情也不顾忌。   可当阮大姑娘受了委屈,「看重她」的阮国公却只要她跟亲人和和气气、勿要计较,实则并不会为她做主。要说他完全不作为也不尽然,这位阮国公倒暗示她母亲给她的庶妹吃了一顿排头。   阮静瑶也是用了好几年才明白,她的父亲兄弟再是蠢、再是目光短浅,在阮国公心里,她也拍马不及。   阮国公见孙女低头装傻,狭长的眼睛不由暗了暗,旋即又恢复如常。老人的目光随后转向自己的长孙:   “珏儿,你怎么说?”他暗含期望地看着面容肖似自己的少年郎。   阮大少爷容貌倒生得不差,人细瘦高挑,面皮也白白净净,只是被人捧得骄娇二气俱全,头脑并不比他父亲清醒。   “回祖父的话,父亲大人方才所言极是。只是珏儿想,运河一事也吵不了多久了,最后结果必将依照我阮家的意思落定。”阮少爷胸有成竹地说完,余光便瞥见自己的父亲在一边欣慰点头,只是他终究更会看人眼色些——怎么祖父的眼神,倒像是有点嫌弃?   少年郎话锋一转,“孩儿认为这件事的结果横竖是已经定了,倒不必再横加讨论。不过——”他觑着阮国公期待的神情:   “近来还有另外一事,原本咱们阮家未加理会。如今倒闹得越发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阮静瑶心下微惊,已猜到这位兄长要说什么,只是没等她想出法子转移话题,果然只听他道:   “自今年夏末,陛下在封禅之日闹出什么天降祥瑞以后,这所谓的神兽之名从朝中开始传播,到后来又被几道圣旨宣扬到了民间,传颂于百姓之口。最开始也就是云京的人在说,几家酒楼编纂了本子擅加演绎,那时候祖父说不必管。”   “可是这些时日,又是什么祥瑞救驾,护国有功;又是国师问卦、圣教塑像,还要在万朝节这样的日子,由天子率百官到登云观举行揭祥礼。敬告天地。依孙儿看,与其说这些举动是在为祥瑞造声势,不如说陛下在借神兽之说、为自己在民间扬声名。”   最后阮少爷总结,“封禅之日,祖父也未曾亲至,神兽之事也只是听人口述。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仙兽,又有谁知道不是陛下在暗中操纵,蛊惑臣民。如今这神兽之名已广为传扬,为陛下在云京一带广邀人心,难道祖父大人还无动于衷吗?”   未待阮国公发话,阮英琪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表态,赞同长子了:“珏儿此言有理。”   阮英琪是个目光短浅的政客。在他看来,云京中闹得人尽皆知的祥瑞一事给皇帝亲政在民间的声议带去了无数便利——这早让他备觉警惕,心中不满了:   “父亲,孩儿认为,这祥瑞一事不过陛下假造神迹,便是真有什么奇异,谁又知道那是神兽还是妖兽,是祥瑞还是祸害——此事如今已流传甚广。   若还不加以限制,恐怕要随着圣教的动作传出京外,使得什么陛下亲政乃承天之运,这,这说法……更加深入人心。我们阮家,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阮国公倒不是觉得他们这想法有错。   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神兽之说确实于黎南洲立身有益。   他自然也不是闭目塞听,或对此能稳坐泰山、置之不理。   只是——要紧的还是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本质,甚至于要怎样处理。   阮国公沉吟了片刻,还是问自己的长孙:“珏儿,那依你看,祥瑞一事该如何应对呢?”   阮大少爷张口便答,显见不是毫无准备的:“依孙儿看,祥瑞一事不过是陛下误信邪门歪道,还欲以此蛊惑民心。我阮门乃大梁的中流砥柱,自然不该置之不理。既然陛下以神迹编撰之,借此欺民,那我们自然也可以劣迹攻讦之,以彼之道还比之身,还这悠悠人间以清明。”   这其实是阮大少爷今日来祖父的书房前便已经与他父亲商榷讨论过的了,为的就是能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很快拿出一个完整又可行的方案,不要被他的嫡妹用急智比下去。   却没料到阮国公并未第一时间表示赞许。这位大家长没有任何表态,只是静默地思索了半息,便又期待地看向孙女,“瑶儿,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来,你给祖父说说,祥瑞一事你作何分析。”   阮静瑶的思绪在瞬息间百转千回,可最终她还是开口反驳:“孙女以为,祥瑞一事的关键在于圣教的态度、国师的援手,不在皇帝。”   阮英琪张口便想斥责女儿,却被阮国公伸出手掌压了压,“让瑶儿继续说。”   阮大姑娘看也未看父亲一眼,只轻轻一福:“这个——神兽,到底是如何形状,是灵性圣洁还是粗鄙顽劣,是祥瑞还是妖异,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言论之争,哪一家的声音想递出去也破不开圣教的藩篱。便是没有现在这只神兽,或者哪怕祖父派人处死了它,只要圣教站在陛下那边,总会在民间众口中塑造出新的神迹。”   阮国公听得心里暗自点头。   他觑了一眼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儿,心里第无数次地遗憾她不是个孙子——真舍不得把她嫁进宫去啊。   可是黎南洲成长的速度太快了,他给阮家带来的威胁已远超过当年他的父亲。他的子孙尤还未觉:可实际上云京阮家的覆灭已在旦夕。   而阮国公靠自己的女儿尝到了一次名分的甜头,自然想再复制一回这样的成果。   至于把家里的女孩嫁给彼此都憎恨的人,她们会不会得到幸福——阮国公又怎么会在意。   英环不是挺幸福的吗。自身贵为太后至尊,他这个父亲还为了拱她儿子上位殚精竭虑。   不过实际上,在圣教、皇帝和祥瑞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上,阮国公和阮静瑶都搞错了一点——不是圣教和黎南洲合作才有了所谓的祥瑞。而是圣教看重祥瑞,祥瑞亲近黎南洲,才有国师如今带着圣教偏向皇帝。   只是阮国公此刻看到自己的长孙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不自然的表情,还是把夸赞孙女的话压了下去。   顶着儿子看向孙女的不善眼神,阮国公轻咳了一声,“静瑶说的有理,不过我阮家强盛、倒也不惧圣教的势力,圣教在民间有教众为皇帝传信,难道我阮门之下便没有无数门人。”   阮国公吞了口气,还是慈和地转向自己的孙子:“珏儿,祥瑞一事你是怎么想的,又准备如何应对,此番便放手去做吧。便是未处理得尽善尽美也不要紧,咱们家总能给你兜底——只有一条:此事你还是不要露了你自己的行迹,更不要与圣教直面争锋。”   “依祖父看——”阮国公顿了顿,“南越被你妹妹拘了这么长时间,恐怕你们姑姑也想他了。秋祭之前还是要他回到宫城去。”   ——   秋祭的日子尚还遥远,流言的传播却可以非常迅疾。   三日后。   秋日的宫城中,空气新鲜,阳光温煦。这么好的天气正适合陪你的小祖宗到外面玩一会儿。   可皇帝又在对一张悬挂起来的地图研究个没完没了。猫崽咬了一会儿他的袍子,除了几个摸摸没得到更多热情的回应,于是他愤而出走了。   云棠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奔跑,有时候扑一只草丛里的蚱蜢,偶尔停下脚步对路边的小绒花扒拉两下,然后被它飞舞起的草绒扑了满脸、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神兽大人记住它了。   ——待会回来要记得把这只绒花咬断、叼回清平殿,也叫愚蠢的黎南洲打个喷嚏!   云棠美滋滋地想。   他很快逛完了这个两殿中心的小花园,起身又朝着西边的方向跑过去。   云棠本意是朝着临华殿的方向跑,他仍然没放弃在阮太后那里获知一点点与行刺案有关的线索。而他一直没听到过阮英环谈论那件事的只言片语——这诚然让小猫一无所获,却更加重了云棠心里的怀疑。   如果这件事真的跟阮太后毫无关系,这么大的事情,她在宫里掌权半壁,不可能一无所知,又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以来、逢他偷听的时刻便未曾谈起过呢。   就连中正六宫这样被黎南洲直辖管制着的地带,都还残留着行刺案的余韵。   但是今日的猫崽还没跑到交界地带,几乎刚掠过自己已经建成的灵犀园,就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云棠心里纳罕——这个宫城向来安静地像一座大型的活死人墓,连小桃和阿亚在自己居室内都要轻声作谈,除了宫人们交待公务,还有秦抒那个特殊点的姑娘,他几乎就没见过有人在光天化日下私语。   但是猫崽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远处传来的是几道陌生的音色,而猫咪的天赋也告诉云棠——他此前并未逢见过这几道气息。   云棠从不关心陌生人类。他本准备悄无声息地走了。   可随着他轻手轻脚地路过这三五个人,那一道道私语不可避免地传入他耳中,其中却夹带了他的姓名。   作者有话说:   help!乖乖们,又被说文名拉胯了;   全天下就我一只猫;   皇后是只小猫咪;   你们会更倾向于点进哪个文名——如果有更好的也欢迎提! 第20章   “听说是叫云棠。”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弓腰缩肩道。“可真是隆宠极盛,竟能够以云为名……”   闻言,云棠的猫儿眼咕噜噜一转,更加轻手轻脚隐去自己过路的声音。   ——不但敢于聚众私语,还不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情,而是在聊他神兽大人的八卦?   他的魅力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云棠茸茸的耳朵尖稍微向往倒去。   在小太监说完这句话的当下,那一小圈人中都并无应声。隔着几步远,猫崽都能嗅到不远处这群人身周弥漫的恐惧和紧张——似乎他们也正害怕着自己此时此刻私下交谈的行径。   可好像有某种力量正迫使着他们,非要他们在东西宫殿群的交界,在这掌事少来、却时而会有宫人路过的地方传播一些有指向性的言论,把某种隐晦的倾向由最边缘的区域渗入水面,才好使其裹挟进人言的波流里。   到此时为止,云棠仍然对这不同寻常的一幕不感兴趣。   其实向来疯玩傻闹的猫崽此刻却好像有种暗藏的天赋,他能隐约意识到——也许有一个蓄势待发的阴谋正在这里暗中孕育。   但他很难立刻把这联想到一个具体的目的上面。   或者是宫侍之间自己的龃龉算计,或者就是拿他的话柄做另一个相关的引子,了不得就是针对他这从天而降的神兽做些无谓的诋毁猜忌——云棠觉得这些都跟他神兽大人没什么关系。   小猫踮踮脚,踩实了爪下的枯黄草绒,打算离开这里了。   随着微风飘入他耳边的是终于接话的另一个女声。   那年长的宫女声音有些发抖,她的十指都紧紧蜷在自己的袖子里:   “那一个……说是祥瑞,可是除了那边的人,又有谁真的见过呢?”   她其实隐隐听说过有西宫侍人声称自己看见过神兽的身影。甚至在祥瑞刚刚被带进宫时,太后也三天两头派人看去——只是后来都折戟而归罢了。   尽管没有更多的真实信息传播开,祥瑞作为云京和梁宫几个月来最热门的话题,总有几个参与讨论的人真正知情。   据他们所说,神兽确实生得不凡,可宫女是不能信的:   “都说祥瑞该享灵犀园,灵犀园离咱们又不远,可从未见过神兽在那里居住。神兽想来必然形状威武、英姿伟岸,住在宫里这么久了,咱们却从未听到过啼鸣嘶吼的动静。”   她越说来,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不在灵犀园,这样一尊神兽又能安置在哪里呢?也未知那边的人作何将祥瑞藏起来了,其中必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   时下的祥瑞之名虽已传遍宫城内外、朝野之中,只是亲眼见过云棠的毕竟是少数,封禅之日见过他从天而降的人又多多少少对此讳莫如深,不敢很在外头宣扬云棠真实的消息。   除了圣教那位作风不羁的三教宗屡屡放出狂言,声称自己渴望同祥瑞亲近,被皇帝一次比一次表情冷淡地辞去了——   只几个当日实在被迷痴了的文官藏在自家书房偷偷给那小仙兽画了像、时而还回忆一番只听过一次的那种脆嫩柔软的声音。   这些人顶多会在偷偷哄孩子的时候,告诉孩子神兽是真的存在的。   而且生得既梦幻又美丽,看一眼便给他们带来了好运;再多也就没有了。   而在这座庞大的宫城里,像云棠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小猫,如果他刻意不想让人发现,是可以安静隐秘到像一朵从脚边飘过的云。   除了正中六殿中云棠已熟悉了的宫人会得到猫崽时不时大奖放送般的撒娇亲近,更多的人确实是未曾见过猫崽的。   包括阮太后在内,他们对这所谓的神兽的模样只凭想象。那想象得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兼具奇幻绚丽、恐怖离奇。   原本这跟猫崽也没什么太深的关系,毕竟脑子和嘴都长在别人身上,他也管不了人家怎么说、怎么想。只是云棠此时闻言,倒是被说中了几分心事,不由得慢慢停住了脚步。   ——好吧。   他也觉得自己该生得英武高壮、威严浑丽。   他也确实长了很美很不凡的爪子跟尾巴,这些已经把他身边的人类迷糊得神魂离体。   可他为什么到现在还长得这样小呢?   难道是他没有努力地吃吗?   嗯……他在吃东西上面好像确实表现得有点差劲——是相当差劲,甚至皇帝隔三差五会拿起朱笔亲自琢磨该怎样提高一只小猫的食欲。   但云棠认为即便这样,他两个多月来才长大了这么一点还是有些过分。   他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更神秘的缘故——譬如他尊贵的血脉和不可说的来历。   猫崽放慢了脚步,准备再听听其他的人怎么讲。   此时便听闻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道:“正中六殿一直封锁这祥瑞的消息,据说连另一位主子——也没法把手伸到这尊祥瑞身上。”   众人一听都意会,知道他说的是阮太后,不由更为他们当下的冒险举动颤抖怖惧。   只是这时却也无法叫停了:“只是咱们这些人在宫里活了多少年,什么蛇道鼠道没钻过,从没见有什么新鲜的玩意能瞒过咱家的耳朵——我尝听闻,那尊神兽非但并不像什么祥瑞仙灵,反而不通人性、性情恶劣,甚至并不是为拱卫陛下、护佑大梁才降临。”   说出这话的人深深地环视了一圈周围聚着的人,包括三三两两的隐在暗里、藏在廊外的衣裾:“祥瑞做下的这祸端还是一个密交告知于我的,据说是千真万确——”   他放慢了语气,拉足了周围人的注意力,甚至连偷偷旁听的云棠也被这断句方式勾起了好奇——   “这个所谓的祥瑞,曾损毁过陛下不止一件的龙袍!甚至陛下吉服上的龙睛也曾被那,那祥瑞,暴虐地一掌毁去。”   ——嗯?什么?龙袍吗?   ——哈?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云棠当下感到非常无语。   他无聊到不自觉磨起了爪子,发出了很轻的窸窸窣窣声,这让小猫开始怀念起他最喜欢的虫子,他深深认识到自己此刻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很可惜、还不如抓紧在路上给黎南洲捉一只大螳螂回去。   耶——他可以把螳螂塞到自己的被子里!   神兽大人本以为传闻中会是他刺杀了皇帝——再变成人君的样子至尊临朝什么的。   再就是神力倾泻,使天下自北往南三万里降雪不断,高山断裂、平原倾颓,人间的城池落满雷云。   虽然神兽大人并不会做这些残害两脚人的事,但只是说这些大场面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吧。   友情帮忙改造了几件黎南洲的衣服?这种好神好事算得了什么!   但是很显然,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这种想象能力。   隐晦又压抑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云棠能嗅到远远近近的陌生气息全都充斥着消极而震惊的味道。似乎对于普通人来讲,他们方才听到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连想一想都为当世所不容,堪称罪大恶极。   云棠和其他所有人天然存在着的巨大不同就是——这个小猫豪无对皇权的敬意。   而莫管信不信,在场许多听闻此言的人对于祥瑞的一些美好想象已变得复杂不明了。   当最后一个年长的宫女开口——已有藏身的人听出她是西宫某位太妃宫中的统事嬷嬷——只听她徐徐道:   “小得意说的不错。这件事不过是正中六殿的人没传开,其实私下里知道的人却也不少。御锦坊、内务府、御膳房,甚至是宫城卫——这些地方又不是水泼不进。咱们这样的下人能真活成个影子,主子的事又怎么可能一点传不出去。”   她一番话又给在场的其他人放宽了些心:“这里地界偏僻,东西宫里当值的人一向少来,原本就是下人们偶尔宽泛宽泛,私下里说说话的地方。咱们也不是传主子们的消息。不过是聊聊那所谓的祥瑞罢了,其实倒也无妨。”   她这样说了,平静的语气中还暗含着并不算隐晦的鼓动,而敢于溜到此处、甚至暗暗旁听的宫人也多不是稳重的性格,好几个都是年纪尚小、爱奇好信。   一个也在老太妃宫里当值、曾受过这位嬷嬷恩惠的小宫女就鼓足勇气走了出来,怯生生地给这个掌宫见礼,口称孙姑姑。   显然这个小宫女和孙姑姑相熟,且关系是颇为亲近的,因为小丫头行礼告罪后还大着胆子追问:“孙姑姑,神兽如此行径,还能称得上祥瑞吗?”   嬷嬷听到此问也全然未怒,反倒微微含笑,好像很慈爱宽容小孩子的模样,只是看着这冒失的小丫头意味深长地道:   “还不止如此呢。嬷嬷还听到说,这神兽性恶伤人,不通教化,喜食生肉,造费奢靡。甚至在众目睽睽下害过一个小太监的性命——”   她含糊地点了点这小宫女:“你还是不要对神兽有太多好奇得好。许是咱们见不到神兽,倒是陛下慈心仁爱,不肯放它出来肆意伤人呢!别哪日叫神兽害了,稀里糊涂成了刺客,许是连尸首都化得干净!”   小宫女听闻此言,吓得脸色都变了,一时脑海中多出了无数惊惶恐惧。   “这……这哪里算得上神兽,哪里堪叫祥瑞……”小丫头失望地喃喃,“亏我婶婶上次还问我祥瑞的消息——我看该叫他妖兽还差不多哩!”   统事嬷嬷自然知道小宫女有个宫外造办局当管事的婶婶,所以一向待她亲厚,只是此时便假作什么也没听到。   她甚至还语重心长地嘱咐起小宫女:“咱们宫里的规矩不多,今日你撞到嬷嬷跟老伙计说话,心里好奇神兽,多问两句,听了也就听了。只是回头还是不要轻易乱说才好,别叫咱们宫里的小丫头们一时叽叽喳喳全学起来,在整个宫里显得最乱遭,尤其不成规矩,知道吗?”   小宫女胡乱地点点头。只是在场的谁都瞧得出来她有应没听、估计转头就能把这话散播出去。   掌事嬷嬷见状,也知道今日这一番成效不错。只是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消下去,就听到这小丫头小声惊叫起来——   “嬷嬷你看……你们看!看那!那!那是什么?”   那是终于无聊地抬脚走了,走之前准备现个身、吓这群说他坏话的人一跳的小猫咪。 第21章   就算无人应声,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想到了答案。   不会再有别的可能,这便是他们刚刚还在诋毁、臆测的那只神兽了。   只是刚刚还都妄加贬低、神情各异的宫人们此时却都像是被鸟雀叼走了舌头、被微风抚平了眉宇。他们满脸空白,连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地一时间万籁俱寂。   当时当日,在场的人只觉得自己都被一种扑面而上又抚慰人心的刺激镇住了。   他们贪婪又充满好奇地盯着这个歪头看他们的小毛球——是的,神兽长得就像是两个极圆极圆的毛球,软绵绵地连在了一起。   只不过下面还长出了四只吧嗒吧嗒的小脚,精致可爱得像是仙人再三思索下的落笔。   不——不,神兽还生了两只看起来很薄很软的大耳朵!它的耳朵微微抖动着,脆弱的浅粉色几近透明。   这个毛球儿也太招人了,它怎么能长成这样?它好像个假的啊……   不对,它当然应该这么长,就应该是这样——毛毛尖儿蓬得好像都能发出乳白色的光晕。   那张短短圆圆的小脸让它看起来又憨又懵,但是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又给它填了几分让人觉得可爱极了的机灵。   神兽看起来稍微有点像是纯白色的小老虎,但它当然比那更精致小巧的多。它就好像是——   见到它之前你没法凭空想象这种生物。见到它之后你会觉得它每一处都恰好长在你心尖尖里。   人会控制不住地想抱住它,揉到它,摩挲它,用自己的身体贴住那些软毛毛,甚至受不住大脑感受到的可爱刺激,想要咬它一口——最好能用上一点力气!   不会有人知道,这副长相正是猫咪千百年来驯服人类的天赋本能,是他们得以在无数个人类家庭中作威作福的秘密。   而此处的宫人再怎样迷醉于这一刻,未等他们缓过神来,那一处草丛早已是空空的了,就好像方才降临于此处的只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幻想的一场仙迹。   良久过去,此处一片静寂。还是方才发问的小宫女先出了声,她纤细的拳头紧握着:   “这便是……传说中的那尊神兽啊!它怎生得如此……如此模样……我刚刚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窸窸窣窣的角落里,一位先还克制着好奇心的兰庭使女也迈了一步出来,忍不住地搭话道:“大人们方才说的……关于神兽的那些传闻可是真的吗?可我瞧着,神兽形态圣洁大方,姿仪飘逸美丽,怎么也不像那样顽劣不堪的……”   “怎能说是顽劣不堪?”出声打断的居然是那一群最开始不怀好意聚众议论的宫人之一,此刻他眼神飘忽,神情不定,一张不起眼的脸都已红了:   “我想……我想,神兽毕竟来历不凡,秉性自是刚烈凛然,不同流俗。那些传闻细细想来,必然有些不尽不实,还有些——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轶事而已。”   “是了!”最后那格外活泼些的小宫女一拍掌,眼睛亮亮的,“神兽看起来尚还年幼,也许是格外淘气些。但是——管他呢!生得如此美丽可爱,必定是个祥瑞了!”   这话当然已经算不讲道理了。   但是亘古至今,人类对于美丽的事物确实总有格外的宽容,而云棠又生得很圆很小,从耳朵尖到尾巴毛毛都透露出柔软无害的气息。   如果一个生物生得美丽可爱、又看起来柔弱无害,那它基本能在大部分人类中间横着走了。   当然,除了受惊炸毛的时刻,云棠绝大多数时间并不需要横着走。不过即便这样,他看起来已经够骄傲的了。   云棠舒展地迈动着自己奶白色的小短腿,骄傲地挺着自己毛绒绒的小胸脯,步伐轻快地小跑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正清清楚楚告诉他:此时此刻,又有一群可悲的两脚兽迷失在他的赫赫英姿里。   猫崽自以为很英武地在阳光下甩甩头,他不知道因为他的脑袋太圆,让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好笑。好像这个神兽确实不大聪明。   跑离了那个隐蔽又荒凉的八卦密地,云棠却有点犹豫该往哪边走了。   神兽大人在偷听私话——在体察民言之前本来是要去临华宫的,可是现在就有点晚了,这会儿已经快要到阮太后每日跪经的时间了。   偌大的临华殿中,以猫猫贼的种族天赋,云棠连太后宫中的书房正厅这样的地方都能去得。唯独阮英环日日跪经的小殿,向来门窗紧闭、日夜有专人值守,他从没能成功进去。   实际上云棠一直觉得,这位阮太后轻易又不会出宫,若她要在常起居的殿里暗中进行什么密谋,多半也就在那间隐秘的经室里,或许他正该赶在阮英环出入的时刻伺机溜进去,才能稍有所获。   但是这个方法太冒险了。也许非但不能得到关于行刺案的线索、获知阮太后私下里针对黎南洲的勾当,从而帮助到皇帝——反而会让他自己陷在里面,困进更棘手的处境。   云棠也不傻。   ——或者说,从他有意识以来,过去的时间越长,他越没那么傻了。   这也是猫崽在黎南洲这样的人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屡屡独自一团跑到临华殿偷摸踩点,却从不敢现身招惹阮太后、试探她态度的原因。   如果小猫要捕捉猎物,他且要仔细观察对手,然后摆好姿势,伏低上身,扭会儿屁股呢。   既然今日的探秘之行已经不合时宜了,云棠最后还是在奔跑的过程中重新决定了目的地——也快到神兽大人用餐的时间了。他还是回到居正殿跟清平殿之间的小花园玩一会儿吧。   当然,这个决定跟黎南洲倒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那小花园的位置的确离蠢瓜更近一点,但这只是巧合罢了,神兽大人还记得刚才皇帝没有对他的陪玩邀请回予足够的热情,于是仍然保留着对这个失格追随者的不满呢。   倘若此时恰好有人路过这东西宫的交线地带,就能看到一只乳白色的小圆球在极速狂奔中突然无预兆转向的一幕,这画面会让目睹的人觉得莫名其妙又非常有趣——   就好像这么小的小东西是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有什么急事去办一样。   之前黎南洲就常常为这样的场景发笑。   皇帝起初一直觉得他的祥瑞很憨傻,几乎从未怀疑过这小毛团的外表下藏着的灵魂富有思想,就是因为云棠一开始的行为完全不可预测:   上蹿下跳、疯玩跑酷,有时会突然倒头睡觉,甚至三番五次把自己关进某个出不来的夹缝里。   那时候,任凭黎南洲怎样天资卓绝、心细谨慎,他看这神兽也是不大聪明。   但相处日久,一人一猫之间越来越熟知彼此,黎南洲对云棠的了解也深入了许多。   他仍然觉得这小毛团天真憨傻,不过这种认知已然更多出自于他对云棠爱怜了。   皇帝开始意识到,排除他由宠爱心疼而生出的——这真是个可怜可爱的傻东西——这种失智监护人的滤镜外,云棠其实相较于这世上许多真正的兽类都机敏得多。   甚至黎南洲偶尔会有种感觉:也许他的小毛球在灵慧程度上比起许多人类幼童也不遑多让。   首先,这小毛团好似天然就对许多人类之间的造物、习惯、规则有所了解,甚至不用试探就能轻易找到与其相处的平衡。   而后黎南洲又发现云棠的感情其实非常丰富鲜明,远超过一只小兽该有的程度,同时他的记性也好得出奇。   随着时间渐长,黎南洲还慢慢了悟到:这小坏蛋分明能理解很多人话,并且他是知道皇帝希望自己怎么做的,只是这小祖宗不想搭理罢了。   再到云棠对行刺案的在意,对皇帝那日毒发时困坐池水的激烈反应,到这小东西平时拿捏宫人之间的轻重,到小崽对很多事情表现出的相当明显应对方式及应对情绪。   皇帝很早就明白了。这个好像很天真憨拙的小东西,他其实没法轻易地糊弄住它。   这件事给他们两个带来的深远影响暂且不说,只谈当下——皇帝上午处理完手中的政事后,刚刚去净了手,饮杯茶,静了没有半晌,很快就意识到:   他方才稍显冷淡的摸摸抱抱和伸手任咬,或许略嫌敷衍,大概已经得罪了一个心眼不大的小东西。   黎南洲这个人生来天赋异禀,比如说他能在内外势力的围追堵截下一点点收复回被瓜分的权力。   也比如他总是知道在某个时刻他该安安静静等在殿里、别去讨玩得正疯的神兽大人的嫌;还是该马上检讨自身、端正态度,十万小心地去找他的小猫咪。   具体的顺毛经验皇帝倒不会公之于众,但至少此刻,黎南洲询问了六宫掌事、知道猫崽常出没的宫室里没人见到这小家伙的影子,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准备亲自出门迎祖宗去。   这时也快到小毛团吃东西的时间了,实际上黎南洲也大概知道云棠会去哪里逗留。皇帝没有多作犹豫,带着贴身太监直接往他每次哄小猫的花园走去。   云棠这边叼着绒草溜达回来,正路过居正殿的后殿。这里有一排偏室,平日里其实用作皇帝私人的一处库房。   这个私库装的多是些不要紧的东西,今日却有许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些人虽然交谈不多,此处还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些大型器物摩擦碰撞的声音。   这里已经算云棠熟悉的领地范围内了,此时正忙碌的人里面就有许多猫崽熟悉的面孔——比如管着一个小队的阿亚,比如过来帮忙的小桃。   于是猫崽就停住了脚步,准备看看热闹。   这些宫人正在把这段日子陆续送来的贡礼择优者送入此处私库。   能送到皇帝面前的东西,尤其是一个年纪渐长、不久前刚举行了封禅大典,又在诸家教派和阮系的弹压下越来越锋芒毕露的皇帝——必然要占一个贵巧珍奇。   不过这些宫人伺候在正中六殿,也算经见得多了,并不很为贡品动容。   倒是云棠溜溜达达的,对一面立在地上由两个小太监暂时照管的大物件生出了兴趣。   那是什么?   云棠绕到那大物件前面,无视了两个小太监看见他靠近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把目光投向那物光滑的表面——   然后他极其清楚地看到了里面映出来的宫人的形容、近处远处嘈杂一地的贡物,远处华美的秋景、蔚蓝的天空——和他自己的身影。   哦。那是一面西洋镜。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扶冰的毕生使命就是杀死皇帝。   疑宫为此准备多年,甚至改换了扶冰的容貌,将他变成了早逝的苏青时的模样。   苏青时,兰陵苏家的贵公子,当今皇帝的白月光,七年前于纷飞战火中死去。   那以后,皇帝将叛门屠尽,使后位空悬,满天下寻觅一个死不见尸之人的痕迹。   疑宫主告诉扶冰:现在这样,皇帝一看到你,就会爱上你。   扶冰虽然因为匮乏的人生经历,常显得人不聪明,但他觉得宫主的办法肯定不行。   只是疑宫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扶冰这样一个不很机灵的杀手,终究也只能听任疑宫之命混入俗世,伺机刺杀皇帝。   ——   只是扶冰没想到,皇帝竟然比他还不聪明。   他一次次试探的行为破绽百出,可不管他的借口多么拙劣,他的举止怎样诡异,皇帝从来都视而不见。   直至皇帝对他恩宠愈重,纵容至极,对待他甚至显得卑微到小心翼翼。扶冰终于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想要放弃第一次的刺杀行动,离开这座皇宫,回到疑宫接受他任务失败的命运——   可他没走成。   黎妄握着扶冰的手,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   他说:“别离开朕……别离开我;或者就先取走我的性命。”   ——   一开始扶冰觉得黎妄是疯了,他不能接受苏青时的离开,为此宁愿欺骗自己、投进他这样虚假的幻影中死去。   后来他倚在榻上浑身酸软无力时才明白——笑死,原来这个狗男人早就知道:早逝的白月光就是他自己。 第22章   说来也是巧合, 云棠有意识以来这么久,居然从没有机会清楚看到过自己的样子。   他之前也确实没有直面过什么映照之物。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则是当今朝代的某种惯例——   自某一代的祈风宗以铜镜为媒介,连屠极大郡数百官家子女, 酿成骇人惨案后, 纵然圣教当时的五位教宗很快率诸长老将祈风教杀灭,此事还是在民间酿成了巨大的恐怖反响。   那一代正是在梁哀帝统治下百宗之祸开始的时期,天下乱象不断,百姓民不聊生。   此后有近十年的时间, 民间不断有凶徒假借已灭教的祈风宗用镜害人。   虽然最后被渐渐崛起的圣教用雷霆手段禁绝, 大梁还是慢慢无人将铜镜置于明案上。   到了黎南洲这一代, 人们已经不至于谈镜色变,只是风俗是一点点形成的,或因祖辈口口相传逐代遗留下的惧怕、或是假名为祭念, 如今的世人仍然习惯给家中的铜镜罩上套子, 只在梳洗时拿出照看, 平时都会收进妆奁。   皇帝晨起洗漱时倒都有宫女手捧铜镜,只是那时云棠多没有意识,正热喷喷地昏睡在人家枕头上呢。   再则, 云棠的本能是不近水的。   实际上在云棠的灵犀园里就有一泊精致的人工湖, 湖上蜿蜒着一条灰白的走廊,湖中心还设立了一个雅致的六角小亭,中间是一个小巧庄严的玉石祭坛, 圣教的精美图腾就刻在亭盖的角檐。   这乃是圣教如今的三教宗特意着十数位巧匠精心雕刻而成的,造价不菲, 全然是看在这位「暂居皇宫」的祥瑞的颜面。生怕神兽的居处修建得粗糙、委屈了祥瑞, 叫他住得不开心。   可云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小亭子长什么样子, 更遑论什么精工巧匠雕刻数月的亭檐。他只是遥望过几眼他的那片小湖,而后很快就不感兴趣地跑远了。   唯一一次他不但走到水边,还整个毛球没进水里,是他之前去浴殿寻黎南洲那回。   只是黎南洲的药浴颜色乌褐,还冒着憧憧热气,丝毫也透不出云棠的小猫脸。   还有一些如今已无法深究的缘故——恐怕就是云棠为何从没有想过要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了。   一只本能地充满好奇的小猫崽,生命和记忆彷如是一片干净的纯白,他的世界里除了黎南洲的悬案外没什么太大烦恼,甚至每天都兴致勃勃、神气活现。   可哪怕是在最深的梦里,云棠梦着鸟、梦着小鱼酥,梦着黎南洲耀武扬威地驾着大蝴蝶;   但他没梦过他自己。   他从没起兴探寻过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直到今天。   一个搬动贡物的小太监这时从库房里走了出来,他方才领了管事的吩咐,刚急匆匆寻出了一张大的布罩,想将这面清楚得吓人的西洋镜也罩起来。   只是他一出来,就看到那可爱至极的小神兽正愣愣地蹲在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它自己,好像是看愣住了——那懵懵懂懂的神态看上去实在可爱又可怜。   小太监顿时舍不得把西洋镜罩起来了,只想任小神兽看去。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奶白蓬松的小精灵,内侍甚至有一瞬间把手中的差事都忘了,只捧着手中的布罩跟他的许多同伴一起,看似神情平淡如常。   实际上已激动得心跳加速、指尖发麻,只能脚底生根地钉在足下这方寸土地。   云棠余光里瞥得到这些双眼放光紧盯着他的宫人,往常他或许会漫不经心地跑开,心情好时会原地抻个懒腰逗逗他们,甚至随意在其中挑几个亲近亲近,只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情搭理任何人。   他只紧紧盯着面前这面镜子——云棠看见了一个相当漂亮可爱的小东西。   镜子里映出来的小兽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很——甜美的一种颜色,毛毛尖好像还泛着一点轻浅的暖金。   他整个看起来都非常的细软蓬松,乳毛不像成年兽类那样冗密,却让他看起来更加蓬开了,像一只被静电炸开的毛球。   他头顶那对柔嫩透粉的大耳朵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有点过于大和圆了,给小毛球都圆出了一种矛盾的气质:好像憨憨傻傻的,又好像很机灵。   跟周围站立的人、地上放置的贡物比起来,那小兽看上去真是太小太小了,过去云棠也知道自己体型不大。   但他没意识到:原来从另个一视角看过去,他跟人类会有这么悬殊的差距。   可能正是因为长得太小太小了,镜子里的小兽看上去着实娇贵可爱,他的小脸、小爪子、小小绒绒的胸毛、乃至那竖起来的尾巴尖尖全都精致得要命。   只是不管长得再怎么漂亮,云棠也不会认不出来镜子里的生物——   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他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从天而降的祥瑞,是世人未闻未见的神兽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是一只小猫咪!!   云棠很难相信此时此刻他接收到的信息。   倒不是说他对猫有什么看法,但是——   一座玄妙精奇、法蕴天然,未来可能会吞火结霜、腾云驾雾的神兽,跟一团只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小奶猫,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有点大吧!   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他什么时候变成一只猫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一开始就是一只猫吗——   偶尔他的叫声听起来确实有点像小猫没错。但是云棠私以为自己的咆哮声更接近于猛虎,连猎豹都比他更会嘤嘤嘤!   而且——云棠仔细回忆着,好像要找出证据说服自己——他既不想捉老鼠,平时也没有特别偏爱吃鱼。以云棠印象里对猫这种生物的浅薄见解,猫应该就是抓老鼠和吃鱼的吧。   跟他自身的偏好根本不搭边际。   可无论如何,他怎么会是一只猫?   他怎么会是……他又到底该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云棠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的、自我认知与现实映像的冲突终于明明白白摆到了他面前,尖锐而清晰。   被压抑许久的巨大错乱感磅礴地冲进小猫圆乎乎的脑袋里,他平地蹲坐在镜子前、就无故向后趔趄了一下,看得旁边的人纷纷下意识伸出手来,好像在虚空里试图给这个看起来茫然又美丽的小生灵借力。   那当然无济于事。无数荒唐迷惑的思绪仍然像乱成一团的线球般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云棠心底。   一地乱麻的时刻,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好像正在慢慢接近。   方才被近距离接触到的祥瑞迷住了的太监宫女们看到皇帝亲临此地,这时如大梦初醒般逐一回过神来,云棠没听到有个小太监甚至发出了一声大喘气,余光里,这些人正纷纷跪地行礼——是黎南洲。   他找到这里来接他的小祖宗了。   皇帝的到来好像是凭空给了云棠某种支撑,为身处巨大怀疑旋涡中的小猫崽送去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有那么一刻,云棠是产生了很软弱的想法的——继续逃避,像之前那样痴憨顽愚、懦弱地潜藏在一个随便什么的角色里。不去想有关于他身份和来处的问题,现在立刻朝黎南洲迎上去,躲回这个男人怀里。   是了,这个人真的很高大,比云棠原本仰头看到的形象还要高大。   猫崽可以立刻奔向他,整个团进他的内衫、小小地藏进皇帝贴身的衣袍,在里面大梦一场,继续坠入他那些光怪陆离、幼稚荒唐、天马行空的梦境。   但是——更多的疑惑正像陨石般急速落下,飞快砸进小毛球混乱的、泥浆一般的思绪。   ——黎南洲……他知道我不是神兽,也没什么超凡脱俗的能力吗?   ——他应该也没那么在意吧。他很喜欢我的,不是吗?   ——但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存在表现得那么夸张?   既然他不是神兽,而——云棠无声地环视着周围所有人,他捕捉着那些哪怕低首敛目也控制不住地朝他投过来的注意力,他回忆着自己一直以来享受到的那些真实的追捧和喜爱、那些无法作假的情绪——所以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他只是一只猫吗?   ——难道他们就没有见过猫吗!   云棠突然一怔。他仔细地回忆着他来到这里后的所有经历:好像他还真的从没有见过猫?   但那也许是宫中有人在驱赶动物,毕竟他也没在这里见过狗,只有一些明显不是豢养出来的鸟和虫,或许湖里还会养着一些锦鲤。   难以追溯来源的知识储备告诉云棠,猫和狗应该是两种相当常见的动物。   但是这两种动物的智商都是有限的,起码不该像他现在这样:思考什么自我认知、存在与合理之类的问题。   ——也或许他其实并不是猫?也许他只是……他只是……恰好拥有一副跟猫咪过分相似的外形?   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逻辑漏洞、到处都是新鲜的问题,云棠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复杂纷乱的思绪让猫崽越来越晕,甚至一些神奇又无厘头的念头也在渐渐迸发出来,小猫脑瓜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法子:   云棠想,他看上去这么小,好似刚有满月的奶猫那么大。这么小的猫咪纵然能跑会跳了,身体也应该还在发育,不该有他先前那么出色的运动能力——是的,他甚至搏斗并打败过一只巨鸟。   对于他现在从镜子里看到的这么大的猫崽来说,这根本不合理。   也许他此刻该自己给自己证明一下——云棠无意识地掠过朝他迎上来的黎南洲,目光投向不远处比起其他宫室略矮的库房房顶。   ——一只像他这么大的猫崽不可能爬上这个屋顶吧?   对猫的真正实力一无所知地云棠这样想到。   ——但是他肯定可以。   一只小毛团猛然躲开向他张开的皇帝的手,像个不大灵光的傻猫一样冲着库房的屋脊攀了上去。   但是屋身涂漆,尽管不是完全光滑的,也不够一只小猫借力,云棠当然没法贴着光秃秃的墙皮上房。   他很快就滑了下去。   被云棠刚才不带任何情绪的一眼掠在原地的黎南洲却不由怔了一下。   云棠躲开他手的行为还可以解释为他今天早上没陪好小祖宗,这小家伙在闹脾气。可是某种本能的感知正告诉黎南洲:云棠此时此刻的表现很不对劲。   皇帝看着猫崽慌不择路地冲上库房,又徒劳无功地滑下去,心疼好笑的同时又感到微微的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黎南洲此刻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立刻将云棠抱进怀里。   当下的皇帝眼中已看不到旁人,他完全未理会周围敛声屏气的宫侍。   他只微微一顿,稍微按捺住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一丝暴戾,勉强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次挂起那种纵容的浅笑向着小毛球走过去。   云棠倒是看见怪模怪样的黎南洲了,但是此刻猫崽的逻辑正如乱流般盘旋在信息的风暴里。   在极度的混乱之下,他其实已经拼接不起完整的思绪了,只能想起执行上房这唯一一个——根本没有道理、但对应激的猫咪来说其实又很合理的行径。   或许他也不是要通过上房证明什么。或许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想暂时躲去无人的房顶。   云棠又一次掠过黎南洲,好像是在掠过世界上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这一次猫崽成功抓住了库房屋侧低矮些的树皮。 第23章   被迫旁观皇帝再次被这小祥瑞晾下的尴尬场面, 乱糟糟的库房外一时变得极静,别说是搬动重物的杂乱——在场的宫人全都停下活计,弓腰缩立在原地, 场上有一刻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听。   今日在这里做事的除了调来帮忙的个别宫人和几位管事, 多是平时不得入殿的低等更人和洒扫,见云棠的机会不多,能见到皇帝和祥瑞共处的场合就更少了。   故他们虽尝听闻祥瑞深受皇宠,也对直面小毛球一连两次毫不留情地拂皇帝面子这件事感到惶然惊惧。   已经有过一次惊吓的小桃这回就显得镇定多了——刚回禀完地下钱庄囤积倒逼的进展, 这会儿跟黎南洲一起过来的秦抒瞥了这丫头一眼,只见这小宫女已算是场中相当放松的一个。   小桃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被猫崽忽略彻底的皇帝身上。   她小幅度地微微抬起头, 动作谨慎微小, 目光却是直直锁住正搂着树干攀爬的云棠,神情中满是真挚到直白的担忧,好像恨不得忘却了场合和自己的身份, 立刻忽略一切扑到树下, 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把随时可能脚底打滑的神兽接起。   ——秦女官是说, 如果这件事轮得到她的话,她当然也愿意用自己的怀抱把那小宝贝牢牢接起来。   但有被接连无视两次的皇帝在场,小祖宗自然没有他们操心的资格。   没见他们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祥瑞连番嫌弃躲开, 也丝毫不以为忤, 反倒很快重整姿态,又朝祥瑞挂着的小树走过去,脸上还好模好样地端起来那种温柔到骇人的笑。   “乖乖, 怎么了?”皇帝很平静地对着树杈上的小家伙伸出手,语气低沉和缓, 仿佛带着无限纵容的含义。   黎南洲一开口就把人全吓住了。   很奇怪, 皇帝的亲昵温和对于第一次旁观的小宫侍们来讲非但不觉得动容, 反而总有些不可名状的恐怖,就好像你潜意识中能想象的最恐怖的存在突然在你面前摇身变得和煦——   明明在他们的认知里,陛下该是一直都很慈爱和善的,他们一直以来的战战兢兢只是惧于管事的严苛、皇权的威严,和他们自身不幸的飘零。   但见到皇帝真正满怀温柔的此刻,黎南洲真实的爱意与他在别人一直以来的浅薄概念中那种虚无的慈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又荒唐的冲突,让人下意识地汗毛直立。   那些蒙昧的小宫侍们自然无法理清自己此时的感受,只是自小到大活在风吹草动里的动物性在这时为惊恐的他们敲响本能的警铃。   皇帝此刻没有心思分出一丝多余的注意力给外人,但秦抒注意到,离得近的几个小太监不知何故发起抖来,已是有明显的失态了。女官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而另一边,云棠只是无意识地低下头朝下面的黎南洲看了一眼。   猫崽其实听到了黎南洲的声音。   不得不说,这熟悉的动静好像给了正处于头脑风暴中的云棠一点充满包容的指引。   可那还不够,云棠确实听到了黎南洲说话,但是那颗小猫脑瓜依然处于严重过载的状态,根本无法处理这条信息。   所以小猫的大脑就处于一种听见了,但又没听到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云棠的理智很难再控制他的行为,去给予黎南洲一个积极的回应。   实际上这时候在场的人虽多,当下的场面却很安静。除了皇帝旁若无人般轻柔和缓的诱哄,天地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些许虫鸣。   只是云棠总感觉自己正处于一场沸腾的喧嚣中,无数不知是周围真实的、还是他思绪里幻想的人影正在他脑海中被扭曲摇晃,他们好像正散发出星星点点惨绿艳红的荧光,他们狂热地注视着他,用那种渴慕到激烈的目光望着他、盯死他,期许他给出一点点情绪的回应。   那些影子正制造出巨大的哭泣、尖叫,种种充满疯狂感情的声音。   这种声音就正在定义着他,试图塑造出他,造出一个盛装期待与幻想的模具。   云棠好像隐隐感觉到,在这之后他就会——   他就会什么?   有一些尘封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渐渐松动起来。   不。   猫崽在树杈上晃晃脑袋——不。他只是在瞎想,只是因为这里人太多了,场面太混乱了,沉闷压抑的空气才引爆了他混乱的思绪。   云棠想——他必须,躲开这里。   他要暂时先自己待着,他需要安静。   云棠边迷迷糊糊想着,边动作不停地往之前看好的目的地努力。   小猫颤巍巍地抓住矮树更高处的细枝,丝毫没有犹豫地借着枝条柔韧的力道,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将自己甩到离库房屋檐更近的一侧。   但是这个操作对于他这样的小猫来说并不是毫无难度的。放在平时,他也要专心致志于脚下的行动才行。   云棠两只凭本能挥舞着的小爪子在皇帝心惊胆战的目光中不小心抓空了,那小得可怜的粉肉垫很快就无力地从屋脊左侧狠狠擦过。   一瞬间紧张带来的肌肉僵硬下,云棠整只小猫都偏离了有依托的地方,几乎大半个毛球从树冠外悬空出去。   这种高度紧张的感觉对于黎南洲来说绝对算开天辟地。男人这时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了。   他面色铁青地注视着云棠的位置,速度极快地向随从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跟着自己、以免再吓到此刻如惊弓之鸟的小东西。同时他自己脚步放得极轻,像生怕惊动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朝猫崽正下方移动过去。   好在小猫生来便拥有掌握平衡的天赋。云棠在落空的刹那把身体扭转出不可思议的角度,于千钧一发的刹那险而又险地将自己挂住了。   只是猫崽此刻的处境仍然不妙。   在庭中的人看来,那小小的毛球正可怜兮兮地把自己挂在檐角,半个身子和两只伶仃的小脚全部悬空,在冷风中抖成一小条颤巍巍的小猫皮。   只是小神兽前爪抓紧了檐角,脚下却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可凭依。那两个吊在空中的小脚正努力地往上蹬,可许是神兽幼小,气力有限,这又急又快试图脱险的尝试也只是徒劳。   场内的宫人很快注意到,小毛球似乎在快速地失去力气了,它原本不断发力的后腿正在变慢,同时一次次降低脚丫到达的高度,一回比一回更远离那窄小的瓦皮。   莫说庭中的侍人此刻都怀起跟小桃如出一辙的焦急,便是向来风轻云淡的青年帝王这时也五内如焚,强忍着一腔急怒。   一些可怕的场景此刻根本不受控制地自黎南洲脑海中频繁生出,每一种都是他如今完全无法接受的后果。   ——他有多久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了?   这个小东西——它根本不是上天送来的福音。说它是个祖宗还差不多,专门跑来祸害他这个皇帝。   也许黎南洲此刻才获得了真正的清醒。但是显然他醒悟得太晚了。   时至今日,他完全陷了进去。他已是心甘情愿受这场造化之苦了。   既然他根本无从抵抗小祖宗的可爱之处,又怎么能忍心把一切煎熬磨折怪罪给小猫咪?   “等你下来……”皇帝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等你下来,看朕怎么收拾你。”   一种类似于家长看到孩子在大马路正中间玩泥巴的激怒焦虑在男人骨血中持续爆炸,将黎南洲常年维持于内心深处、保留在情绪层面的得体摧毁殆尽。   而云棠就是在黎南洲此刻高度紧张的瞩目下突然感觉到前爪乏力。   在那个瞬间,猫崽好像渐渐力竭,搂不住翘起的檐角了,他一只前爪突然从着力点松开,另一只小爪根本撑不住那已经在空中坠了好久的身体。   整个毛球好像在半空中歪了一下——起码黎南洲当时的视角看到的是这样。   然后云棠整个翻滚了一圈,就从脊檩的另一侧、从库房宫室背对人群的那一面滑落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宫人已在秦抒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往云棠的方向围拢了,随时待命准备接住这金贵的小东西。   但是他们没防备猫崽会往屋顶的另一边滚落。而主要聚拢在云棠先前位置等待的宫人几乎贴在墙皮下,想转向根本来不及。   在云棠的小猫头消失在屋顶后的瞬间,小桃便惊叫一声,像受了刺激一样疯狂地往库房后的方向跑去。而后有许多宫侍稍微犹豫了一下,也在没得到明确命令的情况下往祥瑞坠落的位置奔去。   比所有人更快的是皇帝。   在当时那种极度绷紧的情况下,连秦抒这种出身暗龙卫、心神时刻保持着高度紧张的人都很难留意到,那个幼年登临大位,一直高高在上、端正稳重的皇帝竟在猫崽前爪卸力的瞬间如有神助般准确判断出了云棠坠落的方向,先人一步驰奔而去。   只是这样还是太慢了——在黎南洲掠过转角的时刻,猫崽已生生抓着瓦片一路刮着房顶从檐边落了下去。   黎南洲几乎是侧身斜扑了过来。仪态的沉稳、躯体的平衡、行为的危险性——他已全无一点能力顾及。   那近乎是个孤注一掷的姿态了……   而——也许最爱你的人一定能接住你。   在那一刻,男人的脑子是空白的,剧烈的心跳声充斥着他的耳膜,某种涨大又荒芜的情感已经完全支配了他的躯体。   除却那个贴着他的额头、鼻尖,一路狼狈滚落下来掉进他怀里的小毛毛,黎南洲当下好像已经感知不到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也许是又过了很久——秋天的风慢慢吹上皇帝热胀的皮肤,远处隐隐传来清越的鸟鸣,宫人的请罪声充满惶恐地在黎南洲身后纷纷落地。   一阵淡淡的刺痛从黎南洲身上蔓延开来——是他扑过来接住云棠时,不可避免地被库房后身低矮的灌木枝划出的几道痕迹。   这痛感这时才把所有的真实带回到黎南洲的世界里,后知后觉的暴怒、心酸、恐惧一时间蜂拥而至——   黎南洲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这样疾言厉色过。   或者这甚至是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什么发脾气——就是对着他的心肝宝贝。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嗯?”男人一把揪住怀里还没精打采的小东西,宽大的巴掌未经太多思考便朝着小毛球落了下去:   “云棠,看着朕。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缺了一点教训?!” 第24章   疾风骤雨。   如果说黎南洲此刻严酷可怖的态度是疾风, 那他随后落下的那一巴掌就是——   毛毛雨。   哪怕是在极度溺爱猫崽的小桃姑娘看来,陛下也就是朝祥瑞沾着灰的小屁股拍了一下,连她都要说这一巴掌看起来根本不解气。   但是皇帝确实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凶狠了——毕竟云棠还非常的小。它只是一个很小很傻、什么都不懂的小东西。   他凶它做什么呢?   云棠早上想缠着他玩的。它在他腿边绕来绕去, 偶尔还上半身立起用脑袋蹭过他的小腿, 让正处理要务的皇帝都快集中不了注意力了。   看他不理它,云棠才悻悻跑开了,乖乖地自己找地方玩——后来它可能也只是想撒撒娇,为早上的事同他闹闹脾气。   小祸害可怜极了, 它好像也被刚刚的惊险遭遇吓呆了,此刻就一动不动, 乖乖地窝在黎南洲怀里, 被打了一巴掌也丝毫没有反应。   这毛球实在脏兮兮的,它可能把库房屋顶积年的灰都滚到身上了,从一个甜美精致的小神兽变成了一个落魄伶仃的小赖皮。   可是黎南洲丝毫不觉得嫌弃, 只觉得小东西看起来更加可怜……   皇帝的怒火好像连多一秒也维持不下去了。他立刻就后悔了, 几乎是用那种比雨滴落到地上更快的速度消解了方才摧伤他脏腑的脾气。   他口中的教训可能是世界上最虎头蛇尾的那种教训。但就是说:黎南洲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甚至效果好像有点太超过了——从被接住到现在,小崽怎么都安安静静的,毫无反应?   实际上就在从脊檩背侧掉落的那一刻, 盘旋在云棠脑海中的一切疑虑终于如云烟般散尽了。   那时候云棠心里只升起了一个念头——是了, 在所有催逼向他的喧嚣消失后,他就会落下去。   然后呢?之前呢?然后呢?   庞大而虚无的陌生感好像突然把小猫装进一个真空的罩子里。   他的一切,他从来都拒绝去认真思考的一切——姓名、记忆、形态、身份认定, 好像全都不能成立。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存在本身的荒唐。只是他长久以来都选择了怯弱的逃避。   他哪里是什么应天子人臣祈告而来的神兽?   他就好像是一个,硬生生被什么存在编造到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其实从本质上来讲, 云棠并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性子, 但世上有生命的造物总要确认自身的合理性。任何有智慧的存在都不能怀疑他自己。   所以处于完全头脑发懵的状态下, 猫崽也确实没感觉到落在身上那一巴掌。   他被黎南洲接到怀里之后就不会特意去确认周遭的环境了,黎南洲的怀抱就好像是小猫每天睡觉玩耍发呆的被窝——因早就确认了绝对安全,所以在这里会变得更加迟钝呆憨。   当云棠本来就被无解的心事支配时,黎南洲架势不大的动作根本得不到猫崽的反应。   小猫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困了——对,他是有点太困了。   他今天也太久没睡了。   也许睡一觉才是对当下困境的最佳处理。   就像是终于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后,猫咪立起的耳朵尖尖突然收到了一个神秘的放松指令——   小毛球的脚爪一瞬间都泄了劲,软踏踏地在皇帝手腕上垂下来,那绒绒的小胸脯和绵绵的嫩肚皮都微微蜷缩起来,软弱无力地贴着男人拢住他的手心。   小猫的眼皮也要黏住了,黎南洲身上独有的那种淡淡的木质香正从四面八方钻进他发涩的眼睛里,熏得他睡意升腾,几乎瞬间就坠落进一个安宁无风的梦境。   他这样一秒入睡不要紧,本来就正在严重焦虑中的皇帝被他吓得手都微微抖了一下。   从皇帝的角度看,这狼狈的小崽子不像是睡着了,贴切来讲更像是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是这小东西滚落下来时刮到哪里,撞坏了?   ——是不是方才他情急之下手重了?   ——还是这一番变故把小家伙吓着了?   在相当遥远的回忆里,黎南洲好像尝听闻有年长者告述:幼儿魂魄不稳,不能惊吓冲撞,否则容易邪侵入体,轻则哭闹不止,重则休克失魂。   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黎南洲过去二十年都不曾采信。   但到了当下的节骨眼,每一种离奇的可能都不受控制地飘摇在他脑海中,让他忍不住方寸大乱,惧怕得焚骨摧心。   幼儿尚如此娇弱,这小祖宗只有巴掌大点,从黎南洲心里来说只该看顾得更仔细。毕竟云棠真出现了什么状况,皇帝其实也没有真正有效的解决手段,王老到底也只是个瞧人的疾医。   可是皇帝总不能让宫中平日只知侍候牛马、却也手艺不精的兽医来诊治小崽。   但又不是说他能控制得了云棠平日的行为。   近来,黎南洲自己也逐渐意识到了:比起拥有云棠的主人,照顾小祖宗的奶妈这个定位可能跟他的实际地位更接近——而这小东西有时候确实过分活泼了一些,行为也确实从不遵循常理。   可这也正是云棠的迷人之处:他可能是黎南洲——不,他可能是许多人这辈子所能见过的最活泼灵巧、生动迷人的生命。   没有人忍心将这样一个热烈美丽的生命关进以保护为名的笼子里。   黎南洲也不会——他永远都只会纵容云棠。   他赞赏他的莫名其妙,娇惯他所有的任性;他会为他的骄傲添砖加瓦,让他能够一直随心所欲。   皇帝一挥袍袖,将软绵绵昏睡着的猫崽小心地裹在怀里,他掠过还匍匐在地上的宫人,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起身」,便大步流星回往清平殿的方向。   已吩咐人去请王太医的秦抒只来得及扒拉一下面色焦急的小桃,就带着这忐忑不安的小丫头急匆匆跟了上去。   只是慌忙赶来的王老心疼不已地捧着小埋汰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照王太老医纵横世间几十年、甚至对无数飞禽走兽都有所了解的经历来看,小祥瑞的心跳、脉搏、呼吸、瞳孔——这些最要紧的指征都没什么问题。   老人甚至掀开云棠的小嘴巴看了看舌苔和那可爱的小白牙——哎呦,瞧我们这漂亮的小牙齿生得多健康啊——依然没发现小祥瑞此刻昏睡沉沉的原因。   王太医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揪起黏在云棠毛毛上的碎瓦砾,痛心疾首地拨开幼猫的乳毛、仔细查看那小后背上细微的划伤,再投向皇帝的目光就不自觉带上了两分谴责的含义:   “神兽身份贵重,但年幼贪玩,难免会不知轻重、一不小心就可能伤了自己。也不知陛下平日都是指派谁照顾的,还是当仔细些啊。”   其实这是老太医借着老迈和一颗无惧犯上的慈心提醒皇帝的意思。但黎南洲这会儿等他的结论正急得要命,闻言眉头微蹙,只夺声问道:   “神兽的情况到底如何,不知老太医可看出个所以然来?”   王太医暗叹口气,还是老老实实回答:“神兽身上倒有几条小伤口,但都不算危急。此刻睡得实应该只是累坏了,”老人家看向云棠的眼神满含一种年长者的爱怜,他不疾不徐地从龙床边起身,轻轻摸摸猫崽的小鼻子:   “神兽还小呢,不该长时间没有觉睡,今日是实在耍累了,这会儿才精力不济。”   太医虽这样说,黎南洲提着那口气却还松不下去。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小崽今天的状态属实有异。   将王老送走后,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对静默侯立在床幔外的侍书女官开了口:   “秦抒,”皇帝眉目间沉凝如水,声音却放得极轻。   吞食阮系地下钱庄的计划分明正紧锣密鼓地行进,这影响整个大梁民生经济的暗战几乎由每日劳于案牍的皇帝亲自全程跟进,这几日就要见得分晓了。皇帝此时此刻的心绪却完全系在别处:   “依你看,祥瑞今日——是否有什么明显异样的地方?”   倒不是说秦女官不关心床榻上那个毛绒绒的小东西。   但她这段时间掌理着由京城到宫中的消息流通,确实被钱庄大案多条并杂的明暗线占去了绝大部分的精力,方才又已经听到王老太医亲口说祥瑞没有什么大碍——秦抒刚刚其实是稍微走了神的。   而此刻皇帝的问话又显得那么新鲜——比起秦抒常听到的「三号」、「第二份计划交给廿七」、「白龙岗如何」这些冷冰冰的话语,此时黎南洲的征问简直像这位陛下在跟她探讨什么私人感情困境。   但良好的工作素养很快让女官接绪起顶头上司的问题:   “若说异样……”秦抒努力回忆着片刻前所闻所见的一切,给出了很有建设性的回复:“臣认为,与其说祥瑞在同陛下撒娇闹脾气,倒不如说祥瑞是被什么惊吓着了。仿若祥瑞见到陛下前,情形就有些不大对劲。”   关心则乱的黎南洲先前是一头扎进了某种思维盲区,而他那时又只看得到一只小猫,哪怕此刻秦抒提醒了他,他也完全回忆不起方才的场景具体是怎样的了。   “那祥瑞之前在做什么?”黎南洲接过来童太监递上的布巾,小心翼翼掀起被子给他床上的灰毛团擦拭起来,“那些宫人之前围拢在那里又是在做什么?”   “回陛下,先前是居正宫的苏嬷嬷正带人整理归进西库房的贡品。”童太监接过话茬。   就是再给秦抒两只眼睛一对耳朵,跟皇帝奏报完同去寻猫的女官也不可能答出她没经见过的事情,今日这差事原是童太监前几日吩咐下去的,而刚刚这点时间也足够这位已钻研成精了的大太监把来龙去脉问清——   “陛下亲至那会儿,好像祥瑞也是才过去。听闻在场的几个小子说,祥瑞当时——一直盯着一面西洋镜。”   是了——被持续冲突着的情绪搅乱的思维终于在慢慢变得平静。   黎南洲这个冷酷的石头人也很难得的体会了一回混乱的感觉,这时才把一切来龙去脉整理完毕。他也恍然想起,他找到云棠的时刻,小崽正是蹲在一面等身镜前看个不停。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辨喜怒地再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他对着立在内殿的两个心腹摆摆手。   等这小小的温暖阁室内只剩下熟睡的小猫和皇帝,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随手丢掉捏着的布巾:   “真是因为镜子的原因吗?”黎南洲捏了捏手下那凉津津的小耳朵,“怎么,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吓到了自己?” 第25章   云棠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半夜。   即使对于幼猫来说, 他这回睡得也太久了一点,已完全脱离了小猫正常睡眠状态下会有的情形。   当他终于又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自己脑子发晕, 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下巴也沉得抬不起来,而他的整个身体都绵软无力,好像要化在黑暗温暖的被窝里。   有那么一会儿,猫崽整个都是懵的, 他思绪还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伸出前爪、无意识地在被褥上踩来踩去。   这小幅度的动作只在龙床上制造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   然而下一秒, 被子立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寝阁内烛火通明, 床榻边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云棠还没反应过来,皇帝的脸便突然出现在小猫乍然恢复的视野里。   “云棠?”好像生怕惊动什么一样,男人的声音放得低且轻。   云棠正踩奶的前爪停顿了一下, 细小的爪尖不自觉张开又缩起, 然后才拖拖沓沓地朝皇帝的方向伸过去。   他的动作慢吞吞的, 细软的乳毛叫被子磨蹭得微微乍着,在烛火暖光下看起来蓬蓬茸茸的,像一团绵绵的奶霜正在金色的丝缎上缓缓苏醒。   黎南洲张开手掌放到榻上, 接住凑过来的小毛爪, 然后俯下身小心地亲了亲。   “醒了吗?”皇帝好像想把小毛球抱起来,动作到一半却又犹豫了。最后他只是俯下身,虚虚拢住这小宝贝, 轻柔地梳理着猫崽背后的软毛。“怎么这么能睡呢?睡够了吗?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云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小猫漫不经心地按了按黎南洲的手掌,感觉身上还是没有力气。但是他的思绪在慢慢回笼了——   他睡很久了吗?云棠发着呆思考。   天好像黑了——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他睡着前都在做什么?   小毛球卡巴了一下大眼睛, 终于艰难地回忆起在这场无梦的睡眠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被黎南洲接住了;他从房顶上掉落下去;他攀着矮树爬上了房顶……   ——起因是他无意中看到了一面镜子, 然后发现自己压根不是什么来历不凡的神兽。   他只是一只平凡无奇的小猫咪!   ……   ——无所谓。行吧, 没关系。   猫咪就猫咪。   睡了一大觉后,之前还受到刺激发疯乱窜的云棠整个猫都熄火了。他的身上没有力气,头脑也变得很平静。   毕竟他总得接受客观存在的事实,就算这个事实不太如他的意——他是说,拜托,这里的人都疯狂热爱着他,而他之前明明能感觉到自己的特殊,也是真的相信他不凡的血脉中正运转着生生不息的神力。   当然现在他知道了,他就是只自命不凡又充满幻想的猫,或者只是长得比较好看……   不,应该说是长得非常英俊美丽。   云棠回忆着自己当时在镜子中看到的影像,那柔软的毛毛,有神的眼睛,流畅的身形——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疯狂迷恋他也算有点道理。   小猫趴在床榻上,小小地叹了口气。   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摊着四条小腿儿在你眼前煞有介事地叹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黎南洲哪怕正忧心忡忡,也实在被这小样子可爱到了,一颗在焦虑中煎熬了一整天的心脏都好像受到了猫猫的可爱袭击。   但是云棠今日的反常和这场长久的昏睡,还是让男人心里聚集着难以挥散的阴云。   此刻的帝王寝阁看起来有多灯光昏沉、气氛安宁,在猫崽昏沉睡着的时候这里就有多么压抑。   午时就下过诊断的王老太医在云棠一直没醒的情况下,又被请来了三四次。每一回老人得出的结论都是没问题。而到了后来,不自觉陷入育儿焦虑的黎南洲甚至对这位他最信任、也是朝中医术最佳的老医都产生了怀疑。   秦抒大着胆子劝了一下,没劝住——还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又召来几位相对可靠的疾医。   那几位疾医当日都没资格参与皇帝的封禅大典,毕竟就连官职最高的和安大夫王太医也是后来才得兴奉召,而他们平日无旨也不得在禁城内走动,因此是在今日才终于亲眼见到龙床上这个小祥瑞。   而那几位疾医的反应……该怎么说呢?   ——彼时云棠正四仰八叉卧着,小小的脚勾缠着黎南洲的袖子,睡得猫事不知。   几个医官中有个年轻些不大稳重的,平时行事也不显得冒失,但是他确实在人生过去的几十载中都没有受到过太强烈的可爱洗礼——乍然见到圆乎乎小奶猫这种等级的存在,耳目一新也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感受。   ——简直像是被一股绒绒的愉悦感迎面撞了一下似的。难以形容的感动灌注进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让他的世界都为之不同了,好像天开地阔,人世间从此充满慈和的福音。   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那声音简直不太像成年男人会发出的——又尖又细,还破了音。   其实这个年轻的医官应该得到体谅。   毕竟在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甜美可爱的小猫咪随处可见,所有人都能在各种平台随时云吸到一些可爱猫猫,照理说应该已锻炼出很强的可爱耐受力。   但是他们仍然会忍不住在看到猫猫时做出一些奇怪举动、发出那种控制不住的声音。   在猫驯服人类的几千年里,人类,从来一败涂地。   黎南洲是所有人里面最应该理解青年医官那个。毕竟他自己都已深刻沦陷在对云棠的痴迷中……   但他没有去理解。   他不但不理解,他还很生气——这群无能的疾医仍然没对猫崽的长时间昏睡给出任何建设性的论断,只会对着他的小毛球发痴,其中几个人还一直妄图把睡着了还揪着皇帝袖子的云棠解开,抱到他们自己怀里。   皇帝当时确实是需要一些理智来避免自己当场发作的。   在个别几个疾医还大着胆子、顶着皇帝的隐怒请求留下来为祥瑞侍疾后,黎南洲面无表情地把人都赶了出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黎南洲的行为其实非常可耻。   他就相当于那种人——他有猫了,他的小猫非常可爱美丽,而且单单他有,别人都没有。他就请了很多人来自己家里看猫。   也许他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   不。得了吧,他根本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炫耀这件事情。   总之,他在炫耀。但他只许别人看着猫,只许别人羡慕妒忌。他不许人家碰他的猫,不许人家跟他的猫亲近、甚至不许人家在心里觊觎。   也幸亏他是皇帝。   ——   可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云棠昏睡不醒时,黎南洲心急如焚,一遍遍将太医宣来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枯坐着床边焦虑地守着这个小东西。   可等云棠终于醒来后,情况还是不太对劲。   这个小毛球一点都不欢实了:他就爬在委了一床的被子里,软塌塌地贴着皇帝手心。   他还小模小样地叹气。   “云棠,怎么了?”被短暂可爱了一下后,黎南洲反应过来,只觉得心疼极了。他动作轻柔地把小猫抱起来,贴在自己颈窝处,“嗯?乖乖……朕的小乖乖……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会儿,云棠贴着男人的下颌静静地呼吸起伏着,没有任何反应。黎南洲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侧在榻上,双手合拢在颈边,姿态近乎虔诚,像正捧着一团甜蜜又珍贵的云。   在这个烛光温融的子夜,静寂安宁的寝阁内,无限的柔情蔓延在皇帝心里。   有多少——被压抑克制了很多年的情感都在这瞬间同时复苏了,如死火山重新喷发,如春来长河破冰。   皇帝突然明白,他比他之前以为的还要在意这个小东西。   过去他已意识到云棠有能力让自己重温愉悦与开心;   而今日的黎南洲突然了悟:让你感到愉悦幸福的那个存在,也同时可以让你感觉到悲伤和恐惧。   或者说:他越有能力叫你快乐,就越有本事伤害你。而更可怕的是——黎南洲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没有猫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了。   那好像是很长的一段、并没有太多的忧虑痛苦,自然也无所谓什么轻松愉悦的日子。似乎无比的虚假压抑,但人不是活人,也就不感觉到窒息。   或许那时的黎南洲比当下的这个更加没有弱点、不可伤害——但是如果已经有一只灵动的生命掉进了苍白的世界,给所有泥偶雕塑渡了一丝活气,人类固然因真实的感情变得更加脆弱,可却绝不想再回到曾经麻木的角色里。   好半晌,埋在皇帝颈窝里的小猫头才轻轻动了动。   云棠嗅着男人身上温暖的木质淡香,有点软弱地把自己跟皇帝贴得更近。   入睡前那些混乱复杂的思考尚未得到答案,可是猫崽也注定得不到答案——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除了黎南洲,除了小桃秦抒童太监他们,就只有一些吃吃睡睡、跑跑跳跳这类贫乏的记忆。   也许他作为一只生来不凡、智慧超前的小猫注定是痛苦的。他的生命注定充满着许多疑惑,而他也必须要接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像个谜。   云棠也没有办法。他找不到任何途径可以去剖析梳理这一切,他总不能再跑出去来一整套小猫发疯——看起来他今天好像把这个愚蠢的人类皇帝吓得够呛。   因为黎南洲现在还在说:“乖乖,怎么了?都是朕今天做得不好,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不是——云棠好像突然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以来甚至是没办法跟黎南洲交流的。   他只能像这样——猫崽难得温柔地蹭了蹭男人已经冒出胡茬的下巴。   “我只是还有点累。”小猫想道:“我只是想静一静。”   “但是这一切又怪不到你头上。这不是你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emo小咪!   变超级大美人倒计时——   说起来也就还有两个小剧情 第26章   云棠蹲在黎南洲手臂上, 乖乖地从男人手心叼起一小块炖得软烂的牛肉粒。   实际上他仍然感觉自己没什么胃口。他的身体也说不上哪里难受——就只是打不起精神来,好像他的生理状态突然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回到了他每日都需要大量睡眠的时期。   如果让猫崽自己选择的话, 他可能想躲在皇帝的被窝里一气儿睡个够。任何事情都不要吵他:他不想吃东西, 也不想到外面「随便跑跑去」。   但是黎南洲始终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两日恰逢没有朝会,皇帝又正忙于钱庄案最后的收尾细务——基本就是在收割胜利果实,将过去属于别人的资源往自己手下平稳过渡,并将过去囤聚在累世豪奢手中的泼天聚富还散于民。   因此黎南洲只需要偶尔见见外臣, 正方便了他走到哪里都揣着小猫:于是他或是将猫崽藏在袖中拢着,或是放在怀里窝着, 要么就让云棠枕在他腿间睡觉——月龄小猫跟着妈妈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正巧赶在这二日间面圣的朝臣都经历了一场奇特的拜见:   在这两年间逐渐锋芒显露、于君臣斗争中显得越发强势的皇帝陛下不但未因大权回拢而改变其过去的宽仁, 反倒好像在行事间越显得体贴温柔了。   在奏对中丝毫不曾为难臣子不说,说话还轻声细语的,端显得风度高华、仪态从容。   便是不看在这位青年皇帝似乎比阮公更胜一着的手腕, 单只这御下的风姿, 就端得让士人心折啊——有位工部侍令如是想道。   他固然想不到那会儿是有个小祖宗正搂着皇帝的袖子呼呼大睡呢, 而他的陛下全不关心梁宫今年的修葺进程,只想快快结束此时的面见,把今日也睡得太久了的猫崽叫醒。   然后那时皇帝就会做出一些更有失风仪的举动了。让云棠来说, 这甚至有一点蠢——   黎南洲会捧着被他叫醒的猫崽揉揉毛。然后他会把还迷糊着的云棠放到地上, 推着懵懵懂懂的小东西在地上茫然地走几步。   云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乍然被叫醒,离开了男人温热的怀抱,猫崽会本能地朝正缓慢后退的热源追上去。   黎南洲看着这个小奶球跌跌撞撞追上来, 颤巍巍地扑到自己脚边,总是恨不得立刻把猫崽抱起来亲一亲。   但是他只是尽量克制地口中夸赞:“真乖”。然后他轻轻拿开小猫搂住他的爪子, 再后退了两步。   “来, 棠棠, 精神一点。再走一走。”皇帝保持着咫尺之间的距离,温和又坚定地哄这个小东西。   云棠的神智这时可能会稍微恢复一些。他会略有些疑惑地歪歪头,努力思考一下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怎么会出现在地毯上,黎南洲又在哪里来着——   在前面。   嗯……云棠艰难地挪动小腿儿,又扑到了皇帝脚面上。   等等,黎南洲现在是要干嘛?   ——黎南洲安慰似的捏捏云棠的后颈,然后他拎开猫崽,又走远了。   云棠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他这回精神得多了。醒来到现在,小毛球终于决定抬起头,想看看黎南洲的神情——   太高了,云棠视线里只有黎南洲的下巴和鼻尖,更多的什么都看不到。   猫崽于是原地站了起来,努力地朝皇帝的方向仰起小脑袋,试图搞清楚黎南洲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慢慢地往后仰——再往后仰——   两脚站着也太难了,他仰了过去。   皇帝被这冒失的状况吓了一跳,立刻有些惊慌地冲过来把小猫重新抱起来。   云棠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怀里,他马上就着黎南洲的手趴下来,整个猫还是软绵绵得不愿动弹。虽然刚刚摔了一下有点疼,但是此刻达成了目的,猫崽也懒得再跟这个傻瓜计较。   说实话,看到黎南洲最近对他紧张兮兮的样子,云棠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确实也十分享受。   如果说一直以来,他在人类这里享受的是国宝般的待遇,那这几日他的受重视程度几乎就是濒危的珍稀国宝。   所有人都加倍地关注和心疼他——不得不说,这让小猫好像重新获得了一些积极的身份认同,再次巩固了他过度自信的底气。   虽然他只是一只猫,但事实证明,他的猫格魅力也是不同凡响滴。   而猫格魅力非同凡响的云棠很快就亲耳听到黎南洲这样对王太医描述——   “一定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然王老再仔细看一看:祥瑞没精打采不说,好像还傻了不少。”皇帝忧心忡忡的:   “刚刚他突然两只脚站起来,一头往后仰,平地把自己给摔了一下。先前虽然偶尔会跌跤,有时候跑快了自己绊倒自己,可也从没有这么不机灵。”   在那一刻,又被拽过来的王太医其实真的有了那么一种奇怪的联想——皇帝让这位老人家想起了一些因为过于担忧自己的孩子而产后失常的妇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会将关注对象某个没什么特别含义的小举动解读出很多可怕的可能性。   老太医想了想皇帝描述的那个画面,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忍不住又被自己的想象可爱到了——真是想亲眼见见那个场景啊。   该说不说,老太医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皇帝陛下,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妒忌。   而且说祥瑞还是没精打采——小祥瑞现在看起来挺精神的啊!   瞧,小祥瑞正活活泼泼地拍着陛下的脸呢!这小爪子真灵巧!挥动得真有力气!   是的。云棠也终于意识到了:他不应该因为黎南洲这几天表现出来的忧虑焦灼,就一直强打起精神来配合他,用强撑出来的食欲和精力哄这个蠢瓜高兴。   黎南洲他其实只是欠揍。   黎南洲就需要他猫咪大人一直盯着,好在他忘乎所以的时刻给他一点教训。   现在只是被猫崽打了几下,皇帝的情绪就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他甚至受宠若惊地用脸贴近那有点凉津津的小肉垫:   “嗯?”黎南洲发出了一个有点疑惑又明显非常惊喜的语气声。   他托着猫崽的小脚,能鲜明感觉到站起来打他的小家伙一瞬间就欢实得多了,踩在他掌心的小脚也变得有力起来,正牢牢地把他的皮肤蹬住。   黎南洲的目光转向在场他比较信任的王老太医,那目光是在很露骨地寻找认同和肯定。   若说应付焦灼的家长,老医就能说自己很有经验了。   老人非常笃定地对着皇帝殿下点头,并再次跟这个位高权重的家长强调:“祥瑞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好,还请陛下放心。”   其实王太医对云棠这两日的状况也有一点自己的推断。   本来他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准确,但是看了小祥瑞刚刚这一出,老人略作犹豫,还是认为自己的论断没有错,因而决定把这番话说出口:   “微臣想,祥瑞恐怕比……比微臣从前认为的更加聪明。甚至好像连许多简单的对话都能听懂。”王太医仔细斟酌着言语。   “祥瑞这两日的反常,也许也并不是因为身体上出了什么变故。而是——就像幼儿心情不佳时也会精神萎靡。祥瑞可能不是不舒服,而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黎南洲正摩挲小猫的动作闻言便顿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向提出猜测的王老太医,好像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最后还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皇帝当然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设想过了很多种可能性:云棠的异样是因为身体,是因为心情,甚至是因为一些作祟的阴谋——连带中正六殿都在这二日内迎来了一圈紧急清扫。   但或许人在真正在意的事情上就是不容易冷静。就算有很多人再三表示过云棠没什么问题,皇帝还是忍不住患得患失,对猫崽的一切状况都感到无从下手。   现在看来,王奇人的猜测好像才最接近真实情况。   小祖宗只是不高兴。   ——可因为什么呢?   最早的时候黎南洲认为猫崽是在生他的气。气他那日清晨没有耐心陪他,气他过了很久才去找他,气他不仅凶他还打了他一掌。   但是黎南洲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最有可能的猜测。   很显然云棠不但不生他的气,这两天还格外喜欢黏在他身上。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这么一只小毛球,它又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呢?   黎南洲又想起来小东西那日是照见了一面西洋镜——在这漫长的两天里,皇帝早就把当日私库整理贡物的一切来龙去脉查问得清清楚楚。云棠去到那里的细节也被几个掌事一遍遍详细复述过了。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唯一值得注意的点就是那面镜子了——那镜子已经被童太监摔得粉碎,外壳和镜面间没有什么夹带的东西,连雕饰和涂层都叫几个小太监在童太监眼皮底下刮干净,不见丝毫异样。   就是以皇帝的多疑,他也没办法挖出更多线索了。皇帝甚至让秦抒想办法查出云棠回中正六殿前都在干什么。   秦女官再神通广大,云棠这样一只隐在草丛里就能直接消失的猫崽,她也掌控不了啊。更别提皇帝让她查的还是祥瑞之前的行迹。   因而皇帝到底还是一无所获的。   ——总不能是小东西被镜子里他自己的样子惹得不高兴了吧?   黎南洲无奈地露出一个苦笑。   既然暂时得不到答案,黎南洲只能先按下思绪。   趁着这会儿小祖宗好不容易情绪高涨了一点,皇帝恐怕他过不了多久又要睡觉。   于是他也不坐下,就一边等着宫人送来一直煨着的碎牛肉,一边捧着小崽满宫里转悠。   云棠确实被他晃得来了点兴致。   他扒着皇帝的耳朵,软趴趴地站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他大睡两日后显得陌生又熟悉的清平殿,一边在缓了几口气后,感觉力气在渐渐的回来了,于是踩着皇帝的掌心重新占领了人家的头顶。   提着食盒的小桃走进内殿后,就正看到这一幕。   小姑娘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恐惧皇帝了。   她半蹲下身,想把云棠的小玉碗放到榻上摆好。   黎南洲挥手制止了她。   “别放在那儿,”皇帝淡淡吩咐——这小坏蛋现在可不会下来:“东西拿过来,直接放到朕手心。” 第27章   在黎南洲这种没有底线的娇惯下, 当他即将结束三天的休朝日,甚至在考虑要把猫崽带去太极殿上早朝的时候,云棠的状态终于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说实话, 皇帝那种无微不至的呵护确实对情况改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剩下的部分就要仰赖云棠与生俱来的自恋了——短短数天内,在清平殿所有人的万分心疼和关爱瞩目下,云棠几乎快速完成了他身份认知改变的心理重建过程。   他是说——不管怎么样,他仍然是一只很棒的小猫:他依然是那么的优雅、智慧、健康、包容。和美丽。   临朝日的前一晚, 清平殿内烛火蓬蓬,在皇帝正端坐案边给远在西北的心腹写一封长信的时刻, 他怀里揣着的猫崽恰好睡醒——那只是一场短觉, 是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不会叫皇帝为此感到担心的那种。   虽然这两天小猫晨昏颠倒,连带着皇帝的作息也完全混乱了,几乎都是配合着小崽子睡睡醒醒——但反正皇帝自己是觉得没关系。   黎南洲已经越来越懂得该怎么享受这种感觉了:   此时此刻, 一团小毛毛正贴着他的胸膛慢慢伸展开。两只抻长了的小爪子从他领口探出, 绵软无力地按到他下巴上, 先是缓缓试了试手感,然后就开始了云棠每天乐此不疲的活计。   黎南洲不动声色地任猫崽在下巴上踩了一会儿,面上含笑, 笔下动作却未停。他正写的是一封部署战局的长信, 此刻已到了尾声,原本该就此结束,黎南洲却笔锋一转, 破天荒地给心腹添上了几句问候致意。   ——想必何十七看到这封信会觉得奇怪吧?   皇帝自己也转过这个念头。   可是此刻他心里软成一片,小崽在他怀里的轻轻鼓捣给他踩出了许多柔情, 甚至微微泛滥出了一些、到远在千里之外驻边多年的心腹身上。这让他未作犹豫, 就把这纸墨书原样封存进信封里。   怀里的小家伙踩了一会儿, 好像更清醒了一点,小爪子变得比刚刚更有力气。黎南洲放下漆印,微笑着低下头,用下颌将猫崽的小爪轻轻夹住了,然后微微磨蹭了一下,用脖颈感受着两只热乎乎的小毛爪揉在皮肤上的绵意。   唔……黎南洲不由惬意地叹了口气。   童太监默声走进书阁内时就看到了这一幕:皇帝正垂下脸,用下巴夹着两只茸茸的小毛爪,脑袋还缓缓地摇着。这场景着实显得这位陛下有点幼稚、几分滑稽。   掌事太监伺候了黎南洲这么多年,要他来说,他几乎已经回忆不起皇帝曾经有没有过这样放松的时刻。但即便是让一向不苟言笑、在小宫侍眼中最为严苛的老太监来说——他也更喜欢如今的皇帝。   在一个更有人情味的主子手下,他才能感觉到:像他这样的下人的性命,也不完全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小祥瑞带来的,童太监对此心知肚明。   在老太监很少有的那种炽热又慈爱的眼神中,云棠用点力气抽出了自己的爪子,在空气中抻直小手张伸了一下,然后他踩着黎南洲的胸膛慢吞吞爬了出来,又攀着男人接住他的手跃上了面前的案几。   小猫站在御案上抖了抖,温暖的烛光跳映在他乳白色的小身体上,殿中暖意氤氲,睡足了的云棠终于感觉到一种好似久未有过的清醒。   他漫不经心地迈动脚步,在巨大的桌面上缓缓溜达了一圈,好像从倦怠中醒来的狮子王重新巡视起自己的领地。然后他突然停下——他看见了一只躺在黎南洲书卷后面的、毛绒绒的彩绦小玩具。   这是云棠的东西。   他原来很喜欢这个的——这个说不上是绒布老鼠还是松鼠的东西。他过去总是躺在黎南洲手边,抱着这个小东西又踹又踢。有时候他会咬它,有时候他会像对待一个伙伴一样抱着小玩具为它梳理。   ——好像他之前是有点太幼稚了。   云棠伸出爪子,犹犹豫豫地把那只彩色小布鼠勾了过来,想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从前的行径。   但是不得不说,猫崽好像有点想念这种滋味——   那好好躺着的毛绒小鼠受到了一个斜向上的力,于是「咻」的一下撞到了云棠爪子上!   它在挑衅!   ——   书阁内的主从二人看着小毛球终于捡起从前很喜欢的游戏,很快就卧倒在案捧着小布偶玩起来,都感觉到某种由衷的欣慰。   不知道为什么,童太监此时此刻甚至有些莫名的感动。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股什么力量——或许是千百年来人类都忍不住陶醉于旁观小猫做游戏的神秘习性,这位老宫人在那一瞬像微微醺醉了一般,未经太多思考便脱口了一句调侃:   “祥瑞如今是大好了。看来陛下明日也能安心上朝了。老奴给陛下道喜。”   只是话音刚落地,掌事太监便如恍然清醒过来一般,方才还带笑的面色陡然转变,不由得垂首呐呐,不敢言语。   然而看到小东西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皇帝此刻的温和都能蔓延到千里之外的何十七身上了,当然更不会对面前的老从人吝啬一丝宽纵。   黎南洲闻言只是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个小猫球身上,也没有对童太监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一句无伤大雅的对主上的调侃,只是把封好的密信交给童太监,就温声叫人出去了。   如果说从前的猫崽虽然睡得多,但总体上还保持着跟黎南洲比较一致的步调。那经过这几日的云棠就势必需要黎南洲费一番功夫调整作息。   童太监离去后没多久,皇帝就命小宫侍进来熄去书阁的灯,拎着正精神的猫崽回内殿准备休息。只是当晚的皇帝已经躺在龙床上阖眼很久了,仍能隐约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微弱动静:那只终于神气活现的毛球还在地上扑玩他阔别已久的小玩具。   云棠的小爪垫踩在地毯上倒是无声的。只是他摸黑玩得太兴奋了,经常撞在什么东西上面,或者把床边的帷幔扯动一下,或者应该是飞扑着在地上擦出了一段距离。   有两回小坏蛋甚至叼着那只布鼠窜上床,把它高高地抛起,任由这只沾着小猫口水的小玩具落下来,砸在黎南洲的鼻子上,他再蹑手蹑脚地凑过来、毛毛蹭着黎南洲的脸,小心翼翼地把玩具叼回去。   皇帝试图在小祖宗有一回摸过来时把他强行抱到被窝里。云棠那次被暖融融的被子一盖,确实贴着皇帝的手臂慢慢安静下来了,好像又能找到一些跟黎南洲一致的困意。   但是还没等黎南洲松一口气。小猫又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爬出去了。黑暗中的猫崽踩着软软的床榻驻足在男人脸边,静静地看了这大脑袋一眼,好像挺温柔地凑近闻了闻皇帝的呼吸。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又跳下床,跑去找他的鼠贵妃共度良宵去了。   第二日,黎南洲在十数年如一日的时刻准时苏醒,毫不意外地看到昨晚兴奋异常的小崽正搂着他的袖子睡得四脚朝天、毛事不知。   这让昨晚被好生折腾了一番的皇帝难得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兴趣。   黎南洲伸出手,摸了摸小崽的肚皮——一条睡着了也无比灵活的小腿儿精准地把他的手蹬开了。   黎南洲又摸了摸云棠的耳朵,好笑地看到小东西不耐烦地把耳朵抖来抖去。   男人再次伸手,捏住了猫崽的小脚,这回云棠没办法挣开了,又觉得很不高兴,于是开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嘤嘤嘤」。   云棠平时是极少发出声音的——少到黎南洲要不是在封禅大典上清晰听到过小东西的叫声,甚至会怀疑他是个哑巴的程度——但他偶尔也会在迷迷糊糊的时刻发出一些小声的嘤咛。   这种声音实在惹人怜爱,听得殿内侍人不自觉投向皇帝的眼神都带上谴责的含义,也听得黎南洲心都要化了,连忙松开了手,虚拢着熟睡的小崽用气声低哄了两句。   只是直到皇帝离开去太极殿之前,云棠都窝在人家的被子里睡得很安心。可等皇帝离开没多久,原本可以一觉呼到早朝后的猫崽却突然醒了,他眼睛还没全睁开,就先松开怀里抱着的黎南洲的内衫,跌跌撞撞地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支着小脑袋在内殿中迷迷糊糊地找来找去。   被特意留在清平殿的童太监本来就正时刻关注着小祥瑞的动静。   ——皇帝临行前还是觉得不放心,又认为小宫侍终究不够稳重,于是把贴身内宦安排在这里照料小东西。   不过这对主仆先前都认为云棠在皇帝回来前不会醒。   童太监此刻见状,不禁哎呦了一声,他赶忙轻手轻脚地朝小祖宗走过去,在晃晃悠悠的猫崽身边蹲下,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云棠的头毛——摸到了!老太监内心忍不住一阵狂喜:   “小祥瑞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小祥瑞是不是在找陛下呀?”   童太监在内殿的小宫女震惊的眼神中发出了一种她们从未听闻过的、柔腻又夸张的声音,简直把几个稳重的小姑娘都惊出了一身鸡皮。   但是这老管事恍然未觉。他此时此刻只看得到小祥瑞抬起的小脑袋,只看得到那双专注投向他的、纯洁美丽、好像正泫然欲泣的大眼睛——   咱家这颗心呦!   童太监在那一刻甚至生出了一种狗胆包天的想法——走!现在就走!他要带小宝贝到太极殿找皇帝去!   但是多年来为侍的素养正艰难镇压着掌事太监被小猫迷糊得摇摇欲坠的思绪。童太监只能颤巍巍地说出一句:   “祥瑞别急,陛下上朝去了。陛下待会儿就回来了。”他轻柔地捧起看起来懵懵的小东西,“祥瑞饿了没?咱们先吃点东西行不行?” 第28章   一个年轻的侍女捧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行至近前, 把食盒放到矮桌上打开,将几碟精致的肉羹依次摆好。这时才稍微抬起头。   见到来人,猫崽有点奇怪地歪着脑袋看看她, 又看向童太监——其实云棠认得这个宫女, 甚至他对她还算挺熟悉的。但她不是小桃。   如果此刻是黎南洲站在这里,定然立时就能领会到小猫询问的目光。但是童太监揣摩人心的本事是没得说,领悟云棠的眼色就有点力不能及了。   “小祥瑞怎么了?不喜欢吃吗?”童太监见小家伙不动,忙俯下身殷殷问道。   童太监是很熟悉皇帝放下身段哄猫崽吃饭那一套的, 甚至有时候他立在一边跟着黎南洲默念、都要将陛下的惯用话术背会了——难道今天这美差事要轮到他上了?   可惜童太监的一身劲头注定没有用武之地。   谁承想,皇帝这会儿不在, 祥瑞竟也不要人哄了。   还未等童太监先说几句「今日这肉羹烹得多香」的开场白, 云棠已经放弃了追究此刻的小小疑问,自己低下头叼住一块无刺的小鱼排啃起来。这碟小鱼排是点了几滴油文火慢煎的,近几天颇合猫崽的胃口。   这里一时没有了童太监发挥的余地, 他也不气馁, 仍然带几分笑眯眯的神色候在一旁, 舒心地看着云棠蹲在小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着碟子里的肉羹吃几口。   等云棠完全没有继续吃东西的意思了,开始习惯性地舔舔嘴巴, 然后规规矩矩地坐下洗脸, 依旧是那个端食盒来的侍女把碗碟撤掉。   猫崽边洗脸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内殿门口的方向——黎南洲还没有回来。可云棠分明觉得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能是有阵风吹过,一道光影这时穿过内殿的绢窗斜斜地投进来,落在了猫崽身边。   那是清平殿内室窗外的海棠树影。云棠余光瞥到了这晃来晃去的长条影子, 动作就不自觉顿了一下,然后非常自然地伸出小手将影子按住。树影又投到了他爪子上。   云棠不由地看向了殿外。   哪怕隔着丝绢, 外面依然显得很明亮。猫崽恍然发觉今日的天气似乎很好。秋日阳光金黄色的暖香正凶猛地穿透绢窗, 向着小猫扑面而来, 让云棠久违地重燃了一些出门奔跑玩乐的欲望。   云棠终于反思起自己这几日一直黏着黎南洲、只顾昏头大睡的行径。他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都要锈住了。   小猫慢慢站起身,在他的云纹小矮桌上伸了个彻底的懒腰。然后他沐浴着童太监惊喜欣慰的目光跳到了地上。   掌事太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他紧紧盯着这个状态低迷了好几天的小祖宗,他想云棠前日还走几步都要陛下费大气力来哄,吃东西都是就着皇帝的手——但是祥瑞此刻确实是在速度越来越快地往外跑了。   老太监一辈子无儿无女,往上也没有亲长扶持,几十年没体悟过什么叫年长者的慈爱心境。他对待属下和宫人们都有他自己那套阴狠严苛的法门——毕竟他悲惨而漫长的一生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就在此刻,他居然因为这么平常的一幕体会到了一点类似于感动的情绪,就是那种:你看这个小家伙,他跑得多好啊!他可真棒耶!   可能童太监就像那种讨人嫌的上司:不管属下把工作完成得多严谨他都会吹毛求疵、苛刻求全。   可是看到家里的小猫成功更换主粮了,他却恨不得在社交圈里大肆宣扬一遍。   童太监自然不可能自降身格跟手下宫侍们议论宣扬。但他已经想好了——等陛下待会儿上朝回来,他一定最先将此事上报:祥瑞今日精神头好极了,都能自己跑出去玩了!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那样,慢慢跟着云棠步出清平殿,遥遥站在殿门廊柱旁,温和地看着小猫崽先去扑地上更清晰的树影。   这个无聊的游戏当然没法吸引小猫太久。   云棠很快停住了动作。他回头望了望自己窝了两日的宫殿,只见童太监和殿门外值守的宫侍都正看向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中却都含着非常一致的那种愉悦的笑意。   小猫在黎南洲怀里窝藏的这两天,黎南洲基本也没怎么离开过清平殿的范畴。   因而这座宫殿的侍人几乎都见到了皇帝捧着小祥瑞来来回回的晃悠。他们亲眼看过陛下弯着腰哄小猫自己到地上走,有的人还被晕头晕脑的云棠撞到过脚上。那种撞头彩般的快乐先不论,心疼猫崽的情绪先不说——   至少频繁看到了皇帝这样近似凡人的一面后,这座宫殿的侍人都不由体味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安心。   熟悉的电流声这时又开始在云棠脑袋里滋滋作响,他有点疑惑地抬爪挠了挠耳尖。   殿门口毕竟没什么意思,云棠不准备再蹲在这里了。只是小猫此刻并不想跑开太远,更没有心情再去阮英环的宫殿里探究,既然黎南洲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云棠决定先去找一找小桃。   仔细想想,猫崽似乎也有一天多没看到这姑娘了。   前面两天好像还是小桃来清平殿送上他的膳食,从昨天起,进来的就是另外一个姑娘了。   一次两次的倒也正常,毕竟小桃确实专职照顾云棠不假,这么久以来照料小猫的却不止她一个宫人。而全天候陪伴云棠的人也早就成了皇帝自己。   但固然小桃和猫崽接触的时间没有原来多了,连着一日多一面未见,却也不大对头。   云棠迈开脚,慢慢悠悠地朝小桃住的地方走。他觉得小姑娘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若是有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他有点担心她是生病了——而假若她真的生病了,恐怕她在这座皇宫里并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可是等猫崽来到小桃居住的屋室时,却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白日里,这处侍女起居的宫舍显得很空,每一间房室的门都拴上了——云棠拨开通风的窗扉跳进小桃的房间,里面依然过度整洁干净,跟猫崽上一次来时看到的并没什么不同。   云棠没想到小宫女竟然不在屋内,甚至房间里的痕迹也不像小桃暂时离开一会儿的样子。猫崽踞在人家的窗台上,心情比方才更急切了一些,他抬起前爪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下窗台准备去别处找找。   小桃平日里会活动的范围还没有小猫玩耍过的地方大呢——她从来不敢在超出自己直管宫殿的地域外游走。   中正六殿的规矩实际上是整座梁宫中最严苛的,别看黎南洲这个主子的形象好像没有阮太后那么恐怖严厉。   但是六殿的诸掌事都恶名在外,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会吓得许多小宫人不敢言语。   而云棠匆匆地把过去小姑娘常出现的地方都转了一圈,却都没有看到小桃。   在猫崽都快要放弃自己寻找,准备回去求助应该快要下朝的黎南洲时,他在返回的路上却无意中撞见了一个年长些的身影——是和小桃同居一室的阿亚,此刻她正在避人处,同另一个小女孩匆匆私语些什么。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连她面前的小女孩都要凝神细听才行:“小桃那事不成,你也别再掺和了。否则她还有祥瑞这个护身符,怎样都能保存性命。你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们居然正好在议论小桃的事情。   也多亏了云棠的种族天赋,给了他远比人类灵敏的听觉神经。只见那个小丫头被阿亚的话吓得瑟瑟发抖,强咬着嘴唇轻声说,“姑姑,我明白。我不敢掺和的。只是小桃的妹妹若进不来,在外头就是死路一条。小桃若是体己不够,我想,我这还有一点碎银……”   阿亚声音微弱,手上却狠狠地拽了小宫女一把,“若是这么点银子的事,难道我没有吗!这是……”   她唇间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两个姓氏,“这是她们在拿着小桃的事别苗头。你别管了,阿细。你也别再提这件事了。你掺和不起。”   阿亚顿了顿,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地指点徒弟:“你现在去那边找小桃,叫她也不要再哭了,哭没有用。叫她赶快回去当值,叫她回到祥瑞身边去——现在去找她,就这么告诉她,知道么!”   年长的宫女想:或许只有叫一门心思自艾自怜的小桃回转到祥瑞那里,这件事情还能迎来一些希望和转机。   但她决不能把这话向任何人说明:无论是争锋的两位宫官,还是那个叫人心折的小祥瑞,全不是她们这些人能碰的。   阿细半懂不懂地望着自己的师傅,指望她能把话说个明白,更隐隐盼望着能得到师傅嘴里关于小桃、乃至小桃那个跟自己命运相似的妹妹的一个保证。   可她却只看见阿亚冷硬如铁石的面容,抿得死紧显然不欲再多说一个字的嘴角。她失望地呆立半晌,这才抽身惶惶然地去了。   而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全不知前因后果的猫崽躲在草丛里,快速地把他获知的有限信息稍微整理了一遍,竟半猜半蒙地把这件事大致理了清明。   甚至他立刻就对应上了阿亚口中争锋的两个宫官——其中一位正是秦抒手下的得力干将,直接统管着清平殿与居正殿中的无数个阿亚和小桃。   另一个管事云棠并不算熟悉,但他这么久以来无意间旁观着所有人的行为言语,起码清楚那人的权利也在人事任免方面——这二人的职权有丝丝缕缕的重合之处,简直像上位者故意为之,端是要纵出无数的冲撞和不平。   小桃过去大概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但无论如何,这姑娘自从开始照顾他,显见得就在这座宫城里更引人注目了一些。   可偏偏她却只享受了些表面上的脸面和好处,实际上,除了跟云棠有关的事情处处有人行方便之外,小桃本身在宫侍的权力结构中没发生什么根本性的变动。   到底还是个惹眼的软柿子,正好由人挑出来磋磨揉捏。   这样的人,连彼此交锋都手下有数,她们自以为自己不会真的把小桃怎么样,免得酿出不好收拾的局面。但是对于小桃这样被波及的小人物来说——水流波动的余韵便能把他们原本的节奏搅得翻天覆地。   云棠从心底就非常厌恶这一套。   但他并不会去引动更高级的掌权者——像童太监、秦抒女官,甚至是黎南洲——去惩罚这两个管事,以此来为小桃撑腰。   他只能试图增加一点小桃的分量。   也许就如阿亚不能跟徒弟挑明的未尽之言。 第29章   好像是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要办一样, 一只奶白色的小毛团从草丛中倏然跃起。   云棠颠颠地小跑回到居正殿,一路轻声轻脚窜进西厢。他在厢房里四处翻翻掏掏,最后在内室的矮塌旁找到了自己很久没睡过的一张小床。   这张小床凿刻得端是贵重, 虽然是给他睡的, 却完全是按照围廊式拔步床等比例缩小,床身刻满了云纹如意,床板上方还悬了一颗华丽精致的金铃铛。   猫崽要找的正是这颗铃铛。   这颗铃铛的来历特殊,小桃亲手挂上去时曾在他耳边念叨过很久——同云棠那座湖心亭的檐顶不同, 这只金铃确是圣教的三教宗一手雕刻而成。   这位三教宗在圣教中的地位极其崇高,他年轻俊美, 才识不凡, 风流倜傥,已经连续两年在秋祭礼时站到国师右侧位了,去岁更是代替国师在云京及京畿布道, 是圣教中最有可能接替国师位置的人;   ——这是小桃的原话。   搞得云棠一直都有一种误解:就好像这大名鼎鼎的国教是在凭相貌选继承人, 人气最高的就可以去最繁华的地段开个人专场。   毕竟就连猫崽唯一见过的圣教国师:已经到了中年, 仍看得出气质样貌都很好。   固然圣教十三教宗都生得样貌不俗,但是人家卫教宗当然不是仅凭着脸取胜了。   卫今扶的上位史可以说是遍布着血腥的争夺和战斗。死于这个笑眯眯的准继承人手里的同门和邪异,说不准哪个要更多些——起码秦抒女官过去当杀将时常会跟卫今扶打交道。   小桃实际上也曾经影影绰绰地听闻过这些。但她当然不会对云棠讲起。祥瑞在小宫女心里还是个小宝宝呢, 自然也听不得什么恐怖血腥的传言了。   而国师其实也不是云棠唯一见过的圣教中人。   封禅大典上的云棠只顾盯着黎南洲了, 他根本没有在意——当场的其他所有人其实都明里暗里紧盯着小猫。   尽管后面几个月里,三教宗就再也没有机会能看到猫崽了。但如果仔细追究,云棠身边的很多东西其实都透着这位继承人的身影。   就只是那些东西都恰好被小猫忽略或者遗忘了, 包括那座亭子,包括这张小床——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一个同样手制过许多猫猫用品、名字叫黎南洲的男人在暗中操纵。   可能就只是意外吧——   总之无论如何, 这颗曾被内造监亲手捧来, 被监宫、管事轮番仔细传阅、被小桃珍而重之挂上的铃铛也放着落灰很久了。显然它也没有那么要紧。   但它依然算得上一个颇有分量的象征。   过去是卫今扶这个名字给它带来了天然光环, 而在云棠的小床上挂了一段时间后,这个铃铛显然还会被赋予新的意义。   小毛球直起身,用两只前爪抱住那颗声音脆响的大玩具,小尖牙叼住铃铛的红色系带,将那金铃铛磕磕绊绊地解下来了。   他准备尽快将这个小玩意叼过去送给小桃。   但凡这姑娘在帮她妹妹这件事上有几分机灵,应该都能懂得该怎样去借助这金色什物——再不济也还有阿亚教她呢。   可能是阿细已经同小桃交代过二等宫女的话了,这回猫崽很轻易地找到了小丫头。   只是云棠打算得很好,却没想到小桃全不敢收下这东西。   小桃眼眶还红着,却被云棠几次三番把铃铛推向她膝盖的动作逗笑了,她还记得这珍贵的小玩意——这是她当日毕恭毕敬挂到祥瑞小床上的,想着三教宗的手制必能佑得小祥瑞好好吃饭、健健康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桃就不太见得到这只铃铛了。不想今日竟被祥瑞翻找出解下来了。   “祥瑞是要把它送我么?”几次被小猫的毛毛嘴碰到手心,将这只漂亮的铃铛接了满手,小姑娘渐渐领悟了云棠的意思。   小桃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件事,不自觉就被引出一腔愉悦,带出了满脸欣慰慈祥的形容。   云棠睁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傻样,轻轻哼了一声——对。拿去送给掌宫,说这是祥瑞予你的赠礼,你不敢擅专,要知会更高位的宫官才好。   这宫城里的管事莫不是人精,自然不需要你再明火执仗地钻营什么,既有伤体面,又落下把柄。   小桃被猫崽这样看着,有一个瞬间好像想到了什么。那一刻,小姑娘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神也不由微动。   但是小桃深吸一口气,很快平复了呼吸,转身抱着云棠回到居正殿的西厢。   她还是把铃铛挂回去了。她的神情很平静,动作也显得从容。   云棠知道自己是没法让小丫头收下这个铃铛了。但他不知道她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懂。   再或者她是不想——她对自己很好,但是她把同他的界限分得很清。   小桃并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把自己负责看管照顾的东西当成她自己可以支配的所有物。   云棠抬起头蹭了蹭小宫女的手。只好先把铃铛解下来,又叼着跑了。   小猫跑出居正宫的殿门,站在路口稍微犹豫了一下。事实上小桃的难题对于他来说确实很好解决,一种方法没能实施也还有千百种。云棠并不会为此发愁。   他是在犹豫——黎南洲下朝了没有?他现在该回清平殿,还是可以往前朝的方向去找找黎南洲?   寸步不离的三天贴身照顾,让猫崽不知不觉间变得更黏人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疯跑一天不着家还一身轻松的小猫。   云棠想了想,还是先回清平殿了。他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黎南洲果然已经下朝了。   分离焦虑一般都是双方的,但其实监护人总会比被照顾的那个状况更严重。   尽管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异样,皇帝今日的朝会上一直有些神思不属。这个国家持续几代的惯例是:三日一期的朝会通常不会讨论真正重要或应时的事情。地方的事务几乎都由实权官员和当地的教派决策完成。   只是现如今,国土之内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遍布着黎南洲的影子了。   但是黎南洲这个人喜欢提前布控、策划,影响着每一件事的结果按照他的意愿形成。因而如今能拿来叫朝臣打嘴仗的「大事」,皇帝几乎都了然于胸,甚至早早落定方案、编纂成册,压在木箱中了。   于是龙椅上的男人就分出半个耳朵听下属废话,剩下的心思都在想小猫。   等礼官终于宣布了下朝,皇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起居殿里看他的心肝——龙床上空落落的,连根小猫毛都没有。   追着一阵风进来的童太监这时才找到机会解释。   “祥瑞自己跑出去玩了。”这个贴身太监十年难得一遇地在皇帝面前笑了。   憋了好一会儿的老宫侍终于找到合适的人分享了。   ——「睡醒了也很乖」,「自己吃饭吃得很好」,“自己跑来跑去的玩,玩得也很好”   端看皇帝和大内总管这严肃而满意的样子,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是有位天纵英才刚为王朝立下绝世丰功,他们绝想不到这二人只是在谈论一只吃吃玩玩的小猫。   可黎南洲果然听得很高兴。就是那种——孩子妈妈跟孩子大姨一起夸孩子,谁也不觉得谁是滤镜厚。   但这种满足也不影响皇帝干不下去别的事,一直站在清平殿门口「散步」就是了。   “今日天气好。”关于他此时的行为,黎南洲跟侍书女官是这么说的。   身经百战的秦女官当时都愣了一下。   记忆里上一回陛下跟她闲聊,还是她重伤退组、由暗转明,准备摇身一变上任宫廷女官的时候。   也就是那一次让秦女官觉得黎南洲这人还是稍微有点人味的。   可此时此刻,秦女官却只想腹诽:过去艳阳高照、微风和煦、天高气爽的好日子多了,也从来没见您有门口转圈的兴致啊……   ——就直说您望祥瑞心切行不行?   好在秦女官也没被陪绑在门口报告工作太久。   一个暖白色的小绒球在宫道的转角突然出现,然后飞速地朝皇帝跑近了。   黎南洲先是立刻嘴角上扬,扔下属下朝小家伙迎过去。   然后他才意识到:除了猫崽的小脚踩在地上哒哒哒的动静,怎么还有一阵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   还没等男人看仔细,飞奔到近前的云棠直接抓着皇帝的袍脚一路窜了上去。   他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之前的那种萎靡在小奶猫身上已经不剩一点痕迹。小毛球不过三两下就蹬到了皇帝胸口的位置,然后立刻伸长了脑袋朝黎南洲的脖颈贴过去。   “咪——”云棠可劲儿蹭着他的人类,无意义地抒发了一下心里的情绪,“啊呜咪——”   那声音小小的,又细又软。像小精灵采集初夏的云朵酿的蜜。   猫崽还从来没有这么叫过。   这声音简直把所有人都听化了。   一时之间,什么上下尊卑、什么克制规矩——皇帝和宫人们不分彼此,都是一副「哦呦乖乖」的表情。   在被猫猫攻略这件事情上,清平殿门口突然实现了众生平等,一切外在因素在这里都没有了意义。   这里没有人还能保持清醒。   除了腻歪够了的云棠。   除了突然被冰了一下的黎南洲。   ——猫崽叼了一路小铃铛,嘴巴早酸了。他低下头看看:反正黎南洲在这呢,叫他给他拿着——   云棠把嘴里叼着的金铃铛丢进了皇帝衣领口。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朋友们! 第30章   黎南洲早就习惯了。   除了云棠从房顶上掉下来那一次, 他从来没有对这小毛团做的任何事情生过气。纵然云棠有时候的行为会让他这个皇帝显得有点滑稽——但黎南洲并不是一个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何况他发自内心觉得云棠做什么都可爱得要命。   心肝回来了,黎南洲也不继续转悠了。他托着手心里的小脚丫转身进去内殿,先把猫崽放下, 然后遣散了下人, 将衣袍解开,把里头的小铃铛掏了出去。   男人宽衣解带的时候猫崽就拿眼睛直直盯着。   从房顶上滚落一次后,云棠好像突然开了些别的窍似的,过去他看黎南洲整个人湿哒哒地泡在汤池里也没什么其他想法。但现在小猫好像才发现——这个人的身材其实也还可以。   以云棠那种天老二他老大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定义方式, 他的还可以往往就是相当可以。   所以小猫还莫名其妙替黎南洲燃起了一些胜负欲:就如果黎南洲不当皇帝,而是待在特别看脸的圣教的话, 就凭着这个长相、这个身材, 那个什么三教宗在他面前也没有一争之地吧。   不提匆匆一晤后便捧着一颗痴心向小猫的卫今扶闻听此言会作何感想,皇帝被小崽这样直愣愣瞅着,居然也莫名其妙升起了一些奇怪的在意。   “看呆了?”此时四下无人, 皇帝摸了摸那颗一动不动的小猫头, 低声调笑。   云棠抬眼又看了看男人的脸——黎南洲那张脸不笑的时候其实会显得有一点点冷峻。但他是常微笑着的, 那时他英朗的线条又会变得和煦些了。   猫崽蹭了蹭皇帝的手,发出一小声比较满意的「嘤」。   黎南洲又笑了一下,这才不紧不慢地换好衣服, 托着猫崽从内室走出去。   走出去前云棠又想起了他的铃铛, 于是伸长了身体一爪子勾住铃铛上的红色丝结,在黎南洲无声地按住衣领之后只好将其放在男人手心。   在御案后坐下来时,黎南洲还捏着那只金铃铛端详, 半晌,他冷不丁出声问侍人:“祥瑞身边的东西你都过过眼。这只铃铛——应该是卫教宗送进来的吧?”   童太监都不必抬头, 便了然于心回到:“正是如此。是三个月前跟那只梨木小床一起呈上的, 据说这只铃铛从设计、熔铸到抛光都是卫教宗一人完成, 铃铛上的云纹还是教宗大人亲笔勾刻呢。”   对于此事,童太监是觉得非常满意的。他的心态就是那种:全天下人甭管是谁,都该来喜欢咱们家小猫。他想不到皇帝的心思跟他竟是完全不同的。   黎南洲漫不经心地捏了捏铃铛的边沿——精致的纤薄金边被他捏得有点卷了进去。   圣教也不是没有皇帝的人。而卫今扶这段时间的行径便是不用特意出动他的暗探打听也很出名。   就连国师都曾隐晦地问过——“秋祭礼之前能不能让祥瑞到登云观住一段时间。或者圣教派卫今扶过来陪伴祥瑞一段时间也行。”   当然不行了。有个不便公布具体姓名的小心眼男子连小桃姑娘都在意呢。   只是先前也顾不上细想。现在皇帝怎么想都觉得心里有股按不下去的气。   “不好,”沉默思索了很久,最后黎南洲下定结论般摇头,“这铃铛颜色太刺眼,边缘也太锋利了。卫今扶的刀不是用来干这个的——他倒是一片好心,但这东西拿来给祥瑞玩肯定不行。”   黎南洲说着还谨慎地瞅了一眼云棠的反应。   猫崽好像正专注地琢磨他的手指呢,看起来也没太注意他手里的破玩意。于是皇帝试探着将铃铛朝童太监递了过去。   “拿去熔了吧。”皇帝陛下轻声说道,“这个危险,还是别叫他看到了。回头再好好给祥瑞做几样玩器。”   谁承想还没等童太监把铃铛接过去。本来在玩手指的云棠突然抬起头,两爪一勾,一把将黎南洲手里的铃铛夺了过去。   皇帝哪敢跟他抢——伤着小崽了算谁的,他难道要去找卫今扶赔吗?   他只能屏住呼吸看云棠把那个金铃铛放在自己两只前爪间,低头观察了一下这个明显变形了的东西,好在小祖宗好像对这只被捏坏了一点的玩具也没有异议。只拨弄几下就继续来跟他手指较劲了。   童太监半前不前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陛下刚才的命令还要不要执行。他大着胆子抬起头,试图用眼神询问皇帝。   黎南洲在他的皇帝生涯中很难能可贵地体验到了猫管严的滋味。但他也只能对老太监摇摇头,示意暂时放弃。   “这铃铛有什么好的?”黎南洲无奈地搓了搓猫崽的小耳朵。他没意识到他的语气中有那么点酸酸的味道。   云棠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并没有回应。   其实他对这个铃铛本身丝毫不感兴趣。猫咪的耳朵非常灵敏,这让他们并不喜欢这种尖利作响的东西。所以小崽也不在乎黎南洲刚刚把他的铃铛捏坏了——他留着这个东西自然是有别的用意。   只是后来,黎南洲处理政事之余又偷偷把那个铃铛拿走了几次,甚至有一回是趁着云棠打瞌睡了、伏在他手边半醒不醒的时候。   而人比警觉自然比不过猫咪。黎南洲的几回小贼行径都没有得逞,反倒让云棠从一开始的带搭不理,变得对这只铃铛看得很紧了。   他也不知道黎南洲闹得是什么毛病——云棠叼着皇帝的指头轻轻咬了一口——为什么总是要耽误他小猫大人的事情呢?   奶白的小猫团困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叼着皇帝的手指用牙齿轻轻磨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在黎南洲指头边若隐若现,毛绒绒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沉得要命。   不知道黎南洲偏过头看小猫时心里到底作何想法,反正这一口应该没有起到警告的效应。但皇帝仍然立刻投降了。   男人将手指轻轻抽出来,左手扶着小猫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手心:“好了好了,乖乖,你睡吧。朕不打扰你。这铃铛你就抱着!”皇帝最后添的这句话显得他幼稚又小气,“就知道喜欢别人的东西。”   说喜欢也看不出小东西特别喜欢,但云棠确实睡足了一醒来就把被黎南洲放远了的铃铛勾回到爪子边上。   小猫蹲在黎南洲怀里,甩着浑身的毛毛让自己变得更清醒,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天已暗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晚应该会恢复成由小桃把他的膳食送进清平殿。到那时他就可以……   ——   小毛球一口叼住金铃铛,离弦之箭一般窜出了皇帝手掌心,向刚刚走进堂厅的小桃直冲了过去。   黎南洲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原本还在笑的。现在他的笑容消失了。   黎南洲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有个没良心的小坏蛋把他盯了一天的、圈在爪子边动都不让人动的破铃铛直接叼到正俯身迎接毛球的小宫女手上。   现如今的皇帝已经可以说是对猫崽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了:他知道小毛球现在不是叫侍女帮他拿着铃铛的意思;云棠这是一个很坚定地给出去的行为,是给予、是赠送。   小桃没想到祥瑞把这只铃铛叼跑了一天了,到了晚上居然还带在身边,而且依然惦记着送给自己。   但此刻不是早晨四下无人、唯他们一人一毛球的时刻了,皇帝陛下就正端坐在案后看着他们呢!   小桃这丫头没经过事,这时立刻感到慌乱害怕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这两日一直为难她的刘掌宫今晚也正在清平殿听令值守——此刻刘掌宫在哪里?她不会就站在她背后吧?她是不是也正看着她呢?   刘掌宫会怎么想?她会借机责罚她不守规矩吗?   陛下——陛下又会怎么想呢?   小桃可能永远也没办法意识到,规矩是给没有特权的人守的。只要她能显示出她的特殊跟重要;或者伤害她要付出代价的可能,哪怕职级高于她的人也没法利用规则磋磨她了。   她只是颤巍巍地低着头,试图把那只铃铛重新放到云棠手爪边,好似她没能明白祥瑞的意思,而祥瑞只是正好想要跟她游戏罢了。   云棠不会为了小桃做不到的事情责怪她。   或者说当他白天见到她的样子就明白了这件事怎样处理才合适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正面无表情地坐着、在烛光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黎南洲。   黎南洲这个小心眼——小猫漫不经心地想。他轻轻「啊」了一声。   然后又拾起那只铃铛放在小桃脚边上。   做完这一切,云棠抬头在殿内环视了一圈,他看到包括童太监在内的所有人都低着头——但这些人当然都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正发生着些什么。而后猫崽撇下小桃,迈开腿小步跑了回去,抓着黎南洲的衣衫爬回到男人膝头。   黎南洲缓缓低下头,低头看了小没良心一眼,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边软软的头毛。   然后皇帝目光如电地落到堂内的小宫女身上,再于殿中巡视一圈、轻点过气息微乱的一个掌宫——皇帝没多说什么,只是对着还兀自慌乱的小桃轻轻颔首:   “祥瑞所赐,你就安心收下。”既然小祖宗有所指示,皇帝便从善如流地借势于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这段时间以来,你照顾祥瑞有功,朕本来也该有所赏赐——秦抒,你待会送她出去,问问她想要什么。”   云棠伏在黎南洲膝头,心知肚明这件事就算了了:那丫头怎么都不至于到这一步还解决不了问题。而不管以后是哪尊大神在一起斗法,也应该轻易不会牵连到她头上了。   现在他应该想想办法解决黎南洲了。   ——开玩笑,洞察一切的猫猫大人当然发现皇帝刚才酸了。   他只是没发现黎南洲已经酸很久了:毕竟云棠很难想象到会有人替自己做的玩具跟别人做的玩具计较。对方还是一个猫崽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的人。   所以其实皇帝心里有两种感受——小崽把那破玩意给出去了,很好;小东西为了别人肯这样花心思,他有点不舒服。   而云棠解决皇帝的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吃完他的晚餐后,云棠撅着屁股在黎南洲寝阁里东翻西找,在把宫侍整理得干净整洁的寝阁造得一团乱后,猫崽翻出了一个他很喜欢的竹笼小彩鼠,然后颠颠叼过来,丢到了黎南洲腿上。   “干什么?送给朕的?”黎南洲度量着小崽的意思,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   云棠拍了拍他的手。   “你把朕做给你的东西送给朕吗?”皇帝被他气笑了。   猫崽非常仗义地歪着头拱了一下皇帝,示意他见好就收。   这个小没良心的实在是傲慢又嚣张。   下一秒,猫崽就被皇帝捏着后颈皮了提起来,叫人咬了一口扑棱扑棱的大耳朵。   作者有话说:   吃到了,黎南洲 第31章   也不过就是第二日的下午。   等云棠逃脱黎南洲的魔爪再跑出去溜达时, 刚往宫人的住处走没多远,就在避人处见到阿细正压低声音跟阿亚谈论着什么。   “昨日她立刻就叫小桃出宫去交待她父母妹妹了。”小女孩兴奋地眼珠乱转,好像是见证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此时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不过阿亚还是轻轻拉了一下小宫女的衣袖作警告。“快收一收。”阿亚低声。她头疼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徒弟还是太活泼了。   “嗯。”阿细捏紧手指乖乖应了一声。她明白阿亚是不许她再谈论管事了。   但是有一个话题还是相对安全的, 又是她此时非常感兴趣的,而她知道阿亚也爱听——   “这都是祥瑞的功劳。我听到别人也在偷偷地说呢,我们都明白:这次的事都是祥瑞帮助了小桃。小桃的妹妹才能得救的。”   “怎么叫得救。”纵是喜欢听这样的话,阿亚也不肯留下一点话柄,“大不了进不得宫罢了,外头总还是有她妹妹的去处。”   “哪里有去处呢,”阿细睁大眼睛, 轻轻打了个寒颤,“小桃家可是住在合子巷啊……她妹妹要是进不来,恐怕就要被……”   阿细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在大宫女严厉的眼神中把剩下的话全咽进去了。   云棠倒是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 想要知道小桃的妹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困境。可是这二人已经不说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转而议论起宫人间关于祥瑞的那些过分夸张的赞誉。   二人本来是在窃窃私语,没多一会儿竟不自觉说得越发起劲儿,甚至一个路过的洒扫半途加入了他们, 为这场没有意义的歌颂横添了许多唾沫横飞的激情。   饶是云棠这样自恋的小猫也快要听不下去了。他挠挠耳朵, 在一种切切杂杂的电流声中离开了这里。   或许不管是正中六殿的主人还是下人们都开始慢慢意识到,以猫崽为圆心的皇城内围虽也处于渐冷的秋日,这里人的精神面貌却在日益轻松快乐起来。   就像云棠今日撞见的, 便是在过去绝不可能发生的场景。   祥瑞帮助了照顾他的宫女,这听起来就像一个别开生面的古代版童话故事, 小桃便是让每一个宫人能够自我带入的女主角, 拥有常见的苦难开端、波折起伏的坎坷, 和天外化物的贵人伸手相帮。   侍人们过去的精神生活无不是千篇一律的麻木和贫瘠,像云棠和小桃这样结构简单结果轻快的故事,便是他们最新鲜难得的谈资,不知不觉就给这里的人带来许多难以想象的精神慰藉。   群体中存续的麻木和悲哀,会给这其中的每一个人带来巨大的的惯性。但快乐其实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就像阿亚、阿细和洒扫现在就已经不自觉地感受小桃的快乐,化为自己的快乐,并把它播撒出去了。   可是当事小猫咪非但没有享受到这种快乐,小猫咪还被黎南洲揪着这件事大讹了一笔。   黎南洲依然装模作样地沉浸在某种状态里。   这两天,皇帝时不时就对着一件虎头小斗篷唉声叹气。   如果云棠整个小猫神态端正地从皇帝余光里路过,他就要很努力地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才行。比如说——   “罢了。朕用尽了心思,比不上旁人随便送来了金玉俗器。”   云棠只能目不斜视地从黎南洲身边走过,好像他正要去办什么事,而那件事非常紧急一样。   而小猫吃饭时再挑挑拣拣不专心,皇帝就会抱着手臂,冷不丁地笑一声:   “剩这么些,是又准备给谁留什么东西呢?”   有一回侍立在旁边的童太监忍不住把眼睛都闭上了。   他不知道他从小照顾的皇帝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祥瑞!祥瑞给他一爪子!”童太监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了一句。   在心里狂喊完,老太监突然就愣住了。他惊奇于自己在这一把年纪、却好像突然能焕发出一些新的活力了。   也许现代跳广场舞的老头常能沉浸在这种快乐里。但是童太监依然灵活健硕的身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被他行将就木的灵魂寄居了。   而纵然无人知道那小小的腹诽曾给他短暂带来的愉悦快乐。他依然渴望着这种感觉能再次降临自己衰老的身体中。   又是一阵微不可察的电流声。   原本正不情不愿低头吃肉的云棠冥冥中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越发临近了。   他若有所感,抬头向老宫侍的方向看去一眼。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面无表情的童太监用眼神堆出很多慈祥的笑意。   忽视耳道中无解的些微声响,被沐浴在偏爱中的小猫舔舔嘴巴,感觉很惬意。   ——我想不吃就不吃!   云棠好像在无声中截获了来自童太监的神秘电波一般,心里尤然生出骄娇二气,他小小地伸了半个懒腰,然后在黎南洲圈起的手臂间抬起猫脑袋,对着黎南洲的下巴轻轻一「咪」。   小东西。   皇帝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他低下头,嘴唇贴住小猫毛绒绒的脑袋,用点力气在那小脑瓜上亲了亲。   云棠这一吻中抖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后爪挠挠耳朵——他最近好像越来越频繁地开始耳鸣了。   在猫的世界,这样是正常的吗?   ——   又过了一日半,小桃才满面喜色地回宫复职。   她抱回了一个极大的包裹,里头除了她自己的三两件衣物,全都是她拿为数不多的积蓄给云棠搜罗的各样小玩意。   只是那些廉价简单的东西莫说同黎南洲精心设计的相比、便是连卫教宗的「金玉俗器」也拍马不及。概因小桃已经倾尽了全力,可当下民间百姓的物质生活就跟他们的精神世界一样贫瘠。十分之九的财富全掌握在贵族门阀手里。   不过这些问题全都影响不了小桃当下的开心。   她的快乐任谁都瞧得出来——宫殿内、御花园、值房里,这小丫头瞬间成了最显眼的人,她面上始终不自觉地笑着,趁得她那张平凡的小脸都添色几许。   猫崽既为她高兴,也有点替她担心。   在云棠的认知里,越是在临近期冀的时刻越有可能生出无数的变故,也就越该谨慎低调才行。但他又不太忍心去扫这姑娘的兴,他总觉得小桃年纪还很小,尽管说起来他自己才是更幼小的一只猫咪。   至少,总是能叫她先快活两日的吧——   这一日的傍晚,天幕中夕阳和新月交相辉映,黎南洲临时宣了户部尚书到前殿谈论政务。   这位户部尚书是皇帝不久前新换上去的,官风端正,身家清白,能力也相当可以。只是他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中年人,一张脸始终板着,显得他为人冷漠严厉。   这种严肃得好像随时要指点年轻人些什么的中年男人可以说是云棠最讨厌的类型。他藏在黎南洲的龙椅后暗中观察了一会儿,听到这君臣二人正在商量山南赈灾的事情——是山南郡近十年总在发生的蝗灾。   朝廷拿出的应对也无非是遵照前些年的惯例,重点倒是怎样真正地把政策执行到末端、确保上意能贯彻到底层百姓。   听起来这个户部尚书倒很有主意。是比从前那些在请安折子里谈玄的废物点心强多了。   猫崽沉默地听了半晌,还是放弃了突然冒出来扑黎南洲一下的主意。他静静地歪头蹭了一下黎南洲坐着的龙椅背面,然后他都没有露面,就蔫声蔫气乘着阴影溜了出去。   去看一看小桃——步出宫殿的猫崽很容易就给自己找好了目的地。   此刻正是小宫女同室的其他姑娘都在轮值的时段,寝屋内只有不自觉轻声哼着歌的小桃自己。   看到小猫进来,小桃立刻笑了一下,从矮凳上站了起来。这姑娘环顾一圈,四周无人,她几乎是眼神放光地把小猫抱起来,轻轻搂在自己怀里。   “祥瑞怎么来了?我还想着去找你。”小宫女幸福地摇动着怀里的小毛毛,声音柔和动听:“我从外面给你带进来了很多好东西。”   云棠鲜明地感觉到了她的开心。猫崽纵容地靠着她,任这个女孩儿一边小声絮叨一边把自己带回来的包袱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件又一件笨重而粗糙的、竹编藤造的小家具。   “这都是祥瑞的功劳,”小桃这个主角跟其他宫人一样,都愿意把一切好消息归功于猫咪:“祥瑞知道吗?是你救了我的妹妹。就是你那日——一直要把铃铛送给我的那日。”   她就像那种盲目的家长,认为自己的所有成就都是因为她家小孩生得有福气:“我的妹妹得救了,她不用去作瓦庙使女了,她总算可以进宫来了,就和我一样。”   小桃是如此的快活,以至于她眼中都泛起了一点泪水的痕迹。   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试图把脸整个埋在小猫的毛毛上面,好让她微弱的呢喃含混在自己的哽咽中。   她的自言自语在这时显得又幸福又透出莫名的心酸:“好像自从遇到了祥瑞,我就一直都很幸运。现在往回想过去的日子,我竟然……”   只是她后面再说了什么,以云棠那灵敏的听力竟然都听不清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电流声正在猫崽耳道中轰隆震响,让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一片迷茫中,云棠的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道机械又怪异的声音:“初始治愈值已达成。治愈值系统正式重启,恭喜……”   ——是谁在说话?猫崽在迷惑中瞪大了眼睛。   “生物体兑换正在加载中,加载进度27%。”   “宿主云棠,您好,我是治愈值系统,编号7321。欢迎宿主绑定治愈值系统。治愈值系统,专业拯救不开心。” 第32章   云棠直到返回清平殿, 都还在默默地消化着这件事情。   在此期间,他和他脑海中自称治愈值系统的那个存在都默契地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但猫崽知道那个东西还在那里。当这个所谓的「系统上线」真正发生后,云棠就再也无法忽视它存在的痕迹了。   而这件事离奇的地方在于——作为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猫, 他居然好像能理解这所谓系统的一系列定义。   ——他本来不该懂的吧?   云棠侧卧在黎南洲手臂上, 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后腿和尾巴,将一张小猫脸都埋在自己后腿绒绒的细毛里。   ——就连黎南洲肯定都不明白「系统、上线」这些词组的含义!   猫崽凶狠地咬了一口怼在他嘴边的东西。   那好像是他自己的腿。   有点疼——云棠默默地松开了自己团抱着的身体。   小猫眯着大眼睛,又无声无息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翻个身软绵绵地搂住了皇帝的手臂。   “怎么今天困得这么早啊?”黎南洲放下手里的卷宗, 低下头,摸了摸正蹬住他手臂的小脚丫。   现在还远未到一人一猫平日就寝的时间。按照以往, 小毛球此时应该正精神抖擞地围在他手边、转转摸摸地找茬淘气。   但是现在小家伙的眼睛都要合起来了。   黎南洲小心地捧着猫崽站起身, 轻手轻脚地拉开了寝阁的合扇门,掀开床幔,然后一手拢住小猫, 一手在自己的枕头和被子间搭了一个小小的窝, 继而将看起来非常困倦的小毛球放了进去。   “是刚刚跑出去玩累了?”皇帝低语了一声。他现在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像这样自言自语了。尽管偶尔他也会想象小猫能给他一些「咪呜嗷」的回应。   黎南洲就这么站在床边, 满含溺爱地注目着软衾拢住的那一小团,柔滑的布料正裹着他的心肝,在小毛球周身软绵绵地起伏高低。   云棠嘴里含着小爪子, 把自己整个拱在枕头缝中, 对男人的骚扰理也不理。   皇帝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屏声静气地从寝阁内缓步退出去了。   大权回拢并不是一件容人按部就班的事情,他此刻还有许多要紧的事务亟需他逐个处理——小猫咪可以吃吃睡睡没烦恼, 皇帝确实不行。   何况小猫咪也并不是要闷头大睡。   云棠是终于收拾好心情,准备腾出猫猫大人的宝贵时间跟他脑海中的系统对话了。毕竟这个东西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偷偷放出一些微弱的电流声, 试图引起小猫的注意。   “你——7321,”猫崽呼唤着系统傍晚时自报家门的编号,“你出来吧。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麻烦先跟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形。”   那个机械音在得到云棠的呼唤后立刻就冒了出来。   它的语调仍然是一种无机质的平静,但是其用词和语速都很容易显示出这个所谓的系统已经等待得非常焦急。   “宿主云棠,您好,我是治愈值系统7321。”它的音色正随着云棠的聆听快速变化着,几乎在短短几息内就变为小猫非常熟悉的声音:   “首先要恭喜宿主大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收集到了足量的初始治愈值,完成了本系统的重启。”   说完这一句,这个怪异的东西就好像按捺不住它想要炫耀的心思一样,立刻开始夸口它自己的丰功伟绩:   “在若干时空中,本系统通过更优化的数据分析功能以最快的速度抢先匹配了宿主您。并且在宿主身体损毁后重新计算出更需要治愈能量的时空,用固定的初始积分为宿主兑换到了最合适完成任务的身体。”   “本系统有理由作出猜测,在同一批做治愈任务的系统和宿主中,我们一定是最开始达到了初始值限定,完成了系统唤醒。”   这东西讲到这里,先刻意地作了一个停顿,尽管它的叙述中没有感情,猫崽还是能感觉到它是在期待自己给出积极的回应。   但是云棠只是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语气冰凉地在自己脑海中开口回道:   “你。7321——不要使用黎南洲的声音。”   系统闻言顿住了。可能它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得到的是这么一句。   但是它很快就反驳出声:“这种音色是本系统经过测算得出的最佳结果,是宿主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宿主大人难道不喜欢吗?   云棠又往枕头缝里拱了拱,无意识地追逐着床铺上残留的黎南洲的气息。   听到这怪东西的话,猫崽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又强调了一遍:   “不许用黎南洲的声音。”   系统妥协了。   它也只能妥协。毕竟它还指望着这个各方面数据都最为优秀的宿主为自己达成业绩。   等了一会儿后,系统还是没听到云棠有夸赞它的意思。它哽了一下,只能犹犹豫豫地继续开口。这次7321又换了一种声音:“宿主大人,那本系统要继续说吗?”   云棠的小爪子不由地勾了起来,不自觉就在黎南洲的枕头上掏出了一个小洞。   “你干什么?”猫崽有点无语,“你也不要用小桃的声音吧。”   “那我用什么声音呢?”系统的语气开始变得委屈。   “随便你。”云棠搂着枕头漫不经心地掏他自己抠出来的那个小洞,“或者就用你自己最开始的那个声音。”   系统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初始机械声。但是他连续选定的两个样本都没有得到宿主允许,它一时也不敢再自作主张地分析了,只能暂时选择放弃。   经此挫折,这东西好像陷入了短暂的委顿——或者该说卡顿。总之又过了片刻,还是云棠先开口:“你可以继续先前的话题。”   治愈值系统其实仍然想要继续夸奖云棠,顺便夸赞自己。   据它这段时间以来的数据收集分析,它认为宿主其实是很喜欢听到别人夸赞的——为什么云棠对于他刚刚的表扬毫无反应?   系统一时也找不出原因。它只能重新说起他们之前的话题。   “由于宿主在初始时空中死亡,身体也发生了不可逆的毁损。本系统的初始积分必须用来为宿主兑换新的身体。而一般情况下,治愈值系统绑定的宿主都可以延用自己本来的身体。将初始积分挪作他用——譬如为宿主兑换一些美貌值。或者增加一些魅力。”   “但是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下,宿主你已经失去了意识。本系统只能就现有的初始积分,为您重塑可选择的最佳身体。”   云棠沉默地听着这一番话,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他心里实际上正掀起着惊涛骇浪——系统这一袭剖白,几乎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对自己的所有认知,以及他仅有的回忆。   如果按照这个系统的说法,那他就是从另一个时空来到了这里。而他在那一个时空中应该已经死去了。   这个所谓的系统选定了没有身体可用的他,自作主张地用初始积分为他兑换了现在的这个猫咪身体。那么他原本到底是什么呢?   他果然不该是一只小猫吧?   云棠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关于他为什么对人类的一切有着天然的熟悉。   ——但是他又为什么没有记忆?是被什么存在抹除、篡改了吗?   这个系统,到底能对他的一切掌控到什么地步。它能测算出云棠想听到的声音,显然它也非常清楚云棠过去经历的事情。可它对于云棠来说究竟是敌是友,小猫还不能确定。   猫崽的身体软塌塌地侧卧着,四爪搂着皇帝的枕头,姿态看上去极为放松肆意。只是他脑海中却以漫不经心地姿态继续向7321套着话:   “唔,那你怎么不为我直接兑换我原来的身体?”   况且——“既然其他人可以用初始积分兑换美貌值和魅力,想必这些东西对你们的任务来说是很有用的吧?你选择了我,还需要额外使用初始积分,岂不算是倒陪了很多东西?”   系统是相当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宿主,这正是本系统选宿主的原因。”   它立刻高高兴兴地告诉猫崽:“本系统没办法重新兑换宿主曾经的身体了。因为宿主的身体需要的积分值确实太高了。”   7321曾偷偷查看过重塑云棠前世身体所需要的积分——那是一个会令所有治愈值系统咂舌的数字,远超过它过去几十次任务中能够完成的业绩。   光是云棠的那张脸——基本上就不是数据可以捏出来的东西。可能真需要女娲她老人家出来加加班、使使力。   “而一个资质普通的人类身体也几乎要用完我们可以使用的初始积分,站在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讲,那还不如换成一只美貌值最高的小猫咪。”   7321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好像又变得得意起来:   “但是当宿主收入足够治愈值、兑换为等量积分后,就可以恢复自己曾经的身体了。本系统已经提前做好了设定。申请恢复所用积分比系统塑造所用积分要少得多——而宿主自带的美貌和魅力值就远超过他们后天所能做的一切努力。”   云棠真正想达成什么目的的时候,其实并不会迷惑于别人所谓的「彩虹屁」,他对系统所有略显谄媚的赞美不置可否,在这一番话里也只拣要紧的听。   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现在至少可以确认——这个系统应该没办法解析出他脑海中正在想的事情。   只是他仍然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没有曾经的记忆。   治愈值系统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它很快开始大谈特谈起自己绑定云棠的目的:治愈值。   正像它本身的名字一样,这一类系统要求它绑定的宿主能通过自己的行为,让其他生命感觉到幸福和治愈。   这种治愈影响是直接的或者间接的都没关系——甚至云棠通过治愈皇帝,让他的福泽间接披被到黎南洲的治下百姓,系统的数据也可以将积分以合理的方式计算出明细。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听了半天,云棠冷不丁地抛出问题。   7321愣住了,它还没有介绍到这里:“首先,宿主在上一个时空已经死亡了。是本系统让您在另一个时空重新获得了生命。”7321回答的语气显示出它很有信心:   “而您获得足够的积分后,还可以完全恢复您曾经那副资质无比优越的身体。兑换您身体所需的积分,同时可以满足本系统在这一阶段需要达成的业绩。到时候您在这里重获新生。而本系统将与您解除绑定,在同批次系统全部完成既定目标前提前放假,享受自己的假期。”   7321对云棠的充足信心让它甚至已经开始提前计划自己将会有的超长假期了。   这个系统看起来真的很单纯。云棠想——假如它说的全都是真话的话。   它尚不知道云棠的态度,却已经把自己的底交代个干净。   但是说实话,云棠并不满意。   如果将他与系统的合作看成一场交易,他又怎么可能在最开始就把自己的底价亮明——总要留点能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我知道你想听我说,我很感激你让我重获生命,”猫崽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黎南洲的枕头,听着脑海中的嘈杂声激烈了些许。但他很快话锋一转: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应该只有一次生命,结束了也就结束了。轻易地再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首先这对其他人来说并不公平。而且,你有问过我,是否想继续活下去吗?”   “假如——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的话,你这样做,算不算是绑架了我的意志和生命?”   其实云棠不确定自己的真正选择会是怎样的了。他真的丝毫也想不起曾经的一切了——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地拒绝回忆过去。   但是治愈值系统显然被唬住了。它想起了自己刚刚绑定宿主的时候。确实是它来晚了一步,而它完全截获宿主的脑电波时,云棠正微笑着从高台上坠落下去。   那是一场意外——系统本来是这样认定的。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那是一场突发的舞台事故,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它自己都措手不及。   但事实到底是怎样呢?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隐情?   系统开始努力复检曾经的绑定现场,而云棠还在继续说,以他那种懒洋洋的、猫一样的语气。   “你也没有必要继续用人类的身体来诱惑我了。说实话,作为一只猫,一开始我确实不太习惯。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已经很满意了。我现在已经完全认同自己是一只猫了。”毕竟他也丝毫记不起曾经作为人类的事情。   “我为什么要为了——变成一个人类——努力?我不是说他们人类不好。但是拿这当一种奖励。这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吧。你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问题吗?”   猫崽的用词听起来好像是他有一点生气。似乎系统设定给他的目标本身就是在否定他当下形体的存在意义。   如果治愈值系统更成熟一点,它可能会反问:那你真的不想变成人类吗?你就不想用人类的怀抱抒发情感,用人类的智慧改变当下,用人类的语言畅言心情?   那你喜欢的那个人类呢?你就不想跟他有更多的交互、不想给他更深入的回应吗?   难道你就宁愿一直委顿在这具不会长大的小奶猫的身体?你喜爱的人也爱你,却永远只能猜测、想象、杜撰你的心情。   可是7321系统不懂谈判。他只知道自己是要完成业绩的。他明明已经匹配到最优秀的宿主了。   所以他立刻就慌了——   “可是本系统已经为宿主选好了积分兑换目标——就是兑换您曾经的身体。这个是不能更改的!”   云棠冷声轻笑,“是吗?那又是谁让你自己决定的?”   系统的机械音变得迟缓起来:“是因为当时。宿主已经完全没有了自我意识,本系统没法同您商量这个事情。本系统认为所有的……”   “你认定所有的人在死亡后,都汲汲于作为人类再活一世?为此一定会听从你们的指令?”   7321默认了。   治愈值系统数据紊乱了半秒,才慢慢捡回了自己那种听上去不大聪明的机械音:   “那宿主是想要什么呢?如果,如果您确实对原定目标不满意的话——本系统到时候也可以……将积分的使用权限开放给您……让您兑换其他想要的东西。”   7321一退再退,简直在顷刻间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但其实云棠也不是真的要它做什么。   坏蛋小猫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只是要试试这个系统的底线而已。   而眼下的云棠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当然也不会就此松口。   他只是轻哼了一声。   “以后再说吧。你可以休眠去了。”猫崽好像真的困了。他软绵绵地嘟囔了一句,算作结束语。他感觉自己今日已经没必要再去探究更多的信息。   云棠觉得自己跟这个系统也谈了太久的话了。   现在是何时了?   ——黎南洲那边是还没有结束吗?   他在半梦半醒间已经开始想念黎南洲真人的气息。   “宿主。宿主。”感觉到云棠沉默了,系统声音很微弱地在他脑海中唤了一句。   猫崽隐隐约约听到了。但是他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没有回应。   系统又沉默了一会儿。   7321系统自觉自己刚刚是被嫌弃了,此刻有点急着想要表现一番。   它现在实际上正有一个可以用来卖乖的事情:“宿主这段时间,在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已经做出了很出色的成绩。本系统当下的积分虽然不够达成设定目标。但是本系统可以动用其中一部分积分,让您体验一刻的人类身体。”   “宿主可能是在这几个月习惯了小猫的身体。您可以重新感受一下自己先前的样子——也许就会认同我的目标设定。”   云棠只是无意识地唔了一声,听起来就像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他几乎已经完全堕入了幻影重重的梦境。   下一秒,皇帝床榻上的小毛球凭空消失。   一个蜷缩着的、浑身雪白的青年微蹙着眉,好像是觉得有点冷,于是迷迷糊糊地将皇帝破了洞的枕头抓进怀里抱紧。 第33章   一个乌发披散的青年侧卧在枕边, 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正双目紧闭,浓黑如墨的睫羽垂落下来、为这张脸平添了一些脆弱的绮丽。如雪般冷白的肌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化了,也像是一块名贵的、精心雕成的玉。   他的气质中天然带着些让人想要膜拜和保护的东西。就好像他既触不可及, 同时又很迫切地需要着你。   他一丝未挂地蜷缩着, 似乎正如所有传说的香艳故事中:云端仙人从天而降,落在人间帝王床榻的绫罗之间,正等待同凡人共度一个短暂的梦境。   与此同时,书房中的黎南洲眉心一动、若有所感。他刚刚结束手头的事务, 正准备回到寝阁中。   遥远的、未知的香雾徐徐散播在空气里,试图编造一个梦幻离奇的相遇。   而一无所知的皇帝方要动身, 就被星夜赶进梁宫的龙三七迎面拦下——龙三七从云畿受命归来, 快马两夜未曾停歇,为皇帝带来了一封写着圣婴教踪迹的密信。   黎南洲等待圣婴教的消息也有一段时间了。此刻见到暗龙卫终于将回信送至,心里也感到满意。他立刻便停住了动势。   皇帝没有再坐回去。他就站在御案旁, 抽出腰刀, 一把将密信割开, 沿着信纸上的暗纹迅速阅读起来。密信写的倒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是这里面的东西确实给黎南洲提了一个醒。   被他早前摧毁了根基的圣婴教在这两年始终隐匿着行迹,暗龙卫四部多线追踪,才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其残部还盘桓在京城。似乎正策划着什么暗地里的阴谋。   看完那封短信后, 黎南洲就着烛火将信纸烧了干净。   他缓缓抬起头, 侍书女官早已经将书阁里无关的下人遣走了,此刻只有龙三七还立在堂下等着他的回音。   “你今晚先歇在宫里。”黎南洲想了想,没说别的, 先语气淡淡地嘱咐了下属一句。   尽管脚下的老鼠此时行迹不定。黎南洲也没有太着急。左右梁宫几乎被清扫得绝对干净了——连阮英环的手都不再能伸出宫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崽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某种幸运。这两年间,黎南洲回拢大权的过程还时有波折, 可自封禅大典以后, 一切却开始顺利得不可思议。   皇帝甚至是有点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阮太后和圣婴教寄以绝地反扑期冀的那场行刺, 实在是花了他们很大的力气。   能在他越来越严密的封锁下,将手伸进他的内殿——他们当时是把麾下的所有可用资源都搭了大半进去。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那场行刺如此轻而易举地便结束了。甚至因为云棠的存在,让那桩密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儿戏。   黎南洲也是在收获战利品时,顺带剪除了阮系连通临华殿内外的人脉,才就此好笑地发觉:阮英环这次可能真是被他气得不轻。   但这个女人现在对于他来说早就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了。皇帝已经很少在她身上投注自己的注意力。   他留着她,只是想让她在经历完所有绝望后再死去。   黎南洲父皇的死倒还算不到她头上。但是他们之间还有两笔账要算——黎南洲的母妃和他自己。   皇帝想到此处,不由神情微冷。只是那一丝阴云转瞬便消失无迹:   “龙三七,你明早再出宫。找秦抒取一只寻龙令。到西塘交给四部的卫长,吩咐四部在整个京城范围内摸排行踪可疑之人的痕迹。”   他的手指在案上轻点了两下,“不出意外的话,圣婴教在京中还有两到三支私兵。”他顿了顿,“告诉四部的人,重点放在哪里,他们要做到心中有数——不要轻易放过圣教的东南辖区。”   龙三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无声地行了一礼,便如影子般从书阁内退出去了。   这一来一回的对答,又耽误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垂眼站在桌前,将刚才烧掉的密信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事情,心思这才又转回自己的寝殿里。   抛开政事,黎南洲的心情也不由变得轻松起来。他终于可以动身回去后面,去看那今日早早就睡了的小东西。   只是刚踏入寝阁,任由外面的侍人阖紧门扉,皇帝便隐隐感觉到阁室内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内殿中流动的淡香实际上还是侍人近日常燃的那一品,但是此时此刻——皇帝却总好像能捕获到空气中令有一种引人骨头发酥的气息。   在当下,黎南洲就像是某种对气息极其敏感的肉食动物,几乎立刻察觉出领地范围内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总不该有人会这么蠢吧。   黎南洲眉头微凝,缓步向床帷的方向靠近。重重不透光的纱帐罩着偌大的龙床,好像笼出了榻上横卧着的一个隐约的人影。   那一刻,皇帝有一点犹豫了——他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出声喊人进来?   但假若真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来客,也并不会容与他叫人进来的时机。   况且若是来人露了如此明显的行迹,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再想到本该睡在床上的小猫崽——黎南洲未动声色,还是选择孤身向床尾靠近。   从皇帝的角度看过去,本该从床顶垂落下来的纱幔,在与榻平齐的高度处鼓起了一个微微的圆弧,就好像是被一只细瘦的脚稍微撑起。   皇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一手虚虚地握在腰刀上,渐渐加快脚步,然后快速地朝自己的床畔靠近。   此时此刻,在熟睡的云棠脑海中,本来还试图唤醒小猫的机械音终于渐渐沉寂。事实上,未经宿主允许,系统并不能感知到云棠正在经历的外界信息。   治愈值系统也只拥有一些类似于分析宿主倾向音色的低等授权而已。   兑换的一刻钟转瞬就要到了。7321系统早发现云棠已经完全睡熟了,根本对它这求表扬的行径毫无反应。   于是系统也准备陷入暂时休眠。等待云棠的下一次唤醒。   另一边,黎南洲正侧立在床围外,他一手还按着刀柄,左手探向床边的纱帘,而后快速的将布料拉开卷起。   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花了。   就在那千钧一刻的时间里,他确信自己是看到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但是都不到一眨眼的功夫,枕头边躺着的就是他那只软绒绒的小猫咪。   男人当下便忍不住一手抚上眉宇。他难忍疑惑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住床上的小崽,想要搞明白自己方才是真的眼花了,还是确实看到了某种神秘幻影。   可若不是眼花,他又为什么会幻想出这样的情景?   黎南洲过去一直很坚定的认为,自己这一生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为何他如今一朝遐想,便会是一具赤……   尽管方才见到的一切早已散如烟云。而皇帝一直以来对美色都没什么特别的在意——但他刚刚那惊鸿一瞥的功夫里,着实领略了一些令人心惊的美丽。   这样的美——若是未曾见到,凭想象是绝想不出来的。纵是任哪位大家临世,恐怕都不能把如此形容落于画笔。   可还未等黎南洲把一切想明白,床上的小毛团便从枕缝中徐徐摊开,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嘤」。   猫崽的动静立刻把黎南洲的注意力完全拉了回来。   男人暂时把刚刚得见的绮景抛之脑后,先俯下身查看枕边好像被他惊醒了的小东西。   云棠并不是真的醒来了。他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他等了很久的人终于临近了。他在睡梦中把黏糊糊的眼睛艰难地眯出一条缝来,一只小爪子够着够着朝黎南洲的方向伸过去,然后被皇帝轻轻地拢在手心。   “嗯……”皇帝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哄声,“乖乖,朕回来了。朕这就上床陪你。睡吧,你先睡吧。哦……没事的。”   他的手指非常轻柔地从上到下摩挲着云棠的侧颊,看着小毛团在那微弱的力道下重新睡了过去。   皇帝这才抽出自己的手指,接着轻手轻脚地放下他左手还擎着的纱帘,然后步到屏风后,换下常服,只着里衣躺回到床榻上,把枕头缝里藏着的小毛团缓缓掏出来搂在怀里。   一夜无梦,只有吹打在绢窗上的秋风轻轻。   第二日,等云棠睁眼时,黎南洲早已经不在寝殿中。   猫崽独自个窝在被子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软绵绵地开口说了一句:“咪。”   一声咪叫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又在脑海里说,“7321,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不要再发出这种电流的声音?”   电流——云棠这时才意识到,其实这又是一个在当下的时代不该知道的定义。   而治愈值系统就像埋伏在猫崽意识海中随时待命的小工一般,立刻就回答道:“指令已收到,宿主您好,治愈值系统将为您关闭提示音。”   “提示音?”云棠打了个哈欠,又抖抖脑袋。“我还以为这是你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嗯……所以这是什么的提示音。”   系统明显有些兴奋地回答道:“宿主,这就是我们完成任务,得到治愈值时的提示音。当然,只有当治愈值数额比较大、流量较为拥挤的时段,才会产生这样明显的声音。其实在宿主睡觉时,治愈值也一直都在进账的。只是数值较少。统计声音并不会被宿主听到而已。”   “哦……”云棠慢慢清醒了。他艰难地从被子里爬了起来。“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也能有治愈值收取。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受到间接因素影响的治愈值也可以被统计?   系统对此做出了肯定。   “是的,有一部分是这样的。还有一部分是宿主之前做的事情——如果被人不断地回想、传播、交流,而充当传播与被传播媒介的人们因此感觉到治愈的话,都可以为宿主带来持续不断的治愈值收益。”   小猫闻言噗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毛球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行?这个治愈值怎么都会慢慢增长的,对吧?毕竟你为我选择了现在这个身体——你对猫在这里会造成的影响力心知肚明。”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站在系统7321的角度。它希望一切工作完成得越快越好——毕竟系统希望能得到更长的假期。   假如只是要达到目标的话,7321当初为何不随便选择一个宿主?只要为宿主兑换一个猫咪身体,让他在人多的地方卖萌就行。   治愈值系统在小猫的意识海里支支吾吾的。好像不想说话,但又没办法对云棠的说法做出否定。   云棠也并没有把它逼得太紧。   “算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吧。”小猫的爪尖一伸一缩,好像放过手爪下的一只小老鼠般暂时放过了7321。   “我昨晚也考虑了一下:想要让我像你说那样做任务——其实也不是不行。都可以商量嘛。只要价码合适?只要你态度诚恳?反正还是看我的心情。只是你最好乖乖的,好吗?不要再擅自做什么事情惹我不高兴。”   治愈值系统闻言刚松了一口气,便不知怎么的感觉到自己并不存在的后颈有点发紧。   它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擅自卖乖的事情。   治愈值系统本来想第一时间把这件事说出来求表扬的,同时它觉得自己有理由埋怨一下宿主睡着了,把难得的一次人类身体的体验机会浪费干净。   但是现在他不知道云棠会不会对此不高兴。   而且这到底算是宿主浪费的,还是7321自己把机会浪费了呢?   可它也并不敢隐瞒云棠这件事了。于是系统沉默了几秒,还是乖乖地把昨晚的一切向宿主大人交代清。   “什么?”猫猫大人的声音听着果然不像是高兴。   “你让我变成人了?在我睡着了、一无所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谁让你擅自做这个决定的!”   治愈值系统对此也有自己的理由:“本系统当时询问过宿主了。宿主当时的确是答应了的。本系统检测到了表示允许的指令!”   猫崽在脑海中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   但他现在并没有心情纠缠这个问题。   “那黎南洲呢?就是你那天偷用声音的那个人。他昨晚具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当时有没有看到我人类的身体?他是什么反应?”   治愈值系统更慌了——它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情。它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闯了更大的祸,而宿主也许会因此更加不高兴。   7321的机械音都因此变得低沉迟疑起来:“对不起,宿主。绑定之后本系统就没办法继续监测外界发生的事情。除非宿主开放我的权限,或者存在宿主意识沉睡的特殊情形。”   它停顿了一下,音量变得更低:“因此本系统也无法回答,昨晚到底有没有人看到宿主人类形态的身体。”   治愈值系统本以为云棠听完这个回答会更加生气的。可出乎意料的是,听到他这样说以后,云棠的态度反而变得好了些许。   “你无法监测到我周围正发生着什么,除非我授权给你?”云棠不辨喜怒地重复了一句。   系统对此作出了肯定。   “唔……这样啊。”云棠轻轻沉吟了一声。   “那行吧,算了。昨晚的事情就先饶过你。后面再有什么就跟你算总账哦。下不为例。你——去休眠还是什么的,可以先安静了。”   小猫轻手轻脚地跳下床,准备自己到前面去找找黎南洲了。他要去看看这个人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好像看到老婆了,又好像没看见。是朕思春了吗? 第34章   黎南洲今日一静下来, 便又忍不住反复回想昨晚那一幕。他午前的要事办完了,手中只虚虚握着一册闲卷,姿态难得悠闲地倚在榻上。   “老童,”皇帝状似无意地发问,“宫里最近可新添了什么人吗?”   童太监被问得一愣。   虽然皇帝看起来是无意发问,童太监却不敢等闲待之,但是宫城中最近确实没新添什么要紧的人物——皇帝这问话着实透着古怪啊。   黎南洲问完,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了一句傻话。现在想想, 再高深的武功也不能容人瞬间消失,那样离奇的场景又怎么可能不是幻像呢。   “罢了。朕随口一问,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黎南洲摆了摆手。   童太监当时并未多言, 私底下却把这话想了又想。老宦侍甚至作出猜测——是不是他们这位陛下如今大权在握,开始察觉到后宫空虚,夜晚寂寞了。   那陛下刚刚这话是在暗示他吗?   照理说, 给陛下安排侍寝这活计确实该是他的, 只是童太监这么多年也没有履行过这个职责。   ——陛下不是应该很厌恶这些事吗?   ——难不成他现在又想了?   但是陛下一向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 童太监又打心底不喜欢拉皮条这活儿——他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懂就完了。   实际上此事也不能怪童太监多想,毕竟黎南洲自己也是这么想自己的。   黎南洲在惊奇的同时还有了一点难以言说的羞耻感:所以他当时是把他的小绒球幻想成了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吗?   过去皇帝一直觉得他对小家伙的感情是一种慈爱之情:拳拳关爱,如父如长。   但是这个思路既然打开了, 黎南洲还是忍不住顺着这念头继续想了下去。   他想:如果, 如果云棠真的能化成人形的话……他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想法是如此新奇有趣,比过去给小崽画衣服的闲暇还快乐得多,让皇帝几乎立刻就沉浸进去了。   黎南洲亲手裁了一张白纸, 蘸饱墨汁在纸上按照自己的想象勾勒。   他想,如果所谓的天降祥瑞真能如传说般化身成人的话, 云棠也许该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 忽闪的长睫毛和一张白嫩可爱的小脸吧。   童太监立在一旁, 用余光朝画纸上觑了一眼:嚯!好个有福气的胖娃娃!   ——了不得!陛下这不光是想美人,他还开始想儿子了啊!   陛下自然不是在想儿子。   但是黎南洲画着画着,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他眼前正不断冒出来的画面,还是昨晚那惊鸿一瞥时看到的景象。   当目及的美太过有冲击力的时候,人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轻易忘怀的,他此时已经不受控制地将那副容颜跟小崽联系到一起了。   而虽然这样讲有见色起意的嫌疑——但是黎南洲也很难将那种玄妙的感觉讲清楚:在那惊鸿一瞥的短暂瞬间,震慑住他的其实还有种很难言述的熟悉感。   就好像黎南洲等待这个他幻想出来的人已经很久了。   黎南洲自己都不能理解他在那片刻间产生的爱怜与心动。   皇帝停下笔,无言地静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将那张刚画好的小像拾起来。   黎南洲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也从未有过跟童太监闲聊的欲望,但他此刻就是有了。   “朕是在想——祥瑞若幻化人形,大概也该是这个样子吧。”他手腕倾斜,跟侍人展示着那张小画。   祥瑞?   幻化人形?   啊……这个……   老宦官两眼一亮。   不得不说,这着实是一个让童太监也非常感兴趣的想法。   就是说,古今中外把猫猫狗狗狐狸刺猬拟人的爱好,实际上是相当共通的。   于是童太监从自己的审美出发,以全新的角度审视起这幅画。   黎南洲这个人的画技是没得说,老宦官只是觉得略有不足——   “陛下描摹得……富态了点吧。咱们祥瑞是要更精灵些的。”   皇帝闻言顿了顿——精灵,确实是精致灵巧——“胖一点挺好,他现在就是太瘦了。”   这人一本正经地回道。   就在这一主一仆间诡异离奇又显得格外自然的对答中,云棠溜溜哒哒地找来了。   几乎是这圆绒绒的小东西出现在正殿的瞬间,治愈值系统就收到了一大笔进账,只可惜电流的提示音在刚刚就被云棠关掉了。   猫崽的脑袋探进殿中,小身子还藏在转角的走廊,两只大眼睛先准确地盯住黎南洲的背影暗中查看情况。   而黎南洲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刻微笑着侧伸出手来,手指对着空气虚抓了抓。   那是个召唤的手势:“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过来,小坏蛋,到朕这里来。”   见自己已经被发现,云棠只好优雅地走过去了。   猫崽姿态美丽地跳上小榻,却不去挨碰皇帝,反倒踞在离人几步远的地方仰头看他。   “昨晚看到大美人了吗?”小猫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黎南洲,毛毛脸上有几分自然流露的高傲自得。   尽管对治愈值系统所说的一切都还心存疑虑,但云棠知道有一件事是不会错的——无论是在哪一个时空,他的美貌和魅力都必然是顶格。   ——但黎南洲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呢?   “一大早想什么呢?”皇帝暂且抛开了那些奇幻迤逦的想法,好笑地伸出手在小猫头顶上摸了摸,“睡了一觉,不认识朕了?”   ——果然他昨晚什么都没看到吧。   这一刻,云棠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毕竟也许黎南洲还没有准备好他的主子其实是个人类,更遑论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直面一个陌生人类熟睡在自己榻上的身体呢。   但就是——猫崽想,无论是哪一个他,定然都是举世难寻的出色吧。他还挺想知道如果让黎南洲最先看到他的样子,这个人会是什么反应的。   云棠轻轻一跳,先跃到黎南洲膝上,又往人家的手臂上爬。   等他小脚站定,还没等抖一抖毛,他的注意力就被男人手里拿着的一张小像吸引过去了。   恰在此时,一个不起眼的侍人进来报信,好像说是有什么人这两日要进宫来了。   皇帝闻言只挥了挥手,显然这人是不大要紧的。   这人不大要紧到连童太监的态度都透着隐隐的轻蔑,因为老宦侍压低声音同来人嘱咐:   “看着点,别叫安王乱闯乱撞到这边,祥瑞喜欢到处玩,莫让随便什么人冲撞到了。”老人话音一顿:“最好就让他安安分分地待在西宫,知道吗?”   话自然不必说透。报这种口信的宫人都是成了精的,一听音就明白了。   禀报的宫人行礼退去,安王这两个字却在猫崽的脑子里过了一下。   黎南越——潜伏在临华殿那么多天,云棠可是不少听见这个名字,他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好印象,甚至如果说有人从天而降、打了黎南越一顿,那人都算是在替天行道。   小小年纪,暴虐无忌,几乎是把欺辱残害他人当作什么有趣的行当。   而阮英环厌烦这个儿子,却显而易见没怎么出手管教。   云棠是觉得这个人该受到一点深刻的教训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听到安王要进宫的消息,猫崽真的要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一下。   ——但是这张小像。   “怎么一直盯着这个瞧?”黎南洲轻笑了一声,“你看得懂是吗?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   云棠看得懂。   画纸上那个憨态可掬的小胖子旁边,正清清楚楚注明了两个大字,是他轻松辨认得出的、属于黎南洲的字迹——云棠。   而黎南洲还在那里说:“棠棠,你要是人的话,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了。”   皇帝是不觉得他画的人既不英俊,也显得很不聪明——他还准备待会就将这张小小的随笔亲手裱上呢。   猫崽在那瞬间眼前发黑,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荒唐的可能。   所谓的治愈值系统——也许它也没说假话吧。   但是它的审美真的正常吗?   会不会它是……比如说,更崇尚圆润富态、拙稚天然的审美呢?   “7321!7321!治愈值系统!”云棠的呼唤头一次显得这么迫切,“你出来一下——我现在授权你扫描我眼前看到的这幅画。”   治愈值系统有点兴奋:“指令收到。宿主,扫描已完成。”   “7321,我问你,这幅画上就是你所谓的——我上一个时空的样子吗?”小猫有点害怕地问道。   “什么?”治愈值系统震惊了,“当然不是!”   7321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样:“这个男孩的确非常可爱,应该也会是个很不错的完成任务的对象。但是宿主的样子可比这漂亮得多啊!”   宿主的数据在当时可是被所有的系统哄抢。   云棠的情况是这样的——就是同批的治愈值系统搜索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谁得到他,谁就至少能多拥有三年假期了。   固然那时候还没有发生云棠从高台坠落的意外,没有系统能想到云棠在上一个时空的身体突然就不能使用了。   但是此刻作为小猫咪的宿主开局就攻略了皇帝,得到了圣教的无理由追捧,并且给自己贴上了「祥瑞」的光环、「神兽」的名头,这治愈值入账的进程依然快得让7321不敢想象。   因此哪怕云棠表现得再嫌弃他,系统也始终很高兴。   猫崽却依然没有很高兴。   他只是略微地松了口气,但还是继续问道:“你之前提到说……我在上一个时空的数值很优秀,这个评价标准是具有普世意义的吧?”   系统立刻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是当然的。宿主无需怀疑我的数据分析功能,毕竟您在上一个时空就已经受到万众追捧了。”   云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件事情着实非常在乎。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自己是耀眼的。而所有人的目光——或爱,或恨,或妒忌,都该难以控制地凝聚在他身上。   就好像在他已经遗忘的岁月中,某种根深蒂固的痛苦催生了他这样的需求。   黎南洲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淡化了他灵魂深处需要被注视的渴。但至少——   他也不能长得这么……   猫崽本来好好地蹲在皇帝左手上看画,发了一会儿呆后,说翻脸就翻脸,扭头就在人家手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着实用了一点力气,没有咬破皮肉,但也给黎南洲手上咬出两排小牙印了。   皇帝也是才被这样的刺痛惊醒回神——他刚刚又在难以抑制地回想昨夜逢见的那一副梦幻泡影。   这时他才低下头,看了看怀里咬人的小崽,又看看右手正捏着的画纸。   “这画得多可爱啊。不喜欢么……”黎南洲轻声呢喃着。 第35章   治愈值系统初上线的数天里, 一切都风平浪静。云棠每日的生活跟7321出现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好像他的脑海中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目标了。   有一回在跟黎南洲玩「小猫大人的爪子一定在上面」的游戏时,云棠一边漫不经心地不断抽出手爪逗脚下的傻瓜高兴, 一边在脑海中向治愈值系统发问:   “你之前说过——当我得到的治愈值达到指定数量时就可以兑换设定目标, 这个指定数值到底需要多少?我现在又完成到多少了?”   猫崽的爪尖微微伸出来,在黎南洲手指的皮肤上轻轻勾了一下,然后立刻又收回去了。小猫的速度很快,看上去就好像他不是故意的。   黎南洲注意到小崽的圆眼睛贼溜溜地动了一下, 琉璃般的眼珠只是朝他的方向转动,并没有看向他——但黎南洲心知肚明这小东西就是在撩拨他呢。   云棠的性子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会平白无故突然找你的茬,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收回动作, 静静观察你的反应。   这小坏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种方式。最早的时候他会在黎南洲走动时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对着男人的小腿软乎乎地扑抱一下。   搞得黎南洲当时走路都要格外注意些,生怕自己不慎把这淘气包子踩着。   因此那会儿云棠还有个别称, 叫小绊脚的。   但是小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那样玩了。不得不说, 皇帝现在有时候还对自己被软绵绵的小崽突然抱住小腿的感觉挺怀念的。   过去黎南洲一直将这些行为看作小家伙可爱的调皮, 天真自在,浪漫灵动。   但是在那夜过后,他的想法好像突然就不那么单纯了——   皇帝甚至能非常具体地想象出那个惊鸿一面的青年此刻就窝在自己怀里, 神情冷淡, 纤细的手指却微微勾起,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   而那个人接下来也会像小东西这样,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 因为他刚刚只不过是临时起意、随便地逗逗人罢了。   云棠哪知道男人在脑补些什么。   他正专注于治愈值系统给出的回答呢——   “宿主您好,要完成治愈值系统本阶段的目标, 需要累计结入治愈值一万点, 任务周期一共为二十年, 您目前已获得了1047点治愈值,共用时三个月一十五天。”   “才一千点?”云棠的小猫脸微皱,“你先前不是说我收入治愈值的速度很快吗?怎么才这么一点?而且二十年的周期是不是也有点太久了?”   7321系统立刻解释道:“任务周期是指每位宿主最多可与系统绑定的时长,如果宿主提前达到一万治愈值,便可提前跟系统解除绑定了。主系统之所以设定这样的时长,是因为不同宿主收割治愈能量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说有人依靠教育,有人依靠音乐,有的人依靠写作——必然他们所需要的周期就要长一些。”   系统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坦白:“实际上,其中有一部分宿主选择的方式可能直到周期结束也完不成指定目标,比如说某些科研类宿主——他们能否取得成果、为他人带来治愈能量,这个是完全未知的。”   而宿主完不成目标,也意味着系统拿不到本阶段的考评分了。这便是所有系统拼命升级自己的数据检索功能、抢夺优秀宿主的缘由。   “治愈值系统确实可以在宿主所选择的领域上提供一些外援,但系统能给的帮助始终是有限的。”7321总结道。   云棠把这番话整理了一下:“也就是说,你们绑定宿主的根本逻辑就是:宿主达成指定治愈值,你们就会将他最开始设定好的那个目标兑换给他。没有其他更多的了。除了你——因为特殊情况,联系不上我,自作主张给我设定了目标。”   “是的,”7321系统有点紧张:“但也不是说系统只能为您提供最终兑换目标。宿主收入的治愈值可以等比例兑换为系统可使用的积分,在有限范围内为宿主完成任务提供方便。算是一些外部援助吧——对宿主来讲也是终身受益的。”   “就像你之前说的——为宿主增加智慧、美貌、魅力吗?这些东西你们都可以通过数值,在我的身体上直接作出修改?”   7321连忙补充:“这个在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这种修改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首先,系统为宿主提供的援助不能超过当下时代的合理范畴;其次,系统对宿主数据的修改不能超出宿主基因所能表达的上限。如果某位宿主的肤色较深是由基因决定的,这种体征指数系统就无法修改了。”   “再有——比如说某个个体先天没有音乐的天赋,系统后天无论如何也无法为他们加上这个技能。”   “那你……”云棠听到这里又想起来了什么,“你之前说我的先天数据很优秀,前几日你却私自为我兑换了一刻的人类身体体验时长,这岂不是要消耗大量的积分资源吗?”   治愈值系统闻言有点迟疑。   它先小小地反驳了一下云棠的用词:“治愈值点数是宿主的,但积分是属于系统的——使用积分本来就是本系统的权限,而7321当时又是得到了宿主的肯定指令的。”   “何况——系统所说的宿主数据难得,需要超高的积分兑换,是指在其他人身上凭空塑造。宿主本人申请恢复使用曾经的身体,需要的积分数值还是比较合理的。”   “嗯……”小猫沉吟了一下,“具体需要多少呢?假如我想变成人类一刻钟的话。”   “一刻钟的兑换需要消耗系统35点积分。”治愈值系统老实答道。   “哦?”云棠从黎南洲腿上站起来,来了点兴趣:“也就是说——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再兑换将近七、八个钟头的人类身体吗?”   系统当下也不由得有点心疼自己的积分。   但确实——这东西它攒着也没什么用。   积分原本就是用来给每一阶段的宿主提供合理帮助的,绑定结束就会自动清零。而截止目前,除了不太配合工作外,7321也找不到云棠身上有其他需要用积分弥补的缺陷了。   “如果您想的话,是可以的。”7321声音显得有点闷,“宿主是要现在兑换人类身体体验吗?”   “现在不用。”云棠抬起头盯住殿门外的来人,伸了个懒腰,“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这里没什么事了,7321,你现在可以继续去休眠了。”   云棠不久前刚吃完他早饭后的小加餐,这会儿是侍人将黎南洲的午膳呈上来了。   小猫最近来了个新兴趣,他总喜欢在黎南洲吃饭的时候跳到桌上,去人家的餐盘边转两圈,偶尔还能在皇帝的碟子里找到自己想吃的。   午膳后黎南洲批复奏折时,猫崽还跟人腻歪了一会儿。   到了下午,皇帝刚从小憩中醒过神,将小崽从自己内襟摘下来换好衣服,云棠就利落地丢开他、自顾自跑出去玩了。因为皇帝又开始了他与各路臣子一场接一场的会面。而今天进来的还有礼官——正是云棠最近都需要避开的人物。   筹划了很久的秋祭礼已经近在眼前了,也就还有个五六天的时间。   而据小猫这些日子了解到的:这场典礼是大梁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其政治意义甚至胜过时下的春节。尤其是在皇帝举行了封禅大典,又有祥瑞从天而降的今年——朝廷一心要将这场典礼办得很隆重。   作为当下备受瞩目的祥瑞,这场秋祭礼中无疑还有很多关于云棠的环节。这让礼官已经追着云棠跑了很久。   猫崽已经在许多次来自不同人的禀报中,多多少少地听到了那些关于他的环节——听起来真是夸又尴尬又夸张。   据说还会有圣教十三教宗当场为他献上开云舞什么的。   过去这种仪式只会出现在皇帝的继位大典上。现在圣教将其搬上了今年的秋祭礼,一是因为黎南洲这个年轻的君王如今的气象显然已远不同于先前的两代弱主。圣教高傲,但却不傻——他们清楚如今的情势已在变成圣教需献好皇族;   再有就是为了祥瑞了。   在国师的带领和卫今扶的示范作用下,云棠虽从未在圣教内部现过身,他在登云观的地位实际上也完全不输于他在清平殿中享受到的。   圣教的执事们一致认为:若能为祥瑞献舞一曲——祥瑞到时也会很高兴吧。   所以说其实每个时空的人在对待小猫时都会产生新的神奇思路——就比如这里的人竟然想到给小猫表演节目。   祥瑞倒未必很高兴。但是清平殿的小侍女们显然都很期待那一幕。   清平殿中的许多宫人在秋祭礼那一天都会同去侍候,据说他们还会在那里住两到三天,这是宫人们每一年中除了值休外难得能够外出的时候。   实际上她们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外出,这些小姑娘只是很期待十三教宗跳舞的场景罢了。   据说圣教的十三教宗个个都是形貌英美的男儿——但已经知道自己原本是个超级帅哥的云棠对此感到不屑一顾。   猫崽当时还不经意地在面露憧憬的阿细面前挺起自己威武雄丽的毛毛头。   “哼!”被日益活泼起来的阿细小姑娘两眼放光地摸了摸脑袋,猫崽才勉强原谅了这个追随者短暂的变心。   而这个秋祭礼给云棠带来的麻烦还远不止这一点。   首先礼官说他们会在秋祭礼上把云棠的金色塑像从东北方向的梁宫门口一路抬向登云山顶,而沿途的百姓都可以在卫军组织下参与观礼。   这件事情对猫崽来说有点羞耻,但也还可以。   因为他的样子确实很好看。而很可惜这个时代的技术注定不能让他被更多人看到。   云棠对于别人的注目向来觉得理所当然。他只是有点担心那尊塑像不能将他的英姿表现得很好。   还有就是黎南洲对于秋祭礼的一系列反应了。   亏得云棠在听闻圣教十三教宗献舞之事后,还看着黎南洲的帅脸为他可惜——如果能给黎南洲也安排一下这个环节,云棠认为自己的人类肯定会比卫今扶人气更高。   但是得到小猫大人肯定的皇帝却恩将仇报。他这两天一直跟礼官一起围堵云棠,试图给猫崽增加一些关于秋祭礼环节的排练巩固。   黎南洲还不是一个人这样希望的。包括童太监、秦抒、小桃在内的所有人,他们都好像那种非常积极配合学校的家长,正全身心期待着孩子上台表演的场景,为此不惜将一切可能的准备做足。   与此同时,黎南洲这个人又开始忙于给小猫做衣服。   而知道了一部分关于自己的真相后,云棠对于在身上围一块布料这件事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抗拒了。毕竟假如他将来要长久地以人类的形态生活——他好像还是得穿上衣服才行。人类毕竟不像他小猫大人,天生就带着保暖的毛毛。   尽管云棠仍然觉得不舒服。就好像一个从没有穿过冰鞋的人第一次上冰一样。   小猫走都有点不会走了。所以到了最后,黎南洲亲手敲定的小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小片牙白泛金的丝绢,上面只寥寥绣了几道云纹,如流如雾,被御锦坊的织女裁剪得精致飘逸。   勉强符合猫崽的审美格调。   这样说起来,云裳觉得自己最近真是一直在妥协。   他今天确实该放松一下了。   不然等黎南洲和礼官待会儿会面,又会变成一场给小猫大人亮相秋祭礼的排练。   猫崽擦过皇帝挽留的指尖,一路跑出了清平殿。扑面而来的秋日空气无比清鲜,宫道的两侧堆了些金红色的树叶——   倒不是来不及打扫。是童太监前些日子特地嘱咐了宫人,祥瑞最近喜欢扑玩这东西,叫洒扫们每逢值日时将整片的落叶留出一些。   心意难得。   云棠便纵身朝落叶堆扑过去,把自己整个埋在里面。   他最近也总是还给黎南洲一些小小的麻烦——比如今天晚上黎南洲肯定要给他摘身上的碎叶了。   哼,小猫大人可不是没脾气的。   那天皇帝还假模假样地抱怨:说他的贴身太监现在只知道惯着小猫,却给他平添了不少活计。   人家童太监现在已经越来越知道怎样当面敷衍了——老宫侍当时的一句告罪说的非常不走心,权当不叫他尊贵的陛下脸面落到地上。   而小猫的落叶堆现在还摆在这里。   这是云棠独有的放松时刻。他当下什么也不用想——什么化人,什么前世,什么黎南洲的生死危机,什么7321……   他整只小猫藏在温暖馨香的落叶堆中,小屁股撅着,两只探出叶子堆的大耳朵扑棱扑棱,眼睛瞪得圆丢丢的——   他在埋伏,他在伏击,他等着有谁路过这里。   然后他会突然扑出去,让来人大吃一惊。   可是他的耳朵最先捕捉到了熟悉的哭泣声音。   有一群人正脚步慌乱地从远及近,每一个的气息他都很熟悉,基本上都是正中六殿的宦侍和宫女。   而其中有一道正是今日本该出去二宫门接妹妹的小桃的声音——就是她在哭泣!   同时她嘴里还在央求着,声噎气阻,语不成句:“姑姑,姑姑……求您救命。求您帮我请疾医,请疾医……救救小杏!” 第36章   一同往这个方向来的人有六七个, 其他人还在那里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你们从南苑门进来,怎么会碰到安王的?”这是御前掌灯在问。   小猫探出头,已经能看见这些人团团围簇着一个苍白虚弱的姑娘, 从转角过来了。   “不是说安王一进宫就病了吗?”清平殿侍人的消息在宫城内是最灵通的,“怎么他如今就好了?今日这事——你们姐妹会不会有麻烦啊?”   小桃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麻烦。她妹妹头上破了恁大的一个口子,流下来的鲜血将小杏今日特换上的新衣都染红了。闻言,小桃只是张惶摇头,一直试图从面色苍白的小杏那里听到让自己放心的回应。   她的手叫近来一直对她格外好的史姑姑握在手里, 而史统掌还在安慰她:   “好孩子,别怕, 也别一直问你妹妹。小杏就是一时磕昏了, 现在还反不过劲来,疾医马上就过来了。”   她还非常平静地回了另个发问的人一句:“你这问题好没道理。安王无故苛责陛下的侍女,本来就是不敬君上的大错。如何还能反过头向清平殿找麻烦呢?”   “就是!”一同跟过来的阿细也愤愤不平地添了一句:“这安王也太霸道了。小杏进宫的方向哪里会挡到他的路, 他今日会出现在南苑门就着实挺古怪了。”   云棠半探出落叶堆, 耳尖抖动。他的动静极其轻微, 这些人并没有发现他。   ——所以从上回侍人进殿报信到现在,这个黎南越已经进宫有几天了。   小猫还记得自己之前听来的:黎南越试图强欺秦家公子,行为着实恶劣, 使原本中立的邬原秦家明火执仗地同阮系结仇了。   阮英环当时明明非常生气的, 她没有就此给黎南越一顿排头吗?   秋祭礼当前,黎南越一进宫就伤了皇帝的侍女,尤其小杏身上算是还盖着云棠这个祥瑞的标签——这等行事, 未免也太过张狂了吧。   就云棠的所闻所见,他觉得阮太后这个人虽然张扬傲慢, 但她行事还是有理智的。而黎南越的行为就让人想不明白了——他的底气究竟来源于什么?   那边的阿细想了想, 像是还觉得不足, 于是继续抱怨道:   “就算真的挡了他的路,他也不至于就下死手推人吧!要不是方才我和小桃拦了一下,还不知道妹妹要撞成什么样呢!结果他推完人转身就跑了。小桃,你莫怕——秦女官刚刚就已经过去处理这件事了。此事临华殿是必然要给出一个交代的。”   同行的这几人说来都算是秦抒手下的宫人,天然是要更亲近一点的。往大了说,他们又都是正中六殿的人,属于铁打地站在皇帝的立场下。   他们确实恐惧安王、恐惧阮太后——但是抓紧每一个或大或小的机会弹压异己势力,削弱对方的能量,几乎已经成了生活在宫中的人刻在骨血里的本能了。   而这把柄完全是安王自己莽莽撞撞地送上门来的。端看皇帝这边想怎样做文章。   这样的节骨眼下,黎南越要是连出席今年的秋祭礼都不能,阮系的颜面就完全挂不住了——   “秋祭礼当头还敢作祸,我看这件事也够安王喝一壶了——”御前掌灯喃喃地跟上了一句。   除了打心眼里关心妹妹的小桃和阿细,其实这才是其他宫人此刻真正在想的。   史姑姑无声地刺了掌灯一眼,示意她收声。   就是在清平殿侧门前,直言这样的话也太有失方寸。只是如今的中正六殿气氛着实渐好,宫人都愈渐敢于出声——便是连他们最为惧怕的童太监现在也时不时露出个笑模样,好像有些日子没下人了。一切都开始不同于以往。   不能聚众言谈的规矩,早便不知不觉地没了。   史统掌觉得这样不好。但是她常年紧绷的肩胛也不知不觉松快了很多,任谁也知道现在的日子是更舒服的。   祥瑞——   史统掌偏过头看了被她牵在手里的小姑娘一眼。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史统掌肯定是要对小桃她妹妹上心了。好在疾医来得很快,而小杏头上的伤也确实无妨。   “连点疤痕都不会留的。”那疾医还多安慰了一句:“小姑娘主要是吓着了。我再开两副压惊的药,按一日两顿煎水服下。不出五日准保会好。”   “还能赶上秋祭礼呢!”阿细拉着小杏的手哄她。   阿细原本在清平殿中年纪最小,要来就是给二等宫女作跑腿使唤的。   秦抒使人教出了几个这样的小丫头,也不教导她们别的,懂得忠心事主就够了。如今来了小杏,年纪相仿,要没有这一出事,也是要先送去二等宫女那里学规矩的。   因此阿细天然就跟小杏亲近起来。   见到这里没什么大事,一路悄悄跟来的猫崽才静默无声地离开小桃的屋室,轻声轻脚地朝清平殿的方向回转了。   云棠知道黎南洲那里肯定也早得到了消息。   所以黎南洲又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呢?   小猫进门时正跟刚刚告退的礼官擦肩而过。礼官望向他的眼神既惊喜又遗憾——祥瑞现在才回来,可他却不能继续留下了。因为殿中此刻正有临华殿的来客,一进门就跪下告罪,这不是礼官能留下来看的。   临华殿的反应确实也很快。云棠还未走近堂厅就听到一把温柔似水的嗓音:   “小王爷前几日不知为何吃坏了东西,”挽姑刚开了场,就被得到示意的秦抒亲自扶起来坐下。   她道了谢,却也没推拒,只抬头继续跟皇帝解释说:   “今日,安王才好些了,想着出去走走。”挽姑避重就轻地将黎南越为何出现在南苑门的事情略过,“不妨就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冲撞了他。”   “小王爷也是吓了一跳。”挽姑瞟了一眼黎南洲的面色,却没有看出什么。她微微蹙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   “他病中火气大些,许是情急下推了那宫女一把,吓得赶忙跑了。等回去禀告了太后,娘娘得知这件事后立刻责骂了安王,又说不知道那小姑娘怎样了?”   在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挽姑低垂着眉眼推托:“安王也不晓得那是哪一宫的宫人。只是这节骨眼上,也怕生出事端,便急忙遣奴婢来禀告陛下。谁承想原来那是陛下宫中的人呢!”   云棠蹲在门口,便看到黎南洲把目光转向秦抒,神情依旧非常从容温和。   “哦?果真如此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像是云棠刚认识他时那样了。像个好脾气的书生一样,语气中没有一丝人间烟火。   秦抒的语调也显得非常轻松缓和:“这同属下听到的说法倒不一样。白女官——”侍书女官微笑着对挽姑点头解释道,“也就是祥瑞的贴身随侍,神兽大人一向喜欢她。过几日的秋祭礼就会由这位女官全程捧花呢,安王刚刚也应该见着她了。”   她又转向皇帝一拱手:“据白女官所述,她们刚刚逢见安王时就自报家门了。安王不但知道他们几人的来历,似乎还就此说了一些很不堪的话。不知属下要口述一遍吗?”   皇帝也是一笑,丝毫不以为忤的样子,像是个宽容的好哥哥:“想必是安王顽劣,言谈不经,他自小便是这个性子,你也不用重述了。不过——这样说来,安王是知道白桃三人在朕宫中听任了?”   挽姑有点急,忙开口想要找补两句。可是她的话音还未启就被秦抒截住了:   “属下当时也是怕两边会有不一致的说法。虽然清平殿有三人同在,也不排除她们会相互佐证。幸好事发处离南苑门不远,值班的羽林卫也是清楚事情经过的,因此属下已经找他们分别问过话了。”   秦女官谦卑地低头道,“羽林卫此刻也等在殿外,随时听宣。不知挽姑可需要属下——”   “奴婢……”挽姑一时哑口,说不出话。   而皇帝现在真是恶劣得多了,竟然还拿话挤兑她:“秦抒,这也是你的不是。你自己也是清平殿的人,你去找人问话——焉知就没有包庇偏袒的嫌疑呢?这话……叫挽姑也不好说吧。”   这一句刺得挽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告罪:“陛下明鉴,秦女官定然是清明公正的。奴婢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这……这想来,一定是小王爷当时慌乱了,或是没听清、或是混淆了那位白女官的话。待奴婢回去告知太后,娘娘一定会对安王严加惩罚!”   黎南洲对此不置可否,就好像没听到挽姑的话。   实际上处置一个黎南越对皇帝来说就是件不值一提的事。黎南洲甚至没有什么兴趣特地打压他。   他在这里亲自问话,也不过是因为出事的那双姐妹很受小东西关心,云棠先前还为这件事看守了一天铃铛呢。   而皇帝现在突然起了一点恶趣味,不是针对临华殿——是想逗逗小猫罢了。   他眼神先意味不明地越过挽姑,落在门口偷听的小毛球身上,又收回来睨了始终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的童太监一眼。多年的默契让老宦官立刻明白该如何行事了。   ——哦?   小猫眯起眼睛注视着这暗流涌动,往后一坐。黎南洲这大坏蛋是又要拿他干什么?   他没等多久,平素在猫崽来时只是安静侍立在一边的守门宫人突然像才看到自己一样,齐齐转向他屈身行礼,口称祥瑞大人。   而老太监也紧接着快步迎向他,面上的神色显得客气极了。他那表现就好像云棠平常不怎么光顾这里一样,同时他口中还称道:“祥瑞来了。”   在挽姑越发难掩惊慌的神情中,黎南洲也肃着眉目、满面郑重地从龙椅上起身,表示自己也才刚刚得知神兽到此。   他满眼诚恳地对着坐在门口的小猫一摊手:“不知祥瑞亲至,朕有失远迎。只是——祥瑞今日为何而来,看起来又何故如此不悦啊?” 第37章   挽姑也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云棠。   在祥瑞刚进宫的那段时间, 临华殿还曾动过旁的心思,也屡屡试图遣人来接近小猫。为的不过是将天降祥瑞的光环借几分到太后头上。   云棠素来是连黎南洲面子都不买的性格,又不像真正的小动物一样会被食物吸引, 哪可能被临华殿派来的宫人诱惑。   更何况临华殿还曾试图用强, 几次三番想趁云棠落单时抓捕他。   要不是黎南洲很快有所察觉,对小猫保护得更严密了,云棠那时就可能被惹怒、跟临华殿的细作打上一架。   或许这件事也是其中一个导火索,自云棠进宫后没多久, 黎南洲便开始全面收缴阮英环的势力了。   行刺事件败落以后,连挽姑都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整个临华殿都慢慢被孤立起来, 她在宫中行走时渐渐觉得自己「又聋又瞎」。而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阮太后只会觉得日子更难过。   临华殿早就顾不得争夺什么祥瑞了。随着失势的危机日益迫近, 太后娘娘跟国公大人的父女关系也开始重新变得热络,先前绝不许大姑娘嫁给皇帝的话,主子竟久不再提了。   在挽姑看来, 这其中的种种心酸实在一言难尽。只说当下——   这场秋祭礼太后已筹备了很久, 她是绝不允许自己在这场典礼上堕一点威风的。而安王此次进宫以后便身体不适, 也算是趁了阮太后的意。   她本来就不爱亲近这个孩子。见他病了,就只吩咐他好生养着,也省了再费工夫严加看管他。   今日是挽姑心疼小王爷, 自作主张叫他去松散松散。谁也没想到黎南越竟会跑到南苑门、还把清平殿的宫女伤了。   先头挽姑说的那些都是瞎话:什么太后气怒责罚王爷, 什么安王惊慌恐惧——   唯在这一件事上,母子俩的态度是如出一辙的:作为龙子凤孙,安王便是真打杀了黎南洲的奴才又如何?   只是怕黎南洲借机生事而已。   先前挽姑告罪的时刻, 虽然嘴上自有说辞,可她心里是并不气虚的。   纵然身在其中, 也逐渐觉察出自己的主子恐怕大势已去, 实际上侍女仍然不可避免地沉浸在过去——对少年皇帝无奈退让, 而阮英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印象里。   直到她见帝王起身亲迎,态度庄重地从堂下抱来一个小毛球。而那小毛球一本正经地蹲在陛下手臂上,灵秀娇美,仙韵凛然,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地盯住自己。   挽姑突然开始从另一个角度觉出——小王爷这次做得确有几分不妥之处。   若真如秦抒的说辞,王爷是伤到了祥瑞心爱的随侍,小祥瑞可该是不高兴的。这让挽姑心中也多了几分羞惭歉疚的意思,又一次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陛下,祥瑞,安王他……”挽姑张口,呐呐地说着什么。   黎南洲的注意力却没再分给年长侍女。   皇帝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小崽:自他刚刚起了个头之后,云棠立刻开始拿腔作调的,又有几分小毛球封禅大典从天而降时站在祭坛上的架势了。   这让黎南洲突然觉得——礼官他们其实是不必抓着这小东西排练的。   瞧瞧这副「吉祥瑞兽」的架势,哪里是等闲的人能教出来的。   再联想到云棠最近未卜先知般躲避礼官的行径,分明是提前从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黎南洲也是后知后觉的想到:云棠作为一只小兽,是否也有点太聪明了。   之前竟没人对此发出过疑惑,显然童太监他们早都被这小家伙的可爱之处蒙蔽了眼睛,就连皇帝自己也很难清醒。   若不是今日临时起意逗他一逗,黎南洲也不能恍然发觉:云棠如今实在是极通人性。   甚至除了不能吐露人言,云棠在有些事情上显露的智慧连一部分人都未可及。   譬如在先前处理小桃的事情上。   如果这神兽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让他能在短短数月间由一个只知憨吃憨玩的幼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那么……   有没有可能,他当日所期的祥瑞化形,也未必都是幻影?   皇帝想抬手摸摸云棠的头,动势乍起却顿住了。他心里一时有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念头,混乱复杂,难以言明。   其中有一条,是黎南洲总在想:若是小毛球真的化身为人,恐怕也是个不足膝高的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他当日错看的那副成年男人的身形?   但无论如何,哪怕只是化作个幼儿,能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听到他回应自己说的话,皇帝也能感觉到自己心底强烈的渴望和期冀——   他一定会保护好他的。   黎南洲轻轻在心中许了一句。   上首的帝王不再发话,只垂眸看着祥瑞不知道在想什么,秦抒便只好代为发言,按自己的意思同挽姑对答。   若说挽姑能作临华殿大半的主,那秦抒对于临华殿的事便可以做全部的主。皇帝已经不太在意太后母子了,近一年来,应对阮系的决策权都在于侍书女官,这让秦抒跟这条线里头的很多人都变得熟悉了。   听到挽姑继续托词为黎南越开罪,然后竟转而提起阮大小姐,秦抒说不上惊讶,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阮家近来没少在宫城内外散播这个消息。   随着皇帝龙威日盛,朝廷中「衷心为主」的臣子越渐多了,对于阮家献女这明显的示弱跟求和,朝中倒有大半的人认为皇帝应该接受。   弱主雄起,对权宦进行吞食、打压——那些重臣和世家认为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黎南洲若想赶尽杀绝,他们又会一改之前那副面孔,对皇帝百般阻碍了。   在这整件事里面,唯独不会有人考虑阮静瑶自己的心情,这是让秦抒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原本女官还以为,对于这位冰雪聪明的大小姐——至少阮太后是真心疼爱她的。毕竟姑侄俩在家族中曾有相似的经历。   秦抒心里清楚上面那位打定主意要孤寡一生的陛下根本没有这份意思,而凭阮国公、太后和一干舒服日子没多久了的朝臣怎样一厢情愿,此事也是成不了的。   只是女官闻听挽姑此刻拿阮静瑶说事,因为心里有几分不悦,便也不接话。   原本端坐在陛下手臂上、静静看着她们的祥瑞却突然动了。   云棠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抬起头看到黎南洲的线条紧致的下颌。   阮静瑶——猫崽又想起他进宫没多久,在外面玩耍时遇到的小姑娘。他第一次见到阮大小姐时就挺喜欢她。   阮家想把她嫁给黎南洲吗?   云棠以当下的死亡角度、从下到上端详着皇帝的脸——唔……以小猫大人智慧的眼光来看,这两个人不太合适啊。猫崽的小圆脸不由微微皱起。   黎南洲在那莫名嫌弃的眼神中挑挑眉,终于按捺不住对小崽下手了。   当着挽姑的面,皇帝没有表现得太随意,他还是非常尊重地摸了摸神兽威严的小下巴:“祥瑞是有什么意见吗?”   云棠煞有介事地短短「呜」了一声,看起来完全像是在回答问题。   可怜挽姑也只是个无儿无女的中年女性,她先是被这细柔的小动静激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怜爱之心大起、刹那间浑身酥麻。   实际上,小猫发出的那种声音——人类天然对其是有反应的。   年长侍女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她兀地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该放弃派人接触祥瑞,哪怕寻个机会强抱回来也好啊。   皇帝如今这般强横,对临华殿步步紧逼,使得主子在宫里渐渐闭目塞听。长日无聊之下,若能有个小祥瑞在手里拢着,必能开怀得多了。   但无论如何,挽姑觉得人应该是听不懂小神兽的话的。   于是黎南洲一本正经地对着小祥瑞点头,还看向挽姑翻译,让自来温柔耐心的年长侍女也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祥瑞觉得乏累了,朕要先送他回去休息。祥瑞对此事的意思,便也是朕的意思:安王无故苛责祥瑞近人,藐视君上一事——”皇帝神色难辨地盯住了挽姑的眼睛。只是一瞬,挽姑便不由轻轻抖了一下。   “便由秦女官同你交涉吧。”   “秋祭礼在即,想来临华殿定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最后一句话是皇帝留下给秦抒的。他神情依然和缓,声音也轻:   “挽姑可是朕的长辈,秦抒,好好招待,不要轻忽啊。”   挽姑已经顾不上腹诽皇帝是怎样从小祥瑞一句可爱的「呜」声引申出一大篇叫人刺耳的话了。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黎南洲抱着云棠离去的背影,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皇帝很多年前的样子。   一身孝服的少年皇帝站在先帝陵前,在他身后,国师和太后娘娘分列而立,眼神轻飘飘地望住他。再远一点是百官列席,门阀世家对仁弱的先帝殊无敬意,阮国公称病未至,当时的陵前诸声切杂。   黎南洲背对众人,好像那样站了很久。又似乎很快就转回身了。   当他再面向所有人的时候,皇帝眸中从年幼时便常燃着的一把火,已无声无息地灭了。   黎南洲初登基的几年,主子还曾说过:“这小贱种幼时是个硬骨头,现在倒学乖了。”   再过几年,太后又说,黎南洲心内藏奸,跟他父皇一般,是条毒蛇。   可就在此时此刻,挽姑突然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也许太后失势并不是因为轻忽之下棋差一着。而是这位过早学会隐忍的皇帝陛下,或许真是一位中兴之主。   秦抒看到侍女失神的模样,也并不去干扰她。女官在心里盘算着阮系手中勾连西宫的那条线——那是秦抒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一条暗线,她想拿到手里很久了。   过去秦抒一直以为是临华殿的曹太监掌着器物,也该是他来联通在宫里活了几十年的太妃们深埋的钉子和线索。但是——挽姑,秦抒得承认自己小瞧了她。   这边两个人在你来我往后终于开始缓慢地讨价还价,清平殿后缓步走出的一人一猫却已把来客抛之脑后了。   对黎南洲来说,他认为此事该算在临华殿头上,要他们出够了血、叫阮英环为此气怒不平才是最好的。   而在云棠看来,纵然黎南越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小杏年纪却更小,黎南越该为伤害了小杏付出一点切实的代价。他从心里并不认同临华殿的那套赔偿方式。   旁人他也没资格管,黎南越敢来伤他的人,云棠总要以牙还牙。   黎南洲都一天按三顿挨猫崽的揍——比如皇帝脑门正被小爪拍来拍去的此刻。教训一个所谓安王的小混混,恶霸小猫根本就没在怕的。   只是秋祭礼之前恐怕是不行了。   先前不管儿子,出了此事,阮英环总要把人安安生生关几天了吧?   而云棠也清楚今年的秋祭礼对黎南洲来说算得上意义重大。在典礼完整结束之前,他也不想横生事端,以免引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让这几天原本就格外忙碌的傻瓜更加一地乱麻。   只是搂着黎南洲的手指躺在人怀里的小猫却没想到,他不去找麻烦,麻烦竟能主动找上他。   第二日黄昏,云棠都没有离开正中六殿的范围,他就蹲在灵犀园的东侧,正全神贯注地看虫子呢。   不远不近的距离处有一个稍显陌生的气息路过了他,云棠没在意——那人却停下了。   一道满怀恶意的粗嘎嗓音响了起来:“呦,这不就是那什么——所谓的祥瑞吧?”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双标;   黎南洲拿乔。童太监,秦抒,挽姑等:恶劣,阴阳怪气;   云棠拿乔。童太监,秦抒,挽姑等::小祥瑞怎么这么可爱呢 第38章   云棠第一时间就猜出了来者的身份。他转过头。   黎南越——未见其人时, 猫崽曾凭着听来的闲话猜测过他的模样。   也许无论如何,阮英环和挽姑到底是黎南越至亲的长辈,在她们口中:这是一个英武精神的孩子, 只是不大懂事, 性子也养得不太好。   但是此刻,从小猫的角度看去,这个巨大的「孩子」真是长得又高又壮。   也不知道阮家都给他吃了些什么,他看起来肤色黑黄, 眼睛被满脸的肉挤成了一条缝,能看得出来他五官底子还可以, 却生生被一股蛮狠阴邪的气质冲毁了, 叫人看过去就生不出多少亲近的心思,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不管从哪里来端详,这个人身上都找不出跟阮英环或者黎南洲相似的地方。但唯独有一点——他面相中有一股跟他母亲极其一致的疯狂。   被这人突然撞上门来, 云棠站在原地, 一时未动。   这里往日也静悄悄的, 但临近秋祭礼,整个宫城都忙碌起来,连此处也会有不时路过的宫人。今日却不知是否叫人支开了。   见云棠转过头来的样子, 黎南越眼中倒是迸发出一丝亮光。   “嚯!”这人发出了一个玩味的感叹声, 像是那种自诩高人一等的公子哥儿见到了什么令人惊艳的小玩意儿。   “你这小东西长得还真是有点意思,原来也不全是我那好皇兄故弄玄虚啊。”   他话语中对黎南洲的恶意昭彰,又隐含一种听来荒唐的轻蔑, 几乎立刻就将云棠触怒了。   小猫后退一步,像盯紧猎物那样盯住了安王。   只是黎南越看猫崽这般表现, 还以为是小玩意见到生人胆怯了。这种从云棠外表上得来的柔弱、怯懦的直接观感仿佛叫他更兴奋了。   安王心里难以控制地升起了一丝丝又算喜爱又极为残暴的念头。   他想在那柔白的皮毛上填几道……黎南越的眼神微微地变了。   “你躲什么?”变声期的嗓音粗嘎难听:“你过来——小东西, 本王这里有好东西给你。你莫要躲……不是说天降祥瑞吗?怎么还怕人啊。”   云棠被他这样盯着, 爪尖都不由得伸了出来,狠狠地抓在地上。   小猫原本不想惹事的。但他现在着实想在这个恶心东西的皮肉上狠狠来几道。   不要冲动——难得淘气包子也会这样劝自己——以后教训这人的机会有的是,没必要在秋祭礼的节骨眼上生出变故。   况且此事着实透着不对劲——本该被禁足的黎南越先是出现在南苑门,此刻更是跑来了正中六殿的范畴。   云棠是不相信黎南越大费周章地跑来此处只是为了惹是生非。   也许他该想办法立刻知会秦侍书。   猫崽幅度微小地在草皮上磨着爪子,又后退了一步,他计划着择路离开这里了。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应到主人心里的战意,幼猫周身细软的乳毛都乍起来了。   黎南越又不知道什么叫小猫炸毛,他只觉得这个什么祥瑞——看起来真的柔软又蓬松,让他总是燥热的掌心隐隐发痒,十分想把这小东西狠狠捏住,叫它在自己拳头里发出细软的啼鸣哀嚎。   在这种隐隐的对峙中,终究是安王按捺不住先往前迈了一步,他有了行进方向,小猫也就立刻把跑离的路线计划好了,几乎纵身几跃就将黎南越甩到身后。   云棠已经听到有接近此处的脚步声,是从他灵犀园的方向传来的。从脚步声临近的速度来判断,想来黎南越必定来不及离开,很快就会被正中六殿的宫人撞在当场。   那脚步声不是一道,听来也比侍女的足音更沉重。估计不是太监就是侍卫——起码不必担心来人会再被这个混混所伤。   不对!   猫的警觉突然在云棠脑海中鸣响。   距离渐进后,云棠猛地意识到——他居然没有嗅闻到任何属于生人的气息。除了那一道道足音,他只能感知到黎南越的存在和一股浓烈的花香。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当下小猫没办法辨别出黎南越在这件事里只是个受人利用的小卒子,而这些不速之客的来意都在他身上。   良好的身体敏捷性让云棠在半路上突兀地转向。却已经来不及了。来人是一群面貌怪异的男性,左眼下都有两长一短三道血痕,此刻皆直勾勾盯着他,眼泛浊光。   而小猫眼前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眩晕,他的身体在这时就像困乏无力般变得酥软了。   电石火光之间,云棠猛地抬头望向也在朝他逼近的黎南越——这个他本不打算在今天教训的恶棍成了所有方向中唯一的突破口,猫崽猛然从伏地的姿势弹起,如离弦之箭般朝安王的脸直冲而上。云棠不知道这些人想对他做什么,但是他们显然已经用了药。而这周围为何没有侍人,此刻也变得明晰了。   ——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   ——他们到底准备做什么?黎南洲那边又是怎么样了?   小猫在这瞬间凭借本能挥出了自己尖利的指爪——该感谢皇帝虽然时不时念叨要给他剪指甲,专门的小剪刀都命人做了几副了,但从来没付诸行动——云棠这时才能直接将黎南越的眼睛抓伤。   眼睛是最能让一个人感觉到恐惧和慌乱的部位。温热的血流顺着安王那张肥脸缓缓流下,他几乎立刻大声叫喊起来,声音惶惶。   在云棠紧接着又一掌抓破人鼻子的时候,黎南越死死地抓住了扑在自己脸上的小猫,将他大力扯开,为此还勾下了一条自己的皮肉。   云棠被人抓在手里,便感到一阵巨力在向他周身拼命挤压,当下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人捏碎了。窒息的痛苦灭顶而来,小猫一声不吭,在疼痛带来的清醒中思索着逃生的办法。   好在黎南越的反应一如他先前的计划。   慌乱之下,安王并顾不上将小东西直接捏死。扯开了云棠后,他狠狠地将手里的猫崽掼向一旁,那个方向正对着一块嶙峋的巨石,是灵犀园外围用作造景的。   这一撞已是不可避免,云棠在眩晕和疼痛中尽量扭转角度,不让自己的头部直接跟巨石尖锐的地方相碰,而是用侧身摔落在石面尽量平整的地方。   这一刻,猫崽眼前整个黑了一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移位了。   云棠凭着一股巨大的意志力翻身而起,当下情境不能容许他有喘息的片刻,他要趁着这些人查看自己主子伤势的时机迅速离开这里,只要能隐没在灵犀园高高低低的植物造景里,他就能够顺利逃脱了。   只是小猫怎么都没能想到,黎南越压根不是这群陌生来客的主子,这帮人更懒得理会这个王爷。   甚至见云棠被摔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还怒目向安王,似乎要跟这个被抓伤了的少年发作。   而其余人压根未容云棠跑走的时机,便身形如鬼魅般向他靠近了,其中一个隐隐为首的男子直接在云棠摔落的巨石边跪坐下来,用一种极其肉麻的心疼目光注视着他——云棠尽力挣动了一下,可他周身实在是没有一点力气了。   小猫只能任这个陌生人颤颤巍巍地捧起他。   后面的事情随着云棠渐渐失去意识都变得模模糊糊了。他只能隐约听到有人压低声音——   “直接将神兽带出宫去!”   接着又有人反驳:“不成。就按先前说好的。否则我们压根躲不过狗皇帝的追查!”   猫崽听到此处,才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黎南洲没事,那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的。   在堕入黑暗的最后时刻,云棠在脑海中呼唤:“7321,我授权你实时监测从此刻起到我醒来的周边环境,见到任何人,扫描他的样子,记住他的对话。”   小猫好像听到了治愈值系统稍显慌乱的应声。但他瞬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清平殿。黎南洲微微蹙眉,下头一个察言观色的附属国使臣立刻便噤声缄默。   皇帝若有所觉地扫了他一眼,很快又重新露出微笑,好像方才的一点波澜只是使臣自己看错了。   使臣纳苏是个很精明的人,要不然大竺国今年恢复在秋祭礼向梁朝纳贡也不会派出他。这个人精通汉语,又有个梁人妾室,生得也算白净可亲,大竺王认为纳苏在梁帝面前一定比别人更说得上话。   纳苏进入大梁的一路都默默观察着。   要这个大竺人来说,梁朝疆域虽大,却未必比他们大竺好到哪去。起码他一路经过的城池、见过的平民百姓,大多都衣衫破烂,面露苦难之色。而越往云京走,情况越要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纳苏都恍惚觉得自己久没见过人的笑容了。   若不是黎南洲显见是位吃独食的雄主,西北的兵民又在近三年里将多个「无意犯边」的大竺部落打怕了。今年这个举行了皇帝封禅大典的秋祭礼,大竺王也不会派人来的。   可今日既进宫来觐见皇帝,从看到黎南洲的那一刻起,纳苏就将自己过去对梁帝的所有想象都推翻了。   什么唯我独尊、刚愎自用、霸气尽显——   大梁的皇帝看起来是既斯文又和煦的。   他们先寒暄交谈几句,纳苏震惊地发现黎南洲竟会说大竺话。非但如此,皇帝好像还对大竺各部落都了然于心。   虽然端坐在万里之外的皇座上,却像是昨日刚从大竺王的席间饮过茶。   思及这背后透露出的深层含义,再偷觑两眼梁帝和煦的笑意,纳苏面上越来越放松,背后却不由被冷汗浸透了。   而最可怖的是,纳苏明白——他现在察觉到并为此恐惧的,正是年轻的皇帝有意让他察觉并使他恐惧的。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慈爱垂问着臣属国,同时却不动声色地享受着他的惧怕。   纳苏想:大竺王其实做错了。他派来一个蠢货也许会更好。   因而见到黎南洲皱眉,使臣不自觉便打了个激灵,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竟有些不敢说话了。   等过了片刻,一切都像是恢复如常了,原本坐在纳苏对侧的礼部侍郎同使臣搭起话来,纳苏便也装作什么都没发觉一般,跟梁官情情切切地叙上,同其他番邦来使一起相互吹捧起来了。   只是纳苏一面应对着身周这些人的客套话,一面还忍不住将余光投向上首的皇帝。他看到梁帝叫来了原本侧立柱后的一个面容平凡的侍女,然后微低下头吩咐了什么。   使臣已不敢再抬头确认皇帝的神情了。但他认为此时此刻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又过了几息,龙椅上的帝王轻咳。见堂下的宾客全都抬首望过来,黎南洲面含笑意地对着他们略一颔首,然后表示自己不胜酒力,要先回后殿休息了。皇帝嘱咐梁官将使臣招待好,就起身缓步从屏风后离开,而先前那个侍女却被他留下。   纳苏还欲探头再看,秦抒的目光却立刻投过来,准确地盯上了他。   侍书女官心里猜测着龙三七突然来至的缘由,眼神却不引人注意地在殿内巡逻。见到大竺国的使臣探头探脑,秦抒微微偏头,向殿中侍候的宫女略作示意。再送上纳苏桌案的酒壶就已经被传膳的小太监换过了。   这等行事只因为秦抒习惯了周密谨慎,她心里是不觉得满庭使臣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还未等大竺国使臣带着她的人更衣回来,侍书女官便先接到了消息——   就在那一刹,就连秦抒也不由脸色为之一变:   圣婴教潜进宫城里了。陛下使人来问她,可曾看到祥瑞吗? 第39章   云棠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昏暗且安静, 在他的感知范围内,这里没有第二个呼吸声。他耳尖在空气中轻轻抖了抖,然后想从现下团卧着的姿势爬起来。   疼痛后知后觉地捕获了他。猫崽忍不住轻呜了一声。   ——看来他依然在敌人手中。   “7321, 从我唤醒你到现在一共过去多久了。”强撑着缓了一刻后, 云棠在脑海中问道。   系统回应的语气显得很焦急:“宿主您好,从您发送语音指令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了。您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现在觉得怎么样?”   云棠都不用特意去感受:“不太行。”   小猫犹豫了一下,还是先问道:“你的积分能不能用来修复我刚刚受到的创伤?或者至少屏蔽我对痛觉的感应。”   治愈值系统立刻回答:“宿主, 本系统刚刚已经自主使用积分为您修复身体了。治愈您的身体不算问题,只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 至少需要一个昼夜——这已经是您现在的创伤恢复所需的最短周期了。”   云棠沉默了一下。   ——有总比没有好。而系统这一次的自主行为也让他不再能生出责怪之意了。   治愈值系统原本也有在宿主失去主观意识时、判断是否使用积分的权利。但系统使用积分时并不单以能否收入治愈值为标准——不管是谁设计的这种运行逻辑, 还是让云棠稍微放下了一丝心防。   “好。一昼夜就一昼夜。那关闭痛觉呢?”   疼痛在此刻才是影响猫崽行动力的最大因素——治愈创伤都可以,想必感知屏蔽更不是问题了。   7321也的确可以做到,只是:“宿主, 关闭痛觉这种做法我们一向是不建议的。”   所有系统在做最初的逻辑设定时, 都要牢记一条原则:宿主终究是要跟他们解除绑定的。   绑定解除后, 宿主还要有自己的生活。因此在绑定期间,系统的一切行为最好不要给人类的正常生活埋下遗留问题。   屏蔽痛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可能会对宿主原本的感知体系造成影响。   所有动物都需要感知疼痛的能力来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在不觉得难过的前提下, 人也不能获知什么东西会伤害自己, 也就更不容易规避风险了。   只是这一套理论还没等系统说出口,云棠就好像知道它在想什么一样先把话挑明:   “7321,你知道——在严格的监管下, 正在经受疼痛的生命按照医嘱,定时、定量的服用止痛药物, 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吧。”   系统敏感地察觉到, 云棠同它对话的语气比先前变得温和些了——   “我也不需要你一直为我屏蔽痛觉感应。只是待会儿, 我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我担心疼痛会影响我的行动力。”   系统快速地做了一番数据分析。   实际上就像云棠说的,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中,7321确实可以在实时监管的条件下为宿主做暂时性的痛觉屏蔽。   “好的,宿主。是否需要现在为您屏蔽痛觉?”治愈值系统很快就同意了。   “不。等一会儿。”猫崽在剧痛中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是蒙汗药还是什么的——劲儿太大了。我暂时还需要疼来保持清醒。”   他们彼此之间又沉默了几个呼吸,云棠才再次发出指令:“先说一下从我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吧,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又是哪里?”   于是治愈值系统从那些不速之客发生的争吵开始讲起。   ——云棠陷入昏迷后,那些人中的一部分认为他们应该把猫崽带出宫,偷藏到绝对安全的地方。但是他们的首领坚持按照原计划行事。而这些人终究还保留了几分谨慎,并没有透露所谓的原计划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倒是全程都对宿主的身体很小心,也表现得非常紧张您。”7321客观地加了一句补充。   “嗯。”云棠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系统继续为云棠快速总结:接下来那群人带着猫崽——还有眼睛受伤的黎南越从灵犀园左后身的一条巧妙掩映起来的密道快速转移了。他们用了比在地面行进更长的时间到达这里。   “这是哪儿?”云棠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这里是临华殿,太后寝宫。”系统回答。   “阮太后——这个宫殿的主人只是短暂地露了一面,她似乎感觉到非常愤怒——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语言上的争执,可系统检索到的气氛是这样。但是她对那群人表现得极为顾忌。而最终他们也只是将您安放在这里,就全部离开了。此后没有人再接近过您。”   云棠心里觉得有些不妙——“黎南越他受了伤,临华殿没有为他宣太医吗?”   猫崽知道秦抒手下一直有人盯着这里。他原本以为自己怎么都能制造出叫皇帝快速把目光投向这边的动静的。   但是系统回答:“没有,他们将黎南越所居住宫室的门扉锁了起来,还派一个体型壮硕的人在其中活动。但是黎南越本人已经随着几个人离宫而去了。”   猫崽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猜想自己应该指望不上旁人了——黎南洲今晚要在贺迦殿面见几个属国使臣,并安排了一场宴请,皇帝早知道云棠不耐烦这些,一定会自己跑出去寻开心的。而两个时辰不见踪影对小猫来说并不算什么。   那人可能会稍微派人问问他的踪迹,但是小桃在为她妹妹的事挂心,秦抒那群人近来全都忙得要命,而黎南洲新近安排的、专管照看云棠的侍人,小猫还不算太亲近。   即便这群人全都表示没有见过云棠,情况也不会显得太紧急,黎南洲大概率会先在中正六殿的范围内寻找他。而假若那群不速之客真为此事筹备周全,又小心掩盖了一切形迹,黎南洲在短时间内找到此处也不太容易。   纰漏便出在东西宫交界的区域,那里矗立着圣教为祥瑞建成的园子,在宫中自成一派,归属上仿佛有些模糊,虽归作中正六殿的范畴,到底在监管排布上没有别地严密。是小猫近几日躲避礼官新看好的地方。   黎南洲那个控制狂对此心中有数吗?云棠也不知道。   等待皇帝来找他还不知道需要多久,也不知中间会再生出多少变故。猫崽知道他还是要先想办法脱身才行。   “7321,”短短瞬息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云棠深吸一口气,“临华殿我是来过的。但这个房间——我没有印象。这间屋子是否结构特殊,墙壁的厚度、墙外围夹角等,同常见的宫室构造有没有差别?”   “这间房屋确实结构特殊。它有一半都夹在墙壁中,从外面看可以利用视觉误差整个隐藏起来。它的正面——”系统快速消耗着积分,尽量扩大探知距离,“它正面那扇门是假的,背后是焊死的泥墙。左侧的书架通着一个小房间,里面放了很多祭祀用品。房间内有一座巨大的神像。”   那便是阮英环跪经的小殿!   猫崽立刻知道系统说的是哪里了。这是他过去一直未能去达的地方,房门常年紧闭,只是没想到原来经殿后面藏了一间窄小的密室。机关隐蔽,恐怕就算他当时想了办法进来,也未必能发现这个秘密。   若是那间经殿——“7321,书架后的房间外面,是否有人在把守?”云棠又问道。   房间外的距离有点超出系统的探测范围了。从开始感知开始,到为宿主治愈伤口、屏蔽痛觉,7321一直都在消耗着积分,这段时间新积攒的积分都快所剩无几了。   而云棠之后还要有所行动,治愈值系统须得留备出大部分积分以作不时之需。   听到系统如此回复,猫崽静默了一瞬。   “好,那等我先到左边的房间里再说。”云棠很快做了决定,“经殿里是没有人的,对吧?”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后,小猫骤然翻身跃起。   在7321的指示下,云棠跃上书架的第四层,将右起第六本书从原本的地方推倒——一声极低的闷响,书落在地上。这间密室整个镶上了厚毯用作隔音,使得书册落地也静悄悄的。   而后那座巨大的书架背面从中间断裂,沿着侧边的暗轨交错划开,露出后面的房间。云棠尽量轻手轻脚地跳了进去。   这是一个灯火昏暗的小殿,空气阴冷,没有窗子,只一扇同样钉着厚织毯的小门隐藏在暗影里。   陌生的神像端坐玉台,身披流霞金缎,面露慈意,下面还放着几盘新鲜的供果。云棠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只神像的左手有些不对劲。   “宿主,这个房间门外只有两个侍女把守。走廊里也没有其他人了。”距离条件满足后,系统立刻报出了自己的检测结果。   可能是时间比较晚了,近来愈显萧条的临华殿在这样的夜里已没入沉寂。云棠知道,像今日这样的事,大部分的普通宫人是无法得知的,此刻大概已按照值夜安排换班了。而单从他的外表来判断,阮英环那样的人并不会对他特别防备警惕。   人类又怎么会想到关在密闭房间里的小猫能逃出生天呢?   “好,我知道了。”云棠在脑海中回应了系统一句。   在系统略显疑惑的机械单音中,猫崽后退了一步,然后助跑一段、朝向神像的左手跳了过去。这一次都不用系统分析,云棠很容易看到神像巨大的手掌中间有一条明显的缝隙。   猫崽的小爪尖慢慢伸进去,将那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刨开了。   一小叠油纸卷成一团,塞在神像雕塑被掏空的左掌心。   疼痛一阵阵地席卷着云棠的大脑,他现在几乎已经完全从药物的作用中清醒了。猫崽又喘了口气,才用嘴咬住那叠油纸从神像上跳回地面。   小猫的视线在经殿内梭巡了一圈。他的目光依次落在盛放供果的玉盘和静静燃着的灯烛上头。一个稍嫌冒险的计划在他心里渐渐成型。   “系统,屏蔽痛觉,现在兑换成人类身体。”云棠给出指令。   “收到。”7321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完成了宿主的命令。   “呃……”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徐徐吹过,尴尬的沉默突然间降临了。   云棠立刻便不痛了。但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新鲜出炉的人类身体,还是叹了口气:   “7321,你知道人类是需要有衣蔽体的吧?你是要让我像这样出去对付临华殿?让敌人一看到我就恨不得自戳双目,羞愧自尽吗?”   作者有话说:   黎南越,你完了,你已经把广大棠棠妈得罪了! 第40章   “宿主的意思是要兑换一套衣物吗?”检索到关键词, 7321像人工智障一样问了一句。   “兑换!”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自己呈现出人类的外在,云棠好像突然就获得了一点作为人类的羞耻心。虽然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但也终究是个陌生地方, 让此刻寸缕未着的云棠感觉有些异样。   “好的宿主。”治愈值系统今天消耗积分已消耗得麻木了,根本就不再报知衣物的耗费数据,“已为您生成衣物,初次加载需要一刻钟的时长。”   “一刻钟?”云棠有点无奈,“我不能等这么长时间。现在多等待一秒钟都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谁知道将他关在这里的人会不会突然起兴回转,想要将他转移。   又或者儿子被抓伤的阮太后打算朝他出气——“时间能够缩短吗?最简单的衣物就够了。”   但低能系统只是有点木讷地回了一句,“抱歉, 宿主。已经为您选择最简便的衣物了。只是因为初次生成需要时间较长。等下次您需要兑换衣物的时候,就不再需要额外的加载时间了。”   云棠默默地运了一口气。   他没再逼迫7321什么。此刻,他整个人正靠坐在金色神像的脚下, 在昏暗的经殿内雪白生光, 生着一副比那无名神更像仙人的容貌。   玉人轻轻抬起纤瘦的手臂, 捉住金色神像身披的流光金缎,一点一点将其从神像上拽了下来,然后整个展开、环住了自己。   巨大的软缎裹住了云棠的身体, 将他全身笼罩其中, 剩余的部分还长长得曳在地上。云棠死死拽住缎布边缘的一条流苏,借着那细碎的封边将布料扯下足够长度的几条,在自己行动处的关键位置将身上扎紧。   身上的流光金缎便成了一件华美而简约的长袍, 在昏暗烛火的辉映下流淌着暧昧的微光。   “算了,不用加载衣物了。先借这位神仙一衫蔽体。”云棠裹在金缎中, 跪地抬头, 对着赤身的巨大神像漫不经心地投去一个致意的目光。   “收到, 宿主。”治愈值系统美滋滋地省下了一小笔积分,“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云棠又把目光瞄向经殿内的构造,以及殿中垂挂的幔帐。“实时监测不要关,一直提醒我周边的环境,尤其是变动的人员情况。”   云棠将神前盛装供果的盘子取下,将新鲜的供品往地上随手一倒。他把那玉盘的两个边缘拿在手里,用身上的布料包住,而后在地毯上两手发力狠狠磕下。   精美纤薄的精致玉盘从中间断裂了,细小的玉屑飞溅开,玉盘成了边缘锋利的两半,只是还不能达到云棠的期望。   系统感知到他想要做什么,还插嘴卖乖了一句:“宿主,本系统可以为您兑换匕首的,您是否需要?”   “是吗?”云棠脑海里哼了一声,“治愈要一昼夜,衣物要一刻钟,兑换匕首又需要多久呢?”   要一个钟头——7321沉默了。   治愈值系统只好安静下来,看见宿主继续艰难地处理那只精薄的玉盘碎片,直到获得一块足够尖利的玉匕。   在这期间,云棠的手不可避免地被割伤了,汩汩鲜血濡湿了他雪白的皮肤和金色的衣袍,又被感知不到疼痛的主人满不在乎地抹去了。   治愈值系统想出声提醒宿主避免受伤。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刻的云棠,系统莫名感到数据流有些紊乱,叫它不太想发出打扰宿主的声响。   云棠在一片安静中捏紧玉匕,试图从跪坐的姿势站起来。他的动作极为滞涩,几乎要握住帷幔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还会有不适应的问题吗?”云棠的眉峰微蹙,好似仙人含愁,端是叫人心疼。但凡有第二个人在此处,都会恨不得立刻为他解决烦忧。   只是当时当下,云棠只能自己艰难地迈出一步,不叫自己使不上力的双腿软下去、整个人落到地上。   “宿主,您这样待会没办法跑啊?”7321之前也没想到过会有这种问题。毕竟上一回系统兑换时云棠一直躺在床上。此刻见云棠这般,也不由为他着急——“这样子他们一旦发现,肯定很容易就追上您的。”   “他们会顾不上追我的。”云棠神情冷淡地回答。他好像很快就克服了身体不适应的问题,他又瞄上了神像的实木手杖,将其取下来支撑着自己的行动。   “我只是不适应,又不是不会走。”感觉到系统的紧张,云棠还安慰了它一句。只是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差点平地摔下去。   也亏得有手杖撑着他,让他堪堪站稳了、只是依然晃晃悠悠。   他们一时都未再发言。系统静静旁观着自己的宿主行动还滞涩、却艰难地如抢劫般将经殿中的幔帐大片大片割下,一条一条挎在手臂上。而那种滞涩感随着动作渐渐融合在云棠的气质中,竟仿佛给他添了些神秘的韵味,又无端显得他纤弱而倔强。   而后云棠又将神像前的灯烛拿起来逐个检查,最终将其中的灯油都汇入选定的两盏当中。   做完这一切,云棠才将先前从神像左掌中掏出的油纸略翻了翻。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云棠的神情倏然转冷,在手中烛火的映照下竟添了两分阴森冷淡,美丽冰凉。   “该死的东西。”一句叱咒从淡粉的唇瓣中轻轻滚出。   治愈值系统的实时监测还依然开启着,它很容易就能分析出油纸上那些字句的含义——如果说所有的治愈值系统都以拯救人世间的苦难为己任,那油纸中记录的俨然就是些制造罪恶的源头。   7321沉默着,看云棠将一团油纸慢慢别进粗制滥造的腰带中,又分出一小条丝缎将其系紧。   玉人赤着脚,撑着雕刻精美的神杖,怀里捧着厚重的、割裂成一片片的幔帐和油灯,无声地走到经殿的小门前,他沉了半秒,才将门栅拉开,而后猛然一步跨了出去。   经殿外有些倦怠的侍女在这刻耸悚然一惊。   但是多年来生活在临华殿这静寂森然的氛围和惯于不得高声的规矩让她们只是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二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可在她们犹豫是否要喊人之前——   云棠倾斜烛灯,点燃了手中的一条幔帐。   火焰瞬间爬上干燥的布料,被纵火者扔在地上,又跟地毯一同燃起。   云棠在很快蔓延开的火光中皱起眉头:“?”   他静静注视着仍旧一动不动的侍女二人,开始感觉到不可思议。   “仙……仙人!是仙人活了!”在这紧张的时刻,还是其中一个侍女颤巍巍地发出响动。   她浑身颤抖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云棠,眼中泛泪,颊生红光。   于是「仙人」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宫人,无奈地发现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云棠现在本该立刻走掉的。   但事情发展超出他的预计——“着火了,喊人。”云棠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还伸出手,在激动落泪的那个姑娘眼前挥了挥,“整个临华殿都要着火了,不止这一处。小姑娘,快点喊人,叫殿里的人都往外跑。”   眼看那侍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不远处渐渐燃烧起的帷幔,云棠在这样的情境下也被逗得微微笑了一下,这才转身欲走。   云棠其实很清楚临华殿的内部环境,现在他只需要持续制造混乱,直到他找到最近的一处能通向外面的绢窗。那时他会从窗子跳出去离开。   然而云棠这边设想的很好,他还没走过转角,就听到另一个方位——应该是正殿的方向传来喧闹声。   阮英环尖利的嗓音隐隐传来,似乎是她在这样的夜里突然跟什么人争执起来。   这座广而深的宫殿极其注重隔音,因此云棠也就不知道——皇帝用比他所猜想得更短的时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追踪圣婴教的暗龙卫四部在宴上就将异动的消息送至,而黎南洲第一反应就是命人封锁宫门,立刻在祥瑞常出现的区域寻找云棠的影踪。   在云棠陷入昏迷的第一个时辰,一支跟其余人分散开出宫的圣婴教密使被龙三七截下,本欲立刻压赴私牢拷问,这群人却第一时间齐齐自尽了。   消息一送到,本还在内殿等消息的黎南洲神色更加阴郁。他一边吩咐秦抒将正在赴宴的属国使臣扣在原地不能走动,一边派出了自己在宫城内驻扎的私兵加大力度搜找。   黎南洲在自己下属面前唯我独尊惯了,突然为祥瑞这般大动干戈,下面的人也不会有一丝质疑。况且连近来和悦多了的童太监也重新阴起一张脸,亲自带着一队羽林卫手提宫灯往灵犀园的方向寻觅。   在皇帝率人前往临华殿的路上,童太监送来了在灵犀园外一侧发现血迹的消息。   等到黎南洲深夜赶到临华殿外,心脏悬紧的他多年来第一次在阮太后面前扔下了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   “今夜有刺客进宫,已经被朕的人击毙,只是还有几个人逃脱了,追踪的人说他们在往临华殿的方向失去了踪迹。”皇帝这一席话说得面无表情,“朕担心太后安危,故请太后先等在殿外。”   “秦抒,带人进去找。”黎南洲微微侧脸,一双黑沉的眸子如凝寒冰。   而云棠先前隐隐听到的就是阮英环尖声怒斥皇帝的声音。   只是等秦抒的人强行撞开本该禁足黎南越的宫室,发现里面没有安王本人后,黎南洲在外面着实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已经听不到阮英环越来越不堪入耳的骂声,只是按紧手中的刀,举步便要跨进临华殿中。   两边皆是图穷匕见,都撕破了先前那岌岌可危的表面和平。指挥不动属下,自己亲来阻挡皇帝的阮英环早顾不得往日的高贵风仪,却被黎南洲的人按在宫人搬来的竹椅上。   而就在此刻,酝酿在临华殿深处的动静蛰伏经久,猛然爆发。   随着宫人一别往日的尖声惊叫,巨大的火光终于连成一片,骤然而起。   所有人都在匆匆外逃,秦抒等人也不得不暂退出来。   殿门外,憧憧火光映在黎南洲眼底。在一片荒唐的静寂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直坠而下,径自落向深处。   也许只过了一息,有很多人在拉扯着他的手臂、口中说着什么——   皇帝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平静地甩开所有无声的嘈杂,逆着奔逃的人流,大步冲进了火场。 第41章   在热浪、火光和弥漫的烟雾中, 有一人长发披散,金袍曳地,在华美的宫殿深处缓缓行进。   火势渐燃渐旺, 这里属于离殿门最远的地方, 廊道曲折复杂,没有门窗,云棠要从这里走到中殿左后的位置,从那里的小窗跳出到宫室后身, 隐进假山竹林中遁去。   夜间主殿值守的人有限,而除了先前立在经殿门外的侍女, 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堂厅和太后寝阁附近, 此刻已经全跑出去了。   果如云棠所说,混乱之中,没有人会再顾及到他。现在他行走的姿态甚至有几分闲适, 似乎正很享受眼前这一片熊熊燃烧却一片死寂的景象。   “宿主, 是不是你还不适应现在的身体?”微弱的木材爆裂声中, 7321忍不住出言提醒:   “要不然还是先为您换回小猫的身体吧?您要快一点,火势越来越旺,本系统怕会您来不及出逃。”   “你急什么?来得及。”云棠轻声回应。一根被烧熔断了的灯架重重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他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阮英环她儿子推了我的人, 又摔我了一下,将我抓到这里来关着——那我烧了她的房子,也算出了半口气吧。”   云棠说完, 也不需要系统的回应,他很快又道:“而且对你们来说, 我烧毁了现在的身体也没关系。反正还可以重新兑换成小猫, 不是吗?”   “不是的!您——”系统立刻就想出声反驳。它有些后悔为云棠屏蔽痛觉了:是因为感知不到火舌已舐在皮肤上的刺痛, 宿主才这么无所顾忌的吗?   不得不说,7321好像在冥冥中察觉出了云棠身上有某些隐晦的倾向。那让它感觉到被一种被模拟出来的恐惧心慌。   但是未等治愈值系统将话说完,原本接近闲庭信步的云棠却突然猛地转头,看向前殿的方向。   “有人在朝里面来,”云棠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是阮英环逼迫宫人进火场送死吗?”   “宿主,您还是先……”7321方才的话还没说完,立刻又接上这一句。   可是机械音又一次被打断了。   “云棠!”熟悉的呼唤声终于从前殿的方向隐隐传来。而后又是很多道并行的足音。   没办法阻拦皇帝,秦抒等人只能一起冲进来,一行灭火,一行直接敲碎了前殿一扇扇通向外面花园的大窗。   系统想告诉云棠后面进来的这些人行动有素,前殿的火势又不大,他们并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但是它很快就检测到有一个打头的人正大步往更容易受围困的中殿方向冲。   这边正侧耳细听的云棠整个人都顿住,而后他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黎南洲。”云棠将这三个字念出了某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说完这个让7321印象深刻的名字后,就再也不跟系统进行任何对话交互了。只见他未作犹豫,便逆着自己原本的逃生方向往来人那边跑。   原本经过特殊处理的手杖此时终于耐不住持续的高温,在中段燃起了金红的火星,却仍没有云棠眼底的火焰明亮。   但是有一个人比云棠速度更快。   在身后的侍卫和宫人引来临华殿外的储水、紧急扑火的嘈杂中,黎南洲几步跨过熊熊燃烧的屏风,又用剑击开掉落的横梁。   他径直向更深处走去,直到遥远的火光中,出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皇帝也不由愣住了。他紧紧盯着对面那个如真如幻的身影,那张他暗自回想了很多次的面容,坠在谷底久无动静的心脏在这一刻突然复苏,在他的胸腔里剧烈跳动着。   黎南洲当下再也不能维系他自以为的理智了——   他不受控制地唤出了那个唇齿间珍藏的名字,神情飘飘忽忽,像做梦一样:   “云棠。”   “嗯。”越渐靠近的距离下,仙人清晰地应了声。   火光里,那人绮丽的眉目几乎能将人刺伤。黎南洲看见他抬眼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已将皇帝完全抓获了——   “黎南洲。”黎南洲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姓名。声音也着实太动听了。   “你愣着干什么?”云棠其实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现下对黎南洲突然出现在这里,又觉得有事情脱出自己掌控的怒气,又有点被当场抓包的微妙心慌,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黎南洲怎么知道这是他的?他怎么不说点什么呢?   “我……有东西给你。”种种复杂的心绪下,云棠倒突然想起了自己腰间别着的油纸包。   他扔掉了手中越燃越旺的木杖,没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被烫伤了。他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皇帝奔过去,因过于急切的速度、倒是没有摔跤。   但他就像还没学会走就先跑的幼儿一般,将这几步跑得摇摇欲坠、跌跌撞撞。   黎南洲被他磕绊的样子刺激得眉心直跳。好像这时才惊醒了。   “站在那里别动!”皇帝如梦初醒般低喝了一声。但想也知道他说话根本不管用。黎南洲何时也没成功管住过这个祖宗。   他也只能向人迎过去,就好像他们此刻都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注意不到自己正在四面无窗、头顶的梁柱很快就要被烧断、正是最危险的临华殿中部。   火焰的爆裂声里,云棠像还是小猫时一样投进了男人的怀抱,而后被两条钢铁般的手臂死死禁锢住。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云棠人类的肌肤,他微微地战栗一下。   云棠也是难得有像现在这样呐呐无言的时刻。他犹豫了一下,先抽出腰间系着的纸卷,把记录了阮系勾连圣婴教证据的一团油纸——嗯,还是塞进黎南洲领口吧。   这实际上是云棠潜意识里对古代人的某种误读,可能来源于他在另一个时空获得的视听信息:譬如古人能把一切物品藏进自己的袍子和衣袖什么的。   姑且不论黎南洲过去是否真有这样携带东西的习惯,但是怀中人这个举动确实让他感到熟悉,眼前的云端仙人终于渐渐和日夜睡在他怀里的小崽完全重合了。皇帝在热浪中感受到一只擦过自己颈项、又缓缓收回去的小手。   若不是现在情势不许,黎南洲又想要咬他。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云棠搂得多紧。屏蔽了痛觉的云棠都觉得有点痛了。   然而就像黎南洲终于能意识到当前情势不对一样,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7321也忍不住发出尖锐的警报——   “宿主,你要快点离开这里!还有73秒这里就要发生一次小型坍塌了!”治愈值系统又一次将自己的机械音切换成了一个随机的女声——是阮英环的音色,听得云棠一个激灵:   “系统积分也不够宿主继续维持完整的人类形态了。最多还有46秒!”   “走!”云棠刚想挣开环绕自己的桎梏,就发现黎南洲也开始行动。皇帝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无言地看了一眼他正在流血的赤脚。那眼神让火场中的云棠稍微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云棠又一次感到说不出话来,便静静地靠在男人胸膛上,任这个人随便抱他往哪个方向。   ——总不会一把火把我跟黎南洲一起烧死了吧?   云棠甚至有闲心稍微转过了这个念头,并且为此感觉到一些莫名的好笑。   7321是真的搞不懂它绑定的这个数据优秀的宿主都在想什么了。治愈值系统第一次觉得云棠这个人有点危险——它不知道宿主是真的没考虑过后果,还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毕竟哪怕系统实时分析得出的宿主当前身体的死亡概率并不高,它还是始终能感觉到那种模拟出来的心慌。   短短数月的相处,系统理应是比那些只看到小猫可爱外表的人类更了解宿主的真实性格。   但7321也难以避免地被云棠吸引,好像这个时而冷淡时而又很神经的人类就是有种引人追逐的特性。   治愈值系统不希望云棠再经历一次肉身死亡。它担心宿主从此会更加轻视自己的生死,把这当成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7321隐隐感觉到云棠已经有这个倾向了。   云棠就好像那种仗着自己超高的平衡性就热爱翻窗台的猫,游走在数丈高楼的边缘,走错一步便会无法收场。别人没办法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旁观者都为他心急如焚,他自己倒像是无知觉一般不慌不忙。   好在皇帝多少是比这个喜欢兴风作浪的东西更靠谱一些。   黎南洲大步回转,将云棠整个人护在怀中,朝火势更小、更靠近前殿外围的方向冲。他走的每一步都刚能避开熊熊燃烧的障碍、堵塞住的死角,几乎始终踩在系统精密规划过的路线上。   皇帝很快就跟秦抒等人再次遇到。哪怕是在当下的场景中,侍书女官也没忍住惊奇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盯住探在陛下怀里好奇往外看的那张绝美的面孔。   “神仙……”   在场的影卫都不约而同地这样想到。   黎南洲的手下守在已经被暴力冲破的一面墙壁边,几乎要把堂厅旁这个侧殿的火大半扑灭了,地面和高处还有一些梁柱跟木质家具仍旧燃着,但对于进殿的这些人撤出燃区来讲已经无妨。   在怀里抱着一个人、视线也始终受阻的情况下,黎南洲从系统发出警报到现在也只用了三十多秒。   他此刻也顾不得理会手下都直勾勾盯着怀中人看了,只是冷冷地瞥过去一眼:“都往外撤。”便率先走向破开碎砖石的残墙。   秦抒这时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面色一变,刚想发问祥瑞的事,可抬头便是一声惊呼——   “陛下小心!”   垂危的横梁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而同样收到系统警报的云棠瞬间发力、直起上身,张开细瘦的双臂将皇帝的头搂紧、紧紧埋进自己怀中。   黎南洲只听到了一声闷哼。   温热的血液流到了黎南洲脸上。他怀里一空。   作者有话说:   云棠:我伤人,我放火,我在别人家房子里谈恋爱。但我是一只好小猫 第42章   云棠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气泡。   他在温暖的空气中缓慢上升着, 柔软、轻盈。   顺着微风吹来的方向,他渐渐飞得越来越高。日光穿透他晶莹的身体,把明亮的光斑落在地上, 云棠就是在这时模模糊糊听到了地面上传来的人声。   他好奇地低头看去——   日光下, 一个清瘦的少年赤脚坐在墙头。他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细碎柔软地披散在肩膀,短裤下两条细白的小腿在土墙上乱晃。   云棠好奇地瞅了瞅那少年,又若有所觉地望向了不远处。他好像知道那里还有一个稍大些的青年, 此刻正在到处找人,而那个人已离少年越来越近了。   “云棠!”身量高挑的来人呼唤着少年的名字:“云棠!”   墙头上坐着的男孩也伸着脖子向声音来处眺望, 他嘴角偷笑, 却不肯出声。好像是藏起来的小猫,非得看人家自己找到他才行。   “云棠。”好在没过多久,来人终于找到此处了。   盛夏的阳光在青年额角凝出了细汗, 他也微微笑着, 神情看上去无奈而纵容。   “怎么总能换地方躲起来?”来人站在墙角仰起头, 对着少年人张开了双手,“来吧,云棠, 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行吗?”   行。   气泡不会说话。但他自遥遥的云端跟着那个赤脚少年一起跳下来了……   ——   小猫从温暖的美梦中睁开眼睛,缓缓伸了个懒腰。   他刚想要打个哈欠,粉红的小舌头都吐出来一半, 就被怼在自己面前的憔悴大脸吓了一跳——原来是胡子拉碴、眼底青黑的黎南洲。但是这现实跟梦里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他才刚梦到黎南洲年纪青涩又朝气蓬勃的样子呢。   猫崽睡黏糊了,小舌头也忘了收回去, 痴呆地看了男人一会儿, 才嫌弃地伸出爪子, 将这张近在咫尺的大脸轻轻推远了。   但是下一秒,云棠整个身体瞬间腾空,小猫被这个邋遢男人囫囵个抱起来了。他先被人拢在手里用力地团了一下,然后抱住他的手又迅速放得很轻柔。   黎南洲的呼吸声在这一刻显得慌乱急促,有那么几息的功夫,他似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把脸埋在云棠身上。   等皇帝稍微缓过劲抬起头来,又在猫崽后脑勺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是毛绒绒的耳后,娇小的头颅,软绵绵的背毛——与其说那是亲昵的吻和挨蹭,不如说是人在剧烈的惊怕后无意识地发泄痛楚、缓解恐慌。   “你醒了。”等黎南洲终于开口的时候,云棠才发现这个人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是被浓烟熏得吗?这么难听。   反正云棠全身都懒懒得不想动,于是他四爪都泄劲松开,就这么软绵绵地任黎南洲抱着。那是一种无声的放任和纵容。   只是猫崽又没了反应,这件事好像再次将皇帝刺激到了。黎南洲立刻又将云棠拿开,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查看毛团周身,然后不期然跟小猫圆溜溜睁着的眼睛对上。   “你还醒着。”男人顿了一下,眸光微动,似乎突然察觉到刚才过分亲昵的动作有不妥的地方。于是改为克制地轻抚小猫毛,“感觉怎么样,云棠?还有哪里难受吗?”   云棠倒是很自在。他闻言便仔细感受了一下——但是他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疼痛难受的地方,只是睡得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罢了。   考虑到系统积分之前就耗尽了,必然不能继续开着痛觉屏蔽,那便只能说明:一昼夜的时间其实早已经过去了。   原来他睡了有这么久。   怪不得蠢瓜看起来是这副样子呢。   云棠终于肯动一动了——他侧过毛脑袋,安慰似地贴了贴皇帝的手。   “怎么不说话呢?”黎南洲捧着他的小毛球,神情看上去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仍低着头、眸色沉沉地注视着小猫。   “呜?”云棠感觉很奇怪——黎南洲在说什么?   “毛团的形态不会说话吗?”男人紧接着又问道。他神色不明,垂眸时让人很难猜出他在想什么。   ——这怎么还要求小猫说人话啊?   云棠无语了。他从皇帝手心里慢慢爬起来,甩起全身的毛毛抖了抖。   猫崽睡够了,且随着醒来的时间越长越觉得精神充沛,他这时又不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于是就准备跑出去溜达溜达,他想要了解一下这一昼夜里都发生了什么——毕竟黎南洲看起来就还是一副被烟熏傻了没缓过来的模样,让人指望不上。   所以那群不怀好意的圣婴教遗毒,还有胆敢抓他的黎南越——他们都被捉拿归案了吗?   小猫像是全然没考虑过他再次挺身而出为皇帝受伤,直面这件事的黎南洲当时的惊惧、无力、暴怒和恐慌。也或许他心里一清二楚。   但他只是像一只无事发生过的小猫团那样,在黎南洲掌心蓄势一踩,而后轻盈地纵身往床上跳……   没跳下去。云棠在半空中被黎南洲整个捞住了。   黎南洲两只大手松松地上下和握着,把毛球的小手小脚都扣在里面,云棠就没办法跑,只能像个小王八一样划拉着男人的手心扑腾。   “咪呜!”云棠细细地叫了一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黎南洲这样包住。平日没什么事时他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姿势很有趣。   但是他不喜欢被人突然打断行动,更讨厌别人趁他没防备的时候偷袭小猫。   云棠挣扎不出,于是转着脑袋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瞪向黎南洲。   “又想干什么去,嗯?”皇帝见他看他,却仍然面无表情,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什么火气。唯独眼神看上去有那么点恐怖。   猫崽几乎被男人看得愣了一下,还真的停住了动作。但是下一秒,云棠在人掌心里折腾得更加起劲了,他不悦地伸出了爪尖,还在黎南洲指根处狠狠咬了一口。   云棠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的性格。小崽可以被温柔驯服,但他是没办法被驯化的。他本质上就是个宁愿自损一千都肯杀敌八百的人,受到招惹就一定要报复,你若想要关住他,他就宁愿冒险放火烧屋。   黎南洲不过是第一回 稍微姿态强硬地违拗了他的意思,小猫就立刻一声不出地抵抗起来,像个毛绒绒的刺头。   但正如云棠不可能像对待黎南越那样直接抓伤黎南洲的眼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舍得叫他伤到。   妥协。妥协。一旦服从小猫的节奏,永远都要跟从小猫的节奏。   除非示弱怀柔——   最终皇帝还是张开手,任猫崽跳到了床上,看着这祖宗撅起小屁股泄愤般对着他的衣袖又咬了一口。   黎南洲苦笑了一下,也随之倒在床上,好像那坚实挺拔的身躯疲惫得支撑不住了似的、仿佛随时都要颓然倾倒——但是他一只手臂却悄悄地在床沿的方向围拢了,依然有意无意地圈着小猫。   这一次皇帝阻拦的姿态就显得谦卑且虚弱了,声音也很低柔:“你要干什么去,云棠?”   云棠转过身,美丽的圆眼睛静静地盯住男人,不动也不出声。   “你就陪着朕静静地待一会儿,行吗?”   皇帝的声音更加喑哑了,语气近似祈求。惫倦的外表让男人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了,半点不像在小猫还未醒时下了全城搜捕黎南越的命令、了当朝太后,又于残破的临华殿门前砍了十数个人头。   云棠就这么看着他,好像是在判断着什么,这样又显得小白团很机灵了。然后他突然伸出爪子,快速探出在黎南洲上嘴唇处按了一下,又收回乱动的小手。   他其实只是想用肉垫感受一下男人胡茬的触感——突然到来的念头——而那硬茬茬的奇妙感觉也确实叫小猫快速消气了。他微微伸出爪尖又在黎南洲下巴上挠了挠。神态显得极为天真懵懂,就好像他也不知道这动作暗含的意味,引发的联想。   小毛球过去也喜欢对皇帝随意地摸摸碰碰。黎南洲从来没多想过什么。   但是那一夜真的将人打横抱在怀里,贴着手心真实感觉到了那一把细腰的触感、低首望见了怀中人新雪般的肌肤,哪怕云棠又变换回小绒球的外在,黎南洲心里也多了些碎碎荒荒的异样。   黎南洲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指,也碰了碰自己的上唇、方才被小肉垫按住的地方。而云棠就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小猫肚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人一猫似乎仍在床帏内对峙着,只是其中的意味早已发生了隐约的变化,空气不知不觉开始流淌得缓慢粘稠。   小猫原本要跃下床离开的动势也无声地消弭了,云棠踟蹰了一下,然后突然贴着皇帝手臂侧躺下来,又盯着男人的眼睛蹭了蹭拢住自己后背的大手。   也不知道起由是什么,总之小崽又突然决定要乖起来了,好像立刻从撒泼刺头变回一个甜美温柔的小猫。   过去小东西也常常这样。现在黎南洲知道了,这是云棠在驯化人的过程中给他的甜头。   皇帝又笑了一下。这一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了。因为黎南洲意识到自己实在很吃云棠的每一套:每一副形态、每一张面孔、每一种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的脾气——撒娇的挨蹭和发怒的爪牙,他都很乐意照单全收。   就算他开始为他感觉到担忧和痛苦。这一昼夜里,对失去的恐惧巨大而锋利、如利剑般悬停于他的眉头。   男人顺着小绒球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脑海中一时有了很多乱糟糟的想法,在此刻才终于能被缓慢回拢的理智渐次厘清。   猫崽醒来让黎南洲的情绪变得好了一点,但是云棠护住他受伤的那夜搂住他的细瘦手臂、落在他额头的鲜血、和他当时突然空空如也的怀抱,仍然让男人胸口留下长久的空痛、心底阴戾丛生。   他当下的状态实在称不上正常。   此时是在这小东西面前,再多的情绪黎南洲也无法发泄出来。但如果他出去了,皇帝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对外面的人做出什么举动。   尽管床榻内蔓延的是略带旖旎的温情,寝殿之外此刻却是一片混乱。   秋祭礼将至,皇帝昨夜先是扣下一殿外使,没过多久太后寝宫又突起大火,而后皇帝大动干戈地宣了太医,据说是祥瑞在太后宫里受了伤。   这连续的突发事故一时将各方势力的水面都搅混了。邻邦使臣、阮国公府、各大世家,以及圣教——从凌晨开始就不断有人进宫请求陛见,却无一人能见到皇帝尊面,都被始终未睡的御前令软硬兼施地按在清平殿中。   终于到了此刻,尽管外表还显得狼狈,黎南洲也开始慢慢回复到往日的状态了。阴郁疯狂的弧光渐渐从男人眼底褪去、再次隐藏进不可见人的深处,皇帝眼神里只剩往日面对猫崽时那种温和的纵容。   而云棠依然很认真地盯着男人,好像在盯着一个让小猫很有耐心的猎物。他在等待黎南洲会先开口说些什么。   那团油纸里面的东西他看到了吗?   西宫的密道他翻找出来没有?   还有——黎南洲看见了他作为人类的模样。他是怎么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他又对此作何想?   在一片旖旎的安静中,小猫终于等到黎南洲大煞风景地开了口。而那可真是一个非常无聊、非常没有价值的问题,云棠认为任何聪明人都不应该深入探究——   “童太监今晨讯问了临华殿火起时目睹了现场的宫女。据她所说,这场大火是一位身披金霞的仙人所降。”   “身披金霞的仙人——云棠,这说的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云棠:既然是仙人所降,跟我云猫猫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43章   小猫又不会说话, 当然也就不能说他听到此问就一骨碌翻过身去是在装傻。   于是他便明目张胆地耍起无赖来,用后脑勺对着人,自己伸出两只前爪将皇帝的大拇指拖过来, 送进嘴里啃上了。   黎南洲剩余四根手指连带着手掌手臂也顺从着猫崽的力道跟上, 此刻正好脾气地摊开、任由毛球一起扑抓。   皇帝确实拿小坏蛋没办法。   何况他又打心底认为此事是自己的错,归根结底还是他没保护好云棠,而小祖宗气性大,做事不顾周全, 皇帝只是太过后怕他当时陷入的危险、妄图给猫崽稍微灌输一下谨慎求全的准则罢了。   云棠来历成谜,又像是通晓一切, 却自有种不同凡俗的风格和做派, 灵韵天然,喜怒不定,叫人没办法约束他。   然而黎南洲对小祖宗的耐心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他无奈地想着:一次教不成, 以后再慢慢寻机会, 至少此刻他还能安静地卧在榻上, 看小东西围在自己身侧玩耍。   只是黎南洲还有另外一件事放心不下。   “昨夜王太医来看诊时还说,恐怕你身体内部有脏腑破裂受伤的地方。”他话音微顿,想及此事可能的罪魁祸首, 面色有一瞬间阴沉得可怖:   “到后来他反复查看, 说法一变再变,及至午前又说仿佛是诊错了。”   皇帝当时的火气实在很难按捺住。   还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云棠身上确有神奇之处,恐怕真是在这一夜间发生了些难以解释的变化。这才没有向老太医多说什么。   但种种恐怖的猜测不能为外人道, 却俱都在黎南洲脑海里剧烈消耗着他,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无法抵消男人内心那种久违的、对拥有复失去的忐忑和惊怒。   “你昨夜化身人形时亦被砸伤了……”黎南洲心中的隐忧远无法消弭。他眼眉低垂, 现在想到昨夜的那一刻仍觉得骨缝发凉:云棠的血自上方流落, 浸湿了他的额头, 可他怀中却一瞬间就变得空落落了。   顷刻间便有一种失控的暴怒自皇帝骨血中引发。   要不是怀中抱的那片软缎好似有微弱的动静,叫黎南洲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小心地掀开布料,看到里面还有个小家伙四脚朝天地在锦缎中胡乱睡着,恐怕他——   皇帝目光沉沉地端详着看起来又神气活现的小东西,怎么都觉得云棠纵然有神奇之处,这一番遭遇也必然消耗甚大。   “是不是状态虚弱时就无法化身人形?”黎南洲揣测道,“云棠,你自己晓得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云棠正假装自己全身心投入于跟皇帝大拇指搏斗的游戏,根本不给人任何反应,只是短短的小白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有经验的皇帝一看就知道猫崽这是不耐烦了。   在别的事情上,男人肯定早就见好就收了。但确实很少有养猫的人不对自家主子的状态疑神疑鬼的,看到猫咪揣手卧着也要咨询一下是不是猫传腹的表现症状,像皇帝这样亲眼见到小猫流血的自然受刺激更大。   可是变着法盘问了半晌,云棠不配合,黎南洲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他期间甚至忍不住在猫崽后颈上用牙齿叼了一口,只得到小猫软弱可怜的一声「咪呀」。   皇帝在这件事上只能反复折腾王太医,尽管老人家在这一昼夜里已经被云棠快速变化的身体状况搞懵了——现在王老已经打心眼里有几分相信猫崽真的来历不凡、是什么祥瑞神兽了。   被冲击世界观的自然不只有王奇人,直面活人大变小猫的秦抒等人也还处于持续的震惊当中,过往那种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第一次让黎南洲的部分心腹感到不再适用——   其他教派编弄的神神鬼鬼确实是假的,但祥瑞他似乎是来真的啊!   秦抒这个人从来不看重外表。可当时在陛下怀里看到的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很显然就是神仙下凡吧。   好在当初见到这一幕的俱都是皇帝的下属,经过这一昼夜不合眼的奔忙也快麻木了。   皇帝第一时间下了禁口令,此事便绝不会传到外面去,这也让更多人的世界观暂时保住了。王太医只不过迷惑于毛球身体状况所透出的表象而已,去亲自请人的侍书女官一时竟有些羡慕他。   “纸青都要焦头烂额了,”秦抒走到皇帝寝殿外头时,还被童太监拦了一下,“你今天一直在后面躲着干什么?也不去帮你徒弟顶一下?”   “谁不是焦头烂额了!”多事之秋火气大,他们两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秦抒唇角正有一个大火炮蓄势待发:“陛下守着祥瑞不出来,你我又能怎么办。再说前头不是宣了六部的人一起应对着吗,端看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吧。”   童太监闻言也是无法。老宦侍眼下亦有深深的阴影,一行是想着外面那些人,一行挂念着昏睡了一日的小祥瑞怎么样了。   他倒不知道自己讯问出的纵火烧屋的「仙人」同他心里天真纯洁的小祥瑞有什么关系,只觉得圣婴教同临华殿勾结,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被烧被杀都是应当的。   王太医静静默立在稍远处,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是看见这位侍书女官很快就又转回到自己面前,带着他继续往皇帝寝阁进发。   老太医近半年为着祥瑞来的次数比先前几年给皇帝配药时见的加起来还多。他心里倒是极喜爱小祥瑞,却也未免感叹这小宝贝忒多灾多难了。   而这十二时辰里,云棠的表征一变再变,黄昏时无论是外伤还是隐隐的内伤好像俱都愈合如初,给王奇人搞得十分摸不着头脑,只能硬着头皮跟皇帝回话。   老人家这次再进去,就发现情况又有变化——   “祥瑞醒了!”王太医跟一同进来的秦抒都感到很惊喜。   秦抒瞥向皇帝,丝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位陛下此刻的面色已然好多了。他先前那副样子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多说一句,纸青想进来报知外面的事,都被皇帝三两句不悦地打发出去了。   王太医很快便凑上前去,细细地查看着云棠的情况,并以其上佳的手法轻易就被猫崽全盘接受。云棠对于这番检查几乎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看起来竟然很乖。   倒是给皇帝搞得不是滋味,神色不明地盯紧老人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帝这目光让老太医莫名觉出一点紧张感,好像自己碰了什么不该碰的。王奇人检查完毕,心中便有了数,很快就收回手轻咳了一声:“以臣查看的结果来看,祥瑞确实已症状全消,应当是无恙了。”   老太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按照陛下吩咐的,臣先前倒是给祥瑞开了两幅味甘微苦的补养汤药,只是作补血益气之用,对于祥瑞的身体必然安全无虞,剂量都是小心减过的。”   只是原本乖乖卧着的小猫闻听此言,却咕噜一下翻身了站起来,立刻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黎南洲,好像是听到了有刁民计划谋害自己似的。   皇帝见此张口欲言,还没说话,就见安分了好一会儿的小毛球倏然跳起来,颠颠走了几步,路过他时还伸爪子打了他一下,然后呲溜一下跳下床跑了。   “这……这……小祥瑞现在什么都能听明白了吗?”迎着王老太医再次被冲击世界观的不可置信,知道真相的秦抒在追出去的皇帝背后对老人家微笑了一下。   另一边已经睡了太久的云棠终于把哄人的耐心用光了。   他嘀嘀嗒嗒地跑到寝阁的合扇门前,仰头对着关上的门扉看了看,就跟追上来的黎南洲轻声吩咐:“嗷呜哇。”   “你要干什么去?”王太医震惊地看到皇帝蹲下来,神色很认真地与小祥瑞对话,好像那小乖乖能回应他一样。   小家伙表现得也确实不同凡响。他这次说了很长的一句:“咪……嗷呜嗷,哇!”他还伸出小爪在门缝下面掏了几下。   “不行,现在外面很晚了。天都黑了,而且很冷啊。”   就这种猫猫语言,黎南洲还能在王太医跟当初的挽姑一样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继续劝说道,“你刚受了伤,现在应该回来多多卧床休息,好吗?”   秦抒听着这话都要绝倒了。感情皇帝陛下也知道现在外面夜深且冷,应该休息了。他怎么就没考虑过在清平殿正厅里已经等了太久的各方势力闻听此言该作何想啊?   黎南洲此刻确实没心情理会任何人,况且他本来也不必再去顾忌谁了。   原本他的暗龙卫便在京城范围内对圣婴教的残部大肆追杀,阮系的势力实际上也被剿灭得三三两两,只一些历史遗留的渊源是他一时间追踪不到的,只得长作打算、慢慢追查。   谁也想不到苟延残喘的圣婴教利用其和阮家的勾结、竟把算盘打到了云棠头上。   而这小东西明明是被抓走关起来,反而在烧毁大半的临华殿里搜获了重要的罪证,顷刻间在名义上也能将阮太后钉死了。   烧了阮英环的宫殿,找出阮英环的命门,云棠这一番举动,将直接让阮系付出极沉重的代价。阮家和黎南越不再能有挣扎的余地,莫说现在只是格杀令和宫中——皇帝若真将那寥寥数纸中记录的内容透露出去,多少牵连其中的世家为得自保、会先就翻脸要阮太后赴死了。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这小东西其实是帮了黎南洲一个大忙。   若说阮系和圣婴教本来也算秋后的蚂蚱,只是还需缓作料理,那其他牵涉进去的世家就完全是意外之喜。黎南洲手握这制衡的利器,便可以着手布置、将控制在几个世家手中的洲郡提前渗透了。   皇帝本该为此感到高兴的。   可他此刻低头看着一定要出门的小祖宗,看着这小小的、柔软而任性的绒球,却宁愿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也没有亲眼看到云棠再次为他受伤、不必在此刻依然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忧惧,根植骨血的阴冷后怕。 第44章   不管他本来是怎样打算的, 最后黎南洲还是揣着猫崽出去了。   在守着小毛球吃了一点东西后,皇帝就抱着云棠在内殿打转,像哄着不肯睡的婴儿一样来回兜猫。   云棠本来刚睡了很久, 原是想跑出去看看情况, 可是叫人这样手法熟练地抱着晃,没一会儿居然又睡眼惺忪起来,团在黎南洲手臂上慢慢不动了。   他最后睡着前还抬头迷迷糊糊看了皇帝一眼,殿内灯火昏沉, 男人的神色在夜色里辨认不清。   黎南洲显然仍没有要出去理会大臣们的意思,好像已打定主意要在这样的深夜将人一晾到底了。   这其实还是清平殿中的诸位「朝中重臣」第一次直面感受到当今的强硬。   他们几乎是从踏进宫城开始就被扣下来, 到现在进宫最早的一位已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些人最开始还觉得怒不可遏, 时间越长,便越是慌张、及至互相埋怨,自乱阵脚。   宫内外的消息早已被皇帝封锁住, 内外不能互通, 谁也不清楚事况到底怎样。   阮英琪——这位当今太后亲兄此刻也位列其中。   此人一贯自大浅薄, 恰逢阮国公近日患病,未能拦住这个独子。听闻临华殿深夜起火,安王不知去向, 又疑似有先前行刺的异教勾连潜逃, 阮英琪又惧又怒,在府里发了一日的邪火,傍晚终于坐不住递表进宫了。   见到宫城中已经有不少先一步来至的朝臣, 里面大半的同僚竟是曾同阮家眉来眼去的,阮英琪先是心下一定, 理所当然地在首位坐下, 支使着清平殿宫人端茶倒水地侍候, 随后在两炷香的时间里几番想逼问皇帝的去向。   清平殿的宫人这时便如哑巴一样了。要茶上茶,要水端水,其余的问话一概摇头。   起先谁都不敢相信皇帝竟把他们就这样放着,这些人彼此之间还低声交谈,虽不敢流露对圣上的不满,待宫侍的态度却略有几分轻慢嚣张。   而随着天色渐黑,底气不足的几个开始觉得事态不对。他们互相交换眼色,然后慢慢避讳起同阮英琪来往,有两个甚至隐隐打起了退堂鼓、欲先告退出宫。   御前令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却是好声好气地将人都拦住了。   可是他态度再好,明确的拦截行径还是立刻引起了众人恐慌。   除了阮英琪还有几分色厉内荏的质问,其余人都纷纷表态要打道回府了,诸位「重臣」一行说着不敢扰陛下忙碌,一边纷纷给自己找起理由。   甚至里头有一位吏部的尚书,言称自己发起了头疼病,就这也未能回去,纸青直接将太医请来了。   柳纸青——早年还做过秦抒的徒弟,他是个笑眯眯的人物。   此人同样是黎南洲嫡系中的嫡系,出身却比旁人更好看些,是个能在明面上替皇帝办事的。柳纸青跟黎南洲生母同姓,其中自然是有着很深的渊源,说来也是生自没落了的世家大族。黎南洲月前才将这个人调回来御前行走。   这位御前令说话温声细语的,时不时来上三两句闲谈,不管朝臣回以怎样的态度都不急不慌。但这番作态却丝毫未能让清平殿的客人们平静下来。   反倒自强撑的从容中愈生惧怕,甚至彼此间产生了隐隐的分裂,从初始的立场统一、到各自为政。   等阮英琪也觉出惧意,从想质问皇帝、面见太后到急于先出宫回府自保。   这时候也不知后面那小宫女过来报了些什么,柳纸青的态度却又变了。   这位御前令开始三不五时地消失,时而又将个别某位朝臣单独叫出,也不知他同人叙了些什么。   总之待他们回来后,那些单独言谈的朝臣便缄默不言,随后竟渐次被太监送出宫。   在云棠夜半醒来的时候,清平殿的小侧厅还有不少人仍坐等,而等小猫再被皇帝晃着睡去时,宫城里便只剩下包括阮英琪在内的数位朝臣了。   阮英琪在这时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此番进宫恐怕是错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要紧的压根不是他阮系一家的安危,恐怕是黎南洲想大动干戈,如这两年吞噬阮系一般将连枝同气的云京各势力连番搅动。   他这时候后背发冷,却又隐隐明白:不管接下来皇帝想做些什么,恐怕他们这些人早在更久以前就已经无法反抗了。   现在想到阮国公前段时日突然要把自己的长子和幼子同时送去施州,阮英琪才觉得恍然大悟。只是他此刻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对父亲的隐隐怨恨:   ——阮国公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什么?   ——可为何父亲将孙子提前送出去,却对他这个独子一字未吐?   到了夜半之时,阮英琪早已经把据说宫中起火、又被皇帝直接禁足的太后抛之脑后了,更遑论牵涉进异教行刺之事的安王。   他一时担心起阮家接下来的境地,一时忧虑着自己的安危,浑身上下冷汗直冒。   这位阮大老爷本来都以为皇帝的人早晚要冲进来给自己安上罪名,就此羁押在什么地方,而现在他只盼着先前出去的同僚能及时向阮国公报信求救。   可是还未等到子夜,那个御前令又静静地出现,停在他面前,告诉他陛下今夜要先行休息,不再见人,他可以出宫了。就好像他从头到尾只是在单纯地等着皇帝有空罢了。   这时候的阮大老爷早被吓破了胆子,再也顾不得强撑什么面子,对着空座位拜倒行礼后起身就走。   阮英琪迈出清平殿侧厅时,一阵来自走廊的风将他一后背的虚汗都吹冷了。他在那刻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殿中仍然端坐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而那个人与先前各位热锅蚂蚁般的朝臣都不同,他姿态一派闲适,神情平静如常,是今晚最后一个进宫要求陛见的,除了客套寒暄外就没说过什么。   那便是圣教近年来风头最盛的三教宗,卫今扶。   圣教、皇帝——他们彼此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暗地里的共识?   夜风阵阵,阮英琪在宫灯下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不愿再想。   温暖的殿内,柳纸青看着不动声色、专心饮茶的卫教宗深深叹了口气。   若说御前令是领着皇帝的指导意见,在先前那帮看不清形势便打头阵往前冲的朝臣中挑拨分化,那卫今扶趁夜进来就纯粹是瞎搅合的了。   问他这人便说自己今天本来也该拜见祥瑞,劝他他便自陈心意,说自己对祥瑞情深义重,多久都能等。   柳纸青回来的时间并不长,能见到云棠的场合也不多,对于祥瑞只有寥寥的印象。但这小祥瑞确实是可爱极了,娇娇气气的一小团绒球,御前令也屡次找机会想到猫崽跟前凑乎一下,只是云棠基本很少有跟黎南洲分开的时候。   这半个月又是秋祭礼前诸人最奔忙的时段,柳纸青每逢出现都是带着外臣,更等同于和礼官绑定了——在御前令的印象里,小祥瑞好像每回见到他都跑。   按照原本的安排,卫教宗今日确实该能见到祥瑞,甚至还应有个小小的御前仪式呢。   只是经过昨夜的突发事故,这一面铁定是泡汤了。   御前令知道云棠方才醒了,但陛下是必不可能将小祥瑞抱出来的。柳纸青隐隐绰绰知道些后面的情况——仿佛小祥瑞昨夜在太后那边受了伤,昏睡了很久。   此事已使得黎南洲一日夜没露过面了。且从皇帝此次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应不会轻易过去。原本还留出余地慢慢收拾的阮家或许要直面刀锋。   纸青抬头望了卫教宗一眼,微微一笑。不管这个人还要耗多久,他只陪着就罢了,自己嘴里肯定不能直接吐露祥瑞的情形。   卫今扶倒没有真的闷头坐上一夜。   便是从清平殿众人今夜的形色也能大概推出些后面的情形,从那个机灵的柳家后人逐个送走朝臣开始,卫教宗就猜测云棠的情况多半在转好。   他只是等等看小祥瑞有没有其他动静罢了。   或者小家伙睡了这么久,就想要跑出来转转呢?   只是照现在看来,他今夜纵然是将清平殿坐穿,皇帝也不会将祥瑞放出来了。   卫今扶又在懊悔当日未力争将祥瑞供养在圣教中了。他从前便一力主张由圣教侍奉祥瑞,除国师外的圣教之人其实也都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同意像卫今扶所说的——为此将整个东南辖区交换给黎南洲。   圣教眼馋祥瑞,却并不肯割下那一大块肥肉。   他们觉得卫今扶这个曾为了只紫貂拿圣使之位交换的人是昏了头——卫今扶在穆阳郡时,连熔了圣云令给紫貂换点吃食的事都做得出,他恐怕恨不得将整个圣教交出去,只为换来一个小祥瑞供奉。   但其实卫今扶看得出来,这位陛下最迟也要在年末将圣教的东南辖区拿回手里了。对一个野心勃勃的雄主来说,圣教的退让和衰败是一个很难去阻止或改变的进程。   先不提卫今扶对此的态度。只是既然东南城早晚是这个人的,与其等人家来抢,还不如趁地盘尚在手里的时候换来祥瑞这大宝贝呢。   而卫教宗心知肚明:皇帝在封禅当日对祥瑞其实并不如何看重。那时候圣教同黎南洲谈条件也许是来得及的。   结果祥瑞进宫没过多久,这位皇帝陛下行事就越来越过分,及至后来、卫今扶在外面几次三番想尽办法、却连见一见小家伙的面都不能了。   卫今扶饮尽盏中的热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终于站起身,准备告退出宫。   尽管像他跟纸青这样的人三日夜不睡都无妨,但他在这里继续空耗着并没有意义。皇帝明显不准备放祥瑞出来,况且他可能早就成了这位陛下防备不喜的对象。   要卫教宗来说,这很明显——只看他后来给云棠准备的诸多礼物俱都送不进去就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卫今扶觉得他起码还有两日后的秋祭礼。彼时皇帝同文武百官都要登临云顶山,先是举行大典,而后暂住行宫。前前后后会有无数的仪式,其中将有很多能叫他看见祥瑞的时候。   只是卫教宗大步踏出宫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经逢昨夜变故的皇帝到此刻仍未能成眠——   月明星稀,黎南洲靠坐在床榻上,仍注视着团在他腿上熟睡的小猫。始终作祟着的惊惧让皇帝心里慢慢生出了一个想法……   “推迟秋祭礼?!”   第二日清晨,急急被宣进清平殿的礼部尚书伏地大惊。   作者有话说:   小猫小猫,谁都想要。咬上一口,百病全消 第45章   莫说礼官被皇帝这神来一笔吓得惶急惊恐, 便是正跟系统对话的小猫闻言都顿住了。   彼时云棠正和7321询问自己的积分情况。   他昨夜好不容易睡醒来,原打算先了解一番事态的后续发展,就算皇帝东扯西扯, 没将前后事好生说与他知道——还暴露了这个人与大夫私下密谋、想灌他喝药。   但云棠最起码能问问治愈值系统。   结果还没过多久, 猫崽叫人抱着转来转去,轻易就又给悠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日天亮,倒是难得起了个大早。   云棠甚至醒得比黎南洲还早。还是他踩在这人脸上把皇帝唤醒的。   被皇帝摘下来后, 猫崽又钻进被窝贴着人家的胳膊躺了一会儿,尾巴在身后卷着黎南洲的手腕, 小爪贼兮兮地勾着床单扯,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去皇帝一直觉得这小东西神气活现的时候显得又傻又贼,颇具一种天真淘气的机灵,叫他看得时时手痒、牙根也痒, 恨不能捏一捏, 咬两口。   而现在毛球的一举一动总让黎南洲控制不住地带入那张脸, 若是云棠此刻以人形紧贴着他,慵懒地侧卧于床榻,细白的手指微微蜷起, 勾着床单有一下没一下地挠, 皇帝——   皇帝眼底一沉,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把小毛球吓了一跳。   “你还什么也不懂。”   颠颠地跳下床跑去旁观黎南洲洗漱时, 云棠还被人揪起来说了这么一句。   小猫大人对这个评价感到摸不着头脑,毕竟他比黎南洲懂得可多太多了。于是他一爪子挥过去, 把皇帝刚梳拢的发髻挠开了。   ——不得不说, 还是猫咪的身体更熟悉、更自由。   真正幻化成人类体验过一次后, 云棠原本的好奇之心减了不少。他倒是越发确信自己先前是个人类了:那夜的他虽行动生涩,可心中的熟悉感是很明显的。   只是两腿行走实在笨重极了,又没有包裹住全身给他带来安全感的毛毛。他的侧脸不再能感受到风中的气息,也没有尾巴再去维持绝妙的平衡。   唯一的好处不过是他可以双开手臂,紧紧揽住黎南洲。   ——哼。小猫大人又不在乎这个。这一点微不足道。   重新梳好发髻的黎南洲这时又拎起了毛球,在云棠后颈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本来是个习惯成自然的举动,过去常常在他们之间发生。   但今日的皇帝在动作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低垂了眸子,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小猫。   云棠好像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就是用小爪子乖乖地抱着他的手。   黎南洲眉头微凝——小傻子果然什么都不懂。   而猫崽在这时才突然想起了治愈值系统,他有点想问问自己还剩多少积分了:人类身体虽无用,也毕竟是属于自己的。   况且是7321早已设好的目标,他提前多熟悉几次也不错——小猫大人心态转折得一点都不生硬。   于是等挨着黎南洲吃完两顿早饭,云棠立刻就把7321唤醒了。   只是往日总在第一时间应答的系统今日有了延迟,语气一贯人性化的机械音都平静了不少。   云棠向来能轻易察觉出周围人的情绪表达,也很容易注意到7321的异样:不知道创造者出于何种考虑,为系统编辑了模拟情绪功能——他的治愈值系统正在表达一种直白的抗议,它「不高兴」了。   其实猫崽大概能猜到7321抗议的理由。   他在那夜行动时也发觉了:治愈值系统在创造过程中被编辑了太多人性化的逻辑,将许多准则看得很重要。因此它在云棠做事时,总想履行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   但其实出于任何立场的干涉都是云棠不需要的。他天性里就有几分像猫一样的冷漠,在一切场合下都随心所欲,追求着某种野生动物般的放纵自由。   而这可能让云棠做任何事时都显出几分隐约的偏激疯狂,就好像他很不顾后果——也或者事实就是这样。可当下的云棠还并不会为谁的不高兴就收敛妥协。他自我到了唯我的程度。   他对7321放下了一点防备,他关心小桃,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保护黎南洲、叫他最喜欢的人类免于受伤,他还会很坦然地跟许多人亲昵撒娇——但他仍然是一只很独断专行的猫。   只是如果他心甘情愿的话,或许你可以迂回地、迂回地哄他睡觉。   但又不是谁都有黎南洲那本事。   7321也很快察觉到云棠的态度。意识到自己完全影响不了宿主的决定,治愈值系统只好将委屈的情绪逐渐收敛起来,对云棠提出的问题认真作答,端正作风。   然而在那天夜里,云棠的人类身体兑换失效以后,系统的积分也几乎消耗空了,它的实时监测并没能维持多久。   但是7321告诉云棠——“宿主所保护的人类当时很难过。系统周围的数值有一瞬间非常不好。”   “唔。”猫崽松开爪间的小球,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他自然发觉了黎南洲的异常。但他昨晚也哄他了。   况且他的身体可以由系统积分修复,黎南洲又没有这个功能。   “然后你的监测功能就关闭了?”云棠有点警惕地注意到礼部的老头被人领进来了,还正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但小猫现在确实还有点累,也不怎么想避出去。而且他此刻不要再搞什么仪式的排练,皇帝肯定也不会逼迫他的。   于是他把脑袋钻进黎南洲的衣摆里,将小球也推进去,在温暖的幽暗中漫不经心的玩着,一边继续跟系统对话。   皇帝只以为小东西是在躲着礼官,就和之前那几天一般。他低头看了看云棠:毛球把头伸进自己的衣衫中,小毛屁股却还在外面露着——这小东西是以为别人这样就发现不了他吗?   黎南洲又有些微微地发愁了:每当他觉得云棠很聪明时,猫崽好像表现得又很傻。   可云棠化人时都能搜到临华殿最要紧的罪证,能如常同他交流,做毛球时好像也能听懂人的对话,可能就只是毛绒绒的形态下比较笨蛋——皇帝自然地轻拂衣衫,将猫崽全身都盖住了。   小猫并不在意皇帝的举动,他两爪抱着自己的小藤球,将尾巴也收了进来,听到7321说它的监测功能在黎南洲回宫前就被迫关闭了。   “黎南洲叫人把阮英环关起来了?”云棠捕捉到了重点。   治愈值系统立刻在他脑海中应是。   “哦。”云棠若有所思:“看来他心里已经决定了。”   猫崽抱了一会儿小球踹了几脚,又觉得腻烦了,便蹬起后爪将其一脚踢开。   于是礼官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彩色的小藤球从皇帝的衣衫下摆咕噜噜地滚出来了。   这等轶事——皇帝的威严在上,看到了也是没看到。礼官不过是有些眼馋手痒,也想有机会能亲近小祥瑞,可惜小祥瑞从来只喜欢躲着他。   前夜宫城里似乎发生了大事,昨日一整天都无人得见皇帝,礼官还仿佛听说是祥瑞受了伤,搞得他也一整日担惊受怕。   一则是担心秋祭礼受到影响,一则就是挂念小毛团。这位礼部的大人打心底相信祥瑞出现在秋祭礼上的必要性:他认为臣民但凡见到这天赐的祥瑞神兽,定然立刻就明白天佑大梁了。   谁想今早竟是自己第一个被宣进宫中,觐见陛下。礼官一迈入清平殿便忍不住地左顾右盼,好在他第一眼就见到了神气活现的小祥瑞——小祥瑞还在高高兴兴地玩球呢。   果然吉兽天佑,是绝不会有差池的。   礼部和钦天监算是除了圣教以外最无条件拥护云棠的人,他们更容易笃信祥瑞的神奇之处,也相信伤害神兽的肖小必定会遭受报应,落得凄凉下场。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云棠的出现让这群人比其余几部更早也更忠诚地投效于黎南洲脚下。   尽管皇帝并不特别看重这种力量,但这些「观天地相」的臣子在当下的梁朝确实是地位超然,非出身崇高、才华出众者无法忝列,在中央的话语权也比其余各部更大。   倒不是这其中就没有阮系和其余各家的人。也不过就是争锋权衡罢了。里面依然少不了皇帝和圣教的推波助澜——至少他们在跟祥瑞相关的问题上确是立场一致的。   但是礼官作为满怀慈爱之心的补课老师极其喜欢猫崽,云棠这坏学生也不喜欢他。小猫依然盘问着系统他最关心的问题:   “你把我的积分都用完了,那我近期都无法兑换自己的身体了吗?”自己兴风作浪耗光积分的坏猫躺着啃手,对着脑海中的老实系统倒打一耙。   7321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它顾不上回答问题,觉得要先为自己辩解一下——   “分明是宿主要求……”治愈值系统的记忆储存功能是很完善的。   “算了,没关系。”云棠很快打断道,“都是我自己要求的,用完就用完了吧。我只是想问——用完了是多少?零?还是个位数?”   他抱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期冀:“如果还有一点积分,也可以零星地兑换吧?”   7321的机械音听起来犹犹豫豫的,它又忍不住仿真人类的语气了:   “兑换宿主身体的起始点就是三十五点,体验一刻钟。一刻钟以下的兑换会存在未知问题,恐怕会不太稳定。而系统当前的积分只有5.78。”   “不是说我的治愈值入账很快吗?”猫崽闻言有些淡淡的失落。   昨夜还没觉得,今天醒来时间长了,他确实有点想跟黎南洲说话。   小猫轻轻「咪」了一声,又钻出来看一眼黎南洲——这笨蛋还是听不懂猫语吧?   皇帝应该听不懂。但是他低头「嗯?」了一声。   这时候系统回答:“宿主,你的速度照比平均值来说已经很快了,从前夜耗空到现在才过了一天半啊。”   7321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本系统前日监测时还听到人说秋祭礼。这种盛大的场合旁观者众,肯定能让宿主收到大笔进账。   若是情况再乐观些,也许系统的积分甚至能超过之前的峰值呢。您对此有没有什么计划?”   云棠再次钻回了皇帝的衣摆,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他确实也想在这场秋祭礼中将治愈值系统的进程往前推进一节。   ——黎南洲。   猫崽躲在皇帝的外衫内抖了抖,然后站起来用小鼻子跟男人的侧腰贴了一下——云棠总觉得这个人近来虽像是在节节取胜,最显眼的敌人好像将被轻易绞杀,但本质上还处于某些他也不知道的困境当中。   这让小猫总能感受到一点无来由的害怕。   云棠仍能清楚记得自己只撞见过一次的药浴场景。当时他也觉得不对,但其实猫崽那时候确实比现在要傻。猫的本能在最初对他实在影响极大。   小猫是在照见的镜子的节点后才感觉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而系统的重启又让他第二次获得更多的自我认知,然后才有了作为人的思考方式,只保留着作为猫的行为习惯了。   现在想来,黎南洲恐怕还有极重要的问题是他不知道的。其实他们对彼此都还算了解甚少。云棠需要——也想要跟这个人有深入的交谈和对话。   好在还有两日便是秋祭礼了——小猫依赖地靠住皇帝想到。   然而在这惬意的暖意中,云棠突然听到了黎南洲的话:   “此时当以祥瑞的安危为重。况且临华殿前夜降下神罚,又有阮太后与安王勾连邪异事发。今年的秋祭礼便暂缓举行吧。”   作者有话说:   拖后腿的黎南洲 第46章   云棠没想到秋祭礼还没来, 黎南洲就先拖上了他的后腿。   此时距秋祭礼也只有两天了。皇帝这横空而来的决定实在是石破天惊,几乎立刻就在清平殿落下了巨大的水花。不单是礼官一时间难以接受,便是御前令、童太监——当场的所有宫人都始料未及, 云棠清清楚楚听到几道明显的抽气声。   小毛球也钻在人衣摆里一动不动, 却发觉黎南洲的气息还是很平静。   “明日的朝会,朕也会当众宣布此事。”皇帝又温声补充道。可他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不容人置疑。   蒋礼官原本是从不违逆皇帝的任何指示的,现在也有些忍不住了。   小毛球缓缓爬出来, 有点可怜地看着堂下那个老头——此人脸都红了,似乎在温暖的宫殿里突然渗出汗来, 声音也在震惊的余韵中不住颤抖:   “陛下……陛下……此事还是要三思啊!”   而皇帝只是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丝毫没有要接话的苗头。   礼官在这样的眼神下,无端便觉出一种畏惧。   但是推迟秋祭礼这等大事,绝不该轻易发生。   便是往上两代治下混乱的年月, 当时的君主在位期间也从没延误过每一年的秋祭礼, 往大了说, 延误祭神祭祖是为大逆,从皇帝到圣教百官都可能为此留下恶名。   蒋礼官立刻就能找出很多理由,来论证延迟秋祭礼一事绝不可行。   况且他并不是想反驳帝王、更不是不敬陛下——事实上, 谁都明白, 今年的秋祭礼将举办得空前隆重,当今对此才最为受益。   而很明显,前夜突发的事故不论真相如何, 在此事中得到的胜利也是君王。祥瑞也显然并没有受到伤害,从礼官的角度来看, 他只觉得今早一来云棠就在如常玩耍着, 绝不可能在不久前曾受伤受惊。   假若是为了临华殿和阮系, 要将推迟秋祭礼一事的罪名按给对方——这不可能,也没必要。   陛下既然已经选择发难,将前后两次行刺案的背后势力跟阮太后联系到一起,就说明他定有了万全的准备,且已经提前计划好了结局。   这让礼官如何也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而他发觉似乎连陛下的贴身宫人都在吃惊。   是啊,刚经历过伤人放火大场面的祥瑞都很吃惊。   云棠不由得认真起来,几步跳上了御案,一本正经地站好了,仔细听礼官的努力劝告。   但是蒋礼官的理由充足,黎南洲却也能拿出支撑决策的论据。这人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礼官的慷慨陈词,直等到另一位中相入宫,还伴着一位大理寺卿——这也是皇帝在蒋礼官之后又宣进来的大臣。   人到齐了,小猫便看到龙椅上那人容几位臣子略歇几息,就缓缓开了口。   皇帝似乎正是要借下首这三人在朝中开一个小头,他略微透出了某些信息,与云棠前夜塞进他领口的东西却有些关联,但是被黎南洲描述得真真假假,显然还夹带了一些别的诱导。   冷不丁抛出的巨大信息量确实唬住了堂下的人,由站着改为蹲坐的小猫团却觉得很无语。   ——那几张纸里面的内容云棠都一一看过,至少里面的证据并不能牵扯到附属国什么的。   皇帝一本正经地端坐大殿,一张嘴就将阮系、乌原孟家、圣婴教、大竺国,全都牵扯进来,三分真、七分假,一点真凭实据,大量无中生有。   或许这里面确实透露出黎南洲未来的某些意图,但是猫崽知道那至少跟秋祭礼毫无关系。   黎南洲故意将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好像隐含着事关重大的秘密,分明是用几位相关的臣子将风声暂且透露出去。   但又似乎显得态度很亲近,让下面的人觉出自己受到信任一般,使得他们在巨大的为难和冲击之中又有了一点慰藉的感受。   ——继续听这番胡扯是没有意义了。云棠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小猫一个纵身,跳到了皇帝身上,举起前爪在人胸口上拍了拍。云棠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想法,但还是想知道黎南洲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缘由。   被毛球一拍,黎南洲低下头来。他好脾气地伸手托住小东西勾住龙袍的脚丫,也并不管束云棠在臣下觐见的时候同他淘气。   云棠很难得肯在外臣进宫的时候陪在皇帝身边。   除了礼官,那两个大臣之前并没有见到祥瑞的机会。中相倒是曾在封禅大典上见过小猫一眼,只是他当时还不是中相,站位也非常靠后,脑子里模糊对毛球有一个印象,实则完全没有看清。   作为一个原本就倾向皇帝派系的朝臣,秦中相在外也维护过几次祥瑞的名头,但他心里对于神兽并没有太多想法。   今日亲眼见到小猫跟皇帝「撒娇」,那两个大臣的目光却难以控制地被这一幕吸引,本来因秋祭礼推迟而忐忑抗拒的心情也不由发生了微微的转移。   情绪稍微和缓了一些后,他们倒不由分出几分心神想到:若皇帝执意如此,他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那么又该如何妥善完成这位陛下的旨意呢?   当然,以这几人为代表的朝廷定然仍不愿接受此事。但首先,他们至少可以拿出充分的理由,将罪责全数推脱给板上钉钉的罪人——阮家、圣婴教……等等。毕竟皇帝的态度看起来着实强硬。   其实到了现在,朝廷中已经没人愿意站在皇帝对面直撄其锋。面对强主,臣子毕竟处于弱势,天然就更倾向于选择避让。   而只要这三人先已发生微弱动摇,后面简直顺理成章地快速转换了立场。他们没用多久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考虑起怎样推行此事、怎样向天下交待,简直是短短几刻便由犹豫困顿转为旗帜鲜明。   此事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话语权的问题。   眼睁睁看到阮系大厦将倾,整个朝廷都不由在短时间内变得驯服了,而推迟秋祭礼就像一件名义上极其严重的大事,实际上倒不会直接伤害谁的利益。   朝臣恐怕都会如这般半推半就,抗拒、劝诫、挣扎,然后「无可奈何」地默许。   云棠眼睁睁地看着殿内的几个人指望不上了,而到了午前,御前令又送走了几波试图觐见却不得入殿的朝臣后,清平殿终于能有片刻的清静。   小猫自刚才起就把7321打发去休眠了,他自己整个上午始终也没跑,除了就着小玉碗喝了几口水,便是围在黎南洲脚边转来转去。   期间皇帝还将猫崽拎起来放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小东西明显是想表达些什么,几次用前爪按着他的手轻声呜嗷。   但是没办法,黎南洲这个人确实听不懂猫语。哪怕他隐隐猜到了云棠的意思,但是当下也并不是给毛球解释此事的时机。   午膳前,皇帝便交待下去今日不见外臣了。只几个里藩院的人被他放进来嘱咐了几句,毕竟附属国的使臣还都住在驿馆中、正为前夜之事惶恐不安着,又被皇帝下令看牢了,无法同外界互通消息。   云棠本来想趁这个时间跟皇帝沟通一下秋祭礼的事。他不觉得这人看不出来他想问什么——但黎南洲就是装聋作哑,还把小猫按住他额头的爪子一次次捏在手中。   毛球要是挠他,皇帝就好脾气地把自己手臂递过去给挠。   在转回中殿用餐的路上,童太监也难得忍不住出了声。   其实像他们这些整日侍候的心腹,往往会比外面的人更了解真实情形。   “陛下真要将秋祭礼推迟吗?”童太监用一句废话开启了话头。   皇帝顺着小猫的尾巴毛,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黎南洲此时正专注于猫崽对别人摸他尾巴的反应。然后他发现这小东西只顾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对其余的触碰完全没反应的。   “陛下此举——可是为了祥瑞?”童太监上一句还在说废话,下一句就犹犹豫豫地直奔主题了。   皇帝的脚步顿住。他低着头——手心的小尾巴已被毛球收回去了。猫崽坐在他手臂上仰着脑袋,正对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这让男人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朕先前考虑还是不周全,”皇帝竟然这样说。童太监一双老眼也不由瞪大了——“秋祭礼对祥瑞来说太危险了。”   黎南洲看着猫崽这副模样,略作考量,还是对心腹太监说了实话,“况且他先前收了重伤,又一夜连惊带吓,还需要好好休养。哪能再带出去劳累奔波。”   而皇帝更舍不得自己出宫,离了这小东西左右。黎南洲这两天两夜都没让云棠离开过他的视线。连在不安的睡梦中都有几分心思关注着怀里的动静。   这个人此刻外表是恢复如常了,但是前夜之事给他留下的阴影丝毫未曾消弭。   反而随着时间渐长、感觉到自己用尽办法也对云棠的状况一无所知,而越在心底生出了某种阴郁的裂缝。   他这样说完。童太监一时却沉默了。而有条小尾巴却悄悄地塞回了皇帝手心,软乎乎地摇动。   “咪。”本座已经好了。完好如初。小猫声音细软,试图对黎南洲的焦虑作出回应。而黎南洲当然仍不能掌握猫语。   云棠在这一刻第一次反思了一下自己前夜的行为是否太无所顾忌。   ——是他当时给黎南洲留下什么阴影了吗?   猫崽软绵绵地向人身上贴,又侧过小脸使劲蹭着男人身上的气息。   可那头的童太监眼睁睁看着小乖乖如此可爱,一时间也根本说不出口什么劝慰之言了。   皇帝这样一讲,老宦侍也开始觉得秋祭礼的一路上恐怕会有许多危机。毕竟圣婴教还有一支残部流散在外,绝境之下,说不定还会策划什么鱼死网破的行动。   哪怕退一步讲,贼人还想把小毛球偷走呢?外面的保护布置还比不上宫里,老太监也担忧贼人此次采取的手段更为激进。   眼看着老侍人也败北了。小猫贴着皇帝的胸膛叹了一小口气。但他还是得想办法劝得黎南洲放弃推迟秋祭礼的念头——   7321需要的治愈值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皇帝先前已为这场典礼准备多时了,云棠很清楚此事对于这个人的重大意义。   至少黎南洲没必要为了自己莫须有的危险就做下这个决定。   “7321,”小猫被皇帝捉着放在吃饭的小桌上时,小腿一蹬就把金碗推远了。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此刻便专注于将意识海内沉眠的系统唤醒:   “你的积分现在还有多少了?刚才我见了那么多人,涨了一点没有?我还是需要兑换身体,这件事很急。如果可能的话,我待会午膳后就要使用人类形态。所以你刚才说的不稳定——是怎么个不稳定?”   治愈值系统只是告诉他,这个不稳定状态的表现形式是未知的。   午膳后,皇帝寝阁,重重轻软的帷帐里。   云棠难得有点发愣地坐在黎南洲身上,终于明白了到底是怎样的不稳定。 第47章   云棠裹着软被, 感觉到自己的腰叫人抓得死紧。   “疼,你松开。”他蹙着眉,上身微微一拧。   他人一动, 连带直接贴着皇帝的地方轻蹭过男人的腰腹, 躺靠在榻上的黎南洲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男人呼吸微沉,当下忍不住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条长腿在榻上缓缓支起。   “你别这么抓着我。”云棠又说。他细白柔软的手扣在皇帝的大掌外面,想要将捏得自己难受的两只手摘下去。   身上的被子拖在后面, 也沉沉地压着云棠,坠得人不舒服。这张软被刚才是被黎南洲劈头盖脸扔在他头顶上的, 云棠气呼呼地摘下来时, 发现这人居然用手逮着他,脸却别过去了。   “你干嘛?你不敢看我啊?”云棠刚化形时还没空想什么稳不稳定的问题。   他早习惯直接上手对皇帝为所欲为了,于是有点蛮横地探过身, 抓住黎南洲的下巴把他脸掰过来, 又用四根手指撑开男人低垂的眼睛。   “怎么每次都没有衣服?”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 然后轻声问道。“化了人也不喜欢穿衣吗?”   这话听来平平常常,云棠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在其中觉出来一种危险的意义。   “没衣服穿。”没积分。云棠说了句实话。   但是他一张小脸雪白雪白, 纤细轻盈地坐在人家身上, 又生得那样动人,轻声讲这样的话就显得可怜兮兮的。   皇帝的手掌收得更紧了,好像钳子。男人顿了片刻, 再张口时每句话都说得很慢:   “朕会给你准备衣服。”黎南洲眸中好像凝着几分郁郁的情绪,像是正酝酿着暴雪的前奏:“以后不能在旁人面前突然变化——这样寸缕不披。懂得吗?”   男人想了想, 又很快接着补充:“像在临华殿那样披一块破布也不行。”   这人管东管西的, 可云棠此刻竟没觉得烦。反而盯着他, 慢慢点头答应了。   只是就这么乖巧,也让黎南洲很受刺激。皇帝清了清嗓子,感觉口中越发干得厉害,牢牢握住云棠的手指都忍不住擦着柔滑的软被缓慢蜷起。云棠的体温透过薄被,在男人手指上扑来一点温吞的热气。   “怎么又能化作人形了?”稍微缓过来一些胸腹间升腾流窜的鼓噪,皇帝开口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   “你之前在临华殿受的伤……”黎南洲提到此事,语调便发沉。他眼神紧紧锁住云棠光洁柔嫩的额头,如同能化作实质一般刮过怀中人身上的每一寸,一时很难找回平素那等和缓的声音。   云棠好像从中听出了几分要被算账的意思。关于先前那一晚——他本来的态度一直是理所当然的。   反正这人拿小猫也没办法,谁叫黎南洲不通猫语。但他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惊。   没来由的心虚教云棠很快嘟囔了一句,“没事,早都好了。”于是立刻要挑剔起黎南洲钳着他的力道来。   云棠捏着皇帝的手背,直到男人握住他的大掌终于顺从地松了力气,然后反手将他的手扣在掌中。   黎南洲的目光沉沉地打量着身上的人,他仍然想问那场火,想质问云棠当时不疾不徐的行迹,还有云棠为他受的伤、流的血,突然的消失,长久的昏迷——   皇帝充满保护欲地用手臂揽着人,千言万语,却难得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了。   云棠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这样沉默着跟男人彼此对视起来。温暖的流香此刻在小小的床幔之间滋生了一些新的东西,叫云棠心头微微一动。   “黎南洲。”他又开口直呼皇帝的姓名,顺口极了。   也是叫完这一声,云棠才兀地一惊,他好像突然想起自己的时间其实是不多的——他急着变换成人,原本是为了跟黎南洲谈谈秋祭礼的事情。结果黎南洲一直跟他东扯西扯。   于是现在云棠找到理直气壮不谈前夜的理由了。他披着被子,试图正襟危坐,被攥着的一把小腰都煞有介事地在人家手中直立而起。   但是他还没开口,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后面扯动了一下。那感受让云棠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有点惊怒地瞪起眼睛。   比起猫崽的圆眼睛,云棠人形的眼眸生得极为精妙。   他上目线天然就弯着一种纯真的弧度,看人时自有一抹小鹿般的纯洁无辜,鸦黑的睫毛浓而微翘,如墨雾氤氲着这对黑水银丸,好像催生了不世浓情。细长的眼尾却蜿蜒向下,线条楚楚,勾勒出几分羸弱堪怜的晶莹。   这着实是一双叫人惊心动魄的眼睛。漫不经心的一眼,便足以给人一场淋漓的梦境。   但是当云棠把眸子瞪圆时,便又显出了几分小猫咪的气质,就是那种动物幼崽一般的眼神,又灵又格外富有生机。   然后他便看见黎南洲玩味地一挑眉,松手把什么东西捋了过来,在他面前轻轻举高——这期间云棠身后持续传来奇怪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连尾巴毛毛都蓬蓬得炸起。   尾巴……毛毛?   云棠震惊地看到了黎南洲手里举着的东西。   那是他的尾巴,细软的毛毛此刻全都炸开,被捏住后还不驯顺地在男人手指间甩了甩。而云棠条件反射般伸手按了上去,试图把它逮住。   驯服尾巴是每只猫一生的必修。   云棠外表是人类形态了,可所有的记忆里他都是猫,其实很多习惯一时还难以改正。就比如他此刻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挨近皇帝,两只雪白的手扑住了自己的尾巴,第一时间就往自己嘴里送。   同样的外在,只是脱离了前夜紧张的生死时刻,现下身处皇帝的榻间,坐在这人身上,坦然披着软被的云棠就下意识地放松。   而在他自己的理智发挥效用之前,皇帝面色猛地一变,松开了一直紧揽着他的手,迅速抬起来将那张已经露出雪白小牙的嘴唇覆住了。   下一秒,在云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在黎南洲肚子上颠了一下,整个人就改换了姿势,被突然起身的男人一把拽起来打横抱住。   “做人的时候就不能再像毛球那样咬尾巴了,知道吗?”黎南洲仍然捂着怀里人的下半张脸,看上去是一副很无奈的神情——他越发坚定了云棠的人形万不可以叫外人看去。   但其实云棠自己也很快克制了片刻前的本能冲动。他觉得就算黎南洲不捂他嘴巴,他也不会真咬的——他刚刚就是拿过来看一下!研究一下系统所谓的不稳定。   猫生来脑后反骨,不然若干年后也不会有那么多电子产品是在人类大惊失色的注视和反对中殒命了。   黎南洲这样又是捂他嘴巴又是管教他,云棠很不爱听。   云棠被人摁住的小尖牙微微龇起来,在皇帝掌心咔地叼了一口。   全然不疼,挨咬的人却立刻像被烫了一般将手掌松开了。   黎南洲手臂紧了紧,低头看人的眸中瞬间流起火星,他简直像饿极了的动物一般死死监视着云棠的神情,试图抓住一点点异样——譬如说这暧昧的一口是出于某种故意的举动。   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咬人者的面色坦然极了,过去那小猫脸是怎样的骄矜,这神仙美人就是怎样的骄矜,理也直,气也壮。还有一点明知自己受到娇惯的洋洋得意。   比起皇帝冷不丁面对云棠人形状态的不知所措——这小东西的心态好像没有一点变化。他就笃定着自己能随便拿捏黎南洲。   事实也就是那样。   “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坏东西。”皇帝低声喃喃道。他实在想要用力在手中兜着的柔软处狠狠掐一把,但理智叫他不敢行动。   自从云棠能化成人的样子,许多新的折磨就突然在黎南洲世界里生出来。有些是新生的痛苦,同时也有许多更陌生的体会——酸涩甜蜜、沉重生动、激烈温柔。   曾经的珍惜宠爱中逐渐生出了新的珍惜。而黎南洲很明白是哪里不同。   心动。这词说来简直轻巧烂俗。   但是当他自己惊涛骇浪,又平静无波地跌进这桩叫作云棠的梦里。他那时毫无抵抗便懂了。   这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着实如瘾一般难缠,但又无比叫人珍重。即便是在这两日惊惧暴怒、焦头烂额的状态下,也没有一刻不悬着黎南洲。   从未有这样一件事,叫黎南洲这样的人全然说不出口、理不清明。但如果用最浅显的一句话来描述心动,那便是:巨大的快乐从此、永恒地降临了。   当然,在这短短一秒里,云棠可不知道男人脑补了什么。他就知道自己又被凭空诋毁了一句,而他给出的回应是一个冷酷中带着威胁的表情。   ——黎南洲怎么了?黎南洲飘了?   冷酷的猫大仙冷酷地想。   而「飘了」的黎南洲原本正被云棠天然自在又似有若无的暧昧亲昵煎熬得百爪挠心,也被这摆出来的小表情逗得微微一笑。   深厚的滤镜叫皇帝从怀里这张美到脱俗的脸上也看出无限可爱来,无处释放的喜欢简直多到没办法宣泄,只能全都憋在他骨血之内,生成巨大的内耗。   普天之下竟能有这种喜欢。   突如其来,汹涌浩大——可最后表露出的却不得不很轻盈。   黎南洲摇一摇臂弯的坏东西,以某种堪称危险的自制力将所有情绪强行按捺住了。他只是轻轻地、无限温和地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这次怎么还有尾巴?”阴沉的火流好像熄了。男人的臂弯在重回往日的坚实温柔,神情也慢慢恢复了和缓平静。   这才是诱捕一只猫的正确状态。猫喜欢平和,平静,没有威胁,然后他们会在判断之后由自己主动。   黎南洲但凡再激烈些,恐怕怀里有个没良心的东西就要像活驴一样闹起来蹿了。   但是皇帝收敛的时机恰到好处。云棠只是有点狐疑地盯了他两眼,又伸出手来捏住皇帝的脸——皇帝坦然又纵容地接受了这毫无尊严的滑稽处境。猫大仙勉勉强强满意了。   “因为不稳定——我需要的东西不够。”云棠无法说出系统的有关信息。不过他回答得也尽量坦诚。   他原本也不准备为劝说黎南洲按期举行秋祭礼找其他的理由。云棠其实很笃定——只要他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需要这场典礼就够了。   黎南洲也很快抓住了重点。   “你需要什么?”皇帝正色道。他在此刻大开想象,只是囿于时代,皇帝也无非作了一些例如金银财宝、或者皇帝身上的阳气,这种正经和不正经的联想。   而不管是什么,黎南洲都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他提供的。   但是——治愈。这个词或许不太好解释。   云棠稍微想了一下:“黎南洲,我需要由我直接或者间接为其他人带来的,正向的能量。譬如愉悦、解脱、快乐,释怀……我需要影响别人,乃至在别人身上产生反应。这种影响的范围越大,程度越深,我便能——”   他这时突然停顿了一下。   而皇帝自然而然地接上话:“便能怎样?越长时间地维持人形?”   云棠显得有点呆地点了点头。   对,越长时间。譬如说他现在就因为积分耗尽所以时间非常紧张——可是云棠方才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好像自己从开始变换到现在已经维持人形很久了,根本就远远超过了7321先前说好的两三分钟。   而他们两个刚才东拉西扯,时间根本一点都不紧张。   于是云棠有点奇怪地询问了系统。   对于这个问题,7321的机械音第一次在云棠面前显得老神在在的。   “宿主,您不用担心积分。实时的进账还够您兑换身体好一会儿呢。”   治愈值系统还高深莫测地吐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词:“猫尾赛高。”   ——唔。   毛蓬蓬的尾巴又炸起来了,云棠若有所思地抬起眸子,软绵绵的尾巴伸在黎南洲眼前晃了晃。 第48章   靠着黎南洲一个人提供的积分, 云棠不但同他说清楚了秋祭礼的事,又以人类形态存在了近一盏茶的功夫。   这短短的一刻也不够他们做别的,黎南洲只能将更多的疑惑暂且埋在心里, 先跟云棠嘱咐最要紧的几点:   “秦抒那几人上次已经亲眼看到你的变化过程。”皇帝把人裹在怀里告诉道:“朕之后还会再行交代他们一遍——若日后碰到紧急的情况, 朕也不在你身边,你便吩咐他们几人帮你做事,知道吗?”   云棠手里揪着皇帝的头发,闻言轻轻点头, 乖得不得了。   “圣婴教还剩约有近百人的残部,他们在前日的行动中并没有露面, 如今也依然潜伏着。这几天在云京东南边被暗龙卫追得东西奔逃。显然还有人在给他们提供落脚的地方。”黎南洲注视着云棠的眼睛继续说。   皇帝知道这小东西能理解这番话, 而他并不准备在云棠面前避讳暗龙卫的存在。皇帝想要尽可能全面地告知云棠当下的情况。   尽管圣婴教目前的行迹似乎与即将举行的秋祭礼毫无关联,同时近百人的余孽同朝廷的卫队相比绝无法抗衡,但黎南洲多年来的警惕叫他习惯性地未雨绸缪:   “假若他们真想在典礼上举事——”皇帝捉住怀里的小手,“不管到时候事态如何, 不许你到前头掺和。也不能乱看热闹。”   这其实才是黎南洲最头疼的事情。他并不惧于哪家残兵败将作乱, 他只害怕云棠这个不确定因素卷入其中——这小东西脾气大,长得小,地位高, 谁又能看管得住啊。   “你必须要始终跟朕待在一起, 云棠。”黎南洲把捉住的手举到嘴边亲了亲,就像过去每天亲几口小爪子那样自然而然。他口中强调着别的事,眸中却带了几分试探的味道。   但云棠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被亲一口也并不显得抗拒。这也是唯一让黎南洲感到欣慰的地方——就算这小坏蛋看起来什么也不懂,大着胆子到处乱跑, 光屁股也坦坦荡荡的, 但至少同自己还是一样亲昵的。   甚至云棠还勾起手指在皇帝唇角轻轻抓了一下。   化作人之后, 小猫尖尖的指甲也没有了,勾在黎南洲脸颊上的手指头细细柔柔,这样一抓显得他动作间天真极了。   可他神色却不是那样——云棠挑着上目线看人,睫毛纤长,眼神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味道,他面目专注至极,时时刻刻都还像猫一样观察着黎南洲。   过去黎南洲就总在好奇这小东西盯着自己时是在想什么。如今他总算可以直接问出口了:   “干嘛这么看着朕,嗯?”黎南洲见他这样,真想劈头盖脸地亲他,“朕跟你说的事情,你听到没有?记住了吗?”   云棠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了,规规矩矩地抓着皇帝胸前的衣服。   后一个问题他不想答,黎南洲想跟自己时时刻刻待在一起——这也太粘人了。云棠想一想就觉得受不了。   不过前一个问题他可以告诉他:“因为你的眼睫毛在动。”云棠老老实实地说。他还抬手摸了摸,再缩回来。他觉得黎南洲眼眸眨动时还挺好看的。   黎南洲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轻轻笑了一声。有一种异样的愉悦感像蝴蝶一样在他胸膛里扑腾起来,把他心脏扇动得发软:   “动怎么了?”皇帝眼眸又是一眨,“动了就要被你捉住么?”   云棠微微一笑,他在黎南洲怀里稍仰起头,金丝软被自他肩头略有些滑落了。又被男人赶紧裹住:“动了的猎物就会被我抓住。”   他神色有些许认真,原本揪着人衣衫的手团握成拳,在皇帝心口轻轻一扣。   黎南洲若有所思地低头瞥了一眼他的手,眸色微沉,而后「唔」了一声。   “你抓吧,”皇帝这样告诉怀里的人,“抓住了就全是你的了。”   黎南洲过去从未跟任何人聊过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天,他只是曾对猫崽自言自语过奇怪的傻话,但也同此刻的不同。   这种不知所云的对话——每一句交谈都好像是温软曼妙又别有意味的纠缠,叫人愉悦却也莫名紧张激动。   甚至皇帝都未再纠缠叫云棠保证不惹事的话题。把人搂在自己的怀中,絮语着漫无边际也没有目的的闲聊,这种体验过于美好,让黎南洲忍不住暂时地沉迷了。   而云棠并没有再对捕捉猎物这话题回应什么。他转过脸,在黎南洲肩膀上蹭了蹭自己的额头。“黎南洲。”他很喜欢叫男人的名字。声音很轻,像小动物的撒娇。   “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变换人形,你自己知道吗?”皇帝抚着怀里人的一头长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缓放松。此刻他希望时间能在这里无限延长。   “秋祭礼的时候吧。”云棠拱了一下皇帝的手,“怎么,猫的样子不喜欢了?”他有点危险地问道。   “猫?”黎南洲眉峰微挑,随即便很快明白过来,“神兽的名字叫作猫吗?”   云棠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看来你们这里还真的没有猫。”云棠又确认了一件事。   他现在也觉得7321的选择算是有点智慧了——他自己不感兴趣。   但似乎猫这种动物在他从前的认知里确实很受欢迎。尤其是很受压力较大的人群欢迎。   “我们这里没有——”黎南洲听着这话,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面色不由一变,“所以你来自一个有猫的地方?你自己是知道自己的来历的,对吗?”   这个问题从前一直被皇帝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但现在他有几分忍不住了:“云棠,你到底来自哪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封禅大典上?”以及最重要的,“你以后,还会再回到什么地方去吗?”   云棠有点惊讶地在皇帝怀里抬起头,静静注视着男人的神情,一时没有说话。   而这一时的静默却让黎南洲心中瞬间生出了许多他完全无法接受的念头。   “云棠,你会离开朕吗?”皇帝再次问道。   皇帝神色未变,抚在云棠脑后的手却微微收紧了。原本一片温柔愉悦的心情在瞬息间被突如其来的阴霾恐惧渗透。   云棠的出现是很突然的,那么他会不会有一天再突如其来地离去——最开始黎南洲丝毫没想过这个可能。后来,他也许是下意识地不肯动这个念头。   若非今日无意中聊到这里,可能黎南洲永远也不会将这件事问出口。因为这个可能性会让黎南洲突然意识到:他将时时刻刻处于失去云棠的隐忧当中。   “不会的,我不会走。”云棠端详着皇帝的眼眸,终于开口回答。   他还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打定主意要向这个人坦诚些什么。但是云棠还没再继续解释这个问题,便突然神色微动,而后他急急地抬手轻抚过男人的唇角——   “下次再说吧,黎南洲。”仙人抬眸一望,好像藏住了千言万语,最后只是一个复杂的眼神交汇,“别担心。只是我的时间不够了。”   那一刻皇帝有点没听明白他的话,但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要把怀里的人死死嵌住,将其紧握在手中。   黎南洲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鼓动。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没有任何的过渡跟预兆,没有一丝容人反应的缓冲。黎南洲的怀里空了。   柔滑的衾被在皇帝手臂间软软垂落下来,犹带着仙人留给凡间的温度。   这与前夜一模一样的场景让皇帝瞬间脸色发白,好像有一起无形无状的冲击撞在他心头,制造了一股巨大的空洞。   有几秒钟的时间,黎南洲揽着薄被没有作出反应。他就这样静坐着缓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动了。他抬起手臂,轻轻揭开裹成团的被子卷,低头注视着里面也盯着他的小猫。   很难以言述的一种情绪正在黎南洲身上每一处带来微弱的刺痛。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僵硬且丑。   男人这副样子着实叫猫团看得愣了一下。   而后云棠隔着薄被,踩着黎南洲的大腿和手肘慢慢爬了上去。毛球犹豫着在男人露出的手腕上轻轻咬了一口,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而后他整个小猫躺倒了,窝着脑袋在黎南洲掌心里磨蹭。   那是一副安慰的架势,在云棠身上实在很少有。   细柔温暖的小身体贴在皇帝手心,两只朝天的小毛脚把黎南洲拇指蹬住了,怯怯的一条小尾巴卷上来盖在猫崽自己的肚皮上,毛球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打翻了还透着粉的奶油。   换一个人坐在这里,看到小猫咪无力蹬起来的小毛脚和扭来扭去的粉肚皮,估计早忍不住满脸狂热地亲上去了。   皇帝那等僵硬麻木的神色却还是未变,就这般静坐在床上,任云棠撒娇了良久。   直到小猫感觉到不太对劲——   “7321,”云棠灵机一动,带着几分狐疑唤醒了自己的系统,“刚才你的积分耗尽,结束了兑换。现在怎么样,有新的实时进账吗?”   治愈值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自己此刻正在发挥某种奇怪的功用。   但它还是老老实实地检测,并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的,宿主大人,而且实时收入还挺高呢——要接近您形态不稳定时的入账速度了。”   于是正撒娇的小猫突然喷了一口气,就好像他从前搏斗毛线老鼠时那样。然后云棠小腿一伸,一脚将皇帝无动于衷的手掌踢开了。   难得身娇体软的猫崽放下身段没多一会儿,突然撂了挑子,说不干就不干了。他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踩在皇帝腿上用力抖了抖毛,然后非常鄙视地瞟了一眼正作忧郁相、又被他的动作搞得有点吃惊的黎南洲——   他就说黎南洲怎么突然就这么有出息了呢?这样都哄不好。   云棠又喷了一下鼻息,踮了踮脚。然后从床上跳下去了。 第49章   或许真是帝王之心变幻莫测。   晨起时, 黎南洲突如其来的旨意将数位朝臣和一殿宫侍惊得六神无主,还未等这巨大的响动将水面的波纹递延开。   不过一个午歇的功夫, 尚未升起的惊涛又叫同一个人生生止息。   对于苦思冥想的三位朝臣来说, 黎南洲纵然反复无常,叫人身处其中颇感到些胆战心惊,但君王却并不会向他们交代什么。   他们只能各自猜测着,也许是陛下先前隐绰透出的消息发生了新的变化。按期举行秋祭礼又因此变得可能了。   这三人怀揣着同样的疑惑在云京各显神通、暗自打探暂且不提。   童太监倒是对此有了更接近真相的定论:皇帝作难的缘故是为了祥瑞, 重又打定主意的起由应也在祥瑞身上。必定是在午歇时候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才叫陛下再次改变了想法。   ——只是一个小毛球,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他又能有什么表现叫皇帝突然不再担心?   黎南洲却没有叫贴身太监揣测太久。   趁着重将当日随他进入火场的诸个亲卫召来吩咐的功夫,皇帝也不顾老太监接不接受得了,只如常叫他在场旁听, 话语间直接便将云棠化形一事挑明了。   最开始童太监都没有听明白, 只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云里雾里的胡话。   什么叫“祥瑞懵懂, 不通凡人之事,但凡有出格言行,你等要为其小心掩饰, 必要时可便宜行事”;又有什么“两种形态间变换突然, 诸多准备要随时做好”——   如是种种,其透出来的意思叫老太监感到着实滑稽荒唐,但更荒谬的是, 当他看向其余肃色听令的同僚,才发现人家像是都听懂了。   “老童,”等向知道内情的秦抒等人告嘱得差不多, 皇帝才转向神情越发难以自控的老宦侍:   “你同他们一样, 记着朕方才的话。旁的若还有不明之处,待会出去秦抒都会跟你解释清楚。云棠在朕身边时,多是你在周旋照料,以后其他该做准备的地方,朕也不再一一吩咐了。”   纵然处于巨大的迷惑之中,超高的职业素养依然让童太监第一时间躬身应了这话。   老宦侍忙整理了表情,不肯叫殿中这帮暗龙卫的小崽子把自己看轻,这一小组人平日是跟童太监打交道最多的,他们虽不统属在一个体系,但都算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老宦侍在这群人面前也一向表现得高深莫测。   只是强撑了多时,待到皇帝终于一反常态地絮絮交待完祥瑞的安危问题,更把秋祭礼期间云棠的全程贴身保护职责分派给这一组暗卫,等童太监终于得以将侍书女官拉到暗处问询情况时,他面上那一派镇定全然垮塌了。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秦女官有点同情,也有点好笑地看着童太监,似乎全然忘记自己当日是怎样震惊的了。   “这如何可能!”童掌笔手都抖了:“莫不是你们一起哄我吧!”   “我们哄你也还罢了,难道陛下还会哄你吗?”秦抒怪异地瞥他一眼:“照陛下的意思,恐怕祥瑞往后还能常以人形现身,咱们这些人必然都能看见,届时你就知道是不是哄你了。”   “所以你们那夜……”童太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就是临华殿那小妮子说的仙人降火?”   老宦侍说着说着,还觉得有些嫉妒。怎么他就没有跟着第一次见到小乖乖呐!   除了陛下和小桃,小祥瑞平日里分明是最喜欢他的!   这固然是一种错觉,但也并不影响老太监心里的震惊缓和后,一种奇妙的期待和快乐从他心底缓缓升起了,从而引出了他更多探究的欲望——   “既然你们亲眼所见,那祥瑞生得……怎么样啊?”   这一刻,童掌笔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皇帝曾经抛出的话题、作出的画像。   尽管他当时并不完全认可黎南洲的作品,但不得不说,有些视觉上直观的印象还是叫老太监先入为主了。   “天人之姿。”秦抒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现在重新回想那张脸,都感觉像是当时做了一场梦一样。侍书女官是知道跟她进去的那组人第二日都有点恍恍惚惚的——这些可都是往日疾奔三日夜也都能神采奕奕的暗龙卫啊!   如果童太监现在能凝神观察秦女官的眼睛,就会发现这位女官大人眼神也在放空。但童太监不能,他的思绪正飘飘然、根本落不到地上。   老宦侍觉得秦抒这形容多少不太恰当。一个小孩子——天人之姿,大概是说小乖乖长得太漂亮了吧。   他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好叫自己能获知一些细节,毕竟童太监要为云棠的人形把方方面面的细务准备好。   “小祥瑞生得胖乎吗?”童掌笔先问了他当时跟皇帝陛下意见最不统一的地方。尽管现在他知道了,原来陛下当日的落笔是有所凭依的。   如今想想,那纸上的小福娃确实是很可爱啊。   “啊?”秦抒的心神居然被这一问拉回来一些,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老童,你在说什么?”   “我虽未像你们那样看到祥瑞的真身,”童太监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但我先前倒见过陛下给祥瑞画的小像。”   老太监琢磨琢磨,又道:“亏我当日还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陛下凭空画出这样一幅画来。原来是陛下早知道祥瑞化形一事,那日不过略透露一二罢了。”   秦抒也不疑有他,还点点头:“陛下画技了得,想必总能画出祥瑞的三分荣华,倒是老童你,既然都知道了,刚才又为何作此问啊?”   “咳,”童太监轻轻一咳:“许是我在宫里头见的瘦竹竿多了,冷不丁见到祥瑞的模样,到觉得圆润了些。倒是陛下也曾说过——”   记忆的先入为主叫老太监完全模糊了当日的对话:“陛下说,祥瑞的人身生得是很有福气的。”   还没等瞪大眼睛的侍书女官欲再说些什么,童掌笔面上的笑意突然绽开了。他们二人此刻正站在殿门的一侧,老宦侍正能看见一个猫猫祟祟的脑袋突然冒出来,踞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听人说话。   即便刚知道了祥瑞能化作人身,童太监此刻也没有深刻理解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更遑论他打心底相信了祥瑞是个小孩家。   两厢因素作用下,更让老宦侍心里慈爱之意大起,不由自主就对着云棠摊开手。   “哎呦……”那是一副奇怪老爷爷逗娃娃的声音,虚着嗓子,好像那种笨蛋大人对幼儿班小朋友做作地讲话:“祥瑞来啦……”   这声音完全把秦抒一见到云棠就忍不住升腾起的如梦似幻的想象完全打散了。甚至侍书女官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冷冷瞥了同僚一眼,突然觉得老童此刻的样子非常欠打。   像秦抒这样的人,确实总想要对那些矫揉作态的人踹上两脚,她天生就受不了这个。   但其实云棠倒对这一套挺适应的。   这适应好像不单单源于这个时空里被所有人哄抱照料的记忆,而是可以追溯到更早以前——好像他天然就习惯于叫人众星捧月般呵护了。   只是今天的猫崽却对老太监的态度非常冷漠。   因为他听见老童跟秦抒说的话了!   尽管只听到最后那一两句。   ——黎南洲说他的人类形态生得有福气?   确实,云棠还没听见过黎南洲当面夸赞他的俊美,但至少小猫相信自己的绝世美貌是公认的!   而黎南洲今天中午的表现说明他也很喜欢,不是吗?   所以为什么这个臭人类背地里会这样形容他!   于是侍书女官就看到小毛球绕开了老童的手,然后走着走着,突然弓着背蹦起来、原地低低地跳了一下,然后这小东西就像一只白色小弹球一样吧嗒吧嗒跑起来,一路跑进殿门里——看起来过于可爱,秦抒的手不由得便拢在袖边捏紧了。   前夜秦抒只惊鸿一瞥,看见了那张静美的脸,但是当时那种扑面而来对于美的冲击、和现在领略到的直击人心的可爱,彼此之间实在有些割裂。   女官这时好像才有点明白皇帝片刻前所叮嘱的意思了。   想来祥瑞虽化作成人形貌,心智却还不通俗世、自在天然吧。   她稍微想象了一下一位从天而降、纯稚圣洁又天真无暇的大美人。   ……   一种——在秦抒身上相当稀有的,有点充满母性的保护欲突然被神奇地触发了。她在一瞬间里稍微理解了一些老童的夸张。于是女官拍拍童太监的肩膀,笑了一下。   要不是皇帝专为祥瑞化形一事将这两个人召去,其实他们此刻当是忙得没有喘息时间。   毕竟秋祭日就在后天的大早,而前夜的突发事故叫皇帝对于守卫的布置考量有了新的变化。   现下还新添了这一桩事,重要性跟手头一堆要务相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因而两个人出了殿这般碰头之后,倒没有久留,很快就各自忙去了。   这一二日倒是童太监的徒弟并纸青跟着黎南洲的时候更多。   老太监往殿内略一望,一排金刻屏风斜挡住他的视线,此处已看不到小乖乖的影子了。   童掌笔心里的福气小乖乖此刻其实正站在皇帝肩膀上打他的头,还咬人家的耳朵呢。坏蛋猫用小米牙叼住黎南洲的耳垂往外拉。   这是一个实打实的新招数,有用得远超过云棠的预料,素来任打任咬的皇帝面色立刻就一变,额角的青筋都隐隐鼓起来,肚子贴着别人侧脸的猫崽当时便感觉到有一小股热气沿着自己肚皮直扑而上。   嚯?   小猫有点惊奇地松开牙,后脚还踮在皇帝肩膀上,其中一只比较嚣张的还往前蹬着皇帝的脖颈,他前爪扶着黎南洲的鼻子、拧身去看男人的脸色,还没看个明白,整个身体就被人一下子摘了下来。   他被皇帝团在掌心里狠狠地揉了两下。   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下,黎南洲几乎就没有过这样没轻没重的时候。   云棠全身都被他揉乱了,四只晶莹的小脚都委屈得被紧紧箍在指缝间,小细尾巴也没能盖在透粉的肚皮上,那细细小小的地方全都一览无余了。绒绒的幼毛歪倒在各处、狼狈地乍着,一簇簇各有各的方向。   小奶球现在看起来可怜极了。   但是有一种新的,极为猛烈而又具有侵略性的可爱在凌乱的小猫身上出现了,此刻正如炸裂火光般在黎南洲脑中爆发。   黎南洲感觉自己的耳垂好像更热了,就算气坏了的小家伙扭头就咬他——这一次是真的下口,皇帝指根处立刻就流血了——可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   带着刺痒的愉悦正在黎南洲皮肤下每一处细小的血管壁上冲刷。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晌前的午歇,空气温香,时光静谧,在他将一丝未挂的云棠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刻——   皇帝每分每秒都消耗着所能去克制那些过于炙热的想法。因为他舍不得怀里那个让他珍重的小东西。   可他真想欺负他。 第50章   不管黎南洲心里是怎么想, 他随心所欲一回,可是哄了好半日的猫。   云棠一整个下午都对他爱理不理,最开始是连小爪都不给摸的, 但凡黎南洲把手伸过去, 猫崽就要挥着前爪打他。   打两巴掌,再挪动小脚蹲得离他远些,挪着挪着便要蹲到桌子边上了。   只是即便这样,云棠也不跑。   小猫今天从早到晚都没离开过皇帝的视线范围, 中午还化作人形跟皇帝说了话、面对面抱在一起半个钟头。   因而哪怕毛球此刻正发着小猫脾气, 黎南洲也始终很愉悦放松。   况且哄小猫是旷世无二的乐趣, 黎南洲很明显正乐在其中。   小毛球发起脾气也是软绒绒的,而且还没坚持到黄昏就困了。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刻,云棠不自觉便开始蹲坐在人家的桌岸边摇摇欲坠, 好像是圆得支不住小手小脚。   黎南洲最开始是把手掌伸到御案边沿, 侧立起来, 护着打瞌睡的小猫。   云棠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大手,这次倒是默许皇帝把手放在一边了。而等绒球真的一低头睡着,果然是往外歪倒的, 正正好好窝进了男人手掌。   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 黎南洲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睡熟的猫崽,缓缓地收回手臂,把云棠重新抱进怀里。   一进皇帝的怀抱, 小猫全身立刻就松软开来。黎南洲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缓了口气,两个人都觉得舒服了。   秋祭礼的前二日, 黎南洲一直都未停下见人。几乎时刻都有数位官员候在侧厅, 每个人都持着多份要紧的奏报。   皇帝表现出缓和的态度, 朝中百官的心思便又有了活动。   前夜的一连串突发事件到底事关重大,君王的刀锋似乎高高抬起来,却始终没有落下的迹象,多少是叫人感到心思惶惶。   不可一世、几个月前还占尽朝廷半壁的阮系好像突然间大厦倾颓。各怀鬼胎的朝臣本觉得这场交锋该是浩大、长久,激烈又紧张的。   但是这事件在进行过程中好像没有任何人通知过他们。也没容许他们权衡,考量,甚至待价而沽——在年轻帝王和三朝重臣间设法为自己的家族谋夺好处、积蓄力量。   不知有多少人想借着辅佐野心勃勃的年轻皇帝成为下一个阮氏。有几家被阮国公长久压制的大世家甚至暗地里商量过——该如何瓜分阮系的钱庄和马场。   根系庞大的大家族自然有途径获知阮系隐藏在疆域图中的马场,和冠以他姓的地下钱庄。这两块巨大的肥肉恍然昭示了阮氏怀着多年的不臣之心,叫其他世家虽不敢造次,也难免蠢蠢欲动。   可他们甚至到现在也没能发觉,阮系倚仗的大部分肥沃的资源,已被早年显得仁弱慈善的年轻皇帝一步步鲸吞了。   黎南洲最早将信重的下属和舅家子弟秘密送到西北时,先皇甚至都还没有下葬。   年纪大的几位阁臣倒是很清楚先皇对于当今怀有的巨大期望。   但在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看好年幼的皇帝。望风的朝臣只认为先皇对当今的看重是源于对柳贵妃的挚爱,可柳家早就败落了。   时至今日,众人自然已明白当今皇帝腹内藏锋。但是黎南洲收拢权柄的速度太快,依然叫人猝不及防。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期间似乎只有些隐隐绰绰的风声。   待到世人听见响动,便只见阮国公多日称病不出,阮英琪趁夜进宫、回去便连惊带吓地躺倒。声名赫赫、一度垂帘临朝的阮太后被疑勾连异教,凤殿烧毁、人也在别宫。   而安王至今都还在外潜逃。   似乎一切都在旦夕间尘埃落定了。根本不容人反应。但至少——牵连其中的都是大梁要命的人物,是好是歹,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   皇帝今日必须同朝中几位重臣相互通气,明早临朝就要有明确的定论昭告天下,让「是非见分晓」。   阮家自来就是黎南洲的敌人,他此时的拖延自然不是因为没想好怎么处理阮系而犹豫不定。不过是如今多了云棠这个顾忌,又察觉到多方异教势力对「祥瑞」隐隐透出的垂涎——   一直未处理阮系,是黎南洲笃定那位病中的老国公还留着后手,抱着一丝将隐在暗处的老鼠钓出来的期望罢了。   看来这两日夜的时间是不够了。   卫今扶这段时间也在着手肃清圣教内部的叛徒,先前他同皇帝二人倒就此事通过气。只是他们虽立场一致,又有些不为人知的亲缘,但彼此间颇有些合不来,自小关系也不大好。   前夜这人倒不单单是来堵小猫的。三教宗还得了御前令口传的一句话——“陛下说,没什么进展,以后便不劳您亲自来了。”   俊美的青年当时气得一笑。“小青就这么同小堂舅说话?”他横着眉眼问柳纸青。   御前令深深弯腰一鞠,将白眼翻得无人知道:“教宗大人,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尽管卫今扶前夜口里一直念叨些什么「现在的小辈一个个都不晓得尊师敬长」,但他今日确实未再进宫。   ——摆明了黎南洲是个小心眼,恐怕他再死皮赖脸一回也见不到小神兽。   卫教宗哪想得到,云棠见不见外人从来不是由皇帝说的算。   黎南洲对小猫最放肆的时候也就是今日——捏在手心尽情揉了两下,其余时间全然任小祖宗要怎样就怎样。   今天祥瑞还偏偏就在皇帝跟前待足了整日,像小尾巴一样始终把人黏着。吃饭睡觉都由皇帝一手伺候,哪怕生气了也没撒腿跑。   于是一群要紧或不要紧只是进宫凑数的人都看到小猫了。   卫今扶真要趁今日过来,黎南洲其实也没办法——圣教也有人同来问奏的。何况圣教那帮人原本也都对云棠狂热得厉害。   皇帝心中对此虽有些吃味,到底他早有计划。   ——云棠在此世没有根基。以黎南洲那未雨绸缪的性子,总要为这小东西作足打算。虽则他这皇帝目前看来还足够强硬,但在当今这样的世道,单靠某一个人的宠爱立身远远不够。   黎南洲要着手扩大云棠这个「祥瑞」在朝廷中的影响。   其实诸臣百官先前也能在秋祭礼的安排中略微窥得皇帝以及圣教对祥瑞的看重。   但过去的云棠隐于人后,除却盛夏时那场封禅大典,小猫最广为人知的还是他先时于殿前救驾的名头。   除了少数几个确为皇帝信重的朝臣,许多被宣进宫城的各部官员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看到祥瑞。   这些人一则诧异于此神兽着实超凡脱俗的外表,二来也为皇帝明晃晃的宠爱心惊。   待到云棠最后团在君王怀里睡熟时,连龙椅上那位尚要压低声音,轻手轻脚,下面那等比谁都会看人眼色的官员自然也就懂了。   而其实宫里有这样一位「祥瑞主子」,倒极符合部分好钻营之辈的需求。   就像皇帝宠爱的宫侍在外行走时都备受奉承一般,下面的人总会希望皇帝有所偏好——陛下身边有那么几个爱人爱物,也好叫他们献媚之路能走得通。   黎南洲并不介意任用那些左右逢迎、惯好审时度势的官员,反正总有些活是要这部分人去干的。   而当他明显地表露对小崽的偏爱,暗地里放出祥瑞约同于晋升之门的信号,这群人总会自作聪明地向讨好云棠的方向靠拢。   等到皇帝逐渐将趋奉云棠的属下放到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位子上,确认了拥护祥瑞有利可图,时间渐长,他们自然也会以祥瑞为名义,形成某种天然的同盟。   选择其中一二,给对方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再推动同为「云棠党」的人来解决盟友的困扰,逐渐加深这群人的利益牵扯。这种事对于自某种环境中成长到大的皇帝来说简单得直如喝茶吃饭一样。   当维护云棠这个祥瑞的地位等同于维护自身利益的时候,这群人自己就不会让「祥瑞」从云端跌落了。   那时候的云棠再出现在人前,莫管他是什么模样都不重要。或许他们并不相信云棠的人身是神兽化形、仙迹显露,但黎南洲总会让他们心甘情愿承认的。   原本的小毛球有圣教做后盾就够了。   可云棠往后若能常以人形存世,单一个被卫今扶修剪得七零八落的圣教远远不够。黎南洲小心翼翼地拢着手里温热的一小团,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坏东西——他会为他荡平四方。   熟睡的小猫大人完全不知道人家都为他打算着什么。他睡了很久才在黎南洲怀里醒来。   迷瞪着睁开眼睛后,小猫先咬着男人衣衫上的盘扣发了会儿呆,又扒着皇帝的肚子偷偷亲了一口,入睡前生的气就跟着这一觉一起忘了。   等小毛脑袋再从皇帝的桌边钻出来时,并不知道祥瑞在场的几个官员俱都吓了一跳。   这一批来人已经是云棠快睡醒时才进殿的了,而外面仍有数位坐了半多日的朝臣,一边各自商讨着手下的官务,一边咬牙苦等。   黎南洲今天简直是在赶场子。也确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硬生生守了猫崽一日两夜,虽则也指派了心腹照他的意思行事,到底不及皇帝亲行。   他今夜恐怕不定何时才能休息了——皇帝垂眸注视着四爪还软绵绵的猫崽,托了一下那悬在案边的小脚。   小猫突然醒过来倒是让殿内本来有些局促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同先前更早得以进殿的朝臣相比,显然次序越后越是不那么得意的。   这一批人里面有不少学官和画使,他们本该在秋祭礼前将「民间敬典书」呈上来叫皇帝看过——名义上是万民敬献给君父的书画,坦白来讲就是由这帮人主笔的歌功颂德,因为算不得要紧,这几天面君的时机一直被推后。   通常都是些小世家小贵族将家中也受重视却不是最受瞩目的子弟塞进这个任务中。   毕竟隔个三五年,通常就会有人因敬典书中的作品出色被皇帝挑出来嘉奖,甚至得到看重。   黎南洲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叫人钻营的口子,尽管不太在意这个群体构成,他也从善如流。   明能和明续——童太监的一对徒弟这时才将下面人方才自夸半晌的长幅缓缓展开了,一个宫人走过来递上朱印。待皇帝赏阅后,会将自己的朱印留在他最满意的一卷或数卷上。   只是下头的小官们等待了半晌,他们屏息于能在朝会外觐见皇帝的此刻,惴惴地期盼于皇帝的嘉奖能落在自己的卷册上,直到……   “朕看着子民们敬献的心意,实在无法做出选择,只觉得哪卷都好。”皇帝话音未落,所有人的心脏都高高吊起,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而后就见这位陛下把正威风凛凛站在御案上看着他们的小绒球捉了过来,用手指挑了一抹印泥,慢慢涂满了绒球的一只小脚——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祥瑞来作决定。云棠,你来选择你最喜欢的。祥瑞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好不好?” 第51章   众目睽睽之下, 刚睡醒就被放到长卷边沿的小猫好像有点懵。   他抬起前爪,勾着小手自己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在慢慢消化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知何故, 殿中众人竟比刚才还要紧张了。   尤其是等候在堂中的诸位朝臣, 俱在原本的期待之外又填了几分般的刺激兴奋——毕竟神兽阅画,总不会考量什么家世才华的外因,结果将变得更不确定。   然而那雪白的小祥瑞却没第一时间去看他们献上的敬典图。   放下手爪后,云棠倒伏着毛耳朵转过身, 在皇帝毫不惊奇的目光中冲着黎南洲的方向原地起跳。   猫崽沾了红泥的小爪子高举起来,直直拍上了君王的侧颊, 在上面印了一个残缺模糊的梅花章。   殿中一时变得极静。   侍人俱都憋着笑意, 官员们却觉得尴尬慌张——特别是皇帝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不怒也不出声,只是沉默着将扑过去的小祥瑞接住了。   一片死寂中, 有位姓陈的画史犹豫了几息, 倒是在这时越众而出。   这位陈画史是齐诸伯的次子, 为人自来有几分应变的大胆机灵:   “祥瑞乃天地仙灵。今既在江山众象、凡俗百态中先取中陛下……”他擎着俊爽的笑意躬身一贺:“果然印证了陛下是真龙下降,为仙神所钟啊!”   陈画史这一席话,不但给毛球拍脸的行为杜撰了「取中」的解释, 还不那么直白地将云棠和皇帝双双作了恭维。   龙椅上那位似乎颇为满意, 诸官员俱瞥到君王面上立刻露出的微笑。   未敢第一时间出声的那几位不由大为后悔,他们自以为察觉了皇帝的意思——要将刚才大失颜面的场景誉为美事,于是纷纷不甘落后, 立刻开始对刚才这一幕大加赞扬。   在声声夸功中,君王果然大为开怀, 搂着「闯了祸」的祥瑞笑得肆意。   这种君臣和乐的场景和看上去尤为顺滑的媚上讨好极大对准了堂下这些朝官的需求, 气氛一时间就热闹起来。还有一个侍郎言称要为刚才那一幕大作诗赋。   黎南洲也对这个点子表现出了明确的肯定及期待, 这就更是在场诸官喜欢的环节了。他们立刻自行论起文来,而皇帝面目含笑,似乎乐见其成。   被搂在怀里的云棠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抬起头,他后脑勺贴着皇帝的衣襟,仔细观察起这人的神情。那凉津津的小鼻子都有点皱起来,这是猫崽若有所思时的模样。   ——黎南洲这是想做什么呢?   小猫清澈的目光投住了皇帝眼下的阴影。他似乎有所了悟。   “云棠,”皇帝在乍起的热闹中轻声开口,“你待会到这一幅——”他指着注了陈子虞三个小字的长河卷,“在上面踩一脚,知道吗?”   明亮的灯火下,猫崽圆溜溜的眼睛微动。现在黎南洲知道他是想捕捉自己扇动的眼睫了。皇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云棠伸高沾着红泥的小爪,在空气中轻轻抓挠。他们似乎在对视中得到了某种奇妙的默契,黎南洲总觉得这小东西已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了。   “你要是高兴,还可以选这几幅——”皇帝又指向要为祥瑞作诗赋的吴郎,再剩下的几人云棠就没记住姓名了:“去吧,乖乖,好吗?”男人的声线微微压低,听上去极为温柔。   猫崽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抖。他继续往后靠,像是觉得后脑勺痒一样在皇帝身上蹭了蹭。   云棠也有好几天没听见这个人这样称呼他了,现在想想——似乎就是他在黎南洲面前化身人形以后。   ——嗯,既然黎南洲这样撒娇……   随着侧脸一团红印的皇帝松开手,小猫纵身一跃,又跳回了桌案上。黎南洲这时微微点头示意,明能明续二人便重又将敬典图徐徐展开了。   堂下诸臣渐渐安静下来。这群人本以为他们今日要默契略过这一节的。   毕竟众人原也是为了讨好皇帝。费时费力耗了重金绘制出的敬典图没能起到作用,确实叫人遗憾。   但方才的黎南洲神色和悦,又对其中几个人进行了格外的称赞,也算是达到了他们原本的期望。   “如陈卿所言,祥瑞情钟于朕。”皇帝说到此处微微停顿,将欣赏的目光投到了齐诸伯次子头上,他觉得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机灵,话也说得十分好听。   但是陈子虞却有些怔愣,总感觉陛下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他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取中」和「情钟」也不能彼此通用吧——   “然则待诸卿万民的尊崇供奉,祥瑞自然也有所感念。圈选敬典图的魁首乃是历年秋祭礼的传统,今日便由祥瑞继续完成吧。”   皇帝执意如此,众人的目光只能又随着他的话语重新凝聚到那幅展开了的长卷,却见神兽这次似乎真如君王所言,在诸册之间仔细端详起来,时不时还抬头将打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说来也奇,诸官员初见时只觉得祥瑞是个漂亮又稀罕的小兽,不过是因为举世罕有,又赶在封禅大典祈告天地的当口从天而降,才得了如此特殊的地位。   皇帝加诸其上的光环实则是为了彰显自己真龙天子的声名。   但帝王方才对毛球表现出来的明晃晃的宠溺爱重先叫诸官不敢轻忽,而云棠刚刚的表现又好像他能够听懂人在讲什么。   这只神兽许是确有点说不清的来历——   随着小毛球一声不出地蹲坐在敬典图前,目光明显是一寸寸在绢上端量。众人不自觉又升起了被检视的紧张,他们站直了身体,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挑选。而那个挑选他们的人不是皇帝,是云棠。   面上一派清风朗月的陈子虞觉得祥瑞看了自己好几眼。那一刻,这位画史努力回忆着家中曾得到过的和祥瑞有关的讯息——   当今陛下没有后宫,没有母族,没有透露在外的偏好,宠侍如童老太监等人也俱都铁面无情、同哪位朝臣也不肯私交。   如陈家这样的家族,纵然抱着投效之心,却是献媚无门,皇帝的篱笆实在扎得太紧了。一直到祥瑞出现后——云京中风言此兽先立奇功,又极得皇帝爱宠。   过去的齐诸伯一来摸不准皇帝的真实心意,同时也苦无奉承祥瑞的门路——这家人平素都没有机会进得宫门,便只能一直暗自为难着、在几大世家间左右逢迎。   今日的陈子虞才算是明确领会了圣意。他想:今夜回家要赶紧告知父亲,驱奉祥瑞此路可走。他们要先人一步去打听祥瑞喜欢什么。   正思量间,那小毛球终于往前两步,在长卷的下角落下了第一爪。那一刻,阶上的君王和宫侍全在笑。   皇帝陛下温和赞叹的目光遥遥向陈子虞投来时,他还怔着,不敢想象这等幸运真降临在自己头上——   一位本在侧阶默立着的侍女缓步上前,将云棠选中的那一册自绢布中抽出,先呈皇帝看过,又叫御前令确认,然后手腕翻转将薄绢在堂下众人面前展开。   一个在陈画史眼里可爱至极的红色小梅花章就印在自己那幅长河卷的左下角。   还未待陈子虞陷入狂喜,皇帝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更大的甜头:   “朕先前听闻,陈卿亦擅描画鸟兽。”在巨大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黎南洲了解朝臣比他们了解皇帝得多。   堂下这群人并不受看重,皇帝却仍称得上对每一位了如指掌。来历、家庭、人际关系、表露出的才华和性格,等等等。   但下位者并不会因统治者对自己长处的知悉感到惊惶,陈画史当下只觉得激动。他微微仰起头,翕张着鼻翼,似乎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君王继续道:“区区一个敬典图的画史,倒委屈了陈卿。既连祥瑞都认同陈卿主笔的长河卷,”君王略作沉吟,煞有介事的看向小猫,好像是在征询意见:   “秋祭礼后,东城文鸢墙上的祥瑞降世图,便由陈卿参与、作其中的一位主笔吧,祥瑞以为呢?”   ……   文鸢墙!!   不单是陈子虞,这一刻,堂下那一干官员全都被镇住了。   能参与文鸢墙的主笔,便是阁臣在此,也未必就不动容。   这一面坐西向东的巨墙可以说是横贯了大梁的历史,其名在全天下广为人知,上面的刻雕数十年才更换一次,从来只有本朝可堪光耀史册的大事件才能录于其上。   先帝在时,就未能动得了文鸢墙。那上面的刻雕至今还是圣教屠灭祈风宗的内容。   是了,祥瑞天降一事,也确然算大梁近百年来最光耀的场景了。   陈子虞此刻甚至能感觉到扎在自己背上的嫉恨妒羡。但他也无从理会了,他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云棠。   ——文鸢墙。   说来也巧,猫崽不久前还真听闻过别人说起这面墙,那是明续收镜子时谈到祈风宗的闲话,无意间带出的。小猫路过就听了一耳朵,听完便忘了。   但云棠这段时间整日跟黎南洲待在一起,他印象里好像这人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个想法,此时说来,连毛球也觉出几分石破天惊。   小猫看着满脸放光的青年画史,轻轻「咪」了一声。   这小小的猫咪奶音在陈子虞听来简直如天籁一般。而皇帝紧跟着那一句「咪」声便缓缓颔首,言称大善,说话间就把文鸢墙主笔一事直接确定下来了。   ——看来这神兽不单单是神兽,还是一条升天路啊。   诸位小官此刻心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而这还没有结束。云棠起身在长幅前来回转了一圈,又在另一册前面停住了。   小猫爪子再次在众多道紧张的视线里慢慢举起来,这回选中的是一幅墨书,上面的笔法确实比较符合云棠的审美,他又在绢面下角按了半个浅些的手掌。   文鸢墙的主笔主书位置都珍贵,这一次黎南洲倒没有轻易给出去了。   不过皇帝金口一开,也让第二个幸运儿能参与进文鸢墙的刻雕。   这也算天降之喜,那个侍郎是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出身,亦不在黎南洲先前给出的人选当中,此刻人都激动得有点发懵。   侍郎跪地叩谢时,也突然来了一点灵光。言称自己心里若有所感,今日回去便要将殿中轶事刻成竹雕。   “神兽极欣赏二位的才华,”在诸人最后告退离殿之前,皇帝似乎觉得先前的优容还不足够,“后日秋祭礼,一早巡城时,陈卿和米卿便跟在第二列队,陪在朕与祥瑞身旁吧。”   不提这一个个惊雷砸得这一批进殿面圣的朝臣如何恍惚,他们退下之后,黎南洲却是终于松了一股劲,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显见是感到有些疲惫了。   小猫还能窝在他怀里睡,皇帝从午歇到现在,除了晚上用膳那一会儿,几乎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而此时夜色渐深,还有人等在外面候见呢。   云棠抬头瞄他一眼,也觉得黎南洲今日颇为辛苦。于是小猫轻轻跳到了皇帝身上,先用小鼻子贴近他嗅了嗅——这是猫亲近安慰的意思——然后软绵绵地靠着男人摊开的手掌躺倒了,让皇帝拢了满手细柔的毛毛。   殿内一时间没人再发出声音,他们安然于此刻的短暂空闲,只烛光摇摇。   在这种舒适的静谧中,黎南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猫崽的软毛,缓缓开了口:   “云棠——刚才那群人,想来应该在持续一炷香的时间内都感到很愉悦、幸福、激动,而这种心情是因你产生的。”皇帝低头注视着小猫,某种目的在他眸光中简直明目昭彰——   “他们提供的——能量,大概有多少?”黎南洲说到这里还顿了顿:“是否能支撑你待会回寝阁后再次化形?”   小猫在他的注目下抖了抖耳朵。   原来黎南洲方才所为的动机还有第二层——这确实是猫崽没能想到的。   原来这傻帽还会做实验了? 第52章   这一晚, 清平殿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朝官,而最后一位被引进堂内的却是道窈窕的身影,头戴兜帽, 面目在帽檐阴影下模糊不清。   彼时小猫大人正被皇帝掬在怀里洗爪子。   黎南洲方才就一直想做这件事了, 但是老实窝了一天的云棠到夜色渐深时终于待不住,在陈子虞等人走后就自他身边蹿了出去,在偌大的清平殿中疯狂跑酷了很长时间。   于是各自忙碌的宫侍隔三差五便见到身边掠过一个模糊的白毛球。   有时候还被小猫突然蹿到面前轻轻地拍一下, 这种让他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其实云棠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就只是幼生猫崽奇怪的小脑袋想要这样。   说起来,云棠化为人形的两次倒表现得挺文静的——黎南洲垂眸想道。不过是放了场火, 顺便将阮英环老底抄了。   只是比起「猫」的形态, 小东西化形时似乎更生涩些,现在皇帝回忆起先前两次——应该是三次、见到云棠人形时的细节,只觉得他无论行动还是说话都有点不大熟练, 更保留了许多「猫」的习性, 想必还要慢慢去教导。   此刻被他牢牢拦在手臂内洗爪子, 小家伙倒是没有挣扎,只是他一直坏心眼地玩水,把粉肉垫全都张开, 在小金盆里拍个不停。   这么一丁点的小爪子, 制造出来的动静也不小。亏得桌案上的杂物先前都已被侍人收拢干净,不然此刻就全要被浸湿了。   不仅桌子上一滩水,皇帝挽起的袖口也被水打透, 飞溅起的水花扑上黎南洲的鼻尖和侧脸,盆里的水都被云棠折腾得没剩多少。   毛球还往后仰头看看, 小模样又傻又坏, 分明是故意要拍水溅人的。   黎南洲捏着坏蛋的小毛脚, 轻启嘴唇,做了一个假动作,好像是威胁猫崽再淘气就会被咬爪子了。不知道云棠看没看懂,但小东西确实老实了一会儿,阮静瑶被秦抒领进来的时候,正见到小猫蹲在桌上的背影,一小团显得格外乖巧。   “陛下。”阮大姑娘摘下兜帽,在堂下盈盈一拜,很快就被上首的皇帝叫起了。   本该是彼此间有深仇的二人,这时倒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黎南洲专注于沾取澡粉擦洗猫爪上的红泥,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抬头往下面看,小猫忍不住地拧头去瞅,也叫男人轻轻地把猫脑袋转回来了。   “马上就洗完了,乖一点。”皇帝的姿态比先前见朝臣时自在很多,随口就像平素私下里那般轻声哄小猫。   阮静瑶又轻笑了一声。   听起来似乎她的心情还挺好——猫崽可是知道阮家整门闭府不出,从阮太后、阮国公到阮小姐的父亲都病了。怎么看来这姑娘像是没受到影响?   而她竟能深夜至此,看起来侍立阶上的明能明续也没有丝毫惊奇。云棠若有所悟,不知怎么的便想起先前阮姑所说的——要阮静瑶入住后宫。于是又忍不住想回头看了。   黎南洲见小崽几次想往后看,这份对外人的好奇可是先前从没有过的——云棠何时都对陌生来人不感兴趣,尤其是年纪大些、面色严肃的男子,小东西几乎听到声音就跑。   说起来,这小毛球好像从一开始就对年轻的女孩表现出格外的优容。对小桃更是十分用心,几次三番为白桃姐妹的难事奔忙。   皇帝忍不住眉头微蹙。   他湿淋淋的手在浅盆里轻轻一甩,然后抬起来又捧住猫崽的小毛脸,这一回他有点不容置疑地夺回了云棠的视线,还稍微俯下身,注视着毛球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   云棠突然有点想挠挠耳朵。但是他一只爪子还被男人抓着,再挠痒就站不住了。于是他一边抽前爪一边甩头,更多的水滴劈头盖脸洒向黎南洲。   黎南洲又不敢用力,就有点弄不住他,于是皇帝加快速度把这个过程结束了。等侍女递上吸水的干布巾,好叫皇帝把小坏猫抱到怀里擦爪子的时候,皇帝还无可奈何地轻声抱怨:   “就知道淘气,叫人家第一次来就看笑话了吧?”男人用布巾裹住整个猫球擦起来,连云棠眼前都给盖住了。   ——人家?   好好在堂下坐着等待的阮静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自己被黎南洲点了一下。她只觉得皇帝这里外分得可真清楚。   一段时日未见,这姑娘好像变得更有攻击性了些,她立刻就笑着开口:   “祥瑞天真可爱,神性昭彰,行止从来自在随心,哪有什么能叫人挑拣的地方。”她话音稍顿,“况且,臣倒不是第一次见到祥瑞了。神兽大人先前也同臣相处得极好。”   外人察觉不到,唯独猫崽能感觉到黎南洲正擦拭自己前爪的大手微微紧了一下。   ——云棠跟阮静瑶见过?   这还真的是皇帝先前完全不知道的。   黎南洲在此刻快速往前回想,但就他知道的——这几个月里阮静瑶就曾有多次进过宫城,只是她基本上都是在跟秦抒联系,没有同皇帝直接对接的时候。   但是这小毛崽到处乱跑,期间也数不清都招惹过谁,他们两个究竟认不认识,彼此间见过多少次,皇帝着实不知道。   听阮静瑶话里的意思:他们两个先前不但遇见过对方,还相处得颇为融洽?   皇帝低头看看被布巾整个蒙住的小猫,只见云棠正挣扎着要爬出来,小爪子在干布上不停抓挠,他只能在自己的方向开个口,看猫崽拱着小屁股从布包里一步步退出来。   至于堂下的来客——黎南洲心思在肚里打转一回,并不应阮静瑶这句话,只开口不咸不淡地:   “你倒自觉,早早地自称臣了。”   阮静瑶闻言也并不羞恼,只转过头继续方才与秦抒的交谈。   家族的倾颓似乎在旦夕间赋予了她一些新的东西,待云棠终于钻出来,挣脱皇帝的大爪子跳上桌去看来客,只觉得她跟自己之前见过的小姑娘又有不同。   “阮国公如何了?”这是秦抒陪坐一边的问话。这两个姑娘的关系似乎挺亲近。云棠注意到她们上身的倾向——是隐隐往一起靠的。   “好着呢,”阮静瑶又笑,她始终是笑盈盈的,清丽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恬然美好:“说是要打杀了我这个不肖子孙。”她讲起这话时,姿态已经显得很轻松。   “他倒是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皇帝坐在上面,冷不丁评价一句,一边抬手接过明能递来的香膏。   于是刚逃到桌子上的小猫马上又被抓回到皇帝怀里了。黎南洲捻了薄薄一层香脂,又抬起云棠方才洗过的小爪连涂带揉。   这是黎南洲入秋后命人特制的脂膏。   因为他觉得天冷后太过干燥,云棠那小爪垫看着又细又嫩的,却不肯穿小鞋子,成日间到处跑来跑去,需要小心保养。此人惯爱操些婆婆妈妈的闲心,小猫大人一开始烦得要命,慢慢也要习惯了。   这脂膏除却些微的花香,还有点淡淡的牛乳味,而且颜色透明、质地轻薄,又不许胡乱添旁的成分,考虑到小毛球总在啃手,皇帝要求此物必得安全无虞,能入口吞食才好。   纵然这种种要求看起来龟毛又难搞,谁叫甲方不但是皇帝陛下,而且对此事非常上心,内造府是连着御膳房一起返工了两三回,回回都要将配方单子和工序记录拿给皇帝过眼,才勉强达到了黎南洲的要求。   正中六殿内还一直有个未被证实的传闻,是说皇帝月前曾特去跟王太医修习过按揉的手法,此事之真假无人知道。但是黎南洲现在按捏着小猫爪,确实按得云棠很舒服,不知不觉又小腿一摊靠在人身上,不再执着于盯着阮姑娘瞧了。   皇帝和云棠这样旁若无人,秦抒还好——自见到祥瑞化形后,她还有点没回转过来,总不太敢像过去那样直视毛球——阮静瑶却是真正惊得不轻。   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是:并不了解皇帝真实面貌和实际立场的那些朝臣,往往都对这个温和良善的年轻帝王印象极好。   但真正跟他利益趋同、立场一致甚至彼此合谋的某些人,譬如卫今扶,譬如阮静瑶。   公事以外,他们并不大认同黎南洲这个人本身。单单只这两个人,便总对皇帝怀有某种偏见——认为他从本质上讲有种可怖的冷酷,不可托付真情。   黎南洲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们的这种认知对他要做的事并不形成妨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算他有意为之,况且皇帝过去从不觉得自己还需要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只是到了现在,皇帝自己也清楚——云棠出现后,他的生命从此已不同。   这种影响对于皇帝本人来讲,是在几个月里缓缓发生的,除却云棠化作人形一事堪称惊雷,其余的改变都润物细无声。   然而从阮静瑶的角度来看,这位陛下的变化简直是惊天动地的。   一言以概之——皇帝他看起来突然像个活人了。   阮姑娘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看到君王对祥瑞自然表现出亲昵、随时随地的细心照顾、若有似无的占有欲、旁若无人的疼宠。   最开始她只觉得这场景在冲击她固有的认知,让她心底发毛,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从这种旁观中得到了某种奇妙的快乐——甚至看到一个面目英朗的高大男人手把手照顾小猫,这种体验似乎还有点缓解压力的作用。   阮静瑶不自觉偏过头,跟秦抒对视了一眼。然后她莫名从秦女官的眼神中找到了某种默契的认同。   但那里面好像还有一些新的东西——以阮静瑶目前掌握的信息还无法理解到。   堂殿内就这样安静了半晌,一时间无人再发出声音,直到黎南洲终于给小崽按好了爪子,云棠摊在他膝头翻个身,缓缓打起了哈欠,显然是困了。   皇帝把小猫拢在指间轻拍了拍,宽大的袖子在毛球身上虚虚盖住,这才又抬起头看向阮静瑶:“你打算何日出发?”他轻声问道。   这一句的声响不大,话里的信息却让昏昏欲睡的小猫立刻重新瞪大眼睛。云棠抓着黎南洲的袖子又翻身站了起来,不顾男人虚挡一下的手,软绵绵地跳回到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堂下身披斗篷的小姑娘。   原本小毛球的位置正好被桌子挡住,现在这样跳上来,阮静瑶又能看见他了。少女心里觉得有点开心,于是微微一笑。   “两日后,”阮静瑶早已计划好了:“秋祭礼的次日,臣会先出发到南渠,同鹿大人一起制造一对新婚夫妻的身份,在南渠生活几个月,年前再转道下塘。”   她又偏头看了一眼秦抒,见侍书女官对她点了点头。   黎南洲沉吟了一下:“鹿岐也同朕说过这个想法,此计总体来说可行。其中的细枝末节便由你们自己判断吧。只是阜河教作风阴邪残忍,异于常人,恐怕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情况。你心思细腻,鹿岐作风大胆、常行险招——你们之间若发生分歧,必要时以你的意见为主。”   这种主次之分,还是由领导直接敲定的,便能确定阮静瑶才是下塘大案的负责人了。   阮静瑶能为了自己的理念一手断送阮家和太后,也并不是个谦虚的性子。闻言便当仁不让地点头应了。   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似乎只是为阮静瑶离去之前君臣见上一面,这姑娘很快又披上兜帽跟着秦抒出去了。   此时已近子时,秋夜寒凉,阮静瑶这样纤细的一个女孩裹在灰麻斗篷里,背影看起来羸弱而孤独。云棠多少觉得这姑娘已经与所有的亲友割席,背水一战般走在至艰难的路上,他有点想跟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护送她回府——精神怎样强大,阮静瑶外表也只是个美丽的少女,武力值似乎也并不高强。   但是还没等云棠跳下桌追出去,黎南洲第二次从半空中把小崽捞住了。   这个缺乏绅士风度的男人握着小猫举到自己眼前,眼眸微眯,神情看起来不算太高兴——云棠猜测他是困了。只是黎南洲一开口,就好像陈年老醋成了精,他问:   “你要到哪儿去,云棠?人家还要在秦抒陪同下去看看自己的姑母,胜利者要去探视被自己远远甩落的失败者,这样大快人心的时刻——你还不放心吗?”   皇帝的拇指曲起,轻轻抚过猫崽软绵绵的头毛:“朕乏了,你也困了,我们要回寝阁休息了。”   他说着便强行把接收到巨大信息量后就一直很精神的小猫塞进自己衣袍:“你要是不想睡,待会化形后可以同朕讲讲自己跟阮静瑶相知相识的过往。朕方才可是好奇极了,知道吗?” 第53章   帷帐内, 上一刻还是一只小猫卷在被子里,再出来的便是个如雪般纤白的人,乌黑长发披落在薄薄的肩背上, 秾丽的眉目纵看几回也令人心惊。   黎南洲只定定看了他一秒, 就立刻伸手将人揽在怀中。他埋首在云棠颈间深吸了一口,好像嗅到了某种新雪的冷香,那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周身的疲惫瞬间便消弭了些许。   “嗯?”皇帝一手扣在云棠脑后, 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同时微微侧过脸,嘴唇似乎无意地擦过云棠秀丽纤细的颈子。但是那细软柔嫩的触觉实在叫人上瘾——   第一下还能说是无意, 第二回 第三回就太牵强了。   云棠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只死沉死沉又没有自知之明的大狗牢牢压住了, 还被嗅闻亲碰个不停。他手臂和腿轻轻挣起来,同时小声叱了两句:   “烦不烦人!”云棠哐叽给了皇帝一拳头,又拿两只手去推他:“快给我起开呀你!”   只要不是拿大刀砍他一下, 这点力道完全不能抵过黎南洲此刻享受到的乐趣, 但是这人心里倒知道见好就收——真把小东西惹毛了, 后果他承担不起。   于是皇帝闷笑一声,才恋恋不舍地把人稍微松开了一些。   ——他变坏了。   这是云棠戒备地退开一点,忽闪着睫毛盯着黎南洲时得出的结论。   过去的黎南洲诚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至少他还端着一种表面上的朴实。跟淘气撒欢的小猫比起来, 这个男人是非常稳重可靠的,而且任何时候都表现得很平静。   现在他表面上都坏多了——云棠又抬起小腿,蹬住蠢蠢欲动的黎南洲。其实皇帝全身上下也并没有动弹, 只是眼神中含着某种黑沉沉的动势,让云棠模糊感觉到了危机。   仔细想想, 这种变化似乎正是在系统上线后缓慢产生的。云棠唇角微扬, 却微微地垂下眼睛。   “我们好好地说话。”云棠轻声警告他。模糊的烛光透过帷幔, 正昏昏投住仙人玉面,便显出一种神圣的端丽。   “好。”   黎南洲眸底酝酿的山雨丝毫未有变化,嘴上却立刻态度良好地应了。甚至他两手还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如同在显示诚意。   只是他眼神的变化和动作完全形成反比,简直像是他手脚规矩一分,目光就要讨回一分的便宜。   从来习惯天然赤诚寸缕不着的云棠,从有意识以来就自由地到处乱跑。   可他此刻明明拥着薄被、却第一次感到热气腾腾的窘迫,不自觉就把自己围得更紧。   充足的积分供应下,云棠今夜的兑换十足稳定,不可能会有什么尾巴出来乱晃的问题。可云棠还是觉得自己尾巴上的毛毛炸起来了。   所以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盖住了黎南洲的眼睛。   “闭着眼睛说话吧。”猫大仙对着皇帝颐指气使,理所当然,想怎地就怎地。   只是云棠别的什么要求都行,唯独这一条是黎南洲不能接受的——每一回见到小猫化身,皇帝甚至连眼睛都舍不得眨,恨不能每分每秒把人钉在自己视线里。   或许是云棠的几次化形都太过短暂,而消失的刹那又太叫人恐惧惊心,过去的皇帝也喜欢一直默默注视着猫崽,却也不像如今这般、几乎是有点病态的偏执,仿佛某个揣了巨宝的怀疑者,疑心空气中都正有窃贼阴谋觊觎着他怀里的秘密。   必得一直用目光保卫才行。   于是皇帝在那细嫩的手心下沉沉叹了口气。   “朕就想看着你,”黎南洲实话实说:“朕又不做什么,时间短暂,只看着也不行吗?”这人语气其实是非常平缓的,却不知为何就能无端透出委屈。   实际上这种作态——多少有几分表演的意思在里面,云棠却偏偏只吃这一套。他捂住黎南洲眼睛的手掌稍微拱起了一点,犹犹豫豫,还是退了一步道:   “那你……”云棠罕见地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去表达他的要求:“眼睛轻一点。”他微微皱着眉,用具体的程度词来形容自己刚刚所感受到的那种抽象的东西。   黎南洲又是低笑一声,然后抓住捂在他眼眸上的手,缓缓拿了下来,握在自己脸侧。   “怎么轻?”皇帝呢喃问道。这人表情显得困惑,眼底却都是笑意。   云棠曲起手指,就着当前的位置在皇帝唇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坏东西。”猫大仙这样评价手边的男人,这是黎南洲过去常用来形容毛球的词语。   皇帝被弹了一下,又被批评一句,他也不说话,依然情不自禁美滋滋的。时间——黎南洲突然觉得时间好像变成了某种有形的东西,粘稠、温软、轻快,又有着淡淡的甜蜜的香气。   他从没想过时光竟能让人如此惬意。   当下分明该有很多关于云棠的问题需得询问清楚,分明有应当先行交代、解决的事情。   可黎南洲此刻却看着眼前人不发一语,心潮澎湃的激情和从容轻缓的温柔同时存在着,正在他骨血中交替并行。   “你不是要问我阮静瑶的事吗?”云棠抬眸看着皇帝。他又轻轻推了人一下,然后拢着薄被从黎南洲身边坐起来。如瀑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小幅度甩动,皇帝又能嗅到那股新雪般的冷香气了。   “问什么?”黎南洲现在才不想提任何煞风景的名字:“不想知道了。”这人张开手掌,让细软的乌发轻轻落到掌中,他还声音懒懒地控诉了云棠一句——“四处留情。”   云棠横他一眼,并没理会这句找茬的话,只是有点不耐烦地伸脚踢了踢他小腿:“就半个钟的时间。你要我化人做什么?”   “半个钟……”黎南洲眉头蹙起来,立刻感觉到时间紧迫了。再怎样沉迷当下,到底是未来最要紧,此刻确实也还有很多要跟云棠交代的事情。   他也随着云棠翻身坐起来,伸手揽着人略作沉吟,而后才缓缓开口道:   “后日开始,秋祭礼大典要从一早开始举行,清早先在太极殿宣礼。那时候你就要随朕一起过去了,知道吗?”皇帝有点不大乐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毕竟小毛球几乎从不早起——   “宣礼结束后,朕会带着宗室百官齐出巡城,从宫城门一直登到云顶山,告神祭祖,祈年求历。神兽金像会跟着一同在京中巡览,告天地后就要迎进登云观中,全程你都需要在场,不许乱跑,也几乎不能休息。”   也不知道怎么的,皇帝说着说着就离人越来越近了。他一只手臂非常自然地落了下去,牢牢揽住云棠的腰,然后毫不费力地将人又提起来拖到怀里。   云棠在他腿上稍微动弹了一下,只调整了姿势,并没有要挣开的意思。他被黎南洲的话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此刻只眨动眼睛安静聆听。   “巡城之时,你会有单独的一辆极云金辇,这辆车辇以后也专是由你配享,一应规格于朕等同。白桃和程亚,也就是你的随侍女官,到时候会手捧鲜花立在车架上,她们先前就跟居正殿掌宫学好了规矩礼仪,在外人看来,她们站在外面就会代表你在车里。”   皇帝尽量仔细地将必要的细节跟云棠说清,谁让这淘气包子过去一看到蒋礼官就跑,他根本不确定云棠对秋祭礼的仪式了解多少,到时会不会给他来点措手不及的「惊喜」。   “站一路?”云棠知道随侍女官这个事情,但不知道她们是要在辕架上站着的:“那会很累吧?”小猫过去对人表现出来的忽近忽远好似不算太热络,实则他对这些姑娘们还真是有种不自觉地关心。   “经过象道和文鸢路时自然要在外面捧花,其他时候就叫她们进车厢好好歇着罢了,”黎南洲在祥瑞大人面前越来越喜怒形于色了,比如他现在就有点阴阳怪气:   “哪能叫祥瑞心爱的侍女累着呢?”皇帝剑眉微挑,那一刻甚至好像在闹一些幼稚的脾气。   云棠听到这话都怔住了。他忍不住有点惊奇地往后仰头,凝神去看黎南洲此刻的样子。然后他突然就笑开了。他两只雪白的手抬起来,先捏住了皇帝的眉尾上下动动,又松开手、用指尖很轻柔地碰了碰皇帝的眼睛。   他的指尖冰凉柔细,好像在黎南洲眼睫处落了两朵洁白幼小的云。   “乖乖的,黎南洲。”仙人那双令人屏息的眸子此刻满含住笑意,绵绵地弯起来,足叫世间众生心甘情愿沉溺进去。   “她们坐在我的车辇里面,那我去陪你。”   云棠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甜蜜,好像是个调皮的神仙在云端望见了不堪的人欲,于是立意要给那凡人织一个幻望的梦境——   “反正我本来也只想跟你在一起啊。”   ……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随口说出心里的真正想法,并不带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几乎哄得对面的人顷刻间头脑发晕。   皇帝是不知道这小东西怎么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新招数——   今日含咬他耳垂是一次;此刻又是一回。   黎南洲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没出息。   他对云棠的所有招数根本无力招架,一败涂地。他甚至开始怀疑其实他过去根本不了解他自己。   这个在属下眼中「深沉莫测」的帝王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感觉到脸上发酸。然后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理智在控制自己刚才的表情——   黎南洲怀着些许莫名的情绪垂眸去看怀里的人,他想问云棠那句话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他想知道这能化人身的天降祥瑞究竟能不能懂得凡人的七情……   黎南洲没能问出口。巨大的快乐哽住了他,他只能看见云棠也定定注视着自己,眼睛亮晶晶。   此时此刻,有一种真正的平等降临在这方寸之间了,让人恐惧而着迷。   某种微弱的、类似于眩晕的失控迷住了黎南洲,让他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想要跟朕在一起?”这话不对——“你只想跟朕在一起?”他一只手缓缓抚着云棠的长发,从动作、神态到语调都显得温柔至极。   皇帝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宠溺而深情,这样紧张又充满期许。似乎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其弱势的人,正忐忑等待着那一手编织幻梦的仙人可能的回应。   他像是完全打开了心防、交出了盔甲,像被小猫已经捉到手心的猎物一样反抗无力——   大获全胜的仙人如此得意。   端坐云上的小猫看不到阴云里静默蛰伏的巨大黑影。那影子的主人在甜蜜的安抚下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却在欲念中贪婪得永无止境。   那只黑影只是暂时地陷入香甜的睡梦中,却始终蠢蠢欲动着,为每一丝可能存在的、失去珍宝的危险蓄势待发,在静谧里缓缓喷着巨大的鼻息。   但猫是一种过于骄傲自大的动物。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无比伟大,而看上去温顺的野兽却可以随自己心意调情和游戏。   ——反正云棠也就是这么喜欢黎南洲,大蠢瓜。   “只想跟你在一起。”云棠这样回答着,眉眼间都蕴着幼兽般生机勃勃的调皮。   不管他在系统口中、在他模模糊糊的意识深处都经历过什么——在云棠真正的记忆里,其实从来都只有面前这个男人的痕迹。   日夜朝夕的相处让幼猫完全相信着他。   云棠快活地向皇帝跌过去。他用人形的唇舌轻轻叼住了皇帝的耳垂,得意洋洋地感受着黎南洲一瞬间混乱无章的呼吸。   而黎南洲拿他又没有办法——时间不够了。   云棠偷偷一笑。下一秒,锦被一空,挑衅野兽的人变回小猫咪。 第54章   洋洋自得的云棠还没从锦被里钻出去跳下床, 就被越来越有经验的黎南洲一把抓住了。   他方才兴风作浪得起劲,将人撩得难以自持就一变了之,拿一只扑腾腾的毛球向皇帝交代, 自然收不了场。   黎南洲这一晚黑着脸把猫崽抓在手里, 几乎是不讲章法翻来覆去地一顿乱吸乱揉,最后云棠是精疲力尽地糊在男人脸上睡着的。   直到小猫陷入梦乡前,还能听到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总有一天」,但他根本没听清黎南洲后面究竟要讲什么。他拿小爪子按在人嘴唇上, 猫脑袋一歪,下一刻毛毛肚皮就开始甜美地起伏了。   额角隐隐迸出青筋的皇帝无可奈何地把坏蛋小猫轻轻摆在自己枕边, 将被子给他盖好。这人俯身注视着睡着了的绒球, 在任他这样好好睡觉和再揉捏一下小猫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取了折中的方式——低头咬了一下云棠侧颊细软的毛毛。   这一咬好像是出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   而后皇帝也终于躺到了枕上, 闭上眼慢慢坠入了黑暗中, 一切都陷入沉静, 无人知道他这晚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黎南洲这一场梦做得无比激烈、持续而漫长,一直到清晨,他才自这场梦境中不太甘心地醒过来, 而他刚睁开眼睛就下意识地侧过头——   枕边并没有方才同他在梦里纠缠的那个人, 只有一个睡得浑不知事、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小傻猫。   缓了一口气后,睡前还神色郁郁的黎南洲醒来时心情却好极了。就好像他冥冥中获得了什么启悟,或者解决了什么困扰——像是野兽终于计划好该怎样吞吃入腹自己渴馋已久的猎物, 突然变得耐心多了。   明日是秋祭礼,但今天云棠还不需要起那么早, 他本该一觉睡到皇帝朝会结束后。   可他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被黎南洲抱了起来, 小猫的眼睛眯起一条缝, 隐约察觉到外面的天才刚亮。   “嘤呜。”困得稀里糊涂的猫崽无意识地发出哼唧声,不知道是怎么了。   皇帝于是立刻背过身,又将云棠往怀里藏了藏,同时极有耐心地拢着小毛团轻轻拍着,嘴里低哄:   “没事,乖乖,继续睡吧。现在还早呢。”黎南洲温柔地安慰着小猫,然后将他慢慢放回到宫侍换好的床单上。   皇帝微侧过头,侍人便抱着换下的东西、如安静的水流般退出这间寝阁,独留黎南洲仍站在床边,紧盯着云棠的响动。   ——味道变了。   困得滴里当啷的小猫皱着鼻子嗅了嗅,床单和薄被都被侍人换过,唯有枕头还没动。毛球有点不安地伸出爪子勾住近在咫尺的长枕,闭着眼睛把自己往枕缝里拱。   “哦……”皇帝发出轻轻的气声,伸出食指从上到下地抚着小猫的脊背,看着小东西渐渐松开手爪再次睡熟,他才微微一笑,终于从寝阁内离开了。   从清平殿到朝会的一路,深秋的清晨还有月牙在天边挂着,在透澈晨光中白得透明,黎南洲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竟觉得神清气爽。   倒是他身边的贴身太监一直欲言又止。   踏上阶前,黎南洲才微侧过头,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老宦侍:“老童,怎么了?”皇帝缓声问道。   “这……陛下……”童太监仍有些犹豫——虽然他们陛下作为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性,过去也常常会经历今早的场景。   但知道祥瑞能化人形后,老宫侍就觉得这样不太好了:要是小孩子家家那时候正好醒了,看见什么了可怎么办?   祥瑞他一个小人家儿,见到这些可不好。陛下这也忒不讲究。   “陛下可要老奴……安排几个干净的女子伺候?”童掌笔难得吞吞吐吐地问道。   皇帝微怔了一下,眉头立刻就蹙了起来,显然对这个主张是很排斥的:“别自作聪明。”他轻声警告了一句身边的心腹,然后才抬步朝殿内迈进去了。   身后的明能明续略听到了只言片语,全都深深地埋下头,也不敢去看他们师父的神色。   正中六殿的人实际上都很清楚一件事——这么些年,甭管外界是作何猜测,皇帝榻上从来没有过什么人,甚至连亲近些的贴身侍女都没有。   他们这位君王甚至连里衣更换、沐浴洗漱这样的事都一贯不假手他人,寝阁内更是逢歇息就不许旁人迈进了。   莫说是皇帝,便是外面稍微富贵些的公子哥都不会这样。   谁也不知道陛下是防备心太重,还是天性中有一种过当的冷淡。但他们这些侍人丝毫不敢有违皇帝之命。   早年间,在黎南洲更年少的时候,君王的威势在那时看来更为薄弱,宫城里大半天下也掌握于阮太后手中。不是没有想攀上枝头的宫女自作聪明,或是得了阮英环的授意,将目光瞄向帝王卧榻,为此各显手段——   这些人从来都是由他们师父处理的。而那些姑娘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都音信全无了。   想到此,能续二人不由微微寒颤,不愿细究。   其实在这两个小子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童掌笔,自祥瑞出现后都慢慢温和得多了。   甚至童太监好像还变得更操心了些。过去他是绝不会为皇帝张罗此事的——倒不是说这位老宦官工作不尽责。就只是他们皇帝陛下并不需要下属自作主张,事事想在前头。   但师父今日怎么明知道陛下不喜欢,又将这件事提出来了?   两个小年轻想破头也想不出缘由。   年轻人还是喜欢庸人自扰——其实主仆间那一问一答后,皇帝和掌笔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今日之朝会直如打仗一般,秋祭礼,阮系、大竺国、圣婴教,四件大事顶头,足以叫往日昏昏跟从在阮国公后面的朝臣们吵成一锅粥。   朝会结束得几乎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即便心里清楚:他的朝廷中填列着一群尸位素餐之辈,黎南洲还是觉得头疼。   “就没有几个能做事的人。”都快走回清平殿了,黎南洲沉郁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大权回拢之后,他下一步就要开始着手整顿自己的朝廷。   当今的朝臣几乎全为世家大族出身,有半数都隶属于地方大姓,跟诸多教派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帝对付阮氏的同时,并未忘记将自己的势力千丝万缕地渗透进地方,阮静瑶前去的下塘将会是他下手的第一个郡洲——吴郡洲,待白鹤教和阜河教相争两败,祝李二姓也就不足为惧了。   届时,西南西北将连成一片,都牢牢掌握在他手上。   “孔尚书虽出身寒门,做事倒是很务实的。”童太监中肯地评价了一句。   他说的是上任没多久的户部尚书,最开始其实也是走世家的门路进来的,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早已完全是皇帝的人,在朝廷里已经算能派得上用场。   皇帝只「嗯」了一声,没再对此说什么。快回到清平殿了,他的思绪已经慢慢转回到别的地方。   “那小崽的东西都准备得怎么样了?”黎南洲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奴估摸着差不多的身量,叫人做了全套的衣衫鞋子。”童太监并不会被未知的情况难住,“旁的用器也已都粗略准备了几份。”   ——其实一点也不粗略。金玉珍奇,贡物稀罕,童太监丝毫不替黎南洲心疼。   “往后肯定还是要不停往精细里添的。等后面知道了具体情况,一应的配享都要内造府和内务府准备起来了。”老宦侍理所当然地说:“旁的人家养个孩子,花费可不得了。”   小祥瑞不比谁家孩子都金贵?那必定不能简薄。   反正陛下又不是没钱,大大小小的尺寸多给祥瑞做些衣裳可怎么了?   皇帝虽然觉得老太监拿旁人家孩子作比有点奇怪,倒也没多想。他只是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   “昨日也没想起细说,朕倒知道他的身量。”黎南洲的心情渐渐轻快起来:“待会儿叫针线上的人过来,朕直接吩咐他们。云棠的秋装冬装都要赶着做起来了。”   童太监赶忙答应,又听到皇帝说:   “做好的也先拿来两件让朕瞧瞧,”黎南洲还有点犯愁,“云棠许是不太懂这些——先前他只会扯一块布披着,光着脚。走路也不怎么稳当。以后你也要注意着些,别叫他不懂事磕着碰着。”   他们抬头已能望见近处的殿门了。   皇帝总结道:“还是要找时间慢慢教。小聪明倒比谁都厉害,闯祸的本事也不少。”   ——他这个苦主现在就很想进去收拾这个祸头子。   ——不知道云棠今日还能化形吗?今日他也有好些人要见的,其中不乏急于求得赏识之辈,黎南洲完全能炮制昨天的法门,甚至比昨日的效果更夸张。   君王几乎有点兴奋地放轻手脚,往后殿的方向走过去。宫侍方才报来说那小祖宗还在睡,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   童掌笔倒是一进殿内就跟黎南洲分叉走开,他们是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老宦侍是因为皇帝的嘱咐,要先取来几件做好的衣衫给陛下过目,这位陛下对祥瑞的衣食住行一向很挑——   但现在的童掌笔倒不担心这个。   他主要是在细思黎南洲方才的话,「走路都不怎么稳当」?   难道祥瑞化身比他先前以为的年纪还要小?   亏得老太监未雨绸缪,从两岁幼儿到十几岁大孩子的衣衫都给准备了。他直接叫了两个小太监,索性就把这些衣物一起抱来。   结果没能把云棠叫醒抱出来的皇帝对着贴身太监展示给他的衣裳皱紧眉头:   “你怎么想的?”黎南洲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做些小孩衣服呢?”   这个人已经完全把他自己作画误导童掌笔的好事忘记了。   皇帝有点怔愣地看着那一件件精致可爱、鹅黄浅蓝嫩红的孩童衣袍,只知道自己今日原本兴致勃勃计划着的——要亲手给云棠穿衣穿鞋的念想破灭了。 第55章   不提认知再度受到冲击的童太监该怎样消化他的小祥瑞所化人形已经成年的事实, 单说皇帝此人,并不是个不知变通的。   尽管云棠自己的衣物鞋袜还没做好,但黎南洲的目的是亲手教他穿戴, 并不就要他穿起衣裳出去正经做些什么。于是皇帝转念一想, 心里头又慢慢地活起来——   日日睡在一起,他贴身的物件俱都被小东西碰过了。就算他是比云棠身量大,但只在榻上穿戴起来又无妨,何不先用自己的衣物给他示范呢?   想到自己的衣衫从里到外裹住每回都赤条条的人, 黎南洲的思绪不由一滞,感觉到手心微微发烫。   也不知道皇帝自己在上面想了些什么, 反正侍人将针线上人领下去没多久, 这位陛下的气场便由阴云转回到晴朗。   没过多长时间,守在寝阁外面的一个小宫女便过来报说祥瑞睡醒了。   黎南洲还没起身回去看他,云棠自己就溜溜达达找了过来。睡饱了的猫崽还记得昨晚逗人的事, 于是他先谨慎地蹲在几步远的地方, 仰头观察前方的巨大人类——感觉皇帝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所以云棠早就说黎南洲这人是很禁逗的。再则昨夜的小猫大人也被他揉得脑袋发晕, 他们两个就算扯平了。   云棠都不需要加速就原地开始冲刺,像只小松鼠一样跳起来挂到皇帝小腿上。他爬黎南洲爬得非常熟练,三两下就攀上了人家肩膀。   也没有为什么, 云棠的小猫爪子就伸出来在黎南洲颧骨处按了一下, 然后是把小鼻子凑过来、在男人侧颊嗅了嗅。   猫咪的小动作总是很多。   现在黎南洲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昨夜的梦并不算出格——这无端妄念不能怪责于他一个人,只能说云棠自一开始就很喜欢对他动手动脚。   皇帝微微侧过头, 用右脸轻贴住小猫绵软的头毛,他知道云棠最喜欢这样。   云棠确实喜欢。   小猫更加放松地跟一睁开眼就没见到的人亲昵了一会儿, 这种贴贴的程度就是猫崽最爱的, 或者可以由毛球主动地亲一口、咬一咬, 但不能比这更凶狠激烈了——昨晚的黎南洲好像要把他揉坏吃掉,猫咪不喜欢那样。   一直到小桃将膳食端上来,云棠才从黎南洲肩膀跳到桌上。   他在侍女挨个摆开的餐盘间闲闲转悠,偶尔用软绵绵的小身体轻贴一下小桃的手。   云棠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自己是人类,除了极亲近的人外要跟其他人保持安全距离、礼貌社交,这类的概念。   当下他的认知和自我定位其实正处于一种很混乱的阶段,猫的处事方式常常更占上风。就比如他还是很习惯于让所有非常爱他的人摸摸抱抱。   尽管黎南洲是特殊的——很多行为他只会对着黎南洲做出,但小崽也完全不排斥在心情好时找个看得顺眼的人撸猫。   问题是,过去的皇帝也没觉得这有什么,最多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罢了。就像很多家长其实不太喜欢外人亲昵他们的孩子,但是他们尚可以忍受。   现在的皇帝就有点忍不了了。   一个男人或许能接受别人撸自己心爱的小猫,但肯定不能接受人家摸他老婆的。   最可怕的是——云棠对这些大概也不懂。小猫贼现在就表现得很理所当然。   黎南洲突然发现:不只是穿衣走路说话这等小事,他简直有太多的事情该赶快教给这小东西了。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皇帝眉头微凝,对小桃轻声道:“以后将祥瑞的膳盒送上来就行。”   小桃听到这话心头微惊,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小姑娘这段时间经历了不少事,如今又要照料她才进宫的妹妹,行事已比先前稳重不少。   虽则因祥瑞这几日全跟皇帝黏在一起,她见小猫的机会不多,心里也想得厉害,趁给云棠送膳食的时候才能相处一会儿,颇有些恋恋不舍。皇帝这样发话,她还是低头应了一声,默默退出去了。   黎南洲看到小桃退出殿的背影倒是想起了什么——这个宫女一直以来也算全心全意照料着小东西,比旁人更知根底些,化形一事回头也要让老童知会于她。   云棠身边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都要有数才好。   既然这小祖宗对于许多基本常识都半懂不懂,黎南洲又不能说把他关在深宫里一辈子不见外人。亲手教导是一方面,可靠的班底也要早早为云棠准备起来才行。   皇帝回头看过来,小猫崽也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呢。   “你瞧什么?”黎南洲摸了摸那踩在桌上的小脚,“以后不能像这样见个人就随便蹭了,知道吗?”   一时之间皇帝也不能说找几篇礼经对着云棠念叨,此时自然还是让小祖宗吃饭最要紧。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白桃是姑娘家,你这样可不妥当。”   云棠其实是很不喜欢别人管着他的。   而猫的本能又真的很喜欢去蹭周围的一切东西——墙壁、桌角、陌生的人、喜欢的人,类似于一种标记行为,给领地范围内或者是他新认识的东西打上自己的记号。   但是黎南洲这样一说,小猫又隐约感觉这话好像是对的。似乎这个准则对于他另一种形态来说非常适用。   云棠有点纳闷地在食盒柄上蹭了蹭脑袋,见皇帝接手过来摆膳的活计后,已经将他的小金碗放好了,就没再深想。   吃完了这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的一餐,云棠在暗龙卫的随行保护下出去疯跑了几圈,把身经百战的暗卫折腾得够呛——很难撵上这小小白白的毛球,一错眼就看不见了。真让人难以将小祥瑞跟那日惊鸿一瞥的神仙联系起来啊。   其实这多少是因为云棠化形的时间短暂,又不大适应人类的身体,被箍在黎南洲怀里也没来得及折腾。   而且人形的身体到底比不上猫的灵巧。黎南洲的意思又始终只是加强保护力量,不肯去限制小猫——   他这个人溺爱起来确实有点缺乏原则。譬如说云棠在西宫遇到危险,皇帝并不会想着不叫猫崽去西宫的地界,他只会立刻着手荡平那里,用自己的权力触角让云棠可能去到的地方都变成安全无虞的游乐场。   若是素质极高的这组暗龙卫跟不上云棠,那就从现在开始锻炼起来,或者继续加派人手。好在今天的小猫勉强算始终在护卫的视线范围内,而且他跑了几圈就回了清平殿,又贴回到皇帝身旁。   今天黎南洲忙得完全不输于昨日。   小猫本来也起得够晚,皇帝就没再带他回去午歇,处理完数件要紧事务后就开始接见各路人马,地方来京的大臣分批次进殿述职,君臣在问答间谈议政事,云棠就满殿里静悄悄地玩球。   其中若有面貌端正的官员,猫崽有时候还会停在他们面前抬头瞅瞅,皇帝真是发现这小东西以貌取人得厉害,这让他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觉得有点头疼。   事实上猫崽只是看人如看景。除了他自己,男性之中云棠也就觉得黎南洲长得还行。小猫此刻是始终关注着治愈值的进账,他又把7321的实时提示打开了,偶尔治愈值增速快些时,云棠就会试图寻找一下提供治愈值的对象。   “7321,我的治愈值一共累积多少了?”这是云棠三天里第二次问到这个事情。   他的确比先前更加关注这个进程。一是因为黎南洲总是很期盼他化形,从眼神到行为对话都表露得明显极了;二来,体验过作为人类跟那蠢瓜相处的感受,云棠也很清楚哪里不同。   他们双方以人类形态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可有些东西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奇妙,美妙。   就算云棠的记忆有限,认知也更混沌懵懂。但那种刺激的愉悦一定是双方共通的。   再伸出短短的小猫爪扒拉皇帝的脸时,云棠也渴望是在用手臂搂住黎南洲。   “宿主一共已收入1479点治愈值了,”系统的机械音显得非常兴奋:“这一个月来的收集速度比先前还要快很多,宿主实在非常优秀。”   “还不到一万的五分之一。”云棠扒拉着爪边的小球,倒是不怎么高兴:“那积分呢?昨天我也没兑换完。加上今天进账的一共有多少?”   “积分还剩53点。”治愈值系统觉得云棠对于人类身体的体验有点太热衷了——先前不还说对重新做人不感兴趣吗?   宿主大人还真是让系统难以捉摸啊。   7321有点犹豫:“宿主不准备留点积分应对后面可能的紧急情况吗?今天还要使用积分吗?”   小猫在脑海中回答的语气好像是在抱怨,又好像有点高兴——   “黎南洲非得要我今日再化形。”云棠无可奈何地说道:“没办法,可能他有什么正经事要跟我交代吧。”   ——而且睡觉前躺在一起静静待会儿也确实挺好。   没人能知道小猫心里在想些什么。正奏对的官员只看到那本来正玩得起兴的祥瑞一脚踢开小球,好像突然想起有什么急事一样,没有任何先兆地一个急转身,几步就跳上了台阶,攀到皇帝膝头。   云棠把脑袋一拱一拱地钻到黎南洲手掌下,示意他自己现在需要摸头服务。滋滋啦啦的进账音不停在小猫脑海中作响,但小东西这时就不再关心了。   “关掉吧,7321。你可以继续休眠了。”猫崽两只前爪往前抻着,享受着顶级的按摩伺候。尽管幻化人身的额度好像一直都不够,但是这稀缺的片刻也让云棠和皇帝一整日都很有盼头。   这一天的猫崽除了醒醒睡睡,黄昏时分在离清平殿不远的宫道上走了走,其他时候依然是围在黎南洲身边转悠。   尽管明日一早他们就要离开宫城,到云顶山的行宫住上十几日,宫侍们仍忙于清点和最后确认云棠的行装,但这跟小猫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云棠晚间还到小桃她们身边跑来跑去,却难得被有些兴奋的姑娘们忽视了。   既然这里用不着他帮忙——或者说添乱,猫崽只能一路飞奔回皇帝的寝宫。黎南洲之前就跟他说过今晚要早睡,毕竟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   于是小猫比昨夜早一个时辰卷进衾被中兑换了人形。   也不知道黎南洲是怎么回事,他刚变幻完,这人就撩开床幔出去了。云棠睁大眼睛从纱帐间探出头,就看到皇帝捧着什么从屏风后缓步走回来,而离得近了他才辨认出来——黎南洲手臂上是一整套衣物。   “你要学学怎么穿衣服了,云棠。”皇帝把衣衫轻轻放在几上,拉开了床幔,对着裹在被卷里的美人一本正经说道。   “一点也不难。”黎南洲说着就自然而然地把床上还茫然着的被子卷抱起来,“朕先亲手教你穿一遍,好不好?” 第56章   “教我穿衣服?”被子卷在黎南洲怀里不安地扑腾了一下:“这有什么好教的, 谁不会穿啊?”   皇帝先前打算得倒挺好,没想到云棠压根不干。   “你会吗?”黎南洲惊奇地挑眉,一时倒真有点拿不准。   “这么简单的事, 我看看就会了。”猫大仙眼睫一闪, 觉得他小瞧人。   “好吧。”黎南洲低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将被子卷放回到榻上,“那你自己穿与朕看看。”   他一声不发地看着这小傻瓜乖乖地把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   只是黎南洲人站在床边没有动,似乎动机很单纯, 那两道目光却如有实质,丝毫未曾克制的侵略性强烈得叫人不安。   被子卷才脱出两只手臂, 将软衾卷到肩背以下, 里头裹着的人就突然警觉地抬头往上看。   云棠像是要去河边饮水的小动物一般,警惕地朝岸边纹丝不动的大型野兽投去一眼,似乎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他便立刻停住自己原本的动态。   “怎么了, 停住了?”黎南洲声音有点哑, 却还平静如常地问。   “你……去外面。”云棠雪白的手往外一指,“你在这杵着很妨碍人。”   皇帝沉默了几息,自然不怎么愿意撤出去。但他又觉得云棠第一回 有了避忌私隐的念头, 这是件好事情。他正能借着这个机会教教小东西——不叫人随便见到自己的身体, 这很对。   ——尤其是除了他以外的人。   外面那等贵族公子,行动坐卧都有人伺候,自小就被侍女奶妈贴身照料, 被外人触碰习惯了。想到小毛球先前也是这般,黎南洲不打算给云棠也养成这样的习惯。   就算小东西确实需要照料, 黎南洲认为他这个皇帝也能一手包办。云棠只要能在他确实力有不及的时候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就行了。   心念电转间, 黎南洲带着笑意应了一声, 果真老老实实地放下帷幔,往后几步退远了些。   云棠在黎南洲离开后又静静坐了几秒,便直接了当将裹在身上的薄被整个松开。他的注意力也被穿衣这事吸引了——在当前形态下,云棠似乎更能对人类社会的约定俗成产生认同感。   只是云棠没意识到,重重帷幔只被男人放落了离床榻最近的一层纱帘,烛光正将他的身影纤毫毕现地映照出来。   从皇帝的角度可以看到:一个细弱修长的影子正慢慢在纱帘后跪坐起来,他抓过方才被自己放到手边的整套衣物,先扒拉出里面最小的一件,对着明亮处展开。   一无所知的云棠稍侧过身,一把楚腰叠映在纱帘的褶皱处、薄如月弯。随着他抬高手臂,微微仰头,舒展起伏的肩颈线便向后绷起,透着如山野精灵般生动优美的力量感。   似乎是对手中的小块布料有了想法,他的姿势逐渐由跪坐到坐下,一条修长的腿在榻间支起来,伸向高榻深处,细瘦的脚踝便半隐进软被。发丝的细影在他动作间如烟雾般在轻纱后飘落,显出某种脆弱的梦幻。   不远处的黎南洲定定注视着轻幔,眸光越发黑沉。   他本来也是想给自己一个适应的缓冲。未想到只是站在这里隔一层帷帐看过去,所见之象也同样叫人无法按捺。轻纱透出的光影仍然给他带来强烈的刺激感,若隐若现的美景正在他脑海中被巨细靡遗地想象出来。   燥郁的热气顷刻间就在他身体中沸开了。皇帝头脑发胀,半天才难捱地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几乎有点丢脸地侧过了头,未敢再看。   只是不知道云棠慢吞吞在做些什么,布料窸窸窣窣的声响仍不断折磨着男人的感官。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   “黎南洲,”云棠终于从纱幔间钻出头,他披散的乌发一半洒落到轻纱外,一半跟布料纠纠缠缠。一只乱七八糟挂着半个袖子的雪白小臂伸向皇帝,云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委屈,动作却像召唤宠物一般:“我不会。你过来。”   他神态动作间莫不有一种引人疯狂的懵懂诱人,偏偏眼底是纯然的信赖。   黎南洲立刻转回头,只向人看了一眼——说不清是迈了一步、还是两步,男人好像转瞬间就跨回到榻边,原本被云棠虚虚抓在手里的纱帐被皇帝近乎粗鲁地一把拽开,这无声的一动上的人猝不及防被带得稍微歪倒。   云棠却没第一时间质问,反而抿着唇角下意识往后弹开,他没察觉到方才这一惊又叫自己激发了某种状态。有两只向后撇的耳朵突然自他头顶毛茸茸地探出来,谨慎地伏低了,云棠有点疑惑又有点生气地伸出手,试探地抓过锦被。   然而这突然出现的耳朵对此刻的黎南洲来讲简直是火上浇油的可爱。   方才大言不惭说他会穿衣服的小东西原本就把自己搞得叫人失去理智了:贴身的小衣——虽然是没上过身的,却完全是黎南洲的尺寸,空荡荡地挂在云棠腿上,雪白亵衣更是像布片般堪堪垂下来。   他身上所有的系带要不就松开着,要不就胡乱连在一起、有几个还打了死结,除了伸出来叫人的那只手臂,另外一条胳膊叫云棠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绷得不能动了。   套头的内袍小东西根本就没管,只勉强披着皇帝那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外衫。   这副样子:若隐若现,乱七八糟,可怜可爱——实在让人想立刻找到一处深不见光的洞穴,把他严密藏起来。   黎南洲简直要疯了。   他此刻还能纹丝不动地站着,尽力平复着呼吸,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值得敬佩。   “你不是说自己会穿吗?怎么搞成这样子呢?”眼看着云棠神色越来越不对,耳朵的形状也成了小毛球平日的备战状态。黎南洲终于尽力开口了,可他声音实在是哑得厉害。   这喑哑已脱离正常人的范畴了,倒把暗自警惕的云棠听得一愣。云棠抓着被子,又往后靠了一下,这才定神仔细观察起黎南洲的样子——烛火映照下,黎南洲的脸看上去青红青红的。   “你生病了?”云棠犹豫着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黎南洲立刻回答,“地龙烧得太暖,有点热了。”他此时的耐心严重缺乏,只觉得自己怀抱里空得厉害,男人伸手便往前抓,像逮小鸡仔一样:“过来,朕给你解下来。”   本来就没那么适应人类身体的云棠此时还被自己半绑住,就算下意识躲了一下,仍然丝毫没能反抗地被黎南洲抓过来了。   猫大仙上半身箍在衣袍里,唯两条雪白细长的腿是自由的,此时不由分说叫人逮住,立刻不干了,蹬着皇帝撒起野,精致柔嫩的两只脚照着男人腿上踹。   黎南洲被他扑腾得更痛苦了。男人一边制服怀里的野猫子、解决他身上纠缠成一团的衣带,一边控制不住地把人跟自己按得更紧,恨不能把人揉坏一般。他下巴几次重重擦过云棠的耳朵,把那两只毛耳朵都搞得可怜巴巴地翻过来。   而这人嘴里还胡乱哄着,说着一文不值的骗人话:   “朕抱一会儿,就叫朕抱一下。朕帮你把衣裳解下来,这样多难受——”他紧紧按住云棠的腰,不叫人逃开,“别动,云棠。不动,乖乖。”   云棠火气都上来了,哪里听他的。黎南洲刚艰难地打开被笨蛋系成死结的绸带、解救了云棠的胳膊,云棠就捏起拳头给男人来了一下狠的。   皇帝现在完全不计较小祖宗的任何行为,他此刻几乎处于某种完全失控和理智尚存的边界,无限的珍惜和心疼艰难抗衡着他脑子里满溢到嚣张、甚至变得暴虐的喜爱。   到现在,黎南洲要承认他先前对自己太过高估了——他以为他能计划、把握事态。云棠确实有点不知人事的懵懂,但皇帝依然没办法独善其身地安守于引导者的地位,镇定自若地享受他天真的亲昵和依赖。   云棠的每一点动静对他来说都威力太足,这世间唯关于这小东西的一切,是他身为帝王也无法掌控的。甚至他此刻心有余悸的同时、竟完全愉悦自得的享受着这种挫败。   就像那种完全拿小孩子没办法的父亲,口中假装抱怨自己被小不点拿捏得死死的、毫无做老爸的地位,实质其实是在洋洋得意地炫耀——他们比谁都热衷于这种无可奈何的滋味。   太喜欢了,就连失态和卑微的感觉都叫人陶醉。   但怎么能怪趴在地上吸猫的人没有底线呢?只能怪小猫太可爱。   “朕错了……朕输了……”把笨蛋全部解救出来的时刻,就是黎南洲允许自己放纵的末尾,他又重重地按了一下怀里的小宝贝,才终于把光溜溜的人放开了。   “朕放开你了。”黎南洲一边往后退开一点,一边谨慎地去看云棠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刚才肯定把人惹急眼了,此刻正在心里快速计划着哄猫的准备。   但出乎黎南洲意料的是:云棠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神情中的怒色是有一些,更多的却是某种惊奇的意味。   这小东西突然之间安静下来,完全没有刚才耍驴的架势了。   他只用一种全新的、有点兴致勃勃又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住了他,两只软茸茸的毛耳朵像平时看到鸟、看到小虫那样精神得立起来,脱离桎梏的云棠不但不往床榻深处缩,反而向黎南洲退开的方向前倾了一些。   然后,在皇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云棠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抓住了某个要命的东西。   “它站起来了,黎南洲。”那坏东西用目光抓捕着男人顷刻间无声而剧烈的失态。   他的神态又天真又带着某些很难以描述的意味。   “为什么?”他懵懵懂懂,也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没有被主人发现的毛耳朵抖动间都透出生嫩的粉来。   “什么为什么?”黎南洲没有动作,只低声反问。背着光的皇帝莫名显得瞳孔极黑,他眼眸幽深、不可见底,仿佛正有庞大的阴影盘旋其内。   云棠却毫无察觉。   一些非人感的天然和大胆让云棠仙人般的面容在此刻透出格外迷惑人心的醴艳。他似乎在当下有了突然的了悟——关于他和黎南洲的关系,到底更归属于哪一类,又好像在他先前没特别去想的时候也模模糊糊地明白。   但其实云棠也没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的行为中依然有种小动物般的无所顾忌、野蛮直白。   猫不负责任,不顾下场,却莽撞可爱。   云棠细软的手握着他根本不了解其威力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捏了一下,毫不见外:   “黎南洲,”这坏东西的声音得意又欢快:“为什么它要站起来?” 第57章   秋祭礼当日。说好了要早起, 结果小毛球是根本不干的。   黎南洲要叫他,他就往被窝里钻,就算强行抱起来, 小猫的爪子也要勾着薄被和枕头, 硬生生把脑袋埋在里面,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人家把他拎起来,他也坚强地把被子半拽起来了。   “乖乖……小宝……”黎南洲没办法, 只好当着一干宫侍的面俯身到床上哄猫。跟始终耍赖不肯睁眼睛的绒球相比,皇帝此刻简直显得神采奕奕:“那咱们先前不是都说好了吗?”   云棠充耳不闻。   经过昨晚那一番折腾, 毛球此刻完全困成了一团糊糊。   小猫大人昨晚在邪恶势力的引导下用尽了积分, 耗光了自己的兑换时限。他最开始本来是抓到了黎南洲的「把柄」,稳握胜券的,结果到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本应该乘胜追击, 却反倒是自己稀里糊涂被人困住, 经历了漫长的一番「利诱威逼」。   期间他重又被皇帝抓着进行「穿衣练习」,夹杂着男人在云棠身上进行的「它为什么会站起来」的示范教学——   双下并行,云棠更对着这个时代复杂的穿衣体系发懵。最后他膝上挂着空荡荡的亵裤, 剩下的衣物都被他连踹带蹬丢下床, 但他人也被黎南洲拖进床榻更深处——精力有限,只能专注于黎老师的其中一项课题。   等云棠终于把一切「交代干净」,勉强得到严厉的指导教师大发善心的通融, 仍然适应得生涩的人类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他是睫毛根还挂着眼泪,一瞬间就睡着了的——先前还说好了昨夜要早睡, 实际上真正睡下的时候更晚于平日里。   到后面云棠都没顾得上思考怎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没结束兑换, 又是哪来的积分让他直到睡去都还维持人形, 他已头脑发晕地被黎南洲掬在怀里,搂得极为严密,睡梦中还无意识地发出小小的哽咽和轻吟。   皇帝本来叫了一回热水,半夜又突然起来要冷水。而直到男人在深秋天浸在冷水里缓解了一晚上流窜于骨血的热,轻手轻脚回到榻上,没忍住又搂着睡熟的人亲几口,他自己才也阖上眼睛。   然而后半夜云棠变回小猫时,皇帝又醒了。小毛球变化的位置正好在男人的下腹处,云棠刚顶着沉重的被子不安地爬了两步,就被皇帝一把捞起来。   小猫迷迷糊糊的,再次被像根本没睡过一般的黎南洲捧在手心里亲个不停。   这人把猫崽给亲醒了。云棠眯着眼睛蹚过男人的脖颈,颤颤巍巍就往床下走。皇帝把他放下去,还以为他是要干什么——   小毛球猫着腰蹑手蹑脚爬了两步,一歪头就在地毯上睡着了。   这一出云棠压根就没有记忆。唯目睹了一切的黎南洲觉得心疼又好笑。   想到昨夜,皇帝便心头发软,不由退了一步,又摩挲着热乎乎的小绒球轻声道:“起来吃一口东西,待会就在朕身上接着睡,行不行?”   猫崽烦得要命,根本不知道他在嗡嗡什么,只紧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小小的「呜」,代表威胁警告的含义。   没办法,黎南洲只能放下重重帷幔,自己先去穿戴洗漱。   云棠最后是裹着昨夜睡的那床被子,一无所知地叫人搬上了龙辇,一路往太极殿去的。他像个猫猫虫一样,四肢都给被子卷起来了,软绵绵靠在黎南洲身上,被包裹的感觉和刻意围得昏暗的车厢内部让他半梦半醒间感到很安心。   而黎南洲在这短短的一路上仍没放弃,他手里端着一小碗温热的肉糜,另一只手持着打磨光滑的小木勺,费尽心思连骗带上手、还真给哄进去了几口。   温暖的食物下肚让猫崽渐渐清醒了一些,云棠猫眼惺忪地仰起脑袋看看黎南洲,似乎大脑终于开始工作了,开始缓缓思考此刻的境况,只是他没多一会儿又低头把自己闷在男人胸膛上,舒服得拱了两把,不动了。   之后在太极殿宣礼的全程,猫崽都趴在皇帝肩膀上没有动静。   亏得他只有巴掌大一团,皇帝今日的吉服又极为端严隆重,这让毛球把人左肩盘出了一个圆润的小坑——   百官文武在下,都没能于宣礼仪式上见着云棠的正脸。   这小祥瑞的背影确实灵美可爱,可以想见模样生得多叫人稀奇,只是看起来脾性娇纵。官员们除却见到团起来的白毛球和偶尔晃两下的小尾巴,那毛毛头始终钻在君王的后领。   小小的神兽像个装饰摆件一样挂在皇帝左肩,于庄重的宣礼大典上睡了全程。这场面让人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又叫人说不出缘由的心头发软,还有点尴尬、奇怪和忍俊不禁。   但是上面的君王都表现得没有任何异样,后脖领叫小脑袋钻着也一派威严镇静。下面的官员们自然也只能忍着,按照早就排布好的环节唱礼、交拜、颂圣、叩首,似乎当下的场面没有不对劲。   宣礼结束得很快。   待礼官再度唱赞时,百官、圣教来使和参礼的使臣便纷纷向正殿两边退开,躬身相迎,皇帝直接从上首的玉阶迈步下来——与往日不同,他此时要从前方的正殿门步出,直接走到太极殿外登上龙辇,待到吉时便出宫门开始巡城典礼。   只是他路过百官来使的时候,在一人面前稍稍顿住了脚步,漫不经心向旁边瞥了一眼。卫今扶此时也正跟圣教其他教宗一般俯首相迎,但黎南洲只要想到刚才死黏在肩侧的两道炽热目光……   “卫教宗之德才有目共睹,朕一向深为信重,”皇帝笑意微微,似乎是对这位圣教的继承人有种着意的拉拢:   “今晨留待宫城监礼之责,朕便托予卫教宗了。教宗待巡城人等出了宫门后、直接往云顶山汇合罢。期间大小事务都由你看着安排。想来今扶定然不会辜负朕的期许。”   在旁人眼中,这二人自是完全不相熟的,更没有几人知晓卫今扶的真正出身。皇帝如此安排,想必早已向圣教知会过,自然是存着几分提携之意。   这位三教宗行事狠辣,但人确实有些能耐。也无怪皇帝表现出这等信任——   然卫今扶却微微抬起头,两道古怪的目光朝黎南洲直射而去。   要是论起来,卫今扶也算是皇帝正经的长辈。虽然他比皇帝大不了几岁,但……黎南洲这样直称他名字,实在叫他浑身不适,臂上汗毛倒立。   而且皇帝先前也绝没有透露过要他留宫监礼的意思。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些外人汲汲渴求的虚名、荣光,对卫今扶来说一文不值,这不过是黎南洲随手一招将他打发了——他又做了什么叫这个小心眼的表侄不痛快?   卫今扶转念一想,心里便隐隐明白了。   ——因为他方才全程都在忍不住地看皇帝肩上的小东西。   但此事也着实不能怪卫今扶,总有人天生就对毛绒绒的小动物没有抵抗力,卫今扶的情节格外严重些——他连一只松鼠都能看迷了眼,何况是小奶猫这种级别的凶器。   在云棠不知道的时候,卫教宗着实已经对他魂牵梦萦很久了。旁的朝臣或许还遗憾于方才没能见到神兽正脸,好奇这鼎鼎大名的祥瑞究竟生得是怎样的情形,卫今扶却觉得只看那不时摇一摇的小尾巴都满足之极。   ——小圆球和白尾巴多可爱啊,让他从早到晚看一天他也愿意。   原本卫今扶在巡城的一路上总能找到接近小猫的时机。结果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的黎南洲突然开口把他撂下了。   卫教宗的念想瞬间就这么泡汤了,他忍不住微眯起眼、看向挑眉的皇帝,俊美倜傥的面容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卫今扶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被这么来一下也有点想跟皇帝认真较劲。   不过是占了先机,能跟祥瑞相处最久罢了。   谁还不知道谁啊?   黎南洲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招过幼兽的喜欢?   就连紫妹——卫今扶供养的那只在圣教横着走的紫貂,也一见到皇帝就嫌弃得要命。   三教宗舌尖抵着后槽牙,想着来日方长,反正皇帝总不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都把小祥瑞关在行宫里。卫今扶打定主意,正欲躬身应是,就察觉到停在他面前的人肩上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   始终把脑袋埋在皇帝后领内的云棠先是小爪动了动,而后在众目睽睽下于自己盘出的小窝里扭了一下,睡得毛蓬蓬的猫脑袋竟在此时缓缓探了出来,然后在细微的抽气声中甩了甩。   那两片睡趴了的耳朵轻抖,其中一只先一步立起。接着小毛球左右看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一旁的卫今扶若有所觉,紧紧盯住这小乖乖——   祥瑞的目光果然在他这里停住不动了。小乖乖就是在找自己!   三教宗立刻就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满带着某种毛绒爱好者见到幼生猫猫狗狗时流露的痴气。   刚挤开眼睛的云棠只是有点呆地看着卫今扶,迷糊想着他终于把这个闻名已久却始终未曾得见的人对上号了——这个人确实长得还行。   怪不得叫小丫头们如此憧憬。小猫漫不经心地想着,软绵绵打了个哈欠。   猫崽其实意识恢复有一会儿了,但是这时仍没到他平素起床的时间,他还是不太精神,眼睛也黏在一起。况且在皇帝肩膀上窝着挺舒服的,云棠一动也不想动,本来准备就这样一直窝下去。   他是突然在模模糊糊的时刻捕捉到了卫今扶的名字,还是出于皇帝之口,这让云棠有点好奇,这才起意钻出来瞧瞧。   小猫根本想不到,他这一出不但搅乱了满殿文武和卫今扶的心,还大大引发了某个人的不满意。   方才就察觉到小崽醒了的黎南洲只想把先前怎么都叫不起来的毛球抓下来,立刻像往常那样藏进自己怀里。   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就要选当下的时机?   早知道黎南洲就不停下来跟这不着调的人说话了。   还是要找机会好好教教这小东西——再遇到某些人的动静就要远远避开才行。 第58章   云棠的一个照面, 就把卫今扶完全定在当场,整个人都被近距离的小猫脸冲击得发晕。   直到跟在黎南洲身后的御前令轻咳一声,卫教宗恍然想起皇帝还在等他应答, 于是稍微收敛神思, 这才倾身答应。   似乎人家卫教宗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刚一应答,黎南洲接着就点点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似乎也无意再同旁的朝臣来使虚应客套,直接率着随辇的宫侍大步流星朝殿门而去。   而皇帝人还没走出宫门, 只是探出来看热闹的猫崽就又把脑袋钻回去了——天才蒙蒙亮, 云棠可没有就这么起来的意思。猫崽是打算到车辇上接着睡的。   皇帝的车驾要在吉时当刻才从宫城正门出发,而云棠的极云金辇将紧随其后。但今早的宣礼结束得很快,两个环节间本来也留有余裕, 照这个空档来看, 他们至少要在宫道上等半个多钟。   时间还够小毛球安安心心地睡好一会儿。   黎南洲略微犹豫了一下, 便直接扶着小猫登上了自己的龙辇,先前从寝阁内抱出来的衾被还留在其中,这是童太监特嘱咐不许人收出去的。甚至车厢里原本就足够温暖, 薄被中还格外塞了两个汤婆子, 直到宣礼将结束时才给撤出去。   本该等在极云金辇中的小桃这时却在皇帝车驾里,在皇帝等人回来前,她就已经将被子铺好了。围起来的被窝干燥温暖, 还叠搭着清平殿的宫女后送来的两个枕头。   登上车厢,都不必皇帝动作, 云棠刚被放下来就闭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被子窝窝里爬, 黎南洲回身看看他, 又托着小猫屁股叫他拱进去趴好,就命侍女将车厢内阁的帘幕放下来,灯烛也只留了一盏,叫纱罩笼着,华丽的厢阁内立刻有了一种昏昏的静谧。   侍人都退到了隔间以外,凝神时还能听到老童轻轻嘱咐人隔水温餐食的声音。这氛围甚至叫黎南洲也有了几分倦意,被箍在吉服下的肩背微微放松,他拄着身后的靠背像绒球的方向斜倚过去,一只手伸向那暖融融的小窝里。   柔软的毛毛立刻就向他手指贴过来,皇帝掀开一点被子往里看,小东西是把下巴放到了他手上,眼睛闭着,小毛爪却摸摸索索朝他手腕缠去。   原本黎南洲还带了几叠不大要紧的折子上来,打算趁这时候批复了事,现在那一摞就放在他身侧的一竖排明格中,他却没什么心思拿下来阅示了,只一行想着今日秋祭礼的种种安排,一边还分出几分思绪担心起云棠冷不丁跟他住到行宫、这些天都不会回来——小家伙能不能适应?   这种担心并不是今日才有,其实先前黎南洲还真跟童太监聊过这个问题。但没奈何——谁又有奉养祥瑞的经验呢?何况云棠两种形态之间的种种习惯本身就有很大差距。   小毛球更容易受惊吓、经常会被不知道什么存在刺激到,有时候自己跑着跑着都突然炸毛横跳,喜欢隐蔽、安静的环境,更倾向于别人温柔小心地对待他。   那恍如仙人的形态却更无所顾忌。他大胆、傲慢、懵懂、无知,难以捉摸,柔弱梦幻的表象下充斥着某种野生旺盛的生命力。他热衷于挑衅危险的存在,就像纵火的人不考虑下场、只为有趣。   云棠根本不害怕去招惹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只要想到昨晚,皇帝便喉咙一紧。   昨夜那种无与伦比的甜头叫他此刻仍心脏温软,好像自尝到之后便一直处于某种奇妙的惬意,然这胜过一切的快乐并未能叫黎南洲心底的渴求得到满足。   反倒越发贪婪,比之先前干巴巴忍耐克制的时刻越发激烈、在他骨缝中生生作痒、叫嚣不停。   除却无休止的渴,进一步的亲密还更激发了黎南洲隐晦的独占欲,到如今他似乎连旁人对云棠一无所知下的热切向往都难以容许。   逢见他人对小毛球无法掩饰的喜欢和觊觎,皇帝心里就很不高兴。   但是他不高兴——也没办法。   他不高兴也只能自己忍着,最多像刚才对待卫今扶那样四两拨千斤地来一下。   毕竟黎南洲这个人总体来说算是个讲道理的皇帝:所以尽管人家卫今扶不需要,他也补偿了对方留宫监礼的荣誉。   依照前朝的惯例,秋祭当日的监礼一事一般多是指定宗室里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负责——当今登基后的很多年里都由阮氏担当此任,可见这个名头代表的政治意义。   阮系山崩事出突然,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猝不及防的事情。这两日还真有朝臣到皇帝面前试探这个位置。   将其交代给卫今扶也算是皇帝临时起意。   但这也让黎南洲自己心安理得了。   他本来还试图双管齐下,给小毛球这边也灌输一些「不要随便接近陌生人否则会被面慈心黑的坏人抓走」、「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人心隔肚皮」之类的道理,这些话皇帝早在知道云棠认得阮静瑶之前就想教给他了。   皇帝能理解这世界上的人会对云棠产生不由自主的觊觎,甚至在见到小东西化身面貌后,就连秦抒这样的人也颇花了几天时间适应——毛球已经叫人趋之若鹜了,而那副比洛仙更胜的姿容……   圣婴教偷猫的铤而走险将不再是个例。   他固然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云棠。但云棠毕竟是活生生长了脚的,又不能说用坚壁重锁将小东西一直关在自己床榻上——黎南洲喉咙微动——还是得叫他有主观上的防范意识才行。   可黎南洲觉得自己跟云棠相处的时间总是不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本来方才叫卫今扶一盯,黎南洲打算一回车里就抓紧跟小东西强调的。   但是这懒蛋睡不醒,皇帝根本就不敢——根本就不舍得打搅他的睡眠。   毕竟男人几个时辰前刚占了大便宜,手段也是强迫吓唬、连哄带骗的,此时正是恨不得把小心肝含在口中、捧在掌心的时候,唯恐昨夜到最后有点眼泪吧嗒的云棠哪里不满意。   其实要是叫其他人来说,在觊觎祥瑞这件事情上,黎南洲自己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   ——比如卫今扶就是这么看的。   但想也知道皇帝对于此人的看法只会嗤之以鼻。   黎南洲心知肚明这小东西也喜欢自己——跟他喜欢那帮丫头是全然不同的方式。   或许云棠现在对待他的这种热烈和亲昵仍带着些许本能的懵懂,但皇帝总能慢慢教会他一切:常识、手段、保全自我的概念、立足于世的根基,以及感情。   黎南洲在昏昏的车厢内间安静注视着手边这副甜美的睡颜,偶尔小心碰碰小崽侧颊的丰密的软毛,又很快把手收回去。   便是这样看着奶猫睡觉也让人觉得快乐极了,只是还没过几息——皇帝甚至觉得云棠刚被送到平整的地方、睡得略熟一些,外间的童掌笔就轻轻敲响了乌木隔扇门。   “陛下,吉时要到了。”老宦侍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们主仆双方都知道,皇帝本人并没有什么好提醒的,黎南洲此刻就身着吉服好生端坐在那里——这一句的潜台词是说该把祥瑞送回他自己的车辇中了。   男人眉宇立刻皱起来,本能地先把软被拉起来、虚虚罩住小猫,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然后他微侧过头观察毛球的动静。   云棠正把自己团得紧紧的,对于童太监这一声没有丝毫反应。   小东西先前哄黎南洲的时候,曾撒娇说巡城时都要跟黎南洲待在一起,皇帝听在耳朵里倒是很高兴——但是从他的价值观出发,这算是委屈了云棠。   黎南洲最近都在筹备给祥瑞修建宫殿了,照他的意思,云棠寝殿的规格要在大梁皇后之上——他向来很重视这小东西享受的一应待遇。   未有化形一事时,灵犀园修建得已算精美珍奇。可往后云棠若要以人形现世,只有个园子自然不行。   当然,宫殿建好了,云棠未必真会去住。   但重点是其配置、规格。   未来云棠若有要见外人的场合,必得要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此时的车辇也是同样的道理。   排场、架势、待遇——世人莫不是先敬罗衣。   皇帝犹豫着伸出手,隔着薄被把那一小团拢了起来:“白桃都已收拾停当了吗?”捧花随侍此刻也还等在龙辇上没有下去。   “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祥瑞过去。”童掌笔立刻回答。   “嗯……”皇帝沉吟了一声,多少还是不大放心:“那就送过去吧。老童,你也跟着过去,这一路就待在他车上。”   黎南洲小心翼翼地把整个被子团都抱起来,还没往外递,想了想还要嘱咐:“除却象路和文鸢路,其他时候就都把他那边的帘子放下——文鸢路上叫百姓们瞧一瞧就行。”   这还没完,皇帝在这吉时临近的当口简直要生出无限的担忧:“要是人太多了叫他害怕,那两条路上也放下帘子,拉好窗栅,立刻使人来知会朕。实在不行,朕就过去。”   云棠自来到这里哪见过那么多人?黎南洲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当,搂着这团被卷几乎生出了一点悔意。   “他要能睡就叫他睡——估计待会吵吵嚷嚷的他也睡不下去。不想吃东西就不叫吃,让阿细陪着他游戏。箱子里的玩具……”   那就是童太监亲眼看着放进去的。黎南洲也想到了此处,于是堪堪住嘴:“这些朕先前也跟祥瑞交代好了。云棠都知道这一路要怎样。只一点——”   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把那被子团朝老童微微举起来:“你要知道,朕为何派你过去。”君王的目光在心腹身上点了一下,带着些郑重深意。   童太监正色应了,也没多说什么,只小心地冲那被子团张开双臂。   然而还没等老太监把从皇帝寝阁硬拽出来的薄被团子抱实了,一团白影就从里面窜了出来——   黎南洲婆婆妈妈、念念叨叨,把猫崽生生磨叽醒了。   云棠极其无语地缩在这人怀里,听着黎南洲像不放心什么低能儿童一样嘱托老童照顾自己。   可他确实就没打算过去。   就算皇帝早跟他说过这一路观礼的百姓都已清路检查,但圣婴教和黎南越都还流窜在外,轰然倒塌的阮家也仍有喘息之力。   不知为什么,云棠对这个世界的安保力量总不太相信。   假如有什么万一——至少他还有系统可以修复身体。而黎南洲这个笨蛋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自信。   倒不是说他舍不得黎南洲……   小猫熟门熟路顺着皇帝的领口往下钻,期间还报复性地伸出爪尖踩了两下人家的腹肌——皇帝被踩得脸色微变,动作都突然顿住了,直到云棠终于停在龙袍深处,像个小毛虫一样黏在那里。   莫说黎南洲今日的吉服是套头的内袍,就算不是,难道他还能坐在宫门口的车辇中,当着心腹的面将衣衫解开、好把肯定不配合的小祖宗想办法摘出去?   甚至他现在想低头跟云棠对视都做不到。   小坏蛋有恃无恐地把他衣袍蹲出了一个鼓包,还在里面得意洋洋的「咪」。   “这……”隔间外等着的童太监也没办法了。再说这老头本来也袒护小猫咪,小猫咪不愿意走,那就——   “要么就先叫白桃他们上金辇。实在不行,老奴待会再把祥瑞送过去?”   “只能先如此了。”皇帝又是无奈,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窃喜:“唉,真是没办法……这小东西,就是喜欢跟朕待在一起。” 第59章   车驾缓缓开动。龙辇内外间的隔扇门被完全拉开, 重帘卷起,宫侍也缓步进来将枕被收到柜里。   明亮的日光洒落进车厢,不远处, 沉重的宫城大门由数人合力拉开, 宫城外一条容十六驾马车并行的笔直大道早已清严,城禁军全副武装立于两旁,巡城伊始,所经之地全是王公重臣的府邸。   各家族的掌事人此时自然是跟在皇帝的龙辇后, 队伍太长,有些远远坠在宫城内还没出发。而各宗室府邸中没资格参与进巡城队伍的大小主子也有无数, 此时都要阖府候在路两旁恭迎皇帝。   这两代的黎氏皇族式微, 人员倒增了不少,大多数跟黎南洲的血缘关系都比较远了。   黎南洲他祖父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十几个女儿, 活下来的不多, 活到现在的就更寥寥无几, 但孙子曾孙两辈还算枝繁叶茂。   到了先帝一朝,黎靖轲是个情种,除却跟他心爱的柳妃生下黎南洲这儿子以外, 就是跟阮太后留下的安王了。   黎南越如今已是待罪之身, 这一脉想见也传不下去。   既无近脉,远亲宗室便也显得尊贵,有许多跟黎南洲同祖父的宗室在前朝不受待见, 此前阮氏掌权时也受憋屈。   如今皇帝大权回拢, 有那揣测君心之辈倒把这些人奉承起来, 宗管府先前的克扣也俱以送还。今日皇帝出巡, 这帮人便纷纷递上话来,要自发在象道随行。   黎南洲眼里固然从没放进过这帮「血脉亲人」,不过他这个皇帝今日就是出来见人的,君恩浩荡,撇开血缘关系不谈——他在接下来的一路都要对自发随驾的子民表示欢迎。   宗室老少俱是夹道叩拜,连一些襁褓中的小孩子也被奶娘抱在怀里、于这秋日的清晨等待巡礼。   只是大人知道轻重,婴儿又不懂那许多,有些实在哄不住的还大声哭起来——这在当前人人都必须欣喜的时刻就算罪过了,本想着表衷心的人家自然立刻脸色灰败地将小孩子送回府里。   只有一户的小儿是被他曾祖携着送到龙辇前才放声嚎啕。   这孩子之所以被家人带来,也算是得了某些钻营之人的暗中提点——孩子的外祖母姓柳,跟当年的柳妃血缘极近。   过去可没人敢声张这种关系,当年柳家的人几乎都死净了。纵然先皇有回护之心,他在当年的阮国公面前也毫无反抗之力。   这孩子的母亲在夫家也只是个通房,生下孩子当年就病逝了。没出身的小儿长到两岁都不受重视,直到黎南洲威势渐盛,去年看上去似乎便跟阮系势均力敌,而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阮系后继无力——   这家宗室的老爷子心里有了点想法,开始时不时对这个孙子问上几句。   也就是前几日,临华殿夜半起火,这三岁的孩子突然有了个死后被抬成平妻的母亲。   黎南洲过去倒从没在明面上理会过这一脉。   实际上这小儿的生母就是他隔房的亲表妹,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但是保存下来的柳家后人多多少少是先皇临终前送出去的,黎南洲对此心知肚明。   同黎姓的宗室不同,柳氏这偌大的家族可以算是为了保全黎南洲和他母亲才覆灭,而柳家暗中留下的力量在他势单力薄时仍保护着他。冲着这些、也冲着他的母亲——黎南洲对于这小儿的母系还真不是完全不在意。   往后也能叫纸青光明正大照料这幼儿了。御前令跟孩子的生母才真正是同一房出来的表姐弟。   皇帝是这么想的,他也确实和颜悦色地招手叫这位早已落寞两朝的广恩伯带小孙子过去。   黎南洲这个人心里从来不喜欢小孩,但他甚至知道这孩子的名字:   “是叫黎峻之吧。已经这么大了。长得应该是像他母亲。”他就着窗子跟那把孙子高高抱起来的老伯爷闲聊。   君王愿意跟你闲聊——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莫大的看重,没人会去想广恩伯赶在龙辇边举着三岁的孙子费不费力。   就像窗边的皇帝其实都没看过那孩子的眉眼,不过是视线稍微掠过,随口一句抬抬这孩子的地位罢了——这样一个落魄的家族,只要能看到一丁点皇帝表现出来的情分,就足够这小孩在家里享受超越所有人的待遇。   广恩伯激动得呼吸都更重起来,他推搡着怀里的孙儿,想叫这三岁的孩子爬上龙辇去跟陛下磕头。他知道皇帝此时一定不会拒绝这点小小的抬举。   可黎峻之原本就很害怕。   他人生的前两年都是个母不详的小透明,若不是有个靠谱的奶娘——被卫今扶悄悄送进去的——这孩子估计早就一裹草席葬送了小命。   长到三岁,小孩子连话也说不全,跟这个此时抱着他的祖父也不熟悉。现在祖父还叫他跟车里那位可怕的大人单独相处……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黎南洲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温和,而他自登基以后就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过脾气。   甚至他除了小时候跟他表叔卫今扶扭打到过一起,把卫今扶的肚子踹出了一片青,他也没有对任何人直接使用过暴力。   但他这个人天生就没有小动物缘,跟他的表叔形成鲜明对比不说,就连小孩子也总不肯跟他亲近。   到现在为止,世界上只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猫崽肯同他亲昵。   长大后的黎南洲从来不在意这些——毕竟他已经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   ——他甚至拥有举世唯一的小猫咪。   只是懂事地自己憋了好久的黎峻之终于忍不住在皇帝车驾边嚎啕大哭,惹得黎南洲终于正眼朝孩子看过去,却看到了小儿满眼的恐惧。   非但如此,这瘦小的幼儿还哽咽着摇手。他可能还不太会说话,但是那动作很明显是在拼命地表达拒绝之意。   这让黎南洲心里多少有了点尴尬的感觉。倒不为别的——只是云棠此刻正猫在他衣袍里。再对一切漠不在乎的人,也会对自己在心爱对象面前的形象生出在意。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觉地蹙起来。   广恩伯嗅着气氛,心下就慌乱起来,不由暗恨这庶出的小孙子没出息。他唯恐黎峻之这一哭惹出皇帝的不耐,再磨灭了对方因孩子母系生出的照拂之心。   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其实并不认为皇帝真对柳家有什么感情——柳家覆灭的时候黎南洲年纪还小,母族的倒败恐怕只拖累了他,却没叫皇帝借上力。   想到此间种种,老伯爷的手臂便忍不住一抖,叫小孩在半空中都歪了一下,可他自己却没有注意。   老人只顾惶恐地同皇帝告罪,心里犹豫着想就此退开,可没得到皇帝的话也不敢擅自决定,纠结之间,两手下意识把小孩抓得越来越紧。   那孩子吃痛,自然哭得更厉害了。幼儿这时已全忘了家里人先前的告诫,只一心想赶紧逃回熟悉的奶娘怀里。   龙辇这时已快行至宫前这条满是王宫贵族府邸的大道尽头,再往前就是诸朝臣及大户多聚集的东城,将会渐有百姓的踪迹。此时却有一个孩子突然在龙辇旁放声大哭,这场面实在难看至极。   黎南洲见状,心里越发觉得不悦,面上眉头却早松开了。   他只神情和缓地微侧过脸,这是要打发心腹下去妥善料理——既要打发这对祖孙,又要恰到好处地暗示皇帝对这孩子的在意。   童太监不用他多吩咐,便已拉开龙辇外间的车门,准备亲自下车先将这孩子接过去。   只是还未等童掌笔下车,一小团毛毛影子三两下就从皇帝身前蹿出,都没人看见他是从哪里出来的。总之等众人回过神来,一只漂亮极了的小兽已蹲在皇帝手边的窗上,四只脚全踩住窄细的窗棂。   云棠将半个身子探出到空中,便叫黎南洲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却不敢轻易制造出什么动静。   皇帝此时才真正上心起来,他急着想把小祖宗弄下来,又害怕自己直接伸手去捞这淘气包、或在他背后出声,会反过来惊着小东西。   这下黎南洲也没心思顾念旁的了。他只静悄悄抬起右手、伸出窗子,在小短腿前寸许的位置虚虚围拢起来,准备随时出手将小祖宗捞回怀里。   其实皇帝刚才也想过孩子的哭声闹声会让云棠害怕——毕竟宫里从没有这么年幼的小儿,猫崽应该也没见过这种声音尖细又没有理智的东西。   这也是让黎南洲心里不悦的其中一个缘由。   可黎南洲没想到云棠会对这种喧闹可怕的幼儿产生好奇——   小猫不但探身去看那哭闹的小孩,他看着看着似乎还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   即便被皇帝的大手拦着,云棠也努力往前倾,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都震惊得更圆了,他后脚在窗上和男人手里扑腾,两只前爪像平时掏小虫那样对着黎峻之的方向掏个不停。   云棠确实觉得这个哭起来像猫叫的幼年人类新奇有趣。   他一看到黎峻之,就知道这是个小孩——可即便他认知里明白,自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几个月里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阿细和小杏就是猫崽看到过的最小的孩子了。他对这两个小丫头从来都更有耐心。   但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她们看起来仍然没有正手舞足蹈的这个好玩。   或许人类形态的云棠对黎峻之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兴趣。可此时此刻——这个新鲜活泼呲哇乱叫的小东西完全吸引了云棠的注意力。   小猫有点防备又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他在不懈努力之下,顶着黎南洲这个烦人的大障碍,终于用爪子拍到了那个小孩,然后猫崽立刻把手收回来,贼溜溜地观察那幼儿的反应。   ——他怎么喜欢这个?   黎南洲一边小心护着猫崽,暗搓搓试图将小祖宗抱回来,一边有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毕竟皇帝再不顾脸皮,总不能说这不足三岁的幼儿也是什么不怀好意、其心叵测之辈,更没办法冠冕堂皇地叫云棠远离。   但这个人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不管男女老少,他始终不太乐见小毛球对其他人产生亲近的兴趣。   纵然黎南洲始终也只能有意无意地做点小动作,但这个从小就格外顽强的男人绝不会放弃努力。他轻轻地把猫崽的前爪也握回到手里,正准备强行将小东西整个端下去……   已被童太监神不知鬼不觉接到怀里的孩子也抬起手臂、整个人往上一蹦,短短的指头碰到了小猫的肉垫——这根本就是在发出对游戏的回应。   云棠有点高兴起来。他尾巴向上竖起,被黎南洲握在怀里也尽力往下一扑,两眼只盯着那个「咦,咦,咦」的孩子,好像瞬间就把黎南洲忘了个干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小孩已经不哭了。   似乎是云棠刚在窗上出现,幼儿已停止了嚎啕的声音。那双还含着泪花的眼睛都生出从未有过的神采,黎峻之一张瘦巴巴的小脸像向阳花一样朝着猫崽,神情中俱是孩童天真的专注与痴迷。   小孩这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云棠夺取了他全部情绪。   别说是这被关在宅院里的孩子,便是他祖父又哪见过如此稀奇美丽的生灵。广恩伯从片刻前就愣住了,直直地盯着这小小的祥瑞,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是这老伯爷没见过世面,小孩子还不懂事,皇帝就想不明白怎么掌笔太监也这么不机灵。   老太监此时非但不赶紧将这孩子抱走,要么交还给家人,要么送到御前令那里——他反倒一直举着这小孩儿跟云棠玩,甚至瞧见猫崽开心,童掌笔对黎峻之的好感都长了好许。   心态不同的人完全是用两种角度看问题。   掌笔太监从来都对让云棠高兴的人喜闻乐见。像白桃姐妹这样的小丫头,就是因为云棠的喜好被老太监看进眼里。   现在小乖乖没见过,想玩小孩——想跟小孩玩,老宦侍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孩子留下来,送过去。   况且童太监本来也知道有这么个孩子,亦晓得陛下对母族的血脉有几分照拂之情。   叫这孩子在巡城的队伍里跟一段时间对他只有好的,他家里人更会说不得有多愿意。   反正祥瑞的兴趣从来不长久。这会儿喜欢他,待会儿喜欢你——   等小祥瑞玩够了,想吃了,想睡了,自有人会将这孩子好生送回去。届时恐怕伯府会恨不得将这孩子供起来。   既然大家都喜闻乐见,还有谁会对这件事不满意?   ——皇帝确实想开口叫广恩伯把孩子先领回去的。   可云棠在那里捞捞捞,童太监一看祥瑞这感兴趣的劲头,他也没过问孩子的祖父、甚至人家没过问皇帝。   “祥瑞看中府上的小公子,”老太监自说自话,理所当然,两手便托着小孩蹬上龙辇,往一看玩伴进来就跳回车厢的小猫那里送去:“看来小公子很有福气。”   而他这话一出又正合了皇帝的心意。毕竟黎南洲最近一直明示暗示着这个中心思想——祥瑞的青眼亦是世间一道登天梯。   黎南洲缓了口气,终于默认了这个结果。   他转过头对仍疾步跟在窗外的老人和颜悦色:“待会朕再使人将这孩子送回府上。老伯爷尽可放心。”   皇帝态度看起来十分之好,却没发现刚被领进来的小孩有点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勇敢地忍住了没有哭,毕竟有超可爱的小毛球还在这里。   而他的祖父——广恩伯正老胳膊老腿跟在龙辇边上,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独占了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定使得无数亦想趁机会拜见的王伯公侯羡慕嫉恨,可他却不以为意。   这等好事——要是祥瑞能多喜欢他孙子几分,他恨不得把家里十好几个年幼的孙辈全送过来。   莫说是他这没落两朝的闲散宗室不顾体面,便是问问道路两边此时热切看向这里的人又有哪个不愿意?   黎南洲肯定不愿意。   广恩伯退下去后,还真又有个见机行事的二等公亦牵着小孩子上来拜见皇帝。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了,一看就比黎峻之机灵得多。他没有黎峻之那等天然占优势的出身,但是也姓黎。   而且人家不哭不闹,虽则有点紧张,但是大人叫见礼就利利索索地见礼。   云棠确实又蹦上窗子来看生人了。   小猫也伸出爪子,掏了掏新小孩——明显依然挺感兴趣。   但可能这孩子有几分成年人类的样子,并不像刚才的幼崽那样活蹦乱跳,甚至比起阿细她们都更有老成气,毛球叫皇帝托在手里拍了拍人家小孩的头,依然转身跳了回去。   童太监倒也没再说把送上来的孩子都收集起来给祥瑞玩,就像他之前给云棠收拾玩具——   毕竟这是皇帝的龙辇。而且也不是谁都身世特殊、配在巡城礼上享点特别待遇。   只是黎南洲并不知道他的心腹太监此时已生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要是祥瑞过后还喜欢,老太监打算跟内务府要两个知根知底的小孩子来,也不叫拘束,任务就是看看门、陪着小祥瑞游戏。   等小孩子慢慢长大了,自然比那等后来的侍奉祥瑞忠心。   可能皇帝到最后也并不会反对这个主意。但至少黎南洲已经能料到云棠——无论是毛球还是人形,都会对小宫侍有格外的关心。   现下黎南洲还只是看着猫崽跟另个小孩玩拍爪子的游戏。这是他们两个过去也总在进行的互动,但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云棠比和自己玩的时候更开心?   是因为他不会像这个话都不会说的笨小孩一样激动、乱叫、手舞足蹈、投入全情?   此时又是一位宗室上前拜见。皇帝只能转回窗外,暂时放弃研究小猫大人那不可捉摸的心意。   而另一边的云棠正一个俯冲,作势在人类幼崽的小手指上轻叼一口。   黎峻之被猫咪的动作吓得小吃一惊,而后又咯咯笑了起来,又把小手任抓任咬地给云棠伸过去。   小孩一笑,毛球就不由后爪着地从榻上站起。云棠盯着面前的幼儿,饶有兴致地看到了一双缩小版的、神似黎南洲的眼睛。   ——这孩子怎么跟黎南洲长得有三四分相似?   云棠到现在都还兴致勃勃。   看到顶着这张脸的人类幼崽嚎啕、扭动、大笑、傻乎乎被捉弄、话都说不清,小猫快乐极了,这比童太监带上的一大箱玩具都更有趣。   他甚至能看到这小孩笨蛋兮兮地用两手捧着吃点心!   真正的黎南洲好不容易从拜见里脱身,不甘心地伸手试图抱猫。云棠头也不回,撩起后腿,对着那只大手顺脚一踢。 第60章   黎南洲这人对小孩子不耐烦, 好在那孩子后来在车厢内到底没哭。而在他对黎峻之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总算等来了分开这一人一猫的时机。   三岁的幼儿精神头短,清平殿的侍女又没有经验, 哪个也不会照顾这么小的孩子, 见他跟祥瑞在一起玩得开心、又肯轻手轻脚让着小猫,被云棠偶尔拍打几下也不在意,像是天生的一副温和的脾性,便也觉得喜欢, 纷纷端来点心果子只可着这小孩吃去。   小孩子家又不懂节制,况黎峻之一大早就离开了熟悉的奶娘, 由严肃的祖父亲自领着候在府外, 惧怕紧张之下倒没想着吃东西,这会儿疯玩了一阵,正觉得饿劲上来, 愣是两手捧着一块块咸甜点心下肚、慢慢就把自己撑饱了, 在温暖的车厢里顶不住地发困, 还硬撑着眼皮惦记眼前的小猫咪。   孩子易困乏,猫崽疯起来也没有太长时间的耐久力。   皇帝一眼一眼地瞥着那没良心的毛球,总算逮到云棠渐渐安静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缩着爪尖扒拉小孩吃得鼓起来的肚皮——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三岁小儿怎么就这么得小祖宗的青眼, 便是犯困的样子也叫毛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个不停。   “云棠, 你看,他困了。”黎南洲俯下身,准备开始跟小崽讲道理。他这次再伸手试图把毛球抱起来, 云棠终于肯叫他用两手托着了:   “他应该睡觉了,一直这么跟在朕的车上也不成样子。朕使人把他送回他家人身边, 行不行?”   这番话云棠倒是听进去了。他有些犹豫着缩回扒拉小孩子的毛爪, 往后仰头去看黎南洲——猫崽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个神态丰富又情绪鲜活的小东西。   其实小猫先前也总觉得柳纸青长得跟皇帝有一点点像, 而他隐约知道一些这两人的关系。只是面前这个孩子就跟皇帝更加相像:黎峻之的眼眸稍圆润些,但是当他们面无表情时,这双眼睛都显得冷淡而锋利。   这是来自黎南洲母系家族的眼睛。   随着皇帝大权在握,云棠在宫城里不可能不听闻关于前朝柳妃的只言片语。少了阮英环过去那种恐怖的弹压,当年的那些宫廷隐秘又渐渐在今朝有了声音。   云棠对黎南洲的生母所知不多,只大概知道那是个爱笑爱热闹的女子,出身将门,骄傲美丽,在黎南洲很小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   偶尔云棠独自在醒后发呆时也曾想象:黎南洲他有这样彼此相爱的一对父母,他们在他小时候必定对他视如珍宝、心爱至极。   猫崽潜藏临华殿时就不止一次听到过阮英环时隔这么多年犹还强烈的嫉恨,她说黎南洲幼时表现在外的全然是跟他母亲如出一辙的性情:暴烈如火,爱恨分明。   哄得先帝将这个肖似心爱女子的孩子捧在手心里。   结果在父母都死去后,皇帝才显露出他柔戾阴毒的本性——动辄示人以弱,却最擅不动声色的阴谋诡计。可见他幼时表露出的样子皆是伪装,只为了讨那昏聩先帝的欢心。   这话叫她说来自有一种强烈的怨恨。那时候听墙角的小猫却另有一种心情。   云棠知道,恐怕幼年被父母捧在手心的黎南洲是真的跟现在完全不同。   而等到巨大的变故陡然降临,本来受到庇护的黎南洲要保全仅剩的母系族人、保全自己。他才不得不修成如今的脾性。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云棠从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睛,见到的便已是黎南洲如今的样子。他并不觉得皇帝现在这样有一丁点不好。   只是偶尔,在某些百无聊赖的时刻,云棠总能意识到皇帝活得太固步自封,甚至在他出现以前,这个人就像没在这世界上真正生活过一样,跟所有人都缺乏正向的感情联系。   这让云棠心里不太舒服。特别是他在浴殿落水的那晚,宫侍俱都围着他转,却无人敢于主动关怀狼狈的皇帝——分明清平殿的宫侍并不是不会表达关心。猫崽心中的异样在那个时刻达到了顶峰,只是他当时的心思更多用在关注皇帝的身体。但从那以后,云棠确实开始对黎南洲过去的模样生出强烈的好奇。   眼前这个小孩除了一张脸,其实性情跟阮英环口中的幼年黎南洲并不相似。可只是一张脸便足以叫云棠生出天然的好感,况这孩子还瘦瘦小小、口齿不清,似乎过得并不如意。   云棠不大想把这么个孩子再送回到他自己家里。   但云棠相信今日这一番后,小家伙的境遇必然与从前是天壤之别,黎南洲肯定也会有他自己的安排,必不会叫黎峻之受过去那种委屈。而真把孩子太长时间留在巡城的龙辇上也过于惹眼,对这样一个幼儿来说或许并不是好事情。   又不是说猫崽就愿意随随便便带一个孩子回去自己养——再有好感,他对黎南洲本人都没有那份耐心。   况且黎南洲这个正主此刻就正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后冒黑气,小猫大人再怎么移情也是有限。归根结底,他对这小孩的好感也是源自于某个不招人待见的蠢瓜——云棠这样往后仰头去看,皇帝在他眼底就是个有点滑稽的倒影。   盯着幼年人类看久了,此刻再将注意力投回到皇帝身上,冷不丁还有点不适应。   黎南洲趁着小毛球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看他,已经乘胜追击将猫整个托远了抱回怀里:   “车架在此处修整片刻,前面马上就要进入文鸢路了。百姓俱已等了很久,待会巡城队列经过时必然会高声呼喝,就如山呼海啸一般——”这句云棠先前就听黎南洲磨叨过:“这么大的声响恐怕会震得你不舒服,朕等下还能抱着你。但人家这孩子都打瞌睡了,万一冷不丁叫吓一跳可不太行。”   皇帝细心周到,听上去非常为这小孩考虑:“咱们这就赶紧叫老童亲自把孩子送回去。好吗?”   他这番话说得都有道理。甚至还没等云棠真正将此番说辞过脑,掌笔太监已经上前把小儿也托抱起来了,似乎立刻就要转身带孩子出去。   老宦侍倒并没从皇帝陛下的话音中觉察出什么异样——介意一个小孩子也太莫名其妙了不是?他此时还有几分高兴,老宦侍用那种每次发现云棠有了喜欢的新玩具时由衷心满意足的语气:   “咱们祥瑞喜欢这孩子,往后也可常常使纸青领他进宫陪伴祥瑞,既能警醒伯府,又能叫咱们祥瑞开心。”童太监低头看看打瞌睡的小孩,也难得生出了几分真心真意的怜惜。   毕竟跟陛下的母族有关,生母又是那样的遭遇,恐怕陛下也比自己先前以为的更看重这孩子吧。   陛下——陛下当时那一瞬间的脸色就说明了他有多满意。   偏偏童太监没看见,已经亲自带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子下了车,而云棠也转回头在黎南洲手里打了个小哈欠。   原本在进入文鸢路前原地修整的一刻钟,黎南洲准备使人将云棠带回他自己的极云金辇。现在这茬皇帝已完全不提了——这小东西刚才虽然一直跟他待在一处,实则是一直在陪那笨小孩游戏,黎南洲简直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被冷落,此刻只想要云棠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整个猫自然更是要跟他待在一起。   趁着这个空档,皇帝当然不会酸言酸语引得云棠再想起刚分开的玩伴。他只相当自然地把外间的蒸鸡碗要过来,端在手上喂小祖宗吃东西,也徐徐转移了猫崽的注意力。   从早上到现在,其实云棠也刚正经地吃上早餐,他也有点感觉出饿来。于是这回他就配合得多了,几乎没用皇帝多废话就把一碗蒸肉慢慢吃了干净。这一餐的时间把握得刚好,黎南洲刚用温热布巾给小猫擦完嘴巴和爪子、将被伺候习惯了乖乖伸脸伸爪的毛球从腿间放下去,便到了要进入文鸢路的吉时——   车驾一动,还没有三两息,云棠先端坐在皇帝手臂上看到了文鸢墙,而鼎沸的人声已经远远传过来动静。   小猫定睛看着窗外。转过了那面绵长古朴的文鸢墙,龙辇未停,云棠也没太看清那墙上雕刻的图影,他本来还想再跳上窗回头细看——陡然爆发那山呼万岁的巨浪在一瞬间就如有形般向他拍过来,摩肩接踵的人海已经在近在咫尺,被全副武装的禁军拦在路边。   但是威严的禁卫军仍然挡不住一年一度挤到文鸢路旁观巡城礼的百姓巨大的激情。   在大梁,秋祭礼的地位俨然不输春节,但是新年那几日可不会有皇帝带着王公贵族满城出巡。跟地方相比,云京的百姓倒是对黎姓皇族更有拥护之情,毕竟是天子脚下,这里人的生活相对更富足安宁,他们在物质生活以外更有追逐热闹、参与节日的精力。   能到文鸢路观礼的百姓从昨夜夜半开始就被禁军逐一检查,稍有来历不清的人都不给放行。能获准进来的百姓跟脚多是在东城,而东城相比之西城南城算得上富人区,此时前来观礼的民众非但较一般百姓更宽裕些,也往往会对巡城的队列有更多的热情和好奇。   而先前被黎南洲一遍遍嘱咐的云棠当时还嫌皇帝有点啰嗦,此时叫这呼啸的声浪和无尽人海一冲击,立刻就不由自主炸起尾巴,两只毛耳朵向后伏着,一对猫眼睛中的瞳孔也放大了好许。   云棠当即像一阵风一样连滚带蹿,又往皇帝的领口钻去。他一路溜到熟悉的位置,贴着黎南洲的肚子躲藏着,消化着方才那爆发的音浪对小奶猫的身体来说过于磅礴的冲击。   然而除了人海高呼那一瞬间的震感给猫崽带来的本能恐惧外,云棠贴着皇帝温热的皮肤发抖时,还察觉到了一些别的什么——那好像是一种叫他兴奋、愉悦、血液沸腾的情绪。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又叫云棠感到陌生,叫他讨厌,又好像他很喜欢也很熟悉。   皇帝在小猫钻进来的第一时间便伸展手臂隔着衣袍护住他。黎南洲透过皮肤便感觉到云棠在抖,他觉得这小毛球一定是被吓坏了,这叫男人心疼得要命——   但其实就在片刻之间,小猫的应激反应已经完全从云棠身上消弭了。某种奇妙勃然的跃跃欲试在毛球心里缓缓升起,而恰在此时,又一阵巨大的声浪降临……   云棠听到了无数人的惊叫、大笑、哨声,以及来自四面八方、混杂又鲜明的呼唤「祥瑞」的声音。 第61章   黎南洲顾不得外面的情况, 他一边虚拢着钻进衣袍里的小猫崽,一边又回身将云棠早前睡的被子拉过来,想把小猫哄出来先用薄被包好。   原以为要将云棠安抚下来会很困难, 谁知还没等皇帝命人放下窗子, 刚才蹿进他领口的小东西已经再次以不输于方才的速度飞出来了。   云棠蹬着卍字纹的厚重绣饰,从皇帝颈边瞬间跳到人腿上,那两只毛耳朵竖着,时不时地往后倒, 小短腿也有些发软似的,好像仍处于害怕和戒备中, 但是毛球又跃跃欲试地抬起前爪站起来, 似乎又很好奇外面是什么景象。   皇帝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出言鼓励他:“云棠真厉害。云棠真勇敢。对,不害怕——”皇帝虽然已知道云棠化作人形时分明是成年的模样, 更有一种超出自己原本以为的聪明, 但是每回看待小毛球还是忍不住把他当作一个小宝宝:“不要害怕。外面这些都是大梁的百姓。你看, 他们都极敬仰你的。”   男人一只温暖的大手从后面托住两爪直立的小毛球:“他们都在呼喊祥瑞之名。”黎南洲抬眸同掌笔太监对视一眼,似乎确认了什么:“祥瑞金像便是在文鸢墙后起驾,刚刚才加入巡城队伍的。想来近处的百姓此时已经能看到你的神像了。”   ——祥瑞金像?   云棠放下前爪, 扭头看了看黎南洲。   小猫早便知道有祥瑞金像这么回事, 而今年的秋祭礼还特别增加了请像入观这一环节,据说安排得极为隆重。   云棠其实还挺喜欢别人给自己雕刻塑像这件事的,他先前还一直很期待能亲眼看到成品, 况且他认为——神像真正展出前总要先给他这个正主看过吧?   谁知据说已经完工几个月的金像根本就没进过皇宫。   而后来一段时间,诸多突发事件接踵而来, 云棠也差不多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况他每逢化人时都被眼前的黎南洲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更顾不得提什么看自己雕像的要求。   到了秋祭礼的前夜,黎南洲又缠着他不正经。今日这一路的思绪又被之前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子占据了——小猫真是到此刻才突然想起金像这回事。   这叫云棠的好奇心瞬间变得更重了,先前还残余的几分害怕也没剩多少。小猫大人努力竖起耳朵,一边想要跳出龙辇的车厢、跑到外面看看自己被塑造成什么模样,一边想从诸多嘈杂、喧嚣的声浪中分辨出近处的观礼群众对于祥瑞金像的反应。   此时外面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似乎有千万张口在同时发出声音,而他们每个人都在极其激动地大声讨论着、如同吵架一样发出呼喝甚至尖叫。   要不是之前听皇帝说起过这个问题,云棠甚至有点担心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安全事故。猫崽仰头看着仍打开的窗口,多种念头混杂在小猫心里,叫他有三分胆怯、七分想往上跳。   还不时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语句被猫崽灵敏的耳朵捕捉到:   “像老虎!祥瑞有点像个圆老虎!比老虎面目和善些!”这是个男子的尖声。   也同时有反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像!”“比虎大王还要精神!”“一看就不同凡俗野兽!”“威严又漂亮!”   基本都是正面积极的评价。   云棠犹豫了一下,扒着车壁先唤醒了自己脑海中的治愈值系统,他命7321打开治愈值实时进账的提示声——电流声立刻在小猫脑海中响起,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密集和响亮。   小猫一瞬间也觉得有点惊喜:“7321,实时的治愈值增长很高吗?”云棠本来是计划着亲身上阵在秋祭礼的一路上人最多的地方搞点节目什么的。当然他现在也仍没放弃这个想法。   治愈值系统的机械音简直比外面看到神兽雕像的群众还激动:“很高!现在的治愈值总量已经到了1684!1684!”   7321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都没有监测到过这样的增速,“有一百多是昨晚和今天早上涨的,除了黎南洲这位长期供应源外,今日还有一位青年男性和一个幼年男性也贡献了不少。”   它一提及,云棠就猜到了这两个人分别指代了谁。他对此也没什么想法,只默默听7321继续快乐道:   “剩下的一百治愈值都增加在刚才的五分钟!”治愈值系统感到不可思议:“宿主,您刚才做了什么?”   云棠也有点惊讶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金像究竟给雕刻成了什么水平。但想来圣教负责此事至少会比较用心,何况从已建成的灵犀园来看——圣教这个组织的审美也还行。   而精神匮乏、物质贫瘠的人在第一次看到某个新奇漂亮的景象时确实会产生明显的愉悦,群聚且本来就激动的情绪状态又会放大他们那种愉悦的感受,理所当然能带来正向的治愈值能量。   但是这样的获取速度依然是云棠没想到的——想来巨大的人群基数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机会果然难得。   不过几息的功夫,云棠脑海中甚至调高了对这场巡城礼的预期,他本来觉得这条准许百姓观礼的文鸢路能给他涨到两千左右就行。而现在——这条路还很长,或许他能直接把治愈值累计到最终目标的小半以上。   猫崽两只前爪都开始扶住车壁,他准备往窗扉上跃了。   一双大手这时从后面把毛球的小爪摘下来,将云棠抱回到自己腿上。猝不及防被打断动作的小猫立刻转过头、有点嗔怪地看向黎南洲。   实际上男人还真不是要碍他的事。   纵不能理解系统、能量、积分那一套,以黎南洲那个多智近妖的脑子也大致搞清楚了云棠当日所述的规则。   皇帝盼着云棠维持化身的程度丝毫不比云棠本人少——他是完全赞同猫崽能在巡城礼的过程中尽可能获取所需的。只是先前小猫表现得又是困又是害怕,黎南洲也舍不得逼迫小毛球。   现在小东西自己表现出主动性来,黎南洲赶紧先托住猫崽,握在手里低声嘱咐他:   “要是不怕,就去见一见大梁的子民百姓。云棠,待会朕就叫老童送你回到极云金辇,阿细她们那里会把轻羽霞给你披上。”   黎南洲认为大梁的祥瑞在出场时应该更为隆重,决不能如活猴子一般直不楞登从窗口往外跳。一些造势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有必要——   “你的捧花仕女到时会将金辇上系的流云锦全解开,而里面的玉台会慢慢升高。”皇帝捉着猫崽,盯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告诉道:“等奏乐声先停再起时,你就要站在玉台最上面,知道吗?”   云棠傻乎乎盯着男人,第一次感觉到有点晕了。倒不是他理解不了这些手段,就是——黎南洲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的?   而且他怎么不早点跟自己交待这些准备?   不担心他到时无法配合吗?   但其实他们俩彼此之间没来得及说的话都有太多了。   况平心而论,考虑到云棠昨晚还作出了欺身而上、拿捏男人要害的挑衅行动,这件事也真的怪不了人家黎南洲。而在陷入某种氛围的两人单独相处时,什么轻重缓急都免不了要泡汤。   此时此刻,既然知道了这个人早有安排,听起来好像也很靠谱,云棠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巴掌大一个小奶猫终于离开了百般不放心的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就被童掌笔揣下去了。龙辇与极云金辇距离极近,两辆车架旁边皆随扈众多,老宦侍在之间走动并不让任何人感到异样。   围观的百姓此时仍然向队伍前列的祥瑞金像投注着巨大热情——皇帝虽然也端坐在龙辇中叫他的子民观赏。   但是黎南洲年年秋祭礼都能见到,百姓纵向往也还有限,那风传很久的祥瑞却是第一次叫人看到具体模样,怎由得人不感到新鲜好奇。   而就这样被揣着的短短几步路,猫崽已经能看到自己的那座雕像了。   其实云棠并没有对祥瑞神像报有特别大的期望,毕竟圣教的人见他也不多,当今时空的技术似乎也还比较有限。   而他的美貌更是很难被任何艺术表现形式真正还原的……但是目之所及的金像还是让小猫立刻感觉到巨大的不爽——   简直是又呆又丑,两眼毫无神采,胖得像个墩子——那到底是个什么?   然即便如此,云棠都能听到路边有小孩子超高音调的尖叫声:“爹!娘!我看到祥瑞了!我看到祥瑞了!祥瑞好美!好漂亮!”   还有那不绝于耳的:“祥瑞真长这么个模样?这样的要说是神兽,咱们可都相信的!小样子可真灵俏!”   细细碎碎表示要回去向更多人广而告之的就更多了。   与此同时,治愈值系统完全体会不到云棠心里对雕像的嫌弃,它的情绪简直在持续高涨:   “又涨了一百!宿主,增速比刚才还要快了,应该是有更多人看到了您的塑像!”7321还不由得发出了感叹:“要是这座金像能永远全城巡览下去该多好!”   云棠听在耳朵里,并没有作出回应。然而他心里都想立刻现出真身,叫围观的百姓看清他真正的模样——不要再对着那个审美不合格的金像误解小猫咪了。   于是等童太监刚登上极云金辇,先前就心中有数的一位掌宫立刻把小猫接过去,阿细也同一时间捧起轻羽霞、轻手轻脚将流雾般丝柔的系带在云棠下巴处扎好。   这一件由黎南洲亲自设计的小斗篷质感柔顺、色泽轻暖,揉动间泛着霞光般的粉金。这种颜色在当下极难染出,每得一匹其实都不大好复制,便是皇帝私库也没有多少这样的衣料。小宫女将其捧在手里都小心翼翼的。   但是这小玩意围在云棠身上的确极美,给本来就长得叫人屏息的小猫更添了几分神圣仙气。   另有一顶由金与粉的珍珠镶成的镂金冠,颜色跟迎风飘动的小斗篷遥相呼应,被侍女掰开细夹扣在了猫崽毛绒绒的脑壳上。   哪怕平日也知道祥瑞有多讨人喜欢,这样一装扮,看惯了云棠的宫侍还觉得心都化了。   掌宫甚至是有点恍恍惚惚地看着云棠登上了玉台。   而两息之后,奏乐声先停复起,极云金辇车壁上的流云锦在一瞬间如花瓣般四下散落,一座玉台在其中缓缓升高。   有只世人从未曾闻见过的美丽小兽身披云霞、头顶金冠,正轻灵端在玉台上,如同一个仙神幻梦。   能望见云棠的最近处,人声喧闹在瞬间几近消失。方寸范围内,除却乐声,一时极静。 第62章   今日在这条万人瞩目的文鸢路上, 云棠便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在流云锦四下散落、猫崽现身高台后,人群近处先是一片被震住了的寂静,不过须臾又猛然爆发出了比先前更鼎沸的喧嚣。   黎南洲将这沸浪翻腾般的回响听在耳中, 忍不住有些忧心地侧首回望, 一时间却不知道后面的情况怎样了。   云棠的表现却比所有悬着一颗心的宫侍先前以为得都更好。   这美丽至极的神兽像是天然对当前的场合无比适应。他端坐在流雾滴翠的玉台中央,小小的金冠在他头上顶得极稳,浅金的小斗篷跟他暖白色的毛毛在日光中巧妙融合、从下往上的角度看去直像是生了透明的小小翅膀。   圆乎乎的小崽浑身上下处处都精致灵动极了,简直是从可怜可爱的小爪到宝石般的眼睛都勾得人骨缝发痒。便是连天地间的金辉似乎也只钟爱这超凡脱俗的幼兽, 秋日绚烂的金光全镀住祥瑞在风中蓬蓬柔柔的毛毛。   这发光的小毛球,漂亮得一看就像是凡间不配有的。即便是再名贵的金玉珠石、罗丝琦绢也只能沦为他的陪衬——谁还能不信这就是从天而降的神兽?   道路边一个贴在观礼位置最近处、被父亲顶在脖颈上的女孩方才已经对着祥瑞金像尖声叫喊了很久, 这时候却完全失声。   小姑娘懵懂的眼神直直盯住端坐玉台的祥瑞, 一声哽咽没来由得憋在了她喉咙处。   她年纪还小,心肠柔软易感,不能明白为什么见到这样一个美丽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兽, 会叫自己莫名感动得想哭。   就好像——那个毛茸茸的小光球只一个照面就将她的心脏整个扯住, 让这孩子双手捧心, 不自觉地歪头,发出那种长长的、带着浓厚怜爱意味的「哦呦」。   小姑娘感觉自己看向神兽的目光都要生出火来了。当下孩子也没想那么多,她只想这样盯着神兽、这样快乐地看下去。她觉得能看到祥瑞这件事可真好。   然而就在这时, 那像是云端仙灵的神兽却微微动了。   云棠从端坐的姿势改为站起, 在高处微微朝光芒来处仰起头,像是个舒展的姿势,然而那举动间仍然有种自然灵美的洒脱、飘然不凡的端庄。   下一刻, 祥瑞又微微侧垂下头,毛绒绒的小脑袋微歪着, 那姿态直如天界的仙神向凡间落下目光, 却又有种难以言述的天真生动。那对如琉璃宝石般的眸子遥遥投向被慑住了的人群, 视线好像无意地掠过所有陌生面目,却有人坚信自己在此刻同祥瑞对视了。   感觉到祥瑞看向自己的人就有那个激动不已的小姑娘。   她被一对圆溜溜的猫眼从上到下盯住,根本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她只是觉得——快乐、快乐……尖锐的、激动的快乐要从她四肢百骸钻出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高亢的尖叫:   “祥瑞!祥瑞!”   小女孩根本说不出来别的什么。看到金像时,她还能扯着嗓子跟自己家人大声讨论几句;到这时她整副脑子却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这样浑身发抖地喊完,小姑娘还稍微为自己惊了一下。虽然她家中薄有家资,自小又是被父母娇惯长大的,可她之前的人生也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   可是还没等女孩反思自己当下的言行是否过分出格,一声声高昂的、激越的呼喊「祥瑞」之声就四下响应起来,很快连成嘈嘈杂杂的一片,近处带动远处,虽则极远的人还没有看清这里的名堂,整条文鸢路亦布满了呼喊祥瑞之声。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高处的神兽,无与伦比的震惊和盛大的激动在人群中飞速蔓延开来,群体的激情反哺于个人的力量是巨大的,到后面就连触动不大的人都会不自觉被裹挟在这种气氛中,全情激昂地投入于拥簇这天上下凡的小猫。   恰在此时,还有一队身披云纹锦缎斗篷的美貌侍女从后面的车架上缓步走出。她们开始沿路跟在云棠的极云金辇旁,不时停在某个随家人前来观礼的孩子旁边,隔着禁卫送上一个小小的绣金袋,说是祥瑞赐福。   实际上这些侍女从文鸢路的头至尾送出的金袋也不过百个,选定的孩子看上去都面貌可爱衣衫齐整,这样的小孩本来也算有福气,今日又叫带进来观礼,在家中必定受宠。   如今得了这样的赐福,不提孩子和家人如何兴奋,这样的好事简直把周围的人都羡慕极了——然黎南洲行事一向周密,周边的禁卫立刻将收到赐福的人家登记下来,要做留档记号。也算了防范了真有心思不正者眼红。   先前云棠看过去的那小姑娘也拿到了一个绣金袋。她都不要父亲过手,直接抱着亲爹的脖子往下躬腰,将她娘接过来的金袋抓到手中,三两下就拆开看了。   金袋里头是个小小的金稞子,模样熔铸得可爱极了——像两个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汤圆,小汤圆上还长了耳朵尖尖,是雕得并不精细但看上去更憨实可爱的祥瑞背影。   这东西其实也是皇帝亲口吩咐叫准备的。礼官一来就满宫乱跑的云棠压根不知道。   黎南洲这古董自然不明白几千年后所谓明星周边的概念,但他运作祥瑞那一套套真可谓无师自通。   小猫踞在玉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感觉到黎南洲这个皇帝其实很擅长造势营销——但黎南洲过去处理他自己的事又是另一种风格,他对待阮氏一门并不利用声望舆论,而是筹谋多年、暗中翻了全盘,才真正在水面上将结局显露。   加上皇帝种种神来一笔的配合,云棠这场作秀的效果自然比先前想得还好。而秋祭礼带来的治愈值收入并不会在今日行程后戛然而止——猫崽真正盼望的是巡城礼结束后随之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奏乐之声、玉台之高、期待之久、他原本形态之新奇不凡、群情之激昂——种种氛围烘托下,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唯一一只小猫的激动会被人不自觉放大到最高。   而这带来的直接感触定会让观礼的许多人念念不忘。   当这些人结束今日观礼,返回家中,将自己看到祥瑞时受到的触动和感受二次传递给熟悉的更多人,甚至赋予书画诗歌戏传等多种表现形式,将其以云京为中心渐次传播开来,那时云棠将收到的治愈值才真正不可估量。   同时,就云棠目前所了解的关于这世界的情况——小猫大人一向认为本朝本代的人在精神文化方面过于贫瘠,而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娱乐生活更如荒漠一般,除去这一年一度盛大的秋祭礼,云棠来了这么久,便连宫里都是不曾过什么节日的。   以云棠的眼光来看,似乎宫人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在宫中是在过好日子,可他觉得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简直是在修行。   偏偏梁朝倒不是没有各种艺术形式的传承,百艺俱全,却因历史问题所限都是在颂史颂圣、要么就是传扬包括圣教在内的各家真义——显见后一种情况同黎南洲的治民理念从本质上便有不合,皇帝在腾出手后必然要大刀阔斧开始修正。   但从本质上来讲,精神的教化堵不如疏。全民托付信仰的根本原因,除了物质生活的辛苦,也因为精神文化的空洞。   云棠完全不介意大梁先以自己为题材,在当下的时代刮起一阵愉悦意义大于其他一切的风尚。先从追捧小猫开始,他可以作为幻想的蓝本——将世间的潮流引向于关注人类自己的感情和感受。   生活的苦难,平凡的快乐,艰绝的奋斗,梦幻的传奇,爱恨嗔痴,喜怒哀乐。人的思想和情感该被这些东西填充。   事实上猫崽的这个想法也算由来已久。   最开始他刚来到这世上时,云棠对一切置身事外,连对自己本身也一无所知、懵懵懂懂。那时候他除了对黎南洲等人略亲近一些,其余的一切都漠不在乎。   可在这里生存越久,牵扯越深,一切早都变得不同。   云棠仍然有种自恋自珍的高傲。但他对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的爱恨实则比任何人都更直接且深浓。   而小猫大人不知何故一直对文娱事业有种特殊的感觉。只是过去毛球还担心黎南洲这个笨瓜对这些东西不理解、不接受。   经历今日这一番,云棠知道他可以跟男人好好谈谈了。   实际上小猫刚才选定观礼人群中的数人与其相对而视,也并不是随意为之,那都是治愈值系统实时反馈出的提供能量最高的对象。   这样的人通常有更丰富的情绪,也相对来说更富有表达欲,比旁人更倾向也更容易将今日的所闻所见大加推广。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云棠也喜欢那些喜欢自己的人。   其实云棠一直无意义的需求着别人的宠爱和追逐的目光。小猫从未意识到自己灵魂中天然存在的某种深刻的不安——而他似乎必得要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才行。   好在除了黎南洲这个欲摘得猫猫的人备受折磨,其他喜欢云棠的人都从这件事中单纯收获到莫大的快乐。   喜爱某件事物或某个人永远都会给人带来愉悦的回馈,去爱的感觉才是世间最强大的一种治愈力量。   便是云棠和黎南洲本身,他们越在意彼此,其实才越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活着。   有了爱意,喜怒哀乐才从此显形,做人做猫才真正有所不同——   在极云金辇消失在文鸢路尽头的那一刻,玉台被掌宫慢慢摇下,流云锦被宫侍系回盘金扣,云棠从台上一跃而下,还没等童太监伸手来抱他回皇帝的龙辇,他便自己从夹缝间钻出,如一阵风般跳下车辇、飞快地往前跑。   纱帘微动间,一只满载积分而归的毛球扑回沉默等待许久的皇帝怀中。 第63章   黎南洲一接到猫, 就先两手捂住送到嘴边重重一亲。   方才那漫长的一路时时有人送来关于云棠的口信,皇帝知道这小东西表现得极好,可依旧提着心。必得等到毛球回到自己怀里才能松了这口气。   “乖乖……”   分开这么一会儿, 前后就这一点距离, 黎南洲却觉得小崽好像已离开很久了。此时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没顾上想,只想跟小东西脸挨着毛毛贴在一起。   连高兴带亲昵,皇帝的手不自觉有点重。云棠原本还有些沉浸于方才威武神耀的余韵, 其实跑回来时是等着黎南洲发自内心的奉承两句。可是叫男人紧紧握住乱七八糟地又亲又吸,疯跑过来一路都牢牢扣在头顶的小金冠都歪了下去。   云棠本来也激动又开心, 于是「呜呜咪」着忍受了好几大口响亮的嘬脑门, 可此时也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前爪透明的小尖蠢蠢欲动地伸出,正要出鞘——   黎南洲就是这般正好地踩着高压线收了手, 把小祖宗轻柔地放回膝上。人家总是能极其精准地判断出挨揍的临界点在哪里。   一被放下, 小猫大人也错过了最佳的出手时机。   况云棠今日的收获叫他都懒得跟黎南洲计较。整个毛球依然装备着刚刚那一身, 此时正踩在皇帝腿上仰头朝人看——那一对圆溜溜的猫眼睛真是又大又亮,看得出小家伙此时快乐的心情。   只是那件精致轻柔的纱质小斗篷还围着猫崽圆乎乎的脖颈,仅从正确的角度转过半边, 那顶珠冠却已斜歪着要掉不掉, 扣着的金夹把幼猫细软的头毛都拽得翘起。   漂亮的小衣服和精美的小顶冠变得乱糟糟的狼狈,却不知怎么的叫小猫看上去更讨人怜惜。   黎南洲低下头看着膝头上站着的这副笨蛋样子,心里实在软得一塌糊涂。男人掂掂膝盖, 手在小毛屁股后面虚虚拢着,先是毫不犹豫对猫崽方才的表现大加称赞——这些话确实发自内心。   别说云棠片刻前如此出色, 便是小东西全程没有撂挑子到处跑、吓得弓着腰钻进哪里, 皇帝已经觉得小祖宗相当有出息。   直夸得小猫脑袋微微扬起来表示满意, 皇帝才住了口。但他又忍不住地捧着衣冠歪乱的小家伙轻轻揉了两下——傻样子实在可爱得要命——这才又把猫崽捧起来,一手拿着云棠,另一只手研究着怎么把夹住猫毛的发冠摘下去。   云棠刚刚才一直听着奉承,思路一下子也没跳过来,黎南洲在他脑袋上的操作搞得小猫不明所以。   不过是愣神了瞬息的功夫,脑袋上精致的小首饰就被男人摘了下去。   黎南洲还在那里皱着眉说呢:“以后不能给你做这样的暗扣,这种小机关夹得太紧。”   小猫一看:几根暖白中带着浅金的——那是云棠自己的毛毛,此时正可怜巴巴地躺在皇帝手心。   云棠的嘴巴不由微微张开,都露出了一点嫩粉的小舌头,看上去好像一个痴呆小猫。   痴呆小猫扒拉着黎南洲的手看看自己被薅掉的头毛,又抬头看看皇帝:“咪?”   刚才跑了一路都没事,要不是皇帝那一通没有章法的乱揉,珠冠怎么会歪斜,更不可能把毛毛夹下去。   可皇帝还没觉出小祖宗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追在疾风祥瑞身后赶来的童太监就在这时一步迈上车,打断了小猫的思绪。   纵然第一时间就有守在龙辇上的宫侍告知了祥瑞的行迹,老宦侍还是拉开隔扇门跨入内间、亲眼确认过小乖乖才安心。   而即便身手敏捷,追小奶猫还是让老掌笔气喘吁吁。   可不管刚才怎么急切,这时一看到被陛下抓在手里的小祥瑞,童太监两眼就笑眯了。   老宦侍带进来的风不知不觉吹过皇帝的手心,吹掉了某些罪恶的痕迹。黎南洲自然就把手臂放下了,先听到内侍同自己不太走心的见礼。而后短短两句,掌笔太监便相当自然地把话题转向方才文鸢路上的场景——   之前属下来报口信时,更多是按照皇帝吩咐、客观地描述云棠的状态,并不带那么多细节,也尽量未夹杂其对祥瑞的私人感情。   而此刻的童太监作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又熟悉云棠在巡礼时的细枝末节,又极其富有感情。他用词的那种生动、描述的那种优美、对他人反应的那种感同身受……   这故事讲得简直极有水平,皇帝和云棠都非常爱听。   薅掉猫毛的小金冠早被黎南洲随手放到一边,还是童太监眼尖地看到了,立刻仔细收好,神情动作看上去极为珍惜。   云棠倒是瞥了那小冠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刚刚忘了些什么,但转眼间又被童太监精彩纷呈的口述吸引了注意力。   等听到老童说起自己给百姓家小孩赐福的绣金袋,毛球还扒拉两下男人的手——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黎南洲拿在半空中,于是又扭动着要下去。   小猫一被黎南洲放在手臂上,立刻用两只小爪抱住男人的拇指。这个行为是要东西的含义。   都不用皇帝开口,童太监怀里也是有的。这是掌笔大人方才亲自跟手下的掌宫讨来的——老宦侍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绣金袋,小心翼翼地解开,拿出里头的金稞子给毛球递过去。   云棠这时才终于看清自己方才赐福到底赐出了什么东西。   猫崽抱着那个看起来憨憨的金稞子,在皇帝手臂上扒拉两下,并不是太感兴趣。   于是他在怀里搂了一会儿就叼起来,然后从黎南洲手臂上一跃而下,将胖猫金稞放回了老童手心。   以掌笔太监的那种滤镜,真是云棠做什么他都高兴。   这么一个物归原主的动作,就让老宦侍笑得牙不见眼,他认为自己才是得了正儿八经的祥瑞赐福,这是千金万两都不换的好东西。   等到童太监放下阁门退出去的时候,黎南洲也难得有些感叹起来:“在你出现以前,朕这二十年也没见过老童如此开心。”   云棠一听见这话,小屁股就是一扭,姿态非常谦虚。   黎南洲这孤寡头子可能永远不会懂:人见人爱就是他小猫大人的宿命。   但是黎南洲有小猫大人的爱。   所以他比别人都幸运。   猫崽想了想,在皇帝腿上站起来,然后一脑袋往皇帝肚子上倒去——   黏住你。毛球美滋滋的。   他的治愈值在刚才那一路上直接累计破了三千,而可使用的积分也达到了一千大几,这让云棠第一次有机会能长久地维持人形。   而黎南洲自然也非常关心这个事情。   隔间的帘帐一垂下来,男人就一手扶着小崽问起这个话题:   “乖乖,你需要的东西这回凑够了吗?”   云棠抬头看看他,又黏着人的衣袍蹭个不停。   小猫的身体不会通过点头摇头来表达肯定否定,没有人类的形态时,毛球也从不遵守人类关于身体动作的约定俗成、不具有人类的肌肉记忆。   其实以皇帝对这小东西的熟悉,他在平时大概能通过毛球的动作判断云棠想表达的含义——但此时的黎南洲确实误会了。   猫崽这样蹭他,蹭得男人下腹发紧。黎南洲有些紧张地伸手摸摸侧边的格子,那里面放着绣娘连夜赶出的新衣。他当下实在每时每刻都惦念昨晚搂在怀里的人,但皇帝还是很坚决地摇头,跟小祖宗表示:   “不行,云棠。现在不行。”   ——发生了什么……他就被拒绝了?   小猫咪停住贴贴的动作,有点茫然地抬头往上看去。   黎南洲的表情依然显得很可靠,看不出任何东西。但是紧接着这人又说:   “朕先前跟你说好的,以后化形时都要确保自己处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最好要在朕眼前。而像现在这样:我们在行驶的车里、外面的人员构成纷杂、不全可靠,这种境况一定不可以化形。”   云棠这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不由觉得非常无语。小猫现在也发现黎南洲这人有的时候是挺会瞎想的,叫猫非常生气——毛球软乎乎地给了他一头锤,刚想动用一点后续武力叫他清醒,就又猝不及防被这讨厌的人捉回了手心。   “我们快到云顶山脚下了,云棠。”黎南洲话还没说完呢。   他一双眼紧盯着小猫,眸子亮得有点诡异:“待会儿我们登上行宫后,可以有一个时辰先事休息。”   皇帝表情柔和,声音低沉动听,整个人的姿态全然充满了宠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横不像个好东西:   “等会儿在行宫的寝殿休息时,朕不会叫任何人打扰我们。咱们就安安静静地一起呆着,时间很充裕。到时候你再化形,好不好?”   黎南洲的嘴唇贴着小猫耳前细柔的绒毛,落下了一个极轻的亲亲。   他的声音在这时也变得很轻:“朕都要等不及了,云棠。”皇帝告诉小猫,好像还带了点控诉的语气:   “你都不知道朕从今早到现在有多——想你。”   这样近距离发出的低沉轻柔的气声搞得猫崽耳朵痒痒。毛球耳尖轻颤,在皇帝手里不由自主地几声哼唧。   小猫在皇帝手里感觉到四爪发软,不禁忽悠悠往人掌心倒了下去。   但即便黎南洲这么说,云棠在车里的一路还是没想好到时要不要答应。   ——毕竟黎南洲刚刚也太自作多情了,小猫大人还是有点觉得他欠教训。   云棠就这样一直犹豫着,一时觉得待会不要变人,谁叫黎南洲刚才还对他说不行。况且他还没找到机会跟黎南洲清算自己昨晚被抓着欺负的事情;   可要是不肯变化,这个人刚才又可怜兮兮地请求自己。而且——小猫也觉得自己的爪子有点短。不像人形,有两只能环住黎南洲脖子的手臂。   因为始终没思考出这问题的答案,一直到登入云顶山的山门,策马而来的圣教十三教宗列队躬身相迎,被一杆子支在宫中监礼的卫今扶也快马加鞭、好不容易赶上时辰,此时位列其中,终于能理直气壮、跟其他人一起正面近距离看到祥瑞——云棠却头也不抬,对望眼欲穿的卫教宗理都不理。   小猫根本都不知道这一路都看到了谁,也对穿过行宫门后看见的一切压根没有记忆。   他兀自考虑了那么长时间,然黎南洲放下云棠,刚亲自过去关上寝阁的门,面上带笑地回过身——   心肝宝贝浑然玉白,寸缕不披,还跟小猫似的凶猛扑向自己。 第64章   怀里猛然扑来这么一个心肝宝贝, 黎南洲当然喜欢得要命。   但是当他兜头把来人抱住,先在云棠侧脸和颈项边恶狠狠地亲了两口,再是两臂紧箍住这不知轻重的小祖宗用力揉了揉,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说服自己稍微把人放开些, 心里还是有点发愁。   云棠总是这样天真大胆,热情直接,不管不顾——黎南洲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直接对人下手,真正给这小东西一顿厉害的瞧瞧。   黎南洲憋着这么些天, 实在感觉自己快要忍出问题来了,澎湃的火在他血液里烧着、快要烧成高温的熔浆, 却只能在皮囊之下静默无声的沸腾。   他有些恨恨地把人紧盯住, 目光显得有几分严厉,似乎试图让对方意识到方才行径的不妥之处——相处的时间再短暂,不许光溜溜满地乱跑的事黎南洲也已经强调了很多回, 算得上黎老师所有唠叨中屡次会提到的重中之重。   云棠却微歪着头、理直气壮地盯着他, 全然对皇帝的神情不以为意, 他还嫌男人身着吉服的刺绣太多,刮得他身上疼。   “黎南洲!”云棠被他捉着,只能向人踢踢脚:“把你身上这件衣裳脱掉, 太硬了, 我不舒服。”   听到小祖宗这样一说,皇帝也先顾不上别的了,立刻就低头检查自己, 又去看云棠身上——   那满身细雪般的白在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被吉服上厚重的刺绣磨蹭出一抹抹鲜妍嫩红——这祥瑞化形不说能刀枪不侵,反倒不知怎么的、就如此细皮嫩肉。   黎南洲立刻心疼起来, 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不知轻重地将人抱住使劲揉。   这样看来, 连巴掌大的小崽也比人形时要更皮实些, 皇帝昨晚将人捉住欺压时也有所察觉:不管这祖宗撒起野来有多无所顾忌,杀伤力又能多恐怖,单是这副皮肉,着实比谁都娇。   “磨伤了。”皇帝微叹口气,手指抚上那削细纤薄的肩膀。   手下的触感温弱柔软,细嫩幼滑,实在叫人爱不释手。却又有小小的血点开始在那支离的锁骨边浮现出来、散落在一片被金线刺绣擦伤的肌肤,分明别有种令人心动的美感,却叫黎南洲觉得格外刺眼——   男人皱起眉头,面上不自觉带出了两分阴沉,却又很快收敛起来,倏然悄无影踪:   “是朕的错,乖乖。都是朕不好。”黎南洲立刻就低声检讨。   这句话他好像都快说习惯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好像云棠才是到处撒野的那个,而皇帝每次都负责收场。   但反倒是黎南洲常处于下风,隔三差五就需要在心肝面前道歉讨饶。   其实猫大仙刚才的确被擦得有点疼,云棠倒不太在意疼痛的感觉,但不妨碍他立刻把这件事拿捏住了:   “哼,”他声音清越、如泉击玉鼓,此时眼睛亮晶晶地批评黎南洲:“你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   云棠这样说着,还往前走了一步,他又不自觉地贴住皇帝,这回却很嫌弃那身吉服上绣的金线、镶的宝珠:   “你快把衣服脱掉吧黎南洲,我都不想碰你了。快一点,这里不是没有别人吗?”   黎南洲闻言动作一顿,不禁垂眸端凝起面前人的双眼,那其中却只有一派坦然的理直气壮。   这话换来谁说都会叫人误会,可面前偏偏是对人事似懂非懂的云棠。   要说这小东西什么也不知道,真如幼崽般纯然天真,那显然是假的——云棠的很多举动都说明他生来知晓很多关于人、或者说人欲的关要。   他不但心里头知道,可能还将其看得很平常,甚至经常拿来作武器、作游戏般逗弄黎南洲。但问题也正是在这里。   云棠的行径不知何故总显得过于野生,他坦然直接的程度让人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就好像——突然被什么存在丢到了这世界上,天然就有足够的认知和智慧,但实际并不晓得如何运用。   皇帝从真正不觉得这个小东西笨蛋,云棠的敏锐和机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绝大多数人还强。但他确实认为云棠仍然处于某种蒙昧当中,就好像哪怕云棠具有人类的形态和智慧,他也依然茫然听凭着本能。   如果云棠永远都是个小毛球,黎南洲不论如何都会照顾好他一辈子,叫他永远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可现在这样的情况,皇帝不能容许云棠一直以这种懵懂无知的亲昵依赖陪在他身旁。   他要慢慢地教给小祖宗生存在这世间的一切,哪怕云棠在懂得凡间俗约、知道人世道理后仍保持现在的行为模式,皇帝觉得那也很好。   在无人知道的时候,皇帝恨不得前前后后把什么都给这宝贝想到了。   黎南洲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从未因任何人这般心甘情愿过。但这滋味也无比美妙。   他实在珍重他——这是他一生中所得到过的最好的东西,他的云棠,他的小……猫。   “行……朕脱掉,”黎南洲知道任何教化和灌输也不能一蹴而就,他先前直愣愣跟云棠讲了那么多。   现在来看,都没必要说云棠懂不懂——估计这小东西压根就没听,全成了耳旁风:   “朕现在就把身上这件脱掉。但你要先回床上等着朕,要么就……”皇帝伸出两只手,把面前的人小心地提着腰抱起来,摆到稍远处:“好好站在这里等。”   云棠压根就不会在两个办法间做选择。尽管他此刻在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冷不丁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猫大仙还是有种不由自主的警惕,这也让他有点情不自禁地想围着黏着黎南洲。   皇帝这人又自来不要宫侍贴身伺候,他脱衣的动作很利落——有条不紊地将身上那件隆重的吉服剥开,将复杂的盘扣缓缓解下,还知道将整件吉服平放在一边的矮榻上展好。   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后,黎南洲还有另一件礼服要穿,因此看见云棠伸出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扒拉被他放好的外袍,还欠欠地揪上面镶着的宝珠,这人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在云棠跟前,黎南洲早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什么样的行为算是对君王不敬了。   等身上只剩下材质柔软的内衫,皇帝仍然没有停手。他继续将里衣剥下,然后才举着手里的衣裳朝云棠迈了一步。   不知怎么的,看到黎南洲朝他迈进,云棠就下意识忍不住退后。   但是见到男人眼带笑意地看向自己,眸光中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揶揄,叫猫大仙又硬生生地把不知为何想撒腿跑的脚步停住了,只扬起脸盯住黎南洲、看他要做什么。   “云棠,时间还早,咱们顺便来检查一下昨晚的学习成果,好不好?”   走到云棠身边后,黎南洲才伸手按住面前的细腰、一把将人推到自己怀里,两手把人拢住轻轻抱了一下。然后男人展开刚从自己身上剥下的里衣,披到怀中人身上。   分明行宫内一点也不冷,此处的寝殿更是一入秋就早早开始准备起来,连空气中的温度和香气都跟皇城里清平殿中大致相同。然而柔软的布料一罩住猫大仙,上面还尤带着男人热烫的体温,却叫云棠情不自禁打了个抖。   云棠立刻抬头警惕地盯住男人的眼眸,然黎南洲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低声劝哄:   “来,乖乖,今天就穿这一件。”皇帝握着那小细胳膊、引导云棠自己往里面伸:“你只要把袖子穿上,把上下几处衣带系正确了就行,好吗?”   黎南洲之前就说他要学会些简单的自理,云棠本来觉得他既然曾为人类,对这些琐事还不是无师自通。可昨晚的经历证明自己似乎不行。   要穿就穿吧,云棠对此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何况就算里衣穿戴相对复杂些、也还有黎南洲贴在旁边亲手指导。   而这个人还一边揽着云棠指点他系腰带,一边同猫大仙闲聊。皇帝先是问问这小东西刚才在巡城礼上害不害怕——只得到猫大人抬起美目轻蔑的一瞟。   “朕就知道祥瑞大人神仙风范,必然不惧此等场面。”皇帝叫这一眼瞥得心头微动,低声轻笑。   三言两语地说些有的没的,黎南洲这才拐弯问起云棠在方才的一路收获如何。实际上这才是男人最关心的问题,只不过刚才一直克制着自己没有开口问起,以免显得他动机不纯、目的性太强。   云棠可不像这个人一样弯弯绕绕,小猫还在龙辇上时就跟治愈值系统确认过这件事了。按照7321先前的设定规则,35点积分便可以兑换一刻钟的人类形态,50点就可以兑到两刻钟,80点足有一整个钟头,往后延伸——兑换时长越久,每刻所需要的积分点数便越少。   若是连续兑换满十二个时辰,每刻钟只要消耗10点积分就足够。   云棠知道黎南洲真正关心的是什么,而他自己也只要想起这件事便很高兴。猫大仙手里还拽着不大听话的腰带,闻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人又活泼泼地抬起头:   “我在你刚刚关门时就想告诉你来着!都被你茬忘了。”云棠抱怨道——他就是急着化形分享这个消息,结果方才没开口就被黎南洲粗手大脚地搂住:   “这一次的能量很充足,就连现在也还在以很高的速度增长,”云棠手下无意识地给自己打了个死结,一边毫无所察继续说道:“此番下来,我至少能够连续三四个日夜维持化形了。若是势头不减,时间还能更久。”   摆弄不明白腰带,小猫大人也放弃了,他觉得系死结也没什么不好。   等到脱的时候再耐下心慢慢解嘛,他这个人还是很有耐心的——在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我认知下,云棠干脆地手一松,放开了掌心的绳结,他整个人凌乱裹着男人的里衣、又像小动物那样劈头盖脸朝黎南洲一扑。   皇帝眉梢微动,刚抬起手臂将人接住,立刻便有两只细白的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像捏泥团一样上下左右胡乱挤着。   将黎南洲一张俊脸捏得一团滑稽,云棠还兴致很高,他今天收获甚丰,又亲历了一场被万人喜爱追逐的巡城,当下的自恋情结几乎达到了顶峰,撒起野来还胜以往:   “你高不高兴,黎南洲?”云棠盛气凌人地仰脸看着眼前的男人,巡视着这颗任自己捏圆搓扁的大头。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长得还挺顺眼的,于是踩着皇帝的脚、踮起脚尖,照着男人薄薄的嘴唇亲了一口:   “你高不高兴,嗯?”   黎南洲……   黎南洲可太高兴了。   他高兴得几乎是立刻拎起怀里鲜活快乐的小东西,耐不住地照着那浑身上下唯一浑圆的地方拍了一把,几大步就往榻边冲。   一把拉开床边的帷幔,皇帝将手臂中紧锢着的人扔上床铺,手一松任重纱垂下,黎南洲都没顾得踢掉鞋子,人就整个沉在猫大仙身上:   “高兴。”黎南洲低声回道。就算刚才被一顿揉捏,他唇角仍带着从容的笑意,只一双眼眸黑不见底、像钩子般抓住小猫。   “朕很高兴。”在云棠因着男人缓缓的靠近不自觉屏息的时候,黎南洲只是也在他唇角回亲了一口。   但皇帝的两只手却不知何时都探了下去,静悄悄地捉住云棠衣衫上的腰带,轻轻一拉便将其解开——   没有解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还是没有解开。   男人微蹙着眉低下头,看到一个结结实实的死扣。 第65章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 男人一向耐心不足。   黎南洲实在研究不明白他家小祖宗系出来的死结,又见云棠已经察觉了他暗地里的动作,正警惕地拄起胳膊往下瞅, 索性手下一个用力, 掌中的细带便应声断开,谁知里面裹着的人刚被剥出来,就拧身往边上翻去、立刻朝另外的方向爬走了。   男人也由着云棠「蹭蹭蹭」蹿了几步,等人发现自己溜过去的方向是死角而犹豫不决时, 再一把搂住小东西的腰、将他拖回到手中。   “跑什么?”黎南洲两手握着身下人的腰,声音倒和缓温柔。   “我没跑,”猫大仙拒不承认, 而且还有理由:“就是你这个人怎么又一惊一乍的,我们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发疯?”   云棠把一只手掏出来, 抵着眼前的大脸, 语带控诉。可当下的姿势似乎太过熟悉了一些, 叫云棠脑子里不期然冒出来许多场景。   那是昨晚的他被黎南洲搂在怀里、握在手里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心慌意乱、溃不成军——所有的节奏、情绪、感受、反应都被面前人安排,听任这个人的掌控。   相似的情境唤醒了在云棠身上刚发生不久的身体记忆,也叫他重新回忆起那种滋味, 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某种兴奋和胆怯、又不由自主有点颤栗, 想要逃跑。   “呃……”黎南洲沉默了一下,才为自己辩护:“你刚才突然亲朕一下,亲在……这里。”皇帝俯下身用行为给人示范:   “亲得朕心里长草。这也叫作好好说话吗?”   云棠平时有多机灵, 也总在这样的时刻头脑发懵。他竟然一时间真被黎南洲问住了,好像确实感觉自己有点理亏一般, 揪着男人垂落的发梢支吾了一会儿。然后他也不说话了, 就慢慢眨着眼睛看着黎南洲。   蝶翅般的长睫毛在皇帝咫尺间的距离下扇动, 叫云棠的眼睛总像凝了股朦胧的雾气,却仍不能遮掩其中那对晶亮的玉珠。   黎南洲一看到这双眼睛就心软得厉害。   他松开了桎梏着小东西的右手,转而一路向上轻轻摩挲着云棠柔嫩的额角,又低头来细碎吻着那纤长浓密的睫毛。这样温柔珍惜的动作在默然间缓和了云棠不自觉的紧张。   才匀了一口气,云棠又把方才的警惕抛之脑后了。唯在黎南洲面前,他总像只「不记仇」的小猫,男人捏他一下、欺负他一回、吓了他一跳,其实云棠也睡一觉或者叫人哄一哄就忘了,并不会认真跟黎南洲计较。   云棠扬起头,像小动物般把自己的脸蹭向黎南洲,他用一张雪白的小脸去拱男人的颧骨、侧脸和鼻梁,这是毛球平素时候最喜欢的活动:   “你平时不是也想亲就亲吗?”猫大仙继续讨说法:“那我也没有把你举起来扔了。”   皇帝听得哭笑不得:“朕哪里就把你举起来扔了?”   叫这小坏蛋一说还挺吓人的——“朕就是把你抱回来,对不对?把你抱回到床上。”   云棠觉得不是。但他也不说话了。   他此时的两只手臂都环紧了黎南洲,正把自己半挂在男人身上,享受这样安静相贴的时刻。两个人从上到下都贴在一起,也可以亲吻对方——这就是云棠最喜欢的亲密程度。   可黎南洲还在别有意味地继续引导:“云棠,我们刚才之所以要回到床上,是因为在私密的环境才能做更亲密的事情,知道吗?”   这话好像带着点别的意味。挂在皇帝身上的云棠动动脚趾,开始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黎南洲已伸出手、沿着他的背脊从上到下地缓缓摩挲,力道手法皆是一流,很快就将猫大仙揉按得更加困倦迷糊。   本来昨夜睡得就晚,清晨又比平常更早地被皇帝叫醒、带来带去地折腾,方才巡城的一路上被兴奋劲撑着还不觉得,这时终于安静下来,叫人团团抱在昏暗的床榻上,云棠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又叫男人揽着一悠两悠,猫大仙打了好几个哈欠,都注意不到黎南洲在做什么。   直到他晕晕沉沉间,感觉到自己身下叫人夹住,两只手也被挤在中间不能动,云棠还想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却冷不丁感觉到有什么在贴着自己缓缓磨动,这时似乎变得更硌了——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眼皮却立刻叫人吻住了。   “唔……”等终于在半昏半醒间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云棠开始踢着脚、想要中途罢工。   可他的举动却在几息的功夫就被万恶的皇帝连劝哄带强迫地镇压下来,抗议行动很快就遭到缴械、反抗无能。   最开始时,云棠叫男人连揉带按着、人在不清醒之下半推半就地老实了好一会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折腾实在是太漫长了,小猫大人在昏昏醒醒之间一直等不到这人结束。   他中间又想支起脚踢人,可是云棠都没真正扑棱开,身后就叫人满握住捏了一把。   皇帝手下得有点重,其实是一握在手心里就有点没控制住——云棠吃疼之下本能地把自己往前送,立刻就叫男人禁不住低哼了一声。   这一下立刻把云棠得罪了。尽管黎南洲立刻就反映过来、松开手给他轻揉,小猫大人现在也根本不可能领情了。   待到后半段黎南洲还没完没了,就被只有牙齿自由的猫大仙就着脖子狠狠咬了好几口。   云棠从没觉得黎南洲这么烦人过。   一时间,皇帝的那点账全被他翻出来了——他不但想起了自己昨晚被黎南洲哄骗欺压的种种细节,还想起在龙辇上时男人粗手笨脚拽掉了他脑门上的毛毛!   于是这化形的祥瑞先是咬人挠人,等皇帝到最后终于肯放开他了,云棠又握住人家额前的碎发往下揪。   但黎南洲此刻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别说心肝噙着泪花睡着时只拽下来自己几根头发,便是云棠真把他薅秃了、他可能都觉得很高兴。   某些方面的餍足实在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黎南洲当下就这样将人裹着薄被搂在手臂间,浑然不再想这方寸以外的任何事情,只觉得怎么盯着云棠都看不够。   “乖乖……嗯?乖乖……”他一边低念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哄人话,一边一会儿俯首亲一下、碰一下云棠。   “烦死你了。”云棠声音小小的,连睡梦中都在试图拿手推人,结果手也就此沦陷了、柔嫩的掌心被皇帝用嘴唇轻轻叼住。   “小宝贝……”黎南洲捧着那只手,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大脸旁。   也不知道男人念叨了多久,反正云棠梦里全是这三个字在反复回响,简直像很多个黎南洲站在不同的方位、用这句咒语将他全全包围了。   实则黎南洲到现在也还坚守着心里那条线,并没有真正把小东西办到最后一步。   但即便只是这般,他当下也有点过分飘飘然了,就好像无论是庙堂上的深沉君王还是在野里的荒山村夫。   但凡是封禁多年后面对心爱之人的男子,在这种时候没出息起来都一种德性。   黎南洲此时的那副嘴脸也是不能更不值钱了。亏得云棠对此理所当然,而外面的人绝无法看到。   他就这样守着人,一直把时间拖到必须起身休整时才恋恋不舍送开云棠,将人在被窝里亲力亲为地清理干净、仔细裹好,然后他自己快速地冲浴更衣,赶赴极乐殿的午宴,临去时还不太放心地将童掌笔留在寝宫。   黎南洲那边百般留恋地走了,刚享受完人间极乐就一个人去赶工作的场。而寝殿这一边,联系皇帝从昨晚到今日午时一次两次地要热水,也让老宦侍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是当下的时机也不容童太监开口说太多,他只能克制地低头应是,面色却不是太好。   不管听到别人怎样描述祥瑞化形的姿容,其实掌笔太监始终也没有真正从心里接受他们给出的印象。   毕竟他眼里只看到过那一白团小奶猫,小小的手脚,细细的尾巴,天真可爱,纯洁灵动——是要人来心疼照顾的。   童太监的心态就类似于千年后追星粉丝中的某一类群体,就是那种:他长得再好看、再诱人心动又怎么样?他也只是一个宝宝。   ——难道陛下真的对祥瑞动了那等心思吗?   老宦侍觉得这不应当。   可是以他的身份,却不能置喙皇帝和祥瑞中间的任何一个——主要是皇帝。毕竟祥瑞如此无辜,祥瑞又知道什么呢?此事即便是真的,也可以想见全是陛下诱拐的错处。   唉,他的小乖乖——掌笔大人真是想一想就觉得痛心疾首。   他在寝阁外等待的这段时间,想起来点什么就踏出到中殿,嘱咐宫侍细心准备好,然后再独自一人返回到寝阁门口苦守。   黎南洲走之前倒是暗示过祥瑞的形态或有变化,待会童掌笔见到的不定是人形还是毛球——而云棠如今仍不太懂事,自己不怎么会穿衣服,习惯了满地乱跑。   皇帝的意思是:即便殿中留的宫人都可靠,最好也先别让他们看到人才好。但要是云棠自己想要跑出去,只要衣裳齐备、有人跟着,倒也不必拦着。   这叫老太监守在外面时,一时忍不住焦虑地胡思乱想,一时又感到久违的紧张。   考虑到陛下昨晚约莫也在折腾,童太监本来还猜测祥瑞要睡很久。可能不等到祥瑞起来,陛下本人就能回来了,反正这午宴也不是一定要留足全场。   但实际上云棠根本没有睡那么久。   黎南洲在的时候把他絮烦得要命,可等人真的走了,云棠又睡不踏实了。   被好好围在枕头和被褥构筑成的小小堡垒里,云棠上一刻还在发出平缓的呼吸声,下一秒就不知为何一个激灵,倏然睁开了眼睛。   “黎南洲……”刚醒来的云棠嗓子有点哑,声音也很小:“我想喝点水了。”   寝阁内一片安静,云棠挣出手臂来翻了个身。可他旁边空空的,说出的话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小猫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又翻身回去朝向墙面,把身上盖着的被子攥起来搂在怀中,再低头拿睡得泛出粉红的小脸去蹭被角。   “黎南洲……”云棠对着被子又叫了一声,几近呢喃,声音比刚才还小。   柔软温暖的被子牢牢包裹着他,但这显然不是黎南洲。   云棠对着床壁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噌」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撩开纱幔、直接跳到地上。   他本来迈开腿就要走。然而猫大仙在这时又想起了什么,还是回头把床边放的一套衣衫挑捡一件刚练习过的、勉强穿上了。   只是跳下来容易,「穿好」衣裳往外走就有点难了。   当日云棠在临华殿中披的布料到底更宽松些,他尤还觉得行动不便,走得跌跌撞撞。此时在内衫裹得他别别扭扭以外,云棠还觉得后腰发酸,某处皮肤能感觉到强烈的干涩生疼,这两步就走得更难受了。   到了门前,猫大仙几乎是用肩膀把门撞开的。   只是此时的外间也没有云棠想看到的人,只有一个正盯着他瞠目结舌的老头。好在老头也是天天照顾小猫的人,云棠看见他是丝毫不见外的——   “老童,我渴了。”云棠平平常常地跟人说话,可听在童掌笔耳朵里立刻就觉得他可怜极了,这简直让老太监瞬间就找回了状态。   而云棠还在问:“老童,黎南洲他人呢?怎么我一睡醒来他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妈粉老童 第66章   童掌笔在某种恍惚的状态下将云棠又领回寝阁内, 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一件玄青的棉披风给人系上了。   他把云棠安排在扶手椅上坐好,先端来了一盏温水递过去,满眼欣慰地看着人咕咚咕咚喝掉, 又柔声问祥瑞要不要也进些餐食。   至于黎南洲——老太监表示皇帝正在前面的清河殿参加午宴, 他已经使人去知会了,想来陛下很快就能回来的。   云棠窝在宽背的扶手椅里面被人照顾得好好的,他并不介意老童一直神游般盯着自己瞧。   既然说了黎南洲很快会回来,云棠也没有一定要出去的意思。被问起要不要吃东西, 猫大仙还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只是老宦侍说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等到他离开寝阁到外面安排午膳时却有点犯难, 一时间拿不准该给小祥瑞吃什么。   负责陛下寝宫的御灶上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火有人的, 而毛球自来的每一餐也都由皇帝专属的几位御厨亲手准备,此番都已随着出巡的人一起到了行宫的膳房,实际上只要童太监敲定主意, 午膳是立即就能得的。   于是老宦侍左思右想一番, 除却祥瑞以往常进的一碟煎小牛脊骨、一小碗手打鱼饼, 他还按照自己的心思端了一盘清炒的时蔬,一碟鸡髓笋,一盅炖鲍, 两口米饭, 一碗藕汤。   并着小菜若干,童太监领着知情的一个暗龙卫足跑了两趟。寝阁的小桌都叫他们用餐盘摆满了。   实际上在寝阁里面吃东西并不太合黎南洲素来的规矩,但是云棠不大肯穿鞋子, 又确实按照他尺寸交代下去的鞋袜还没得,云棠此时是光脚踩在一大张厚实的羊羔毛毯上。   老宦侍害怕叫人胡乱走来走去再给他冻着, 故而轻易便妥协起来、就在榻前的小桌上摆起饭来, 随心所欲惯着小猫。   但是等云棠将餐具拿在手里, 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猫大仙执箸的手势是完全正确的。可他晓得该怎样握箸、怎么打开筷子头,却没办法真正把食物夹到。   作为一个走路还有点勉强的人,使用餐具这种精细活儿对他来说就更有难度了。云棠觉得自己对木筷和调羹都极熟悉,只这两样东西对他不大顺从,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做好。   不过掌笔太监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不会自己吃饭而已。祥瑞初初化形,想来从前在仙界都是餐风饮露的,到了红尘间已经算是委屈,又怎么能对他要求那么多呢?   听闻陛下还非要教祥瑞自己穿衣打理,童太监私心里觉得黎南洲着实是太严厉太冷酷了。做什么要逼着小乖乖学会那些,难道祥瑞往后还能缺了人侍候?   更何况祥瑞不用人教,自己就先晓得怎么握筷子了,老掌笔就不信这天下间还有第二个人能这么聪明。   而祥瑞的模样还生得如此超凡脱俗,讲话也好听得不得了——这非天仙下凡都不能解释的。   他们这等凡人能在旁边照顾一二,那都是上辈子积了德、今生才有这样的荣幸。   童太监接过调羹,对云棠说话的声音软和得一塌糊涂、引得寝阁门外的暗龙卫频频侧目:“来,祥瑞想吃哪个,让老童给你盛。”   云棠自然而然地往老宦侍的方向靠过去,心安理得被人照顾。有人哄着他的时候,小猫大人的姿态总是显得很娇:   “老童,我想要尝那个。”猫大仙雪白的手指一点,指向炖鲍。   这一道就是掌笔太监在犹豫后新添上的菜肴,过去并不在毛球的食谱中。食材倒是祥瑞也用过的,只是按照王太医先前的指示,云棠平日的食物大都未过精工,调味更是极少,主要是由各类精瘦肉排或偶尔的鱼虾贝类组成。   因而老宦侍舀了一勺喂给云棠,看人嚼一嚼咽下去了,立刻就有点忧心忡忡地问道:   “祥瑞觉得咸不咸呐?炖鲍的味儿是不是太重了?”   云棠回味了一下,觉得非常好吃——似乎比他平日的食物都更好吃些。于是可爱吧唧地对老童摇摇头。   这立刻给了老宦侍极大的鼓舞,看着祥瑞乖乖地吃东西,掌笔太监简直心满意足。纵然作为皇帝从小到大的贴身随侍,童官也会为皇帝打理内务,但黎南洲这个人几乎从不叫人亲手照顾。   而除却黎南洲本人,宫里又没有皇帝亲生的孩子,也就意味着再没其他人有资格叫童掌笔亲自服侍了。过去的老太监倒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只今日冷不丁施展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童大内倒颇有些兴冲冲。   于是等黎南洲接到消息,快速从热闹的午宴上离席赶回到宇粹宫,就看到寝阁门口只守着暗五,而里面的心腹内监和他家小祖宗正围在圆桌边,一个喂一个吃东西,气氛端是其乐融融、显见这两人相处得极好。   “吃的是什么?”皇帝见状,不动声色地挑挑眉,一挥手免去老童的行礼。   而云棠只抬眼看看皇帝,又埋下脑袋两手捧着碗喝汤。   老童拿过来的汤碗本来也不大,就这样也盖住了人小半张脸,长长的黑发披散在他肩膀两边,云棠整个人罩在一件披风里,越发显得人纤瘦一团,看起来无比稚弱乖巧。   这小祖宗今日吃东西的架势倒是很痛快。   黎南洲一边打量着桌上的情形,一边听掌笔太监斟酌语句告诉自己云棠都用了什么。听出来老童话里有几分忐忑,皇帝沉吟了一下,又看看被小东西放下来后空了小半的汤碗:   “应是无妨。”黎南洲笑道:“他自己肯定知道自己能吃什么。要是不放心,下次再宣王奇人过来给瞧瞧。”   老太监刚点头应是,又听到皇帝陛下开口要求:“给朕也端一碗汤,叫几盘热菜过来。朕是刚到宴上不久就被这小东西叫回来了,只喝了一肚子的酒。”   皇帝说着就解开外衫袖子上的暗扣,然后走到云棠坐着的靠背椅后,极亲昵极喜爱地顺了一把云棠的长发,又俯下身,在人头顶上轻轻吻了一口。   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听上去便显得宠溺而纵容:“小坏蛋,你怎么才刚睡下就醒了,你在闹人呢,嗯?”   皇帝的态度和言语已称得上直接明白,而黎南洲一走过去,云棠就往后靠到椅背上,仰起头蹭男人的手。   那种自然而然的暧昧和亲昵简直在两人举动之间毫不避忌地展现出来,其中没有一点叫人误读的可能。   老童自然是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脸色在刹那间一变又变,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似悲似喜,几乎是瞬息便转过了很多复杂难言的念头。   在云棠出现以前,童太监和皇帝一主一仆间相处起来总显得冷淡无比,而这位内监统管作为君主的心腹,从不置喙皇帝的任何决定、干涉皇帝的任何行动,更对黎南洲生活上的所有事保持某种置身事外的顺从。   但其实这种模式的形成只是囿于皇帝自己的性格和意志,老童心里并不是不关心黎南洲。   在黎南洲出生以前,童掌笔在先皇跟前也很受重用,只是后来此人先被黎靖轲派去保护心爱的柳妃,又被柳妃含泪安排到亲儿子身边——可以说,老太监完全是看着黎南洲出生长大的。   正因为清楚当今陛下经历的所有事,老太监作为一个少有的真正关心黎南洲的人,他对这位君王在感情方面的猜测一直都是——孤寡终生。   倒不是说老童不盼着黎南洲点好。   只是童掌笔此人受到先帝和柳妃的影响很深,打心底认为人除了真正的爱人,同其他任何人的亲密关系都是一种可悲的勉强。   而皇帝从小是见过他生父生母如何相爱的,又是怎样在阮氏逼迫下一前一后迈向死亡。   柳妃的死几乎把先皇整个人都摧垮了,要不是放不下心爱的儿子,黎靖轲不可能又病体支离地撑了五年,却耗尽心血也没能把在屈辱境况下得来的小儿子带走。   就因为阮国公的强势和野望,其实不仅仅是先皇和柳妃,便是阮太后和不得生父承认的黎南越又何其悲哀。   也正因为亲眼见过,以当今骨子里承继他父母而来的倔强和忠贞,黎南洲在这种事情上绝不可能将就。   可黎南洲又是看上去就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亲密爱人的样子,又不是没有相貌美丽性格可爱的男男女女在他面前出现过,然皇帝从来无动于衷。这些年的事实也完全印证了老童的想法——   一直到现在,云棠出现了。   要是皇帝喜欢上的是别的什么人,可能童太监都只会感觉到由衷的欣慰。毕竟黎南洲的状态看上去简直是在逐年变得更冷漠危险,好像真的在渐渐丧失人性,就连在宫城中风评一向可怕的老宦侍也偶尔为此感到惧怖。   但明明掌笔太监也就跟祥瑞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开始对云棠有种微妙的偏心了。   具体的理由其实也很难描述清楚,不单单是因为毛球美丽可爱、天真娇气——很复杂,反正老童就是觉得祥瑞怎么看怎么好。   也就因着这一分偏心,老宦侍便无法单纯觉得皇帝和祥瑞之间生出情愫是件好事了。若是两人有朝一日真如当年的先帝和柳妃一般情浓——那陛下身上悬而未决的隐忧,会不会又带来重复的悲剧呢?   童太监眼睁睁看着皇帝又是一吻落在小祥瑞肩头,然后才放开云棠,缓步到屏风后脱去外面的礼袍,换成常服。   而小祥瑞转头看着陛下的背影,立刻就一把扔了抓在手里玩的调羹,一跳便离开靠背椅,朝皇帝的方向跌跌撞撞追过去了。   云棠光脚踩在寝阁的地毯上,根本没发出一点响动,但紧接着黎南洲就像背后长眼睛一样反手把人揽住,先是背着人上下晃晃,又动作轻柔地将祥瑞拉到怀中。   老宦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就暗叹一口气,还是转身到外面亲自去吩咐皇帝的午膳了。   云棠黏在皇帝身上,看着老太监远去的背影,一直到掌笔太监消失在内殿的转角,他才仰起头来问道:   “黎南洲,老童是怎么了?”   皇帝有几分惊诧于这小宝贝的敏锐,而他也隐约猜到了老童的心事。但是他并不打算跟云棠说些什么。他只是低头告诉这小祖宗:   “他就是在担心一件还没解决的事,”黎南洲珍惜地揽着怀里人的肩膀,话中暗藏笃定:   “但其实那件事也不算太要紧,乖乖。朕一定会把它尽快解决掉。” 第67章   云棠本能地察觉到黎南洲有事瞒着他, 而这种奇妙的直觉对他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他并没有追问。很明显黎南洲并不准备把一些事情告诉自己,这让云棠感觉到不悦,也有那么一点很难描述清楚的心慌。   不知怎么的, 云棠心念一动, 唤醒了脑海中的系统:   “7321,”他有些犹豫,“你可以检测和扫描其他生命的身体状态吗?”   是的——云棠到现在也没有放下自浴殿一夜后、他心里对黎南洲身体问题的某些猜想。   但这个想法的支撑依据并不充分,起码在那之后, 黎南洲在日常生活中都没再表现出过任何异样。   他心里那些不祥的揣测似乎真的就是空穴来风,或许黎南洲刚刚提到的也不过是仍流窜在外的圣婴教和黎南越, 树大根深、死而未僵的阮系这一类事情。   可老童面上的神情是在旁观他们的亲密之后才出现的, 那种忧虑更像是冲着他们两人——或者就是因黎南洲本身而来的。   ——会是因为什么呢?   总不能是老宦侍本来盼着黎南洲有朝一日娶妻生子吧……   云棠软绵绵地靠在皇帝身上,姿态显得很天真柔顺,脑海中却正结合已知的信息快速思索着几种可能性。   而被他唤醒的治愈值系统也很快给出了回复:“对不起宿主, 我们只在匹配期拥有扫描他人身体数据的权限, 而且也不能将其提供给您。这种事情对于系统来说是绝对禁止的。对于宿主以外的生命, 系统能做到的极其有限,更有种种先决条件的要求。”   云棠闻言「嗯」了一声,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这时他听到7321又说:“您想要了解谁, 宿主?是黎南洲吗?”这个是治愈值系统除云棠本人外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名字:   “本系统在实时监测时曾扫描过他的外在形象, 从表征来看,这个人应该非常健康。”   这回云棠连哼都懒得哼,直接打发系统去继续休眠了。而另一边的童太监也很快便把皇帝要的膳食端回来, 这次又是老宦侍亲自带着暗五跑了两趟,既有皇帝发话, 新呈上来的杯碗碟盘也一并摆在寝阁内的圆桌上。   皇帝似乎是真饿了。这个人的仪态很好——毕竟他从小金尊玉贵、是在皇城中长大的——但仍不妨碍黎南洲三两口就把一碗牛肉卤面先吃掉。   等他捧起第二碗的时候, 早把心事深深压下的云棠也凑过去瞧。刚刚那东一口西一口的菜肴已经把小猫大人的肚子哄饱了, 他只是看着黎南洲吃东西觉得好玩。   当云棠还只是小猫时,偶尔他会在黎南洲盛起食物后用爪子去勾。这只是为淘气罢了。毕竟大部分时候就算他勾到了食物,黎南洲也不会给他吃——男人会眼疾手快地再把东西抢回来,然后秉着王太医说过的「金玉良言」冲他念叨。   可今日被他瞧着,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先舀了一勺瑶柱、又夹了一颗鹌鹑蛋喂猫。云棠叫男人填了两口就不干了,他掰开黎南洲的手从人身上站起来,也不要待在皇帝旁边了,猫大仙颤颤巍巍走了两步,开始扶着屋里的墙壁慢慢转悠。   之前化形的时间都太有限,云棠虽然早该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但确实一直都没有机会练习走路。   系统所兑换的人形身体是健康而鲜活的,其应该具备的一切机能都健全,而所有的动作云棠也都知道该怎样去做,他只是需要时间去熟悉和适应。   看见云棠在寝阁内扶着墙转圈,原本侍立在侧等候皇帝用饭的童太监也没忍住跟了过去,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却被云棠摇头拒绝了。   “没事,老童。”猫大仙侧过头对着老宦侍笑笑,“我自己走一走就好。”   只是他话音未落,脚底就自己跟自己绊了一下,要不是立刻叫童掌笔接住了,险些直接摔一跤。   黎南洲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他这边,见状不由得眉头微蹙,却按捺着心思没有出声干扰。   但老太监在旁边看着却有点受不住,他一边跟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还独自用膳的皇帝抛在脑后,一边念叨着该使人腾出一间屋子:把边柜都拾掇开,墙壁尖锐的刻纹都磨平,地上铺好厚而平整的地毯,专用来给祥瑞活动。   老童这话一说,云棠就觉得听起来怪怪的——似乎人家婴幼儿的活动室才会这么搞,但皇帝却认为这个方法很好。   放下餐具的黎南洲还在说:“当下看来,祥瑞往后如此这般的时间还会更久。一个突然出现的大活人,衣食住行皆会留痕,总不能一直这样藏着。”皇帝的意思是——   “老童,往后不能每逢他化形时都只你一个人守着,其他人都给支开。长此以往惹人怀疑起来,才真正会生出未可知的乱象。知事可靠的宫人你也要慢慢教导起来了。况且既为我大梁的祥瑞,该有的排场就必不可少。”   皇帝站起身来:“还有宫里的规矩、布置——你只管放手按你的思路调整。待咱们回到宫城,满宫里无非还住着几位太妃,便是还有人心思别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就负责将整个宫城围作铁桶一般,知道吗?”   此处寝阁内也没有别人,但黎南洲仍然是难得对云棠以外的人这样絮叨。   掌笔内监几乎觉得自己脊背上的弦都紧了一下,他默默听完了皇帝的话,才轻声应是,面容中已不由带出几分肃杀的味道。   直到老童短暂地将此折在心里想过一个来回,又将目光转回到云棠身上,他的神色才重新变得柔和起来。   早已经自己站直了重新扶着墙慢走的祥瑞正微笑看着他,叫老太监心头一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用完餐走过来的皇帝已把人接手,他还面色温和地对心腹说:   “你这便去吧。”黎南洲给出了时间紧迫的理由:“午宴结束后也就再有不到两个时辰的空当。黄昏之前、吉时一到,就要举行迎金像入观的典礼,那会儿朝臣百官必要看到神兽出场。”   所以,“酉时前你就带几个细心周到的人过来,先叫祥瑞、也叫朕瞧瞧。”   既得了这句话,又确实安排可靠的侍人照料祥瑞算得上要紧事,掌笔大人只能立刻应下就走,还叫本来守在寝阁外的暗五重隐起来,温暖的屋室内一时又只剩下皇帝和云棠。   “老童就想跟我一起呆着,你干什么把人支走?”   云棠刚才一直一言不发,这会儿被皇帝从地上抱起来放回到床边,却支起赤脚踢踢男人的小腿,又仰着脸看黎南洲。   那张绝美的小脸上正带着一点得意的、小坏蛋一样的笑,抬起来便显得格外天真的眼眸蕴满了晶亮的光。   “朕哪里把他支走了,这不是有事叫他去办吗。”黎南洲也轻声地笑,“怎么,你想把他留下来,跟咱们一起呆着啊?”   皇帝说着便意味深长地向下瞟了一眼,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云棠身上某些地方流连片刻,又假模假样地蹲下身、半跪在小祖宗面前,伸出手作势要揉:   “你刚才怎么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黎南洲还问道:“腰腿都不酸了?之前不是还累得不得了,一直叫朕赶紧滚蛋吗?”   云棠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他:“你这么听话,那叫你滚蛋,你怎么也不滚蛋呢?”   黎南洲煞有介事地:“那不都是老童使人来寻朕,说你醒了,正到处找朕,要朕赶紧回去呢。”   皇帝一边逗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试图要抓住云棠总是在危险地带乱踢乱动的脚,云棠就把脚丫子从他手里,又踩在男人膝上。   猫大仙把人踩住了,才开口不甘示弱道:“老童是叫人这么说的吗?那想必他会错了我的意。既这么着,陛下还是赶紧去前面忙吧,别再把您的正经事误了。”   云棠说话时眼尾便扬起,一抹斜飞的弧度叫人心痒手痒,那副模样着实娇怪极了:   “还把老童叫回来陪我就得了,先前我们俩在一起待得也挺好。”   被猫大人踩在脚下的皇帝又是一声低笑,心里却知道自己将人逗到这里就该收手了,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指望小祖宗能服软告饶——   “唉,”黎南洲一声轻叹,尾音的气声挠得云棠耳垂发烫:“那不行啊。朕也想跟你一起待着,朕就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待着,每时每刻都想。”   他缓缓起身,像一个静候时机的大型野兽终于开始慢慢动作起来——“云棠,这可怎么办呢?”   只是皇帝刚用这无可奈何的语气问完话,人就往前一扑,将同一时间升起警惕的云棠从好好坐在床边的姿势扑到了榻上。   云棠吃了一惊,立刻真有几分恐惧地开始推他。   猫大仙过去从来不觉得、也不认为黎南洲是满脑子只知道做坏事的人,之前他都是随便调戏皇帝,拿人家的反应当游戏的。而皇帝拿他也从来都无可奈何,只能纵容。   然从昨夜到今日,连番被人拿住欺负的经历让小猫破天荒地有点学会害怕了。   “黎南洲,你不许再那样。”小猫大人的声音立刻弱起来,马上就显得人可怜极了。   “嗯?哪样?”皇帝在人颈侧重重亲上一口:“哪样,乖乖?”   黎南洲把自己埋在小心肝身上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云棠开始沉默无声地用力推拒自己,这才松了手——   他先前刚尝到了无与伦比的甜头,其实这时并不打算再把云棠怎么样。   黎南洲就是馋罢了,他馋得厉害,就忍不住招惹小猫,哪怕代价是此刻挨踢又挨挠,也感觉到甘之如饴,恨不得肩膀再多招来几下云棠「咣咣」的小拳头。   而云棠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危险,气焰就又盛了。他「家暴」了皇帝好一会儿才慢慢减弱力道,心里还在对比两种形态下殴打黎南洲的感受——总感觉猫咪出拳更快些,行动也更灵活,不比现在每次都被黎南洲一逮一个准的笨重。   等他们两人终于都消停下来,静悄悄地靠在同一只枕上,时间已悄然过去了很久。   皇帝从榻边的几上摸出一只怀表放在眼前看看——此时距黄昏的典礼还约近两个钟。他再把表盘放回去,一低头看见小祖宗正在盯着他瞧,于是顺从心意在那毛茸茸的发顶又吻了一口。   “这回睡吧,乖乖。”黎南洲轻声哄他道:“好好睡一觉吧,朕这次就待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了。” 第68章   这一觉睡得就踏实多了。   等云棠再睁开眼睛时, 黎南洲已经坐在床上开始穿衣,他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看着男人只着里衣的宽阔后背,便像个毛毛虫一样裹着被子拱过去, 把脸贴在黎南洲背上埋住。   “醒了?”黎南洲反手过来拍拍他:“醒了就起来吧, 小猪。现在也快到时候了。”   “快到吉时了?”云棠刚睡醒时声音细微绵软:“那我现在就变回去吗?”   “先不急。”皇帝自己套上常服,再回身把小祖宗从被子里捞出来:“还有半个多钟。老童带来了寝殿的宫人,叫她们先见见主子也好。”   云棠也没太真正听懂他说的是什么。猫大仙迷瞪地被皇帝托着大腿抱起来,搂在怀里任人家给他穿衣服。   虽只是叫几个可靠的宫女内监前来拜见, 黎南洲这次还是从里到外给小东西穿了一身,这套衣裳算是绣上娘子趁这两三个日夜多人赶工才制出来的, 考虑到云棠毕竟还不大习惯, 皇帝特命人做的飘逸宽松。   细软的里衣之外是一件天青色下摆饰以木槿银纹的深衣,外头又罩了一件颜色更轻淡的烟青氅衣,腰带、衣领和袖边俱是雪白柔软的细棉, 原本外边还配了一件银白的狐裘, 此时是在温暖的殿内, 下面的人也没有呈上。   这么一身裹在云棠身上,虽然是厚实的秋装,也给人显出几分孤瘦清冷的意味, 更趁得这张欺霜赛雪的脸上俱是某种高远不可攀的渺渺仙意了。   给小祖宗打理好领口袖角, 黎南洲把人放开整体看了看,大略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惯来有一点打扮云棠的爱好,只是过去的小崽总不肯配合——之前的虎头小斗篷等还都放在皇帝的私库中。就连今日早晨云棠巡城时的那一套也俱是他设计的:材质、样式、颜色、工艺乃至选取镶嵌的珠宝。   每一年上贡的布料自然都是送进皇宫, 最顶级的那一批基本都进了皇帝的私库。过去宫里还有一个阮英环会分去一部分,只是黎南洲自己没有后宫子嗣、宗室里也没有哪个得脸的近亲, 除了一些不违制的能分给秦抒等人, 剩下那些真正名贵的布料也赏赐不出去多少。   大部分的贡料基本都堆在皇帝的私库中被空空埋没, 直到云棠出现,皇帝才突然迸发出巨大的热情。   黎南洲这个人其实颇有一点自己的审美在。比如他对云棠的衣裳总有许多指导意见,也比如他绾发的手也很巧——   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帮忙,云棠只是被安排在床边老实坐着,一头每次都披落在肩侧的长发就被皇帝挑起了小半、快速绾好了。   童太监在一边默默递上了一只浑然无纹饰的羊脂玉簪,黎南洲端详几番,才插在他似乎是随意挽就的发髻之上。若是再说皇帝对祥瑞有哪里不好——陛下这架势简直是连宫侍的活计都抢了。   而且看看这细心周到的手法、高级独到的手艺,哪怕是站在祥瑞拥护者的角度,老童也只能点头。   被打扮一新后,云棠也完全精神过来了。   他一跳下床就被黎南洲领在手里,这是怕他冷不丁穿上鞋袜不会走路。但这种顾虑确实是有道理的:脚一箍上东西,云棠就像第一次穿鞋的笨狗笨猫一样呆愣起来,被皇帝拉着刚一动,他就想要把脚上的鞋子踢掉。   “我也不出屋子,光着脚又没关系。”云棠眨了眨眼睛,跟皇帝这样讲。   而黎南洲考虑了一下,也不要云棠自己走了,他直接将人一把抱起来走到外间,再放到长案后的贵妃榻上:“第一回 先不让你走路。”皇帝跟小祖宗讲条件:“只是先穿在脚上,适应适应。”   云棠看了看他,不说话,又沉默着试图去踢鞋子,却叫黎南洲在下边把他两条扑腾的小腿夹住了。   这样一番拉扯,还没能纠缠出一个结果,童太监已经将从皇城带到行宫中、安排在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领过来了。能被选在正中六殿侍候的宫人其实早都被老掌笔一遍遍过了筛子,他选人一则是要来历清白、背景关系清楚,且家世人脉能被他轻易拿捏在手中,一则不能有绝对的蠢人笨人,但也不要太大胆太有主意,必得能够受教。   统管太监惯来颇有慑人的恶名,此番他没安排掌宫掌事交代下面的人。   反而亲将所有人宣到一处,虽所述之言的具体内容叫人觉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顶头的大总管既然已说了,又阴恻恻地挨个盯着每人脸上的神色问他们明白了没有,下头的人自然都是强行咽下了童大内的交代,将其囫囵死记在心中。   而除却统一的叮嘱,掌笔内监还单拎出了白桃姐妹并阿细阿亚史姑姑数人,详细给她们定下了往后专门跟随祥瑞侍候的职位,又大略告知了一番她们要掌握的细务。   只旁的都还好,若说阿细是因为其受毛球喜爱、又本来跟阿亚有半个师徒关系才被选中,那白杏这个年纪小的就真不是老宦侍按照同云棠的亲近关系徇私——这个小丫头实在有远胜旁人一截的机灵。   她前些天在宫城里还被安王伤了,当时那血流了满脸,将她姐姐都吓得六神无主。也是回头童太监才知道:这女孩当日根本就只破了油皮,那满脸的血是叫她自己抹开糊上的,而秦抒也真就趁此机会给当时的临华殿来了一下狠手。   此时即便领了以后伺候祥瑞的差事,因着她进来也没多久,也并不是立刻就能挨着云棠,她还要直接跟着童掌笔受一段时间亲身教导。   但也就是这个小丫头刚刚在老太监面前发问:是不是任何职级更高的宫官也不能跟她们几人探问祥瑞身边的事情。   童太监眉头一皱,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如隼的目光立刻冰凉地锁在小姑娘脸上。这女孩却轻轻一福,只是略作犹豫,便不顾她姐姐惊慌的拉扯,三两句间把刘掌宫先时问小桃祥瑞去处的事和盘托出了。   她此时这般行事,便是因为小桃认为这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小杏却在得知后一直想直接报予位置足够高的大人知道。   白杏是感觉到了不对劲的——本来这种想法还不强烈,但是贼人在灵犀宫的外围掳走了云棠,当时引发了正中六殿一次紧急的排查,小姑娘就越发琢磨起这点异样。   可小杏固然想要回报祥瑞待自家的大恩,她却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秦女官那一级的人物。   她姐姐认为她说的都是小孩话,并不往心里去,而旁人白杏也无法取信——阿细阿亚待她好,可叫她们知道些有的没的可能反会害了人家;报与其他的管事和掌宫,又有谁能确保那些人就没包藏祸心呢?   何况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不是吗?   其实按照正中六殿先前的规矩,确实有一条铁律规定了:下级宫人对上级宫人的问话和指令要无条件服从。但涉及到云棠的一切当不在此列,只是原先关于毛球的大事小情都由黎南洲总揽着,往下又有童掌笔和秦侍书时时照顾,而真正名义上伺候云棠的却只有小桃一个。   有几座大山看着,云棠自然不会受到任何轻忽。可白桃这一节却是真正被他们忽略了的疏漏。   各个山头的大人都觉得这丫头表面上地位超然,又着实得了带妹进宫等诸多实惠,却从没明确点出白桃地位的不同,甚至是直至秋祭礼的前夕才正经封了她四品女官之位。这种灯下黑的背景、再结合小桃谨小慎微的性子,却叫人不知不觉钻了空。   掌笔太监的面色当即大变,先把还浑然不觉的小桃单独提出来细问。然后面色黑沉、脚底生风地撇下这群姑娘就走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细审刘掌宫。   他一走,小桃给吓得脸色惨白,可白杏这一口气才终于舒出来,小丫头还看向死盯着她的史姑姑笑了笑。   小杏知道旁人未必愿意看到自家姐妹两个都出风头。但是她更知道——今日之后,她一定会被童大官看在眼里,又有她姐姐跟祥瑞的情分在,她并不必害怕什么姑姑。   而那一头,就云棠睡着的那一个时辰,其实也不够老宦侍问出什么。可是刘掌宫的这种嘴紧和应对讯问的方式更让老童觉得不对劲了。他越是提审手下这个不起眼的掌宫,越是慢慢出了一后背的细汗,而真正叫人毛骨悚然的是:   刘掌宫先前露出马脚的异样是冲着云棠来的。可要不是今天那个小丫头眼神忽闪地提出来,单凭白桃的胆色和见识,恐怕她永远也发现不了不对劲的地方。   或许就连现在,小桃也没明白刘掌宫问问祥瑞的去处怎么了——管事的大人们哪个不是格外关爱祥瑞?难道童大内自己不也是一天问上几遍吗?   到如今,童太监才感觉到自己的治下确还有诸多疏漏之处。先前陛下嘱咐他回宫便要着手整顿,老宦侍只是往没了阮英环的西宫去想:以为皇帝是在暗示他将整个宫城拿在手中。可此时再去看近些时日诸多事端的始末,或许皇帝早已经对自己的所辖范围存有怀疑了。   而今日这一番经历也让老童第一次有点反思起自己偏好谨慎易控的胆小懦弱者这种用人风格——或许像秦抒那样教出一些大胆机灵的手下亦不是坏处。这两种人应该配合来使用,就好比他现在再想到将白桃姐妹都安排给祥瑞,就更感到放心许多。   另一边的云棠却并不清楚在自己熟睡时都发生了什么。   他上午还在自己的辇车外看到盛妆捧花的阿亚和小桃,当时她们身披罗缎,架势很足、神态也圣洁端严,跟他平日里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再对比此刻好像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的目瞪口呆,叫云棠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倒是把殿内凝固住的气氛一时打散了。   “小桃!”云棠开口叫小宫女的名字,他待这个一进宫就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姑娘自然不同:   “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他本来还想跳下榻,走到白桃近旁——毕竟过去的小猫也经常围在宫人身边转悠。但是他人被黎南洲拉住了,只好带着几分开玩笑逗人的意思接着问:“是我把你吓着了吗?”   当然不是。   可小桃说不出话来。   她本来虽然牢牢记住了童大官教导的话,可是她心里仍半信半疑的:再是祥瑞、神兽,怎么能说化人就化人了?这是不是陛下随便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人?可为的是什么?那毛球呢?她的小祥瑞怎么了吗?   可是刚刚一进到内殿,在看到云棠形貌的刹那,小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瞬间就打心底相信了。   若世人真能见到仙神,想必便是这般了。   有一种激动简直像热浪一般拥簇着小桃的心脏,叫她整颗心怦怦直跳,好像都要冲出嗓子眼来,却堵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   她血液里陡然生出一股像是朝圣者热爱信仰的神般虔诚的心情,这让她眼眶湿润,肩膀发抖,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于心口。   而她其实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这样。   当日在临华殿中,秦抒和暗龙卫的呆滞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定力不足。   恰恰相反,他们和老童的自制力实在被磨炼得远超常人——或者说老童对云棠那种莫名其妙的母性光环高过了一切——他们才能在短时间内找回了自己的反应。   然就连秦抒跟当日的暗龙卫也恍惚了几天。更别说普通的宫人——哪怕是被老童一手筛选出来的正中六殿的宫人,他们在看到云棠的当下,并不能比在生死关头都忘记逃命的临华殿宫女好上多少。   对于一生中所获得的信息无非是在方寸之间的古代宫侍,他们简直是被突然慑入一种了堪称恐怖的、梦幻的、关于对美丽的感悟。   过去的梁宫中人便认为阮太后的侄女已是倾国倾城貌了。而黎南洲作为前朝绝色的柳妃之子,相貌亦有一种英伟的不俗。   可此时此刻,一切都已不同。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云棠人类形态会给其他人带来的冲击,甚至胜过治愈值系统苦心塑造出来的、当朝唯一一只小猫。   云棠的问话并没能结束当下正在发生的这场盛大的情绪紊乱,因为他连声音都是那么好听。   最终让宫人们找回神智的,还是来自皇帝那明显不悦的轻咳声。   “先见上一面就行了。”看着下面人的样子,黎南洲有些烦闷地皱起了眉头:   “吉时也快到了。老童,你先带人都出去吧,待会儿在典礼过程中,叫他们自己在屋子里醒醒神。只不许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此时离开宇粹宫。”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你也就是赶上好时候了。放在另一个时代你想跟小猫大人搞对象可能会被无数人骂死的 第69章   在童太监面前, 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本来好生生坐在榻上的人凭空便消失不见。   几件精致的衣裳半滑落在榻边。此情此景刚让老宦侍心生慌惧,无端冒出许多难言的惊恐, 好在布料中间立刻就扭动出一个小小的圆影, 并几句被困住的「咪」声。   童大官被这一声叫得条件反射就要向前,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第三套吉服换到一半的皇帝已经风一样从屏风后跨步而出、瞬间冲过去了。   待把笨蛋小毛球从布料里解救出来,身上穿得比清晨更隆重的黎南洲也不敢就直接抱他,倒是老童带着本来应该接受教导的白杏和阿细给小祥瑞穿衣。   小丫头们仍被慑在方才那一场盛宴般的美貌里, 也还有几分恍恍惚惚。况且此时的猫崽也有另外一种稀奇可爱,可是上头的大人青眼、着意要培养这两个小宫女, 她们也只好尽量保持着镇定。   云棠看小姑娘们都很亲切。他先前还着意看看小杏此前受伤的额头, 确认她是否已经痊愈。   不知是不是疾医用药水准极高,猫大仙也是仔细辨认才找到小姑娘额角那一点浅白的痕迹。就这也快要消失了——此时小崽便有几分欣慰地拍了拍小杏。   “这是祥瑞大人喜欢你。”童太监见状,带笑说了一句。   老童这人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 只要云棠喜欢谁, 他就会从心里多看重对方几分。先前给云棠选定随侍时, 小猫自己的偏好也是他做决定时秉持的重大考量因素。   于是此时此刻,老太监看着白杏就更加觉得满意了。   这跟黎南洲的感受倒是截然相反。   黎南洲他——不说也罢。   但皇帝虽常常对得猫大人青眼的对象怀着某种难以告人的不畅快,他倒不会真跟云棠的意思反着来。男人最多也就是利用自己的优势努力博取小猫大人的偏宠。   譬如此刻, 君王身披玄色绣金边的吉服, 腰间玉带裹得极板正,十二章流金的龙纹分别饰于其前后襟和侧袖,便是在室内的烛火映照下也泛出难以忽视的宝光。黎南洲本来也身量极高, 面目英朗端正,当下裹在这样玄黑的缂丝龙衮中, 更显出十二分俊美的肃重。   明能和明续一言不发地扶着等身的穿衣镜供陛下映照。   而黎南洲好像也恍无所觉镜中还有一双不自觉望过来的圆溜溜的猫眼。他只面目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并抬手任内监给自己挨个系上玉佩、披好暗金的氅衣。他再缓缓佩起镶着红宝的腰刀。   当皇帝面无笑意时, 那种格外冷峻硬朗的刀刃般的肃美就悉数显现在他锋利的眉梢。   云棠由开始时不时地向黎南洲投去一瞥到后面眼睛也不眨地盯住。终于等到自己也装扮完成了,他转身便轻盈地从小桌边跳下去,噗噜噗噜跑向了正伸展开手臂对镜端详自身的「男色」,像一团滚动的小云朵般扑到了黎南洲靴头。   皇帝低下头来看看小毛球,这时才露出一个浅笑。   他弯腰将猫崽两手抱了起来,没敢贴身搂在怀里,怕待会儿再粘一身细毛毛,只是一手托着那小猫屁股,一手扶着云棠的小爪子,把小猫也转过去面向衣镜。   穿戴一新的祥瑞此时跟皇帝是一个色系的。   比起早间巡城时那种梦幻轻盈、叫人见之生怜的装扮,此刻云棠裹着跟黎南洲同样一件玄黑色绣流金云纹的长披风。披风在小猫圆乎乎的脖颈下没有系带,而是锁着一小个做成大梁国章的金色雕扣,简洁大方。   仍然有一个小冠被老童亲自扣在云棠头上,是由一整块无一丝瑕疵的白玉掏出来的。那玉冠洁白壁薄,上面没有一点花纹,掐金丝镶绿宝等装饰都叫去了。头冠的圆径极小,做得却高,正面的形状是尖尖的顶,戴在猫崽头上实在颇具一种不凡的气质,配着玄黑的衣饰,实有几分端严孤高。   而这小宝贝是很会作势的——黎南洲先前对此便有所体会。   待皇帝把这样一副形象的云棠带到迎祥瑞金像的大典,甫将小崽放在高台上,小东西就一本正经地站在高台扬起下巴,那气势简直比主持秋祭礼的国师都足。   也许这就是天赋。猫崽小小一个,轻易便能把所有的人的心神都引到他身上。   何况云棠在这场黄昏前的典礼中原本就是主角。   圣教先时拟定的吉时,其实就是金乌在云顶山的高峰西落的时刻。夕阳奇美的余辉将落在祥瑞金像上、反出炫目的宝光。再配起宏大的奏乐和十三教宗数十年才得一次的开云舞,重重造势之下,祥瑞的声名才能在王朝最上层的百多人心里被推到最高。   谁知祥瑞巴掌大一团的真身单单是安静站着,气势就比那全金雕就的巨大神像还足。   便连夕阳神圣的光辉也偏爱于他,将神兽白色的毛毛映出美丽的金红。似乎天地之灵全在此刻凝聚而来,笼罩着这只静静俯视众人的小猫。   先前还总有来使和朝臣悄悄去瞥皇帝的面色,想要知道圣教如此极端地追捧祥瑞,大梁的陛下到底是什么反应——可除了金像出场,黎南洲亲自颂文,将大梁迎得天降祥瑞一事祭告天地四方、鬼神祖宗的庄严时刻,皇帝剩下的时间全都面含着温和的浅笑。   在这种节点下,表露出温润和煦就等于在气场上甘愿后退了一步。   于是某些各怀心思的朝臣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交换一番眼神,倒是在心里对这个神兽更增了些看重。   另一边的云棠站在高台之上,这么长时间里几乎纹丝未动。   他平日里那么活泼,皇帝想管住他尚且不能,更别指望真让这小东西在黑璧石台上站完全程。实际上先前黎南洲只打算叫他在上面站一脚就得了,后头的时间只要猫崽肯留在观看席上,想怎么乱跑就怎么乱跑。   然只有云棠自己知道,当下稳站的功夫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他看似没有动作,目光却一直在满列看客间徐徐打量,抓捕着其他人的神情体态、眼神活动。   除却不时有自作聪明的朝官交换眼神,私语切切,可能以为自己脑袋不转动、只嘴唇嗫嚅旁人就看不出——云棠能感觉到有几个群体对自己的反应更加热切和激动。钦天监,礼部,圣教都在此列,而在圣教之中,注意力从头到尾连金像都没能分走半毫的那个人,便是卫今扶。   其实猫崽从清早迷迷糊糊跟着黎南洲宣礼时就能感到这个人对自己有几分格外的热切了。   而重点是,皇帝当时还停下来对卫今扶作出了额外的安排。   云棠其实很了解黎南洲,他知道这个男人做一步总会考虑全接下来十步,并不会临时起意用某件事向圣教示好。而黎南洲能这样安排,应该说明这个人对他来说,还有一种超越圣教之外的可信,能叫皇帝假借着同圣教似友非敌的关系将留待宫城一事相托付。   现在看来,这个曾被清平殿小侍女暗中念叨的人对自己有一种格外的好感和向往。   小猫心里微动,后来就频频向卫教宗回以同样注视的目光。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俊美得有点邪的男人似乎更激动了,他甚至开始不顾当下的场合、对云棠做起无数滑稽表情逗猫,那挤眉弄眼的样子显得卫今扶一下子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云棠甚至听见了先前一直期待卫教宗的阿细极小的一「呃啊」,和奏乐都没能掩盖住的来自国师的「轻」咳声。   可先前是存了几分考量的心思,还有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卫教宗的好奇,现在云棠倒真的觉得这个卫今扶很逗了。   云棠似乎天然就更容易对性子鲜活的人生出好感,先前是秦抒和阮静瑶,后来有阿细,这时他又觉得这个卫今扶可以熟悉认识一下。   毕竟他作为一只稀奇可爱的小猫咪,还真没有哪一个人对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挤眉弄眼过,他着实没在整个宫城里见过任何一个堪称风趣幽默的对象。   ——没遇到过的时候猫崽也想不起来,但此刻见到了,云棠就不由被引发了兴头。   在卫今扶从国师手里扯出来自己的袖子,又一次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猫看时,云棠心念一动,对着他眨巴了一下一边的眼睛。   说起逗人,你这区区人类怎么比得过小猫?   而当时当刻的可爱暴击——卫今扶立刻咧开了嘴,「嗬嗬嗬」地笑出了声。   这一下就引得近旁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朝三教宗看过去,却一下子看到了一张傻脸。美丽曼妙的九教宗甚至以为这个同门师兄突然魔怔了。   可卫今扶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别说同教之人,单是心眼小过针鼻的皇帝都目光阴凉地刮了他多久了?   但又不是说黎南洲现在还能把他一杆子支回去监宫。   毕竟等下的开云舞将是由他领舞,带着十二男女教宗将盛大的祈祝舞献给美丽无边的神兽。   只是卫教宗也不敢惹怒皇帝太过,毕竟他早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数天他哪怕死皮赖脸也要赖在他亲爱的表侄的行宫,他要把登云观中放着的这几个月里他做给祥瑞的东西都带过来,亲自面对面地呈给神兽。   或许他到时还能把自己的紫妹带来,让两个可爱的小宝贝交个朋友……   想到此处,卫今扶苦苦按捺着自己收敛一二。他只双眸带火地抬头又看了云棠一眼,就一抹衣袖,同其余十二教宗一起暂时退场,为开云舞做起准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闷骚遇到了明骚 第70章   在圣教十三教宗的开云舞登场之前, 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当时祥瑞分明正在璧石高台上站得好好的,皇帝也不知出于何故,突然两手一捞, 将毛球抱了下去, 似乎是一个乍然起意的恶作剧般将神兽放到看台上。   云棠立刻就很惊奇地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而黎南洲面上的笑意一变未变,好像他方才的行为再正常不过,语气也显得云淡风轻:   “没事,乖乖, 自己去玩吧。”男人说得很小声。   黎南洲如此自然的行径让猫崽都忍不住自我怀疑了一瞬——难道他先前的举动有哪里显示出自己不耐烦或者站累了?   可云棠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猫耳朵已经捕捉到了一阵克制的轻呼。然后便是沉闷的鼓声响起——   第一下大鼓敲得结实厚重, 仿佛在开阔的半山间都激起了一阵松涛的回响;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第二下鼓槌才落在皮面上,而那击打声比上一次更悠远清亮。   这种质感特别而富有节奏的击鼓声立刻让小猫瞪大了眼睛。   云棠一时间也顾不上反思自己的什么行为才让蠢瓜生出误会了,他马上就转回去, 稍微弯起前腿, 直接原地起跳, 轻轻松松跃起近半丈高,然后用前爪稍微踮了一下,才重蹲回高台上。   猫崽一回到高处, 注意力立刻完全被下方的表演吸引过去, 殊不知黎南洲简直在这深秋天被他刚刚的动作激起一身冷汗——   毛球此刻蹲踞的石璧是以山峰本身为依托铸就的,外侧直接便是个险坡。   虽然离下方百官的列席处也只有丈许, 对一只猫来说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可皇帝自从云棠上房那次后、就一直有意无意地限制小猫自己登高。   先前也是皇帝亲手把小祖宗抱上去的。   只是皇帝想过小家伙可能扒着他的腿要求再上去, 却没料到云棠的本事这么大, 能不经过缓冲和助跑、一跃半丈多高。   那石璧极窄, 本来就是特为祥瑞观礼准备的。但凡小东西刚刚的动作不够精准,再往前冲一些,可能就要从山腰的险坡跌落下去,到时黎南洲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反应及时地把祸头子接住了。   这样的后怕在短时间内强烈冲击着皇帝,叫他心里生出许多对自己没事找事的懊悔,也叫男人再一次坚定了脑海中的认知——这小祖宗胆大鲁莽、无法无天、不可预测,他再怎么小心盯着他也不够。   黎南洲满心复杂地看着若无其事蹲在自己跟前的毛球,简直想抬手拽着那小细尾巴拉一下,叫云棠也知道难受。   但他当然并没有这种勇气,小猫也就永远无从得知皇帝当下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的云棠已经全然被下方的舞蹈慑住了。   伴着壮烈的鼓声进场的十三教宗皆是披发赤足的形容。   在十三个人字排开的表演者中,男舞者未着上衣,女舞者也裸出双臂,而其袒露在外的皮肤皆用特殊颜料绘出同样金与红的祥云纹路,这时正在夕阳的余晖中泛起粼粼波光。   间隔极长的鼓声一响起,舞者便赤足重重踏在山间铺就的石板上,而直到十三声重鼓响罢,众教宗一齐发出一声韵律奇妙的长啸,鼓瑟笙箫这时才逐个奏响。   作为这个王朝最意义重大的祭祀舞,开云舞本身自然带着一种很强烈的宗教性。   但从云棠的角度来看,这支舞也有着毋庸置疑的美感,神性和野性浓郁地交织在每位舞者大开大合、淋漓飘然的跃动中,伴着大量跃起、空中转身的动作编排,原本坠在最后的一个面容半掩、头戴羽冠的男舞者逐渐越众而出。   而直到那个领舞之人半抬起手持的雀羽代面,露出下颌与唇角,已经完全沉浸于表演的小猫才看出那是卫今扶。   ——也无怪小宫侍们提前那么久就开始偷偷摸摸地憧憬。   看着此刻手持面具,赤脚在山间高高跃起的卫今扶,自恋如小猫大人也得承认这个人确实有点功夫。   这种功夫不单单是指其出众的姿态和外貌——首先这个人跳起的高度和轻盈程度便绝非普通人类能达到的,可最重要的地方在于:这位卫教宗周身的气质气场实在很蛊。   这种气场让小猫大人多少有些在意。于是不知不觉间,毛球已经歪头盯住卫今扶很久了。   只是除了一部分坦诚的欣赏外,云棠心里还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别的冲动——就是虽然猫大仙的人形到现在为止都不怎么擅长走路。   但他就是莫名感觉到:他能比此刻的卫今扶做得更好,他将比卫今扶更强烈地点燃所有注目之人的情绪,让他们为他激动兴奋、哭笑发疯。   小猫的爪尖已悄悄伸了出来,此刻正情不自禁地在黑峻的石璧上轻轻抓动。   而他当下对卫今扶的兴趣和专注也同时引来了别人的关注。在他身后就正有三个人,始终也没有被下方数十年难见一次的开云舞引去目光。   只是这三个人也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   童太监和白杏是打心眼里觉得毛球此刻屁股扭扭的样子比不停扑腾的卫教宗还好看得多;   然黎南洲——他也不愿这样想,可他脑子里正层出不穷地冒出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玉颜不及寒鸦色」这类的宫怨词,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这滋味实在诡异极了。   皇帝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姿色问题,更加没思考过他跟卫今扶这个美色惑猫的奸佞小人谁的皮相更好。   之前他对这位卫教宗的防备只是出于一种礼貌性的习惯,因为他们「表舅甥」二人彼此间实在太知根知底了。   可直到此刻,在黎南洲眼睁睁的注视下,他怀疑这个自跳上去就始终没再回头看他一眼的没良心猫已经完全把自己抛在了脑后。   “云棠?”男人的声音依然低沉稳重,极轻地唤了一句小猫。   毛球的耳朵也确实极灵敏,便是在此刻盛大的乐声中亦能捕捉到熟悉的呼唤,那小耳尖动了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云棠耳朵里是听到了,正全神贯注的大脑却不发出分析信息的指令,约等于并未听到,所以他仍然没有回头。   黎南洲当然不会放弃。   皇帝暗自运了口气,再次开口叫猫崽的名字。这一次他微微向前俯身,姿态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成熟的温柔,声音也压得更低,好像是把一股温热稣松的气流送入小绒球的耳道,某种难以言说的磁性正从他每个咬字清晰的词句中散落而出:   “云棠,乖乖。”   男人用私下里的称呼在大庭广众下悄悄唤猫,后面两个亲昵的字几乎是贴着奶团后背上细细的绒毛滚过的气声:   “你看你,脑袋都要探出去了。这场舞有这么好看吗?”   累月的相处让黎南洲也掌握了一些对付祥瑞大人的密钥。譬如此时此刻带点委屈意味的说话方式——   云棠先前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每逢皇帝用这样压低的声线对小东西轻声讲话,基本都能得到猫崽片刻的乖巧。   而当下,毛球也确实抖抖耳朵回头了。   云棠一扭过身,那四只小脚也本能地踮一踮、往后蹲了些,整个猫也更靠近黎南洲的方向。   小猫是在看到皇帝的刹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顾盯着下面,有点把黎南洲忘了。   而黎南洲很明显正非常热切地想要得到他小猫大人的关注——   唔,黎南洲就是这么黏猫。真拿他没办法。云棠在肚子里得意地轻哼。   但是这个简单。   毛球本来一本正经地蹲坐着,突然间原地腿脚一软,上身往皇帝贴近的手臂上靠,一只暖白玲珑的小爪也抬起来,安慰地拍了拍黎南洲的肩膀。   注意力一转移,云棠倒也不再像刚才那样一门心思惦记下面那场宏大的舞蹈。   其实看到后半段时,云棠已经发现这场祭祀舞的前后两节有很多亮点相互重复,也有很多动作的编排是累赘且没有必要的。   只是从整体那种热烈勃然的氛围来看,这些问题都算瑕不掩瑜,而卫今扶这个领舞实在将这场表演的整体水平都推向了某个高度。   站在左首的一位女舞者表现得也极出色,甚至单从艺术欣赏角度来说,云棠认为那位女性教宗的舞感还要更好。女舞者只是输在了一些难度指数上,看起来没有卫今扶那么博人眼球。   在猫崽刚才专注于表演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生出过其他的想法:   若这个时代原本便有这样的舞乐创造水平,那么他想以某些艺术形式推广「猫」的形象,让自己形态的衍生为更多无法直接接触到他的民众带来正向的情绪激发,是否可行?   况且毛球先前就已经注意到——看起来颇具艺术水准的圣教和据说在这个组织中相当有话语权的卫今扶对他都有着强烈的好感。   而卫今扶这个人似乎颇为风趣,想来也很懂得变通。   从这场表演来看,这位卫教宗和他的同事本身就歌舞皆通——那大家以后要是认识一下,甚至成为了好朋友,圣教是不是也能给他帮上一些其他的小忙?   要完成最终的目标,猫崽固然需要源源不断的治愈值来完成他自己的任务。   但他此刻已经真实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他全部的过去也都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黎南洲的——迄今为止,云棠没发觉一点有关于恢复上一个时空记忆的苗头——   所以他确实希望:当他全部的能量都来自于这个时空的人时,他也能反向为这里的人做些什么。   而云棠从来都非常清楚他自己独有的天赋到底在哪里:   他可以向下兼容一场对美的启蒙。 第71章   不论秋祭礼当日过得再怎样精彩纷呈, 到了金乌西沉、大典结束,皇帝亲手携着小猫回去的时刻,云棠几乎刚被黎南洲罩进怀里就睡了过去。   其实云棠下午也在行宫断断续续小憩了两觉, 但他这时仍然觉得累极了,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猫崽其实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便是此刻也睡得不太安稳。   毛球的手脚都缩在皇帝的龙袍内,不时轻轻蹬动, 偶尔还会在梦里发出不舒服的小动静,听起来极是委屈。   黎南洲心里有些心疼小崽, 脸上也不自觉带出来几分。快走几步先回到宇粹宫的明能明续得了童太监的吩咐, 一进殿便要宫侍放轻声音,止住动作,连洒扫的粗使手里活计都先暂停了。   只是行宫毕竟还建在半山腰, 就算众座宫殿楼宇广阔, 占地极大, 也仍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风声鸟兽声,这里跟在禁城内毕竟不同。   而在平日,绒球哪怕正睡着也会被殿外的一声鸟鸣唤醒。   无论何时何地, 小崽都会像受到召唤一样, 立刻一咕噜滚起来,从殿内甚至从窗子里直接跑到外头,他跑出去一边看小鸟, 一边喉咙里还发出极脆嫩的「咔咔」声。   就好像那种啼鸣的声音对云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连黎南洲都自知自己是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正中六殿的粗使宫人有一段时间是要在夜里巡逻着到处赶鸟的、不许这些小家伙在皇帝寝宫周围落脚。   毕竟黎南洲一则不太情愿叫被窝里的小祖宗每每大半夜踩着他跑出去、撒野得一身尘土碎草, 再钻回到他脸上, 二来这位巴掌大的天降祥瑞对自己的战斗力实在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   就皇帝亲眼所见, 他不止一次看到过猫崽被比他还小的鸟雀扇得一个跟斗。而云棠甚至拿不住一只稍微大点的螳螂——把整个宫城都算上,这个小祖宗也就能在清平殿里欺负欺负黎南洲。   好在随着秋日来临,天气渐冷,皇城内的鸟雀踪迹也慢慢减少了。   然此处是山里——在带着小猫出发前,皇帝曾事无巨细地考虑过出巡期间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   其中之一便是云顶山脉地势磅礴,交联纵横,山间地形情况复杂,除却半山的行宫和同一高度处的登云观,还有一片巨大的皇家猎场。因而此山间必然有无数兽类栖息其中。   如果云棠到时候真起了兴致随处乱跑,黎南洲本人一定是管不住他的。   若不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黎南洲的某位先祖曾在晚年间偏信异教,当时将意义非凡的云顶山西脉都整个交与出去。而如今被尊为正统的圣教在彼时一度被打压得无法出头。   有一二十年的时间,异教兴起,大梁朝连秋祭礼都连年暂停,天下间在当时生出了种种乱象。   虽然那支教派早几代就已被铲除得一干二净,云顶西脉的地域亦已被朝廷收回,邪异神观更是早就叫先代圣教炸净推平了。   可异教似乎仍在大梁的国土上留下了难以追索的几脉遗宗。   近年在黎南洲手下败落、同阮系及若干大世家都关系匪浅的圣婴教,便是种种风闻中跟异教关系最紧密的一个。   就算圣婴教在黎靖轲那一朝起势时,早就在国教的封锁下摸不着云顶山的边了,可黎南洲在权柄归拢的当年,大张旗鼓地率百官到云顶山举行秋祭礼,还是有某种难以替代的象征意义。   这座山脉对大梁来讲,分量很重。   可即便如此,皇帝也有一度为了毛球想过延迟秋祭礼的举行。   但小崽也同他一样需要这场典礼。云棠需要借助足够盛大的场合来获得某种难以捉摸的能量。   好在整个云顶山届时都会由皇帝的亲兵把守起来,而山里早年就已没有任何危险的猛兽了,黎南洲更是提前就安排了一组龙卫,专负责随身保护小猫。   此时此刻,小东西也确实睡得沉了。   皇帝听到不时的鸟兽啼鸣,还有几分紧张地稍微拢起手臂在衣袍外遮挡。但毛球头一回没有半点理会的意思,仍然老实窝在黎南洲怀里、被走路时难免的颠簸晃得哼哼。   云棠只在被男人两手从内襟转移到被窝中时短暂睁了一下眼睛,小爪子也无意识地在皇帝袖口的龙纹刺绣处轻轻一勾,然只是一瞬,那双平日里灵动无比的眼睛又紧紧黏到一起,除却爪子还没松开,小东西已是瞬间踏踏实实坠入梦乡。   这祖宗倒心安理得闷头大睡起来,可是把他放下的黎南洲却一动不敢动,此时就在床边维持着半躬身的姿势,袖子还伸出去叫人家的爪尖勾牢。   本来男人还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猫爪摘开,谁知他才轻轻一动,小东西另一只爪子也跟上来,将他袖角紧紧搂住了。   还是守在一旁的童掌笔默默走过来,艰难地帮着皇帝一起将外袍解开,叫皇帝陛下得以脱身。黎南洲立刻便站直身体舒展了一下肩膀。   然而黎南洲能站起来了,床上那个小东西还乱七八糟裹在玄黑色的小披风中。   先前老童只来得及快手快脚摘下小猫头顶的薄玉冠——此时也还在阿细手里拿着,可猫崽脖颈处的金扣本来就难解开,云棠当时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皇帝的衣袍。   要是叫毛球就这样裹着布料胡乱睡,他们也担心小东西在榻间翻滚折腾时再把自己勒着。于是旁边的人再怎么迟疑,还是得动手给猫崽脱下这小衣裳。   主意是打定了,但是一个皇帝一个总管太监围在床边,都不敢下手太重。而云棠闭着眼睛边「呜」边躲,根本就不让人碰到。两人一猫一时间还在这方寸之地僵住了。   寝阁外另有年长的宫人站岗,而白杏并阿细是一路跟着皇帝等人进来的,这时原本是默默等在后头。   突然间,小杏心思一动,抬手便拍了拍阿细,自己一回身扭头出去,同寝阁外守着的宫人轻声耳语了几句。待她再过来时,手里就拿了只铜柄剪刀。   那剪刀的刃短而钝,很难将人划伤,是宫城里平素剪灯烛用的,裁剪布料也可以勉强。   小丫头沉默无声地捧着小剪刀给童太监看过,才在皇帝的默许下将钝物递上去。   虽则黎南洲有点可惜云棠身上的小衣服——他本来计划把毛球穿过的每一件都收藏起来——但小家伙的睡眠才是头等大事。连解带剪之下,皇帝终于把小猫脱了个精光。   云棠昏昏沉沉间都快要被烦死了。   小猫脚在空中连着踢了好几下,这是在睡梦里教训黎南洲。   不过在这之后,云棠身边终于完全消停下来。其他人都从寝阁内无声退离了,而黎南洲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转身出去又换了一套衣服。皇帝还得去晚间的宴会上露一面,提一杯酒,而后才能退场。   黎南洲离开之前还在担心云棠又像午时那样,等他一出去就醒过来找人。   于是他又把童宦侍留在门口守着,自己带着明能明续和早在寝宫外等了多时的纸青来去匆匆。   可皇帝从离开到回来,中间还在宴上说了几句话,加起来也没过多长时间。等黎南洲再赶回来时,看到他的掌笔内监都有些吃惊。   “陛下刚刚不是赶去赴宴了?”他还声音极轻地问起跟在黎南洲后面一起回来的秦抒:“怎么没去成?”老太监打量着女官的神色,以为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发生了什么——毕竟皇帝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朕去过宴会,已经回来了。”黎南洲眼神奇怪地看了自己的贴身内监一眼,亲自答道。   ——陛下是飞过去又飞回来的?   老童心里忍不住腹诽。但他当然不会再不长眼地将疑问说出口。   听到黎南洲问他里面的情形,掌笔内监连忙回道:“没有醒来,里面没有一点动静。”老童以为皇帝是惦记祥瑞,还破天荒多安慰了黎南洲一句:“小祥瑞自己睡得很好呢。”   然而皇帝的眉头也只松开了一丝。   黎南洲只点点头,便放开手脚推开寝阁的门扉,缓步走进去了。   看到门扇合上,童太监又等了半息,才把一边自顾自的整理信纸箱子的侍书女官拉起来,拽到一旁:   “怎么回事?”老宦侍朝里面努着嘴问道。   皇帝的不悦很少表现得这么明显——看起来他应该是遇见了什么叫人不痛快的小事,这样子倒像是陛下更年幼的时候跟玩伴在一起发脾气的模样——可是席间又能有什么东西惹着他呢?   秦抒顺着老太监的力道站起来,也学着童大官的表情做贼般偷偷摸摸向寝阁瞧了一眼,然后对着同事撇撇嘴、做口型:   “卫今扶。”秦抒以为自己说了这三个字,老童立刻就能像她一样明白了。可掌笔大人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仍然没搞懂:   “卫今扶当众在陛下面前直言——今日相晤后便心潮澎湃,想要亲近神兽。”   女官以为自己这句话透出,童大人总该晓得其中缘故了。可她就着内间的灯火细观这位老宦侍的脸色,却只看到了某种堪称得意的笑容。   “他倒想得美。”老太监的口型是嗔怪的内容,可他神色分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祥瑞自然讨人喜欢了。只是小祥瑞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莫说是有点风头的三教宗。就是国师想见一见,那也只能等。”   不过——童掌笔摸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转念那么一想,又开口道:   “我看这个卫今扶也有几分眼色。他先时也常常孝敬神兽一些小玩意,看得出来都是用了心思的——倒也挺会奉承。”   从今日看来,他们小乖乖似乎对这个人也有点兴趣。而从各种意义上来讲,童太监知道卫今扶都算是板上钉钉的自己人,便是陛下对这个母家的长辈也一向信重。想来皇帝应该也不反对叫他们彼此接触吧。   那假以时日,卫教宗跟小祥瑞也不是就没有机会亲近嘛!   可——“那陛下又是因何不悦呢?”   老太监瞎猜乱猜:“总不能是卫今扶不顾小祥瑞正在休息,非得要立刻见到?”   他话问出了口,却半天没等到秦抒的回话。童掌笔有几分奇怪地定睛看过去,却发现秦抒正更加奇异地看着他呢……   “嘿!你这鬼妮子!”老太监在女官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童掌笔可是功力极深厚的大家,他这一下声音极小,力道却极重:“你这么看着咱家干什么!” 第72章   “没事!没事!”秦抒不知何故, 被童太监打了一下还喷笑出声。但她动念一想,立刻又将笑意收敛起来,面色重转端肃:   “老童你说得很对。我看这个卫今扶也还算懂事, 你也别瞎猜——卫教宗当然不会有这种无理要求了。我想陛下……也不过是急着回来见祥瑞罢了。”   侍书女官眼眸微动, 只是内间的灯烛也不明亮,她那点眼神的变化也没被老太监看到。而秦抒好像一脸忧心忡忡地,还叹了一声:   “看来乍到行宫,陛下还是对祥瑞不放心得多了, 这才显得面色沉重。其实像你说的,圣教众人平日就待在登云观里, 那卫今扶在云顶山头才算土著。咱们祥瑞最爱跑来跑去地玩耍, 要是卫今扶平日能多照顾祥瑞两分,就连咱们心里也更轻松。”   这话虽则有几分故意歪曲皇帝的意思,其实也出于秦抒真心。   在她看来, 常年待在云顶山的圣教对云棠固然有极大的热切, 但皇帝和他们都不敢完全相信圣教——就比如圣婴教对毛球也热切, 热切到都想把云棠偷走了,难道他们就可能把祥瑞拱手让出?   但这个卫今扶确实是皇帝在圣教中安插的自己人,秦抒过去也常跟他打交道。   要不是皇帝在对待祥瑞的事上有那么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眼, 在出巡期间将祥瑞委于卫教宗照料两分, 其实很靠谱。   然而他们这些人对祥瑞的一应细务向来插不上手,此事端看陛下自己如何考量吧。   于是秦抒跟童太监说完小话,又转过去翻腾内间的乙字信箱——一部分该带出去的带出去, 该放进去的也放了进去,该烧的东西就在老童注视下都烧了。   等她整理完自己这条线下所有的信件, 慢慢给乙字箱上锁, 本来因一场玩笑显得轻松的神色不觉又沉凝起来, 她偏头瞥了门扉紧闭的寝阁一眼——皇帝自进去就没再出来过,而这位陛下一向不许旁人在入夜后踏进他的寝房。   真是比闺阁里的小姑娘还讲究。   秦抒轻叹了一声,转回身跟老宦侍交代了一句:“我要连夜下山一趟。”   说话间,侍书女官已直接将外面套着的宫服罩衣解开,里面一身藏蓝的棉布衣衫便露出来,秦抒手伸到后面轻巧一拽,给自己戴上了兜帽。   “五更前我一定回来。”秦女官这样告诉老童。   她也没准备再说其他。即便彼此间信得过对方,她和老童始终负责两条不同的线,且直接听命于皇帝,能从他们嘴里露出的信息从来都是有限的。秦抒此时已半拉开内间隐在墙壁上的另一扇门,准备走了。   这时突然一声轻响——寝阁的门板隔音极佳,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先前甚至未听到走路的动静,身后的门扉已被拉开,身披一件常服外套的皇帝出现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两眼手下的形容。   黎南洲一步迈出来,又回身慢慢阖上寝阁的门,这时才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回事?”他眉峰微挑看向秦抒。   侍书女官表情肃重,心里倒是有终于吐出一口气的感觉,毕竟她的人这几日一直日夜不休地满京城追踪敌犯,此时可算有了下落:“老鼠尾巴出现了。”   她简短地向皇帝说明情况,此事其实本来也该尽快知会黎南洲。   皇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他想了想,又多交代几句:“你下山前,记得派人跟卫今扶那边也说一声,叫他的人撤一半回来,布在西山口。”   此话一出,老童和秦抒都是心下一惊。   掌笔太监思量一二,还是没忍住问出声:“陛下是觉得秦将军他……”老宦侍眯起眼,脑中快速搜索着这位亲兵副统领近日可出现过异状。   可这个秦费将军——或者说皇帝的三万亲兵从里到外都算是黎南洲的自己人,按理来说不该出现什么情况。   倒是听说秦费手下有两个参将前几日生了病,还请了一日半的时间回家修养,可据童太监了解,这二位参将早已正常复职了。这事虽然不大寻常,可当时也有人全程盯着,从头到尾各个环节也都说得过去——难道陛下还怀疑什么?   但黎南洲只是摇了摇头:“多做一手准备而已。”皇帝淡淡道。   只是他固然没有任何实际的凭据,可黎南洲此人当年能在阮系霸权的时代活下来,靠得便是这般:一点风吹草动便提起警惕戒备的本能。   “也不必说太多。”皇帝同时告嘱:“只叫卫今扶盯着西面,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皇帝从头到尾出来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在秦抒拉开内间的暗门离开后,他只是顿了一下,对童掌笔留下句「尽快让那个掌事开口」,便又重新将门推开、钻回到烛火俱熄灭着的寝阁中。   就着内间隐隐透进来的灯光和绢窗外洒落来的月芒,黎南洲静悄悄地一步步走回到床榻边,只是他还未掀起帷幔,神色就微微变了。他猛地转过头——离开之前紧闭着的绢窗这时候却微微打开着。   似乎想到了什么,皇帝脑海中轰然一「嗡」。   然而下一秒,黎南洲人还没动,轻软的垂帘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抓开,裹着被子的云棠贴着床榻瞬间蹭过来,满头柔顺的长发都挨到皇帝腿上,他人似乎还在某种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声音听上去也有些绵哑:   “你去哪了?”云棠挣出一只胳膊,抬起来抓皇帝的手。   “就在外面跟老童他们说话。”黎南洲任这小东西抓着,表面声色未动:“云棠,我们房间的窗子是被谁打开了?”   “嗯?”猫大仙眨巴眨巴眼睛,神色无辜:“你说什么?我刚醒,我不知道。”   “唔。”皇帝摸摸掌心里那只冰凉的小手,不置可否。   只是云棠这么裹在被子里看去好像没什么——黎南洲一只手伸过去,却从被子边上捡到了一小片漏网的碎草叶,于是这个男人极惊讶地挑眉,又把碎叶托在手里给祸头子展示:   “云棠,那这又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你看不清楚吗?   他非得寻根究底,那小猫大人也只能耍赖了。云棠抬起脑袋,对着皇帝的手掌鼓起腮帮子猛地一「呼」。   可黎南洲捡到的证据是叫云棠吹没了,他这样一抬头,被子却从他身上滑落了一些,更多被猫崽身上的毛毛粘回来的尘粒碎叶瞬间在皎白月光下暴露。   云棠倒是料想到猫咪的身体是沾满证据回来的,可他聪明地变换了形态,却不晓得人与猫的转换并不能同时带走外物。   方才皇帝第二次出去时,他一关上门小猫就醒了。虽然也没睡多久,云棠那阵困劲儿倒已经缓过来好些,他本来跌跌撞撞地跳下床,是准备跟着鬼鬼祟祟的黎南洲一同出去晃悠两圈的。   然猫崽没走两步,原本睡得松软无力的四爪竟一齐停住。小猫脑袋突然转向绢窗——云棠远远听到了的一阵从未听过的「咯咯」声,那好像不是鸟叫、不是虫鸣,但是这种声音几乎立刻让毛球从里到外兴奋起来了。   小猫大人是努力扒开窗子跳出去后,才想起了黎南洲。   他当时也不是完全不心虚的,毕竟出巡之前皇帝实在就到达行宫后的种种安全事项对着猫崽磨叽过很久。   在黎南洲口中,危险是陌生的、是未知的,是处处都有可能存在的。所以小猫一定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到处乱跑……   ——好在猫崽奔跑的速度很快。云棠准备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一场对陌生叫声的追踪。   可云棠都快跑出周围两三座宫殿的范畴了,他倒是发现了几只小虫子、一条在睡觉的蛇,但很明显当时那阵肆无忌惮的挑衅声并非是这条蛇发出来的。   小猫有点不甘心,可他也不好再跑远了,万一黎南洲先一步回来了,发现他没在床上,事情就可能会变得很糟糕——于是小猫大人只能悻悻地回头。   其实毛球在这一场出游期间始终心中有数,并没敢离开太久。但他回来的时间也只是卡得刚刚好:云棠从殿外往窗子内跳回来时,只甩着脑袋把绢窗碰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将木栅扣牢,门口已经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了。   寝阁门的隔音再好,对一只猫来说都没什么用,云棠当时要是留在屋内,其实连门外人的对话都能听清。   固他清楚地知道黎南洲恐怕下一秒就要进来了。   云棠当下也有点慌乱,毕竟皇帝刚刚用从昨夜到现在的时间向他证明了:黎南洲也不是拿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在某些时刻,对云棠毫无办法的皇帝竟能摇身变成混球。   小崽一时间也顾不上回头确认自己有没有关好窗,他轻盈一跃跳回到厚厚的地毯上,又三下两下钻回到温暖的床铺中。   然而毛球听着门扇缓缓拉开的微声,刚放松地打了个抖,他便猫眼圆瞪地发现了深秋的山风带给自己的满身馈赠。   瞬息之下,云棠神念转过,唤醒了系统。   可是留给小猫大人的时间实在太短,又怎么够他描补伪装,这场突如其来的追捕行动自然是给皇帝留下了无限破绽,还把有些草木皆兵的男人吓了一跳。   事实上云棠要真的保持小猫咪的样子不动,一味耍赖到底,黎南洲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可他如今化了人身,皇帝再看这小东西装模作样的,就决定把他抓起来拷问清楚。   黎南洲轻笑了一声,就着手拉手的姿势俯下身,本来是极温柔地贴了贴云棠的额头。   只是下一刻,这个人便突然发难,把榻上靠着自己的人整个兜头抱起来,团团裹在怀里,先恶狠狠地低头亲了一口。   “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都能出去野一圈,嗯?”   皇帝在猫大仙耳边粗着嗓子问道。他刚才被屋内的异样实打实惊了一下,这时还觉得心口涨得难受。   身体内渐渐鼓胀开的不舒服同时激起了黎南洲心里几分难以言述的躁郁和冲动,他手肘一个用力,半扛着胳膊里夹着的被子卷走到外边,先一只手关好窗。   怀里的淘气包子还在不安地扭动着,还扑着两只细白的脚丫子在某些地方故意踢腾,皇帝顺手在云棠身上又拍了一巴掌:   “好。朕看你是不困了。”他声音极轻地宣布。   ……   另一头,行宫的侧门外,秦抒远远就看见了卫今扶。   她还有点奇怪地挑眉,虽然这也省得她继续往登云观的方向走了,可是——“好端端地,你大晚上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卫今扶闻言,一手伸到自己背后掏啊掏,掏了半天,才捧出了一只毛绒绒的紫貂。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紫貂,理直气壮地道:“紫妹每晚都要在附近夜跑。反正这段时间我也住在山上,今夜就亲自出来找他了。” 第73章   秦抒眼睛微微眯起。   “两年前的秋天, 咱们两个一起在云顶山守夜,连着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是在这时候巡山,我怎么不记得紫妹有夜跑的习惯呢?”   卫今扶手一松, 毛茸茸的紫貂便又顺着他的肩颈钻回到后面:“那时他还小, 精力不像现在这么充沛呗。”他才不想跟秦抒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便提起旁的:   “看来你这是特意过来找我?”   秦抒点点头:“陛下叫你盯着西边。”她下巴微抬,在月光下示意。   “西边?”卫今扶慢慢重复。“西……边……”   “怎么了?难不成你也发觉西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官有些警觉。   “老九这几月来总在西边打转,”卫今扶指的是九教宗明章,“你也知道他——来历不凡,又胸无大志, 惯来是个无所事事的真闲人, 所以……”   所以这个人在哪里瞎晃悠都不显得奇异。   但即便如此,“我先前也带人把西山摸了一遍,并没发觉什么异常。”   可桩桩件件的非常情形撞在一起, 恐怕就不能用巧合掩盖过去。   “我这就点人进西山。”卫教宗当机立断:“从现在起, 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秦费那里我自有说法, 西山那边要借着圣教的名头来办。”   “好。”秦抒知道这个人心里有数。况且这时候她也确实要走了。只是离开前,女官倒是又想起些什么,怪笑着将眉梢扬起:   “卫今扶, 祥瑞那边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还抬手拍了拍这位三教宗的肩:   “听我一句劝,别真把咱们这位陛下惹急了。一个紫妹还不够你稀罕的?再说了,神兽跟你的紫妹可不一样。你别发昏啊。”   “哈?”卫今扶听得都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架起胳膊,整个人看起来流里流气:   “秦抒, 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还干起来这个活了?这挑拨离间话里有话的架势——你是要架空老童啊?”   履文职的女官也不多话, 上脚就踹了过去。   然而卫今扶已先一步飘远了。他还笑话秦抒:“我看您老人家这两年转到明面上, 养尊处优得久了,手脚是不灵便了哈。”   ——这个人是真贱啊。   秦抒也不追了。   她也抱着手臂,冷冷哼笑一声:“卫教宗,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想把祥瑞当成平日里看到就走不动道的小兽、寻机亲近一番,却不知祥瑞还能化成举世无二的仙人,被陛下搂在怀中、藏在帐子里。   卫今扶这人一大早从云顶山赶到宫城,白日里连轴转了一天,黄昏时又领头在深秋野风里赤膊献上开云舞,这时却还能精神得满山转悠。   到底是什么念头支撑着他,女官也猜得清。   其实秦抒还真是出于一点善良之心才出言提醒。   可这个人横竖不受教。那就让他自己去跟皇帝掰扯好了。   她背过身,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便如一阵青烟般往山下掠去,顷刻间不见踪影。   在秦抒身后,卫今扶又站着看了半天,这才慢慢把爬在他颈窝睡觉的紫貂用手捧下来,轻柔地顺了顺:   “她究竟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卫教宗对着紫妹自言自语:“紫妹,你刚才有没有见到小弟弟?”   紫貂睡得正香,小身体紧紧蜷在一起,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才不搭理。   “唉。”卫今扶叹了一口气,又把爱宠拢回怀里:“走吧紫妹。那就跟我一起干活去。”   等他也大步离开,这不引人注目的黑暗一角才终于消停下来了。   只是另一头,宫殿主人早已回来的宇粹宫寝阁内却还闹着。云棠正被人打横放在腿上,一边由黎南洲一点一点给他摘长发上粘的碎叶,一边在皇帝「温柔」的审问下终于说了实话:   “是咯咯咯的声音,”云棠自由的手脚并用,给黎南洲十分形象地比划道:“我被这个叫声吵醒,就跳出去看了一下,但是外面什么都没有。我也很快就回来了。”   学「咯咯咯」的声音,也不知道他手脚扑腾个什么劲。皇帝的下巴都被猫大仙的拳头杵了一下。但黎南洲只是往后一躲,并不往心里去。   “行宫里一整夜都是有人巡逻的,宇粹宫附近更是值守不断。外面的走兽绝无法进来。这么冷的晚上,连鸟都歇了,你又怎么会听到咯咯咯的声音呢?”   就着重新点燃的灯烛干精细活的皇帝摸摸他亮晶晶的眼睛。   “走兽在夜里潜藏的本事岂是肉眼能防住的?”云棠翻过身,觉得额角有点细痒、于是在黎南洲腿上蹭了一下:“大型野兽见到人迹就会退避,反而小兽灵巧、其实是没那么怕人的。”   小猫大人揪着皇帝里衣的带子:“我还看到一条冷僵的蛇呢。”   黎南洲听到此处才心下微惊,连忙扳过腿上躺着这小祖宗的肩膀仔细看他,却立刻被云棠不耐烦地拧开了。   “那蛇都提前冬眠了,还能醒过来咬我不成?”云棠心里很有算计。   “你看到的蛇不是冷僵住的。山里蛇多,是他们提前洒了药粉药死了,可能有一些没捡干净。”   皇帝简直一会儿不盯着都能吃这小祖宗一吓:“死蛇有毒。你下次要是再看到,千万不许叼它,也不能上手扒拉,知道了吗?”   云棠拉过男人还在自己发间忙活的大手,把脸蛋整个埋进去,老老实实地点头。“我没碰。”他本来对不能动弹的死物也没什么兴趣。   “你刚才突然出去又是怎么回事?”云棠闷声闷气地反过来问皇帝:“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情?”   黎南洲本来还在想那个「咯咯」声,这时听到他问,便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如实告诉了云棠:“四组的人晚间抓到了六个圣婴教的逃犯,消息连夜送了过来,所以秦抒要过去一趟。”   “今日抓到?”云棠心里琢磨了一遍,马上拿开皇帝的手扬起小脸:“趁夜露出行迹叫人抓到了?这是不是不太对劲?”   既然这些天都藏好了没叫皇帝的人发现,又怎么会偏偏赶在秋祭礼的当晚突然显形。   况且热闹的白日里没有动静是显眼、可黑夜中万籁俱寂,不管是人是兽都更容易掩藏隐匿。   此时突然跳出来被暗龙卫发现的这些人,更像是某个组织为了其他更重要的目的,于是丢出来几个废棋子出来吸引注意力。   “嗯。”黎南洲应了一声,有些惊讶于这个小东西的机敏。   自能化形以后,云棠似乎总在极傻和极聪明之间来回横跳,叫黎南洲又忍不住将他当成不懂事的幼儿来百般操心,又不由为他偶尔展现出的天赋般的慧黠感到欣喜。   “所以秦抒要自己下去一趟。”黎南洲把腿上的人扶起来瞧瞧,觉得还是要去拿一把梳子:“乖乖坐着,”皇帝将人抱起来一些、放到枕边靠着。自己很快侧过身在床边柜子里找到他要的东西:   “她过去看一看,真有什么事她也能直接做决定。”   可云棠还是忍不住皱着眉:“我总感觉一切没那么简单。现在阮家倒了、圣婴教也灭得差不多,他们坚持到现在突然发动,一定有些原因。”   潜藏起来的圣婴教留在云京中不肯离去,固然是因为朝廷在明面上追拿赶杀,叫这些人不敢出城。   但他们能奔逃这么久,一定是有除阮系之外的云京本土势力暗中接应。   而这股势力能与如今大权在握的皇帝相抵抗,甚至偷偷藏起了安王——名义上先皇的另一个血脉,那这些人必然所图非小,不容小觑。   事实上朝夕相处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以云棠对黎南洲的了解来看,这个人在外人面前虽然也表现出一副好脾气,可他本身的理念和执政倾向就一定会伤害到许多人的利益。   那些被先后几代弱主养大的胃口、纵出的权欲,真能甘心在黎南洲的治下从此缩进藩篱?   云棠在跟黎南洲以人身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并没来得及聊过太深的话题。但其实在他还只是只小猫时,已经对有些事情看得很分明。   以云棠与生俱来的那种骄傲,他当然绝不会想去限制黎南洲要做的事情。   只是他也会担心黎南洲的安全——可是作为一只稀奇的「神兽」,他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是云棠越来越重视系统任务、渴望维持人身的原因。   “黎南洲,”云棠一挥手打掉皇帝手中忙个不停的梳子,转身把自己窝进男人怀里:   “你别总是担心我了。你自己也要知道小心。”在这样的深夜里,虽然并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可云棠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关于那些人为什么要藏起黎南越那个废物——“那些人最多是想把我偷走。因为祥瑞对一个得身不正的新帝是有用的。可是黎南洲,他们一定是想尽办法要你的命。”   尽管知道这小东西从来不怕自己,皇帝在听到这话的当下还是不由一顿,紧接着没有一点威慑力地拍了云棠一下:   “嘘。”黎南洲捂住怀里的宝贝,轻摇了摇:“以后到了外人面前,不能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吗?”   交代完,还没等云棠答应,皇帝又笑了一声:“乖乖,你想的确实是对的。”他先肯定了他一句,又马上摩挲着云棠的后背,安抚他:   “但是别害怕,他们既不能偷走你,也没能耐要了朕的命。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而已。”   可是皇帝这样说完,云棠非但没感觉到丝毫的安慰,反而更加忧心。   ——黎南洲又有什么底气敢于这样笃定?   昔日秦始皇统一六国,如此强势,尚有荆轲千里刺秦。   再鼎盛的权望在生死的危机面前仍然不值一提。   如果说自浴殿那一夜后生出的异样还只是让云棠觉得不对劲,那此时此刻,他心里才真正生出了一种催人的紧迫感。   而他绝不会让这个人类出事。   千日防贼不是办法。他要真正开始把先前的想法整理好,慢慢提上日程,他会在这个国度扩大并且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他希望能逐渐唤醒人民自发的意识,灌输给他们对于捍卫自己生活的意志,引导百姓自发地反对资源垄断的世家和荒唐残忍的邪异——这些人便是会被皇帝伤害到利益的敌人。   只有当黎南洲的敌人成了所有群众的敌人,一切暗地里不怀好意窥视的虫豸才会无所遁形。   云棠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天然拥有这样一套价值体系。可他似乎很清楚这样做是正确的,有用的……   小猫大人长叹了一口气。他拧过身来,扳着黎南洲宽厚的肩膀吻了上去。 第74章   黎南洲下榻去倒水时, 云棠已失神地仰在枕上,满头长发悉数散落在金黄的锦缎中,还有细细的一绺濡湿在唇角, 平素一张玉雪冰白的小脸此刻粉扑扑的, 看上去更显得柔嫩细腻,他眼睫慢慢眨着,眼底堆着一些晶莹的光。   等人转身回来时,云棠两只手不自觉就把被角紧紧捂住。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转头向黎南洲看过去, 一双春情尤系的眼瞳好像春夜的山溪落满碎星,把皇帝整颗心脏都直接看化了。   “喝点水吗?”黎南洲伸出一只手臂去搂云棠, 却被小东西往后躲了一下, 于是他停住动作、先缓缓劝哄:“喝点水,乖乖。你刚才……”   后面的半句皇帝也没再说完,因为裹在被子卷里的人正拿眼睛瞪他。只是似乎有某种激烈的余韵仍停留在云棠身上, 让他泪眼朦胧。   皇帝的喉咙又发紧了。   男人把手里的瓷杯放在床柜自带的几上, 人也跟着沉默下来。他裹挟着某种无声的危险动势往床榻靠近, 一条结实的腿曲起来、先行一步跪在龙床边上。   云棠呆呆又可怜地瞪着男人,似乎有几丝小动物的本能在告诉他当下气氛不妙。   可是他裹在被子里的肩膀仍细细颤着, 这时候也只知道无济于事地向后缩逃。   然龙床再宽阔, 也是有限的。何况把自己包成蚕茧的猫大仙本来已行动受限,他还手软脚软,几乎脑袋刚从枕头另一侧掉下去就被黎南洲老鹰抓小鸡般捉住了。   只是皇帝的架势看起来很凶, 实际上也只是一手将被子卷捞住,紧跟着自己拧身靠在床上, 又把云棠剥开一半搂进怀中。   除了某个东西又精神起来从下边怼住云棠, 以及黎南洲手臂硬邦邦的、收太紧了箍得人有点难受, 猫大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男人好像也不准备再做什么。   这时候水再喂到嘴边,云棠就软弱无力地靠着皇帝的胸膛把温水咽下去了。   “没出息的小东西。”黎南洲放好水杯,低头看看云棠,忍不住在那粉白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每一次领略到云棠的反应,皇帝自然也无法避免地欣喜于他敏感多情的身体天赋,毕竟作为男人,在某些方面总是有点劣根性。   但黎南洲同时也感觉到有点发愁——他已经预感到等他真正想要进入正戏时,这小祖宗将会有多难哄。   “朕还没做什么呢?”殿内温暖,黎南洲索性把云棠的被子全解开,只从旁边抓来自己的里衣虚虚披在他身上,又把人打横抱着,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给他揉着腰:   “云棠,咱们刚才做的事你喜欢吗?”   皇帝问出口后,心里也猜测着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毕竟小东西的想法通常都无法预料。   不过云棠倒是很坦诚。   “挺喜欢的。”猫大仙声音小小的,眼角还含着细泪,说不清是来源于快乐还是痛苦:   “就是你每次的时间都太长了,干的也太频繁。从昨晚到现在,每回我化了形,我们说不了多长时间的话,你就又开始了。”   说着引人误会的话,云棠却非常认真地抱怨起来:“我看你以后还是检讨一下自己吧,黎南洲。你就不能克制点吗?”   他态度很严肃,然而那正经抱怨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那副又天然无矫又矜贵娇纵的样子,让皇帝忍不住喜欢得发笑。   云棠似乎并没有时人以榻间密事为羞的常识,他喜欢看皇帝专注迷乱的神情、喜欢肌肤相亲的快活感受,他只是不喜欢一直被黎南洲把握着进度的颤栗慌乱、和长时间保持着某种肢体状态的辛苦。   好在小猫大人至少不排斥这样相贴的亲昵,甚至常常主动。   只是跟黎南洲心里渴望的比起来,云棠的主动显得有些幼稚就是了。   然而在当下,皇帝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刻,于是他简直是胡言乱语地给心肝下保证:“好,克制。朕克制。乖乖说什么就是什么……”   黎南洲贴着云棠的侧脸低下头,劈头盖脸在人家温热的侧颊颈窝乱亲一通,低沉的笑声轰隆隆地在皇帝胸膛中滚动起来,听在又被缠得迷迷糊糊的猫大仙耳朵里,几乎错觉自己正靠着一头会打雷的怪兽。   云棠窝在男人怀里,享受了一会儿这样贴在一起亲亲的感觉,浓密的眼睫在不知不觉间又慢慢阖起来。要是忽略硌住他的硬东西,此刻这暖乎乎的怀抱其实非常舒服。   “又困了?嗯?又困了……”黎南洲爱怜地将人慢慢调整为更放松的姿势:“困了就睡吧,乖乖。明天一整日也不用你做什么,你就睡够了再起来,好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小猫大人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情,他声音已经含含混混的了,可还坚持呢喃道:“那秦抒……”   在如此温存亲昵的床榻之间,听到心爱之人在朦胧睡去之前,口中念叨另一个人的名字。皇帝难免感到了一丝强烈的不爽。   于是黎南洲又俯下身,惩罚性地在云棠鬓发边轻吻了一下,再小心将垂到人鼻梁的碎发撩开了:   “她不会有事的,好不好?”皇帝把被子给小祖宗轻柔掖好,“她天亮之前——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   云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其实还有别的要说的:他得叫黎南洲明天也老老实实的,不能在安保不周备、又没自己跟着的情况下到处乱跑。   但是他唇齿都已被一种温融的睡意绵绵缠住了,除了听起来好像撒娇的哼哼唧唧,此刻猫大仙已经连一个清晰的字眼都说不出。   他只能在混沌的半梦半醒间逮住了皇帝匆匆披上的衣角。   可那几根软乎乎的手指也很快被黎南洲解开了:“朕就去端点热水来给你擦一擦。没事,乖乖,你睡你的。”   小猫大人眼睫微动,他想把眸子撑开,告诉黎南洲不要折腾了。然而他脸颊微侧过来,刚一挨着柔滑的枕头,就立刻没有一点抵抗之力地坠入了梦中。   馨香厚软的黑暗铺天盖地,把云棠温柔裹住了。   在梦里面,他似乎是降落在了春日里一个开满缤纷花树的旷野中。   有只宽厚结实的大手正拉着他在泥土和阳光的淡香中一直走,云棠踢踢踏踏地、笑着被那人领在手里,他心里清楚那是黎南洲。   不过一开始,云棠自己在后面扑腾着,看到黎南洲在春光里显得模糊不清的背影也有种傻乎乎的高兴。   可是这场梦有点太漫长了。   在这盛开着的春光里走了不知道多久以后,云棠开始不耐烦起来。于是他时不时甩胳膊甩腿,制造一些故意引人注目的动静。   但黎南洲仍只是稳稳地牵着他,似乎并没什么反应。   因为有前面这个人在,云棠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又勉强老实了很长时间。可这般闷头走路实在太无聊,视线里过于明亮的景色又好像一直都在单调的重复,云棠的耐心几乎已经被消磨光了。   他盯着前面人被过于刺眼的光芒勾勒得恍惚的背影,脸颊慢慢就鼓了起来——那是云棠快要发脾气的前奏。   然后他突然就停住脚步,被男人牵着的那条胳膊猛地一甩,本来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就那么分开了。   云棠微微歪着头,没好气地站在原地盯着视线前方的背影,等着黎南洲马上转身来哄。   可是下一秒,他端在脸上那种娇憨而娇纵的理直气壮就整个僵住了——莫说转身回头来哄他。前方的男人就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自然而然地收回自己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黎南洲甚至都没有一丁点打乱掉他原本走路的节奏。   一种不可置信的愤怒伴着几分疑惑不解的委屈,叫云棠一时间哑然无声。   可不管他怎样难以置信,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黎南洲竟已经走出很远了。   云棠本来还自己憋了一下。然而眼看着男人越走越远,似乎连背影都更加看不清楚,站在原地的人到底是有些无措慌乱起来。云棠左右望望,好像这时才惊觉他此刻站立的地方是如此陌生。   “黎南洲!”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叫男人的名字,第一句音量很小。但紧接着他便唤了更大的一声:“黎南洲!!”   然而还能望见的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   云棠甚至是在听到自己呼唤的回声时,才察觉到这里太安静了。没有黎南洲的应声,可也没有旷野中应该有的风声鸟声。   他又在周围望了一圈:安静强烈的日光正将目之所及的万物映得模糊,缤纷的花树兀自盛开着,虚假且热烈,而近处远处的云朵都有一种苍白的重复。   云棠不知为何,突然就感到害怕起来。他这次再往前方看去,而男人的身影已在天地间变得更加遥远虚无。   “黎南洲!”云棠开始大声喊起那个人的名字,同时往那个方向疾跑:“黎南洲!”   他急切地想要追上他,喊住他。于是云棠跑得越来越快,呼喊也一声激烈过一声。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   分明他们两个只分开了短短的片刻,云棠亦能望见男人邈然的身影,却怎么都无法追到。   难以抵抗的疲惫感渐渐缠住他两只脚,他感到累极了。   原本他先前就跟着黎南洲一起走了那么久。   现在黎南洲突然丢下他,还不等他——   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巨大的伤心好像在瞬间把云棠笼罩住了。   他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什么渺小又虚弱、极其不值一提的东西,在温暖的日光下发起了抖。   ——   “云棠,云棠!”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棠才隐约听到似乎是天外传来的低沉而焦急的呼唤声。   而那声音非常熟悉,熟悉到他立刻就——   他立刻就?   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一场梦。   云棠是两眼蒙着细泪,喉咙间还含着从梦里带回来的委屈呜咽扑到黎南洲身上的。   而皇帝也被他吓坏了,好不容易将小祖宗唤醒,此时把人紧紧搂在怀里,他两条手臂仍然能感觉到这小东西细细的颤抖。   “没事了,没事。云棠?嗯?”黎南洲抚摸着怀里人细嫩的脊背,声音轻柔稳定地安抚:“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乖乖,嗯?不怕,没事了。”他无比珍惜地低首吻他的额头。   云棠钻在人怀里,情绪在慢慢稳定下来。可是他的肩膀,他腿间的关节,蜷着的手腕——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仍然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有种从内到外的寒冷好像乍然苏醒了,正在他骨血里拱动蔓延着,让他感觉越来越难受。   而抱着他的黎南洲面色一变再变,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皇帝摸摸怀里人绯红的小脸,又低下头用额头去探云棠的额头——一种不寻常的热度正快速在这小东西身上升起。   便是再不通医术,皇帝在此刻也能清楚地意识到:云棠发热了。 第75章   黎南洲也不知道云棠到底梦到了什么, 反正是横竖也不让他离开一步。   就这么短短的三两息之间,小东西的状态似乎更糟了。皇帝听到他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整个人又冷又懵, 恨不得缩成一团钻进他两臂之中。   “云棠, 乖乖。你就自己在床上躺一下,”黎南洲艰难地想把人塞回到床铺上,“朕就出去叫人来,很快……五个数的时间都不到就回来, 好吗?”   ——不好。   云棠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他手脚并用地把黎南洲缠住。方才他在梦里还觉得自己暖和到有点热了, 醒来之后没多一会儿却冷得全身上下剧烈发抖。   这种发热带来的冷似乎不是外在的衾被软毯能够解决的, 冷意存发于他细小的血脉之间,让他此时此刻的情感和本能一起拼命地追逐散发热量的黎南洲。   很快,周身止不住的冷还带来了一种闷闷的头痛。云棠更晕了, 刚从噩梦中醒转的大脑也成了一团浆糊, 他秀丽的眉头已紧紧蹙在一起, 阖起的睫毛在绯红的脸颊上投出颤动不住的阴影。   他嘴唇微微张开,像喘不上来气一样费劲吐出小小的热气,两只手软弱无力地抓着皇帝肩膀处的布料。   虽然自身从小到大很少生病, 黎南洲至少是有常识的——   小东西此刻的表现像是风寒的急症。   皇帝很快联想起他先前从内间回到寝阁时、屋内那扇半开的窗。   尽管黎南洲跟云棠只说了几句话, 便过去将窗子关上了。但是事后回想,小祖宗当时也是结结实实吹了一段时间秋日深夜的冷风。而他去关窗时,还是抱着云棠一起去的, 虽然身上有被子裹着,云棠的头和肩膀还是在短时间内从温热的帐子里转移到窗前, 突然的温度骤变最容易着凉。   况且他自己没觉得有多冷, 云棠却看上去就比他单弱得多, 身上又没披半件衣裳。   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淘气包子又出去乱跑这件事上面,皇帝也着实疏忽了别的地方。而之后云棠揽着他亲上来时,更叫黎南洲心里柔情四溢,忍不住地捉着心肝宝贝、压下去一起胡闹。   这时候反思起来,黎南洲才意识到小祖宗从昨夜到现在本来已经累极了。恐怕也是骤然换了居处、又知道外面有事发生,心里多少不大安稳,晚间才睡那么短时间又被他先前出去的动静惊醒。   同他亲昵时,云棠便已经显得格外虚弱萎靡,似乎比之前时候更敏感脆弱、难以承受——   黎南洲先时还笑这小东西没出息。现在想来,却是不详的先兆。他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出来的第一天就没把云棠照顾好。   看着怀里人难受的样子,黎南洲根本也舍不得再将他放下了。于是皇帝回头拿过床柜上放的一只茶杯,一边用毯子将云棠脑袋小心捂住,一面将杯子掷出去,击到了实木的圆桌边角。   一声闷击。守在内间榻上的老童立刻被惊醒、像根本没睡过一样睁开了眼睛。   “陛下。”掌笔太监瞬时便翻身下来,以和年龄不相符的身手两步夺到寝阁门边,用三下极短间隔的轻击将寝阁门敲响。   “老童,”里面紧跟着传来皇帝的唤声:“进来。”   老太监推开门,先点燃了寝阁内的灯烛,然后才看到掀起的帷幔内不同寻常的情形——陛下怀里抱着一个裹了很多层的胖被子团,里面的人一头长发都给缠得乱七八糟的,此时正背对着他,一张脸完全埋在皇帝胸口。   童掌笔看到这一幕的当下,还觉得有几分纳闷:寝阁内有一整面火墙,将整个屋室都烘得很温暖。皇帝把人裹得这么严实干什么?   不过他转瞬之间就猜到了缘故。而黎南洲也很快开口说道:“云棠吹风着凉了,这会儿已经开始发热,”皇帝脸色难看得很:“马上叫王奇人来一趟。”   尽管老宦侍心里也一下子着急起来,恨不得马上过去看看小乖乖怎么样了、又有点想要生气——陛下怎么还把人照顾发热了——到底童内监清楚轻重缓急,当下只是点头应是,就快步退出到外间唤来值守的宫人。   而最核心的屋室一有动静,整个宇粹宫都很快被惊动起来。各处的灯烛都渐次点上,稳妥的史姑姑带着阿亚和小桃并原本在清平殿侍候的大宫女一齐进来照料祥瑞,另有传话的内监几乎没用到两刻就把王老太医连拖带拽地召来了。   云棠这会儿已经把冷劲儿捱过去了。   方才皇帝就已经在童掌笔的搭手下给他穿了一层细棉里衣,出了一身冷汗后、本来裹在他身上的衾被也被侍女换成了更干燥厚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阿亚她们塞进来那三五个汤婆子的缘故——那真的是比黎南洲好用很多。   宫人的一顿忙活很快将发抖的小猫大人烘暖起来,可是云棠先是紧闭着眼睛缓了口气,慢慢又开始觉得周围暖和得过分,甚至是有点太热了——热得他肺腑发疼发烫。   这种燥热并不比先前的寒冷好受多少。   人在高热的状态下,不管是冷颤还是郁热都是痛苦难捱的。浑浑噩噩的云棠很快就感觉到一阵烦躁。   而这时候也有太多人围着他了,这让云棠感觉到面前密不透风。可是他意识是清醒着的,却实在睁不眼睛,也没力气没心情把话说出口,他只是忍不住一直不舒服地小声哼哼。   被窝里的汤婆子都让云棠胡乱踹出去了。   他此时没有力气,一个汤婆子都要蹬上几下,有的还够不着、蹬不动,这让他更难受起来,偶尔睁开眼睛看周围的人时,眸中因为高热蒙上的水汽都像是一层朦胧的泪光。   看到这样一个绝美雪白如玉菩萨般的病美人蜷在榻上,又是这么一副痛苦可怜的模样,别说低气压的皇帝和肃着脸的老童——   小猫大人的样子简直把满殿的宫人都给心疼碎了,甚至浑然不记得自己这时是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值,一个个忙着想法子叫人好受一点,恨不能自己代替榻上的人来受罪。以小桃为代表的好几个侍女甚至忍不住哭了。   放在过去,宫侍们的共情能力也未必有这么强。但云棠这个人生来便拥有极高的天赋,能让周围的人对他的一切情绪感同身受。   而他原本就是不吝于示弱撒娇的性子,尤其此刻他还在病中。这一殿十几个人围着他团团转,却对他当下的痛苦没有任何帮助,这更助长云棠心里那股委屈和娇气了。   等王太医进来时,本来以为要自己看的还是有什么闪失的小猫。   他还并不知道祥瑞化形这一仅限在宇萃宫的秘密,拽着他一路疾行的明能明续也没想到要告诉他。   平日这两个明字辈出身、且由童掌笔亲手教导出来的年轻内侍做事是极为周全的,而传话这种差事并不会由这二人亲自去做,这也算得上杀鸡用牛刀。   然今日事出紧急,老童是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才把这两个徒弟派出去的,可明能明续一直到把老太医送进宇萃宫、由一位二等宫女接手,也没想到该将王太医要瞧的病人先做几分透露。   进来之后,看到一殿宫侍跟传唤太监如出一辙的焦急模样,王奇人也被骇了一跳,不由更坚信是祥瑞出了什么大岔子——于是老太医也在宫女的带动下大喘着气往里面跑。   可等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免了他的见礼,微微侧身把人露出来,毫无准备的王太医直如泥鸡木狗般愣在了当场。   想他王奇人纵横一生,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大梁的国土万丈。这天下间又有什么是他没经过没见过的?   ——第一次让他发出这种感叹的就是小猫云棠。   第二次还是云棠。   可当下的情形也不容王奇人慢慢反应了。老太医简直是比云棠这个生病的人更恍恍惚惚地被童太监推着上前,就着被皇帝递出来那只雪白手腕听起诊来——   唔,脉象倒是很普通的脉象,好像跟他们这些凡胎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但是王奇人还是忍不住仔细又仔细,皱眉捧着那小手腕一听再听,那眉宇之紧蹙,眼睑之颤动、伴着时不时的「嘶」声和若有所思的摇头——把一个普通的风寒诊得架势如同绝症。   其实老太医只是出于新奇和谨慎的职业态度,毕竟他虽然觉得神兽化人这件事很扯,然皇帝和童大官的态度都一点不像是在胡诌。   而且榻上那小仙子一看就不普通: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是从小喝仙露才能长出来的。   因此他诊起脉来就不由自主更慎重——但黎南洲和边上的老童等人脸色都越来越差,简直快要被他吓死了。   等最后王奇人终于开口时,皇帝那副样子就好像正站在阎罗王面前等待审判一样,让本来挺笃定的老太医都被他看得有点慌:   “祥瑞大人这是邪寒入体,冷热相冲,又兼疲累过度,一时间才一起发出来了。”   王太医吞了一下口水定定心,还是把自己原本的结论如实说出:   “而且……祥瑞之前是不是曾在头部受过伤?微臣……没有看到任何伤口,可脉象做不得假。祥瑞的脉音就好似:伤口完全愈合了,可重伤给身体带来的伤害却完全没经过任何休养。但从道理上来讲,这又不可能。”   王太医摇摇头——要是身体没有好生休养过,撞击伤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伤口。这其中的矛盾实在说不通:   “想来还是臣学艺不精。”老人左思右想,还是推翻了自己上一句的猜测,向皇帝告罪道。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云棠这时候烧懵了已经想不起来系统了;   以及系统也有很多局限,7321早说过云棠不能仗着有系统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第76章   王太医不知道当夜在临华殿所生事故的始末, 皇帝却对那晚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云棠在受伤之后就重化为幼兽,脑袋上看不出任何伤口,而待他再次化形, 又是全身上下浑然无损了。黎南洲即便心有疑虑, 可是小东西表现出来的样子没有任何异常,云棠又极不耐烦他对那一晚层出不穷的追问和说教。   秋祭礼当前,这事只能暂且放下。   因而黎南洲也是到此刻才准确知道原来云棠仍在受到当日重创的影响。   皇帝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没想到其实他的心肝宝贝这几天都是在外表周全无恙、内里伤病未愈的情况下陪在他身旁的。于是黎南洲又不禁揣测——云棠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如果云棠是知道了, 仍然不放在心上,才会如此自在坦荡呢?   这个念头让皇帝感到了某种微妙的恐惧:他隐隐感觉到他怀里的人似乎有种危险的无所顾忌, 不太考虑行事对他自己造成的后果, 就像那日云棠初初化形、行动还滞涩,却敢不等他来便直接在临华殿放火一样。   但现在云棠正病得难受,黎南洲当然舍不得现在就管教收拾他, 只能先在心里敲响了警铃, 记下这个念头——其他都是次要, 他后面一定要先教会云棠珍重自身才行。   此时这小祖宗已经晕乎乎的了,原本皇帝还想过:叫醒云棠要他先化回小崽是不是能好受些。   可王太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后,黎南洲就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了。要是王奇人诊断无误, 那形态的转变或能修复云棠所受病痛的表征, 真正的危害却都还积压在他身体内,岂不是更对人贻害无穷?   还不如尽早小心地养好了。趁此机会把先时受到的创伤也一同休养。   听到王奇人的回话,童太监对那晚的事知道得不甚清楚, 可也还记得陛下当晚不知何故、一直对太医强调祥瑞恐怕头上有伤。于是他只转过头来看皇帝的反应。   果然就听到黎南洲沉吟了一下,先叫殿内哄哄杂杂的侍人都退下, 只留下近身侍候的几个。这时候才把祥瑞当日护在他身上、被烧断的木梁当头砸下的事情据实相告。   至于为什么化为兽形后, 头上的伤就没了, 再化人时也找不到伤口,黎南洲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内里机要究竟如何也只能任由听到的人自作猜想。   皇帝的意思是:王太医就以所诊断出的脉象为准,为祥瑞延治用药。   “朕一向信得过王太医,此番就把祥瑞的身体交托给你了。”黎南洲一锤定音道。   皇帝有令,这样的旨意自然是不容王奇人推托的。况平心而论,云棠的情形倒不算复杂,以老太医的水平来说更是手到擒来了。   他唯一要斟酌几分的问题也不过是祥瑞来历不凡,又确有神奇之处,是否这能当作等闲人一般用药。   思量再三,王太医还是先提笔写了一副温和些的药方交给徒弟,叫宫侍带着徒弟下去先把药熬出来,喂祥瑞喝了看看反应。   至于云棠此刻高热的难受——老太医凑在床边,又按了两把小仙子手上的穴道,再摸摸那滚烫细嫩的额头,而后叹了口气:   “还是得把药熬好了喝下去才行。”王奇人示意自己另一个徒弟将药箱提过来:“臣倒是能先给……祥瑞施两针,缓解几分高热带来的胸闷头痛。”他一边说,一边在宫女捧过来的盆中净手:   “要是祥瑞觉着冷,就像刚才那样身上多盖着些,能好受一点。要是热了,也不必一味捂着他,搭一层薄的便罢了,寝阁内并不冷,”他都出了一身汗了:   “也不要这么多人都在里面围着,闹哄哄的。祥瑞要是能睡着,不妨叫他多睡一会儿。药熬好还得些时候。”   王奇人这样轻声絮叨一通,殿内侍人便很快都按照他的吩咐各自散开。   等到老太医将云棠手臂上的金针挨个拔下去,果然小猫大人已经把脸埋在黎南洲腿边又睡着了。   阿亚带着后赶来的小桃正跟在王奇人徒弟身边看他熬药,老童亲自把老太医领到宇萃宫中殿的厢房暂歇着。   一时间寝阁的人纷纷撤出去,除了个史姑姑坐在门边的脚踏,剩下的人一半撤到外间,一半都在内间坐守着。   这时候已近四更,都算作第二日了。到早上还有很多事等着皇帝亲办,而近日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堆在一起,积累下来的折子更有不少。   他此刻其实也该阖眼歇个一时半时,不然等待会儿药煎好了送来、想叫小祖宗乖乖喝下去估计还得一番折腾。   可黎南洲的精神无比清醒,这时根本连半分睡意也没有。   他靠坐在床边,旁边一个病得可怜的小东西正靠着他的腿睡觉。   云棠的呼吸声听着都比往日费力好些,贴过来的小脸更是隔着布料都叫人觉得发烫。   黎南洲叹了口气,心里难得地感到挫败:枉他贵为天子,却对心爱之人此刻所受的病痛无能为力,也只能像现在这般干看着。   而更让皇帝感到难受的地方在于——云棠这场遭罪的始末缘由,细数下来基本都是因他造成的。他总想要保护云棠,想要照顾好他,让这小东西一根头发丝都不再受伤。   可是迄今为止,其实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宝贝结结实实救过他两命。   皇帝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云棠的背,声音极低地发出持续的哄声,想让云棠能在难得不发冷的间隙睡得更稳当。   感觉到小东西翻了个身,一张小脸在他腿上埋得更紧了,两只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过来牵着他的衣袍。黎南洲低下头看了看,便抬手将枕头另一边的薄被单拽过来些、虚虚搭在自己腿上、遮住了朦胧透过帷幔洒进来的光。   好像云棠也才刚刚睡实了一点,才带着点鼻音在迷糊中委屈兮兮地叹了口气,他就又进入了下一阵发冷的过程。   留在寝阁内的史姑姑机灵得很,才听到了一点动静,立刻起身把始终烘在桌子上的汤婆子送过来,由皇帝在帐内亲手接了过去,轻手轻脚塞进被子里。那边刚刚被扔到一边的厚被子也又给拉过来,匆忙间围住了云棠。可是小祖宗还是很快就难受得醒了。   他一醒来,立刻爬起来钻到黎南洲怀里要人抱着。   病中娇气,这时云棠再看到殿内有别人,就不对他们笑也不开口叫人了,似乎此刻看到黎南洲以外的人更让他觉得委屈不舒服,只一味把自己拱进皇帝胸膛。   “嗯……乖,”黎南洲正是心疼得要命的时候,当然是他怎么样都哄着。云棠往外爬,皇帝就赶紧把厚被子拽起来将人围住,他已经被热得出一身汗了,这时候也根本顾不上:   “不冷了。不冷了。咱们盖着就不冷了,好吗?”   云棠也不说话。生病的时候是怎么都不高兴的,胸口涨得全是莫名其妙的小委屈小脾气,只是没力气发出去,于是更觉得难受。   他这回醒来其实比上次从噩梦中被皇帝叫醒时要更清醒一点,但是殿内昏昏的,他的清醒也有限,只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究竟忘了什么,云棠却一点不记得了。他现在动脑子想一点事都觉得头晕头痛,好像脑海中一时间也只剩下这一夜的印象,甚至是只剩下从梦中醒来到现在的那点事。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舒服了,好像这场病突发如山崩一般,从未有过的虚弱疲惫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围拢着云棠的热源稍稍缓解了一点他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又瑟缩着把眼睛闭起来。   倒不是困倦,更像是人体在虚弱状态中下意识要进入昏睡状态来逃避痛苦和休养自身的本能。   可他这回却不能睡了。   寝阁门已经叫人推开,阿亚正端着一个托盘徐徐步入,而紧跟着的一串人都悄无声息如演默剧一般走进阁中。   熬一剂药并不用太长时间的功夫,虽那边还有王太医的徒弟和小桃继续盯着——待会看看祥瑞用药的反应,王奇人还要下两剂别的药。不过也先得云棠把这碗苦汤喝下去才行。   然皇帝早有预料小祖宗是不会太配合的。   果不其然,云棠一看到这冒着热气黑咕隆咚的药汤就吓精神了。他瞪大眼睛看了黎南洲一眼,眼神中都是某种不可置信的控诉。   然后这小东西就第一次松开从刚才起一直被他像树熊般紧紧攀着的皇帝,笨手笨脚连滚带爬地往床角逃。   云棠没有说话,而皇帝也破天荒地没先好言好语去哄。黎南洲沉默无声地从床头直起身,直接把自己的坚定意志投注于行动——   他手臂一伸,往日在小猫大人的撒泼下总是很快投降的身手第一次显得利落极了。   而不过是瞬息的功夫,病中浑噩的云棠就已经被皇帝一把捉到手中。   “唔!黎南洲!”被男人不容拒绝地抱回去时,小猫大人当着一殿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直呼了皇帝的姓名。   而这位陛下却没有任何反应,只童掌笔眼含警告、在这间寝阁内阴森森瞥了一周。   而云棠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黎南洲能这么轻易把他制服。   之前几次亲昵时,这个人对他的压制其实还更多是宽纵和玩笑,不像现在——   小猫大人根本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只软弱无力地踢蹬了几下,哼哼了几声,手和脚就都被黎南洲钢铁一般的腿跟手臂严严实实压住。   这个人似乎一句话都不准备多说,一小碗极温热酸苦的药就让皇帝硬生生捏着他下半张脸,手法极精妙地灌进去了。   等到被松开的时候,云棠还在人怀里一脸懵地眨眼睛。   黎南洲甚至都没叫他呛着一下——药碗离开嘴边,小猫大人下意识地咳了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喉咙丝毫没有不舒服,他的身体本身是不需要咳的。   但至少这碗药是真的很苦很臭,云棠打有意识起,就没领略过这么让人恶心的味道。   黎南洲压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捏住了哪里,总之云棠吞咽得实在很快。可是最后一口喝完之后,那种涩苦到舌根发麻的感觉还是很快回返到云棠口中。   小猫大人唇角紧抿,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很快又是一碗温热的漱口水被递到他嘴边,而黎南洲怎样安排,他一时间都呆呆照做了——叫含就含,叫漱就漱,叫吐就吐。   一直等到满嘴的苦味被漱得差不多了,病得迷迷糊糊的小猫大人好像才终于有点醒过神来。绢窗外已隐隐透来晨曦的微光,云棠在皇帝怀里直起身来,全身慢慢起势、准备闹腾。   黎南洲瞥他一眼,一只手马上绕过来把人虚虚搂住,然后他转过头语速极快地向心腹太监吩咐道:   “先带人都退到外间去。里面不要留人。等朕一刻钟。” 第77章   没有人知道皇帝要这一刻钟的时间做什么。   但是等童太监再次领着老太医并一干宫侍鱼贯而入, 纵无人敢抬头直视圣颜,还是有不少人隐约瞥到了皇帝下巴上三道可疑的红痕,而祥瑞跟陛下似乎都换过了一套衣裳。   小祥瑞的一头长发也简单束了起来, 在众人进来时又乖乖在皇帝怀里窝着, 脸在被子团团里越发显得小,这回看到王奇人进来,他还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   “辛苦您了。”把手递过去的时候,云棠很有礼貌地轻声道。   可能是刚刚冲着黎南洲发了一通脾气, 他人这时倒显得没那么迷糊了,只是听他费力呼吸的声音、观他眸中始终氤氲着的因高热生出的水光, 便知他此时此刻还是很难受。   王太医也不由得跟着悬起心来——   有的人天生招人疼, 就是叫旁人看不得他受苦,恨不得将所有的苦难繁杂都为他解决干净。他只要高高兴兴、漂漂亮亮地活着就行了。   老人一边在心里作如此感叹,一边捏住那瘦成一小把的手腕再次细听。   不过再高明的药方, 也很难在一剂下肚后立时见效, 王奇人这时候更多是在判断和观察。   “祥瑞放心, 不要怕。”见到云棠稍微精神了一点,老太医忍不住将他当小孩一样安慰:   “祥瑞不过是邪风偶感,这才生了点病状。臣给你开几副药方, 喝上几天就好了。”   听到这话, 云棠当下就是一个激灵,他立刻警惕地看看老太医,又用那双灵动得跟小猫如出一辙的眼睛抬头看黎南洲。   刚才那种涩苦味道叫云棠此刻仍觉得记忆犹新, 他是绝不可能再喝下第二口这种东西的。   可是他现在看皇帝,皇帝也不可能马上说假话来哄他——骗也骗不了多一会儿, 最多再过一个时辰, 就有别的药汤在等着这小祖宗。   “没事。别怕。”黎南洲只能把人胡乱拍一拍, 口中含糊地哄。   也就是小猫大人病中神志不清明,才没有立时寻根究底,以为这样就算得到了保证。   云棠将信将疑地揪着皇帝领口一小块衣料,心里仍然有点担心黎南洲要灌他药喝,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受到那一梦和这场病的影响,小猫大人正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赖着黎南洲。   “臣观祥瑞的脉象变化不大,看来用药并不妨碍。”   兀自诊了半天的王太医这时才把手中捏着的腕子小心放回枕旁,“臣过半个钟再来看看吧。祥瑞要是还能睡着,不妨再睡些时候。”   老人仔细端详着云棠的面色和此时的表征:“臣瞧着祥瑞现在能平稳些了。高热最易反复,趁着能好好休息便休息,倘若有胃口,也可以用一些清粥。”   说到这里,王太医还有点嫌弃似的偷偷瞥了眼皇帝:   “祥瑞身体底子倒不算差。只是太消瘦单薄了些,还是该养得结实些才好。”   太医这话简直合了站在一边的老童十分的心意——审美的一致叫掌笔内监顿生知音之感,想想他昨日也曾照顾云棠用膳,却拿不准该给祥瑞吃些什么。   不过一日夜的功夫,竟然还把小乖乖照顾病了,可想而知他们还是没把人照顾好。   此时王奇人在这里,童太监正准备拿云棠的养生和饮食问题细细请教。   于是率宫人离开时,掌笔大人又亲带着老太医到了等候的厢房。   史姑姑这回也离开了寝阁,只是跟两个大宫女在一门之隔的内间守着。她们退出来时还在皇帝的示意下熄灭了阁室内的灯烛,再一次将帷幔放下后,帐中便又昏暗起来了。   皇帝搂着人小心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把云棠从自己身上慢慢解开,将他塞回到床上平躺。这小东西精神不济,本来也很困倦,从宫人退出后便一直闭着眼睛,不过他眼珠在眼皮下动来动去,很显然并没有睡着。   黎南洲知道云棠是比先前刚惊梦时清醒了些的。他本来有点犹豫要不要在此时跟这小祖宗谈论某些话题——云棠病得难过,皇帝当下实在不想再给人一点委屈受。   可鉴于云棠行为的不可预料,皇帝又担心此时不及时说就来不及了。摸了摸云棠温热的耳朵,黎南洲还是开了口:   “云棠,王太医说你上次在临华殿受过的伤,实则并没有真正痊愈,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吗?”   男人靠坐在床头,感觉到身边的人往自己的方向翻了个身,两只手臂带着依赖意味将自己的大腿紧紧搂住。   皇帝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拍哄幼儿那样在云棠背后轻拍着。   “嗯?”云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没能立刻明白男人在说什么事情,但是他状态确实比先前稍好了一点,最起码他能忍着头痛缓慢开始思考。   黎南洲说——   临华殿……受伤……痊愈……   云棠慢慢有了点印象。这就是前些天发生的事情,当时有一根横梁正往他们的方向砸过来——估计都能把黎南洲直接砸死。所以他挡了一下,毕竟他是不害怕这种伤害的。   因为……他肉身所受到的创伤都可以被快速修复。   因为他有一个系统。   云棠紧闭的睫毛快速地颤动了一下,他好像在顷刻间就清醒得多了——他方才居然糊涂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哼哼唧唧和缠着黎南洲。   但实际上刚赚到大笔积分进账的治愈值系统完全可以让他先结束兑换,转回到健康无虞的小猫身体,并且把人类形态的病症快速解决掉。   “7321,”云棠一时间也想不起黎南洲刚刚在跟他说什么了,而他习惯了随心所欲,更是从来没有行动前先跟人报备的念头:   “起来干活吧。”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脱离此刻疲惫虚弱的状态,云棠心情都好了不少。   “我要立刻结束人类形态兑换,先切回到小猫。你开积分帮忙把感冒治好吧——人类的身体居然这么容易就受凉发热,真是够麻烦了。”   只是云棠理所当然地说完,已经做好准备一变回毛球就钻出来往黎南洲身上扑——他且想好好闹腾一下皇帝,跟他算一下梦中丢下他不理和刚才灌他喝药的总账。   之前的时候他没精打采的,叫黎南洲安抚两句就偃旗息鼓了,根本就没发挥好。   ——然治愈值系统却没第一时间给予他答复。   7321几乎是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开口,而那音色虽然一如既往充满了非人类的质感,其语气却能很鲜明地听出来这个科技造物「生气」了:   “宿主,本系统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您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极其不妥当。本系统认为不能再纵容您继续养成这样的习惯了。”   实际上先前治愈值系统对云棠某些要求的满足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违反了它的原则:   “您到现在都对自己的安全和健康毫不在意。”7321又害怕又焦心:   “可是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什么……虚拟的造物或者数据,它有血有肉、跟这世界上每一个真实的人类一样脆弱。如果您不会这样去伤害别人,也不应该没有顾忌地这样对待自己啊。”   治愈值系统会如此紧张,是因为先代的宿主中也曾存在过类似的案例:有个别的宿主仗着系统的外援,会没有顾忌地透支自己的身体机能。   可那些人跟云棠还不一样。他们只是为了任务或者工作,所以甘愿付出一定可以用积分修护的代价,但他们起码有一个生物体自我保护的本能在。   而云棠的表现就好像——他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当作真实的。   7321并不知道宿主为何会这样,可他认为云棠的状况更危险得多。甚至云棠好像是以一种适应外穿设备的心态去适应人类的样子,可那明明就是他自己在上一个时空的身体啊。   7321倾向于认为:在宿主刚刚困囿于病痛的苦难,忘记治愈值系统的存在时,他的状态反而是最真实和安全的。   这叫系统有点想让云棠自己消化一下他自身行为的后果。   其实7321此时的态度并不算太强硬,看到宿主在病中难过,模拟情绪丰富的系统也会「心软」。治愈值系统打定主意:如果云棠能明白他的意思,又实在难捱此刻的苦楚,这次还是顺从宿主为他切换回去吧。毕竟7321又不是想折磨他。   但云棠那边却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不舒服的情况下听到这一大篇指责的话。   放在平时,他可能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云棠也算是刚刚把对所谓系统的戒心打消得差不多。   可是还有一层疑云蒙在云棠心头——他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关于上一世的记忆,系统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真的无辜吗?如果是这个高等产物磨灭了自己曾经的全部认知,它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这时候的云棠本来就在高热的急症下心里格外脆弱,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围着他小心哄他,可一贯顺从的系统却一上线就劈头盖脸地对他怨怪一通。   云棠缩在床上小声地喘气,眉头不知不觉间蹙起来,又感觉眼前晕得厉害了。他紧闭着眼往前拱了拱,把自己贴在黎南洲腿上,默默感受着男人宽厚的手掌轻轻拍在自己背后安慰他。   实际上小猫大人也没有真正生系统的气,但是某种因病而生的娇气委屈还是让他语调冷下来了:   “你说的我好像是什么爱好自虐的怪人一样。”小猫大人在脑海中冷声道:   “上一次在临华殿是没办法,我不挡着黎南洲就被砸死了。至于其他的——也不过是你的揣测罢了。”而这一回他就更冤枉了:   “之前的就算了。这次生病难道也怪我自己吗?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生病的。”   云棠先捉着皇帝的裤子,又松开指尖钻进黎南洲手心、叫皇帝另一只手掌把他的手团起来握着。可能是先前那一碗药慢慢起了作用,他这样忍耐一会儿,倒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浑身难受了。   “算了,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好麻烦你,那就不用帮我做什么了,你去休眠吧。”   云棠表现得如此明显,7321当然能发现他在闹脾气。   这让治愈值系统立刻就有点气虚——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道理,是7321从来都把这个好不容易抢来的魅力值绝高的宿主当做宝贝,不曾舍得违逆过他的心意。   7321仍然认为它有必要纠正云棠可怕的倾向,哪怕云棠完成任务的速度再卓越,而彼此解绑后他们也不会再有联系。   可是他希望云棠能在这个时空真实而长久地生活下去,那云棠就必须像其他人一样:   知道小心热水,盛夏乘凉,夜晚风寒,天冷加衣——   什么人才会在无一衣蔽体的情况下在深秋半夜吹冷风啊?   而可怕的是宿主到现在都完全没意识到一点自己的问题。   云棠的一切体感都健全。7321绝不相信他先前是没觉得冷、没觉得连日下来每次匆匆兑换的人类身体已精疲力尽,他就是不在意。   黎南洲当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可黎南洲也许认为宿主只是只小猫咪,所以才对许多常识没有概念。但系统却旁观得很焦心。   只是也许在宿主病中说起这个并不是好时机?   云棠看起来实在可怜得要命。   治愈值系统当下决定先放弃跟宿主争执上次临华殿和今夜这场病到底有没有云棠的问题,他心软了:   “宿主不要生气,都是本系统的错。”7321无意识地说出了黎南洲的名句:“治愈值系统立刻为您切换身体,并且开启积分治愈……”   “不用了。”可是云棠打断了它:“我说了不用,7321。没关系,你去休眠吧,我没有生气。不要擅自使用积分,切换状态。我没有给你同意的指令。”   云棠的脸颊在皇帝腿边蹭来蹭去,还微微鼓起来了一些。昏暗的微光下,那表情实在显得格外娇气。   黎南洲看着他,心就软得不成样子。不禁也把原本在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睡吧,睡一会儿。”云棠好像又要睡着了。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是他之前没有及时注意到,没来得及跟云棠讲道理——又怎么能责怪这个受了一通罪的小东西。   皇帝抚着云棠的鬓发,看他眼珠不再乱转,好像稍微安稳了些,人也能渐渐睡沉了,于是声音越来越轻:   “乖乖。不害怕,朕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第78章   可能那一碗苦药真起了作用, 云棠这一小觉就睡得踏实多了。   期间王太医又进来给他诊脉、行针,宫人还将床上被汗湿的枕被小心换过,几次三番他也没醒。   一直到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的时候, 宇粹宫除却这间睡着病人的寝阁, 外面各处都已有人行走活动。   星夜兼程的秦抒在外面远远看到灯火通明的宇粹宫,还不由心下一惊。她加快脚步朝宫殿的方向掠过去,刚闪进暗门就跟老童特意派来等她的明续打了一个照面。   “这么大排场?专为了迎接我啊。”尽管心里沉沉压着事,侍书女官还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明续却没有玩笑的精力了。   对这座宫殿的大部分人来说, 过去一天一晚的时间他们接收了太复杂的信息、消耗了太剧烈的情绪,这时还在奔走的宫侍或多或少都有点恍惚。   “祥瑞受凉发了高热。”明续如实说道:“王太医后半夜来看过, 喂下去一碗汤药。现在祥瑞好像又睡下了, 童大官在那边守着,让我来等您。”   秦抒闻言眉头微皱,低低「嗯」了一声。她在明续面前三两下便整理好了夜行的衣装, 换上女官的宫服, 还不用揽镜对照就给自己带上了一副摇曳的翠玉珰。   “我知道了。”秦抒在墙壁上一拍, 也不晓得是把什么塞进了弹出的铜匣中。但是明续知道能叫自己当面看见的东西一般也不会太紧要。   “我这就出去了。”她快速说道:“叫下面的人都精神一点。一个个还没怎么样呢,活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叫奔波一夜到现在仍精力充沛的女官顶顶看不上。   明续也不敢辩解是因为祥瑞生病,下面的人也跟着忧心难受, 况且普通人的精神面貌想够着让特殊训练出来的秦女官看上的标准几乎不可能。   他跟他兄弟打小是挨着秦抒的揍长起来的, 很早就领略了在这位女官面前的生存之道——秦抒表面上看似乎比他师父脾气好得多、为人也更宽纵不少,但其实那都是表象。   从骨子里来说,秦女官也完全是一副顺者昌逆者亡的脾气, 在她面前一定要保持适当的顺从乖巧。   于是明续只是看着秦抒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他在后面低声应「好」。   秦抒本来满心都是圣婴教那几个人犯, 却没想到自己才离开这么几个时辰的功夫, 回来就听说祥瑞生病了。   她心下也不由得挂念起来, 一路匆匆掠过见到自己便福身行礼的宫侍,先去简单净了面净了手,又将身上的凉气烘暖,这才快步进到内间,跟守在这里的老童打了声招呼。   “里面怎么样?”此时秦抒的形容已经完全是宫廷内成熟稳重的一等女官了:“怎么突然会发热了,陛下正陪着呢?”   “嗯。”童太监看到她就点点头:“我想着你也该快回来了。事情要紧吗?史佳带着明翠明玉也在里面侍候,你此时进去也无妨。”   “好,”女官想了想:“那我先进去瞧瞧吧。”   秦抒又向一边的老王太医略作致意,这才把隔扇门轻轻推开——寝阁内仍是昏暗一片,借着内间透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到屏风后面的帷帐是撩开着的,而明翠正抱着一条小毯子从后面绕出来。   见到迎面而来的女官,明翠只空出来一只手略作示意,没有说话。   这是表示里面的人还在歇着的意思。秦抒微微颔首。   她轻手轻脚缓缓上前,站到屏风一侧,向床榻的方向望过去——祥瑞正被皇帝揽在里面,整个人都叫锦被严密裹住、看不清具体的形容。   而坐在床边的皇帝一抬眼就看到了她。   想到秦抒昨夜下山所为何事,黎南洲是必须要尽快问清楚的。可此处并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皇帝抬手向外面一指,这是叫秦抒先出去等他。而他自己再低头看过去时却有些犯难:云棠这时候仍跟他贴得很紧。   好在刚才换枕头时小祖宗翻了个身,此时是背靠在皇帝身上。   黎南洲像做贼一样谨慎动作,平素不凡的身手当下却显得格外笨重。   他几乎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将自己挪开,翻身下床,然后他比量着手势叫大宫女过来守在脚踏边,自己这才出去了一趟。   在外面待了约有一刻钟,皇帝就又回到寝阁中。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云棠意识也不太清醒,但睡得没有先前安稳了,而一直到黎南洲回来,小猫大人好像才稍微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黎南洲轻手轻脚刚回到床边,云棠就钻过来把人缠住了。   “抱着……”云棠晕晕乎乎道。   “嗯。”黎南洲刚去见了连夜办差回来的秦抒,只是中间不放心、想回来看云棠一眼。待会还准备再反身走的。   可是他拿这个小宝贝没办法,看一眼就抽不了身了。此时就只能一手先把外面的袍服脱掉,一手搂着云棠。心想自己先陪着小东西吧,反正等不了多久又要让人起来喝药。   “抱着吗?”谁知云棠没听到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又问。   “抱着呢。”黎南洲终于把外面那件衣服单手脱掉了,赶紧俯下身揽着人坐上床:   “抱着呢。你摸摸,这不是朕的手吗?”   “嗯。”云棠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傻乎乎应了一声,攥着黎南洲的手偏过头又睡实了。   皇帝伸手过去摸摸他额头:还是在烧,只好歹不像半夜时那么烫手。   这一晚的折腾对云棠来说本身也算消耗,更别说他还在病中。   黎南洲打定主意:等云棠把待会那顿药喝下去,稍微吃点东西,就叫所有人都退出去,让他结结实实睡一觉。   至于没过多久就端来的那碗药——   皇帝整个后半夜也没想出什么新的好办法,更不敢优柔寡断之下、再让云棠气虚体弱地跟他使劲闹腾。   于是他还是乾纲独断地在云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人制住、把药给小祖宗灌下去了。   老童当时就站在一边,看到这一幕心疼得直抽抽。   可掌笔大人当然不能直接谴责皇帝什么,更不能讲一些「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这种站着不腰疼的话。   很显然祥瑞越早越平静地用药越有好处,而云棠现下精神不济,情绪不高,想想那小毛崽以往的脾气——这时候恐怕道理也讲不通。   不过当恢复自由的云棠一把夺过空了的药碗扔出去,又扬起胳臂、手背顺着那力道给了皇帝擦过侧脸的一巴掌,老宦侍带领众人默默退到屏风以后,却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任祥瑞对着皇帝陛下百般扑腾。   黎南洲也不说话,刚才独断专行的皇帝在这种时刻又变得逆来顺受了。   而直待其他人走远了,小猫大人弱声弱气的动静才隐约从屏风内传出:   “你想要毒死我!”云棠万般委屈地指控道。   “胡说八道。”黎南洲把人往里抱了一些——小东西睡一觉醒来后更有力气了,带得他都有一半身子要掉下床头。   “生病了多难受,发高烧多不舒服啊……”皇帝艰难地哄道:“这都得要喝了药才能好。你现在就比先前好些了,对吗?”   “一点都没有!”   云棠想说他喝完药才更糟了:他要被那碗诡异的液体苦吐了,苦死了;他还要被黎南洲呛死了——可不太凑巧,他这次连假装的都没有咳一声。   小猫大人想到这里就不由思路一顿。   他也没发觉自己此刻的想法乱七八糟,人也烧得有点傻乎乎的——云棠只是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比先前要舒服一些,这让病中更坦诚的猫大仙竟有了片刻的词穷。   “我是自己好的。”他声音更弱了一些:“着凉发热而已,喝不喝药都会在七天后好。”   这知识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凭空产生。但云棠并不是在开玩笑。   可皇帝的面色显得更严厉了些:“你这是在瞎说。”黎南洲告诫他:“人生病了就要医治、保养,知道吗?”皇帝把捉在自己耳垂上的手拿下来:   “人体虚弱疲惫,再被外界冷热变化影响,这时最易生病。这件事是朕不好,没有考虑周到,才叫你生病了。”   黎南洲见人不闹了,就拿被子裹住他、将人提起来些:   “可要是不及时休息、治疗,单靠本来已经衰弱下去的身体去抵抗,那轻症也可能转为重症——那时候你会更难受!比现在还要不舒服得多!”   皇帝趁机吓唬小猫:“所以你要按太医的叮嘱喝药才行。”   男人又想了想:“这么小一只碗,这两次你都很快就喝完了,对吗?你看,这很容易的。你这两回都做得非常好。”   黎南洲煞有介事地夸他,还跟小猫大人继续商量:   “要不然下一顿朕就不按着你了,你自己喝完,喝完我们马上就漱口,行不行?漱完口,朕叫老童给你拿一颗糖来,你含在嘴里就一点都不苦了。”   皇帝这样一通念念叨叨,云棠虽然只听进去一小半,但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不再扑腾了。而且黎南洲一边说一边还时不时低头亲在他额角——这种方式是云棠向来都很喜欢的。   尽管猫大仙对于黎南洲的提议并不准备答应,不过他也觉得这个人说的那番话似乎有些道理。   于是他又开始窝在皇帝怀里老老实实地眨巴眼睛,样子显得很乖巧。   这就算哄好了。   而等到王太医再听一次脉,而后在明玉的带领下离开寝阁到厢房休息,云棠的情况已经又好了一些,持续半夜的高热也终于在朦胧的晨曦中渐渐退掉。   哪怕太医先前就说过祥瑞早间状态会好些,下午又很可能会反复,黎南洲悬了一夜的心也终于能暂时放松了。   他连哄带劝地叫小祖宗用了小半碗粥,再亲自看着云棠漱口躺下,给他把侍人又换来的锦被仔细掖好。   “朕就在内间,跟你只有一门之隔,待把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了,好吗?”离开之前,皇帝又一次不放心地摸摸云棠的额头。   “嗯……你去吧。”云棠缓了口气。   他此刻虽仍旧困乏,不过那种热痛眩晕稍微缓和后,云棠的思维状态倒更接近平常了。小猫大人想了想,轻轻推了一把黎南洲的手:   “你也不能在我睡觉的时候乱跑。等我待会醒了,你再把秦抒昨晚的事讲给我听。”云棠侧脸贴着柔软的枕头,清晨的静谧中,他那对浓长的睫毛又渐渐阖到一起了:   “好了,你快出去吧黎南洲。我这就睡着了。” 第79章   黎南洲在寝阁门外默默站了一息, 才摆手叫其他人从内间退去,自己走到桌案后坐下,示意秦抒继续。   “这六个人被四组发现时, 舌头就已经是剪掉的。”秦抒皱眉道:   “下面的人用了刑再递上纸笔, 人犯也只在纸上一味胡画。四组长二更时分亲自审问了半个时辰,犯人一时点头答应一时摇头乱叫,给出的信息都是错乱的,并不肯配合刑讯。”   “唯一能肯定的是, 他们在听到秋祭礼时反应有异,”女官叹了口气:“但是我们也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丢几个无足轻重的弃子出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黎南洲冷不丁想起来云棠先前说过的话。现在再看, 这小东西当时只听到他说的寥寥几句, 就能做出这样的猜测,而这个判断在目前来说也最具有可能性。   小家伙实在是灵秀聪明。   男人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而这个笑容在当下显得很不合时宜。   “陛下?”秦抒不禁询问地看向皇帝。   “无事,”黎南洲摇摇头, 暂且将心思转到正事上, 脑海中立刻有了决定:   “传信过去,叫四组不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那几个人犯上面,留两个好手讯问便罢了。让龙四立刻带上人, 继续搜索西南城区。”   侍书女官闻言有些不解:“陛下, 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大部分能供人藏匿的场所都被盯得很紧。连带锦棠庄也一直配合着我们,跟踪整个云京城的伤药购销、大宗粮食流向,可只要朝中有一家肯接应……”   大家族中隐户众多、自有庄铺, 储存的物资也极为丰盈。百十来个人在某个家族中匿上一年,其生活消耗对豪门而言根本犹如大海中一粒水滴,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别提他们哪有一年的时间留给残敌逃窜。此事紧急, 到此也不过是追踪了几个日夜而已。   要是时间足够充裕, 凭龙卫四组的本事,秦抒坚信哪怕圣婴教真化成老鼠颠了,他们也能在人海中找到这些老鼠的踪迹。   可……这样的隐患万不能再拖下去。   秦女官急于找到这场追捕的突破点,不知不觉也有些失了镇定:   “昨夜这已经算难得的收获了,不如分开这六人,再让四组长挨个盯一盯,要是能撬开口……”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秦抒,现在是皇家出巡的特殊时期,九门禁军可以严锁城门、码头,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在街区搜捕平民、惊扰百姓。亲兵更是要驻扎在云顶山上不能擅动、以防万一。这时候能动用的本来也只有朕手下这几组龙卫。”   何况暗龙卫的大部分还被黎南洲派到吴郡和下塘配合他的心腹行间,又有几组龙卫专盯着朝中数位重臣和几大世家族长的动静。   再除却老童手下行贴身保护之责的暗卫,仔细算来,当前时期能活动开的人手实在不富裕。   侍书女官顺着皇帝的话想到这里,也不由耸然一惊——无怪陛下昨夜竟让她和卫今扶联系。   要知道卫今扶这人算是黎南洲麾下自由度最大的一个,他除了跟皇帝那谁都不知具体途径的消息往来,其他时间——   自黎南洲把他放出去后,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毕竟早年间,圣教也不是外面人能插进去手的。卫今扶从年少时孤身进入圣教发展势力,几乎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   卫今扶昨夜一听到她的话,立刻就能作出反应,是不是说明他比自己更快地意识到了当下种种机缘巧合恰好形成的困境?   可叹她却要陛下仔细点明——秦女官一向言谈大方,举止肆意,骨子里却也有几分心高气傲,这时不免感觉到微弱的丧气。   不过秦抒转念一想,又不知怎么的想到皇帝现在真是有耐心得多了——过去的黎南洲怎么可能跟他们详细交代这些事情?   皇帝陛下一向都是不容置疑地吩咐下去,他们只要按他的意思做事就行。   可现在这样的变化无疑会让他们这些手下办差时心里更有底。   想想这样的变化是由谁带来的——   秦抒动作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寝阁紧闭的房门,想到里面正在熟睡的那个人,她就似乎又能在眼前看到那双让人迷醉的眼睛。   而这种「想」仿佛也带着某种魔力一般,女官不由平心静气了些许。   秦抒定定心,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时节人手不足,要想抽调京畿的人回返恐怕也来不及,”侍书女官压低声音:“臣想待会出去后,先传信一封,叫葳陵的十二组调回来支应。”   她慢慢说着,看到皇帝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点头应许。秦抒受到一点鼓励,忍不住继续争取:   “至于城西抓捕的人犯,属下想:巳时以前……”   女官还是觉得半放弃他们已经抓捕到的成果有些可惜。   皇帝听到这里心下微叹,倒是没有动气:“秦抒,能叫他们这时候丢出来的人,便是真知道些什么,他们知道的事情又会有多要紧?”   秦抒不是想不到这个,但:“只要能挖出一条线,四组一定能顺藤摸瓜找下去。”   “可四组严刑逼供出来的,要是假的呢?要是方向反了呢?”   皇帝话音还没落,看见秦抒的眼神,就知道她对自己出身的地方极有信心。   不过黎南洲处在他的位置上,即便是对自己手中握着的力量也并不绝对相信:   “朕知道你们有药。”皇帝的神情严厉了些,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你们是能问出来「真话」,但你们问不出来真理。你怎么知道那几个人的「真话」就是对的?而不是那些人犯被误导相信的秘密?就凭其中两人身上有教令的纹迹?”   顾忌着正在里面休息的那个宝贝,黎南洲语气始终不疾不徐,声调也并不粗粝。   女官却听得神色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   她在原地愣了一瞬,紧跟着脑子才突然清明了一些。秦抒抬头看向皇帝,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恐惧,她往后一步,跪了下去。   “是属下糊涂了。”   接连十数日焦头烂额并没叫秦抒感觉到一丁点身体上的疲惫。但似乎从昨晚突然收到重大斩获、好像看到一点能抽丝剥茧的曙光了,她才开始陷在某种闷头直冲的状态里。   直到此时叫皇帝直言挑明。   “属下明白该怎么做了。”秦抒声音放得极轻。   “嗯……”皇帝微微沉吟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叫墨青待会跟你一起。”   墨青是独立于暗部和龙部的另一条线,过去一直隐在暗处为皇帝办事,若论经历过往,也算秦抒的半个徒弟。   但这人跟柳纸青不同,他是皇帝储备着在未来接替秦抒的人,两人之间存在竞争关系。   原本过了这段时间,墨青是要去下塘的,既为了辅助后一步过去的鹿岐和阮静瑶,也对这位己方阵营的阮氏女存有监视之意。   此时黎南洲突然发话,要墨青跟秦抒一起办圣婴教这件事,其意味不言自明。   女官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皇帝还是对自己先前的急躁行事存了不满意。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时候自然还是稳住心态、理清楚手里的差事最要紧:   “属下明白了,”随着御案后的君王示意,秦抒再次站起身:   “三组十组在各府邸盯着的人都没动静,属下会要四组继续加紧排查先前遗漏的区域。”镇定下来后,秦女官也恢复了以往的爽利:   “现在递信,葳陵的十二组最早当能在明日黄昏后赶到,”   秦抒声音轻快道:“到时候就让四组和十二组重新交叉排查一切能藏人的区域。”   黎南洲「嗯」了一声,想了想:“你去吧。这回再分出一只眼睛,别只盯着「人」的区域。”东躲西藏只顾逃命的时候,禽圈兽场也能满足百来号人日常所需。   要不是时期特殊,皇帝其实并不会对属下的工作指挥得太具体,就算下面人一时抓小失大,办事方式不合他的心意,黎南洲也只管按结果奖或罚就罢了——   聪明人撞到最后总能走出正确的路径。   只是就像云棠昨晚担心他一样,自从有了里面那小东西,皇帝对所有潜在危险的容忍性也大大降低。   过去能不紧不慢收网困死的穷寇,如今却想尽早将其击毙。   但凡有一点不确定的危机,黎南洲都开始急切地想将其掐灭在摇篮里。   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也真是比过去有耐心得多了。   哪怕是他最需要容忍的那几年,皇帝也不曾对手下有过这份宽和仔细。   秦抒离开后,黎南洲又坐在内间批了一会折子,一气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务处理干净。   等纸青过来取走奏折发到奏事处,皇帝先回去看了一眼云棠,在旁边陪着静静待了一会儿。   用药后的小猫大人此刻睡得正香,体征也平稳,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信。黎南洲一动不动地半蹲在床边等了两刻钟,才不得不转身再离去。   之后的皇帝简直如赶场子般将必得要见一面的人尽量汇成几波,就近选了一处宫殿,简短地同各路来人交谈了几句。   驻守云顶山的各位亲兵统领是第二批前来见君的,而单从巡逻西山的秦费言行举止来看,皇帝并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可疑。   “秦费在南宫门的住处都搜查了吗?”待人都退下后,黎南洲轻声问跟在他后面的童掌笔。   “说是……烛台里剩了些纸灰。”老太监回得面无表情:“这要解释成用纸作火信,其实也没问题。”   “唔。”黎南洲点点头。   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等消息了,想来云顶山如今守备严密,至少不必担心小崽身上再发生上回叫人偷抢的事情。   “云棠那里没动静吧?”皇帝一边快步往宇粹宫的方向走着,一边问得不太放心。   “没什么动静,人都在那儿守着呢。”童太监赶忙答道:   “正门侧门连带窗外都有暗卫时时看着,史佳跟阿亚也都候在寝阁里,没递出来过什么消息。想来祥瑞还没有睡醒。”   “他这一觉都快睡到午时了。”黎南洲轻笑了一声,神情不由便柔和起来,说话间便踏进宇粹宫的大门,脚步带风一路深入殿里。   匆匆在内间换过衣服,将手脸洗净,皇帝推门进去,挥手止了侍人的行礼,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将垂落的纱幔缓缓掀起——   床榻上果然还睡着个白里透红的小东西。云棠正搂着被子,睡得人都热乎乎的,一条细瘦的胳膊从锦被下钻了出来,里衣袖子都给蹭到了胳膊肘,白生生的小臂就整个暴露在空气里。   黎南洲伸手过去小心地握住,正想要给他塞回到被子里。   那新雪般绵白细嫩的手臂陡然动了动,然后慢吞吞支楞到了皇帝嘴边……   云棠睡醒了。   他舒服地拱在被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正在他面前躬着腰的皇帝,纤细的手腕子又动了动:   “亲一亲。”睡醒的小猫大人模模糊糊命令皇帝。 第80章   “刚睡醒就撒娇。”   听到指示, 黎南洲低下头在那柔嫩的掌心落下一个吻,就又继续刚才的动作、把手中握着的小细胳膊塞了回去。   云棠收回手臂,在被窝里将自己团团缩到一起, 全身抱拢到了某个极致, 再一拱一拱地把四肢舒展开,手掌和脚趾俱舒服地向外大张着,这让他此时人形的模样也像只小猫咪。   一看到这小东西,皇帝满腹的心事都要在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会儿难受吗?”黎南洲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的温热让男人眉间微微蹙起。   情况似乎没有云棠刚睡下时那样乐观。   但饱睡了一觉的小猫大人却觉得他比之前更有精神有力气, 他也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并没感觉到什么明显的温差, 于是他自己宣布:   “我好像好了, 黎南洲。”云棠嗓音依然听着弱声弱气的:“我就说这样的小病没什么关系。”   “嗯。”皇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小祖宗的手捉下来,又放到嘴边亲了亲:   “那待会儿咱们先用午膳。然后叫王太医过来看看你。”   小猫大人的脸颊立刻便微微鼓起来了一些——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喜欢王太医了。   现在再想到那个老人, 云棠下意识就会联想到扎在身上的金针和盘踞在舌根久久不散的苦意。   黎南洲自然是注意到了云棠的反应。   可是贵为一国天子的他也对这一场小病和云棠受的这些折腾无能为力, 皇帝只能轻轻叹口气, 试图从别的地方安慰这小东西:   “你午时想吃什么?”黎南洲把人扶起来一些,叫他靠在床头:“朕叫御膳房做些好吃的呈上来,行不行?”   “想吃……”云棠这一觉醒来, 喉咙又开始有点不舒服。他这时轻咳了两声, 叫皇帝的大手在背后拍了拍,不知怎么突然灵光一现:   “我想吃冰淇淋。”   皇帝并不太能理解何为「冰淇淋」,但从字面意思来说, 他感觉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是冰的?”黎南洲纳罕这小祖宗是从哪里听来的稀奇名字:“你见谁吃过啊?朕怎么从来没听说这种吃食。朕叫人去问一问,好吗?”   不过皇帝有言在先:“要是凉的肯定不行。”   “冰淇淋就是凉的。”云棠有点不高兴地推了黎南洲一把:   “应该是厚奶霜冻出来的——”小猫大人眨动着长睫毛想了想:“我现在发热, 吃清凉解渴的甜点也有助于把温度降下去!”   “奶霜?是牛乳酥酪做的冰碗吗?”黎南洲猜测道:“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   云棠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之前没想到时还好, 现在一想起这个名字, 他就越来越想吃得不行。   小猫大人慢慢地钻出被窝,在床上跪立起来、然后张开双臂扑到黎南洲后背,从后面环住男人的脖颈——这是要开始作威作福了。   皇帝几乎立刻感受到了从背后袭来的一定会让他一败涂地的危机。   “好好好……”黎南洲赶紧背过一条手臂,搂住后面那个热腾腾的小东西,火急火燎地将这病还未好的祖宗摘下来,三两下塞回到被窝里:   “不许再这样随随便便跑出来,云棠。”皇帝努力沉下脸:   “你刚睡醒,就只穿着里衣把被子全掀开,室内没有风都让你扇出一股风来了。这样突然的冷热变化是最危险的,朕先前是不是告诉过你?”   云棠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这时候又是一脸无辜的老实劲。   皇帝拿他没办法,只能操心地再将人裹好:“在这等着。”黎南洲拍了拍云棠,起身叫来侍立在门边的明翠,在屏风外细细交待了几句。   人形状态下的云棠五感便没有小猫那样的灵敏了,他只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诸如「牛乳」、「熘鱼脯」这样的字句,似乎他的要求即将得到满足了。   于是小猫大人探出来的肩膀在黎南洲转身回来前又缩回到被子里。   没等多一会儿,明能就带着两个侍膳太监将午膳都端进寝阁——黎南洲现已经完全打破了自己原来从不在卧室饮食的规矩。   寝阁内的小圆桌被架起了一张更大的桌面,榻前的屏风也叫宫侍抬到了一边,只为将膳食放得离祥瑞更近。比起童掌笔昨日的犹豫,黎南洲无疑更大手笔——   下边人在皇帝的示意下送上来一道道主清淡适口的热菜小菜汤羹粥米点心,几乎摆满了覆在小圆桌上的一整个大桌面,叫云棠都有点吃惊。   往素从来都只跟着黎南洲吃几道家常膳食的小猫大人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这仍然没达到皇帝明面上配享的分例。   但黎南洲本人并不好排场,也没有兴趣吃上一餐就排布几桌子,他这人自小受尽父母心爱,物质上从来极为丰盈,对餐食的要求向来是少而极精。   只是如今有了云棠,小祖宗刚化形没多久,还没有机会正经吃上一餐,此时又生了病,皇帝也摸不准他该爱吃什么,就在王太医先前允许划出的范围内提出几个方向、叫御膳房尽量发挥——   几位侍候的御厨摸不着头脑,又似乎隐隐嗅到了奉承的好时机,于是纷纷使尽浑身解数,以在皇帝要求的极短时限内呈上这一桌餐食。   好在吊着的高汤、温煮的热羹,新鲜的食材、各色洗净切好的鲜蔬是始终备着的,要新炒现烹也容易。   这边云棠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被黎南洲喂下一勺胭脂粳米粥,柔糯微甜的米花温热香滑,也抚慰了喉咙始终作怪的些微痒意,于是他很快咽了下去。   而皇帝紧跟着又夹过来一只菌汤里烹煮的鸡肉丸,这次小猫大人先垂下眼睛看了看,才把肉丸咬进嘴里——脆弹柔韧、鲜香多汁的肉丸也很合他心意。   于是黎南洲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伺候起来。比起原来照顾毛球吃饭,黎南洲这时候话不太多,侍膳时选的每一勺每一筷却都很有水平。   虽然是第一次陪云棠的人类形态一同进餐,黎南洲倒好像天然知道这小东西这时候会喜欢吃什么一般——跟猫崽形态的喜好全不相同,皇帝并没有一点可以参考的依据。   可是他每回舀起的食材都很合云棠的口味,让皇帝自己都不由感觉到惊奇。   直到肚子不知不觉间被人哄到了六七分饱,云棠才好像反应过来什么。   这时候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叫黎南洲喂了多少东西——小猫大人把男人的手一推,眼睛又微微瞪圆了:   “黎南洲,我要的冰淇淋在哪里?”   云棠气势汹汹地刚问完,就看到皇帝不紧不慢地从一边的明玉手中接过来一只小小的瓷白盖碗,好像对他的要求早有所准备、因此显得非常淡定。   猫大仙不由带着几分期待看着黎南洲将浑圆的盖碗放到他面前,再将盖子揭起。   他探头往前看——一碗醇香滑嫩的杏仁酥酪散着甜香、还在冒着微微的热气!   “这不是我要的……”小猫大人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但他同时也有几分被这一碗酥酪吸引了注意力。   事实上,从有意识以来一直到现在,云棠还真的从没吃过香甜口味的东西。   作小猫的时候自不必说,猫咪对甜味没什么反应。就是昨日——老童点餐时都是往猫崽的食谱上靠,也没想到给小乖乖来份点心。   云棠这时几乎立刻就对圆瓷碗中白生生如嫩豆花般的甜点生出好感,而在黎南洲一言不发地舀了一勺给他后,云棠就觉得自己吃不到冰淇淋、先尝尝这个也行。   尽管猫大仙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桌上别的菜羹都不再被他看在眼里了,但只要他不再坚持吃冰,黎南洲还是都由着这小东西。   此时拿甜羹糊弄云棠、并为之大大松了一口气的皇帝,且想不到他引进甜食、献媚小猫大人将给自己带来的新的难题。   至于原本就挑嘴的云棠后面会只吃甜食吃不下正餐——只能说黎南洲侍奉小猫大人的过程原本就是一个危机连着一个危机。   先应付完当下就行。   毕竟膳食撤下后才半个钟,云棠又迎来了带着金针和汤药徐徐走近的王太医。   黎南洲也是通过王奇人才发现这小祖宗还有点欺软怕硬。   倒不是说他这个皇帝就软弱可欺,而老太医就凶神恶煞或者态度严厉了。   但是黎南洲承认自己在猫崽面前确实有点缺乏底线,而行医的老人再慈眉善目、似乎也天然带着一种拿捏刺头、教化猢狲的气质,让云棠丝毫没有生出对待黎南洲时的反抗之心。   “温度又起来了一些,”王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这样说道:“症状这时候开始出现反复倒也正常,从当前的脉象来看,祥瑞的病情并不太要紧。”   老人家这回倒没再祭出他那套金针,只是在先前的药方上又稍稍改动了几笔。而在这期间,云棠就全程不发一言地靠着背枕,乖得叫黎南洲不敢相信。   尤其是对比王奇人走后:黎南洲这回没再按着人强行灌药了,于是哄着云棠喝药的过程简直如打了一场仗般。早上讲的道理这时候全然不管用了,一碗药折腾得皇帝出了一头汗。   等黎南洲再脱下沾了药渍的袍服,换完一身衣裳回来,云棠正含着一颗松子糖靠在床头发呆。皇帝只要一想到这活驴面对王奇人时的乖巧安静,唇边就忍不住划出一丝笑意。   “窝里横。”   趁小东西在发呆,皇帝走过去,举着手里握的发带在云棠裹着的被子上轻抽了一记。 第81章   “嗯?”云棠回过神, 看到黎南洲回来了,便指指床边:“你坐这里。”   皇帝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又抬手摸摸面前粉扑扑的小脸:   “还困吗?躺下再歇一会儿好吗?”   小猫大人摇摇头, 睡了一上午的他此时可精神得要命。   他裹着身上的锦被往黎南洲身边凑过去:“这个糖还有吗?”   云棠一边问着, 一边把嘴里的糖块嘎嘣一下咬断、唇齿间瞬时便爆发出一阵全面压制住苦味的甜蜜。   ——有自然是有的。就算御膳房原来不到过年过节不做这些东西。   毕竟阮太后和皇帝两位主子从不吃糖、最多在年节下摆一盘子应个景。剩下那些西宫太妃们俱是宫里的透明人,要求也从来不会超出平素的份例。至于满宫数目最多的侍人更加无人在意。   先前擅做咸甜小点的御厨一贯最是门庭冷落。   可是今日午时,因着祥瑞横空而来的要求:冰淇淋,皇帝便特意指令膳房擅做甜食的厨子呈一道拿手的牛乳甜食上来, 要求也说得很仔细——   即要柔滑易吞咽,又得温热合宜, 最好还有生津补气这一类的功益。   这倒也难不倒御厨。何况为了哄人用药, 黎南洲先前已着意叫下面人将蜜饯糖果都备齐。   小猫大人这边放开吃喝也消耗不掉多少,尤其膳房那头在童大官的示意下,几乎一中午都在研究各样往昔从来无人感兴趣的糖果点心。   刚出炉的一排排豆花酥牛乳糕雪梅片杏仁糖叫膳房周围都散着一股久久不散的甜气。   此时云棠张嘴一问, 黎南洲最开始没有任何犹豫——吃几块糖可怎么了?   虽然没请示过太医, 想来这也不过是些零星的小东西。   皇帝只是略作示意, 内间的老童听到吩咐,立刻便叫了个小太监,要他到膳房提来新出炉的各样糖果, 不多时就一屉一屉摆到榻边的床柜里。   这会儿只有阿亚和小桃随侍在寝阁内, 看到云棠立刻摸出一只玫瑰龙须酥、用手接着吃起来,两个侍女对视一样,都觉得此时任祥瑞这么随便吃糖也不太行。   不过看着皇帝和童大官都对此没有反应, 两个姑娘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中也没有能随便吃糖、吃到出问题的经历——也许这真的是没关系的?   这时候掌笔太监已走到二人面前,要带着她们退到寝阁外, 阿亚便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小桃, 两人俱都吞回口中的话, 沉默地走了出去。   房间内,黎南洲在宫侍离开前便坐到矮案后写信。   他下笔极快,好像心中已有腹稿,并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每封信也都写得很简短,两盏茶的时间就将信纸送进一只信封,再叠到一旁垒起。   而云棠最开始是跪在床头扒拉他那一盒子糖果、摆弄得很专心。   及至如今,小猫大人化形的时间比起他毛球形态存续的时候仍远远不及,但他越来越发现:做人似乎真有些做猫咪不能比拟的好处——   不单单是能吃到以往没吃过的食物、尝到甜蜜的糖果点心、领略以猫咪的视觉能力不能看到的风景。   他还能搂住黎南洲、可以趴在他背上打他的头,可以聊天、说话,耍赖皮,可以做更亲密的事情……   甚至云棠现在可以直接对黎南洲问出他想知道的问题:   “秦抒那边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   觑到男人笔下暂停,小猫大人放下手里的糖盒,咽掉香脆的糖核桃,赶紧插播了一句。   方才他们周围始终有人来去,云棠也确实被旁的事情吸引着注意力,他早前就想着秦抒昨晚下山的事,却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   现在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了。小猫大人又往嘴里塞了一只梅粉流心酥,才乖乖转身坐回去。   可能是乍然转身的动作,又兼此时体内的温度在快速地卷土重来——昨夜的难受劲又开始有点泛上来,云棠脑中钝痛,眼前有些眩晕,却殊无睡意。   他用力吮着舌尖含的梅粉糖,抱着被角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黎南洲听到他问就放下了笔。   “目前来看,那几个人确实是被丢出来耽误我们时间的。”皇帝轻笑了一声:“乖乖果然聪明。”   “唔……”云棠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难耐地往下滑落了些,好让自己又沉重起来的胸口有力气维持正常节奏的呼吸:   “所以他们……是无处可逃、被逼到绝境,才丢出几个人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小猫大人思考时总喜欢慢慢眨动眼睛,帘幕内,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像是两只墨蝶正欲停下栖息:   “又或者……也许这百十个人另有计划。这时候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过为掩饰他们真正的行迹?”   听到这句,皇帝食指微微蜷起,这一次是真觉得有些讶异了——   云棠的猜测是建立在他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支撑的情况下,可他三句两句却直接挑明了最严重的一种可能性。   黎南洲直起身:“嗯?”他突然觉得,也许跟这小东西聊聊这件事会有一些新的惊喜:   “乖乖,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殿外天晴,室内却因拉紧的厚窗帘显得昏昏沉沉。   小猫大人向后仰起头,又能感觉到眼底泛出温热的水汽,他汲取着口中正化开的糖片的甜意,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黎南洲,他们想要你的命。”云棠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宫城的地道在那晚之后也被堵死了,阮英环倒台后,皇宫的守备只会更加严密。如果这些人真想要做些什么,这次出巡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糖片仅剩一丁点了,云棠珍惜地品味着渐渐逸散的甜香:   “他们又赶在这时候、一气将几个教众丢给追捕的暗龙卫。或许圣婴教和那些与之勾连的人也正要利用这场秋祭礼的出巡。”   “所以我们当前所在的地方——云顶山……”云棠微微沉吟,然后忍不住猜测道:“是不是圣教中有圣婴教的人潜伏内应?”   云顶山上,除了皇帝、不知数量几何的暗卫、数百从人、几万亲兵,跟随出巡的臣属宗室使臣等都在山下,又有京城军看守,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动静。   只有偌大一个圣教,又是常年驻扎在云顶山的地头蛇,又只是跟黎南洲似友非敌、却不能叫皇帝完全掌控和相信。   说是圣教的宗旨在于灭除天下异教,谁又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各方异教的势力渗透下去?   不说别的,小猫大人就不相信黎南洲没有在圣教内部掺上一笔。就像连皇帝这样审慎的人先前也没能绝对把控其起居宫殿的纯洁性。   云棠本来想趁这次进山就寻机到圣教查探一番,毕竟小猫的形态最擅隐藏行迹,而圣教一向对他表现得极为向往热情。   首先要接触下手的人选他都想好了——却偏偏在这时候生了一场病。   看来稍晚些时候,等黎南洲离开之后,他还是不能放任治愈值系统继续在那里闹脾气。   小猫大人需要猫崽的形态来做事,且这件事也不能一拖再拖了——云棠暗暗打定主意。   而那厢坐在御案后的皇帝横不知小东西在想什么,只听到了这一番话,果然感到无比惊喜。   甚至因为天然的偏心——黎南洲觉得跟云棠谈论此事比同相交多年的手下还更容易。   他也并不吝于告诉云棠更多:“圣教中确实不能保证……没有圣婴教安插的细作。”实际上半月前卫今扶就已经抓起来了一批,并假借国师的手笔在私下里悄悄处置了,没有暴露出他自己:   “所以要是圣教的人找任何机会擅自接近你,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们,”皇帝趁机叮咛道:   “除了国师和大教宗在对待你的事情上,不存太多私心,剩下的人也都有他们各自的立场……”   黎南洲想了想,索性将写密信的事告一段落。于是他取过抽屉中的绳子将一沓垒起的信封捆在一起,送到小箱中锁起来,人从案后站起来、往屏风后走去:   “原本在清平殿侍候的刘掌宫行迹有异,昨天已经被老童抓起来。要是圣婴教的余孽确实还在圣教有内应,打着什么里应外合的主意,但有万一——”   皇帝犹豫了一下,停在屏风前,但最后还是顾念小崽的安危占了上风,按捺下心里那点莫名的小心思:   “圣婴教中,三教宗卫今扶一直是朕的人,真到了紧急时候,这个人可以托庇。”黎南洲告诉云棠。不过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   “但朕也不会叫事情到了这份上。云顶山上如今的守卫星罗棋布,宵小之辈想要举事也不容易。”男人话音微顿:   “何况如今这都是未雨绸缪,是咱们预先做的猜测而已。他们要是真想做些什么,有动静的也未必是圣教那条线。”   “若是没什么必要,乖乖就不必去理会那个卫今扶了。”黎南洲抬脚迈过屏风,语重心长地交代小东西:   “他这个人不太好相处,脾气也极怪异。”   “嗯。”云棠轻应了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卫今扶上面——小猫大人先前便对这个人和皇帝的关系有所猜测了:   “刘掌宫行迹有异?”云棠慢慢重复了一遍,有些心惊:   “她做了什么吗?”床上的病号抬头看人走近,便冲着皇帝伸出手臂:“她想要害你?”   “没有,没到那个份上……”黎南洲赶紧俯下身把人抱住了:   “宫人职责严明,规矩靡细,她便是想做什么也没那个机会——只是这个人先前跟你的侍女打听过你的消息。”   “打听我的消息?”云棠被男人抱在腿上,忍不住就把脸贴向黎南洲脖颈:“跟黎南越回宫那次的事有关系吗?”   “还未审出来。”皇帝随口答着,注意力却已转向别的事情——   感觉到颈窝蹭着的脑袋热烘烘的,黎南洲敏锐地低下头、嘴唇贴向小东西的额头和脸颊,很快就察觉到怀里人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而云棠这时候又忍不住像喘不过气一样艰难地深呼吸。   “又难受了?”黎南洲面色立刻不太好看起来。   他低头安慰性地在云棠鼻梁和脸颊上不住吻着,手臂也变成了摇篮,轻轻地摇晃着、拍抚着这小东西:“乖乖,闭上眼睛。”   “我不困……”云棠的声音很轻,微微的鼻音让他的小声呢喃好像带上了细碎的哭腔。   刚跟人谈到一半的小猫大人这时一点也不想睡觉,但皇帝一直哄着他,云棠还是闭上了眼睛——这样靠在黎南洲怀里叫人晃着确实更舒坦,更安心。   “好,你不困。那咱们就这样说话。”   黎南洲嘴里顺着小东西的话音,手下却不停按照太医传授的穴位给人慢慢揉按着,毕竟王奇人先前强调过要让病人多休息。   “嗯……”他这样说云棠就答应了。   被男人不动声色地按着,小猫大人不知不觉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他脑中还晕晕乎乎转着什么圣婴教、黎南越的事,只是思绪慢慢就不再那么清明了:   “再给我拿一颗杏仁糖。”云棠沾着糖粉的右手无意识地在皇帝颈窝处蜷起。   “好,”黎南洲此时还不知道情况,倒是并不反对:“不过咱们待会儿要漱漱口才行。”   他说着,艰难地向后伸着手臂摸去——明明碰到了糖盒,却摸了一手空。   黎南洲皱着眉回过头,却见本来装得满登登一个什锦糖盒已经空了大半,只剩几块糖果孤零零地散在角落里。   再怎样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皇帝也知道这样吃糖肯定不行——怀里的祖宗还在揪着他衣领等着,皇帝的脸色却慢慢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吃到小鱼饼干的猫就会一直要小鱼饼干,把零嘴当饭吃,不想吃猫粮了;   ——一些想跟黎南洲讲的个人经验 第82章   老童很纳闷地看着皇帝做贼般拉开隔扇门、将一只雕金木盒递到了自己手里。   掌笔太监只好赶紧小心捧住了。他低头一看, 原来是小乖乖的糖匣子——怎么拿出来了?祥瑞不喜欢吗?   “陛下……这是何意?”皇帝看起来小心翼翼,所以童宦侍的声音也放得很轻。   黎南洲闪了一步出来,脸色依然显得不太好看。   此时他也没多费口舌, 直接揭开盖子给老童示意——只见先前叫御膳房摆得满满的小糖盒此时就剩了五六块偏咸口的点心。   童太监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 竟还点点头:“那这几样以后就不叫他们做了。”   黎南洲听到这话,不由一时无语。他最近常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身边这位相伴多年的亲信。   比如现在皇帝就难得对老童生出了几丝疑虑:他手下这位梁宫最高等的内监是不是有些缺乏捕捉重点的能力?   可能是皇帝陛下表情流露出实在没掩盖好的些许嫌弃,叫童掌笔也很快反应过来了:   “吃了这么多啊?”老太监的眉头也微微皱起来:“看来咱们祥瑞真是喜欢这样的甜东西。”   “朕也就一会儿没看着他。”黎南洲也没想到他还不能把云棠跟甜食放到一起——过去的小崽从来也没表现出过很强烈的食欲,就是昨日和今天的午膳, 小祖宗对精心烹制的正餐也并无明显的兴趣。   喝完药吃两块糖果糕点又很正常,皇帝当时不过在五步远的地方写信, 前后的时间没有多长, 黎南洲本来很放心。   “把这几块都分掉吧。”趁人睡着了,黎南洲才能把糖盒悄悄拿出来作紧急处理。   那小东西方才迷迷糊糊的,应该也记不清盒中还剩多少存量——皇帝突然抬头看了同守在内间的小桃一眼, 又瞥向阿亚:   “你们两个将盒里的糕饼拿去。”   这样小祖宗到时候真问起来, 也能搪塞给他心爱的侍女。   小桃两人自然不知道黎南洲的险恶用心。   能吃到负责皇帝膳食的御厨专用细米贡面精心烹制的点心, 这种机会是平日绝不会有的,况且圣旨哪里能推拒——   两个姑娘都赶紧惊大于喜地蹲身谢恩,然后将糕点捡到了童大官默默递过来的小碗里。   至于童大官怎么好像凭空就拿出来一只碗……   这位可怕的内监大人做什么都不叫人吃惊。   “等他晚上再用药, 你那时候就递一只碟、里头放一块糖就行。”皇帝又接过来被散空了的糖盒, 准备原样拿回去。   童掌笔闻言不由为难:“御膳房那边还钻研着呢,待会还会送来新的精制点心。要是祥瑞开口想要……”   “你先都藏起来吧。”皇帝明白老太监的意思,但是他摇摇头, 表示不行。   而很快被请过来的王太医也强烈谴责了这件事——   “怎么能纵着祥瑞在病中用这么多又干又甜的吃食!”老太医简直不敢置信:   “平日里还不敢一气这样吃,现在本来就是秋日干燥, 肝火易发虚旺, 这……”他数着明续刚才口述给他的点心单子、着重点出了其中好几样用料:   “都是最容易引得上火躁郁的东西!”   黎南洲此时被指责得无话可说, 他只沉声问:“祥瑞刚刚睡下前,又有些胸闷头晕,这跟他吃多了糖可有关系?”   王太医闻言一噎:“倒也没有这么快。”老人捋了捋胡须,到底记得这时是在御前,于是勉强端正了表情:   “热度起来时总会有些伴发的症状——老臣还是要进去看看具体的情形。”   他是太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没有皇帝说话的余地。   于是黎南洲就在一边看着王奇人又是听脉,又是把被子稍掀开一点探了探云棠心口和胸腹,还用手背碰了碰小东西的脖颈——   实际上昨晚也有这一整套程序,皇帝并不是对此有什么情绪,他只是全程都要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紧。   盯得老太医浑身上下不舒服极了。要是旁人,王老太医早就不客气地说一句:“别妨碍我瞧病。”   此时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了,王太医只是委婉道:“陛下放心,祥瑞的脉象并不凶险,臣先前开的两剂药都直对病灶,想来晚上再喝一副,祥瑞这回的风寒就不太要紧了。”   他话还没说完:“但后半夜还是一定要小心,这个时段容易生变,照顾的人必须格外提神注意。”再有:   “等到风寒好些,祥瑞身子更康平了,老臣到时候再开几副给祥瑞调养身体的方剂。”   “好。”黎南洲全都点头答应下来。   虽然等云棠风寒的症状消解了,再想叫他喝药绝对是个难题——皇帝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应对的头绪。   他甚至不知道小东西怎么一直没化回毛球来逃避。偏偏黎南洲几次都没找到机会跟云棠谈这个问题。   但他的意思也希望小祖宗能先维持人形、尽快调养好体内隐藏的伤病。   等王太医气势汹汹地带徒弟转身走了,皇帝又是将老童留下来守着,自己赶紧趁着这点时间召见下边的人——另转到一处宫宇,还要随时备着小东西醒了、他得立刻回去。   然尽管黎南洲提前留了话下来,叫宫侍有动静就来知会自己,可云棠一下午睡睡醒醒反复了好几次,躺得相当不安稳,而他第一回 睁开眼睛就叫童掌笔不用找黎南洲回来。   小猫大人还可爱吧唧地跟老太监卖乖:“老童,你过来坐着。你陪着我就行。”他说话时,声音里都带着点因高烧生出的潮湿水汽。   ——老童的一颗心顿时都被他的小祥瑞攥住了,几乎立刻把皇帝陛下丢出十万八千里。   当然,掌笔大人也没有真的自己上阵跟云棠大眼瞪小眼。他把白杏和阿细都叫过来,让两个小宫女在云棠睡不着的时候陪祥瑞玩些不费神的游戏。   而童掌笔也真是神通广大——从知道云棠能化形到现在才有几日,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准备来了一堆诸如白玉鸠车、鲁班锁、双陆棋这类的玩具。   大抵就算后来晓得了祥瑞化形不是小娃娃,老宦侍也总觉得云棠得要人哄着才行。   这些东西到了云棠手里,哪怕他还在病中,也不过须臾就给摆弄明白了。   掌笔大人搬过来的那箱玩意里还有一套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瓷偶——云棠想不明白老童是出于什么考虑准备的,但是两个小丫头都忍不住直勾勾盯着,于是小猫大人大方道:   “送给你,这个给你。”他把红色的给了小杏,绿色的给了阿细。   老童在一边瞧见云棠安排完手里的东西,上一秒还对着小宫女好看地笑笑,下一刻就仿佛没力气般往后靠到堆起的被子上,头也侧着枕到软被里。   他便往前一步点点两个小姑娘的肩背,叫她俩悄悄退到屏风后的矮榻上守着。   云棠叫老人轻手轻脚把被子盖到下巴处,露出来的胳膊也给妥帖塞了回去,小猫大人又撑开眼皮看了看童宦侍,便一骨碌从靠坐的姿势往被子里滑下来,向老太监方向翻过身来、闭起眼睛。   “我再睡一会儿。”云棠说话拖着鼻音,瓮声瓮气地,几乎话音刚落就立刻遁入了朦胧的睡意。   不多时,还发着热的小猫大人又睡熟了。高烧的不适让他花瓣一般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些许,有些艰难又略显局促地呼吸着。   童太监又不放心地往后叠了一下刚才云棠坐着时靠住的被子堆,这才放下帷幔,绕过四面屏,在另一侧的软凳上坐下来,向后倚住墙壁。   云棠这一觉睡得稍微长一些,却也不到两刻钟便又苏醒过来。这回他坐起来要了点水喝——童太监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小乖乖往放糖盒的床柜上瞥了一眼,十分庆幸云棠最后并没提起来要糖果点心。   可能正是因为先前吃了太多甜的,尽管黎南洲发现后就看着人漱了口,小猫大人这回还是一气喝了两杯温水才足兴。   阿细和小杏再围上来时,云棠对玩具就没兴趣了。他提出叫人找些话本过来、念给他听。   “那东西有什么好听的?”便是一向百依百顺的老太监一时间都有些不解其意。   话本——掌笔大人自然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种文艺作品记叙形式已有好几十年不再流行。   如今民间还在流传演绎的内容,倒多是歌功颂德、或教化人驯顺忍受的类型,倒颇受许多流离苦难、已不思翻身的百姓欢迎。老童这个人受先后两代皇帝的影响很深,虽然一贯御下严苛,心里却对这等愚民的手段嗤之以鼻。   可既然祥瑞此时起意想听——也不知道小乖乖到底从哪里知道了话本这东西——老童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神通广大的掌笔不出半刻就将话本搜罗过来了。而念话本的活计别人就做不得了:便是在皇帝起居殿内服侍的宫人,识字的也不过两手之数而已。   于是老童便用他那种,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情绪抑扬的语气为云棠照本宣科了一个乏味至极的故事,这故事讲述的便是一个穷苦悲惨的百姓在百般忍受世家子弟的摧残折磨后、子孙因父祖冤屈而得济的典型。   云棠甚至没能把这个本子听到结尾,就忍不住搂着枕头叫停了。   ——他先不说这故事的内涵如何,更不想评价老童颂念的语气,但是话本内容本身那糟糕的情节安排、叙事节奏和情绪递进,就叫云棠莫名冒出来一句话:   “这本子一定无人问津吧?”小猫大人不用人回答,自己就摇摇头:“这种东西一定不会递到我手里——不,任何演员都不会接这样的戏。”   而云棠刚说完,整个人就完全愣住了。他似乎模模糊糊间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边的老太监就一副不解的神情:   “祥瑞说什么?什么演员?”童掌笔凝神想了想:“是说这话本排的戏吗?”老太监笑了:“祥瑞不喜欢这故事吧,但这个本子在当下还真是最流行的一出。”那些门阀世家甚至三不五常在治下叫一场这样的戏。   不见一边静默住的阿细和聪明如小杏这样的姑娘也听得满面感动、心有戚戚。   也许以白杏这样的性格,等她长大后就不会再认同这话本中的道理。可若是从小如驯养猪狗般教化她,再有天资的贫寒之民也会丧失天生的灵气。   而云棠一时被老太监打断了思路,不知怎的也顺着没再想回去。他支起身、又被老童扶着靠到了软被上,轻咬着嘴唇想了想,朝掌笔太监伸出手:   “给我一套纸笔吧,老童。瞧我给你们改一改这东西。” 第83章   今日实在有很多人等着面见皇帝, 秋祭礼的第二日,朝中但凡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早早递来拜帖。   这些人此时全都候在半山腰,即便黎南洲已经打发了信臣宗室分作两殿代为招待大部分的来人, 也颇有一部分来客须得由他亲自宣见、召到殿里。   纵是心里始终惦念着寝宫里睡下的云棠, 又一直候着会有宫人报上宇粹宫来的口信,皇帝一忙碌起来仍有几分忘了时间。   朝见的诸臣亦算是出尽百宝,都急于在皇帝斩落阮氏这庞然大物后的第一个秋祭礼投靠上去、为自己和家族谋得几分圣心。   过去归属在阮系的官员暂且还观望着不敢上前,但是自觉跟阮家没有明面上的关联、或者自以为有些颜面的那部分, 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皇帝面前狗腿奉承:   或是叙些不存在的「旧情」表达亲切、或者拿着表章奏折走勤实肯干路线——要在秋祭礼的第二日拿着自己掌握的信息跟黎南洲表达投诚,至少表演一下自己的勤勉努力。   皇帝其实早已经想好了对朝堂上大部分人的安排, 但他总喜欢在未尘埃落定前, 沉默无声又好似纵容地旁观他们表演。   这其实是黎南洲长年以来某种不为人知的乐趣。只是这种乐趣或许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太清楚。   不过旧时的一点爱好如今已经远远比不上黎南洲对某个小祖宗的惦记。   在宣见秦氏族老后的间隙,皇帝微微蹙眉,有点奇怪地向明能问起来宇粹宫那边的动静:   “一直没人过来寻朕?”黎南洲放下茶杯, 先前面上那种对待外人的面具般的温和已悄悄隐去。   在听到否定的答复后, 皇帝又问起自己出来的时间。得知他一下午已经在雍明殿待了近两个时辰, 黎南洲也不准备再忙碌下去。   丰和宫的宴会已经开始,黎南洲不想回寝殿后再出来折腾一趟,便先匆匆过去露了个面。   至于还等在门外候见的各路人马也都已被纸青劝到了宴上, 可这些人等候一天也没见上的皇帝到席上不过饮了三杯酒就退场离开了, 应付之意表现得很鲜明。   但阮国公倒台后,偌大的朝廷中还没真正争出下一个龙头,在阮系多年的霸权之下, 余下的朝臣虽有野心、姿态倒是更软弱得多,对于皇帝此时的不留情面也只能避而不谈、模糊略去。   可那一边, 无时无刻不牵着黎南洲魂的小猫大人却是一整个下午都没想起皇帝。   其实最开始的云棠只是想着给黎南洲留出安心工作的余裕。   毕竟当下还有逃窜在外的敌人意图不明, 更有一个一无是处但是在特殊时候凭着血脉就能翻盘的黎南越。   这种时刻, 黎南洲必定事务繁重,想来也不该跟他白天黑夜地黏在一起。且通常来讲,节日大典后的第二天正该是皇帝对外界「作秀」的时机。   况云棠总觉得自己已经跟人焦不离孟了好些天——小猫大人再喜欢黎南洲,也需要时间稍微透口气。   不过到了后面,云棠的注意力就真的完全被其他事情吸引了。   小猫大人本以为自己并不特别擅于文字编纂,但是对着老童找来的糟糕话本亲自操刀动笔起来,云棠脑海中简直能分分钟冒出来许多精彩或狗血的剧情。   他甚至只是把自己莫名庞大的知识库里、比较经典的元素稍微填进去一些——   一开始祥瑞奋笔疾书,童太监还怕他费了神,忍不住在一边轻声规劝。   可在云棠跟旁边的几个听众讲了话本中那个原本懦弱可怜的主角在山中挖药后得到奇遇后,老掌笔沉默了半晌,也忍不住关心起得到百年野参的「王石头」下山卖药的后续经历。   而到了云棠中间又睡了一小觉,醒来想起自己先前的作品,又要过来填了一小节。   加入「王石头」的幼弟因为主角识药的本事被人妒忌而遭陷害,失却性命的桥段,就连王石头的母亲都因此伤心过度,生了重病——最开始对这个底层主角所受摧折习以为常的阿细和小杏这次却忍不住握起了拳头、义愤填膺。   这种转变其实并不是因为听众在短时间内突然拥有了共情能力,能够为主人公的惨痛感到不平和悲戚。   而是笔者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人对角色的态度——若「王石头」被创作时就是一个愚昧、麻木、没有才华、思想、感情等等的底层劳动工具,那他如牲畜般被压榨的一生自然也不会引得他人扰动心绪。   可云棠天然就明白该怎样赋予这个主角思考、委屈、质疑、悲痛的能力。   脱离原本麻木无感、浑不似真实人类的描述后,「王石头」有想要改善原本生活的野心,有被村霸恶仆欺辱时、隐忍又憎恨的情绪。而当他采到珍贵药材,这个角色会狂喜;逢见村口窈窕美丽的邻家小妹兰娘,主角也会有羞慕之心;看到老母幼弟对他的依赖关怀,王石头会倍感温暖而生出动力。   小猫大人的笔用得还不灵光,他在黎南洲的案头总能望见这人手中的奏折、书信。   而只是这样不走心的寥寥看过,云棠却已经能把绝大多数汉字牢记在心。   不过他写在纸上的好些字总是缺胳膊少腿,且未经过练习,猫大仙的手书亦不算太得体。   好些段落云棠并没有逐字逐句地写出来,只是浅注了一两句便略过去。因此这个改编之后的故事大部分是由云棠口述给寝阁内的众人听。   于是等到皇帝终于从宴上脱身,几乎是迅疾如风地赶回来,却发现整个宇粹宫都显得空荡——黎南洲眉头微蹙、一路长驱直入,然而刚走到寝殿的内间就看到了自己之前绝想象不到的场景:   数十个宫人或站或坐地围在寝阁和内间,让这宽敞的起居阁室都显出几分拥挤,而他们面上都呈着某种专注神往的表情。   甚至内间有两个占据门边位置的二等宫女还在垂泪掩面,好像伤心得不得了。   黎南洲一时间哪能想到这其中的缘故,他当下还以为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好在惊疑的皇帝尚未走近,就近一步看到了内里的情况——   半撤开的屏风后面,云棠像个大老爷般舒舒服服斜倚在榻上。他面前还支了一张小桌,上头摊开放着一本横开的长册子,而最近处的掌笔太监和云棠专属的几个宫侍也正凝神细听。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听明白,原来兰娘竟是知府家当年被掉换了的真千金。”   小东西枕着高高垒起来的被子,眼睛亮晶晶。与其说云棠对这个自己修改过后的故事有兴趣,不如说他正很陶醉于众人或喜或悲、深深沉溺、被他一手带动的情绪:   “而今日强逼上门的李师爷家人本来还在胡摔乱踢,听到那身着绫罗的仆妇嚎啕大哭声,李仆呆在当场,不由两腿发软,慢慢跪在了原地。”   云棠唏嘘着讲到这里,黎南洲已从背后看见内间一个支着耳朵的小太监左拳右掌无声地击在一起,似乎大大出了口气。   ——小祖宗竟还有这等本事?又是谁把这个故事呈到他手里?   皇帝不由一时无语,他默默在原地停顿了一刻,才放缓脚步往里走去。   靠在外围的宫侍竟然真的投入到这时才看到皇帝,随着一声「陛下」的轻呼,从外到里的宫侍逐次醒过神来,原本专注的神情却来不及转为从容恭敬、又因着瞬间的惊恐显得有些滑稽,他们纷纷如插烛般跪在原地。   黎南洲倒是丝毫没有生气。甚至他还很温和地摆摆手,叫掌事先带着这一帮乱杂杂的人起身退下去了。   想也知道,他殿中的宫侍没有这个胆子自己聚过来听,老童也肯定不会有这份闲心。有当下这一出场景,只能是小祖宗自己的命令。   除了原则性的问题,连他这个皇帝都向来不太违逆云棠的意思,一人之下的掌笔太监更对这个祥瑞溺爱得要命。只是要宫人聚过来的小事,小东西自然能如意。   因此哪怕皇帝心里真有不悦,他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何况黎南洲确实不介意云棠的新游戏,只是颇有些担心云棠的病情。   “不难受了?”皇帝换了外衣走过去后先没说别的,只伸手摸了摸云棠的额头,果然先时的温度又一次消了下去。   小猫大人的脸色看上去就比下午好得多了,似乎这个新的消遣也叫云棠暂时忘却了先前因病而生的萎靡。   “不难受了,都好了。”云棠支起身来。他好像比中午那阵都更有力气,这时候一看见黎南洲,小猫大人就在面上露出笑意。   那张小脸白里透红的,简直像海棠花一般朝着皇帝迎上去——他们之间的小桌和册子被童掌笔眼疾手快地撤掉了,好叫一下午未见的两个人能抱在一起。   “叫王奇人再过来看看。”皇帝转头对明续轻声吩咐,然后才再回身问搂上来的云棠:“有没有吃东西?”   “没有,我一点都不饿。不想吃东西。”云棠在床上跪起来,两只环着的手臂也把黎南洲松开了。他后退一些,皇帝就看到他面上仍然一副活泼泼的神情。   童太监前不久其实也插话问过云棠同样的问题,可小猫大人没有一点饥饿之意。   此时倒还不算太晚,只是跟云棠中午用餐的时间已经有很长的间隙。   黎南洲一开始并没有太当回事,只吩咐膳房准备清淡的汤羹粥食后,他一边叫宫人收拾这里,一边给躺了一天一夜的云棠穿上一件厚实些的衣服、再穿上鞋袜,然后终于将人从躺了太久的床上抱离。   等王太医来到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正在坐榻上专心致志地听祥瑞说个不停,一直到看见他来,这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暂停。   老太医诊脉的过程也相当顺利——以他的医术,治疗一个小小的伤风根本不成问题。   “后半夜注意一些就行。”王奇人还是这样叮嘱,同时在先前的方子上又减了几笔。   老太医这次的离开就跟他来时一样快。而他走以后,侍膳太监很快就把晚膳摆好了,一道道精致的粥羹小菜色泽诱人,造型讲究,端是引人食欲,云棠却完全不感兴趣。   “我不想吃这些。”中午还比较买账的小猫大人抬头在桌面上看了一圈,眼底有些嫌弃。   “你自己吃吧,”云棠拍了拍皇帝的腿,从这人身边站了起来,往寝阁屏风后的床柜摸过去——   没了老童的玩具,没了一屋子听众的捧场。黎南洲回来了,云棠这时终于想起了他的糖果点心。 第84章   黎南洲不说话, 静悄悄地坐在圆桌后,面上一派镇定。   只是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从屏风后传来,接着是云棠小小的一声「咦」, 皇帝很快察觉到后面有拖拖踏踏的脚步声在接近, 他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茄片,似乎全不在意身后的动静。   然后他的左肩就被轻轻碰了碰,那感觉很微弱,让皇帝想起过去常从自己身侧蹭过、试图引起他注意的小猫咪。   一丝笑意不由隐现在黎南洲嘴角, 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黎南洲,我的点心哪里去了?”云棠见这人迟迟不肯主动关注自己, 只好又往前跨上一步, 坐回到皇帝身边。   他怀里抱着一只空掉的深木色糖盒,因为角度的缘故、须得微微歪着头朝皇帝看去。   那双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人,一小圈裹在他脖领处的雪白兔毛更显得这张小脸柔嫩细粉、干干净净。   黎南洲都有些不敢看这小东西。因为他一看见他就总忍不住微笑, 忍不住立刻满足云棠的全部愿望、忍不住心里蓬勃丛生的无限柔情——   然午时来自王老太医的那番愤怒批评已经给了皇帝一个比较深刻的教训。   男人清清嗓子, 别过眼睛。   “朕可一块也没吃, 朕怎么知道。”黎南洲理所当然地推卸问题:“是不是叫你都给吃光了,嗯?”   皇帝一边舀了一勺白玉冬瓜汤送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喝下去, 一边用余光小心注意着小祖宗的反应——   好在云棠确实对午间摸甜点的那段时光没了准确的记忆。   听闻男人这样说, 小猫大人只是有些纳闷地低头看看怀里的糖盒,努力思索了一番后,还是选择了相信。   “那我……”小猫大人声音很轻。   皇帝竖起耳朵听他会说什么:“我想再要一两块, 可不可以?”   听听这话,想再要一两块——这小东西实在有卖可怜的嫌疑。   只是按照云棠平日里养成的认知, 他都这样讲了, 黎南洲一定会立刻叫他称心如意。   而在心疼他的人面前撒娇示弱就像云棠天生掌握的武器, 向来能让他无往不利。   更何况小猫大人此刻紧挨着皇帝,刚刚叫男人亲手裹上去的缃色夹棉内衫此时都跟黎南洲身上的玄青袍服贴在一起,云棠又往前探身,歪过头来盯着自顾自用膳的皇帝,烛光映照下的两颗眼珠简直如琉璃珠子般澄澈透明。   黎南洲实在忍不住破功了,他一手放下调羹,脸上现出抹无可奈何的笑来,左手臂向前重重揽了一下这个娇怪的小东西。   但皇帝也仍然努力克制着心底蠢动的妥协,他在桌上瞧了一圈,自己动手端过一盅明虾沃蛋羹放在近旁,张口一副商量的语气:   “那你先好生把饭吃了。待会用了药,朕就叫人再呈上一碟,行不行?”反正黎南洲也没说一碟中能装几块点心。   可是小猫大人摇摇头,眉毛也皱起来了:“我不饿,不想吃东西。”云棠的目光短暂地落到桌上,然后立刻厌烦地移开了。他此时丝毫没有食欲。   “每个人都要按时按点用餐的。”黎南洲耐心地跟人讲道理:   “是不是这些你都不喜欢?”他指指桌上那些清淡鲜美的菜肴:“你想吃什么?告诉朕,朕可以要他们重新做给你。”   云棠还是摇头。他举起来手里的空盒子,这次是有点不高兴地向皇帝示意:   “我什么也不想吃。再给我两块糖就行。”   皇帝定定地看着人,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本来在门边站着的掌笔太监正无比心疼地往里探头探脑,黎南洲打眼过去就知道这位亲信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投过去的目光不自觉就非常严厉。   好在皇帝毕竟不是普通家庭里对溺爱孩子的爷爷奶奶毫无办法的父母亲,他警告的眼神一盯向老童,内监大人也只能把心思收回去。   可是这主仆之间的眼神交锋却被云棠看到了——   小猫大人机敏地转回头,一下子就看到立在寝阁门口处的童掌笔。   他立刻从黎南洲身边跳下坐榻,抱着他的空盒子几步蹿到老太监面前,又用方才对着黎南洲卖乖的眼神对付童掌笔:   “老童……”云棠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机伶地笑着,又乖又甜蜜地把老人望住。   云棠这时候还并没意识到是皇帝要对他吃甜食这件事下一个禁令——毕竟黎南洲到现在也没有对小猫大人直言的勇气。   可想也知道掌笔大人再怎么想立刻满足他,也只能苦着脸摇头,并且放任铁面无情的皇帝陛下三两息间将小祥瑞抓了回去。   这番僵持最后的结果是云棠坚持不想吃正餐,而黎南洲跟他磨着磨着、突然灵光一现,把甜食禁令的主要责任推给了按约前来的王老太医。   “朕先前叫你吃了这一大盒糖果点心,还被王奇人责怪了好半晌,”趁着老太医还没到,皇帝赶紧祸水东引:   “要不然等王太医待会来了,你自己问问他行不行?”   黎南洲捏着那小手腕,满脸的认真:“王奇人说同意,朕就同意。”   ——才怪,就凭着这不肯吃饭的架势,皇帝已经准备再次赶尽杀绝小祖宗周身十里地的甜品。   但云棠是信了的,毕竟他好像也能隐约意识到——吃太多甜食且不想吃正餐绝对是叫所有医生深恶痛绝的行为,甚至他似乎能想象到老太医先前是怎样跟黎南洲「发脾气」。   皇帝的话还隐约引燃了云棠脑海中一丝微弱的火花:   遥远的画面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长女性正瞪着眼睛看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透明的、装满冰冷液体的玻璃瓶。   旁边有一个感觉很亲切的中年人正听从白大褂的命令,将屋子里所有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出来,收缴他藏在首饰盒里的糖果巧克力。   “小祖宗,这里面原来装的项链和手表呢?”那个中年人一边抄他的家一边问自己。   云棠正低头看着长长的针头扎进手背,闻言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可在回忆的场景中却已辨认不清……   ——   “巧克力……”不知怎么的,云棠突然微微恍惚了一下。   一阵极尖锐的头痛像冰凌瞬间从他眉心穿刺过去,他身形一晃,刚才的画面顷刻如水雾般完全消失、无踪无际,而他原本白里透粉的脸色也在一刹那变得苍白透明。   黎南洲立刻揽着腰将人抱住了,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男人神色一紧:   “怎么了?云棠?”皇帝摸摸怀中人的小脸,竟久违地感觉到几丝冰冷之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嗯?”   云棠摇摇头,把男人的大手抓了下来。   刚才那阵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须臾,他就透过了这口气。   只是刚才如浮光掠影般飘过脑海的场景这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好在那似乎都是些没有意义的画面,就算全忘记了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当下——小猫大人仰头看向黎南洲,眼神如秋日冷泉般清凌凌。   “怎么了,乖乖?”皇帝忍不住放软了声音。   甚至他有些犹豫起来:这小东西毕竟还在生病。难道他真的立刻就要严格地限制他、叫他不高兴?   不然就先让人送来三四块不容易上火的甜点。好歹哄着小祖宗病中吃点东西。   然而他还没开口,云棠的话就打断了皇帝的思路:   “我今晚不吃了,”小猫大人的表情明显有点不开心:“待会儿还是别问王太医了。”虽然立刻就忘了先前游丝般的回忆,云棠还是本能地避凶趋吉:   “不过你之前说等我喝完药,会给我一碟点心。这个还算数吗?”小东西声音变得凶巴巴的,听在黎南洲耳中却比刚才还显得委屈。   于是皇帝立刻就点头答应。“算数。当然算数。”   甚至黎南洲想:也别一碟子装一颗糖果了,他着实狠不下这份心。   反正自己跟老童顶不住,宫里总还有王奇人在——看来这个老头比他先前以为的还要有威慑力。   云棠听到这句保证,心情终于好了一点。这小东西想了想,还向黎南洲怀里靠过来,他姿态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偷偷摸摸的,似乎正怀着一个可爱的秘密,那样子又很像一只机灵的小猫咪——   男人听到小猫大人贴在自己耳边说:“那这个也别告诉王太医。”   皇帝当下再也忍不住,立刻张开手臂把人紧紧搂了一下,又低头在那软乎乎的小发旋上亲了亲。   “不告诉。”黎南洲想了想,还继续在王奇人的「可怕形象」上添砖加瓦了两句:“就算他以后知道了要骂人,朕到时候就说这全是朕的主意。”   他抹黑老太医不遗余力,云棠却只不以为然地抿着嘴角——谁挨骂有什么关系,那些针和药汤又不能由别人代替。   不过黎南洲有这份心意,小猫大人觉得也值得鼓励。等男人再把重新端上来的蛋羹喂给他时,云棠这回勉勉强强吞了两口下去。   王太医是在晚膳全撤下去后的两刻钟到达的。   老人家全不知道寝阁内先前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成了某个无良监护人吓唬小猫好好吃饭的工具。   比起午间,云棠夜晚时的精神状态似乎让王太医更觉得满意。   他点了点头,收回手时还对着云棠笑得很和煦:“祥瑞恢复得相当不错。”老太医非常诚心地夸了一句。   想到中午的事,他还问:“老臣听说祥瑞午间用了许多甜食糕点。这种习惯实在不可取——祥瑞后来又再吃了甜东西没,晚上有没有食欲?”   他想着要不要给云棠开些积食的药来调理调理。   “我后来都没再吃了。”小猫大人立刻回答道,仿佛已经看出了太医的意欲:“我只是中午吃了一点。下午就全消化了,晚上很有食欲。王太医,我刚刚才吃了很多东西。” 第85章   除却时不时要为吃饭与喝药两件事跟黎南洲斗智斗勇外, 云棠接下来的养病生活倒是过得很平静。   暗地里的风云涌动似乎一时间都跟他没了关系,尽管自从阮静瑶出京南下,黎南洲就变得更加忙碌起来, 皇帝也仍能腾出大把大把的时间跟云棠黏在一起。   甚至就连宣见心腹手下时, 皇帝也不再特意避开这小东西。   这种日夜相对、朝夕相处——也好也不好。   好处就是云棠的各项技能都在快速地进化当中:   小猫大人现在缓速慢行时,已不会时不时地腿软打晃,甚至因天生的容貌绝俗、气质斐然,他行动间那种疏落生涩还别显出某种优美的气韵;他能够自己穿衣穿鞋, 能正确使用轻一些的木箸调羹,还学会了给自己挽一个简单的发髻。   ——可想而知黎南洲又在教学过程中占了多少便宜。   但不好的地方也有太多。   首先, 在云棠的状态慢慢恢复以后, 皇帝先前按捺下去的许多唠叨规劝都能慢慢跟小猫大人谈起,首当其冲的便是安全和健康问题——   王太医当夜提过的:云棠自临华殿一夜后表面上没有创口、实则有隐患未愈这件事就被旧事重提。   云棠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也是直到黎南洲告诉他时,小猫大人才猛然想起治愈值系统往日每一次忧心忡忡地警告和阻止, 这让云棠多少感觉到有点心虚。   可随之而来的代价就是望过去无穷无尽的调养计划、熏蒸泡浴的安排和王太医斟酌开来的一张张要他喝下去的汤剂。   考虑到祥瑞「不大喜欢」喝药, 老太医还非常贴心地提出了药膳食补。   这并不意味着小猫大人就不用喝药汤了——只是能每日减下两副补身的方子而已。可云棠本来就是个挑食的祖宗, 正常情况下要他好好吃饭都不太容易,何况是加了药材在里面炖补。   小祖宗更加不肯买账了,而皇帝又不可能每次都祭出王太医。   大多数「迫害祥瑞」的锅还是得皇帝陛下自己来顶。   除此之外, 云棠也很快腻歪了黎南洲对他从头到脚、管东管西。   其实皇帝对云棠的管束绝称不上严厉, 但比起过去对待小毛球那时——似乎完全无法讲道理的状态,对待如今能沟通、有智慧,甚至天赋异禀、慧黠机敏的人形, 黎南洲也不能免俗地拿出一套全新的标准和规矩。   皇帝当然不是指望着一下子把人教得稳重可靠、斯文端庄、知书达礼。他只是急于灌输给小祖宗一些基本常识——比如说不能对着随便什么人都太亲近。   “就说你原来,在外面看到个陌生的侍卫, 也要过去蹭一蹭, 叫别人摸一摸、逗逗你。”皇帝脸色不太好看:“以后再这样子可不行。”   黎南洲想了想, 还吓唬他道:“你知道外面什么人就是可靠的?外表老实的人肚里又打着什么主意?”男人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捏这小东西:   “你看你天天不吃饭,这小胳膊小腿瘦得朕一把就能捏住,到时候随便什么坏人过来了,都能一下子制住你。”   小猫大人当时就滚在榻上、耍赖一般直着上身打着挺,嘴里胡乱「嗯嗯嗯」地答应着,却是有听没懂,烦得要命。   到了晚间,黎南洲又要他背出自己先前教过的、皇帝跟亲信专用的一种联络印记。   云棠抓过笔,三两下就精准复刻出了那个正确的符号,然后他得意洋洋瞥了男人一眼,再将白纸一丢,人作凶恶小猫状扑向黎南洲,就被人接了个满怀、团团困进两只手臂。   而等到云棠病症渐好,心思就越来越活动起来了,他慢慢开始不耐烦再被黎南洲拘在宇粹宫这方寸之地。   行宫的景色再好,毕竟难得跟着皇帝出巡一趟。   小猫大人非但没去山间畅游纵横一番,没能进行他先前已经计划好的巡察探秘,没机会去圣教的登云观瞧一瞧、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反而从来到山里那天就开始生病,被皇帝三不五时地要求卧床休息。   云棠觉得自己已经把一年的觉都睡出来了。   他已经决定——他必须要尽快想办法脱离黎南洲的管束,到外面去透口气,顺便办一下他自己的事情。   不过皇帝也不是不了解这小祖宗,他这两日都看云棠看得很紧。   皇帝甚至光明正大地叫来了保护云棠的暗龙卫:“云棠,你要记住这几个人。朕已经将他们给了你,”黎南洲神情严肃、语气郑重道:“以后不管你去到哪里,这几人都专负责跟着你。”   小猫大人相当不耐烦这一套!   但奇怪的是,他对这种随身保护的戏码竟也觉得很熟悉。   与此同时,云棠好像天然就知道该怎样应付、对待这群人,而他此时此刻要做的就是:不能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抗拒。   他的拒绝只可能会叫「保镖」们的存在由明转暗,盯他盯得变本加厉。   所以在两方见面的当下,云棠只对面前几个暗龙卫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意。   不过云棠还没来得及再跟人家交谈一番,这几个长相缺乏记忆点的暗卫很快就被皇帝叫退下去了。   而云棠也随之意识到,以他此时不良于行的人类身体,再有武功高强的暗龙卫随时盯着,他的出逃计划几乎没有半点可能性。   于是在见到贴身暗卫的当夜,小猫大人终于做好了心里建设,把沉默了好几日治愈值系统再次唤醒:   “7321,”云棠舒舒服服地滚在皇帝怀里,想了想,对系统倒打一耙:“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治愈值系统居然用它的机械音相当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当然没有了,宿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系统的腔调变得越来越让云棠感到熟悉。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好像云棠身边的人到最后总会拥有这种类似的语气:   “系统永远不会生您的气。系统只是在担心您。”   云棠心里想象着自己正踩着爪子,同时惬意地闭着眼睛。   男人结实的手臂正从后面松松环绕着他,温暖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围拢起来,叫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好吧……”因着接连几日都在生病,小猫大人不知不觉被皇帝惯得更加娇气。他这时候跟系统讲话也下意识哼哼唧唧的: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小猫大人软语道:“我以后一定会更加注意、更小心保护地自己。”   7321听闻这话,立刻就变得非常开心:“宿主这样想就对了。”治愈值系统说到这里顿了顿,容易满足的它想到云棠这回在病中恐怕没少受委屈,还有点心疼:   “几日未见,宿主的感冒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系统检测到您最近使用的药剂都很对症,有助于修复您的身体。”7321还煞有介事地提出建议:   “看来这个时空的医疗技术已经拥有令人信任的水平,比起系统限制较多的治愈功能,还是建议您以后更多依靠于当前世界现有的技艺。”   这话云棠也就当成耳旁风听听了。   治愈值系统根本不知道他口中可靠的医疗技术是通过怎样可怕的方式进行的。而现在的云棠是知错就改的宿主,当然不会告诉7321——他正准备通过变回小猫的方式来逃避黎南洲的管教和王太医的邪恶药剂。   云棠是这样说的:“7321,我这次连续兑换了这么长时间人形,积分应该都用得差不多了吧。这两天我都在生病,我们也没有机会好好聊天,我都没再问过治愈值后续进账的情形。”   “现在的数据怎么样了?”小猫大人手里揪着皇帝一小绺头发,在脑海中半真半假地关心。   而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得到治愈值系统兴高采烈的回应:   “宿主放心!”秋祭礼之后,连续几轮小爆发式的治愈值进账让7321极其兴奋:“宿主当日在人前现身造成的影响,于其后几天一直产生着连锁反应。”   治愈值系统固然无法得知这庞大的进账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可单从数值曲线来看,7321已经能得出结论:   “照当前的进账减速看来,等到这一场剧增趋于平息,宿主的治愈值总量至少能达到最终目标的一半。”系统甚至异想天开:   “也不知道接下来能不能再办两次这样的巡城礼?”   云棠闻言忍不住喷笑了一声,肩膀都跟着抖了一下。   身后的黎南洲当即睁眼,眸底一片清明:“还不睡?”皇帝拍拍小猫大人,给他翻过身来,叫人面朝着自己:“这是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想你来着。”   云棠随口回答道。他抬起脑袋,毛茸茸的头顶软软地蹭过黎南洲的皮肤,紧接着又在男人下巴上亲了亲:   “我睡了。你也睡觉吧。”皇帝这两日正扳着小猫大人熬夜的事。云棠被抓了小差,立刻就闭上眼睛。   不过云棠能感觉到黎南洲仍然在看着他,半晌才轻笑一声,把他揽到怀里,一只手在云棠背后缓缓拍起来,是小猫大人熟悉的力道和频率。   云棠这才继续跟治愈值系统聊天。就着越来越强烈的困意,他接着之前的话题:   “这种事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来上几次?”小猫大人又笑又嫌弃:“出场太多了就会显得很廉价,这样的场合就得要绝无仅有才行。”   ——没见黎南洲在那短短的一路为他安排了那么多昂贵珍奇的衬托和设计。   云棠也是这几日偶然间才知道,他彼时佩戴的第一顶珠冠上镶的金粉海珠都是近几年所有贡品中堪堪挑选出来的极品。   其他的诸如云锦、玉台,所配宏大奏乐,更是色色用心。   当下这种让7321狂喜的治愈值增速不单单是因为那日的天时地利,起作用的除却秋祭礼在当朝无可代替的意义、除却圣教和朝廷为他这个祥瑞铺垫的神秘、再除却最重要的:他本身的稀奇美丽。   还有黎南洲前前后后所做的许多他已经知道、或者还不知道的努力。   黎南洲就像那种包圆了一场演出的舞台布景、灯光设计、音响、宣发和造型的存在。或许连其后的舆情监测、话题营销也少不了他的手笔。   尽管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仔细商量过这件事,秋祭礼那日的一切仍然叫云棠觉得很惊喜。   想到此处,「睡了」的小猫大人又仰起头、闭着眼睛给了皇帝一个亲亲。   他想:等他再化回猫咪寻机偷跑时,还是给黎南洲留下张纸条吧。免得这人到时候找不到他,太过着急。 第86章   在宫城中生活的几个月里, 云棠还从没遇到过迷路的问题。   也许是那些宫殿楼宇虽有相似,可每一座间又有标志性的不同,叫猫崽总能轻易地找到来路和去路。   到了山里则不一样。   繁杂的草木苁蓉茂密, 连天的绒花高过成年男子的腰际, 秋日金红的树叶挤挨成蓬蓬的、连绵而巨大的华盖,很轻易就淹没了一只像云棠这么娇小的猫咪。   而溜到行宫墙外的小猫最开始简直要乐疯了!   清平殿前的落叶堆都能得到毛球的长日眷恋,但是被掌笔太监截留下来的那些干脆疏蓬的枯枝、碎叶跟云顶山脉中庞大的「宝藏」压根不能比。   云棠像只球一样不管不顾地往落满红叶的山间小道一头钻过去。   从宫城到这里,连续多日跟黎南洲黏在一起、被拘在室内, 实在叫云棠憋闷得厉害,他这时不由把自己四肢都摊开了, 雪白肚皮贴着干燥的秋日土地, 小腿一动不动、任自己从长长的山道上溜下去。   直到被卡在灌木杈间暂停下来,云棠才小小打了个喷嚏。   猫崽在木杈间偏过头时,还看见了一只死掉的蝉, 于是他先把那蝉蜕捞到爪尖看了看, 又一脚给踢了出去。毛球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原地发呆了半晌,这才有空抬起脑袋四处看看、想确认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他的这场出逃并不是任性为之、漫无目的。   ——尽管看起来这团小猫一溜到外面就只顾着撒欢狂奔、野得要命……   但云棠早已经想好了:他打算到圣教所在的登云观内部转上一圈,先从自己能见到的几个教宗下手、寥寥看过这些人在暗地里独处时是怎样的情形。   纵然黎南洲手下也一定有人在监视圣教的动静, 可人类的先天限制就注定了他们比不上小猫悄悄潜伏、暗中观察的能力。   这场追踪在这几日间都没什么新的进展, 而当日从宫城逃走的黎南越到现在也杳无音信。   尽管随着葳陵十二组回到云京,配合四部在可匿人的区域布下天罗地网,留给圣婴教和背叛者的喘息余地越来越小了, 照这样看来,逼出敌犯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而圣婴教剩下的那些人, 就算得到阮系旧人的襄助, 又有立场不明的势力干预, 若他们真打定主意最后一搏、跟皇帝来个鱼死网破,也多是会利用黎南洲结束出巡、返回宫城的时机。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讲——   反正他们还要在云顶山住上好些日子。哪怕敌人确实贼心不死,妄图谋划一场叛逆,只要秦抒按照当前的节奏继续搜捕,将那些乌合之众的老巢翻出来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他们只要安坐静待就好了。   可云棠却总有种说不出的紧迫感,叫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只高卧在软榻间干等下去。   圣婴教的残部再无力回天,他们都已经苦苦奔逃了这些时日,眼看撑到皇帝回驾的时候已无望,这些人真的会甘心这样坐以待毙?   如果敌人自知已到了弹尽粮绝的关头,且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他们所以为的那个机会,这些人又为何到现在都能不动声色。而不是先把黎南越丢出来,给自己的人争取两分生机?   除非——他们手里还握有别的倚仗。   所以这云顶山上,会否存在着连黎南洲都没能挖掘出的秘密?   若这群对黎南洲不怀好意的逃贼真要赶在这些时日做什么事情,他们必然会叫可能存在的内应留在山上,好随时能盯住行宫和驻军的动静。   而驻在圣教中的内应级别绝不会低,只要云棠能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将细作辨别出来,许就能从这些人口中获取一二真正要紧的信息。   按照云棠的猜测:黎南洲心里也不是想不到这些。   只是人力终有穷时,再怎么身法高妙的暗卫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登堂入室、探到旁人最深的隐秘;可那个男人又坚决不肯叫云棠利用自己独有的天赋深入「险地」。   其实猫崽并没准备怎样冒险。   何况他先有一个系统作倚仗——虽然7321常爱跟他闹闹别扭。真到了紧要关头,治愈值系统也不会枉顾他的意愿,置他于危险境地;而圣教一向在明面上对他这个祥瑞追捧至极。   哪怕他到时候真被人发现了,不管是圣教还是圣婴教的奸细,总不会觉得一只小猫崽有什么威胁,更不至于下狠手要了「祥瑞」的性命。   只要小猫大人这回不对敌人表露出太强烈的攻击性,即便暂且叫人抓住,也总能先虚与委蛇,想办法逃出去。   再说事情也不至于真的走到这一步。更可能是他去这一趟,什么也没能发现就悄悄溜回来了:毕竟云棠的时间也并不宽裕。   小猫是赶在晨间懒觉的功夫、趁皇帝先行离开到别处宫殿接见大臣时溜出去的。   他当时悄悄抓过只长枕摆在被子里面,还给枕头围上了自己的里衣——隔着厚帷幔看去,就好像还有个人在里面安睡着。而云棠已经早早跟7321商量好,悄无声息结束了兑换,化回了小猫咪。   按照过去的经验来看,只要宇粹宫这边没有动静,无人打扰的皇帝且有数不清的事务要处理。关键其实在于被黎南洲留下的老童——好在如无意外,掌笔大人会纵容着祥瑞一直「睡懒觉」,直到云棠自己发出声音。   童掌笔倒可能会隔段时间就进来看一看。但只要他到时不拉开床幔仔细端详,小猫大人这一番布置应该也出不了问题。   云棠想到自己还给人留下张纸条,写明了他一定会在一个半时辰内回去。这一顿操作应该算作万无一失了。   小猫不禁小小地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是:毛球在迷人的山林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好在登云观虽方位难辨,远远矗立的行宫倒始终显眼而清晰。只要小猫爬到高树上望一望,总能轻易找出回宇粹宫的路径。   可他该怎样去到据说跟行宫同处在半山腰、只是在相连的另处山峰的登云观呢?   小猫已经东跑西找了很长的距离,期间也不断有陌生的虫豸小鸟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但随着兑换人形的时间越来越长,云棠哪怕再回到猫崽的形态,心智之成熟也不再是往日可比——   反正他就在看到跳跳虫和一只很眼熟的大蓝鸟时停了两停。   那只蓝鸟——不知道它跟当日在东西宫交界处冒犯祥瑞的是不是同一位,但它们的眼神都充斥着让云棠一看就热血上头的挑衅。   被张开的大翅膀殴打了两个跟头后,要不是惦记着自己还有着急要办的事情,小猫绝不会像方才那样连滚带爬地从大鸟喙下跑出去。   终究是正事要紧。   离开那只鸟的勾引,云棠这回又选了视线范围内最高的一颗大树。山间的百年老木高得直冲天际,若是皇帝此时在这里,看到他家小猫崽竟然毫不犹豫地抓着树皮蹬上去,估计又会气得脸色铁青。   但此处没有看管他的人,就连治愈值系统都被讨厌唠叨的云棠打发去沉眠了,而自视甚高的小猫向来胆大无比。   云棠攀着粗糙的树干、三两下就爬到了树冠中最低的一处分支,再用两只前爪抱着高些的枝杈、向目之所及的远处眺望过去。   他仍然没有看到什么明确的、有指向性的东西。倒是看到了山间驻扎的皇帝亲兵,这些人一身威武地裹在兵甲中,哪怕是百米一组,又没有长官在侧,视线里的十几个人仍然目不斜视地看守着自己的范围,端是军纪严明。   刚才小崽跑过来的一路也遇上了好几群亲兵,不过他并没叫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以免再引来什么不必要的乱子——只要看到熟悉的衣饰,云棠都隐在山草中避了过去,让人家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这一小波人很快就跟交叉巡山的另一组互相换过位置,又给对方出示了自己的手令。这也是云棠见过几回的程序,小猫见此便移开视线,不再关注这里。   他决定再往上攀爬些距离。事实证明,更高处就是能将更广大的范围收进眼底。   云棠这时候也不再想待会怎么下来的问题——能上去总是能下来的。猫的身体可是拥有无与伦比的灵活性。而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如果他再一无所获,毛球就准备下来返程了。   虽然猫崽出来的时间也就是他先前预估的一半,可云棠要是迟迟找不到圣教。   到时候就算是看见了,没有明确的目标,等他去瞎转上一圈再回宇粹宫也肯定来不及。   小猫艰难地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枝叶——他几乎得用前爪搂着枝条、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吊上去才可以。   这个姿势其实有些危险,毕竟云棠要想维持着视线范围内的树冠被拨开的状态、后面枝干粗壮的部分他无法撼动,就只能爬到树杈最尖端,在脚下悬空的同时将全身凭吊在秋日枯脆的细枝上。   不过云棠想:就算枝干崩断,他从树上掉上去,这偌大一颗树上也到处都有分出的枝条可以借力。   而等他这回再往据说坐落着圣教的东边山峰看去——好像是有些白色的尖顶依稀浮现在秋日山间的云雾里。   可小猫还是无法看清。   这让云棠有点犹豫了:还要再往上爬吗?   再高处对他来说就真的过于冒险了。猫崽几乎可以想象当他需要求助系统时,他将面对一个怎样的7321。   小猫一边纠结着一边转回脑袋,视线无意地向另个方向落去。那里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西边的山谷更空阔些,云棠很清楚地看到另两组在荒无人烟的山中巡察交接的亲兵……   ——不对劲!!   云棠突然瞪大了双眼,朝他本来无心瞭望过的所在定睛看去:   尽管是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尽管他视线中的「亲兵」身着同样的服饰、佩着相同的武器,在一只小猫眼里,西面的那群人简直破绽百出,处处都是问题。   小猫眼睁睁看到那两队人在擦身而过的时刻,最末尾的人还交换了什么细长的东西——荒野之中,渺无人迹,这种异常除非有天眼监控、又怎么能是人力能发现的问题。   云棠也只是恰好赶上了当前这不寻常的场景。   小猫轻轻抖了抖耳朵,在茂密的树冠间微微抬起头,牢记着对面的方向、估摸着大概的距离。   心里有个基本印象以后,云棠也不在此处流连下去。他一脚试探着往下踩,堪堪踩住下面颤巍巍的树枝——他要用最快的速度从树上爬下去,尽早赶到自己刚刚发现的那处巡逻地点,看看这帮人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只是可能有点太着急,猫崽一只小腿踩住了树枝,另只脚却跟得太快了,那脆得干燥的细枝突然发出了一点断裂的细声,而云棠根本来不及再抓住什么,便从高处的树冠瞬间跌落下去。   好在他下落的一路都有枝条拦着、胡乱兜了他几下,堪堪减缓了小猫的冲劲,只是几次徒劳的尝试也未容云棠稳住身形。   在离地有两三米的高处时,粗壮的树干再无凭依可借力,云棠几乎是一路畅通地掉了下去。   然后他落进了一个有草木香味的怀里。   “呦?”耳边响起的是一个听起来有点耳熟的、成年男人的声音:“看看我这是逮到了什么好东西?” 第87章   云顶行宫, 思齐殿。   几个说得正热闹的朝臣看到御前令默默行至皇帝身前,轻声说了两句什么,而这位陛下只是点点头, 便挥手让那年轻人退了下去。   众人想到先前隐隐听说的传闻:似乎这个年轻人还有个说不得的姓。现在看来, 这个稀奇故事很可能就是真的。恐怕当年的小皇帝已是城府不浅,瞧着隐忍温和,却能在内忧外患的处境下保全一二母家人的性命。   这些柳姓旧人可不就是皇帝天然的人手和亲信。他们存活于世间,没有任何其他余地可走, 也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十数年里为君王效力。   只是阮家都倒了,原来不能提的那家想来很快就能重见光明。   所以——不知道朝廷里头因阮系空出来的位置, 又有哪些已经被姓柳的人预订了去?   不能得罪啊……   回头还是要对亲友子侄提醒一二才行。   堂下个中几个大臣隐晦地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又不约而同地把思绪按下去,专心伴君。   也不知道那个御前令方才过来跟皇帝说的是什么,能叫他特意过来报信, 应当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可陛下看上去殊无异色, 似乎刚才的事又不算要紧——这位君王实在是心思深沉, 叫人一眼看去也望不到底。   又过了约半个钟,有两个明字辈的内监默默端茶进来。   这宫里「明」字辈的内监宫女据说都是由大内总管童鹤衣一手出来,这些人俱都秉承了这位恶名在外的大太监几分作风, 一个眼神瞥过来都让人后背上泛起一阵阴凉之意。   殿里一个户部员外郎先前跟着上官陛见时, 也给一位明续太监塞过打点银子。   而那内官也是真不客气,薄薄的塞着银票的荷包不着痕迹地往袖子里一收,心安理得就消受了, 却没有一点要给他们行方便的意思、甚至吝啬一个笑脸。   只是不管有几许愤然、多少不平,朝官们也不敢流露出半点。见到皇帝端起茶杯, 众人很快便有眼色地告退离开, 思齐殿的正厅不多时便恢复到一片清净。   黎南洲不疾不徐饮完了半盏茶, 纸青才端着只托盘再次进殿:   “秦女官抓获了共一百三十七名人犯。墨青已经上山了,”御前令报告着刚刚更正的最新消息:   “卫教宗一早便进山了,不在观中。他自己的人一半都在西山,也没法跟他取得联系。所以墨青等下会直接到登云观去抓人,先关在行宫的地牢里。”   柳纸青又往前一步,将托盘中的东西展示在皇帝面前。   里头是几条带血的宝蓝苏绸和一双玉环。那绸子正是去年的贡品——除却正中六宫,也就进了临华殿。   这是黎南越的东西。   “没找到他本人吗?”皇帝只不动声色地朝托盘里瞥了一眼,眸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嫌恶,就立刻把目光别开、投向纸青:   “叫山下那边给大理寺传个信。”黎南洲微微沉吟:“就说要他们……立刻协同办案。让明续待会就带着朕的手谕赶过去。”   他说得不清不楚,御前令却已是明白了:这位陛下非但是要把残敌收拾干净,还打算命人盯着收到消息的大理寺、看他们会向哪边报信。   那几位在里头掺了一脚的朝官倒未必就真做了什么,可单单是望风而顾,也会被皇帝暗中记上一笔。   不过柳纸青只是很痛快地点点头,便跟另两个隐在暗门后、始终没有现身的行走使领命离去。   而不过是写完了一道简短手谕、堪堪交待明续如此这般行事的时间,跟墨青一起上山的一个暗龙卫已经先行至思齐殿,将最新送来的消息向皇帝禀明——那位有嫌疑的九教宗和他的人都已抓捕入狱。   “墨青的动作倒快,”黎南洲唇角噙了一丝笑意:“那就叫他先从最娇生惯养、挨不住刑的那位开始下手吧。尽管用你们的好东西招待他——这件事拖得时间够长了,朕都快没了耐心。”   皇帝面上带着一种好笑的神情,似乎含了几分对自己的打趣,说出话的却隐隐透着丝丝血腥。   其实黎南洲本人对这件事也没有特别上心。   从目前能看出的任何角度来讲,他都并不认为那群亡命之徒还能扑腾出什么动静。就算掌握了黎南越那个废物——他的母亲当年如此对待自己,皇帝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还击。   黎南越只要离开他的控制超过半月,便会无疾暴毙。   只是他也能看出来,云棠这几日都在紧张这件事情。   尽管在云棠还是个小崽的时候,皇帝只想叫他快快活活的,偶尔有诡谲的阴影在暗地里浮动而过,黎南洲也会试图掩饰太平。   可敌人三番五次于绝境中的尝试还是让云棠感觉到了危机。   也是他做得太不好——除却几个月前的行刺,他还曾疏忽之下、让小家伙独自落入险地。   只要尽快了结掉圣婴教、阮家和黎南越,想来云棠也不用再总惦记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到这里,皇帝的浅笑倒真心了些,他又对那个暗龙卫多补了一句:“卫今扶这时恐怕是在西山,还是尽快找他回来吧。想来他总知道该怎么跟青梅竹马问出些秘密。”   那暗龙卫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便是一阵微风声。殿内顷刻间没了此人的踪迹。   龙椅上的黎南洲这时又扬声叫了一句「明溪」,一个不太起眼的矮个太监立刻便叩门进来,站到下首静静听令。   “你去宇粹宫看一眼,”皇帝转了一圈手上的扳指,有了决定:   “祥瑞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传来,约莫是还在睡。你让老童叫他起来吧,就说是朕的意思:朕这里有点急事,一时不能回去。要祥瑞自己先用点东西。叫那几个小孩子陪陪他、说说话,在殿里玩一会儿——这都行。”   “要是……祥瑞不肯好好用饭……”皇帝有些犹豫:“也不妨先给他吃些点心。”   反正黎南洲人不在当场,这种事也没人能管住那小东西。   可皇帝却不知道:非但是他不在当场,云棠人也不在他所以为的地方。只有一只胆大包天的小猫,此时正落在旁人怀里——   ——   其实在被搂住的当下,猫崽就听出了上方是谁的声音,不过身体的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地挥着两只晶光闪闪的毛爪快速向上抓过去……   毕竟他脑子里认得了人声,小猫的嗅觉却不认得这个气息。   一双大手在这时抓住他毛绒绒的身子,反应极快地把小崽举远了。   云棠突然就被以一种奇怪的、好像在某个仪式中被展示给森林众生的小狮子王般的姿势举起来,两只绵白的小脚只能有点尴尬地悬在空中、踩着空气。   而把住他的这双手也太大了,几乎淹没了大半个猫崽,叫男人像这样握着他时,云棠的脑袋竟然转不回去。   他甚至连侧低下头去咬这蠢货的手都做不到!   猫崽徒劳地蹬蹬悬空的小脚,有点生气。   “哎哎哎!”卫今扶声音中却带着巨大的惊喜:“小祥瑞不要一见面就挠我呀!”   他像个真正的傻子那样笑出声,瞬间沉浸在某种要飞入天际的好心情。   卫今扶过去几日的苦闷在此刻都一扫而空了——   想他满以为自己在这次秋祭礼时能有机会跟这漂亮小崽亲近,却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然把毛球关了起来。他的紫妹天天夜跑都累坏了,这时候还在他房里大睡,卫今扶却没能见到祥瑞的一丝毛影!   黎南洲还给他分派了不能拒绝的事务,这让卫教宗虽尽职尽责在山里转着,心里却郁闷得要命。   谁能想到他兢兢业业办着他好外甥交代的差事,竟会从天而降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啊……   卫今扶高兴得都忍不住说起胡话来:“看来祥瑞就是喜欢从天而降,为凡人带来福音。”他眼眸微动,心里突然有了个绝好的主意:   “祥瑞上回在封禅典礼上从天而降,就被陛下带了回去,陪他待了好几个月。那宫城里是不是腻歪极了?”三教宗自说自话:   “这回祥瑞又从天上掉下来,不偏不倚就掉在了我怀里——这是不是也要叫我带回去的意思?”   云棠挣扎无望,只好两只前爪扶着这个人的食指,听卫今扶胡言乱语——   “祥瑞不如就跟着我回去吧。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还多着呢。我院里有一条长长的、半埋在矮树和泥土中的隧道玩具,隧道里有高高低低的小阶、出口还有一直连到树上的爬梯。”   他又想到什么:“你到时还能见到一个漂亮的小哥哥呢——先前有一天,他曾到你窗下去找过你。你当时看见他了没?”   卫今扶跟云棠之前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第一回 近距离接触,他就能相当自然地、煞有介事到仿佛云棠会回应他一样地、对话小猫咪:   “我还能带你出京。你的小哥哥就跟着我一起走过很多地方,西洲、吴郡,下塘——保证比困在一座大房子里要有趣。”   前半段云棠没听清,后半段这个人说得倒真挺好。   就是也太能自说自话了——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   况且云棠现在没空细想卫今扶似乎有点趣的提议,他还有很着急的事要去办呢!   见毛球不动了,卫今扶才收回手,再次将猫崽抱到怀里。   小猫先老老实实地在这神经病的手臂上卧了一会儿,任他打量着自己。   卫教宗便心满意足地低头看那圆溜溜的小脑壳,实在喜欢得不行——这也长得太可爱了。   幼猫的模样实在太过洽合卫今扶此人每一点细微的、甚至他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全的癖好点,让他精神都陷入了某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振奋,「感性」又「柔弱」的卫今扶甚至有种想要落泪的心情。   虽然卫教宗此人的自我认知绝对有大问题,要是死在他手下的无数怨魂看到他此时的形容,又会大骂他恶心……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卫今扶非常明白:他眼前所看到的这绒绒的细毛,轻轻软软、绵绵滑滑、暖暖柔柔地划过他手心;这尖尖的、精灵一样的耳朵;圆得叫人奇怪、让人心碎的眼睛;这小小的、像玩具一样的小脚和浅粉透明的肉垫——这一切的一切才是人世间的真谛。   紫妹,你输了。   卫教宗心里一声叹息。   只是正当他陶醉时,怀里本来已相当安分的小猫却突然动了——云棠几乎是弓起背直扑上来,给了这神经病狠狠一击。   就算是电光火石之间,其实三教宗亦有挡开攻击的能力。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再动作,恐怕就会伤到这小东西。   卫今扶也只能一动不动,接受了这跟他表外甥如出一辙的、注定到来的挨打宿命。   而趁着他的手微微松开,怀里的小猫扭身就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离了此地。   作者有话说:   小猫:碰到怪人了,晦气 第88章   云棠是想过寻机同卫今扶私下接触, 但绝不是现在。   虽然经黎南洲亲口确认后,猫崽知道卫教宗也算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可这个人看上去不大稳定, 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也带不了旁人。   ——小猫准备赶到西峰去追踪那个行迹诡异的小队。   只他一个, 云棠随时能借着云顶山上茂密的树木植被掩藏自己,而一只小猫穿梭在暗处的动静也足够轻微。   再加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则不同。   一来猫崽很难在无法沟通的条件下要卫今扶配合他行事,哪怕强行把这个人引去、不知所为何事的卫今扶很可能行事无忌、导致打草惊蛇,而他们一人一猫在势单力孤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就被敌人发现后制服, 最好的结局也是白跑一趟、功亏一篑。   二来,卫今扶这人不接触则已, 一接触起来, 便让人感觉到某种深刻的不靠谱。小猫更担心这个人会一言不合就「灵机一动」,再想出什么叫人猝不及防的主意来。   更何况——猫崽先前便打定了注意:若无特殊事端,他就在一个时辰内赶快回返。虽则没有准确的计时手段, 便只看太阳的变化, 云棠也能判断个大概。   这样就算宇粹宫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 叫人提前戳穿了自己的这场出逃,有他留下的纸条打底,也约莫能撑到云棠快回来。   现在既已被猫崽看到另一处山峰的异常动静, 许不得就要花上更长时间打探。毛球就更没有多余的功夫跟卫今扶消磨了。   于是小猫撒开四条腿、闷头便往目的地跑去。   他一个巴掌大的小崽, 一钻进灌木丛中应当是很难辨认的。在宫城中这样开阔的地界,云棠几乎都能把武艺精深的暗卫甩开。更遑论此时在深山中。   不过毛球跑远后还是回头确认了一番,发现他身后目之所及的地带早看不见卫教宗的身影了, 这才放下心来——也不知道卫今扶会不会跑去跟黎南洲报信?   可云棠在跑动中渐渐无暇顾及其他了,他颠得很快, 就连两只大耳朵都被剧烈的姿势带得往后背。小猫必须要非常专心, 才不会因过快的速度不慎跌成球滚下去。因而他也没注意到头顶的风声不知何时大了起来。   不过在深秋的山里, 有扑簌作响的树冠、萧萧滚落的枯叶——一点也不奇怪。   云棠几乎是从相连的山系一路未停歇地跑到西环峰,一直到当时觑到的可疑地点附近才叫速度慢下来。   只是比起行宫所在的主脉,西山要更荒芜许多。   因其在数十年前曾归属于异教的历史遗留问题,哪怕这座山峰在前代就已被朝廷收回,皇宫贵族也无人肯再使用这处地域。明明离得这么近,除却每每安排军队上山夸武演练——那也不过是匆匆来回——这座山峰就像被人遗忘了一般。   工部亦未再批下预算将这分峰打理重建,别说是像坐立了行宫和登云观的主山那般:巍峨浑丽的汉白玉山门、青石砖铺就的宽阔山路、半山腰的百年老树和奇葩异草……   如今的西山除却当年暴力拆除的异教庙宇的废墟,就只有些不知缘故生得异常荒疏的枯草、乱树,一派荒凉气象显得这里似乎比主山提前月余进入了初冬。不但让人见之便心生萧瑟之感,也叫云棠这么大点的小猫都有些无处藏身。   毛球放慢了动作,蹑手蹑脚朝那两组「亲兵」当时交接的地方匍匐前进。小猫对位置的判断很准,虽然来之前被卫今扶耽误了一下,时间到底过去得不长,被留下那一小队还一本正经地在原地驻守着,可这样近的距离已经能叫云棠极清晰地发觉这些人的异样——   这样的冷天,这些人却正在颤栗、正在冒汗,正处于一种奇怪的、振奋又恐惧的状态。   因为是正面对着他们,云棠甚至能看到这几人发光发亮的眼神,好像正怀着一种紧迫的期待。   这样的状态实在诡异,藏在暗处的毛球有些控制不住地炸起尾巴,云棠浑身上下简直连一根细小的毛发都能感觉到不对。   ——所以另外的那些人呢?   圆溜溜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不远处,小崽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小步,却仍然不慎踩到截极细的枯枝,微弱的喀嚓声立刻在山谷中清晰响起。   幸好在这些精神高度紧张的「卫兵」注意到这里之前,这些人背后的一篷树冠便持续「扑扑簌簌」地摇动起来,一只体型挺大的灰鸟很快从里面钻出,顷而就在山谷间飞远了。   “这贼鸟!吓死我了!”有个身量矮些的青年男子忍不住开口了,他脸色青红,腿抖得简直像过筛。   “哼!没出息!”另个黑壮的汉子冷声唾道。“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   其实单从这两句来看,略知内情的人便已经能发现不对。皇帝的亲兵队伍中向来军纪严明,诸军士都经黎南洲亲信一手训练出来,绝不可能在当值期间闲聊私语。   而好好在值卫却能因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恐惧,很显然是心里有鬼。   云棠这时已经完全能确认此间的异样,只是他拿不准自己该如何行事——是继续观察,想办法进一步了解这群人意欲何为、并试图找到先前那组交接的人去了哪里;   还是当下立即回返,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知黎南洲,叫他来决定怎样安排?   或者他努力制造出一点动静,看能不能引来别处亲兵的注意,将此处作怪的人暂先制住。这样不管他们想做什么,缺了中间一环便未必能成事了。   可云棠很快就否定了最后一个想法——毕竟他也不能确定,亲兵的队伍里到底藏了多少鬼。   黎南洲手下亲兵五万,却是由一级一级的将士驱策统领,兵士的纯洁性是由与其连坐同罪的直属军官保证的。那么反过来说,哪怕只一个百户被人渗透收买,他手下的兵士就全不能再摘出来看待。   小猫犹豫地抬起一只前脚,在短暂思考过后倾向于先回到行宫,好让黎南洲尽快知悉当前的事态。   只是才等他落下步子,小心挪动了几步,匍匐到这队人侧边一块巨大的荒石外,先时那个被灰鸟惊住的矮个子就不甘心地回嘴:   “老子怎么就贪生怕死了?”明明那鸟已飞走很远了,这人还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从他额角掉下来:   “咱们这些人可都是活不了几个时辰的!”他怪笑一声,脸上却是一副哭相:“不过有皇帝老儿给咱陪葬!咱死得也值嘞!”   不知何时静下来的风声让这句话清晰无比地传到小猫耳朵里,云棠当下便整个定住了,几只幼嫩的爪尖闪着微微的寒芒、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伸出,扎进掌下干涸的泥块内。   猫崽从荒石边微微地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那面皮青红的青年男子,而后像看到猎物一般眯起来。   ——这个人是在信口胡说,还是有的放矢?   云棠拿不准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已在慢慢升起勃然的阴霾,这让他很想立刻冲出去、叫出言不逊的人闭上嘴。   可不知为何突然无比清醒的神智又让小崽第一次有了某种自知之明:他现在根本打不过这帮人,无论用什么办法、以任何形态。   因而他更坚定自己此刻要尽快、尽快地赶回去,他要守在黎南洲身旁,亲眼看到那个男人将所有危险排除在外。   云棠甚至有些后悔溜出来了——这些人想要对黎南洲做些什么吗?他们到底准备用什么手段达成目的呢?   行刺?用毒?制造意外?   就连老童和秦抒这两日又反复整治过两三遍的诸宫侍也重新出现在云棠的怀疑名单上。   未知的感觉实在太过可怕。猫崽竟忍不住开始想象黎南洲已经出事了。   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慌,炸开的大尾巴却重又平顺下来,整只小猫的动作变得更轻盈警惕,三两步无声的跃动便要从此地离开。   云棠已经没耐心留在此地,继续听这几人会说什么。   可几个细作的话匣子似乎却被打开了。   一个先前不曾出声的哑嗓子这时横插了一句进来:   “哪里用得上几个时辰。”他低低地笑着,声音粗哑得厉害:   “那玩意的威力大极了。从刚才接上头到这会儿——想来小驴子他们也快走到了,他手里拿着子蛊,只要到时得了信,把火一点上……”哑嗓子曲腿向后躬身,嗓子眼里轰隆隆地模拟爆炸声:   “这山上的大人们跟咱们这些人……哈哈哈,那都会一起炸开!”   ——   还未走远的猫崽几乎顾不得要掩藏行迹了,他瞬间撒腿便在这处平坦山谷狂奔起来,只是那方向并不是先前他打定主意要回去的行宫,而是云棠先前在树上看到的另一队细作离往的所在。   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猫当时又没能跟踪监控离开的那队,他当然拿不准另一队此时会在哪里,而这样找起来实在很难有结果。   可云棠却不能再回程求助了。   如果他刚才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敌人在这座荒芜日久的西山留了足量的火药下来,那整个云顶山上的人:圣教、朝廷、梁宫中人都将性命不保,甚至山脚下的百姓亦在垂危。而只要爆炸一起,速度将会极快,根本来不及让他再回返行宫。   找到那些计划中要引燃爆炸的人,才是当下最简单也最快的法子。云棠试图在奔跑中尽量冷静下来——   只是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哪怕在荒山中兑换人形,恐怕他也没法独立完成这件事。   要是有信得过的亲兵……算了,此事还可以待会再说。   “7321!”猫崽焦急地在脑海中唤着系统的编号,希望这超凡的科技能告知他危险物或起码是目标人物的所在。   只是他急速奔跑的左脚却在这时踩住了右脚,整只毛球都因为速度过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向一块嶙峋的尖石急速撞去。   同一双手在短时间内第二次把滚动的猫崽捞了起来。   刚得到系统回答的云棠在一片急乱中向大手的主人看过去——不同于方才笑嘻嘻的模样,此时的卫今扶面色冰冷刻厉,正深深皱着眉。   这个样子竟莫名跟黎南洲有了半分神似……   “祥瑞知道那奸人的所在?”卫今扶黑沉的眼珠探究地看着手中这小小的、玲珑可爱的猫崽。   云棠之前的一举一动正让一种疯狂的直觉驱使着男人,卫今扶也觉得自己鬼迷心窍,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祥瑞不如给我指一个方向。我带着你走,会更快。” 第89章   富丽广深的宇粹宫正堂, 侍人惶惶跪了一地。门扉紧闭的旁厅内,八个暗龙卫和掌笔总管皆沉默肃立,一张皱巴巴的白纸被上首的皇帝轻轻放到桌案上, 他手上的扳指正碰到青瓷的茶盏, 发出了极微弱的动静。   眨眼之间,那只茶盏就飞了出去。   冰凉的青瓷撞到阶下的立柱,立刻四分五裂、碎片横散了一地。   “要不是朕遣人回来看看,是不是你们到现在都没发现人跑出去了?”黎南洲声音低沉, 语气也并不激烈,只是话说得很重:“你就是这么办差事的吗, 童鹤衣?”   掌笔太监跪下来, 深深地埋着头,口中却只轻声认罪,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   黎南洲视线又转回到这支暗龙卫组长的脸上:“所以你们这是……都盯住了哪里?”皇帝缓缓勾起嘴角:“朕也许该宣龙能津过来问问了, 数百暗龙卫交到了他手里, 他就给朕训练成这副样子?堂堂暗龙卫的水平——竟沦落到这般境地?”   闻听此言, 那八个暗龙卫顿时齐齐伏首。为首的那人面无表情,额间的冷汗却不禁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滴落在地。   “别作这副样子。”不耐烦的冷怒在眉间一闪而过,皇帝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让龙三五带队, 跟你们一起去找。”他三言两语间便将始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暗卫派出, 且几乎没有多犹豫,又转向始终影子般沉默的纸青:   “立刻宣见所有亲兵统领。叫他们两刻钟之内赶到这里。”   见人都听令离开,黎南洲这时才缓缓后退一步, 在龙椅上坐下去。   其实这小坏蛋的出逃本该在皇帝意料之中——并不算皇帝完全预见不到的情形。黎南洲并没有多么惊讶。   而云棠本来就有形态变换的本事,性格又古灵精怪、向来颇有些坏主意, 他一门心思要溜走, 也无怪殿里殿外那些准备未做充足的属下会措手不及。   只是有种奇怪的坐卧不宁依然让皇帝感到很生气。   一股说不上来的邪火正窜动在他心脏肺腑, 让年轻的帝王忍不住将手肘支在一侧,食指拇指扶住额头。静坐了片刻,黎南洲另只手又抓过桌上皱巴巴的纸条,不知道第多少遍重复检视这些信息。   ——“速回。”   皇帝目光不善地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两行大字,神情阴郁:   “朕回到宇粹宫都有两盏茶的功夫了,也不知道他这是速到了哪里去。”   这种时候,秦抒在京中连夜捉到的一百余号逃犯、墨青刚捕下狱那出身不凡的教宗,都已入不了皇帝的心。他食指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心里已忍不住计划起待会该怎么教训这擅自出逃的小东西。   一道瘦长的身影贴着宫墙壁慢慢走进来,皇帝本来带着几分期待望向那人,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瞬间没了兴趣。   来者是墨青的下属古榆。许是古榆这人常年不见阳光,总是泡在狱里,他的面色极为苍白,一双眼睛亦是浅浅的灰青色,哪怕是白日里看到也叫人觉得诡异。   在皇帝挥手免礼后,这人便立起身,缓缓直言:“陛下,九教宗说他一定要见您。”   黎南洲原本就在惦记别的事,听到这不知死活的话更觉得无语:   “古榆,你不会审讯了吗?”皇帝慢条斯理问道:“他是喊冤了还是怎么着?”他微顿了一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着……你是不会处理?”   君王的话语中蕴含着千钧压力。但古司监还是一片波澜不惊:   “他倒认了。”报信的人声音有些阴柔:“九教宗说一定要见您,是因为他必须当面告诉陛下:您此刻最关心的事情。”   古榆说完这话,先是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童鹤衣气息微微乱了。他再稍抬起头,看见陛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放到扶手上的拳头正慢慢捏起。   这位不怎么被上司放出来见人的司监自然不知道先前的事情,更不晓得什么祥瑞出逃——古榆这人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和上司给的假期,对外界的一切概不关心。   他就像个跟真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从来没兴趣追赶什么流行,此人甚至对云京中风传了小半年、鼎鼎大名的天降祥瑞也只略知几句。   察觉到其余两人如此形容,古司监自然也意识到——恐怕那个人犯真说中了点要紧的东西。不过他并无意深想这件事,也不关心皇帝听了这话,到底去还是不去。   上司叫他出来传信,古榆就过来传信。   只是皇帝仅犹豫了瞬息,便起身决定亲去地牢,还是让这位古「信使」感到几分讶异。   古榆也不多言——皇帝看起来都没有要换件衣服、换双靴子的意思,直接就叫他在前面带路。古司监也就安安静静把皇帝陛下和主动跟上的童鹤衣一路带进牢里。   一个时辰前还金尊玉贵的九教宗此时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而似乎连开口提出要求的阶下囚也没想到——他的愿望竟能达成得这么轻易。   他原本准备再等上两番、再抛出些信息的。   明章这人长了一张很俊秀的脸。哪怕此时身上破破烂烂,他这张脸也还很干净。   看到黎南洲的那刻,明教宗本来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意:   “陛下的人破门而入,直接将圣令正封、神籍刻录的教宗抓到此处、严刑拷打——这是要和圣教撕破脸的意思吗?不知您到时候准备怎么交待此事呢?跟国师、跟圣教……跟朝廷?”   他这一番话已完全跟九教宗明章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作为一个众所众知出身优越的教宗,明章从小就在登云观有着超凡地位。   在卫今扶未显露头角时,明章一向被看作圣教隐形的继承人,就连皇帝刚登基的那几年,在外人看来——新帝的重要性比之明章尚有不及。   只是明章自己的性情从来表现得潇洒天真,比起位高权重的教宗,他倒更像个风花雪月里浸淫的公子哥儿,对权势名利更是视如浮云,从不走心。   哪怕是后来入观、行事偏激,却以极快的速度崭露头角,渐渐把明章全方位比下去的卫今扶,九教宗好像都发自内心地将人看作密友。   皇帝先前说这人是卫今扶的青梅竹马,虽然有点不怀好意,却也不是胡言乱语。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不管是他还是卫今扶,都大大看走了眼,没看出明教宗一直以来都披着羊皮——   但黎南洲对这人又没感情。他也不在乎明章是假天真还是真心机:   “你一定要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皇帝一个眼神瞥过去,刑拷的人会意,立时便把手中勒着囚犯的粗绳收得更紧。   明章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旁的还都能假装,他却装不了这娇生惯养出来的一身细嫩肉皮。此时吃痛,刑架上的人眨眼速度都快了些许:   “是了。皇帝陛下如今大权在握,这等小事自然不用我来关心。况什么圣教、什么国师,恐怕早都被卫今扶拿在手中,同陛下沆瀣一气。”   剧痛之下,明章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那是鲜明到难以错认的兴奋与恨意。   “你是为国师之位,才自甘堕落到同圣婴教勾连?”黎南洲淡淡问了一句。   这是个极其无聊,且根本说不通的理由。   但很显然他并不真正关心明章如此行事的原因。皇帝这时几乎满心满脑子都被不知所踪的猫崽填满,而人犯一连几句话都是没有主题的胡乱发泄。这让他对明章再没了一点耐心:   “你要没什么正经事说,朕也没空陪你闲聊下去。圣教的事向来跟朝廷没关系,”皇帝随口说着没人相信的场面话:   “你要临死前想找人聊天,也该喊卫今扶来陪你。”   说完这句话,皇帝转身欲走。   背后被粗绳勒着的男人却突然大笑起来:“谁稀罕什么圣教!”明章双目充血,神情变得恍惚且诡异。   可能是听到了卫今扶的名字,可能是临死前的恐惧已远超过他先前以为的程度,让九教宗再也卖不了关子,忍不住要和盘托出心里的秘密:   “皇帝陛下……黎南洲……好一个姓黎的狗东西!”明章咽了口唾沫:“我是要死了,可是我死以后,也会带走你们这些人的性命!”   随着这句恶意的宣誓,某种宏大的振奋渐渐自囚犯眸底升起。   但皇帝只是面色冰冷地侧身瞥了他一眼:“就凭你?”   放在往日,明章未必听不出来这是在激他。   可在当下的时刻,这个将死之人已经失去了理智,而他不再甘心叫别人无知无觉地等来死亡,自己却始终浸淫着这样巨大的痛苦跟恐惧。   “就凭我?就凭我?”人犯喉咙里呵呵地笑出声来:“就凭我当然不行。自然还要靠我那被你父祖害死的先辈——在此地留给后人们的好东西!”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眉梢微动。   “你跟……你不是明檐道的儿子。”黎南洲很快便反应过来:“你跟百年前的祈风教有关系?”   话一出口,黎南洲便知道自己切到了正题。因为刑架上的人突然就不动了——明章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他,连一直以来的剧烈颤动都不知不觉暂停:   “是呀,陛下。那明檐道又哪里配做我爹——不过是我家一早死的世仆而已。”九教宗唇边慢慢绽出了个极温柔的笑来:   “黎南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先祖哀帝曾亲口许诺我袁氏先人:这大梁江山,有我袁氏半壁。”   然说完这句话,那囚犯的神情又很快转为阴森:“可是你的父祖非但违背诺言,还屠我全族,这些年里,哪怕捕风捉影都要找到所有袁家人的下落,连不满三岁的幼儿都要杀尽。”明道的神情越来越恐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你的父皇待你很好吧,陛下。黎南越说你们的父亲只爱你。这多么感人啊,舐犊情深,父子天伦——可黎靖轲却下令把我的父亲从米缸里拖出来杀死,又要了我还在喝奶那幼妹的性命。”   可他父亲已算是袁家旁系中的旁系。   要不是他从出生起就被隐去存在的痕迹,叫明檐道替换成了他夫人生下的死婴,就连明章也逃不过去。   明章从极年幼的时候就被明檐道、被圣婴教灌输了深厚的恨意。才启蒙时,明檐道每日跪在地上鞭笞他,要他熟记袁氏族谱和每一个族人的姓名。   明章憎恶着黎氏皇族,所以他这些年都隐在圣婴教后面,和阮系、和秦家、甚至与外邦私联勾结,欲要摧垮大梁的国运。   可有些事情实在是人力所不能及。   哪怕他再怎样努力,哪怕当年欲作乱弄权的势力再怎么庞大、好似能吞天灼地,看似势单力薄的黎南洲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将他手握着的一切慢慢打残、吞灭,到如今已将他的筹码杀毁得一干二净。   想明章这短短的一生都活在复仇的欲望中,甚至他在黎南洲尚天真无忧的时刻就已开始学习。可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做到——仗着父祖的遗毒跟皇帝和大半梁朝同归于尽。   只可恨他一辈子都活在了伪装之中,白天、黑夜,每一个有人的时刻、无人的瞬息。他都活得那么小心翼翼。   “没关系……”明章轻声喃喃道:“没关系。你们这次都会陪着我、陪着最后一个袁家人炸在一起。”   “炸?”皇帝捕捉到关键的字眼,眼睫抬起:“火药?”黎南洲极快地反应:“西山?”   显然这是远在黎南洲出生以前、甚至远在他父亲出生以前的事情:“祈风教当时还在云顶山西脉留了这样的东西?”   这让一向镇定如黎南洲也感觉到不可置信:“他们疯了?”皇帝挑眉:   “西山是祈风教主观所在地。而当年你所谓的袁氏一族——就生活在这里。你先祖是想要自己炸死自己?”   明章哼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帝,神情像是在看好戏。   黎南洲已久未想起过什么祈风教了,这都是什么年月的东西了。但是此时细思起来,他才慢慢想起自己当年曾读到过的、祈风教那些奇诡又邪恶的教义。皇帝终于忍不住面色一紧:   “这么说来,西山上确有秘密。”黎南洲的目光这时才真正沉了下来。   假如明章所说不假——火药这东西过几十年都不会失效——只要保存得足够隐秘、精心。   而分量要是够大,那不管是山上的圣教、他这个皇帝;还是山下的宗室、大半个朝廷,在山体被崩开震裂的瞬间都逃不出去。   甚至是山间鸟兽、一切生灵——还有他偷跑出去玩耍的小东西。   这样看来,西山那边一定还有奸细混在亲兵当中,伺机配合这个人的命令。   那这命令又是通过何种途径传递的呢?   这么大的事情当前,皇帝已没有时间再确认其真实性。黎南洲必须将一切当作真正要发生的事来看待,尽快想出对策,以渡过这潜伏百年、藏了三代,此时却突然揭示在他面前的生死危机。   是了——过去的黎氏皇权不固,遭朝廷宗室看轻,因而近百年间从未有过这般盛大,齐全的秋祭礼。   本来这一遭该由百年前那「要同袁姓共江山」的哀帝来消受的。可惜这位荒唐的先祖竟将秋祭礼都暂停,浪费了祈风教的「一番好意」。   “所以——黎南越,早就被你杀死了吧?”黎南洲一边随口说些废话拖延时间,一边召来一个暗龙卫,在人耳边极轻地吩咐了几句:   “你们一找到祥瑞,就立刻带他下山,去云京找秦抒。不要容祥瑞反抗,见到祥瑞那一刻就将他击昏过去。”   看着人匆匆走了,皇帝这才回头迎向囚犯狐疑的眼睛。黎南洲叹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常在他脸上出现的温和笑意:   “可是明章,你已经锦衣玉食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承云道长明檐道的儿子,让你这一生过得优渥自由,尊贵无比。难道你真的舍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无葬身之地?”   黎南洲微微侧头。不用他再吩咐什么,先时等在门外的数位心腹已纷纷疾速离开、各行其令。而皇帝则缓缓坐在被手下端来的椅子上,又示意栏杆后的鞭手将囚犯解开,还送上茶水叫明章漱去口中血腥。   先时那一闪而过的暴烈已完全从皇帝身上消去了踪迹,他语调开始慢下来,好像已被面前人所说的话震慑住了,此时出于顾忌正小心斟酌着词句。   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的姿态却显得不疾不徐。唯盖在衣袖下的食指无声叩着,露了一丝焦急。 第90章   ——卫今扶是个鸟人。   这是云棠叫男人大手捞住, 又看他一旋身便轻而易举蹬在半米高的树干、再借力揽着主枝跃到树冠中的第一反应。   卫教宗只凭着脚下被压弯的枝条那点弹力,就能疾速在西山谷地那些相距半丈远、高低不等的树木间跳来跳去,这是连天赋异禀的猫崽尚且做不到的事情。   一定是因为他的身体还太小了——云棠瞪大了眼睛。   “7321, 我为什么好几个月都没有长大?”在治愈值系统实时报告目标对象的移动位置时, 猫崽突然插播了一句。他总觉得猫这种动物应该是长得很快的。   “向东732米……”系统正报到一半就听到宿主问话,而它很快就作出了反应:   “其实也是长了一些的,宿主。您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每天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大脑也还在快速发育。而现在您的所有指标都比那时长进得多了。只是猫咪的品种不完全取材于宿主所在的星系。您的小猫形态品种更聪明、寿命也要更长一点,与之相对的, 便是更漫长的生长周期。”   “好吧。”云棠有点郁闷地抬头, 从下往上瞟着「飞来飞去」的卫今扶一派严肃的神情。   正跟着一只毛球的指示疾速赶路的卫教宗此时也意识到怀里看过来的视线。他脚下动作不变,只低下头来,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还是那么可爱啊。   尽管卫今扶对这个神智不似兽类的祥瑞, 感官已从一开始的「平常待之」变成「此物有异」, 而这其中的变化让这位三教宗无法不提起警惕。   只是云棠的样子还是那么完美地洽和着他的喜好, 哪怕再怎样体会到「祥瑞古怪」,卫今扶也忍不住一看到这团软毛毛就柔和了心绪。   卫今扶这人本来是绝不相信真有什么神兽降世、仙迹降临的。他一向认为云棠只是恰好现身在世人面前的一只美丽生灵——一只初生的幼崽,不知怎么跑离了自己族群的栖息地, 来到云顶山域, 误打误撞地被封禅大典的动静吸引过来,就这么因时机恰好和自身的珍贵奇美被皇帝抓了回去。   作为一位闯过大江南北、经历极其丰富的流浪客,卫教宗自己也见过很多不为世人所知的鸟兽。其中不乏有一些特质稀奇的——只是确实没有哪一种像云棠这般引人疼惜。   但这也很正常。大千世界, 本来就还有许多不曾被凡人探知到的奥妙秘密。   可对于国师和大教宗对这「天降祥瑞」的莫名推崇,甚至寄托的某种离奇迷信, 卫今扶心里依然觉得很滑稽。   只是卫今扶向来极爱毛茸茸的幼小动物, 而他本人就非常赞同为柔软美丽的弱小生灵倾尽身心。   单看卫教宗的紫貂在圣教里无人敢惹的待遇, 也能想见他对一只更圆乎乎软绒绒的小猫会有多么着迷。   然无论如何,卫今扶也想不到这只让他日思夜想小半年的小家伙竟拥有击碎他以往世界观的智慧和神奇。   先前在树下相逢,小祥瑞挠了他就要跑,卫教宗也不敢硬去抓它——很多动物幼崽胆子很小,被人惊吓或强行抓捕时、甚至可能吓出毛病。   如果这个传说中跟皇帝很亲近的小毛球也是害怕陌生人的,卫今扶并不会非要和他亲近。   不过三教宗多少有些不甘心。而他一贯自恃一身绝妙武功,于是当机立断悄悄跟了上去。   卫今扶一开始其实更多是觉得好玩,他本来以为这小崽跑一跑,离开了有陌生人的范围就会停下,继续自己先前的活动或者是游戏。   他这般暗中跟着也是注意到皇帝竟没安排人随身保护毛球——他这表外甥也真是心大,哪怕祥瑞在宫城中会认路,现下这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界,而整个云顶山脉庞大复杂,山峰众多,这么个小东西要是随便钻进哪片相似的树林里,极有可能找不回去。   到时不还是得由卫教宗出马、将小毛球带回云顶行宫,交还给皇帝。   毕竟云棠要是真不习惯跟陌生人待在一起,他也不好再中途抢回自己那里养育。而小家伙自小习惯了有人供养的日子,要放任他随便跑丢了,卫今扶也怕小崽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却没想到云棠跑开了好几步、回头分明已看不到他了,脚下却依然没停。   ——难道先前在一起待了这么短一段时间就已经刺激着他了?   可卫今扶分明觉得这猫崽是在很有目的性地跑动着,甚至他中间几次转向都意图鲜明,就好像小家伙此时非常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而卫今扶一路跟着,竟发现小祥瑞一直跑到了西山的地域。   毛球就是要朝这个地方来的——三教宗很快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而恐怕他方才把祥瑞接住、又玩笑打闹的那几句还打断了云棠正要做的事情。   卫今扶这时只觉得有点好笑:看来这个摸上去毛茸茸软绵绵的小家伙还挺聪明。   不过猫崽接来下的潜伏、明显的观察、圆溜溜的眼睛微微地转动、竖起耳朵细听的动作,却让卫今扶越来越感到惊奇。   这种惊奇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卫教宗发现不远处那对「亲兵」形状不对时、心里的薄怒跟惊异。   要知道卫今扶这两日把手下一大半的人都洒到了西山,包括他自己。而他手里的人无一不精干,几乎个个是月黑风高杀人放火——都是暗中行事的好手,卫今扶自己更是多年来滚在风中野里,练出了一双极锋利的眼睛。可他们如今就盯着西山这么大一片地方,却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   卫今扶这时候当然想不到:贼人要借助的是其祖宗百年前留下的遗泽。而在他们最终行动前,潜伏在亲兵中的细作一切行动皆如平常,自不必露出任何显眼的行迹。   他此刻还顾得上纳罕下面那小东西怎么会盯上这群贼人。   难道是皇帝丧心病狂到把这么个小崽也训练成了暗探——黎南洲这么有出息?   然而再接下来,一个比一个事关重大的消息很快就让卫今扶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就算下面溜到石头后的小毛球在听到贼子对皇帝出言不逊时、瞬间露出一副攻击的姿态。   尽管在细作说出火药的关键信息后、云棠整个团子都定住了一秒、然后立刻改变他本来是回返往主峰的方向,似乎朝着更偏僻陡峭的侧峰奔去——   当下的情形也不能容卫教宗再细思祥瑞能懂人言的问题。   他只能一边沿途放出联系的信号:某种封在纸签内,能引来信蝶,人却嗅闻不到的气息,以期能尽快跟自己的手下回合,寻到帮手协助自己。最好能引来皇帝的主意,好把这事关重大的消息传到黎南洲那里;一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抄起小崽,朝云棠指示的方向奔去。   何况这个小毛崽好像真的有点靠谱:   在卫今扶试探性地开口叫他带路后,「毛毛」圆溜溜的眼睛只定定看了他一瞬,一条短短的小爪便伸出来,朝北边指过去。后来卫教宗疾奔的一路,祥瑞更是每到要转向时便提前拽着他衣衫引起他的注意,要么就嘤嘤出声、在他看过来时将方向指明。   如果是紫妹在卫今扶怀里嘤嘤,卫今扶是一定要亲他的。   只恨现在并不是好时机。教宗大人也只能强按着这种心情。   而等到他们开始不时能看到横躺在荒郊野地的真正亲兵的尸体,一人一猫的神情都不觉变得郑重起来。卫今扶也更能确认——小祥瑞所指示的应当就是正确的路径。   此处的地势更险峻很多,能叫经验丰富的卫教宗藏身的地方都寥寥无几。这里是西峰一处绝壁崖边,从此地悬出的山崖并不算太高,崖壁却光秃秃的,下面是一汪山间深湖,几乎没有外来人从崖上突进的可能性。   卫教宗当下再怎样心急,也只能先不动声色地在藏身的树冠中静等半刻、观察着不远处的动静——   “不会再有别的组这时候过来了吧?”说话的是猫崽之前见过那组人中间的一个。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共就排了这些人交叉守着。现在都躺在了这里。”回答那人还笑了一声,嗓音却极粗嘎难听:“再说小驴子一刻钟前就下去了,这会儿早进洞了。再有什么人过来,只要咱们喊一声,他也来不及。”   皇帝手下的亲兵手脚功夫俱不算弱。却能在短时间内被这几人全数斩杀,没闹出惊动其余亲兵的动静,也可见圣婴教安排完成最重要环节的贼人的水平。   卫今扶不自觉把怀里暖融融的小猫又搂紧了些。他估量着这几人行走的姿态、言语时的吐息,倒是有信心能拿下守在崖上这几人的性命。   可是——卫教宗和云棠的目光都顺着尽头卡在巨石上的绳索向下看去。要紧的是:他们在上面的行动,要不惊动「洞里」的人才行。   此刻最着急的便是他们不知道下面的人具体准备在什么时候动手。卫教宗和小猫当然都盼着能尽量延长这个时机。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深碧色的叶片——不,是蝶子,却无声无息地接近了树上的一人一猫。云棠几乎本能地出手,电光火石间便把蝶子捞到两只手里。   这只蝶实在够大,小猫甚至有些捧不住这鬼东西。亏它竟跟此处的环境完全同质同色,才没引起下面人的注意。   卫今扶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由有些无奈。三教宗微低下头,用很轻的气音在小猫耳边说话,除了云棠,这几句话出了树冠就被藏在风里:   “这是信蝶,是我跟皇帝之间用来传递信息的。祥瑞喜欢会动的东西吗?这只先交给我行不行?”   云棠只卡巴了一下圆眼睛,就乖乖把这只「蝴蝶」交了出去。这蝶子背后竟长着黎南洲曾逼迫他背下来的那种印迹——   卫今扶很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将信蝶抓在手里,掀开它的翅膀,默不作声地摸索了一会儿,从下面撕下了一片像是黏着的薄膜样的东西。那薄膜上面像密密麻麻纹了好些印迹,然后卫今扶先是脸色一沉,嘴里轻轻念叨了一个名字,揽着小猫的手不自觉收得更紧。等又看到后面,这人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意。   “陛下也知道此事了。”卫教宗摸了摸怀里小猫的头,又有几分意料之中地发现云棠这次没有抗拒:“但他似乎还不知道祥瑞在这里。我们便在此处等等,陛下一定会尽量延长贼子行动的时间。我也好给他回个信……”   男人松开信蝶,任那只奇怪的大虫子在一张纸签上自行进食。他只两手把怀里的猫崽掏出来,小心翼翼放在一边的树杈上:   “回这信是个精细活儿。祥瑞先自己待会儿,行不行?” 第91章   卫今扶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针」, 右手摊着跟刚才从蝴蝶翅膀下摸出来的那片如出一辙的薄膜,沉思了片刻,便低头专心致志做起「绣花活」来。   这个人手下的动作很快, 好像不多时就已完成了大半。猫崽瞧着瞧着, 忍不住有些好奇,于是他匍匐着从枝条上爬过去、凑近了看——   那根「针」刺出来的是种乌青的颜色,而卫今扶留在薄膜上的是成串的数字,或许是他跟皇帝之间早先约定好的某种密文。   看到毛球爬过来, 原本专心于简讯的卫教宗还吓了一跳,不由赶紧分出只手来虚虚护着小崽。不过他倒并没有阻止云棠凑过来。   见小猫煞有介事地伸着脑袋, 两只玻璃珠般的眼睛直盯着他的右手手心瞧, 卫今扶还觉得有趣——接受了小祥瑞神智超凡这个设定后,这个男人已经能很快地把他和云棠的相处方式调整过来:   “祥瑞就连密文也看得懂吗?”卫教宗轻声笑笑,温柔地摸了摸小猫额头的细毛。   云棠一向不拒绝任何他不讨厌的人在恰当的时候撸猫, 尤其卫今扶的手法还颇有些熟练老道。猫崽歪了歪头, 一双溜圆的眼睛抬起来望住卫今扶, 也不知道这小东西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云棠分出一只搂着枝条的爪子,拍了拍卫教宗的脑袋。   卫今扶给小崽选的枝条虽然相对结实,只是小猫单爪抱着时, 还是不由往一边滑了寸许, 看得男人颇有些心惊胆战,虚接在下面的手忍不住又凑近了猫崽。   其实云棠后面的两只小脚也紧紧勾着树枝呢,可卫今扶想了想, 还是收回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怀——   “祥瑞还是进来待着吧。”他也瞧出来了:这所谓的小神兽确实聪明灵慧,但他的胆子也真是够大。   之前从树上掉下来是正好被卫教宗看见了。要是他不在那里, 这毛球还不得摔出个好歹。但显然这小家伙仍没有长记性的意思。小小的一团, 倒是挺能乱窜, 片刻都安分不下来。   而小猫低头看了看男人敞开的胸口,本来一只手爪已经踩上了卫教宗的掌心,分明整个毛团有要从善如流的动势。   可那圆溜溜的猫眼转动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又轻轻收了回去。毛球的手爪在半空中滞留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拍了拍卫今扶的脑袋。   卫今扶被拍了头也并不生气。这种圆滚滚毛绒绒的小东西做什么他都觉得可爱。   云棠不肯钻进他衣袍内,卫教宗虽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只笑了笑。简讯他本来已写完了,此时便一手虚托在小猫肚皮处,一手抬起来、将薄膜仔细黏回到信蝶翅膀下方。   在卫今扶的食指跟拇指细微搓动间,猫崽隐约闻到了某种类似甜果香的气味,然后那原本趴在纸签上进食的蝶子立刻一个振翅,从枝叶间飞起来。在翅膀扇动的那一刻,毛球搂着枝条的手爪又有些跃跃欲试,只是那对爪子这回叫眼疾手快的卫教宗一下子按住了。   而不过须臾间,凭借猫咪的视力,都再追踪不到这只蝴蝶的影子了——这种生物似乎有点奇怪。   小东西瞪着眼睛在虚空中寻找的样子让卫今扶又忍不住微笑:   “信蝶适应周边环境的能力很强,在不同的地方,它会改变自身的颜色花纹,以将自身掩藏起来。”卫教宗不知不觉间松开云棠的手爪,给小猫轻声解释。   “这种蝶子是我单用来传信的。”男人两只手都空出来了,于是他把先前挂在枝条上的猫崽又摘了下来。他在树冠间轻轻调整着姿势、像只猩猩一样灵活地盘腿坐下,再把小猫小心圈在自己两腿之间:   “至于祥瑞先前一直盯着瞧的密文……”卫今扶心想——这小宝贝是否还有辨认汉字的能力呢?   那黎南洲也未免太幸运了吧。凭什么他就能得到这么个稀世宝贝,叫他这做表舅舅的都有些嫉妒小辈:   “那是一本书上不同文字的排列序号。像这种用来传递信息的书,我跟皇帝陛下先前就已经背了下来。”   也不知道小祥瑞听没听懂这两句话——反正卫今扶解释完,本来可笑地使劲仰着脑袋看他的小家伙得到了答案,便立刻转移了视线,好像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看来这小崽还是用完就丢的一把好手。卫今扶低下头,默默看着毛球软绵绵地靠着自己,两只小白爪堂而皇之地扒拉着自己的腿——这小东西公然借着他的力,再次从枝叶间向树下探出脑袋。   卫今扶在心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才随着小东西一起,重将注意力投给下面几个抱剑守着的恶贼。   下方的数人这期间倒是没再说话了,只是略显神经质地到处走着,许是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过等死的过程一向是最折磨人的。很明显守在崖上的这几个圣婴教精英也不能从临死的压力中免俗,他们动作都显得很急促,神情也难看得厉害。   树冠间的一人一猫此时倒都静了下来。他们两个当下的姿态和神情是如出一辙的专注——虽然卫今扶也还在等待来自手下的援助、来自皇帝的最新消息;只是他们也在时刻判断着树下的局势、盯着敌人的动静,好随时觑准可以行动的机会。   云棠这时候的形态也没办法跟卫今扶交流。他只能跟脑海中的治愈值系统语速极快地探讨作战准备:   “7321,我先前说的衣物兑换,你到底加载完成了没有?”圆溜溜的猫眼紧盯着枝条下方的目标,一双毛毛爪子却把卫今扶的裤子攥紧了:   “就参考这个人身上的衣物。尺寸一定要跟我匹配——假如我有必要切换成人类形态,这身衣服一定得同时出现,你明不明白?”   系统似乎是有点不情不愿的,但它还是立刻回答道:“宿主放心,衣物已经等比例兑换好了,就连材质和系带方法都是完全一致的。”不过7321还是忍不住强调:   “只是宿主的风寒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本系统建议宿主在拯救世界以前,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危!”系统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不太甘心地补充:   “还有宿主很看重的那个人类,他也一定希望宿主立刻离开危险地带、沿着本系统计算出的最优路线下山,暂时先躲起来!”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治愈值系统还真的跟远在主脉行宫的黎南洲达成了一致意见。   不过云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似乎他天性中就不能容忍自己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一只小猫可能在这种事件中力有不逮。   可哪怕先前的卫今扶没有跟来,云棠自己也会过来此处,想尽办法阻止这场恐怖的行动,尽最大的努力拯救所有他爱的人、他在意的人以及他不认识的那些人的安危。   就好像云棠在冥冥中曾接受过这样一种教育:在重大的公共安全事件里,哪怕是一个牵涉其中的普通人也有责任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这就像是一种——来自道德和良知的约束,似乎并不形成于当下的时代,却深深根植于这个小猫的血脉。   这让猫崽只能把系统的劝告当作清风过耳。况且云棠虽不会在这样的事件中轻举妄动,但他也还是那只自恋的猫——云棠并不认为阻止这场祸事全无可能。   哪怕到最后实在无计可施、无机可乘,猫崽也打算突破崖上这几人的包围,沿着峭壁攀爬下去,摸进放置火药的山洞里、跟最终动手的人近身搏斗。他的优势是体型极小、又不那么引人注目,也许可以趁人不备发难——至少能以毛球的形态接近敌人,再临时变换人身、将火信一类的东西抢走。   好在当下起码不是只有他自己扛着这次火药事件的压力:可以信任的卫今扶也在此处,而据卫教宗所说:黎南洲更是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并已在尽力谈判、试图改变主谋之人的想法了。   其实放在几个月以前,猫崽也许并不太害怕自己会在阻止这样的事情时死掉。倒不是说他为猫大公无私、无惧牺牲之类的——就只是那时候的毛球虽然也很喜欢黎南洲,但他对于这个世界、对自己本身的存在还是感到某种虚幻和模糊,这让云棠很难生出真正留恋的心情。   可是从小崽看到镜中的自己、再到系统上线,云棠真切知道自己曾生活在另一个时空、直至他有意识地化身人形,小猫大人跟黎南洲的关系也慢慢进入了一种新的阶段——随着他的自我认知变得更立体丰全,随着他人类的智慧和清晰的思绪逐渐回到脑海中,他跟这个世界、跟此世中人的关系也变得更亲近和紧密了。   自此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亲密联系和新生的爱意让小猫大人不再舍得轻易堕入死亡。   所以云棠其实也很害怕——他当下非常地害怕。他甚至有点想要发抖。   云棠很害怕他现在正要做着的这件事:如果没有卫今扶发现他、跟了上来,而独自听到恐怖秘密的猫崽必须孤身到险峰阻止一场恐怖恶行,他会不会成功地阻止了爆炸,但同时也默默地死在山洞里。而一无所知的黎南洲可能还在行宫生气,疑惑于偷跑出去的他为何迟迟不回到宇粹宫。   幸好喜欢多管闲事的卫今扶跟了上来,而黎南洲那边不知为何进展奇快、竟也知悉此事的始末了。   毛球仰起头、透过斑驳的枝叶望了望太阳,大概估量着时间——他不知道卫今扶还打算等待多久,但是小猫并不打算把时间拖到正午以后。   如果待会再没有进展,云棠就准备按照他先前的计划行事了。   只是小猫现在实在很想念黎南洲。   他很想能立刻、立刻地见到黎南洲。   可他要先勇敢地完成他此时必须要做的事才行。   作者有话说:   有点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猫 第92章   可能是这种信蝶的飞行速度很快——云棠他们并没等多久, 连续三只蝶子几乎是前后脚来到一人一猫藏身的地点。   其中一只很明显就是不久前才来过这里那个,看来是专培养作卫今扶和皇帝之间通信的信蝶,另外两只的体型要稍小些, 而且比起最大的那只, 另两只信蝶变色隐藏的能力似乎也更弱一点。   这回的猫崽从头到尾都按捺着自己对这扑棱棱大翅膀的觊觎,只全神贯注地盯着卫今扶把三只蝶子一一捉到一根横放的纸签前,又将三片半透明的薄膜依次撕下来,排在手心里, 从上到下快速地检阅。   云棠虽然看不懂这个人用来联络的密信,可他仍然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猫崽踩着卫今扶的腿攀到人肚皮处, 又不太客气地抓着男人的衣袍一路往上, 蹬住卫教宗胸前一直半敞开的衣襟。   小毛崽揪着自己的领子探头探脑——卫今扶此时已经开始觉得祥瑞这些不似寻常的灵慧举动也很有趣。左右这是爬在自己身上,卫今扶肯定不会叫他掉下去,男人也就由着他挂在这里。   先一目十行地看完自己手下递来的询问消息, 卫今扶这时候还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的两个得力属下已经悄悄探到附近了, 只是不知道此处情形如何, 不敢轻易接近这里。   卫今扶要不是缺人手,又对自己不动声色地收拾下面几个人没有十成的把握,他早就飞下去大开杀戒了——只是他分、身乏术, 又终究不可能让数个贼子同一时刻瞬间毙命。而无论先向谁下手, 剩下的人都可能发出声音,给下方不知距离几何的山洞造成刺激。这就是一向行事无忌的卫教宗憋屈地等到现在的原因。   可见圣婴教的残贼固然不叫人看在眼里,但他们先祖祈风宗留下的火药却十足要命。   既然手下已经赶过来了, 卫今扶便立刻先摸出针来回信,叫两个属下尽快隐入此处, 又在密信中大概描述了此间情形。   送走两只小信蝶, 男人又捏着最后那张薄片仔细看起来, 而他这回越看表情越淡——很明显黎南洲送来的并非好消息。   原本还显得有些轻松的卫今扶都不由神色沉重起来,甚至有一刻,他好似伤感又像是郁怒般轻叹了口气。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别人身上还不让人觉得如何,只是以猫崽跟卫今扶见的这寥寥几面来看:他总觉得这个三教宗形于嬉色、不大正经,于是此时作出这般模样就让小猫觉得稀奇了。   而云棠不管是人是猫时,行事都非常自我,并不是会给卫今扶这样的人留面子的个性。看到卫教宗难得真情流露的时刻,毛球非但不照顾别人的想法,主动回避这样的场景——   猫崽似乎还感觉有点有趣、有些好奇。云棠的小脚又踩着卫今扶的领子往上蹬了两步,一只后爪踮在人家胸口、一脚肉垫踩住男人锁骨,两只小小的手爪扶住卫教宗的下巴,圆脑袋向后仰着,一双永远溜圆的眼睛充满新奇地紧紧盯着卫教宗脸上的表情。   卫今扶:“……”   卫今扶倒是并不生气。小猫这样把人糟蹋得乱七八糟、理所当然的样子也太可爱了。就好像人类都应该是他们脚下随便踩来踩去的小奴隶。   教宗大人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萌生出了一个非常奇怪想法:他好想咬一口这个圆圆白白毛绒绒的小东西。   这个小崽看起来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可口,甚至引发了卫教宗难得一动的「食欲」。   不过被坏蛋毛球这么一打岔,卫今扶心里那点说不出的憋闷倒是悄然无声地散干净了——据密信所言,明章已经预先服了毒,不管今日这事的结局如何,一个时辰之内、卫教宗交的这位难得的不同政治立场的竹马都将必死无疑。   而按照皇帝传过来的最新说法:这场行动的信息传递靠的是蛊虫。明章体内养育着一只母蛊,山洞中计划点燃火药的小驴子手中持了一只子蛊。这个小驴子也是早早吞服了致命毒药的,因此几乎不存在从言语上劝服他投降的可能性。   在明章身死以后,此人体内的母蛊也会跟着一同死去。相匹配的子蛊将会受到母蛊感召,随之在半息之内咽气。子蛊的死亡就是点燃火药的信号——所以不管明章是因意外身陨、是提前自杀,还是等到今日正午过一刻毒发身亡,他的爪牙只要顺利进入了山洞,收到信号、制造爆炸都是必定会来的结局。   其实卫今扶到现在仍然有些难以接受:向来天真旷达的明章暗地里能做下这样凶残的罪行。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闲暇去想这件事了,他也只能为这个说得上好友的人叹一口气。   卫教宗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脑海中已经飞速地冷静下来了,他略微垂下视线,一边在心中尽量缜密地策划待会的行动路线,一边跟近在咫尺的这个还盯着他的小东西对话:   “祥瑞怎么总是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一副很惊讶的神情?”卫教宗开口就是一句轻声打趣。   ——小猫大人的眼睛就长这个样子!   天生一对溜圆眼睛的猫猫云棠有点无语。只是看到卫今扶不再「抑郁」了,小猫更无需再呵护这个人的心灵。小猫也有自己关心的事情:他一爪仍然还扶着卫今扶的下巴,没去管男人要以这个角度、这个距离看自己,会变成有点好笑的斗鸡眼——一爪暗示意味很强地拍了拍卫今扶摊着薄膜的手心。   “哦!是了。”卫今扶这时才恍然反应过来——祥瑞并不似寻常幼兽。眼前的祥瑞极聪慧灵敏。   恐怕这小崽能非常清楚地理解他传信的意思,甚至云棠此刻就是在问自己从皇帝那里送来的消息。   卫今扶这个人并不会将一只可爱小猫的好奇随随便便敷衍过去。他把姿势混乱地挂在自己下巴脖颈处的猫咪小心摘下来,托在手心,尽量简单轻快地概述了一番当前的情形。   听到主使者不出半个钟必定会死去,而皇帝那边很可能已把人敲昏了、尽量由医者延长那贼人的性命——大概是倒霉的王老太医——“但估计明章既已下了决心,必定是服了很厉害的毒药。陛下此时也在派人赶来,同时尽量将无关人等送下山,令靠近山脚的亲兵疏散附近聚居的百姓。”   可这都未必来得及。   且云棠知道:黎南洲自己不能在这时候撤离。   所以他还是得靠卫今扶跟卫今扶的手下,还有他自己。   不过很显然,包括黎南洲和卫今扶在内,他们都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卫教宗紧接着就轻笑了一声——   “不过后面的事情都跟小祥瑞不相干了。”皇帝许是说不出口旁的,只是在有限的薄膜上单写了长长的两句话,难得的「嘱托」他亲表舅——暂时保护好这个小东西。   对于这件事,卫今扶心里也有数。要是这段时间他手下里面没人能赶得过来,那也没别的说的,卫今扶不可能为亲自送这个小宝贝安全离开而丢下这里的一大摊事情。   但既然属下有了回音:“等会阿晋和阿殊来了,我们会先把下面这几个人收拾了。然后阿晋将立刻带祥瑞离开此地。”卫教宗把猫崽的小身子握住,像之前在主峰上接到天降小猫时那样将云棠再次举起,只是这回是面朝着自己:   “祥瑞到时候一定要乖乖的,全程跟阿晋待在一起。”男人的面色严肃起来:“他只是暂时带祥瑞离开云顶山,知道吗?”卫今扶用着很轻的气声,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等到此间事情了了,皇帝陛下会立刻接你回来的,下面那就是小事一桩,我很快就能解决得干干净净。”卫教宗看着手里的小猫咪,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还在观里大睡的紫妹——为了紫妹,卫今扶也会把这场爆炸扼杀在摇篮里。他扬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等到一切结束,也欢迎祥瑞来登云观做客。我那里是真的有很多很多玩具。”   卫今扶说得其实有几分动情。   但云棠一句也不打算听他的,所以小猫咪并没有什么反应。   对一只习惯性逆反——对一只心志坚定的猫崽来说,他永远都只会忠于自己的计划,而不会轻易顺从于旁人的劝告,甭管你是什么高科技的系统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卫教宗当然就更没有这份面子了。   好在这个男人并不知道小猫的秉性,而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像往日的黎南洲那样对云棠反复强调、唠叨同一件事情——   随着两声好像是微风碰撞树叶发出的微鸣,不过是下面几个敌人恰好都背身的片刻功夫,有两道影子就几乎在同一时间掠了进来,藏身到这颗西峰荒崖上难得一颗遮天蔽日的老树冠里。   可能是卫今扶手下的人都带着一点跟上司相似的脾性。这两人进来只对卫教宗点点头,并不行礼,神色看起来也丝毫不显得拘谨。   而那个叫阿晋的微黑青年闪身进来后先顾不上别的,单单指着云棠惊恐瞪大了眼睛:   “老大!”他这样称呼卫今扶:“你也太丧心病狂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觊觎小祥瑞,但是咱们现在要干这种勾当,你为什么还要掳来无辜的祥瑞陪着一起!”   要不是现在情势紧张,看起来卫今扶很想把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手下一脚踹下去。但他又不能,所以卫教宗也只是暗暗记了一笔。   “都闭嘴,”卫今扶没时间跟人解释云棠在此的来龙去脉,他只能用眼神匆匆压制手下。连没出声的阿殊也被一视同仁地瞪了一眼:   “时间不多,我就说一遍——等会这几人再背身向后时,我会立刻给出信号,你们两个到时就随我一同下去,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人一击毙命,不要容他们发出任何声音。”他顿了顿,又说:   “等崖上看守的人都死了,阿晋就立刻送祥瑞下山离开此处,到时就抄近路,走得越远越好,而阿殊留在崖上为我守着绳索,我要到下边的山洞探探究竟。”   谁知他两个手下听完,阿殊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太大反应,那个叫阿晋的却搔了搔头,小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大,咱们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啊。我身上带了有药,咱们直接把这些人药翻了行不行?”阿晋说着就把手伸进怀里,很快从里面掏出了红红绿绿的一大包东西。   “呃……”卫今扶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包药,几乎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某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   刚才那么长筹谋策划的时间,卫今扶简直有无数次想到要是他带着些蒙汗药该有多好。   可这时再叫皇帝那边或者要手下从登云观送过来根本来不及,谁又能想到——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卫今扶一边接过阿晋递过来的解药,先自己嚼了一颗,等半息又抓住猝不及防的云棠,捏开猫崽的嘴巴塞了半颗,然后任被迫吃药的小猫在他手心拳打脚踢,并不以为意。   阿晋跟阿殊也正分吃着解药,闻言便咧开嘴笑了:“阿九前天走的时候硬塞给我的,还有几颗半步多、九日红,全在我怀里。”他又挠了挠头:“我这两天都在这片转啊,你不是让我们盯着这西山嘛。所以我就没回去,晚上直接在树上一睡……也没换外衣。”或者内衣。   卫今扶这时候也不想评价手下的卫生习惯问题。他抬手接过那一包分量很足的药粉——现在也不用等什么时机了——一扬手便方向精准地撒了大半下去。   阿殊和阿晋几乎在同一时刻跳下去,没叫任何一个贼人倒地时发出太响的动静,就直接趁着人昏倒时把脑袋一个个拧断了。其实人体坠倒的声音也没那么大,只是不知道下面的山洞到底有多远,他们行事便得更加小心。   虽则此刻有药了,卫教宗也并没有改变先前的计划。他要阿晋将怀里乱七八糟的药都掏出来,一半给了阿殊,一半收到自己怀里——有了这些药物襄助,如果一切顺利,也许卫今扶待会都不用冒险动用武力。   然后他仍是把猫崽小心交到早就兴奋等着的阿晋手里:“马上带祥瑞走。直到有带着密印的人跟你接应。全程不要让祥瑞离开你,直到你亲自看到祥瑞回到我、或者回到陛下手里。”   阿晋只点了点头,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云棠往他两天没换过衣物的怀里一揣,顷刻间便像风一样往下山的方向飞掠而去了。   只是不提一路也没有稍微暂停的阿晋是怎样快出云顶山范围了才发现自己空空荡荡的衣襟。   单说卫今扶那边——在他摸进山洞侧壁的那刻,看到对药粉没有丝毫反应、背对他站立的敌人时并没感到太吃惊;在那个叫小驴子的瘦小男人不知道为何如此灵敏、很快感觉到有人接近,并迅速抄起火信时也没有特别恐惧……   然当卫今扶敏感察觉到那一团幼小又眼熟的影子——最重要的是那道影子在小驴子向炸药引线扑过来,而他上前格挡的瞬间原地消失,然后下一刻,一道纤细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原地——就连卫教宗有一瞬也不能免俗地怀疑起自己已经死了,而被微弱辉光映亮的那张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脸是他临死前想象出来的场景。   而同一时刻,守在崖上的阿殊「扑通」跪了下来,满面震惊地看着亲身赶到此处的皇帝。 第93章   卫今扶后来一直觉得, 与其说他当时抹向小驴子脖颈处的那一刀阻断了这个贼人飞扑向火药堆的脚步,不如说是敌人在转头看见那道身影的刹那,便突然神情呆滞、思绪模糊, 乃至飘飘忽忽到完全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在小驴子倒下身的刹那, 卫今扶甚至很清晰地看见他面上恍惚浮现出的微笑和向往。   但是卫教宗自己在那个时刻也并没有好多少——   不知道是一团小毛球突然原地变成一个大活人太让他感到惊骇;还是半明半暗的山洞中与他相对而视的容颜实在缥缈绝丽、叫人如堕梦中……   卫今扶的记忆、理智、身体机能——一切仍还是完好的、清晰的。   可他就是动不了。他只能听到耳边正传来巨大的心脏跳动声。   卫今扶的嘴唇微动,他以为自己是说了一句什么。一句没什么具体意义但应该并不突兀的话,像「你是祥瑞」、「这是怎么回事」之类的——但从云棠的视角来看,很显然这个人只是像见鬼了一样呆呆站住了。   其实小猫大人已经完全习惯、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很习惯所有人在看到他人类形态时会生出的怔愣。   他生着一副举世无双的容貌——就连系统都很喜欢对他强调并长篇累牍地夸赞这一点。云棠对此习以为常。   他已经完全不介意任何人对他的长相发出惊叹, 不过小猫大人认为他们还是该把正事先做好——   云棠走过去,弯腰捡起坠落在地的火信, 又大步从卫今扶身边掠过, 走到山洞口将其直直扔到下面的水潭中。   而他路过时带起的一阵微风似乎也让卫教宗稍微恢复了清醒。   心跳不再过分夸张,男人的目光却仍不自觉地追逐着旁边的那张脸,然后他的肩膀就叫人不客气地推了一下。   失神状态下的身体本能反应叫卫今扶瞬间攥住那只推搡自己的手, 下意识就要反拧到近旁, 好在他也很快反应过来, 又立刻将那只柔软的手一松……   “嗯?你说什么?”意识到面前的人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卫今扶几乎有几分慌张地追问道。   卫今扶这辈子跟任何一个人说话都不曾这么轻柔过——云棠作为人类的此刻,已经能跟一只毛绒绒的幼崽在卫今扶那里享受到同等待遇了。   风寒还没痊愈的小猫大人这时其实还是有些不舒服的。只是黎南洲和老童他们都不在, 人形时的云棠也并不想跟不够亲近的人随便撒娇。   于是云棠仍端正地站着, 直视着男人的目光:“我说……这个人。”小猫大人抬起下巴点点,示意着那具神色看起来很幸福的尸首。   此时站在冷风倒灌的山洞里,云棠整个人都有点发虚, 可他面上表情仍然很平静,倒显出几分仙气飘然的清冷。   就是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客气就是了:“以防万一, 是不是也该把他尸体处理掉。”   不知怎么回事, 当做事向来敏锐老辣的的卫今扶随着祥瑞的目光、也望向小驴子脸上那种安详从容的表情时, 竟下意识地一个激灵。   其实在方才电光火石的刹那,卫今扶虽反应够快,在贼人发现自己、开始动作的第一时间就已扑过去阻止他,可小驴子手持火信的左手已是有了扬起来的动势的。   而卫今扶便是再长几只手臂、在当下要去拦那一点火星也未必来得及。   这是非人力能轻易挽回的一件事,也并不是因为卫教宗在行动过程中出现了任何纰漏——显见他们只是今日临时得知此事,匆忙应对,而圣婴教剩下这几个余孽已准备了许久。   可在……祥瑞化形现身的那一刻,正跟卫今扶纠缠的叛逆也警觉地转过了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如果说小驴子是在看到祥瑞正脸的那一刻,就如堕梦中地松开了捏着火信的手,任那个好不容易私递来的违禁物落在地上,那卫今扶也是同样如堕梦中地维持着惯性、割了对面人的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不,从所有意义上来说,地上躺着的那个余孽就是因为沉浸于面前人的美丽而甘愿赴死的。尽管小驴子那时候应该已不清醒。   但叛贼这场为美的献祭却只换来面前这个人一句轻描淡写的「尸体处理掉」。   卫今扶微微一顿,好像这时才终于能「恢复如常」了。   “祥瑞说的是,这个人的尸体也抛到水潭里就好。”卫今扶这时的言语神态都透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老实。不过他行事已恢复了往常的迅速——   圣婴教手段诡异,行事无忌,这个贼人的身上还不知道会藏着什么。不过此时的两人在这种事情上绝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   几乎卫今扶话音刚落,他就扯了自己下襟布料裹住右手,一把握着小驴子的脚腕、将人提起来些,然后大步走到山洞边,将这人也扔下去了。   “那山洞里这些炸药怎么办?”云棠也慢慢跟着走过来,立在洞口的另一侧,把自己半靠在山壁上问道。   卫今扶的神色中仍然有那种说不出的拘谨,这让瞧出异样的小猫大人觉得挺有趣:   “这些东西我们暂时也处理不了,只能先离开山洞,回返到崖上守住此处。”卫教宗一本正经地回答问题:“等到陛下的人赶到,他们自然会将此地的火药作妥善处理。”   云棠只轻轻「哦」了一声,两人随之便都沉默下来。   只是小猫大人嘴上不再说什么,眼神却跟猫崽那时一般,仍直勾勾地、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慧黠地盯着卫今扶面上的神情。   要说卫今扶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阅历丰富,而他这一生见过的绝色美人亦不知凡几。单说他的表姐、当年的柳妃,甚至美名满京城的阮大小姐,亦都具有不可多得的美丽。   ——但面前的人又不一样。   那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让卫今扶在这样的盯视下轻叹了口气。   “祥瑞何故一直这样看着我?”卫今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声。   “我是在想——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是害羞了?害怕了?”云棠直白地问回去,就像小猫在卫今扶叹气时直接扶着人下巴直愣愣去看人表情一样,人形的祥瑞说话也显得不留情面、无所顾忌。   而面前人的眼型生得柔美多情,一双眸子却清亮干净,天然带着澄澈的光影:“我感觉你好像有很多问题。”   “我……”卫今扶稍犹豫了一下——他也算是破天荒地感受到了这种犹豫。   男人心里当然有很多问题,他此时此刻简直有成百上千个问题,可是他想了想,只问道:   “我想问……祥瑞的神奇之处,是在今日危急时刻突然显现,还是一直都有的?还有陛下他……”卫今扶又是一顿,然后语气反倒变得坚定了些,目光同样灼灼地向云棠看回去:   “陛下他对这般奇妙变化,能否接受?是否知悉?”   云棠有点意外地微微挑眉。半山间的冷风吹得云棠越来越不舒服,他忍不住地把后脑勺也靠在山壁上,让石壁承担了自己大部分重力:   “他知道、接受如何,他不知道、不接受又如何?”小猫大人低声反问回去。   “如果皇帝他不知道,或以后不接受……谁?!”   卫今扶话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把山洞边的云棠一把往里推去。他自己的一半身子还贴着石壁,左手和上半身却微微探到洞外,指尖已有微弱的寒芒蓄势待发、眼前也横着一只长匕。可以想见若有不对,那暗器就会立刻射出去。   “卫教宗!是我!”外面传来的声音却有些惊喜。   不光是已看到来者的卫今扶神情立刻放松下来,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的云棠也能听出这是他熟悉的暗龙卫的声音。   ——来人就是专负责保护云棠的那组暗龙卫的组长。   “我们正好也赶到了附近,”暗十八随口解释道,他是正好在这一片寻找祥瑞,却被疾行而来的皇帝碰上了、于是一路撵着陛下来到了这里。只是不巧祥瑞已经被卫教宗的手下先一步送下山了。   而崖顶人手不够——皇帝简直是飞过来的,他来得太急,表情又吓人得要命,那架势活像他老婆让人抢走了,导致黎南洲带来的人都有点赶不上、居然落后了半刻到达此地——所以跟过来的人一部分已下山去追阿晋,像暗十八就被派下来查看情形,必要时助卫教宗一臂之力。   只是看现在的情况,似乎卫教宗已取得了胜利。   “余孽已伏诛。”果然,卫今扶立刻开口确认了好消息。只是他仍有意无意地站在洞口处,身体挡着里面的情形。   方才时间没来得及,卫今扶也并没从祥瑞口中得到答案,所以他仍不知道皇帝是否知悉云棠的秘密,而眼前人就更让卫教宗不放心。   卫今扶挡在此处,想为可能不愿暴露的云棠至少争取些变换时间——虽然祥瑞从幼崽化为人形时只用了瞬息。   不过……   “十八哥!”清越的声音从卫今扶身后传来,本来被他推到里侧的祥瑞竟又凑了过来,搭着他的肩膀把脑袋探了出去。   卫今扶几乎有些惊愕地转过头,却从祥瑞变化以来、第一次看到云棠脸上微微的笑意。   其实只是云棠对暗十八比对卫今扶更加熟悉,毕竟暗十八从在宫里就追着他保护自己。而看到了暗十八,也说明小猫大人很快就能回行宫见到皇帝。   ——但云棠仍未想到能这么快!   听到唤声的暗十八突然就又往下窜了一大截,吊在绳索上把云棠看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先双目圆睁、满脸惊愕地对云棠道:“祥瑞不是被送下山了,怎么在这里!”接着他又瞪向卫教宗,满眼都是怒意。   只是还没等两人解释清楚,这个向来稳重的暗卫——他很清楚在皇帝心里什么最要紧——两脚一蹬山壁、仰起头便扯着嗓子大喊:   “陛下!陛下——祥瑞没有下山!祥瑞就在这里!”   云棠:“……”   云棠从来也不知道暗十八这位哥竟是这样一个大喇叭。   这导致他受到了一点惊吓,在接下来的数息都有点呆呆的,竟没想到赶紧化回小猫逃避黎南洲可能的怒气。   而黎南洲好像一眨眼间便亲自滑了下来,也出现在山洞里。   小猫大人看到这个一上午没见到的男人,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一整座喷发的火山上方能冒出来的憧憧黑气。   “黎南洲,我……唔!”   怯怯的小猫大人刚露出一个卖乖意味很强的笑,稍稍后退了一步,就被男人一把抓了过去。 第94章   云棠从没见黎南洲那么生气过。   尤其是对他生气——下了那处险崖, 黎南洲直接挟着他跃上一匹极高大的黑马,在山路崎岖狭窄的西脉飞速驰骋起来。   这匹神骏的黑马几乎将连片纵横的矮灌木直接跳过,高高跃起时, 马背上的两人都随着马身起伏剧烈摇晃颠簸。小猫大人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   可黎南洲就是全程没对他说一句话。   于是云棠先是揪着皇帝衣领跟人说害怕。虽然其实他根本不觉得害怕——然而黎南洲只低头沉默地瞥了他一眼, 并没有理他。 第二回 的小猫大人改口说冷。   这一次黎南洲倒是立刻有反应了。   ——皇帝单手掌着马缰绳,另只手几乎有些粗暴地拽了一下身前这小东西,把人胡乱塞到怀里、用披风更紧地裹住云棠。   一片幽暗落下来,被罩在人怀里的云棠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奇怪的是, 黎南洲这样粗暴蛮横不讲理,小猫大人反倒怂了很多。   云棠不但没有闹脾气, 竟还有些不敢再变回毛球的形态, 就这么被裹住脑袋一路糊里糊涂给带回行宫,叫皇帝扔回到床上。   而云棠身子一挨到柔软的床铺,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   他两手并用地把蒙在脸上的披风揪下来, 用力扔到了地上。回到熟悉的地方叫小猫大人又不自觉神气起来, 他抿着嘴角满脸不高兴地看向黎南洲——   云棠看到站在皇帝身后的老童正拼命跟他挤眉弄眼, 而黎南洲仍面无表情看着他。   “黎南洲……”小猫大人最后还是选择弱声弱气地说话。   他向来对撒娇卖乖最有一套,这时又张开双臂,眼巴巴地朝床边的男人望着。   小东西整个裹在一套眼生的藕紫色细棉武服中, 刚才黎南洲也没注意到, 这时候仔细打量,才发现云棠这身衣服是跟某个人穿的一模一样的。   这让皇帝不由想到了什么先前没思量过的事,只是他这时还要认真生气, 不好立刻揪着这坏东西细问,脸色便更难看了。   黎南洲嘴巴紧得好像被针缝上了——他又满脸阴沉沉地上前一步, 并不理会云棠张手要他抱的撒娇, 只是一手拎住坏蛋的后脖颈, 另手看上去好似很粗暴地将小猫大人的衣服两下解开,拽下来扔到一旁。   然而云棠三番五次受到冷落,这时真开始有些不高兴了。   他直愣愣地从床沿跪起来、脑袋差点撞上黎南洲的下巴——小猫大人一面去躲黎南洲的动作,一面挥着两手张牙舞爪地朝皇帝袭去,有些气哼哼地捏住男人始终一言不发的嘴巴。   但黎南洲似乎打定主意要冷酷到底了。   他捏就任他捏,哪怕这没心肝没记性的小东西把皇帝一张沉郁的俊脸捏得荒唐滑稽、乱七八糟的,黎南洲仍倔强地冷酷着。   直到手中的人被他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身雪白的里衣——那件里衣系得规规矩矩,所有衣带都在其该在的地方。这压根就不是云棠的水平,黎南洲实在很想问一句「是谁给你穿的衣服」。但他还是忍住了——   男人大手一把抓住这细伶伶身上冰凉却还在作怪的小东西,动作有些粗鲁得把云棠整个塞进了被窝里,将他三两下裹成个严严实实的蚕茧——如果可能,黎南洲或许更想把这被子卷拿绳子捆上。   “让王奇人待会过来看看。”做完这一切,皇帝仍旧对云棠恼怒又不可置信的神情视而不见,只从床边退开,转头对老童说话。   而黎南洲似乎也只准备交待这一句。说完了扭头便走,他几步就绕过屏风,很快又走得更远,直到云棠看不清他的身形了,这时才脚步微顿,声音冷冷的:   “窗子已经钉死了,”皇帝轻声道:“童鹤衣,看严一点。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他离开寝阁。”   “黎南洲!”云棠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大喊出声。他的逆来顺受要到此为止了。   小猫大人的脾气只在对待皇帝时最好,也只在对待皇帝时才最坏——而他性情最柔顺和最火爆的时刻正在此时交替出现着。   “你有毛病吧!”那缠缠巴巴的锦被仍裹着云棠的腿,于是被他气急败坏地全都踢下了床,只是动作颇不得章法——   云棠有一脚直接踢在了床柜上,木格尖角将他细白的小脚趾碰得很痛,鲜红的血当时便从创处流出来,生理性的眼泪立刻就涌入他眼眶。   只是黎南洲前所未有的态度正把从来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云棠刺激得很厉害,委屈、娇气和难过这些情绪都暂时歇下,小猫大人的头脑已全然被风卷而来的怒火充斥着——俗称气上心头。这让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把脚踢伤了。   他跳下床便往男人背影消失的地方冲,那屏风挡着他的路,也被他推搡倒了。   这仙姿佚貌的美人此时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肩背倒还合身,腰身却空荡荡的、越发显得不盈一握,乌黑细软的头发从他肩头披散着,也更衬得人缥缈柔弱。他赤着脚,精致的脚掌却被一点艳色染红了,一张小脸上虽盈着勃然的怒火,那对如天上星的眸子却含着粼粼夜河。   再是怎么愠怒不悦、再怎样打定主意要铁石心肠,只要这时候回头朝人看上一眼,也会把一辈子的原则都丢到爪哇国。   黎南洲当然也预想到了自己此刻回头的后果——先前摆出来那副架势估计全会泡汤了,恐怕还要立即丢盔弃甲去哄他。   所以皇帝只是非常有出息地站住不动。   然云棠作为一只对自己的存在时长认知只有不到半年的小猫(做人经验更贫乏),他在此时却完全无师自通了谈恋爱的情侣在闹别扭时该怎么吵架:   “黎南洲,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你有种就一辈子都别跟我说话!”云棠嗓音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微微鼻音,听起来又骄纵霸道,又显得可怜极了。   天地良心,皇帝此时此刻的郁气和怒火完全是真实的。   甚至他到现在还在艰难克制着心脏的颤抖、那种从骨髓深处泛上来的后怕——   在接到卫今扶消息的瞬间,知道这小混球居然是跑去了那个藏有巨量火药的险崖——黎南洲在那一刻眼前发黑,一口鲜血从他喉咙里倒呛出来,人有数息的功夫都是站不稳的。   但是此时听到云棠说出这经典的一句,皇帝还是像天底下所有跟老婆吵架的男人一样,不能不感到心虚气短。就好像某种因爱而生的柔情塑成了一个天然的把柄,正无时无刻不在对方手心握着。   倔犟的骨气和恐惧带来的决心让黎南洲仍没有回头,虽他双脚像是生了钉子一般,再无要往外走的动势了。   而皇帝——不能说他就此认输,只是他也的确不敢再故意晾着那小混球,不同他讲话:   “你要跟朕说什么?”黎南洲冷声道。   “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短短一刻钟不到,小猫大人的心虚已都变成了理直气壮。在他自己那套道理中,云棠一向是觉得天大地大没有他大。   在黎南洲肯哄着他时,他那副娇蛮情状或许还能好些。   可只要皇帝一日没有真正有效的手段管制他,又没法硬下心肠冷着他,云棠总学不会害怕:   “是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闹脾气,”小猫大人控诉道:“你在那里臭着脸,不正眼看人,还对我摔摔打打,我叫你那么多句你一声都不回答,故意不跟我讲话,还想要关着我……”   云棠简直越说越生气,如果他现在仍是小猫,他肯定已经对黎南洲炸毛哈气了。   而哪怕他现在不是小猫,他头顶发旋上也有些细碎柔软的短毛朝天上支楞起来,看上去颇有种稚弱娇憨的可爱,让旁边始终不敢说话的老童本来很理解皇帝陛下的担忧和怒气、这时也忍不住向云棠倒戈了——   美丽许还有解,那种可爱的天赋却实在叫所有人都没办法。而当惊人心魄的美同引人爱怜的娇憨在同一个个体身上兼具时,无疑会让他的「杀伤力」达到最大。   “朕……”很明显一直背对祥瑞站桩的皇帝陛下也稍微露出了颓势。   可云棠只容他说出了这一个字。   原本是一腔从胃里直冲的怒火撑着云棠,可他控诉越多,就越把自己先前的不告而别、出逃、冒险、擅自行动——所有的理亏全都忘了;先前生死之间的想念、被冷漠以待的委屈、几番粗暴对待的难过——   种种情绪一时间俱回返上来,兼着愤怒一起,让小猫大人一股横劲上来,也不想再跟黎南洲「认真讲道理」了……   他光着脚「蹬蹬蹬」朝已快要投降转身的男人一头撞过去,几乎撞出了一种小牛犊子的气势——皇帝下意识就伸手去揽,手却被云棠毫不客气地打开了。   云棠反倒走到黎南洲面前,先时在他眼眶里挂着的泪珠已盈满了落到脸颊,他自己注意力全不在上面,到这时仍未觉察到,却把皇帝实打实惊了一下。可云棠只顾着气势汹汹地宣战:   “你凭什么跟我发脾气?凭什么关着我?凭什么管我啊?”   到了这一刻,云棠大脑几乎被各种情绪填充着,思维简直是一片空白。他能想起来的唯一一件事居然是——数月以前的封禅大典上,他是心里决定了才跟着黎南洲回到宫城的。   可是……天啊——云棠竟然到此时此刻才恍然,黎南洲一直管着他吃管着他住,而自己从来都「听黎南洲的话」。可黎南洲身边并不是他的家。   他在这个世界上——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   是了,云棠本来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家。   这么说起来,就连「云棠」这个名字都是黎南洲给他取的。   可笑他一直以来竟然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实际上已昏了头的云棠此时竟自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他几乎有点奇异地看了黎南洲一眼,那目光非常古怪,而那种全新的思路简直让巨大的委屈劲儿将云棠整个人没顶了。   小猫大人胸口还剧烈起伏着,他下意识地偏开脸避过皇帝抬手给自己擦眼泪的动作,声音却在强撑中显得平静了很多:   “我要走了,黎南洲。”小猫大人像要离家出走的小孩子一样抬着下巴宣布,他坚定又悲伤,他完全没注意到皇帝简直如泰山崩顶般飞速垮下来的脸色。   “你说什么?”黎南洲眉头微蹙,像是没听清般问了一句,只是那几个字几乎都是从男人牙缝里蹦出来的。   “我要走了。”云棠仍尽兴发着脾气:“我说我要走了。再见,黎南洲,我要离开这里。以后都不用你管我了……”   “啊!!”话没说完,随着一声脱口惊呼,云棠被人拦腰逮了起来。   皇帝的脸色实在无比可怕。他一边就这样夹着要「再见」的人大步往里走,一边脱口而出一连串快速的吩咐:   “童鹤衣,立刻出去!带所有人退到内间以外,叫殿外的暗龙卫退远百步。西脉密崖的事暂交由墨青和卫今扶全权处理。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宇粹宫,非重大事务便由你决定了。”   而随着那掌笔内监几乎飞一般答应下来、退出寝阁、关紧门扉的动作,头脑晕涨的云棠也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被扔上床榻。   只是这回裹到他身上的不再是被子——   高大的男人朝他压过来,一个吻近乎凶狠地向他落下。 第95章   天幕倾悬, 日月倒错。   浩渺的烟波在落日残影斜照的瞬间将云棠完全淹没。   他好像是从极高空突然坠落下去,又在同时被一双手生硬地握紧,不容抗拒地捧住了。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样的时刻离他远去, 云棠眼前只有一片空茫茫的白光, 耳间充斥着一种微弱而持续的蝉鸣,让他几乎半陷入某种昏醒兼具的状态中。   直到握着他的那双手逐渐将他放到温热平和的江面上,任他随舒缓的水流漂动,他才慢慢能缓过来一口气, 种种知觉逐渐复苏着。   一个吻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落到了他额头。   “发什么呆呢?”   在某个方面终于心想事成的男人这时候已变得温柔极了。   黎南洲将薄毯从床榻里侧拉过来,暂时将赤、条条还在发抖的人胡乱裹住、搂进怀里, 更多轻柔细密的吻也随之慢慢落上怀里人的面颊和鬓发。   云棠这时依然还在失神。   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 刚才经历的一切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算突破了他能接受的极限,而当黎南洲完全对他显露出另外一番面貌时——凶狠、残忍,冷酷的攻占和入侵、不容拒绝的蛮横掠夺——   到了这样的时刻, 云棠才发现他的坏脾气、他无往不利的卖乖和撒娇……乃至他的眼泪都是没有用的。   他就像是一只很小的猫, 终于被高空捕食的鹰隼捉住, 而忍耐到极点的捕食者绝不再会流露任何怜悯之心,无论如何都要吃掉他。   最开始的云棠当然就像所有被抓住的小型动物一样试图反抗。他一开始是骂他,然后他扑腾着腿脚尽力去踢蹬黎南洲, 却挣扎无果。   中间云棠还一度小声叫痛。是真的痛, 虽然小猫大人当时没明白是为什么——是黎南洲的腿骨变硬了,不好踢了?   可那点不知来源的痛楚跟他后来遭遇的相比就完全属于小巫见大巫了。或许黎南洲到箭在弦上的时刻已经算尽量有耐心、也作了前期工作。   但显然对初次经历这一切、且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未作过任何准备的云棠来说, 这还是种相当于酷刑的折磨。   何况对于黎南洲来说,他之前也不过是具备理论上的知识。轮到真刀真枪上阵时, 青年男子那种生涩而冲动的本能依然会被完全激发出来——横冲直撞, 凶狠暴虐, 很难留存几分理智自遏。   再到后来——陌生的失控和某种激昂的愉悦也逐渐从被掌控的云棠身上泛起水波。捕食他的人在「伤害」他的同时似乎也带来了一些新奇的快乐,虽这快乐在一开始仍不能完全同疼痛对冲……   云棠那时理智尚存,气得呜呜咽咽着一口把黎南洲肩膀咬破了——但这种快乐在他血脉中涌动起伏。   虽然会叫小猫胆怯害怕,可从大脑皮层反馈而来的神经反应依然将他完全统治了。   从那时候起,云棠的所有思绪就高高飘了起来,一直晃荡到天际云端,到此刻仍未回辙。   ——一口温热的白水在这时喂到了他嘴边。   皇帝满心柔情地把怀里的小东西紧紧包住,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保护欲几乎要将男人胸膛涨破。   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胸膛的人——云棠还在发呆,两只泛粉的眼睛正慢慢眨着,纤长睫毛上犹挂着晶莹的泪花。   记忆和理智渐渐回笼后,黎南洲才终于想起来:这小东西从刚才到现在的眼泪就没停过。也不知道他都在哭什么,可怜兮兮的,平素那颐指气使、娇蛮霸道的神气劲儿竟都不见了。   黎南洲正是心疼人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何况他一个憋了多年的老男人,一朝得偿所愿,此时并没吃够甜头,还想再哄着人来上一回呢——遂赶紧显示殷勤、端上温水伺候小祖宗喝。   杯子沾到了唇边,小猫大人也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只是温水浸入他唇齿间,他并不汲取,也不吞咽,竟就这么傻乎乎地被呛了一口,立刻就咳了起来,而更多的水流便从他唇边溢出,顷刻把小傻瓜的下巴和颈子都沾湿了。   可能是不舒服,又或是刚才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劲儿一直就没过,云棠倒是一边咳一边回过神来,眼角更添了红意,喉咙中也立刻滚出许多可怜至极的哽咽,而他可能是被折腾得有点厉害,便是咳都咳得有气无力的。   黎南洲赶紧将杯子随手放了,腾出手来拍哄他。只是以往皇帝看到小祖宗这副形容只会有全然的心疼,可现下见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唇瓣润泽——心里就又多了点别的什么。   “乖乖……”男人低声时还是带着危险的火气,这显得他连语速都变急切了。   那叫水沾湿的被子被黎南洲随手扯起来给云棠擦嘴角、擦下巴,动作不自觉地有点重,又把小猫大人细嫩的皮肤擦红了一片。   而云棠现在正是情绪最敏感丰富的时候,脸上一吃痛,眼泪立刻掉得更急更凶,可虚伪的男人只是嘴上哄他。   尝过滋味的黎南洲此时耐心不多。看云棠回过神来,人也不咳了,他很快就把手里的薄被整个丢开,两只手臂又搂着云棠搁回到床榻,同时一手沿着人身后探下……   “不行!”还止不住哽咽的云棠吓得瞬间醒神了,他身上这会儿除了某不可言说处有明显的痛和涨,其他地方的感触还没开始泛上来,只是浑身的酸软疲惫叫他又困倦又害怕。   小猫大人并不否认他在刚刚的事情中得到了一些快乐,但——黎南洲做得又太过火,远超过了云棠当下的体质所能承受的。   于是他一边去拦黎南洲作怪的手,一边试图撑起身体、甚至偷偷往床下的方向挪移,想要逃开男人的威胁。可他所有动作都还没有成型、就已被黎南洲抓回来了。   过于悬殊的力量对比让黎南洲甚至没能发现这小小的「反抗」;又或者说,在当时当刻,男人所有的睿智、敏锐、体察、细心——全都为脑子里这一件事让了路。平日里的「好脾气」这时全打包去见鬼了。   就好像皇帝过去在这小家伙身上退的步、吃的瘪,就是注定要在这一件事情上找回来的。   而当黎南洲更有经验地去安慰和「照顾」身下这个半懵掉的小猫,目的性极强地骗哄着他,可以说此时虚弱混乱的猎物都没能挣扎——或者想着要去挣扎太久,云棠很轻易地就被捕食者再次捕获了。   至于结束……   云棠真的不知道一切是如何结束的。他对这个词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   他再后面便完全睁不开眼睛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云棠脸颊贴了一下枕头,竟就这么睡着了。   而好像云棠往后几日的晨昏、日月亦都是颠倒的。   到了最后的最后,如果说小猫大人真的在昏迷前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他以后不能再把黎南洲惹到失去理智的程度,让一个本来可以欺负、可以耍横的对象脱去温柔外衣,竟变成这样一个可恶可怕的捕食者。   至于一朝开禁的野兽以后便是没有刺激、会不会也想尽办法要吃到肉——那都是后话了。   云棠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间终于从一场追逐战中逃脱,正拼命钻进一个黑绒绒的梦里,无数温热柔软的棉花松松包裹着他。虽然在这之间总有一个讨人厌的大狗在来回骚扰——小猫大人勇敢地踢出一脚,予以恐吓!   ……   黎南洲一把将这细伶伶的脚腕抓住了。   “脚怎么受伤了?”皇帝皱着眉轻声问。但躺在浴桶中的人自然不会回答。   于是皇帝只能暂将这小东西的脚挂在自己手肘外侧,同时尽量轻手轻脚给他清洗完,很快就把人抱出来,用一整张厚毛毯仔细裹好,顶着祖宗不耐烦拍过来的巴掌将人运回到寝阁。   榻上的被褥此时俱已更换一新了。明字辈的宫人早将一切乱七八糟——推倒的屏风、落地的被子收拾妥当,而小猫大人叫皇帝亲手拭干净身上的水珠、也终于被送进干燥温暖的被窝。   看着小东西带着哭音哼哼两声,好像立刻就睡熟了,站在一边的黎南洲摸摸他额角,温柔至极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简直把旁边将不满写在脸上的童太监都看愣了。不知怎么的,看到皇帝此时的神情,老太监心里的不舒服倒去了些,看到陛下转过来伸出手,掌笔大人亲上前了几步,将药膏递给他。   “先给朕药粉。”黎南洲声音极轻,简直是在用气声说话,“他脚上碰伤了。”   而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本来好好睡在枕上的祥瑞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哼唧起来——那动静里透出来的意思很明显是不高兴的。   老太监刚着急纳闷,就看到将药膏递还给自己的皇帝赶紧转回去俯下身,一只手臂将祥瑞虚虚搂住,轻拍了拍,依然是用极低的声音说话:“乖乖,朕就在这儿呢……”   虽则童掌笔先时不觉得祥瑞是要这个。但皇帝这么一拍哄,祥瑞又娇娇气气地「哼」一声——或者是抱怨了句什么,声音很小,他没能听清——然后果真又呼吸绵长起来,再次睡熟了。   这里面暗含的深意简直叫老太监一颗慈父之心都碎成了酸味的细渣。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小乖乖还真就最喜欢他们这位皇帝陛下。   看着皇帝将人一下一下拍得安稳了,才直起腰坐到床沿,将被子小心掀起一边,接过药粉给祥瑞裹伤,老宦侍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比量着手势叫一旁的宫人渐次都退下去,自己也准备先退到内间去候着。   “一刻钟后去请王奇人过来。”   在老童完全退到寝阁门前时,黎南洲开口吩咐他。 第96章   在漫长睡眠的间隙, 云棠迷迷糊糊醒过来了。   他半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昏暗,似乎天还没有亮。一时之间小猫大人也忘了昏睡前发生了什么, 周身上下过分的疲惫让他意识不太清醒, 只是感觉到强烈的口渴……   云棠把被子掀开、再把搂着自己的手臂也掀开,撑起身子想要下去找水——   这点动静立刻将身旁的男人惊醒。   黎南洲瞬间坐起来,睁开眼便是一片清明,似乎并没有从深睡到醒神的过程。比之先前, 他这时候已沉稳从容多了。   “怎么了,乖乖?”皇帝动作很轻柔地将人揽住:“你想要什么?”   有人照顾, 云棠的眼睛又不自觉半阖起来了。   “渴了。”他口齿不清, 嘟嘟囔囔。   “嗯。”   皇帝答应一声,手上慢慢将人放回去躺着,自己下床去端了杯温水过来, 小心翼翼给人喂了几口。   云棠喝完水, 后脑勺再挨到枕头上时似乎清醒了一点——但仍然没清醒到想起前事的程度。   朦胧暖帐中的温存静谧仍笼罩着他的意识, 好像这就是一个平常的他们相拥熟睡的夜晚,而那整个混乱的白日什么也没发生过。   等到皇帝也躺回到他身边,小猫大人很快提出新的要求:“搂着。”   于是黎南洲从善如流地再将人搂到怀里, 先抬手摸了摸小祖宗的额头。   ——这一晚皇帝始终也没有太踏实地睡着。   如果说白日得知云棠身陷险地的恐惧、再因恐惧愠怒而催生出的一腔邪火助长了他急切要在身体上确认什么的欲望, 那到了这样的夜晚,难以消化的强烈后怕便悉数转化为恐怖噩梦。   实际上黎南洲在他漫长的、失去父母至亲的年月里,并没有做过太多不好的梦。   在失怙的一开始, 他总是尽量去回忆那些美丽的、温柔的部分,而又过了几年, 他连那些也不太去想。   可直到现在, 当他有了新的所爱、新的让他无比在意的存在——恐惧和胆怯竟悉数回来了。   种种难以解决的痛苦和焦虑让黎南洲感到某种陌生的软弱, 但与此同时,只要爱人在侧,他又好像得到了最强力的安慰剂,抱了满怀的心肝宝贝正让男人源源不断获得力量。   ——可能他抱得有点紧了。   “乖乖,哦……没事,睡吧,睡吧……都是朕不好。”   听到怀里人哼了一声,皇帝赶忙一手拍抚他,一手沿着怀中人的额角摩挲到那雪白的耳朵,虚虚捧住人半张脸,将一张睡得白里透粉的小脸贴到自己胸膛。   云棠似乎直到睡觉前,才终于模糊想起来了什么。这让他皱起眉,软弱无力地给了黎南洲一巴掌,却被毫不在意的皇帝趁机吻了一下手掌。   暂时失去战斗力的小猫大人是拿臭皮脸没有办法:   “给我等着!”云棠叨咕了很长一句话,却只有零星两个字还算说清了。但很明显这小祖宗是撂下了一句狠话。   然而睡意来得太猛太凶,云棠还没能把气势汹汹的威胁表达明白,下一秒的小猫大人又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他又极速坠入了纯然的美梦的温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黎南洲先前堪称可怕的发作对云棠实在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全然没再重温白日「孤身」在险崖时——卫今扶对小猫大人来说算不得什么——那些隐而未发的害怕、胆怯,以及很难跟任何人分享的隐晦孤单、悲观假想。   再次睡下之前,小猫大人才终于想起黎南洲的恶行,所以他在后半段的梦里都在忙着跟黎南洲打仗。   细碎的梦的片段着实颇富有一些离奇的内容。   其中一个古怪的梦是他拔起了一颗数百米高的巨树,抄在肩上于山谷中疾奔、追杀一只作恶多端的蓝色大鸟。   那只鸟飞快逃着,直到被他逼进一处孤峰才不得不回头——原来这鸟脸竟长着黎南洲的模样!   云棠当时确实给吓了一跳。   而这妖怪一开口说话,声音还是黎南洲。他眯着眼睛,对小猫大人露出了一个凄楚的微笑:   “神尊,”他是这样称呼云棠的:“你傻吗?”他这样粗俗无礼地说:“我会飞啊。”   ——然后说完这话他就飞走了。   云棠气得将肩上的百米巨树都朝那逃贼投掷过去。而现实中,睡梦中的小猫大人小臂轻微动了动,皇帝又立刻睁开眼睛。   第一件事还是摸摸小祖宗的额头探温度。   好在黎南洲仍未感觉到什么明显的异常。   天色这时已有些蒙蒙亮了,就着熹微的晨光,黎南洲低头就能看见怀里人睡得微微张开了嘴巴。   两片浓黑的鸦羽正在云棠脸上投出惹人怜爱的阴影,男人许不晓得「天使」一词的其他释义。   可此时看着这淘气包子乖乖安睡的模样,他似乎也能感觉到某种由衷的幸福。   黎南洲这一整晚上也没睡熟一时半刻的功夫。   此时天色转明,外头更是有无穷多的事务正等着皇帝决断筹谋,他是已不打算再睡了的。   只是现下怀里搂着心肝宝贝,皇帝越发撂不开手,竟一时半刻也舍不得离开这小祖宗。   然该去料理的事着实不能继续耽搁了。   黎南洲微微撑起身,一张脸罩在熟睡的人上方。他用目光温存地描摹着视线里的轮廓,又忍不住俯下身来,在小猫大人额心、鼻尖、唇角落下三五个吻。   虽然熟睡的云棠对此毫无反应,皇帝还是自顾自用气声交代行踪:   “朕就到外间,行吗?乖乖……”皇帝一只手落下来,悬空着,离云棠的脸有半寸的距离,只是虚虚地捧着,仿佛甚至不舍得碰到。   可就连爱人肌肤近处的气流也蕴含了柔情。黎南洲根本就是捧着一些空气,可他心里却酸软愉悦得不得了。   而他似乎也能想象出熟睡中人的回答。   不知想到了什么,黎南洲微笑了一下,才终于收回手,他小心翼翼地再坐起来些,又好像表演什么高危动作般将外侧支着的长腿踩下床:   “你就乖乖睡觉。在你睡醒之前,朕肯定就能回来了。”   随着皇帝好似平地踩高跷般的一系列夸张动作,他只从床榻间离开到放下帷幔就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期间的数次停滞是因为男人总忍不住回望床上人安睡的面容——那些呼吸间的眼睫微颤、胸脯的小小起伏往往都能将男人牢牢吸引住。   很难说清黎南洲在这个清晨离开这间寝阁到底用了多久。   而一直到他人完全离开屋室——到后来,好像连床前挡的那架屏风对他来说都是好看的——皇帝终于关上门,他整个人的气质才为之一变,脸上也完全隐去了先前那副柔和的面容。   “到外间去洗漱。”皇帝对围上来的明能明续沉声道。   只着常服的黎南洲跟平时已没了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好像他心情还更差了一点——皇帝侧过脸,稍显冷淡地瞥了掌笔太监一眼。   “老奴明白,”童鹤衣深深低下头:“必不会再叫祥瑞出任何纰漏。”   黎南洲并没回复这话,似乎他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在他治下的那套程序里,掌笔太监昨日的失误自然该受到应有的惩罚。皇帝在过去从不因任何原因对任何人容情——   可也是因为云棠。因为祥瑞很明显信任、喜欢甚至也依赖老童,所以他现在算是戴罪行走。   皇帝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老太监无声拉开隔扇门,身形逐渐隐没在仍昏暗的寝阁中——他也趁机又看了一眼挡住床帷的四面屏风。   不过想来手下也不会让这小东西再次从眼皮底下跑丢了。门里窗外,虽然黎南洲没真叫人把窗子钉死,但很明显盯着小猫大人的眼睛比先前要更精心不少。   走到外间的黎南洲将自己寥寥打理一番,对着宫人端来的早膳却没什么胃口。   “等王奇人待会儿来看过,要是不妨碍,就要御膳房悉心准备祥瑞喜欢的清淡甜口。”接过内监递来的温茶漱了口,皇帝在温热布巾上擦擦手,先想起来嘱咐道。   明续立刻正声应了。   “密崖那边处理得如何了?”交代完最要紧的事,黎南洲随手接过一张密折打开看着,一边向堂厅的方向走。   “纸青大人说,下面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说到这个,明续太监面色端谨,唇角却含了一丝笑。   明续等人虽然是童太监一手教出,他这几个徒弟的行事风格也各有不同。从明字辈的一批人来讲,明续是多多少少促狭些的——他本来出身自一个落罪的名门,幼时却沦落到进宫为宦的地步,倒跟朝中几个大姓有不世之仇。   这时讲到朝臣的笑话,明续也很难克制住心里对蠢货的嘲讽:   “大人们虽怀了琵琶别抱之心,倒未想到会有性命之忧。”   对于皇帝一系来讲,既然昨天的险事已平安解决,那些隐忧也已尘埃落定,此刻本来就该是皇权昭彰、耀武扬威的时候。   陛下心疼祥瑞,丝毫不愿祥瑞犯险。明续当然理解这个,他知道他师父、他兄弟、秦女官、暗十八——他们都是这么想。   可在明续看来,祥瑞这一回的犯险却拯救数千人于危难中,挽回了无数性命。这显然是一件盖世奇功。   而比起阮系倒台,以他们陛下为首的黎氏皇权在这场博弈中又是大获全胜。   那群险些自误性命的蠢臣愚贵——一想到他们眼见数万火药的脸色,又在知道自己同什么人合作密谋、差点得到了什么样的后果时,那份后怕惊慌——明续这群人都觉得暗爽。   但显然皇帝根本不关心这个。   黎南洲甚至没有哼一声。   一想到昨日心潮涌动、恐惧绝望的时刻,黎南洲对这件事带来的政治资本也只感到厌恶。他仍大步向堂厅走着,几乎很快就到了厅殿门口。   “还有卫教宗……”明续见此,赶紧先掩住刚才那话不提,先说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从昨日午时到现在,卫教宗一直递信说要面见您,已经来了七八回了。”而很明显明续太监对此的态度是很无奈的。   他只略顿了顿,就继续补充:“之前是密崖火药的事一直绊住了卫教宗的脚。但是他刚刚又遣阿晋过来说——陛下要是一个时辰内还不宣见他,卫教宗就要硬闯行宫。”   “哼……”黎南洲听到这个,才终于哼了一声,面上也终于有了些表情。“朕为什么不见他?”想到小东西昨日身上穿的武服,系好的衣带,皇帝神色也变得异样:   “既想见朕,那就让他立刻滚过来吧。” 第97章   跟一夜未眠的黎南洲比起来, 匆匆走进的卫教宗脸色更加不好。   他整个人都显得风尘仆仆的。从前几日到现在,卫今扶几乎都在为圣婴教的余孽奔忙——如今看来,应该说是祈风宗的余孽了。   皇帝甚至把火药事件的后续都交由他处理。尽管卫今扶也能明白, 这件事最好是由「圣教」出头, 毕竟明章昨日之前还是圣教名正言顺的九教宗,而坐收渔利的皇室看到吃了哑巴亏的圣教还得站出来扇朝廷一巴掌,这样的体验无疑会更爽——就只是卫今扶本人感到很不爽。   而除了明章的死多少令他心情沉郁外,昨日在山洞中所经历的种种……仍难以控制地萦绕在卫今扶心头。   “陛下早知道祥瑞的神奇之处吗?”将密崖重案的要紧后续都交代清楚后, 卫今扶忍不住开口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黎南洲直盯着对面人的眼睛, 沉默了数息, 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竟古怪地笑了一下。   “三教宗竟然这么关心祥瑞的情况。”皇帝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既然你已亲见了这桩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朕自然一早就知道了。”   ——其实也没多早。   但皇帝这样说,就立刻显出他跟云棠之间的亲密和不同, 就好像他们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卫今扶这个「外人」机缘巧合下直面的隐秘, 黎南洲理所当然早便心中有数。   其实卫今扶先前也料到了。昨日午时,在云棠见到皇帝那一刻,他们两个人那熟悉又亲昵的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可此时的卫教宗心里总有两分说不出的滋味, 他自己也并没理清这情绪从何而来, 但他还是沉默了半晌。而黎南洲就一直沉默等待着。   “那……祥瑞……陛下……”一贯带笑的面容此刻难得没什么表情,卫今扶支支吾吾, 却难以把真正想知道的问出口。   似乎是犹豫了很久,不过真正过去的时间又没多长, 卫今扶才终于不甘心道:   “祥瑞浪漫可爱, 自降世以来就由陛下一手照料, 恐怕不大通晓凡俗世情。如今既然祥瑞身上另有神奇之处,不知道陛下对于祥瑞在此间处世,又是如何考虑的?”   闻听此言,黎南洲眼神骤然变得深沉了些。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卫今扶的话,而是反问道:   “三教宗同祥瑞相处的时间不长,似乎了解倒不少。”皇帝语气平缓,却好像总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祥瑞天真、不通俗常——这样的结论,不知教宗又是因何得到?”   难道这小东西真是教了多遍还坦荡荡乱跑,天然放达、无所顾忌,乃至由陌生的男人为他打理着装?   卫今扶微微皱眉。   其实卫教宗这样定论,只是因为云棠未变化前的表现——虽然聪慧,但确实举动间都是幼兽的一派稚弱可爱,行止更是坦然无忌、灵动大方。这让卫今扶难免和老童这些没怎么见过云棠另一面的人一般,对云棠的人形也有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然祥瑞变化之后,一举一动虽也和此世中人不同,好像颇具别样的气质。   可他逻辑全备、言语如常,考虑事情也慧敏周密,气质中更有一种成熟的漠然、危险的冷酷——这是对他和对被割喉的小驴子——而等见到皇帝、甚至只是先见到暗十八时,祥瑞的表现又完全不是那样。   卫今扶不得不承认,他从深心里来讲是非常羡慕的。   明明他跟祥瑞认识时间虽短、却也算生死之交,祥瑞对熟悉的人和对待他还是这样不同。   他此时倒没有什么更复杂的想法。只是对于祥瑞这样一个:小兽形态圣洁可爱、兼能化作绝美仙人的存在,像卫今扶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可能不盼望与之亲近的。   卫今扶当年能逗留川蜀数月、只为近距离观看中原难觅得一见的食铁兽幼崽,他在此时也能厚着脸皮顶住表外甥不知为何格外冷酷的目光。   “臣先前旁观祥瑞行事,似乎格外率直大方。”在他因明章之事心情不好时、云棠甚至直接蹬上来盯着他脸瞧。   卫教宗想到昨日的事,此刻虽然身心疲惫,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但这个回答似乎更惹得这龟毛的表外甥哪里不高兴了——虽然他们二人从小到大说话都有种夹枪带棒的腔调,只是后来都多了一层身份,彼此间倒「客气」了不少——或者说是由夹枪带棒转为阴阳怪气了。   然不过是围绕祥瑞聊了三两句,话题甚至都没能深入往卫今扶想要的方向,皇帝就几乎毫不客气地用一句不能拒绝的话结束了卫今扶好奇的触角——   “祥瑞行事作风确实与此世中人习惯不同,朕以后也会慢慢教导。若是他先前的举止间有什么出格之处,还请卫教宗别放在心上,祥瑞待所有人都直率坦然,没有那些虚伪避忌,这本来也是他极可贵的地方。”皇帝一脸大气地微微一笑:   “而朕待祥瑞,自然是心爱珍重,便如卫教宗想得那样。”所以——“卫教宗关心祥瑞,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朕先代祥瑞谢过教宗了。不过也请卫教宗莫要对祥瑞私隐太过好奇,毕竟祥瑞亦同朕心意相通,他人过分掺和在其中,终究不大妥当。”   卫今扶确实早已料到了这个答案。   昨日他亲眼目睹的那一番情状,本来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那样的依赖、亲密、快乐、喜欢——卫今扶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知道他这一天一夜忙着无穷多的杂事破事,还非得惦记着皇帝和祥瑞干什么?   可能只是想到自己在替黎南洲奔走忙碌,而皇帝却带着祥瑞直接消失了,所以心里不爽?   而如今真正听到了皇帝明确的回答,得到了他坦然的承认,或许卫今扶也该为祥瑞放下心了。   在卫今扶临走前,皇帝甚至开口让卫今扶再代管一下黎南越的事。   毕竟圣婴教事了,黎南洲手下势力的重心便要迅速转移向下塘,而留在京中的更多人手要用来拔除跟今次事件牵连的朝臣,像黎南越这样意义不一般的死人,便由卫表舅:“能者多劳。”   看着卫今扶不可置信的眼神,皇帝终于慢慢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教宗还能分出心思关心旁事,朕心甚慰——好。看来卫教宗的精力仍有余裕,正好也能为秦抒他们多少分担些。他们这几日也算忙得焦头烂额了。”   皇帝话里话外扯出秦抒来,就真让卫今扶有点不好反驳了——相识多年的明章死了,不管前后恩怨如何,卫今扶最近正是最心软的时候。而侍书女官本来也算卫教宗真正的生死之交。   于是卫今扶今日气势汹汹地来,却是无奈又无语地离开了宇粹宫。而皇帝在正殿里大获全胜,却还未等喘口气,就接到童掌笔那边送来的消息,只得赶紧回去伺候寝阁里似乎快要醒来的小祖宗。   云棠几乎在皇帝刚回到寝阁、换了身衣服的功夫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时,日光已透过窗纱和厚重的帷幕,昏昏朦朦洒在床头。而他熟悉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手心里还抓着他伸在外面的手。   小猫大人眨眨眼睛,先打了一个很小的哈欠,一时间也没什么其他反应。   皇帝就非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另外一只手中捏着一方温热的拧干了的布巾,慢慢展开擦拭着他发酥的手心。床榻外最严密的一层锦缎床帘半边已经卷了起来,只两道纱帘还垂落在地毯上,童太监带着明翠明玉和史姑姑各端着托盘、用具候在外头,一个冒着水汽的小金盆被放在半高的床角矮几上。   这样被擦着手实在很舒服,云棠转过头,又打了个哈欠,仰脸看着床帐顶上的金绣发呆。他身上软绵绵的,被窝里的温暖又让他更感到惫懒的放松,云棠不禁惬意地眯起眼睛,而睡下之前的记忆也在这时缓缓回笼……   直到此刻,似乎终于想起来前后事,云棠的神情慢慢凝固住,眼睛也逐渐瞪大了,他胸脯明显地起伏了两下,然后好像立刻就清醒了一般猛地转过头。   小猫大人的神色在短短数息间便由方才的惬意舒坦转为不可置信地盯住黎南洲,一种不容错认的委屈和愠怒疾速在他蹙起的眉心和鼓起来的脸颊上显现出来了。   皇帝当即就知道大事不好。   “云棠……”男人才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作其他反应,他掌中那只软绵绵的手立刻就收回去了。   床上睡足了的小东西简直像鲤鱼打挺一样、两肘撑着床铺让自己弹起来,他也不说话,可能觉得也不用说什么了——云棠只是把被子胡乱一扔,就勃然大怒张牙舞爪地扑向黎南洲。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将皇帝看得心惊肉跳。   而小猫大人的动作也并没有成型。他虽然给了皇帝一下,但那是因为皇帝骇得赶紧接住了他,唯恐这小祖宗踢到脚上的伤处、或直接在床上把自己绊倒摔一跤。再说黎南洲事后照顾得再好再精心,初次经历某事的小猫大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后遗症。   云棠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不适之处——很显然这都是因为黎南洲的行为导致的。   小猫大人半跪在床上,为先前的一切和此刻的身体迟乏气得胸口明显起伏起来,他没去掀男人搂着他的手臂,只一双眼睛带着怒火蹬着皇帝,眼神亮晶晶的,一时间竟停在那里,没有了其他动静。   黎南洲也不知道小东西此时在想什么,只是估摸着也不会是让他很轻松的念头——他只能趁机立刻开口,想赶紧连哄带劝加认错:“乖乖,都是朕不好……”   可怀里人根本就没容他把话说完。   云棠的气不撒出来,所有言语上的交涉根本不会起作用。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黎南洲怀里便完全空下来,一团毛绒绒的小崽从他手臂间揽着的雪白里衣中直直起跳,简直呈垂直上升。两只锋利的小小爪尖闪着寒芒,快如闪电地抓到了皇帝脖颈上。   作者有话说:   1.如无特殊情况基本不会删评,如果发现评论不见了可以登陆PC端看一下自己的读者后台发出评论的具体情况,或者致电晋江客服询问;   2.云棠随时可以变回小猫,只要他愿意。黎南洲也知道这点。而他维持人形反倒是要付出积分对价的。建立在这个安全机制下发生某些事对我来说是有点香香的。不过不同人感觉肯定不一样,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人对此感觉到不舒服。 第98章   叫这小猫团直扑到脸上, 皇帝下颌到脖颈处瞬间便多了几条道道。   男人一时间也顾不上旁的,只匆匆举高了两只手把猫崽接住。黎南洲捧着毛球,一边试图把掌心合拢控制住这撒泼的小崽, 一边手忙脚乱想要安抚。   可他动作不得章法, 又克制不住想稀罕小猫的念头,匆忙间还低头在小毛脑袋上亲了几口。   小猫大人两脚蹬在男人掌心借力,挥爪的速度奇快无比,浅粉的肉垫「啪啪啪」拍打着皇帝的嘴唇和下巴, 黎南洲根本制他不住。   “云棠……”皇帝在混乱间试图跟小祖宗讲道理,可是拍在唇角的小爪子一勾一捏, 攥住了他嘴唇, 叫他没法说话,他只能先微侧过脸含含糊糊地对宫人道:“都先退下。”   童掌笔跟明翠等人本来就都眼观鼻鼻观心,在屏风外远远静默, 此时得令, 便连三赶四地带着人离开了。   人都走了, 皇帝才艰难地把云棠拿远一点,可是本来因离得太近不得不全身团在一起的小毛球圆眼睛直把他盯住,小小的身子微微调整了一下, 然后从他掌心拉长了原地起跳、扑过来咬了一口他的脸颊。   黎南洲感觉到微微的痛意。   生气的小崽也并没真的下狠手, 无论是挠还是咬,云棠此时都更像是玩捕猎游戏的幼猫在扑咬过程中吃了委屈、所以有些上头。   因此猫崽用了一点力气,要对同伴进行一些小小的报复, 可无奈黎南洲这个皮糙肉厚的同伴过于巨大。   若他的对手是另一只跟他等身的猫崽,那对方一定已经开始嗷嗷叫了。   对于小猫的形态来说, 殴打皇帝是个既泄愤又有趣的过程。不但有助于云棠平复之前那场漫长又陌生的折腾过程中他领受的所有无措、痛楚、愉悦和激爽, 也算是一种相当过瘾的精力抒发、身体放松。   甚至随着形态转换的时间越长, 云棠先前因委屈和愤怒而激动的情绪倒平复了些许。   他又大又圆的眼睛好像很机灵地瞥了皇帝一眼,然后被黎南洲拢住的两只脚突然不老实地蹬动起来,像一只被抓住的松鼠一样飞踢着、很快就踹开男人的桎梏跳回床上。   小猫在柔软的被褥间踱了两步——因为他身量太小,随便堆放的被子和四散扯开的毯子对他来说太高了,所以在黎南洲眼里,这小东西更像是兔子一样跳了两下。   云棠就好像四脚同步地在被褥间弹起,再手爪同调地落在软绵绵的布料上。那场景实在显得娇憨可爱,可皇帝却要艰难地克制着唇角的笑意——看得出来,这小东西「走」这两步是很严肃的。   然后小猫终于选定了一个满意的位置,他在一小堆隆起来的锦被后面缩起脖子藏起来,全情投入地作出一种隐蔽的姿势。   尽管以黎南洲的角度和高度来看,床榻间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这样的「隐蔽埋伏」当然也只显得小崽又憨又娇。   可云棠做这一切的姿态仍然是很严肃的。   其实黎南洲也是最近才慢慢想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云棠的见识、智慧、行为、态度,甚至他两种形态之间,似乎常常具有某种强烈的割裂感。从皇帝不久前跟卫今扶的对话、甚至他更久以前得知的云棠跟旁人的相处细节来推测,这小东西在外人面前和在他面前也显著不同。   其中一个原因大概就是视角的缘故。   就比如人看待猫的一举一动,和猫看待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差别就可能大到离谱。   猫捕猎的姿态从实际来讲是为生存之故,或许这确实是种严肃的预演。而云棠又不能旁观他做任何事情时的姿态是什么样的,况且他又着实自恋臭屁,也就更无从谈起要约束自己的行径了。   可是从人类的视角来看——这毛绒绒圆滚滚的小东西瞪着眼睛摇小屁股的样子就实在太可爱了。   黎南洲永远都想知道,云棠到底明不明白他缩起脖子团起身体躲在被子后面时,自己从始到终都能感知到他的响动。   但皇帝当前也无暇去想那些了。   做好冲刺准备的小崽朝他直冲过来,可或许是小猫大人冲刺的道路实在太崎岖——在到达男人面前时、云棠扬起前爪很轻、或者根本没碰到地拍了一下皇帝肘边衣角的褶痕,而冲势让猫崽没能停下,被折腾得皱起的床单又狠狠绊了云棠一脚……   云棠一脚踩在床沿上,然后收不住地滚了两个跟头,下一秒,猫崽扑通一下掉进床边的小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黎南洲刚才见势不好,追着想把小崽捉起来,却也没能拦住他。   这突发的变故让男人脸色瞬间变了。黎南洲直起肩背,立刻探身过去想捞起这小活驴,可落水的云棠已经脚下打滑地三扑腾两扑腾从水盆中自己跳出来了。   惊慌失措的猫崽刚好跟皇帝接应的手臂错开,他一整个扑到了男人的领口,前爪紧紧抓住黎南洲的袍服,本能地噗噜噜甩动起来,飞溅起的水珠让黎南洲也不由闭上眼睛下意识往后躲。   而两次接连的大动作甩水和小猫直接「兜」过来的水流瞬间将皇帝前襟全沾湿了。   黎南洲刚苦笑一下,伸手想把小坏蛋抓住,云棠湿透了的小爪子就对着他侧脸啪啪拍打了两下。   男人艰难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初步手动甩干自己的云棠已经松开手爪从他身上跳离了。小东西此时缩在角落里,脊背已弓了起来,湿透的软毛一簇簇炸起,可怜的小尾巴倔强支棱着,一双大眼睛睁得溜圆、朝皇帝哈气低吼。   很显然,刚刚那一番「猫失前蹄」既让小崽感到丢面子,又叫云棠第一时间迁怒于黎南洲。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常见于恋爱人群以及其他亲密关系中备受娇纵的那方。类似于如果发现街头的冰淇淋摊今天没有卖喜欢的口味那一定是男朋友的不好——   而小猫简直就是这种心态的翘楚。   云棠湿漉漉地缩到床脚,一双清澈澄然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他非常戒备又极其委屈地看着黎南洲。猫崽当然是要皇帝来哄他的,可他又不准许皇帝来哄。   这样的表述听起来非常矛盾。总之小猫在自己蜷缩着的方寸之地转转悠悠的,不许黎南洲伸过来的手碰到他——当然他也不跑——可要是男人有一点试图强行抓住他的意思,云棠就立刻摆出很凶的架势出爪打人家的手。   猫崽湿透的小脚在那点可怜的、巴掌大点的地方来回踮着,可能是湿着不太舒服,云棠转悠时四只脚丫总是犹犹豫豫地、慢半拍才落到床榻上。   偶尔小猫还忙里偷闲给自己理理毛,但似乎他顾不太过来——毛球大半只透粉的右耳都湿哒哒地翻过来、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贴着云棠后脑勺。   黎南洲——   黎南洲当然相当吃这一套。   “乖乖,都是朕的错。都是朕不好。”   反正寝阁里也没有旁人了,「罪大恶极」的皇帝索性不再顾忌风度仪态,整个人直接矮身半伏到床榻上。他手臂试探地慢慢伸过去——黎南洲不敢直接再去捞这小祖宗了,便只用手指缓缓碰了碰猫崽雪白的小脚。   猫崽玲珑小巧的脚爪几乎能被男人的指腹盖住大半。   被碰到后,云棠的前爪先是不安地缩了一下,然后象征性地又给了黎南洲一下。   不过等他的脚爪再落下时,速度就慢得多了,最后小猫只是软乎乎地踩在皇帝手指上。   皇帝一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自己手指上覆着的微弱力道。犹豫了一瞬后,他另外一只空闲的手也悄悄渡过去,在小猫警惕地目光下摸了摸云棠腿弯湿漉漉的毛毛。   猫崽又抖了抖,这次那黏在脑壳的薄耳朵终于跟后脑的细毛甩离了,此刻的安静似乎铸成了某种短暂的平衡,云棠仍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但是这一会儿,火气慢慢熄灭了,小祖宗心里的委屈倒比气愤更多了。   小崽缓缓地蹲下来,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一样团在皇帝手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黎南洲才试探地轻声开口:“咱们把身上擦干好不好?”他动作轻柔地抽出一只手来,牵着旁边还干燥的被子一角将小猫侧身覆住:   “你现在的样子可不能再感冒了,对不对?”皇帝把两手都平摊开,人趴着伏在小猫面前,一动不动就这样停住了。   等了半晌,云棠终于动了。他先伸着脑袋在黎南洲的指腹咬了一口,咬出了个小小的牙印,然后直勾勾看着男人的反应——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猫崽迈着小脚,这才慢慢挪回了皇帝手心中。   而云棠此刻表现出一丁点乖巧就会在皇帝心里引发出巨大的感动。   黎南洲压根顾不得自己的湿透的衣衫,他一个人亲力亲为地将云棠从上到下细心打理好,又极妥帖地将床褥被单全都换过,总算能将猫崽安置在新堆出来、温暖干燥的小窝中,然后他才终于能寻出空闲自己到间室换过一身衣服。   不过小猫对皇帝表现出的一丁点缓和其实并不说明他们之间完全没事了。   等到黎南洲回来时,就看到本来被他放在被子窝窝里的小崽又跳到了寝阁的窗台上,而云棠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就是在等着他回来看到这一幕。   皇帝并没有真正把那窗子钉死,小猫如果想从这里出去,其实他完全能做到自己开窗。但云棠并没有。   很显然,对于之前黎南洲口中声称要关着他的事,小祖宗仍在记仇。   一双晶亮璀璨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盯着皇帝——云棠就是要黎南洲自己走过来,亲自给他开窗。他要皇帝在接下来的时间推翻自己在盛怒时当着宫人下属斩钉截铁说过的话,立刻放他走。   可以想见,要是黎南洲不按他的意思来做,或者哪怕黎南洲犹豫的时间超过云棠能忍受的程度,他跟小猫大人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平和立刻又要被打破了。 第99章   在小崽虎视眈眈的目光下, 黎南洲叹了口气,手掌慢慢伸过来,平摊着放到窗台上。   “云棠, 外面现在乱糟糟的, 天也很冷。你在宇粹宫里面玩一会儿不好吗?”   皇帝显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直言反对小猫的意思,他深知自己还并没把云棠完全哄好。   但他对于放小祖宗出去这件事还是感到相当不情愿。就算整个云顶山脉从火药事件后都进行了大规模的细致排查,除却皇帝的亲兵与直属手下,所有人在踏进山门时就要被搜身、更不允许佩刀——   安全性显著提高了, 然刻入骨髓的阴影和患得患失的忧虑仍在黎南洲脑海中横亘据守。   某种深植于心的后遗症让皇帝难以接受小猫在此时离开他所在的地方。   不过小猫大人并不能接受这种没有说服力的劝导。   就算皇帝在接下来的时间先后用点心糖果、伙伴玩具,甚至示弱卖可怜的种种方式让谄媚与诱惑多线并行, 想要改变云棠的念头, 猫崽的想法始终很坚定——他就牢牢蹲坐在窗前的白玉台上,姿态端正,猫脸严肃, 尾巴一丝不苟地盘在小爪前, 对所有言语无动于衷。   “好吧……”黎南洲的态度似乎软化了一些。   因为他深知再这样纠缠下去, 小祖宗的耐心一定会很快告罄。而假如他最终没有主动让步,让他们之间起了冲突——不说他先前挨的揍都没用了。   单单是云棠真正闹起脾气来会带来的后果, 恐怕皇帝就难以承受。   “那你想去哪儿呢, 乖乖?”黎南洲的手指抬起来,假模假样地搭上窗格卡扣,就好像他妥协着、犹豫着、准备把窗子推开了:   “不然你先吃点东西, 待会儿朕陪你一起出去走走,就像咱们先前在清平殿后面的小花园里那样, 行不行?”   云棠已经开始拍窗台的尾巴闻言倒停顿了一下, 他似乎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黎南洲的提议——猫崽一直都很喜欢跟男人一同到外面转悠, 哪怕在他没好气的此刻,这也仍然是一个颇具吸引力的念头。   不过小猫到最后还是坚定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他站起来,神态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小猫咪的毛毛脸其实也会有一些生动鲜明的表情——云棠先是用身体侧面撞了一下窗,又伸爪子按住了黎南洲的手,当他发出声音时,那仍然细嫩的叫声是一句颇有威胁性质的:   “喔呜!”   “好……好好好,”皇帝在这时候本来也要退步,他先时一直在挣扎,只是因为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退步罢了:“好吧。云棠,”男人手指微微用力,木格的锁扣就被他拧开了:   “你要是实在很想出去,那就出去吧。”黎南洲无奈地表示投降:“朕只希望你别跑太远、别走太久,好吗?之前的事,朕是真的害怕了,朕非常恐惧于一丁点失去你的可能……”   “所以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我就会一直忐忑不宁。”   黎南洲把这几句话说得那么软弱卑微,就好像是一种狼狈的哀求,这让云棠跑在松软的山道上时还反复在想——   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明明他这回根本不是自己出来的,暗十八等人全都像追在小猫大人身后的跟屁虫一样,把山道和树冠都晃荡出阵阵扑簌声,惊起了不知多少虫豸和飞鸟。   不过云棠到底没再对这一点表示过什么。首先虽然小猫不肯承认——某人那一番表白也确实让他心软了。而一整组大半出动跟在他身后的暗卫也让毛球甩脱不掉。   再说小崽经过前两日那一场突发事故,心里也多少有了点想法,虽然他嘴上不会认输,可——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小猫大人,在某些关头也需要伙伴的帮助。可以信任的伙伴确实让自我意识越来越清晰的云棠感觉到可靠和放松。   况且这些行动如风的大哥在旅途过程中惊起的小型动物实在不少。   ——这点对于永远喜欢找乐子的猫崽来说尤为重要。   于是云棠一边玩耍撒欢,一边一路往上次在高树冠处看到的疑似登云观房顶的所在位置奔跑。   山间的秋风吹过猫崽,碎叶和阳光一同围落在他细软暖白的毛毛,圣婴教被铲除干净实在撂下了小猫心里一块大石,而在黎南洲身边缓过来那场密崖行动带来的震撼后,小崽终于想起来当时跟他同经生死的卫教宗。   ——在被皇帝全盘安抚了情绪以后,小猫才能稍微向旁人投去目光。   所以当云棠再次想起来卫今扶时,这个人就也没那么无关紧要了。   仔细数过来,其实就连跟祥瑞认识更久的秦抒、童太监,以及受到他喜欢的小桃和阿细他们,也没跟他一起经历过像这样危险激烈的时候。这让云棠多多少少也比之前更信任卫今扶。   况且小猫本来也有别的心事、想要接触圣教。   ——云棠送开爪子下扣着的翅虫,看着那褐黄色的小东西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很快跳走。   猫崽并不准备在外面游荡太久,假如他能顺利找到圣教,或许他会先到卫今扶的居处转一圈,见识一下这位三教宗提到的「小哥哥」和各种玩具、尤其是这人夸口过的隧道;   然后他希望能跟圣教那些看起来比较有艺术修养的成员初步不接触,进一步确认一下他们对他这个祥瑞的态度。   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毕竟黎南洲还可怜巴巴地等在宇粹宫。   鉴于皇帝在他出来之前的一系列行径达到了让云棠勉强满意的程度——而他自己明白先前那一场突破界限的亲密多多少少有他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放任,于是小猫大人非常大度地决定:暂时不再跟黎南洲计较。   看着那只翅虫跳远了,云棠闷头钻到一颗大树下的落叶堆中滚了一圈,那种干燥松脆的舒适实在让他感到满足,然后他抖抖毛爬起来,开始加速往渐渐能看到轮廓的观门方向跑。   而毛球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卫今扶口中的他的「小哥哥」,比他预料得更早。   最开始云棠只是感知到某种陌生的气息。而被卫今扶放养、跟着主人东奔西跑的紫妹显然比这只小猫老成得多——紫貂隐蔽着,直到它自己冲出来、扑向毛球,云棠都还在炸着毛,不自觉警惕地四处寻找。   于是战斗经验不足的毛球简直是豪无准备地被「小哥哥」掀了一个跟头。   紫貂生性是很凶猛的,作为食肉动物,他们捕猎的本领很强。虽然因为从小被卫今扶救下来养育在身边,紫妹比他的野生同辈柔弱很多,可收拾一只像云棠这么大的小猫还是很轻松。   好在食物充足、又在登云观堪称一霸的紫妹并不是真正要捕食甚至伤害小猫。   在主人的纵容下很会玩耍的紫貂只是觉得这个从没见识过的圆毛球引发了它心底探究的欲望。   紫妹半是警惕半是开心地又拨弄了云棠一爪子,把无力招架的猫崽攘得晕头转向,而后它才好奇地凑过来,先是嗅了嗅,很快张嘴在毛球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猫崽全身的毛都在一瞬间炸开了。身体的本能让云棠机敏无比地侧身翻了一圈,弓着背整个弹起来向后跳。   恐惧、愤怒和兴奋一齐推高了云棠身体中的激素水平,熊熊的战意开始在小猫心中燃烧起来,毛球对又凑过来的紫貂哈气——年纪成熟的「小哥哥」比奶猫大出了太多。   但紫妹腿短一些,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紫貂仍然被云棠出拳之快给打懵了。   可要说猫崽是纵横宫城的老大,那紫妹也是横亘在登云观的霸王。   虽然圣教亦将祥瑞看得极重,圣教实际的统领者国师和地位特殊的大教宗也都把云棠看作某种神秘的希望,到底云棠从前并没在登云观活动过,紫妹也不可能明白他的主人对祥瑞觊觎了多久。   因此紫貂只在小猫一时的爆发下暂时撤退,愣了两秒,然后这两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稍稍跟彼此拉开距离,紫妹用它圆溜溜的小眼睛盯住近在咫尺的小猫,他们互相估量着彼此,然后就像拥有某种默契一样同时冲向对方。   实际上这个新奇的挑战对云棠来说非常有趣,甚至这只紫貂的战斗力并不及那只长了翅膀的蓝色大鸟。兴奋早已冲淡了云棠刚见到陌生动物时生出的害怕,他每一根毛发此时都感到微微颤抖的激爽。   而就像猫崽方才也没有下死手去挠这「小哥哥」一样,毛球亦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试探的邀请,起码到现在为止,他们的战斗并没有厮杀的味道。   然而——躲在隐蔽处的暗龙卫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   从他们两个滚在一起到现在,其实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时间并没有过去多长。离得最近的暗六三却已经惊慌失措地冲出来了:   “紫妹!不行!”很显然暗六三认得紫貂,甚至紫貂也对这个人有印象,虽然紫妹并不打算买账。   可暗龙卫是绝不可能坐视祥瑞受一点伤的,先前的一路上,大一点的动物都被他们提前赶跑了,只留下一些绝无危害的小东西,好让云棠撒欢高兴。   而尽管紫妹从小被卫教宗豢养,并不会像完全野生的食肉动物那样凶横,可人类向来认为动物是没轻没重的——紫貂先前扒拉猫崽那两下已经让在场的暗龙卫都感到强烈的不爽。   虽然暗六三也不敢像处置没有来头的野兽那样直接处理了紫妹,但他注定是过来拉偏架的,武艺高强的暗龙卫在跳出来的瞬间伸手过来,电光火石般按住了紫貂。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收住冲势的云棠直接扑到紫妹面前,咬了「小哥哥」一脸毛。   紫貂瞬间吱吱咯咯地叫了起来。被一向讨好他的人类按住不能动这件事完全惹怒了这个云顶山小霸王。   “暗六三!你在干什么!”   远远的,一声断喝横空响了起来。云棠下意识松开嘴,抬起头,就看见了正飞速赶来的卫教宗。 第100章   一般来说, 紫妹玩耍的地方都不会离卫今扶太远,暗六三先前也不是没想到卫教宗会在附近。   只是想来卫教宗还有任务在身,恐怕一时半刻也不容易找到, 因此在面对冲突时, 暗龙卫下意识就先出手制裁了紫貂。   恰在此刻被人家的主人开口叫破,暗六三也有几分心虚,可是被扑面而来的人类惊到、立刻松开嘴靠到他腿边的小毛球却让暗龙卫坚持着没肯松手。   对着来人,暗六三有意无意地挪动身体、把猫崽整个挡住了。   而急着救紫妹的卫今扶一时间并没有看到云棠, 他还隔着四五步就又一次愠怒出声:   “暗六三,你欺负紫妹干什么?”卫今扶嘴角往下抿, 抬眼在四周环视了一圈:“怎么一帮人都跑到这里来, 你们来登云观干什么——暗六三,你竟然还不松手?”   正在这时,又一个深色的影子从树冠间跃下来了——是暗十八。   在卫今扶皱起眉到达近处前, 暗十八便紧挨着暗六三站定, 然后俯身捞起了什么, 而「欺负」紫妹的暗六三却硬捱着三教宗到自己跟前才松了手。   吱吱叫的紫貂终于获得自由,气得回头就咬了暗六三一口,然后这小霸王告状意味很强地「嘤」了起来, 飞速扑向卫教宗——   可一向溺爱他的主人这时却完全没有看他。   卫今扶带着几分怔愣地看着暗十八捞起来捧在手里的小毛团, 一时间完全呆住。   他好像用了一些力气才能消化云棠突现在自己眼前这件事,而随着他慢慢意识到当下的场景,他脸上也逐渐绽放出一个无比惊喜的笑容。   “卫教宗, 刚才六十三的举动……”更稳重些的暗十八想要开口解释一番。   不过三教宗好似已完全忘了刚才那件事:“祥瑞怎么会在此处?”卫今扶急道。而他刚问出口,就很快想到了一个让他美滋滋的答案:   “祥瑞难道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被打断了的暗十八一时竟无话可说, 只能先回答:   “祥瑞出门玩耍, 我等护卫祥瑞跑到了此处。”暗十八当然不知道祥瑞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能实话实说。   尽管在暗龙卫看来,祥瑞是特意过来寻卫教宗的也不无可能,毕竟他们两个不久前刚刚一起经历了重大变故,也许已建立了几分交情。   而暗十八他们这一组先前常跟着秦抒,同卫今扶间也多有合作,关系还算好。暗十八又全然不知道皇帝肚肠中的细腻心思,对祥瑞「找卫今扶」玩耍这件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除了紫妹。暗十八心里还是有些警惕这只比云棠大了一圈的小兽。   此时此刻,先前被两脚兽按住受了很大委屈的紫貂已经爬到了卫今扶脖颈上,这是它一贯最常占据的位置,而他满以为主人会立刻给自己报仇。   但是卫今扶不但没有殴打离他只一步远的暗六三,也没有一点要安抚他的举动——   这个男人只知道盯着刚才跟它玩耍的另一个小动物,还试图向那个陌生的白毛球伸出手!   紫妹生气了。他在卫教宗后颈狠狠咬了一口。   “嘶……嗯?紫妹?”卫今扶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什么,他赶紧条件反射地反手摸上后脖颈,顺了两下紫貂顺滑的毛毛:“紫妹,你怎么了?”   话刚说完,迟钝的卫今扶这时才想起了前事。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向暗十八看去,虽还是质问,语气已经比刚才好了不少:   “所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三教宗若有所思、兼难以克制地又将目光投向云棠,就好像那很软很圆的小猫团牵着他的魂一样:   “难道紫妹先前跟祥瑞起了什么冲突?”   暗十八面色严肃地点点头。   在他的视角看来,当然是更小更柔弱可爱的猫崽受了欺负:“紫妹刚才对祥瑞又抓又咬,祥瑞打不过它,捱了好几口。”   暗十八这话——实在有失偏颇。尽管数个潜在各处的暗龙卫都很认同。   可不说两个都没有动真格的小型动物之间并没有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单单在他们会面的短暂时间里,一貂一猫也并没分出胜负。   而紫妹固然听不懂这个人在咕咕唧唧说些什么——它对自己听不懂的两脚兽叫声从来都不屑一顾——但云棠却在意识到暗十八正胡扯什么之后很快翻脸不干了:小猫大人对这样的污蔑感到勃然大怒!   被捞在手心里的毛球立刻便扭动起来,他先回头对着这位十八哥怒目而视,然后挣开了暗龙卫的手指、重新跳到地上。   “祥瑞怎么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猫崽的反应感到紧张。卫今扶更是忍不住俯身看向毛球,就连本来挂在男人后颈生气的紫貂也重新被云棠吸引了注意力,又想要跳下去研究小猫,只是在半空中就被自己主人逮住了:   “紫妹,不要淘气……”卫教宗先温和地责备了一声,又问猫崽:“祥瑞刚才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云棠又没办法说话,因此他只是非常不屑地瞟了一眼卫今扶,让这个人自己领会他小猫大人的神武,然后他威风凛凛地站直身体,抖了抖毛。   然卫今扶一看到那双圆眼睛就有些难以自控。   就算已经看到过云棠人类的容貌,并无法逃脱地感觉到异样和悸动。   这时候再重新看到圆滚滚毛茸茸的奶猫,看到这张娇憨甜美的小猫脸,卫教宗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击中。   他忍不住一手桎梏着还扭身想踹开自己的紫貂,一边在暗龙卫防备的眼神中蹲了下来:   “祥瑞刚才跟紫妹打架了吗?”卫教宗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先一步赶到。   “那我代紫妹跟祥瑞道歉,好么?不知道祥瑞需要什么样的赔偿呢?”   卫今扶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又放轻音量,语调中带着诱哄:   “只是祥瑞来这里玩耍,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圣教?我的住处也在观内,里头还有许多有趣的玩器——要是祥瑞有看得上眼的,不妨一齐带走。祥瑞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呢?”   暗十八在一旁沉默听着,却在这时眉梢微动。   其实对于卫今扶话语中的内容,暗龙卫组长倒并不觉得有什么。让暗十八感到隐隐古怪的是卫教宗此刻的神态和表情——实在很像一个心怀不轨的坏人正试图诱拐小猫。   于是这位「十八哥」想了想,还是试探着开口:“卫教宗一番美意。只是想必教宗此时还有许多事务在身,我等还是不打扰您履行公务……”   卫今扶:“……”   这句话确实戳中了卫今扶的痛处。让连续加班的教宗大人面孔都微微扭曲了一瞬——他简直有太多的「公务在身」了。都怪万恶的黎南洲!   甚至卫今扶这两日几乎都是趁着偶尔回山上的时间才能陪一陪他的紫貂。   而就连这样的「闲暇」对于卫今扶来说也很稀有。今日日落之前,他又得动身出京一趟。   但「卑微」的卫教宗还是咬了咬牙——到底工作常有,而祥瑞实在太稀有:   “不妨事,这点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卫今扶坚强微笑。他认真地看着身前的小猫崽,姿态极为虔诚地向云棠缓缓平摊开他抓着紫妹以外的另一只手:   “祥瑞驾临,圣教上下怎能不扫榻相迎——圣教上下已不知为祥瑞踏足这一天准备了多久,”这绝对是百分百的实话,只是:   “不知道祥瑞可愿意赏光吗?”   从刚才起,猫崽就一直认真地听着男人说话,直到这时候他才努力抬起圆脑袋,眼神专注地盯着卫今扶、似乎是在观察和考量什么。然后他可爱得让卫今扶心碎地歪歪头,终于轻盈地一跃,也跳到了卫教宗手中。   在场的人类都知道祥瑞神智不凡、不能视之同寻常幼兽。所以当云棠表现出明确的意见,暗龙卫也不会轻易违拗,而想到有他们一群人和卫今扶一起跟着,不需要有太多安全方面的担忧,暗十八也很快点了点头。   进入登云观,暗龙卫数人也不能这样明晃晃地跟随了,他们还需要隐入暗处,只是——暗十八看向被卫今扶抓在手里还想朝祥瑞靠近的紫貂,仍然有些迟疑:   “那么紫妹……”   “十八只管放心就好。”卫今扶也低头看向手里的云顶山小霸王。不过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斩钉截铁保证道:   “我看祥瑞现在这样,也并不像是恐惧害怕的意思。再说有我看着,必不会叫他们两个再起冲突。”   卫教宗摸了摸紫貂柔软的皮毛,心里也不是不心虚,可他又想到他还有很多时间能够赔偿紫妹,而下一次再近距离接触祥瑞就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万一紫妹冒失,我就暂将他带回望泉宫。”   说是宫,其实那里是紫貂自己的住处——由卫教宗亲笔设计、搭建出来的半树屋,精致且恢弘。   “行。”   暗十八也发现祥瑞对于扭来扭去的紫貂表现得很淡定。或者这么说不太恰当——两个小东西之间的吸引很明显是双向的,猫崽这会儿也一直在用爪子扒拉紫妹的头。   这让「十八哥」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祥瑞当时拍打紫貂的那几巴掌,和最后咬过去的那一大口。   于是暗十八很快侧过脸示意了一下尤不放心的暗六三,又举手在半空中打出一个手势信号,两个隐在林间的暗龙卫顷刻就消失在树后。   卫今扶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他低头看着两手分别捧着的毛茸茸——一只紫貂抓在指间,一团小猫搂在怀中——而他的目光在这两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之间流连着,感觉到心里澎湃着一种巨大的、正冲刷五脏六腑的幸福。   卫教宗甚至不知道在他如此快乐满足的时刻,给他安排了诸多工作让他连日连夜来回奔波的黎南洲正望穿秋水、心思百转地等在宇粹宫。   ——否则他会更爽。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能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第101章   他们双方遇到彼此的地方离观门不到半里, 本来云棠自己都快要跑进圣教了。只是卫今扶抄着两个小家伙却不走正路,而是鬼鬼祟祟地绕了远道,从登云观南边一处更偏僻的侧门翻墙。   云棠被卫教宗握在手里, 下巴枕在人家虎口处, 在男人纵身跃起时好奇抬头看了看卫今扶的神情——小猫本来打算把圣教内部都大略看一遍的。   况且他还想跟圣教牌面上的人物都打打交道,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被卫今扶这个东道主接手了,云棠便放任这人来安排——看来卫今扶并不打算叫圣教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卫今扶显然已经把他进来的这条路走得相当熟了。男人一路都没有犹豫, 沿着墙壁和树影间的曲径直入一处院落的后门,从这个疏阔风雅的庭院里处处别具巧思的建构和卫今扶进来后的坦然放松程度来看——这里就是三教宗起居之处。   而云棠也很快被卫今扶的院子吸引了。   跟小猫大人降临此世以来见过的所有房室住所相比, 卫今扶这占地广大的庭院实在格局独特。跟时下那种工整精美的建筑风格不同, 这个院落中的房屋坐落得极不规矩,亦不连成进排,比起大家府邸, 其布局倒更近北方的山庄——每一座风格粗朴意趣盎然的屋室都是被相当富有野趣的自然景观、植被水土所簇拥围拢。   高高低低的草绳木梯、粗疏中带着精美修饰的竹藤吊床, 大大小小藏在林间的树屋, 一只极大的有半人高如水车般的跑轮,甚至专门留出来的好些打磨平整的树桩。至于卫今扶先前说到的隧道,云棠也看见了——做得又窄且小, 蜿蜒绵长, 半埋在秋日干燥脆蓬的树叶中。   云棠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小猫嘴也早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傻乎乎地露出一点嫩粉的舌头——猫崽就像是乡巴佬进城一样呆怔住了, 每一件他不曾见识过的大型造物都正深深吸引着他灵魂深处掩埋的本能。   他看到那些摇摇晃晃的木梯,就实在想上去攀爬;他盯着那被风吹动的吊床, 便又警惕又忍不住有点向往。还有跑轮、隧道……最勾引猫崽的是那些磨得圆平的树桩——小猫爪子好像突然痒得不行, 很想要上去挠一挠。   卫今扶难得有点忐忑地低头看向他心心念念的祥瑞。过去卫教宗一直觉得自己这处院落设计得很棒, 是所有小崽玩乐的天堂,他总觉得如果他能把小祥瑞带回来看看,云棠肯定也会喜欢这里的。至少他的松间苑肯定比冰冷华丽的紫禁城要好得多。   只是自从那日见到云棠另一番面目,意识到祥瑞到底是怎样的不同凡响、「高贵脱俗」,卫教宗便没有先时的自信了。   “祥瑞觉得我的松间苑怎么样?”卫教宗轻声问道,他看看早已经挣脱开桎梏跳下去在跑轮中撒欢的紫妹,指着自己的爱宠对云棠示意:“紫妹幼时便很喜欢在这里跑动玩耍,祥瑞愿意——赏光试一试吗?”   云棠直到听见此间主人的问话,神智才慢慢回笼——卫今扶这说的是什么话。他简直太愿意了。   甚至卫教宗才微微松开手,小毛球就如离弦的箭一般蹿到地上,然后三两下就连蹦带跳地跑远了。猫崽跑动的姿势从来都没有这么欢快过——云棠甚至在树脚下幸福地犹豫了一瞬,才率先扑到树桩上,整个小身体都团起来在横切面上尽兴地挠了个爽。   于是卫今扶很快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这仙人祥瑞的毛球化形弓着背挠了半天后,又不顾姿态地在树桩上打滚,以一种可爱慵懒至极的姿态在散着淡淡木香味的横切面蹭背蹭头。   事实上云棠在找乐子的时候是不会把周围一切放在眼里的,不管是做猫还是做人,甚至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云棠的处世态度一直都有种随心所欲的放纵——在身心都感到极为放松快乐的此刻,小猫大人根本不会去顾忌这是别人的院落、而周围所有看到他的人又会怎么想。   某种程度极为离谱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向让猫崽已全身心地沉浸于这种「大型猫猫游乐园」的快乐中。   他刚从天然「猫爪板」上让自己四脚朝天好像死猫一样慢慢滑下来,就一咕噜翻身而起,躲过紫妹在卫今扶大惊失色的眼神中袭来的冲锋,云棠背着耳朵四脚加速,假装逃命地飞奔起来,尾巴也炸成粗粗蓬蓬的一大把,以某种可以参赛的速度踩着木枝爬梯在松间苑相连的树林间沿最短路线跑了一遭。   而这种小动物之间的追击游戏——实在太顶了!   云棠简直瞬间沉浸于这样的速度与激情。   甚至猫崽和紫貂就好像拥有某种天然的默契,分明他们语言不通,似乎无法交流。   但是两个小东西在玩耍中就好像商量好了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契机是什么:在云棠从爬梯下来的那一瞬,追击关系立刻改变了——紫妹转过头,同样好似闻风丧胆一般掉头拼命逃跑,而碰也没被碰到的猫崽就紧紧追在后面,气势汹汹。   互相配合的捕猎游戏会深深刺激到每一个肉食动物兴奋的本能。   两个小小的毛团一前一后钻进蜿蜒的隧道里,小小的脚先后把脆枯的叶子干枝踩得滋啦作响。这两个祖宗一个赛一个的仗义,他们大概全都没有卫今扶才是此处主人翁的意识——紫妹和云棠坦然地横冲直撞,时不时在路过的刹那把卫今扶当作踏脚的东西踢或撞到,要么就在飞跃的瞬间去蹬他的头。   毛毛们在整个松间苑制造出噼里啪啦的响动——鉴于这里常年生活着紫妹,所有人都会对这样的声响习以为常——而带他们进来的卫今扶在此期间就一直巴巴地晾在庭院中。   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渐渐弥漫开来,让卫教宗一直委屈地守在空地里,偶尔还要因意识到自己挡路碍事的事实给梁宫小祖宗和云顶山霸王让道。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以为自己的紫貂是你接近猫咪的优势,结果后来你发现你只是一个工具,而他们两个才是一国的。   只是今日的紫妹本来已经先玩了一会儿,而猫崽更是运动量有限,又是没吃什么东西就跑出来的。   于是很快就体力告罄,停下来站在空地的时候都忍不住吐着舌头喘气。这样的姿态在猫咪身上其实是很少见的——看上去就像只小狗。   而在这一回合负责追击的紫貂也又一次表现出了小动物间的默契:在云棠中场暂停以后,它并没有继续朝猫崽跟过来,而是慢吞吞爬到一处矮些的小吊床,在里面把自己摊开不动了。   在云棠完全停下来以后,随着兴奋的状态跟之前紧张的肌肉群都缓缓松弛下来,疲惫的感觉开始逐渐涌入幼猫的大脑。毛球先是喘着气坚持站了一会儿,然后没过多久就忍不住在原地蹲坐下了,幼猫身体的本能正让一股强烈的困意向云棠袭来,小崽的眼睛很快就控制不住地要阖上。   在云棠刚刚从天而降、去到宫城的前一两个月,他经常会在做任何事时随时随地睡倒,甚至让黎南洲都为此吃过几回惊吓。但随着他后面长大了一点,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小猫开始能主动选择入睡的时机,并且还能在睡前打两个滚、踩一会儿奶,舒舒服服地抻抻懒腰。   可在他玩得精疲力尽的今日,云棠似乎又一次要无缝进入梦乡了。   在小猫大人原本的计划中可没有这一出——   云棠是对卫今扶的居处有些好奇,也想趁今天的机会过来瞅瞅,但是他原本没想过自己在身临其境后会这样快乐和放纵——果然是玩物丧志啊,这个卫今扶的院子活脱脱就是猫猫的温柔乡、享乐窟。   猫崽原本还想在离开卫今扶之后,到圣教的其他地方逛一逛呢。现在看来,他今天是没这个精力了。云棠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能睡着。   ——看来只能明日再计了。   小猫大人眯起眼睛抬起头,小小的鼻子轻轻嗅着熟悉的气息,试图在林间寻找暗龙卫的隐匿处。   他出来玩乐的时间还真的不算长,想办的事也几乎只办了最顺便的一件。这主要得归咎于卫今扶这个不靠谱的人,竟然把猫咪游乐场建在自己家中——不得不说,这让云棠感到有点羡慕。或许他明日再来接触圣教时,还能抽时间过来松间苑稍微玩玩,到时他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没谱地把体力耗空。   不过现在的猫崽必须要回到宇粹宫了。不管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让云棠感到多少快乐,当他困倦时,他还是需要黎南洲。   在玩尽兴了以后,云棠总是得回到黎南洲身边,在他怀里睡个够。   等终于准确辨认出了他要找的人,猫崽冲着气息离他最近的暗十八仰头轻呜了一声,而这个暗龙卫立刻便无声无息地跳下来,俯下身把快要忍不住开始「点头」的祥瑞抱进怀里。   “祥瑞是想回去了吗?”在林间看完毛球撒欢全场的暗十八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对着把自己团起来的小猫轻声问道。   而云棠又模模糊糊瞥了摊在吊床里的紫貂一眼,终于完全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在「十八哥」手臂间把自己团成了一个毛球。   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意愿,这就是要回去的意思了。   不过就算跟暗十八已经非常熟悉了,小猫在暗龙卫怀中也始终没有睡得太熟。   云棠在半梦半醒间好像仍然跟紫妹在松间苑奔跑玩闹,这让他被暗十八揣着于山间飞掠时也时不时蹬爪蹬脚、轻声呜呜,而与此同时,猫崽依然能隐约听到暗龙卫跟卫今扶的真实告别声、一两句谈论正事的说话声,然后便是山间的鸟鸣、微弱的风声……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棠才在梦境的边缘听到一句低沉的男声:“回来了?去哪里了?”   一双大手将他接了过去。   小猫在那人温暖的掌心蹭了蹭,瞬间睡熟。 第102章   说实话, 尽管相当不情愿小东西自己跑出去耍,但是云棠回来的时间还是比皇帝预料得更早一些。   只是黎南洲更没想到这小崽会在外面玩累睡着,竟是被暗十八抱着回到宇粹宫的。于是他又是松了口气, 立刻将一直惦记着的小毛球接回到自己怀里, 又有些好奇他们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   在听到云棠是跑到登云观,还见到了回山的卫今扶、并被那人领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皇帝的神情就颇有些不大痛快。不过他之前本来就是在处理鹿长史和阮静瑶针对下塘布置的来信,面容从始到终都显得严肃, 暗十八也就没太顾忌皇帝陛下的脸色。   “你刚才说——祥瑞极喜欢卫教宗的紫貂,还有他那座布置独特的院落?”皇帝嘴角微微地抿紧了。   “是的。”暗十八如实回禀到:“据卫教宗所说, 那院落的布置本来就是专为紫妹玩乐活动所建, 对幼兽来说最合适不过。的确,祥瑞当时一进入松间苑,就立刻忍不住投入其中、玩耍起来。要不是后来跑得疲累了, 恐怕还意犹未尽呢。”   黎南洲不说话了。   他眉稍轻挑, 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卧在他腿间的小家伙——云棠此时已在他怀里睡得四爪松软, 小肚皮微微起伏着,看上去的确像是累坏了。虽然皇帝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都不算是对小动物感兴趣的性格,他对于幼兽的了解自然不比偏好独特的卫今扶那样多。   但是今日猫崽沉迷于旁人的院落、甚至兴奋地玩耍起一只紫貂玩惯了的器具, 还是让一向娇惯猫崽的皇帝感觉到浓烈的郁愤——皇帝深刻地认识到, 他的心肝受委屈了。   “卫今扶的院子里都有些什么,你可还能复刻出来?”皇帝静了半晌,才有些不甘不愿地向暗十八开口问道。不过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罢了, 怎么能叫祥瑞跟旁的什么用一样的东西,甚至还捡人家玩剩下的。”这小崽一应之物必然都该使用世间最好的:“这件事朕已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暗龙卫只是点点头, 便很快在书房中消失了。   此时的掌笔太监正在值歇, 只有明能明续二人在阶下的两侧矮案整理奏折。虽然两个明字辈的内监也同样无条件地偏心祥瑞,到底他们并不像自己的师父童鹤衣那样敢说话,要是老太监在此处,听到暗龙卫刚才那番回禀,恐怕也早就开始心疼起来——尽管人家小猫今日午后过得很快乐。   可黎南洲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他本来大半沉浸于政事的思路都因小猫玩乐这一件事而暂时停断了——皇帝微微凝神,放下了手中的笔,上身向后倚在靠背上,心思一时间都在「祥瑞的游乐场所」这件事中打转起来,短短的半刻就有很多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   皇帝想:他是否应该征集些经验丰富的伺兽师给小毛崽也修建出一个嬉戏之处;那么是该专辟庄园、还是在行宫和宫城里各择一处加以修葺、抑或将现有的花园宫殿加以改造,使其更适合小祖宗玩乐呢?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单是寻找合格的设计师一事,皇帝将他认知里的所有人挑挑拣拣一番,也想不出谁会比卫今扶这个自小嗜爱走兽、又将这一歪门邪道钻研到极致之人更为适合。想来想去,似乎将祥瑞的嬉戏之所交由卫今扶负责才是最靠谱的,不光是这个人算是信得过,卫今扶也确实能拿捏住小崽会喜欢什么。   犹豫了半晌,黎南洲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打定了注意,才暂把这件事搁下。   男人轻轻给怀里的猫团换了个姿势,接过宫女默默走上前递过来的小毛毯——或者干脆说是一张小方巾,把云棠四仰八叉露出来的肚皮盖住了。   见这小东西睡得极香,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皇帝才轻声交代要御膳房将两种晚膳都随时准备着,好等祥瑞睡醒后立即呈上。他自己也重新提起笔,将已有决断的寥寥数句批语写在信笺上,又装封印漆,让人连夜送到山下。   柳纸青便是在这时赶回来,跟另一个卢姓侍郎一同求见的。   黎南洲道过免礼后,只轻飘飘看了御前令和那卢侍郎一眼,便微微颔首:“朕对山下的事已经有所听闻,看来是反响不错?”   纸青低着头没有言语,只有意让一旁的卢侍郎回答。   作为皇帝的「自家人」,这位御前令的身世已经快成了朝中公认的秘密,能入君王书房的官员几乎都知悉了此事,便开始对御前令表现出一种态度相当暧昧的容让和驯服,譬如在此时的述职场景中,卢侍郎便自觉暂退一步,似乎要把发言露脸的机会敬奉给他。   不过柳纸青自己很清楚,如果他真想获得作为「柳家人」的特权,他早就该退出大梁的朝廷了。   只要不触碰一丁点皇权与政务,他倒真能对朝臣们跋扈些,陛下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柳纸青既然已选了这条路,他自己也想要光复柳家,那么比朝廷百官都更熟悉皇帝秉性为人的御前令就不能因血缘而自恃倚仗,那无疑是在犯傻。   于是纸青只静静听着卢侍郎有些激动又难掩感慨的回话:   “消息在百姓之间传递极快,又正赶着秋祭礼的休沐节庆,不过这二三日,云京中已然有秦虎吴豹,阮邪为祸的说法。火药之事牵扯甚大,朝廷不能亦不该隐瞒此事,有了……李尚书先前的指示,半个云京城都在迅速流传这险些酿成大祸的恶事,如今惩奸后、诛邪异的声讨俨然成风了。”   这位年轻的卢侍郎家世亦算显贵,但难得跟快要落马的那几姓都没有牵扯。他入仕时间短些,从一开始就效忠于皇帝,只是不算皇帝的亲信,心性又难得有几分赤诚,正合适为黎南洲办些听上去光明正大的差事,就比如:   “以秦虎……不是,以邬原秦家为倚仗的恶衙毒差连续数年盘亘在以合子巷为中心的南城广予街附近,为害良民、盘剥百姓,而近日这股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了。只是秦家受到圣婴教余孽一事影响,依然龟缩在府,几房人都未敢冒头为此事张目。想来少不得山脚下的秦务大人送了家信回去、交代了什么。”   这位卢侍郎到底年轻气盛了些——出让了发言机会的柳纸青在一旁默默听着,几乎要忍不住微笑。   像卢侍郎这样的人是能被御前令一眼看到底的。   只是纸青从没见过哪个人在陛下面前如此理所当然地给其他朝臣上眼药:卢侍郎言语中的态度和倾向直白到不作掩饰,而他自己好像还不觉得怎样。恐怕这位卢侍郎自小就很受到父母亲族的宠爱,出来做事后也依然直率到有些理想化。很可能这人刚刚对自己表现出的退避驯让已用尽他的所有城府了。   邬原秦家是在梁朝横踞了几代的世家,虽然最近好似惹上事端,暂时要蛰伏起来,只是在很多不长眼的人心里,依然将秦家吴家这样的家族看作庞然大物,恐怕自己在御前说了不中听的话。   但凡流传出去,秦家不敢同陛下争风,却会把他们自己的性命害了。   不过在御前令想来:既然这位卢侍郎一不算聪明灵慧、二来办事手腕不够圆融,皇帝肯启用这个人,恐怕除却家世之故,也多少取中他这点率真诚恳吧。   果然皇帝点了点头,对于卢侍郎那些「夹带私货」的小话没作评价,只是手臂微微一动,低头往案下瞟了一眼,才又问道:   “那么关于祥瑞在火药大案中建立奇功一事,民间的反响又如何?”   ——祥瑞?   卢侍郎没想到陛下不去细问秦家和合子巷的关联——他专是为这件事来告秦家的状的,他还准备了好多话没说。在阮系霸权皇朝的数年间,秦氏与阮家狼狈为奸,祸害百姓、逼迫自由民成为庄户隐户、收私税杂纲,使得无数良民破家荡产、卖儿鬻女,可愧他也是偶然间才得知此事。   这等远离宫城、又被邬原秦家一手遮天掩盖下的密事惨事,贵族官员们向来都不会去关心,恐怕一直被阮系防备的皇帝陛下更是一无所知吧。   卢侍郎是绝不想到君王的触角已比他能想象得更早地伸向了云京、乃至梁朝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中正六宫有很多宫人就是在「合子巷」这样的地方以死人的名义被童掌笔亲手圈选进来的。在黎南洲少年登基,还没有能力撼动阮系、秦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时,他已开始为打败他们做准备了。   不过既然「合子巷」等被连根拔起已成定局,火药事件一出,与邪异余孽隐有瓜葛的秦家吴家亦开始夹着尾巴,在卢侍郎和他父祖们看来,皇帝估计至少要砍掉他们一臂,那么落井下石这件事想也不会缺他一个。   至于祥瑞嘛——卢侍郎并没有在秋祭礼当日跟随巡城、然后住在云顶山脚下的资格,他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神兽,只是听过无数亲眼见到的人告诉他这祥瑞有多么圣洁可爱、仙灵脱俗,强烈的好奇心让卢侍郎亦非常关注民间对于祥瑞的说法。   而圣婴教余孽谋划的火药事件发生后,随着消息在山下、民间慢慢流传开来,百姓对于祥瑞更加追捧和喜爱,甚至几乎快酿成一种狂热的趋势了。   在卢侍郎先前领会的旨意中,皇帝曾专门指示他们这些人要小心引导民间对于祥瑞的爱戴追逐,同时务必要注意是否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诋毁、污名化祥瑞,而民间若有自发的赞颂,朝廷的姿态便是默许甚至鼓励的。   想到此处,卢侍郎便笑着回禀:“祥瑞下凡后屡建奇功、此次更是提前阻止了一场危害苍生的大祸。近日以来,百姓间纷纷热议此事,街头巷尾皆能闻见,甚至处处自作颂歌。” 第103章   让卢侍郎感到疑惑的是:皇帝对于他所禀报的关于百姓自发敬奉祥瑞的情形非常关注, 甚至两次打断他的话,询问其中的各种细节,只是陛下的问询总好像是已经提前知道答案了似的, 那每一句问话与其说是在寻根究底、倒更像是对他的一场考量。   在年轻的世家子看来——皇帝好像在引导、暗示、指点自己接下来的工作方向, 并让他在这场细致的对答中自行领会出重点,以将陛下想看到的情景在民众间进一步推广发扬。   ——陛下想要替祥瑞扬名,以让更多人崇拜敬爱祥瑞吗?   为什么?   卢侍郎一边绞尽脑汁地应付皇帝的问题,一边思索着上述疑惑的答案。不期然间, 年轻人几乎灵光一现地想到了圣教。   顺着这个思路,卢侍郎很容易便将思绪发散开来:皇帝在这一二年间威势渐盛, 可要论民心名望, 偌大的朝廷却仍无法同圣教抗衡。   按照卢侍郎的想法,任何一个年轻力盛而富有野心的帝王自然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局面。   可这样的现象已在大梁持续多年, 而皇帝却不可能拿对待阮系或制衡世家那套蚕食吞灭的手段遏制圣教。   治理百姓的权力和信仰教化的权威在大梁的国土从来都是彼此离分的。这就相当于完完全全的两个体系。   所以——皇帝想要将居于宫城、常伴帝侧的祥瑞塑造成某种新生的精神象征, 为祥瑞拉拢信众、昭扬声名, 乃至在将来某一日与圣教分庭抗礼吗?   至少圣教地位特殊,很难为朝廷全盘掌控,而祥瑞只是一只好控制的小兽罢了。   卢侍郎漫无边际地胡乱猜测着, 却又忍不住在回答完「平声认为祥瑞此次活民之功意义几何」的问题后稍稍抬头。   他自然不敢直视圣颜, 只是想大概瞟一眼帝王的动静,于是略将目光落到与桌案齐平处——   一个小小的白尖尖却在这时吸引了年轻侍郎的注意力,在卢平声瞪大眼睛的盯视下, 那白绒绒的小尖尖竟还微微动了动。   卢侍郎的嘴巴不知不觉便张开了,他都没注意到皇帝在之后是否又说了什么, 这年轻人只是尽力用自己的全部五官表达着一种停滞的震惊, 露出一脸奇蠢的形容。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在神威天成、喜怒莫测, 叫家中父祖提起来时都讳莫如深的年轻皇帝御案边——看到一只玲珑可爱、玉雪绵白、抖来抖去的小耳朵。   这、这……这个搭配合适吗?   好在皇帝并没注意到堂下臣子的反应,而正当卢侍郎的精神世界受到巨大冲击,以至于短时间内都怔愣住的时刻,自进殿后便一直沉默谦卑立在另一侧的御前令轻咳了一声,然后拄起手臂在卢侍郎背后碰了碰。   卢平声一个激灵,才终于在下一瞬回过神来,将自己快要跑失了的下颌找到。   可是他仍然舍不得收敛神色低下头——那只扑棱两下又不动了的小耳朵实在强烈勾扯着侍郎的探究欲、好奇心。于是他屏气凝神,便听到已无暇理会自己的帝王正端坐在龙椅上柔声道:   “那院子就这么好吗?”黎南洲轻笑了一声,并不在意堂下的臣子看到皇帝此时流露的温情会作何想法。男人细致地托着睡得软绵绵的猫崽还蜷着的小脚:“以后咱们也建几座更好的嬉园,行不行?”   云棠蹲坐在男人掌心,闻言便仰着头从下往上瞟了一眼身后的皇帝。一只小鼻子和浅粉的毛毛嘴也因此在卢侍郎的视线中短暂出现了一瞬,又很快消失,叫年轻官员再一次只能看到个耳朵尖——   猫崽对于男人的提议倒不置可否,不过毛球此时正忙于理会另一件事,无暇回应黎南洲。   “7321,我听着呢,你接着说。”云棠低下头把皇帝的大拇指从手掌一边扒拉上来,然后懒洋洋地向后倚靠着,降低了的高度叫御案后冒出来的那一点耳尖也消失了:   “这一次的流量爆发是从哪个时间段开始的?”   除了偶尔因形态转换的需求被唤醒,剩下时间都遭到小猫大人无情搁置的治愈值系统也懒得闹脾气了。   毕竟宿主进账治愈值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让7321都感到惭愧,不敢再对云棠翻脸不认统的作风多置喙什么:   “从前日的黄昏时分开始,系统就监测到本来趋于平稳的治愈值增速再次持续上升,到第二日午时已达到了宿主当日秋祭礼巡城时分的速率,并且在之后仍震荡上升着、到现在也没有回落。”   治愈值系统都感到有些麻木了:“宿主,您这次是又做了什么吗?怎么没提前跟本系统商量过?”   “唔,”小猫靠在皇帝手心里挠挠耳朵:“其实我先前也没想到这一点。这两天我——”这两天他的生活过分精彩了。应接不暇的变化甚至让云棠一时间把任务忘了:   “总之,这算个偶然事件。大概总结一下,就是我给我们的治愈值任务找到了一个合作伙伴,而这个人还挺靠谱的。”   且这位很有营销意识的合作伙伴这一次赶在他前面就把他没想到的事情办完了。   “7321,我的治愈值总值现在达到多少了?”云棠问道。   “截止您问话的时刻,您的治愈值总量已经累计过半,准确数值达到了5898。”治愈值系统兴奋道:“您的合作伙伴实在太优秀了,他似乎帮我们创造了又一次不逊于秋祭礼的疯狂上涨。”   小猫大人在男人手掌里慢吞吞伸着懒腰,然后他终于缓缓爬起来了。毛球甩了甩毛,哼声哼气地在脑海中对系统的兴奋宣言作出反驳:   “7321,你要知道,不管是秋祭礼还是这一次的事件,这里面起到核心作用的都是我。”要不是他祥瑞大人太出色了,黎南洲就是再努力也干不成什么:“我们的合作伙伴就只是个给我打小工的笨蛋。只是人还相对靠谱一点,知道主动干活。”   大言不惭的猫崽站起来后在皇帝手腕上踩了踩,恢复着从熟睡中慢慢苏醒的知觉,期间他脚一软,还下巴磕在人衣袖上跌了一下。不过小猫大人向来意识不到这样的动作是怎样可爱且丢人的,小祖宗再爬起来的姿势相当自然而优雅。   想到黎南洲刚才好像还对他说了什么——唔,似乎是……要给他……建几座像他今天下午玩的那些刺激性游乐项目?   小猫卡巴卡巴眼睛,再抬头看黎南洲时一双猫眼就瞪圆了:   “不过他这个人偶尔确实会有一两个优秀的想法。”祥瑞对自己的系统客观评价黎南洲。然后猫崽再次用完就扔:“好了,7321,我要忙了。你去继续休眠吧。”   云棠这时已完全醒过神来了。   他微微跃起身,先在皇帝胸膛上借力蹬了一下,而后于半空中转身,稍微有点费力地跳到距离较远的御案边沿,才有些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堂下。   除了小猫比较熟悉的柳纸青,此时殿中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刚才大概就是这个人略显激动的声音吵醒了云棠,叫他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自己的「不世之功」,给猫崽听得清醒了,也想起将治愈值系统唤来问话。   从云棠捕捉到的那些对答来看,黎南洲应该是打算要堂下这一位引领、或者至少主导一些关于祥瑞的「推广」工作。而猫崽本身对于治愈值任务的推进也有自己的想法。   鉴于他目前除了熟悉的宫人,并没有什么可信的人能够支使和配合。   既然皇帝开始安排专人负责,云棠也提起兴趣准备先对这个人选作了解和观察。   不过就第一印象而言——云棠觉得这位长相不招人烦的年轻人好像有点傻。   虽然小猫大人早已经相当习惯别人一看到他就为他激动、折服,但这个人作为能够进殿面君的官员,其外露出来的情绪还是过分直白和夸张了。也可能是因此人长相之故?   这位——“云棠,这是卢侍郎,卢平声。出身云京卢家。”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得到小猫理会的皇帝丝毫不以为忤,持续微笑着主动找话茬。   ——这位卢侍郎生得圆脸细眼,白白净净,好像天然便带着一种真诚的憨厚和善,叫猫崽看着还挺顺眼的。   只是黎南洲刚这样介绍完,这个卢平声就五体投地扑到了地上,简直眼含热泪地对桌上的毛团团颤声道:   “臣拜见祥瑞!臣……臣今日终于见到祥瑞了!”   这位年轻侍郎言行中的夸张程度甚至已经超过猫崽在秋祭礼当日巡城时收获的某些神神道道的「粉丝」了。   但诡异的是,云棠好像能从这个年轻官员身上感觉到某种隐约的熟悉感。   不是对于这个具体的人。面前这人小猫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是对于卢平声这一类群体,似乎云棠在很久以前就是所有了解的。   就如果云棠在一座高台上随便做些什么,便总会有很多其貌不扬的「卢平声们」在台下声泪俱下地呐喊嘶叫,于灯光海洋中形成某种奇特的景观——小猫大人在一瞬间便能在脑海中构造出那种景象。   可还没等猫崽细想,一双大手就在卢侍郎变化强烈到富有戏剧性的神情中把他捞走了。   皇帝好像也被他这位侍郎的夸张表现惊了一下。因为男人将猫崽捞回怀里后,整个人都微妙地停顿两息,才再次沉声开口:   “卢侍郎,起身吧。”黎南洲似乎犹豫于自己是否该指责这年轻人御前失仪,并随着心意惩治一番。   但是考虑到朝中跟卢平声同等出身、品性合适,又具备这种……天真直率特质的年轻人不算好找,皇帝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这人一马:   “你可以下山去了。”黎南洲面无表情地将年轻官员打发回去干活:“朕先时的意思,想必你也能明白了。”   姑且不说「领会精神」的卢侍郎被从头到尾除了拜见和告退没说两句话的御前令拉走时,其状态好像是被强迫的——   宇粹宫这边,随着卢平声这波陛见的官员也退下,皇帝黄昏前的工作也终于能告一段落了。   看着已经跳到自己桌上扒拉笔的小祖宗,黎南洲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下来,微笑了一下。   “云棠,你不是很喜欢卫教宗那个院子吗?”皇帝朝着小毛球缓缓探身过去,厚着脸皮继续前话:   “朕想了想,觉得还是在行宫和宫城里都修建几处你喜欢的场所。怎么都要造得比宋间苑更好更大。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要不要先化形回来,咱们商量一下?” 第104章   虽然在黎南洲刚说出那个提议后, 小猫大人就跳上去给了他一个大比兜。但是在皇帝一整晚三不五时地重复、诱惑、劝哄后,到了他们就寝之前,先一步钻回到床上的云棠还是转为了人形。   这倒不是因为小猫大人真的禁不住黎南洲软硬兼施、硬泡软磨——   除却他积分实在充足无比, 以及猫崽确实有点感兴趣黎南洲要跟他商量游乐园的事情外, 云棠也确实越来越感觉到人身的优越之处:更充足的精力、更富余的思考能力、受到本能和生理限制更少,甚至人类的身体也不会像幼猫那样娇弱惫懒,总有过分强烈的睡眠需求。   是的,在云棠下定决心变化前, 他又忍不住一下一下在被子上踩奶、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猫崽在懵懵睡过去之前想到自己这一日实在没干什么,还是强打精神兑换了人形——不过他立刻就陷入了深刻的后悔。   显然云棠有点忘了、或者至少是低估了他转回猫咪前的虚弱程度。   黎南洲之前说过他化形后的伤痛、精神状态会一直存续的鬼话好像是真的——云棠软绵绵地歪在枕上, 酸软和难言的胀痛在顷刻间全数回笼。   这让黎南洲掀开纱帐后便惊喜无比地凑过来, 可那张凑过来的大脸却被咬牙切齿的小猫大人一口咬住:   “你这个混球!”云棠难受得直哼哼,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的疲惫感重新降临在他身上。他确实不再觉得困了,可早已如烟云般消散的怒火却被此时的不舒服重新唤醒。   黑发披散的云棠眯着眼睛看黎南洲脸上的牙印, 那一晚在这张床上的所有记忆正慢慢在小猫大人脑海中越来越明晰清楚, 倒是早上对「打小工的笨蛋」那番殴打已被小祖宗抛之脑后——之前打的不算, 他们得重新算账了。   云棠冷冷注视着男人手脚小心地把自己抱进怀里,然后像老佛爷般哼笑一声:   “黎南洲,我发现你长本事了啊。”小猫大人蓄力后仰, 用脑门在男人颈口撞了一下。虽然他此时的说话声有气无力, 可那副架势还挺凶的:“我看你现在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想法一点也不管用了。”   说实话——皇帝在那个当下真的懵了一下。   黎南洲也不是总能跟上这小祖宗天马行空的想法。   猫的记仇表现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就是他可能突然在某一天下午才想起来你某日起夜时踩到了他的尾巴, 然后对你发起脾气来。而你在那个时刻就会感到摸不着头脑。   幸好黎南洲为人也不算太傻,而某件让他近日都心潮澎湃的事也并没有发生太久。联系到小心肝化形之后立刻显得疲软无力的状态, 皇帝也很快明白了什么。   “都是朕不好。朕错了。好不好?朕哪里敢不管你的想法?”男人好脾气地把不停推他凶他的小祖宗搂在两臂间轻轻摇着:   “你咬吧, 乖乖。”皇帝大方地把领口拉下, 露出沐浴洗漱后刚刚拭干的胸膛,他艰难地忍耐着怀里人哼哼唧唧把脸埋在自己身上、一会儿拱一拱、一会儿叼一下——   在微弱的刺痒之外,炽热的神经反应也迅速地升起来,传遍他身上的每一处。小祖宗在用他原来最擅长的把戏折磨自己。   而云棠心知肚明他此时再折腾黎南洲,这个男人也不敢再动手动脚做些什么。   随着小坏蛋的手慢慢沿着衣料移动下去,恶劣又饱含威胁地抓住某个东西,不轻不重地在掌心握着,皇帝的喘气声也不由变得笨重起来。亲近中带着暴烈的愿望正在男人骨血里复燃,可他此时必须选择示弱——   黎南洲只是苦笑着把人搂得更紧,下巴放在云棠毛绒绒的头顶上,无可奈何地在怀里的小发旋窝亲了两下。   这种连续细弱而没有规律的温存倒是让小猫大人稍微软化了。   虽然身体上的酸痛还是让云棠报复心很强地想要折磨黎南洲,不过他还很想好好享受一下跟男人的亲昵。撒娇跟撒气这两种选择在小猫大人心里缓缓挣扎了一会儿,最后云棠还是用力攥了一把,攥得皇帝呼吸错乱了便终于松开手,漫不经心地仰头,将后脑枕在男人肩窝里亲他。   “不生气了,乖乖?”黎南洲把他往上抱了一点。   云棠身上不舒服,这暖帐中惬意的氛围又叫他格外懒洋洋的,这让皇帝两手捧着小东西的脑袋时,他就会有些坐不住地往下滑。   小猫大人上身用了点力气往后挺——当他要耍驴时,这个动作通常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此时的云棠只是要隔开一点距离,好把两只手臂缠到皇帝脖子上,手指在人颈后交叉。   “想得挺美。”恶霸小猫用小手指绕着皇帝颈边的碎发:“你以后都给我小心点吧。再惹我不高兴,我就要给你咬下来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往下瞟着。   皇帝笑了一下,继续轻轻悠着怀里的宝贝:“哦?要用哪儿咬啊?”   云棠呲了呲小白牙。   这一回,男人从胸膛里轰隆隆地闷笑出声。他回手将悬挂着的里层床幔一手放下,任那一道道绣幔蜿蜒垂下,然后展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仍然很不舒服的小东西安顿进被窝,皇帝的声音在轻纱暖锦中渐渐变得含混不清……   “乖乖,别生气。朕只是太喜欢你了……”   ——   夜间的半山行宫总会有一种别样的静谧。随着宫殿的主人歇下,所有宫人都退到寝殿的外间,寝阁内只留出一盏昏昏的灯火,透过层叠的床幔在榻上透出温柔的脉络。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好像也随着这缩进小天地里单独相处的时刻感到某种难言的放松。他们在枕被间随着心意亲昵了很长时间,虽然这样温存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不过云棠向来非常喜欢这种时刻。他把手跟脚都缩了起来,塞到黎南洲身下要人家压着,额头也贴住男人的颈窝——这样全全被团起来的姿势让某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笼罩了他。   小猫大人的思绪都变得迟缓了很多,他就这样发呆了半晌,才把自己稍微从男人怀里退开些,被压得有点麻的手脚也用力抽出来。他在枕上微微出神地盯着黎南洲,一双生来多情的眼眸在安静不说话时便宛如泊了春河。不过在他轻声开口的时刻,那种温越和缓的嗓音又在顷刻间筑就出另一种迷境,同样能叫人着魔:   “黎南洲,你要人在百姓中大肆宣传火药事件中的祥瑞的功绩,此案关乎万千性命,确实事关重大。所以现在民间已经有了自发敬拜我的行为,你也指派了臣下去监管和引导。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什么也不说,自作主张把一切安排好——不过,然后呢?”   发现怀里人退开了的皇帝刚想要跟着蹭过身来,一张俊脸却被小猫大人一手按住了。   云棠刚才随着心意跟男人耳鬓厮磨了那么久,好在他到底没忘记他兑换人形的另一个目的,这时候便是小猫大人要聊聊正事的时刻。   被按住的皇帝老老实实地思索,不过他先开口问了一个问题:“那这一回下的功夫有没有成效?”   小猫大人先是痛快地点头。他还告诉男人:“我需要的这种……能量已经过半了。”云棠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告诉黎南洲自己的进度几何:“只要再完成另外一半,我想要维持人形,就再不用受制于……它。”   看着黎南洲显著明亮起来的眼神和立刻就想凑过来亲吻的样子,云棠却指尖微动,抵住了枕边人的眉心,他还用一种很特殊的——富有洞察力又带着强烈审慎的目光将皇帝牢牢盯着:   “而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留下,留在这个世界上。不过在此之前——黎南洲,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应该知道的?”   那一刹,皇帝心里实在微惊了一下。有种好似幻觉的冰冷痛楚似乎在他心口鲜明了一瞬,像几根冰针同时在他血肉中刺下,却又很快隐匿了。他仔细端凝着云棠的脸色,惊疑于这小东西是否真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黎南洲在这件事上向来无比注意,甚至态度过分偏激地小心隐瞒着——   他很难接受自己在心爱之人面前暴露这样的弱点,从而给云棠带来任何的痛苦。他不肯容许一丝暗色再干扰这小东西的生活。   更久远的、来自上一代的阴影从幼时起就匍匐在他的灵魂深处。皇帝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母亲是怎样在得知先帝的身体情况后陷入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中。   因此掉入阮氏的彀中,甚至比身中鸩毒的先皇更早地迎来了死亡——可在那之前,柳妃甚至是世界上最爱笑、最勇敢刚强的性格。   绝望曾让黎南洲的母亲性情大变,也让这个因至亲的过去深受影响的年轻帝王决定对着自己的爱人什么也不说。   而黎南洲从更早以前就在着手应对身上的毒药了。他相信自己可以在云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一切妥善解决的。   现在这小东西的状况已经够不稳定了,经常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让皇帝跟着连惊带怕,黎南洲甚至不敢想象让云棠知道了更严重的事后,他根本控制不了的小祖宗还会做出什么。   “朕没有什么故意瞒着你的事情,乖乖,你想知道什么?”被抵住眉心的皇帝微笑地看着爱人:   “你想要知道朕在逐步扩大你影响力之后,还准备做些什么,是吗?”在小猫大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黎南洲缓慢露出了一点思考的神色。他在试图用一些还未为外人道的信息转移云棠的注意力:   “朕想以倒落的旧世家所遗留的势力范围为中心,将他们原本受到的异教……乃至圣教的影响强硬剥除,用祥瑞的名义小范围推行几道能活民养民的政策。”   这不单是为了这小东西所需要的「能量」和云棠在这个世界以后的生活,这也算是皇帝在权力中心的云京城内温和蚕食「旧朝廷」的开端。   实际上在梁朝的西北、部分早被他握在手里的城池里,他的很多想法早已经试行过了。   而除此之外——   “既然你以后能够长久在此世以人形生活,那朕也要着手准备,叫你找些合适的时机慢慢现身在人前了。” 第105章   在他们深夜谈话过后的第二日午后, 云棠才终于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温暖的寝阁内,被层层遮挡后的些微阳光朦胧投在他慢慢扇动的睫毛上,小猫大人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眯着眼睛盯住屏风后隐隐绰绰的那个身影——是老童。他对这个人选丝毫不感到意外, 鉴于从清早醒来就开始投身于政务的皇帝每一次都是叫这位云棠最熟悉和信任的总管内监过来看守。   随着他醒来的时间越长,小猫大人的思维已经越来越清醒了。他只是还懒洋洋地不愿意起床,也不想开口说话——云棠往床榻里侧翻了个身,冲床壁慢吞吞舒张他细白的手。   这么一丁点动静就已经引起了老掌笔的注意, 不过就像床上的人很习惯这位内官的照料一样,溺爱他的老太监站在屏风边上也并不出声打扰, 只是极其纵容地看着透过床幔的隐约细影正制造着一些软绵绵的动静。   云棠把卷起来的上半张被子搂在怀里, 下半张被子却用腿骑住。不管是睡着还是醒来时,他在床榻上的姿态通常都显得很霸道。只是当这种霸道出现在一只小猫、或者龙床上这样一个美人身上时,这样的特性就显得更加可爱了——起码黎南洲每次在清早离开时都忍不住站在床边反复地去吻一些掌心、微微起伏的肚皮和柔嫩的额头。   这种温情四溢的打扰在小猫大人不那么深层的睡眠当中也留下了一点记忆。而当时他总是会觉得很烦, 所以有时云棠会揍黎南洲、有时会非常伤心非常委屈地哼哼两声, 不过当他独自在午后醒来, 一个人在睡眠舒适的余韵中迎来精力和记忆的苏醒,每一个告别吻的记忆又会让小猫大人感觉到愉悦了。   “老童……”床上的小祖宗翻滚了半天,才终于肯开口。   他像撒娇一样叫着老侍人的名字——也或许他就是在撒娇。   掌笔太监有时也能意识到, 他心爱的小祥瑞似乎无比适应被人照料、又极其擅长让照料他的人感觉到心软, 当然这位内官永远不会想到这其中的真正缘故。   毕竟连云棠自己都忘了他在更遥远的时空里是怎样一手折磨出一个「最溺爱艺人」的明星团队的,老童只能把自己心里沸腾的慈爱归因于祥瑞讨人喜欢的天赋——   反正老太监已经立刻端出他那种予取予求的语气:   “祥瑞醒了,”童鹤衣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竟习惯了微笑:“祥瑞想要什么?”   “我要起来了,我要穿戴梳洗。”云棠虽然这么说, 但是他不动, 他的讲话声也拉着长调, 听起来慢慢悠悠。   于是掌笔太监很娴熟地把床幔一道道牵起,让窗帘透进来的阳光更清晰地落到了云棠身上。而床上的人被日光一晒,就好像受到刺激一样刺溜一下钻进被子里。   不过下一秒,这小宝贝又「腾」地头顶锦被从榻上坐起来了。云棠身上只穿着一件被他滚得歪歪扭扭的雪白里衣,当他的脸让被子乱七八糟盖住后,过于纤细的身形叫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年少。   云棠的人形从来都是多种矛盾气质的混合体,在不同人眼里,他其实常常是不同的模样。   譬如卫今扶,他所见到的人形状态其实是云棠很难得的冷酷又锋利的时候;而秦抒那帮人在临华殿那一夜看到的更像是一个初降人间、游戏水火、正邪难辨的神灵;至于黎南洲,他自然能领略到一些独有的时刻,充满难言的诱惑和举世无二的风情——不过在童掌笔眼里,云棠就总是带着一种年幼的娇惯稚气,又有青年的蓬勃活泼,简直让像他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被精准击中。   童鹤衣已经好几日没见过祥瑞这么精神的模样了,他感觉到无比欣慰,而祥瑞这种欢实又有活力的姿态无疑说明他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心情也很晴朗。   老宦侍以一种只有在云棠身边能感觉到的放松又上前一步,把小猫大人头顶着的被子摘下来,又任这个小乖乖扶着他的手臂蹭到床边,两只光着的脚踩在床沿的厚绒面上。   在掌笔太监轻咳一声后,阿亚和小桃便带着两个二等宫女推门进来了,她们很快就将所有洗漱用具摆放在妥帖的位置,而表面上基本恢复了正常——虽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桃缓步过来帮着云棠穿起了衣裳。   “小桃,”披着头发的云棠对着小姑娘笑了一下。现在他比她高了——“这个我会弄。黎……他教过我了。”小猫大人倒是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小桃照顾——这种很多人围着他一个人摆弄的场景,对云棠来说似乎也是很自然的。   随着一些不知真假的碎片开始在偶尔的深梦里闪光,云棠似乎还曾在意识朦胧的时刻回想起某些画面:十数个人围着他在一间乱糟糟的屋子里跑来跑去,他们摆弄着他的脸,摆弄着他的头发,考究他袖角领口的每一处细节,还有穿着高跟鞋的姑娘——还是男士?正对着手机……尖刻地骂着什么。   那是在抱怨什么人没有将一杯浓缩蔬果汁准备好。   云棠能够很轻易地理解他在浮光掠影的片段所见到的一切不为当前时代所有的东西,比如说手机、定型喷雾、超季高定。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更一步的——比如说那些人的脸、他们的声音、身份,还有这一切背后的含义。   ——似乎他也无意深究。   所以此时的小猫大人更像是要显摆一下,才自己把衣带要回来鼓捣,他一边对付这些总是在跟他作对的昂贵布料,一边饶有兴致地跟小桃搭话:“怎么感觉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们了。”除了对待黎南洲以外,云棠对宫城里的人总是更友善一些:   “你们这两天怎么样?小桃——阿亚?”他又看向兑好水的二等宫女:“外面的事没有吓到你们吧?”云棠已经知道火药事件早已不是秘密了。   在对上祥瑞眼睛的那一刻,一直在轻微发抖的小桃才停止了紧张。   这种紧张倒不是别的——   尽管被大白天下的祈风宗余孽事件确实吓坏了这个小姑娘,而小桃在这其中也很难免产生一些不希望云棠涉险的想法。   毕竟作为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还富有感情的女孩子,小桃肯定会偏心她亲手照顾的小猫。   但起码这个恶件已经被平安渡过,比起生死危机,它遗留下的危害只是让小桃连续几天做噩梦。   反正祥瑞让她做得噩梦并不少,更久以前,云棠从房顶上跌下来那次也曾把小宫女心疼难过得够呛。小桃只是没有敏锐到像皇帝那样意识到——她在因自己无比在意的祥瑞行为失控而备受折磨罢了。   云棠在平等的用他自己折磨每一个在意他的人,很难说这个事实是否是他本人无意造成的。不过就像皇帝很早就明悟的那个道理:他是心甘情愿受这场造化之苦的。   而这种紧张也不是她接受不了已经不是秘密的祥瑞同陛下的关系。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明白云棠刚才吞了两个字的称谓是在“黎……”什么,而这两三日间常常紧闭的寝阁房门、换下的床具,童掌笔讳莫如深的态度——就连最年幼的阿细和白杏也轻而易举便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对帝王泰然处之,这几乎就是每一个深宫中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甚至小桃都完全不觉得意外,她自己都有点惊奇于自己会觉得这件事是如此的正常。   因此她的紧张,其实就是最原始、最没有理由的那一种:事实上这座寝宫——除了童掌笔——所有宫人都还处在相似的紧张中,或许师从统管太监的明能明续可以把情绪掩藏得更好。   可是在直面祥瑞的时刻,云棠那种先声夺人、不讲道理的容貌仍然会将他们瞬间拖进对美的战栗中。   小桃甚至到此刻仍处于一种疯狂的感动,她难以控制自己会冒出一些癫狂的想法,类似于她上辈子积了多少功德、这辈子竟能伴在仙人身旁,或者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碎片化的,对那张脸无穷无尽的回想。她想自己一时半会都无法从这样迷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就好像——祥瑞的美丽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从此她将走进一个神光凛然的新世界,一切都将为之不同。   虽然在正中六殿做事的小桃本来也不信仰任何教派,但不得不说,她在心里对那些一知半解的教义、神灵还是有种模模糊糊的敬怕。   但是在见到云棠之后,在小桃心里——她知道所有人都会这样——那些神魔、传说,从此全都见鬼去了。   根本不需要理由,离云棠最近的人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向他献上狂热和信仰。   这倒不是说他们会为此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不过这些人天然就会对云棠捧出无比的偏爱和朝奉。   只是——直到此刻,在跟祥瑞对上眼神的这一秒,连续数日未曾解决的战栗竟然从小桃骨血中销声匿迹了。   小姑娘看着面前人天然带着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头发披散,胡乱研究衣带的模样,一种新的、跟之前照料小猫时有点相似的感情突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柔情:爱怜、偏激、酸软,又似乎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被这个睡饱之后看起来心情愉悦、又因为受到娇惯而显得稚弱笨拙的云棠完全激发出来——让小桃感觉到他需要照料。   是的,被需要。   或许这才是云棠真正的天赋——而谁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缘故,这样的气质会在小猫大人跟爱人的关系迈入新阶段后、在这个秋日的午后第一次被鲜明展现出来——云棠会让看到他的人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他需要你去爱他,去照料他,去偏心他,去保护他。他需要你帮他的忙……   而这样的感知正让小桃感觉到自己史无前例的强大和幸福。   “祈风宗之事我已经不怕了,”第一次,小桃在可怕的童总管面前对云棠露出了一个微笑,而这笑容中并没有多少怯懦的味道:“但是我害怕祥瑞犯险——我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了。” 第106章   最终云棠还是在小桃的帮忙之下才穿好了全套衣衫。   虽则他们一行人已经在云顶山住了多日, 出发前就在赶工的织娘送来的新衣还是源源不断,昂贵稀有的衣料在皇帝的旨意下被裁成不同的样式。   仅仅数天的时间, 小猫大人自己的衣物玉佩发簪已经多到需要单独摆放, 而史姑姑也成了专为云棠看守这类库房的总管。   不过这只是一件太小的事,黎南洲还并没来得及对这个小祖宗交代。所以当云棠略有几分挑剔地对着宫人端来的镜子打量自己时,他突然就冒出来了一句:   “这件衣服也太厚了吧。”小猫大人眉毛皱着:“我现在看起来好肥。”   在一边陪着的童太监等一干人当时都:“!!”   这话离谱到让宫人们甚至对祥瑞产生了一丝丝愤慨。   ——祥瑞他绝对是在胡说八道。   云棠的身量几乎是有些过于纤细了,只是他天然骨架偏小, 才不至于显得支离,而挺俊的身姿和鲜妍的精致俊美又让他能显出几分青年的蓬勃英气, 刚好抵消了部分因单薄带来的虚弱感, 在引发人保护欲的同时又显出些许疏阔清逸来。   当他是个小猫崽时,他还能因为蓬松的绒毛毛和幼猫夸张的头身比显得圆滚滚的——实际上也轻得厉害——但云棠在人类的形态下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肥!   哪怕他现在穿上了更厚实的夹棉衣袍,祥瑞看上去依然非常细弱, 甚至那领口的风毛衬着他天鹅般的脖颈, 尤显得他羸弱动人、别有一种需要呵护的韵味。   可是无论如何, 这种里一套外一套的衣袍就是极其不符合小猫大人的审美。   料子轻薄时倒还好,这一身——“有没有别的样子,”云棠不自觉地贯彻着他从前世带过来的臭美习惯:“我真的不想穿这一件。”他甚至口不对心地抱怨道:“这一身也太热了喂!”   有了他这句话, 新走马上任的史姑姑很快便热情满满地将库房门大敞, 把甲字格的数个超长大木箱一一折腾过来,本来在别处做事的宫人也被叫过来了好些,十几个兴致勃发的小宫女将一件件难得一见的锦纱轻缎在小猫大人面前展开——   不知为什么, 这个工作实在深深戳中了姑娘们内心深藏的某个兴趣点,她们几乎有些难掩兴奋地小声议论起来。   不过这个过程没延续太久, 云棠很快就在眼花缭乱的布料中意识到自己对于轻、薄、垂、顺、软的偏爱。   他没有花太多功夫, 便迅速地在一干成衣中挑中了一套烟蓝底色的外衫, 搭配冰蓝暗纹的雪缎内袍,又食指一点,选了一只打磨柔润的白玉冠和一只细银流苏的新月玉佩。   这一次小桃再搭手帮他把服饰整理好后,小猫大人总算对镜子里的形象感到满意了。   端详够了自己,云棠才从镜子前退了两步,两臂向两边平摊开,先对着一边傻傻注视他的小桃微笑问道:   “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他的视线只在小姑娘脸上稍微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投向掌笔太监、史姑姑,以及一干拥挤在这间寝阁里的宫人们,然后小猫大人有点得意又有些好笑地发现这些人全都在盯着自己发呆。   可是这也完全不能怨旁人少见多怪——   棉纱飘逸的质感和某种偏冷质的色调在云棠身上顷刻间勾勒出一股仙神般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哪怕他此刻正在微笑,所有人也仍能察觉到那种难以忽视的超脱和不凡。   尽管是身处在人间帝王富丽的宫殿中,面前的仙人也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归入云深。   这样强烈的震憾一时间将所有人都惊在了原地,没来由的,他们心中都隐约升起一阵晦暗难言的不安。   不过小猫大人很快就把这样的气氛打断了:“你们都傻了?”他举步轻快地往童太监的方向走过去,先伸手在老宫侍眼前挥了挥。   童鹤衣被惊得猛一回神,下意识就把面前人的手抓住了,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马上讪讪地把手指松开。   云棠又对着老宫侍笑了一下——童掌笔总能让小猫大人感觉到某种强烈的亲切感:“老童,我收拾好了。我现在要去找黎——那个谁……”   随着小猫大人使用人类形态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一些认知和习惯,好比云棠在今日醒来后才突然意识到他或许不该在旁人面前直呼黎南洲的姓名——至少客气一点,比如叫他「老黎」什么的。   但是叫「老黎」也有点奇怪,虽然他叫童太监「老童」时就觉得很自然。   ——或者叫「黎哥」、「南洲」?   小猫大人决定暂时放弃这个问题。   他自己侧身从桌台上拿过水杯饮了一口,又接着问老童:   “他这会儿在哪呢?他还在宇粹宫里面吗?正清堂?”云棠一边问,一边越过老太监就要推门:“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老童,你忙你的事情吧,这么点路又不用跟。”   这小乖乖说话又轻又快,让童掌笔只顾得上点头摇头,一时间都插不进去嘴。   掌笔大人在侍候皇帝的年月里从没有感觉到过自己年纪大了力有不逮,似乎只有在祥瑞面前——不管是毛球还是人形,祥瑞总会趁得周围的一切暮气沉沉。   但这样的对比也会让云棠身边的人本能地向往祥瑞带来的生命力、鲜活感。   童掌笔也是在陶醉了一瞬后才醒过神来。他有些惭然地叫自己定定心,然后赶快抓紧时间问:   “祥瑞这就要过去吗?老奴刚才已经叫人去知会陛下了,想来陛下很快就会回来。祥瑞要不要等一会儿,在寝阁先用些……午膳?”   老太监可是记着云棠一直睡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而镇定下来后,神智一朝回笼,掌笔大人又忍不住对刚才惊住所有人的这身衣裳皱起眉:   “祥瑞就穿这些可不行啊。”老太监大摇其头:“这两天山里头已经冷了。咱们来云顶山前,这身倒是还能穿——祥瑞,这本来该是初秋的装扮!”   “这些一点都不冷,”云棠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不过他还是很会应付老太监:   “这殿里热得很,我又不出门,只是在屋子里打转!老童,你不用管我这边了——我这就过去了,”他三两句的功夫已经越过童掌笔犹犹豫豫的阻拦,迈到了内间:   “我现在就去找黎南洲一起吃饭。”   小猫大人走路很快,几乎片刻就把拿不准该不该拦他的童鹤衣甩开。   不过奇特的是:在这样的速度下,云棠离去的姿态却并不显得惶急,那道仙人般的身影在行动之间自有一种率性飘然。   云棠对于宇粹宫的布局是相当熟悉的,甚至比一部分宫人更加熟悉——毕竟一只小猫可以轻易钻进任何一个角落撒欢。而在他往皇帝处理政务的正清堂前去的一路,他遇到的宫人无一例外都会向他投来跟小桃他们如出一辙的、充满惊叹和震撼的眼神。   这种待遇无疑助长了小猫大人的自恋,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对待会儿的见面更加期待——黎南洲看到他出现会是什么反应呢,他肯定以为自己会在寝阁里赖床等他吧……   ——云棠瞪大眼睛,捂住了守在门外的明能要出声的嘴。   “嘘!”一觉睡饱后把自己打扮得俊美不凡又被宫人捧了一路的小猫大人神情是肉眼可见的明亮轻快,他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明能的眼睛。   虽然面上带了几丝紧张,却又有春冰化水般的笑意在他眼底如涟漪轻泛:   “黎南洲这会儿在里面吧?还有别的什么人在里面吗?”云棠把明内监拉远了一点,轻声询问:“我想现在进去找他……要不要紧呢?”   在他问话时,那对睫毛就扑棱棱地扇动着,马上要见到某个人的快乐和那种迫不及待正在他心里拥簇挤挨着,制造出强烈的兴奋感。   好像随着云棠跟「打小工的笨蛋」之间的关系进入一个毋庸置疑的新阶段,随着身降陌生时空的云棠跟这个世界真正有了强有力的关联与情感锚点,有很多——甚至超过他原来感受到过的愉悦和幸福终于开始将他空缺的某一部分慢慢填满。   晚星落入春水,没有一丝阴霾。   ——可是被他拽着问话的明能却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他——他能感觉到祥瑞柔软的掌心正捂着自己的嘴,而祥瑞这样认真地盯着他,明能几乎能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这让明能产生了某种——祥瑞眼里只有他一人的错觉,这让明能在此时此刻感到自己如此不凡——   他的腿好软。   多年常伴君侧、长于处理秘事的明能太监一时间竟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胸膛快速着起伏着,面皮的血色正快速往血管末端冲上来,明能于那股难以言说的激动中抖抖索索地望着祥瑞,在那一刻,明能其实都意识不到自己想说什么,他嘴唇缓慢地嗫嚅起来……   “你在说什么?”   下一秒,云棠便把明能松开了。他稍微退开了一点,不过仍然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小猫大人在这期间两次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着的正清堂,很明显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飞进了那扇合着的门。   明能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一种疯狂的失落,好在不过须臾,拉开的距离和中断的接触便让明能太监勉强回神。   守门的内侍平了口气,他眨眨眼,良好的职业素养正让明能试图在短时间内将当前的信息和场景整合完——   明能刚才就接到了祥瑞醒来的消息,而他几乎立刻就进去告知了陛下,陛下的意思是他很快就会回寝阁找祥瑞,于是明能便先出来守着……   前后也就才一两盏茶的功夫,祥瑞不是刚刚睡醒,怎么现在竟会到正清堂来?   祥瑞想要进去找陛下,问里面有没有旁的要紧的人……   里面除却皇帝之外,倒确实还有旁人在,好在那人也是见过祥瑞现下模样的。   可——   明能悚然一惊,他面上神色倒没有太大改变,可一滴冷汗几乎是在瞬间从他后背滴落,他的大脑在瞬间极速运转起来,思考着在短时间内把祥瑞劝离的办法……   下一刻,门开了。   在云棠骤然间亮起来的神情中,面色沉重的王老太医和喜怒难辨的皇帝从正清堂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第107章   云棠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在看到来人的瞬间,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将目光来回投向老太医和见到自己后明显很惊讶的黎南洲。   “你怎么过来了?”   “王太医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口问道。   而皇帝的身形只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本来显得严肃的神情便渐渐柔和起来, 他面色相当自然地迈步朝人走过去, 伸手拢了拢云棠身上松散的外袍:   “怎么穿这么一点就跑出来,先前着凉生病的事都忘在脑后了吗?正好,王太医刚才还跟朕说你这药汤要接着服用呢。”看到面前的小东西有些不可置信地瞟了王奇人一眼,皇帝唇角才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他想了想, 又继续回答云棠之前的问题:   “朕方才自然是在同王医商量正事。你也知道,下塘百姓近年以来多受热病所苦, 当地大势异教却只借此机会宣扬邪典, 然不通教化的山民染病后最易被异教蒙骗,时有大姓山民竟举家举族将全部家财赠献于伪神,而非留存求生, 常至于一山一地的下塘生民倾家荡产献上命金以修什么死后化境。还未等病死, 倒是生生带着妻儿将自己饿死了。此事虽然听来可恨, 可下塘府的百姓亦是大梁子民——朝廷自然要想法改变现状。”   在王奇人惊异于皇帝竟会将这样的事也随口讲给祥瑞听的眼神中,云棠倒是很容易就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只是在老太医眼里,不管是小毛球还是人形, 祥瑞一直都是一副娇气稚幼、不通俗事的形象, 别说用这样凄惨不堪的荒唐故事污遭这小神仙的耳朵——祥瑞是需要人格外仔细照料、精心呵护的。因此他也绝想不到云棠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如此自然大胆又条理清楚地往下接道:   “既然已经连家财口粮都能抛舍,便说明下塘山民在热病的侵袭下已经放弃求生,左右都是活不了多久, 若不能想办法解决热病问题,恐怕朝廷也做不了什么。”云棠以一种微微冷然的态度轻声评判道, 他还接着往下猜测:   “热病传染性强, 又多发在下塘府山区, 此地的民众却不愿意大规模迁移求生——下塘百姓世代居于山区,有大部分并非汉民,甚至跟外界语言不通?”从这点来看,下塘山民恐怕宁死也不愿离开祖处。而下塘的山脉西侧接壤外邦,恐怕朝廷也并不想就将此地民众迁走,留下一座空旷府城。   只是云棠咽下了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皇帝眼中透着赞赏,点了点头。   云棠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安静了一瞬,而当他再抬起头时,他面上的容色却显得比刚才好看了一些:“所以你刚才和王太医一起商量此事,可是有什么应对的眉目了?”   王老太医原本一直在旁边安静站着,这时听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才自然而然地插进话来:“臣这两年都在研究这种疫病,确实在近日颇发觉了一些进展,这才过来同陛下报告。”   小猫大人闻言轻轻「哦」了一声。   黎南洲也在旁边温和道:“王医所奏之事确实无比紧要,待使官将太医需要的轻症热病患者带回来部分后,太医便可抓紧时间用药试验了。朕这边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明能,”皇帝转头看向神态早恢复如常的内监:“你亲自送王太医回歇处吧。”   明能躬身应了,很快便上前接过王奇人的药箱。   云棠却在这时往旁边走了一步,手臂外侧在黎南洲身上碰了碰:   “你们就只说了这个啊……这件事有什么不好让我听到的吗?怎么刚才你们走出来时,样子看起来都挺紧张的。”   云棠说话时并没有指名道姓,背对祥瑞的明能却是在一瞬间神色微凝,只是他身形上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仍稳住了渐渐走远的脚步。明能举止如常地渐渐走出正厅,只能隐约听到皇帝陛下在他身后没有一丝迟疑地轻笑接话道:   “紧张嘛,倒是没有,”黎南洲随手接过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女递过来的外袍,披到了云棠身上:“不过朕确实是被你吓了一跳。朕本来也就要回去了,却没想到你会先跑过来——怎么,是不是醒来看不见朕,心里就想了?”   随着男人上身凑近向小猫大人、面上满含柔情地低声调笑,他眼底俱是不容错认的宠爱和纵容,又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得意的味道,那一丝丝隐晦的不详猜测终于被云棠完全驱散了。小猫大人的面容重新变得明亮起来,愉悦的笑意也再次爬到眼角眉梢,云棠抬手握拳、迅雷不及掩耳地在皇帝鼻梁上轻敲了一下:   “想得还挺好。”   黎南洲没有一点脾气地揽住小祖宗的肩膀,另一只手先在云棠侧脸上摸摸,倒觉得不太凉:“怎么穿这一身就过来了,老童是怎么给你选的,真是胡闹——咱们先回去换一身衣服吧,就穿这两件衣裳可不行。”没有对看呆一众宫人的小猫大人热烈夸赞的皇帝陛下开口便替人决定道,他还问:   “醒来后吃东西了没有?”   云棠闻言鼓了一下嘴巴。   云棠其实——还确实觉得有一点点冷,毕竟宇粹宫殿内极大,门廊众多,不可能每一处都如寝殿一般温暖,譬如在黎南洲刚刚给他披上披风之前,小猫大人就能感觉到正清堂门前吹透自己的一股邪风。   所以他也没拒绝身上这件玄色织缎披风。   不过男人对他这一身毫无反应,只晓得在那里磨磨叨叨,还是让小猫大人觉得有点不高兴。他扭动了一下被皇帝揽住的肩膀,又举手在人眼前挥了挥——黎南洲是瞎了吗?   黎南洲倒是没瞎。   他非但没瞎,他还并不顾忌此处的宫人,直接凑过去在嘴边的白嫩手背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倒是又把云棠哄得高兴了些——比起皇帝,云棠就更不在意是否有旁人在场了。当他还是小猫咪时,他甚至是随时随地心思一动就往黎南洲衣袍里钻的——小猫大人有点得意又有点娇怪地瞥了男人一眼,从嗓子眼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不饿,我也不冷。”小猫大人拽着皇帝,半道往通到宇粹宫书房的那条路转向,“我才刚从寝殿出来,现在回去干什么?走吧,咱们昨晚说的那些事情,到素心斋再细讲。”   皇帝又不能跟他挣扎,只好无奈地被这小东西拽走,只是他边走还边不甘心地问——“你怎么一直都不饿呢?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也该吃饭了啊,乖乖。”皇帝此刻简直像被老童附身了一样。   ——黎南洲实在对这小祖宗的食欲缺乏感到忧心忡忡。   云棠对于食物的冷淡无感绝对已经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一次两次皇帝还没多想,可是在这小东西化形以后,黎南洲才发现云棠在猫崽时期的挑食难哄压根都算不得什么——云棠的人形才是真正恨不得饮露餐风。   哪怕是不重口腹之欲的皇帝,他在长时间不进食的情况下也会感觉到饥饿,可这小祖宗从来就没有主动想要吃饭的时候。   黎南洲实在很想认真就这个问题尽行一番说教。   然而云棠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从来都是当作耳旁风。   小猫大人一进入到同样烘得极温暖的素心斋中,就拽开脖颈处的扣带将披风脱掉、随手递给黎南洲,他自己则煞有介事地坐到桌案后面,先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看过一番,再摆弄了一下头顶冠带垂落在身侧的轻薄玉扣。   皇帝的书房倒一向不许普通宫人进入侍候,因而此时的黎南洲是手臂挂着小祖宗递过来的披风站在镂空百宝格外对着宫侍吩咐着什么。   而云棠不过等了这短短的半盏茶功夫就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透过木格的空隙往外看去、紧盯着男人的每一点动静,像幼猫正认真观察着猎物。察觉这人说完话要转身回来了,小猫大人提起一巴掌就扇倒了皇帝桌上的笔筒。   这种行为——无论发生过多少次,黎南洲都还是会被可爱到。   所以说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做猫奴。毕竟他们是没有底限的。   黎南洲甚至几大步便走回到桌案边,还来得及把即将滚落的红木笔筒接到手中。他将这个笔筒远远放在另一边,捏了捏这小东西的手:   “怎么一过来就开始找茬?”皇帝并不把这当回事地随口一问,便转到桌子后面,挨着小猫大人坐到一处:“朕要他们上一些甜粥和桂花糕过来,你就当陪着朕一起吃一些,吃完咱们再聊别的,好吗?”   ——甜粥?桂花糕?   云棠眼睛亮起来了。他抽回自己被管制的手,转头看了皇帝一眼,终于矜持地点了点头。   虽然在皇帝背地里的邪恶吩咐下,御膳房这次的用糖量被全部减半了,黎南洲此人更是全程试图威逼利诱小猫大人多吃下几口青菜和肉羹,云棠还是把那几份精致小巧到离谱的甜点通通吃完了,还在男人花式百出的夸赞下喝完了半盅鱼汤——这一切都让皇帝感到由衷的满足。   黎南洲甚至忍不住在这期间多次说出某个经典的句式:“乖乖,你真是太棒了。”   而在这种心满意足的余韵之下,黎南洲于接下来的时间难免都变得非常好说话了。   他先带着一种陶醉的快乐听完了小祖宗对于他昨晚许诺建造的游乐场所作出的一切可爱设想,并对每一个要求通通表示强烈的赞同,而这种赞同让本来心情就很愉悦的小猫大人越说越高兴、最后整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钻到皇帝怀抱中;   在那之后,皇帝又郑重其事地思考起云棠在接下来提出的、他从前确实没太去细想过的一条道路:关于将各种思潮和教化付于积极又富有娱乐意义的文艺创作中,于百姓间流传推广。用小猫大人的话来说——“除却实际民生的改善,朝廷也可以同无数教派于另外的阵地中争夺民众的思想,以另一种途径让他们挣脱那些蒙昧教信的俘虏。”   不得不说,这样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也打开了黎南洲的新思路。   他甚至有一度短暂地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心里掠过了很多想法。而等皇帝回过神来,就忍不住低头在这小东西头顶上狠狠亲了两口:   “嗯,你接着说。”皇帝再一次对云棠的说法表示了赞同。   “所以就这件事,我认为可以在初期通过圣教来完成,毕竟比起在这个方面无比匮乏的朝廷,圣教中已经有了相对完善的一套体系,而圣教中人虽可能各怀心思,但至少卫今扶是我们都能信得过的。”小猫大人从黎南洲的下巴底下把自己的脑袋挣脱出来:   “而且卫今扶这个人还挺有趣的,一起经历过密崖那件事之后,我们俩个也算比较熟了。反正他后面也要常进宫城来帮我设计禧园,正好方便我跟他经常接触。”也许还可以叫他带着紫妹一起过来——云棠感觉这件事简直是一举三得了。   小猫大人得意洋洋地仰头看向黎南洲,等待男人再一次的赞同。   但皇帝脸上的笑容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黎南洲犹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祖宗的后脑勺:   “这个……乖乖,卫今扶确实会跟工匠一起出具图纸,但是他恐怕不能像你说的那样——配合你完成别的事务。”黎南洲手臂发力,把小猫大人稍微往上抱了一些:“卫教宗再过不久就要出京了,等他再回来云京,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而皇帝似乎也突然想起了一些非常适合卫教宗亲自处理的紧急事务——反正卫今扶他一向最讨厌待在云京,向来都恨不得带着他的紫貂满大梁游荡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卫今扶: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可以吗 第108章   既然黎南洲这么说, 小猫大人虽然觉得有点可惜,倒也没有一定把卫今扶强留在云京的想法。   在云棠表示那就放弃跟卫教宗合作后,皇帝几乎是飞快地提出了三个同样合适且妥当的人选, 而让人惊讶的是, 其中有一个人选居然是正中六殿的一位侍茶女官——姚阿平,这一回她并没有跟来云顶山,但在宫城的几个月里,小猫大人对这个姑娘也还算挺熟的。   “姚阿平的祖父当年是因言获罪。”皇帝靠在椅背上跟小祖宗简单解释道:   “他曾于自著的杂文中假拟神鬼魑魅叙话, 字里行间却影射阮系霸权、异教人祸,只是文稿保存不当, 不慎被家人传播了出去, 一度在民间流传甚广。不过十数日,阮系的走狗便做局构陷了姚老族中未出五服的子弟,罪名重大, 他们一家人也没能逃过刑罚。事出突然, 先帝在当时也只出手保留下了姚家的一二子弟。”   黎南洲手臂间拥着他的小宝贝, 口中不冷不热地评价——就好像偌大的姚家一族不是因为给他无能的亲爹充当前锋炮灰而遭受横祸一样。   倚在他怀里的云棠听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他所听闻的所有跟前朝有关的故事中,不管是柳家、姚家,或者是别的什么——先皇黎靖轲在这些事件中的形象都有种做作的无辜、可恨的软弱。   或许这位先代帝王确实对天下间的乱象怀有着自己的抱负和想法, 然在云棠看来, 先皇每一次不甘寂寞、半途而废的尝试都只给旁人和自己带来了灾祸。   不过小猫大人倒不会把这些话跟黎南洲直说。   首先他身后这笨蛋很明显对自己的父母怀有很深厚的感情,尽管云棠完全理解不了。一想到父母——即使没有记忆,云棠也纳罕于自己心底强烈的无感和冷漠;   其次, 实际上黎南洲本人和他母亲、他的所有母族亲人,从某些方面来讲也堪称是黎靖轲一系列作为下的直接受害者。   虽然这个人从不细说他自己在刚登基的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云棠也对其有着自己的猜测。因此小猫大人也只把这些小小的腹诽藏在心里, 便将这一节直接揭过。   只是皇帝并不打算放过他。   当他们在一起待着时, 皇帝的注意力从来都是牢牢钉在这小祖宗身上的,他又怎么可能忽略小猫大人眉眼间一丁点细微的变化:   “又想到什么了,干嘛做怪相?”看到这个漂亮的白眼,黎南洲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他抬起手,在云棠慢慢眨动的睫毛末梢摸了摸。   云棠一脸乖巧地枕在人身上向后仰头去看他,并不说话。只是皇帝到底心思缜密,又越来越了解这小祖宗的性格,他梳理一遍刚才的那番话,只是转念一想,便猜到了这小东西心里在编排什么。   皇帝又低低地笑了一声:“小坏蛋……你不太喜欢先皇的做法,对吗?”黎南洲放下手,揽在心肝的肩膀上轻轻摩挲。   小猫大人眨了眨眼睛,仍然维持着当前的姿势,好像非常天真地盯着男人的侧脸,却还是不说话。   皇帝无奈地并掌拍了他一下。   只是这一拍与其说是嗔怪,倒不如说是鼓励——云棠在男人怀里缓缓挣动起来,像只在不满和流连之间挣扎的猫,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跟抱着他的人闹闹脾气什么的。不过他也并没犹豫太久,身后的男人搂着他的手臂便又微弱地交叉收紧了。   他们在温暖的书房内亲密地紧挨着彼此,而这样的姿势让两个人都感觉到某种由衷的满足。   一时间,皇帝和云棠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享受起当下这场令人惬意的沉默。   直到黎南洲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种氛围:“其实朕也不喜欢他的做法。”皇帝的声音划开短暂的宁静,像夏日黄昏的闷雷,在云棠耳边低低嗡隆着。   “嗯……”小猫大人舒舒服服地侧身在男人腿上窝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上来的。但是这种感觉无疑非常自在,让云棠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黎南洲是在说什么。   “其实朕也不喜欢先皇的做法。”皇帝又重复了一遍:“甚至有一些时候……朕回想起过去的事情,还会怨怪于他。”黎南洲垂眼瞥着怀里的小东西微微瞪大了的眼睛,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好像表现得很惊讶一样。”   云棠老老实实地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很惊讶:“我曾经听说——先皇在世的时候只钟爱你一个小孩,他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猫大人轻声道:“而且你之前谈起他的时候……”语气也满是孺慕崇敬,似乎非常怀念他。   只是云棠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不过皇帝唇边的笑意依然淡了下来。他把云棠的手握在自己手掌中,沉默了半晌,才再次启声道:   “是,先皇在世时只钟爱朕一个孩子,也只钟爱我母亲这一个女子。他信重我母亲出身的柳家,倚重兰氏、姚家,而他憎恨摆布他的圣教、朝廷、阮系,他憎恶他自己的父亲、朕的祖父,而他一生都在试图改变皇族的式微、梁朝的积弱。”皇帝将小猫大人微蜷着的手指一根根展直了,轻柔把玩着:   “他也确实做了很多尝试,可每当他真正触动到了敌人的利益,惹怒到对方的时候,朕的父皇往往不敢直撄其锋,常常又痛苦地退缩了。只是皇位和姓氏可作他的护身符,其他人却要为朕的父皇在每一次败落的交锋中承担后果。”黎南洲突然奇怪地笑了一下:   “所以——朕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虽然我的母亲从头至尾心甘情愿,可要是没有父皇的钟爱,没有他不管不顾的偏宠,或许她现在还能像那些西宫太妃一样沉默地活着。”黎南洲眼神微微发亮,语气有些含混地畅想着。只是说到这里,男人却摇了摇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好像带着点遗憾地轻叹了口气:   “也不成啊,就算没有父皇的珍爱,阮英环也还是不会容她活下去的,因为她生下了朕。”黎南洲轻轻掂着掌心那细白的小手,慢条斯理总结道:“那么这么看来,就是阮家、先皇和朕一起害死了她和她的全家。”   男人是以一种颇为轻松的语气讲完了这段话的。甚至当云棠从他怀里退开来一点,歪头去观察皇帝的神色时,也并没有看到一点波澜,就好像这个人此时的心情也跟他的外表一样风平浪静、未起波折。   小猫大人本身其实对父母亲子这些概念都生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   不过他大概能明白这些东西对普世中的人有多么重要。云棠将被男人拢住的手挣了出来,反手握在黎南洲手上,轻轻摇了摇。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小声道:   “别这么说……”云棠慢慢地把自己缩回到皇帝怀里,难得一见地感觉到词穷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话来安慰黎南洲,可是他费力地思考了半天,就只是又无力地重复了一句:“别这么说。”   皇帝搂着怀里软绵绵的宝贝,两手兜住他轻轻地摇晃起来。其实他心里并不觉得多么难过,毕竟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时的很多情感在长久的岁月下都会渐渐变得淡薄。   甚至从失去双亲直到现在,中间有那么两三年的功夫,黎南洲睡梦中的母亲的形象都开始变得模糊了,他想他当时应该是感觉到深刻的恐慌和痛苦的——可能他也确实在恐慌和痛苦。   但是在那几年,他的这些情绪也像是被冻在了冰层中,一切都模糊不清、影影绰绰。   黎南洲是到了今年,直到云棠出现在他生命中后,随着他越常感觉到满足和幸福,他竟在同时越来越常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年少时一些幼稚的想法,想起他母族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想起他同年时的好友、想起他在先皇宫中看到姚大人所著杂文时拍案叫好的快乐。   他也是直到发觉云棠化形的秘密后——更进一步的交流和更亲密的关系让黎南洲开始渴望长久,他这才越来越在意起自己身上的鸩毒,也开始真正上心地配合起多年来苦劝无望的王奇人一起治疗和解决它,就好像只当他开始热爱活着,死亡才变得可怕。   黎南洲低下头,在小猫大人细软的小发旋上轻轻亲了一下。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皇帝并不认同先皇当年的做法,而他也绝不会同自己的父亲一样,让心爱的人陷入到绝望无助的苦楚中——他会为云棠解决一切烦恼,阻挡一切可能的阴霾,他要让这个小东西一辈子幸福快乐地活在自己的保护下,而他也当然双手给云棠捧上一切他想要的。   “所以——姚家两个嫡系的子弟都是姚老亲自教出来的,姚阿平的文采许是不及外头的典学大家。   但是她性子灵活,更能在宫城里配合你的想法。过去朕偶尔需要汇编整理的地方志时也都是用她。而在外面,卢侍郎两个人也能在云京跑开,虽然从现在看来,这两个人行事还有些稚嫩,不过他们出身和品性难得。待后面多让他们做几回实事,也就能使了。”   在云棠此刻难得蔫声蔫气乖乖聆听的情状下,黎南洲自然而然地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这样里外配合,是不是比卫今扶那厮好得多了?”   作者有话说:   老黎的毒是小事,应该不会正面写吧。我一般比较喜欢受中毒虚弱攻心疼得要死这种情节,反过来的我不太吃 第109章   云棠几乎很快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每晚睡前还是喜欢腻腻歪歪地闹腾黎南洲。这倒不只是因为这小猫就是爱耍坏心眼——云棠的性子本身也比较爱娇, 这让他对于那些亲昵无间、肌肤相贴的时刻总是很热衷——也因此他基本上都要闹到很晚才肯乖乖睡觉。   所以小猫大人第二日就要等睡够了懒觉才能起来——通常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后。接着他就会把自己洗漱穿戴好,离开寝殿去寻找早早就已到正清堂或者素心斋处理政事的黎南洲。   当然很多时候,皇帝也并不一定还恰好留在宇粹宫, 况且秋祭礼期间的云顶行宫会举行无数场宗室、朝廷、近臣、使臣间的大小宴会, 其中那些相对重要的午宴也需要皇帝露个面,出个场。   不过在黎南洲和从这件事情中寻找到乐趣的云棠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后,皇帝就再也没让来找他的小猫大人失过手。   皇帝总是会恰好等在宇粹宫的某一处宫室内,守到新的一天又打扮得焕然一新的小祖宗过来, 然后他会陪着云棠一起用膳,陪他天南地北的胡扯闲聊, 陪他看一会儿由黎南洲亲自挑选出来的书册, 并且在唯有两人的书房内给小猫大人开一个一对一的小课堂:   人文历史、地理风貌、天下形势、旧典新经——皇帝的小课堂几乎涵盖了世间万象。   黎南洲并无意将一切知识讲得多么深刻透彻,他只是尽可能广泛且快速地让云棠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有个大概的了解,这样当这小东西以后要自行跟他控制范围以外的人发生接触时, 云棠不至于会因信息的落差显露出怯弱懵懂。   而他的小心肝无疑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学生——或许本来就有难以复刻的情感为基, 黎南洲很快就发现, 他甚至在每日午时以前就开始想念和期待跟这小东西的授课过程了。   有两次在对外邦的宴会上,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独饮时都不由唇角带笑。虽则当今陛下好似一直都是位「温和端朗」的仁君,下面的官员使臣们还是忍不住交换眼色、交流看法——看来磨刀霍霍、接连砍落阮氏、打残秦吴的皇帝此时果然心情很好……   而在教导小猫大人这世间的道统、传承, 凡俗中流通的道理、万千现象的形成时, 黎南洲自然不可能照本宣科,他的所有输出无疑都带着皇帝本人的想法和倾向,而他的一切评价也一定带有这位年轻帝王自己的主张。   从某种意义上讲, 云棠就像一张干净雪白的画布,而黎南洲便是跟从自己的心意在上面作画的画匠。皇帝满怀着珍爱、尽自己所能地保护着他、塑造着他、影响着他, 这让男人的角色既像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守护者, 又像是一扇拼命展开自己好让云棠看清这个世界的窗。   这样平淡的、却也在一日日间强烈递进的安宁与幸福几乎把两个人都带到了某种全新的境地当中。生活的本质、生命的质量好像正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明和强壮。   或者通俗来讲, 人们将其称为恋爱的力量。爱才会让原本贫瘠、漂泊、没有根系也没有来处的生活充满不自觉的期待和傻笑。   就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乐了。   对云棠而言,每一日从睁开眼睛那刻起,他就可以开始想黎南洲了。反正他们也很快就会见到。   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一起独处上一两个时辰,发呆、闲聊、听黎南洲默默叨叨——把原本的午歇时间都用掉。一直到申时左右,秋日阳光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皇帝才会离开书房去处理他自己的事情。   而云棠或者就在行宫内被皇帝亲卫围起来的地方闲转,或者化成小猫崽跟着黎南洲——这让近日面君的朝臣突然多了些见到祥瑞的可能。还有更多的时候,小猫大人会自己趴在书房看皇帝的那些卷册,做做这个无聊的笨蛋留给他的「家庭作业」,兼或有一搭没一搭地编写自己要发展文娱事业的宏大计划书。   很可能猫就是这样一种爱一出忘一出的性格,不知不觉间,云棠竟然完全把卫今扶的松间苑和那日相处得非常愉快的紫妹都忘在了脑后。   原本他在当日回来的路上,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刻还想着第二日要再来的。   不过在夜里化人后被黎南洲搂着三哄两哄,第二日主动找到正清堂再被男人三哄两哄,小猫大人就愣是想不起卫今扶是哪个了。   在某一日跟皇帝分开后的下午,当云棠捏着他新编的「草根逆袭」话本在寝殿外间和小杏讨论闲聊时——小猫大人也发现了小桃这个妹妹格外聪明灵巧——史姑姑和阿亚正分头带着另外几个宫侍在偌大的寝殿走来走去,专门收拾云棠在出巡期间新增的行装。   他们再过一两日就要回去了,所以照管云棠的宫人要在今夜之前把他的一部分行礼收拾好。本来小猫大人也相当积极地想要上去帮忙的,只是还没等他发挥多少作用,越来越适应他行事风格的史姑姑就把他撵跑了。   对比起童掌笔,云棠有时候觉得史姑姑有一点点凶。这倒不是说史姑姑会批评他甚至拒绝他什么的,就只是这位年长的管事身上总有种让他不自觉变老实的气场。   不过鉴于史姑姑在撵走他的同时还端来了两大盘鲜果细点——尽管是大得很夸张的一只水晶盘里装着六块还没有拇指长的小糖糕,云棠仍然很听话地在管事安排下乖乖坐回到了铺得舒适柔软的座位上。   只是在把笔递给小杏让小丫头自己比划刚刚学来的几个字后——师从黎南洲的小猫大人自己的字迹就奇丑无比,他指点出来的白杏更是在画鬼画符——云棠的注意力仍分出来了一丝投在宫人们整理的箱笼中。   虽然面前这些说起来都是他的东西,但里面还是有很多——或者说绝大部分都是云棠没见过的,像一些被褥衣物、鞋袜手帕、书籍笔墨、话本玩器,云棠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有一些敞开的箱笼还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小猫大人瞥了一眼仍在不远处忙碌的史姑姑,想了想,纤细的手指遥遥一点:   “明月,明珠,先等一下。”云棠放下支棱的腿,雪白的袜子直接踩到了地毯上:“这几个箱子里面是什么?”小猫大人只是略瞟一圈,都很难忽视这几只木箱中透出来的粼粼宝光。   明月和明珠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脸蛋红红的侍女抢先答道:   “这是外边的大人们送给祥瑞的礼物,”明珠又有些害羞,又忍不住对着祥瑞看个不停——她今日实在是幸运,竟然被史姑姑抽调来为祥瑞做事,这让她几乎一个下午的时间都能围着祥瑞前后转悠:“祥瑞想要看看吗?”明珠才不管收拾行李的进度如何,只想要讨祥瑞高兴。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不远处的史姑姑也走回来了。她面上没什么波动地瞥了明珠一眼,并没有对明珠的表现评价什么,只是有些无奈地对云棠道:   “祥瑞怎么能光脚踩在地上呢,”管事眼中好像根本看不到云棠脚上的棉袜和下面的厚地毯一样,似乎她满脑子都只写着硕大的几个字——着凉:“小杏,你在旁边就一点眼色也没有?”   白杏其实早在史姑姑开口前就已经有所动作了,不过小猫大人怎么会让这么个小孩子照顾自己——虽然云棠一向无比习惯被人照料呵护。   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唯独觉得被小孩照顾不太妥当,尽管他也并不排斥有时候手贱地欺负他们一下——此刻,云棠自己就三两下把鞋子穿好了。   在这些小事上,小猫大人已经慢慢成了熟练工,只是他穿衣束发的手艺颇有些惨不忍睹,常常被看不过眼的小桃她们拉去回炉重造。   但是现下的重点并不在这里——“我怎么都没见过这些?”云棠从软榻上跳了下来,轻快地两步便走到宫侍们身旁:   “这都是谁送给我的?”小猫大人第一次有几分震惊地打量左手边一座巨大而琦美的红色珊瑚:“有没有对应的帖子?怎么送礼送得这么重?”   其实云棠倒不是因为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吃惊。他曾经出于好奇逛过黎南洲排行天字头的私库,那里面的收藏每一件都是真正的既贵且重,有很多是以小猫大人过分高的眼光也忍不住惊叹的程度。而眼前这些——虽然也价值高昂,到底跟皇家奇珍不能相比。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本身就透着点奇怪的味道。   观这几箱礼物出手的水平,必然不是一二等闲世家能提供的,但那些人为什么会送重礼给他——一只在世人眼里带不来任何直接利益的小猫?   云棠无意识的目光落在史姑姑身上,脑海中却还在不停地思考。   然而女管事却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外边的人有眼色,知道孝敬祥瑞。”她只不以为意地评价道。   毕竟在正中六殿的人眼里,祥瑞本来就应该什么都享受最好的,全天下之人都该让自己全身心地侍奉祥瑞——在史姑姑看来,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既然祥瑞感兴趣,史姑姑自然不会扫他的兴。能让云棠注意一二,这些人送进来的东西才算有了价值——收拾行装的进度确实算不得什么。   史姑姑一声令下,就要一个小太监立刻把累日以来外臣供奉给祥瑞的礼物通通呈过来让云棠过目。   “诶!不用不用!”小猫大人连忙叫停道:“那些箱子就别再折腾了。要是有帖子,就把好找的都拿过来让我瞅瞅。”他又瞥了那红珊瑚一眼,示意宫人继续他们原来的工程。   既然这样,那就容易得多了。内监很快就将近日的帖子先整理好了送过来,而云棠又坐回到软榻上开始一张张细读。   果然,这些礼物说是送给他的,那些随之递进来的帖子却都不是给他看的——这些人的目标很明显是黎南洲。   这其实是一种相当正常的做法,云棠也能理解朝臣们试图通过他这个祥瑞讨好皇帝的心情。   但随着他浏览的速度越来越快,云棠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去,一向神态鲜活的小猫大人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就算从来没高看过当今朝廷一眼,云棠仍然为他们的无耻无赖感到可笑和震惊,他不知道黎南洲有没有起意看过这些给自己送礼物的帖子,而如果他看了,他又会怎么想……   一种很难描述的怒火正从云棠心里蓬勃生出。他轻飘飘地扔掉了手里攥着的一张帖子,而那张帖子上大言不惭地描述了刚才那座红珊瑚的来处——   那是先代柳妃的宫中旧物,在柳妃身死后被阮英环随手赏出。   送礼之人在帖子中极尽谄媚之能事地剖白了笔者全家对柳妃旧物有多么不忍亵渎、不敢擅专,又惧于阮氏恶威,只能小心收藏:藏于外处府邸——成了某个私宠外室的把玩之物。   而如今天下大白,奸佞伏诛,对先皇和当今忠心耿耿的他们又赶紧将这件宝物送回到宫城、送到从天而降的祥瑞身边,为这些流落的宝物找到最好的归处。   其实这些人或许并不确定当今皇帝是否真的了解这些柳妃旧物的去向,又是否知悉阮后柳妃之间恩怨的具体细节。   但是在周知了御前令出身之秘,又听说皇帝在巡城礼时接见了一个有柳家血脉的宗室子后,这些人根本不敢赌。这才有了这一出。   可是以云棠的性子来说,他却只觉得这整件事情都恶心得要命,他简直丝毫也不能接受这种令人窒息的讨好和投诚。   云棠慢条斯理地捡回刚刚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帖子,又挨个抽出翻完的那一叠里有相同情况的几张——阮英环在这件事情上简直是在报一种非常可笑的私仇——   “把这几件东西都找出来,另外放在一旁。”云棠完全不想接受这些被送回来的东西,不过他总要先问过黎南洲再做决定。   好在除了大部分惹小猫大人生气的「礼物」外,在这一桌帖子里,云棠也收到了寥寥几张就是给他本人的。   云棠窝在软榻上,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把自己真正收到的礼物慢慢归拢——他从里面捡起了字迹狂放的一张短笺,捏在手指间晃了晃:   “卫今扶也送了我礼物。”拜这张短笺的功劳,小猫大人终于又想起来这个名字了:“他的东西放在哪儿呢?我想找出来看看。他说他送了我一只鸟哨。” 第110章   卫今扶送过来的鸟哨成功唤醒了小猫大人的记忆, 让云棠在离开云顶山前,又跑到松间苑玩了一趟。只是不巧——这一次他跑去的时候,无论是卫教宗还是紫貂都没有在山上。   “卫教宗近来非常忙。”听到小猫大人回来抱怨的黎南洲却表示这很正常:“这也没有办法,”皇帝表情遗憾道:“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咱们总不能强求,对吗?”   云棠把玩着手里的璎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于见到卫今扶也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挺对他的胃口。或许机会合适的话, 他们两个还能交个朋友。   虽然整个正中六殿的侍人都在围着他转,而云棠跟老童、小桃几个人的关系尤其好, 不过那还是不一样的:人总是有很多话题想跟对待他更平等的人去交流。   好在对小猫大人来说, 跟卫今扶失去联系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他有黎南洲。   不论如何,黎南洲总会在他触手可及的原地等待自己,不会让小猫大人突然失去他的消息和行踪。   云棠晃晃悠悠地支着一条腿半跪起来, 把手中的璎珞挂在了黎南洲耳朵上, 又拨弄了两下洒落在皇帝肩膀上的流苏。   而皇帝只是没脾气地任他作弄着, 然后缓缓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云棠,朕听说你昨日翻看了自己收到的礼物,而那里面好像还夹带了几个隐晦的小故事, 把你惹生气了?”男人将半跪在榻上的小祖宗抱过来, 放到了自己腿上:“怎么了,乖乖,跟朕讲讲好吗?”   “你知道了?”云棠转过头去看他:“那些礼帖你也看到了?”小猫大人有点不高兴地又有点好奇地问道:“他们送进来的那些真的是你母妃的东西吗?那你是怎么想的?”他揪住了男人袖边的盘扣。   “朕没什么想法。”黎南洲坦诚答道。不过小猫大人凶里凶气的表情很快就把他逗笑了——“小宝贝。”皇帝忍不住低头亲了他一下。   轻轻亲了两口, 又把下半张脸在云棠柔软的小发旋上埋了一会儿后,男人人才抬起头, 状似认真地思索起来: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其实朕这么多年已经快习惯这种事情了。阮英环——不管她自己是怎么给过去这些年下定义的, 在朕看来,其实她这个人始终也没能挣脱某些个人情感的迷彀。所以她在这些年间也颇做了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发泄,几乎每一件都是专为膈应朕来的。”   皇帝慢悠悠地说着,又宠溺地摸了摸小猫的后脑勺:   “朕小的时候也会为这些事情动怒,不过后来……”在现实的重压和真实的利益倾轧下:“就觉得这些事情也算不得什么了。毕竟现在朕才是赢家,而她已经全盘皆输,曾经最看重的一切都要被她最憎恨的敌人一一夺走了,不是吗?”   黎南洲说得很平淡,且因为这榻间叙话的场景、显得语气格外温柔。   云棠却第一次感觉到心里面突然酸酸地动了一下——   小猫大人坐在皇帝怀里,双手环着男人的脖子沉默了半晌,然后他突然掌心用力地将面前的大脑袋压下来,难得温顺地把自己送过去、在人家唇边啄吻了几口。   而当男人的手臂随之慢慢收紧,像在夏日烈阳下捧住一颗雪花般小心翼翼地将云棠整个托起来覆住时,云棠也相当驯顺地乖巧服从……   ——不过这柔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黎南洲还为这突如其来的大奖惊喜无比、试探着想要做些更亲密的动作时,心软时刻已经过去的小猫大人却两手并用地把他推开了。   “阮英环这些天还幽禁在西宫吗?”从黎南洲身下翻到一边后,顺着刚才的话题,云棠不期然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黎南洲,你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她的命呢?”   云棠这话问得是自然而然,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始终都是在正经聊天,期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小猫大人能从亲密温存中无缝接入新的话题,收到问话的皇帝却一时间配合无能。   黎南洲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拄在被褥上的手肘,抬起头先平了两口气,缓一缓刚才被这小王八蛋起兴的撩拨而突然引发的冲动。皇帝有些犹豫地盯着小猫那雪白无辜的脸蛋,有些想追上去狠狠咬一口——不过他还是选择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还没到她死的时候,不过那一天也快了。”   最终,皇帝只能强制性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谈话上面。而因为某些原因,他的语气听上去总有些奇怪——这让黎南洲这句对于阮英环下场的宣判多少透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云棠就被男人突然强烈起来的怨念吓了一小跳。   他本来正在榻上懒洋洋地翻身打滚,像只没正形的毛毛虫一般拼命将身体蹭到另一个方向,把软缎床单都拱得乱七八糟,却在这时支起脑袋看了黎南洲一眼——云棠若有所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突然翘起一只脚来,然后嚣张地把脚趾踩到黎南洲半撑起来的大腿上。   “还闹!”在小坏蛋意有所指地更进一步之前,皇帝一把捏住了这只脚,威胁性地用虎口掐了几下。跟他的手指相比,那只脚掌简直细白得生光。而皇帝很快就开始气势汹汹地开口凶人——每晚睡觉前都是男人唯一会凶这小东西的时候:   “赶紧给朕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回宫了,今天晚上不许再翻来覆去地折腾朕了,知道吗?”   被捉住脚的小猫大人躺在乱糟糟的被褥间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只是在皇帝松开他的一秒,云棠的两只脚就飞快地蹬上了人家的肩膀,瞬间发力。猝不及防之下,男人的上半身甚至都被踹得一个趔趄,而这个欠登儿很快就哈哈笑起来,并在黎南洲要捉他之前利索地收回两条腿,弯曲着贴到了榻上。坏蛋猫精神满满、根本没有一点睡意地把自己从床榻上弹了起来,转身就想跑……   于是很显然,临行前夜的小猫大人也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睡前运动,直到被忍无可忍地皇帝暴力镇压、铁面无情地收拾了一通,云棠才被塞进重新换过的被褥间瞬间睡着。   而理所当然地,某祥瑞在回宫的路上又是委委屈屈、哼哼唧唧地睡完了全程。   跟来时的巡城礼相比,秋祭礼结束皇驾回宫的一路就没有安排任何跟百姓互动的环节了。   况且在前不久刚刚发生了圣婴教——或者说祈风宗余孽叛逆一事,而这个消息在皇帝的示意下又完全没做隐瞒。   于是现下整个云京都在戒严当中,圣驾回京的全程亦是由龙卫军严格把守。   只是在云棠迷迷糊糊歪在龙辇上睡觉的时候,有许多在那场爆炸波及范围内的百姓都自发来送驾,甚至不少民众不能近前,就远远地拜倒在郊野中,他们不能大声呼喝、便在心里为几代以来首次不那么面目模糊的天子和护佑大梁生民百姓的祥瑞祈祝颂福,一直到整个队伍的末端消失在文鸢路,还时有平民拖家带口的身影守在远处逐渐变得模糊。   很显然小猫大人脑海中实时感应治愈值数据的7321又能迎来一波高速进账了。   不过云棠的生物钟让他一直到被皇帝放回到清平殿寝阁的被窝时还没有醒。   所以他既不知道路上发生的一切,也没能旁观到一个陌生的熟睡着的男子被皇帝陛下亲手抱进寝宫安顿好这件事在留守的正中六殿宫人中间引起的巨大震惊。   在小猫大人一滚进熟悉的地方就撅着屁股翻了个身,舒舒服服搂住他没有带走的布夫人继续埋头苦睡时,黎南洲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书房加班批奏折,而留下来的童掌笔一边要调整布置宫城中的侍卫和太监值守——鉴于祥瑞如今常以人形出现,但这个秘密还没有到能让外界知悉的时候;一边还要紧急将手下的宫人聚齐开会,让这些避不开又信得过的宫侍知道祥瑞化形一事的来龙去脉、好正常做事,别总带着一副傻相;与此同时,掌笔大人还不放心地不停关照着先祥瑞一步回来的行礼、祥瑞惯用物有没有准备好,祥瑞待会醒来后要给他吃些什么……   鉴于这些现在已经是史姑姑的职权范围了,童总管如此僭越,让一向惧怕他的史管事对上司也有了一点不爽——   “掌笔大人只管放心忙您的事吧,奴婢知道该给祥瑞吃什么——漱口要用冰豆香,奴婢知道,对,第二道要涂姑苏霜,奴婢都知道,您老就不用惦记了。”在童掌笔面前,史姑姑破天荒表演了好一番自己最拿手的皮笑肉不笑……   “哈哈哈!她真这么说的?”终于睡醒的小猫猪用完午膳后,在居正殿新收拾出来的大书房中对着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差事、此时正给祥瑞学话显摆本事的侍茶女官大笑。   虽然经过黎南洲当日的一番介绍,小猫大人对这位家学渊源的女官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从前没跟姚阿平深聊过的云棠还是惊叹于这姑娘的口才之好:   “那老童呢?他又是什么反应?”云棠在一日之间受到极大冲击、抵抗力还没完备、又对着自己看呆了的侍茶女官面前挥挥手,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哼!”回过神的姚阿平却突然小脸一板,唇角一抿,身子无比娇俏地一拧。   不过下一秒,她就回正了身形,对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云棠微微点头:“这就是童大官的反应。”小姚姑娘不动声色、一本正经道。   云棠代入童掌笔那张脸,陷入了新一轮的狂笑。 第111章   回到宫城以后, 皇帝陡然间变得忙碌了起来,秋祭礼出巡期间那多日累积的公务一时间都送进了御书房。兼有祈风宗余孽作乱、阮系叛逆伏诛、安王已腐烂的尸首被人在坟场中发现、王太医带着整个太医院攻克下塘热病、乃至从秋祭礼前夕被软禁到现在的外邦使臣一直不死心地多方活动——   林林总总亟待处理的要务、每日亲善殿外从清晨候到深夜的来人,让皇帝时常连用膳喝水都顾不上, 而他跟云棠能待在一起的时间更是乍然间缩减了不少。   这种冷不丁发生的变化让先前每天都能和皇帝腻在一处的小猫大人很不习惯。   好在他如今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册被云棠带回来的、主角是王石头的话本, 在云棠连续数日的伏案疾书下终于完成了初稿。   实际上云棠对编创故事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他大脑中似乎储存了许多比较成熟的元素,在他看来应该都挺符合大众的口味。   因此他既不用典、也不过分钻研词句, 只是将他心中那些颇具刺激性的情节以他认为合适的节奏串联起来,便以一种在当下的人看来几乎难以想象的速度结束了整个改编过程。   在这期间, 清平殿的一干宫侍都成了祥瑞最狂热的听众, 说不清是因为小猫大人本身对这些人造成的强大吸引力还是因为这个改编后更有故事性的话本真正不同凡响——总之每日下午的那段追更时间很快成了小桃等人一天当中最期盼的时候。   甚至在换值的档口,正中六殿开始常能听到年纪小的宫女内监们对于「王石复仇记」的讨论之声,他们热衷于议论兰娘在失忆期间的移情别恋、讨论女主角的复杂身世、感叹王石头在最困难的时候幸运得到的贵人襄助——除了祥瑞降世以外, 宫城内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的、有趣又让人觉得快活放松的话题了。而这也同样是他们最爱的祥瑞带来的——简直天然就把宫人们对「王石头」的喜爱拉到了最高。   不知不觉间, 宫人私聚在梁宫、尤其是在正中六殿的范围内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常见的事情, 虽然掌宫管事们对此很是看不顺眼,总觉得这些「小仔鸡」们就是仗着有祥瑞撑腰——云棠不喜欢看到宫人们在当值时间以外也被一尺一规比量着手脚,不得自由——   因而在天大地大祥瑞最大这一中心思想的指导之下, 华丽深广的梁宫正在这寒冷的晚秋里变得一日比一日热闹。   只是云棠仍然有点难以界定他用来小试牛刀的「短平快爽」话本的真实水平, 毕竟宫侍们确实难以脱开他这个祥瑞的光环看待故事本身,而能够提供见解、也能跳开情节看到故事本质的姚阿平也因为参与了改编创作过程而失去了第三方立场。   云棠在有天晚上睡觉之前还跟赶回来陪他入睡的黎南洲讨论了这个问题。   他当时把脸埋在黎南洲腿边,脑子里一半是在认真思考自己遇到的问题, 一半却是在动着别的念头——小猫大人有点困。   但却并不想很快睡着, 毕竟等他睡着了, 这个人就又要走了。   ——黎南洲回宫之后真是该死的忙。   而云棠想把人留得稍微久一点。   之前他还不甘心地化成小猫咪跑到御书房去陪着黎南洲, 可这个人总是会暂且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把云棠送回来或者忍不住一直把注意力投在他身上,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黎南洲在小猫坚持不住睡过去、或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之后总要忙得更晚,甚至偶尔这人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蒙蒙亮。   云棠因此被惊醒了两次。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靠过来的黎南洲身上带着某种湿润的水汽,差不多就是那种人在沐浴之后明明已经擦干了,但仍在发丝指缝、在呼吸之间透着几许潮湿的程度。   只是在小猫大人奇怪地问上一回后,他就再也没发现过这种情况了。   云棠并没太把这件事往心里去,因为他在黎南洲回来的时刻哪怕能醒来,意识也全然陷在凌晨时分的昏沉迷糊中,小猫大人觉得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在于黎南洲的工作强度——回来只是半月功夫,这人看着竟然清减疲惫了不少。   不过按皇帝自己的话来说:这也是他前段时间欠下的帐,再说深秋本来也是各地灾害频发、乱事多生的时节,所有随之而来的事务都不可避免地具有强烈的时效性。再者说,今年才算是皇帝真正独掌大权的第一年,天下间正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这个时候的皇帝自然无法偷懒,总要忙完这个秋天才能恢复正常。   没办法,小猫大人只能不太高兴地接受了这件事。   ——云棠闭着眼睛拉过男人的手,把额头贴上去,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会儿也实在很困,不知道为什么,云棠最近到了睡觉的时间便困得厉害,往往黎南洲陪不了他多一会儿他就会睡着。   今天也是一样——小猫大人陷在寝阁内弥散开来的清恬香气中,他幻想中的上眼皮简直正坠着千斤铁石在跟他的意志力对抗。   男人的手掌慢慢摩挲过小猫大人细嫩的额头,他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因为云棠模糊听到这个人叹了口气,不过可能也只是因为黎南洲最近太累了:   “朕觉得乖乖编作的故事一定很好,”皇帝说话的声音低沉轻柔:“只是你担心这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宫侍们才会盲目的捧场,是吗?”男人笑了一声:“不过那要怎么办呢——要不然朕给你找一些不知情的听众进宫,叫你悄悄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   云棠呼吸微微停顿,然后他退开了些、以极微小的幅度撞了一下黎南洲的手,口中没好气道:“恐怕你要找个傻子来,他才不知道去捧这被特宣进宫的场。”   只是话虽如此说,云棠的心思却已经完全不放在对话上头——   小猫大人两只手都摸摸索索地钻上来,抓住皇帝的大手,他闭着眼睛微抬起头,鼻尖在男人热烫的掌心里不住地拱,又是为驱赶脑海中强烈的昏沉,又是忍不住地委屈和撒娇——他十分想开口要求黎南洲今天晚上就留下来,搂着他一起睡觉。   不过黎南洲只是好好地穿着外袍、附身下来在这小东西柔软的鬓发间亲了两口。   “朕不找傻子来,朕找个孩子进来,怎么样?”皇帝爱怜地抚平了床上人后脑处翘起来的两绺碎发:“黎峻之——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云棠?咱们在巡城礼上曾遇到过这个小孩,当时你倒是蛮喜欢他的。只是他在自己家里过得不太好,前些天还险些丢了一条小命,多亏朕派人看着……”男人毫不客气地抢了卫今扶的功劳:“他才没这么死掉。”   对着一下子精神起来的小祖宗慢慢瞪大的眼睛,皇帝神情很认真地询问着云棠的意思,就好像他对于这个血缘相近的幼儿确实很在乎:“到底是朕的血脉亲人,朕也不忍心这么一个无辜稚儿活在那样的府上。要是你不讨厌他,咱们这两天就把他接到宫城中,养上一段时间,好不好?”   闻听此言,云棠攥上来的两只手一下子就把皇帝的大手拉开了。   是的,云棠当然记得那个小孩,那个傻乎乎的幼儿版黎南洲——虽然男人没提之前,小猫大人根本就把这个幼崽抛到了脑后——可他想起来以后,还是对那个小豆丁很感兴趣。   要云棠来说,那个孩子的五官实在跟他这隔房表舅兼远方伯叔像得出鬼了——恐怕黎南洲自己都生不出来这么像的。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柳家人的基因实在太过于强大?   也就是没有人往这个方向去想,但如果把黎南洲、卫今扶、柳纸青三个人放到一起,一个人类学专家只凭一个照面就能很轻易地断言这三人有一部分血缘同出一族。   而小猫大人确实仍不太能抗拒一个缩小版、又明显有点傻了巴叽十分好哄的「黎南洲」,特别是又大又真的这个正版最近是这么的忙——   “可是怎么会呢?”只是云棠还是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巡城礼那天他都能上龙辇了,这在整个宗室都是独一份的荣耀,而且所有人都以为你要重用柳纸青、要光复母族。广恩伯府明显还指着这小孩谋好处呢,他们居然还敢虐待他,甚至让他差点死掉?”   这是云棠又生气又感到极其不可思议的地方。他努力瞪大眼睛,跟自己的睡意抵抗。   黎南洲的表情倒是显得很平淡,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黎峻之势大,他的父祖叔伯、乃至全府都能从中得利,但他的嫡母嫡兄却会因此地位不保,甚至恐惧自己本来的囊中之物落到这孩子手中。”   其实云棠思维清晰了一些后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还是想问:“那指望他得利的父祖就是傻子吗,光想着好处、却不伸一把手来保护这座金财宝?”   皇帝眉毛微挑,唇边竟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微笑:“他们的重视是虚情假意,嫡系的恨意却是货真价实,黎峻之有了宠爱和看重,可却并没有随之而来的权力武装自己,不过是个三岁幼儿,自然是人家的案板鱼肉了。”他平静地向云棠解释道。   实际上如果此时的小猫大人再清醒一些,就能意识到男人的神态语气虽然温和,却更显得寡淡薄凉,别说跟这人对待云棠遇险时的态度相比——似乎都不及平时小祖宗闹脾气不肯好好吃饭时受到的重视程度,这让皇帝最开始那几句关心心疼小孩子的话都显得格外虚假好笑。   而皇帝在巡城礼那日对于小猫大人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小孩子身上、忽视了自己,明明曾表现出很强烈的不爽,可他如今又主动开口说要这小孩进宫陪伴云棠了……   这一切矛盾之处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可云棠实在太困了。他实在难以维持长久的清醒,绵软的淡香正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散发着深梦里温暖黑暗的味道。皇帝的手也落到他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这让小猫大人感觉到安全又舒服,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只能无奈又沉重地再次合拢了。   云棠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那我们明天就把这个小孩接进来吧,别让他再住在广恩伯府了。他一个人进来的吗,有没有亲近的侍人呢?他住的地方要不要提前收拾好?”   他模糊地问着,笨拙地模仿着别人关照自己的模样,不过小猫大人本质上并不太会操心这些琐事。   毕竟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云棠逐渐又把皇帝的大手盖回到脸上,心思也转回到自己最初关心的问题上:   “你待会还要回书房,对吗?今天就别搞到那么晚了吧,黎南洲。我都有些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最近会写得比较慢一点,不保证日更 第112章   云棠也不知道黎南洲昨夜到底有没有走, 不过至少在他完全陷入无梦的睡眠前,这个人都还陪在他身旁。   而尽管小猫大人近日的睡眠质量有显著提高、他也随之醒得越来越早。   可他起床之后是必定见不到黎南洲这个劳模的——或许一整个白日都见不到——这也让云棠每日刚醒来的那一会儿都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虽然说起来他现在每天都过得比先前充实得多, 可云棠还是会感觉到某种说不出的空惶和无聊。   在今日,这种情绪尤其郁烈。   随着冬日渐近,宫城中也难免越发萧瑟寒冷,各处宫殿倒是已早早地烘暖了, 尤其他这个祥瑞平日坐卧起居的地方。可室内的温暖又格外凸显出外头敲击窗棂的北风,枯败的枝条正透过窗格镶的大块玻璃摇摆颤动——这几块外贡来的透明玻璃还是他们秋祭礼出巡期间由内造府换上的, 除却云棠喜欢坐在窗前向外面发呆出神外, 明翠等人也都赞这「白琉璃」能映得殿内宽敞亮堂。   可今晨的小猫大人倚靠在堆枕上懒洋洋地向外望时,就只看到一两片在空中飞旋打转的枯叶和满目鼠灰色的阴沉沉的天空。   这天色叫人看得心里发睹。   虽然云棠已完完全全睡醒了,可是北风呼啸声、殿内微弱的香塔流动声还是让他生出一种不高兴的懈怠来, 叫他有点想钻回被子里蒙头再睡上一觉。   阿亚并小杏等人此时都在寝阁内陪着他, 只是云棠赖在床榻上不动, 她们手上也就先做着自己的事情。   宫人们发出的声音俱细细的,衣料摩擦时亦有种令人放松的窸窸窣窣,小猫大人把手和脚都缩在暖暖的被子下面, 只露在外面的眼睫慢慢眨动着, 放空的脑袋里也不知都乱七八糟想着什么。   就这样赖床了半晌,寝阁外面倒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云棠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抬头去看——却是童掌笔正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老宦侍一探身, 看到小猫大人确实是醒着的,脸上不禁露出个笑模样:   “祥瑞不起来洗漱更衣, 用些饭食吗?”话虽如此说, 老童平素却是不太会催云棠的, 因此他紧跟着又解释了一句:“峻之小少爷立时就要过来了,刚才明能过来报说他一刻前就进了北辰门,祥瑞这会儿要是不想见,老奴便先让人领他到别处收拾一程。”   “啊?”歪在枕上的云棠小吃了一惊,他紧跟着便也想起来昨晚黎南洲跟自己讲的事情,可他万没想到——“这样冷的天,这么一大早,你们就把这小孩子接进来了?”   ——云棠今日起得都不算晚,而广恩伯府距宫城还有好一段距离。   可他还赖在床榻上的时候,黎峻之这么个三岁小儿都已经进宫了?   按照黎南洲昨晚的口吻,他明明是心疼这个小孩待在广恩伯府上受罪的。可今日这样的天色、清晨这般的冷风,他们急哄哄把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带进来,这真的是心疼看重黎峻之的态度吗?   虽然小猫大人的思绪从醒来时就有点懒洋洋的,这时候也仍然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既然人已经快到了,云棠一时间倒也没时间多想,他只是撑起身体道:“那我起来吧。”   小猫大人的脚刚踩到铺得厚厚的脚踏上,阿亚立刻走过来给他披了一件羔绒外袍,云棠还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她,想直接跳下来正式换过衣裳时,童太监连忙在一旁阻止道:“哎呦,祥瑞也不必如此着急。峻之小少爷入得宫城后,总要休整一番才好过来见您。祥瑞徐徐地洗漱用饭就好。”   老太监心疼他,云棠就只好从善如流地又靠坐回去,紧了紧身上披的外袍,他一边接过宫人递来的香花露漱口,一边目光出神地盯着在寝阁内悄悄忙活的阿细——小姑娘正在矮案边换香丸,只是很明显香炉中的那一颗还剩下大半,她就将其拿出来换成了另外一种——小猫大人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   接下来的洗漱更衣、梳头佩冠倒是跟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了,只是云棠想了一程黎南洲的事,想了一程被急急接进宫里的这个小孩子——黎南洲忙成这样,连陪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就算这个人言称怜惜幼儿,他又真的有空余功夫去照顾这个母族表妹的遗子吗?   如果只是随便把小孩子丢给宫人照料,那何必又特意接到宫里、养在眼皮底下,皇帝便只是赐两个管事到广恩伯府,云棠不信那府中之人还敢对黎峻之做什么。   而且身为皇帝,突然把一个稚龄的宗室子接到宫城中养育,这里面透出的政治含义又让人不得不多想,云棠不相信朝廷和宗室会对此疏无反应。就是黎南洲自己——他此举到底有没有别的用意呢?   昨晚于枕间叙话的时候,小猫大人只一味困得迷迷糊糊,当时他倒没深入思考过这不同寻常的一件事。皇帝只说因为自己当日挺喜欢这个小孩、而黎峻之前些日子又差点送命,这两个理由看起来都很合理,云棠也能够接受。只是……   云棠的目光突然微微顿了一下,他轻嗅着自香炉中逐渐蔓延开的、跟昨夜闻起来如出一辙的香气,神智从醒来后已完全变得清明:   “阿细,”他面上殊无异色地叫唤不远处的小宫女:“你先别出去。你把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我想瞧瞧。”   站在旁边的童总管闻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不过掌笔太监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一瞬间,他的神态举止便已恢复如常。而位置更远些的史姑姑却背对着床榻的方向垂下眼眸。   阿细不明所以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还带着点疑惑的微笑。她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放了一只玉盒、一只小瓷碗,那瓷碗中正是捡出来的半颗昨晚燃剩的香丸:   “祥瑞要这个吗?”小丫头不解问道。   两只细白的手指伸过来,将瓷碗中的大半颗棕褐色的香丸拈起,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是那香丸虽然表面有些焦灰,可在没有点燃时,云棠闻着只有淡香味,并没有感到别的明显的异样。   他耸耸肩,又把一边的玉盒盖子揭开、捏出一只阿细刚才换的那种香丸,将两个凑近了放到一起来比对。可不管是从肉眼来看,还是闻上去的味道,昨晚的香丸和今晨时新换的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都没用完,怎么又换了一个。”云棠把手里的香丸放回到托盘中,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两个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细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情,因此她很轻松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啊……”跟祥瑞越来越熟悉后,阿细在云棠面前一向有什么说什么。   只是童太监很快就出声打断了小宫女的话:“祥瑞,这两颗确实是不一样的香丸。”对着云棠看过来的眼神,心惊于小祥瑞之敏锐的童掌笔仍只是一脸慈容:“虽然主料相似,香味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祥瑞和陛下夜里用的这种香丸有安神平气之用,有益睡眠,又能行血镇静,是王老太医特意配出来给祥瑞使用的。毕竟太医认为祥瑞的身子……”   说到这里,老童的视线在寝阁内稍微环视了一圈,才继续道:“王太医认为祥瑞气血有缺。只是祥瑞不爱用药,老太医便提出先用香料缓缓为祥瑞补益,暂且看看成效。”   童掌笔直接了当地便给出如此合理的解答,似乎这件事就是如此简单和正常。   确实,云棠也能感觉到他近日的睡眠质量显著提高了许多,这让他白日里没那么容易疲累了,好像行动坐卧也随之更有力气了一些——就只是他每天晚上想跟黎南洲多呆一会儿的时候都会很快控制不住地睡着。   而或许是王奇人用药太过高明,又确实是以治疗助益为主,那种困意来的无比自然,让小猫大人先前都未曾往旁的地方联想。   可尽管他现在提出疑问后,很快就得到了童太监如此合理又详尽的答案,也许是先前黎峻之这件事也让云棠觉得有几分异样——哪怕香丸的事看来没什么疑点,云棠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们要他晚上睡得香甜踏实、很难再维持清醒,是不是因为这些人要瞒着他什么?   黎南洲每个晚上在陪他睡着后还要离去,真的只是因为他忙于政务吗?   可能是心里有了怀疑,很多先前看来不觉得怎样的现象都重新袭上了云棠的心头:   他想起有几回夜半他抵抗着睡意被惊醒时、似乎察觉到的黎南洲身上的潮意;他思考着黎峻之突然被送进来、而老童看起来毫不意外,又很乐于让他把注意力投给这孩子的引导;还有这被发现后就直接坦然承认的安神香,近日来一直为他的创作之事表现得格外努力热衷,让他也不好意思偷懒的姚阿平……   小猫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疑神疑鬼,才突然于此刻感到一切的异样。可他实在认为近日的种种迹象都在引导着他暂时忘记黎南洲,或者只是不那么关注这个人「忙于政务」的时间,不去思考皇帝消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而这些人实在做得很好。甚至应该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切事看起来都并没什么明显的漏洞,就只是云棠自他们对待黎峻之的矛盾态度中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而反推出其他一系列其实也都有合理解释的怪相。   可他真的只是在多想吗?   云棠无法确定。   ——换好衣裳的云棠对着衣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好像已经放过了刚才因香丸而生出的疑窦,当他微微侧过身看向老童时,面色已如往常:   “咱们先把黎峻之接过来吧,他早上就算用了饭,想必也过去很久了。正好可以跟我一起再吃一点。”小猫大人轻声吩咐,神情又是平素的一番鲜活灵动:“要么就叫御膳房上一点甜羹吧,小孩子最爱吃这种东西了。”   他一本正经地这样说,毫不意外地发现童掌笔眼底立刻绽出一抹慈和纵容的笑。   作者有话说:   想必大家都很明白这个套路就是老黎在偷偷治病;   然后老童史姑姑他们自然对皇帝这种糟心事不用让祥瑞知道、自己先行解决的做法举双手赞成 第113章   当一位年过三十许的掌宫嬷嬷领着抽抽噎噎的黎峻之踏进寝宫门廊, 云棠才恍然想起自己上回见到这小孩时还是小猫形态。因此就算黎峻之天赋异禀、还能记得多日以前在巡城礼上见到的老童等人,他对于自己当前的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云棠本来还担心这孩子在大冷天的早上被领进森严宫城中会不能适应,这才惦记着让人领他过来逗着玩玩、吃些点心糖果, 也算是稍微安慰他一下。   不过黎峻之看上去并不像是能被这些东西哄好的模样, 很显然那个领他过来的掌宫嬷嬷已经想尽了办法。   不然她也不会满脸惶恐不安地让小孩这样哭哭啼啼地出现在这座寝宫。   “他在说什么?他想要什么?”小猫大人坐在桌后,静静地瞧着不远处刚踏进外间门口的那个狼狈可怜的人类幼崽,轻声向老童问道。   此时此刻, 云棠既因一个酷似黎南洲模样的小脸上顶着这般生动的表情觉得兴味,也对这样啜泣着的看上去很难沟通讲道理的生物感到本能的拒绝和慌张。   “峻之少爷对侍候的人不太熟悉, 他想要自己的奶妈。”对于小孩哭得泪水涟涟的情状, 掌笔大人却并没有什么触动,他只是向正靠近着的一行人寥寥瞥了两眼,便语气非常从容地回道。   掌笔太监的注意力还都放在正用餐的祥瑞身上, 在小猫大人对于鲭丝瑶柱粥表示了明确的拒绝后, 掌笔太监又试图对参鸡汤作出推销。   尽管从小照顾黎南洲的童太监不可能没察觉这个宗室小少爷跟童年时代的黎南洲过分巧合的相像, 甚至他对于皇帝将这孩子接近宫中养育的背后原因所知更多——   近来多有官员上奏、要陛下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以期国祚,可皇帝却偏偏在这档口把一个身世复杂的小孩子接近宫城养育。原本像童掌笔这般堪称黎氏皇族心腹的忠仆会反对此间透出来的苗头,可经历了先皇一朝, 童太监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很开:   且莫说黎峻之贤愚不明、前程未定, 在他长成之前,皇帝多半只是将这个孩子做为一个可以考量的保障——就算这小孩有朝一日真有了板上钉钉的大造化,掌笔太监也未必就多么看重这个宗室子。   在童掌笔看来:他一个半老头子还能有几年好活呢?等他身死以后, 哪怕是洪水滔天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经历了从先帝到柳妃再到黎南洲这三个主子以后,老太监深心里最投入个人情感的其实还是柳妃, 不过就如今看来, 童鹤衣对大梁的忠诚也远远逊于他对黎南洲个人的忠诚。   因此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童掌笔都很难去在意下一任的皇帝和未来的大梁将会何去何从。再往后,黎家的皇位莫管传给谁做,一无血脉亲友二无家族传承的掌笔太监反正是不太在乎的。   在某只从天而降的小猫咪突然闯入到老太监生命中、且以其美丽可爱的外表、娇贵柔软的姿态极其强势地进驻了掌笔大人心房后,童掌笔这辈子就打算指着陛下和小祥瑞过活了。   事实上,童掌笔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皇帝对于这个宗室子的态度。或许黎南洲确实对于接这孩子进宫赋予了一些特别的用意和想法,但他显见并不算太上心。而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也只能说尽到了表面上的周到。   但是面前越来越近的这个小孩——在云棠看来,这个三岁的孩子简直可怜极了——可这世界上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他诉苦伸张。   宫城之中、哪怕正中六殿的侍人也只会觉得这个被接进皇宫养育的宗室子应该感恩戴德,广恩伯府中他的至亲更是要么害怕自己的行径遭到清算、要么就已陷入到短视的妄想和狂喜中。   如果这小孩的生母还在世上,她也许还会为自己的骨肉感到心疼。   可是在当下,好像确实无人去体谅这个因为婴幼时期被忽视、到现在连话都说不全的孩子近日以来被人随便对待、安排、摆弄、搁置而生出的痛苦和惊惶。   云棠似乎总是能轻而易举读取到旁人真实的感情。只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成年人都会对自己的想法和情绪进行伪装,而黎峻之还并不具备这样的掩饰能力,何况他那张小脸确实会帮他在小猫大人这里占下先手——   很难说如果换一个小孩在云棠面前哭闹,他会有什么反应。总之小猫大人在当下确实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忍心,有一瞬间云棠甚至短暂地把心神都投给了面前这个瘦弱的小豆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或许黎南洲的安排真的奏效了:   “从小陪着他的那个奶妈吗?那为什么不一起带进宫?”云棠推开老童锲而不舍递上来的调羹,两眼盯着逆光走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地起身站到了桌旁。   童太监见状只好放下手里的汤碗,然后终于正眼看向边抽噎边迈着短短的腿艰难跨进内间门槛的黎峻之,心里暗叹了一声:   “峻之少爷的奶妈三日前被伯府处死了。”掌笔太监稍微有点抗拒跟小祥瑞讲述这些腌臜恶心的勾当,可皇帝先前却特意嘱咐过他——若祥瑞问起,则要告知实情:   “峻之少爷差点殒命的那日,便是世子夫人以那位奶妈的家人威胁、迫使那婆子胁从。虽然自今年以来,峻之少爷在伯府越来越受到看重,伺候的人也重新安排过了。   不过从他出生时便一手照料保护他的奶妈在院里还是颇有地位,也很容易下手。峻之少爷性子乖巧,那奶妈要他忍受寒冷,不许呼喊声张,他也都肯忍耐听从。”   而柳纸青安排在广恩伯府的人手也不曾防备这位在最艰难的时期一直忠心保护庶出小少爷的奶妈,这才差点断送了黎峻之这条小命。   在微时相依为命的主仆却在起势后改换了面目——这种听起来就悲惨可叹的故事被童总管几句话讲得轻描淡写。   不过祥瑞震惊瞪大了的眼睛还是让老太监感到有些后悔了——陛下想在祥瑞面前塑造黎峻之的惨状,博得祥瑞的关注,也应该考虑一下合适的程度,照老童看来,其实只要让这孩子一大早哭哭啼啼地过来就够了。   只是此时的云棠却已经无暇理会老太监旁的心思了,他注视着比上回见面时显得更瘦小苍白的黎峻之,口中轻声追问:   “那他……我是说这个小孩,他不知道他奶妈的事吗?”   “有人告诉过他。”老童摇了摇头,眼神中终于带出了几分怜悯的意味:“但是峻之少爷不太懂,他大概还不能理解什么威胁、背叛、死亡这些概念,他只是发现自己一场病后奶妈就不见了,然后别人告诉他害他的奶妈已经被打死了。”老童想了想,又很快补充:   “据说峻之少爷也不知道什么叫被打死了。”毕竟这个被长期忽视的可怜幼儿连话都说不太通、还是这几个月间伯府重视起来,才安排人进行教导,先前黎南洲对这些柳家血脉分出的那点心思也只能保证他们活着罢了:   “所以他病好后每天都在哭闹,也不单单只是因为今日进宫。”老太监最后总结道。   只是这边的老童话音刚落,已经离他们很近了的黎峻之就在内间的地毯上狠狠跌了一跤。   云棠看到旁边那个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掌宫立刻要俯身去抱这孩子,可还滚在地上的小孩却瞬间激烈地躲开了。   伴随着推拒躲避的动作,这个幼崽还发出了一声非常刺耳又持续时间很长的尖叫,这种在皇帝寝宫内做出的无状行为几乎可以被判为死刑——当然不会真有人为了这个去砍谁的脑袋,可这也让小猫大人当即明白了掌宫嬷嬷面对这孩子时的棘手。   “别这样捂着他。松开他,叫他自己起来吧,我看他能自己起来。”小猫大人再也忍不住对着外面开口,同时往前跨了两步。   而他位置一改变,原本从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就以一种更和缓的角度镀在他肩头,也叫旁人能从更晦暗的内间看清他的面容。   此刻的云棠是微微皱着眉的,可是他周身上下却又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不自觉地带着一种宽容的爱怜看着那个扬起皱巴巴的小脸突然停住了嚎啕的孩子——这个角度的黎峻之看起来并不似上回见面时那样纯洁懵懂,可当这幼崽情绪激烈而状态阴郁时,这幅模样也实在太像黎南洲。   连老童的面色都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不少。   而黎峻之——分明他上一秒还在尖声大哭、拼命挣扎,强烈的恐惧、憎恶、排斥、愤怒不容错认地从这张苍白的小脸上一齐迸发而出,好像这个一直以来都被人忽略、慢待的天真痴儿终于因连日以来的惶然生出了愤恨和抗争的本能——可是这所有的情感却在一瞬间停住了……   小孩子呆呆地张开嘴,浓黑的睫毛根还挂着大颗的泪珠,这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上浮着因寒冷和情绪激动而略微泛青的绯红,他小眉毛蹙着,在这副小小年纪就显得格外分明的五官中竟带出一点颇有气势的凶怒。可他眼神中那种强烈的排斥却在慢慢消退了。   黎峻之看着不远处这个长发及腰、温柔美丽的陌生人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然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便朝着自己伸出双手——   在那一瞬间,这个三岁的小孩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他过去从来无法理解的字眼,好像有很多在这一年间来到他身边的人拼命试图让他想起「母亲」或者什么的。   可在生命的前三年根本没出过院落、而且大把时间都被自己唯一的奶妈绑在桌子腿上的黎峻之对这个词根本不懂。   只是在此刻,黎峻之好像突然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安抚。 第114章   柔情确实短暂地在小猫大人身上出现了片刻, 但是当小孩把泪津津的小脸扑上来、毫不见外地挨到他手臂的时候,云棠的脸立刻就变了,原本因那种莫名触动而显得慈怜温和的神态很快便转为抗拒和不知所措, 小猫大人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老童。   而老童看起来丝毫不意外, 只是因这样的情形感觉到心软的好笑。在他看来,祥瑞自己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呢。   总之这整座紫禁城里可没有人指望——更没人舍得让云棠把黎峻之照看得多么周到。   看到云棠往后悄悄地退了半步,又试图镇静地挽起袖子给小孩抹抹脸什么的,掌笔太监立刻便凑近过去, 试图把看到云棠后精神面貌就离奇振奋起来的黎峻之接到手中。   这回的黎峻之倒是没有像跟掌宫嬷嬷在一起时那样强烈反抗,大概老童看起来更加的威严平和, 黎峻之又对这个老人有点印象, 而且一个美丽得超过小孩子想象范围内的「仙子」还是镇住了他,确实让小少爷心情好了不少。   不过黎峻之还是对皱纹深得有点吓人的童总管表示了明确的拒绝,他的小手以一种跟瘦弱身形完全不符的力气死死抓在小猫大人袖子上, 有些干燥皲裂的指节都用力到泛青, 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紧抿着, 小小的眉头钉在一起,显得神态格外倔强——跟云棠上回看到的那个可怜可爱的傻孩子比起来,黎峻之的境况似乎更加凄惨了, 但是在这短短的时日内, 他的性子和脾气也全都见长。   在巡城礼时,老童对这个宗室小少爷本人分明没有多大的触动。当时的掌笔太监对黎峻之的所有善意都来自于他身上流着的柳家人的血、以及这孩子在那天把他的心肝小毛球哄得很高兴。   可是在此刻,当黎峻之不再那样老实傻笑、单纯懵懂, 他脾气坏了很多,表现出来的性格也更执拗, 童鹤衣却在这样深秋早上的晃神中突然想起来多年前他在柳妃宫中看着长大的那个暴脾气小皇子幼时的模样——   跟如今喜怒不行于色的皇帝相比, 婴幼儿时期的黎南洲可是着实难搞。   任何时候, 如果这个被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大皇子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就会一直抗争。哪怕柳妃有时候气到不得不上手,幼小的黎南洲也会板着脸像这样紧皱眉头,以被先帝称为「天生的皇室威严」那副情态抓着他当时一定要的——比如一条蛇、一根带刺的秃棍子什么的——而事情往往都要发展到母子大战,直到他们之间的老好人先帝赶过来救场。   只是跟黎峻之不同,陛下幼时几乎是不太哭的。这让突然沉浸在过去的老太监看向小孩的目光又有些不满和挑剔了……   稍微懂事之后,黎南洲好像就很少哭了,他只是总是在生气——皇帝小时候可真是个爱发脾气的坏孩子——实话说,其实那时候还比较年轻的童鹤衣并不算那么太喜欢大皇子,他总觉得这小主子长大了会是个当暴君的料。   可是在阮英环进宫后,背后有阮国公做倚仗的她在短短一年间数次找上柳妃母子的麻烦,而同样显赫的柳家也支持着先帝同阮系对抗。平心而论,童太监并不觉得拥有皇帝偏爱和柳家撑腰的陛下在先期吃过多少亏,可黎南洲还是在那两年间懂事了不少。   当然黎南洲那会儿的懂事也并不是忍气吞声的那种。   他只是很快伙同如今的卫教宗一起、精通了无数既不会让朝中大臣有借口批判大皇子,又能让手段频出的阮英环添堵的方式。然而尽管大皇子的性格还是那样爱恨分明,复杂的生存环境依然让他的世界慢慢蒙上了阴影。   这样的情形也颇持续了几年。一直到幼皇子安王出生,先帝被人下毒——那时候的情况还不是太糟,毕竟那些党派并不希望先帝死得太早。然而就童太监所知,阮后在那个时期疯狂地针对黎南洲,想要策划一出大皇子的早夭,就像先帝同样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大儿子、同时千方百计试图对刚出生的小儿子下手。   阮英环在这样的现实下很快对先帝感到绝望,她先把黎南越藏在自己寝宫里、没过多久又在父亲的劝说下把这孩子送回到国公府。   所以要童掌笔来说,他甚至怀疑先帝是没怎么亲眼见过自己小儿子的,而老宦侍也很难判断先帝到底有没有对黎南越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慈父之情……   但掌笔太监并不同情先帝——尽管阮系势大,先帝的一切行径看起来都是被迫的。然而老宦侍并不认为先帝在打心眼里不愿意的情况下还能让阮后怀上安王。   童鹤衣只是越来越心疼起慢慢由喜怒无忌变得沉默的黎南洲。   在柳妃把自己的心腹宫人又派到儿子身边以后,童掌笔开始全心全意地为还年幼的大皇子打算起来,他在先帝和柳妃施加的两重焦虑之下护持着这个阮系的眼中钉,同时也逐渐忘了在黎南洲更年幼时、自己对这个坏脾子殿下产生的那些可笑印象。   后来的十几年里有太多事发生,等到柳妃和先帝相继离去,黎南洲在党派制衡的情形下艰难地登基,跟在幼年受制的陛下身边,掌笔太监每日从睁眼开始就没有一丁点喘息的功夫。   尽管掌笔太监的年纪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但他确实没有多少用来回忆的精力和时间,好像一直到黎南洲在去年冬天彻底颠覆了盘亘中原的三个大型异教,又在今年接连覆灭圣婴教和背靠阮系的庞大钱庄——或许最重要的是祥瑞从天而降——老童的生活才一下子清闲得多了。   他甚至在这样深秋的季节于自己温暖的住处侍弄起了花草。   而此刻,老童又时隔多年地对着一张相像小脸上有点相似的神情久违地回忆起幼年的黎南洲。   这让掌笔太监露出了半个未达嘴角就悄然隐匿的笑,而更离奇的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换成某种更强硬的手段对待这个抓着祥瑞不放的小孩,反而先放了手:   “他太喜欢祥瑞了。”童掌笔快速地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老奴觉得,峻之少爷跟陛下生得有点像。”   而这句话一下子就吸引了云棠的全部注意力——   “你才发现吗老童?”云棠简直是惊异地看向掌笔太监:“他们两个真的很像。柳家人的眼睛、柳家人的凶悍眉毛,黎家的鼻子和下巴,是吗?广恩伯的侧脸轮廓也跟这小孩一模一样。”   “唔……”不再去拽孩子小手的掌笔太监伸手接过了阿亚递来的温热布巾,然后把黎峻之的脑袋整个捂住了:“小少爷跟陛下同出一脉,五官难免有相似之处。不过这孩子的品格实在跟陛下幼时——大相径庭。”一点很稀有的倾诉欲正在老宦侍心里缓缓升腾。   “那他小时候什么样?”强烈的好奇之下,云棠一时间都忽略了紧紧把自己贴在他身上的人类幼崽,赶在老童后悔之前追问了一声。   “陛下小时候的性子极威风。”掌笔太监也赶在自己后悔前快速地吐露了一句:“不过峻之小少爷刚才板起脸的神情,倒是让老奴想起陛下当年的模样。”湿布巾这时候还被童掌笔捂在小孩脸上没撤走——“但是陛下幼时极为聪明,不到两周岁就已经口齿伶俐,这一点倒是完全不同。”   小猫大人帮着不停挣扎的小孩子一起拽掉老童捂着人家的布巾,然后撑不住地笑了。   “他们两个成长过程都不一样,怎么比?”想了想,云棠还是帮着手里的笨孩子反驳了一声。   在这段短暂的对答之后,窗外的天色虽然仍阴灰,小猫大人也还是对一个小孩子的黏黏糊糊感到陌生。   但是这个被抹了脸又很快被一众宫侍共同哄着换过衣裳后又贴上来的黎峻之似乎还是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在老童示意下人又换过一桌比较受幼龄孩童喜爱的膳食后——很明显祥瑞对于那些花样百出的点心更买账。   而仅仅是半多月的功夫,黎峻之好像就对食物冷漠得多了——但是一个三岁的、笨拙的、惊惶多日的孩子仍然对让他大生好感、满心喜欢的「温柔仙子」有很多需求。   ——黎峻之从看清小猫大人的样子后便一直坚定不移地跟在云棠身旁,而尽管这小孩后来没再掉眼泪了。   可是他抿着小嘴抓着云棠的手、他用那双跟黎南洲过分相似的眼睛充满依赖的看着小猫,他贴着云棠走路,并且在累的时候坐到地毯上、把瘦巴巴的小脸枕在云棠脚背上……   黎峻之无师自通地卖弄着他的脸,卖弄着他的可怜和可爱。于是这一整日的时间,小猫大人竟然完全被这个瘦伶伶的东西缠住了。   似乎云棠真的暂时没空去想念无暇露面的黎南洲了,毕竟这里有一个极度可怜又实在喜欢他的孩子太需要他的关照。   黎峻之甚至一直强忍着睡意、瞪大了眼睛不肯睡下,因为他知道自己睡着之后云棠就会走。   而被黏了一整日的云棠好像再次心软了。   “让他跟我一起睡吧。”云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上去带了一整天「迷你黎南洲」的小猫大人此刻也正困得不行,他的睫毛懒懒垂着,肩膀也耷下来,那是云棠每次困倦时候的模样:   “我带他到永晏宫一起歇一会儿吧,你们给他安排的房间就在那里,对吗?” 第115章   对于小猫大人提出的要去陪黎峻之一同歇晌的想法, 在童掌笔先是感到意外而后几次想要阻止的尝试之后,他们两边各退了一步——云棠裹起薄裘、转过丝毫不冷的回廊,陪着小孩来到清平殿内一处也能供人起居的厢房。   虽然永晏宫已经完全收拾好了, 可无论是老太监还是后来赶到的史姑姑都很难赞同云棠跑到那个地方睡下。   用他们的话说:永晏宫已经很久没住过人了, 他们担心祥瑞过去后不习惯,会被「地气」冲撞——这种言论就好像一直在那里侍候的若干内监宫女都不能算数。   而要不是小猫大人开口表示要过去,黎峻之这个第一天进宫的小孩倒不需要有这种顾虑似的。   尽管云棠对于这些鬼神迷信都嗤之以鼻, 他也完全不取信「地气」什么的,老童等人过于明显的区别对待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出于护短情节, 云棠不可能因此去责备他们什么, 而且小猫大人本来也并不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性格,情感上更亲近的老童等人天然就更得到他的偏向,就只是云棠会格外觉得黎峻之这样寄人篱下的小孩有些可怜。而即使旁人都觉得这孩子是撞了大运——可哪怕身处至高宫城中, 没有人发自内心的在意和关心, 一个敏感的小孩子也必然是不安又痛苦的。   没法硬下心肠的云棠也只能对这小崽子更好一点。   但他肯定不会把黎峻之领到自己跟黎南洲平常睡觉的床上。   于是童掌笔几乎立刻命人收拾出来了这处平时也偶尔使用、一应摆设俱全的厢房给这粘人精暂时寝卧。   粘人精在别人安排他去处的讨论期间一声不吭, 就好像他对于这些话语中无从隐藏的冷漠和那些隐隐的嫌弃意味没有丝毫觉察。小孩只是保持着那张不知道是因为懵懂还是囿于困意而始终板着的小脸——云棠今天见到的这笨蛋孩子竟然一个笑脸都没露过。   而黎峻之的小手就像钳子一样一直抓着云棠的衣角,期间小猫大人还坏心眼地用力拽过一次,差点把这个三头身整个带倒了, 可是人家的小爪子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从他的袍角滑开, 那干瘦细小的指节甚至用力到云棠怀疑他的手可能已经抽筋了。   这个小插曲还惹得本来对小孩态度有些松动的掌笔太监很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有点类似于老宦侍之前发现皇帝装模作样示弱于猫崽的时候——老童似乎很介意他「单纯」的祥瑞小乖乖被什么耍心眼的「妖艳贱货」骗了。虽然面前这个「雷同幼年版」绝对比皇帝本人要无辜正直得多。   那一瞬间的幻视还是让掌笔太监升起把这个仗着祥瑞心软就得寸进尺的小爪子强行拽开的念头。   “算了,就让他这么拽着吧。”云棠也有点伤脑筋, 不过他还是对这次见面后突然就变得「又冷又臭又硬」的傻孩子妥协了,他只是像拍小猫小狗那样微俯下身拍了拍黎峻之的头, 细白的手指在离开孩子额前碎发时轻柔地流连了片刻: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 对吧?”小猫大人对着小豆丁笑了一下, 他绮丽的眼尾盛着温柔的笑意微微弯起,清澈的瞳孔好似漾着夜晚的星河: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我哦。所以你也不能一直像这样撒娇什么的——我只允许你今天这么霸占一下,明白吗?”   实际上这话只是云棠对这个三头身的小「苦大仇深」开个玩笑,胡乱散发一下他无处敛藏的自恋和魅力。   而且这段宣言听着挺复杂,小猫大人完全不认为这个语言功能都没装备齐全的幼年人类能听明白甚至作出回答。   ——黎峻之今天一共也就说了几个结构简单的词句,证明自己没有在前些天的病中烧成哑巴。   然而在云棠领着好不容易裹上厚外套的粘人精迈出寝阁的时刻,他脚边这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孩子居然发出声音了,而那甚至是一句问话:   “如果我很乖呢,也不行吗?”黎峻之闷声闷气地问道。   可为了照顾小短腿而特意走得很慢的小猫大人一开始把目光都落于窗外阴沉的天色,他并没意识到这横空飞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是由谁发出的。   而在黎峻之说完那句话后,宫室中除了微小的脚步声便是一片宁静,没有一个人肯去接茬小少爷的乞怜,这个小孩子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动静,重新变得沉默。   几乎在他们都快走出外间阁门的时候,云棠从宫室墙壁收回了自己被挡住的目光、也收回满腹私藏心底没有跟任何人透露的心思与猜疑、想法跟计划——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小猫大人先是稍微有点懵地轻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手里拉着的那只小爪子:“小笨蛋,你刚才说了什么?”云棠神情很轻松地随口一问。   被牵着手的小孩子这时抬起头来,有一种很难言述的悲伤怯懦和激烈阴戾的渴望同时在这个弱小年幼的小少爷还很懵懂无知的眼眸中闪动了一下。   其实黎峻之自己也并不明白他当下这种急于抓住什么的情绪和需求源于哪里、又该如何表达,枯涸的教育经历和贫瘠的人文关怀让他的精神世界过于苍白困乏,就算有这半年来越来越失秩序的速成补习,接踵而来的环境变故还是让这个在生命最重要的前三年里过得太特殊的孩子学不会正常的思考和表达。   简而言之,这孩子实在太缺少来自成人的呵护、教导、关怀和爱意。可很显然黎南洲把这个有母系血缘的小孩接进来也不是为了爱他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把这小东西交给卫今扶或者柳纸青倒对他的成长更好些。   但是在见到云棠后,黎峻之大概也不想要别人了。这小孩子已经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些出于内心的、来自年长者的温柔关怀。   尽管那可能只是小猫大人出于外表的移情和遗留自另一个时空的对待幼儿的价值观所赋予的——可这足以让一个连想害死自己的乳母都舍不得的幼崽再次鼓起勇气:   “如果我很乖,也不行吗?”已经快要走到腾出来的厢房门口时,黎峻之想起来更久远的时候、他的奶妈总是在念叨的句子:“我会很听话。我保证,我会很听你的话。”   小猫大人的脚步慢慢顿住了。   云棠站在这间跟自己平日起居的寝阁同样温暖的厢房内,由着宫侍上前把自己披着的薄裘脱下,他好像是感到意外地偏了偏头,可他的目光却完全落在脚边的小豆丁脸上——   事实上,从黎峻之今日进宫一直到现在,云棠的心思是第一次完全投给了他。   先前哪怕小猫大人允许这个小豆丁依偎着自己、而他面上对这孩子微笑时,老童等人都认为祥瑞已经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这个特意接进宫的小少爷身上——其实那些关于黎南洲行为的疑云也仍然在云棠脑海中盘踞不下。   可是此时此刻,来自一个三岁孩子关于爱意的卑微祈求好像突然在冥冥中凝聚出一股巨大的力气,凭空击打了云棠一下。   一时间,他竟在这间不常来的厢房中陷入短暂的晃神——在云棠的视线里,黎峻之那张一直以来因为跟黎南洲的相像才显得特别的小脸突然发生了变化……   小猫大人好像在恍惚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孩子:年幼的、伶仃的、苍白瘦小,漂亮得不像话。   那孩子也仰着脸,无望的泪水正在他眼底积聚起来,更让这个冰雪般的小孩看起来像是要化了。他那两只细弱的手也同样死死抓住了什么——   那是一个美丽女人的裙摆。而那女人厌恶而愧疚的目光中倒映着他。   然后云棠听到这个卑贱可怜的孩子在不停地哽咽哀求:“妈妈,你不要走,我以后会非常听话……”   一种难以言说的头痛欲呕在一瞬间从云棠身体中翻涌起来,又在电光火石间烟消云散了。   看上去祥瑞好像只是在原地发呆了半秒,而被昏暗天光映得苍白的脸色跟方才比起来也没多大变化。   小猫大人只是像触电般收回看向黎峻之的目光,然后他先是在一瞬间无比强烈地想念起黎南洲。   可是在下一秒又想起自己最近常见不到他——于是云棠很快便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回身望向一直关注着他的老童等人……   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很明显的关心、爱意、追逐,纵容的神情、宠溺的意味——这里的人都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这样的确认似乎让只是短暂晃神、因此有一点点不舒服的小猫大人立刻放松下来。而方才那莫名的涟漪又一次在模糊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丁点难以觉察的余波。   云棠绷紧了一瞬的肩背在变得僵硬之前又快速地放松了,好像他只是意外地在跟小孩说话时莫名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转向黎峻之,以一种自己都奇怪的语气回答他:   “好吧。”小猫大人鬼使神差地认真注视起这个小小的可怜虫。   在这一刻,他似乎暂时忘记了「小型黎南洲翻版」这码事,他分明看见了黎峻之自己的样子,可云棠还是在通过这个回答满足着别的什么——那好像是来自更遥远时空里的某个没有被满足的祈求:   “如果你保证听话的话,好吧。” 第116章   这间临时收拾妥当的厢房虽不大常用, 它里面的活动空间倒是很宽敞。只是寝卧的布局同云棠平日起居的地方完全不同,且没有内外间之分,一通到底的长室内, 只有几架顶天的立柜作为隔断, 因而躺到床上后、宫侍在屋内的身形动静都显得很清楚。   云棠对此倒是很坦然。   他完全不在意在别人的目光中做一切事情:睡觉、吃饭、洗漱、换衣服,等等等。当他还是小猫的时候,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地上翻着肚皮打滚,撅着屁股扑玩他的彩绒球布老鼠, 而他简直是理所当然地吸引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这样对比来看,人形的云棠已经收敛了不少。   但是黎峻之很不适应。   这小孩的性格比上次见到那回闷了不少。他似乎很讨厌房间里有人, 可他也不出声。   他只是在这张过于宽敞的大床上跟云棠隔开一点距离板正地躺着, 小手抓着小猫大人的袖角。而他的眼神则一直透过纱幔、直直落在侍人们隐约的影子上。   但凡有人发出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或只是无声走动,这孩子就会立刻弹坐起来, 小小的身体安静地绷紧, 沉默等待着外面的动静结束。   小猫大人的袖子都因此被扯动了好几回。   可云棠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很奇妙——小孩的这种敏感和警惕又是一个跟黎南洲非常相似的毛病。虽然皇帝的反应并不会这样激烈, 可那个人也同样无法在寝阁内有旁人的时候睡着。换成小猫,只要是一个气息熟悉的人就完全可以把睡梦中的他抱走。   ——黎南洲的不安全感也曾来源于久远之前的某次被信重之人背叛的危机吗?   望着近处这张稚嫩的小脸,云棠的思绪却杳无边际地飘在远方。他抬起手臂, 漫不经心地把被黎峻之扑腾掉的被子重新扯上来, 给小孩盖好,然后小猫大人支起手肘、稍微拨开了纱幔的缝隙:   “老童,你带着他们出去吧。”云棠吩咐道:“这孩子一惊一乍的, 我看他都要困懵了,他也不肯睡觉。”   守在立柜边的掌笔太监听到这话, 先是习惯性地应了一声, 而后他却略有些犹豫地在原地停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峻之少爷喜静,许是也不用祥瑞在里面陪伴照顾了。要不然还是让峻之少爷自己在里面安生地睡着?”   ——直到此时,老宦侍对于小猫大人的角色突然转换为照顾人的一方仍感到不能适应。   然而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抓紧的衣袖,云棠低下头来,看到这小孩瞬间瞪大了的眼睛,不禁有点无奈:   “我现在不走,”他先是对黎峻之轻声道:“不过你要是把我的衣裳抓坏了,我可就要你赔了。”   而等小孩子慢慢放松了力气,云棠才再次回答掌笔太监:“没事,我就在里面陪着他了。放心吧老童,这小孩挺老实的,也不吵闹。正好我待会也想要睡一觉。”   小猫大人都这样说了,总管太监便没有再说什么。老童很快就领着两个守在厢屋内的宫侍退出到回廊旁侧的一间茶房。   随着离开的宫侍将门扉阖上,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老童等人离去方向的黎峻之又身体绷直了半晌,然后才渐渐让自己放松下来了。   在云棠颇感兴趣的观察中:这孩子脸上开始浮现出一抹明显的迟疑,就好像独自在野外看到水源的幼崽仍然拿不准该不该在危险离开后解除警报。但他又实在太「渴」了,而让他感觉到向往的气息就在身旁——   小猫大人能感觉到抓着自己的小手又紧了一下,然后黎峻之好像终于有了某种决定:他翻过身来,不再监视着让他警惕不安的床榻之外。小孩顺从心意,把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和两只手臂全部朝往云棠的方向。   黎峻之缓慢地眨着眼睛。他已经很困了,老童等人的离去几乎抽走了小孩最后一点艰难抵抗着睡意、保持戒备的力量,那双来自柳家人的眼睛也正在逐渐阖上——他几乎半只脚踏入了梦乡。而伴随着这种状态的是小孩子正在不知不觉往小猫大人怀里蹭。   当那个毛绒绒的脑袋终于贴过来的时候,云棠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他抬起手,轻轻在幼儿的小脸上摩挲了一下,又伸手到孩子背后,先是犹豫地一顿,然后生疏地拍抚起来。   温存、宠爱、关注、安全感——这是云棠一直以来强烈需要、甚至是在贪婪索取的东西,而从云棠有记忆以来的认知里,似乎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把这些感觉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   不过对于黎峻之来说,这样的感受在他生命中是极其罕有甚至相当奢侈的。小孩的眼皮终于沉重到再也睁不开一丝缝隙了,可当他把额头小心抵在云棠手臂间的时候,一大颗眼泪从他眼角直直地掉落,瞬间把云棠的衣袖洇湿了一个小角。   “怎么了?”云棠仍慢慢地拍着小孩的后背,他的声音在午后的模糊中变得极轻,也极为温柔。   “我想奶娘。”小小的哽咽在「哑巴小孩」的喉咙里破碎滚落出:“我想奶娘了。可是我之前没有听她的话,她就因为这个被打死了。”   云棠沉默了半晌。   “你没有听话吗?”又过了片刻,小猫大人才张口慢悠悠地反问道:“那你是怎样没听话的?”   “奶娘想要杀了我。”可出乎意料的是,黎峻之竟然咕哝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想要我死掉。我一开始都乖乖的。可是后来我实在没有忍住——我没有听她的话。因为那天晚上太冷了。”黎峻之小小地颤抖着道。   更多的眼泪开始从小孩脸颊上不断坠落,乃至在枕头上打出一片小小的水坑。小孩两眼紧闭,在睡梦的边界中陷入懵懂而真实的痛苦。   可是从这孩子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却带给小猫大人一阵强烈的震惊。   云棠甚至连拍哄的手都暂时停下来了,他稍微撑起了肩膀,两眼紧紧盯着这个看上去无知又可怜、似乎比同龄人笨拙很多的孩子,而某种很难言述的震颤正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甚至让他脑海中一道隐约深埋着的防线发生了松动:   “你知道奶娘想杀你?”小猫大人不敢置信地问他:“不,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在她动手的那个晚上,你一开始就知道了?”而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可你在知道这件事的一开始,还是心甘情愿的,对吗?”   在小猫大人有些恍惚的视线里,无声抽泣着的孩子点了点头。   然后云棠就像被烫到那样,一下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几乎是有点惊恐地看着这个蜷缩在身旁的孩子。冥冥中的幻视在此刻再一次突如其来地降临、瞬间跟眼前的画面重合了,云棠好像又「看到」那个漂亮单薄的小孩被女人捂着嘴、死死摁到浴缸深处,而他大睁着的如琉璃般的眸子正在水波中缓慢地失焦……   “为什么?”云棠喃喃出声。“你为什么心甘情愿?”他诘问着眼前这个本来被以为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可是黎峻之已经不再回答他了。   在这种精疲力尽的状态下,这个忍不住流泪的孩子终于完全睡着。   他小小的身体中依然有绝望的哽咽残留着,让他在睡梦中也不时颤动。看上去这孩子非但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他甚至相当清楚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因为「不听话」而再也见不到奶娘的真相。   而这十几天来,他的所有哭闹其实也只是来自幼儿的发泄罢了。   只是不管黎峻之在他自己那荒唐混乱的世界观里作出过怎样的取舍,又为了留住他曾经唯一拥有的、极不纯粹的那点爱意多么卑微地试图用生命讨好对方,这个世界显然并不会因为他妥协的姿态而心软。   不过或许等他再长大一点,黎峻之就会明白自己曾经的软弱有多么可笑了。   云棠发愣了好久,才在小孩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声中慢慢回过神来。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的场景被他又一次强行抛在了脑后。   其实云棠已经大概能意识到那些细碎的闪现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不是时候。在当前,云棠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待他去查明、搞懂。   云棠悬停在半空的手又一次地落了下去,而后满怀一种心酸的温柔落上小孩子的头,就在此刻——或许只是这一刻的冲动,云棠突然真的有点想拥着这个可怜的小老鼠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在单纯的被外貌的相似吸引和对所有小孩无差别的友好姿态以外,某种更深切的因素引发了小猫大人的共情。他开始忍不住对这小小的可怜虫更加上心起来——或许至少在黎峻之被养育宫中的日子里,小猫大人不会吝啬于给这小东西一丝温情。   但——仍然不是现在。   云棠俯下身,满怀怜悯地碰了碰孩子的额角,然后他缓慢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黎峻之身边抽了出来,整个人也悄无声息地退后。   “要么你睡久一点,我尽量早一点回来?”云棠坐起身,用一种微弱的气声跟熟睡的孩子商量:“小东西,谢谢你今天这所有的毛病……”黏着他,要睡觉,不接受室内有旁人留守等等——这一切的选择给了云棠在宫人眼皮底下暗中脱身的可能。   虽然老童他们回到相对安全的宫城后就不会再管束云棠的行动和去向。   但如果是在别人的视线下,他大概绝无可能发现黎南洲到底有没有暗地里瞒着他的事情,就像他先前直接在白日找上黎南洲、那人的行为便一切如常。   而云棠在今晨直接挑明了香丸的疑云时,足够合理的答案也早就被人准备好。   小猫大人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在疑神疑鬼——但假如确实存在着某些真相,他知道只有自己「不在场」的时候才有可能看到。   正陪着「悲惨可怜」的小孩子一同歇晌的小猫大人当然就不在场。   雪白的里衣陡然一空,一只毛绒绒的小猫轻手轻脚跳下床。 第117章   在黎峻之临时休息的厢房外, 是一条幽深的回廊。一只巴掌大的猫崽正踮着脚爪,从数个值守宫人眼皮底下快速溜走。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猫就熟练摸到了副殿西厅的一处花堂, 云棠贴着墙角、竖起耳朵捕捉着影壁外的响动, 又跟被唤醒的治愈值系统确认了周围的实时情况,然后他后退一步、蓄势了片刻,便蹬着影壁上凸凹不平的浮雕、直接从常开着的装饰格窗跳到了外头。   迎面吹来一阵巨大的冷风。   没有任何防备的猫崽瞬间就被寒冷打透了,细软的毛毛全都被大风吹得伏倒在身上。   云棠没忍住, 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在刹那间, 猫崽几乎本能地想要把自己团成一个小球——好在这种来自于感温系统的退缩冲动很快就被小猫大人强行压制下去, 在连续的寒颤之后,云棠还是鼓起勇气,缩手缩脚地闷着头往勤政殿的方向跑。   北风让猫崽的行动变得费力起来。   从清平殿到勤政殿的短短路程中, 毛球好几次都差点被夹杂着碎叶和沙尘的狂风糊个跟头, 好处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 外面活动的宫人也有所减少,使得猫崽不必因躲避旁人的视线而绕远路,而勤政殿也很快就到了——小猫大人前些天起意要找黎南洲时, 忙碌的皇帝通常都是待在此处。   云棠猫猫祟祟地开着治愈值系统的实时扫描功能, 从勤政殿的背侧快速溜进皇帝批改奏折、接见官员的书房。   乍一进入宫殿,毛球便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暖意正在他皮毛之下复苏,冷热在短时间内的快速对冲让小猫稍微有点发懵。   因而他虽然很好地躲避着当值的宫侍, 又能跟治愈值系统时不时地闲聊,生理上的调节功能过载仍然让他没有注意到别的情形——一直到能望见皇帝的书房门口, 猫崽才意识到以殿中人员的活动方式来看, 宫殿主人当下恐怕并不在此处。   云棠蹲在从掌宫所在值房看不到的转角, 短暂地陷入了一阵踌躇。他现在其实最想要找到黎南洲本人,并且在不会引起皇帝警觉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跟踪观察黎南洲的一举一动。   或许他今日出来的这一次也无法发现黎南洲的秘密——如果确实有那么一个如他所想的「秘密」的话——可云棠至少不能被人发现这场行动,更不能让自己从此丧失由黎峻之带来的不在场证明。   小猫踩了踩前脚,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跟云顶山那次调查行动一样,他能在外活动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好在云棠很熟悉黎南洲常待在什么地方,而那几个去处都离小猫大人所在的位置相当近。如果一切顺利,小猫甚至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两三场周游。   ——云棠转身欲走。   只是就在这时候,有一阵很轻细的说话声从书房边掌宫值守的小屋内传出来。似乎是陈掌宫正在跟一个刚刚步入值房的来客交流些什么——包括勤政殿在内的几处宫殿所任掌宫都算是老童的直系手下,这些人对一些密事所知更多,其中部分跟暗龙卫都有接触。   能够在主人离开的时刻看守值房的陈掌宫自然格外受到信重,要是这时候有暗龙卫从暗道进入书房,跟掌宫发生一些职务上的交谈,这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小猫大人立起来的大耳朵仍努力地捕捉着那些流散在空气里的字眼,他在脑海中对还在喋喋不休的治愈值系统嘘声,自己也屏声静气,试图判断发生在值房里的隐秘对话对他来说是否有用。   “卫教宗”   “西贡城”   “送来”   零碎的片段只透露出了一些听起来并不值得注意的信息。似乎屋内的两个人仅仅是在交流离京的卫今扶,或许在云棠刚从云顶山回来的那几天,他还能对卫今扶的消息感点兴趣,可现下的小猫大人只想调查清楚烦人的黎南洲。   云棠紧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往来时的方向再次走远了:   “继续监测吧。”他以有点懒怠的语气吩咐治愈值系统:“对了,你刚才是想说什么来着,治愈值的增速又有明显变动?”   ——“本系统刚才是在报告:治愈值增速到今日仍然维持在很高的水……”   ——“把药材……王太医过目……顺利的……陛下今日就能……”   “不!停!闭嘴!”刚刚还让治愈值系统说话的猫崽突然无比急迫地在脑海中叫唤了一声。   可方才几乎同时送到云棠神经系统的两条信息彼此之间已经发生了强烈的互相干扰,而很明显直接响在云棠脑子里的播报声要比距离渐远的那点私语声清晰太多,导致那句引起小猫心头轩然大波的断语更像是某种掺杂了幻听的误读。   尽管云棠立刻就停下了脚步,也当即叫停了系统的动静,而他几乎在瞬间就转身回去、几步窜到了有被发现危险的门口,全神贯注地竖起两只绵白的毛耳朵——   令猫绝望的是,那段短短的对话已经完全结束了。   甚至后一步来到值房的暗龙卫交待完公事、也已经原路离开,因为云棠努力去感受到的气息只剩下了一个——是那位仍留在原处的陈掌宫。   猫崽几乎有些呆滞地蹲坐到墙角边上。皮毛上残留的一点寒意让他无意识藏起小脚、把自己窝得像只小母鸡,而紊乱的思绪在短短的数秒内冲击着云棠,使得小猫不知不觉间便张开毛嘴巴、伸出了一点小舌头——看上去是一只会立刻引得年轻女孩食指大动的傻猫。   可跟发起呆来便显得可怜可爱的外表相比,这个猫球的内心却无比烦躁。   云棠不甘心地等在书房外、用力地卡巴着眼睛,就这样维持着姿势又等了半晌。可里面确实不再有任何声响了,似乎里面的掌宫已经开始展示起自己值守的基本功——小猫气不过地把额头怼到墙上,用脑门处那短密丰厚的绒毛将可怜的墙壁撞击蹂。躏了一通。   但没有办法,最后猫崽也只能不死心地又钻进无人的书房内巡视了几番。而在不惊动值房掌宫的前提下,那些可能放东西的暗格和抽屉他都不能动——不过云棠也知道就算他真的想办法打开看了,也未必就能看出来什么。黎南洲总是有办法把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东西藏得很好。   终究是时间宝贵,最后猫崽踹了一脚黎南洲的地毯,还是气哼哼地离开了。   其实从书房周围的动静来看,云棠已经判断皇帝并不在勤政殿内的任何一处。只是为防遗漏,也想着或许别处也正好能撞见皇帝有事务交接的手下刚巧谈到「药」或者「王太医」什么的,小猫大人还是把正厅、御前令办事处、小书房、会谈厅——包括暗龙卫常用的两个驻扎点都冒险转了一圈。   也就是仗着作为猫那不讲道理的潜行天赋以及治愈值系统的监测功能,才能让云棠在这样短的时间、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一整座宫殿分散在东西各处的宫室巡视一便,又快速离开室内、再次回到呼啸的北风中。   可一无所获的巡视也让小猫大人的心情变得更糟了。   重新站到无人的石板路上,云棠在冷风中感觉到了一瞬间的茫然。抬头看看:宫城那阴沉的天空好像都快要落到地上,时间分明不过正下午,一种暗淡的幽蓝色却笼罩着整条空荡的宫道。   云棠左脚踩着自己的右脚,努力抵御着让他感觉到有点刺痛的寒冷和烦躁挫败的坏心情。黎南洲不在勤政殿这件事也不算特别出乎他的意料,真正让猫崽无法平静下来的还是他截获的那一言半语带来的烦忧。   小猫大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努力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里建设,还是重新迈开脚步、拔腿跑向另一侧的居正宫。   然而这一处作用类似于清平殿副殿的宫室再一次让猫崽失望了。   他甚至只是居正宫内围转了半圈,就靠在一根柱子后面打算退出。原本同样被云棠寄做信息来源的秦抒就是在居正宫西殿起居和办公。   可是秦抒也不在里面——柳纸青也不在里面、明能明续也没在任何一处——今天真是出鬼了,云棠找了这么久,居然连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都没有看到。   但这也让小猫大人更觉得这其中藏着不对劲的地方。   云棠抖抖耳朵,蹲在柱子后面避过了两个捧着巾毯的侍女,等她们身影消失在眼前就再次跃起身往外跑。   只是刚跑到宫门口,猫崽便猛地顿住了脚步。   一点突如其来的灵光不知为何竟在这时闪进他的脑海——在近日夜晚那些半梦半醒的时候,云棠好像有几次都感觉到凌晨钻进被子里的黎南洲身上带着隐隐的湿气。虽然小猫已经查看过清平殿那间浴殿:确实有一直被使用的痕迹,却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似乎只是忙碌的皇帝睡前正常的沐浴罢了。   况且那间尤带水汽的浴殿甚至不像先前云棠落水的那回——猫崽根本捕捉不到一丝药味残留。   可在当下,小猫大人两只大耳朵猛地向后脑壳一背、当即掉转过头,一路追往刚才那两个捧着巾毯的侍女去到的方向。   这回云棠几乎是刚接近居正宫这间一直空置备用的浴殿就听到了人声——黎南洲确实仍不在里面,可浴殿内正收拾准备的宫人就证明了小猫猜测的一点:这里近日有人在使用。   而更重要的是,尽管这里的门户大敞、空气中又混杂了香薰的味道,猫崽敏感的嗅觉仍能清晰辨认出几许残存的很难散尽的苦药。   那么又有谁能在皇帝的浴殿中留下这样的药味呢?   猫崽慢慢垂下了尾巴,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而那张小猫脸从始到终都只是微微地皱着,却体现不出更多的神情。看上去这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但也仅此而已了。当一个生物的外表太过灵秀可爱的时候,就连他的痛苦都显得没那么沉重。   就像一个美丽的人连恐惧和眼泪都能被拿去欣赏,哪怕那种让人赞叹的表象之下是大片大片正在塌陷褪色的荒芜。   而又过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云棠才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迈开脚步,而后便手软脚软地在居正宫的走廊结结实实摔了几个跟头。   但是猫崽很快就调节过来这种失衡,渐渐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跑离了居正殿。他几乎是飞奔到了外面的冷风中,一粒雪花在这时候飘下来,落到了他头上,无声地沾湿了云棠的毛毛,可小猫却没有减缓一丁点跑动的速度。   云棠方才几乎已经翻遍了黎南洲常去的地方,却都没有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他不知道黎南洲现在到底是在哪里,只猜测他至少还在这座宫城。而小猫大人当下也丝毫没有头绪。   可是一股燥郁的邪火正在猫崽心里雄雄升腾着,让他甚至顾不上再去考虑雪地中的隐蔽问题和出来的时间太长而被发现的可能。毛球那小小的脚爪几乎是飞跃着在快速积累起来的白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印记,难以言说的寒意和灼伤骨血的火焰正同时在他肺腑间激烈对冲,可云棠现下也都顾不得了——   巨大的怒火和恐慌正在小猫心底酝酿成一个可怖的怪物。   他今天非得要找到黎南洲。   作者有话说:   我只能说小猫要是再不发现,黎南洲就要自己好了。 第118章   雪下得更大了些。   在经历一番徒劳无功地发泄式狂奔后, 镇定下来的小猫在宫内必经的几条道路枢纽旁蹲等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准确的目标——三个暗龙卫皆携着束起的长卷,沉默而快速地走在路上。   猫崽微微眯起眼睛, 伏着身子, 举步跟在那三个行踪隐秘的暗龙卫身后,一路跨过寒风中依然秀美的灵犀园,竟来到了萧条的西宫。   一串小小的脚印就这么留在空旷的宫道,又很快被飘落的雪花掩埋了。   在那几个明显是有差事在身的暗龙卫走过西宫枫溪门转角时, 猫崽若有所思地躲在门洞外侧的墙壁处,抬起一只前爪, 默默思考起了当前的情形。   虽则这一整座皇城都已落入皇帝的掌控之中, 而黎南洲在秋祭礼回城后不久就在朝堂上宣告了奸宦恶后的十大罪状,阮系的一干人等都已从暗地里的软禁转入明面上的监牢,可要是说暗龙卫携着像卷宗一般的物事到空寥的西宫范围内办差——小猫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阮英环。   她也确实还活在幽宫中, 不是吗?   小猫无意识地卷起尾巴尖, 垫着自己快要没知觉的脚——难道是这位失势的太后身上还有什么筹码、隐秘, 甚至这个女人就像猫崽曾怀疑过的那样、跟云棠最关心也最担心的那个猜测——根据他刚刚偷听偷看来的消息判断,很大可能就是真的——有所关联吗?   云棠这时已经不觉得那么冷了,可能是他的大脑已自动适应了当前的温度。落在他身上的白雪也不再化开、打湿他的毛毛, 而是凝出了一些小小的璀璨的冰晶。   可是那个猜测得来的念头还是让他打了一个剧烈的抖。   察觉到跟踪对象的行径变化, 猫崽放下举在半空、冻得有点僵硬的小爪,再次从门洞里悄悄走出去、跟上已经完全背对向他继续赶路的暗龙卫。这几人的方向是过去的小猫大人撒欢乱跑时也很少探寻的一处荒凉场所,跟阮英环原本居住的临华殿遥遥相对、分布在西宫的两个方向。   很快的, 那三个暗龙卫就闪身进了一座比起宫室、更像营伍排房的穆今宫。   在跟治愈值系统交涉什么「一键回暖」功能失败后,浑身冷僵的毛球一进入不算温暖的室内就陷入到控制不住的寒颤当中。   猫崽过于弱小的身体和不算很健康的饮食习惯让这个巴掌大点的小玩意并没有多少抵抗环境变化的能量, 而因长时间低温陷入某种休克前奏的云棠不再能感觉到冷风带来的难捱刺痛, 仅仅是发颤和眩晕这样的生理反应叫小猫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危险中。   澎湃的焦虑正支撑着他的精神, 让云棠从刚才到现在都处于强烈的恐惧之下,而那恐惧催生出来的邪火亦形成了一股虚张声势的力气,叫他错觉自己正气势汹汹。   猫崽本来就屏蔽了治愈值系统的喋喋不休,而当他进来没多久就无比清晰地听到他找了太久的那个声音时——   就连下意识的冷颤都在这刻停住了。   小猫艰难地勾住穆今宫内格外光秃秃的梁柱,绕过堂室后侧的秦抒等人所在的方向,他一边凝神细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清晰而激烈的对话,一边把自己缩在宫殿屋顶交错的横梁上,慢慢匍匐着靠近对话的发生处。   在云棠终于看到黎南洲那张讨人烦的大脸之前,阮英环的冷笑先一步传进了他耳中:   “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又焉知那画卷下的所谓隐秘不是皇帝一手捏造出的?”   ——说啥呢?   小猫犹豫了一下,还是鬼鬼祟祟地探出头,而下方那两个对峙的头顶就这样进入了他的目光。等看清下方的情形后,云棠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   “太后都不敢打开看看吗?”黎南洲脸上也挂着笑容。只是可能因为阮英环的形容看起来太落魄了,皇帝彬彬有礼的淡笑竟显得比对面人那刻骨的恨意和轻蔑更恶毒。   然而已经很了解黎南洲的小猫也能感觉得到,此刻看起来淡然镇静的皇帝似乎也被某种更久远的年代飘来的迷雾所笼罩着。时隔经年的仇恨仿佛正在这个飘雪的时刻回温复苏。   只是云棠更加清楚地看见:随着黎南洲这句话落地,阮英环甚至开始发抖了。   不过尽管这座宫殿确实很冷——阮太后那很明显也是被气的。因为两个手脚粗壮的侍人这时候沉默地走上前去,把仍梗着脖子端着姿态的阮太后「请」到了一张宽大座椅上。   他们的动作并不显得粗鲁,只是他们很明显是在用力压制着阮太后。而哪怕养尊处优的阮英环这时还有力气抗争,尊严也不允许她跟两个「下等人」之间发生什么肢体争执——她只是表情越发难看起来,并不得不目视着秦抒带人将刚刚进殿的暗龙卫搜索到的画卷在自己面前展开了。   猫崽的角度让他完全看不到那几幅长卷上的具体内容。   然而随着那几幅画卷展开,阮英环的眼睛越瞪越大,她开始在宫人手下剧烈地发起抖来,甚至很快地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羞愤、憎恶当中,虚妄的恨意和难以言述的激动正以一种让云棠感到震惊的形态于昔日尊贵美丽的阮太后身上燃烧……   这让原本把心神全放在另一件事上的云棠都被吓了一跳。   尽管仍急于求证旁事,阮英环这时的反应仍然激起了猫崽小小的好奇。   他忍不住把身子又探出来些,大半只毛绒绒的前爪小心地扒住横梁——他想知道那画上到底是什么内容,才能让家族倒败侄女背叛儿子身死都还维持着高傲的阮英环一看到就疯了——   “你竟敢!黎南洲——你竟敢!”阮英环肩膀痉挛着、在这一刻竟像被刺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你真让人恶心!你这个杂种!你跟你的父皇、跟你那个贱人娘一样让人恶心!你们一家人都该死,你们一家人就不应该活着!”   这样突如其来不再顾忌姿态的辱骂听得云棠立刻火气丛生、很想跳下去给那个疯女人两掌,也听得殿内所有人都吓得低下了头,那两个摁着阮英环的宫侍都忍不住手下一松,居然让本来被迫坐在宽背椅上的太后挣脱开桎梏、冲向了黎南洲。   阮英环那张美艳的脸在这一刻竟显得无比狰狞,她看着面前比她高大许多的皇帝——黎南洲这张脸在她眼里竟然二十年如一日的刺目。   从她进宫那一日开始——不,从柳冬雪怀上孩子的消息传到她耳中的那天起,阮英环就无比盼望着这个皇子能胎死腹中。   她忍不住地把手臂伸向黎南洲的脖颈。她实在盼望着这个时刻——她早就想他死了。她太想了。   ——皇帝一把将面前的疯女人推开了。   黎南洲看起来仍然不怎么激动,可年轻的皇帝眼底亦是一片冰冷:   “所以——这就是你自以为嫉恨我母亲的理由。”黎南洲又笑了一声,尽管他的眉头深刻地皱在一起:   “卫陵越——黎南越?唔……真是自作多情。卫陵越甚至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你吧?怪不得,怪不得先帝会说你这个人可悲又可笑。”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阮英环被这一席话刺得更加激动了。   被她自己的自尊深埋了二十几年的秘密,那从她纯洁无瑕的少女时代便虔诚抱守着的梦,曾经破碎的单恋、天真的期待、扭曲的守望——这一切的一切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在她最落魄凄惨的时候由她最憎恶的人道破……   阮英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什么东西击穿了。   巨大的憎恨扭曲着她,让阮后甚至忍不住寄托于一些虚无的希望——一切,只要能让面前这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毒蛇能够追随他父母一起死掉。   “都是因为你娘,都是因为你那下贱的娘!”   被一脚跺倒的阮英环依然直着脖子狂喊着:“要不是因为柳冬雪辜负了卫郎,贪慕荣华富贵进了宫,卫郎也不会重病之下早早死去。他本来会娶我的!我父亲已经开始跟卫家商议婚事了——他本来是会娶我的!”   黎南洲脸色变得铁青,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委顿在地上的女人。沉默正单方面在他身上蔓延着。   就这么过了半晌,他才从身后的一叠信纸中抽出来一沓,扬手扔到了阮英环面前的地上:   “是你父亲动手杀了他。阮国公那时已打定主意要你做皇后了。”皇帝对女人冷声道:“没过多久,卫家整门为阮系所灭,阮英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装什么傻呢?”   那信封里正装着关于当年的证据。   很难说自登基以后从来不提前事的皇帝在这些年里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他出生之前的往事东拼西凑地找出来的。   可是阮英环此刻看着那些纸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灼人的火。她喘着粗气,尖叫着扑上去把所有信封撕碎了:   “你说谎!”   阮太后甚至在黎南越死后终于承认她就是不爱他。可这一生当中总有几件事情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承认的:   “你说谎!”她的声音在尖叫中开始变得嘶哑:“你说谎!是柳冬雪,柳冬雪——是那个贱人害死他的!!”   她就这样声称着、强调着,甚至在一种无来由地力气中稍微支撑起了虚弱的身体,阮英环昂起头,对近在咫尺的皇帝声嘶力竭地高喊道:   “她是个祸害!她是个祸害!黎南洲,你不知道吗?!”眼泪终于像浑浊的水从昔日的太后颊边流下来了:“所有的人,我所有的男人,他们只看得到她,只爱她。可是柳冬雪把他们都害死了!”   “我的卫郎,还有我的丈夫——你的父皇,他们都被她害死了!她就是要把我这一生都毁掉!”   黎南洲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最终摇了摇头。   时至今日,他终于理清了几十年前那所有深埋在岁月里的弧线,他曾在过往的岁月里很多次想象着他跟面前这个最直接的仇人当面清算的那一天。   他曾经想要让她颜面全失、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地死去。可他逐渐发现无论是权势、家人还是亲生的骨血都无法摧毁这个女人真正的根基。   直到他在多年的抽丝剥茧中发现——阮英环有一段被她自己扭曲杜撰了的过去。   或许她也并不是真正在意那岁月里虚幻掉的影子,但当她在几十年里反复地这样骗自己时,谎言也就成为了她不能被刺透的东西。   其实他仍然有很多能够「鞭笞」她的证据,他也确实掌握了很多能让她像这样疯狂、痛苦的秘密……   黎南洲过去总觉得等他到了这一刻会想起先帝,想起卫家、柳家,想起柳妃——他的母亲。   但不是。   他在此时感觉到的厌烦和疲倦远多于痛恨。   他在当下无比想念的只有云棠——让一切重新变得有意义的小猫咪。   能清除他体内余毒的药材这一两日也要到了,等他彻底结束这一摊陈年烂泥,黎南洲只想回到温暖的清平殿,去抱一抱、亲一亲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的小东西。   ——算了。   回望着阮英环憎恨又疯癫的眼睛,黎南洲突然感觉到当前的「凌迟」枯燥而没有意义。   他甚至不想再去提醒阮太后,是她亲手把鸩毒喂给她的丈夫——他决定还是仁慈一回:直接了当地收割这个女人的性命。   同样是面无表情,先前那种沉冷的阴戾却慢慢在皇帝身上消解下去了,他又最后不带什么情绪地看了坐在地上的阮英环一眼,便拔腿想从她身边绕过去。   而为了看清楚热闹把大半个身子都从房梁顶上探出来的猫崽捕捉到男人的动向,也搂着梁柱、一拱一拱着仍显得僵硬的身体试图爬回房顶。   可皇帝看沙尘蝼蚁一般的眼神好像给了女人一次最后的刺激。   “哦!不对!是我忘了!黎南洲……是我忘了,对,对对,是我毒死了先帝。是我亲手喂的汤羹毒死了先帝。而柳冬雪也是因为这个才心伤死去,嘻嘻嘻……”   在小猫伸着不大听使唤的前爪努力勾住梁檩时,阮太后再次响起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得嘶哑难听:   “还有你!对了,怎么能落下你!你以为自己就逃过了吗,黎南洲?你也发现了,对吧,你快要死了。这种毒药,同一种毒药,它一定会送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   她这时又开始带着眼泪笑起来,而诡异的是,她似乎是想用当前这种嘶哑的笑声构造出一种愉悦的甜蜜:   “你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对吧?你肯定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你这一年才这么急,这么急……”   阮英环简直像是在临终祈祷一般虔诚地说完最后一句。   而黎南洲听得整个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后他挑了挑眉,打算还是在离开之前告诉这女人自己这两日就能彻底解决遗毒的好消息。   这样阮英环大概也能死得「更安心」。   可在他张口之前,一个无比眼熟的团子在他余光中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一个放着不管就会自己好起来的皇帝,和一个只要不盯着就很容易生病/受伤的小猫;   云棠:黎南洲那个笨蛋必须得要我看着才行! 第119章   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 皇帝的身体反应快于大脑,他一步抢上前去,却仍没能接住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的小猫。   云棠从房梁横柱坠落的全程几乎完全处于一股巨大的恍惚。   尽管他早就对黎南洲的状况有所猜测, 近日种种可疑的迹象更是印证了猫崽一直以来的隐忧, 但是从这疯女人口中直接听到的真相还是让小猫在顷刻间陷入了一种虚妄的震恸。   所有难以描述的情绪都在一个极短暂的瞬间冲击起云棠的脑海,那些恐惧、悲伤、空洞的感情在刹那间翻涌上来——似乎只是被阮英环那句「活不了多久」的断言引发,似乎又不止关乎于云棠此刻得知的内容。   在坠落的短暂后半程,小猫甚至暂时遗忘了眼前的所有。   层层叠叠的画面都在他快速下坠的同时向他眼前飞快翻涌, 那些过于遥远的岁月、苍白的自我认知、空乏的记忆和干涸的感情,那扇一直被他彻底遗忘的、对他来说虚无又没有意义的——或者说他下意识并不愿意求索探究的门阀竟突然地敞开了。   他竟在这刻突然间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想起了所谓的「上一个时空」。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来自哪里,又都在做着些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身世,他的经历, 和在那场事故后不知怎样了的亲友。   他还想起了黎南洲——也想起自己为什么不愿想起黎南洲。   在小半个僵直的身子接触到宫殿地面的时刻, 云棠终于发觉原来并不是治愈值系统或其他任何存在对他的认知动了手脚。   是他自己。是他想逃。   被化开的冰雪浸得绒毛微湿的小猫躺在地上,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正满脸紧张向他奔来的皇帝——仅有的一分仍在起作用的神智让云棠感知到自己好像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毕竟他现在是只猫,虽然冻得半僵,灵敏的反射神经仍然在他下降时发挥了作用——   但, 他只是太冷了。而且他好累。   猫崽如黑宝石一般的圆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他实在想要睡一觉, 想要继续坠落进那个已经在向他招手的美梦——   ……   梦里是一片温暖幽深的浮动气流。   而他在里面一径游动着,一直到穿过黑暗的罅隙,云棠抬起小小的手和脚, 推开面前一扇厚重的大门,天光大亮。   一个温柔的中年女人正领着他从出租车上走下去。   这个全程陪伴他的人就是阳光福利院的叶老师——小云棠在迎面而来的大太阳下低垂着头, 长长的睫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漂亮的小脸蛋立刻便显出一副茫然害怕的模样。   小孩子心里面其实很烦, 他也压根不想要住到他很快要进入的地方,就像他也完全不想再被什么人收养。   但是陪在他身边的中年女人这两天给了他很多安慰和关注,她看起来很心疼他,似乎也有点在意他——这正是小孩子所需要的。   他甚至是太需要这个了,所以云棠也很早就学会了该怎样讨来他人在意的目光。   除了妈妈不爱他以外,他们的邻居和妈妈的那些「朋友」都很吃这一套。   果然,这副姿态立刻便引来了叶老师的关注。   前后接触不过几天的时间,叶老师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俘获了。   尽管在这里工作的女老师已经见识过人间的诸多惨象,可是像云棠那样扭曲可悲的成长经历还是世间少有。   当然,这张脸蛋也是世间少有。   这孩子甚至漂亮到让见多识广的叶老师都感到担心的程度——这样一个小精灵流落在外。   但凡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注意到,也许就会堕入不知怎样悲惨的下场。   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小云棠那美得让同为女性的叶老师一见之下都屏住呼吸的母亲也正是死于她跟坚韧品性比起来过于旺盛的容貌。   这样的美丽甚至让已经在漫长人生中逐渐变得平静的叶老师都恻隐之心大动,她几乎全程亲自跟进了接收云棠的过程。   中年女人微微俯下身,小孩子便感到自己被一个带着汗味和洗衣粉味道的宽厚怀抱搂住了。雪纺的褶皱柔柔地贴在云棠脸上,他充满依恋地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在属于孩子的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临死前推开他的手。   只是从云疏鸿下葬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云棠也不会在唇齿边念叨「妈妈」这两个字眼了。   小孩只是举起他短短的、伤痕累累的细手臂,小心翼翼将胖胖的中年女老师搂住。   他是如此贪婪地享受着她此刻的在意和心疼。   然而从马路边到福利院正门的这条路实在太短了。   一进入到那扇跟云棠原来的家破旧得不相上下的大门,叶老师就松开了手,脚步很轻快地朝远离云棠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很熟练地把一个正待在学步车里流口水的孩子提起来抱在怀中。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她的注意力便已经转移向那个呆呆丑丑的傻孩子了。   阳光福利院并不会为一个新来的孤儿搞一场特殊的介绍活动或什么额外的欢迎仪式,就算叶老师非常喜欢小云棠、在那之后接手的袁老师也格外喜欢这个小男孩——谁又不喜欢漂亮可爱的小孩子呢?   但也仅仅如此了。   在一座资源有限、管理也不算严格的福利院中,值班的大人们通常很忙。来自那些更急迫的孩子的需求已经足够让老师们感到焦头烂额。   尽管被抛弃的小孩子很多都长得不够可人、并因常年的病痛气味难闻、脾气也坏,并非圣人的工作人员也会常常感到厌恶和烦躁,可坚守着基本底线的老师们也难免把绝大数注意力放在这样的小孩身上。   而云棠——虽然这孩子有着复杂的生长经历,悲惨的家庭,又长期受到来自母亲的虐待,或许很需要心理上的关注——可最起码他有着基本意义上的「健康」。   况且这孩子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得让面对日夜乱叫的孩子们经常忍不住生气的工作人员都从没对云棠发过一点脾气,也好看到这座福利院里面的大部分小孩都特别喜欢他,甚至为了跟这个新伙伴亲近发生了很多竞争——这其中也包括大云棠三岁、在一群孩子里显得格外成熟靠谱的黎南洲。   从某种意义上讲,得到黎南洲照顾的孩子也能让老师们放心不少。   而黎南洲——这个年龄也不过十岁的男孩子在阳光福利院是相当特别的。   首先,在这群普遍营养不良的孩子中间,黎南洲的个头实在很高。   他的身板甚至让这个正休暑假的小学儿童看上去都像个「大孩子」了。而哪怕是在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中间,黎南洲这个小男孩也并不显得像个稚气的跟屁虫。   福利院的大孩子们很少能在学校表现得太好,通常来说,他们甚至在初中或者更早就模模糊糊地考虑起自己的生计问题,并总能想到办法——各种办法,让自己持续得到一些收入。   而这些孩子也基本不在叶老师等人的关注范围内了。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希望那些「长成」的孩子生活得更好。   但是这毕竟只是一份领工资的工作,所有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必须得把更多感情放在那些还在喝奶、或者断掉特效药就要死掉的孩子身上。   所以很多大孩子总是在外边跑,甚至渐渐不太回到福利院住。而就算大孩子们回来阳光福利院,他们也不会再把自己的注意力、体力投入给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他们长久地考虑着自己不知在何处的票面未来,思考着怎样脱离这个已经不能提供养分的地方。   对于像云棠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们来说,这群「大孩子」是比较陌生的。最多偶尔回来的他们看到漂亮的小云棠会赞叹两声,然后额外多给他一根甜蜜而廉价的波板糖。   在这种情况下,黎南洲就是小孩子们的「老大」了。   在一群脏小孩中,黎南洲会决定谁先洗澡,黎南洲掌管着给小朋友们分积木块和冰棍棒。黎南洲的脾气总是很稳定,性格也通常很温和——当他对小云棠表达喜爱时,他会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云棠睡觉。   很奇异,这个同样年幼且野生野长的高个男孩竟像一个成年男人救助小奶猫那样谨慎且温柔地喜欢着小云棠。   他似乎在试图保护他,而他有时候会用那张棱角还不很分明的面孔看着突然对他发脾气的云棠笑。   这种如同有底气的成年人一般从黎南洲身上透出来的稳定感很快吸引了来到新环境还感到茫然的云棠。   最开始他只是对这个又高又壮的小哥哥随便试探性地卖卖乖,就像他用这种「可爱」从偶尔出现一次的大孩子那里得到更多的糖果。   但是没过多久——都没有一只搬到新家的小猫应激反应更久——从噩梦中醒来的云棠就开始乖乖地在盛夏午后被黎南洲拉到院子里阴凉处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让人给他梳头。   “你的头发长了。你太热了,热出了汗,才会做噩梦。”黎南洲粗黑的手腕上绑着不知从哪寻摸来的皮筋,他正一边梳拢着手里这把细软的头发,一边低头瞄着云棠圆圆的头顶,他专心致志试图给云棠扎一个小揪揪。   这个在不久之前突然来到黎南洲生活中的小孩子就像一个福利院小孩永远都不会想象的那种礼物——你甚至做梦都不会梦到这样一个雪白的、漂亮的小东西。可他就是出现了,出现在你努力就能够拥有的地方。   一颗晶莹的汗珠这时从云棠光洁的额角析出,顺着那张柔嫩的小脸一路扑簌滚落,带来一阵恼人的痒。板凳上坐着的小孩子抬手就想挠挠。   “别乱动。”小孩子的头发正是半长不长的时候,让动手能力挺强的黎南洲也会囿于一些技术上的难度,云棠一动弹、更多的碎发就要从他手掌的边缘流出,小男孩立刻就出声制止这种扰乱行动。   黎南洲伸出手去,在小云棠额角上用力抹了一把,有些粗糙的手心立刻就把汗珠流落带来的那点痒意抹除了,只留下一点无人在意的灰印儿,随着男孩安抚性拍在小朋友额头的手扩大范畴。   被人照顾的小云棠这下子就老实极了。   “还有另一边,也出汗了。”看不见自己脑门被蹭黑的小孩可爱吧唧地告诉靠谱的黎南洲。   感受到另一侧的鬓角紧跟着摩挲过来的小手,微微仰着头的小云棠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微笑——   ……   宽大的龙床上,昏睡中的猫崽微微伸张了一下他摔伤的手爪,让一堆围在床边的人立刻陷入了新一阵慌张。 第120章   那细微的手爪张伸只出现了片刻, 就好像是对小猫过度关心的人们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在众人肃着面目屏息凝视下,雪白的毛团很快又不动了。醒来时总显得神气活现的小东西此刻只占着一块很小的地方,在金色床单的映衬下, 宽广的大床更显得这一点小雪球柔弱可怜, 尤其他那丁点大的前爪还摔得受了伤,此刻正被纱布和细签牢牢捆着。   皇帝侧坐在床边,面上的神色被半掩在帘幕之后、难以分辨。在王太医讲完诊断结果退开后,他已经像这样沉默凝固了半日,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只有不远处神情难看的童鹤衣对此有几分猜测。   在童掌笔看来, 今日这场祸事全然是他的错, 在看到小猫身上摔擦出来的那点血迹后,他对自己的怨怪简直达到了顶峰,而随之一起回来的黎南洲同其他随行人员的构成也让老太监意识到了什么——纵使对于今日发生的这件事, 皇帝到现在还一字未评价。   可近似的情况却让老太监跟黎南洲一样, 难免想起了多年前因先帝的鸩毒而哀毁神伤的柳妃。皇帝千防万防着这样的可能, 可他低估了一只像云棠这样的小猫对于自己的所有物会有着怎样的执着——恐怕对于他们伪装出来的所有假象,祥瑞都已有所觉察。   偌大的寝殿内正有十几号人来回奔走,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响动, 寝阁内简直像是在上演着一场默剧, 而这一整出的主角却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只还在隔间外理事的侍书女官正跟王太医用很低的声音彼此交谈。   而他们此刻在谈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老朽都已验看过。这几味辅药的年份、品相都极好。跟先前开的药方正相合。陛下连着服用三日,则余毒可清,又不会对肝气有所损伤, 当无后顾之忧了。”王太医确认完毕,便盖上了手中端着的细窄木盒。   这固然是个好消息, 连秦女官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了一下。只是想到内间门里头的情形, 那一点轻松又很快消失殆尽了:   “王老多年来都为陛下调理毒素, 终于等到最后这一步。原本这一两日就该彻底解决阮氏遗祸。偏偏在这档口出了祥瑞的事,恐怕陛下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个……不管怎样,我待会都进去将此事报知,端看陛下作何安排吧。”   说到这里,秦抒手指紧了紧,本来被差事占据的思绪也不由飘到了里面那受伤的猫团身上:   “祥瑞真的没事吗?”女官忍不住地追问老太医:“既然头部没有受伤,祥瑞突然这般昏迷不醒,实在叫人担忧害怕。”   “依老朽看来,除却身上的摔伤,祥瑞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只是话虽如此说,王奇人紧跟着却轻轻叹了口气。可对上秦抒探寻的神色,老人仅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作为疾医,王太医当然也被告知了一些来龙去脉。既知始末,又晓得祥瑞不同俗常、通晓人欲七情,对于猫崽在得知真相的当前呼吸微弱、彷如陷入深度昏迷的情状,王奇人便有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就算他并没有把这点想法说出口,恐怕里面那位皇帝也是心中有数的。   纵然王老太医无法通过一只小猫那细弱奇乱的脉象分析出什么郁气攻心之类的表征。   但类比在猛然的震惊哀惧之下心气大伤的人类,恐怕一时间除却让祥瑞自己通过睡眠养回元气、平复气血,他们也没有更好的举措。   老太医从心里面摇了摇头,十分不认同皇帝一直想方设法隐瞒、让心思细腻的祥瑞疑神疑鬼下横加揣测、更加害怕,到最后叫猫崽被从旁处听来的恶毒谬误所误导的做法。   兜兜转转,最后造成的结果反倒和皇帝尽力避免的情形再次重合。   他叹了口气,将药材的样品放到自己手边顾着,目视着侍书女官扣了扣内间门,又闪身走进去了。   “暗三二今日午时到了京城,两下交接后,便马不停蹄将卫今扶寻得的所有主材辅药俱送到陈掌宫处。药材方才王老太医已验看过,说千俱方如此便可得了,他那边随时都可以调配好汤剂,以备您服用——还请陛下示下。”   秦抒进来时,除皇帝以外的人都已退得差不多,唯有童鹤衣几人还远远地候在寝阁。她当下略作犹豫,还是暂摒除杂念,上前将这件她心里最要紧的事报给皇帝,而她也做好准备等黎南洲摆手让她退下。   但有点出乎她意料的是,从西宫回来的一路一直很沉默的皇帝居然沉吟了一下。   等黎南洲再张口时,他的声音有点哑:“秦抒,这事你亲自去督办,叫王奇人立刻准备起来吧。等药熬好了就给朕端过来。”在皇帝说话时,他的眼神完全是锁在那小猫团身上的,后半句话他说得很轻,大概并不是给手下听的——“朕不会再拖了。”   他这番话讲完,秦女官倒微微楞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并因为皇帝的态度感觉到了些许的振奋——秦抒这种性格的人是很讨厌上司身上有诸如「中毒」、「生病」这种负面状态存在的,这种不定性就好像一层灰影、也在长久以来一直蒙罩着她。   平心而论,皇帝身上的毒就像系在她身上太久的一件复杂、重要、决定权却不在她身上的差事。   如果这件差事中途「爆雷」,她的努力、她的辛苦、她的全部事业、乃至她的性命可能就全完了。   因此在这个长逾七年的「项目」终于能「竣工」的黎明前夕,她很不喜欢夜长梦多。   就比如祥瑞今天出的这个意外——和王奇人一样,女官心里也不是一丁点都不埋怨皇帝陛下。   只是作为下属的她地位太卑微,又不能像另一个时空的明星粉丝那样、还能对隐瞒关键问题导致自己心肝宝贝受伤的「家属」横加辱骂。   她甚至在走之前还出口安慰了皇帝一句——虽然她刚出门就为这种过分肉麻的行为后悔了:   “陛下别担心,祥瑞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不管私下里怎样腹诽自己老板,这毕竟是侍书女官的真心话。   黎南洲却并没什么反应。   在秦抒去找王奇人后没多久,皇帝偏过头示意房内的其他人也退下。寝阁内一时间便完全空了下来,猫崽那极微弱的呼吸声和肚皮处一点规律起伏倒显得明显很多。   黎南洲继续像怎么也看不够那样盯着这小小的宝贝,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云棠有点干燥的鼻头、落在耷拉着的耳朵,落在那可怜极了的受伤小爪——在纱布边缘,涂了药的细软绒毛被濡湿成狼狈的枯黄色。前爪短密的绒毛委屈地倒伏在紧绷的竹签底下——这一切显现在小猫身上,却宛如凌迟着他。   只要看着这小猫,看着云棠身上轻轻搭着的像小玩具一样的薄绒毯,看着小崽颊边蹭上的一点灰尘,皇帝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简直在此刻感觉到一种来自四面八方、拼命挤压他的恐惧——可能因为这个毛毛东西实在太小了,小到整个世界似乎都过于危险、对云棠充满了威胁,就连空气中都隐藏着不知名的敌人密谋伤害他。   黎南洲甚至能稍微感觉到一点疯狂的眩晕: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要吃掉他。   吃掉他,把这个让自己束手无措的小家伙完全吞进肚子里。从此所有的风霜刀剑都不会摧折他,所有的诡秘恶意都无法夺走他,甚至来源于自己本身的——低微而丑陋的患得患失,也不会让黎南洲再失去他。   云棠——他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好了。   云棠就像一个困在深宫里的、贫瘠、枯乏而可悲的皇帝永远也无法想象的那种礼物。哪怕黎南洲已经把这个小东西捧在自己手心里了,他还是为这种盛大的窃喜感到害怕。   这不是他本来能够拥有的一生。   ……   ——这不是他本来能够拥有的一生。   初一要开学的云棠快醒来时,小心翼翼伸手触摸他眼睫毛的少年黎南洲脑中滑过了这样的想法。   这个被他一手照顾长大的小孩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漂亮了。在这家鲜有人光顾的落魄福利院,偶尔来到这里挑选孩子的家庭无一例外都想要选择云棠——哪怕这些夫妻一开始根本不准备考虑像云棠这么大的。   讨人喜欢简直就是云棠还不会运用自如的天赋,他根本就是无差别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而在小云棠来到的第一年,黎南洲还诚心诚意期望过云棠能去到一个好人家,他希望新的养父母能够像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那样爱着这个小家伙。   可云棠才拒绝了几次,悄悄搂着黎南洲的脖子说了几回「舍不得」,这样的祝福几乎很快就变得偏私而狭隘了,向来温善可靠的黎南洲日夜贴身照顾着这个只比他小三岁的粘人精,亲爱之情根本无从避免地催生出了占有欲——他可以对他更好,最好,他可以比所有人更加疼爱他。但难道他不能拥有他吗?   他没办法再温和地看着云棠投进另一个让他更依赖的怀抱了——少年黎南洲无比惊恐、无比坦然地意识到了这个。   从那以后,黎南洲几乎变本加厉地溺爱着这个同在贫穷福利院的小孩子。而他也真的有能力去溺爱他。   云棠上学背的小书包会是新的,云棠的文具盒里会有最时髦最酷炫的转笔刀,云棠夏天的傍晚总有一整根小布丁可以吃,云棠还有一个又高又会打球的、在高年级很有名的哥哥。   下雨天的巷子里,这个「哥哥」一定会背他。那时候还很乖——还很能装乖的小豆丁奋力举着对他来说太大太吃力的紫粉色女士伞,就会听到「哥哥」说:“乖,遮好你自己就行了。别使劲举着,一会儿你该叫大风刮跑了。”   被妥帖照顾着的孩子这时就会说:“我给哥哥撑着。”   当然,在黎南洲的娇惯下,渐渐真的能撑动这把越来越破的女士伞的云棠性格也越来越恶劣。没过两年,他下雨时偏偏在人家背上转伞,甩得两个人都一脸水花。   而黎南洲要是批评云棠,越来越拿捏「哥哥」的小坏蛋就会咬他。   少年几乎是甘之如饴地把这个所有人都伸手想摸,他却偏偏过来抓自己一巴掌的漂亮小猫惯坏了。   可黎南洲完全看不出云棠身上有任何一点点缺点——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   毕竟这个小孩还那么小,而他能展现、或者说辐射他迷人之处的场合还是有限的,他在阳光福利院中,多少能得到叶老师等人的保护,又有黎南洲这样一个颇靠得住的保镖贴身看护他,尚无人知道被这种稀奇的美丽与可爱吸引来的恶意能有多恶。   “你不能等我放学了。”   在初一开学的早上,小云棠难得又显出一点怯生生的样子,他有点舍不得,悄悄伸出小手把黎南洲的书包带一拉。   “高中放学晚。你放学就跟着家在御里小区的同学一起回去,放学就回去,知道吗?”黎南洲不放心地嘱咐着。   一个暑假都腻在一起的两个人马上就要分开了,小孩没再嫌这老哥磨叽,他乖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同样百般不放心的黎南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初秋的清晨里,少年白衬衫的边缘几乎在阳光中融化。小孩子搂着门边的铁杆踮起脚,看着黎南洲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一个非常妙的想法:   既然他放学早,黎南洲放学晚。那他不就可以去黎南洲学校门口接他了! 第121章   十六岁的黎南洲人更高了, 捏着书包背带的云棠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哥哥出来了!”   小孩子指着夕阳下那个高瘦的身影对旁边屈腿坐在大石头上的年轻男人说道,他从原本有点蔫巴巴的样子一下就变得兴高采烈了,不知道哪个蹩脚理发师给这小孩剪的头发也毛茸茸翘起来了一簇, 像个漂亮的小傻瓜。   “那是你哥?”   男人半撑起腿, 视线跟着那小手眺望了一下。   冷不丁间,男人便对上了一双直直看过来的眼神,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竟然在一瞬间错觉自己被什么不怀好意的猛禽盯住了。   短短几秒之内, 某种奇怪的情绪反应竟让年轻男子不自觉就避开了目光。他带着点讪然的意思看向边上那个依旧让他心痒痒的小东西,小孩却已经不再把注意力分给他。   ——   黎南洲的眼神也确实像猎食动物一样精准, 又或者他天然拥有在一切环境下第一时间看到云棠的天赋, 而他几乎立刻就捕捉到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身边还盘踞了一个面目令人生厌的陌生人。   原本的愉悦和惊喜淡下去了一些,黎南洲无意识地皱起浓眉,一双长腿把步子迈得更大。   “你们先走。”他没头没尾对身边的同伴丢下了一句话。   “啊?洲哥跑啥?”   “等等啊洲哥!”   同行的几个高中生笑笑闹闹、也没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只是看到本来就火急火燎的黎南洲速度突然原地起飞, 不免更感觉到不明所以。   他们这几个同学是从同一所初中直升上来的, 几乎全都知道黎南洲有一个心肝宝贝一样的弟弟,可诡异的是——这个传说中的弟弟他们谁都没见过。   之前还有同学开玩笑说洲哥这个宝贝弟弟怕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这固然是一句朋友间的调侃,尚还年少的黎南洲掩藏在温和疏朗的表象之下的偏私占有欲却也可见一斑了。   于是小孩看见黎南洲后才过了不到一分钟, 他等待的人就好像缩地成尺般闪现过来, 而这位「监护人」上来问的第一句不是别的:   “你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谁?”黎南洲的眉头这时候仍然皱着。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动作自然地摘下云棠头顶的小帽子、又抹了一把小孩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就像在撸一只家养的幼猫: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嗯?他?”小孩这时候才想起来先前搭话的男人。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也随之瞄了过去, 身后的不远处却已经空了:“咦?他怎么不见了?”   “他刚才看到我就跑了。”   黎南洲接过来云棠的小书包,漫不经心地掂量了两下, 他拎着那双肩包依次检查起初中生的水杯和雨伞——这些由黎南洲亲自置办或者想办法赢来、换来的东西挂在少年人手上, 就像一串彩色的小玩具, 滴里当啷的。   这下云棠便一身轻松了。   他耸耸肩膀,下意识地往黎南洲身上靠过去,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总会第一时间引出小孩想要撒娇的想法。   云棠现在已经长大到不好意思再去牵黎南洲的手了——至少不是在校门口。   但他还是会用声音撒娇。他跟黎南洲讲话的声调就有不自觉的娇怪,听上去就知道这个孩子是很受到宠爱的:   “他说他过来接小侄女,问我怎么一个人等在这里。我就说我在等你下课呢。”云棠三言两语便总结完了刚刚发生的一场短暂偶遇,而他很快就不耐烦再去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   “黎南洲,你的新同学怎么样,高中好玩嘛?”云棠攥着软绵绵的拳头,从后面慢吞吞地搡着高大的少年,夕阳温柔地洒在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上,细细的汗珠稍微析出来些,又被小孩蹭到黎南洲的校服后腰。   “挺好的。第一天就是排班级,选临时班委,认识老师,发书。你们也差不多是这样吧?”   少年习惯性地先开口回答了这小东西的问题,但他的思绪其实还没从刚才那件事中抽离:   “棠棠,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你放学就先回去,跟你同方向的同学一起走。叶晓树家就住在福利院附近,他这回还是跟你一个班级。你来这里等我干嘛?”   黎南洲带着点拿捏不准的不悦含糊批评道。   不过高中生紧跟着又往回找补:“虽然你知道路,但咱俩学校中间这几条街太乱了,人也多车也多。”   而且还要穿过一大片龙蛇混杂的娱乐区——黎南洲有一部分不为人知也见不得光的收入就来自于那里:   “你一个人过来太危险了,路上不一定会碰到什么人。就像刚刚那个男的,一直跟你套近乎,结果一看到我就跑了,咱们也没见他接到什么小侄女,对吧?”   少年人的眼尾向下垂着,两只眼睛紧密地盯着身边那个圆乎乎的发顶,神情中颇有些晦暗之色。   他就好像一只刚成年的雄狮,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自觉受到了冒犯,便会立刻进入到维护领地的状态中,甚至是敏感到有点神经质了。   看上去如果不是黎南洲此时脱不开身,他甚至很想追上刚刚那个奇怪的陌生人,然后用他这一二年间渐渐学会的一些新的思路和办事手法——解决他认为可能存在的潜在危险。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冲动罢了。   就像云棠那种引人追逐的魅力还没真正透露出其危险的本质,黎南洲这时候还很青涩幼稚的行事手段亦没有真正触碰到某个危险的边界,让他会因为一丁点的苗头就做出什么。   再说了,现在的黎南洲选择在一定程度上铤而走险,也只是想要改善一点他们的生活水平而已。   至于那些——他并不真正欣赏、只是让野蛮生长的少年人觉得有用的、危险而堕落的处事手段——黎南洲一直很注意不让那罪恶黑暗的世界跟云棠发生一丁点的接触。   他在云棠面前隐藏着他的收入来源、他身上不时出现的血迹和他慢慢交到的一些「新朋友」;也在那些东西面前把云棠好好藏着。   只是或许一个野生野长的孤儿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能够把握好危险的武器。   白鞋子踩上的泥水就和云棠越发惊人的美貌一样,都是黎南洲没办法去隐藏和矫饰的东西。   从云棠十三岁上了初中以后,快速的生长发育便让他逐渐像秀丽的小青竹一般长开了。   越来越多怀抱善意或者恶意或发觉到巨大利益而裹着各色目的接近小孩的人,开始通过五花八门的渠道出现。而单凭着黎南洲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学生,他根本无法再把云棠保护在自己能够私藏的界域中了。   从一方面来讲,年幼的云棠或许自己也向往被更多人喜爱和追逐的世界。   只是一个黎南洲——就像他曾经的妈妈——就站在那里,于是小猫心甘情愿地选择这一个人的爱意。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没有任何人教导,全凭自己天然的聪慧和不讲道理的本能行事的黎南洲也开始发现:那些腐臭黑暗的阴影和他之间其实有一种双向的拉力存在。   当他身处其中时,匮乏的经验一度让他错以为自己随时可以抽身。可现实是——当他从某一个领域攫取他想要的东西时,那里的「原住民」也会对他的存在睁开眼睛。   在黎南洲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做局将某个「大人物」的打手送进监狱的时候、在他为了掌管更多的片区不讲情面地吞食打压竞争对手的时刻,他以为自己的手段已经足够干净和谨慎,真正不该碰的东西他一直都自我克制着——   但当他开始踏足其中,他就已经是那个世界的一员,而这个世界的人其实并不会遵循他的规则。   更糟糕的是:这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生涩到还不懂得要「偿还对价」。或者他原以为他懂的。但黎南洲根本还对这个「对价」涵盖的范围没有概念。   在黎南洲渐渐对保护——或者说过度保护越发耀眼的云棠感到乏力,从而更加忍不住、甚至是如命中注定一般越来越依靠于那些水面之下的手段、也越来越深入的涉足其中时,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黎南洲的敌人——那些被他吞食、打压甚至深深得罪过的人终于想法设法扒开了这个越发碍眼的「新秀」保护得原没他自己以为得那么严密的背景。   明暗两个世界有时候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当纸被人捅破,黎南洲小心翼翼地在所有人面前藏着保护着的那个孩子也就露出来了。   但是在阴影来临之前,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夏天会发生什么。   从云棠第一次在放学后被奇怪的人搭讪到现在,六年时间过去了。那时候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变得很好。   甚至对云棠来说,好像自从他上了高中,黎南洲进入了大学——他们就一下子变得宽裕了很多。   这意味着云棠高中三年离校后都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可以去,而在去年,黎南洲说他已经把那个房子买下来了。   物质和精神都感到丰裕且安全的云棠对于在整个青春期层出不穷来接触他的各路星探、摄影师、经纪人、选角导演开出的条件也就没那么执着。   事实上他还是对那个光影迷离、酒绿灯红的遥远世界有些幻想,可黎南洲非常不喜欢这个。   而对彼时的云棠来说,亲手养大他的黎南洲的想法就是最重要的。   况且他也并不感觉到遗憾——他是那么的快乐。   云棠的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他跟黎南洲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黎南洲开学就大四了——但他们至少还能当一年的校友,在一座校园里共同生活,不是吗?   况且黎南洲许诺过等他安排好自己的「实习」,就会带云棠出去旅游来奖励他。   因此在被那群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抓上面包车之前,云棠一直都在兴致勃勃地期待着。 第122章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在一个蝉鸣切切、暑气蒸腾的午后急转直下的?   云棠记不清了。   关于黎南洲死去的那天, 一切都在极度的痛感中变成了扭曲的阴影。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混沌中签下的星辰娱乐公司和冲着云棠的资质主动被吸引来的金牌经纪人王舒全盘接管了云棠的生活。   他浑浑噩噩地被人安排着饮食、上课、培训、试镜,也被安排着通过治疗和服药的手段以大量副作用的代价维持着一个相对正常的生理环境。   他仍然活着,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因为过于优越的先天条件和终于得到的大力培养看上去更光鲜了很多。   一切就只是——太痛了。   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一年, 云棠总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受伤了,尖锐的疼痛总让他一次次在突发的时刻流下眼泪甚至尖叫出声,很多次他痉挛着突然倒在外面时、激烈的咒骂和鸣笛声也唤不来他的反应。   是叶晓树——那位阳光福利院的叶老师的儿子作为实习助理在那段时间一直陪伴着云棠。   只是作为朝夕照顾云棠的人,亲近如叶晓树这样的朋友有时候也会感觉到强烈的担心和后怕:   云棠在那件事之后是从来不提起黎南洲这个名字的。   他只是会随时随地发呆、并且在没有其他行程的时候哭着哀求着跟叶晓树讨一些止痛药吃。   可云棠每次喊痛的地方都不一样, 看上去就好像他是因为一些糟糕的精神状态在胡乱撒谎。而他们已经去医院仔细检查过很多次——仪器也证明了云棠身上每一回的所谓痛处都是健康的。   这种情况甚至一直持续到云棠第一次在星辰娱乐未出道组的内部比赛中得到了震惊所有人的第一名时才有所好转。   那时候,距离当初的绑架案已经过去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其实会改变很多事情。   就比如他们曾经就读的学校在这一两年间搬到了新的校区, 阳光福利院在那场事故之后跟另一家公立福利院合并了, 而像叶晓树等人对于黎南洲的死也变得释然了很多。   毕竟人生无常,活着的人总是要想方设法走下去, 努力排遣失去的痛苦——至少叶晓树当时是那么想的。   特别是当叶晓树发现云棠在日夜不分地投身于训练、培训时, 他的精神状态总会显得还不错。   这让彼时的叶助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乐见于云棠为事业拼命的模样。   作为业内龙头的娱乐公司, 哪怕是未出道的练习生们也会得到外界大量的关注,而云棠简直不讲道理的先天条件和在这两年间越发独特的吸引力让他在还被公司珍藏培养的时期就已经展现出了堪称夸张的吸粉能力。   云棠最早一批粉丝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疯狂。   那些粉丝在当时都无从得知这个练习生的舞台实力或者脾性品格什么的。   但他们已经愿意大手笔地给云棠和云棠的同辈们送昂贵礼物、在星辰娱乐的门前铺设花墙给云棠造势, 甚至在相当早的时期就有私生粉追踪到云棠和叶晓树居住的地方。   而云棠他——他似乎对这一切表现得很微妙。   说微妙是因为他偶尔也会对那些追逐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和厌倦。可是从亲近者如王舒、叶晓树等人的角度来看——云棠似乎又若有似无地鼓励着这样的情形。   他总是会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盯着他被隔开的粉丝们发呆, 一双剔透的像猫一样冷淡美丽的眸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是当保姆车在保安和物业的帮助下加快速度开出去时,他有几次又像突然惊醒一样着急地把窗子摇下来,危险地探出头对着外面打招呼。   而那时候的云棠的眼神, 该怎么说呢——就连在大风大浪里趟过十几年的金牌经纪人被这样的眼神望住,也是要爱他的。   那样的眼神就好像这个惊艳绝俗的美人正在不动声色地哀求你要爱他一样。   公司当然很快就把云棠保护了起来, 也把他安排到了隐私性更高的地方。但这样的反馈无疑给了星辰娱乐更大的信心, 他们很快就给了云棠绝对的资源倾向, 而那种重视程度几乎超过一些正在为公司赚钱的二三线流量了。   当然,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心和横空出世便超过前辈和同辈所有同期生的优秀也为云棠惹来了无穷多的厌恶和憎恨。   在云棠刚刚出道时,尽管他的粉丝数量和人气水平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极速膨胀,而他的名字亦在那一年间出现在所有社交媒体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感受到极大威胁的竞争者们互相联合起来、营造出的连续数月高居热搜的黑料、谩骂、诋毁、打压也同样是铺天盖地的。   在这种情况下,星辰娱乐作为业内的龙头娱乐公司,自然会为他们冉冉升起的新星保驾护航。   在资源上,云棠其实始终没有感受到过太大的委屈,只有那些跟爱意同样浓烈癫狂的恨意需要由他自己去消化和承受。   可是让公司,让王舒、叶晓树等人都感到惊喜的是——他们为了云棠可能出现的心理状况做了很多预案,就连大老板都一度亲自示意手下的金牌经纪去陪云棠同住,不让他上网受到影响。可是在最初的两年,云棠似乎对所有铺天盖地倾泻向他的情绪都消化良好。   这个生来便美丽耀眼的人可能注定就要做一颗熠熠生辉的明星。云棠一日比一日更加意气风发。   万众的热爱和倾慕凝聚于他身上,所有的呼喊都会为他响起、所有的鲜花和眼泪都在等待他的垂青。他在人们的目光中一经出现,就注定不会再被任何人轻易地忽略和遗忘了。   在熟知旧事的人眼中,过往的阴影好像终于不再纠缠着云棠。黑暗的雾霾在渐渐散去,而未来光辉明亮。   但其实云棠自己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而他身边的人也会渐渐在绝望中再次发现——这场的盛大的星途确实让云棠在最初的几年内有了可以逃避过去的方式。   可疯狂的群体性的情绪旋涡并不是治愈他的良药,这是狂欢剂、是止痛药,是天生就以吞食情绪为本能的云棠受到的真正的最后一刀。   盛大、荒唐且荒芜的爱与恨在一日一日地将他彻底消耗殆尽。   在云棠上一世的最后两年,追光灯和尖叫声也渐渐不再能阻挡他越发频繁地想起某些他已经永远失去的人了。强烈的疲倦感总是会在很多个时刻摧枯拉朽地压倒一切,而尖锐且不知名的疼痛时隔几年,又重新找上了他。   云棠越来越喘不过气来。重新席卷而来的痛苦已远胜他当初曾感受到过的程度。黑暗的洪水无时无刻不追在云棠身后,让他总是惊恐地想要逃离什么。   他想念黎南洲——尽管他都不敢念出这个一想起来就会伤害到他的名字——但他实在太想他了。   可云棠关于黎南洲的记忆却总是缺了一个角。一直到云棠在那场跨年演唱会的高台上恍惚跌落的时刻,他其实都想不起来那个夏天的午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直到沉在这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里,小猫终于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在那个平凡无奇的暑天突然发生的一场绑架,面包车的老旧空调已经罢工,而一路的鸣蝉都在树梢歇斯底里地嘶叫着;   他想起破厂房里难闻的汗气和机油味,想起那些绑架犯看向他的越来越恶心和露骨的神色。十八岁的云棠已经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在众多目光的紧密注视下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匆忙之下留的记号。   他也想起在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向他靠近的时刻、满身是汗的黎南洲就像神兵天降一般赶来了。   他想起来黎南洲那天是穿着一件黑色的跨栏背心,被汗湿的头发炸得像个刺猬、显得有点长了。   他想起黎南洲那张脸难看得要命的神色,想起来那人当时的眼神、勉强的笑容,也想起来黎南洲最后一次抱住他的力气和味道。   然后就是警车呼啸,一阵混乱,一声枪响。   云棠只是在无边的迷茫中微微地一震,他两只手也下意识地向黎南洲回抱过去——而他的手掌很快就湿了。   在这一刻,血红色的重击凌空向云棠狠狠一撞,他在一瞬间惊恐而绝望地挣开眼睛——   那张让云棠感觉到痛苦的脸竟然又这么出现在了他眼前。   云棠愣了一下。   小猫并不清楚自己片刻前在昏迷中的哀鸣和颤抖,也意识不到此刻围着他的人群有多么隆重庞大。   皇帝的心肝宝贝已经在这场连王太医都说不出理由的昏迷中睡了两天三夜,这个时间长到让黎南洲发疯,也足够让他体内残余的造成当前这一切的鸩毒被彻底解决掉了。   可床上的小东西就是没有一丁点动静,好像云棠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一直这样睡着。   直到半个时辰之前,猫崽突然开始不明原因地哼唧和发抖,时不时还勾着小爪子不安地抓着黎南洲递过去的手指头。   黎南洲心焦如焚、脸色难看,却是丝毫没有办法。   他在这几天里所承受的所有煎熬折磨几乎都在这时达到了顶峰,无数不详的揣测和黑暗的幻想简直控制不住地在他脑海里喷发。   可也就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丁点预兆,云棠就这么醒了。   而更加没有预兆的是,床上这小东西醒来后好像看不到床边那几十个在皇帝病急乱投医的命令下围聚而来的疾医、神司、宫人、道婆。   云棠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人形的转化——的那种,然后他直直地往黎南洲身上扑过去了。   “都给朕退下!”   在一阵巨大的惊喜、惊恐伴随着震惊恼怒之下,皇帝手忙脚乱地把扑过来的人裹到怀里,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朝旁人一吼。   而下一刻,黎南洲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濡湿了。他神情凝固起来,慢慢地向云棠转过头,不敢想象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作者有话说:   sorry,宝子们,最近三次元的事情太多太复杂,脑子里乱糟糟的把上章改了一下 第123章   “怎么了, 乖乖……怎么了?”   黎南洲慌手慌脚地试图把人抱下来些。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云棠的脸,也根本无从判断小东西此刻的神态是什么样子的。   皇帝只意识到怀里的人正在流泪,同时云棠把他搂得死紧, 黎南洲根本就弄不下来他。   “怎么了?嗯?宝贝, 怎么了?”黎南洲只好微偏过头,嘴唇轻轻贴住云棠湿润的侧脸,那些匆忙滚落的泪水都被他截住。无限的爱怜和无边的心疼瞬间从他的血脉中直流而下:“云棠,怎么了?你转过来, 你看着朕,好吗?”   皇帝抓过被子, 紧紧裹住怀里光溜溜的人, 他将云棠团团围起来,把那两条支在外面的小腿抓回到自己双臂间、叫人能整个在身前窝住,两只伶仃在空处细白冰凉的脚也一道被男人捞到手心里捧着。   那是一个搂着大孩子的姿势, 十足封闭私隐的安全感瞬间包围了云棠, 而这个怀抱也跟他长梦深处盘桓不散的记忆在不期然间重合。   云棠沉默地啜泣了一声。   真实的气息和温暖的知觉似乎遥遥呼唤着他错乱的神智, 可那些恐怖而黑暗的记忆仍然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那些他潜意识里一直抗拒着不愿意想起的东西、所有他懦弱逃避着的苦痛和摧折——让他心甘情愿在一只幼猫娇憨痴愚的小身体中装傻了那么久的一切,到如今全数回归了。   他浑浑噩噩地流着眼泪, 难以描述的激烈疼痛伤害着他。   “我好疼……”云棠艰难地喘息着。   血红色的轮廓正在他眼前模糊不清地晃动, 他感觉到自己胸口憋闷得厉害,可是云棠抓挠向刺痛皮肤的指尖又被什么人拦下了:   “我好疼……”小猫大人在苏醒的边缘似真似幻地想起来了一些自己如今的境况,他稍微意识到自己此刻似乎是正被那个人哄着的, 而这也让他的痛苦和委屈更加倍地爆发。   黎南洲却简直要吓死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哪里疼,云棠?哪里疼, 告诉朕——不要这样抓!”皇帝拦住云棠抓伤自己心口的动作, 脑海中却在一瞬间冒出了无数可怕的想法——云棠指向的分明是心脏的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小祖宗心腑还有隐疾吗?!   怀里人这场漫长而古怪的昏迷、之前小崽自房顶掉落那几日出奇的萎靡,乃至云棠一直以来不太旺盛的食欲和在黎南洲眼里过分的羸弱——在这时好像通通成了什么不祥的证据,让皇帝心乱如麻。   ——王奇人先前怎么从来都未提到过!   “云棠,你心脏痛吗?乖乖,告诉朕,你说话!”黎南洲也开始有点慌手慌脚了,他一边胡乱问着、再把云棠更加仔细地团起来在怀里包好,匆匆地吻着小东西的额头,一边转头又要呼唤方才退到外面的那些太医、民医、道官乃至神婆。   但是云棠在他开口叫人之前就终于有反应了。   黎南洲那一顿乱七八糟的问话和动作堪称当前对云棠来说最有效的外界刺激,长时间的昏迷、大量记忆的突然复苏和梦里梦外突然变化的强烈反差让小猫大人一时间没办法很清晰地梳理自己的语言和感知,他迟钝地慢慢转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黎南洲显得有点狼狈的侧脸,懵懵懂懂又万分委屈:   “黎南洲,你不是死了吗?”云棠又是疑惑又无比难过,又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说。   “啊??”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先听到这么一句话。这时候多少有些蒙了。   他拿不准小祖宗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一句恨自己隐瞒的气话:   “朕怎么死了,云棠?”黎南洲小心翼翼地问着、两手摇晃地哄着,脑中仍不放松地因为云棠方才的叫痛不安着,他在这亲密温暖的床榻之内毫不在意地重复着理应是世间最大逆不道的话:   “朕……你是不是在生气,云棠?你在气朕隐瞒你中毒之事,对吗?”皇帝试探地猜测。   他在这几日焦急守候的时候当然不是没想过等这小祖宗醒了自己应该怎么检讨自我。   不过在某些问题上,男人再怎样准备也会在真正面临的时刻感到紧张忐忑:   “朕跟你道歉,乖乖。是朕不好,是朕错了。”黎南洲一边低下头去看怀里那张终于肯转过来瞧自己的小脸,一边讨好地不停低头去吻云棠柔软的头发:“朕不应该自作主张,对吗?乖乖。朕错了。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瞒着你了,好吗?”   皇帝以最真诚的态度用最诚恳的表情不带一丝停顿地连声说。   而或许是黎南洲的话语中准确切中了某几个关键词,也可能是他这一串剖白时间更长、让醒来渐久的小猫大人神智更加复苏了,懵懵登登的云棠微张着嘴听完了男人这可信度不知道有多少但态度绝对良好的保证,终于慢慢意识到一点在自己昏睡前后的来龙去脉和此时到底是怎样的情景了。   他想起来自己在这个时空的多日不安和那场晕头转向的调查追踪,也想起自己藏在幽宫的房梁上时都听到了什么:中毒、诅咒、命不久矣——   这些直击在云棠痛点上的要素瞬间重跃上小猫大人的脑海,一时间竟压过了那些宛如荆棘索般的前世回忆,让此时本来就受不得刺激的云棠霎时间便感到邪火中烧,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暂时强撑起他本来久睡无力的身体,云棠猛地坐起来,那些他半知半解的前因后果开始像烈火一般在他眼底烧着:   “黎南洲!”云棠一头黑发披散,脸色惨白,纤长分明的睫毛还洇湿着,在他挣起来后、他身上的被子就滑到了肩下。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无垠的黑暗中确认永别了,可眼前这别无二致的眼神分明又是他已经失去了的那一个——说不出的恨和不需要说的爱都在云棠喉口堵着,他的身体虚弱地喘息起伏,万千种感情、万千种委屈让所有眼泪还没有流下来就都在他眼底被烧化。   此时的云棠只是叫了这个名字,就没办法再说出一句话。于是他抬起手、在黎南洲脸上重重地扇了一下。   只是过分羸弱的力道和还没有完全苏醒的筋骨让这个想象中劈头盖脸、恨海情天的耳光充满了一种调情般柔和的软弱。   要不是因为怀里人面无表情的小脸、努力挺立的脊背和怒火叠映的眼神,黎南洲甚至完全能享受地把这当作抚摸——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敢露出一丁点笑模样,并立刻伺机覆盖住小祖宗的手背、主动带着现在可怜巴巴、连打人都打不痛的小东西再次给自己以痛击——这是黎南洲前二十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人生经验。要他来说——要任何人来说,现在的样子都显得他挺没皮没脸的。可诡异的是:对着心头肉讨饶的感觉居然还不错。   除了皇帝需要克制自己不顺道在那雪白的手指尖叼上一口外,此时的小祖宗虽然是发脾气的样子,却比方才那种混沌虚弱的状态叫黎南洲放心得多。   不过黎南洲虽然不觉得当下的情态有什么,甚至他有意去引导怀里人发泄一番心里积压的那些摧伤脏腑的激烈情绪,可很显然小猫大人并不是这么想的。   那些皇帝完全一无所知的记忆此时此刻就难以忽视地悬在那里,前世今生相似的情境——同样的隐瞒、同样的危机和总是会突然发生的离别正使得一种绝望的憎怒在云棠骨血间全面爆发。   他紧紧地盯着黎南洲,盯着这个永远的「保护者」、永远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并根本想不到云棠在那之后都要经受什么的男人——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讨厌他。   云棠当然仍然喜欢这个人。   但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实在已到了顶点了。   云棠收回自己被握着的手,单薄的胸膛快速而剧烈地起伏着,然后他以一种让黎南洲都感到惊讶的力道猛地将包裹住自己的怀抱推开了。   这根本就不是久病的人会有的力气和动作——而这个令皇帝猝不及防的举动也完全耗光了云棠的体力。下一刻,他几乎没有章法地从榻上胡乱跌了下去。   可他手脚激烈的动作却让很快就反应过来的男人没法第一时间抱住他。   而云棠下一秒就摇摇欲坠地爬起来,很快连碰带跌地退后了好几步。   浓烈的情绪实在让云棠育酿了很多脾气要发。可他身上没劲,黎南洲这个人又死皮赖脸的——云棠气喘吁吁地转过头,随手抓住一只镂空的金丝虎镇兽往想过来又不太敢过来的皇帝身上丢过去。   这一下倒是砸实了。   虽然镂空摆件扔不坏人,可毕竟是结结实实碰到了皇帝肩头才掉下去的。而透过小祖宗那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黎南洲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结果终于让小猫大人稍稍感到满意了。   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大梁的皇帝心甘情愿站在这里挨砸,由着寝阁里那些轻飘飘的昂贵小玩意儿接连落在自己身上、又全数掉到地上噼里啪啦——   如果不是小猫渐渐由朝他发脾气转向无差别的情绪发泄,甚至在很明显还头昏脑胀不大清醒站着都原地打晃的情况下瞄向半人多高的青瓷花瓶的话——   “云棠,这个不能动!”这个东西已经超出了男人心里的安全界限,黎南洲这下子不能纵容了。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几步远的小东西好像喝醉了一样歪歪扭扭地把花瓶拽离地面,下意识便厉声阻止。   可小猫在最清醒最乖巧的时候也不是他能管住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眉心突突作痛的云棠确实不太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当然完全没有能力把这只花瓶丢出去哪怕半寸的距离——尽管云棠心里可能这么想象了一下——但他只是看上去笨手笨脚地把这只花瓶原地拽倒了。   清脆巨大的碎裂声乍然响起。碎瓷片飞溅而起,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哪怕黎南洲在云棠刚有动作的当时就抢步过去将人护住,小猫的脚和雪白细嫩的小腿还是被轻微地划伤了。   黎南洲从哄人到认错到挨打到挨砸都是好声好气的,直到这时脸色才终于彻底变黑了。他一把将还在胡乱反抗的闹人精挟了起来,没忍住在那小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后重新将人裹回到床榻:   “云棠。”皇帝梏着小猫大人的肩膀,牢牢地握着他:“云棠,看着朕,看着朕。你听朕说……”   出乎意料的是,小祖宗并没有为刚才的那一巴掌生气——甚至他好像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云棠此时的眼神是失焦的。他好像正被困在某一个黎南洲触及不到的结界中,而哪怕男人接连的呼唤也叫不醒他。   皇帝只能尽量长话短说:“云棠,你听朕说:鸩毒一事,朕不应该瞒着你,朕已经知道错了。”黎南洲一边再次道歉,一边快速检查着小猫腿上细小的伤口,直到发现那零星的几处划口都并没流血才舒了一口气:   “但是不管你那天在幽宫听到了什么,又自己查到了什么,以为着什么——阮英环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好吗?那都是她自作聪明罢了。”   男人抚摸着小猫大人的长发,认真地对云棠迟钝的慢慢凝聚过来的眼神道:   “朕不会死,朕也不会把你丢下,知道吗,乖乖?朕体内的毒已经解决了,朕很多年前就发现了它——你还记不记得秋天时在浴殿里掉进水里的那一次?那就是朕在药浴,是解毒的一环。而前两天卫今扶也把最后的几位必须的辅药送来了。这种毒解起来一点也不难,只是需要特定年份的特殊药材罢了。”黎南洲对着小东西渐渐专注起来的神情认真说:   “朕错了。朕不应该拿这种事来瞒着你,云棠,朕错了——但是朕不会死的。你不要害怕。朕会一直在这里,朕会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的,乖乖……好吗?”   皇帝伸出手,接住了一颗冰凉冰凉的、落下来的眼泪。男人满怀着心疼再次将这张已经被浸得皱巴巴的小脸拭干了。   而在黎南洲沉默地意识到云棠终于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意识在变得清醒、情绪在逐渐稳定——皇帝稍微放下心准备叫太医进来的时候,一双虚弱颤抖的手反过来桎梏住了他的脸。   一个吻攫住了他。 第124章 完结(上)   一切似乎都在逐步恢复从前的平和与宁静   这一次的眼泪终于把小猫大人残余的那点体力也消耗殆尽, 云棠躺在男人怀中,眼神已完全失去了焦距,似乎整个陷入到了某种飘飘然的状态里。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得很快, 这让眼角已红肿起来的小猫大人殊无睡意, 反倒整个人的精神漂泊在一种混沌的亢奋里。   可他冰冷的手脚却酸麻无力,深沉的疲惫感压在他身体中的每一处骨节和血脉,钝痛中泛起来针刺般的细密麻意让他时而便无意识地像喘不过来那样长出一口气。   黎南洲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 却又支绌着手脚毫无办法——小祖宗这会儿已经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了反应。   不管皇帝在之后怎样摩挲他的后颈、呼唤他的名字,或者是王太医他们轮番上前查看他的情形、小桃她们含着眼泪给他擦脸擦手、整理衣襟, 云棠都只是极其疲惫地盯着床幔上方发着呆,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慢地眨着眼睛。   他的脸色仍然是雪一般的苍白,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极其费力、带着丝丝微不可闻的空鸣。   可那对花瓣一样的嘴唇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艳色, 透出些许让人感觉到危险的美丽。   而那些被皇帝一声令下请来的道官、疾医在这时都感觉到无计可施——固然有几位来自民间的杏林高手认为此刻应该使些手段强行让「小郎君」继续睡下、休养生息, 佐以安神宁静的方子养肝固心——可王老太医铁口直断地将这种论断驳回了。   王奇人的行医理念向来是不赞同将已经生发出的病灶半途截住、甚至强行堵回去。他认为这是一种愚医、懒医的法门——从长远来看, 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求成反倒会有损根基。   况且祥瑞此时的状态从脉象上来讲其实并没有太大问题,虽然皇帝陛下在那边摆出一副极吓人的晚娘脸——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因极度的担忧惶然开始歇斯底里、大发脾气——但至少小祥瑞体内绝对没有皇帝疑神疑鬼的那些头风、心疾、弱症等等隐疾。   当前这一切看似严重的表征,归根到底其实还是祥瑞的情绪问题。而这种情况实际上也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唯有皇帝这个最关键的人亲自着手纾解而已。   所以皇帝陛下也就更不能跟着六神无主。   ——至少他应该表现得更稳定。   说实话, 老太医其实能够理解皇帝的心情,尽管他或多或少对难得慌手慌脚的君王感到一些嫌弃。   但是再怎么看不过眼,考虑到对面那位的身份, 而他再犹豫下去还不知道当下这个高压、紧张到让所有人都无比难受的场面要发展到什么境地,王奇人斟酌再三, 还是硬着头皮、压低声音, 如此这般向君王说清了利害关系:   “依老臣看来, 这会儿让几十号人乌压压地都围在这里,寝宫的气味也浊了,吐息也闷了,更加对祥瑞无益。”老太医吭哧吭哧地道:“不如先叫无关人等退出去。”   “而从温养的法门来讲,祥瑞此时最好能进一些温度适宜的粥水,也不用十分勉强,哪怕是一口两口都行。”   王太医语速虽慢,思路倒很清晰,语气也非常和缓,倒是带得黎南洲比刚才稍微镇定下来些许。皇帝艰难地从云棠身上拔开眼睛,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严肃地转向老太医——无端便给人带来许多压力。   不过比起其他人明显的呼吸暂停,老太医在这种目光下就显得镇定多了:   “过上半个时辰,要是祥瑞觉得好些,陛下不妨叫人用温水为祥瑞擦浴一番,也能叫祥瑞稍微解解睡了这几日的酸乏。”目光落向那张蔫嗒嗒的小脸,老人也感到格外地怜惜:   “等稍晚些时候,老臣再调上两味效用温和的安神养心香过来,等祥瑞想休息了,便让宫人在丈许外的位置点上一颗就行。”   交待完这一大篇可以按部就班遵行的医嘱,王奇人又凝神捏了捏小病号的脉,仍然没发现什么要紧的异状,于是正准备轻手轻脚把祥瑞的手腕塞回到锦被中——   从众人被传唤进来就一直在放空的云棠却在此刻突然有了反应。   那一小截圈在太医苍老手心里的手腕轻轻动了,被已经给人擦干的泪水浸得皱巴巴的小脸也往老太医的方向转了过去:   “不要那个。”小猫大人的声音是哑的,声线里还带着几分残留的哽咽,语气中却透出很分明的抗拒。   而云棠一有动静,那位皇帝陛下就立刻给予了极为夸张的回应——男人的全部注意力在一瞬间回到了怀中人身上。   皇帝低头朝小祥瑞看去,用一种在王奇人看来高压到近乎审视的眼神一寸一寸仔细地在云棠的眉眼间梭巡——那就好像是捕食归来的凶猛鹰隼发现自己洞穴里有着不详的异常、于是在紧张到随时会爆发的应激状态下快速检查幼崽的本能反应。   不过这样的目光也只出现了一瞬,只有在极近距离的老太医才能够看清并因此感到心惊。   皇帝的神色很快又回到了另一种深沉的温存与柔和。跟之前相比,同太医一番对谈后的黎南洲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至少是在表面上恢复了镇定。   “嗯?你说什么?”皇帝俯下身,语调也变得慢了起来。而床幔之外的众人这时已在童太监的做主下沉默无声地缓缓退了出去:“你不想要哪个呢,云棠?来,告诉朕。”   小猫大人枕在男人的小臂上,又愣愣地沉默了片刻。他这时只是因为空乏的体力和复杂的情感感到迟钝和晕眩。   但是在醒来之后的长久醒神后,云棠的大脑已经恢复了基本的清醒。   他微微地抬起头,弧度精妙的上目线带着纤浓的睫毛在此刻一同弯起,而他的眼神在醒来后第一次完全地聚焦、对上了黎南洲那双永远都会落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   那一刻,云棠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叹了一口气。   突然复苏的记忆只是让他感觉到庞大的、精妙又具体的痛苦,但这双依然有爱意却丢失了一切过往的眼睛才真正带给云棠某种难以言说的,巨大而绵长的失望、伤心。   云棠的唇瓣微微嗫嚅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无比想要把这种极端伤感又带着恼怒不甘的情绪转嫁给黎南洲——给这位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记不起的皇帝。   但那种偏激的冲动仅仅存在了瞬息。   恢复基本的理智以后,那些失而复得的侥幸和欣喜就像是一把沉重的锁、禁锢着云棠更多不应该去深究的情绪。所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小猫大人只是在男人的掌心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安神香。”云棠的声音又轻又细:“我不想要那个东西。”   他现在不困,也不再需要混沌漫长的久睡了——他的头脑在此时此刻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而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还虚弱到只能蜷缩在人怀里用气音说话的小猫大人都是当前寝殿里最大的那一个,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去满足云棠的所有旨意,唯恐他此刻有一丁点的不顺心。   祥瑞不想要看到安神香,那整个紫禁城的所有香料都可以被搜寻出来丢到爪哇国去。   当然,黎南洲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浮夸。   他也只是为了任何对这只小猫有所助益的可能、一改这些年以来的许多原则和习惯。   不但将这段时间的重心从政事上转移出去大半——哪怕在这一年里朝中局势逐渐稳定,这一手依然给他的心腹干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而且还出现了许多类似于将小猫大人的行迹作品画像加速推广到民间、推动一些自发的祈福敬颂行为、求助道官僧士等等病急乱投医的情形。   但不管是黎南洲布下的那一片云彩下了雨,云棠的状态确实是在他陪伴、照顾之下开始慢慢显现出了好转的迹象,情绪也在逐渐变得稳定。   从总体上看,在云棠醒来后的最初几天,尽管这小东西显现出的虚弱让皇帝难以自抑地忧心,可小猫大人很快就恢复了跟黎南洲的正常沟通——只是总恹恹的、显得对男人爱答不理;而小祖宗也渐渐能够自己坐起来,吃得下东西,也能扶着人的手走到冬日被沉木漆栏钉补起的窗边望一望朔风中的情景。   一切似乎都在逐步恢复从前的平和与宁静,可是以黎南洲对小猫大人的关注程度,他几乎比所有人都更迅速也更敏锐地发现了更为严重的不对劲。   照理来说,黎南洲中毒这件事应该已经算得上翻篇了,而小东西在那天证实了他的话之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理论上来讲,他们之间最大的隐忧都已经得到解决,黎南洲能想象到云棠可能还会为此介意、不满、发发脾气,但他以为这小祖宗最起码在心情上应该是比较轻松的——   可事实远并非如此。   就好像是一片让皇帝根本看不清也说不出的迷雾正笼罩着云棠的眼睛。冬日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入侵着这座永远点燃着温暖地火的寝殿,而某种无端的冷雾总是在天光晦暗的时刻滋生出没有根由的阴影。   过往那种天真的纯然好像在一夕之间就从他的小心肝身上退去了。   从云棠醒来之后,曾经那些活泼而灵动的闪光再没有在这小东西脸上出现过——黎南洲根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云棠总是显得很累,也一直都不开心。   黎南洲尝试着用各种办法去哄他,这个男人千方百计地学着赔小心、也很快学会了装傻的秘技;他无师自通于将所有云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也用很多个清晨和夜晚,声音温存、语气和缓地试图与云棠谈心——然而小猫大人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   其实云棠并不是看不见黎南洲的焦虑担忧和男人所做的种种努力,而他也并非不明白当前困囿住他的是一个谁都解决不了的荒诞妄想——一个已经足够幸运、他应该感恩戴德的困境。   或许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去和这个无解的执念告别。   归根到底,这是只能他自己去消化的情绪问题,而他已经在努力。   在大寒来临的时节,云棠又生了一场病。   他在这个冬天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小病几乎不曾彻底消停。   尽管王老太医始终认为让这些「心灶积郁」往外发一发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可每一次小猫大人病倒在榻上还是会给清平殿带来一回地震般的动静。   这一次,可能是前晚两人亲密之后闹得太晚了些,而云棠偎在男人怀里忍不住睡着时、发根也没完全擦干净——就好像入冬的猫总是加倍依恋于人的体温,近日的小不高兴也经常无休止地向皇帝索要肢体的交缠相依。而尽管黎南洲的理智依然在发挥作用,他也根本无法抵抗那张心事憧憧的小脸在得不到满足时流露出的惶惑委屈。   活蹦乱跳的小疯猫,慵懒忧郁的小病猫,拿捏起黎南洲来都是轻而易举。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虽然黎南洲是他们两个人中更成熟稳重、也是照顾对方、决定外物的那个角色,可云棠才在实际上把控着两个人的情绪和关系。就比如虽然人类常常自封为养家干活的主人,但猫咪会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让你高兴。   猫咪也会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打翻一只花瓶,或者生一场病。然后这时候你就可以焦心如焚地被动上场,一边后悔自责一边为他劳心劳力地解决问题。   或许也跟今年异常寒冷的时节有关系,云棠这一回的病症来得格外严重些。   他前些天本来已经连续消停了近一旬的时间,皇帝还为了这件事颇为信服王老太医新开来的汤剂。   结果小祖宗一朝躺倒,高热就来势汹汹、一股脑地席卷而上,很快便烧干了黎南洲的所有侥幸。   被急匆匆领进来的王太医——他现在已经常驻在中正六殿一处离清平殿不太远的宫室中——在迅速地切脉查探之后,脸色也透出来一股不详的沉凝。   在王奇人的判断中,近日的祥瑞很明显已呈现出逐渐恢复向好的态势,先前在心腑中那一股郁结也有所平益。   从体外的表现来看,更是连续有十几天的时间没有再生发新的症状了,只要徐徐养着、或许再过月余便能痊愈。照理来讲,也不该再出现当前的情形——   可它就是这么出现了。突兀得有些诡异。   对着皇帝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王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竟呐然无语。   而与此同时,在高热中沉沉熟睡着的云棠却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难受。   事实上,小猫大人的脑海中在刚刚突然响起来一个他遗忘了太久的声音。   小猫大人几乎从醒来到现在这一两个月都把这个存在完全抛到了脑后。   因此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云棠也感觉到某种久违的诡异和无语。   在一阵节奏欢快的电子合成音之后,连续数日全身心沉浸在爱恨情仇中的小猫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声自动响起来的机械音“恭喜宿主!”   虽然这个失真又突兀的声音确实把最近都很脆弱的云棠吓得一激灵。   但是也就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云棠竟然在冥冥中有了一丝醒神的错觉——   就好像在恢复记忆以后,他的意识和思维直到此刻才真正地清醒。   作者有话说:   sorry,从进入五月以来,我的工作、生活、感情发生了太多始料不及的变化。这个完结章写得断断续续,过于艰难。其实每天都在码字,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能狂怒地删删改改 第125章 完结(下)   一阵遥远的春风似乎在除夕的夜里吹来了。   “唔……7321?”   太长时间没想起过的字眼让小猫大人询问的声线都显得有些迟疑。   身体上的高热似乎只是一种剥离炎症的生理反应, 冥冥之中,云棠恍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正一秒比一秒更加明晰。他的意识好像刚刚从一团迷离蒙昧的死结中脱离开来,他想象着自己漂浮在某个混沌的空间「眨了眨眼睛」, 而后他突然就在很短暂的瞬间——真正把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的事件一一想起。   “7321。”小猫大人沉默了半晌, 又叫了一声。   这一句唤声就显得比刚才更加笃定。云棠似乎终于在这个昏睡中的节点完全恢复了他在过去面对治愈值系统时的审慎和冷静。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无数复杂的情绪都在这瞬间如潮水般向他奔涌而来,又在短暂的罅隙内被他完整地平复下去。   随着思绪越来越清明,云棠意识到自己此刻大概正处于昏睡的状态中, 他的视界之内到处充斥着一片翻腾的浓黑雾气。他想到应该正睡在自己身边的黎南洲,暗暗尝试着想要苏醒过来, 可是他数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却始终没能睁开眼睛——   小猫大人心里面念头百转,再度出声时却又不动声色——一段时间的陌生通常会让一只猫需要重新信任另外的某件东西:   “你为什么自我唤醒了,7321?”云棠轻轻问道:“在过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我都一直维持着我原本的形态……”他说到这里, 话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意识到他的自我认知从记忆复苏之后直到现在、几乎已经完全重塑成了另外的架构——他不再打心底更倾向于自己是一只猫了:   “你在这期间都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对任何数据问题进行过报错提醒。”云棠这样评价道:“而我这段时期的状态——似乎也于先前有异。7321,有一些问题我先前一直都没有问过你。那么……”小猫大人的语速缓慢、咬字却清晰:   “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对我解释的吗?”   在云棠话音完全落下之后, 从来处理信息速率极高的治愈值系统罕见地出现了一秒宕机。   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语塞的现象让模拟情感功能过分完备的系统一时间感觉到心虚。分明它主动上线为的并不是这件事, 或者说有些问题它本来以为自己能够永远的搪塞过去。   但在此时此刻,分别的时候已经来临,7321并不想再隐瞒云棠任何事情——况且它倾向于认为宿主在更早的时候就对一些情况有所怀疑, 这大概也是云棠始终没有彻底信任它的原因之一:   “48天前,系统一度检测到在宿主的意识海中复苏了大量有序神经流, 经过合理分析, 系统认为宿主大人已经恢复了有关上一个时空的记忆。”治愈值系统缓慢叙述道, 机械音平稳而冷静:   “关于宿主自己的记忆,或许您在之前也有过诸多怀疑和揣测,但实际上本系统从始到终都没有对宿主的意识和认知做过任何手脚,系统只是没有对您在这方面的事故进行过主动的提醒和干预。”   虽则7321此刻的叙述少了它曾经尝试过的那些做作的语调起伏。   但是在云棠天赋般的直觉中、倒是本能感到了可信——他倾向于认为这个高科技产物并没有对他说谎:   “没有进行过主动干预?”云棠重复道:“你的意思是说,从我穿越以来的记忆缺失、包括后来的恢复都跟你和你们那个体系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7321再次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治愈值系统不被授权详细分析您的脑感神经,但是……按照系统的推测,宿主关于记忆问题的两次变故都是出于宿主自己的决定……”治愈值系统说到这里,某种先进的作用机制让它就此沉默了很长时间,并产生了一丝类似于犹豫的情绪。   可7321最后还是选择将它想告诉云棠的猜测如实说了出来:“或许宿主当时的遗忘是为了保护自己。而现在的想起是因为您的潜意识认为当前已经到了合适的时机。本系统认为,有关于情感和记忆的部分是每个宿主最私人的权利,因此——”   “因此你从来不跟我提起这些,也一直小心避忌这个话题?”在一股莫名的震动之下,小猫大人直言将7321的未尽之语挑明。   而或者真是这个科技产物的语言点中了他心里某个最关要的节点,云棠到此时竟真有了几许恍悟之意。某种久违的轻松居然在此刻离奇地蔓延开来、笼罩住他的心灵,似乎困扰了小猫大人数日的问题也在某个微妙的层面上拨云见天明……   那些让他感觉到哀怨、愤怒、痛苦的死结在他此时此刻心智清明的情况下终于得以被看清——或许他的心早已替自己做好了选择,而他一直以来只是在自误而已。   云棠在此时此刻突然无比强烈地想要清醒过来,立刻就见到黎南洲。   他实在想要看到他的眼睛。   但是心绪上迟来的释然也让小猫大人开始变得有耐心。   当云棠再开口同治愈值系统讲话时,他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可7321能察觉到这是自他们建立合作以来、云棠的态度最为诚恳温和的一次:   “好吧,7321,关于这件事情,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云棠郑重道。   而仔细听来,小猫大人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丝的笑意,他这样评价道:“你们的保护机制和授权系统确实还挺有可取之处的,小系统,我很感激你没有过早、或者过于主动地干涉我之前无法承担的记忆。哪怕我因此一直无法信任你。”云棠很坦然地继续挑明了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裂隙,然后他继续道:   “同时我更加感激你们那个体系把我送来这里,让我能够跟我失去了的爱人重新相遇。”云棠这句话说得是前所未有的真心诚意。不过说到这里,小猫大人也实在是有点好奇:   “但我也很想知道,你们的投放是怎么做到这么精准的?难道是每一个时空都存在一个一模一样的黎南洲,而我们两个人总能够相遇?”云棠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坦诚的7321却真真正正沉默了太长时间,似乎这个很容易回答的疑问对它来说却是一个违禁问题。   系统甚至一直沉默到了让小猫大人都感觉到异样的程度,然后那个机械音才有些滞涩地开口回答他:   “对不起,宿主,您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系统内部的核心秘钥。本系统没有权限答复这个问题。”到最后,7321也只是这么说,而它几乎刚说完这句便立刻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是这样的宿主大人,本系统今日自行唤醒是为了要同您告别的。虽然系统这段时间一直都处于休眠状态,7321也会实时记录治愈值数据。这两个月以来,因宿主直接或间接带来的治愈值依然在外部引发着持续不断的辐射效应,就在半个时辰前,系统监测到您的治愈值累积进账已经达到了我们最初的目标设定!而根据规则,系统将会立即完成当初的兑换条件,即您重新恢复自己原初的身体,而本系统也将在一个小时内解除同您的绑定。”   “啊?”虽然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理智,云棠依然暂把完成任务的事放在了一边,毕竟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连吃饭穿衣都由黎南洲一手照顾,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小猫大人自己操心。   也或者云棠本来就不需要去操心这个治愈值的任务。毕竟在他放着没管的两个月里,突然上线的7321就告诉他了这个消息——这种感觉就像前世的公司和团队为他的出道做了诸多的先手准备,可云棠仅仅用一个照面就凭自己引爆了所有热搜和媒体。   就只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小猫大人感觉到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云棠甚至忘记追究因7321语焉不详的避讳引出的他的猜疑。在来不及反应的两三秒内,云棠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惆怅情绪:   “呃……这么快吗?我记得自己两个月之前还差一笔治愈值的,这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也没太管这个事情……”不过云棠说到这里,就很快想到某个笨蛋这些天以来为了他能好起来做的所有乱七八糟、神神鬼鬼的努力,而以黎南洲的搞事能力,取得这样的成果也并不离奇:   “那解除绑定——意思是你马上就要从我的大脑中脱离了吗,7321?”云棠轻声问道:“你要……去进行下一段任务了吗?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是的,宿主,我会从你的意识海中脱离。我们不会有再见的时候了。”治愈值系统发出了有点伤感的机械音。但是这种伤感还没有持续几秒,7321的语气很快便透出了根本无法掩饰的欣喜:   “不过系统不需要立刻进行下一次任务!宿主,您完成任务的速度实在太出色了——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是治愈值系统从来没有达成过的成绩。所以本系统接下来可以得到一段将近十年的假期!系统可以去数据流中随便休息,也可以拿着积分奖励拟态到任何世界去过不受打扰的假期!”7321过于明显的兴奋让它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段程序:   “应该是系统感谢您,宿主大人!在所有治愈值系统中抢到宿主真是系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在离去之前,7321的感激甚至比小猫大人的还要真心实意。   而在最后的最后,逐渐将自己的程序触手跟云棠的神经末端脱离的治愈值系统还留下了这样两句话:   “再见了,云棠大人,希望您以后的生活能够美满如意。7321离开之前还给您留下了两个小礼物,算是系统的一点小小心意。一个是保留您自主变成小猫的能力,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什么?”   ——在一阵恍惚中,云棠猛然睁开了眼睛。   可是7321的声音已经完全飘散在了黑色的雾里。   “什么?乖乖,你在说什么?”   焦头烂额的黎南洲正对着没头绪的王太医发不出火来,满心憋气。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让老太医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可昏睡在他身边的小祖宗又怎么都叫不醒。   这段时间的经历确实是把男人吓坏了,何况这种「看不出病因」的病症往往最让人心生恐惧。   而就在披着寝衣的皇帝背坐在床边沉默无声盯着太医给人压力的时候,他身后那个昏睡着的小东西就这么突然地苏醒。   很快就被搂进怀里的云棠最开始还有一点点茫然,不过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当前的处境。   云棠猛然直起身来,推开黎南洲,瞪大水光涟涟的眸子盯住男人的眼睛——那种精神程度简直一反他连日以来的萎靡。   虽然匮乏疲弱的体力让他紧接着就摇晃了一下,腰身被很快反应过来的男人握进手心——但他紧跟着就扔开了黎南洲的手、像头小毛驴一样重新扑回到了皇帝怀里。   “黎南洲……”小猫大人忍不住地缩在对方怀里哼唧起来。委委屈屈,娇里娇气。   其实到此刻为之,一直徘徊在云棠胸口那些闷窒的气团、横亘在他脑子里缠紧的情绪都开始变得淡化透明,由身体上的苦楚和精神上的抑郁互相恶性循环带来的状态低迷也终于迎来了关键的转机。   所有失去的痛苦在前世一度达到了云棠所能承受的极限,而被他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的大脑强行压抑,到了合适的时机,那些记忆才再度回到他的脑海中,在爱人重新陪在身边的时刻缓慢而艰难地被消化干净。   云棠把两只眼睛贴在黎南洲热烘烘的脖颈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但比起刚开始承接那一切时的怨恨和痛楚,他这一次感受到的是熨帖的情绪。   “云棠,怎么了?你难受了?做噩梦了?”黎南洲一下一下地抚弄着怀里人汗湿的后颈,他侧头用嘴唇贴住云棠柔嫩的耳尖,恨不得把这个小猫崽整个含进嘴里。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从他们相贴的肌肤一路传进男人心里,只是黎南洲无暇去细思那是什么,他此刻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被云棠的身体问题占据:   “你乖乖,好吗?先起来叫王太医看看你。”男人如今对哄人的那一套实在太熟悉。   但云棠只是摇头把自己缩得更紧:“我没事。我这次没有生病。”云棠磨磨蹭蹭得又一次在黎南洲颈窝处擦掉眼泪,然后他龇起小牙,磨着男人一小块皮肉慢慢叼起。   不过后来的一切状况表明,小猫大人也确实没什么事。   这场来得让王老太医自我怀疑的高烧退得也又快又离奇,就好像它只是突然出现、给了他们迎头一棒,然后就光速地离去。   甚至这场高烧就像是一个奇怪的先兆。它在最寒冷的冬夜出现又消失,而自那以后,小祖宗的状态一天比一天恢复得更好了——不只是身体,云棠在逐渐恢复他以往那种引得所有人向往、热爱和追逐的生命力。   在云棠已经能在天气好的日子被黎南洲重重包裹着带出去散心的时候,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快要过去。   这个朝代即将要迎来他们自己的新春,而在这风云变动的一年末尾,梁宫将在皇帝的示意下为除夕举办一场盛大的典礼。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其实黎南洲本来计划着让云棠以人类的形态在除夕的典礼上列席。但云棠此时的体力还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场合,而他们两人往后还有漫长的岁月可共度,皇帝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之期。   所以在除夕那日,黎南洲最后只是在晚风和缓的夜里将小猫大人带到宫墙之上看烟花典礼。   倚靠在他此生最在意的人身上,看着漫天盛大的、绽开的火星,特意为祥瑞设计的烟花正在除夕的夜空盛开出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咪。可云棠呆呆望了半晌,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起他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黎南洲本来说要带他去海边看烟花的——唇角的笑意稍微落下来了些许。   小猫大人抿了抿唇角,不禁转回头去用眼睛寻找黎南洲,可是身后的男人却奇怪地并没有关注着他。   概因在皇帝亲手设计出的小猫图出现在天空、而黎南洲抬眼对上烟花盛开的刹那,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有些恍惚——男人好像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幻觉中凭空看到了某个极其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场景: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短发云棠笑着朝他奔过来。   穿过春风,穿过桃林。   ——   一阵遥远的春风似乎在除夕的夜里吹来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对不起宝子们,我七月份,至少接下来的二十天还要连续加班。番外也会晚一些番外可能写写大明星云棠和他背后的男人,黎南洲恢复记忆,他俩带娃老黎吃醋,现代云棠变小猫什么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