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偏又向隅   作者:AFion   文案   秦青上一世嫁了蒋岑,因着赐婚嫁了,只蒋岑从来没个正行,日日把她气得半死,出征前一晚还气着她,她说,你赶紧走!再别回来了!   蒋岑竟是真的,再也没回来。   报丧的人道,将军拼着最后一口气还念着回来,直直对着南隅跪下。   蒋岑一世将门,老祖母颤着手拄拐出来,亲书了放妻书与她,秦青立在灵柩前,第一次体会到剜骨掏心之痛,煞红着眼扬手焚了那布帛,只道是生同门死同穴,这个将门她来替他守。   这一守,便是十五年。   他徒留一缕残魂,便也是看了十五年。   再次梦醒,竟回到了豆蔻年华,那人正当年少,自她身边打马而过,尘土纷飞,她却顶着那一头一脸的灰,笑出了泪来。   双重生,双向宠,前世今生都甜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青,蒋岑   一句话简介:鲜衣怒马重逢时   立意:重逢鲜衣怒马时,心有丘壑守河山 第一章 重生   外头闷雷阵阵,然后越演越烈,一声连着一声,屋檐上顺下的雨水,连成了珠线,坠进那空桶里,啪嗒嗒,啪嗒嗒。   佛堂沉寂,唯这雨声,声声入耳,仿若低诉。   秦青搁了手中佛串,堪堪望向那雨中,竟是恍惚。十五年,自那人去后,已然十五年。   她终是未能将他劝下,只记得他笑着凑近了些与她道:“我听人说过,情深不寿。想我这般风流人物,活该是长命百岁。”   彼时她将他推远了恨声道:“蒋岑!你若是去了,便就莫要再回来!”   那人便就笑得更欢了些,偏生要过来抱她。   出城那日,他头也未回,她亦是未去相送,只撩了青袍跪在这佛堂里。   她本从不信命,更不信这俗世信仰。这一跪,方才醒悟,原这世间本便就没有信仰,不过是爱无所托,徒生信念。   后来,报丧的人道,将军拼着最后一口气还念着回来,直直对着南隅跪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这佛堂里的香火,便也再没有断下。   如今,竟已是这么些年。佛前的女子忽而一笑:“蒋岑,若是情深不寿,这一次,倒算是我输了你。”   只这句话终究是迎了风,带走了尾音。   “夫人!”   整个镇国公府的灯盏全数亮起,少有地嘈杂起来。秦青奋力睁了睁眼,能瞧见贴身侍女的泪,能瞧见匆匆赶来的义子惶恐的眼。   她说过要他不要回来的,他便真的没有再回来。她说过这个将门她来替他守,她也没有食言。   哭泣声中,她缓缓闭了眼去,心中竟是安宁。   再次睁眼,脑中仍是昏沉,眼神却是逐渐清明起来。鼻尖是淡淡的药香,入眼是垂了帘幔的绣床,竟是她少时闺房。   秦青缓滞地动了动身子,慢慢撑将起来,才发现边上挂着的是一套粉色衣衫,她已经多久没有穿过这般明快的颜色了?   “小姐醒了?头还疼吗?”门口的声音清脆,叫她陡然一震。   有小丫头上前来,伸手扶了她:“小姐?”   竟全是一场梦吗?秦青扶了她起身,妆案上的镜中映出一个豆蔻少女,两两相对,叫人无言。   有奶声奶气的叫唤声传来,颇有生气。秦青扭眼看向身边人,小丫头笑了:“小姐忘了吗?这是小姐前日在书院救下的小猫啊。”   猫?秦青终于记起来,确然是有这么一件事的,那猫儿坠了池子,又无老猫守着,着实可怜,她便就下了水去救,回来自己却发了烧。   难怪现下头上还有些痛。   可那梦里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端着这样一具身体,却实在无法适应,连寻常该有的语气都做不得,最后也只点点头简洁道:“以后就唤它团子吧。”   “是。”   一连几日,秦青都在房中未曾出去,醒了喝药,然后逗猫,接着再睡。直到第三日外头再次亮起时,她才终于相信,那数载春秋,当真是沉珂一梦。   “太可笑了。”院中的梅花正是好开,只梅花向来轻幽,倒是鲜少能闻着味去,秦青折了一枝捏在手中半晌,“太可笑了,我怎么会梦到他来。”   许是那人第一日入书院的时候,恰好瞧了一眼吧。   她湿了鞋袜,冻得发抖,只搂了怀里同样湿漉漉的白猫等在书院门口,正巧瞧见那人一身锦衣,窄袖常服被他穿得甚有些风姿。   “蒋公子,士学在这边。”小厮立在他边上,瞧见她模样也是一愣,便就挡了一道,“那边是女学。”   京城只那一个蒋家,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蒋岑竟是也入了枫晚书院。秦青忍不住又瞟了他一眼,哪料白猫突然炸了毛,手上便多了条细痕。   “呲——”她低头看那小东西。   面前忽而一暗,蒋岑笑得爽朗:“小姐莫不是不知道,这猫儿,最是忘恩负义的。”   她愣了一刻,刚要反驳,那人却是已经招摇往士学走去,只背身对她晃了晃手中折扇:“小姐莫要留恋,蒋某往后都在这书院,跑不了。”   当真轻狂!这大冷天的,也不知带个折扇做什么。   便是那一次相遇,竟然就梦得这般真情实感。秦青学着他模样晃了晃手中的梅枝,最后险些被自己逗乐。   太傻了。   芦苇已经几日不曾见自家主子如往日般爽朗,以为是未曾痊愈,很是忧心,这会儿一进院子就瞧见那树下人笑得欢畅,才算是放下心来。   “小姐今日心情终于好了。”将食盒里的药端出来与她,芦苇接了她手里梅枝,“倘若再这么下去,奴婢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秦青灌了药,甚苦,复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过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些缓不过来罢了,放心吧。”   不说还好,一说,丫头的脸上又现出些古怪来,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秦青接了帕子擦手,低头看她,有些不确定道,“莫不是我梦魇里还说了什么胡话吧?”   芦苇支吾了一阵,秦青暗道不好,盯紧了她,半刻,丫头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小姐何时认识了蒋家公子?”   “……”   见人愣怔,芦苇为难道:“小姐梦里唤了蒋家公子的名字,奴婢原以为是错听了,可小姐唤了几次,奴婢到底是听清楚了的。”   秦青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见丫头抬头来小心翼翼瞧她:“还有一件事,这几日奴婢看小姐心情不好都不敢说,那个……小姐发烧那日,老爷是来房里瞧过小姐的。”   “父亲也听见了?”   “老爷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脸青了。”芦苇声音越来越小,很是担忧地瞧着自家主子。   秦青也不知该哭该笑,只觉得头更疼了:“父亲回府没有?”   “老爷那天来小姐房里开了药之后就回司药监了,吩咐了奴婢好生照顾小姐。”   “那就好。”也不知是好什么,说起来秦家三世从医,到了秦知章这一辈更是坐上了司药监掌事,凡宫中医药事宜皆是由他负责。   秦家主母去得早,秦知章平日繁忙,倒是鲜有碰面,除了自小教她医术,剩下的时间二人却很少能坐下来,愣是把父女处成了师徒一般。   秦青敬他畏他,如今那梦里世界本就叫人心虚,加之秦知章平日便最是瞧不惯那些纨绔子弟,此番当真是——难啊。   芦苇怎么不晓得主子想的什么,跟着宽慰道:“不过小姐,年关将近,司药监要分出好些人手出去巡疫,还有宫中大典和入京的贡品之类都要老爷盯着,应是不会有时间来寻小姐的,小姐趁着现在好生想想怎么应对便是。”   这话不假,秦青点点头,刚准备捋一捋思绪,就听外头管家唤道:“小姐。”   芦苇下意识就捂了嘴巴,在自家主子的瞪视下,只见秦管家笑着进来:“小姐原是在这里,老爷方才回府了,听闻小姐病愈请小姐去书房说话。”   “我爹……回来了?”   “啊!对呀!刚过影壁就叫老奴来寻小姐了,想来应是对小姐很是惦记。”   秦青心叹一口气,将丫头手里的梅枝扯过来,芦苇赶忙伸手挡了脸:“小姐饶命!”   “……我还能打你不成!”秦青将那梅枝扬了扬,这才提了裙裾出去。   秦管家很是欣慰,拢了袖子对芦苇道:“眼瞧着小姐这病是好了,啧啧啧。”后者整个却是有些蔫,匆匆跟了上去。   秦知章的书房前种了些药草,“慈精严正”的四字牌匾就挂在正中墙上,很是醒目,衬得那挥毫的人更是严肃。   秦青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他铺了新纸,许是听见声音,那案前人抬起头来,手里还捏着根狼毫笔,随意点了点边上:“青儿来了,坐。”   怕是没得好糊弄了,闻言秦青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直接跪到了地上:“女儿错了,请爹爹责罚。”   “青儿这是说的哪里话?”秦知章这才将笔搁下,“既是病刚好了,便就好生将养,地上凉,起来吧。”   “女儿是来请罪的。”   “哦?”秦知章眯眼看下去,面上无波,“那你说说,错在哪了?”   “女儿不该为了一只猫轻易下水,不顾自己身体,叫父亲担心。”   “医者仁心,畜生也是生命,无妨。”   秦青顿了顿:“女儿万不该为了一只猫,与那蒋家公子起了争执。”   “竟还有这一出?”   “是!那猫儿本便还小,又失了母亲,自是对我有所防备,怎知那蒋家公子见猫儿挠我,便就讽它忘恩负义,嘲女儿多此一举,女儿气不过,便就与他置了气。”   秦知章听了,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女孩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才道:“青儿,人行于世,若一直囿于一点意气,胸无格局轻重,终究枉然。”   “是,女儿谨记!”   “既是病好了,明日便回书院好生学习吧。”秦知章摆摆手,“不过十日就要学考,你落下这几日课程,好生将补。”   “是!”   秦青爬将起来,本是转身要走,忽然又折身回来,将手里的梅枝递上去:“父亲,方才女儿折了新梅,拿来送您。父亲近日辛劳,可要注意身体。”   说罢人便就蹦跳出去。   那梅瓣上还染了水珠,很是好瞧。秦知章伸手过去,抬眼对刚刚进门的人道:“你说那日蒋家马车跟了青儿一路?”   秦管家点头应是:“老奴瞧得仔细,不会有错。”   “青儿年纪小,又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秦知章转了转手里的梅枝,“可毕竟是女孩子家,若那蒋岑有意……”   “老爷放心,老奴心里有数,会好生看顾小姐的。”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非常空。   前世当然不是梦,是真实的双重生,可溯细节。   老规矩啦,还是日更晚六点。   ——————————   预收《山河顾景》   顾问昔上辈子谈不上波澜壮阔,却足以做了整个容国茶余饭后的谈资。   都说她是命好,才会从孤女做到郡主,最后竟然还嫁给了那大霂的皇帝,成了一国之后。   街头巷尾传得神,却只有她明白,被心上之人亲自送去和亲的痛,更遑论那大霂的皇帝,乃是缠绵病榻之人。   和亲的队伍浩荡,终究停下,她却固执地不肯出来,直到外头一声清咳,眼下伸来一只略显白皙的手。   “郡主,莫怕。”   之后很多次,都是这只手,分明羸弱,却将她牵得甚紧。   成景尧握着她的手,行过路,踏过风,挥过剑,临过字,亦带着她在那废后圣旨上按下沉沉玉玺。   “你想要的,朕给你。”   只是此后,午夜梦回,再无人与她说莫怕,再无人……   重来一世,她仍是孤女,他未及帝位。   流矢急飞,顾问昔自暗处袭出,一剑斩下,不想却是被人一把扣住,那手指修长,分明熟悉,却再无前时暖意。   成景尧声音清冷,就在耳边:“姑娘莫怕,本宫不杀你。”   双重生,有甜有虐,各自背景 第二章 如何   秦青打书房回来,芦苇仍是有些忐忑,连奉茶都透着点小心:“小姐,老爷没有责罚吧?”   “不曾。”秦青踱步到案前翻拣了一番,“收拾一下,明日要回书院。”   第二日出府的时候,是秦管家亲自来送的,若不是秦青拦了一道,怕是他还想一并跟着往书院去。   “秦管家可是有事?”   秦恪顿在马车边,憨憨笑着:“无事,无事。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小姐,想着多送送。”   秦青狐疑看了他一眼:“我是要去书院,晚上便就能回来,秦管家可是担忧过甚?”   “小姐说笑了,小姐大病初愈,老奴自是要多留心的。”秦恪略略退后几步,“那小姐慢行。”   秦青抽眼往边上又瞟了一眼,这才搁了帘子:“走吧。”   时辰尚早,街市上只有早点铺子开始烧水忙活,码了包子的蒸笼漾了好些白气,袅袅撒进了半空。   半晌,才见得一辆青灰色的马车从秦府侧面行出,驾车的是个年轻的小厮,路过包子铺的时候,有折扇挑了帘子,胖大婶笑得很是欢欣,麻溜包了包子递进去:“爷,四个白菜包子!”   “今日六个。”顿了顿,车内清朗的声音又道,“再拿两个肉的单独包。”   “好的公子!”胖婶的眼笑得更是眯了缝。   书院的早课皆是诵读,未近女学便就能听见里头声音,秦青因着那梦里春秋,现下倒有些近乡情怯来,低头仔细理了理衣衫,这才领了芦苇进去。   她向来话便不多,却也不是难相与的,女学的官家小姐们待她都算和气,加之因病缺了好几日的课,此番瞧她进来,纷纷都打了招呼。   秦青一一应了,最后停在了空下的案几前,有人自她后边唤了一声:“秦姐姐!”   面前的姑娘很是娇俏,正托腮瞧她,秦青想起梦里自己的一顿胡乱编排,没来由就顿了一下才应道:“陈三小姐。”   “什么陈三小姐,听着怪生分的。”陈怡榕起身便就探了手往她额上,“莫不是还烧着呢?”   “……”秦青拨了她手,拉了她一并坐下,“好了,榕妹妹,赶紧背书吧,不怕文先生抽背吗?”   “你这人,大清早的能不能盼着人点好?”陈怡榕瞪她,又偷摸凑近了些,“对啦,你还不晓得吧,咱们书院来了新人了。”   “谁?”   “就你落水告假那日,蒋家少爷第一天来。”   秦青瞧住她,须臾皱了皱眉:“你这般开心做什么?”   “啧!这你就不知道了!”陈怡榕点了点案上的书册,“有了那蒋家公子,今年学考,我再也不用垫底了!”   秦青哽住了,半刻才道:“那真是——恭喜你啊。”   “客气客气。”说罢,陈怡榕又想起来,复道,“对了,你这几日不曾来,怕是先生讲的都不知道吧,需不需要我给你补补?”   闻言连芦苇都险些摆歪了笔,好在她家小姐很是礼貌地拒绝了:“学考在即,榕妹妹劳累,我自己努努力,若是还有不明白的再麻烦你。”   “也好!”陈怡榕这才坐好了,重新端了书册,“你若是有难处,莫要客气。”   “嗯。”   秦青揭了课本,瞧见边上丫头偷笑的脸:“怎么?”   芦苇声音压得低,面上端正得很:“奴婢感慨陈三小姐义气。”   “哦。”低了头下去,秦青捏了笔杆,下一刻便就敲在了丫头的脑袋上,“好好磨墨。”   “是是是!”   早课过了便是两刻钟的时间供书院少爷小姐们用早饭,各家丫头小厮们皆是回马车取食盒,秦青等了一会,不见芦苇人影,便就起身往外走去。   方行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道声音传来:“秦小姐,好久不见。”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连秦青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却已然转了过去。面前人影高大,轻易就将她拢在了自己的暗影中。   “秦小姐不记得在下了?”蒋岑的声音一如那梦中的戏谑,没个正形,却也是一瞬间将她点醒。   秦青退了一步,矮身行礼:“蒋公子。”   “啊!那就是记得的?”   秦青不答,单是垂了眼,不敢再看他容颜,只目光所及,是他腰间佩玉,翠绿非常。   重又稳了稳心神,她才复又开口,声音竟有些干哑:“蒋公子可是有事?”   “那是自然!”蒋岑收了折扇,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来,“跟你商量个事。”   有食物的香气,秦青却是又退了一步:“什么事?”   “哎,你躲什么,我是真心诚意来与你商量的。”她退一步,他便就进一步,应是觉得麻烦,直接抽手过去将纸包塞进她怀里,“你先拿着!”   怀里温热,秦青下意识抬头看他,落在蒋岑眼中,竟是无端染了些莫名的惊慌。   “秦小姐怕我?”   “没有。”陡然撤开眼神,秦青冷静道,“蒋公子,这儿是女学。”   “我知道。”蒋岑拣了廊栏坐了,“听闻书院里你学考次次都是甲等,可是真的?”   这是个什么问题,秦青蹙眉。   “看来是真的了,那就好!”蒋岑很满意,“这样,我每日与你带早食,你帮我学考如何?”   这倒是没有梦到过,不过理智告诉她,这实在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该做的买卖。   蒋岑是个急性子,又催了一句:“今日给你买的是肉包子,我自己吃的都是白菜的,小姐可见我诚意了吧?”   说着还有些沾沾自喜,正打算继续使力,就见面前女孩重又将那纸包丢了回来。   “可惜,我不吃压扁的肉包子。”秦青抬起头来,面上莞尔,“还是说,堂堂蒋家公子,竟是只出得起包子钱?”   “……”   秦青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着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说完便就往回走,不想身后那人似是幡然醒悟,扯了声与她道:“那明日给你带芙蓉翡翠糕如何?!”   秦青恨不能将耳朵捂住,行得更快了。   有小厮匆匆过去拉了蒋岑:“哎呦我的爷,这儿可是女学啊!一会可要来人了,赶紧走吧!”   蒋岑倒是不在意:“哎,咱府里是不是有芙蓉翡翠糕?”   “有有有!少爷您想吃还不是都有的!”   “那敢情好!”手里还温乎乎的纸包直接塞给了小厮,蒋岑顺手在他身上抹了一把手,“走吧!”   “哎?少爷这包子……”   “赏你了!”   秦青一路回了习堂,手中隐约还带了点包子的温度,心道这人莫不是早课没上吧,这时候竟然还带了热乎的。   大家带的一般都是成型的点心,因为下了早课定是会凉了的,更别说现在还是冬日。   芦苇左右不见自家主子,等了半刻才看见人从外头进来,很是奇怪:“小姐去哪里了?”   “出去走了走。”秦青收了手,瞧见案上食盒,问道,“你从哪里回来的?我怎么未瞧见你?”   “小姐不知道吗?寻常行路的廊间有小厮拦了,说是横栏修葺,我们都是从南边绕行的,耽误了些时间。”   修葺?这个时候?秦青突然想起方才那人不是还坐在横栏上呢,哪里像是需要修葺的样子?   思及此,心神莫名就是一晃。好在陈怡榕的声音传来,十足懊恼:“我方才是不是背岔了?”   “是的小姐。”   “那你如何不提醒我?!”   “小姐……”丫头为难看她,“小姐,那可是二公子……”   秦青好笑,低了头去拣点心,不想被人劫了道,陈怡榕扔了书坐下:“太过分了,吃个饭都不安生,还是秦姐姐这儿舒服。唉!家中没有二哥读一个书院的真幸福,也不会有人没事就来打搅。”   二哥确然是没有,但是打搅这种事情,倒不仅仅是二哥可为的。   秦青索性又给她递了一块糕点:“榕妹妹若是实在不想,往后早课过了不与陈二公子一并用早饭便是。”   “哼。”陈怡榕撅了嘴,“我倒是想,可是父亲不让啊,我俩日日还一同坐马车过来呢,烦都烦死了。”   大兴女子与男子一般学习,虽是重视,却也不见得非得学出个名堂来,只陈家对陈怡榕,着实是看管甚重。   有念头一闪而过,秦青不确定地又望了她一眼:“若是我没有记错,陈三小姐可是年尾要参加宫中大典?”   “是了。”陈怡榕点点头,“年年都去,不过你还别说,这宫中的年夜可是不一般,每年放起的宫灯就很是好看,外头当真是做不出来的。”   “哦,那还是妹妹有福气。”   陈怡榕听了却又摇摇头:“那倒也不是。年年看,年年如是,就无甚稀奇了。”   这话听着倒是奇怪,秦青哦了一声:“是吗?”   “对,桓……太子殿下与我说的。”陈怡榕吃完了点心,拍了拍手,“还是秦姐姐这的点心好吃,往后你多给我带点成不?”   说着又晃了晃她的手:“我对着二哥的脸,真的吃不下,尤其是他还叫我背书!”   秦青这才笑了:“好。” 第三章 点心   这笑不过一瞬,等文先生进了门,秦青便背过身子坐好,心下到底是有些惴惴。自然不是因着先生的抽背,只因着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陈怡榕的这些抱怨,连带着要与自己一并用早点的场景,都很是熟悉。她甚至能想起来,陈怡榕第二日不仅当真与她一块吃,还抢了芦苇特意给她做的榛饼。   立时,竟是觉得背上无端就起了冷汗,不知今夕何年,又觉当下不过镜花水月。   执笔的手轻轻一颤,纸上便就顿了一处黑团。秦青愣怔瞧了那黑点许久,却是被清咳的声音唤醒,抬起头来。   文先生捋了捋花白胡子,正很是不满地看她:“秦小姐可是对老夫方才所言很不赞同?”   芦苇跪坐在边上,眼瞧着自家小姐分明是走了神被逮到,却也丝毫帮衬不得,比那坐着的人还紧张万分。   秦青垂眼,瞧见摊开书页上的话,终是缓缓站了起来:“先生说得没有错,只是方才学生有些疑惑。”   “哦?说来听听。”   “先生讲到,君子不以其所不能者愧人。”秦青顿了顿,“学生想,众人皆有所短,好比学习之事,父母皆对子女有所愿,若是做子女的已然尽力,却仍是不及,心生愧疚,又作何解?”   文先生显然并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不过略微沉吟便就答道:“所谓君子不会因为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而让人感到惭愧。你举的例子倒不是不对,只是愧疚的施与者不同。前者强加,后者自主。”   “原是如此。”秦青躬身行礼,“谢先生解惑。”   文先生点了点头,本是打算再说点什么,最后却也只是挥了挥手由她去了,接着重又往后讲读起来。   “啧。”身后是陈怡榕的声音,秦青只作未闻,剩下的时间到底认真起来。   直到放课的时候,陈怡榕才忍不住拉了她:“秦姐姐今日是走神了吧?是的吧!”   秦青发誓,在这书院里,她就没瞧见这人眼神这么精神过,像是逮了偷腥的猫一般,只得无奈应了一声是。   “我的天!文先生的课走神竟然都没被骂,秦姐姐你好厉害!”陈怡榕很是夸张,“不过你问的先生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秦青本来是要解释,又瞥见她当真困惑的脸,还是作罢:“不记得了,顺口胡邹的,难道等着被罚吗?”   “啊,也是。”陈怡榕便就点点头,“那秦姐姐记得明天多带些点心啊!明天跟二哥背完书我就回来!”   秦青自然是拦不住她的,倒是芦苇一边收拾书箱一边唠叨着:“小姐,陈三小姐胃口多好啊,若是她日日来吃小姐的,咱们是不是也得跟她要些饭钱?”   “那你跟她要呀,你倒是瞧瞧她给不给。”   “小姐取笑奴婢,陈三小姐什么身份,奴婢怎么敢。”芦苇声音便就矮了下去,“那小姐明日想吃什么?”   秦青想了想,却是反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榛饼。”芦苇抬起头,“前些日子府里刚进了些榛果,想来做了应是好吃。”   大概是发现了不对,丫头小心道:“怎么?小姐不喜欢?那奴婢换一个。”   “没有,你做吧。”秦青理了理衣角,“很久没吃榛饼了,确实有些想念。走吧。”   “是!”   陈怡榕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真是大喇喇将秦青的食盒往自己面前拉了拉:“哎呀!是榛饼啊!这时节确实该吃榛饼了!”   刚要动手,却听得外头有书院的女侍过来:“秦小姐。”   秦青看过去,目光落到了她手里的纸包上,心中有什么微微一动,果然,那女侍将纸包递将来:“秦小姐,老爷命人送来的点心,说是芙蓉翡翠糕。”   陈怡榕已经咬了一口榛饼,眼都瞪大了些:“你爹好生贴心!快叫我瞧瞧!”   秦青伸手拍了她的爪子,只回头问那女侍:“我爹命人送的?”   女侍嗯了一声,却没瞧她:“那奴婢先退下了。”   芦苇也是奇怪:“老爷应是觉得小姐上次病得厉害,心疼小姐了吧?”   秦青心下好笑,伸手摸了摸那纸包,果然还是温热的,想猜不出是谁都难。唇角微牵,才突然想起,那蒋家公子,可是与梦中不同,起码这些事儿,她是没记得的。   这般于脑中一过,秦青一颗心终究又落到了实处,只自拣了块出来,有些甜,淡淡的。   “好吃吗?”陈怡榕探头过来,“那我也要吃这个!”   “陈三小姐,你若是不说,别人当真不会晓得你是太师大人的嫡女。”秦青觑她一眼。   “你就莫要嘲我了,”陈怡榕白了她一眼,“你口中的太师大人,实在是叫人吃不下饭,我回了府可是乖巧,说出来怕你不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连三日,那女侍日日趁着用早饭的时候过来,第四日来的时候,秦青终于起身出去。   “秦姐姐不吃了?”   “我出去透透气,你吃完了叫芦苇收拾好。”   陈怡榕便不疑有它,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女侍在廊间被叫停,垂首立着,竟是不敢抬头瞧她。秦青缓缓过去,慢慢问道:“我爹,可还与你说过什么?”   “没……不曾……”   “喔。”秦青围着她转了一圈,“奇怪,我爹怎么会忘记我一吃杏仁就头疼,今日竟送了杏仁糕来?”   女侍吓得不轻:“秦小姐有没有事?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我就是大夫,何必多此一举。”秦青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爹是秦司监,我亦是兼顾书院医室?”   “我……”   “说罢,你一个非书院的人,怎么会扮成院中女侍?”秦青瞧住她,“你家少爷竟然没好生与你商量好说辞?”   女侍整个人都傻了,片刻才赶紧又摇摇头:“秦小姐聪明,少爷说小姐定是心下明白的,就等小姐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廊下有别家丫头提了食盒行过,与她行了礼过身,秦青侧边让了,等人过去才与那女侍道:“这廊间拥挤,怕是又要修葺了。”   女侍眼神亮了亮:“是!奴婢这就回去,明日便就请人来修!”   “去吧。”   女侍似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快步往外行去,后边秦青的声音又传来,辨不清真假:“对了,今日的杏仁糕凉了,不好吃。”   “是!奴婢知道了!”   书院宁桥上,有蓝色身影趴在栏上,蒋岑歪头问道:“她当真这么说?”   “是。”   “还挺挑。”   女侍偷看了那人面色,却分明瞧见他笑得开怀。   这一日课放得早了些,秦青入府的时候,仍是未见到秦知章的身影,单是管家与她说了些府里事宜,也没什么好拿主意的,不过是就是团子又刨了坑,作贱了一些晒着的药草。   “小姐,那猫这几日又长大了些,”管家为难道,“已经开始往院外跑了,这前几日刨了花圃的也就算了,今日刨的可是老爷书房门口的,哎呀,过分了。”   “这冬日好容易放了晴吧,今日晒的么,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就是紧着要用的东西,这猫滚上一滚吧,总不好给贵人用的。”管家再行啧啧嘴,“哎呀,过分了。”   秦青终于听出个味儿来,转而又看向老管家,正迎上一张笑眯眯的脸,接口道:“管家说的对,团子确实顽皮了,在秦家不很合适。”   “小姐若是担心,老奴倒是可以替小姐把它抱到庄子上。”   小姐向来感情甚淡,管家轻易也瞧不出她究竟对那方来不久的猫儿是何感情,只老爷吩咐的事儿总归是要办下,这也只能试探着问问。   小姐吧,倒没有生气,只也没同意便是。   那这猫,究竟是送走呢,还是……   “秦管家。”秦青瞧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瘫在窝里晾着肚皮的团子,转身道,“学院里倒是有姐妹有养异瞳猫的,明日我先去问问,若是可以,便就将团子送去一并养着。”   “啊!那敢情好!”秦管家点头,“小姐可要用饭?今日厨房里做了鸭子,是赶早儿置下的,很是新鲜。”   “好。”   晚间秦青房里的灯盏亮了许久,芦苇进去挑了烛花,才发现她还在温书,边上已经叠了好些笔记。   “小姐,很晚了。”   “你先下去吧,我写完这些就睡了。”   芦苇自然是不会先睡的,便就又暖了热汤来:“小姐先喝一些暖暖身子吧,小姐这般用功,今年学考,应是又能甲等了!”   秦青呵了一声:“这么开心做什么?”   “当然开心呀!书院里那些小姐公子们,皆是比不上小姐。”芦苇说着竟很是骄傲,“这京城里,谁人不知小姐才气,而且小姐医术也了得。等小姐及笄,定是能做司药监女官的!”   笔尖顿住,秦青抬眼:“谁告诉你我要去做女官的?”   “啊?”芦苇愣住,“不做吗?”   “不做。”   秦青答得简洁,之后便低了头不欲再说,芦苇也不好再问。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不以其所不能者愧人”个人很喜欢的礼记中的一句话,刚好与此处想表达的有契合,所以引用了这句。 第四章 担心   只等到夜半,四下静寂,秦青才搂了被子瞧着那沉沉床幔睁开了眼。芦苇的话提醒了她,大兴的女官是从先帝时候置下的,虽是少有,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是远比一般男子为官要难一些罢了。   父亲教她医术,又允了她这般年纪兼任书院医室医女,想来对她的期望,也定不在于相夫教子。   小时候旁的姑娘绣花弹琴,她却被逼着坐在药田里认药材,经常被蚊虫咬了一身的包,秦知章也不过是蹲下来问她:“出来的时候为何不戴香囊?为父问你,什么草最是防蚊虫?”   儿时的秦青委屈,却也只能一边挠着脸上的红包一边抽抽搭搭地回复:“艾蒿草。”   “不够。”   小人儿便就抹了下眼泪:“还要再加些雄黄。”   “嗯。”秦知章这才拍拍她的脑袋,“你母亲小时候,比你吃的苦更多,莫要娇气。”   这时候记起,秦青才隐约想起那个温婉如画的人。   她的母亲是大兴第一批女官,也是与父亲一起在司药监共事的女子,秦知章出身杏林世家,从来清高,到最后却唯独对她母亲言听计从。想来,那才是他希望的秦青该有的样子吧。   可是,如果这条路——   如果这条路注定多舛,不知他可会后悔。   同一时间,蒋家灯火通明,蒋家一品诰命的老夫人亲自出了府门,那门前正是立了几道身影,为首是一身战甲的男子,手里还端了头盔,此番正低头与她说话。   “娘,莫送了。”蒋贺抬手招了那后边的嬷嬷上前将人扶了,沉声道,“年关将近,突发时疫也是无法预料的事情,好在现下朝廷已经拨了医官下去。只疫情之下,难免动荡,孩儿若是不去,怕是今冬百姓也过不上好年。”   “我自省得的,”蒋齐氏叹了口气,“只你这一去晋城,今年这府里便就又只剩下岑儿陪着我这老家伙,唉……”   闻言男子略一沉吟,片刻才道:“娘说到岑儿,我最近听说他去了枫晚书院。他不想留在军营,我一直逼他也是无用,只既是要改做文官,这半路出家,势必要多些努力。”   “嗯,放心。”蒋齐氏道,“他与我打过赌的,若是今次学考不过,便就老实回军营。”   蒋贺哼了一声:“心不在,来了也无甚用。”   罢了便又一躬身:“母亲回去吧,孩儿这便出发。”   蒋齐氏挥了手,目送了一行人走远,这才搭了黛青往里头走,路上偏头问了一声:“岑儿呢?”   “回老夫人,少爷应是在温书吧。”   “他?温书?”蒋齐氏摇头,“你信他?”   “老夫人这话说得——奴婢没法回。”黛青依言笑着,“奴婢以为,少爷是有心数的人,老夫人该是也明白的。”   “罢了,他能不给老身惹事,已是好的了。”暖阁就在眼前,蒋齐氏想了想,仍是吩咐道,“你送碗夜宵去闻朝院吧。”   “是。”   这一晚很是好眠,秦青醒来的时候,芦苇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见她起身,执了两件衣裳过来:“小姐瞧瞧今日穿哪件好?”   “蓝色吧。”   “蓝色?”芦苇纳闷道,“可是小姐,女学没有蓝色啊,只有白色和粉色。”   秦青这才瞧见她手里衣裳,可不是没有蓝色呢,怕是这一病还没曾好透呢,便就自嘲笑了:“也是,方竟忘了。”   直到进了书院,瞧见那廊上身影秦青才忽然记起,蓝色倒是有的,不过不是女学就是。   蒋岑衣襟上不知何时染了些灰,正挑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就听见清淡的女声:“蒋公子。”   秦青瞧他一眼,也不知那衣裳哪里得罪了他,这人正弹得起劲,闻声便就抬了眼瞧过来,神采奕奕的模样,蒋岑倒很是开门见山:“秦小姐想好了?”   “蒋公子,枫晚书院毕竟是圣上亲赐的牌匾,便是年年学考,所有考卷皆是要送进宫中的,公子让我帮忙,实在有些说笑了。”   “小姐误会了,这道理在下还是懂的。”蒋岑笑起来,“在下也不过是想借小姐笔记抄一抄,想来小姐认真,应是能记下最紧要的。”   说着似乎是又品味了一番,确定道:“在下若是用小姐的笔记,定是能事半功倍的!”   秦青语塞,复道:“你想要拿到什么等级?”   “啊,那要看小姐能帮我到什么等级了。”   这话说得随性,丝毫瞧不出对学考的重视,秦青甚至觉得,他莫不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微微别开眼去,秦青才开口道:“蒋公子,你听说过兵卒跑圈的故事吗?”   “唉?那是什么?”   “听说韩老将军训练韩家军的时候,每日都是要绕训练场跑圈的。这个圈数呢,就是依着具体的将士状态来定的,有时候是十圈有时候是二十圈,但是有一天,将士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跑,纷纷愣在了韩老将军的营帐前,你猜为什么?”   蒋岑想了想,很是同情:“我猜他们想挨打,韩老将军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秦青掀了眼皮瞧他,权作未闻,“因为韩老将军说,你们自己跑,爱跑几圈跑几圈。”   “那就跑呗。”   “听闻蒋公子军营里长大的,应是明白,军营最是讲求统一,若是真当各自去跑,便就没了章法。”   蒋岑瞧住她,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将士需要统领给定目标,才能正常行进。”秦青也看住他,“现下我与公子的关系也是如此,公子不给我一个目标,我如何与你计划?”   面前人认认真真与他分析,说话间小小的眉头还是会略略皱起,究竟说了些什么,蒋岑反倒是没留意了,只啧了一声:“那就与你一样吧!你拿什么等级,我也要拿什么。”   “敢问蒋公子,”秦青好笑,“可听说过揠苗助长的故事?”   顿了一下,又道:“或者,欲速则不达,听过吗?”   蒋岑恍然哦了一声,却答非所问道:“秦小姐竟然这般会讲故事,想来以后若是日日得见小姐,也不会觉得闷。”   秦青这便又被堵了一口,瞧见他眼中熠熠的小火苗儿,不明所以,骤然就收回了目光,生硬丢了一句:“蒋公子基础不够,怕是拿不到甲等。”   “太可惜了。”身侧是浅浅的叹息。   然而,以秦青对他的了解,这定也不过是嘴皮子功夫罢了,只是有这般认知的下一刻,自己却是愣了。   她又能对他了解多少呢?眼角余光里,蓝色腾云腰带上仍是束着那枚翠玉,鬼使神差的,便就又开了口,竟是带了些宽慰:“公子努把力,乙等倒是可以的。”   “真的?”头顶轻轻一笑,“那也是不错,劳烦小姐了!”   秦青没有应声,对面也并不在意,只窸窸窣窣地从怀间掏了东西递过来,这次却是个小巧的瓷瓶。   蒋岑执着瓶子打她眼前晃了晃:“秦小姐不爱吃点心,那在下换个东西送,这次小姐可要藏起来,莫要叫那陈三再抢了去。”   秦青怔了怔,终是伸手接了,小小的瓶子被他焐得温乎乎的,捏在掌心小巧玲珑得很,只说出的话却十足可笑:“陈三小姐只是吃得多,并没有抢。”   “嗤——”蒋岑没憋住,“好,那就没抢吧,我就是担心而已。”   这话不知为何,落在耳中,隐隐有些痒,秦青捏紧了瓶子,又退了一大步:“蒋公子,其实今日答应你是因为有一事相求。”   “哦?”   芦苇纳闷,这大冷天的,自家主子究竟是要去哪里走走,走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一低头,陈怡榕已经在挑挑拣拣地先动起手来。   “陈三小姐,我们家小姐还未回来呢。”   陈怡榕掀了掀眼皮子:“嗯,知道啊,不是说医室那边有事么,哎呀你放心,我胃口小得很,断不会吃了你主子那份的。”   芦苇心里嘀咕,这一整个食盒都该是小姐的,怎么就不算吃了小姐的份了?   正想着,就见人挑了帘子进来,秦青扫了扫身上落雪,看见自己案边的人,笑道:“今日榕妹妹怕是躲不了陈二公子了。”   “怎么?!”陈怡榕惊恐抬头。   “下雪了。”秦青指了指外边,“方才从医室出来时候碰见陈二公子了,托我与你带句话,说是放了课一并坐马车,嘱你莫要偷骑书院的马自行回去。”   “咳!咳咳咳咳!”陈怡榕很是争气地噎住了。   “小姐,医室可是有事?这雪好在不大,若是再受了寒,可就不好了。”芦苇担心地替她整理了衣裳。   “无妨。”秦青执了那青瓷瓶,刚要递过去,却复又放回了怀中,“医室进了一批新药,我拿回去看看。”   “唔!”芦苇不疑有它,只将食盒推过去,“那小姐快吃,一会先生要来了。”   “嗯。”   “对了对了!”陈怡榕突然凑上来,“秦姐姐这两日可有空?再给我划个重点吧!”   怕是她不答应,陈怡榕丢了点心挽她胳膊:“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啊!求你了!”   “陈二公子想来应是也能划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提那阎王做什么!我是那种自己送死的人吗!”   秦青艰难将自己地胳膊抽了回来:“这次不行,我自己还缺了课,温习不过来。”   “你骗傻子呢!”陈怡榕急了,“你哪里还需要温书,你本来就过目不忘!”   “嗯。”   直待得文先生的课上了一半,陈怡榕才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她是在说她傻吧?是的吧?!   “绝交!”   陈三小姐放了课丢了话就跑了,秦青想笑,到底忍住,只缓缓站起来。   “噫!小姐这些不带回去吗?”   “不必了,草稿罢了。”   “好。” 第五章 摔马   秦家马车行出书院的时候,耽搁了一会,芦苇下去瞧了瞧,说是前头陈家马车堵了道。   原因倒是也很简单,大概就是陈怡榕上了宁家的马车,不想被陈家二公子在巷口给拦了。   “这陈三小姐真有意思,怎么这般躲着自家兄长。”芦苇重新上了车,“我看陈三小姐下来了,应该一会就能通行,小姐稍等。”   “嗯。”虽是应了声,手指却是挑开了前头车帘,果真是陈家的马车,很是气派,只一眼,秦青便就放了帘子,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   芦苇一行到了茶水递给她,一行提醒道:“对了小姐,可需要奴婢把团子抱去宁府?”   “宁府?”秦青诧异抬头。   芦苇点点头:“小姐那日不是与秦叔说的,要把团子抱给宁大小姐?”   应是发现面前人的意外,芦苇噫了一声:“不是吗?我还以为只有宁大小姐喜欢养猫。”   “哦对。”秦青收回思绪,正色道,“今日刚好是与她说过,今晚戌时宁家派丫头来取,你就带了团子在后门候着便好。”   “是。”不过就是为什么像做贼一样?然而芦苇不好说,也不好问。   说话间,马车悠悠动了起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陈家马车还停在边上。   错车而过的时候,秦青又挑了帘子去瞧,有着了院服的长身公子被人扶了从那马车里出来,正是往立在树下的陈怡榕走去。   说是走去——秦青目光顿在他身下的轮椅上,那人被扶下后就坐在轮椅上,倒是不曾瞧见正面,只分明应该是儒雅随和的人,此番修长的手指转了轮子过去时,陈怡榕似是怕得很,退到了墙角。   不过一会,秦家马车驶出了田水巷子,眼前也只剩下倒退的树影,上头结了一层雪,想来明日应该路面都要结冰了吧。   恍惚中,似是也有过这般时候,她坐在疾驰的马车里,远远有马蹄声近前,未及反应,侧帘便被人掀开,一枝染了霜雪的梅枝裹挟了雪絮递到了眼前,一张神采英拔的脸笑得灿烂:“给你!今年南山寺第一枝梅花!”   “我不要,你拿走。”秦青不看他,却又不放心,“莫要追我的马车!”   “不追你不就跑了?你不是说给你折了第一枝新梅就不走了吗!”说罢那梅枝被直接丢了进来,来人撑手在车窗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你……”秦青气急,“我何时说过!”   “没有吗?”蒋岑驾了一声,“不重要,反正你不能走。”   好在这是郊外,否则秦青真的丢不起这个人,终是咬了唇:“我没走!只是去汤池待几天!”   “真的?”蒋岑打马之余还很是认真地瞧了她脸色,又瞥见车里丫鬟搂着的小包袱,大概才反应过来若是真的回南方外祖家,不得只带了这么些东西,面上瞬间就染了喜色。   秦青沉了口气:“蒋岑。”   “啊?”   “我冷。”   “啊?哦!”蒋岑这才赶紧松了帘子,眼瞧着秦家马车走远了,才扬了声音喊,“那我等你回来!”   分明是梦,竟是这般容易便就记起。秦青垂手在膝上,想起老人总是说,梦很容易醒来,也很容易忘记。   只是她实在没有想到,那梦中人如今又用着很是相似的姿态出现,人人如是。   “芦苇。”   “是,小姐。”   “你说,老天会不会给人重活一次的机会来弥补前世的遗憾?”   芦苇有些惊讶:“小姐以往不是说过,人活一辈子,便就是一辈子,莫要寄托在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秦青看过去,小丫头说得万分肯定,反是显得她矫情。是了,她倒是确实说过的,在母亲刚刚离开的时候,她便就说过。   所以从那以后,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受伤了自己哭,因为知道,母亲不会再回来,因为记得,母亲告诉过她,下辈子有下辈子要做的事情,一定要活好现在的一辈子。   可是啊——万一呢?   直到马车停下来,管家撑了伞出来与她遮上,秦青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隐隐带了些期盼的。   至于究竟是在期盼着什么,却是如何也说不上来。   蒋岑胡乱抖了抖衣裳往里头去,碰上黛青迎过来,到底顿了脚步:“嬷嬷等我?”   “是呀,老夫人命老奴熬了热汤端过来,今日这雪怕是还要下一宿,少爷晚间学习可要注意些,夜里怕是寒凉。”   “好,我知道了。”边上小厮还在替他拍打背上的雪花,被蒋岑扬手打发了,“你去端汤。”   木通便就赶忙过去接了黛青手里的汤盅:“嬷嬷辛劳。”   黛青收了手,温和道:“少爷这几日带了春荷去书院,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蒋岑怀里抱着一沓纸页,并没有心思在她身上:“要紧事嘛,自然有啊!这要背的书,可太多了。对了,嬷嬷回去记得跟祖母说,孙儿这会当真是在学习的,没骗人。”   黛青笑了笑:“那是自然的,老夫人信少爷的,这不还怕少爷学得晚,特意叫老奴送汤来呢么。”   “行,那谢过嬷嬷了。”说罢蒋岑便就抬脚往案前走去,端着宝似的将手里的纸页都铺开了,看得仔细。   暖阁里烧了炉子,很是暖和。蒋齐氏伸手往前烘了烘:“你当真瞧见他看的是课业?”   “不会错的老夫人,黛青虽是学识不比老夫人,字还是识得的。”   “唉——”蒋齐氏揉了揉眉心,“这孩子,倘若是真的想要走这条路子,倒也不是不行,就怕他一头兴,隔几日就又弃了。”   “奴婢瞧着不像。”黛青伸手替她按摩着,“老夫人不若瞧瞧这次学考再说吧,少爷总归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对了,那丫头如何?”   “春荷那丫头原本不过是闻朝院的洒扫,好几年了,还是老夫人您拨过去的,说是瞧着不是个会惑主的。”黛青细细道,“这几日少爷确实是带着一并去的书院,方才奴婢只问了一句,倒是也不见少爷有何特别。”   “那丫鬟现下可在府里?”   “好像是出去了,拿的少爷的牌子。”黛青顿了顿,“不过老夫人放心,奴婢会盯紧些的。”   “倒也不必。”蒋齐氏闭了眼,“岑儿若是当真是欢喜,必是不会放心叫人这么晚出去的。”   黛青恍然:“还是老夫人懂少爷。”   默了一刻,蒋齐氏突然又睁开眼来:“枫晚书院是不是还有女学?”   “是。”   第二日雪停了,秦青推了门出去,果真瞧见那廊下结了冰凌,府里的小厮已经开始铲雪清路,倏倏声不绝。   芦苇翻了最厚的大氅出来,秦青穿着,觉得肩头沉得很。   “小姐忍忍,路上免不得要灌风的,还是多穿些才好。”芦苇背了书箱又道,“对了小姐,昨晚来抱团子的,瞧着很是眼熟,像是书院的人。”   “是吗?瞧错了吧。”秦青淡淡应了,“许是天黑。”   “也是。哎,小姐慢些走。”   这日原本是要上骑射课的,因着一场雪搁浅了,大家仍旧是留在习堂温书,只秦青方摊开书,就听得有人在门口问道:“医室秦小姐可在?”   说来也巧,医室主事今日因大雪没赶得及按时进院,马场那边又有人摔了马,秦青责无旁贷,便就起身跟过去。   只不想偌大的马场,秦青一眼就瞧见那伸长腿坐在栏上的人,边上是一匹熟悉的黑马,正悠哉喷着气。   “秦小姐你可算来了!快帮我家少爷瞧瞧吧!”灰衣小厮当真着急。   只是他家主子似乎——   “我疼。”蒋岑抬头看向秦青,说得情真意切。   “敢问公子哪里疼?”秦青走过去,看见他一手捂着胳膊,“这儿疼?”   “嗯!”   “公子胳膊受了伤,怎么还能爬栏?”秦青仰头。   闻言蒋岑低头瞧了瞧自己座下的围栏,面不改色道:“腿长,不用爬。”   秦青掀了眼皮子瞧他一眼,便转过身去:“先生,无甚大事,麻烦将他扶到医室,应是脱了臼,我替他接上。”   “那便好!”武先生招了人,“来,你扶你家公子先去医室。”   蒋岑这才叫木通扶了,后者一路很是唏嘘,唠叨劲比之秦管家也毫不逊色。秦青无言,直等到人被扶到了医室坐下,她才吩咐了去端热水。   交代完,秦青上前将手按上他胳膊:“是这里疼?”   “对。”   “哦……”秦青点头,“可是公子方才说疼的,不是左边吗?”   蒋岑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闻言从善如流地换了胳膊捂上,很是顺遂道:“大概是被过了病气吧!”   本是按在他胳膊上的手指,便就撤了下去,蒋岑眯眼去看,那人已经退到一侧坐下,再不看他。   一时无言,蒋岑也不急,继续道:“其实吧,刚才是疼得很厉害的,不过秦小姐圣手,刚刚一捏,我突然就好了。”   秦青没搭腔,只瞧他一人唱戏。   蒋岑倒是真的不在意,又道:“你那忘恩负义的猫叫什么?”   “团子。”   不想答完这一句,对面竟是再也没出声。秦青抽眼去看,蒋岑竟是突然别过眼去,古怪得很。   好在是木通很快就端了水奔回来:“秦小姐!热水来了!”   秦青重又站了起来,出声提醒:“蒋公子,要接骨了。”   蒋岑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就被人干净利落扣住了手腕,一仰头,那人面上严肃,并未瞧他,只对着边上木通道:“这接骨头的事情到底是疼的,你好生按着你家公子,莫要叫他乱动。”   木通赶紧点头,很是听话地上前按住了人:“爷,得罪了!你忍忍,若是太疼了你就咬我!”   “……”   秦青低了头,刚好对上他的眼,莫名其妙地,她竟是第一次安慰自己的病人:“我会轻点的。”   蒋岑突然有点慌:“我好像现在又不怎么疼了。”   “没事,一会就疼了。”秦青莞尔,伸手过去。   蒋岑的手被她攥在掌心,手掌上的伤口被蘸了热水的帕子一擦,又很是粗鲁地上了药,原本想着的心思陡然就都散了。   “疼!疼疼疼疼!疼啊!”   秦青很满意地点头:“疼就对了,疼上半个时辰,伤口就好了。”   木通这才瞧明白,很是震惊地看向自己主子:“爷,咱们不是摔断胳膊了吗?”   “你家公子命大,摔断胳膊倒是不会。”秦青自那水盆里净了手,“不过,皮肉之苦总是要受得。”   否则,不是叫他这一通戏白做了?   “哎呀!爷这手,怎么摔成这样。”木通凑上去瞧那擦伤一片已经撒了药的手,“爷我给吹吹吧!”   秦青觑他一眼,觉得没眼看,只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去,不想身后人却是唤住:“方才秦小姐声音太小,我没听清。那猫叫什么?”   “团子。”秦青下意识又转头望他。   蒋岑略一沉吟,迎面对上那双探究的眼,抖着手又嬉笑起来:“秦小姐这般瞧我做什么?可是又心疼在下了?” 第六章 饴糖   罢了,就当是方才多心。秦青只作未闻,交待了木通用药,便就一路回去,到底也没往深处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有的事情,若是起了疑心,便就是埋了颗种子,总会扎根发芽,越长越大。若是假的,徒增笑柄。若是真的——   额上略微一凉,不知何处伸出的枯杈上坠了残雪,秦青伸手去抹,接了一点莹润。若是真的啊,竟是此番略一动容,都漏了心跳,似是突然落了深渊,却无处可喊,无枝可依,无法触到实地。   伸手抵在了心口,许久,秦青才扶了廊柱站定。   “秦姐姐?!”陈怡榕的声音从后边跳出,很是惊诧,“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冷吗?”   不待反应,秦青的手就被抓了过去,陈怡榕哎呀一声:“你瞧瞧!都冰凉了!”   “我……”秦青尴尬收了手,瞧见她关切的脸,竟一时无话。   “冻傻了不成?”陈怡榕随性将自己的暖炉塞给她,“来,你抱着!我听芦苇说你去医室了,怎么样啊?是哪家公子摔了马?”   手里突然的温暖,竟然带了些灼烫。秦青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了,连手指都冻得有些僵,乍一碰到险些不适。   陈怡榕倒是也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直接自问自答道:“我猜定是那蒋家少爷吧!哎,这时节,也就只有他还敢去纵马了!”   秦青这才笑了笑,淡声道:“陈三小姐倒是猜得很准。你是寻我才出来的?”   “哦!差点忘了!”陈怡榕哀叹一声,为难道,“呐,想着你刚好在医室,我一并与你讨一点伤药。”   秦青将暖炉还给她:“陈三小姐怎生连伤药都要与我讨?陈家应是不缺,莫不是自己惹了事吧?”   这话不过是试探,谁料陈怡榕当真很是惆怅地点点头:“还不是因为二哥——哎呀,那天他训我,我气不过摔了茶盏,哪里知道他生生拿手去接,就烫到了。”   “你摔了茶盏?”连秦青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很怕他么?”   “是啊,但是狗急了还跳墙呢!”说着又觉得不对,陈怡榕呸呸几声,“反正就是二哥烫伤了,又怎么都不肯敷药,我……我好歹表示一下吧。”   不肯敷药,那便是在置气了。   秦青侧身让了道:“既是要拿药,还是需得登记的,陈三小姐随我来吧。”   “好好好!”陈怡榕挽了她胳膊,“秦姐姐你医术好,这个烫伤用什么药最好?最好是能一晚上就好的那种。”   “万事都有过程,何况你二哥不配合,这会儿怕是难。”   “那可怎么办,”陈怡榕面上更是愁苦,“二哥伤的是右手,若是影响了学考……秦姐姐——”   “放心,书院世家子弟多,医室的药倒是也不比司药监差。”秦青胳膊给她挽着,却也不好再抽回,只问道,“说起来,你二哥的腿,不打算好好瞧瞧么?”   “唉!前些年原本爹爹说要去寻药谷的谷主来瞧,可那谷主一直也没寻到。”陈怡榕又叹了一声,“不过呢,也是二哥自己不想瞧了,说是瞧来瞧去没结果,就这样吧。你也知道的,他连个烫伤都不治,固执得很。”   “原来如此。”秦青提了裙裾上了台阶,接道,“他自己不想治,倒是真的无法了。你可还记得你二哥的腿是如何伤的?”   “好像是有一次宫里冬猎,回来就伤了。”陈怡榕说着眼神黯淡得很,“说起来学考之后是不是就是冬猎了?”   这跳跃得太快,秦青差点没跟上,只嗯了一声。   “今年冬猎我恐怕又去不成了。”陈怡榕掰着手指头,“前年是爹爹说我太小不适合去,去年是学考没过爹爹不准去,今年害二哥受了伤,肯定也没戏了。”   秦青与药房掌事简单说了几句,这才领了人进去,仔细找出药瓶来,又将登记册推给陈怡榕,接了之前的话茬:“早闻陈太师为人正派,今日听你说起,果真如此。”   “秦姐姐说我爹么?”陈怡榕皱皱鼻头,伸手揉了揉,“为何这么说?”   秦青轻巧应了:“大兴多少人家都分个嫡庶亲疏,陈太师对你二哥却是不然。”   “那确实是。”陈怡榕点头,“爹爹常说,二哥的秉性学识俱佳,比之大哥更甚。”   说着将那药瓶子收好了,复又叹道:“可惜二哥的腿不好,不然定能大有作为。”   秦青便就未再继续,只伸手拍了拍她:“走吧,该文先生的课了。”   话虽如此,秦青却是没能听进课去,手中的狼毫下意识点着,不久就废了一张纸,晕染了一大片。   那日蒋岑给的瓷瓶还在怀中,秦青咬了牙,终是在文先生视线探过来的瞬间举起了手来:“先生。”   “秦小姐。”花白胡子的老者已然注意到这向来认真的学生有些反常,却也没有戳破,依言问道,“可有疑问?”   “打扰先生了,学生有些不舒服。”   面前的少女面色确然有些不好,倒是给了文先生的不满画了句点,轻易便就点头:“既是不舒服,便就先行放课吧。”   “是,谢过先生。”   芦苇正打着盹儿,此番猛地就清醒了,赶紧过来替她收拾了书箱扶她出去,直出了女学,才敢放了声音:“小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无妨,”秦青停住脚,转身瞧她,“芦苇,今日我要做的事情,你必要替我保密。”   “小姐要做什么?芦苇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可是小姐你究竟哪里不舒服?”芦苇拉着她,探手往她额上。   “没关系,我骗先生的。”   “那就好,那就好——唉?什么?小姐你骗……”   秦青按住她,不叫她继续说下去,后者赶忙点点头:“好,我不说。小姐若是不想上课了,那咱们就回府。”   “不,这才是我要你保密的事情,”秦青笑了笑,“我们不着急回府,我们要等一个人。”   “谁?”   “蒋岑。”   芦苇怕是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家主子:“蒋家公子?”   “嗯。”秦青将她往边上拉了拉,“一会你去与车夫说,叫他先回去,今日我们乘宁府的马车,就说是去瞧团子的。”   芦苇不解:“小姐咱们不在马车里等吗?”   “车夫是秦管家派来的,若是叫他知道了,我爹便就知道了。”秦青推她,“快去。”   小丫头这才背了书箱往外头走,两步又回了头:“可是小姐你当真没事吗?”怎么都觉得主子脸色不对。   “没事,快去。”   等芦苇卸了书箱回来,秦青才领了她步行出去。老人总说化雪最冷,倒是不假,秦青搓了手,只觉得如何都暖和不起来。   田水巷的茶楼不大,只书院远离城中,在这一块,已经算是最气派的了。这些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茶楼开在此处,除了行脚商人,来得最多的当属书院的公子小姐了,所以秦青穿了书院服进来,老板很是熟络地领了她进了雅室。   “小姐好早,”老板端了茶水来,“今日书院放课了?”   “天冷,”秦青没有接他的话,只兀自道,“茶汤里多些橘皮。”   “好嘞!”老板很有眼力见地就下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板便就回来了,只一推门,身后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呦!秦小姐也在?真巧。”   蒋岑说罢就拍了拍前头老板的肩膀:“哎,给爷也来一碗茶汤,就依着这碗一样的送来。”说罢大咧咧走进来,直接坐到了桌前。   “这……”老板瞧了瞧里头坐着的少女。   秦青抬起眼来:“既是这般巧,蒋公子这碗茶我便请了。”   “哎哎,好嘞!”老板放了茶碗出去,不一会又端了一碗进来,端放在蒋岑面前,退了下去。   “芦苇。”   小丫头虽是担心,却终究乖巧替他们关了门等在外头。   蒋岑并不在意,只凑上前去闻了闻:“啧,加了橘皮。”   “暖身。”   “喔。”蒋岑这才提了勺子,“秦小姐可是觉得之前上药的时候手太重,心中过意不去,来与在下道歉的?”   “蒋公子这般理解,倒也不是不可。”秦青也提了勺子,“便就请了公子这碗茶,聊表歉意了。”   “好说,好说。”蒋岑抿了一口,其实他是实在吃不来这种茶汤的,甚至还觉得有些卡喉咙,不如一碗清茶来得爽利。   “怎么?不喜欢?”   “在下习武之人,吃不来这般精致的东西。”   “原来如此。”秦青笑了笑,也不知信是不信。   蒋岑见得对面用了一口,很是端庄,倒像是当真是来请他吃茶一般,心下有些不安,先行问道:“秦小姐邀在下来,只为吃茶?”   “不是。”   对面答得太干脆,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就见她掏了瓷瓶出来,搁在了桌子上,正是他送的那一只。   “小姐这是何意?”   “有人与我说过,西域有一种饴糖,能做成小巧的颗粒,状似珍珠。”秦青抬眼瞧他,“麦芽黏腻,难以干爽成型,故而此物很是难得,不过,却也并非是西域才能做。”   “哦。”蒋岑笑起来,“小姐听谁说的?”   秦青却只继续道:“不过那人还说,虽是能做,到底粗糙,比不得西域艺人制得莹润,能讨人欢喜便最好不过。”   “小姐说的这人倒是很有意思,与在下所见略同,不知道可否认识一下。”   秦青一直看着他,眼中映出那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咳!咳咳咳!”蒋岑呛住,放了碗下去,心道果然这茶汤还是不该吃,“那个——秦小姐节哀。”   他说得倒是真诚,不见其他,秦青心中轮转千万,似是惊涛骇浪,最终却是湮灭在他十足赤城的节哀二字上。   蒋岑伸手将那瓷瓶拿起来,倒出几颗糖来:“在下实在无意叫小姐伤心,只不过父亲此前去西域带过一瓶回来,祖母欢喜,我便就琢磨着做了些,确然是模样有些抱歉,啧……不过还是很好吃的。”   说完直接递了一颗喂过来,秦青避之不及,竟是叫他当真塞了一颗入口。   “叫秦小姐忧思是在下不对,既然如此,不如秦小姐快些吃完,也免得睹物思人了。” 第七章 直白   入口甜腻,本是要说的话,便就这么被生生憋了回去。也是,究竟期盼些什么呢,面前这人分明就是年少轻狂的模样,多说也是无益。   “好吃吗?”蒋岑将掌中剩下的一并丢进自己口中,咬得咯嘣脆。   等这骤然而来的甜味下去,秦青才缓缓道:“团子在蒋府可还好?”   “嗯,挺好的。”蒋岑伸长了腿坐在那里,大喇喇的模样,“除了不吃东西,没什么不对。”   “……”   蒋岑这人从来都是嫌累得很,能躲懒都是躲了的,便是坐着也不安稳,此时歪靠在椅子上,很是惬意:“不过小姐放心,睡得倒是不错,我今日晨起还以为它晕过去了呢。”   “蒋公子。”秦青终于提醒他,“照顾团子是给公子笔记的条件。”   “我没说完呢,小姐急什么。”蒋岑往前探了身子,将瓷瓶推了过去,“想来是团子太小,吃不了饭菜,所以今日特意送了汤食过去,还挺管用。”   那瓷瓶迎了光,越发地润泽,秦青多看了一眼,不觉就拿了起来。方才她以为是瞧错了,不想此番蒋岑换了方位,那行小字全数都露了出来。   “好玩吗?”对面的声音明显带了些炫耀。   皙白的手指转了转那瓷瓶,秦青又细细看了,并未说话。   蒋岑兀自道:“原以为秦小姐聪敏,该是一早就能发现的。呐,这瓶子上的字,是用特殊的法子刻的,直等到瓶空了,迎了光,才能现出字来。”   半晌,秦青应了:“是很有意思,这上头的字是公子刻上去的么?”   蒋岑神叨叨道:“你猜!”   “我希望不是公子刻的。”秦青声音清澈,“毕竟公子是要认真学习准备学考的,若是因着这些玩物荒废了,反是我的过错了。”   “小姐这话不对。”蒋岑回忆了一下,“在下听文先生说过,那个什么咱们行事呀,是要看目的的,不能光瞧过程。小姐想想,在下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与秦小姐讨要笔记。既是为了学习,便就不能算是荒废。”   “喔。”秦青原并不想继续这般讨论,只不知为何,却是鬼使神差般扬起眉眼,“公子如此想,我却是不能收。”   “怎么不能了?”蒋岑直起身子,“你莫不是今日寻在下来,是反悔不想给剩下的笔记吧?”   “蒋公子。”秦青唤了一声,却是执起瓶子低声吟诵了一遍,“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公子可知这诗句来历?”   这一问,似是掐了某人脉搏,蒋岑愣了愣才生硬道:“就觉得挺好的,刚巧瞧见了就刻了,怎么?秦小姐又有故事要说?”   “早闻蒋公子不学无术,却不知公子当真不识字呢?”   秦青本不是刻薄之人,可今日似是入了魔,偏非要他说个明白般。   蒋岑只觉这人打脸很疼,可如何都说不出骂人的话来,但凡换个其他活物,他总该是要怼上一脚的。这京中避他不及的人不少,背后戳着笑着的也不少,却还真的没碰上一个迎面上拳的,还说得理直气壮——哦不,是气定神闲。   “公子既然真的不知道,我便解释给公子听。”秦青笑了笑,“这首诗,名曰‘留别妻’,便是离别之时,夫君告诉自己的妻子,若活下来就一定会回来,若是不幸,也定生死相守。”   “……”   秦青盯紧了他:“蒋公子,这诗名,本就不当你我情谊。这意境,更是不当。敢问公子,缘何送我?”   眼前人本是吊儿郎当坐着,纵是坐直了些,也不改肆意本色,这当口却是喏喏张了张嘴,最后模棱两可地皱了皱眉:“这诗,这么不吉利呢?”   这下,轮到秦青哑言。   蒋岑哎呀一声,探身过来,伸手就要去拿,被秦青先行躲了,一个落空没抢到,复又叹息一声:“小姐勿怪,在下才疏学浅,啧——才疏学浅,见笑见笑。”   “蒋岑。”秦青沉了声,“我敬你将门之后,当该有些风范,却是不想你竟这般懦弱,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了?”   她没有再唤他蒋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确定那梦中一切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是不是也回来了?   很多时候,人都不能肯定下一步会走向何方,就像今日,秦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竟是会闹到这等田地。   可她不悔。自那一场梦醒,她终日混沌,无数次说服自己,又总能轻易推翻。此番面对眼前的男人,那么熟悉,又不敢亲近,偏偏该死地又无法放弃。   好比一场豪赌,秦青抿紧了嘴唇,若这便就是一场赌,便该是她此生最大的冲动。如今她拍案坐庄,只等着对面与她下注,心下惴惴,唯有她一人知晓,这一颗心跳得有多快。   应是被陡然的直呼其名震慑,蒋岑所有的动作都顿住。秦青不容他多想,复又唤道:“蒋岑!”   “是!我是动机不纯!”蒋岑突然一梗喉咙,“我承认我欢喜你!我进枫晚书院也是为了你!什么劳什子的学考我不在乎,我就是想找你,跟你说话,听说你喜欢苏先生的诗,我翻了整个书房的书才找出这句来送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秦青忘了反应,倒是面前的少年立时又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口中下足了狠劲:“是!我是声名不好,秦小姐可以讽我刺我,但是没得你这般将人心挖出来搓揉的吧!”   他没叫她瞧见正面,秦青一时愣怔,竟从那背影中瞧见几分哀怨来。   蒋岑甩了甩衣袖:“也罢,今日既是话说开了,我便也就直说了,秦小姐也莫要说我担不得事,我们蒋家人自不会做小人。我就是欢喜你,想娶你,秦小姐便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这——这又是哪一出?   秦青当真没想过会是这样。原是沉沉的思绪,全数被他搅乱,分毫不记得先前困惑,脑中只回荡着他那句想娶你。   蒋岑仍是未看她,只偏了头:“我本就不如陈二博学广知,就想着这感情该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反正我没觉得不对。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得假,秦小姐若是讨厌,索性也与我说开了,我定不叫小姐为难。若是小姐现下不喜欢……”   “蒋公子声名在外,我爹怕是不依。”   “若是小姐现下不喜欢……”蒋岑猛地回过头去,对上一双眼,只一眼便就错开,他不确定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秦青一字一句道,“我爹最是瞧不上纨绔,你应是知晓,若是要娶我,并不容易。”   蒋岑上前一步:“你……”   “我现下还不喜欢你,但是可以试一试。”秦青抬起眼,“你方才可是想说这个?”   蒋岑点头,整个人都傻气得很。   直待得面前茶碗凉透,人已行远,秦青才伸手抚上脸颊,一时没从方才的惊世骇俗中回过神来。   “小姐?”芦苇终于等到人出来,赶紧冲过去,“小姐怎么了?奴婢刚瞧见蒋家公子面色不对,你们……”   “我没事。”话虽如此,手却带了些颤意,秦青努力稳了身形,掌心握紧了那瓷瓶。   不管那梦是前世,还是预见,总归是她的。挥散不去,那就好生去走一遭。人生在世,总有人会入梦来,他既来了,她就不能放手。   蒋岑一路纵马奔驰,直到了郊外才肯停下。   雪落了一头一脸,一如那一年追她出城。竟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他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却还是差点就露了马脚。   原本他以为,只有他一人重来,直到她唤那猫团子,那是他们一起养过的猫。原本他以为,守了那样久长的一世,她该是避他不及的。原本他以为,这一世他该追得更久一点。   可她——可她竟然与他说得直白。   分明是个那么骄傲的女子啊……印象里她鲜少外露,可今次她看他,竟是用尽了所有的期盼,似是要倾尽所有,只为与他要一个说法。   她下了这般大的赌注,他却是退却了。他化作一缕孤魂,自那血洗的战场回来,守了她十五年,看她青灯古佛,残生孤寂。那样的日子,看着都痛,便就让她以为是梦一场,应是多少得以宽慰。   不能相认,却可相守。这辈子他定是要牢牢守着她,不叫她受半分哀愁。   手里的缰绳攥得紧,黑马突然嘶鸣一声。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却是一把抱住它,哭成了傻子。   芦苇一路瞧着自家小姐,多少次想开口,最终皆是按下,隐隐有些猜测,亦不敢多言。   刚行回府,秦管家就笑呵呵过来:“小姐回来了,团子一切可还好?”   秦青已经冷静下来,莞尔应道:“许是认生,吃得少,瘦了。”   “哦!瘦了。”秦管家拢了袖子,“无妨无妨,猫么,胖起来也是快得很的。”   秦青嗯了一声,怎么不知他深意,想来那车夫回来他定是留了心的,只当作不晓问道:“我爹还不曾回来么?”   “啊!老奴正是要与小姐说呢,那晋城时疫有些棘手,朝廷又拨了医官下去,老爷今日午后出发的。”   秦青这才顿住脚:“这个时候?”   “是了。”   朝廷拨了两批医官下去,若说第一批不过是去安抚人心,那么第二批怕是真的不那么简单了,就连她爹秦知章这司监都过去了,这个年,怕是过不好的。   “爹爹可有说什么?”   秦管家笑得更是和蔼:“哎呀,老爷自然是放心不下小姐的,老爷说了,今冬怕是不得一起过年了,可这京里啊,闲人太多,他放心不下,叫老奴学考之后就送小姐回南边祖家。”   “……”秦青觑了他一眼,后者却是笑得无懈可击。   “小姐想带些什么回去?老奴可以替小姐先收拾着。”   “不必。” 第八章 伤口   说罢也不等秦管家继续唠叨便就往紫苑去,大兴男女大防不很苛刻,但今日这般也是过火,这个道理秦青是明白的。   不过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没有道理收回。扪心自问,此生虽不过浅交,她对他却终究不同,这一点,从初见便已定下,实在无甚可驳。   若问情深几许,她自然也是答不上来的。   便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姐,”芦苇蹭到了案边,“今日又落了雪,怕是明日要更冷些。”   “嗯。”秦青翻了一页书。   “小姐,团子真的是送去宁国侯府了吗?”   秦青瞥眼去看,身侧的丫头显然已经站了许久,面上净是担忧,轻易就叫她搁了书册:“芦苇。”   “是。”   “你可是有话问我?”   芦苇踌躇,只赶紧摇头:“不是,没有,奴婢就是……”   “我不想瞒着你。”秦青却没有听她说完,“你已经猜到了,我便就不否认。”   芦苇心中震惊,对上她淡然的眼,还是点了头:“小姐做事,从来都是有道理的。”   可是有的话,她却不得不说,停了一刻又小心道:“小姐,团子养在蒋府,若是被发现了,怕是不好。”   “嗯。”秦青抽了新纸出来提笔,想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点了点头,“是不好交代。”   身侧的丫头便跟着跪了下去,伸手替她磨墨,一行试探道:“老爷若是知晓,定是会责罚小姐的。”   是会责罚,而且罚得不会轻。   “小姐,”芦苇看住沉默不答的人,“有一句话,奴婢想问问小姐。”   秦青这才停了笔,示意她继续。芦苇便跪端正了些:“小姐方才说不否认,那猫便是真的在蒋府了。奴婢记起来,那个女侍奴婢在学院也是见过的,她假借老爷的名义日日给小姐送吃食,想来小姐都是知晓的。”   说着,她一字一顿道:“所以小姐,可是那蒋公子,对小姐有意?”   这话,也是她今日想要从蒋岑口中问出的话,此间忆起那张很是英勇地与她说是,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的脸,竟有些想笑。   “应是有的罢。”秦青没有回避。   “那小姐送猫此举——”芦苇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不知是惊是惧,“小姐你难道也……”   “我不知道。”怕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晰,秦青加重了语气,“我真的不知道。你说我病中唤了他名姓,这是真的,因为我梦见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想了想,秦青觉得今晚怕是也温不了什么书的,便就搁了笔,缓缓道:“我梦见他费尽心力待我,一生相许,我却没来得及回他,甚至还与他置了气,在他出征前一日叫他滚,叫他不要再回来。”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许沧桑,芦苇听不明白,却莫名哀戚。   秦青:“后来,他真的没有回来。从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亦是付了一颗心的,然我用尽半生,却未与他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那是真的还是虚幻。”   “直到今天,我才惊觉,是真是假,前世轮回,又有什么重要。”秦青抚了抚心口,“既是他今生仍心悦于我,我何不诚心相待一次,总免受那梦中遗憾。”   芦苇懵懂跪着,半晌才出声:“可是小姐,若那当真只是一场梦呢?”   “如果当真是一场梦啊——”秦青顿了顿,轻轻笑了,“但痛感是真的。如不试一试,岂不是要重新再痛一次?芦苇,我怕我没有梦里坚强,再也受不住。”   这话从自己的主子口中说出,芦苇当真是没法回过神来。心中分明是觉得小姐有些魔怔了,可不知为何,又无法辩驳她,更无从宽慰。   秦青觉得今日说得有些多,便复低下头去,重新执起笔来,口中轻松道:“你放心,我不是乱来的人,更不会与他私定终生。”   她说得直白又不好听,芦苇忐忑:“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你所言,梦一场罢了,现下我与他都还未有开始,谈不上深情。只不过,”秦青抬起眉眼,“我不想自己再成为我与他的绊脚石而已。”   芦苇哑口半晌才又往案前近了些,重新替她研起墨来:“小姐既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奴婢便只希望小姐能开心便好。”   “至于我爹……”   “小姐放心,奴婢不会与老爷说的,”芦苇急切道,“奴婢是小姐的人。”   秦青本来倒是没想过这一层,见她这般遂好笑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知道。”   剩下的时间,屋中安静,秦青终于落了笔,将最后一页纸叠了收好,这才慢慢起身。   芦苇铺好床被,又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转身问道:“小姐,学考过后,咱们真的要回南边过年么?”   拆簪子的人顿了手,须臾问道:“何时放榜?”   “往年都是年前五日。”   “那看完榜再回吧。”   书院学考的榜单,总是一并挂在正中的栏墙上,届时士学与女学的成绩皆是贴在一起,因而这整个书院里谁学得好,谁学得孬,一目了然。   这日秦家的马车便就停在巷口,本是芦苇下去瞧的榜,秦青却是挑了帘子出来,车夫回了头:“小姐,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莫要下车了吧。”   “是呀小姐,奴婢去瞧瞧便是。”   秦青却摇了头:“还要坐许久的马车,我先下去走走,免得坐了生疲。”   如此,车夫便就跳下来扶了她下去,芦苇又替她加了件大氅,二人往书院行去。一路有好些小厮丫鬟缩着脖子往里头去,皆是替自家主子瞧榜的。   她们进院子的时候,正赶上一拨人出来,领头正是陈怡榕,穿得很是暖和,只那脸上脆弱得很,似是要哭出来。   秦青抽眼去瞧她身后的榜单,立时就猜出来:“榕妹妹。”   陈怡榕很是惆怅,这般迎面碰了人,嘴角便没有忍住,苦了下来:“秦姐姐,我今年又去不成冬猎了。”   “明年再去便是。”   闻言面前的女孩却是摇摇头:“不能去了,秦姐姐。明年开始,我便就不能在书院学习了。”   “为何?”秦青有些诧异,“太师大人很是看重妹妹,如何会退了书席?”   “我爹哪里是看重,不过是不想我被人笑话。”说着陈怡榕便就回了头,瞧着那榜单,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抱怨,“可你看,我年年都是最末,连那刚来的蒋岑都比不上。继续待下去,也是给他丢脸。”   “你……”秦青无从安慰,只能转而道,“妹妹多虑了,太师大人若是当真如你所说,又怎会叫你在书院这般时间?许是一时生气。”   “不是的。”陈怡榕摇摇头,“我爹去年本就不想我过来了,不过是二哥坚持。今次是二哥与我说,不必再来了。”   说罢,神色更是哀莫,秦青鲜少宽慰于人,只得轻轻道:“妹妹若是想念,往后倒是可以常聚。”   陈怡榕憋了个笑来,很是难看,只领了丫头往外走了。   “小姐,陈三小姐的模样有些奇怪。”   “走吧。”秦青没有回答,往前行去。   这般说话的功夫,书院里已经空了下来,秦青仰起头,扫过榜单,只听边上芦苇的声音:“小姐!又是甲等!”   “嗯。”目光所及,正落在了那人名上,秦青莞尔,这才拢了大氅道,“回去吧。”   正欲离开,书院里头匆匆行来一人:“前头可是秦小姐?!”   秦青回了头,瞧见小厮跑过来,停在自己面前:“太好了,秦小姐既是在这儿,可算是万幸!”   “怎么?”   小厮喘了口气:“书院已经歇了假,医室大夫已经回了老家,不想方才有人折了骨,小的也不敢轻易动他,正要去请大夫呢!”   “哪里折了?”   “腿。”   芦苇着急:“可是小姐,我们再不出发,怕是赶不回甘州了。”   “小姐行行好,小的也是没办法。”小厮哀求,“耽误小姐了!”   “无妨。”秦青转而对芦苇道,“你先去车上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主家是杏林之家,主子本身就兼顾医室,医者父母心,芦苇不好再劝,只得应声先行出去。秦青这才问小厮:“人在何处?”   “公子就在医室。”   不知可是直觉,秦青皱眉:“断腿的是谁?”   “断腿的……”小厮突然醒悟这话不该他说,赶忙改口,“受伤的是蒋家公子,应是有旧伤,如何都不能动弹。”   正说着话,身边人却是停了下来,小厮狐疑:“秦小姐怎么了?”   只是一瞬,秦青才复抬脚:“无事,我先去看看。”   远远的,已经瞧见医室边的屋门开着,木通急得一直绕着门口转悠,瞧见秦青过来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秦小姐!”   自打上次秦家小姐给自家主子治了伤,木通便觉得,这人虽是面冷手狠,医术却很是高明,不然也不能伤了手刚上了药不久,主子就能纵马疾骋。   秦青跨步进去,原是想瞧瞧他又要如何,不想一低头竟然瞧见那人已然疼得满头大汗,丝毫不似作假。   “蒋公子。”   闻声蒋岑抬起头,手仍是按在腿上,唇色竟是苍白,却是对着她咧嘴一笑:“秦小姐怎么来了。”   秦青眉眼低垂,坐在了榻边:“有旧伤?”   蒋岑却是笑眯眯地:“怎么可能?我这般身骨……”   “这是我替公子第二回 瞧伤。”秦青声音不高,轻描淡写,“间隔不过数日,公子这般身骨,当真少有。”   蒋岑自觉理亏,然后就见面前人伸手撩开他衣袍,又是一哆嗦。   “疼?”   “不疼。”蒋岑摇头,眼看着她已经要掀起自己的里裤,拦了一道,“秦小姐。”   秦青掀了眼皮:“别动。”   蒋岑实在未曾想到,小厮请来的竟然是她。自那日别后,他就不曾见过她,本是想趁着学考放榜来医室拿些药,哪里想到来了个多管闲事的小厮。   没来得及多说,就听“撕拉”一声,轻易就叫人撕了裤腿,蒋岑忍不住呲了一声。边上小厮想要凑过来,不想被秦青伸手挡了。   目光已经撤开,秦青回了头去对小厮道:“去烧些热水,这屋子里太冷。”   “啊?哦,好!”小厮赶紧出去忙活。   秦青又转而看向木通:“我治伤不喜欢人杵在面前,你去瞧着,别叫人进来。”   木通也是糊涂,但是复又想起爷那日说的,行医者多有怪癖,怕是这秦家小姐不仅上药手重,治病也很是怪。想着便就也跑了出去。   蒋岑不知她瞧出了几分,有些心虚,待得木通也出去,更是尴尬:“小姐瞧着我这伤,可还有救?”   “如何弄的?”   “小姐这是关心我?”   秦青眼神不善,没有说话。蒋岑讨了个没趣,答非所问道:“本来不想惊动别人,祖母看得紧,怕是去请大夫会叫她担心。”   “所以想偷药?”   “啧,这怎么能是偷呢,”蒋岑道,“小姐想想,这书院我可是交了银两的?既是交过银两,这医室就该当是要为我所用的,偷这个字嘛……啊!”   秦青的手已经按在了伤口边上,蒋岑话没说完,单是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按,疼得脸都白了。   “我已经支走了人,你若是不说清楚,这个伤我没法治,这药,你也拿不到。”   秦青的手还停在他腿上,微凉,原已经有些滚烫的伤口此番竟是像是没那么疼了,可蒋岑明白,那皙白的手,现在便就似是挟持了他一般,但凡他不老实,就不会对他客气。   “蒋岑。”秦青看住他,“你说想娶我,就是这般?”   蒋岑愣住,抬眼。(?′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恋(*≧з)(ε≦*)整(*  ̄3)(ε ̄ *)理(ˊ?ˋ*)?   秦青声音淡淡:“我要一个不与我说实话的人,何用?”   说话间,小厮的声音响起:“秦小姐,热水来了。”   床上人下意识抿了唇,秦青自然瞧见了,只将他衣袍放下,探身过来:“进来吧。”   小厮推门小跑着进来,正见得秦青一手托着蒋岑脖子,一手扶在他腿上将他放下。   二人凑得近,蒋岑甚至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秦小姐,蒋公子可还好?”   “刚正了骨,需得休息。”秦青不看他,兀自又拧了帕子,“一会我自去抓方子,你先下去吧。”   小厮有些不舍,又磨蹭了一些时间,在秦青的冷眼下,终是出去。   “可瞧见什么?”书院后墙外,有人手指捻了一根梅枝,声音凉薄。   “回主子,本来是能瞧见的,但是秦家小姐刚好起了身,小的没瞧清楚,小的有罪!”   “秦家?”手指一顿,一片花蕊便被搓揉了,坠到了地上,“怎么请了她去瞧?”   不知可是自己错了,小厮噗通跪了下去,一抬脸正是方才那位:“小的只晓得那秦小姐是医女,想着这般最快,请主子责罚。”   “跪什么?我怪你了?”   小厮沉默,不敢回话。   “没瞧清楚,那还是瞧见了些的。”那声音继续道,“说说。”   “小的看见似乎是有伤口,不像是蒋公子说的摔马折骨。”   “有意思了。”有车轱辘缓缓轧过,那方才还明艳的梅枝,已然没了颜色,撒在地上,落魄得很。   小厮这才敢爬将起来,追了上去。 第九章 瞧瞧   医室里有轻微的拧水声,这已经是换下的第三盆水。   “有什么法子能不叫它继续流血?”蒋岑撑着上身,“我记得这儿应是有血涂子的。”   “若是继续用下去,你这条腿可以废了。”秦青丢了帕子,这次拧起的是眉心,“谁与你说血涂子可以止血?”   “难道不对?”   “饮鸩止渴。”   少女的面上冰寒,比之这寒冬也毫不逊色,蒋岑没来由地就有些惧。原本就惧了一辈子,这一世仍是改不过来。   可总也不能说个清楚,怕是露了馅。   蒋岑往她那厢捱了捱,又捱了捱,未及动作,就听耳边命令:“别动。”   秦青细心替他洗净了伤口上的药粉,转身去药柜上又取了新药,一边手指蘸了些出来替他抹上一边公事公办道:“血涂子是保命用的,虽是能迅速止血,却是堵了经脉,非到伤了要害用不得。”   蒋岑乖顺听着,瞧着那手指停下,直觉不好。   果然,面前人突然道:“你用这般药,是在躲人。”   这句话出来的一瞬,秦青便就没有给他机会辩驳:“那小厮不是书院的人,对吗?”   “嗨!”蒋岑这才搂了自己地膝盖去瞧那伤口,不在意道,“你也知晓,先前我实在荒唐,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是吗,”秦青收了药瓶站起来,“能叫蒋家不敢惹的,怕也是是个厉害人物。”   蒋岑没曾想被她带着跑,话头一偏,憨笑一声:“你放心,我绝对能处理得妥妥的,定不会叫你嫁过来跟着受苦。”   这话越发没了方向,千曲百转地可着劲往莫名其妙的方向跑,秦青想拉回来,终归是转身往边上去。   蒋岑瘸着腿扶了榻站起来:“唉,秦小姐不听听我为何受伤了?”   “既不想说,算了。”秦青兀自收拾药瓶子,在药柜里取药,不再理会。   其实一直到此时,蒋岑脑中还有些糊涂,想讨她一句明确的回应,又开不得口,本是自诩嘴皮子甚溜,到了她面前每每都折了。   半晌,终是憋出一句话来:“秦小姐看我们现在,像不像是私会?”   “……”秦青觉得,梦里那讨嫌的人当真这般出现在面前,仍旧很是让人想打人的,难怪自己到死都没与他好生说过一句欢喜。   若是说了,这人岂不是蹬鼻子上脸,什么话都能编排出来?   “木通!”秦青扬了声。   外头人应了一声进来:“爷可还好?”   不问还好,一问,那榻上人又生无可恋地倒了下去,吓得木通匆匆过去扶了:“爷!”   “早与你说过,你家公子命大。”秦青不痛不痒地过去将手里的药包递给他,“每日三次,这几日不可染水,不得饮酒。”   “是是是!”   秦青最后又调了药膏出来,丢进他怀里:“若是再用血涂子,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坐轮椅。”   木通扶着人,觉得向来英勇的少爷竟然抖了抖,直待那少女出去,才敢喘了口气:“爷,这秦小姐,好凶啊。”   “嗯。”   木通低头一瞧,自家爷竟然在笑,还笑得很开心,原方才那抖不是怕的是乐得?   “爷,你是不是发烧了?”   然而手已经被人扇了下去,生疼。   蒋岑动了动自己的腿,复又抬起眼来:“那人走了?”   “走了。”木通正了神色,“打后院走的。”   “哼。”刚要站起来,腿上一阵撕裂,唬得蒋岑又一屁股栽了下去,看见边上傻愣的人,“瞧什么!还不来扶着爷!”   “是是是!”   两人这般走得实在是慢,蒋岑身长,木通弓着背,艰辛得狠,边往外头挪着边问:“可是爷都这样了,冬猎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蒋岑单腿带蹦着,想起来,“你去搞个轮椅来。”   “哈?”木通摇头,“老夫人见着定是要骂的。”   “啧,这般回去难道祖母就不骂了?”蒋岑嫌弃一声,“木通,动动你的脑子,不能因为你叫木通,就真的甘心做个木头!”   “是!”   秦青出了书院的时候,芦苇已经迎了上来:“小姐去了这么久,可是棘手?”   “还好,伤得重费了些时间。”说罢秦青与她一并往马车行去,见得车夫从打盹中醒来,忽而道,“回秦府。”   “小姐?”   “想起东西忘了带,回去取一下。”秦青对车夫点了头,后者不疑有他,应声策马。   入府的时候,秦管家正在院里头看着下人们抬药材,闻着声音扭过头:“小姐不是去甘州了?”   秦青拾阶而下:“这是在做什么?”   “哦,老爷来信吩咐的,晋城需得药材不够,叫老奴再采买,这不府里也还有一些,一并给送去。”   秦青往前行了几步问道:“都是些什么药?”   应是觉得麻烦,便自行翻检了一下,面色不是很好看。   秦管家有些奇怪:“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一般的时疫什么症状?”   管家愣了愣,想了想才道:“应是呕吐,腹泻,高烧,或者是胸闷,咽痛?”   “那爹爹需要这么多止血的药材做什么?”秦青看住他。   秦管家更是傻了眼:“不是小姐,老奴也不知道啊,真的是老爷来的信,老奴难不成还要变卖了府里药材私用不成?”   秦青实在也想不清楚,只无意识捻着手里的药,边上老管家就差涕泪横流了:“小姐呀!老奴不是这种人啊,小姐这般怀疑,老奴心寒啊,老奴……”   “信在哪里?”   “啊?就在这就在这!”管家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抽了一页纸来。   秦青仔细瞧了,确然是父亲的字,这一切朦胧中似有定数,叫人心慌,猛地便就回了头,怼上了老管家泫然欲泣的脸,无奈道:“秦管家,这儿去晋城需要多久?”   “小姐说什么?”几乎是瞬间,秦恪就忘了先前的委屈。   “我说如果此时去晋城,需要多久?”   “大概半日。”秦恪赶紧又道,“小姐可是觉得不对?”   当然不对。此前晋城时疫之事已经闹得很大,朝廷几次派下人去,甚至还驻了军在城外,便是怕出疫民之乱。城中百姓无人不知,皆是重视。   因而这晋城所需物资,几乎全民相协。   晋城需要药材,京城定是鼎力送去。可若是有人,想借由此事兴乱呢?   片刻,秦青抿唇,望向秦恪:“父亲临行前便就嘱了管家送我去甘州,可是?”   “是。”   “我不能去。”思及今日蒋岑的模样,秦青更是觉得不对,梦里也是有这一桩的,那时候秦知章却是已经发现了蒋岑心思,一门心思要将她送走,倒叫她一时没有对应起来。   这时候再看,竟是一身冷汗。   若当真如梦中所见,那么晋城之疫,便是京城之变!   “小姐?”秦管家不知不觉也跟着紧张起来,下人们皆是等着,也不敢继续。   一边按耐住劝自己冷静,一边秦青脑中飞快转过,沉声道:“无事,府中的药姑且留下,其他的送去即可。”   管家不解,却听出她言语中的坚决,便就重又指挥这下人们抬药,片刻折回,低声问:“小姐可是有什么考量?”   “只是不安。”秦青攥了信纸,若是当真时疫之需,那便是最严重的七窍流血之症,父亲的处境不会好,晋城怕是……换言说,若并非时疫之需,父亲的处境亦不会好。   “小姐莫要担心,老爷行事向来谨慎。”   若是后者,秦青顿住,不敢再思,只摇了摇头:“希望是我多想吧。”   “小姐宽心。”   秦青也不多言,只与他道:“今年我便就留在京城,莫要再劝。”   罢了又想起什么,回身与他道:“每年学考的甲等,是可一并参加冬猎的。往年父亲繁忙,未曾带我前去,今次不同,宁国侯府邀我一同前往,总不能驳了宁小姐美意。”   不是说着老爷呢么,怎么忽然就提到冬猎了?秦管家啊了一声,未及反应,人已经往紫苑去,到底没再问出话来。   芦苇打外头进来,合上了门,见得案前人,点头道:“已经给宁大小姐递了信,宁大小姐说三日后来接了小姐一并过去。”   “嗯。”   “可是小姐,为何突然想去瞧冬猎了?”芦苇困惑,“听说届时京城各家子弟都会去的,小姐们也不会少,可小姐不是最不喜这般场合么?”   “去瞧瞧,”秦青心中仍是有些乱,接口道,“打打杀杀的,免不得受伤,恐怕我还能帮上些忙。” 第十章 好瞧   再者说,总得她亲眼见着,才能确定心中猜测。   府里头的止血药材重被抬了回来,搁在药房里。药房对着秦知章的书房,秦青坐立难安,过了晌午便就独自过去。   书房里也染了浓重的药气,正中的牌匾依旧瞩目,牌匾下就是书案,上头堆了好些书册,秦青翻看了几本,索性坐了下去。怀里揣着的还是早间管家给的信笺。   原本是好生瞧过,应是父亲的字没错,可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纵然是晋城急需,倒也不必连秦府的药材都一并运出去。   更遑论若非如此,父亲为司药监掌事,身负重责,这样一封信,若非如实,必然定罪。   怎么推,都觉得有些荒谬。   思及此,那张嬉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没来由的,秦青骤然起身,开了药房进去,果然!   三日后的冬猎之行,很是浩荡,有高驾在前,旁有禁卫,后有皇子臣子驾马随行,再往后,便是女眷的车马。   大兴的冬猎大概十日左右,本就不是为了狩猎。选择在年二八出行,不过因着要在行宫举行新年大典。   行宫背后靠山,前头就是围场,年前月余就开始布置,为的就是这一场盛宴。大兴有习俗,开年头一箭,天子射,寓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故而没得秋猎那般竞争,各家子弟也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毕竟隆冬时节的畜生,也并不可观。   每年留京镇守的官员稍有轮换,只不变的是那宫中之人。秦青坐在宁家的马车里,听宁小姐介绍这兴和行宫的风土。   其实离京不算远,不过大半日的行程,说起与京中的不同,倒也不是很多,最稀奇怕便就是那池温泉汤了。   也不怪年年圣上过来。   宁清言手里打着络子,口中慢慢说着,却瞥见对面人似乎意不在此,微微笑了:“秦妹妹今年为何想来冬猎了?”   秦青回神,手里的络子打得很是粗糙,便就搁下:“往年爹爹留京,我虽想来长些见识,然毕竟团圆之时,不该行。”   “原是这般,妹妹一说我才想起,太子殿下确然是需得秦司监,怪道年年未曾碰见过。”宁清言挑手将她手里的络子拿过来,“妹妹的技艺是与谁学得?”   秦青自觉惭愧,不好再看,笑道:“儿时与小丫头学的,爹爹自小教我医术,没学过这些,叫姐姐笑话了。”   “哪里!”宁清言觑她,“你何故妄自菲薄,想这整个大兴,哪里能找到第二位医术赛过妹妹的女子来?妹妹年年甲等,怕是要接了秦司监衣钵!”   这种话秦青倒是听过许多,可叫人这般直白言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宁大小姐后边接着的话叫她一怔:“说起来,今次太子殿下随驾,想来身体应是无恙了。”   “太子殿下也来了?!”   宁清言嗯了一声:“咱们这个东宫,你也知道的。不过有秦司监调理着,已然好了很多,那日听爹爹说起我也是有些吃惊,不过这是好事。”   “是,是大兴之幸。”秦青点头,“只不过这马背颠簸……”   “太子殿下是坐的马车。”宁清言笑了笑,“倒也很有意思,今年坐马车的男子可不止殿下一个,数数竟是好几位呢。”   “哦?”   “妹妹不知道吗?”宁清言将她的络子改编好了递回去,“那蒋府的公子又摔了马,是小厮推着轮椅过来的呢!”   这个又字很是精髓,带了些笑意。秦青也便跟着笑了,应道:“摔得那般厉害,那还跟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你瞧瞧现在这络子可是好多了?”   “姐姐巧手。”秦青细心收了,复又问道,“姐姐方才说好几位,还有谁?”   “哦,陈二公子年年都是坐的车。”   这般聊着,行进路上的时间倒也不那么难打发。只秦青到底记得,每年太子留京,陈太师也是留京的,否则陈怡榕也是无法跟着去赴除夕宫宴。   既是陈家父女皆是留京,这陈二公子又缘何要来。   说起来,这枫晚书院,除却秦青自己,还有一位年年甲等的,便就是这位陈二公子了。   队伍是清晨出发,临近傍晚终是停了下来。   秦青先行扶了芦苇下马,宁清言才从车上出来。似她们这些女眷皆是等在后边,倒没得先行进去。   行宫里出来好些宫人一一引了人。   秦青高挑,立在边上瞧过去,刚好瞧见那一身锦衣的人,此番正翘着脚叫木通推着,好不快活,丝毫瞧不出那日疼痛的迹象。   那轮椅也很是舒适,怕是再后边塞个枕头,边走着边睡一觉也不为过。   “妹妹你看那边。”宁清言指了指,“若非意外落了腿疾,他定是这京中数一数二的公子。”   秦青眼看着那人被推了进去,应道:“确实生得好。”   “妹妹这便就肤浅了。”宁清言笑了,“我说的是公子学识风骨,断不是一般人可比。”   秦青语塞,这才发现那后边亦是坐在轮椅上的人:“姐姐说的原是陈二公子。”   “不然呢?”   这一问,当真问住了她,好在是前头安排好了,宫人躬身过来引领了他们往里头去,一路到了行宫安排下来的房间,二人才话别各自进门。   蒋岑歪在轮椅里被木通推着,一路指指点点,七拐八弯地就没走过直线,后边跟着的人倒是不急不缓,就不远不近地走着。   最后发声的却是打头的公公,面上堆了笑意,也瞧不出几分真意来,端是躬身立在边上对着蒋岑:“蒋公子。”   “哎呦公公,这般客气做什么。”蒋岑一挥手,木通便就停下来。   公公的笑容似是嵌上,丝毫未有松动,却是转言道:“这行宫景象,确然是美不胜收,公子若是想逛逛,奴才倒是能领了公子再瞧瞧。”   “喔!”蒋岑不答。   公公指了指后边人等:“不过今日舟车劳顿,想来旁人应是没了兴致。”   “哎呀,是在下顾虑不周了。”说着终于收了翘着的腿,探了身子往后瞧去,“呦!原是陈二公子,对不住了。”   后边青衣淡容的男子,此番不过是微微点头,不见情绪:“无妨。”   “陈兄此言差矣。”蒋岑挥挥手,木通赶忙就推了他转身,往陈宴那厢凑了些,“方才实在不知陈二公子在后边,现下晓得了,实在惭愧。”   陈宴看了他一眼,蒋岑便灿烂一笑:“陈兄你看巧不巧,这整个行宫怕就是我俩如此形态了。我么,头一回坐这玩意儿,实在还有些不熟练的地方,哎,陈兄要是不嫌弃,往后我们一起出行便是,多少有个照应嘛!”   陈宴身后的侍从很是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似是想骂人,到底憋住了,反是陈宴万年不变的脸上露了一丝笑意:“既如此,也好。”   公公仍是立在一边,似是未闻,见二人散开,这才重新领了路。   “公子,那蒋公子实在无赖,分明是故意在前头为难公子,如何说得冠冕堂皇。”小厮关了门扶陈宴坐下,“再言说,公子怎么能与他同行,若是……”   “禁言。”陈宴点了案上,侍从只得闭口端了茶来,前者用了一口,搁下。   “公子恕罪,奴才这就去换茶。”   “不必了。”陈宴顿了顿,“今时不比往年。”   “是。”   行宫里忙碌了一阵,已是入夜,皇室寝宫外全数禁军守着,很是严谨,相比较这外围,却是松散得多。   毕竟过了明日便是三十,既是年节,限制也是少,各家子弟熟悉的窜了门,也不会有什么打紧的,只要不过了那界,倒是无人会来管。   先前领路的公公是分管的太监总领,此番行过被蒋岑唤了过来。   “蒋公子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公公不是说可以领了我瞧瞧?”蒋岑避而不答,反是问道,“现下可得空相陪?”   说着目光却是落在了他手中的茶罐上,公公只低头道:“公子恕罪,奴才领命,要回陛下那边复命呢。”   “喔,那是不行了,可惜。”蒋岑靠回椅子上,“对啦,公公手里的茶瞧着甚好,可是薄景翠?”   “这是龙井。”   蒋岑这才摇了摇头:“唉,还以为能尝个鲜呢,行吧,那公公,告辞啦!”   “蒋公子好走,冬夜寒凉,还是早些回屋才是。”   “谢过公公了。”   等人过去了,木通狐疑道:“爷想喝茶?”   蒋岑已经捻了笑,就瞥见一袭浅色往这边来,月色下很是单薄,到嘴要骂小厮的话便就顿住。   秦青已然看见那人,正很是没行地倚在车里,怕是瞧见了自己,正愣愣盯过来,中有廊桥横亘,她竟也不知是该过去还是回去。   “秦小姐。”   思虑间,那吱吱呀呀的轮椅已经行将而来,秦青便就站定看着那人近前:“蒋公子如何在此?”   “府里太空,还是这边热闹。”   “是吗?”秦青瞧了他面色,“可我记得蒋公子不过乙等,如何来得?”   “这般好月色,小姐作何戳人脊梁骨?”蒋岑叹息,“好歹圣上待蒋家不薄,我又很是规矩,如何就不叫来了?”   很是规矩么?秦青沉默。   蒋岑倒是没问她为何也出现在这里,反是突然道:“我有句话想问秦小姐,不知小姐可能告知。”   “什么?”   “小姐觉得,我与陈二,同是坐轮椅,哪个更好瞧?”   “……”   作者有话要说:  抵制狩猎,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不要学大兴的做派。 第十一章 意外   要不是知晓他腿上当真是受着伤,秦青实在是想将他那轮椅给撅过去叫他走两步。   蒋岑很是好意思地看着她:“陈二嘛,确实挺好的,就是跟我比起来,还缺了点意思。”   “是吗?”秦青索性就放了原本想问的话,拢了手炉,“缺了什么?”   “缺了点脸皮。”   瞧瞧,是人话么。   好在秦青已然适应了他行事,配合道:“嗯,蒋公子的脸皮子确然是厚一些,经得住老。”   “哎!秦小姐这般理解也是可以的。”蒋岑竟也不否定,反是自行转了车轱辘到她边上,仰头道,“那日小姐说的话我可是记着呢。小姐说过现在还不喜欢我,但是可以试一试。”   秦青垂眼,只突然发现木通立在几步之外,陡然转了眼去瞧空中那莫须有的月亮,意识到二人有些不妥,便没说话。   蒋岑却继续道:“秦小姐一定要先试试我,其他人就算是想试,也得往后等一等,先来后到么,你说是不是?”   什么歪理。秦青听着,耳朵却是先行红了一瞬,退后了一步:“夜深了,蒋公子还是回去休息吧。”   “那我看着秦小姐先回去。”蒋岑笑吟吟的,“不然,我心里放不下,睡不好。”   “阿嚏!”木通很是煞风景地搂了搂自己,憨憨道,“那个有点冷,哈哈,有点冷……”   直到回了房中坐下,秦青才回过神来,暗骂一句。给蒋岑这么一搅合,她出去一趟什么也没做成。   寒风刮过军旗,晋城之外,蒋贺坐于帐中,见得外头副将进来禀道:“秦司监要的药材已经从京中送来,只是此事将军您看……”   蒋贺摇头:“如今,我等也只能信秦司监。”   “将军。”副将欲言又止,终在帐中人投来目光时,端立压了声音道,“我等行军打仗,都知道那血涂子,若非紧急,不该用。换言说,少用一些倒是不妨事,可此番秦司监要了这般的量加急赶制……”   说着副将索性言明:“将军,我等粗人,用了便就罢了,那城中可是百姓。”   蒋贺如何不知道,血涂子虽是能立刻止血,却也是一种□□,最后可能导致血脉坏死,轻则需得时日恢复,重则可废。   军中用过的人不少,之后都要军医行针调理。   时疫隔年便有,如何也不到这个份上。蒋贺记得来那肃色的司监大人来的那日,先是来了他的营帐,嘱他莫要进城,而后便就要了纸笔。   “蒋将军,”秦司监将折子给他,“若是明日城上扬起蓝旗,将军便将这折子送给圣上。”   罢了,又递给他一封信笺:“这一封,便就麻烦将军送与秦府,若有变故,城中百姓无辜,万望将军小心送去。”   “秦司监何意?”   秦知章却并没有直言:“只是怕圣上瞧见需得耗费些时间罢了。鄙府还有些存量,先行抵上。”   蒋贺敏锐地抬眼,秦司监摇了摇头,已经起身要进城去。   “秦司监!”蒋贺唤道,“司监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秦知章悠悠转过身来:“蒋将军,老夫是医者,治病救人罢了。然则将军要做的,是保家卫国,可是?”   灯火闪烁了一下,副将过来添了灯油,蒋贺摆摆手,先行往帐外去:“秦司监进去几日了?”   “三日有余。”副将担忧,“这晋城自将军下令封了,便就未有人进出过。”   莫说流民之乱,这晋城中如今也不知何等模样,连声音也是少有。蒋贺嗯了一声,却并未再说。   第二日是二十九,兴和行宫中已经装点得很是隆重,年味甚重。冬猎是设在大年初一,因而二十九这一日一般都是空闲得很。   除了臣子会陪了上边清谈游林,其他的公子小姐们,也乐得自在。空余偏殿里常有流水赋诗之类的游戏,旁有人弹琴奏曲,好不热闹。公子哥们更是活泼得很,投壶射箭,不亦乐乎。   难怪陈怡榕总也想来冬猎玩,原真是好玩得很。大兴这位圣上倒是很会与民同乐,这般时候,也不限制着这些年轻人们,颇有些家中长辈的意思。   当然,这也不过是稍微打个比方,秦青自然明白,这位子上的人,不当全然不知的。   秦青随着宁大小姐入了席,并不盼着那流水上的杯盏停在自己面前。当众吟诗作画,实在非她性子。   玩过一轮,便就再无心思,秦青抽了空出来透气。行宫里设了高台,她立在栏上,抬眼就能瞧见。   只那高台离得远,遥遥不是她能独自过去的地方。   忽而下边沙沙作响,秦青低头,瞧见那四季常青的藤蔓下,钻出两个人来。说是钻出来,不若说是互相拉扯了出来。   陈宴端庄的面上现了一些青白,有些淡怒:“蒋公子想做小人,恕陈某不奉陪了。”   “哎!说好有难同当的嘛!你看若方才不是我拉你一把,你就跌下这轮椅了。”   这声音——秦青收了目光,往后退了一步,隐在了栏后。   有吱呀的轮椅声行过,陈宴的声音已经淡下:“在下没有蒋公子这般精力,更没有蒋公子这般心情,告辞了。”   “陈二公子这般扫兴做什么,”蒋岑拉他一道,不想被人猛地掀开,不过他也不在意,自滚了轮子到了他面前堵住,“既然来了,我们就偷偷听一下么!说起来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这里这么多小姐,保不准就有你喜欢的呢?”   “我看蒋公子是想看自己的心上人吧?”陈宴讽了一句。   “我这么明显吗?”   陈宴觉得简直与他鸡同鸭讲,冷道:“让开。”   “你真的不想听听她们说什么?”   “不想,让开。”   “回去多无聊啊,来嘛!”   许是陈宴面上实在难看,蒋岑终于作罢:“好好好,你回去吧,我看一会就去陪你。”   “不必。”   秦青站在阶上,也不知该出去还是该扭头回去,正要动作,就听下边人道:“秦小姐好巧,你也在啊!”   如此,到底躲不过去。   蒋岑昂着头瞧她出来,嘻嘻一笑:“秦小姐今日着了蓝衫更好看了。”   秦青低头瞧了自己裙裾,才意识到方才根本就没有藏住,只得拾阶而下,说得却是并不好听:“这边是小姐相聚的地方,蒋公子声音这般大,也不怕叫人都唬了出来。”   “不会的,秦小姐选的地方不就是图个清静么,哪里能轻易叫人打扰。”   秦青默了,寻思着这不是正被打扰了么。   见得人近前,蒋岑叹气道:“啧,今日木通那厮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姐可能推我一程?”   “你手呢?”   “啊,方才陈二掀我的时候太用劲,疼。”   “……”   对峙间,上边忽然又有声音响起,似是哪家小姐与丫鬟说话。秦青第一时间便就觑了边上人一眼,是谁说这地方无人打搅来着?   后者却是指了指自己的座下,秦青无法,依了他将车推进了刚刚他与陈二躲藏的地方。   藤蔓下是一处凹进的窄墙,根本就藏不进这一人一车,难怪刚刚陈二那般着气,秦青也是突然意识到,这儿虽是少有人至,但也不是什么禁地,她为何要做贼一般。   想着就有些懊恼,觉得自己怕是跟他话说多了,带傻了。   正要直接行出,手却是被人一把抓住,下一刻,便就不自主地一个旋身,脚下不稳,被人一把搂住。   这出其不意的动作,待反应过来,秦青已经坐到了他腿上,下意识就要开口,蒋岑却是食指按住她唇角:“嘘!”   “……”   上头传来的声音很是熟悉,秦青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小姐,他说,此身有残,配不得小姐,还望小姐莫要垂怜。”   秦青伸手将唇上的温热拉下去,挣扎要站起来,蒋岑却是不依,因是她背对他坐着,也瞧不见他面容,只无奈踹了他一脚。   蒋岑吃痛,终是放松了些,却也没叫她起来,只凑在她耳边道:“别动。”   秦青脸颊轰得就红了一遍。   上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只不过似是沉吟了许久。   “那我命你送给他的东西呢?”   “他没有收,奴婢拿回来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强扭的瓜不会甜,还请小姐求老爷,断了这桩亲事。”   “既是无意,他为何那日还要送我回府!”   上边的声音渐渐弱了,可见说话人心伤。秦青从来无意窥探他人□□,实在尴尬,只等着再无声响,才猛地将人推开,往外走去。   蒋岑转着轮子匆匆跟上:“你去哪里?”   “别跟着我!”   “秦小姐不好奇宁大小姐喜欢谁吗?”   “蒋岑!”秦青回身,被身后人紧紧撞上,又是一滞,拧眉道,“你难道每日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没有其他要做的了吗?”   蒋岑有些委屈:“今日只是凑巧……”   “凑巧?”秦青冷笑,“那陈二公子分明是你带来的,若不是我,怕是今日听到的就是陈二公子了吧?!”   也不等他再说,秦青扭头便走,再也没给他追上的机会。   蒋岑愣了半刻:“可这真的是意外啊……”   只是也无人再听。 第十二章 骗人   秦青一路疾行折回,那人带来的身上热度许久才散了去。说到底,分明一直做鬼的是他,为何到最后都是旁人落荒而逃?   这般想起,纷飞的思绪才渐渐拉扯些回来。蒋岑之于她而言,似是自来的熟悉,熟悉到她轻易就能忘了原本自己该是什么样子,总也被他带进了一个圈子里。   那个圈里很是轻松的,亦是毫无阻隔,似是她与他人交都不会有的姿态,便就是她心底里无数次跳跃而出的腹诽,竟也格外熟捻。   她似乎——   忽而前头有宫女过去,正是往高台那边。   秦青转了神,上前一步唤住,宫女矮身福了福:“这位小姐可是有事?”   “我昨日便就瞧见那边高台很是不同,敢问可是司天监?”   “正是。”宫女不疑有它,只垂头问道,“陶司监明日大典前须得观天相,拟来年大兆。”   罢了又道:“不知小姐可还有事?”   “无事。”秦青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捧着稠盒,正是要送去司天监的,遂赶忙道了谢错身。   待她回座的时候,宁清言已经先行端坐了,只是情绪很是不高,上头赏下来的糕点分到了她面前,却也是丫鬟小心接了,并未用。   秦青正了正神色进去,坐到了她身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昨日她替自己重新打过的络子:“姐姐这络子如何打得?我与芦苇瞧了一晚上也没曾琢磨出来。”   闻言宁清言才瞧了一眼,并无兴致,却还是耐心应道:“儿时跟祖母学的,祖母年轻时候去过韶关,因是跟这边很是不同,留心学来又加了京里的手法,才有了此模样。”   秦青笑道:“原还有这般故事,那当真需得好生再琢磨一下。可我若是将这个拆了,怕是编不回去了,姐姐可能再送我一只,回头我学会了,再还给姐姐!”   宁清言抬了眉眼,复又伸手与身边人,丫头仔细递了一只络子来,很是精美,倒是比昨日她们车中编的那只更甚,还贴心系了流苏的带子。   “好漂亮。”秦青感慨。   宁清言将那络子递给了她:“今日刚巧带了。妹妹的技术也是不差,不过是疏于练习。好比课业,我便就不如妹妹,熟能生巧罢了。妹妹喜欢,这一只就送与妹妹了,不必还来。”   “那怎么行,倒像是我贪了姐姐便宜了。”   宁清言这才笑了:“这便宜,你贪了也罢。”   “那谢过姐姐了!”   如此,后边的时间,二人终究是谈笑间打发了去。晚间上边给各殿住着的都拨了饭菜下来,送进的时候,一一提醒了各位明日皆要盛装出席,又给各家都添了银丝炭取暖,才端了空下的食盒回去复命。   秦青挑了筷子随便用了些,也不是很能吃得下,叫芦苇先行撤了去。一时无事,便就多点了灯,当真开始钻研起那络子来。   人有的时候,确然是需要这般静处,秦青一点一点将那络子挑散了,又依着那模样,慢慢还原着。   脑海里亦是穿针走线般,慢慢描摹出一些大概的轮廓。   “呲——”   “小姐怎么了?”芦苇端了茶进来,“呀!小姐小心些,这挑络子的针最是尖利了!”   “没事。”秦青抬手拦了芦苇要伸过来的手,只眼瞧着手里的物件,忽而问道,“我听外头有些喧闹,怎么了?”   “哦,奴婢刚要与小姐说呢。皇后娘娘赏了宫灯下来,命各家公子小姐们都挑了去,每人在上头写上诗句或者谜语,明日一早来收,大典上要一起瞧的。”芦苇取了大氅来,“小姐要去瞧瞧吗?奴婢方才看到宁大小姐也去了,就在廊桥。”   “公子们也在?”   “是。”芦苇点头,“皇后娘娘说了,年轻人就该有些朝气,莫要太拘着,倒未曾叫公公分开来送。”   “喔。”秦青低了头去,手里的络子没了形,纵然是依着原本的线,也是走得磕磕绊绊。   “小姐可是不想去?那奴婢去替小姐取了来。”毕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公公亲自送下的,总不能不去,只是这话芦苇却没有说。   “走吧。”   灯下的人缓缓站了起来,芦苇这才应了一声跟上。   宫灯已经被领走得差不多了,公公一一数过,问身边的小太监:“还有哪几家未来?”   “回师父,还有宁国侯府家,秦家,哦,还有蒋家。”小太监应声,“陈太师家公子也未来领,稍后小的单独送去……”   正说着,却是听得那边响起车轱辘的声音。   公公惊诧回头,立时更是愣怔。那被人拿绳子绑了轮椅拉将过来的,不是陈二公子又是谁。   “蒋公子您这是?”公公躬身过去,瞧得那前头拉了绳子的人,“公子这般,怕是不妥。陈二公子行动不方便,不来也便罢了,蒋公子如何这般羞辱?”   “羞辱?!”蒋岑将手里的绳子一扔,“公公可别瞧错了,我与陈二公子情投意合,投缘得很,就是陈二公子不喜热闹,我特意循着人少拉了他来,公公如何不瞧瞧,我也是坐着轮椅呢!”   “这……这不当比的……”公公抽眼瞧那蒋岑身后的人,此番却是无甚表情,似乎这一切不过一个闹剧。   “怎么比不得了?莫不是要我将腿也给你瞧瞧?”   “使不得使不得!”公公为难,“既然来了,还请挑盏灯吧。”   蒋岑这才放过他,回身与陈宴道:“哎,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爷拖了你一路,很累的,快挑!”   公公立在边上,也不好提醒,反是那白衣公子淡淡理了衣裳,缓缓抬手一指。   小太监麻溜,赶紧将宫灯递过去,不想中途被人劫了道,蒋岑将那灯提将过来:“啧,你喜欢这盏?我瞧瞧。”   “蒋岑。”这次,陈宴终究开了口,“人,我来了。灯,我也选了。你还要做何?”   “你生什么气啊,我还不是瞧你老一个人,你不闷吗?”蒋岑转了转那宫灯,又见他瞧住自己,终是伸手一递,“好好好,给你。”   陈宴一把接住,复又瞧了公公一眼,转身就走。行了几步停下,蒋岑再去看,那修长的手指已经解了绳索,丢在了地上。   小太监还在呆愣,就觉肩头一沉,蒋岑伸长手去拍了拍他:“哎,我行动不方便,你给我拿那个粉的。”   “粉……粉的?”   “对!就那个!”   小太监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只得将灯送了过去。   秦青一上得廊桥,就见得一个四仰八叉坐着的男子已经快要睡过去,边上立着几个太监,这阵势,怎么瞧都怪怪的。   为首的公公倒是见怪不怪:“就剩秦小姐一位啦!领了奴才好回去复命。”   “劳烦公公久等了。”秦青抬手,有小太监送了宫灯来。   “秦小姐来得迟,只余这一盏了。”小太监说着瞧了一眼那边不知可是假寐的人,“就……”   秦青了然:“可是那位公子选错了宫灯,把公子们的灯留于我了?”   “不过小姐,这宫灯么,除了颜色素了些,倒也无甚。”   “无妨。”秦青点了头接过。   不想下一刻,那边人却是醒了,张口就唤:“秦小姐?”   “蒋公子有何指教?”   “呀,我瞧小姐这灯不很合适呀,要不要与在下换一换?”   边上守着的公公清咳一声:“蒋公子,秦小姐,老奴就先行复命了,二位早回。”   罢了领了一众小太监便就离开,很是不想多待的模样,可见刚刚这人在这边又胡闹了一通。   蒋岑却是没事人一般:“秦小姐拿了那灯倒是无事,就是我提了这粉的罢,实在是有些娘气。”   “公子不是先选的?”   “哦,那是给陈二气得,他抢了原本我先拿到手的。”   这话怎么听都不会是事实,可今日秦青瞧着他,却是也不想追究,只回身与芦苇道:“你去下边一刻,我与蒋公子说几句话。”   “小姐……”   “去吧。”   这蒋公子,实在不是良人啊,小姐到底在想什么!芦苇憋得很,可秦青却并没有瞧她,最后无法,只得守到了桥下。   蒋岑仍是笑着,瞧着那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人,只是这笑随着她慢慢走近,到底没了味道。   “秦小姐怎么了?”蒋岑坐得矮,她近,他便只能仰头看她,分明瞧见她眼中不对,突然有些后悔,“秦小姐莫不是想直接抢了我的灯吧?”   秦青垂眸,瞧见他抱住的粉色宫灯,停下脚步,纵然如此,已是很近:“既是这般宝贝,还与我换什么?”   “想着……或许换给你,秦小姐一时欢喜,能早点喜欢我……”   便就是这种时候,他还能耍嘴皮子,秦青真是想夸他一句优秀。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陈二公子不放?”秦青看他,“情投意合?”   蒋岑唇角有点干,啊了一声:“就随便一说,我对你一心一意的。”   “哦。”秦青点头,“那腿上的伤也是因为陈二公子?”   “不是,怎么可能!他不配!”蒋岑否认得很干脆。   秦青不置可否,问得毫无章法:“给我爹送信的人是你?”   “……”   “那日去书院不过是因为被人追,无处可躲?”   蒋岑开始放弃抵抗:“也不是那么狼狈。就是凑巧。”   “追你的是陈二?”   “算是吧。”   “你的伤是暗器,陈二的暗卫肯定是危急关头才会出手,你对陈二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一个大男人!”   这话说出的下一刻,秦青脸色白了白,蒋岑后知后觉地感觉似乎自己说了什么浑话,不想只是一瞬便听她继续问:“为什么想偷听宁小姐的□□。”   “这真是个意外!”   “好,那你怎么知道陈二有暗卫?”秦青盯住他,“你刚刚,没有否认。”   “……”蒋岑陡然抬起头,终于明白她今日眼中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震惊,愤怒,同时又极度隐忍,如果可以,他似乎还瞧见了她那眼底的无措和波涛。   “蒋岑,你又骗了我。” 第十三章 开心   这句话便就似是挠抓,一下下划在了心上。   只是不待蒋岑反应,秦青蓦的就退后了一步,清浅笑了,这笑叫蒋岑心中钝痛,下意识就抽手去抓她,只面前的少女却是扬手拦了:“别过来。不要叫我说第二遍。”   “青儿……”   “承认了对吗?”秦青只觉好笑,好笑又荒诞,转而看向一边,只一刻复又转回来,再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整个人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蒋岑有料想过她认出自己会气,会像以往一样拎了自己的耳朵狠狠骂一顿,亦或是直接叫他滚。却实在不敢想象,那样一个人,会像现下这般。似是突然失了神智,辨不出是哭是笑。   “青儿我……我以为你不记得了。”蒋岑一改平日嬉笑,直接铲着一条腿就要过来,被秦青一眼瞪住,立在当场。   秦青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些,看着他道:“我今日,与宁姐姐讨要了一只络子来,本是想学一学,不想挑了线头再按着原本的路数重新来一遍的时候,才发现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   蒋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就听她继续道:“蒋岑,走过的路,纵是全部重来,也不会是原本心境了。”   如果说原是还抱着那么一点点的侥幸,那么,在瞧见蒋岑慌乱的那一刻,秦青终于确定,并不是自己多心。   几乎是瞬息,前世种种全数拢上心头,生生能将人撕碎。   恸哭声,公公尖利的宣旨声,祖母紧紧攥住她手与她的放妻书,还有那普天同贺之时,蒋府新上的镇国公府门楣。   接着,便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木鱼声。   难怪,难怪她见众生皆熟识,难怪,眼前人如是,却叫她无端惴惴。   “我先回去了。”   粉色宫灯不知何时被置在了地上,蒋岑伸了残腿去踹了一下轮椅,骤然吃痛,便见那木家伙吱呀呀往灯上轧去。   也不知触了哪根神经,后一刻这人又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险些要废的物件,伸手掸了上边的浮尘。   是,是回不去了。是他先负了她,如果他不坚持去那涂阴山,又怎会留她一人扛下。   她叫他去了就别回来,将他赶出了房门。他半夜里收拾好了撬了窗户,刚探了头进去,就被书卷锤了头。   她就坐在窗边,身上是惯有的药草香,他只得趴在了窗棂上与她道:“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谁巴望你回来?!”   “是我自己,我巴望自己早点回来与你一同回南隅开药铺!”   闻言女子便就掷了书卷起身,没头没脑地又砸了一个包裹过去,他抱了个满怀,丁里当啷的。   “这是金创药,还有我重制的血涂子,药效更强。”她声音更生硬了几分,“只你若是用了后者,定要快马奔回,晚了,连我也救不了你!”   “好!”他将包裹背在了身上,“你过来亲我一下嘛!为夫舍不得你呐!”   回答他的却是又一册书,他嘻嘻伸手扫下,趁她不备翻身跳进,猛地啄了她一口,趁着人发火前,扯了门板跑了。   后来那一包裹的药,也不知用完没有。他丢手将那瓶血涂子狠狠塞给了一个受了伤还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子,将他狠狠推开。   “滚!爷不用你挡!”说话间一口血喷涌而出,他咬紧了牙,“走!回去……找夫人……”   小战士已是血面,却被他形容骇得退了数步:“将军!”   他其实已经不觉得疼了,就是觉得身上凉得很,耳边有箭飞走,他似乎是又中了箭,不然他怎么会站不住呢,可他不能倒下,他答应过她,要一起回南隅的。   那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他们要开一间小药铺,做一点小买卖,再也没有什么家国天下。   “南隅是哪里?”   “是我母亲的师门,药谷。”   “在药谷开药铺能赚钱吗?”   “旁人不能,但是我可以。”   “我媳妇儿真厉害!”   后来他回来了,她却再也瞧不见他。小战士用了烈性的血涂子,报完丧就栽下不起,是她红了眼将他扶起来救下。   “他能将药给你,定是你于他不同。”她的声音竟还是稳的,“告诉我,全部。”   那场战事的惨烈,他便就陪了她又听了一遍,全军覆没,何等惨重。   小战士哭得抖成了筛子:“夫人,小的该替将军死的,夫人!将军想回来的,将军最后是对着南边跪下的,他想回来的夫人……”   “他是将,你是兵,将为国死——”后边的话,她却没有再说。   蒋岑抱了灯笼回去的时候,木通吓了一跳。生龙活虎出去的,怎生回来便这般落了魄,只那灯笼宝贝得要死,如何都拿不下来。   “爷是拿了谁家姑娘的灯?”   蒋岑终于是回过神来,伸手道:“给我笔。”   宫中静谧,夜更深了。   原来重逢有时候并非开怀欣喜,也有可能是往日重揭的无言。秦青略微闭了眼,她没有唬他。   走过的路,便就是再走一遍,又怎么会是当时姿态。   佛前十余载,她无数次问过自己,若是能重来,她可会拼尽了全力去阻他上那修罗场,每一次,她都明了,其实,无法阻止的。   她的夫君是这大兴的将军,守的,是这大兴的疆土。她亦知道,自己,是秦知章的女儿,是纯臣之后,从来耳濡目染,当知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   问得多了,她也就与自己说,或许没有开始,就不会结局。   前时她不知真相,尚且可以当自己仍旧少女,努力叫自己一颗心调整回来,纵然是困难违和,还能自持。   今时却是叫她依了那颗佛心重看,岂非造化弄人?   她曾想,如果他是假死,如果他还能回来,她就原谅他。可直到那无法辨识的身体躺在棺材里被扶回,她才终于知晓什么叫剜心刻骨。   她恨了前几年,却替他守下了蒋家。只是恨意终究会散,徒生枉然。她便又守了后几年,守的,不过是一刻思他念他的心。   那小战士无父无母,本就是蒋岑捡回带进军营,出事之时也不过十三。她领他到了祠堂,收为义子。   “我与将军没有子嗣,若是有,自然也不会与你一般大,我长你不过几岁,你可乐意?”   “义母在上受儿子一拜。”说着,那小战士就磕了下去。   “我收你,因为这蒋家,不该绝。”秦青手里转了佛珠站起,接了他的茶水,“如今世道终回,这镇国公府,当要你守得。”   “义母您……”   “我累了。”秦青闭了眼,“今后这蒋家,就交给你了,我会禀明陛下。”   更声又起,芦苇被她屏退了,临出去前替她将床幔垂下。   这宫里的床幔厚重,暗里适应了这夜,瞧了顶上许久,秦青才觉,这心底里的情谊,竟是也似这般沉重。   沉重到她再难轻松面对那人。若他不是他,她当能如常。可他便就是那人,这十五年的心之所向,这一刻,奔涌而出的委屈不甘,带了酸痛的喜极,尽数化作了晶莹,熨得脸上都灼烫起来。   昏沉睡去,眼前忽而明媚,南隅的桃花似锦,是春景常驻。   秦青立在树下,身后有人唤她青儿,再回首,那人正当年少,自她身边打马而过,尘土纷飞,落英染发,她却顶了那一头一脸,笑出了泪来。   “小姐?!小姐!”   芦苇的声音急切,叫秦青终于醒转。   “小姐你怎么……小姐梦到什么了?”   秦青一抬眼,分明眼角滚下一颗,砸进了被中,唇角却是勾起:“梦到一个登徒浪子。”   “啊?”   “我突然知道怎么跟他算账了。”秦青抹了脸,“芦苇,我好开心。”   开……开心?芦苇狐疑,自家主子却已然起身,是这么久以来,她瞧过她最轻快的一次。 第十四章 宫灯   大兴的除夕国宴设在行宫,这是典制,便就是每年上的餐食也是固定下来的,除却上首几位,以及重臣独席,其他各家年轻人皆是三两成席,更是显得殿内一团和气。   早间荣皇后差人来收了各家宫灯,这会儿已经全数挂上,正殿前排成几行,远观正是排成了“永享升平”四个字,端是好气象。   秦青是随了宁家大小姐一并来的,入殿前宁清言停在了宫灯前,她便就随着一一瞧过去。   毕竟是年节之上,众人无论作画吟诗,多少用了些精力。荣皇后有此一行,本也是瞧瞧各家公子小姐本事,多少有些别样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   宁清言自昨日便就没有多少精神,若非是大宴,怕是也不愿意再出来。只此番瞧了那殿前宫灯,不觉就探手过去。   各家的公子小姐们,吟诗有之,作画有之,谜语有之,却从不见这挂在正中的这只,简直独树一帜。   秦青随着一瞧,赫然一盏粉色宫灯,上边平白画了一个跪地的小人,再边上是画了几行垂柳,自然,这垂柳若是不论颜色,也是看不出几分模样。   宁清言左右瞧了瞧:“这是谁家小姐画的,岂能这般儿戏?”   “许是位公子呢。”秦青道。   “啧……那也不当这般,若是皇后娘娘知晓,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姐姐良善,可有人偏非不顾也是无法。不过我想,既是能挂在这,他定也是做了准备的。”秦青说着便就挽了她,“走吧姐姐。”   宁清言兀自叹了口气,又瞥眼瞧了瞧粉灯边上那一盏,上头字迹苍劲,行笔有致,叫人挪不开眼去,倒是能忘记写的内容。   不远处,木通推着自家主子立在外头,冻得瑟瑟发抖:“爷,咱不进去?”   “爷的灯可挂上了?”   “挂上了的,小的亲眼瞧见了!”   “那你觉得她能知道爷什么意思吗?”   木通有点为难:“这个嘛……哎,爷别急,小的觉得秦小姐聪敏,定是能猜到的!”   “嗯。”蒋岑这才点了头,须臾又呲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她没看明白?这都看了多久了!”   “不是,爷,我站得高,我瞧见了,她们在瞧的是您边上那盏。”   “什么?!”蒋岑扭了头去,手把轮椅拍得叭叭响,“推爷过去!”   “爷不等了?”   “废话什么!推过去!”   只不过二人还没动起来,那边两位小姐已然进殿。蒋岑火急火燎过去一瞅,恼火得想把那灯给撕了。   “你不是看着呢么!怎么看得?!”   “不是爷,小的打点了的,”木通委屈,“特意叫那小太监把爷的那盏放在显眼的地儿,这儿看着多醒目啊,没错啊爷!”   “谁叫你把爷的灯放在陈二边上的!”蒋岑压着声音咬牙切齿。   木通傻了眼,凑过去瞧了一眼:“可是爷,小的不知道这是陈二公子的灯啊,爷也没说啊……”   “你!”   木通作势就要抱住脑袋,被一道咳嗽声打断。蒋岑一回眼,就瞧见同是坐了轮椅的人,此番路过,却是丝毫未曾瞧他,就这般进了殿去。   木通便就闭了嘴,老实推蒋岑进去。里头已经依席位坐下许多人,陈宴腿脚不便,席位是依着他的轮椅高度制下,可见皇家慈蔼。   蒋岑这同样坐着轮椅的,便理所应当地与他分作了一块。陈宴略微皱了眉,轻轻搁下茶盏。   蒋岑倒是毫不在意,很是顺手地捡了面前的干果丢进嘴里,只眼角余光扫向另一端的人。   秦青坐下便就只与宁小姐搭上几句,也不抬头旁看。对面的视线盯得紧,她权当不见。   蒋岑这个人,最是不长记性的,打认识起,惹恼她便就是家常便饭。惹了又来哄,逗笑了再惹,惹了再逗,循环往复。   她都忘了与他置气,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也正是因着与他待久了,秦青也有了几分狡黠心思。他不是信誓旦旦要娶她么,那她便就偏生不嫁!   左右她前世是因着赐婚嫁的,这一世若无差池,也该如是。在此之前,叫他急一急,该的。   “蒋公子。”不想这一席面上,竟是陈宴先开的口,“蒋公子昨日拉拽在下,似乎腿疾已经好了大半。”   “笑话,断了的腿能这么快好么?”蒋岑等不到那边的眼神,心都死了,呸了瓜子壳出来,“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好了?”   “蒋公子原是断了腿。”   蒋岑冷眼过去:“陈二公子这话稀奇了,倒像是我扯谎不成?”   说着便就翘了腿:“疼惨了,要爷给你瞧瞧?”   陈宴面上平静:“失礼。”   “哼。”蒋岑放了下去。   “蒋公子为何讨厌在下?”   “我何时说过讨厌你?”   “若非厌恶,何故处处与我麻烦?”   蒋岑心中烦躁,丢了干果盘子:“你管那叫找麻烦?我就是热情,热情懂吗?想着同病相怜的,多带你出去走走,多透透气,省的你一个人闷着,好心当作驴肝肺,罢了,我懒得与你计较。”   “是吗。”陈宴笑了笑,只那笑未及眼底,“那在下谢过了。只是在下喜静,还请蒋公子莫要再打搅。”   “喜静?”蒋岑摆摆手,“拉倒吧,喜静的人年年来瞧冬猎?”   这话一带而过,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搭在青衣上的修长手指,平白收了一道,便听得外间公公宣声,蒋岑招了手给身后人,木通赶紧扶了他跪下。   众人皆拜,那轮椅上的青衣男子,垂了眼不明情绪,身后上前一名小厮也扶了他,前者艰难跪下,腕上便现了青筋,可见使力。   蒋岑瞟见,却是心下一哼。   大兴皇帝仰靖安,如今正直壮年,鬓发却是泛白,进殿的时候,有荣皇后作陪,后有东宫太子,三人华服着身,当真盛世姿态。   “起吧。”仰靖安落了座,虚虚拿肘垫了龙椅,“今日除夕,朕不想瞧见虚礼。诸位亦是国之栋梁,宫中常客,莫要拘谨才是。”   “是!”众人应了,竟是满殿余声,而后才听得众人起身落座。   荣皇后一眼看下,笑道:“这些孩子,今年又瞧见些新面孔,朝气得狠。”   “嗯,朕就说,这般时候,太子啊,你也该早些来的。”   秦青这才敢抬起头去,那龙椅之下坐着的,正是东宫仰桓,因是常年累恙,肤色比一般男子白一些,前世里她有替他瞧过,那时候他要憔悴得多。   仰桓闻言恭谨承了:“儿臣明白。”   人前,他从来都是儒雅随和,恭顺有加。秦青收回目光,抛去这明面上,多少朝臣心知肚明,储君之位因为有仰桓占着,众皇子也是逐一封地居王,可是啊……   “皇上,”荣皇后道,“太子哪能一样,太子往年不来,那是留在京中为陛下分忧啊。”   “嗯!皇后说得对。”仰靖安朗声,“说起来,今年还是老三替朕分的忧,回头朕定要好好赏他!”   “这是应该的,哪里需得赏。”荣皇后顿了顿,“再者说,镇守京都,乃是陛下信得过三殿下,不过今年特例留下,何来特意赏赐一说,倒叫年年留京的太子殿下笑看了。”   秦青险些呛出声来,这话也就是荣皇后说得,换作旁人,怕是得有个不敬之罪。   仰靖安摆摆手:“哎,那怎么一样?桓儿是储君,该当此责,无甚好赏。檩儿嘛,也算是替他皇兄分忧了。”   这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皆是面色轮转,只上首皆是老狐狸,个个都是一顶一的精,不过瞬间,就见荣皇后执了杯盏起来:“瞧瞧,陛下不说开席,这下边的,可是不敢动筷子。”   “皇后说得是!”仰靖安这才接了酒杯,抬手示下。   如此,秦青跟着又是端杯起身,一杯清酒下肚,才有宫人鱼贯而入,将点心盘子撤下,上了热菜熟食。   蒋岑轻轻跺了跺筷子,瞧向一边并未动作的人,忽而笑道:“陈二公子方才的话可听见了?”   “蒋公子说的哪一句?”   “这晋西王封王应是已有两年吧?倒是不见他去得晋西,怪哉。”   陈宴执了勺子,剜了一朵豆腐,细细品下才道:“原来有两年了。”   “陈二公子一心只读圣贤,记不清也是应当。”蒋岑点点头,“这晋西之地啊,倒也不算远,就在晋城往西一点,哦,晋城,最近闹时疫的地方。啧,也不知这时疫如何。”   “哦?”陈宴放了勺子,“依蒋公子之意,似是对晋西王很是关切?”   “毕竟军营里一起打过架的,多少惦记着嘛!”蒋岑说着丢了一粒醋泡花生进口,咬得咔咔响,“还别说,咱们这位三殿下,好生记仇,输了我一次追着我打了三天呢!”   陈宴却只轻飘飘应了:“是吗。”   蒋岑便也不再说,只偷眼瞧那一袭蓝衫。   场中歌舞声乐,倒也是其乐融融。蒋岑隔了众舞姬,也未对上那人双眸,实在是嫌那一圈圈甩着水袖的人烦人,恨不得将她们都拨开了去。   直待得公公嗓音再起,蒋岑才得见那人抬眼,却不是瞧向他的。   “司天监陶司监——进——” 第十五章 惊变   “臣叩见陛下,”陶司监拜下,又起身再拜,“臣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安——”   “陶爱卿来得正好。”仰靖安一挥手,场中人等皆数退下,“朕听闻爱卿近来夜观天象,废寝忘食,朕甚欣慰,然则爱卿身体需得注意,这大兴,可是需要你。”   “微臣惶恐!”陶司监却是又行嗑地,再也不起了。   “爱卿既是来了,定是已经测出了大兴来年之时运,”仰靖安抬抬手,“起来说便是。”   “陛下饶命,微臣今次——不敢说。”   不敢说,偏生又来了,原本还执了玉箸的人皆是悄然搁下,殿中忽而静谧,沉沉无波。   仰靖安这才依言前倾,眯了眼看下:“陶司监所言何意?”   陶司监身子已经有些微颤,伏在地上:“前时微臣瞧见西边突现离星,乃是大煞,实在寝食难安,故而特请陛下允臣万年龟甲演算,此间方得算出。”   “算出什么?”   那伏地之人已经难以自持,声音都抖将起来:“陛下饶命!微臣本该等陛下召唤,可事关大兴,微臣不得不自行前来禀告,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除了座上三位,没有人敢抬头。   半刻,只闻上首人道:“说来听听。”   这除夕之夜的新岁祝词,本便就是由陶司监起领,是为大宴流程之一。大兴由仰靖安继位之前,便就入盛世,从未降下过不祥之兆。   于是,似乎连上位者都忘记了,没有万事顺遂的道理。   秦青想起那日宫人手中端着的稠盒,怕便就是那万年龟甲。她此次来冬猎,说白了也是想要佐证心中猜测。   前世,这就是晋城之变。   只蒋岑阻了她两次,一次是入得行宫当夜,一次,便就是那日被迫与他一道做了偷听之事。   多行必露,多言必失。蒋岑何人,她太清楚。与其说那日他要去听宁大小姐心事,不如说是因为那边乃是去高台的必经之路,他不过是想来堵着她的路罢了。   毕竟,他不是神仙,算不出宁大小姐会在那处出现。可他重历前世,加之她之前茶楼刺探,早便知晓她亦是重生,定能猜到她今年来此的目的。   只是关心则乱,她不是傻子,当明白那观星台乃是重地,平白并不得进,自是更不能擅闯。不过是想着若能盼得陶司监出来,先行探上一句罢了。   “回禀陛下,离星,乃离心之兆,国运昌隆之大忌。父子离心,乃立而不稳;兄弟离心,乃继而不稳;天下离心,乃社稷不稳啊陛下——”   这尾音伴了额头点地之声,直直撞进了人心。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秦青垂下眼,思及前世里此景传出,皇帝盛怒,朝中人人自危,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亦只敢窃窃。此前秦知章的一纸奏折,便就似是惊海之石,点醒了一滩浑水。   平心而论,父亲没有错,错的,是人心。时疫天灾,或可说示警于在位者。可若为人祸,便就是祸乱朝纲。   可这一次,父亲的奏折并没有先行传入,或者说,父亲并没有言明具体,只与朝廷批请了药材而已。   更甚是,秦知章还特意单独递了信进府,那些止血药材,是她前世最后给蒋岑的药,是烈性血涂子的原材。   因为烈,所以只需一点,靠秦府多年积累,也能抵上些时日。   父亲,这是在做第二手的准备,他赌的是若事出有变,先行拖延。   怪,便就怪在这里。秦知章能做二手准备,便就是明白那递与朝堂的奏折代表了什么,且他那刚直的性子,决然不会将这种事情抹去。   那可是中毒,是一城百姓,能控制住先遣的医官,颠倒黑白,将毒传成疫病的,怎能是一般人。   直到在这里碰见太子,碰见蒋岑,甚至——瞧见蒋岑刻意拉拽的陈二,她终于明白,哪里是父亲变了,不过是有人先行动作罢了。   “陶司监。”仰靖安缓缓站起身来,“说清楚点。”   陶司监面色已经灰白:“微臣……微臣还瞧见,离星此番在西,乃是变数兴起之地,离星呈满弓,形迹所向正东。”   “西——”仰靖安沉吟,忽而问下,“晋城时疫如何?为何朕不曾收到来报?”   跪地的大臣接道:“回陛下,蒋家军连日驻守在晋西城外,不曾有乱。此前秦司监亲去,加急调取京中药材,似是已有对症。后自陛下离京起,一应事宜皆由三殿下代理,亦不曾有变。”   如此,殿中便复又沉寂。   “父皇。”   秦青抬眼去瞧,只见一直未有说话的太子殿下缓缓起身,羸弱的身形稍显瘦弱,却端是行至阶前正中跪下:“父皇,儿臣有话。”   “说。”只这一声令,却已经染了薄怒。   离星向东,谁人听不出这意中所指。前世便就是因此一说,父子相隙。储君居东宫,应正视听,却叫离星相吸,乃是动荡国之根基。   “父皇勤政,事必躬亲,儿臣居东宫数载,本应为父皇分忧,然常囿于有心无力,反躬自省,实属有愧。”言至于此,仰桓声音沉稳,十足恳切,“今闻天命,自当认领。既离星向我——”   “太子?”仰靖安皱眉。   仰桓却仍是平和,摘了顶上珠冠,搁在了地上,复又躬身跪请:“儿臣恳请父皇,罢黜儿臣东宫之位,以安民心。”   “胡闹!”有漆盘扫下,仰靖安手指点过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仰桓沉默,没有再说,只身子却没有起来,那珠冠在地,尚有东珠轻曳。   “呵!罢黜东宫!”仰靖安凌厉扫下,“你们呢?你们也这么想?!”   没有人能想到如此变数,更无人敢在此时应声,纷纷将头颅压得更低。历朝历代,从未有太子自请罢黜。   荒谬。   小姐们的席位本就偏下,纵是如此,秦青也是能感受到上边的威压,只那荒谬二字浮现的瞬间,她便心下一顿。   蒋岑——   没有人,比蒋岑更荒谬。可此局,也只有先行此一步,才能破局。否则,若叫他人提及,便连后手也显牵强,甚至越抹越黑。   太子是蒋岑劝来行宫的,这主意,也只有蒋岑想得。秦青仍记得那一年新皇继位,她自宫中领旨,仰桓与她说的,他说:“朕的镇国将军,唯蒋岑耳。”   原来此时,他已经这般信任于他。正如那人所言,这是胡闹,可仰桓却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这般从容。   倒叫原本要说话的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机会。   “好啊!好啊!好好好!”连续几声好,仰靖安复又抬手一掀,整个案几倾下,有碎盏溅在荣皇后的膝边,却愣是没敢呼出声来。   “陈太师!陈太师呢!”仰靖安提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朕的儿子!”   有重物嗑地声起,秦青偷偷望去,只见向来清风朗月的陈二公子,此时因为腿疾,很是别扭地跪在地上:“回陛下,家父未曾来行宫,草民替家父请罪。”   “你?呵呵,你当得起吗!”仰靖安心中的火气无法可泄,随手就又砸下一只茶盏,虽未及人身,众人仍是心颤。   太过突然,荣皇后不禁咬紧了唇角。   陈宴没有躲,此时这皇威,他只能生生受着。   “父皇。”仰桓抬头,“此乃儿臣为民之心意,还望父皇成全。”   “闭嘴!”   下一刻,仰靖安竟是一脚踹上,仰桓本就羸弱,何曾能受这一变,几乎是瞬间,只见一袭杏黄身影自阶上滚下,殿中大乱。   惊呼声起,臣子请命声起,哪里可见前时喜庆。   “太医!太医!”   似是一场闹剧匆匆落了幕,未有官爵的公子小姐们全数被屏退了出去,只余些数重臣,跪在地上的陈宴还是荣皇后记起,命太监扶回。   如此,秦青倒是过了个别样的除夕。只她这原本提着的心,却是慢慢放下。   “小姐,方才有人送了宫灯来。”芦苇打外边进来,将东西提了提,“怪丑的,不知是谁送的。”   秦青扭眼瞧了,正是那殿前很是清奇的那只。   “小姐可是笑它丑?”   “我是笑它的主人,更丑。”   “小姐知道是谁送的?”   “管它是谁送的,能把这般丑东西巴巴送来的,定是个不知丑的。”   芦苇哦了一声,却也不大明白,左右见小姐也没过来拿,复又问道:“那奴婢拿下去?”   “罢了,你将那烛火灭了,收起来,明日一并带回吧。”   “明日回去?”芦苇不解。   “出了这般大的事情,陛下哪里还有冬猎的心思,怕是射了那第一箭就要起驾回京。”   此乃朝堂之事,又处行宫,芦苇自是不再问将,只收拾了床铺:“那小姐好睡,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嗯。”起身往床边,瞧见丫头端了那宫灯要走,“等等。”   秦青又瞧了一眼,果真是发现上边已经多了一行小字,螃蟹爬一般。   “勿念,安心,静待。”   勿念汝父,安心好睡,静待事毕。   秦青伸手转到正面,那跪着的小人上写了“山今”二字,再一瞧小人跪着的那柳叶,柳叶边很是大气写了“青”字,生怕是人瞧不出来似的。   “呵。”   “小姐?”   “收了吧。”   木通端了水进来的时候,瞧见自家主子还趴在桌子上叹气,便就宽慰道:“少爷莫要担心,这次少爷连自己名字都写上去了,那就是少爷给秦青小姐跪下道歉的意思嘛!秦小姐一定看得懂!”   “滚滚滚,爷是担心她看不懂吗?”   “那少爷这是?”   “就怕她看懂了不仅不原谅,还嘲讽我字丑。”蒋岑一掀眼皮,“等等,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没有,不可能,小的怎么可能笑。”   “你现在连爷都敢糊弄?!”   “不是啊少爷,没有啊,小的真的没笑。”木通一把抱住脑袋,“所以少爷您究竟干嘛了啊,都这么低头了秦小姐还不饶?”   抬起的手顿住,下一刻却是一脚过去,蒋岑:“滚滚滚!”   “哎呦,说好打头的不是,少爷怎么换脚……” 第十六章 字帖   此时行宫侧殿,有太医跪在榻边:“回陛下,太子殿下此行本就疲累,今次这肩头一脚,实际无碍,不过定是还要好生休息才是。”   “那怎么不醒!”   “陛下息怒,殿下摔下之时,创了头部,想来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太医躬身,“陛下,微臣这就去抓药。”   “去!”   仰桓确然有些昏沉,只这般躺着,却也不是不知。身侧忙碌一阵,便重新静下,只身边守着人,他并未睁眼。   脑海里蒋岑的声音复又响起。   “殿下不用这么快就答应,只需去一趟行宫便是,若是我疑心,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若是当真,殿下再决定不迟。”   “荒唐?殿下打小就守正端孝,就因为如此,这一次荒唐才稀奇有用!殿下看我,我这种人,突然正经起来,才最是真切!所以殿下你这次必须信我!”   “此举一来叫众人瞧见你在陛下心中地位,二来殿下退步,才是诛心利器,待朝臣依言顺势,再行证据,方能转败为胜!”   生为皇室,他无路可退。   第二日是开年的头一天,箭哨嘹亮,下一刻,便是一声起驾。   秦青回程仍是与宁大小姐一起,只这一次,宁清言瞧着她的目光多少带了些莫名的关切,便就是茶水都是先紧着她递上。   “姐姐这是?”   宁清言拉了她手:“你看这个年过得——我本就是跟着爹爹,倒是没什么。妹妹你应是头一回不与秦司监一起罢,偏巧逢着这般……”   秦青这才明白她是何意,淡淡摇头笑了:“谢过姐姐关切,我无事。就是往年,爹爹也是进宫伴着太子殿下的,习惯了。”   “唉……”宁清言却是率先叹了气去,“妹妹不说,我也知晓。那司天监出的兆言,万没有胡邹的道理。事关大兴,我们自不可多言,可那晋城时疫不假。妹妹若是担心,可以与姐姐说说,万莫要憋在心里。”   手被她拉着,秦青无言,轻声应是。   其实,眼下这些朝堂之事,实在不是她能够追问的东西。   若非是事出有因,他们这些人,哪里能够见得这些。出了行宫再论,怕是只会害人害己。   说白了,以他们这些人现在的年岁,实在还算乳臭未干,后边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也不过得一个结果罢了,与京城百姓应无二致。   圣驾回京,接应的自是留京臣子,为首正是三殿下,三殿下身边立着的,便就是太师大人陈学勤。   离得远,秦青等人亦未被允许下车,前边三殿下领了众臣开道,迎了圣乘入城,正逢初一,虽有禁卫先行清理,却仍是挡不住这城中迎节氛围。   家家户户的门窗皆是贴了祥瑞红联,街上还有爆竹残骸,车轮滚过的时候,并不十分平稳。   有宫人拦了后头车马,一一叮嘱了,众人便各自驱车归府,并未与往年一般入宫拜别。   确然是大事了,连基本的章程,也没有走完。   “姐姐将我放下便可,此处离秦府不远。”   “妹妹可是玩笑?既是不远,送过去便是。”   秦青却是摇了头:“前边的蜜饯铺子,每逢年节才会做糖渣葫芦,爹爹每年从宫里回来都会与我带得,今次便由我来带给他吧。”   这话听起来,倒叫人感慨,宁清言便不好再劝,点了头:“那好,回头我让小厮将你的东西送回秦府。”   “谢过姐姐。”   一直等那马车行过,秦青才转身往另一处巷口走去,芦苇跟了上去:“小姐,老爷也回京了?”   “应是还有几日。”   “那这糖渣葫芦买回去怕是不新鲜,黏了就不好吃了。”   “说得也是,”秦青虽是嘴上应着,步子却是没有停,“那就再买些别的来。”   说到做到,秦青当真很有兴致地挑挑拣拣起来。今日本是因为圣驾回京,街上无甚行人,这圣驾刚刚进宫就能出来逛铺子的,定是从那冬猎车队里下来的。   店家是个人精,碰见这么一个小姐,不用猜也晓得非富即贵。   “小姐都喜欢什么口味啊?小的这儿啥都有。”一行说着,一行指点过去,“呐,这是今日新出的糖渣葫芦,选的是最好的山楂,裹得是最甜的糖衣,撒的是最新的干果,小姐不信可以先尝尝。”   店家殷勤,已经戳了一颗过来。   “这么玄乎,爷尝尝!”   秦青收了手,便就瞧见那人捏了店家手里的那颗,煞有介事地啧吧了一下嘴:“哎呀,涩了些。”   “这位公子——”店家本已经要不悦的脸忽而转晴,“呀!原来是蒋家少爷,少爷见多识广,瞧不上眼啊,也是应当的。”   “嗯,”蒋岑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那个是什么?一并拿来瞧瞧。”   “啊,这是千层酥饼,本来啊,当属点心铺子的,不过这酥饼不同,内里是裹了果脯果酱的,今日晨起店里刚做的,正是新鲜!”   “听着不错。”蒋岑打手接了,很是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嗯,这个好,这个甜味淡,不伤牙口。”   店家笑呵呵应着,这才发现冷落了边上人:“这位小姐也尝尝?”   “不了,”秦青转脸,“芦苇,去称一些千层酥饼回去,这塘渣葫芦,也称一些,给府里人发下去。”   “是,小姐!”芦苇应了声,店家赶忙唤了小厮来领她去后头付账称量。   “那个蒋公子……”   不等店家再说,蒋岑就招了手:“店家,来,你领了他去,把这铺子里的蜜饯都尝一遍,回头爷再想想,该买哪一个。”   “啊?这个……”   木通却是已经站了出来:“是,少爷!”   如此,这铺间前厅,竟只余二人。   不过这突然没了旁人,蒋岑原本抖了一身的凤凰翅膀全数乖乖收起,很是殷勤地将手里咬过一口的饼递过去:“你饿不饿啊?”   秦青自然是懒得接,只问道:“我爹的折子在你手里?”   “不在。”蒋岑默默又收回了那半块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是捧着,“我是依着太子殿下的名义与你爹去的信的,你爹虽是有时候一根筋,但是关键时候还是会考虑的,再者说,太子殿下到底不同,你爹不会不听。”   说罢才发现对面似是有冷刀子过来,赶忙改口:“啊,不是,我是说,秦司监为人刚直,从不在意那些弯弯道道……”   “行了。”秦青垂眼看向他的腿,“腿还疼吗?”   “疼!”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事情,蒋岑做得向来顺遂。   只是还未及多演,就听边上人道:“疼就长个记性!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自觉,少出去蹦跶。”   “我没……”   “那晚拖拉陈二公子的不是你?”   蒋岑语塞,忽而醍醐灌醒般,眼睛都亮堂起来:“你担心我是不是?我用了巧劲的,没用腿上力气,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我一只手都能拉起来!”   说着自行滚了轮椅凑近了些:“你放心,我不疼。”   “是不疼,就是浪费药。”   “……”蒋岑不说话了。   芦苇还未回来,秦青便拣了边上椅子坐下,复又问道:“京里拨了药材去晋城,可见并未有什么异常。我爹当真什么都没写?”   蒋岑觉得委屈,可是委屈还是要回答的,矮着声音道:“秦司监还单独写了一封折子,就在我爹手里,蒋家军直属皇上,待疫情结束,我爹回京面圣,便就是此事正解之时。”   说罢觉得更委屈了,期期艾艾看过去:“我本是怕你爹坚持己见,直接上表言明疫情实情,所以特意去守着陈二,怕他截了。哪曾想,你爹这次听劝了,我这腿,跟了我真是苦啊。”   “是苦,若是跟了旁人,应是好得快一些。”   这个女人啊,没有心的。蒋岑咬咬牙。   秦青其实怎么瞧不出他心思,心下好笑,竟是突然觉得,逗人也是很有趣的事情,难怪前世里他总也惹着自己。   罢了,蒋岑既是已然知悉,后边应是都安排好了,那父亲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秦青终于完全放下心去,无意又问:“你教太子殿下去的信,还与我爹说了什么?”   若是单论朝堂党羽之争,父亲全然不似是会被说服的人。   这一问,叫蒋岑到底找回了场子一般,面上重又狡黠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与你爹说,若是此间轻举妄动,招了报复,那第一个被推出去泄恨的,便就是你这唯一的女儿,怕是被迫嫁给个什么登徒浪子,也是可能。”   秦青瞪了他,面前人竟还喜滋滋回瞧她,像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无端就有些怄:“蒋岑。”   “哎!”   “在我爹眼里,这满京城最大的登徒浪子,就是你了。”   “……”   “你很骄傲吗?”秦青笑了笑,“古人言,字如其人,我爹深以为然。”   “……”   芦苇抱着两大包的蜜饯出来的时候,便见自家主子与那蒋家少爷,相对而坐,只后者面上很是受伤,倒是自家小姐,已经施施然站了起来。   人已经离去,蒋岑猛地一拍轮椅,觉得这腿,更疼了些。   木通尝了一整个铺子,也没好生评价下,他主子却是挥挥手随便挑了几样走了。只路过文房铺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停了下来。   “少爷?”   “去,把所有的字帖都买一遍。”蒋岑发了话,“有多少买多少!” 第十七章 受罚   “少爷,练得完吗?”木通为难,撞到某人的眼,再不敢质疑,赶紧一溜烟进去。   这边秦青进府的时候,已经暮色西沉了,冬日的天黑得早,府门前的灯已经点起,照得那门上新福很是鲜艳。   秦恪早就已经等在门边,瞧见人进来赶忙伸手上去:“哎呀我的小姐,这宁国侯府都把东西送来了,怎生小姐才回来!”   “买了些吃食,芦苇,去分了吧。”   “是。”   秦青揭了大氅,并了秦恪一道过了影壁:“秦管家辛劳,那糖渣葫芦我多买了些,想来婶娘应是也喜欢的。”   “哎呀,哎呀……”秦管家满面的笑意,“我家那口子,哪里需得小姐这般挂心。”   “秦管家不当这般说得,”秦青也笑了笑,“说起来府里头人少,秦管家把婶娘一并接来便是,也省的两地相思。”   “啧啧,小姐这真是笑话老奴了,”秦管家摇头,“老夫老妻了,还能害什么相思,那都是小儿女心肠,没有的事,没有的。”   “没有吗?”秦青思索了一下,“可我瞧见上次婶娘来的时候,秦管家还在后门口堵着不让走呢。”   “咳!咳咳!”   “秦管家着了风寒?不若叫我把把脉吧。”   “没有没有,”秦恪退后一步,“就是一时感怀,一时感怀。小姐好意,老奴心领了,只这大过年的,老奴这家中事实在开不了口,唉——这家里余了一位老人,入冬便不大好,此番全凭贱内照顾。”   是有这么一回事。秦青记得王婶娘是开春来的,原来是因着这个原因,想了想便就道:“如此,秦管家明日回去瞧瞧吧,婶娘照顾老人,又要操劳家事,庄子上总该有个人一并照料的。”   “这哪里使得!老爷不在京里,小姐岂非一人。”   “这么个秦府,管家还怕我丢了不成?”秦青没在意,只继续道,“还是说管家怕我打理不好秦府?”   “那怎么会。”   “这个时候,婶娘最是需要人的。”秦青正色道,“婶娘一人撑了这么久,心里定是苦的,未曾说罢了。秦管家明日走时,可跟账房多支些银两,婶娘定是不得空好生过年的。”   秦恪实在没想见这般,他原是跟着家里那口子一并在庄子上的,艰苦得很,全凭老爷器重带回来一步步做成了管家,想着要一辈子好好报答,便就是年关都未曾回去过,此时见得面前人神色,愣了一刻:“小姐……”   “去吧。”   晚间秦青坐在镜前,芦苇替她拆了珠花:“小姐,听说明日秦叔要回庄子上,可是真的?”   “嗯。”   “真是稀奇了,从来只见王婶来看他,还没见过他回去呢!”   “秦管家知恩图报,确实难得。只是婶娘一个女子,这般团圆时候,到底心下冷清,这几年是秦府疏忽了,早该叫他回去瞧瞧的。”   “小姐心善。”   秦青往镜子里瞧去,这还是回来后第一次仔细看里边的少女,上一次看见这般面色,应是十几年前了,后来,她便就再懒得梳妆,乍一见这般勃勃生气,自己都怔住。   “小姐今日心情似乎又好了不少。”   “有吗?”   “有呀!前些日子,奴婢总瞧着小姐在面前,却又不真切,奴婢说不好,反正就是感觉小姐不是真的开心。”芦苇拧了帕子来与她净面,一边又道,“不过这一趟冬猎回来,奴婢觉得小姐好像精神多了!”   精神?这个词倒是新鲜了,秦青想了一刻才接道:“爹爹去那晋城不见消息,回来方知那时疫应是无碍。”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芦苇宽慰道。   秦青便就此揭过了话题,漱了口站起来:“外头倒是热闹。”   “那是!今日初一,晚间放孔明灯的可是不少,小姐要去瞧瞧吗?”   孔明灯吗?秦青摇了摇头:“罢了,也无甚好放的。左右也睡不着,你随我去练练字吧。”   第二日蒋岑是被木通给晃醒的,恼火得不能行:“做什么!大过年的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看不想活的人是你!”外头厉声喝道,下一刻便有人拄了杖进来,后有人扶了她坐下。   蒋岑一个激灵全醒了,衣裳都没套就噗通跪下,腿上的伤也忘了:“祖母!”   “祖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蒋齐氏冷哼一声,“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个好孙儿,是怎生闹到坐轮椅的地步,又是怎生,弃我这个老妇于不顾!”   “祖母!孙儿没有!”   “没有?你倒是长能耐了,若非是听得外头人传,我当连自家孙儿腿断了都不知!”   “祖母这真的是个误会。”蒋岑说着便就爬将起来,“祖母您瞧,没断,真的没断,就是孙儿顽皮受了点皮外伤,快好了。”   “什么皮外伤值得你坐轮椅?”蒋齐氏说着来气,手里的杖子就扫了过去,蒋岑不敢躲,又跪下求饶。   “好呀,你爹辛苦领兵在外,你倒好!胡闹到了行宫!”蒋齐氏又是一喝。   “祖母!”蒋岑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蒋齐氏的腿,便顺把那杖子也一把按住了,“祖母!孙儿没有陪您过年,是孙儿的不是,孙儿打今儿起,哪里也不去,就跟家守着您!”   “黛青!”   “老夫人!”   “把他拉开!请家法!”   “祖母!”蒋岑抱得更紧了,“祖母孙儿知道错了,嬷嬷你别动!祖母!”   这一幕实在闹腾,黛青虽不是第一次见,但实在也瞧不下去,只矮身与蒋齐氏道:“老夫人,这大过年的,莫要这般。老夫人担忧少爷,一时心切,不如先听听少爷解释,再行家法不迟。”   蒋齐氏是个说一不二的,纵是心里头疼着,却也不会就这般放过。早些时候便知他不会是老实读书的,不想还真叫他拿了个乙等,也就罢了。   只该来的到底还是会来,这才安生几天!   “好,黛青,你还替他求情,我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解释!”   蒋岑以为有了些转机,不想蒋齐氏却是伸手一指:“跪去祠堂,好生解释,解释清楚了,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来暖阁!”   “我现在就知错了祖母!”   然而回答他的不过是黛青嬷嬷制止的一眼,之后便就见蒋齐氏起了身往外行去。   “少爷……”木通慢慢捱了过来。   蒋岑闭了闭眼睛:“不是叫你把蜜饯都送过去了?”   “送了!小的一回来就送了!”木通苦着脸,“可是少爷还不了解老夫人吗?老夫人是会被蜜饯收买的吗?”   “……”   哎呀!蒋岑泄了气,他是真的,忘记了祖母这一茬。 第十八章 转运   这蒋家祠堂,蒋岑原本没少来,娶了秦青以后,倒是再也没踏进。等到后来化作一缕残魂,却偏偏又进得频繁了些,只因着那人日日来瞧。   木通端了垫子进来,不想一进来便已经瞧见主子就这般直接跪上了,哪里还有方才撒泼打滚的模样。   “少爷,黛青嬷嬷让小的给您垫上。”   蒋岑膝头点着地,抬眼瞧见那案上牌位,许是环境使然,再也做不出先前姿态,只觉胸中沉重:“出去吧。”   “啊?”木通将垫子搁下,“少爷,小的跟您一起受罚!”   蒋岑无法,掀起眼皮:“木通。”   “少爷?”   “祖母命我与祖宗解释清楚,我要好好想一想。”怕是他不明白,蒋岑单独又加了一句,“你在这里,碍事,爷想不出好借口。”   如此,小厮终是捧着颗受伤的小心肝儿出去守着,蒋岑才叹了口气,重又看回那案上。   自打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这里。不是不想,只实在不敢。   那一年母亲方去,父亲少有地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甫一开门,酒气熏天,蒋贺是从来不喝酒的,军营里谁人不知他克己,可是那一次,他却瞧见那样烂醉如泥的蒋将军。   那是第一次,他终于明白,纵是父亲那般刚毅从不外露的人,也是会失控的。那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痛失所爱的崩溃,蒋贺疯了一般对他说:“她走了,她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幼小的他,分明惧怕,却又心伤,是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他便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   父亲疯得厉害,差点连蒋家军都弃了,是祖母一鞭子甩醒了他。   可是,她呢?他多希望那个时候,祖母也能叫醒她,叫她莫要为了他痴傻。   案上的烛火燃着,年节的贡品,没有少上半分。蒋岑看着看着,只觉那白日的烛火摇曳,分明现出那人身姿。   那时候的她,该有多痛呢?可她跪在那里,笔挺,端直。府里人的哭泣声,声声入耳,嘤嘤达旦,她终于站起来转过身去:“趁着宫里未来人,你们想散,便就散了吧。芦苇。”   “是。”   “去把该结的都结了,结不了的,拿我的首饰抵上。”   众人纷纷抬头,哭泣声止,却无人应声,只黛青嬷嬷上得前去:“少夫人,老夫人病着,却也说了,少夫人想做什么,便就做吧。”   闻言那跪地人等才有些动作,接着又有人起身试探着往芦苇那边去。到最后皆是三三两两离开,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老人,还有几个跟着她学医的小丫头。   案前的女子面上平静,平静到已然没了生气,却无端叫人生出些敬畏,下边人便就是离开也是未敢抬头瞧她,只最后,她才对着那祠堂里的人道:“朝廷动荡,蒋家军为国身死,然事有不忠,风波未定。”   说着她一眼看下:“若是获罪,满门受辱,你等亦可离去,我不怪。”   可那剩下人等,皆是咬唇静立,最末的是刚刚救醒的小战士,已经咬得唇角出血。   蒋岑不知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她站得倔强。   祖母不知何时被人扶将过来,手里捏着一纸书帛,她上前去搀住,被祖母紧紧攥住了手,布帛塞进了她手中,祖母道:“青儿你是个好孩子,不该为了蒋家耽误。”   她木然垂首去看,赫然放妻书三字,连他都瞧得一怔,她却是笑了,笑着笑着,便就刹红了眼。   “蒋岑与我说过,蒋家人可以牺牲,却不可屈膝。”她的手被祖母按住,却没有接下,“祖母觉得,他错了吗?”   祖母眼中已是盈泪,却是摇头:“不,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哪里不一样?”她突然一抽手,烧纸的盆子就在脚边,那布帛直直掉了进去,不待祖母喝止,她便继续,“生同门死同穴,这个将门,我来替他守。”   后来蒋府被围了兵,她立在门口,厉声问道:“是谁命你们来的?现如今的贼,已经这般猖獗了么?”   “先帝有诏,不伤蒋家亲眷,”她往前复又进了一步,“今日若是要封这蒋府,便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倒要看看,是谁,罔顾圣旨。”   那一刻,他立在她身侧,却无法与她比肩。   后来啊,她日日来这祠堂,什么也不说,她也是这般跪着,却诵的佛经。他终究没瞧见她的泪,可他瞧见她掐出血肉的手,还有那他再也抚不平的眉心。   青儿啊……那是他的青儿。   蒋岑揪着腿上衣袍,不忍去想,又是一刻,他终是撑了手指起身。   “少爷想好怎么解释了?!”木通跟上去,“少爷轮椅……”   可前头那人已经一瘸一拐往暖阁去。   秦青晨起的时候,听见芦苇说院子里重叶梅终于开了,这便就在树下多站了一会。   “都说这重叶梅乃是梅中奇品,果然不同!”芦苇甚是新奇,瞧着那繁叶下的如莲白梅,欣喜道,“老爷种下七年,这还是头一年开呢!小姐可要折一枝?”   “叫它开着吧,待爹爹回来瞧见,定然开心。”这还是母亲走的那一年爹爹栽下的,秦青看了一刻,眼皮子无端就跳了跳,倒也不似是没睡好的样子,伸手揉了揉。   “小姐怎么了?”   “无妨。”   秦青收了手,想起上一次也是这般揉眼,那人笑嘻嘻背了手过来:“怎么了?可是想为夫想得要哭?”   她便就没好气背了身去,蒋岑就蹭着她坐在了边上:“哎呀,笑一笑么,究竟怎么了?”   “没怎么,眼皮子跳。”   “跳的哪一边?”蒋岑忽而伸手捧了她的脸,仔细瞧起来,“我看看,是这边?”   “……”   “还是这边?”   “有区别吗?”秦青要将他的手扫下去。   蒋岑却很是正经起来:“那当然有区别!祖母说过,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呢!”   秦青竟是不知道他一个男人还信这个,没好气道:“那我刚巧是右眼跳。”   “呀!这样?”蒋岑很是忧愁,“那可怎么办。”   “撒手。”秦青被他这么捧着脸,没得就只能瞧着他,多瞧了几眼,竟是再无法对视了,奈何他瞧得专注,似是她面上有花一般,怪羞人的。   “夫人慌什么?”蒋岑认真道,“不过祖母告诉我,有个法子是可以转运的!”   “什么法……”   下一刻,右眼上便就温温一软,蒋岑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她伸手推他,他却直接抽手按住,顺势就抱得更紧了:“别动!为夫作法呢!”   后来事实证明,右眼跳祸,怕是真的。不然怎么会好端端的两个人就打打闹闹坠了塘子。   秦青不觉就笑了,自言自语一声蠢。也不知说的是谁。   只不过此番倒是两只眼睛一块儿跳,岂非是福祸相依了?思及此,终于有了定论,怕是最蠢的便是她了,竟是连蒋岑那厮的话也信得。   “小姐!”院外有小厮唤道,“小姐,陈家三小姐来了。”   “陈怡榕?”秦青转过身去,“人在何处?”   “陈小姐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小的不敢耽搁,已经请进前厅了。”小厮说着就让开身去。   十万火急的事情?秦青刚进了前厅,就见一道粉色身影扑过来:“秦姐姐!”   陈怡榕的绒领大氅还穿在身上,可见等得心焦,秦青退了一步领她坐下:“怎么这般形容?出了什么事?”   “秦姐姐,我……”刚要说话看到边上小厮与芦苇,又闭了嘴巴。   秦青了然,命人下去,这才起身亲关了门问道:“榕妹妹是想问太子殿下?”   陈怡榕赶紧点了头:“我听说桓哥哥触怒圣颜,还被踹了一脚,滚下台阶昏迷不醒,可是真的?”   “陈二公子也在当场,妹妹没有问吗?”   “我……我不敢问他。”陈怡榕抓了她衣袖,“桓哥哥他到底怎么了?秦姐姐懂医术,可能瞧出些什么?”   “妹妹心急乱投医了,我虽是学医,却不当得能给殿下瞧,那当场自是有太医的。”   “可是姐姐的医术是秦司监教的,定是能看出来的罢!”   陈怡榕是真的太着急了,着急到忘记了纵是再高超的医术,离着那么远也是瞧不真切的,许是瞧见秦青当真为难,她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秦青伸手替她顺了耳边发,安慰道:“不过应是无大碍的,不然陛下也不会昨日就启程回京。这路上行程,陛下不会不考虑殿下身体。”   “是吗?”   “自然。”   “可是我听父亲意思,像是桓哥哥做了什么,踹他的人,不也是……不也是陛下吗……”   秦青看了看她,心下叹息。陈怡榕一世天真,心思都是藏不住的,连原本还克制着的称呼,现下一着急都忘了。   “放心,不会有事的。”秦青顿了顿,想起她那位哥哥,“你这般跑出来,太师府知晓么?”   陈怡榕吃了一惊,她本便就是偷听了父亲与二哥哥的谈话,一时激动倒是没考虑其他。   秦青观她面色,暗道了一声不好,便又听外头小厮敲门:“小姐?”   “怎么了?”(?′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恋(*≧з)(ε≦*)整(*  ̄3)(ε ̄ *)理(ˊ?ˋ*)?   “陈二公子求见。”   陈怡榕下意识就拽了拽身前人的衣袖,秦青低头看她满面的惶恐,只觉这陈家,当真奇怪得很。   “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公子说来接陈三小姐回府。” 第十九章 本事   轮椅的吱悠声缓缓停下,车上人很有礼数地等在院外并未进来,陈怡榕站在秦青身侧,小心地探头出去:“二哥。”   那白衣人却是没有看她,光是对着前头的秦青作了揖:“秦小姐,家妹叨扰,实在抱歉。”   秦青还礼笑了:“公子这话不对,陈三小姐素来与我相交,今日是我请她来赏梅,何来叨扰?”   “哦?”陈宴仰起头,那二人身后确然是一株梅树,看了一瞬,“重叶梅,秦小姐有心了。”   “陈公子误会了,这是家父栽下的,养了七年,方得开花,我答应过妹妹待得开了要叫她瞧瞧的。”   陈宴点头:“陈某替家妹谢过,只不过这年节时候,家中长辈皆在,嘱我带了妹妹回去好聚。”   如此,秦青也是不便留,回身与芦苇手中取下花枝递给陈怡榕:“妹妹既是喜欢,这枝便就送给妹妹,若是还想来看,通传一声便好。”   陈怡榕接了花枝,步履踌躇,陈宴并不着急,只负手在腿上,自然地往上赏起梅来。   这等搅弄风云的人物,其实早已有了端倪,只这双腿,轻易就叫世人忘记了,有些人若是站起来,当真可只手遮天。   许是感受到秦青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来,风轻云淡地一笑,很是疏朗:“早闻秦司监爱梅,今日终得一见。”   秦青莞尔:“重叶梅虽在京师难发,只这是母亲最爱,父亲自有耐心。”   如此,陈宴便不再多言。   陈怡榕已经慢慢走出了院子:“二哥。”   陈宴未应,只抬手与秦青行了礼,身后小厮便机灵推了轮椅,一行人往外行去。   芦苇踮脚瞧了他们背影,又看了看身边主子:“小姐,都说陈二公子儒雅知礼,却不知为何陈三小姐这般怕他?”   秦青收了目光:“许是身为兄长,到底严苛了些。”   芦苇懵懂点了头:“那陈三小姐实在可怜,听说陈太师也对她很是严厉——小姐,不若今后的年考,小姐还是帮帮她吧。”   “你忘了?放榜那日她说过,不会再来书院了。”   “啊——”不知为何,芦苇竟也有些惋惜了,“陈三小姐确然是吃了小姐不少点心,可若是没了她,也怪冷清的。”   “我都还没来得及感伤,你倒是开始了。”秦青瞧她一眼,“走吧。”   “去哪里啊小姐?”   “练字。”   大过年的,那字有什么好练的。芦苇念念不舍瞧了瞧外头,拢了拢衣领跟了上去。   蒋府后院,蒋岑跛着腿,走得却是不慢,暖阁外头的嬷嬷瞧见上前替他打了帘子,一行低声道:“老夫人气得不轻,少爷……”   “黛青。”   “是。”嬷嬷躬了身子回身应道,“老夫人,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   蒋岑便就这般进去,因是燃了熏香,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祖母。”   “跪下。”   闻言前者也很是干脆地撩了袍子,未曾犹豫:“祖母,孙儿知错了。”   “说。”蒋齐氏言简意赅。   蒋岑左右瞧了屋里头没有其他人,这便又很是作相地龇牙咧嘴往前捱了捱,蒋齐氏往下瞧了,冷哼一声。   “祖母,孙儿真的很疼的。”   “你打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怕是你爹的板子不够狠,叫你养得一身的疼肉?”   蒋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也是全有赖他这一副皮实的身子,叫蒋齐氏戳了也只得端正起来:“孙儿刚刚在祠堂好生想过了,孙儿不是有三,特来与祖母请罚。”   “长进了,”蒋齐氏搁了茶盏,“哪三不是,你先说说。”   “其一,孙儿不该不经祖母允许,私自跟了冬猎的行队,叫祖母发现了也不好抓我回来,此为不轨。”   这用词很是夸张,不轨两个字咬得死死的,叫蒋齐氏一时没说上话来。   蒋岑便就又继续道:“其二,留祖母一个人在府里过年,辜负祖母疼爱,此为不孝。”   算是说了人话,蒋齐氏便就听了。   下一瞬,却见那跪着的人仰起头来,恳切道:“其三,孙儿在行宫,行径实非君子,有意欺辱了陈二,此为……此为……”   实在想不出来对仗的,蒋岑扯道:“此为人所不齿。”   蒋齐氏沉眸,只瞧见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片刻才叹了口气:“看来是还未想清楚,那就回去再跪,什么时候当真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来。”   “祖母!”   “你若当真有心,该是先说清楚,这腿伤如何,那太子殿下,又如何!”   难怪,难怪这屋中无人,原是叫祖母先行屏退了。蒋岑怔怔跪着,半晌,才道:“祖母知道了?”   蒋齐氏恨铁不成钢地看住他:“我倒是不晓得,何时我的孙儿,竟是可以自己去站队了,是当自己的翅膀硬了不成!”   “你可知道,现在的圣上是谁?”   蒋岑低头:“孙儿知道。”   “知道?我看你是不知道!”蒋齐氏一手拍下,案上的茶盏颤了一声,“蒋家军乃是圣上亲赐,蒋家人,便只管领军!蒋家,守的是君,只能是君!你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这话,蒋岑听了无数遍,又如何不懂,可是前世种种,难道要重来一次么?不可以。   “说,为什么。”   行前,蒋岑便就已经下了决心,可此番迎面瞧见蒋齐氏鬓边白发,终是未将话说出:“孙儿只是觉得,太子殿下很好。”   “你一介小子,你又知晓多少?”蒋齐氏慢慢走近,“此前你说你不要在军营,我便就觉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只是我没想到,纵了你一些时候,你倒当真做得谋士了。”蒋齐氏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我问你,若是有人做足了文章,你是当真要看圣上罢黜东宫吗?”   不会的,蒋岑心道,却没有说话。   “我最后与你说一次。蒋家人,不涉党争。若再有下次,你便就不用再姓蒋了。”   “祖母……”蒋岑顿了顿,终究磕下头去,“孙儿知错了,孙儿再也不敢了。”   宫中如今消息锁得死,可是这样的大事,又如何能锁得。蒋齐氏此前听人来报说少爷受伤,便就留了心眼,原是有些侥幸,不想这混帐小子真敢做得。   怂恿东宫自请罢黜。何等罪名。   太子与三殿下都曾在军营待过,那时候东宫未立,蒋岑与仰桓玩得好,总也相携一起,便是后来蒋岑也是经常进宫的。她只当是少年,却是不知,留下这般的祸患。   蒋齐氏原不过猜测,只因太子此行实非常理。今日一探,竟是真的,只觉整颗心都堵得厉害,身形不稳,险要倒下。   蒋岑赶忙起身扶住,不敢多言:“祖母放心,孙儿不会再叫祖母担心了。”   “你记着自己今日的话!”蒋齐氏推了他坐下,“从今日起,你便不用进宫了,你既是要读书,等开了年,就回书院好生读。若再有……”   “没有了!”   蒋齐氏闭了闭眼:“那我再问你,为何招惹陈家?你又知道了陈家什么?”   蒋岑收回手,想来那陈二在祖母心中,自是代表的陈家,便就摇了摇头:“不是,我招惹陈二不是因为别的。”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蒋岑垂头,“因为孙儿欢喜一个女子,可是陈二太过优秀,实在很难叫人瞧见我。”   前一刻刚刚缓下的老人,闻言额上青筋都险些暴起。   “你说什么?”   “孙儿说,孙儿喜欢一个女子……”   “喜欢便就是喜欢,好生待人家好便是,你怎生这般没出息,干出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来!”   一切都没在预料当中,蒋岑觉得这般解释总比叫祖母晓得事实要好得多,再者说,这话本也没毛病,遂挺直了身板:“祖母教训的是,孙儿往后定好好待她!”   这都是什么!蒋齐氏点着他:“我怎么……怎么会有你这么不长进的孙儿!”   蒋岑跟着愁苦道:“祖母息怒,祖母教教孙儿吧!那陈二千好万好,又比孙儿早一步进得书院,孙儿实在是怕自己比不过啊!”   “等等,那姑娘也在书院?”蒋齐氏觉得方才命他回书院的话说早了,“你去书院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读书!”   “滚出去!”蒋齐氏已经顾不得好生言语。   蒋岑应声要退下,却又听得上首喝道:“回来!”   “祖母?”   “那姑娘是谁家小姐?”   “秦家小姐秦青。”   蒋齐氏瞬间觉得头更疼了些,只狠狠挥了手。直待蒋岑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黛青才匆匆进来:“老夫人,少爷说老夫人气急了……”   “无事。”蒋齐氏能说什么,只招了手命黛青将自己扶了,问道,“此前不是叫你打听过书院里的女弟子,你与我说说。”   等听完黛青描述,蒋齐氏心下终于是舒了口气:“本事不大,眼光倒是高。”   “少爷么?”黛青笑出声来,“老夫人又说笑了不是,少爷能文能武,昨日还见端了好些字帖回来用功,这般本事,老夫人当该要夸夸才是。”   能文能武?蒋齐氏哼了哼:“你怕是不晓得,这小子心有多大。”   “唉?”   “罢了。” 第二十章 偏非   蒋岑打暖阁出来没多久,黛青后脚也来了闻朝院,手里捧了药瓶子递给木通。   “嬷嬷怎么过来了,祖母可是还没消气?”   “少爷定是明白,老夫人的气哪里是那么容易消的。”黛青点了点药瓶,“但老夫人心里自然是疼少爷的,这不还命老奴送了药来。”   蒋岑看了一眼:“回去告诉祖母,我腿伤当真无碍了。”   黛青不愧是跟了蒋齐氏一辈子的人,闻言也不过是笑了:“老奴自当带到,只是少爷伤势未痊愈,还是莫要多出去走动,以免撕了伤口。”   这就是不允许他出去了。蒋岑不在意地坐下:“嬷嬷说得是。”   木通对黛青向来是有些怕的,不过在这府里头,他也没什么不怕的人就是,见人离开才端着药瓶子过来:“少爷,秦小姐给的药还没用完呢,您这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这药……”   “收起来啊,不然爷当珍珠粉抹脸?”蒋岑没好气道,一瞥眼,瞧见一个白色的小身影打门口一闪而过,“啧,团子干嘛呢?”   “哦,”木通收了药瓶出去瞧了一眼,回来回道,“春荷之前说团子近来开始敢在院子里到处窜了,就是不搭理人,想来该是去玩了。”   “还抓人不曾?”   “没有吧,都不叫人碰,春荷也没敢抱过。”   蒋岑问过就算,架了腿起来,那小腿上的伤口确实已经好多了,就是开始结的痂还很嫩,偶尔还有些痒。   祖母说得对,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能疼到哪里去。蒋岑一抖袍子复又站起来往外去,木通跟了上去:“少爷去哪?少爷不是刚答应过黛青嬷嬷不出去么!”   “爷什么时候答应了?”   啊?没有吗?   午后,秦府里安静得很,这个年虽说不甚热闹,好在老天开眼,日日好晴,这般时候坐在院中倒还很是暖和。   芦苇端了药房磨子出来,一行捣药,一行陪着主子练字:“小姐,这三天年过去,老爷该回来了吧?”   秦青恩了一声:“是该回来了。”初七小年,府里人等皆是会回来,爹爹也应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   蒋岑说那折子在他爹手中,圣上见得折子之时,便就是水落石出之时。只这时机瞧着也不好把握。   来得早了,于事无补。去得迟了,反受其害。   想着,手里的笔忽而顿住。爹爹的折子既是写了,又没有耽误疫情,若是圣上问起查证,只需说是第一个折子未曾细究时疫缘由,所以第二个折子才明确中毒之症,重拟呈报,便就不会受牵连。   只是那朝堂之上的事,该当如何安排?秦青皱了皱眉,低头瞧着纸上新字,依着祖母性子,定是要责罚蒋岑的。   跪祠堂?家法?这种时候若是无事,他应是不会安心待在府里的。   “小姐?”   “芦苇,”秦青收了笔,将面前的字细细收了,“府里头清闲,不如一会我们出去转转?”   “真的吗小姐!”芦苇药也不捣了就站起来,“那敢情好!小姐想去哪里转?”   “这年节时候,哪里最热闹?”   “那自然是城关街啊!”   “好,我们就去那边。”   不怪芦苇欣喜,实在是秦青本身就有些闷,按着蒋岑上一世的说法,便就是个家乌龟。   为了这个比喻,秦青足足三日没叫他踏进过自己房门。后来还是蒋岑自己做了个乌龟壳背上爬着窗户给哄好的。   其实,只是不知道出去做什么罢了。若非是蒋岑,她当不会知道那么些有的没的,似乎在那人眼中,这个世界里的千万尘埃,都可以成为新奇的玩意儿。   夏日时候,秦青怕热,只摇了扇子在屋中瞧药方子,瞧着瞧着,只觉那蛐蛐儿声音越来越大,甫一低头,却是见得一只黑黢黢的家伙就在脚边。   她心里发毛,跳起来就往后退了一步。   有人自身后接了她,笑道:“夫人怕虫子?”   秦青就伸脚踩他:“你故意抓进来吓我的可是?!”   “怎么会呢!”蒋岑吃痛,却还是哄着她,“这样,其实它很可爱的,你看它,它虽然丑,但是它吃蚊子!”   “蒋岑,你当我傻子不成?”秦青挣扎要走。   “不吃的么?”蒋岑又低头瞧了一眼,“那这样,我们来猜猜它是男是女?”   “撒手。”   “猜一下嘛!”   秦青被他抱着,更是觉得热了,随口道:“女的。”   “哈哈哈哈哈哈!”蒋岑笑起来,“夫人真可爱!蛐蛐儿是论雌雄的!”   “蒋岑!”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她仍是被他哄着一起还给那蛐蛐儿放了生,蒋岑放得很是虔诚,还给它唱了一曲送行曲,叫它莫要再惦记回来。   分明好大的日头,分明是怕着那黑家伙,可也不晓得为何,秦青竟然跟着他蹲在城外荒郊阴凉树下许久,连热都忘了。   唉。   秦青起身披了大氅,蒋岑这般待不住的人,怕是要被祖母禁足也是要想方设法出去的。   只此时宫内戒严,仰桓自行宫回来便就有些犯了老毛病,虽不严重,到底虚弱,加之那生生受的一脚,这汤药就没有断过。   仰靖安并没有召他去殿内,说要他自省,实际便就是软禁。   东宫殿前的护卫森严,说是防人,不若说是防他。仰桓苦笑,他若是想死,何必等到今日。   更莫要说现在这个时候,他已自请罢黜,若是再以死为证,怕是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有风掠过,带得窗棂轻响。   “殿下。”   仰桓起身过去,那屏风之后已经多了一个身影:“殿下静候,不可多行。”   “若是一味退却,不是自证,是自戕。国不需这般储君,本宫明白。”   那身影没有出来,躬身跪请:“安排的相师已经进宫,不日蒋将军回京,真相明,殿下安。”   “蒋岑如何没有自己来?”   “回殿下,主子说,这几日便就能出结果,不过不可能一步到位,且行且看。”黑影顿了顿,“所以,他还是先紧着自己的事忙一下。”   “他倒是舒心。”   “主子还说,后边的殿下要自己努力了。”   分明很是冒犯,仰桓却也没在意,反是笑了,只略微清咳了几声,那黑影便就又去了。外头有护卫唤道:“殿下?”   “怎么?”   “殿下可要关窗,莫要着了风寒。”   “关了吧。”   昭和殿内,有相师跪于阶下,仰靖安打量片刻,忽而问道:“梁先生不问世事,独坐钟山,世人皆言老先生仙风道骨,实乃神人,今日请老先生进宫,便想问问先生,可愿入得司天监,为朕所用?”   梁南虽是跪着,却也无甚惧颜:“陛下忘了,早年陛下问过草民,草民前时如何答的,今时亦是。”   “前时……”仰靖安笑了笑,“既如此,那朕便不强求,只不过,朕还想请老先生帮一个忙。”   “陛下。”梁南抬头,“草民前时离开便就说过,此生不再观相推演。”   “朕知道,”仰靖安行至他身侧,伸手要扶他起来,“朕只想叫先生解心中所惑罢了。”   梁南自行起身,并未叫他扶到自己,许久,终究叹了口气:“陛下问吧。”   “离星向东,何解?”   秦青皱眉看着面前的人:“离星呈满弓,向东,乃是射向,并非指向?”   “昂!”蒋岑点头,“既是射向,那自是有人拉弓向东。”   “所以做鬼之人执西?”秦青想了想,“三殿下为晋西王,正是晋城以西。”   蒋岑没有接这句,反是问她:“千层酥饼好吃吗?”   秦青没反应过来,瞧见他期待的眼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日蜜饯铺子里的,只是似乎也想不起来味道了。   “我就知道你没吃!”蒋岑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块来,递过去,“我那日都说了,这个甜味淡,不齁,你肯定喜欢!”   “你说给我听的?”   “不然呢?对了对了,木通把店里都尝过了,”蒋岑又喜滋滋道,“往后我把清淡的都一样一样买给你!”   “你一并把名称给我便是,”秦青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糕点,“秦府虽不比蒋家,买点心的银钱还是有的。”   “那哪里行?”蒋岑正色道,“都给你了,就没有期待感了,没有期待感,吃起来就不惊喜了!”   又是什么歪理,秦青这才想起来,原本也没想过要与他好好说话的,若不是街上人多,她才不会与他进茶楼坐着。   如此倒是只能面对面了。   秦青敷衍地接了点心,又道:“梁南当初就是因为反对立荣妃为后才出走皇宫,并且自毁卦辞,发誓再不行推演,你倒是有意思,拉了他出来。”   “这话就不对了,我可没有拉他出来,是陛下自己想到的。”蒋岑道,“那卦辞是毁了,可到底还是能入心的。陛下本来就对荣氏有忌惮,不然也不能只叫三殿下记在她名下,又不曾叫她有其他子嗣。”   “前世怎么没想到?”   “那也是想到的,有些变数罢了。”   “可……”本是想多问,却瞧见他托腮瞧着自己,秦青便往后撤了些,“你今日怎么出来了?祖母没关你?”   “关了,可是我出来玩玩么,又没进宫。”蒋岑点了点窗外,“你信吗?现在下边肯定有祖母的人守着我呢。”   秦青这才反应过来:“你!你知道还拉我进茶楼?!”   “那我吩咐齐树的时候,刚好瞧见你了嘛!忍不住。”   “你……”秦青想起来,难怪之前觉得那卖花灯的有些面熟,原来是暗卫齐树,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先行站了起来,“蒋岑,我与你见面的事情传到你祖母耳中,我当如何自处?”   “啊?”蒋岑想了想,“我只是碰见了书院的朋友,一起喝杯茶水么,祖母不是那种拘小节的人,不会以为我俩是私会。”   “谁跟你私会!谁要跟你私会!”秦青脸都要红了,怪她,都怪她,竟然想来街上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他。   不想蒋岑瞧见她懊恼模样很是开心,一伸手就拉了她:“我能不能认为是,你原谅我了?你今日就是来寻我的对不对?你担心我对吧!”   “撒手!”抽了一次,没抽出来。   蒋岑蹬鼻子上脸:“我不!你放心,祖母骂了我,不叫我出来,但是我有借口的!我是跟着团子出来了,那东西现在跑得快,我一路追到街市的!”   骗鬼吧就。   秦青甩他:“那我怎么办?今日你祖母一定误会你我。”   “不可能,我今日跟她坦白了,祖母还骂我净干些上不了台面的,要喜欢就好好待你呢!”   “你说什么?”秦青差点消化不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更大力地挣扎了一下,终是甩开他退远了些,“你坦白什么啊你坦白!我答应你了么你就坦白!”   蒋岑答非所问:“可我答应祖母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回去跟你祖母解释!今日只是个意外!”   “什么你的我的,怪生分的。”蒋岑笑起来,“再说,哪里意外了?”   秦青便就想不出词来,立时就开了门出去。蒋岑没再追,却是笑得开怀。笑够了才拿起她此前躲瘟疫一般扔给自己的字帖,美滋滋下了楼去。   “少爷?”木通迎上去。   “教你的说辞可会了?”   “会了会了!都教给阿东了。”   “街市上碰到了,本来秦家小姐打了招呼要走,少爷偏非请秦家小姐帮忙选字帖,后来选好了,少爷为了答谢又偏非要请秦家小姐在边上茶楼喝了茶。”   小厮报完又添了一句:“不过一刻那秦家小姐就先出来了。”   蒋齐氏揉了眉心,不知该欣慰还是该骂那没出息的,听听,这都叫什么事。 第二十一章 乱窜   秦青回得匆忙,冷静下来的时候想起来那字帖忘记带回来了,早知道他这般口不遮拦,还特意给他写什么字帖?   好生坐着吃千层酥饼不爽利么?练什么劳什子的字!还特意为他写的字体,端是怕被人瞧出端倪,他倒好!人还没猜呢,就给说出去了。   想想更来气了,一低头发现手里还攥着他方才塞的酥饼,秦青抬手就要扔出去,只举到半空又泄了气地给搁在了点心盘子里。   如此几日过去,这日午后秦青方执了医书,就见芦苇小跑进来:“小姐!老爷回来了!”   闻言秦青便要出去,芦苇却是又摆摆手:“不是不是,老爷他们是跟着蒋将军他们一并回来的,单是派了人送信来告知,人却还要去宫里一趟。”   这个确实,差点忘记了。只这个时候进宫,又是蒋贺一并跟着,想来这时疫一事,该有个定论了。   “小姐,秦管家也回来了,带了王婶娘一起。”   “这么快?”秦青点了头,“婶娘家中老人方去,你莫要多问,去收拾好房间。”   “是!”芦苇退下前想起来,“今日老爷回府,晚上的菜色小姐可有吩咐?”   “炖些清淡的汤食,爹爹不会回来太早,不会有什么胃口,叫厨房先泡些米面。”   “是!”   秦青没有算错,秦知章回来得不仅不早,甚至已近深夜。宫里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口,有公公下马躬身行了礼,又应酬了几句,马车重又驶出,秦知章才抖了抖衣衫回身。   一回头瞧见那等在门口的身影,本是板正的面色稍微有些舒缓。   秦青这才行出,提了灯笼过来:“父亲辛劳。”   “这个时候了,如何等在这里。”秦知章看了看她身后,“秦恪呢?”   “年节正逢变故,我允了秦管家几天假,今日他方接了王婶娘回来,”秦青随了他进去,“就不叫他出来了,再者说,女儿想与父亲说些话。”   这很是稀奇,父女俩的相处,二人皆是心知肚明的,秦知章留意又低头瞧了女儿一眼,后者光是低头打着灯笼,并不见面容,心下想起晚间太子的话,嗯了一声,复道:“我听说你并未回祖家。”   “是没有。”秦青应了,“那日放榜,落了东西在府里,回来却听闻时疫严重,女儿担心。”   “担心什么?”秦知章声音严肃了些,“晋城离京不远,我不在府里,倘若有些什么,你在祖家,总不至牵连。”   “牵连?”秦青无辜仰头,“我师承父亲,总该能帮上些什么,否则不是枉费父亲心血?”   秦知章本来并非此意,这般叫她一说,倒是只往那疫情上引去,十足地天真。心叹了口气,便就罢了:“你到底年幼,往后莫要自作主张。”   “是。”书房已经到了,秦青莞尔,“不过女儿十四了,您忘了,书院医女还是父亲去言说女儿才做得,既是父亲有意锻炼女儿,女儿该自勉。”   “胡闹。”秦知章先行进了书房,“时疫岂是那书院医室可比……”   怕是又要说些什么,秦知章却是生生刹住。秦青也只当未闻深意,转而关上门,揭了桌上汤盅。   汤面结了油层,她又倒了边上泡发的米面进去,霎时间一室盈香,秦知章这才转了脸回来,见得女儿面色从容,便坐了过去:“青儿有心了。”   秦青递了筷子给他,随着一并坐下:“爹爹奔波,又进宫这般时候,定是想用些汤面。”   只说到这里实在是说不下去了,父女俩皆是一顶一的难开口,秦青只恨到底没得蒋岑真传,能憋出这句温馨话语,已经很可以了。   屋中便就只剩下吃面声,不到半刻,那面就见了底,秦知章停了筷子道:“对了,为父命人送去晋城的药是你按下的?”   “朝廷已经拨了药材,女儿想着留下些,以防万一。”这话也不假,秦青说得坦白。   “嗯。”秦知章喝了一口汤,“你看了药?”   “看了。”秦青抬眼,“所以心下不安。”   秦知章这一点倒是没想瞒着:“确实是用来赶制血涂子,这原本的病症就是压制了血脉,恶症频现,用血涂子来治,倒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原来如此。”   秦知章搁了筷子:“此法毕竟冒险,此番特殊罢了。”   秦青点头:“既是如此,父亲可知这毒从何而来?”   “这不是你该管的。”   “行宫宴上,太子殿下自请贬黜,可是与此事有关?”   “秦青!”这次,秦知章已经有些薄怒。   秦青依言跪下,却仍道:“父亲教导女儿,医者当守本心,可是父亲身处朝堂,又如何能完全置身事外。今次父亲安然归来,女儿欣喜,却仍后怕。”   “你想说什么?”   “青儿只有父亲了,青儿是父亲的女儿,若是父亲往后有何决定,也请告知女儿,女儿受得。”   秦知章愣住,他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发现疫情有异的时候,他便明白,若是直言其害,先行回禀,后果不堪设想,怕是不达天听,已经无缘再见。只他未有万全之策,若无太子殿下派人相劝……   今日入宫,太子伏地,旁有三殿下同跪,重臣请命。   这毒彻查下去,终究难收,一城百姓,举国人心。同为皇子,哪一个可直言论罪。无论哪一个,最后皆是寒了天下人。   “晋西王仰檩,即日起,居晋西,无诏不得回京。”   如此看来,倒像是东宫成了赢家。秦知章打殿中退下时,复入东宫替太子施针,榻上少年面色有些苍白,却唤他一声秦司监。   “殿□□内余毒已经无碍。”秦知章收起药箱,“受的那一脚,亦无碍。”   “本宫省的。”仰桓看住他,“秦司监可是往后再不会见本宫了?”   “殿下言重。”   “秦司监觉得此事乃是本宫运筹?”   “是与不是,不重要。”秦知章叩首下去,“微臣感恩殿下此前相劝,微臣感激不尽。”   “秦司监。”仰桓忽而道,“辞官吧。”   “殿下?”秦知章狐疑抬首。   “秦司监为人,本宫清楚。”仰桓没有看他,“本宫亦感恩司监替本宫瞒下病情。只是今次这般事情,往后若是再起,司监知道严重性,本宫保你一次,却不知下一次……”   秦知章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也懂了。   众人皆言东宫羸弱,此番再看,怕是此事之后,朝堂诡谲,再非前时。   “殿下何故特意来点醒微臣?”   仰桓笑了笑:“因为有人告诉过本宫,但凡有至亲至爱,便有软肋。司监不必谢本宫,本宫也是私心,担心若往后他人以你亲女为劝,你我到底生分。”   话虽是直白,秦知章却知他存了善意。   当下又瞧见秦青跪在面前,终是叹息一声:“起来吧。”   “开春时候为父寻些小子丫头进府,你若是闲暇,跟为父一起教些药理,可好?”   “父亲?”秦青怕是没听清楚,待看见他面上神色,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父亲是要——辞官了?”   秦知章又看了看她,少有地抚了下她头顶:“你方才不提,为父倒是忘了,明年你便及笄,许多事情,也该想想了。”   “什么事情?”变化太快,秦青有些傻。   待灵光乍现,明白他说的什么,她不觉就站起身来:“父亲不必着急,女儿还小!再者说,父亲不是还希望女儿今后进得司药监……”   “为父想明白了,不进也罢。”   “……”秦青咬咬牙,“女儿不着急。”   “嗯,不着急。”到底是父亲,秦知章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又道,“不早了,回去吧。”   “是。”   收了碗筷出来,秦青心下跳了跳,实在是没想到这一世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亲言辞官的父亲竟然生出要替她琢磨亲事的念头。   依现在的情势,怕是如何也不会看上蒋岑的罢!   想着便就有些烦闷,也不知道那家伙拿了字帖有没有好好练,别到时候又如前世一般,递个拜贴都叫父亲嘲讽。   “少爷,我瞧这个字,它跟少爷您写的,长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爷瞧着就像是孪生子。”   木通赶紧道:“那应该是这笔它粗细不一样,所以才这般不同。”   蒋岑仔细瞧了瞧:“爷怎么觉得爷这字自有风骨?”   木通接不上了,夸也夸不出来,但又不敢反驳。   “哎,这墨肯定也不对。”蒋岑将笔一扔,“走!”   “少爷去哪里?”   “买笔墨啊!跟上!废话什么!”   “不是,可是少爷您已经换了好多了,文房店怕是没有其他的笔墨了啊!”   蒋岑深以为然,眼睛亮了亮:“对对对,你说得对,所以这还是得去秦府问问,问清楚了笔墨样式,咱们再去买!”   说完人就欢快走了,木通一拍脑袋,这不能行啊!气喘吁吁跟上去:“不是,少爷您想找秦小姐,也不当这么找借口的啊。”   “鬼扯什么?爷是真心请教!”   正闹着,却见院外迎面来了人,黛青嬷嬷笑道:“少爷,老夫人请少爷去暖阁。”   “现在?”   “是。”黛青点头,“老夫人说,少爷求她教的东西不难,少爷莫要没头苍蝇乱窜了。”   “……” 第二十二章 表现   木通噗嗤一声,迎来了主子一脚,很是乖顺地跟着往暖阁去。   路上刚巧碰上蒋贺,正领了好些人往外去,本是在交待事情的将军目光扫到不远处的儿子,招了手:“你过来。”   蒋岑往日在军营里日日见着他,回府了却是见得少了,蒋贺忙得很,早起晚归,这么乍一碰到,着实还有些莫名的酸楚。   前世里最后一次送他领兵出征时,他还伸手拍了拍自己肩膀,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年岁最是磨人,父亲的眉眼也会有稍许柔和。   这般想着,人已经近前,蒋岑恭谨道:“父亲。”   蒋贺瞧他一眼:“去哪里?”   “祖母有事吩咐,儿子去暖阁。”   蒋贺嗯了一声:“听说你学考拿了乙等。”   “是下了些功夫。”蒋岑接道,“侥幸拿了。”   “我没有夸你。”蒋贺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子来,“何时得了甲等再说下了功夫不迟。拿着。”   那盒子便就抛了过来,蒋岑伸手接了,却见眼前人要走,下意识道:“父亲又要走?”   蒋贺停了停,边上副将笑道:“少爷忘了,我等今年便就是换防才回来的。”   是了,大兴三年一次换防,原本今年该是好不容易要阖家团圆的,不想却出了晋城之变。   蒋岑看向那人:“父亲这次要去哪里?”   蒋贺显然也不是很想多说,但见他关切,终道:“西北大营。”   西北大营,晋西再西,乃是乌觅,守的便就是乌觅与大兴边界。蒋岑哦了一声:“那不是又远了?”   提到这,蒋贺才复又垂头看了看他,不知何时,他已经快与自己一般高了,也是,已过束发之年,倒也大了。   远远瞧着的时候,见他很是张扬,此番却是不再言语,反现出些孩子气,蒋贺转眸:“我不在府里,你好生陪陪祖母,莫要胡闹。”   “儿子省的。”   按理说该要再嘱咐几句,却到底无话,蒋贺对副将一点头:“走吧。”   “父亲!”   已经阔步行出的人微微侧身,只听身后少年提声道:“父亲放心,我定会在京中好好守着!”   听来十足稚气,蒋贺便就没回头,摆摆手走了,副将躬身行了一礼也随他出去。   手里的木盒很是简陋,打开一瞧,里头却是摆了一枚白玉,玉中带了些细纹,雕成了马首,那细纹便似是马鬃,栩栩如生。   “少爷,这印章好生精致!”   蒋岑啪得一声将盒子盖上,收了起来,木通却还是很兴奋:“啊,少爷属马!将军真是疼少爷!”   疼不疼不知道,这个章子,却是他头一次见。不知可是为了奖励他那学考乙等,只不过下一刻,蒋岑已经拎了他:“走了!祖母等着呢!”   自从那晚秦知章回府,秦青便就经常见着他,全不似往日繁忙。一来未过上元,总还带了些年气,司药监不忙,二来……   秦青远远瞧见那院中拣药的人,心下顿住。他说要辞官。   辞官并非小事,司药监虽是比不得其他司地位,这司监之位,却同样不低。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意辞官的,除非有了上边授意,否则只能是称病。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去正式请辞,可见他如今模样,怕是已经在着手了。秦青心中担忧,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晋城之变的处理,与前世全然不同。上头选择了将此事按下不表,只说是乌觅侵犯之心不死,晋西王又不在驻地,未曾先行察觉,特命其回晋西,算是将三殿下剔除出权利中心。至于乌觅,特调遣蒋家军换防过去,以固疆土。   实际上呢……   怕是真正知晓实情的,只有那几个而已。单是这几个,父亲又会是听取了谁的建议。   太子?亦或是——皇上?   “什么?”蒋岑傻了眼,“祖母说什么?孙儿怎么没听明白?”   蒋齐氏这几日光是按着他改那性子已是艰难,今日还没说什么呢,这人就已经跳了。   “我说,你该当抓点紧,否则,等秦家举家南迁,怕是难得很。”   这不对呀,这不是没到赐婚的时候么,蒋岑拉了蒋齐氏的手:“祖母你再说一遍?谁有意要辞官?”   “秦司监,秦知章大人!”蒋齐氏被他嚷得脑仁疼,想把他挥下去。   “怎么可能呢?”蒋岑不信,“秦司监病了?”   说起这个蒋齐氏也很奇怪,不过也能说得通:“现下只是有这个意向。秦司监杏林世家,不到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进了司药监,医术了得,正是因此,少年时期便就孤傲得狠。等到年岁大了,才遇到了秦夫人。”   “这秦夫人,说来也是厉害的,乃是药谷谷主传人,秦司监那清高性子,却是对秦夫人另眼相看,二人年岁差了好些,却走到了一起,”蒋齐氏说起这个,还是有些唏嘘,“只是这秦夫人啊,先天有疾,正是因为病着才被药谷谷主亲自带着的,可生下这秦小姐不久也就去了。”   蒋齐氏叹了口气:“这么看着,和你倒是相似。”   蒋岑只是略微知道一些,听得祖母言说,才明白过程:“祖母如何知晓?”   “你母亲与那秦夫人,倒有过情谊。”蒋齐氏摇摇头,“那秦夫人去后,秦司监便就也想辞官南下,离了司药监,只因着宫中需要才未准许。今次秦司监又言年纪已大,秦夫人连日入梦来,便想应了夫人心愿,辞官归市。”   “辞官归市?”   “是了,秦司监想用秦夫人的名字,开一家药铺,济世救人,说这是夫人毕生心愿。”   忽而心中一涩,这竟也是她的心愿。可是,现在不行啊!   “祖母,那陛下答应了?”蒋岑当真有些乱了,这跟预想的不一样,“这就答应了?”   “原本秦司监就是为了宫里人留下的,不然依着他的性子,早该回去了。”蒋齐氏瞧见他无主的样子,又叹了一声,“如今他年纪也确然大了,提前请辞也无不可。不过呢,暂时还没有批准,八九不离十罢了。”   “祖母不是说要帮孙儿的么!”蒋岑扯着她,“这书院没开,孙儿见她都难!您还不准我出去寻她,这可怎么是好。”   “我问你,你单是说喜欢人家,人家可有表现呢?”蒋齐氏衣袖被他扯得都皱了。   蒋岑愣住了,表现么……   “蒋岑,你是我的孙儿,但是有一点,祖母需得跟你说清楚。”   “什么?”   “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情,若是对方有意,便就皆大欢喜,祖母自是会助你。”蒋齐氏看住他,“可若是她不愿意,那么纵然你痴情不悔,都不该偏非拉扯人家,死缠烂打实非君子所为,乃是打扰。”   “你可明白?”   直到从暖阁出来,蒋岑脑中仍是嗡然。   原本这一世,他是忐忑的,一开始连与她说话都带了斟酌。后来她说,她暂时还不喜欢他,但是可以试试,他才缓过劲来。   再后来,再后来知晓她与自己一般,这心中便就如同着了闷锤,想要呐喊出来,想要紧紧抱她,却又不敢。   他问过自己,若是换作是他,可愿意为了那守了十五年的人,这一世重入前世局。他想,那该是很爱很爱才会做的事情。   他不敢妄断了。认识她这般久,他从未听她说过一句欢喜。   蒋贺给的章子搁在了案上,边上是字帖,正是她给的那本。   那日缠着她要她给选个字帖,她很是烦他,最后却是从袖中掏了一本扔过来:“仅着一本练!莫要求多。”   他练了好几日,自然是练不出当中风骨,摹个形罢了。   无意识地一页页翻过去,手指突然顿住。蒋岑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   “少爷眼睛怎么了?”木通端茶进来,吓了一跳,“是眼睛瞧不清楚了?我听说吕家公子就是读书多了害了眼疾,少爷你莫不是最近练字太久了?!”   “呲!”蒋岑扯下字帖,“大过年的你这张嘴怕是讨打!”   “少爷,明日就是上元节了,这年都过去了。”说着木通不放心,“那少爷的眼睛?”   “上元节?”蒋岑突然振奋起来,“上元节?!”   “是……是啊……”   “上元节好啊!”蒋岑走下去,踱了几步,复一把抓住他肩膀,“好啊!太好了!”   木通被他逮着,瞬间觉得无助又弱小,只瞥见他满面喜色才放了心,抖索着道:“少爷上元节想怎么过?”   蒋岑狠狠摇了摇木通,终于是发了劲,转了身去:“反正不跟你过!你去,去给我找……罢了,我自己去!”   “少爷这话是不是太伤人了?少爷,少爷我好歹跟了你这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  大伙儿七夕快乐哦~ 第二十三章 戏言   只是人还没出去,却是停了下来,木通跟得紧,险些撞上,才发现蒋岑已经肃了面色。   “小的去关门。”说罢木通便就将门带上,老实站在了外头。   帘后这才转出一个玄衣人:“门主。”   蒋岑嗯了一声:“你来得刚好,我有事问你。”   秦青这几日不曾好睡,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更甚,干脆就起身点了烛台。晚间宫里来了人,着她明日入宫参加上元宫宴,此番那请柬还在桌上,盖的是凤印。   宫中女子,从来仰仗皇威,三殿下乃是养在皇后名下,这前脚刚刚被罚回封地,后脚这荣皇后便就能无事一般设宴招待群臣百官,可见陛下心思,到底难过美人关。   荣皇后……   其实秦青一直没有想明白,她究竟所图为何,当年东宫已立,前皇后丧仪方过。   贵为四妃之首,荣氏理所当然成了皇后的不二人选,只荣氏正逢此时有了身孕,算起来竟是先皇后病重之时的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对太子多有愧疚。然则这愧疚终究敌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后的说辞,加之陈学勤为太子太师,却带头跪请,到底,这立后一事成行。   只封后大典上,梁南观天象跪禀,言说嫡长有序,东宫既立,荣氏此时奉子,若为后,必定成乱。   不过最后,梁南得一个退隐山林,也算是皇家恩慈。   后来荣皇后难产,其子早夭,又因为难产伤了身体,之后便再无所出,郁郁寡欢,皇帝心疼,故而将三殿下养于其名下,才慢慢好起来。   却也因这一出,仰靖安到底对荣皇后宽容,众臣所见,帝后和谐。   这个时候设宫宴,怕不仅仅是为了弥补除夕遗憾。   月色透窗,一室清辉,秦青执起那请柬,有什么事情,非要当着文武百官言说呢?   直到入了宫,见得出席人等,秦青才恍然惊觉,这哪里是设宴,分明是要选妃。   大小官员一应排下,却未设单独的女席,皆是坐在二排。秦知章暂时未卸职,列位靠前,秦青便就坐在他身后,斜对面后边坐着的便就是陈怡榕。   也不知那日陈宴带她回去如何了,只此时她少有地沉静,规矩坐着,偶尔拿眼瞥向高处,那里,是太子的位置。   秦青不免叹息,却直觉不对,一抬头,正瞧见陈宴的目光轻巧落在她身上,一瞬便就撤开,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为何,便觉心头一慌,端着的茶水险些洒出去,边上芦苇咳嗽了一声,秦青依着看过去,正是蒋岑进来,这次没坐轮椅了,不过跛得很像那么回事。   蒋岑转眼过来寻见她,正待挥手,忽然发现前头板正的秦司监大人,只敢偷偷与她眨了眼,被她很是不屑地躲了过去。   秦青只管垂了眼,这一次,手里的茶盏却是稳了许多。   宫宴进行了一段时间,又有宫女鱼贯而入,给诸席斟上果酒。   到了秦青这厢,不知可是手滑,宫女略微一歪,她抬手扶了一把,掌心却是被塞了纸团。   秦青疑惑,那宫女已然斟了酒退下。   正待打开,上边传来荣皇后声音:“陛下,臣妾想起来,今年的宫灯还未曾瞧过,实在可惜。”   说起这个,仰靖安也记得了:“皇后不提,朕倒是差点忘了,那日的宫灯有一盏实在有趣,不知是谁人写的。”   “哦?”荣皇后很有兴致,“那不如陛下先说说,看看与臣妾想起的可是同一个。”   仰靖安今日心情不错,往下问道:“这人倒是没有题字,光是画了个跪地小人,朕不知是何意。”   闻言秦青便就险些被呛住,只是实在不晓得,那日他们竟是看过的。这宫灯画得拙劣,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更是没得规矩,若是叫父亲当众知晓,怕是……   “回陛下,是草民画的。”   秦青险些想捂脸,那人却是自然站了出去:“草民画的是自己,跪的是天地,意为感念万物。”   这说辞,也不知他如何讲得出来的,脸都不带红的。   “原来是你,”仰靖安抚掌,“朕便就说,这般事情,也只有你做得。听闻你也参加了学考,如何?”   “在下不才,区区乙等。”话虽如此,面上却瞧不出半点自知不才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甲等。   不过仰靖安瞧着却很是高兴:“乙等么,还有进步的空间。说说,怎么这般涂画。”   “陛下知晓,草民打小军营里混着,这习字作画,本就碰得少,实在难跟其他公子小姐比试,不如就走个捷径,”蒋岑很是混账地笑起来,“总不至于被埋没。”   “嗯!你小子……”不想仰靖安好不生气,还笑点着他,“滑头!”   “有辱陛下慧眼,草民知罪。”   “本就是玩意,什么罪不罪的。”仰靖安摆摆手,“你既明白自己短处,当好生提升才是。”   “谢陛下指点!”   由蒋岑这一出过后,场中竟是松快得多。秦青摊开掌心,低头偷偷瞧去,正是那人蟹爬的字:“宫宴之后,城关街。”   “青儿。”   秦青吃惊抬头,秦知章问道:“这蒋岑,惯来如此么?”   “女儿……女儿只与他在书院打过照面,父亲知道的。”   也不知信是不信,秦知章又看她一眼,回过头去。秦青忙慌将纸收了,便是连芦苇,都替自家主子松了口气。   好在荣皇后又开了口,显然对于蒋岑,她是无甚兴趣的:“陛下,臣妾留意的倒是另外两盏。”   “皇后记下了哪两盏?”   “说起来倒也巧,此二人皆是摘抄的佛经颂词,”荣皇后想了想,“更巧的是,二人摘录的还是同一段,且字迹工整有之,风骨有之。”   “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呢!”荣皇后道,“臣妾就是觉得有意思,特意着人留意过,这二人啊,刚巧还都是今年年考的甲等。”   此话一落,意有所指。   秦青单是记得东宫之事,却没曾想话头竟会到了她身上。   仰靖安很是高兴:“竟有这等事!朕听说,今年甲等乃是秦家千金和陈家公子,不知二位可在?”   这一幕,实在无解。   有小厮扶了陈宴出来跪下,秦青自是也只得一并跪在边上。   一个是司监嫡女,一个是太师之子,不消说,众人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只这议论声暧昧不明,木通已经觉得自家主子要气炸了。   “少爷……”木通小声提醒,“别冲动,别……”   可这哪里是能拦住的。   “陛下。”   此声朗朗,却已经先行而出。   蒋岑捏拳看去,只见秦知章缓缓站起身来,行至正中跪下:“陛下,微臣愚钝,小女尚未及笄,不曾婚配,心思单纯,不过是写个宫灯,拿了甲等,便就要在此受众人指点——”   “微臣想问问皇后娘娘,此举何意?”   “秦司监误会了,本宫不过是觉得二人有缘,正巧说起,便就看看。”   “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此言,娘娘金口,这有缘二字,小女当不起。”   秦青只知父亲性子直,却不知他会这般顶撞,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秦司监的意思……”另一侧,陈太师踱步而出,先行拜礼,这才转而看向秦知章,“我儿配不上秦小姐?”   秦知章心中着火,对着突然出来的太师大人也无甚好语气,看都未看一眼:“无论今日与小女一并跪着的是谁,秦某都不会答应。秦某方才说了,小女尚未及笄,不曾婚配,陈太师所言般配,实在可笑。”   说罢又一把跪下,秦知章向着已经没了笑意的皇上:“微臣不明白,所以多问娘娘一句罢了。还是说,陛下,今次就因为一盏宫灯,一次学考,便就要决定小女终身吗?”   “秦司监言重了。”仰靖安微微坐直了些,“今次不过戏言,也是话上兴头。”   “戏言?”秦知章摇头,“君无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  全书最刚:秦司监 第二十四章 师父   衣衫裙带险些要被秦青捏碎,她不敢抬头去看皇帝威严,更不知该如何作为,颇有些刀俎鱼肉之感。   本是言笑晏晏的时候,此番却很是尴尬,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许久,上首传来一声笑,仰靖安:“秦司监所言甚是。今次是朕与皇后考虑不周了。”   闻言莫说是别人,便就是秦青都诧异起来,只听他继续道:“这小儿女的大事,实在不该拿来戏说,秦司监,起身吧。”   仰靖安复又看向边上:“陈太师也起身吧。”   “陛下。”陈学勤抬首,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知章也没有客气,便就上前一步,这件事情结束得不明不白,秦青只觉胳膊上一紧,是秦知章来拉她,便也行礼起身。   不等二人回席,仰靖安又道:“秦司监先前请辞,朕考虑良久,不过既然秦司监存了心思,打定了主意,朕强留也是无意,自去吧。”   此话竟是允了。秦知章转而看上,须臾便是一跪:“臣,谢陛下体恤。”   若说这是一场不欢而散,倒不至于。可若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实在荒谬。所有的人都继续举杯同贺,只那杯酒下肚,清明的自有人在。   回去的路上,秦知章与秦青一并在马车上,二人无言,终是秦青先行开的口:“父亲,今日是上元节,万莫要气着自己。”   秦知章看了她一眼,不知何时,她已经这般大了,今日瞧见她与那陈家小子一并跪着,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黄髫丫头了。   正待说话,马车却是悠悠停了下来,秦知章挑了帘子,有宫人停马车前:“秦司监,陛下有请。”   未携诏旨,未有他人,单是宫人口谕,可见是私下召请。   “父亲?”   “你先行回去,莫要等为父。”   “父亲自己小心!”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刻,车夫扭头问道:“小姐回府吗?”   里头传来女子声音:“去城关街。”   上元宫内,处处燃灯,便是无人偏殿都燃了烛火。殿门被人伸手推开,又沉沉合上,来人躬身道:“娘娘。”   那上边坐着的,正是方才大殿上盛服的荣皇后,只不过此番她已经卸了宫妆,只簪了一只凤钗,听得殿中少年音色,才睁开假寐的眼:“你来了。”   “今日上元,宫中人杂,娘娘不该……”   “本宫自有安排。”荣皇后说着便就站了起来,慢慢行至殿中,少年眉眼清俊,却稍显淡泊,任她瞧着,并没有回视,良久,荣皇后呵了一声,“你是本宫的孩子,自该配得最好的,本宫今次瞧那秦家女,不过尔尔。”   “孩儿不会选错人。”   闻言荣皇后却是怒道:“不会选错?本宫看你是大错特错!今日宴上你有眼可见,那秦家可有待你青眼半分?同朝为官,那秦司监更是连你父亲的面子都不给,再者说,陛下已经允了他辞官,与你我所谋有何用?!”   殿中烛火轻跳,殿中少年终于抬起脸来,正是陈二公子陈宴。   “娘娘以为,陛下为何会允许秦司监辞官?若无今日一出,怕是不能成。”   “何意?”   “娘娘此番,着急了。”陈宴声音很轻,似是叹息,“今日本不该是提此事的时候,娘娘偏巧点了她与我,倒叫秦知章有了辞官的理由。”   “那秦知章,陛下竟然未罚下。”   “娘娘。”陈宴看她,“秦知章从来如此,唯一可撼动他的,也便就此亲女一个。娘娘点他亲女与我有缘,莫说是女子声名,便说这其后说亲,亦落人说辞。倘若面对这等事情,秦知章今次都不来顶撞,陛下反倒会疑心,然则今日他行事一如往常,不顾情面,正是说明,他还未被他人利用。”   陈宴这才下了定论:“故而,才敢放心叫他辞官离去。”   荣皇后愣了一下,见他面色,忽然道:“你可是在怪本宫?”   这次轮到少年愣怔,不过一瞬便就笑了,这笑惯来的清浅:“娘娘言重了,不过就事论事。”   说罢他转下目光:“秦知章毕竟在朝多年,陛下不会轻易放他归隐,若是留京,倒是还能再行争取。”   “你可是喜欢那秦家小姐?”荣皇后突然道,“本宫看那宁家小姐,还有……”   “娘娘。”陈宴打断,“娘娘难道希望,事成之后,留下权臣隐患么?你我尚且如此,更莫要说什么宁国侯府。我要的,不过是个有用,聪明的妻子罢了。”   外边有黑影一闪,陈宴抬首:“我该走了。”   “宴儿!”   “娘娘。”   “你当真不愿唤本宫一声娘亲么?”   不过这话无人回复,外头轮椅声吱悠,殿中烛火扑朔,徒留一人。   此时的城关街却是热闹非凡,上元灯会从来都通宵达旦。只是原本该是好心情的时候,到底还是被染了尘。   “少爷,今日若是秦小姐不来,应是也有原因的。”木通好心劝着,“那谁能想到会有殿上的事情呢?”   蒋岑不语,光是往那护城河里丢石子。   木通拎了衣角蹲过去:“少爷这一点你还真的要想开,毕竟这么大的事情,秦司监当众冲撞了陛下,虽说是没有罚下什么,可秦小姐现在心里头啊——那定是没工夫跟少爷你情情,爱爱了的……”   话没说完,就觉得边上的冷刀子扫过来,唬得又闭了嘴。   蒋岑只恨自己那等场景竟是无法站出来说话,一没立场,二没说辞,现下倒叫自己小厮说得仿佛是自己胸无大志,阻了人正道一般,更是来气。   手里的石头就要丢过去,木通抱着脑袋躲得远,他哼了一声,一把砸在了河里。   木通抚了抚心口,复又慢慢捱过去:“少爷还打算等多久?”   这里无人,大家都聚在了街上,蒋岑索性就一把坐在了地上,木通知趣退了下去:“那小的去街上等。”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又来了一人,有淡雅药香,蒋岑猛地偏过头去,秦青抱膝与他一般坐在地上,也转过眼来。   蒋岑瞧着她,却没说出话来。   “怎么?”秦青道,“你约我来,就是为了与我捉迷藏,看我能不能找到你?”   这边这么偏,若不是木通先行与她说过,她怕是还要寻上许久。   只不想边上人全无往日精神,垂了头去,前言不搭后语道:“我真的没想到今日会出这般事。”   秦青又看他一眼:“我也没想到。”   想了想,她补道:“若是知道今日是来吹风的,我该先行多穿些。”   蒋岑这才发现她没穿大氅,竟过来陪他一并坐在河边,真是自己混账了,这便就赶紧脱了自己的与她罩上:“走!”   人已经站起来,不想手指却被人拉了一道,蒋岑下意识就反手扣住,低下头去,少女目光灿灿,竟是带了笑意:“坐下。”   “哦。”   蒋岑很是乖巧地蹲下,手却是没松开,怕她甩了自己,抓得更紧了些。   秦青也没抽回来:“父亲被陛下唤回去了,想来应是不会让父亲迁回南边的。”   不迁回去?那就是会留下来了?!   “但是经此一事,我爹现下有了防范,不会轻易应允我的婚事的。”秦青转脸看他,“前世那赐婚,怕是不成了。”   蒋岑愣了一下:“不成了?”   “嗯。”秦青伸手理了理裙角,“所以,你若是还要娶我,怕是难得很,父亲不点头的话……”   话没说完,这空下的手却也叫人逮了,蒋岑挪到了她面前,不叫她看其他:“那你点头吗?”   秦青没说话。   蒋岑仰着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可是我还是想娶你,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我……我光是想想都觉得要死了。”   “……”   蒋岑巴巴拿眼神粘着她:“木通说得对,今日说这些,其实太过小家子气了些,显得我多不懂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不思进取,我就是只想谈情说爱。”   “噗——”秦青没忍住,习惯地抬了手,“行了。”   “不行。”蒋岑将她手又逮回来,“你把手给我半刻不行吗?不抓着你我没底,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   只是这般一打岔,蒋岑却是有些语塞了,光是将那手焐着,到嘴的话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问她为什么替自己守了十五年么?她……她若是回答为了信义呢?这个女人她,说得出来这话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拿话堵死,不不不,不行。   直接问她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她肯定不会应的,他问了多少次,她也没回过他,没得还成了惊弓之鸟,又不理他。   那问……问如果再嫁给自己委不委屈?这意思是不是还不一样?不委屈跟喜欢是不一样的罢?   “蒋岑。”   那人突然唤了一声,蒋岑回过神来。   秦青忽然道:“我教你练字吧。”   “嗯?”蒋岑愣住。   秦青点头:“写一样的字,这样下次再有宫灯,就不会被人乱点鸳鸯谱了。”   等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蒋岑整个脸都绚烂得要开了花,是不是说,如果是他俩,就……就是真的一对啦?那……   “青儿!”   “叫师父。”   “……别呀。”   “那算了。”   “师父!” 第二十五章 帅气   蒋岑跟在她身后逛着:“那字帖是你给我写的对不对?”   秦青伸手取了一盏灯下来,店家很开心:“这位小姐眼光真好……”   “行了行了,戏本子还带改词的呢。”蒋岑拦住他话头,只丢了银子过去,撇头继续道,“我今日方发现你的小印,我若是早知道,我定会练得更刻苦!”   秦青嗯了一声:“店家,有笔墨吗?”   “有的有的!”恭维的话是叫这位公子给堵回去了,但是不妨碍他做生意便就算了,店家热忱地拿了笔墨来,“小姐这边请,我这里的墨啊……”   蒋岑跟着她坐下去:“知道了,你这个墨特别好,我们会好好用的。”   行吧,店家终于懂了,便就站得远了点。   秦青执起笔来,想了片刻,才饱蘸了墨汁,落笔之前,边上人又道:“那你爹既然会留在京城了,后日书院开课,你也会来吧?我给你带点心?”   “蒋岑。”   “是,师父!”   “挡着光了。”   蒋岑这才矮了头下去,看她写起来。   秦青写得认真,边上人瞧得也认真,有浅淡的光晕洒在她身上,柔柔像是入了画。蒋岑便就真的不说话了。   过了一刻,秦青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将花灯递过去:“我该回去了,这个送你。”   “给我?”蒋岑点了点自己,接过花灯来,上边竟不是字,是一个小人儿,只是这个小人儿比他画的那个要栩栩如生得多,正是挥鞭策马,“这是——我?”   秦青站起来,将身上的大氅揭下:“你画得太丑了,以后莫要再丢人。”   说罢大氅盖了他一脸。   回去的路上,木通觉得自家公子怕是傻了,搂着花灯当宝贝:“少爷,这花灯不是你买的么,秦小姐拿你的银子买了花灯送你,这能叫送吗?”   所以说,有的人他挨打,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青一路回了府里,秦知章已然在书房。该要面对的,终归是要面对,芦苇上前一步,被她按住:“无妨。”   “可是小姐,老爷定是知晓今晚……”   “芦苇。”秦青笑了笑,“我若是喜欢一个人,难道要一直叫他藏起来么?”   芦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面前人是小姐,又偏非不是。以前的小姐,绝对不会这般疯的。   秦青拍拍她的肩膀:“芦苇,这样是不公平的。”   “可是小姐不怕老爷生气吗?”   秦青想起那一世赐婚,秦知章本也是气极,是蒋岑在府门前跪求了三日,秦家才开了门允他进来。   从头到尾,她都未曾与父亲说上一句好话,全然蒋岑一人受了怨恨。   或许,其实是她不该,叫故事这般开了头。   里头传来几声咳嗽,秦青轻轻叩了门,默了一刻才闻回应:“进来。”   书房里的人正立在案前,边上搁了箱子,里头已经放了好些籍册。秦知章将最后一卷放进去,扣上了箱盖。   “父亲在整理司药监的东西么?”秦青走上前去,“可需要女儿做什么?”   秦知章拍了拍那箱子:“明日办过交接,秦恪寻的丫头小子也该来府上了。”   “好,女儿也替父亲教着。”   秦知章却是一顿:“罢了,你后日还要去书院,往后再说。”   “父亲……允许女儿继续去书院吗?”秦青站在那里,只见面前人背了身去,瞧不见面色。   秦知章负了手沉声道:“既是去了,便就有头有尾。五年学制,也不妨碍这最后一年了。”   秦青嗯了一声,突然抬头朗声道:“今晚女儿晚回,是去瞧了上元花灯。”   “好瞧吗?”   “挺好的。”秦青又道,“女儿还去见了一个人。”   那负着的手略微收紧,秦知章慢慢转过身来,看向那灯下人:“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朋友,不必与为父说。”   “可女儿觉得,该说。”   两日后的枫晚书院开课,田水巷重新又热闹起来。只是这一年有些不同,有离开的,有新来的。   只不管是谁,瞧见秦青进来,多少都留意一眼。原本这没有什么,只秦青方到书院的时候,那陈家马车也停了下来。   陈宴依旧坐在轮椅上,与秦青错身而过。书院里隐隐有议论声传来,二人自然知晓。   芦苇扶了主子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道来,那陈家小厮便推了人过去,不知为何,却又停了下来。   “秦小姐。”   既是唤住,她总不能不应,便就矮身行礼:“陈二公子。”   “家妹对秦小姐甚是惦记,”陈宴抬头,面上不失礼貌道,“今日来时,家妹还曾问,可能去秦府一叙。”   “陈二公子客气,我与令妹说过,若是想来,随时来便是。”   “好。”这一声好,竟是带了笑意。   秦青往边上瞧了瞧,有好事的赶紧低了头,匆匆往课堂去。到底还是这样了,也没有办法,毕竟上元宫宴,在书院的基本都去了,想着,便就转身往女学走。   不想未行几步,就见一袭蓝衫入眼,蒋岑不知何时过来,一手托了胳膊肘,口中点道:“秦小姐来得正好,医室还没开门呢,在下这胳膊肘来时路上摔了马,疼得很,你快给看看!”   这一咋呼,叫旁人都唏嘘开来,秦青无奈,却也正色应了:“那公子去医室等我半刻。”   “等不了了,爷腿还瘸着呢,这胳膊不能再断了!”   “……”秦青抬头。   蒋岑立时就撇过脸去:“哎,不过等也是可以等那么一等的,你快些哈!”罢了,就招了木通过来往医室去。   秦青偏头,芦苇会意接道:“奴婢明白,奴婢去跟文先生说。”   一路往医室,未进门就瞧见蒋岑站起来:“那姓陈的跟你说啥了?”   “没说什么,胳膊呢?我看看。”   “不用看了,我没事。”蒋岑背了手,“我就觉得那陈二不对劲。”   “你也不对劲。”   “啊?”   “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次次都扯出摔马的谎来。”   蒋岑噎住,半晌,憋出一句:“那下次我说腹泻?不不不,不行,腹泻这个病症它听着就不帅气,怪惨的。”   “……” 第二十六章 入梦   秦青便就真的不想理他了,蒋岑倒是见好就收,打怀里头掏了个纸包来:“给你带了点心!”   见她没收还亲自去关了门,回头塞给她:“反正芦苇肯定去跟文先生说了,你早迟回去有什么不同,不如吃了再回去呗!”   手里头温乎乎的,秦青也没扭捏,寻了凳子坐下打开来,里头是嵌了枣丝的白糕,松软清香。   “发糕?”   “我跟祖母要来的厨子,最会做南方点心了。”蒋岑说着又打怀里掏了个精巧瓷罐来,“这是琼汁,祖母说能养颜,你拿着!”   如此,秦青已然有些惊奇了。   “怎么?你不要啊?”蒋岑晃了晃瓶子,“我试过了,拿温水兑开,就是甜丝丝的,不冲人,喝了还舒服。”   “不是。”秦青伸手去拎了拎他衣襟,“你这衣裳里,究竟缝了多少口袋?”   刚才他胡闹,没留意瞧他,怎奈这家伙衣裳也太能装了,这乍暖还寒的时候还好些,待天气热了换了轻衫,他再这么揣怕是兜不住吧?   蒋岑嘿嘿一笑:“这不是袖子不好掏么。我与那陈二不同,我们习武之人,最是喜欢窄袖劲装,才不会穿成他那般,袖子甩得比舞女还招摇,真当自己是嫡仙呢!”   这话带了十成的偏见,秦青便就当是风吹杨柳,过后就散了,拣了块点心吃起来,蒋岑没得到应和,到底矮了身段也坐下去。   “那个……陈二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秦青也觉得有些奇怪,倘若是前世知晓的秘辛没有错,那此番陈二如何也不该来找上自己。   蒋岑一直盯着她,一眼就发现不对,牙都要咬起来了:“那鳖孙子不会蹬鼻子上脸,又要娶你吧?!”   秦青皱了眉头:“又?”   只不过方才还一副要出去打一架的人,突然就闷了声,秦青放下点心:“蒋岑?”   “哎呀。”   “哎什么呀?说。”   蒋岑这把不看她了:“这事儿吧,首先,我们不能只看表面。”   “莫不是原本陛下要将我赐婚的人,是他?”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秦青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亏她昨晚还惭愧叫他足足跪了三日才进得门,怕不是原本父亲气的也不仅仅是蒋岑?   “那也不当这么说,赐婚这个事情,还不是上边一念之间,便就是当时陈二赢了,你爹也得生气。”蒋岑嬉皮笑脸起来,“只不过换成是我,你爹更气一些罢了。”   这是秦青不知道的,难怪这家伙一直找陈二麻烦。至于上一世,那赐婚显然也是他操作过的喽。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蒋岑心里没底,伸手捂了肚子:“啧,怎么突然肚子疼,我不会真的要腹泻了吧?”   呦,这当口顾不上帅了?秦青掀了眼皮子瞧他一眼,继续将剩下的糕点用完,站了起来:“医室大夫该要来了,你若是还想叫他瞧瞧胳膊,就继续坐一会,我先走了。”   “那我也走吧!一起一起!”   秦青没拦着他,只廊桥分开的时候还是提醒了一句:“陈二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随时都能登门拜访,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一个拿得出手的拜帖?”   这话犹如惊雷,劈得蒋岑无言以对。   女学里没有陈怡榕在耳边叽叽喳喳,清静了许多。只各家小姐此番看她多少带了些不明的意味,秦青也只得当作不知,看自己的书。   不久,眼前略微一暗,再抬眼,却是宁清言坐在了她面前。秦青这才想起行宫中的事情,不免心下一滞。   “宁姐姐?”   “我见妹妹心思不宁,又不与其他姐妹说话,怕是心里乱得很,不若与我说说?”宁清言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倒叫秦青不好意思了。   “叫姐姐挂心了。”只宁清言的心思,毕竟她知晓得也不算光彩,秦青便就只道,“今年也是姐姐最后一年在书院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倒是很快,”宁清言应道,“你看这外头风都缓了许多,再过些日子,便就有花色了。想来你我初见时,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秦青笑了笑:“确实。”   “这一晃就是四年过去,那日宫宴之上,我险些以为陛下有意赐婚呢。”   终究是要往这上头牵扯,秦青摇摇头:“陛下也说了,不过是一时兴起,不必在意。”   宁清言看了看其他人,复又与她压低了声音:“如今令尊大人不在朝为官,妹妹却也是到了年纪,可有什么想法?”   这话里有话,秦青随着她瞧了瞧周围人,便就明白过来。京城里有些名声的公子们,哪个不是出身名门,便就是提亲婚娶,也该是讲求个门当户对。   秦家不似宁国侯府,享先人荫封,父亲辞了官,便就是一介平民百姓,反是她如今坐在这书院,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说起来这往后会上门提亲的人,在宁大小姐眼中,怕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么回过神来,秦青心中自嘲,原本她还担心着宁清言可会因着那日荣皇后胡乱指点,对她有些敌意,不想今日她倒是当真为她忧心,以为她是黯然神伤,特意来行安慰的。   见她不说话,宁清言也没逼迫,只突然淡道:“其实,若是司监大人不辞官,妹妹与那陈二公子,确然般配的。”   “现在连姐姐都开始笑话起妹妹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感慨一下。放眼这整个书院,能连年甲等的,便就你与他二人了。”宁清言捏了衣角,看似云淡风轻道,“妹妹不说,其实我亦是瞧得出来。妹妹的眼光,怕是高的,那陈二公子,也是。”   说着宁清言看回她身上:“怕是优秀的人,便也只瞧得上能与自己比肩的人罢,其他人,其实都是入不了眼的。”   “宁姐姐。”秦青放下书去,“宁姐姐这话,倒像是说妹妹自命清高了。”   闻言宁清言嘴角一顿,觑她一眼:“你看姐姐是那般人么?实话罢了。”   “姐姐多虑了,”秦青垂眼下去,刚好瞧见书箱里的瓷罐,淡道,“纵是眼高于顶,也有蹲身的时候,想看的人,终究会看到。”   就好像,有的人,哪怕跨越两世,总能入你梦来。 第二十七章 待客   好在下一刻文先生便就进了门,这番谈话才算是断了。只秦青重新看了一遍这女学里坐着的众人,而后才缓缓执起书卷来。   若非是宁清言,她确然忘了,秦知章向来果决,又如何会在辞官一事上拖了半月。此前她想着,应是在司药监待久了,事务繁杂,需时交接,心中也多少有些不舍,现下想来,却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司药监作为七司之一,父亲在职一日,秦家在这京中,也有一日的位分。可一朝离职,秦家便就跟着落下来。更何况父亲这般人,本就不会去赚取什么名赐,到最后,也便就是众人口中那个慈精严正的前任司监大人罢了。   这日回府的时候,秦管家正领了好些小子往书房去,碰到秦青回来,躬身笑道:“小姐回来了,厨房里新熬了红豆银耳汤。”   “辛苦王婶娘了。”秦青解了披风给芦苇,“前日还说呢,婶娘来了,这日日下了学可就有口福了。”   “嗨!”秦管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也就会点这些,小姐喜欢,那是最好了!”   只分明提起的时候眼睛都带了喜色,秦青好笑,转而看向他身后:“这些都是爹爹收来的学徒么?”   “还得给老爷瞧瞧,都是穷苦人家的,能吃苦。”秦恪又道,“老爷说先教着,后头再说不迟。”   “嗯,那秦管家先去忙吧。”   只一行人过去,秦青却是猛地顿住了脚,那个孩子……芦苇从旁看着:“小姐怎么了?可是识得谁?”   那孩子虽是还小,她却仍是一眼认了出来,毕竟跟在身边久了,日日与她请着安的人。   “没什么,瞧着眼熟。”秦青转身回紫苑,“说不定是前世有缘。”   “噫,那可是稀奇。”芦苇跟着她一并往后院去,“对了,王婶娘此番正式住下了,原是想进紫苑来伺候着,不过这些日子府里来了些小丫头,一时耽误了,小姐你看?”   “婶娘勤劳,定是不想来府里吃白食,往前哪一次来不是抢着做事,”秦青想了想,“不过她能来紫苑当然最好不过了。待小丫头们都安顿好了,你便领她过来吧。”   “是。”   “对了,不是说有红豆银耳汤?你去端过来吧。”   芦苇笑起来:“哪里需得吩咐,王婶娘闲不住的,肯定早就已经送过来了!”   这话不假,刚到门口就已经见得人了,王婶娘一团和气,竟是与秦管家一等一地像,连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不差一般,瞧见她二人便就喜气洋洋迎上来:“小姐。”   “婶娘怎么不进去,这般站在风口里可怎么好,怕是秦管家会心疼。”芦苇接了她手里食盒道。   “呔,你个小丫头,怎么学得开始打趣你婶娘了!”话虽是这么说,她却也没真的骂,只对着秦青道,“小姐,我今日瞧着这府里头,大多是大老爷们的,实在是……小姐可还习惯?”   “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自小便是如此。”秦青笑起来,“再说,婶娘你不是来了么?”   王婶娘欲言又止,顿了顿又道:“那小姐先喝汤,若是小姐用得上……”   “婶娘,等忙完这一阵子,婶娘就来我院里吧。”   “哎哎!好好好!那我先出去,小姐赶紧喝汤吧!”   如此,这府里头,倒是热闹了好些日子,最后留下了几个孩子,每日跟着秦知章读书认药,府里药房如今空置下来,倒是很适合他们学习。   秦青这日往书房那边走了走,能看见他们身影。秦管家说得没错,都是能吃苦的,不然也受不得父亲这般教导。   不论别的,单是那成批的药草,切,分,搬,都是很大的工程,本身家底差,也没的书读,这刚刚进来,还要先学着识字写字。   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再大也得比秦青小上好几岁,秦知章却是一视同仁,出了错要骂,记错了字也是要骂。即便如此,个个都认真得很,说一不二。   秦青打眼就瞧见那最高个的孩子,听管家说,他原本就会些字,也聪明,所以留下来了。   “不过就是字不好看。”管家拢着袖子道,“还是得从头再来。”   秦青上前瞧了几眼,深以为然。   “你来了。”秦知章打房里出来,手里还拎着好些纸张,瞧见院中身影,“怎么没去书院?”   “今日休息,父亲忘记了。”秦青转身过去,“这儿可有需得女儿帮忙的?”   秦知章便就伸手点了点外头的孩子:“方才他们习字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   “你若是无事,回府的时候可以教教,闲暇也可以替为父盯着些。”   “好。”   正说着话,秦管家进来递了名帖:“老爷,外头陈太师家的二公子请见。”   “他来做什么?”秦知章当真是毫不客气。   秦青伸手过去接了名帖瞧了:“父亲息怒,陈二公子应只是送妹妹过来吧。陈三小姐今年未有入书院,与女儿约定要进府叙旧的。”   “哦?”秦知章看向她手中名帖,这才作罢,“既是一起来了,便就都请进来吧,免得又说秦家没有待客之道。”   这话还染了些莫名的气,秦青想起来那日宴席上,陈太师对他已经多有不满了,怕是也有微词传进父亲耳朵吧。   “那个……”秦管家又端了张请帖来,咳嗽一声,“方才陈家马车方停,这蒋家公子也下了马来,哎呀,你说这不是巧了么!”   “蒋家?”秦知章例行皱眉。   秦青也是没料到,心下就是一跳,待对上秦知章探究的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不就是蒋家么!蒋家公子那黑鬃马,可是少见呐!”秦管家却是没管这边人反应,只问道,“老爷,请他也一并进来么?”   “他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莫说秦青不能回答了,就算是能插话,她也是着实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人能来干什么。   只秦知章手指快要触到那名帖时,秦青还是给截了下来:“父亲,既是同时过府,自是不好厚此薄彼。秦府的待客之道,也没得这般道理。”   说完便就低了头,也不敢再瞧。   好一会,才听秦知章道:“秦恪。”   “在。”   “领了陈三小姐去紫苑。至于其他两个,都带——请过来吧。”   “是!”   秦青便就要退下,不料边上人却是一伸手。   “父亲?”   “蒋岑的名帖,叫为父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支持,本书明日入V,还是晚上六点,三合一肥章,爱你们!   蒋岑:不得了,丑媳妇见公婆,丑字也要见岳父了,心焦,忐忑,但!无所畏惧!   秦青:该怎么把这丑家伙捂住?在线等,挺急的。   ——————————————   预收《山河顾景》   顾问昔上辈子谈不上波澜壮阔,却足以做了整个容国茶余饭后的谈资。   都说她是命好,才会从孤女做到郡主,最后竟然还嫁给了那大霂的皇帝,成了一国之后。   街头巷尾传得神,却只有她明白,被心上之人亲自送去和亲的痛,更遑论那大霂的皇帝,乃是缠绵病榻之人。   和亲的队伍浩荡,终究停下,她却固执地不肯出来,直到外头一声清咳,眼下伸来一只略显白皙的手。   “郡主,莫怕。”   之后很多次,都是这只手,分明羸弱,却将她牵得甚紧。   成景尧握着她的手,行过路,踏过风,挥过剑,临过字,亦带着她在那废后圣旨上按下沉沉玉玺。   “你想要的,朕给你。”   只是此后,午夜梦回,再无人与她说莫怕,再无人……   重来一世,她仍是孤女,他未及帝位。   流矢急飞,顾问昔自暗处袭出,一剑斩下,不想却是被人一把扣住,那手指修长,分明熟悉,却再无前时暖意。   成景尧声音清冷,就在耳边:“姑娘莫怕,本宫不杀你。”   双重生,有甜有虐,各自背景 第二十八章 造化   始料未及, 秦青心知捂也是捂不住的,这才递将过去,虽是没有瞧过, 却也猜到是个没眼看的, 便就矮身告退。   陈怡榕是被王婶娘领进来的,好些日子未见,待那粉衫近前, 秦青便就脱口问道:“怎么瘦了这许多?”   “瘦了吗?”陈怡榕转了一圈,“瘦了多好,你看我这腰身, 下回我应是也能跳胡旋舞了。”   秦青歪头又瞧了她半刻, 转而与芦苇道:“去把厨房里的五珍甜羹给陈小姐端来。”   “是!”   陈怡榕眼睛就跟着亮起来:“还是姐姐懂我!”   “你喜欢,倒是可以常常来我这儿吃, 王婶娘做汤品的手艺向来好。”秦青说着领了她坐下, 又补了一句, “不过, 你一人过来即可。”   陈怡榕撑眼瞧着芦苇过来摆了甜羹, 抓了勺子就挖了一口, 开心得很,口里应了, 也不晓得听明白没有。   秦青便就叫芦苇下去, 自己去案上寻了几本书来:“你现下不去书院了,我这有些笔记,你可以拿回去瞧瞧。”   闻言陈怡榕人都傻了:“姐姐!这个可真的不需要了。”   “也是, ”秦青想起来,“你二哥应是就可以给你了。”   “快别说了,我这日日在府里头, 可是折磨。”陈怡榕舀着甜羹,说起这个反是吃不下了,光是觉得委屈,忽然仰起头来,“秦姐姐,我爹爹是太子太师,我大哥不及弱冠就已经进了司户监,二哥更是年年学考的甲等,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你说,为何我就这么笨呢?”   “谁说你笨了?”秦青笑了笑,“笨的话,才不会晓得来我这里讨吃的。”   陈怡榕愣了一下,而后嘿嘿笑起来。   秦青无奈,只问她甜羹还够不够吃,后者点了头又摇了头,芦苇便就匆匆又去端了一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光是来这里吃甜羹的。只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秦青便就自嘲一声,也是,她本身过来也是无事。   怕是想来秦府的,并不是她。不然,依着父亲那日上元宫宴上不留情面的说辞,陈太师无论如何也不当会允许陈三来,更莫说是陈二亲自来送。   只是,她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瞧了瞧窗外,也不晓得书房那边如何了。   这边书房前列了两排孩子,正是捏了笔写字,秦知章打他们面前过去,板正着脸瞧着,时而指点几句,外头就已经有了人声。   秦家不比陈太师府,处处都留了轮椅过去的道口,所以到了书房门边,便就过不去了。   蒋岑一路过来很是收敛,也没有与陈宴搭话,这会儿到了门口了,好吧,这人还堵着路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立,都没了动静。   秦管家忙就上前去:“是小的考虑不周了,小的这就推您进去。”   “不必麻烦。”陈宴却是拦了,“今日本就是送舍妹进府,秦大人能允陈某入府等待,已是体贴,又怎可进去打搅秦大人授课。”   蒋岑最是瞧不上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只往里头瞧了瞧:“方是管家亲自来引咱们入府,那肯定是秦大人允见,怎么到你这就唧唧歪歪了?”   陈宴只作未闻,光是对着秦恪行了半礼:“陈某在这里等着便是。”   秦管家觉得有些难,方才老爷确实不像是想见的样子,可也没有到了门口不进去的道理吧,再者说,老爷既是没叫引到偏厅,那应该还是要见的啊。   这轮椅就在门口,不偏不倚的正中间,蒋岑反是比秦恪还为难了,这若是挤进去了吧,显得太没姿态,丢人。可这若是不挤呢,他垂头看了看那人脑瓜子,总也不好上去一巴掌叫他动弹吧?   这毕竟是秦府,思来想去,终于打算商量一下:“陈二。”   只不待蒋岑再说,却听里边秦知章的声音:“叫他们都进来吧。”   “是!”秦恪这才如卸重负,往里一伸手,“二位请!”   这一次,陈宴不推脱了:“劳烦管家……”   “哎!好!”   秦知章转过身来,这二人他皆有耳闻,只是没曾想有一日,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会同时站在自己的书房前。   对于陈宴,他后来有些愧疚,那日陈太师站出来不是没有道理,换位而论,若当时先行站出来的陈太师,他怕是反应要大得多。   只这孩子不仅没有记恨自己落了他颜面,反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向他作揖。秦知章垂了眼,瞧见他身下轮椅,自叹一声糊涂,当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莫要拘礼。”秦知章抬手扶了他,“秦恪。”   “是!”   管家退下去端茶,蒋岑上前一步:“秦大人,在下蒋岑,特来拜见。”   至于这一个——秦知章眯了眼看过去,略一点头:“坐吧。”   他没坐,蒋岑自是不会坐的,便就往边上瞧了瞧那写字的几个孩子,朗声道:“闻说秦大人在府中收了些小徒弟,原是真的。”   手方要伸过去,却听陈宴道:“蒋公子,这学医最是讲求尊师重道,便是这些孩子抄写的药方,怕也是秦大人私学,你未曾拜师,还是不要看了。”   蒋岑这手已经伸了出去,甚是尴尬,就听秦知章淡道:“无妨。”   只恨这手,它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就能自己先动呢!蒋岑心中恨恨,口中却是轻松:“多谢陈二公子提醒了,秦大人,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未多想这一层,惭愧。”   秦知章瞧了瞧二人,秦恪已经回来上了茶,他便就也端了一盏,抿了一口:“不过是习字的帖子,不必挂心。方才陈公子也是因此未先进来吗?”   “听得里头声响,想来秦大人正授课,家父曾有教导,晚辈不敢忘。”陈宴回道。   秦知章这才点了头,复又看向旁边还杵在一个孩子案前的人:“蒋公子?”   “哦,”蒋岑应了声,“大人说是字帖,晚辈就去看看。说来也巧,晚辈近来也在练字,只是不得法,一直练不出个形状来。听说秦大人书法了得,晚辈钦佩,今日特来请教的。”   “你来秦府,便为了这个?”   “正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蒋岑一抬眼,竟是瞧见秦知章笑了起来,心下一抖,不知道可是自己说错了,却听那人道:“可我见公子的字,倒也能看,若如公子所言,想来应是有高人指点过,公子可是自谦了?”   倒也能看?那可是他吐血熬夜练出来的,光就是练那两个字,就只是个能看?   罢了罢了,蒋岑躬身:“晚辈不才,今日确然诚心请教。”   “请教大可不必,照着你现下的字帖练着,莫要松懈便是。写字,乃是滴水石穿的功夫,快不得。”   “晚辈明白了,谢秦大人指点。”   二人说话的时候,陈宴便就在旁听着,也不插话,更没有去往边上看,还是秦知章想起问他:“令尊近来可还好?”   “谢秦大人惦念,家父一切都好。”陈宴应了声,又道,“不瞒秦大人,今日来时,家父还曾言说,秦大人行事,从来对事不对人。晚辈此行,见得秦大人和蔼,亦为前时心中不平惭愧,还请秦大人万莫记心。”   蒋岑没有看他,当真瞧不见他面上是何神情,只觉着这人,说话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这话听着多稀奇,怕是早就瞧出来秦知章心中尴尬,这可倒好,自己先行提出来,还一股脑子给揽到了自己身上,人也夸了,情也占了。   这么一想,这陈宴其实也不是话少,只不过是对他话少罢了,这嘴皮子功夫,可是好的很呢!   “哪里还有什么大人。”秦知章道,“那日是老夫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在先,你为晚辈,倒叫你先说来,不成体统。”   “秦大人……”   秦知章摆摆手,只身进了房中,出来时手中拿了卷轴:“早闻公子爱收集字画,这是前朝大师宋青松先生的画,今日送你。”   “秦大人,这晚辈如何能收。”   “收着吧。”蒋岑忽而道,“拿都拿出来了,你待要秦大人再收回去么?”   陈宴抿唇,见秦知章又往前递了一递,这才躬身道谢接了来。   待半个时辰过去,将人都送走了,秦恪转而回来跟在秦知章身后,后者又教了一会孩子,然后兀自寻了树下坐着翻起书来。   翻了一会,秦知章忽然问道:“你有话说?”   “倒不是,就是觉得老爷大方得紧,将那副画都送了出去。”秦恪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老爷可是很看好那陈二公子?”   “陈二……是个聪明孩子。”秦知章将书盖过去,“那蒋岑回去了?”   “回去了。”秦恪想了一瞬,“到门口的时候还乐呵呵要请陈二公子喝茶呢,被拒绝了。”   秦知章呵了一声:“也不笨。”   “啊?”秦恪纳闷,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不过看样子老爷也是不会说了,只转了话题,“对了,老爷让打听的铺子有消息了,老爷什么时候去看看?”   “嗯,后日去瞧瞧。”   自打那两个人同时来秦府过了一趟,秦青倒是还没有什么机会再碰上,便就是那日送陈怡榕出去的时候,也没打过招呼,她站在影壁后边,蒋岑已经骑上了马。   陈怡榕捱到了前边,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问她:“秦姐姐,往后若是不得见,你会不会想我?”   秦青心下有些明白,却仍是笑道:“怎么犯傻了?自然一定会再见面的。”   陈怡榕就不再说,点了头出去。秦青自诩不是个善人,便就是明白自己乃是重生之人,却也没有多做什么,一来怕是前世那青灯古佛久了,没了念想,二来,世事洞察又如何,总也不能事事先行,反受其害。   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破局罢了。   可自那日瞧见陈怡榕面色,心中到底担忧。   这日醒来的时候,芦苇欢喜跑进来:“小姐,前些日子做的春衫都送来了,王婶娘叫小姐都试试。”   “量了身做的衣裳,自然是能穿得,不必试了。”   “那哪里行!”谁料王婶娘已经端了洗漱盆子进来,“先时小姐就是过得糙了些,那一帮男人,哪里知道心疼人的,小姐既是唤我一声婶娘,那自是要好生给小姐打理着的。”   这话说得不假,自王婶娘过来,今日桂圆莲子汤,明日金丝银耳粥的,秦青都觉得自己这脸越发地红润起来。   “小姐自己就是学医的,怎生也不顾念着自己,倒叫我一介村妇调理。”院中无他人,王婶娘与她二人待久了,便也自来的唠叨。   秦青由着她念叨,前世今生,她也没听过母亲几声絮叨,便是后来进了蒋府,也只得祖母一人罢了,好在是有王婶娘,将她当成了亲生般呵护着,只是前世了了,终究过去。   此番听着,虽是耳中喧杂,也落得开怀。   “小姐还笑,”王婶娘替她净了面,“唉,我也晓得,你们呀,就是觉得我话多,可这自己个儿的身子,最是要紧。现在不注意着,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晚喽!”   秦青这才收了笑意,王婶娘一生无所出,也是早年间落下的病根,父亲并不精于此道,她亦是后来才开始钻研,却是无甚用了。王婶娘现下方过三十,倒也不是不可以。   “婶娘。”秦青扬起头来,“婶娘瞧着似是肝火旺盛,火气大得很,不若我替婶娘诊一诊。”   王婶娘抽了手:“看看,嫌弃婶娘了不是。”   “瞧瞧吧。”秦青不由分手,捏了她的手。   王婶娘只当她闹着玩,也没再躲,光是嘴巴上继续道:“今日书院不上课,小姐去做什么?”   “有些医书丢在医室,我去查一查。”秦青答得诚实,收回手来,“婶娘这几年劳累,该当好好休息。”   “好嘞。”王婶娘答得轻巧,又亲自替她选了春衫,才端了东西出去。   芦苇替她理着裙摆:“小姐现在越发好看了,蓝色最是挑人,我看小姐就穿得甚好!”   “是吗?”   “是呀,你看学堂里有几个小姐是敢穿蓝色的。”   秦青呵了一声:“自是没有,我记得还是你提醒过我的,女学的书院服没有蓝色啊。”   芦苇被噎住了,左右没反驳回去,懊恼得很。   二人一道进了书院,因是打过招呼,秦青径自进了医室后厅书房:“我去找几本书来,你去按着这个方子抓点药来,我教过你的,认得么?”   “认得,那小姐有事唤奴婢。”   “嗯。”   秦青转过书架,一层层摸上去,这才寻见一本泛黄的书册,有些年头了,她险些就忘记了这一本。   蒋岑一进门,就瞧见那人踮了脚起来站在凳子上,几步就上去拉了她:“(?′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恋(*≧з)(ε≦*)整(*  ̄3)(ε ̄ *)理(ˊ?ˋ*)?要哪本?”   手腕被突然扣住,若不是听见他声音,秦青险些就要叫出来,待看清来人,轻叹了口气:“你再用些力,我怕是就摔下去了。”   “说好了要来的,你等我一刻便是,爬什么凳子。”蒋岑一伸手就将人给抱了下去,也不管她反应,给按在了椅子上,然后反身往那书架子上瞧去,“这本吗?”   “对。”   “什么宝贝啊,”蒋岑弹了弹上头灰尘翻了翻,“噫……”   秦青瞧过去:“怎么?”   蒋岑却是躲瘟疫一般将那册子塞给她。   “你害羞?”   蒋岑天不怕地不怕,唯是瞧见她的笑脸,蹭得一下耳朵都红了:“这画得也太直白了些,我哪里晓得会是这般!”   秦青也不在意,翻开来瞧了瞧,确然是要找的那本,这便就收好了站起来,不想那人却是不依了。   蒋岑:“这画的女子便就算了,不会还有画男子的罢?”   “嗯,有的。”秦青点了点头,大方应是。   “啊?!”蒋岑左右看了看书架,“哪呢?”   “在秦府,怎么了?你要看?”秦青看了他一眼,明白过来,“你若是想瞧,我可以给你画出来。”   蒋岑一言难尽地瞧住她。   停了停,她继续道:“我是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人人皆如是。便就是你,也只是一些骨架,皮,肉而已。”   蒋岑嘴角抖了抖,而后点了点自己:“那现在呢?”   “什么?”   “不治病的时候,你看我也这般么?”说罢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我今日的春衫是新做的,你能瞧见吗?我今日的脸也是仔细洗过的,祖母还夸我俊俏来着,你能瞧见么?”   这话也就是他问得出来,原不过是逗逗他,怎奈他还能接上去,秦青无奈,伸手拨了他去边上,蒋岑却是不依不饶又凑了上来:“我今日为了出门见你,可是特意挑了好久的衣服,哦,那日去秦府也挑了好久的,你都不出来看看我。”   “那日?”   说起那日,蒋岑更是委屈了:“你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爹送了陈二好贵的一幅画,我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呢?”   听得秦青话语,蒋岑目光闪了闪,以为她要安慰,却听面前人认真道:“我爹一直就没喜欢过你,什么叫不喜欢——了?”   “……”   秦青说着一回头,却发现人没有跟上:“怎么了?”   只见后边人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不知道,就是这里堵得慌。”   蒋岑说得情真意切,不想这诛心的人竟然还笑起来,可不知道为何,这一笑,他那受伤的小心脏突然又活过来了,还蹦跶得更厉害了。   察觉出不对,秦青侧目看他:“真的难受?”   说着便伸手过去,只是还没按上脉,便被人反手按住了,蒋岑将她手抓得牢实,一用力,便就抱了个满怀。   这动作猝不及防,秦青一下撞上他肩头,一瞬间,那熟悉的气息似是冲破云间,踏遍万水,染了些莫名的酸涩,不由分说全数冲上鼻尖,她张了张嘴,竟像是突然失了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蒋岑低头搂着她,接了话去:“嗯,真的难受,真的好难受……”   只是这声音一出来,两人皆是愣住。   “你……哭了?”   蒋岑便就什么也不说了,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十五年了,他没有哪一时哪一刻不想这般抱着她,告诉她,别怕,他一直在。十五年了,他没有哪一时哪一刻不想重来一次,守着她,一步也不要走。十五年了……   嘴角微苦,秦青一眨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也陪他哭成了傻子。比那一日梦中哭得还要傻,傻得无可救药。   “蒋岑。”   “嗯。”   “你再不放开,等芦苇推门进来,我们就说不清了。”   蒋岑却是又收了一道力:“那就不说了。青儿,不如我直接把你扛回家吧!”   “胡闹什么,撒手。”秦青抹了把脸拍他。   “我不。”   “撒不撒手?”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蒋岑撤开了些,抓了她肩头:“我都叫了你师父,你得对我负责的。”   秦青瞧见他眼睛还是红的,眼睫上也沾了水汽,那眼睛却是灼灼,不由得应道:“怎么负责?”   “我都问过了,你府上那些小子习字,秦大人教得可是认真,我也要。”   “嗯?”秦青想了想,“怎么教?”   “手把手地教。”蒋岑抬起右手来,“你要抓着我的手,教我拿笔,教我运笔,手把手,就是手把着手,一点也不能松开。”   这话前头听着还行,这后头怎么就开始变了?秦青再一看他眼中笑意,伸手将他爪子给拍了下去。   “干嘛啊这么用力,人家好疼的。”   这人,实在是没个正经,方才真是白淌了那么多眼睛水。秦青推了他,伸手又抹了抹脸:“疼也活该!”   蒋岑退后几步,并不在意,伸了自己袖子来:“呐,给你擦。”   秦青自然不会客气,直抹了个干净才罢手,忽然又想起他刚才的话,抬头道:“那孩子是你特意送进来的罢?”   “哪个?”   “别装了,那个孩子,用了我的血涂子从战场回来的。”秦青没有说最后还收他做了义子,“字都跟你写得一样,鬼都瞧不懂。”   蒋岑倒不怕丑:“闲来无事就教了些,反正我看大夫们开的药方子也是瞧不懂的多,不妨事。”   秦青觑他一眼:“你倒是敢教。”   正说着,外头芦苇敲了门:“小姐,书找到了吗?”   “还有两本,你先去外头等我一会吧。”秦青扬声应了,“对了,你拿的药,去库房登记一下。”   “是。”   待人走远了,蒋岑皱眉:“我方才说的是真的,我还是直接把你扛回家吧。”   “闭嘴。”   “真的,而且团子也想娘了。”   秦青自然是不会听他胡邹的,回身去继续找书,蒋岑便就跟着,不死心道:“你爹若是更喜欢陈二,怎么办?”   “不会的。”秦青一边找着,一边抽空瞧他一眼,“你不是说我爹送了陈二一副名画么?”   “对呀,没送我。”   秦青自动忽略了后半句:“我爹对陈二有些愧疚之心,送了,这件事情便就了却了,不送,才是存了心思。你要是没猜透这一层,才不会走得那般痛快。”   “能看出来么?”蒋岑深刻反思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道,“啧,失策了,我还说要请陈二喝茶呢,显得我大气沉稳。”   秦青捧了书重新站到了他面前,也不知该说他不要脸还是说他轻狂,虽然二者也没什么区别了。   见她过来,蒋岑也收回在书架上胡乱划拉的手:“找好了?”   “嗯。”   “要不你再找找?保不准还有什么其他需要的呢。”   秦青怎么不明白他心思,只是若是再继续找下去,莫说是芦苇疑心了,怕是书院里的小厮都该过问了。   蒋岑瞧她一眼,明白是没有戏了,这才伸长腿坐了下去:“好吧。”   鲜少能有少年如他这般期期艾艾还能不失男儿气,秦青缓了目光扫过他眉眼,也跟着坐了过去:“今日约你来,其实还想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   “陈怡榕,她非进宫不可吗?”   “陈三?她入宫是陈家的选择,亦是荣皇后的选择,在陛下看来,也无甚不可。”蒋岑顿了顿,“至于太子殿下……”   “殿下能拒绝吗?”   蒋岑垂下头去,不知她想的什么,须臾却摇了头:“可以,但是太早。”   可以,因为他毕竟是太子,太早,因为此时与荣皇后撕破了脸面,不值得。   秦青声音染了些许叹息:“其实,入宫陪伴太子殿下,一直都是陈怡榕的心愿。只她到底还是在入宫前明白这一场嫁娶,不过权益。”   实在是无情。还不如一直骗着她。   正想着,脸却是被人捧起来,蒋岑伸手捏了捏:“有什么好想的,她又不是傻子,说到底也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确然如此,但是……”   “但是你那侍女动作太快,这都到院门口了。”蒋岑可惜地看她,“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话音未落,脸上便就骤然一暖,秦青愣怔,刚要说话,蒋岑却是怼着她另一侧面颊又亲了一口,这才放了手一个哧溜就打后窗滚了出去。   “小姐,都登记好了。”芦苇推门进来。   秦青这才赶忙拿手覆了脸颊:“嗯。”   “小姐脸怎么了?”   不等芦苇上前来瞧,秦青就又将手里的书册递给她:“这天气倒是慢慢暖和起来了,走吧。”   啊?芦苇哦了一声跟上:“小姐说得是,咱们这春日短得狠,怕是过不久就要热起来了。噫!那王婶娘是不是又要开始做茯苓糕了?”   “是是是,有你吃的。”二人这才说笑着往回去。   木通眼瞧着自家主子打书院后墙出来,瞧也不瞧他一眼就上了马,赶紧也策马追上:“少爷,少爷有什么好事情吗?”   “嗯,挺好的。”   “真的?”木通殷切问道,“是少夫人快进门啦?!”   “……”原本噙在嘴角的笑,它突然就没了光彩,蒋岑回头瞪他一眼。   啊?他说错了么?扪心自问,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行至蒋府门前,蒋岑左右觉得不行,便就径直往暖阁去,蒋齐氏正与黛青在院中赏花,瞧见人来,便就招了手:“说是你近日用功,怎么得空过来?”   “瞧祖母说得,孙儿哪日不是想着祖母呢!”蒋岑上去扶了她。   “哦,请个安的功夫,也便就叫想着了?”   蒋岑理亏,不回话了,蒋齐氏今日心情不错,便就依着他手往那院中软榻行去,口中慢慢道:“罢了,你莫在外头生事便是最好。”   黛青断了茶水过来,瞧见他衣袖:“少爷这是哪里回来的,这袖子怎么这般形容。”   闻言蒋齐氏才留意到那袖上皱蹙,伸手拎了拎:“是了,你这是打哪里滚爬回来的?”   “哎呀,”蒋岑扯了回来,“孙儿一路碰着东西可多了,那哪里晓得。”   见人不信,啧了一声:“孙儿不小了,难不成还能跟人打架去?”   蒋齐氏侧目又观他脸上,哼了哼:“说吧,过来做什么。”   “祖母。”蒋岑赶紧蹲下去,替她锤了腿,“孙儿记性不大好,此前母亲留下的东西我也没检点过,今日突然想起来,那城西的商铺,母亲可是给孙儿留下一个来着?”   蒋齐氏本是合了眼任他锤着腿,闻言便就瞧过去:“怎么?”   “没什么。问问么,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你母亲是留了些铺子,算起来也该是时候给你自己打理了,”蒋齐氏顿了顿,“待你娶了媳妇,祖母就交给她不管了,省得多操好些心。”   “祖母不如现在就给我吧!”蒋岑笑眯眯道,“反正早晚都是要给我媳妇的,不如现在就给我,我来给她不是更好。”   等听明白他是何意,蒋齐氏的手杖就敲上了他的腿:“混账东西!还要不要脸了!”   “哎呦!哎呦别打这儿!这儿刚伤过的!”蒋岑跳远了些,“哎呦祖母……”   “别叫我!”   直等到日头西下,蒋齐氏揉着额角拧了眉头,黛青上前来奉了参汤,好笑道:“少爷长大了,老夫人自该开心才是。”   “长大?你瞧他那样子是长大的?”蒋齐氏叹了一声,“以为我不晓得他打得主意?那秦家如今便就是在到处瞧铺子,听闻是一直没看上钟意的,他这会儿跟我要地契,明摆着是要去讨好的。”   “老夫人心下里明白,为何还故意为难少爷。”   蒋齐氏摆摆手:“我哪里是为难他,他母亲留下的东西,他爹会允许他卖?”   “老夫人说得有理。”黛青点了头,“可是听说那秦家是想要买铺子的,会改了想法,租了少爷的么?”   “不当得。”蒋齐氏抿了一口参茶,又全数灌了下去,这才擦擦嘴道,“瞧着这些日子没有买,肯定是没有合适的。蒋岑这小子,也不傻,你当他要的那城西铺子是什么?”   “什么?”   “医馆与旁的铺子不同,不能太热,不能太湿,药房需得,厅堂需得,最重要的,这行医,还待要有地来种药。”蒋齐氏大略说了些,“城中拥挤,城北不允经商,东南住户,带不得田地,倒是这城西最是合适。”   说着,蒋齐氏又叹了一声:“其实不叫他卖,倒也不是因着他爹,毕竟这都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哪里还有不给处置的道理。”   “老夫人的意思?”   “你瞧瞧他今日过来那样,保不定是搁哪里又被刺激上了。”   黛青笑起来,又听边上人道:“这小子,如今倒是用了功了,可你看这事儿有进展不曾?”   “所以老夫人只叫他租出去,好多些借口登门拜访?”   蒋齐氏哼了一声:“那谁能知道,还不是瞧他自己造化。”   “老夫人您呀……”黛青上前替她揉着肩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后头若是少爷再来一求,老奴还真不信您不出面的。”   “就你懂。”   黛青便就只含蓄笑着,陪她瞧着那天色向晚。   原本带徒弟就不是什么容易事,这医馆说是要开,却也一直没有定下来,秦青倒是见得父亲与秦管家出去瞧过好些次,次次都没见个结果。   这秦府里的小子丫头,反是她带着多,这日傍晚她正教着小丫头认药,那边秦管家的声音便沾着喜气:“这铺子好,老爷若是喜欢就定下来吧。”   “这个长租短租的事情,老奴再行去与他商量。”还是秦管家的声音,“老爷若是犹豫,倒也可以再看看。”   秦知章嗯了一声:“就这个吧,定个时间,与他说,长租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   说着话,二人进来,瞧见秦青,秦知章倒是难得问了一句:“过两月,司药监擢考,你可有想法?”   秦青手里还执了根药草,听来想了一刻才道:“女儿没有想法。不过女儿觉得,还是与父亲一起开一间药馆来得自在。”   秦知章兀自点了头,没再说什么。   晚间秦府门外立了三道人影,为首的原本是要动作的,只到了墙前却是停下了。   木通:“少爷?”   蒋岑转了身回来,拍了边上玄衣人肩膀:“你去。”   齐树仰起头,纵身就要跃起,不想被人又猛地按了下去,蒋岑:“不行不行,这会儿她肯定睡下了,你这要是吓到人可怎么办。”   “属下会小心的。”   “不行不行不行。”蒋岑又把人扒拉到身后,“这是人家闺房,是你随便乱去的地方吗?”   齐树不说话了,又是一刻,背上被重拍了一下:“还是得你去,不然爷要是被抓住了,岂不是坐实了登徒浪子的名号?”   “是!”   “回来!”蒋岑气急,将人又拽了下来,“不是还在分析呢!你干什么?”   “门主,您还是让属下去晋西吧!属下不怕苦。”   蒋岑终于看了他一眼:“行,你去吧。”   黑影一闪即逝,木通左右看了好一会,才转回来:“少爷,那这秦府,咱们是进还是——不进?” 第二十九章 不会   夜色正浓, 庭间如水,倒是个少有的无风春晚。自打那日医室回来,又是半月过去, 眼见着外头太子选妃的风声四起, 京城各家也是准备起来。   太子妃不比皇帝妃嫔,基本未有从京城以外选择的先例。京城为官者众,哪家不是有些适龄的女孩儿, 此番正是都等着送进宫中。   那上元宫宴上原本该是陈怡榕被提起的时候,不想这话题竟是无端落到了她头上,引来这么一出变数, 如今倒要开始公开选妃, 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只是这宫里头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树梢微动,秦青仰头看了一瞬:“芦苇。”   “小姐?”   “夜深了, 你先下去吧。”   芦苇铺好了床上前来:“那小姐这些书……”   “摆着吧, 我再瞧瞧。”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秦青这才起身往窗前:“再不进来, 我就关窗了。”   蒋岑尴尬, 却还是捱了出去:“又被你发现啦?”   来人是夜行衣的打扮, 瞧着倒是全无平日里的纨绔,平白添了些许江湖气, 想起他手下精锐, 秦青轻轻拧了眉:“进来关窗。”   说来也是奇怪,蒋岑一身武功,若非要排名论资, 这整个大兴倒是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可秦青分明是丝毫武功不会的人,每次却都能闻见他声响。   后来她日日念经,两耳不闻外事, 往日里的一点一滴都如同山涧细流般,汩汩不绝,她常有闭眼轻取一瓢,才终究明白,哪里有什么耳力超群,不过是他怕吓到自己,刻意而为罢了。   蒋岑轻巧落了地,嘿嘿笑了一声:“芦苇呢?”   想起方嫁进蒋家的时候,秦青便就与他定了规矩,只他哪里会遵守,第一回 偷偷爬窗的时候,芦苇还当是家里进了贼人,喊得那叫一个干脆,闹得两个人半夜齐齐跪到了祖母面前。   此话一出,秦青便就也想起那日场景,心下好笑,面上无波道:“晚了,吩咐她先回去了,怎么?你来寻她的?”   蒋岑震惊:“说什么呢?值得我爬窗的人,只有你一个!”   秦青呵了一声,点了案前位置:“今日为何来?”   “没事就不能来了么?”说完便见得对面挑了眉,蒋岑理亏,“是,确实原本这个时候是不能来的。不过今日刚巧行事,这夜行衣也不能白穿不是,总归去做事已经很累了,顺带脚就再来爬一下秦府瞧瞧你,今夜也不算白过。”   秦青听了点点头,很是抓住了重点:“哦,顺带脚来瞧瞧我。”   “不是!”蒋岑立时否了,“我计划好了的!你爹今日与现司药监主事一起吃了酒,定然睡得早,不会来抓人。”   “……你跟踪我爹?”   这次蒋岑答不上来了,挣扎了几次,实在编不出个好借口。秦青突觉不对,又瞧他一身打扮:“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我怀疑陈学勤他们有动作,过去探了探。”说着,蒋岑又解释道,“我当真不是要跟踪你爹,实在是……”   “陈家对我爹不利?”秦青看住他,“不对,陈二前些日子还送陈怡榕过来,不该为了宫宴上的事情——是因为太子?”   蒋岑无奈,只得点了头:“现在司药监的裴司监,是陈学勤的人,这些日子你爹寻铺子买,也是他压下好些家。你爹替太子殿下瞧病多年,世人只知道太子体弱,需常行针,却不知是余毒未清。”   “如今我爹辞官,旁人不晓,只道是太子殿下好转,可是下毒的人却不会善罢甘休。”秦青接了话头,“所以,在意我爹去留的,不仅仅是太子殿下,还有下毒的人。”   蒋岑却是没有答是与不是,只也并未坐下,光是近前一步:“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爹有事的。”   “陛下呢?”秦青突然问道,“他知道么?”   “这只有陛下自己清楚了。”   秦青垂了眼去,烛火映了二人身影,斑驳下似是相依相偎,她却忽然摇了摇头:“不对。”   不对,就好比这光亮处才可投下暗影,朝堂诡计,也不该是这般顺遂清晰。蒋岑心下一跳,便听她凛声道:“陛下定然知晓的,我爹的性子,不会瞒下他。”   “我一直以为,叫我爹辞官的人,该是陛下,如今看来,倒应是那东宫之人了。”秦青想起前世里,仅有的那次把脉。   唇色苍白的男子瞧她半晌,只问:“蒋夫人觉得如何?”   “殿下早年累积的药性,尚未全然发散,需得调理,其他,无碍。”   “好,好,好。”   此时,她才突然明白,这好在何处。只怕若是她当时瞧出些什么,也不该有后时诰命。   蒋岑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她似乎很是疲累,便就握了她手:“别想了。”   怎么能不想?怎么能?!秦青不可置信地瞧住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到最后,却只得他眼中熠熠,仿若无知。   “蒋岑!”   面前人却是一把抱住了她,不叫她再说,口中仍是没个正形:“你小声些,咱们这叫私会,你把芦苇叫来了可如何是好?”   秦青伸手掐住他衣衫一脚,额头抵在他肩上,只是掐着,却到底抑制不住,狠狠咬住了牙关。   “他处心积虑这么久,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做赌注,中毒或许是真,那陈家意谋篡国,亦是真,”秦青扬起头来,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毒若是陈家人所为,他们更应想要将我爹送得远远的,而不是想要靠近秦家,利用秦家,利用我!”   “陛下知道,是东宫想要陛下知道,所以他谁都不点,单要我爹诊治,因为我爹谁也不会考虑,一定会说得明明白白!”秦青眼睛已然通红,“举朝大夫,唯有我爹能诊。现在东宫已稳,我爹便不能在朝。”   “有什么事,一能离间陛下与三殿下,一能留存希望保下这东宫之位,甚至能有那梁南言天昭,令陛下忌惮荣皇后……”秦青竟是笑出来,“好算盘,十足的好算盘。太子殿下这毒,中得实在厉害。”   蒋岑喉咙一涩,只道:“你爹应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秦青忽而摇了摇头,攥着他衣袖的手指都泛了白:“那你呢?你又是何时知晓?”   “我……”   若是从一开始,这所有的一切,都换了起头的人,那么后边种种,他们又在做什么,蒋岑,又在做什么?   蒋岑今夜实在没有想到,她会猜到这个地步,纵是猜到,他也没料到她会这般——   小时候,仰桓便就与他说过,他恨荣氏,也恨那推她上位的陈家。蒋岑执了棍子过去与他说,既然你讨厌他们,打跑了就是。   后来,他也确然替他打跑了很多人。   他美滋滋回头与他说,不要怕,坏人都走了。殊不知在那人心中,这最后一个坏人,竟是他。   人心,从来叫人心悸。   秦青突然逼近一步:“蒋岑,你回答我!”   “我不确定。”蒋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已经哑得可怕,“我不确定,我还在查。可是我不会叫那七万蒋家军枉死,我不会叫你那十五年枯守,我不会……”   “不会再白活这一次。”蒋岑垂眼看下,坚定道,“不会。” 第三十章 风动   秦青口中苦涩, 心中亦是疼痛。她竟突然懂了那人那日所言,“朕的镇国将军,唯蒋岑耳”。   她竟还以为, 那镇国公府的门楣新色, 该当有人承下。可笑,十足可笑。   更可笑是眼前这人,他拼死护下的人, 到最后竟是那最想要他死去的人。他怎么会傻到这等程度。   杯酒释兵权的事情,只该是盛世佳话。乱世筹谋,哪里有风平浪静, 更何况, 蒋岑手里的,又何止是蒋家军。   世人道蒋岑荒唐, 行事无矩, 秦青却只记得他千里奔袭, 一身血气, 回府蹭了她一头一脸的脏污与她道:“青儿, 我好困。”   世人只道那年轻将军风光正盛, 朝中重臣亦从不放在眼里,唯有秦青记得他连夜出关, 追上那归隐之人, 跪得干脆:“大兴不能没有先生,请先生回京。”   殊不知啊……   蒋岑看了她十五年,却从未看她流泪。那日书院已然叫他心疼, 今日再见,竟是管不住手指颤抖。   “你怎么……怎么又哭了。”   秦青咬唇:“那是他的家国天下,只是他的。”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 曾几何时,她也这般恨恨,不叫他往那涂阴山去,出征的前一晚还闹了脾气。   他自知哄不好,却仍是凑着脑袋往她窗子上爬,只为了多瞧她一眼,牢牢记住她容颜,好告诉自己,这般好的人儿,前头纵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淌过去,爬回来,不能丢了她。   十五年,足够他看明白一个人,足够他看懂一些事,他却终于,还是丢了她。   如今她就在面前,却叫他痛彻心扉。   她的泪,竟不过是为他——为他不值。   “傻了不是。”蒋岑将她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撑开,然后握进自己的掌心,“不过几日不见,你怎么变了性子?叫我瞧瞧这是什么?怕不是金豆子吧!”   秦青手被他制住,光是瞪着他:“我既已经知晓,便就不能袖手旁观。”   蒋岑心里一跳,下意识收紧手掌:“你要干嘛?”   “齐树应该去晋西了吧?”秦青却是突然问道,“奉东宫的令?”   三殿下封王居京几年,记在荣皇后名下,对荣皇后向来恭谨。东宫体弱,朝中不无声音,离星之事虽结,可这朝中党争,不到最后,又有谁能下定论。   蒋岑若是没察觉,一切自然如常。可如今蒋岑既是明了,那齐树明面是看着晋西王,实则乃是远离京城,重整暗门。   已经被猜到,蒋岑终究也没再隐瞒:“那年涂阴山,本来尚可一战。只是蒋家军三日等不到暗门增援,只能拼死血战。”   “齐树呢?”   蒋岑摇头:“怕是先我一步,也未可知。”   暗门这个江湖门派,蒋岑打师父手里接过的时候,便就逍遥松散得狠。他原本不过当那糟老头子就是个吹牛的,直到他像模像样地摸了一块精铁牌子与他,他才信了。   那时候于他而言,什么门主什么江湖,哪里有大将军来得荣耀,那精铁牌子拿在手里,也就是稀奇一下,却不知后来,他竟真的会启用铁召,替仰桓守下皇位。   一切从头,仰桓不过只晓得他身边有一个轻功了得的齐树,便就罢了。可是那暗门,再不能曝光在东宫眼中。   “你既是要齐树重整暗门,可见未来,或有一战。”秦青听他坦白,心中才缓缓安宁下来,“你说得对,七万蒋家军,不可白死。”   顿了顿,她才复又仰头:“你不再入军营,便就是不愿再伤及蒋家军,可你不立军功,往后蒋家吃什么?”   “啊?”蒋岑没反应过来。   “你倒是与祖母说了要弃武从文,可你扪心自问,你入得了哪个司?”秦青一一数了过去,“司药监自然是不行的,司天监你没有天分,司军监难免率军,至于其他几个司,你实在也是考不上。”   蒋岑面上有些挂不住:“倒不至于吧?”   “所以我若是不入司药监,家里开销如何维持?入了好歹有些俸禄,不入,你待我与团子一起喝西北风么?”   “瞎说,我怎么可能养不起你们!”蒋岑脑子都没过就反驳了一句,说完突然察觉些不对来,待想起来,那抓在掌心的手已经要抽离,被他一把逮了回来,“你方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说了!你说你跟团子娘俩要跟我一起喝西北风!不对,你说家里了!是咱们家里!你说了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了!”   “谁跟你说娘俩了!”   “你就是说了!”突如其来的开心冲昏了脑子,蒋岑差点要对着夜空大喊一声,“你说了!你这就是要嫁给我的意思了!”   秦青被他晃得头疼,想要拨拉他却不得为,最后也便就随了他去。   蒋岑激动了一刻,复又看回她面上:“你放心,我师父那糟老头子还是留了好些东西的,暗门不需要我养。至于你,我就是出去卖唱,我也能养活你!”   “说什么鬼话!撒手!”   “不!”   秦青却是没有依着他:“现在说说你今晚究竟去干嘛了。”   有什么需得蒋岑亲自出马去探听的,还穿成这个模样。蒋岑躲也躲不掉,终于应道:“我没骗你,陈家确实不对。我原本只以为陈学勤弄权,陈二乃是与其父一般无二,可一般的权臣纵是养了死士暗卫,也该是带在自己身边,可这陈家,谁都没放,唯独只给陈二一人。”   陈二有暗卫,这还是那时昭和殿之变时发现的,乱箭之中,那轮椅上的人却被一道黑影护住,有暗器直直往座上袭去,蒋岑回护不及,却见陈怡榕挡在了太子身前,漆黑的血染透了红衣。   秦青思绪无端被拉远了些,只问道:“或许是因为他身残?”只是,到底不像。   蒋岑摇了摇头:“那暗卫,乃是荣皇后的人。”   说完他复又解释:“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三殿下如此不声不响回了晋西,不曾再有任何反抗,或许也是有人出的主意。三殿下信那个人,所以选择不辩,陛下想要息事宁人,这离星之事便就罢了。”   “可倘若三殿下不是不辩,是当真不知呢?”秦青明了,忽而接道,“哪里有什么乱世,乱的不过是那些想要搅乱这朝局的人罢了。”   她说得缓沉,隐隐带了怅然。蒋岑伸手按了她肩膀:“不重要。”   “重要。”秦青肯定道,“若非这些人,你不会死。”   蒋岑好笑,第一次觉得,她不过是个也会耍孩子脾气的小丫头,此番竟也轮到他哄将起来:“那我答应你,把他们都踩在脚下,踏成花脸,可好?”   秦青这才掀了眼皮,不再说话。   外头更声又起,似是催促,蒋岑垂眸:“我得回去了,明日一早还要去见你家管事商量长租的事。”   “那铺子是你家的?”   “不对,是我的。”完了觉得还是不对,蒋岑笑道,“也是你的。”   “……”   蒋岑觉得她今晚傻气得万分可爱,爬窗的前一刻又回来抱了她一下:“不准去参加擢考,这浑水淌不得。你夫君我,就是收租子都能叫你吃香喝辣!”   果然是正经不了半刻,秦青将他甩远了些:“你字练了么你就夫君!快走!”   蒋岑却是美滋滋,丝毫不在意,窗棂轻响,人已离去。   秦青堪堪躺下,辗转几周,才惊觉似乎他说过些什么。   不会叫你那十五年枯守?他怎么会知道她守了十五年?!   床幔微动,秦青抬眼,竟是那春风穿堂来,原来这风,从未止歇么…… 第三十一章 租金   秦青一早起来的时候就吓到了芦苇, 倒不是因为失眠落的眼下青影,而是那开了一宿的窗子。   “小姐这还未入夏,怎么开了窗子睡?”只是芦苇没等来一句回答, 只跟了两声喷嚏, 一时紧张,赶紧奔过来,“小姐这是风寒了?”   “无妨。”秦青摆手。   芦苇却是急得厉害:“还没事?小姐你声音都不对了!老爷……奴婢去找老爷过来!”   秦青没拉住, 只得喝了一声:“回来!”   芦苇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扶了门栏迟疑:“可是小姐……”   “风风火火的,”揉了揉鼻尖, 秦青站了起来, 自己的身体到底是知道的,没得那般容易病, 虽是有些寒气不假, 只是这声音, 倒不是因着风寒, 怕是昨夜哭得罢, 若是叫父亲一瞧, 岂非是多了事,想着便接着道, “我自己来便是, 何须请爹爹?”   芦苇眼神一转,这才发现是自己急懵了,忙慌又催着:“那小姐快替自己看看!奴婢去抓药!”   “瞧过了。”秦青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终究是被蒋岑传染了,不过也是好用,“不妨事, 我拉了床幔的。”   “小姐没骗我?”   秦青觑她一眼,只恐怕不交代下不得行,便嘱道:“是了,你去熬点姜汤,落些葱一并煮着,端来我喝了,发了汗就好。”   “哎好!小姐等我!”芦苇这才得了准信般,一溜烟跑了出去。   只是这丫头用料十足地猛,又盯她盯得厉害,秦青捧着那一晚热汤,实在有些下不去嘴,莫说其他,便是这味都有些难忍。   本来自幼习医,若只是药,她眉头不皱便能倒下去,顺带能将药材都一一辨析清楚,品味知其所煎程度。可碰上了这葱姜蒜类,实在一等一的抗拒。   芦苇这会儿倒是把王婶娘的模样学了个透,立在边上似个码头监工一般:“小姐,这才一口,那下边的汁,才是最紧要的。”   “小姐,要快些喝,不然不发汗的。”   秦青这厢正是煎熬着,就听院外秦管家领了人过去,无奈只得一口尽了,将碗丢给芦苇,后者这才满意收走。   “秦管家。”   “哎!小姐。”秦恪停下来,“可是吵着小姐了?”   “这是在做什么?”   “哦,老爷叫这些孩子去把后院这些药抬过去切了,这马上入夏啊,最是容易生病的,刚好用上。”说着秦恪便就一挥手,“来,抓点紧。”   几个孩子便就应了声继续往书房行去,过去的时候一一与秦青行了礼。秦恪拢手瞧着,与秦青道:“这些孩子资质不错,虽是穷人家的,规矩却不坏,懂事得很。”   “当家早,自是更明事理,”其实能进秦家学医,一来省了家中口粮,二来面上有光,三来学成了自有前景,不用猜也明白这些孩子会多努力,秦青点了一个孩子背影,“打头的那个男孩,多大了?”   秦恪眯眼认了认:“喔!那个孩子,是个孤儿。秦府招人那天他自己来的。若是说年纪么,他也说得不很清楚。原本只是收进来瞧瞧,后来觉得实在不错,就留了,老爷心善,不想他做个浪儿。”   秦青嗯了一声,问道:“那他……叫什么?”   穷苦人家的孩子多半是狗蛋儿,小栓儿地叫,可既是进了秦府,少说要待上个三五年,自是会改上名字的,秦知章懒,都是连着姓,按着个头大小排下来地叫。   王二啊,林三啊,丁四的。   “小姐说的赵一么?”   “他原本叫什么?也没有大名么?”   “那倒不是。”秦恪记得这个孩子,“他自己说,叫赵怀。”   “赵怀。”果然啊……自她知道重生之后,便明白这世间种种,皆不可妄断,只是蒋岑藏得深,连戏班子都没他会演,本想着扒了他重生的皮已然可以,不想竟还有一层。   怀,这是她代收为义子时候与他的名,只不过那个时候,冠的蒋家姓氏罢了。她还记得领他进祠堂的那日,他问她,为何赠名怀。   “说文解字中言,怀,念思也。我有私心,见你若闻旧人。”顿了顿,秦青又道,“只不过,我亦望你心怀若谷,容家国安危,不负将军教诲,蒋家门楣。”   “是。”   方才咽下的姜汤仍是辣到了喉咙,秦青咳了一声,心道蒋岑这个无赖,就这般用了她起的名字,倒是十足省事。   “小姐?”秦恪矮声,“可是不妥?”   “没有,我倒觉得,他本名就不错。”   “是不错。”秦恪点头,“就是老爷叫顺了口。”   秦青好笑,便就算了:“对了,管家今日是要去谈铺子的事情吧?”   “小姐怎么知道?”秦恪瞧瞧天色,“原是约了一大早的,就是那做东的早间突然说是……”   管家想了想:“哦对,说是腹泻,得抓副药先吃着,午时再约。”   腹泻?呦,这借口倒是还用得顺遂了?   刚喝下的姜汤起了效,这会儿又立在阳光下,秦青额头不觉都沁了汗,却听边上管家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么一来,不吉利啊,谈生意么,误了时候……”   “秦管家。”   “哎?”   “秦管家莫要多想了,许是那东家不过是昨夜晚睡,今日起迟了抹不下面子才寻的说辞呢?”   “小姐这般猜测的话,那老奴心里爽利多了。”秦管家笑得憨态起来,“就是吧,这腹泻似乎也挺下面子的不是。”   谁知道呢?这人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说起来,蒋岑前一晚回去的时候着实太过兴奋,不曾好睡,总觉得第二天就能将人给娶回来了,没得就起了兴头,更是躺不住了。   大半夜去演武场上练了许久,木通委屈,陪了大半宿也不见人停下,好容易被人唤醒,跟了上去,就见他家主子打手把睡着的团子一把捞了起来。   “你跟你娘亲快要团聚了,你开不开心!”   开心个麻花哦?团子多日没亮的小利爪都打肉垫里伸出来了,少爷怕不是瞧不见?   蒋岑自然是瞧不见,折腾完团子就脱了外衫进屋,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又绕回案上练起字来。   早间木通抱着门柱子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家主子只着了件单衣伏在一团纸里睡得正香。   不想外头响起黛青嬷嬷的声音,竟是老夫人亲自过来了。   蒋齐氏的杖子一跺,可算是惊醒了案上人,前者瞧他那惺忪样子,没好气道:“荒废!你是习武之人,这都是何时候了?”   木通赶紧替他跪了:“老夫人不知,昨夜少爷去习武场,丑时方归。后来少爷还练了字,这才未及晨课。”   “祖母。”蒋岑一开口,竟是沙哑,“祖母我是不是病了?我怎么觉得我喉咙疼?”   “你自然是病了,还病得不轻!”蒋齐氏哼了一声,“你当你会点功夫就是铁打的身子,这般天气,带着汗不穿衣服就睡了?这门还开着,不病你病谁!”   如此,蒋岑到底是被按在了床上,灌了好一通药。   “完了,我今日要去谈租铺子的事情!”   蒋齐氏抖了地契和赁铺契约与他:“你要的东西,租金给你写好了。”怪道说好的早间来取不见人,还叫她亲自送来,原是晚上发了疯。   蒋岑心叹,忙对木通道:“你去寻个借口,便就说是临时病了,改到中午!”   “临时病了?那怎么个病法?”   “不成!”若是被她知晓岂不是会担心?蒋岑想了半刻,面色微苦,“要不——你就说是腹泻吧!”   “是!”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来的人竟然是她。蒋岑张了张嘴,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秦青皱眉:“公子病了?”   蒋岑揉了揉鼻子:“就——大概是吹了风。”   秦恪笑起来:“哎呀原来是蒋公子!蒋公子身子可还好?”   “还好还好。”蒋岑尴尬,又瞧见他身后人,手里的赁铺契约突然就递不出去了。   “我家小姐替老爷来再瞧瞧铺子,那公子您看这长租的事情……”   “租!”   秦恪哦了一声:“公子爽快!那这租金的事……”   “自然是好说的!”蒋岑将那契约拍下,“这样,你们开个价吧,爷看看合不合适!”   待秦恪领了人去核对地契,蒋岑才复揉了鼻尖:“那个,那契约不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本来写的租金多少。”   秦青点点头:“我忽然想起来,昨晚有人说,就是收租子也能带我吃香喝辣。莫不是那租子钱,是我爹出的吧?”   蒋岑立时就否了:“胡说!那租金我替你爹存着,留给你做嫁妆!” 第三十二章 光彩   秦青刚要再开口, 秦恪却是回来了,乐呵呵执了地契:“哎呀,实在是没想到会是蒋公子的铺子。说起来我家老爷对公子赞许有加, 今次实在是缘分。”   一席话说得在场人等皆是震惊望了过去, 秦恪笑容滞了滞,颇有些格格不入,终于从拢着的袖中伸了手出来摸摸脸:“怎……怎么了?”   秦青转身向他:“秦管家近来许是操劳, 这幻听的情况,不知持续多久了?抬手过来,我替你瞧瞧。”   “小姐这就是取笑老奴, 老奴虽是秦府老人吧, 可也算不得年纪那般大,哎呀, 过分了。”   可不是过分了么, 蒋岑都觉得这场面话说得, 跟骂人似的。   这就好比是猫突然夸老鼠跑得真快, 这搁谁能受得了?想着蒋岑不觉就抖了抖, 又打了个喷嚏。   秦青正在契约上落了自己的手印, 打耳听了,瞧了他一眼, 蒋岑默了声上前来, 掏了那日蒋贺送自己的新章盖上,覆指过去也按了印,司户所的人仔细核实了一遍, 又吹了吹,这才将两份契约分递过来。   “那两家此番就算是租下了,我这里登记好了。”   “大人辛苦!我送送大人!”秦恪说着便就领了人出去。   蒋岑捧着自己的那一份租赁契约, 仔细瞧了瞧,也不知道想什么,片刻才收进怀里去。   秦青仍是立在那里,原本要问的话倒是压了压,只于他身后瞧了一眼:“木通呢?”   “外头呢,没叫他进来,怎么?”蒋岑狐疑,转念一想又没了正经,“你要与我说悄悄话可是?你放心,这里就我俩在,你说!”   “……”秦青只作耳旁风过了,直接问道,“那十五年,你在哪里?”   蒋岑本就奇怪她今日为何会来,还当是她跟着过来压价的,不想在这里等着呢,可她问的什么?   “怀是我给蒋家义子取的名,”秦青看他,“倒是不知你如何想到的呢。”   这便是已经确定了,如此蒋岑也没想再装愣,嗨了一声认得干脆:“名字嘛,你既是取了,那就用着,他本来就没名,光是晓得自己姓赵罢了。”   “那十五年……”秦青皱眉,“你藏在哪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怕是真的变成了鬼。”蒋岑啧了一声,“其实有时候想想吧,我都觉得挺可怕的。”   见她不解,蒋岑很是热心地解释:“哎,我那会儿半夜还坐在你床头瞧过你,你有没有觉得凉飕飕的?”   “……”秦青只怪手里没有棒槌,不然撸了袖子抡过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蒋岑哪里是个识相的,偷眼瞧了瞧外头人还没回来,便就走近了些,献宝一般又道:“不过呢,我也想过,许是因为我日日与你一起礼佛,感动了他老人家,才叫我们一道入了轮回吧!”   这话听着似是很感人,秦青却是须臾就觉出不对来:“你礼了什么佛?那佛经哪个字不是我一个人念的?闪开,别堵得跟个真山似的。”   蒋岑理亏,任她骂了,嘿嘿笑着反是凑得更近了些:“我都病了,我才不闪开。”   “病了还来传染我么?”   “那谁叫我夫人是大夫……”   “闭嘴!”   “我今个鼻子不通气,闭了嘴怎么活?”   “回去叫木通给你熬葱煮姜汁喝,记住,一碗水,半碗姜,狠狠地煮!”   她说得使力,却只得几声闷闷笑意。   秦恪这一进门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若说是哪里不对么——哎,这蒋公子什么时候跑去小姐那边站着了?自己的铺子么,什么不好看的,要瞧那么仔细。   “蒋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哦,无甚。”蒋岑打秦青身后的柜子上抹了一把,煞有介事道,“就是瞧瞧我家这檀木怎么样了。”   “原来如此。”秦恪笑眯眯跟着也瞧了一眼,“蒋公子记错了,这是楠木。”   “……”   秦青咳了一声,往边上退了退:“秦管家,再领我进去瞧瞧。”   “是,小姐!”秦恪一回头,“那蒋公子您……”   蒋岑负了手在身后:“好说好说,我熟,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   这个真的是不用了,秦恪想说这铺子已经跟着司户所的人瞧了千八百回了,莫说他了,老爷连怎么改都已经定了,可是一转头,却发现自家小姐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倒也不好将人给拒了,便就只能带了蒋岑一道。   只是这一趟下来,秦恪终于是瞧明白了,哪里是人家蒋公子给自己介绍,分明是自己给他二位说将,这口干舌燥的,也不晓得那蒋公子究竟开心啥。   后来回去的路上,秦恪才突然想明白了。怕不是这无形中,他方才瞧了一出小儿女的相会呢?   哎呀这个事儿么——是不是过分了?   秦知章瞧了几个孩子切药,刀重,孩子小使不上巧劲,吃力得狠,他也不着急,踱了步过去,停在了一个孩子身后。   “赵一。”   “师父。”孩子回了头来。   “切得不错,学过武么?”   “学过一些。”   “嗯。”看他拿刀就有些不同,秦知章点了点头,“怎么不继续学了?”   “教我的人说,学了傍身就行了,也不指望我上阵杀敌。”   秦知章便就没有再问,一个孤儿却是有人教他习武,说出去谁又信呢,只是他能这般答,便就不像是要刻意隐藏的,送他来的人呢,看来不怕他查出来什么。   想要监视着他的人,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是若为了其他理由呢,那就多了去了,不过还得细细想来,比如……   “父亲。”   秦青进了门,见秦知章转身,笑道:“父亲又在叫他们切药?”   秦知章嗯了一声,想起那日她入自己屋中,坚定地与自己说:“可是女儿觉得,该说。”   女儿长大了,该当有自己的朋友,秦知章自问并非一定要探知,可秦青与他说得清楚:“女儿自宫宴出来以后,去街上瞧了花灯,是与蒋岑一并瞧的。”   “父亲应该是有些知晓的,想来秦管家应是与您说起过一些。”秦青说着却是跪了下去,“不过父亲放心,女儿与蒋岑,君子之交,并未逾矩。”   秦知章点了头:“既是君子之交,你起来吧。”   “但女儿想,或许,我与蒋岑,不该仅限于此。”   秦青自小有自己的想法,秦知章不是不知道,只晚间刚被那宫宴之事扰过,心中并不安宁,闻言只瞧住她,重又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秦青朗声,“纵然爹爹看蒋岑万般顽劣,女儿心中,他却自有光彩。” 第三十三章 决定   曾几何时, 也有一个女子曾携了他手跪在人前:“师父看知章清高无状,徒儿心中,他却是认定的人。”   那年落英下, 南隅的春花正盛, 她为穆家人,却因先天有疾养在药谷,师父于她来说, 更胜亲父。他自负杏林世家,加之从不晓变通,得罪了谷主良多。她却为了他, 第一次顶撞。   那时候他才突然明白, 那些药理,行针, 与谷主又有何可辨, 这牵了手的人, 才最紧要。   那晚秦青离开书房之后, 他想了许久。秦管家听他吩咐已经很是留意, 蒋岑日日候着自家女儿的心思不假, 不学无术,荒唐不羁的传闻, 似乎也不假。   只他终究开始心平气和瞧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蒋家, 说起来与秦家多少有些机缘,早年蒋贺领兵换防,他正是带了已有身孕的穆樱菲自南隅归京, 方行出茶棚,便见远处奔马。   军营的旗帜飘扬,按礼是他们暂行避让, 只是蒋家军行前却是停了下来,蒋贺回身与他们躬身行礼,原是认出他来。   蒋贺面有难处,只问可能请秦夫人诊脉。那时候他才知晓,原来这蒋将军暮春便就请命回京,是为了替夫人看病。   那一年他每日陪樱菲去蒋府,只是未待秦青出生,那蒋夫人仍是去了。樱菲为此还自责过,这些日子,她与那蒋夫人,已然有些情谊。   听说蒋夫人去后,蒋将军消沉许久不出,再碰见,却是与蒋家老夫人亲自登门言谢。   从那之后,蒋贺便就少有归京。秦知章思绪拉得远了些,只记得那日殿上蒋岑模样,倒是个乐观知命的。   那般人家,又怎么会当真放任孩子歪行呢?   秦青依着那些孩子看过去,蹲下去指点了一二,回身发现秦知章的目光仍是落在自己身上,不知想了什么,遂唤了一声:“父亲今日可还有什么要教?”   秦知章这才道:“与我进来,有话问你。”   连披风都不及解开,秦青应了一声进去,拿了那租赁契约出来摆在了案上,秦知章看了一眼,又铺开来瞧了:“蒋岑?”   秦青也没遮掩:“是他。”   秦知章便就坐了下去,摊手在那契约边:“你那日说过,这小子很好,只是为父没有仔细瞧。现下我瞧了,可为父还想听你说说。”   秦青以为他会责问自己为何今日自请跟去铺子,不想等来这个问题,倒一时不好说。   “说不出来?”   “也不是。”秦青扬起眉眼,坦然道,“只不过觉得,父亲问的这个问题,女儿其实难答。”   “哦?”   “蒋岑嘴里总说胡话,行事常有乖张,不善行文习字,父亲想听女儿说他优点,倒是难寻。”   “既是如此,好从何来?”   秦青想了想,却是无奈一笑:“不知道。女儿只晓得,他虽说胡话,我却能分真假。他行事乖张,我却能瞧见心意。他虽不善文书,但若他想学,我愿意教他。”   秦知章默了默;“你倒是耐心。”   少有不见他怒目,秦青只觉这辞了官的父亲,竟是柔软起来,方要说话,却听秦知章又道:“你那日说,不欲参加司药监擢考,无妨。只那蒋岑也到了年纪,他意欲为何?”   秦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醒悟的时候,秦知章已经收了契约翻起了医书,她张了张嘴,片刻都不知该如何说。   只听其意,竟是觉得他似是松了口。   “人生未来,他不曾说过?”秦知章掀了眼皮,不轻不重道,“莫不是仗着一身武艺,打算开个镖局?”   此话分明带嘲,秦青抿了唇:“女儿不知。”   “不知,好。”秦知章点了点外头,“那为父再问你,那个叫赵怀的孩子,你知么?”   赵怀?秦青不觉捏了拳,复又觉得不对,父亲便是再过洞察,也不会知晓前世,如今问来,怕是以为这个孩子是蒋岑特意送进来与自己暗通有无的罢。   “女儿不知。”   秦知章皱眉:“当真?”   “父亲怀疑什么?”秦青亦是皱眉。   秦知章观她半刻,才复垂首:“罢了。你下去吧。”   自秦青离去,秦恪才拢了手进来:“老爷辛劳,可要用茶?”   “不必了。”案前人头也未抬,“可有打听清楚?”   “这孩子,确实就是个浪儿,先前怕是饿了,站在包子铺前挡了人道,还叫人给打了,却也没还手。那包子铺的胖婶儿心善,后来每日就给他几个包子,他就日日替胖婶看摊,收摊,清扫。”秦恪想了想,“至于武功么,不知道跟谁学得,胖婶儿也没瞧见他动手。”   说着秦恪探头:“老爷是觉得这孩子不对?”   若说不对,这孩子当真是个好苗子,且知恩图报。只是今日看秦青模样,看来这孩子并非是与蒋岑有关,若是如此,那只能是东宫派下。   到底皇权猜疑,哪里能轻易放得人去。既然是东宫的人,这孩子自然是动不得,也罢,他本就没有什么好说,既是不放心,便叫他看着就是。   只是孩子尚小,秦知章摇头,左右都已是师徒,还是好生教着。   秦青一路回了紫苑,芦苇很是不负众望地又端了姜汤来,诚恳道:“小姐回来啦,小姐再用一碗,应是就好了!”   “……”   直瞧见碗见了底,芦苇才收了桌子:“那小姐休息,奴婢出去瞧瞧王婶娘今日又做了什么吃。”   姜气冲了头,秦青没缓过来神,只抬了手恨不得她赶紧端了那破碗离开。等脚步声远去,身上又出了汗,她才深吸了口气。   冷静下来,想起方才对话,此前猜测才算是肯定下来。   父亲都瞧出来那赵怀不同,且特来问她,定是知道他会些武功,可见蒋岑交代过不叫瞒着。   不叫瞒着,那么父亲定会想起东宫。送一个孩子来秦府长留,又表明了身份,便是上位者的提醒,意在叫父亲闭口。   如此也好,倒叫父亲更加留意。   只是那孩子毕竟是蒋岑送来,显然不过是为了敷衍东宫之命,怕是连赵怀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被送进来吧。   今日她也是寻隙问过:“为何送赵怀学医?”   “今生不愿他入沙场,我也不能叫他荒废。”蒋岑躲着秦管家压低声音道,“怎么讲,那也算是咱们半个儿子么不是,大是大了点,情分还是该有的……”   后来秦恪一回头,他便装作瞧风景,秦青也没再说。现下忆起,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几日女学这边稍显浮躁,文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好几回,可皆是贵家女,又哪里是轻易责骂的,毕竟不似隔壁那群小子,有的是皮糙肉厚的。   最后也就是停了课罚大家一起抄书,自己气冲冲先走了。   芦苇研着墨,很替小姐叫屈:“唉,小姐听得认真,那文先生怎么不瞧瞧,倒是要小姐跟着一起受罚。”   左右皆耳,自父亲辞官后,她便就被好些人疏远了些,人之常情,惯来的贵家修学,她心中明白得很,此番听芦苇絮叨,便是一笔杆子下去,丫头便捂了额头闭嘴。   身侧没了人唉声叹气,秦青终究能好生写字,只是那身边低语,学堂里仍是有些吵闹。   将最后一页纸抄满,文先生仍是没有回来,秦青想了想,便站了起来,芦苇扬起头来:“小姐要去哪里?”   “随我去医室看看吧。”待到两月后各司擢考,她便就要离开书院了,刚巧医馆那时候该开了,她还能过去帮帮忙,这书院的医室,她该早些辞去。   芦苇应了声跟上,堂内其他小姐瞧了,复又低语起来。   “那秦司监辞了官,那今次的太子选妃,秦青应是不得报名了吧?”   “她那个爹爹,也太……陛下体谅,没与秦家计较,可这选妃之事,哪里还会让她去。”   “也是,可怜秦小姐这般才气,如今京城怕是却无人敢提亲了。”   “不过我听说那陈二公子倒是上门拜见过。”   “什么?真的假的?陈二公子被下了面子还去?”   “那谁晓得呢?陈太师若是不计较,倒也不是不可啊。”   …………   “小姐?”丫头轻轻唤了一声。   宁清言嗯了一声,才发现面前的纸上凝了墨团,忙慌就拎起来,丫头上前替她重又换了纸,便有小姐转头问道:“宁大小姐参加选妃吗?”   宁清言抬眼,莞尔道:“妹妹呢?”   “姐姐这问得,我们自是要去的,这京中谁家不去?只是宁国侯府……”   宁国侯府毕竟与一般贵家不同,乃是世袭。宁清言不置可否,只是依旧轻轻笑着,其他人却也不好再问。   木通往前,突地就撞了上去:“哎呦,少爷你……唉!少爷去哪里?不等秦小姐回来了么?不能乱跑啊!先生一会回来又要罚的!”   蒋岑却是不理不睬往医室去,远远的,已经瞧见那人在跟书院管事说着什么,脚步一刹,按住跟上来的木通:“快,打我一下!”   “啊?!”   “快点!”见人犯傻,蒋岑气急,转而瞧见边上晒药笸箩里的剪刀,照着手指就划拉了一下。   木通一句尖叫没出来,就被他捂了嘴推出去,吼得那叫一个人神共愤:“不好了!我们少爷手破了!!!”   秦青正与管事说完话,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手指还被前头的小厮逮着,脸上倒是不耐烦得很:“大呼小叫什么,爷没事。”   木通哪里管这些,吓都吓死了:“秦小姐,我家少爷手破了!流血了!”   管事垂眼看了,秦青却是先行施了礼:“谢过王管事了,药材那边我与芦苇说了,现在便能跟您过去。”   “好好好,你先给蒋公子瞧瞧吧。”说着王管事便就领了芦苇下来。   蒋岑侧了身,直接跟了秦青进去,后者取了麻布回头,口中命道:“坐下。”   木通担心:“秦小姐,我家公子有没有事啊?”   “事情大了。”秦青眼都懒得掀,“再来迟一步,这血都止了。”   “……”木通被堵了回来,又见自家主子的手被秦青粗鲁一抹,当真是不见血珠再出,啊了半晌没啊出来东西,“那……那还要包扎?”   “不包岂非对不住你家主子一场戏?”   “我家主子他……”   蒋岑却已经上了脚踹过去:“你出去。”   木通不可置信地瞧了主子一眼,又瞧了冷面的秦小姐,顿觉自己多余,识趣地捂了屁,股出去候着。   秦青这才看了人一眼:“来得正好,我刚打算与你说,暗门倒也不需得你出面,边防之地,与大兴通商有无,叫齐树命人开些镖局,一来挣钱,二来掩人耳目,一举两得。”   蒋岑却是离题千里,抓了她道:“我决定了,我要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努力回归晚六点准时更。 第三十四章 不能   这又是打哪里来的糊涂话, 秦青端是被他抓着,目光灼灼得狠,叫她不敢直视, 赶紧顺手将他按下去:“好好说话。”   “我说真的。”蒋岑左右瞧了不见人, 这才又问她,“近来女学那边的人,可是有欺负你?”   欺负?秦青自打进这个书院, 就没体会过欺负二字,她们惯来想讨好她要笔记,哪里会有这等事情。若是说欺负, 那也是他蒋岑头一号, 只不过未曾得逞过罢了。   蒋岑瞧她眉间困惑,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她不知那些议论之词便好。不过一想起方才女学外头偷听的仍是觉得不舒服, 这些官家小姐们, 真是聒噪, 太子到底是个可怜人, 还要从这些人中挑拣。   “你自歇着。”秦青转身进去取了册子, “一会王管事要回来的,你若是手不疼了, 就回去。”   蒋岑急了:“我说的是真的呀, 我真的要去提亲了。昨日我瞧着那租赁契约上咱俩的指印就在想,这亲亲热热的样子,真好, 跟婚书似的。”   秦青的手便就跟着一顿,实在是没想到这二者也能想到一起去,怕是着了他的道, 竟是跟着笑了一声。   “你笑了?那就是答应了?”   “我答应有何用?”秦青看他,“我此番还未及笄,你待要如何提亲?”   一句话问得蒋岑哑了声,半晌突然憋了一句:“我突然羡慕仰桓了。”   这话不明不白的,秦青没听懂,只听蒋岑叹了口气:“这皇家选妃,怎么能从十三岁起呢?多等两年不行吗?!都是男人,公平吗?”   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秦青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大对劲,险些要把手里的册子砸过去。   “陈公子这是怎么了?”外头管事的声音传来,并着吱悠声,二人便就同时闭了口。   “腿疼,来请大夫开些药。”   “好好好,我去请周大夫。”   陈宴被小厮推进来的时候,只瞧见蒋岑一人翘着腿歪在椅子上,那手不知道怎么伤的,裹得夸张。   王管事也是有些惊愕,之前没好生瞧,竟是不晓得伤得这般重,不觉又多问了一句:“蒋公子这手……”   “不打紧,爷不是怕疼的人。”蒋岑晃了晃腿,“就是我看着血,晕得很,我休息一下。”   陈宴端直坐着,没有瞧他:“王管事,我这是陈年旧疴,倒不必周大夫特意过来,方见得那边周大夫与秦小姐的丫头说话,应是忙着,想来秦小姐也在,一样的。”   “哦,在的在的,”王管事往里头瞧了一眼,“许是在整理东西。”   秦青在里边听了,也不好不出来,便就捧着书册打了帘子:“怎么了?”   “他说腿疼。”接口的却是蒋岑。   陈宴抬手作了半揖:“秦小姐,在下的腿突然疼得有些厉害,想要小姐给在下开些药来。”   秦青嗯了一声,公事公办地过去,便听边上人又道:“陈二公子也知是陈年旧疴,想必是快要落雨了才疼的,这是常识,常识懂吗。”   “蒋公子。”秦青回眸,“想必你应是歇好了。”   “胡扯,爷头还晕着呢,哎呦,哎呦不行了……”蒋岑又仰了头去,歪得更没形了。   秦青这便就蹲身下去,陈宴垂眼瞧下,只她素白的手倒没有直接动作,反是一剪秋水抬起:“若要开药,我还需得看看,陈公子可方便?”   “他自然不方便。”有人总也插话。   陈宴却是淡道:“无妨。”   蒋岑立时就坐了个端正,又不好发作,只见得那人伸了手轻轻捏了捏陈二的膝盖,这便就罢了,竟然还依着膝盖按下,细细瞧了他腿骨。   心头那个火,噌噌噌的就上来了,可秦青做得坦荡,连眉心都是皱着的,蒋岑左右拦不住,便就站起来过去。   “蒋公子好了?”王管事关切道。   蒋岑烦闷,却已经见那人站了起来。   陈宴跟着一齐看上:“小姐看如何?”   “公子原本应是伤在膝盖,只是轮椅坐久了,显得僵硬。”秦青回到案前,“公子近日可是自行训练行步了?”   “是。”   “那便是了。”秦青铺了纸,“公子的腿能恢复,只是不能着急,凡事还需循序渐进,我与公子开张方子,当可缓解疼痛,只是这止疼的药物,大多药性不同,公子也不当多用。”   “谢过秦小姐了。”   王管事执了方子出去拿药,蒋岑仍是站在那里,突觉方才这二人不仅没有理他,还自己聊起来了,又是哼了一声,重新歪回了椅子上。   陈宴倒是有心转过来瞧他:“蒋公子军营里出来的人,竟是也受不得血色。”   “爷就瞧不得自己的血,爷心疼,那都是爷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血,怎么的,不准啊?”   陈宴不答,转了轮椅背对了他等着。三个人一倒一坐一站,着实有些尴尬,好在芦苇很快就过来了,这一进门也有些不知道怎么落脚,好容易捱到了自家主子身侧:“小姐,跟周大夫都说好了。”   “嗯。”秦青便就没再管屋里的两个人,“你随我进来誊些东西。”   “是。”   如此,屋中两个人便就各自瞧着墙面。蒋岑瞧了一会不见人来,复又看向那轮椅上的背影,那人手指覆在自己膝上,月白的长衫盖了腿,只露出鞋面,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身影,突然便就重合了上去。   陈宴直觉后边人在看自己,却也没有回头,这蒋岑表现得明显,他一早便就瞧出他对秦家小姐不一般。原本只是以为他一厢情愿,今日看来,似乎也不全是。   此前他被人跟踪,影卫伤了那人,却叫他逃进了书院,再去探查的时候,也是碰见了这二人。   若说是有什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若说没什么——他是谋事之人,从来不相信巧合。   这秦家小姐,有那样一个父亲,竟是会几次三番与蒋岑这般人在一块,实在是有意思得紧。   有意思的人,往往便就是要留意的。陈宴转而看向门口,面上淡淡染了笑。   王管事已经回来,将药与他:“陈公子拿好,我推你回去。”   “不必了。”陈宴接了药,头也未回地走了。   蒋岑险些掀了个白眼过去,见得王管家生生忍住。又是片刻,秦青打里头出来:“王管事,那今日我便回去了。”   “哎好,秦小姐倒是可以参加司药监的擢考,定是可中。”   “谢过王管事。”秦青未应,只是礼貌道了别。   蒋岑赶忙就跟着她一并出来,芦苇很是防备瞧他,秦青也不好说,蒋岑行了几步,觉的这丫头实在碍事:“你干嘛防着爷?我又不对你家小姐做什么。”   “奴婢没有。”   “嗨,还犟嘴。”   芦苇语塞,却见自家主子与她摇了头:“你去前边一些,我有话与蒋公子说。”   “你看看。”蒋岑一摊手,“你看我家木通多懂事。”   芦苇一看,那木通可不是远远跟着呢么,遂便就咬了唇听话上前。   蒋岑好容易知晓避嫌了些,没凑得太近:“你刚刚摸陈二了,你对我都没那么温柔。”   “我是医者。”   “那我不管,除了陈二都行,”蒋岑亦步亦趋,“再者说,他那破腿,有啥好看的,他不是疼么,给点麻药就是。”   秦青停了下来:“蒋岑。”   “你别突然叫我大名,我现在心里头可堵了,你也不哄哄我。”   哄你?你还是不是男人?秦青直接略过这句,严肃道:“我原怀疑过陈宴的腿疾,如今看起来却好像是我多心了。”   蒋岑这才跟着收了委屈的脸孔:“怎么?”   “他的腿疾应是真的,所以行路并不方便,才坐的轮椅。”秦青蹙眉想了一瞬,“所以他其实也不怕别人碰他的腿。只不过他若是想站起来也是可以,就是一次时间久了会磨损膝盖,疼痛难忍。”   说着她便抬起眼来:“他的鞋子磨损,可见近来用脚行走过多时。但是全京城谁人不知他腿疾,又有何处需得他必要自己站起来呢?而且,时间也不算短。”   这倒是与他方才猜想应上,接道:“那自是必须自己走路才方便的地方。或者是——你也说了,人人皆知他要坐轮椅,但若是他不想让人猜到自己身份呢?”   那么,脱离轮椅便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秦青恍然:“你知道?”   “我手疼,你替我吹吹我就告诉你。”   “蒋岑!”   “好好好,我说。”蒋岑撅了嘴,“也就是那么一猜么,齐树刚给我传了消息,三殿下回京了。”   “回京?!”秦青吃惊,这私自回来,是大罪啊,“陛下招他回来了?因为什么?”   “这就要接着看了,”说着蒋岑很是不屑,“总不该是他自己的主意。”   “荣氏?”   “怕也不全是。咱们这个皇帝,究竟想的什么谁能晓得。”书院到底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蒋岑便就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话说回来,我现在真的不能提亲吗?”   “不能。”   “能吧。”   “不能。”   ……如此,这车轱辘的话直滚了好几周,到了廊桥散去前方断。 第三十五章 兔子   蒋岑回到学堂坐下的时候, 先生已经进来多时,今日半途他出去一趟,与隔壁文先生说了话, 回来便就不见了两个人影。   这陈家公子就算了, 可这蒋家的,虽是习惯,却实在是要骂。蒋岑兜头逢着一本书册扔过来, 顺遂接了,展颜一笑:“何先生错怪学生了。”   “是吗?那你说说,老夫错在何处!”   蒋岑扬了扬自己的手:“不小心受了伤么, 先生不在, 学生只好自己去了医室。怎么说呢,学生见着血, 晕得很, 就多歇息了一会, 实在不是要逃先生的课。”   何老先生什么情状没见过, 更莫说是这蒋岑, 哪一日不是借口良多, 那礼记也不知是罚抄了多少遍,也从不见这人刻在脑子里, 光是那字越发能看了些罢了。   闻言也不过是嗯了一声:“那今日就罚你留下将这书院都清扫一遍吧。”   “好嘞。”蒋岑便就一撩衣袍坐了下去, 囫囵一瞟,又举了手起来,“对了先生。”   “怎么?”   “那陈二也出来了, 我都在医室瞧见了。”蒋岑美滋滋道,“先生方才不在学堂,他定也是私自出来的。”   修长的手指便就顿住, 而后,书册轻轻被放下。陈宴作揖:“学生腿疾复发,去拿些药。”   何先生看了一眼,他身边确实是放着药包,刚要说话,却见那挑事的又扬了自己的爪子:“那学生也是真的受伤了啊 ,左右都是未经许可出的学堂,先生不能厚此薄彼!”   呵!成语倒是会用不少了,这群兔崽子,仗着有家势都狂得很,这会儿功夫下边已经开始笑将起来看热闹了,何先生面上一抖,厉声喝道:“嘀咕什么?!”   瞬间鸦雀无声,只那始作俑者瞧着自己,似乎还当真等着他答复。   “先生,学生私自出去,确实是学生的错。”陈宴忽而道,“学生自请受罚。”   “你……”何先生瞧了瞧他的腿,到底是没继续,一甩袖子道,“好,那你就与蒋岑一道留下,将这书院清扫干净再回去!”   “是!先生。”   于是这一日放课后的各家公子小姐们,便就瞧见那陈二公子坐在轮椅上,手里却是拿着扫帚,面色平静地扫着书院门前的空地,在他对面一起的,是吊儿郎当的蒋岑,分明是同样月白色的春夏书院服,两个人却是穿得迥然不同。   一个淡雅疏朗,一个却是气宇轩昂。若是再多看一眼,那后者还带了些洋洋自得的莫名喜气。   耳边议论声不绝,秦青加快了步伐出去,再也没瞧。   木通往前凑了凑:“少爷,人已经出去了。”   “她没瞧爷么?”   “瞧了,瞧了一眼就走了。”木通诚实道,“许是觉得少爷丢人了。”   “滚滚滚!”   说话间,那轮椅上的人已经慢慢往后边扫去,书院里的人也渐渐散了。蒋岑将扫帚塞给木通:“拿着,扫干净!”   “是!”   “喂!”   陈宴停下,手里的扫帚也停下,却没有回身:“蒋公子有何见教?”   蒋岑捏了下巴慢慢绕到了他面前,又瞧了他落在挡板上的双脚:“有话想问你,就是不晓得怎么开口。”   陈宴终于是看向他:“那倒是很稀奇,在下愿闻其详。”只是下意识的,那双脚往长袍里收了收,攥着扫帚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蒋岑皱着眉头:“这个事情有些复杂,就是不知道陈二公子能否如实相告了。”   陈宴心中一震,却只是一笑:“那要看蒋公子想问什么了。”   四目相对,空气滞了半刻,陈宴已然戒备,却见面前人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能不能,回去替我问问你大哥,这提亲要注意些什么?”   “……”   “怎么?不愿意啊?”蒋岑重又挺直了身子,“罢了,我以为你大哥去年方娶的亲,应是能清楚些呢。”   陈宴只觉得荒唐透顶,执了扫帚便开始扫地:“这等事情,自是家中长辈做主,兄长常年忙碌,见到的时候不多,恕在下爱莫能助了。”   “那需要带哪些东西你总晓得吧?你搁家里待着,这些大事你都不抽眼瞧瞧?”   “蒋公子,”陈宴停手,“我说了,自有长辈做主。”   “好吧好吧,啧,无聊。”蒋岑跟着他往前边扫,逛园子一般,“那我再问你啊,你打算啥时候提亲呀?你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陈宴终于是待不下去,直接摇了轮椅走了。   蒋岑一把坐到了栏上,撑手瞧着那湖面,很是惬意。半晌,木通才哼哧哼哧过来:“少爷,扫完了。”   “太慢了,你这缺乏锻炼啊,这要是齐树早就扫完了。”   “啊?”木通赶忙辩解,“那不是一个事啊,术业有专攻么,小的也有比他强的地方!”   “哎——真是有点想他了。”   “少爷!我听说前门开了一家面汤店,里头的汤头一顶一得好吃!”   “是吗?哎呀不错,有点用,走吧,爷饿了!”   “是!”   天色暗下,太师府门前终是停了马车,里头人出来将人扶了,滚轮自那府门前的坡道往上,轻松进了门去。   陈宴方过影壁,就见陈学勤身边的陈友过来:“二公子今日回来得这般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   “老爷命老奴在此等候,二公子既是回来了,还请去老爷房中。”   “嗯。”陈宴摆了手,没叫他继续跟着,只身往里头去。   路过园圃的时候却是停了下来,耳边有女孩子的声音,似是在与丫头说些什么。陈宴突然响起书院里那人问他的话。   什么时候提亲?   陈宴抿唇,原本浅淡的唇色就更是淡了些,天色已然完全暗下,他坐在那里,却是许久未动。   陈怡榕领了丫头从自己院中一路往花园去,又吩咐了丫头跟自己分开行动,天色向晚,有些瞧不真切,好容易终于又瞥见一抹白色,赶紧冲了过去,却是立时就怔住。   那花丛后边,树荫下坐着的,不是陈宴又是谁。   “二……二哥。”陈怡榕有些害怕,退后一步,“我今日已经背过书了,我出来……出来瞧瞧……”   “过来。”   “二哥我真的已经背过了。”   陈宴沉眸看过去,那花后与自己隔了两米远的女孩此时紧紧攥着拳头,想来是怕得很,不觉面色便就跟着也重又冷淡下来:“你在找什么?”   “兔子。”陈怡榕低头,“一只白色的兔子,刚刚在后院瞧见的。”   陈宴看了看自己月白衣角,怕是方才她错认了,才那般期待地往自己这边冲来,想着便就转了头去:“后日你便就要入宫了,若是给陈家丢脸,你当知晓后果。”   “我知道。”陈怡榕懦懦应了,眼见着那人要走,突然鼓足了勇气又道,“我一定会好好表现,我一定能入东宫,可是二哥,我能不能……”   “不能。”陈宴声音不高,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轻易就叫人闭了嘴。   不远处有丫头唤着小姐,陈怡榕抓了裙裾却没有出声,陈宴一挥手:“回去吧。”   丫头抱着小兔子寻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小姐正抱着自己蹲在地上,待她蹲下将兔子递过去,才发现面前人竟是在哭。   “小姐你怎么了?”丫头着急一用力,那兔子急了,蹭一下就窜得老远,不见了身影。   陈怡榕哭得撕心裂肺,直指着那兔子消失的地方:“兔子,我的兔子。为什么要伤害他!为什么!”   陈宴已经走远,却是闻着声音,转而问道:“怎么了?”   “小姐的婢女伤了兔子,叫它跑了,小姐伤心。”   沉默良久,轮椅上的人便进了院子,只落了一句:“再送一只去。”   “是。”   下一刻陈学勤开了门:“怎么这般迟?”   “书院里耽搁了。”   “我听王管事说你今日去医室拿药,怎么样了?”陈学勤低头要伸手过来,被陈宴挡了,只嘴上道,“往后若无必要,还是命影卫去便是。”   “我去,自有道理。”陈宴复问道,“陈友说父亲等我,所为何事?”   “没什么,本来也就是想问问你的腿。”陈学勤背了手过来,“不过,也确实想问问你,那晋西王你打算如何办?”   “这颗棋子自然是不能放手,”陈宴抬眼,“父亲也当明白,若是没有他,我们只能是以卵击石,纵然赢了,也不可服众。”   “前时我们是想要先除晋西王,再对抗太子,如今看来——”陈宴摇头,“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东宫分明就没有病,若是如此,恐怕是必须继续用晋西王了。”   陈学勤点头:“你此前去秦家,有发现东宫的人?”   “是个孩子,影卫瞧过,会武功。”   “那定是无错了,呵,可以啊,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真是不简单。”   “父亲大人难道以为,一个病怏怏的太子当真能安稳这些年么?”陈宴平了平自己膝上衣衫,“怕是他背后,还有的是势力。”   陈学勤深以为然:“你好生准备擢考吧。”   “是。”罢了,陈宴突然问道,“对了,提亲需要注意些什么。”   “嗯?”陈学勤愣住,“你当真要娶那秦家小姐?我与你娘都觉得……”   “父亲。”陈宴打断了他,后边的话却是咬在了口中,生生断下。   陈学勤怎不知他心思,深叹了口气:“罢了。” 第三十六章 故友   陈宴便就转身往外去, 行至门前,忽而又偏头对着后边人道:“父亲,姨娘不是早在那场大火中就死了么, 您忘了?”   “她不是……”   “她是。”   房门打开, 一室清辉,陈宴头也未回地离开,途径花园的时候, 里头已经没了声响,静寂得可怕。   手指狠狠抓住了膝头,久久都未放开。   因为太子选妃, 这后一日起整个书院都停了课给小姐们准备, 说起来倒是人情味十足。秦青车行一半才想起来这件事情,直觉脑子怕是被蒋岑那家伙给搞糊涂了, 端是生怕他真的自己抬了箱子进府提亲, 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干净。   “停车。”   马夫吁了一声, 见自家小姐出来便就跳下去:“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今日书院停了课, 我去买些笔墨来, 你在这里等会。”   “是。”   芦苇扶了她往转脚的铺子去, 不想一个不查,从边上现出几个人来, 差点叫她冲撞上去。   为首的青衣男子与她点了下头, 没有说话,只是面上有些歉意。秦青伸手拉了一把芦苇:“算了。”   出门在外,自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京城脚下,更是如此。   待得一行人过去,秦青抬脚进了店, 这才堪堪回过身来,那几人已经走远了。芦苇执了砚台:“小姐这个可好?”   说着才发现不对,随着她往外头瞧去:“小姐看什么?”   “看刚才那几个人。”   “怎么了?”   秦青抬了胳膊嗅了嗅,方才错身的时候,那几人身上有特殊的香气,这香气几乎不见,只她自小对药草极其敏感,轻易就能闻出。   是金胡人。   芦苇凑近了些,仔细闻了闻:“小姐闻到什么了?”   “金胡人特有的香膏。他们常年以牛羊为食,喝的也是牛羊之奶,他们的先人怕身上有味,故而制了香膏,此香气味极淡,用之不为熏香,只为抑味。”   “金胡人乃是蛮子,竟然还会这般在意自己的体味?”芦苇笑起来,“那他们的先人原本该多难闻啊!”   只是下一刻却发现面前人并没有笑意,秦青瞧住她:“不过是金胡老人的说法,只是此香难制,寻常人等用不得。”   “小姐的意思是?”   不是寻常人家,便就是与王族有关了。这种时候,北疆有何家坐镇,怎么会放任金胡王室入京?   方才那些人出来得突然,险些冲撞上的时候,为首之人是与她施了礼的,可见并非当真蛮族,只是那人到底没有开口,秦青此番想起,才明白应是他怕一开口就暴露了身份。   “芦苇,你记得方才那些人的模样吗?”   “不记得了,”芦苇摇头,“不过那领头的着的青衫,看着倒是俊秀的,不像小姐说的金胡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秦青扬眉,不待再说,却听外头一阵喧嚣。   蒋岑的声音隔了老远传来,欠揍得狠:“你倒是说话啊,哎呀,你俩能不能起开点?打又打不过,何必?”   说话间还有动手的声音,芦苇一脸莫可言说地瞧向主子:“小姐,要不咱们——先回去?”   回去,怕是不能了,须臾那声音便就又近了些。   “我说你们这几个人,烦不烦啊?爷跟他讲道理呢,你们有点眼力见行不!”蒋岑一抬脚又两个人嗷嗷叫了起来,耳朵疼,便就对着那个依旧往前走的人道,“我诚心与你商量的,你倒是说句话啊!装什么哑巴!”   甩开那几个小厮,人就跟着跨进了铺子,刚要伸手去逮那前头人,却是瞥见那门边笔墨台子前立着的人,不是秦青又是谁。   这一看,原本整个炸了的毛全数都顺了下来,嘴角一牵:“秦小姐怎么也在,好巧!”   巧不巧的,谁说得准。秦青看了一眼那青衣的男子,这才在围观的人群中略略矮身行了礼:“蒋公子。”   “那个……我……哎!你别走,你回来!”蒋岑跨前一步,一把拽住了(?′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恋(*≧з)(ε≦*)整(*  ̄3)(ε ̄ *)理(ˊ?ˋ*)?人,回头对着秦青道,“秦小姐买笔呢?”   “蒋公子,”秦青忽而道,“强人所难不好吧?”   有一说一,分明晓得她是在帮自己,蒋岑还是觉得窒息,尴尬咳嗽了一声:“秦小姐误会了,我与这位公子是朋友,呵!朋友!”   说着便就一把搂住了那人,青衣人碍于不得说话,被他箍得严实。秦青有点头疼,怕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人家多勉强。   秦青转而看向那人:“公子若是不便,这里有的是笔墨纸砚。我看蒋公子实在诚心,公子倒是可以换个方式与他说。”   那青衣男子顿了顿,许是没明白她是哪边的,等终于想通了,颇为震惊地又瞧了她一眼。   蒋岑伸手一拍他:“对对对!咱们寻个茶楼,好好说,啊,好好说。”罢了又对着冲上来的几个小厮道:“看看,你们家公子都答应了,还打什么?”   青衣公子这才轻轻抬起手挥了一下,几个小厮纷纷靠边站好,没再上前。   “这才乖嘛!”蒋岑嘻嘻一笑,“走走走,我知道对面就是茶馆,我请你吃茶!”   罢了复又对着围观的道:“看什么啊!散了散了!不知道久别重逢胜新婚啊?!我对我朋友热情点,你们什么表情?快散了!”   是非地啊,秦青没眼看他。蒋岑也是重新看回她身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简直有病,忙期期艾艾与她道:“秦小姐,相逢即是缘,不如一起吧?”   一起个棒槌。秦青头也不会地就上了车。   蒋岑啧了下嘴,一歪头瞅见边上人面上淡淡的笑意,凶巴巴道:“笑什么!嘴都歪了!闭上!”   秦青一路行出老远,才终于想起来那人名姓——屈南栖。当年新政,内忧外患,便是这个人站出来,与蒋岑一起,一个攘外,一个安内。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西北之乱平定之后,毅然辞行离去,是蒋岑追去关外,跪于他身前,请他回来。   后来如何了呢,她竟是浑浑噩噩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镇国公府的牌匾揭开那日,他便就站在宫人的最前方,与她说:“蒋夫人安好。”   再后来,他便就再未出现。   “小姐认识方才那位公子吗?”芦苇试探问道,“他当真是金胡人?”   “面善罢了。”秦青理了裙角,忽而想起,“孩子们的笔砚是不是忘记买了?”   “哎呀!忘了……”芦苇直起身板,“那奴婢回去买。”   “去吧。”   芦苇狐疑:“小姐不一起回去瞧瞧么?”   “我为什么要回去?”秦青觑她,这才发现自家丫头面上有些戏谑,原是以为她又要寻借口,遂拿手点了她,“好呀,你竟然也开始打趣起我来了?”   “奴婢不敢,奴婢就是问问。”芦苇笑着跳下车去,她好歹跟了小姐这般久,那蒋公子总也绕在小姐身边,小姐哪次又寻隙刻意躲过,反像是特意等着那人一般,任是傻子也明白啊!   想着还特意在马车边等了一刻,当真不见小姐下车,这才着实信了往回跑去。   这厢蒋岑好容易把人给抓了,甚是客气地给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里,那原本跟着主子的小厮就要一齐进去,被他拦了:“谈生意呢,你们紧张什么?”   眼看着又是一架,那青衣公子终于挥了挥手,外间人等皆是停住,散开守在了门外。蒋岑一勾唇:“好大的架势。”   青衣人未说话,只是先行坐了下去。   蒋岑便拿脚把门带上,几步过来:“早这样多好。哎,你那个什么夜明珠,卖给我吧!”   大概是实在没想到这个,青衣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才顺了他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侧的口袋,半晌,终是艰涩开了口:“公子所为,就是这个?”   “啊!”蒋岑点头,“不过呢,你既然不是哑巴,那咱们还能说说其他事!”   “在下无事能与公子说。”   “有的。”蒋岑笑起来,“公子这大兴话说得不错,想来方才不说不是为了怕人认出你是金胡人,而是怕你的随从认出你是大兴人吧?”   “……”   蒋岑一纵身便就坐到了他身边的桌子上:“哎,还是说,那外头几个其实是来看着你的?”   搁在桌上的手未有动静,只那青衣之人却是抬起头来:“蒋公子好眼力。”   “过奖过奖,哪里有屈公子厉害。”蒋岑面上开怀,不想一眼看下,那人却是抿了唇,“怎么?我认错了?”   “倒也不是。”屈南栖一字一顿道,“只不过——在下,姓屈南。”   “恩?”蒋岑随手端了茶水,“哦,这样啊。罢了罢了,言归正传,屈公子这夜明珠究竟卖不卖?”   “……” 第三十七章 说好   屈南栖见他神色认真, 便就伸了手去,将那袋子摆在了桌上:“早闻蒋公子声名,今日一见, 名不虚传。”   “声名?”蒋岑目光已经黏上袋子, 口中不屑,“那是个什么东西。”   “确实,不重要。”屈南栖点了头, 和煦笑了,“蒋公子既是想要这珠子,在下已经解了在此, 为何不拿?”   “拿?”蒋岑哼了哼, “爷是跟你买这珠子的,你莫不是在考验爷的人品?”   “蒋公子此言差矣, 这珠子不过是有人偏非送来, 却之不恭, 在下就收了。”屈南栖缓缓道, “左右收来无用, 徒增累赘, 还遭人惦记,蒋公子若是当真想要, 拿去便是。”   难怪也不找个盒子好生装了, 就这般随意带着,蒋岑想着拧眉呲了一声,坐着的人抬眼:“蒋公子何意?”   “我就是觉得, 你们这些工于谋之人,莫不是脑子都有点……”蒋岑话说一半,“算了。这珠子呢, 我是真的想要,但是,你要是不收钱,那是不可能的。”   “为何?”   “我这里有规矩,不要钱的东西,它不香。”   “……”屈南栖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公子若是能与在下一个方便,我便就允了你。”   蒋岑想了想:“行,这个倒也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方便不能是不着天际的,也不能是叫我太过为难的,否则嘛——你还是叫他们进来跟我打一架,打赢了我抢走的好。”   “蒋公子说笑了。”   “哎,你莫要睁眼说瞎话,我不是爱说笑的人。”   屈南栖恍然瞧他,而后才道:“蒋公子多虑了。”   “那你说说。”   “在下初来乍到,未有落脚,不知公子可否安排?”   晚间树影摇曳,有清风徐来,秦青收了笔抬眼,便就见一道身影滚进。   老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人累积两世,这种翻窗之事也是做了千八百回,颇为顺遂,连抬眼看向她的面皮子都调试到了介于欣喜得意与抱歉之间,将将好叫她骂不出来。   “关窗。”   “好!”蒋岑转身轻手轻脚将窗子关了,这才回了身评价道,“秦府这窗户,没有蒋府的宽敞。”   “那是自然,我们秦府的窗子不当门使。”   蒋岑也不觉得噎,伸手往怀里掏去,下一刻那手上便就盈了一抹莹光:“送你!”   这人似乎是每次都带了东西,怕是真的有见面礼一说,见一面送一次吧?   秦青偏头瞧了瞧那案上摆着的,从瓷瓶到宫灯,着实有些摆不下去,其他便就罢了,只他手里这珠子一看就非凡品,摆在这屋子里,倘若父亲问起,她该从哪里回复去。   思及此,案前人便就别开目光:“不要。”   “别呀!这个你必须要,这个是我跟你提亲用的!”   秦青手里的茶还没送进口中便就有些呛住:“你说什么?”   “就那个意思。”   “嗯?”   “哎呀,咱们总也不能这般耗着,我心里不踏实。”蒋岑捧着那珠子到她面前,“我想过了,这提亲么,给你爹提的那是场面,给你的才是正经。听说这金胡王室的夜明珠产自神山,乃是有神氏赐福的,用来提亲,最好不过!”   “你跟屈南栖讨来的?”   “是跟他买来的。”   “这金胡王室待他不薄,连这百年难出一颗的神山夜明珠都能送得。既是如此,为何他偏非要拒绝?”秦青左右瞧了瞧那珠子,“早间我于他身上有闻见金胡王族特有的凝香,旁人只道这香是为了抑味,我今次倒是觉得,怕是这香还有别的用途。”   前世里蒋岑与屈南栖关系不错,确然称兄道弟过,只因是如此,那关口一跪才叫人酸楚。大兴不能没有先生。   哪怕这个大兴它变了,屈南栖能离开,蒋岑却不能弃。   秦青不知道跪在昔日好友面前唤他先生的时候,会是何心境,也不知那怀揣抱负,出山又归隐之人,是因何而为,只瞧见面前那珠子绚烂,想着便就伸手过去:“你与他相交多年,此前可有问过他为什么?”   不想那珠子竟是被蒋岑一把握住了,没叫她拿走,秦青往他面上看去,却是瞧见他赌了气般。   “怎么?”   “提亲这等大喜的时候,那些琐碎小事,就不能容后再议?”蒋岑退后了一步,倒似是抱着个能要挟的宝物,容不得侵犯。   秦青皙白的手便就空在当场,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他动作,无奈想笑,终是收回手来:“你待要作何?”   “刚刚怪我,行事太过随便,起的头不好。”蒋岑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地,“我不管,重来,你过来站着。”   “做什么?”   “刚刚那次不算,现在我重新与你提亲。”   难道原本不就是个玩笑?秦青刚要讽他,但见面前人已经端正站好,双手端着那珠子,没来由竟是跟着他一起严肃起来,下意识就依言站到了他身前。   蒋岑不察,手心竟是起了汗,轻咳了一声,郑重道:“我,蒋岑,今年十……”   顿了一瞬,秦青抬眸,却见他忽而弯了眉眼,低头复又缓声道:“我,蒋岑,今年三十有五,已过而立。岑心有所属,不可移也,故今得此珠,特引祈神氏为媒,求秦家女青,嫁我为妻。”   说着便就近前,秦青垂目,手中润泽盈彩,大掌托了她的手,牢牢替她握紧,再抬头,便就撞进男人笑意沉沉的眸中。   那笑带了莫名的喧嚣,叫这夜都平白染了晕,似是云霞镀金,有光追入,朗朗似那禅室佛音,入耳成谶。   “前时空恨十五载,不得见,若沉珂千年,大梦方回,只愿今世余生有你,终不负。”   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鲜少见他正经,总也没将他作数,此时听来,却觉鼻尖微酸,仿若所有因果皆弃,徒余这一人入眼,秦青陡然攥紧了那手中物,咬住了唇角。   蒋岑见她如此,便就撤了一只手去与她抚平那唇畔:“你怎么……”   下一刻,却是被人撞上,一伸手就抱了个满怀,耳畔温热,是女子少有的暗哑:“蒋岑。”   “嗯。”   秦青抱着他,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半晌,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闷闷问道:“蒋岑,这段话,你是不是背了好久?”   “……”   不及反应,腰间便就被男人掐了一把,秦青要躲,却是被人一把抱起,小心搁在了桌上。   如此,竟是显得她比他高过一头,蒋岑仰面观她,终是迎了光瞧见她眼中闪烁,口中追道:“答应吗?你还没回答我。”   秦青的手还勾在他脖间,此番他在下,她在上,竟从他面上瞧见孩童的渴望,赤,裸又十足憨气,衬得他越发俊朗无双。   伸手抚上他眉眼,秦青轻轻笑了:“你希望我如何答?”   “我自然是希望你说好!”   “好。”   这一声好应得太快,蒋岑愣怔,突觉眼睫一暖,有软糯轻覆。   秦青顿在他眼上,重复:“好,我答应你。” 第三十八章 相谈   “青儿!”蒋岑一把扣住她肩头, “我……”   “小姐?小姐?”芦苇的声音自外头响起,伴着轻轻的叩门声。   烛火啪嚓一声,似是挑事一般。蒋岑咬牙, 忽见眼前人竟是笑起来, 那双眼中自带了神采,终是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嫁人?”   秦青伸手推了他一下:“想什么呢!快走!”   说着人就从桌上跳了下来,兀自理了衣衫, 一抬头发现人还杵在面前,秦青急了:“走呀!”   “我什么都没做,你理衣裳做什么……”   只是蒋岑还没嘟囔完, 人就被又推了一把, 秦青心中好气又好笑,外头又是几道叩门声, 她朗声应了:“进来。”   过分了吧!蒋岑哼了哼, 就见秦青对着他晃了晃手中的珠子, 到底是没有再耽搁。   几乎是擦着边儿, 芦苇进门的时候, 那窗户方合上。不疑有它, 芦苇端了红豆汤来:“小姐屋里灯还亮着,王婶娘担心, 命我送汤来。”   秦青收了那珠子转身:“放着吧。”   “小姐这些日子都忙得晚, 可有什么奴婢能帮忙的?”   红豆汤是落了冰糖熬的,秦青用了一口,软糯又不会腻人, 复又用了一口,端是觉得甜蜜。   “小姐?”芦苇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小姐有什么——喜事么?”不然怎么会笑起来?还是这红豆汤里有什么?   见她踮脚凑上瞧, 秦青难得好心情,抬眼道:“喜事不喜事还说不上,不过是想起来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芦苇上钩得很快。   “我方想起来,你这般贴心的人,也不知谁能娶到。”   一行说着一行将手中的汤喝尽,手却是被一把抓住了,芦苇焦急道:“小姐你莫不是嫌弃奴婢了?”   自然不是,只不过不待解释,芦苇便就松开她退了一步,视死如归一般:“小姐,奴婢确实是撞破了你与蒋公子的相会,可是小姐好歹是秦府小姐,总不能……”   笑容顿在唇角,这次轮到秦青傻了,只芦苇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尴尬,很是忠心道:“奴婢跟了小姐这么久,自是明白小姐心思,但纵然如此,奴婢也该替小姐着想的。那蒋公子……他……他爬墙还翻窗,奴婢实在不能安心。”   “……芦苇。”终于,秦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瞧见他爬墙了?”   “没有,可是这么晚他总不能打正门进来吧?”   秦青不知该不该夸她聪明,顿了顿才复道:“那你听见什么了么?”   “奴婢听见蒋公子唤青儿。”芦苇想了想,仍是把话说完,“小姐,蒋公子是不是——太自来熟了?还是说你们……你们……”   “没有。”秦青否得干脆,索性将瞎话进行到底,“今日是我约他来议事的,起了争执,他太激动了而已。”   是吗?芦苇看着自家主子,只觉得这人对自己撒谎的功力一无所知。然则主子都发了话,她还能如何,端是心里不安,有些絮叨:“可是小姐也不该叫进闺房,这不合规矩。”   “嗯,是我的疏忽。”说罢,秦青才突觉不对,这方才分明是她打趣别人呢,怎么反过来被教育了?可这丫头前世跟了她半辈子,实打实地护她守她,再如何也不得发作,终于明白了蒋岑总也挂在嘴上的心口堵是咋回事。   芦苇便就点点头:“好,那小姐还要再喝一碗红豆汤么?”   秦青哑然,半刻才道:“罢了,我先睡了。”   蒋岑这一路回了府,恨不能再去演武场练上几轮,若不是木通愁眉苦脸过来,他当真忘了今日还带了个人回府。   “怎么?”   木通接了马鞭,牵了那黑鬃马:“少爷,团子不见了。”   “不是叫你看着呢?”   “小的看着呢!它跑得快,藏得严实,寻常跑不见总会自己出来的,可今日都一个多时辰了,也没回来呢。”   蒋岑停了脚:“爷就出去一会儿,你给爷丢了女儿?!”   木通腿一软,险些叫边上黑马给撅了:“不是……”   “什么不是!去找啊!”   “是!”   “等等!”   “少爷?”   蒋岑转而瞧了瞧闻朝院亮着的灯盏,呵了一声:“不用找了。”   闻朝院,听雨阁,有轻轻的噜噜声打桌边响起,很是惬意,团子空有猫的名号,睡得却跟人无甚区别,竟是险些摆成个扭曲的大字。   只是这睡姿在闻着一声轻响后,突地就变了,团子警惕地抬了身子,就见它那折腾猫的主子回来了。   “听说我女儿在这里?”   不想回答他的却是团子蹭的一下挤着门缝出去,顺溜得狠。   “你女儿?”   “昂,再窄的缝隙它都能进去,”蒋岑应道,“不是水是什么,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团子定是个女的。”   案前的人手里执着一本棋谱,闻言笑着瞧过来:“蒋公子是说那只白猫?”   “这家伙最喜欢来你这房里,今日你关了门,它倒好,竟是睡下了。”蒋岑啧了一声,“不是都说猫是夜里行动么?我怎么瞅着它白天晚上都睡得香。”   “那在下就不知了。”   “这天下竟还有屈公子不知道的事情。”蒋岑复又啧了一声。   屈南栖终是明白,这个人怕是永远也不会认可屈南这个姓了,倒也罢了,伸手摆了茶在案上:“蒋公子既是进来了,不如坐下谈谈。”   蒋岑也不客气,今晚实在是有些高兴,一激动,口中还真的有些作渴,便就仰头灌下,坐到了他对面。   屈南栖放了棋谱:“蒋公子今日很开心。”   “自然。”   “为了今日那位小姐?”   蒋岑噫了一声:“你会看相?”   “随口说说。”屈南栖便就不再问,转而道,“今日还要谢过蒋公子了。”   “不必。”对面人道,“你自关外入京,怕是早便就有人盯上。此番我是留了你在蒋府,可我也是盯上你的人之一,各取所需么,不必言谢。”   “公子爽快。”   “毕竟,活的钟灵谋士,也就你一个了。”   “……”屈南栖点头,“原来如此。”   “屈南栖,你出山是为何?”   这个问题,直白,却不好回答。钟灵谋士天下知,乃是百年前,那时候大兴未定,小国互相制衡,一朝征战,百姓民不聊生,有钟灵山隐士出而筹谋,辅而称天子之国,统四方。   这便是大兴之起。后每有社稷之难,便有钟灵谋士,稳君权,定民心。   只是一场大火,钟灵山覆灭,余下者屈指可数。到如今,也便仅有屈南栖一人。   “蒋公子忘了,钟灵山早就没有了,不出山又如何?”   “此山非彼山,屈公子居金胡数三载,那金胡王待你不薄,临走还差人护送,与你夜明珠,也不见你说什么,这一入大兴京城怎生就想入仕了?”   “哦?”   蒋岑啧了一声:“好好说话,哦什么哦,爷又不是傻子。你莫不是真以为爷是好骗的?这大兴客栈千千万,你偏生要挑我家住?”   “倒非如此。”   “怎么?”蒋岑挑眉,“我家墙缝里有金砖?”   屈南栖见过的人不少,人道钟灵谋士可定江山,乃是治国良将,所以人人皆想知道他所辅何君,却没有人似蒋岑一般问过他,问他屈南栖,为何出山。   “如果我说你家有呢?”   “真的?那倒是不错,改明我叫木通去抠一抠。”   屈南栖轻轻一笑,执了杯盏起身:“我见蒋公子,很是投缘,不知公子可愿与在下交?”   蒋岑眯了眼瞧去,片刻便就也站起来:“屈兄客气了。”   其实秦青问的问题,他自是问过面前人,前世他也是此番入的京。那时候蒋岑替太子筹谋,与他相识,他也是住在府上。   只是那时候他没能瞧见其真意,亦不懂他的提醒。   待终于明白了,他已然是一缕孤魂。   这个世界上正臣本就不多,谏言者直,奉公者贞,筹谋者智,可是屈南栖,却是那防患于未然者。   圣臣,不过如此。   “其实,屈兄想入仕,却与我交,下策。”   “我见倒非如是,”屈南栖坐下,“蒋家军名号,孰人不知,蒋兄若入军营,自是少帅。可蒋兄入而后退,不知意欲为何?”   蒋岑不言,屈南栖自道:“想来我与蒋兄所谋无异。古来盛世而衰,得见朝野项背,一朝起事,左右逢敌。届时,便不是党争而已。”   此话说得透彻,大胆至极,可话出自钟灵谋士之口,竟是咄咄有声。   “屈兄这家国天下,蒋某佩服,奈何……”蒋岑抬眼,“我这一辈子,心眼颇小,不过是为了心中人一世安好罢了,谈不得如此大义。”   想了想,他却是又道:“不过这司吏监的擢考,我倒是能陪你一起。”   “司吏监?”   “正是。”蒋岑顿了顿,“哎呀,就是不晓得司吏监的同僚好不好相与了。”   说着又加了一句:“哎,对了,你喜欢晒太阳么?”   “尚可。”   “那我就要那司吏监里头靠窗的位置,你呢,就坐我边上那个,你信我,那一块爽利,通风还能晒太阳。”   屈南栖抿了口茶水,嗯了一声:“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过节,节日快乐哦~ 第三十九章 礼单   二人竟是这般不着调地聊了好一会儿, 互相也没摸个透清,茶倒是喝了不少。蒋岑临回屋前,屈南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敢问蒋兄可是知晓今年司吏监的擢考试题?”   “不知道啊, 怎么了?”   “无甚, 就是觉得蒋兄颇有自信。”   “过奖过奖。”   待伸手替里头人关了门出来,蒋岑才抖了抖衣裳,一弯身把窗上的团子又捞了起来。   团子毛都不及炸起来, 便就被人扔进了窝里,他爹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有女儿的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   奈何反抗也是无用, 那哼着口哨的人已经关了门进去。   闻朝院外, 有黑影与金胡护卫沉默对峙,不见动作, 只那金胡弯刀已然握在手中, 蓄势待发。   木通栓了马回来瞧见, 习以为常地绕过, 不过几步又退了回来:“几位可需要休息一下?府里是给你们备了房间的, 不必客气。”   只是左右也等不到回复, 便就从善如流地往里扣了门,蒋岑应了声, 就见木通靠前来道:“少爷, 那金胡护卫……”   “摆着吧,反正他们也不嫌累。”蒋岑口中咬着笔,模糊不清地又道, “我的人呢?”   “守在门口呢,不叫他们进来。”   “那不成,太累了。”蒋岑将笔拽下来, “你去送些茶与点心,若是没手吃呢,你就喂几口,我的人不能受委屈。”   “是!”   罢了蒋岑抖了抖自己方写的字,很是满意,小心给装好了,又听见外头声响,哼了一声。这金胡人,还是得交给东宫来办。   只自打上次行宫之变后,祖母便就对他多有防备,齐树又被调去了晋西,说起来还确然有些棘手。   如今的金胡对大兴称臣,却礼待了屈南栖三年,其心可见一斑。如果秦青猜得没错,那凝香自是外头的护卫带着的,为的乃是追踪。   这几个护卫勇猛,但是呆板,不似一般。不用想也明白,那金胡王定是对他们称屈南栖乃是王族,需得贴身护卫,半步不可离,才叫他们这般不死心,连人睡觉都要进院护着。   早就听说金胡人圈养人奴,不叫他们听闻外界,只懂护主和执行命令,看来是真的了。只有这般形态下练出的护卫,从不管这命令真假,一旦发出,便就行事,且警惕性极高。   金胡王既是与他们定了屈南栖是王族,那么但凡他屈南栖说了大兴话,怕是他们立刻便会起疑,将其带回。   蒋岑歪在椅子上想了想,竟觉得这金胡人办事,实在是妙。屈南栖这个人,有那般背景,一旦想要辅大兴,必然是要说大兴话,可一旦他说了,以这几个人的武功,完全能将人重新带回金胡。   纵是带不回,这染了凝香,金胡定能追踪到,总能抓了人去。   思及此,座上男子摇了摇头,啧,还是他屈南栖会打算盘,如今京城里能困住那金胡护卫的,也就是蒋家了。   哦,不,应该说是,他蒋岑。   第二日是太子选妃大典,秦青起得很早,不是为了瞧热闹,单单是因着府里头的小丫头兴奋,虽不得见龙子,但是能去宫门口瞧瞧那些选秀的小姐们,仿佛也是个了不得的事情。   用王婶娘的话说,保不准就瞧见往后的太子妃了呢。   这气氛,总能带动些什么,秦青便就也睡不着了。坐在桌前梳妆时,芦苇替她顺了垂发,问道:“小姐要不要也去瞧瞧?听说今日宫门大开,全数小姐都是要打正门进殿,一路走进去呢。”   应是想见那宫内宏大,没来由芦苇就犯了怵:“不过从宫门到大殿,这么远的路,如今这天也是热起来,怕是太辛苦了吧。”   秦青执了簪子从镜中觑她:“你倒是会担心人,这毕竟是东宫主母之位,往后……总归是要有仪态,这入殿只是第一步,届时还要有嬷嬷上前嗅体味,观面色,你当只是走那么一段练腿呢?”   “啊?还有这些啊?”芦苇头一次听说,以往只是晓得难,也没想过查得这般细,听着就怪叫人不好意思的,脸上微微红了些,替她理了衣肩,“太可怕了,那小姐如何晓得的?”   自是陈怡榕抱怨的,只不过自打那之后,她也少有见到陈三了。   缓缓站起身来,瞧见外头云彩,忽而想起昨日之事,转身瞧了瞧柜子,夜明珠被她藏了进去,只昨夜之言,言犹在耳。   她应了他,终是应了他。   原本,她并不清楚此生重来究竟要做何,如今看来,却是慢慢清晰。   屈南栖避金胡而入蒋家,钟灵谋士本是江湖散人,蒋岑接手暗门,自也是江湖之人,怕是许久之前,双方就已明身份。这世上,没有什么将将好的相逢,只有恰恰好的选择。   前世里屈南栖选择的人,本便就不是东宫。这一次——秦青叹了口气,这一次,蒋岑选的人,亦不是。   七万英魂,十五年阴阳相隔。她明白,蒋岑必不会罢休。   记忆中,那一年,他与她说起。   “若我不去,大兴无转圜之地,我生而为蒋家少帅,怎可袖手旁观。”蒋岑看她,“大兴已然空躯,南地洪水,北地旱灾,匪患不止,我等将士若是再不为民挣下一方寸土,他们何处立命?”   民生多艰,只这京城之内,围墙之中,礼乐喧嚣,又哪里能看得见外头的风雨欲来。国不复国,谈何其他。   蒋岑今生想改变的,不是那无谓党争,是大兴啊……何其难。   “小姐想什么?”   “想——我能做什么。”秦青立在檐下,朝霞正盛,山河璀璨,只是,这个天下终究会变,这天下的人,终究要活下去。   “小姐歇着不好吗?”芦苇笑起来,“昨日老爷亲准的假,你瞧他们都出去啦!”   “歇着自然是好的,”秦青垂手,“可有些人,负重太过,我想帮帮他。”   “小姐说的谁?”   秦青却是没再说了:“走吧,趁他们不在,我去检查下他们最近的字。”   “是!”   近午时分,府里的人才陆续回来,秦青已经查完所有的字簿,正端了茶喝,便听外头人声。   几个孩子甫一进来,就瞧见小姐正端坐在上。这些日子老爷与小姐一并教着他们,算是半个夫子了,见状皆是恭敬有加,上前来行礼。   秦青展了各人的簿子一一点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话,不过是叫上前指了不足出来。到赵怀的时候,她却是顿了顿。   赵怀抬眼,没有作声。秦青疏了眉眼:“不错,进步很大。”   “谢小姐。”   秦青便就将簿子与他,站了起来,只行前几步,赵怀却是突然道:“小姐,我有东西想给你。”   “给我?”   “是。”   说着便就掏了一本书折来,赵怀认真道:“连夜写的,想给小姐,小姐若是觉得我的字有些进步了,便就收下吧。”   秦青不疑有它,打开来。只见上边斗大三个字“聘礼单”。   啪得一下合上,秦青面上有些挂不住:“谁与你的?”   问完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方才那句话分明也是那人教的,什么连夜写的,什么字有些进步……   赵怀倒是没在意,直接就开口,那蒋字已经在嘴边了,到底被人按下。   秦青:“行了,你也回去吧。”   “是。”   如此,终是将人都遣散了,秦青才敢复又打开,那单子细细碎碎写了不少行,其他的倒是算了,只头一行实在叫人头疼。   “聘礼单:团子一只,千金难买。蒋岑一人,无价之宝。”   “……”学不会对仗工整,装什么文化人!   芦苇只听得啪一声,那书折子再一次被合上,也不晓得主子后来瞧没瞧完。 第四十章 略过   宫中的选妃大典还在继续, 能入得宫中的三百人者,只余下五十人列于殿前,方过午时, 日头正烈, 饶是这春末夏初之际,端是这般晒着也叫人吃不消。   有宫人执了华盖鱼贯而出,一一列在这些小姐身后, 即便如此,仍是有几个没抗住,晕了过去。   司药监的人早早候着将人抬下, 剩下的虽是疲累, 却仍是端庄笑着。   后殿一角,有月白长衫顿立, 片刻方离, 应着那宫人尖利的一声:“进——”   偏殿内, 有茶色身影站在窗口, 离前殿属实有些远了, 并不能听见什么, 只那目光却是遥遥没有收回,半晌, 宫门复开, 那身影才略略偏头。   “殿下。”月白者揭了斗篷,“殿下看来神色不豫。”   窗前人终是回过身来,剑眉朗目, 竟是多日不见的三殿下晋西王。只此番他不过瞧了来人一眼,忽而牵唇:“可笑。”   “什么可笑?”   “本王自三年前认识先生,先生便就以斗篷示人, 今次见得先生,竟亦非真容。”   月白者不以为杵,端是躬身行礼:“殿下是成事之人,草民一介布衣,当不起殿下记得。”   “也罢。”晋西王一挥衣袖,坐了下去,“母后不惜以身体抱恙劝得父皇容许本王归京,想来是先生的主意,先生以为如何?”   “前时离星之事,乃是草民考虑不周,殿下信草民,草民自然不得叫殿下失望。”   晋西王看他一眼,下边人躬着身子,站得卑微,这些年,有陈家替他运筹,各司皆是有他的人在,可那离星事起,祸染晋城,此人却与他言,莫辩。   自小,他便就被母后收于名下,若非是有荣氏,他这般罪人之子,不当得成为如今的晋西王。小时候冷宫中的嬷嬷总也叫他听话,可他成日面对一个疯了的女人,又有什么话可听。   每每被打得皮开肉绽之时,他都只能抱紧自己躲起来。直到有一天,有宫人过来领了他出去,他才见到了嬷嬷口中的,他的父皇。   后来,荣氏过来牵了他的手,与他一块糕点,那是一块松子百合酥,她对他说:“本宫做你的母后,好不好?”   他应了声,便再没有见过那个疯女人。那一块松子百合酥,他攥在手中许久,还是嬷嬷过来道:“三殿下,这糕点不能吃啦,奴婢再与殿下去拿一块可好?”   彼时他摇了头,抬起手一口一口给吃了干净。复又看上时,荣氏对他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个对他笑的人,他跟着咧了嘴,唤她母后。   后来,他与东宫一并进军营半年,荣氏与他道:“你是皇子,若是有人打你,你定要树威风还回去,你是本宫的儿子,绝不能受欺负,记住了。”   他是被打大的孩子,与东宫自是不同,只那日军中有人送了百合酥来,说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他一时激动,冲过去拿,却是撞倒了前边人,竟是仰桓。   “你做什么?!”有半大的男孩过来搡他,“你怎么推人?”   那孩子力气大,险些将他推倒,想起荣氏的话,他便就起身扑过去,他是皇后的儿子,他不能给她丢脸!   不想那孩子是个练家子,他几次攻而不得,便就寻隙找他打了好几回,最后还是蒋贺将军站出来,将那孩子罚了,原是蒋贺的儿子,见得他被罚,他才自觉赢了,趾高气昂地回了宫。   后来,荣氏便领了这位先生与他认识,道是钟灵谋士,命他勿要言说,好生相学。   此人专攻于谋,他听其言,结识了不少人,这些人不嫌弃其出身,真心为他筹谋,包括陈太师,竟叫他以为,或可登顶。直待一朝回晋西,无人来问。他突然明白,一切不过空中楼阁。   今次复归来,再见面前人,他竟不知晓,自己究竟所图为何。   月白者未等到回复,狐疑抬头,却见那坐着的人揉了揉眉心道:“本王实在烦闷,你想说什么,快些说罢。”   “殿下,殿下看那外头的选妃,心中毫无波澜么?”   “先生继续。”   “殿下,太子妃定,储君既定。”月白者看上,“这些年来,殿下政绩卓卓,哪一桩不叫众臣称道,殿下当真舍得么?”   “提及此,本王要谢先生筹谋。这般卓卓政绩,桩桩乃是先生心血。”   “殿下此言差矣。”月白者沉声,“是殿下有爱民之心,才得以做到极致。前年蝗灾,去年地震,皆是殿下心系百姓,可到头来这一切,却是算在了成日病在宫中的太子头上,美名其曰代东宫赴前线。”   “现如今,太子痊愈,太子妃成,东宫自立,便不仅仅是辅政了殿下。”   上首未有人声,月白者却是听出他不忿,复道:“草民斗胆,请殿下名言。”   “允。”   只见那人上前一步,跪地道:“殿下名檩,太子名桓。桓乃标以示众,呈前者。檩,乃支而扶持,后佐者。在陛下眼中,殿下做什么,皆不过为了给东宫谋名,殿下——可明白?”   再抬眼,已经能瞧见那人眼中汹涌,月白者便就伏地不起,以头点地。   仰檩伸手抵唇,片刻笑了,只这笑微苦,须臾即逝:“先生想要本王振作起来,与皇兄争位。”   “是。”   “为何?”   “草民乃是钟灵谋士,钟灵者,图天下,防未起之事,辅忠民之君。”   “好一个图天下。”   不知为何,月白者突觉怪异,扬起头来,那人却是已然站起,逆光瞧不清容颜,肩上一沉,只听仰檩道:“那本王就再信你一回。”   “谢殿下。”许是瞧错吧,面前人分明动心,月白者跟着笑了笑,“还请殿下答应陛下赐婚。”   “赐婚?”   “是,现下能入内殿者三十,陛下与皇后娘娘钦点三人,余者有优异者,赐皇子。”   “你道会赐给本王何人?”   “宁国侯府嫡小姐,宁清言。”   傍晚霞光镀上庭院,团子喵得一声惊起,呲溜进了花丛,蒋岑啧了一声将门推开,对着里头人道:“喂,你知道外头有人冒充你吗?”   “知道。”   “呦,原来真的会算,挺神啊。”蒋岑呵了一声,“你这足不出户的,怎么能知天下事?你们钟灵怎么教人的?不然你收我做个关门弟子得了。”   “想学?去钟灵山。”   “废话,你给爷把钟灵山变出来,我定爬上去!”   屈南栖卷了棋谱出来:“蒋兄今日出去,便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热闹么,总得凑一凑。”蒋岑端了茶水自饮了一杯,觉得不过瘾,又端了壶起来,“哦对了,你那几个护卫,今日在府门口调戏姑娘被抓了你可知道?”   屈南栖目光一闪:“可怜了。”   “可怜什么啊,别得了便宜卖乖。”蒋岑啧了嘴,“他们一路给你下凝香你可晓得?”   不等人回答便又摆了手:“啊,知道了,你肯定也算出来了。所以啊,先关一阵子吧,留着以后用。”   “谢过蒋兄了。”   “不客气。”蒋岑对着壶口又灌了一口茶水,这才架起一条腿道,“不过呢,你要是当真想谢我,有一件事你倒是可以试试。”   “什么?”   “你替我算个黄道吉日。”   “算哪一项?”   “就算我那岳父哪天能允我提亲。”   “……”岳父?这就岳父了?屈南栖终于明白过来,敢情在这蒋家公子眼里,万事都是先行一步的,过程么——略过便是。   只是蒋岑还没等个结果,便就瞧见木通在门口唤道:“少爷?”   “怎么?”   “老夫人请。”   祖母?蒋岑猛地就扭了头去,屈南栖不解,只见面前人懊恼:“完了,我几日没请安了。”   “我倒觉得老夫人不是为了这个。”   说完便见蒋岑见了鬼一般瞧他:“那更恐怖!乌鸦嘴,闭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晚上更新可能要迟一些,工作虐我,是它先动的手。 第四十一章 杂乱   屈南栖乐得封了口, 继续钻研起棋谱来。蒋岑瞥了一眼,丢下一句:“别看了,快替我算算!”便就往暖阁去了。   这后头几日, 坊间对于那太子妃的猜测沸沸扬扬, 便是清晨胖婶的包子铺前都立了些人议论。   说是那陛下与皇后点了三位小姐留下,需得再行观察,待一月后才能定下谁是太子妃。秦青路过的时候, 将好听得一人道:“我打赌,定是那陈家三小姐了,闻说三小姐聪颖过人, 殿上深得圣意。”   这话打车边飘过, 只余了他人附和声。   芦苇放了帘子,转而看向马车上的人:“他们这是在说的陈三小姐么?”   “怎么不是?”   “陈三小姐, 娇憨可人应有, 若说是聪颖过人, 实在是……”芦苇没有说下去, 但见自家主子兴致缺缺, 就没有继续, “不过也许是大智若愚吧。”   “好话歹话倒是都叫你说了,往后, 可得要小心些, 莫要多嚼舌。”秦青难得严厉了一回,叫丫头垂了头。   这般言语,定也不是空穴来风, 牵扯皇家的事情,从来都是舆论风向,有人想叫这风哪般吹, 自有人来扇,若偏非求一个事实,诚然没什么必要。   秦青叹了口气:“陈三小姐往后便就是太子妃了,不是我等随意讨论的。”   “是。”   马车拐过巷角,堪堪停了下来。马夫自外边请示道:“小姐,前头有队伍堵了道,怕是不得进。”   秦青掀了一角帘子:“前头不是宁国侯府么?怎么会有人堵上?”   “小的也不知,不过队伍前头竖了牌子,似是下聘的队伍。”   闻言秦青便就往前瞧去,那牌子上赫然写了“晋西”二字,竟是晋西王!她今日本便是想见见宁清言,不曾想竟赶上了这一出。   三殿下能这般大张旗鼓地来下聘,可见是陛下赐婚。晋西王府不比东宫,没有那么多的仪式,再加上三殿下如今本就是陛下施恩,并不能久居,看来是要立即办下了。   哪里能想见,去年此时她们都还在书院,今次,陈怡榕与宁清言,都该要嫁了。   “小姐,咱们还进去吗?”   “罢了。”秦青垂了帘子,“回去吧。”   马车轻巧转了向,嘚嘚往回行去,宁国侯府门前依旧热闹,有府丁将人迎进,围观的悄声讨论了起来,不久,便见那府里又出来一行人,冷面将人都散了,丝毫未瞧出喜气。   秦青回府不久,便听人道陈家来人,秦知章已经入了正厅接待。还不及细想,又听王婶娘进门道:“小姐今日莫要出去了,老爷吩咐了,叫小姐在紫苑待着便是。”   “前头——发生什么了?”   只平常话多的王婶娘,这一次却是支支吾吾没说个明白,是秦青拧了眉又唤了一声,婶娘才唉了一声:“小姐还是听老爷的话吧,老爷定有自己的主意。今日外间客多,不如我来给小姐唱曲儿听?”   这便是不想说了,可这秦府就这般大,再如何,她总归也会知晓,何必囿于一时。秦青想了半刻,终是应道:“认识婶娘这么久,竟不晓得婶娘还会唱曲呢。”   “唉,之前一个戏班子散了,班主就落在咱们庄子上住着,时常哼着,我们浣衣时候听得多了,也就会一些。”王婶娘笑道,“不过这唱词么,记得不深,小姐权当听个乐吧。”   “不急,”秦青依言坐了下去,“婶娘辛劳,哪里有真的叫婶娘唱曲的道理。对了,不知婶娘进来睡得如何,我观婶娘疲累,不若趁着现下替婶娘诊诊。”   “嗨!睡不好么,有一阵子了,”王婶娘倒是不介意,“前时老爷也问过,老毛病了,哪里需得小姐麻烦。”   秦青提了声:“婶娘?”   “好好好!”许是秦知章吩咐下来的,只要不叫秦青出去,怎么都行,所以王婶娘也便没再坚持,伸了手来。   半刻,秦青收指,王婶娘瞧她神态,小心问道:“小姐,我没什么问题吧?”   “哦,还好。”秦青垂头写了药方,“婶娘莫要忧思,先拿了这药方吃着,记得提醒丫头,每一方都需用蜂蜜炒过,方可入药。”   “那岂非是甜的?”   “噗——”芦苇笑出声来,“婶娘想多啦!哪里有甜的药,便是炒过,炖在一起也是苦的。”   王婶娘唬了她一眼:“就你聪明!”   芦苇嘻嘻应了声,见王婶娘谢过了出去,这才转而看向坐着的人:“小姐,还是不行么?”   “婶娘身子实在虚弱,现下最紧要是叫她先睡好。血滞,不及心脉,脉象紊乱,人无深睡休憩,便似是那门锁落锈,终究无法动用。此疾不治,其他都是枉然。”   “小姐说得是。”   秦青搁了笔,复又抬眼:“你去前头打探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   “等等。”   “小姐?”   “婶娘定是守着呢,去后边交待赵怀去。”   “是!”   赵怀速度很是快,不久便就捧了习字簿回来,一行将簿子给她,一行回道:“本是陈家来了人,后来,蒋家也来了人。”   “陈家来的是谁?”   赵怀摇头:“陈家的我不认得。”   秦青恍然有些觉察,复问道:“那蒋家人你认得?”   “认得,是蒋家老夫人。”   “谁?!”   赵怀认真道:“蒋公子说,对小姐不需要隐瞒。我见过蒋老夫人,不会认错。”   “……”秦青突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小姐?”   秦青愣怔半刻,才将簿子重新交还与他:“你先回去吧。”   “小姐。”赵怀仰头,“我……”   “怎么?”   “我还有话想要问。”   秦青不知道父亲与陈家以及蒋老夫人说了什么,心下忐忑,却是月上树梢也不见人来紫苑,似乎当真并不打算与她言说。   辗转难以入睡,白日里赵怀的话却是格外清脆。   “小姐,我本就是流浪儿,是蒋公子收了我,给我名字,可他又将我放进了秦府,叫我往后要听秦小姐的话。若是往后秦小姐出嫁,我是不是,又要换主人了?”   此话一出,叫人惊诧。   原本,他便是这一批孩子中较大的那个,只他心思这般敏感,是秦青不曾想过的,前世里,也不过空有了这义子的名号,她到底未曾用心。   现下,他还这么小,秦青心有所感,覆手在他肩上:“赵怀,我们不是你的主子,你是你,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猜蒋公子送你来秦府,是想你学好医术。你当明白,人生在世,有一技傍身,才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停了停,她微微蹲下,与他齐高:“此番不过是我们以为的对你好,自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可以选择吗?”   “可以的。”   赵怀低头一瞬,不知想些什么,片刻,才听他仰头道:“小姐,我可以学医,可我更想从军。”   “从军?为什么?”这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连秦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我的父母是被山匪践踏而死,我们好不容易报官,却没有人去管,还将我们打了一顿逐出。”男孩声音哽咽,继续道,“蒋公子说,从军之人保家护国。我便就想,他们不救,我就自己救,我若是从军,定要将那山匪全部剿灭!”   这些事情,她竟是从来都不知晓。   秦青瞧了他许久,才复又问他:“你可记得,你原本家在何处?”   “我记得。”赵怀点头,“我家在京郊东南。”   “坞巢?”   孩子眼神一亮:“小姐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坞巢之事,这大兴盛世,当仍旧歌舞升平。秦青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只孩子目光里净是期盼,她终是点了头:“听说过,是个好地方。”   不知可是想起了伤心事,闻言赵怀却不再说了。   原来前世里这孩子尚且年少,蒋岑也带去了战场,是因着此事。   “好。”秦青起身看他,“但在此之前,我仍希望你能好生修学,世事通达,当须你先看清。若是一年以后,你仍想要从军,我会替你转告蒋公子。”   “真的?”   “嗯。”   床幔深深,待秦青又复想了一遍,到底没想到更好的回复。   已然夜深,却也不见秦知章入院,如此,又是一夜无眠。   只这第二日先行进耳的,不是昨日陈家蒋家进府的事,反是芦苇进屋与她道:“小姐,昨日宁国侯府出事了。”   “怎么?”   “说是宁家大小姐拒婚,跪了一晚上,已经晕了过去,连夜招了太医。”   秦青执梳子的手顿住:“拒婚?”既然是赐婚,那便就是抗旨啊!   “是,”芦苇走过来替她梳妆,“而且今晨——晋西王亲自去了宁国侯府。”   三殿下这时候过去?是不是……   不待秦青捋顺,就听外头人来:“小姐,老爷请小姐去书房。”   秦青抿了唇,顿觉这几桩事十足杂乱,不似偶然。一路进了书房,不知是行得快了些还是天气当真热了起来,竟无端起了汗意。   秦知章面前摆了两份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得人进来,才将那册子收了,吩咐道:“去将门关上。”   “是。”   背身的下一刻,后边人突然问道:“你入书院几载,与那陈二也属同窗,为父今日想听你品论一二。” 第四十二章 努力   手指还落在门上, 秦青辨不出他语气,若是单单论起,难免太突兀了些, 便就回了身:“父亲问的是哪一方面?”   “就说说你了解的。”   秦青收了手过去:“陈二公子学识渊博, 是士学翘楚,这是整个书院都知晓的,想来父亲想问的定不是这个。”   秦知章也不否定, 嗯了一声。   “既然不是说的学问,那女儿还真的是无从谈起了。”秦青莞尔,“一来, 陈二公子虽有腿疾, 却少有进医室。二来,士学与女学隔了廊桥, 并不互通。三来, 书院的骑射向来选修, 陈二公子也未有参加过。故而女儿与陈二公子得见, 怕也就是寥寥数面, 又如何当得品论二字。”   说罢却久没听见回应, 再看过去,才发现秦知章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站出来, 目光竟是打量。   “父亲?”   秦知章这才嗯了一声, 却是接道:“为父倒是不知何时,你已经这般善言。”   此话不轻不重,秦青却是面上微变, 好在秦知章也没有继续追究,反是重复道:“寥寥数面——若是未有记错,你与那蒋岑, 也该当是如此,为父怎么觉得,你对蒋岑,很是了解?”   “女儿……”秦青踟躇,而后才道,“有些人不曾躲藏,一眼见底,叫人放心。”   “你是在说那陈二藏得深。”   秦青也不应是:“只是女儿这方感受罢了。再者说,父亲怕是不晓,那蒋公子与陈二公子实在不同,单是医室替他瞧伤便就不下三次,所以多多少少接触得多了些。”   这回,秦知章算是当真没了言语,复踱了步过来:“将门之子,何来这般娇气。”   “阿嚏!”蒋岑伸手揉了揉鼻子,跟在人身后,“那依着祖母的意思,秦大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生生的怎么打了喷嚏?你又着凉了?”   “嗨,不碍事,孙儿这喷嚏还没得我那匹马响鼻亮呢!”蒋岑着急,复又抱住边上人的胳膊,“哎呀,祖母!昨日您就没告诉我,今日总该说了吧?”   蒋齐氏嫌弃地抽回胳膊来:“黛青,拿了帕子给少爷净手。”   “是!”   蒋岑无法,乖巧将手洗了,蹲在她身前:“孙儿给祖母捏捏腿吧!”   “少耍滑头,你跪下。”   “……祖母……”   “跪下!”   面前少年这才端直跪了,蒋齐氏哼了一声:“我问你,此前行宫一事,祖母教过你什么?”   “蒋家人,不得结党站队。”   “你呢?!”   蒋岑哑然,忽觉不对,仰头道:“可是祖母,孙儿只是想要娶那秦家小姐,并无他意,祖母可是误会了孙儿?”   “误会?”蒋齐氏看住他,“我问你,闻朝院如今住下的那位公子是谁?”   蒋岑一愣,这话如何传到了祖母的耳中?依着祖母的性子,对于他的三两朋友,当不该调查清楚的,纵然是晓得要参加擢考借宿的,也不会生这般气。   “我在问你话!”   “他叫屈南栖,是孙儿的朋友。”   “你本事大了,我当不晓得,你何时连这般朋友都认识了?”蒋齐氏恨道,“钟灵谋士,什么时候是你轻易结识的?”   “钟灵谋士?!”蒋岑瞪大了眼,“祖母说的谁?屈南栖?!怎么可能!”   如此,倒是蒋齐氏被噎了一口,半晌才拧眉问:“你当真不知?”   “我怎么会晓得这个?他真的就是我一个朋友!几年前孙儿在街上替他解了围,一见如故,后来他失踪了三年,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那日忽然碰见,我都吓了一跳!”   失踪了三年?蒋齐氏仔细观他面容,瞧不出真假,可见他又凑近了些问道:“对了祖母,钟灵谋士是什么?”   “你!”蒋齐氏一挥衣袖,“不学无术!”   “孙儿不懂,祖母可以教孙儿啊!”蒋岑委屈,“要不我一会回去问问他,叫他自己与我说吧!”   “行了!”   黛青已经端了参茶进来,瞧见二人状态,也不晓得进行到哪一步了,这剩下一杯也不清楚该不该给少爷。   蒋齐氏兀自饮了一口:“起来说话。”   黛青这才舒了口气,看来后头能好生说话了,赶紧将另一杯盏递给蒋岑,后者打手接了,也没喝,光是巴巴问:“祖母,别说那屈南栖了,昨日那秦大人……”   “面子我替你出了,里子得你自己挣。”蒋齐氏搁了茶,“祖母这把老骨头,也就是得个好生接待罢了。至于你那对手,尚须你努力。”   “对手?”   黛青接受到求救的眼神,与他道:“是这样的,昨日老夫人去秦府的时候,碰见了陈太师。”   “陈……”蒋岑一锤手,“他去做什么?!”   “呵,我们去做得什么,陈家自然所求一般,你以为呢?”   蒋岑是命了木通去打探的,本还以为那陈家进去是为了旁事,竟不想——   “呸!不要脸!人秦家小姐还没及笄呢!就上门去提亲!”蒋岑骂完才发现祖母瞧他的眼神也是变了,怕是下一刻那手边的杯子就要砸来,赶忙就退了一步,“不是,咱们不一样!秦大人分明已经在殿上就拒绝过那陈家了!”   “蠢货!”蒋齐氏骂道,“你也知晓人家拒绝过,现下是陈家不计前嫌,又是陈太师亲自来提的亲,他秦知章再如何也该给一份情面,再者说,人陈二公子除了腿疾,哪一样不是比你优秀,你倒好,还好意思说人家!我这张老脸才是叫你丢尽!”   蒋岑这才闭了嘴,恭敬立在一边,黛青忙慌替蒋齐氏顺了气:“老夫人息怒,老夫人还不晓得少爷么,自是认定了才这般心急。这小儿女心思,想来秦大人应能理解。”   “我问你,那秦家小姐,你可是非她不娶?”蒋齐氏提声问。   “是!”蒋岑亮了眼,应得干脆,“孙儿此生就只娶她一人!”   “好。”蒋齐氏点头,“我们蒋家将门,本就是性命系在沙场上,难给人安定,此便就落人一筹。然则你如今回府,蒋家军当不认你这般离场之人。我昨日与秦大人定下,若是你今夏擢考能进,可见仕途,便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觉得呢?”   秦府书房,秦青亦是吃了一惊:“父亲!”   “你莫要觉得为父儿戏,此乃为父深思熟虑的结果。”秦知章沉声道,“他蒋岑既是敢来提亲,就当要能做出一番成绩来,空口白话,谁人不会。”   可他毕竟是个将将把字练好的傻子,此前说是要去考司吏监,她总也不当数,如今竟是成了必行之事,秦青辩驳不得,心下有些着急。   “至于那陈二……”   秦青抬起头来,只听秦知章道:“再说吧。”   原本,秦青并不知此为何意,直待第二日上街,才听市井上议论纷纷。   “芦苇,他们在说什么?”   芦苇买了点心回来,瞪了眼小声道:“小姐不得了了!昨日宁小姐拒婚,陛下命三殿下亲自前去,却不想,宁小姐戴了一张绣了字的帕子出来。”   “那又如何了?”   “那帕子上,竟是绣的陈二公子的名!”   “什么?!”宁清言疯了吗?秦青方要说话,却是转念想起,情爱一事,古来清醒的能有几人。   只不过,宁清言可以疯魔,但这疯魔必要有人挑拨!   “现下如何了?”   芦苇摇头:“不晓得,这事儿闹得大,京中都传遍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芦苇又道:“可是小姐,陈太师不是才来的秦府提亲么,这……”   难怪父亲昨日没有多言,秦青扬了车帘:“回府。” 第四十三章 怪罪   芦苇自觉并没有说错什么, 可是实在是瞧着小姐的脸色不好看,竟似是生了气一般。   秦青自问宁大小姐待人和煦,不是个会出格的人, 便就是那行宫上被陈宴退了络子, 也不过是暗自忍下,情绪虽是恹恹,面子上却仍是会与她说笑。   再者说, 一个大家闺秀,能抗旨拒婚或许做得,可这携绣了男子名姓的帕子见人的事情, 如何也说不过去。   这秦家马车行过街市, 有些拥挤,行得慢, 倒是有人从旁跟上对着车窗喊着小姐小姐, 芦苇探头去看, 是个捧着花篮的小姑娘。   那花篮里头是用线扎好的花束, 都是小小的, 单是那姑娘手里举着的那束最是开得艳丽, 点点还坠了露珠,好不娇俏。   “我们不买花。”芦苇开口拒绝。   不想那小姑娘却是摆摆手:“不不不, 这束花是一位公子买下送给小姐的。祝小姐岁岁年年, 欢欣怡悦!”   这春暮夏初的,平白将祝福说得似是年节辞一般,芦苇不知如何应对, 就听自家主子在身后问道:“他人呢?!”   “小姐问那位公子吗?就在边上茶楼。”小姑娘仍是举着花,“小姐是嫌这花不好看吗?”   秦青没有接,芦苇也就不敢受, 只听前者继续道:“哪家的茶楼,我去会会。”   小姑娘实在是没想见,头一回碰到不收花就算了,还这般没好气的人,一时间终是恍然,怕不是自己此前猜得不对,那公子不是欢喜这小姐,而是要买了花来与人道歉的?   而且这道歉,似乎这位小姐也不接受。   想着就又甜笑着:“小姐,这花送给小姐,望小姐展颜,心如花开。”   “你还挺会说话,”芦苇跟着转了脸,“小姐?”   秦青已经掀了窗帘:“花给我,多少钱?”   小姑娘刚要摆手,却见面前人面色极淡,只得小声应道:“公子已经付过了……”   “他付的我不想要,”秦青招了芦苇,“你与她结账。”罢了人便就往茶楼去。   蒋岑正从二楼往下瞧着,原想着这人掀了帘子总能瞧上一眼,不想这一瞧,倒把人给瞧上来了,喜不自禁就开了门去:“青……”   话未说完,秦青已经推了他进来:“关门。”   本是咧着的嘴就压了下去:“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叫你不开心了”   秦青这才回身看他:“我问你,平白无故,送什么花?”   “就……”蒋岑懵懂,“你不喜欢花吗?”   “不喜欢。”   怎么会?分明以前他给她采了花来,她是会插在花瓶里日日换水的啊。思及此,蒋岑一拍巴掌:“呀!你可是嫌那花不是我亲自摘的?啧,今日实在是赶了个巧,没好准备,那小姑娘采得好看,我就买了。下回!下回我自己去给你摘!”   “蒋岑,你莫不是以为我特意下车来这儿,是为了跟你说这个?”   如此,蒋岑终究是发现了不对来,呐呐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秦青险要气笑,缓了缓才道:“祖母来秦府,那陈家也一并进的秦府,所为皆是提亲。我听父亲意思,你待要去参加那司吏监的擢考。既是下了这般赌注,我以为你该是要好生努力,竟不想你会为了……蒋岑,我既是答应嫁你,便不会动摇,你做何要拿他人幸福做嫁衣?”   这质问劈头盖脸,待蒋岑反应过来,才隐隐有些意识:“你是在怪我?”   “是!”秦青认下,“陈家纵是有千般错,那是陈家的事。且不管陈家究竟为何来秦府提亲,便就是当真,父亲未曾应下,那又如何?你拉扯上无辜之人,如今倒还来我这儿送花,难不成要叫我为你拊掌称快么?!”   “我……”   “退一步说,若是爹爹当真应允陈家,我纵使拒婚,也不过是撕破秦陈原本堪堪修复的脸面,这脸面,说到底不要也罢。”秦青顿了顿,“可是,宁姐姐做错了什么?那帕子必然不是她自己戴着的,这种时候,能送那样一张帕子进去,还将好能在三殿下过去的时候被看见——”   “蒋岑,难不成你要告诉我,那宁国侯府的府兵全然是假的,那侯府什么人都能进得?”   “宁姐姐若没有他人与她怂恿,断不会做出这般事情,亦不会置侯府于不顾。如今这整个京城都以她为茶余饭后,谁人不在背后笑话一句,这便就是你的努力么?!”   蒋岑本是要争上一争,可不知为何,瞧见她失望的模样,竟是心中一梗:“是!我就是这么不折手段,我就是这种小人,怎么了!他宁国侯府又是什么好人家,司兵监为他们所控,可曾干过什么好事?”   “那是侯爷所为,可宁姐姐就活该被牺牲吗?!”   “宁姐姐宁姐姐!”蒋岑竟不觉也提了声,“我于这儿给你送花束,便就是为了在楼上瞧瞧你!你那丫头近日把窗户门墙守得死死的,我都多久不曾见你了!我才不要听你说什么宁姐姐!她如何与我何干!”   说完便就一赌气坐到了椅子上,扭头不瞧她。   “你!”秦青上前一步到了他眼前,“你究竟与宁姐姐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蒋岑仍是不看她,心里头有些憋火,“是她自己犯蠢。”   “蒋岑!”   但见那坐着的男子一脸的懊恼,脸都激动得有些红了,只她站得近,又盯得紧,他虽是也生了气,到底复又站了起来,无端就压了她一头。   “你不要这么叫我了,你每次生气的时候喊我名字,我都想要认怂。”蒋岑垂头看回她,“可是我若是这次当真认了,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意思?”   “我本就是个大老粗,不懂女孩儿心思。可我不傻!”蒋岑沉声,“这种事情我若是做了,就是个十足的小人!我若是小人,你定对我心生厌恶,还提什么成亲!”   “……”   “你是太看得起他陈二还是太看得起我?”蒋岑逼近,一把将她拦腰搂住,“与其那般费功夫,我不如把那陈二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叫他无颜提亲才是!”   “蒋岑!”   “说了不准再这么叫我了!”蒋岑凑近她耳边,“你不是觉得我无耻么,好!我还能更无耻!”   罢了那唇角已然贴上她耳郭,秦青一震,往后倒去,却是被人牢牢制住。前世今生,都不曾见他这般模样。   脑中猛地一闪,陡然醒彻。   他这是气极了!   这些事情突然揪扯,她险些就忘记了,以宁国侯府的势力,便就是女儿这般行事,也当不会没了前程,宁侯爷定是会与陛下相谈,赐下与陈二的亲事。   一来保全女儿名节,二来三殿下已然藩王,到底掀不起风浪。   如此,倒是三殿下越发被动,其下党羽更是会见风使舵,改投明主。同时,三殿下与宁国侯府的暗杆算是结下。   竟是盘棋局!   这下棋的人……   秦青伸手抵住面前人,耳郭通红,脸上亦如是,却是发现蒋岑眼中也泛了红,端是那面上凶得很。   “对不起。”   蒋岑手还抓着她,不敢弄疼,此番却是一紧:“你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秦青抬头,“不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蒋岑愣住,低头看下。   秦青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又实在不懂补救,只能继续说:“我是着急了,我该多想一步的,我……”   “晚了。”   “……”   蒋岑硬气道:“你当我是能随便怪罪的人吗?” 第四十四章 冷静   离得太近, 秦青只得退了一步:“你冷静点。”   冷静?万事都可以,唯独这一桩不行!蒋岑拿鼻子回了一声:“你为了旁人冲动,还叫我冷静?做不到。”   秦青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确定他究竟是怪自己错看了他, 还是怪他太过关注宁清言,不能是后者吧?   “我今次确实是考虑不周了,实在是……”秦青咬唇, “实在是我想不出来还有谁晓得宁大小姐对陈宴的情谊。”   若非是因为上次行宫与蒋岑一并偷听了宁清言的话,她甚至也是不清楚这等事的啊。   现如今突然出了这般事,她便第一想起了知悉的蒋岑, 也只能是蒋岑最有动机了, 不想竟是猜错了,叫他这般愤怒。   “别说了。”蒋岑又近前一步, 将她抵到了墙上, “这些有的没的, 没意义。”   “什么?”   “解释是最没意义的事情, 我听不进去。”   秦青这辈子上辈子, 哪一回不是对他没个好声腔, 还是第一次听他这般冷硬,明知是自己不对, 可是道歉的话也说了, 误会缘由也说了,耳朵都被他啃了,还待如何?!   “蒋岑, 你莫要……”   “我偏要非要就要这么小肚鸡肠!”蒋岑定定瞧着她,“不管,你哄我, 哄不好你就别想走!”   怕是这街市上随便抓一个七岁孩童也没得他这样理直气壮要人哄的。   见人不动,光是一双大眼睛惊诧瞧他,水灵透亮的,蒋岑喉咙一滞,却是更气了,遂就放低了身段,伸手将她脸捧起:“你当真就不能哄哄我?”   秦青伸手覆上他手背,口中有些干,端是瞧见那俊颜何其之近,心中很是慌乱,心跳得似是要撞出来。   半刻,她才轻轻开口:“我……我没哄过人……”   “不会?”蒋岑忽而一笑,俯首将额贴上她,“我教你。”   “……”   接着,鼻尖亦贴上,秦青垂眸,手指不觉就收紧了许多,蒋岑感受到她的紧张,心下突觉畅快,便就止步不前了。   有淡淡的气息,带了轻笑,那楼下街市喧闹忽而全数不见,只听那人道:“我很好哄的,你仔细想想。”   秦青大气都不敢喘,两人这般亲密,他却再也不动,亦不曾放手,仿佛就等着她去做那下一步。   已经到了这田地,便就是心痒,蒋岑也等得。   许久,那原本抓着他手的柔荑缓缓松开,垂了下去,面前人也复又抬了眼睫往后仰了些。   不知为何,心下陡然一慌,蒋岑这会儿有些怕了,莫不是将人给逼急了……   不待细想,便听她道:“既然是我哄你,那你便就不要动。”   罢了抬手将他的手挥下,秦青踮起脚来,一把勾住了他脖颈,轻轻含了唇瓣。   顿时,万籁静寂,空余心声。   这一吻轻而挑衅,蒋岑脑中似是燃了一场繁盛烟花,哪里能听进她方才交待,须臾就启唇反将,将人重又抵回墙上。   “蒋……”   “嘘!我再教你一次。”   这一教,教到外头芦苇拍了门:“小姐?小姐?!”   “……”   “……”   秦青猛地将人给推开了些,抚了心口喘气,蒋岑一手仍是抓着她胳膊,另一手按在她耳边墙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吃吃笑出声来。   “蒋岑!”这声音已是恨恨。   “哎!我就喜欢你喊我名字!特别好听!”   也不知谁不准喊的,秦青恨不能锤他几拳,外头拍门声还在继续,已然是要冲进来了,不禁就皱了眉:“怎么办?”   “我就说了,这丫头该早点嫁出去了。”   “正经点!”   蒋岑面色一正:“你先告诉我,我送的花呢?”   怎么这事儿还没过去呢?秦青想起方才吩咐芦苇的,有些心虚,只道:“叫芦苇收了。”   “真的?”   “行了,别说了!现下怎么办啊?”   “小姐?我进去了?”   “蒋……”秦青一扭头,却是见那衣衫一角一闪而过,与此同时,芦苇已经推了门进来:“小姐!”   第一时间,秦青有些后怕,方才她怎么没想到,这门是没落锁的。   “小姐想什么?”芦苇拉了她左右瞧了,复又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小姐一个人?”   “不然呢?”   “那蒋公子……”   “说完事,走了。”   走了?那蒋公子舍得走?芦苇不是很相信,可这房间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便就是那茶水都只倒了一杯,心下终是舒了口气。   街角,几个身上黑一块灰一块的孩童手里攥着弹弓,与一个锦衣公子面面相觑。   半晌,孩子们关切起来。   “你怎么跳楼?”   “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应该不是想不开吧,这楼这么矮,根本摔不死。”   “你是不是没有银子付逃出来的?”   “我要跟我阿娘说去……”   “别!”蒋岑伸手将全身摸了一遍,这才翻出几个铜板来,“给!去买糖吃!哥哥就是赶着回家,寻个近路。”   “真的?”   “真的啊!你看!我有钱的!怎么可能不付帐!”   如此,应付了好一番功夫,蒋岑才脱了身上马,只拉拽缰绳的时候,瞧见那一袭粉色身影自茶馆出来,边上有小丫头执着花陪着,这才一咧嘴,驾了一声远去。   闻朝院里,屈南栖正是在与自己对弈,只听门被人很不客气地推了开,来人满面喜气,实在叫人没眼看,便就兀自转了方向继续。   可蒋岑哪里是能叫人安生的,这便就一把拍上他的棋盘:“哎!你再给我算算日子,瞧瞧哪天适合迎娶!”   “你冷静点。”   这是今日第二次有人叫他冷静点了,这还冷个棒槌的静,蒋岑摇头:“不成,这娶媳妇的事情,它就不适合冷静。你一个心里只有天下棋谱的人,懂什么!也罢!这等世间俗事,我替你一并受了!”   “喝茶吗?”   “你算好了?”   “……”屈南栖终是放下棋谱,点了点自己对面,“这事情急不来,待我后头好生算将。蒋兄既然来了,不若详谈一下眼下的事。”   “也好。”蒋岑依言坐下,“反正那司吏监我是必要进的,这迎娶之日也该当早些定了,总好有个准备。”   “蒋兄既是已然考虑婚事,那近来之事,看来已有高见?”   蒋岑哼了哼:“屈兄可是说那宁国侯府之事?”   “正是。”   “还别说,这一个时辰之前吧,我还恨死了那做局的人,只是现下么……”蒋岑面上一转,“倒是觉得也挺好的!嘿嘿!”   这嘿嘿二字太过精髓,屈南栖实在没品出意味来,只直觉似乎也不是什么他该过问的,便就旁敲侧击道:“那蒋兄知晓做局人是谁了?”   秦青这一趟出去,回来正迎面碰上了秦知章,下意识就低了头,不想仍是被唤住了。   这才不得已过去矮身行礼:“父亲。”   “你今日出去了?”   “是。”   秦知章负手站着,显然是明白那外间事的,此番看了她:“此事尚且需要观察,不管如何,你权当不晓便是。”   “父亲说的什么,女儿不知的。”   秦知章虽是不屑于那些朝堂争斗,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陈家刚刚与秦家提亲,后脚那宁国侯府家的嫡女就闹出这等事情,便就是情根深种,也不当沸沸扬扬,全城皆知,分明是有人操纵,有意散了出去。   只是不晓得,这究竟是针对他们秦家,还是陈家,亦或是——三殿下?   说到底,无论是哪一种,秦家都是最小的那个蝼蚁,他秦知章是不怕得罪人的,可是也不能放任女儿成了别人俎上的鱼肉。   想着便就又问了一句:“你近来可见过蒋岑?”   这话似是钟鼓,咣得就迎头敲上,秦青险些一用力咬了舌。   “怎么?”   “没。”怕是没说清,秦青重复,“没见过。” 第四十五章 送剑   一直到回了紫苑, 秦青这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唇上似是还带了暖热,叫她脸上无端又红了一遍。   芦苇小心跟着问道:“小姐, 这花……”   “蓄些水养着吧。”说罢发现自家丫头还瞧着自己, 狐疑道,“这么看我做何?”   “小姐,可要做几件夏衫?”怎么玄关到紫苑这么几步路小姐都热成这样了?   秦青想唬她一句, 却实在寻不出话头来,终是应了:“行,这天眼看着热起来了, 是该做了。”   如此, 芦苇才抱了花束出去,好叫她当真舒了口气。   秦青自己坐到了梳妆台前, 似这般事情, 已经过去太久, 如今, 竟是平白有些枯木逢春的意味来。   都说那宁清言出格, 可当真论起来, 她与蒋岑现下又为哪般。怪道那人离去前信誓旦旦要成亲。   妆案边的匣子里摆满了物件,秦青一一捡拾出来, 皆是他一样一样送进来的, 最上边便就是那封聘礼单,红得耀眼夺目。   最里头的夜明珠,更是璀璨。   外头有芦苇与王婶娘的说话声, 秦青伸手将匣子关了,复又想起那司吏监的擢考来。   这一年说不上风调雨顺,前时有南方水涝, 后有晋城时疫,且不论真假,到底属于政事。那司吏监不同其他,政令推行,官吏管理,要务处置等皆是由其管辖,乃是七司之首。   这司吏监的擢考选拔,除了一应文卷,还要加上一场时政针砭,明面上要参加擢考者评判朝廷,实际上却是要从中选拔些相应的谋策。   谋策适用者取,一来培养为国之栋梁,二来,其后若有同理之事,便也要其执掌监管。   只大兴已非一代,此前历史也已经转了千年,治理之事,若要挑出花来,等常人还真的脱不了窠臼。   蒋岑,能考取么?   金銮殿前,有蟒袍之人拾阶而上,前有公公迎将:“晋西王。”   腰上环佩轻响,仰檩撩了袍衫一角:“公公怎么在此?”   “王爷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召见,不在大殿。”公公躬身,“还请王爷随奴才进去。”   仰檩不以为意,顺遂道:“领路吧。”   其实这宫墙之内,后宫以外,又哪里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只这一路往父皇书房去,心下却是越来越凉。   可纵是如此,见到仰靖安的时候,他仍是心中微动:“儿臣参见父皇,父皇这是?”   仰靖安身穿明艳龙袍,面色却是有些差,见人进来的时候还咳嗽了一通,好一会才道:“无妨。”   却是边上公公接口道:“陛下,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娘娘交待了,万事龙体为重。”   “父皇哪里不舒服?”仰檩往边上瞧了,那公公却是不言了。   仰靖安一挥衣袖:“老奴才,多嘴!”   罢了,伸手执了药碗灌下,又一甩手:“你且下去。”   “是。”   见下边人仍是跪着关切瞧他,仰靖安扯了个笑容来:“你母后,实在是小题大做,不过是吹了风,咳嗽几声罢了。”   仰檩低头:“然则父皇龙体,母后的关心是对的。且如今近夏,父皇却着了风寒,定是劳于政务。儿臣有罪,不能替父皇分忧。”   “唉!这是哪里话,起来吧。”仰靖安笑了笑,坐回了案前,“今个儿不过是咱们爷俩说些体己话,不必拘礼,坐吧。”   “谢父皇。”话虽如此,仰檩却仍是站着。   仰靖安很是满意,垂首自行执了笔起来:“这几天你母后替太子忙碌,调,教储妃,朕倒想起来,你年岁也到了,听说你府上便是连侍妾都没有,可是当真?”   “是。”   “哦?”仰靖安点头,“为何?”   “儿臣——”仰檩顿了一下,接道,“儿臣此前不曾想起,如今在晋西定下,只等父皇赐婚。”   “晋西,嗯,你可觉得苦?”   “父皇赐给儿臣的封地,怎会是吃苦?”仰檩恭敬道,“若是如此,儿臣可真当是寒了父皇的心。”   仰靖安闻言笑了,拿着笔尖点了点他:“呵,你这是怪朕呢?还是夸朕呢?”   “儿臣不敢!”说着便就复要跪下。   “别,好好站着便是,朕不过是与你说笑。”仰靖安这才说到了正题上,“原本朕确实是想要给你赐婚的,只朕这几日忙岔了,险些忘记那宁家小姐是与陈家定了亲的,那日你瞧见的帕子便也是两家的定情信物之一。”   仰檩分明知晓他所言何意,心中却有些钝痛,这痛一闪而过,终究按下,只屈身道:“父皇日理万机,此番实属常情。”   “就是委屈了你。”仰靖安慈蔼看着面前人,对上一双冷静的眼波。   仰檩:“儿臣该谢过父皇,谢过宁国侯府,否则,儿臣岂非要拆了一双鸳鸯。”   “你能明此事理,自是最好不过。”仰靖安笑起来,“唔,对了,你母后这几日也受累,你可要去她宫里看看?”   “儿臣昨日进宫问过安,母后安康,儿臣便就知足。”仰檩抬头,“只儿臣此番回京已经耽搁了些时间,这便就回府整拾,隔日回晋西。”   “嗯,也好。”仰靖安便也不留,“去吧。”   “儿臣告退。”   踏出殿门的时候,那领路公公又复上前来:“王爷好走,老奴送送王爷。”   “不必了,本王认得。”   “这话不假,只是宫廷之内,几经整修,怕是有些路,仍需得老奴领引,还望王爷莫要推辞。”   仰檩这才悠悠瞧他一眼,后者却只是笑着,这宫里头的人,面上全然是看不出真假的,更遑论这等老家伙。   “那就劳烦公公了。”   “王爷言重,王爷请。”   一路倒也是往宫门口去,只走的是更加偏僻的宫宇,公公侧身领着也不说话,仰檩也无甚好问。   新柳依依,此番的宫墙柳倒是比往年来得更旺盛些。柳枝榜水喜阴,仰檩儿时瞧过不少,那冷宫之中什么都缺,缺从来不缺这些绿色。   放眼望去,这沉沉宫墙,竟到底伸将出一些新意来。仰檩瞧了一瞬,却是顿住了步子。   “王爷?”   “这是哪里?本王怎么不记得了?”   公公眯眼看了看:“这儿是楠辛殿,此前这宫内藏书皆置于此处。”   “藏书阁?”仰檩扭头,“公公可是记错了?这般朝阴处,不适藏书吧。”   “王爷说得不错,这大兴的皇宫呀,变迁得多,以往这儿没有那宫墙水渠,还是很适用的。”公公笑道,“如今么,算是也空置下来,不常有人来。”   是吗?仰檩心中一震,突又看回那矮身的公公:“可本王方才怎么瞧见一月白身影往里?若是本王没有瞧错,此处往后,能通后宫吧?”   公公惊诧:“是吗?”罢了伸了脖子往里头瞧了瞧,复又笑起来:“哎呀,老奴这个眼睛,实在比不上王爷……”   “真的?”仰檩反问,却只得公公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罢了,前头的路,本王知道怎么走,你回去吧。”   “是,那老奴就告退了。”   日头正烈,蒋府闻朝院,团子照例摊了肚皮出来晒着,睡得惬意,连它主子打边上过去都没有觉察。   蒋岑踮了脚过去,复又回身来,又走了一趟,心道这猫实在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候惊得要命,有时候又能跟死了一般。   正打算大喊一声吓吓它,却已经听得对面屋子开了门。   屈南栖难得出了门,瞧见院中不怀好意的人,跨步出来:“蒋兄在逗猫?”   蒋岑却是没接这话:“屈兄要去哪里?你那几个护卫被扣下了,如今在牢里虽是不安分得很,然你待要现在出去,怕是没他们也不行。”   “那蒋兄以为?”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蒋岑拍拍手,“左右也是闲着,陪你走一趟又何妨。”   “你不问我要去哪里?”   “也就那些个地方,我闭着眼也能给你数出来,走吧!”蒋岑倒是率先出了院去,“今日去哪里?”   “今日这个地方,怕是公子现下不想去。”   “哦?说来听听。”   “晋西王府。”   闻言那门口人果真是顿了一顿,只不过一瞬,蒋岑便就招了他:“那就快些走吧,我将好也想去会会这位三殿下,就怕他现下还是打不过我,跟小时候一样气得跳脚。”   说着蒋岑又想起来,喊了一声:“木通!去,把爷新得的剑带上,就说是送三殿下的礼物!”   “蒋兄这是?”   “屈兄有所不知,这三殿下与我打过赌的,说若是他能得一把好剑,定能打赢我。既是要去会会,那也不能空着手,总得叫他输得心服口服么不是。”   “我今次去……”   蒋岑却已经伸手架在了他肩上:“哎呀废话什么,听我的,先打一架!”   木通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一把剑来,哼哧哼哧跑了过来:“少爷!剑来了剑来了!”   屈南栖一眼看去险些傻了:“你要送殿下这一把?”   “那可不,绝世好剑!”蒋岑接了过来,“瞧瞧这穗子,瞧瞧这花纹,我可是跟人磨了许久呢!”   “是吗?敢问蒋兄哪里买来的?”   “好说好说,南头那个场戏班子搬家,我跟班头买来的,这可是名角拿的剑,叫什么来着?”   “少爷,青岗剑,唱的赵将军。”   “对对对!”蒋岑笑得很开怀,“愣什么?走呀!” 第四十六章 做贼   一月之后, 宁国侯府家嫡女与陈家二公子定亲的消息便就传遍京城,都说这天家说一不二,可此番却是先赐婚了三殿下, 后有赐婚了陈太师家, 还是同一个女子,实在是稀奇。   只这天家很是周全,赐婚那日排场盛大, 有公公朗声念了圣旨,直言是不知宁陈两家早有婚约,错赐了姻缘, 今拨正重赐, 并下贺礼数担。   任是古稀老者,也未曾瞧过天家言错, 有人言说陛下好, 有人恭贺姻缘好, 倒叫原本的所有都冲淡了些。   只秦青心中明白, 这是实实在在, 将三殿下给压了下去。   晋西王离京一月有余, 百姓的记性总是不好,如今能想起来替三殿下不值的, 竟也数不出几位来。   城西药馆放开, 铺子忙得很,小学徒们又招了一批,秦青已经有些叫不上名字来, 倒是觉得父亲的叫法也是好的,凡是记了姓氏,加个数字, 干脆利落。   就是有时候七八九的叫错,好在孩子们也能应的上,各自清晰。   秦青这些时日替王婶娘诊脉调理着,后者却是有些叫苦:“小姐,你瞧这些日子,我可是又胖了些?”   “哪里有?”   “怎么没有?”王婶娘转了几圈,“我寻思那药喝了,睡得倒是香了许多,不似往日里天天跟没睡过一般。可怎么这肉也说长就长了呢?”   “婶娘这般更好看了。”   “瞎说,小姐净糊我!我都多大年纪了。”王婶娘一拍手,“羞死人了,还好看,哎呀。”   芦苇插嘴道:“小姐说得没错呀!婶娘不过三十,本来就好看,我看婶娘现下精神头好了,更美了!”   “你们……嗨呀!我出去忙了!”   眼瞧着王婶娘打了帘子去外头揽活,秦青好笑,低头抽了纸张又写了张方子来:“芦苇。”   “是。”   “给婶娘换这张药方。”说着秦青抬眼,“瞧出区别没?”   “小姐去了大熟地,加了夜交藤与青龙齿?”芦苇皱眉,这添的加的,倒还有些矛盾了,“婶娘这究竟是什么病?”   “嗯,各人自有不同,此方也只是针对婶娘罢了,你且往后与我多学学,也就明白了。”说罢忽而想起,秦青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芦苇忙凑近了些,只听自家小姐与她道:“你仔细着些婶娘月事,其后第九天便就停了药,待下月再用。”   提起这个,芦苇脸色微红,却还是认真应了:“好!”   而后便就捂了药方子出去,秦青瞧她身影,却仍是觉得好笑。世人皆是少有论说此事,便就是父亲也少为妇人诊脉,可母亲留下的医书却是言及很多。   若是那男子心中的家国天下,尚须入得腥风血雨,她倒是愿能守着那人身后一方净土,叫他护下的人,皆能康健美满。   只是这如今不过是宏图美梦,需得拼搏良久,也不知那人如何,可能叫那前世不再来。   蒋岑鼻头有些痒,无端就想打个喷嚏,被木通一把捂住了,竖了手指在唇边紧张道:“嘘!少爷!”   这一下便就硬生生憋下,蒋岑趴在草丛里想打人也不成,心道莫不是谁人又在想他。   此念一起,便就喜滋滋一瞬,若是那人,他倒情愿打个千千万万次的喷嚏。   下一刻,便就见木通一个飞身上去,一把捂住了地面:“逮到了少爷!”   蒋岑险些被他气炸,赶忙就爬起来:“你待要捂死它不成?!”   “啊?”木通傻了,赶紧要打开,手便就被他主子一把逮了合上。   蒋岑:“你这脑袋瓜子,你真是……”   话未说完,就见得院中出来一人,屈南栖似乎也很诧异会在这碰上,左右瞧了瞧,最后停在了主仆二人叠在一起的手上。   “蒋兄这是?”   “抓个蛐蛐儿玩,你要不要?”   屈南栖愣了一瞬,才笑起来:“我就算了,还是蒋兄自己玩吧。”   “哎,那多没意思,你也抓一只一起斗才有意思。”蒋岑说着就觉得面前人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木通扁着嘴:“少爷,这玩意儿它,会不会咬人啊?”   这一问,实在是问住了蒋岑:“不咬吧?”   “可是小的怎么觉得手疼……”   如此,二人终是把手给撒开,那蛐蛐儿一蹦老远,活跃得很,只见那手指上红了一点,边上也印得有些红。   二人对视一眼,木通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少爷!这是蛐蛐儿!我爷爷说斗蛐蛐儿的时候是会咬死对手的!少爷我这手是不是完了啊少爷!”   “你一个男人,你……”蒋岑本来想骂他一句,可见他实在是疼,终是安慰道,“行了行了,爷带你去医馆瞧瞧!”   木通依言跟上,就听他家主子突然又道:“对呀!去秦氏医馆!走走走!别耽搁了赶紧的,保不准这蛐蛐儿嘴里有毒。”   木通心里头噗通一声就坠了冰窖:“少爷!少爷你不是带我看病么!少爷我现在有点怀疑你是故意的……”   都说受了伤的人最是胆大敏感,想来木通便是如此,蒋岑恨铁不成钢一般凶道:“废话!孰轻孰重爷能不晓得?!快走!”   于是这偌大的闻朝院,便就又剩下屈南栖一人,哦,还有一只被吵醒的团子,一人一猫两两相对,最后各自寻了一处坐下。   秦氏医馆已经准备关门,有小学徒正往前插门栓,就听得嘚嘚马蹄声来,蒋岑进了门道:“瞧病。”   出来的却是赵怀,瞧见是蒋岑也是一惊,而后才发现他身后的木通。   “公子瞧病?”   “给他瞧瞧,就叫你们家小姐瞧吧!”   赵怀本是要伸过来的手便收了回去:“公子,我们小姐只白日来一会,晚间不在这里的。我见他手指应是被虫咬,却是无毒,在下也可以替他处理。”   “不在?”蒋岑这才发现自己傻了,是呀,大晚上的,她总不能守在这儿,遂声音就没了气力,“行,那你给他瞧瞧吧。”   “是。”赵怀到底是个孩子,又见得是教过自己的人,很是恭敬。   只是转向木通的时候,却见后者脸色委屈得狠。   木通伸了手过去,哼,什么孰轻孰重,少爷是分得清,分得可清了呢!反正他就是根草,可怜又……   “疼不疼?要不要爷给你吹吹?”蒋岑歪在椅子上突然道。   木通脸上顿时开了花:“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了!”   “不疼你一会给站个哨,爷去瞧个人。”   “……”疼,又疼了。   秦青这些日子都没有见过蒋岑,倒也不因为别的,实在是芦苇看得甚紧,纵是嘴上不说,日日也是睡得迟得狠,还特意会在墙根那边巡一巡。   这姿态叫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许是之前宁家事情叫她实在草木皆兵了些,再加上某些人实在是有前科。   唉——也不知道该不该叹气。   “芦苇?”   “小姐?”芦苇打外头进来,“小姐可有吩咐?”   “铺床吧。”   “是。”   方撤了簪子,外头有碎盏声起,隐隐打墙根传来,芦苇便就低头:“小姐,奴婢出去瞧瞧。”   “应是哪只猫儿吧?”   “秦府哪里有猫?会糟蹋药材的。”芦苇接道,“奴婢还是出去瞧瞧,小姐稍等。”   说着便就开了屋门,这人速度快得拉都拉不住,秦青也不好直接喊了人回来,心下忐忑,便就听得后边窗棂一响。   蒋岑推了窗探头进来:“那丫头走了没?”   “……”   秦青忙关了门回身过去,觑了案边人一眼。   “怎么了?我好不容易才进来的!”   “能在家里活得跟贼一般,这整个京中小姐怕是也只我一人了!” 第四十七章 好听   分明是气话, 蒋岑却是听得面上一笑:“抱一个嘛!”   “去去去!”秦青将他往外赶着,“一会芦苇要回来了。”   “不可能,我有安排。”蒋岑突然无赖一般凑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给抱了个满怀, “你别赶我!方才被虫子咬了,手可疼了!”   “虫子?”秦青将他手摊开,上头什么也没有, “你唬我?”   “没有。”蒋岑眼睛亮晶晶瞧着她,“真的,咬得木通哇哇叫呢!”   那大手被秦青抓在手里, 下一刻就给扳住一扣, 秦青:“蒋岑!你最近是觉得自己太能了?”   “哎呀哎呀!疼!”蒋岑抽了自己爪子回来,“我就随口一说么……”   “木通在外头缠着芦苇呢?”   “怎么能说缠, 这个词多不好听。”蒋岑纠正道, “羁绊, 叫羁绊。”   “……”   “好吧, 也能说是缠, 不过肯定没问题的, 那小子能耐大着呢。”蒋岑不怕死地仍是伸手将她拉了过来一并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秦青本也不是真的发火, 这便就随他下了台阶:“刚好, 我也有事与你说。”   “好!”蒋岑应了便就巴巴瞧着她,见得后者去书案前拿了册子过来。   秦青捧了册子上前,却是瞧见他那翘首以待的模样, 十足可笑,便就也不看他,径直将手里的都一并塞给了他。   “啊?是书么?”蒋岑愁了眉眼。   “不要还我。”   “要要要!你给的我都要!”说着便就赶紧将册子扒拉开来, 这一看,才看出些不同,整个人都怔住了,再一抬首,面前人已经兀自开始喝茶了,似是毫不在意。   “夫人!”   这一声没头没脑的,秦青立时就扬了剩下的册子扇过去:“胡喊什么!”   “我太感动了,我就过个嘴瘾嘛!”蒋岑护了脑袋,人却是直直送上门来挨的打。   秦青一把将册子盖下:“再这样我就把秦府的墙上全部撒上狗血,窗子也都封死!”   “好好好,秦小姐!”蒋岑虽是答应了,可是嘴角仍是上扬的,“秦小姐这时论分析的好生详细,比那屈南栖的也不差。”   “屈南栖?”秦青拧眉想了一瞬,“既然他也给你做了,那我的不要也罢。”   “怎么说话呢!我不允许你这么妄自菲薄!”蒋岑护宝一般按住册子,“再者说,这是我准夫人给我写的,等闲人等能比上?要脸不要?!”   “……”秦青过去就是一脚。   蒋岑这次不喊疼了,反是将册子都揣好了:“你放心,那司吏监擢考,我必然能过的。否则我这辈子岂非是白活?”   “当真?”   “自然!”蒋岑观她面色,又加了一句,“自然不全是,本来是有七分把握的,有这本册子,便就是十分了!”   这天下有情人多半是半痴人,自知又自洽。对蒋岑,秦青向来知他嘴欠,却总也做不得与他较那个真。   此生重逢,她才突然明了,只要那人在眼前心中,一切皆为浮云。一辈子或许并不够长,世人总言相守不若长相思。   可只有走过那一辈子,才能确定,再长的相思,又哪里抵得过一日相守。她不是圣人,自有贪念,看清本心,并无甚好羞惭。   故而对着这灯下人,她越发坦然起来,闻言便就点了头:“说罢,你寻我又是何事?”   “惦念你。”   接得太快,秦青来不及反应已然骂了出去:“不准油嘴滑舌。”   “你又冤枉我,一个月了!”蒋岑伸出一根手指来。   眼神灼灼,叫人险些生出些安慰的心思,好在秦青还算理智:“说得不错,这一个月秦府门口的包子你可还吃得惯?哦,秦氏医馆边的茶铺如何?听说里头的蒙顶黄芽都被蒋公子喝完了,人家小本生意,这般茶本就少,你何必为难?还有那……”   “……”蒋岑听她一一数过去,似是晓得的还不止如此,面上一转,“其实今日来,我确实有几桩事情要与你说的。”   “好,我听着。”秦青这才微笑点了头。   这一笑,叫蒋岑心下一熨,跟着清了清喉:“其实这辈子,我本不该入这政局。方醒来之时,我还在军营,未曾入书院。那时候我便就想,此生就算是豁出了命去,断了蒋家前途,我也要带了你远走,回南隅待着,不问世事,乐得自在。”   “前时你爹问过我今后有何打算,你亦问过我。两月之前,其实我并不清楚。”蒋岑顿了顿,“我只清楚,什么仕途,什么天下,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与你我何干。”   “可后来我觉得,我错了。你爹说得对,大兴哪一个将军家,是能得善终的。”   说到这里,声音已然低下,秦青抬眸,她并不知父亲竟是与他这般彻谈过。   只听蒋岑接着道:“父亲几经换防,那异族小国,哪一个不是知晓蒋家军威名。大厦将倾,我纵是领了他们浴血奋战,换来的,不过是仰桓与异军勾结,血洗我七万大军,夺我暗门。”   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他正式说起那前世背后,秦青揪心,却也只能瞧着他。   蒋岑忽而与她宽慰一笑:“你放心,我不是要复仇。古来定国哪里没有鲜血,国君总必要考量,只倘若他仰桓做下这所有,能叫大兴安平,百姓安乐,我认。”   “可你看那世道,可有转变?”   秦青摇头:“其后十五年,京城看似无波,却边关告急,贵胄待嫁之女,惶惶抢着定下姻亲,只为免于和亲之苦。大兴无兵,养兵需得千日,赵怀为你我义子,虽是复又领军,可哪里再寻得当年蒋家军。”   蒋岑点头:“那镇国公府门楣,全不是平,反重振,不过是他仰桓想要稳定天下人心之策。”   可笑,她竟是还记得他那日之语。   朕的镇国将军,唯蒋岑耳。   哪里是说给她听的,那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叫他们有所期盼,而后,才逼得蒋家再为之献命去。   “纵帝王铁血,亦当先民后君。民不聊生,谈何君权。”蒋岑低头,“我如今选择的人,我不知他往后可会改变,但他是现下,唯一的选择了。”   蒋岑停了一刻,心中难受,因为未知,所以无法给她一个当真安稳的一世。那此前种种便似是空谈,委实辜负。   “我知道我很自私,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要娶你。”他总问自己,该不该,每一次,脑海中的自己都指着他鼻子骂他不该,若是真的爱她,就应将她置于安全处,远远瞧着,望她安好。   可他每每想起那十五年煎熬,都狠狠摇头将那天人甩去。他就是个凡夫俗子,她又能去到哪里才能叫他安心?他要带着她,牢牢牵着她,他放不开这个手,真的放不开。   他自认成了自己最不齿的小人,却不想退步。   再行启齿,蒋岑空张了口,无言。   “原来如此。”这声音清醒冷静,蒋岑抬头,却是见秦青站了起来,手掌一凉,竟被她握住,“但是蒋岑,你可明白,我陪你,不需要理由。前世我没曾陪你做的事情,今生我都会陪你。”   回去的路上,蒋岑没有骑马,端是一路走了回去,走得缓沉至极。木通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扭头险些吓得趔趄。   “少爷你……你……”   慢慢抬手往脸上抹去,竟是沾了一点湿润,蒋岑傻傻复又笑出声来。   这是——疯了?木通也要哭出声来:“少爷,秦小姐骂了你什么?姑娘家的话不能当真的!那芦苇说是要打死我,这不也没打死么?”   “少爷别憋着,要是难受你跟小的说,你听见什么了?”   “听见……”蒋岑站住了,半刻才道,“听见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情话。” 第四十八章 保证   罢了便就又阔步往蒋府行去。   不是, 这话是少爷说的吧?没错吧?木通歪头跟了一路,终是快进门的时候一拍大腿:“少爷小的明白了!少爷这叫喜极而泣!”   蒋岑哪里有功夫跟他啰嗦,已经提了剑又要往演武场去, 不料半道里却是瞧见那月下身影, 正仰头望着天际。   剑被重新扔给了木通,蒋岑转了向过去,还未及近前, 就听那人缓缓转了身道:“回来了?”   “你下次夜观天色,能别站在这儿么?”蒋岑过去拣了石阶坐了,“还有, 回来了也别说了。”   屈南栖诧异, 负了手去:“蒋兄这是何意?”   “就是觉得怪怪的。”蒋岑点了点门口,“你看啊, 但凡我回来必然经过此地, 倒像是你刻意在此处等着一般。”   “我确然是在等你。”   “……”蒋岑, “那也不成, 有什么话待爷回院说就是, 你这跟望夫石一般候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金屋藏娇呢!”   这是什么歪理?   蒋岑嗐了一声:“哎呀,你不明白。这等着我归府说回来了的人, 那只能是我媳妇儿, 你不行,懂了没?”   屈南栖面上更是懵了,蒋岑随意挥了手:“哎呀算了算了, 跟你一个没有媳妇的说来也没用,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屈南栖终于开了口,“没记错的话, 在下似乎虚长蒋兄几岁。”   “重要吗?”蒋岑今夜尤其地轻狂,“你这心智吧,也就是干干家国大事,旁的还真不行,我问你,有姑娘喜欢你不成?”   “……”   “你看看,怕是喜欢了你也不晓得,外院的春荷,那般胆小的姑娘都为了你两次入得我闻朝院修花枝,你瞧我那花,都快修秃噜了。”   “我不知道。”屈南栖答得很是清楚明白,又事不关己,“若是这样,还请蒋兄代为拒绝。”   蒋岑没眼看一般觑他:“罢了罢了,那姑娘是个憨厚的,免得叫人心伤,我已经打发回祖母院子里了。”   “如此,谢过了。”   “既是如此,怕是你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了。”蒋岑遗憾得狠,“可惜了,生而不知情滋味。我就纳了闷了,你们钟灵山收徒都是从小捡了人回来教,这怎么就能捡出和尚庙来?莫不是无情无欲的人,是有面相的?这也能算出来?”   屈南栖便就懒得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也就是扯个嘴皮子,蒋岑惯来如此,他却没有这份功力。   “蒋兄方才可是要去演武场?”   “昂!”   “那就边走边说吧。”   这些日子,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已然入了伏去。秦氏医馆原本就因着秦知章有些名气,生意倒是不错。   只是这做医药的,说是生意,其实也不当的。不过慢慢的,医馆算是走上了正轨,每日都有排队等着的。   毕竟,司药监掌事的名声,众人还是知晓的。只司药监惯来只服务于朝廷,寻常百姓问诊,是求也求不来的。   此间倒是好了许多,那诊金并不算多。都说秦司监为人刚正,可现下开了门做生意,却也不曾见他阴沉着脸,你若偏非巴巴要他一个笑脸,那也是为难人。   南隅药谷那边派了些人手来,秦青想了想,便就领了人将原本的诊室给隔开了几间,每日都分别挂上了牌子,好叫患者能分流。   纵然如此,仍是有些繁忙,连带着她都有时要帮些忙。   好在是学徒们终究带上了路子,跟着一并听着记着,像是赵怀这般开窍的,简单的外伤,包扎等已经可以上手了。   这日外头贴了公告,是擢考的场次和时间,报名登记在册的皆是安排好了考间位置。   七司统考,算得上是每年的大事了。医馆里的小子们趁着闲暇还出去瞧了名单,回来有小丫头问她:“小姐你为何不考司药监呢?”   在他们的心中,秦知章是师父,小姐不仅是师父,还是夫子,夫子这般好的学识条件,却不去考那挤破头的地方,端是要留在这市井之中,好生叫人不解。   秦青理了药目出来:“那小林九你想要去参加吗?”   “想呀!司药监里替人瞧病,多威风呢!”小丫头的包子头上还簪了花,很是可爱。   只秦青闻言却是不笑了:“为什么威风呢?”   林九儿说不出话来了,就了半天,才懦懦道:“就是可以给那些大官瞧病,还能进宫,受赏,世人都会承认他的医术精湛……”   “原来这就是威风。”秦青面上已经冷了下来,“可我却觉得,医者威风,该是术业专攻,心无旁骛,不求万人称道,但求尽力无愧。行医者,无贫富,无贵贱,广济天下。”   林九儿不说话了,赵怀上前一步,与秦青道:“小姐教训得是。”   秦青目光一转,自赵怀身上扫过,而后仍是落在了林九儿身上:“你可是觉得不对?”   小丫头赶紧摇了摇头:“没有,小姐说得对,是九儿见识浅薄了。”   “忙去吧。”   赵怀便就领了小丫头往后去了。芦苇上得前来,仔细道:“小姐何必生气,孩子太小,哪里懂得。”   “我不是生气。孩子哪里会说出这些话,这全然是听来的。”秦青沉眸,只这市井人多口杂,她能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怕的是这些孩子连皮毛都不曾学好,便就偏了方向。   正想着,便见两位戴了帷帽的女子进来,一前一后,后头的应是丫头,只身上前来与秦青道:“秦小姐。”   这声音有些熟悉,秦青复又瞧了一眼,这才领了人往后头去。   “宁姐姐勿怪,医馆简陋,我此番只能拿白水招待于你。”说着秦青便就亲自去桌前斟了水,一回头,瞧见那人已经摘了帷帽,正抬眼瞧着屋子。   宁清言瞧了一周,这才应了谢坐下:“有劳妹妹了,今日路过来瞧瞧,哪里有叫妹妹致歉的道理,却是我叨扰了。”   秦青亦随着坐下,见她手指捏着那杯盏并未动作,便笑道:“方才我倒是忘记了,婶娘今日刚送了盐渍梅子来,我去拿些叫姐姐也尝尝!”   “不必了。”宁清言伸手拉住她,“坐吧,今日只是想与妹妹说些体己话罢了。”   多时未见,原本她走去哪里不是叫人追捧的人儿,今日观她,虽是敷了粉黛,却仍能瞧出疲惫,人也消瘦了不少。   思及此,目光扫过她的帷帽,想来应是很不想要见人,可她说路过与此,也实在不似真话。   “好。”秦青便就依了她重又坐下。   宁清言这才抿了一口白水,将杯盏放下,停了一瞬道:“这才不过几月,可是想起先前书院咱们日日一起读书的时候,竟像是做梦一般。”(?′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恋(*≧з)(ε≦*)整(*  ̄3)(ε ̄ *)理(ˊ?ˋ*)?   “姐姐可是有什么心思?”   宁清言摇了摇头,而后又拉了她的手:“秦妹妹,你可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   手被她抓着,秦青也不好抽回来,却是见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听说那日陈家本是去秦府提亲的,我……我此前问过妹妹心意,还说你与陈二公子很是般配,如今陛下赐婚,倒叫我这一番话,十足荒唐。”   “姐姐多虑了,这不是姐妹间说的话么,做不得真的。”   “不。”宁清言摇了摇头,“是真的。妹妹不知,我有多嫉妒你。”   “……”她面上很是认真,叫秦青终于是无法再笑出来。   宁清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松了她手去,低头尴尬一笑:“我确实是嫉妒你的。你可以轻易就拿到所有的甲等,可你却年年都没有去行宫,似乎毫不在意。可是你不知道,那是我每年唯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与他共处一殿,甚至还能在散步的时候碰见他。”   “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拒绝过我的,我送过他精心打的络子,他却是瞧都不瞧。”宁清言面上的笑慢慢清苦起来,“我以为,他是谁都瞧不上的,可是那日殿上你们一并跪在殿前,我却并未瞧见他一丝不快,哪怕你的父亲辱他欺他。”   “秦青,我以为,有你父亲那殿上所行,你们该是再无可能,可是呢——”宁清言摇头,“可是他竟自己去秦府拜见,甚至……甚至还上门提亲。他是当真欢喜的你。”   这个结论,便就是秦青自己听来,都觉得十足地不可思议,可宁清言分明已然认定,看她的眼都红了起来。   “这件事情……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宁清言抬眼,“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不是误会。只不过,现下是陛下亲赐的婚,改不了的。”   秦青终是叹了口气:“姐姐既然知道这是改不了的,便就不该再纠结,往后的日子,是你们自己的。”   “不一样。”宁清言缓缓站了起来,“就当我是自私吧,嫁给他之前,我还是想来见见你,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还是那一句,你当真不喜欢他么?”   “不喜欢。”   秦青答得太过干脆,宁清言愣怔一下,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兀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终于别过眼去:“好,那你能保证,永远不会喜欢他么?”   秦青也站了起来,这次,是她盯住了她未曾看过来的眼:“宁清言,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不接受你这样与我说话,我不是犯人。”   外头有尖利的一声猫叫,而后是芦苇追过去的声音。这声响终是叫宁清言深呼了一口气去,抬手将帷帽戴了:“对不起,我先走了。”   屋门打开,有阳光刺眼,宁清言一步跨出,却听得后边人道:“我保证。”   “……谢谢。” 第四十九章 只能   外头芦苇正抱了一只黑猫往廊下来, 宁清言瞧了一眼,便就直接走了。因为戴了帷帽,芦苇也不清楚究竟是谁, 只擦身而过的时候, 多望了一眼。   “芦苇,怎么了?”   芦苇这才哎了一声上去,将猫往前递了递:“是方才在厨房墙头上的, 被王婶娘赶了下来,不想竟是摔了,小姐瞧它这腿。”   “摔了?”秦青探手过去, 黑猫又是一挣, 比之团子先前模样毫不逊色,只那爪子被芦苇按着, 无端又抖了抖, “猫怎么会摔着, 本就是会爬高的。这定因是原本就伤了, 你抱紧了些。”   “是!”   待将这猫包扎好了, 小东西终于没了那么大的敌意, 秦青招了婶娘过来送些吃的,后者一进门瞧见, 愣了一下:“这不是偷吃的猫么?”   “摔伤了。”秦青跟着看了一眼, “婶娘瞧它这瘦骨嶙峋的样子,定是还不曾得手。”   “那可不是,我日日盯着呢, 就怕外头那些猫猫狗狗的进来叼了东西。老爷吩咐过的,这药材什么的,万不能被践踏了。”   说起这个, 秦青想起来:“此前这京城街上没得这般多的猫儿,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姐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确然这些时日猫儿才多了起来。”说话间,那瘦猫终于卸了戒备开始吃盘子里的菜汤和窝头,倒也不挑,应是饿极了。   王婶娘叹了口气:“咱们这城西倒还好些,小姐是没去城中,今日去街市上的时候,那摊贩们可是苦不堪言呐。都说这狗来富贵猫来穷,做生意的人家,哪里想要瞧见猫的,再者说,这猫么,阴气重着呢,实在不好。”   “婶娘别说了,没得有些瘆得慌。”芦苇蹲下去瞧了猫,复又抬头,“对了小姐,我记得那宁小姐不是还养了一只猫的?听说还是西域进贡来的,是异瞳呢。”   “那哪里能一样,”那般猫儿,怕是有时候比人金贵多了,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秦青直觉有些什么不对,再要细想,却又混沌,直到听见这宁小姐三个字,才微微怔住,“王婶娘方才意思是说,这京城人家很是不喜这些猫儿?”   “何止是不喜欢?”王婶娘接道,“传说猫是自带阴煞,平白没有人家喜欢野猫入室的,晦气得很。”   说着又瞧向那地上的小畜生,哎了一声:“尤其是这黑猫,更是不好。”   秦青笑了笑:“无妨,婶娘若是闲下,倒是可以将这猫抱去护国寺,也算是一桩善缘。保不准能给婶娘带来些什么好事儿来,婶娘且等着便是。”   王婶娘依言也笑了:“那可是借小姐吉言了!”   养心殿内,公公正打着扇,便就听见那案前人砰得摔下一本折子,而后跟着一声哼。   那扇子便就停了下来,不敢动作。只那阶下立着的人上得前来:“父皇息怒。”   “朕怎么息怒?”仰靖安点着那个折子,“来,太子你瞧瞧!你去瞧瞧!”   仰桓广袖收了一瞬,而后才躬身捡起,垂眼看下几行:“父皇是气司户监办事不力?”   “接着看!”   闻言仰桓便就又拉开了后几页,这才慢慢拧了眉。合上折子的时候,人已经跟着跪了下去。   仰靖安的声音染了不悦:“太子缘何跪下?”   “父皇圣断,定能听出朝臣弦外之音,此事虽非因儿臣而起,却又事关儿臣,因为儿臣,父皇才越发心焦,”仰桓跪得端直,“儿臣此跪,但求父皇息怒。”   “好,很好。”仰靖安重复了一声,这才从那案后行出,负手站在他身前,“你说得没错,猫患祸国,乃是传闻卦辞,这一次倒是不需得他司天监与朕说了。”   仰桓便就听着,仰靖安踱了步去:“祸国,祸国——司户监半月前便就已经下了人手去捉,到如今,怎生还能越演越烈!”   折子在仰桓手中,仰靖安说着便就来气,又抽了回来一把甩开,声音更是提将起来:“现在可好,一纸折子请罪,倒是归咎于天命!好一个言之凿凿!朕看这司户监是想要废了!”   仰桓终是抬起头来:“父皇,前朝所谓猫患祸国,直指楚皇后。当时楚皇后妖言惑众,天命降警示于京都,全城猫满为患,百姓无法生活。”   “可是父皇,儿臣对母后,未曾有一丝不满。”仰桓坦然往上,“此间有折子如此,看起来乃是于母后不利,实则乃是直指儿臣。”   “儿臣若是做下此举,便是寒了父皇的心。父皇自小教导儿臣厚德载物,更遑论母后心挂儿臣,特意替儿臣选妃,且特意拨人入东宫伺候,儿臣本应感激,怎会行此不义之事。”   仰靖安眯了眼,半晌才复道:“司户监,可都是你的人?”   “……”这一问,问得清楚明白,竟是连丝毫的预兆都没有,仰桓本是坚定的眼中一闪而过的仓惶,“父皇……”   仰靖安摆摆手:“朕问你,不是怪你,不过是要提醒你。你以为的自己人,可当真是自己人。”   本该胸有成竹,仰桓却是浸了一头细汗,良久,才躬身回道:“谢父皇。”   “桓儿。”仰靖安慢慢又走回座上,“朕从来没有说过,不可结党。这个江山天下,若非有结党之人,又如何管下?可你莫要忘记了,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东西,你若是不好生拿捏,便就会被人拿捏。明白了吗?”   “是!儿臣明白!”   待那羸弱的身影缓缓站起出去,养心殿门复又缓缓合上,仰靖安才又提了笔起来,边上公公沉默又打起了扇子,被前者伸手拦了:“去把折子捡过来。”   “是。”公公将折子捧上,替他摊开在案前。   仰靖安略略批了几个字,偏头道:“这七司里的老东西,个个都精着呢。”   “瞧陛下说得,他们再狐狸,还不是听陛下的意思行事。”   “哼。一会你亲自去司户监,告诉他们,三日后擢考之日,若是叫朕听见一声猫叫,朕叫他们提头来谢!”   “是!”   仰桓一路回了东宫,心下有些乱。初看那折子的时候,确然以为是有人害他,不然也不会偏生是用了司户监的名义。   可再一想,仍是觉得不对。父皇所谓人心,当真是敲打他小心身边人么?   紧接着的几日下来,司户监带了好些人在街上捉猫,有护国寺的方丈领了僧人来将这些猫儿都装回去,未见血腥之气。虽是喧嚣了两个整天,到底是肃清了。   芦苇抱了那黑猫送出去,回来与秦青感慨:“这朝廷一出手真是不一样,连护国寺的无闻方丈都来了。”   天子脚下,突然多出这般多的野猫来,也实在是稀奇了些,只如今这一道令下,倒似是安排妥当得很,连去处都叫人找不出不对来。   护国寺来人,便就是抓捕过程中当真有什么的,都有人给就地超度了,可见是滴水不漏。   若说无人安排,那实在是说不过去。   这事情应当最早知晓便就是司户监了,开铺子的怨声载道,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先往司户监里告求,可能形成这般势子,当不是一天两天。   算算也是半月有余。   “小姐笑什么?”   “我笑这司户监,晕了这般久都做不成的事情,突然一朝之间就开了窍,做得这般漂亮。”秦青身上着了轻纱,仍是觉得有些暑气。   “许是方想起的对策呢。”   那就更稀奇了,卷宗里记得明明白白的事情,还需要想得多清楚。她原本只想起,陈太师长子便就在司户监内,如今陈宴与宁清言结了亲,保不准瞧见宁家的猫,突然想起这猫患一事,联系司户监做了些文章出来,为了嫁祸那东宫。   看来,这竟是她小家子气了。如今这掌权人,才是个擅攻人心的。   话没说完,就听赵怀进来:“小姐。”   “怎么了?”   “外头来了棘手的患者,老爷今日回府,还未回来。”   “棘手?”秦青皱眉,“外伤么?”   赵怀为难:“似乎不算。”   不是外伤,那确然不好治的,秦青便就抬脚往外去,边问了情况:“药谷的大夫可瞧过?说什么?”   “瞧过,说是治不了。”   秦青越发提了一颗心来,只这一打帘子出去,直直便就对上一张如花笑脸,蒋岑打那椅子上翘了起来:“秦大夫!”   秦青没理他,往外头又瞥了一眼,问赵怀:“人在哪里?”   “在……”赵怀也不好启齿了。   如此,她方才反应过来,点着蒋岑质问道:“你说的重症不治之人,就是他?!”   不想那边的男子似是点了穴一般,立时就瘫了下去:“哎呦,又疼了又疼了,哎呦不行了,秦大夫,我这心,跳得太快了,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哎呀,心悸……心慌……哎呀……”   秦青狠狠忍了一顿,才能好生与一边望风景的小厮说话:“木通。”   “哎秦大夫!”   “把你家主子——抬进来!”   赵怀赶紧就让了路去,木通扶了蒋岑跟上去,小心压低了声音哭道:“少爷,少爷您悠着点,不骗您,我觉得秦小姐将将说抬进来的时候,分明后话是要剁了你!”   “你想死是不是?”   不及踹人,就听前头人喝道:“放下!”   木通哪里敢耽搁,将蒋岑端端摆在了椅子上就带了门出去。   蒋岑这会儿乖巧多了,只西子捧心般靠着,一个字也不往外蹦了,光是瞧着那人左右巡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他面前:“蒋岑!”   蒋岑眼一闭心一横,倒豆子一般:“别,别这么大声说话,我心慌——我就是紧张,紧张得很,我明日就要参加擢考了,我今晚要早睡的,免得发挥不好你爹不与我定亲。可我总得见你一眼不是,那我只能白日来寻你,哪里晓得你今日不坐诊呢,他们又非要问我有什么病,那我总不能给自己手打折了吧,明日还要答卷呢!嗐!我能有什么病,我就……我就是心里有病,只能你来治……” 第五十章 轻松   秦青探身往前:“那这病, 怕是你这辈子也好不成了。”   蒋岑一睁眼,瞧见她唇角的淡笑,嘿嘿跟着咧了嘴巴:“那大夫您瞧我这个病, 它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病就是瘾, 着了就没得治,只能见一次解一次,一次比一次厉害, 可是?”   “秦大夫怎么晓得的?莫不是秦大夫跟我一样?”   眼见着面前人已经要飘起来,秦青哼了一声:“你都说了我是大夫,那自然是晓得的, 否则怎么开的医馆?”   这把蒋岑彻底瘪了, 闹半天这人还在讽自己呢,也罢, 他这个人, 惯来的能调节, 这便就坐正了:“好吧好吧, 今日是我胡闹了。”   “嗯。”   “可我也没瞎说。”蒋岑指了指自己心口, “别说, 还真的有点慌。”   “怕擢考不过?”   “不不不,我是怕我答得太令人惊艳了, 朝廷不好给我安排官职……”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口糕点, 堵了个严实,仍是续完了后头的,“唔……毕竟, 这样的人才往哪里都委屈了。”   秦青:“吃都堵不住你嘴。”   “只有你能堵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秦青的脸就管不住地红了一遍, 蒋岑趁着她发火前一秒将口中糕点都给吞了下去,迅速找了个话题:“那个对了!这几天司户监抓猫的事情你可晓得?”   “嗯。”秦青应得很没有好气。   不过也不是不想继续聊下去的模样,蒋岑便就与她道:“我昨日刚从东宫那边回来。”   “这事情,是陛下的意思吧?”   “司户监那群老狐狸,皇上放个屁他们都得琢磨半晌呢,何况这次的事情,蹊跷得狠。”蒋岑顿了顿,“若不是皇上示下,他们敢这般?”   “陛下此举实在有意思,太子怎么觉得?”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皇上故意而为,只为点醒他一二。”蒋岑顿了顿,“便就命我去探一探。”   秦青瞧他一眼:“怕是探的不是这桩事吧,否则你也不当这般闲。”   蒋岑笑眯眯:“我夫人……秦小姐真是聪敏可人!”   “这事你我都猜得出来,太子就也能想到。”秦青终是心软推了杯茶水过去,“皇上看着也没有要刻意隐瞒,否则也不会这般迅猛地又处理了此事。怕是最近太子做了什么,叫陛下知晓了?”   蒋岑接了茶一把灌下,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应得正经:“东宫与皇后,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表面和气做得,实际上怎样,皇上也是心知肚明的。此番拿皇后点醒太子,不过是叫他明白,他对皇后的敌意他一概清楚,莫要乱来。”   “表面瞧着似是很维护荣皇后了。”   蒋岑哦了一声:“你有其他见解?”   秦青这才发现他瞧着自己眼神很是玩味,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怎么?我说得不对?”   “没有,很对!你不参加擢考,可惜了。”蒋岑说罢却是又摇头否定了,“不过你还是不该参加,那破地方,没得好去的。”   “……”秦青也不与他争这点破事,只继续道,“说到底,最聪明的还是陛下,太子是储君,荣皇后却非其生母,往后必有一争,他只要权衡好两者,适当地偏向太子,待太子继位,便就不担心会有后宫干政的事情。太子,一定会铲除干净。”   说到这,秦青不禁寒了一寒:“你说,皇上他究竟有没有爱过荣氏?”   蒋岑手里还捏着茶盏,闻言眨了眨眼:“他们宫里头的,没有这个东西。”   “若是没有,为何当年皇上会坚持立她为后?”这么些年的宠爱,也是不假的。   “因为总得有个人来做这个皇后。”蒋岑伸手拉了她,“就好像,总要有一个人去做那太子妃,既然最后都该有个人,为何不选个可以控制的,或者是——懂得怎么控制的?”   他的手掌向来都干燥温热的,被他抓在掌心,秦青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指竟是凉的,这大热的天气,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这些人,都是魔怔的。”蒋岑与她道,“若是当常人想之,上辈子也不当……罢了,东宫叫我去查的跟荣氏有关。”   “什么事?”   “陈宴。”   第二日是正是擢考的日子,秦青也不知可是被蒋岑念叨的紧张,竟是跟着一晚上都不曾好睡,外头方现了鱼肚白就爬了起来。   本就是夏日,天亮得已经算是早的,这一日更是连外头的包子铺都未及开门。秦青出得院子的时候,却是瞧见秦知章已然等在了外头。   “父亲。”秦青没想到会碰见他,一时间也退不得,上前道,“父亲可是在等女儿?”   “今日擢考,你若是去考场,碰到那姓蒋的小子,与他道,若是不中便就不要再踏进我秦府的大门。”   “父亲?”   秦知章缓缓转了身去看她:“告诉他,秦家人信守承诺。”   说完,竟是一甩袖子先行出去。秦青愣了半刻才明白这是何意,这分明是——应允了?   来不及追上,秦青捏了拳头转了身去,复又转过来,突然就捂了嘴,有夏花坠了衣衫,轻易染上了绚烂。   待芦苇跟出来的时候,也只瞧见小姐肩上几点花红,便就伸手拂了去:“小姐这么早去哪里?”   接着就想起来今日有些不同:“哦!小姐可是要去考场外头瞧瞧?今日应是有很多都举家去送考的。”   “不……不去了吧。”秦青低头,总不能当真跑去与他说,我爹答应了,你只要能考进司吏监便就能与我定亲?   怕不是要叫他在考场外头就蹦上三尺吧。   罢了罢了,还是叫他平平淡淡进去考完再说罢。据说今年的司吏监报考人数最是多,统共也就那几个位子,实在是不简单的。蒋岑又没个正形,嘴上厉害得不行,可她到底也没查问过他究竟复习成什么样子。   想着,怕是比那擢考的还要担忧起来。   芦苇狐疑:“那小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这话却是将人给问住了,一时间还真的没想出个好去处来,秦青干咳一声:“我……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   “哈?”   秦青也不再说,端是转了身回屋子,几步又折了回来,从袖中掏了个笔盒来:“你去将这个送给蒋岑,叫他别浪费了我的紫毫。”   噫——只不过芦苇再抬头,她家主子已经闷声进院了。 第五十一章 放考   这大兴的擢考, 一考就是三日,碰上些身子吃不消的,莫说答题了, 便就是这能否在场子里好生睡坐, 都成问题。   且每年擢考都在这盛夏之时,入了伏的天气,哪里能叫人好受。答着答着, 那汗水都能浸了凳子。   晚间睡下的时候更是难。因为需得考监瞧着,那都是没有封窗的,小小的格子里躺下时候, 常有飞蛾扑火。只若是灭了烛火, 蚊虫也是口下不留情。   蒋岑前世里少帅做得顺理成章,是没坐过这般格子间的, 不过好歹是毕竟战场上滚爬的人, 哪里会惧这些。   只不时夜间听见有人起来拍蚊虫的声音, 一声挨着一声, 倒也能与那蛐蛐儿唱调相和, 着实有趣。   手下枕着胳膊, 蒋岑闭了眼躺着,不知想到了什么, 猛地又坐了起来, 白日里答题,没有什么感觉,这时候心无旁骛地休息了, 倒能闻见一缕一缕的草木香。   这草木香熟悉,他左右翻检了一下,终是将目光落在那案上笔盒。   重新点了灯盏过去, 蒋岑将里头紫毫笔拿出,凑到鼻尖闻了闻,唇角便就笑开了花。   怪道他这儿安稳得狠,一只蚊子也不见,原是她给制了香涂进去。这个人,竟然还不好意思,只叫个小丫头送来的。   蒋岑想着便就下了决心要把这事儿给记下,后头要好生逗逗她,应是又能瞧见她红了脸。   “灭灯,睡了。”考监提了灯笼过来。   蒋岑从善如流哎了一声,方要回榻上,忽又回身将笔盒子抱了,撞见考监眼神,嘿嘿笑道:“我这人,打小就得抱着东西谁,心里踏实。”   “……”这京□□人,考监自是认得的,又瞧见他手里的便就是个笔盒,这才挥了挥手,“赶紧睡。”   如此,三日后放出来的人,多少都消瘦了不少,眼下都有了青色。蒋齐氏领了黛青柱了拐杖等在门口,却是接到个神清气爽的家伙。   远远瞧着的时候,黛青踮着脚只给蒋齐氏:“老夫人,出来了出来了!少爷出来了。”   蒋齐氏这一眼看过去,觉得怕是没戏了,待人进了前唤她祖母,她还算是没失了全部希望,问道:“感觉如何?”   “挺好的,膳食搭得还行,就是肉少了些。”   “……”蒋齐氏手里的拐杖险些就要锤过去,却是见他身后又跟出了一人来,正是屈南栖。   “蒋老夫人,蒋兄。”   “哎呀,你怎么瘦了?”蒋岑伸手搭上他肩膀,“怎么样?可还吃得惯?”   蒋齐氏觉得今日来接他实在是不该给他这个脸,这哪里是要脸的人?可有客在前,终是忍住:“屈南公子辛苦,还是随老身一起回府吧。”   “在下不才,叨扰蒋府多日,惭愧。”   蒋齐氏笑了笑:“无妨,黛青。”   “是。”   “送屈南公子上后边的车。”   “是。”   “那祖母我就先……”   “你留下!”   蒋岑纳闷,还是屈南栖提了手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拎下,复又行礼随黛青离开。面前是祖母生气的脸,实在是叫人无措。   “祖母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蒋齐氏跺了跺拐杖,“我问你,你可是忘了与秦家的约定了?”   “孙儿怎么会忘!”   “那你还就记得吃!吃!吃!不吃能怎么的!”蒋齐氏恨道,“问你考得如何!”   “这个……等结果不就晓得了,孙儿尽力了。”说着,蒋岑上前去扶了她,“哎呀,祖母莫要担心了,孙儿真的认真答了!祖母快些上车吧!这么多人瞧着呢。”   “你还知道羞?你方才光是记着伙食的时候……”   “祖母快上车!快点,孙儿托您!”   蒋齐氏一把掀了车帘子:“你去哪里!”   “孙儿去给秦小姐报个喜!”   “报喜?你报个哪门子的喜!”这个不肖子!蒋齐氏气道,拍着车窗,“黛青!”   只是不等黛青拦过去,蒋岑倒是自己停下了:“这身上都馊了,不成,爷要先回去洗洗!”   罢了,人就上了后头的车,叫蒋齐氏气得越发不轻了,还是黛青上得车来安慰道:“老夫人放心,少爷这般胸有成竹,应是有望。您呀,还是莫要与他置气了。”   “我就气他不知天高地厚!”   “少爷与众不同,老夫人原本不也是想要少爷安定下来多读些书么?那司吏监老夫人也说了,进去勾心斗角的,多有疲累,既如此,老夫人还担心什么呢?”黛青一行劝着一行与她捏肩,“再者说,老奴觉得少爷此番不是玩笑,毕竟关乎着秦小姐呢。”   蒋齐氏略微松了气,听及秦小姐三个字才有叹了一声:“那秦小姐若是当真瞧得上他,这眼光,老身还真是有些敬佩。”   “老夫人何必这般说,”黛青笑了起来,“一般人看不到少爷的好,那是他们眼拙。老夫人打小带着的少爷,难道老夫人心里头还没数么?”   “行了,别哄我了。”蒋齐氏闭了眼,马车晃荡,心下终是安稳,“叫你送给将军的信去了么?”   “去了的,想来将军应是收到了。”   “嗯。”蒋齐氏靠着软垫,“这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叫他晓得的,自己儿子的事情,哪里能全由我这老太太做主。再者说这秦家终究曾对蒋家是有恩的,贺儿不会忘,叫他也知晓了,也好置办聘礼。”   “是,少爷的事情,老夫人不操心,将军怕是也顾不上的。”黛青顿了顿,“不过不是说该要少爷擢考……这聘礼……”   “这门槛秦家该是要给的。”蒋齐氏道,“只依岑哥儿的性子,这不是秦小姐,也不会是什么王小姐李小姐了,他这辈子若是不将秦家小姐娶回来,不会罢休的。”   “老夫人说得是。”黛青又笑起来,“那确然该当好生准备起来了。”   车内晃荡得很,屈南栖坐了一刻,看向对面的男子,终于开口:“蒋兄今日怎么没先去秦家?”   “不曾沐浴,怎么见人?”   “我倒是觉得,蒋兄怕是要去寻的不止是秦小姐吧?”   蒋岑这才停下玩袖封的手:“屈兄这是何意?”   “随口说说。”屈南栖道,“对了,蒋兄可曾瞧见那报考名录?”   “瞧了。”蒋岑拧了下眉,“你是说那陈宴?”   “今次这司吏监,竞争着实大了些。”   “怕什么?三个名额么,你一个,我一个,大不了就加他陈宴一个,”蒋岑算得清清楚楚,“不妨事。”   实不相瞒,与蒋岑相处这般久,屈南栖还当真是不晓得,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可这自信,又叫他辩驳不得,甚至还有些认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进闻朝院的时候,屈南栖还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声:“蒋兄今日去宫里恐怕见不到人,还是改日吧。”   那人却只摆了摆手,扬声问木通要洗澡水,也不晓得听到没。 第五十二章 好歹   晚些时候, 秦青从医馆回来,正是瞧见秦知章伏在树下捡着药草,思及前两日的对话, 终是走了过去。   秦知章眉头皱得紧, 瞥得一袭轻纱,才发现女儿已经近前:“你来得刚巧,明日起我要去南边一趟, 你在府中,好生看顾下药馆。”   “父亲要远行?”否则怎么会交待她看顾,寻常交给秦管家便就是了。   秦知章嗯了一声, 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浮尘:“秦恪。”   “唉!”   “就这几味, 先带着,若是抵用我再与你传信。”   “好嘞!”秦管家端了药簸箕往后, 经过秦青的时候, 笑道, “小姐辛劳, 我家那婆娘, 实在是叫小姐费心了。”   “秦管家哪里的话。”秦青让了道去, “那管家先忙去吧。”   芦苇知趣跟了秦恪去收拾,便就留了庭下二人。秦青没有开口, 秦知章也只是拍了拍手, 话家常般:“医馆今日可忙?”   “还好。连叔与何叔看诊都是带了孩子们,这些时候他们都长进了不少。”秦青说着,又道, “只是这些孩子当初送进来的时候,也算是丢给了秦家,为的也便是糊个口罢了。现在秦氏医馆开起来, 有些却是又急着要将人讨回去。”   “穷苦人家能有的见识不多,这前程之事,终究比不得一茶一饭。”秦知章并不意外,“你可与孩子们谈谈,济世救人与他们而言,确实好高骛远了些,不切实际。你便就是问问他们,还想不想学。”   “父亲不劝?”   “有什么好劝。”秦知章呵了一声,“他们这些人家,讨了孩子回去,不过是想能做个村中大夫,间歇仍是帮着做些伙计,好歹受人尊敬,娶个媳妇子。”   秦青便就沉默了下来,片刻才沉声道:“可他们现在学到的皮毛,放出去若是治坏了……”   “孩子。”秦知章抬眼,“这几日擢考,你可听见他们所言?于他们而言,那司药监是高不可攀的地方,艳羡罢了。既是永远攀不上,际遇难求,何不回去安生过日子。至于治不治得好——出了这京都,入了村野,大体会寻人瞧的病症,他们亦能应付了。”   这话到底沉重了些。   太多的人,只会在乎四肢可有完好能做事,至于那些内里的难受,有多苦就能有多忍得,更遑论更多的事需要长久调理的毛病。父亲说得对,他们哪里有那份心,哪里有那份骄矜的想法。   “父亲说得不无道理。”秦青忽而抬了头,“可女儿仍旧觉得,不该如此。”   世道,不该如此。   秦知章却是也没有追究她那后头的话,淡淡摇了头,反是问道:“你替你婶娘开的方子,为父瞧过了。”   好比功课被突然检查,秦青有些紧张,秦知章却是细细打量了她一下:“你母亲当年还留了些手稿,明日我一并留给你。”   “爹。”不知为何,秦青觉得有些心慌,直唤了一声。   便是秦知章都怔了怔,女儿与他总不算太亲近,旁家小姐都是爹爹,爹爹地唤,秦青自小都是惯于生疏距离地唤他一声父亲。   “放心吧,为父只是出去看看。”秦知章难得淡淡笑了笑,“这京城之中待久了,当忘了初心是什么。”   “父亲辞官这些日子以来,虽是收了徒弟,开了医馆,可父亲并不当真打算留下,对吗?”否则也不会特意请了药谷的人来帮忙看顾,秦青出言问道,“父亲早就厌倦了这里,是不是等到女儿一嫁人,父亲就会彻底离开?”   这医馆,其实不过因着东宫,交付给他的一个把柄。还有便是她了,她未及嫁人,秦知章终究怕她多受委屈,这医馆也好比是一个秦家门面。   待这一切正轨,他似乎便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秦知章本要否认,却是撞进她那眼中时,终是没有吭声,秦青拳心紧攥,许久,才觉头上一重。   伸了手抚了她的发,秦知章:“青儿长大了,再不是会一个人蹲在墙角哭泣的小孩子了。为父不过是去一趟榆白,最多一月便回。”   榆白,他与母亲定情的地方。   没听到回应,秦知章深叹了口气去:“榆白的梅花糕你母亲最爱吃的,虽唤作梅花糕,却不是用梅花做的,这次回来,为父与你带一些,可好?”   拳心仍是攥着,秦青却点了头:“好。”   那手掌在她头上又轻轻拍了拍,秦知章才转身回了书房。   夜色沉沉落下,秦青失神瞧了那灯盏,芦苇进来伺候瞧她面色不对,方要说话,却听灯下人道:“芦苇,今日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是。”   门吱呀一声带上,秦青终是咬了唇。父亲啊,她确实不再是那个会站在墙角因为想念痛哭的小孩子了,可她仍是会哭,仍是会难过,仍是会想娘亲的。   指尖掐进掌心,下一刻,却有人自她面前蹲下,一根一根地替她捋平那紧攥的手指,她复收紧,他重又去顺,不厌其烦。   “小时候,我娘病得重,我爹不叫我近前,怕我扰了我娘休息。那天也是夏日,午后的阳光很烈,蝉鸣正盛,我爬上树去捉蝉,怕它吵到娘,可待我下了树的时候,却瞧见我娘站在烈日之下,原来她怕我摔着,一直都不敢唤我,只这般守着。”   “谁知道那一次,我娘却是又病倒了,几日才好转过来,我爹便就罚我跪了几日的祠堂。”   “我娘去的时候,我爹恨不能跟着一并去了,是祖母打醒的他。后来,他便就一心守着那边关,蒋府的年,从来都未曾团圆过。”   “我以为他从来也不曾爱过我,直到那日他换营回防,碰见我的时候掏了一枚白玉章给我,连装章的盒子都是随手拣的木盒子,可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秦青未答,却见来人抬了脸粲然一笑:“那是他亲手刻的我的名字。连那白玉的马首,也是他一刀一刀雕的,这还是前些时候他身边副将与我说起的,我爹繁忙,刻了足足半年才拿来送我的,可他一句话也未对我言说,给我的时候倒像是随意扔一个石头般。”   秦青低头看那蹲着的人:“今日,倒是轮到你与我说故事了。”   “不好听吗?”蒋岑看她。   “一般吧。”秦青浅淡笑了一瞬。   见她终于展颜,蒋岑才跟着乐起来,而后站了起来,却是身子一转,自她身后将人抱了。   秦青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唬得她立时就忘了方才情境,挣扎要起来。   蒋岑却是将她一晃,秦青不稳,下意识勾了他脖颈,对上他似是亮了星光的眸子。   “你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我就是想这么近地瞧瞧你。”   “……”秦青这手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   见逗得差不多了,蒋岑才一手揽了她,一手替她挽了青丝:“你知道今次擢考的内容是什么吗?”   “什么?”   “灾后兴建,边城治理,还有——”蒋岑刻意停了停才复道,“还有兵民之策。”   “这么广泛?”   怀中人眉头又秀气地拧了起来,是她一贯思考的习惯,分明知道她想得认真,蒋岑却仍是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有。”   秦青拍他一下:“你当我是瞎了不成?!”   蒋岑这才忍了笑点头:“嗯,确实很广泛,涉及到的也实在不止司吏监一个司的问题,所以我怀疑这次的试题,七司擢考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其他的不论,除去司药监需得再试专业,怕是其他的都大差不差了。”   “朝廷想做什么?”   蒋岑摇头:“应该问,东宫想做什么。”   “怎么会是东宫?”   “这次的擢考,是交于东宫全权置办的。”蒋岑提及此,忽而了不得一般,便就等她一个恍然。   秦青想了半刻,忽而明白过来:“所以你才那般肯定一定能中?!蒋岑!你这是……”   “对对对,走后门!”   “你还引以为豪了?!”   “那不是这般说话的,好歹我认真答题了!”   秦青只觉得快要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此前的委屈全部一扫而空,此间只想把这不要脸的嘴巴封死了才好。 第五十三章 适应   蒋岑被她瞪得有些无措, 终于是收了笑意,讨好道:“说笑嘛,你放心, 虽是东宫负责的, 但是他现下如日中天,不会干下这徇私舞弊的事情的。”   “那你还……”   “我呢,不过是知会了他一声, 原本东宫的意思是要我入司兵监,这不是瞧见陈宴也报了司吏监么。”蒋岑颇为得意,“正好, 拿这个理由换去司吏监, 他不是要我探探陈二么。”   “所以这个试题也是特意这般设置的?”   “这三个题,咱其他的不会, 兵民之策我还能不会么?”蒋岑拍拍她, “三选一, 届时便就说是我擢考单项格外优异, 谁又能置喙?”   “……”   “我说的走后门, 就是这么个门, 那门是开了个缝,费力挤进去的还不是我自己?”   分明是个偏理, 秦青明知道不该顺了他, 却也实在想不出该拿什么驳他。   只是他提到陈宴,到底上次的话没有说完,便就又问道:“陈家谋反的事情, 我一直都没有好生想明白过。若如今还以为他们是为了三殿下,着实可笑了。你当如何瞧的?”   “我瞧?我瞧他们陈家,里边乱, 外头也乱。”软玉在怀,却是什么也做不得,蒋岑直觉自己实在堪比柳下惠,便就是这谈着的事情,竟然也严肃得不能再严肃。   这不对吧,人两只猫儿相好起来还能蹭个脖颈呢,他俩这也太——   “怎么个乱法?你说明白些。”   蒋岑哑了言,须臾由衷叹了口气去,沧桑得不能行,终于叫秦青注意到:“怎么了?”   “就是吧……”   “是很棘手么?”秦青认真看他面色,兀自猜到,“陈家对嫡子瞧着倒没有陈二这般上心,原本我想着是陈绍德出仕早,可越来越觉得,这偏心也实在过分了些。陈绍德在司户监几年,若说因这陈学勤太子太师的身份,沾了些光,倒也说得过去。”   “但东宫这般人,怎会忘记当初力排众议扶荣氏上位的便是陈学勤。司户监受东宫管辖,若是换个想法,就当是陈家特意放进去的——这不是推出去当个活生生的靶子?”   秦青淡呵一声:“可你再看陈宴,哪一桩不是陈太师亲力亲为,他腿有疾多谢照料怕只是其一,其二么,你觉不觉得,那陈宴,与荣皇后眉眼很是相似?”   “何止是眉眼相似?”蒋岑认命由着她继续着话题,接道,“与你说件事情,你猜陈二那腿是如何闹得?”   “这个我问过陈怡榕,道是一次冬猎时受的伤,一箭正中膝盖,便就再也没能站起来。”秦青想起那日在医室是与他瞧过的,只是时间久远,隔了衣衫她也不好判断,“怎么?”   “这就是宫内秘辛了。荣氏当年夭折的孩子,生来那膝下皮肤上便就带了血红的胎记,接生的嬷嬷还特意去擦过,没有擦掉。”   “你是说……”秦青立时就扭了身子瞧他,连带着蒋岑腿上一动,见他面色微变赶紧问道,“你怎么了?”   “没,”蒋岑咧咧嘴,“你继续。”   秦青不解,又转正了些,腰上却是被他一把按住,蒋岑:“说话就说话,你若是再动,我就当你是在撩,拨了。”   “……”闻言那本是坐在他腿上的人,便就似是炸了毛一般,忙慌就跳了起来。   这一次,蒋岑没有再拉她了,毕竟,这种与自己过不去的事情,实在不好。只见她避得老远站着,也不再过来,尴尬咳嗽了一声:“那个,咳咳。那个什么,你想的没错,陈宴就是那个孩子。”   猜测是猜测,陡然听见人正儿八百地说白,还是难以置信。   只秦青此番立在那儿,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遂就低头装作斟茶模样,不再瞧他:“那这跟腿疾有何关系?”   蒋岑眼神随着她皙白的手指滑上茶盏,接着道:“这荣氏的孩子,为何去了陈家,我还没完全查出来。只不过,此前我探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很有意思。那日射中陈宴的人已经死了,死得很惨。生前么,是御前侍卫统领。”   “御前统领?”秦青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稳端了茶盏与他,“既已经是御前统领,当不该是箭法有谬,若非无意,便就是有人可以安排——能指使这等人的,便只能是皇上和皇后?”   蒋岑点头,接了茶水抿了一口:“再猜。”   “陈家与皇上没有嫌隙,甚至当年荣氏上位还是陈家的功劳,是陈家领头支持的陛下。”秦青眼神蓦的一闪,“荣氏?!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胎记?”   “定然是为了胎记了,毕竟,若是被人发现,她也就完了。但冬猎场上中了箭就不一样了,那么多人都瞧着呢,血淋淋的伤口,不仅胎记瞧不见,而且其后也不会有人将陈宴与那孩子扯上联系。”   说着蒋岑摇了摇头:“只可惜了那御前统领,领了命射的人,若是光领了棍罚便就算了,却在养伤之时平白无故丢了性命,言说是起夜坠的塘子,全身都泡烂了才被打捞起来,你道是为何?”   秦青心中明白,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因为荣氏要用这种办法切了那胎记,叫众人都能眼睁睁瞧见他与那早夭的孩子无半点瓜葛。亦要把伤了自己孩儿的人狠狠杀死,意为报复。何其狠毒。   “她究竟是——为何?”   “原本我也不明白。”蒋岑放了茶盏,往后撑手在椅子上,“直到那日太子与我说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荣氏入宫的时候,便就已经怀了孩子了,这也是当年梁南观天象,算卦辞,反对荣氏为后的原因之一。”   “当真?”   “东宫知晓的,自不会假。”蒋岑口中虽是不屑,话却说得明白,“陛下大怒,梁南退而隐居,誓不再卜算推演。只此人是走了,刺却是埋下,便是心里确定这孩子是自己的,陛下也不会叫他活下去,更不会叫荣氏再有生子的可能。”   “所以,荣氏之子早夭……”后有三殿下寄养在荣氏名下,这分明是早就已经定下一个空有皇后之衔的人罢了。   可那早夭的孩子,怎么又成了陈宴呢?   能出得冬猎射箭一事,也就是说荣氏必是知晓的,这与陈家又如何牵扯?   秦青一抬头,却是瞧见那人歪头看着自己,没好气道:“还要我自己猜?”   “那自是不必。”蒋岑笑了,“只不过,剩下的,我也还在查。”   罢了他一伸手:“你离我太远了。”   “怎么?不怕我撩,拨你了?”   “我方想了想,身为男人,我不该这般沉不住气,我得忍么不是。”蒋岑没皮没脸地与她道,“也许你多撩我几次,我就能适应了呢?” 第五十四章 瞎眼   秦青哪里会信他鬼扯, 站着没动:“过去可以,你莫要碰我。”   “好!”   蒋岑眼瞧着那人慢慢往自己这边挪了一步,又一步, 再一步, 终于是到了跟前,突然就凑上去怼着她脸啵了一口:“骗你的!”   “蒋岑!”秦青捂了脸去追,这人已经一蹦老远了去, 只得伸了另一只手点他,“你怎么这么幼稚!”   蒋岑无辜道:“我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呢,跟你讨块糖吃么。”   “别给孩子抹黑了。”秦青甩了衣袖, “可惜了司工监的人没好好认识你, 最好是捉了你回去研究研究,保不准那城防工事又添新将!”   “啥意思?”蒋岑傻了一瞬。   便就见那小女子邻牙俐齿道:“意思就是, 你这脸皮子的厚度, 怕是用在城防上, 任谁也攻不破!”   “原来如此!”蒋岑点点头, “其实能为司工监做些贡献, 我还是很乐意的。”   “……”秦青忍无可忍, “你今天怎么还不走?”   这一句话终是叫某些膨胀的人瞬间瘪了气去,伸手往下虚空按了按:“你别激动, 我们坐下好好说不成么?”   是谁不要好好说的?秦青直接就过去门边:“时辰不早了, 回吧。”   “别呀。”   “你不是还有事?”秦青一掀眼皮子提醒道。   蒋岑这才住了嘴,磨蹭了一会,秦青狐疑:“这是还要我亲自给你开门么?”   “不是。”蒋岑抬手指了指后边的窗口, “你站错地了,我的门在那边。”   “……”   见好就收,不等她再赶, 那滑头的家伙已经跳了出去,下一刻门外响起芦苇的声音:“小姐睡了吗?”   人还站在门边,自是没睡,秦青清咳了一声,这就开了门:“怎么了?”   “额!小姐,”芦苇退后一步,“小姐是要出去?”   “睡不着,出去散散心。”秦青理了理衣衫,“你如何回来了?”   “奴婢担心小姐,方才出得院子,想去给小姐熬一碗参汤,”芦苇说着就上前去随了她进了庭院,“半道却是碰见王婶娘,秦管家陪着呢,说是想来紫苑,奴婢想着,还是先行回来禀告一声。”   免得碰着不该碰见的人。这句话她没说,可秦青却是敏锐地听出些什么来,难怪今日她未曾来打搅,竟是瞧她兴致不高特意出去,好叫蒋岑来陪着的么?   如此,主仆二人倒是有些不言而喻的尴尬来。   秦青又兀自咳嗽了一声,掩饰道:“这么晚了,秦管家与婶娘前来,所为何事?”   “奴婢也不清楚,此番就等在院外。”   “让他们进来吧。”   “是。”   只不过,秦青方才坐下,就发现进来的只有王婶娘一人,那面上竟是还带了些少有的为难。   “婶娘?”   “哎,小姐。”王婶娘瞧了瞧庭下人,又左右看了看院子,上前来扶了人,“小姐宽容,可能容我进屋与小姐说?”   心下有些明白过来,秦青便就起了身与她进去,只严实将门关了,也未听身边人言说,便就拍了拍她的手:“婶娘莫要拘谨,我既是大夫,便就不同旁人,婶娘若是信得过我,自说了便是,我不会与他人言。”   “这个……小姐年纪不大,我这……倒是……嗨……”王婶娘几次欲言又止,可见难以启齿。   秦青想了一瞬,便就轻声问道:“婶娘今日,可是与秦管家同房?”   “小姐。”王婶娘抬头,脸上竟是罕见地红了个透,与小姑娘无异,“这等污杂之事实在是不好与小姐言,可我实在是无人可说。”   “婶娘,”秦青看住她,“婶娘这是哪里的话?若是寻常夫妻的生活是污杂之事,那你我能来到这世上,岂非不容?”   王婶娘顿住了,这才敢将躲闪的眼神端正瞧过去,却是对上一双坚定的眼,那眼中清明,分明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却是言辞恳切又坦然,倒显得她这般做派委实多举。   “小姐说得——是。”   秦青莞尔点头,准备与她斟茶,这才发现桌上是刚刚蒋岑搁下的半杯,剩下的另一个杯盏,是自己的。   王婶娘顺了眼看去:“小姐不用与我倒,我这不是喝着药呢,不当喝茶的。”   “婶娘说得是,我差点忘了。”秦青重引了话去,“婶娘此番既是来了,想必是很严重的事情,不妨与我说清楚,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   “是是是。”王婶娘坐得更端正了,再次别开眼去,“这几年原是无甚,便就是月事不对,小姐开了药,好了许多。可今日……接了小姐方才问的问题,确然是与他在一起的,可……可竟是出了些血来,算算日子,也不当是今日,我心里怕得很。”   她说得半掩半遮,秦青却听明白了,伸了手去:“婶娘伸手过来。”   如此仔细把了半刻脉,秦青才收了手去,王婶娘探寻瞧她,小心问道:“小姐,可是不对?”   “没有,”秦青扬眉,“这般情况,可是常有?”   “那不是,今日是第一次。”   秦青没听明白,问得详尽:“是第一次同房,还是第一次出血?”   “小姐你……是……是后者。”   秦青也不瞧她面色,正色道:“那便没有关系。一会我再与婶娘开一副药,另外,婶娘明日起,每日磨了豆子汤喝,当不会再如此。”   “当真?!”   “婶娘见我何时骗过你?”   “那就好那就好!”王婶娘站起来,又觉得兀自,憨笑道,“实在是前年庄子上我那手帕交,也因着这般事儿,竟是去了。庄子上人不知,皆说是得了痨症。我就是怕。”   “婶娘放心吧,婶娘定然能好生生长命百岁的,保不齐明年还能生出个大胖小子来呢!”   “小姐又拿我寻开心了。”王婶娘脸一虎,总算是平静下来,复又瞧了灯下人,“夜深了,这实在是打搅小姐了。”   “无妨的,一会药方子我叫芦苇送过去,你自去医馆里头抓了药便是。”   “哎!好好好!”   直待送走了婶娘,芦苇才打外头进来,趴在案边等她写方子,边看边问道:“小姐,你说婶娘真的还能给我生个胖小子玩么?”   秦青拿笔敲了她一下:“便是生了也不是你的,你惦记什么?”   “哎呦,小姐这笔是铜铁做的吧!”芦苇捂了额头,复又认真道,“其实我就是觉得,婶娘太喜欢孩子了,你看那医馆里头的小子们,她都疼得很。”   “快了吧。”秦青吹了吹将将写完的方子交于她,“送去吧。”   “哎!”   “等等。”   “小姐?”   秦青起身去到那桌前:“我这屋中茶盏太少了些,你明日多取几个来。”   “少了?”芦苇看过去,“小姐是要待客?”   秦青语塞,憋出一句:“桌子空,我当摆设!”   哈?只不过小姐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倒叫芦苇下意识就应了一声,这才送了药方子出去。   王婶娘与秦恪一块回的住处,一路无言,秦恪担心:“你方起夜也不与我说清楚,便就要去紫苑,现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不舒服,请小姐瞧瞧。”   “不舒服?怎么了?!”秦恪翻手对着她左右要检查了,被人一巴掌掀开了。   “行了行了,今晚你还没检查清楚么,现下又摆弄我作甚!”   这悍妇!秦恪却是乐呵呵拢了袖子:“这不是担心你么!”   “我没事,小姐说是累得,多休息便是。”王婶娘觑他一眼,忽而又道,“小姐的生辰可是快到了?”   “嗯,快了,中秋那天。”秦恪点头,“也不知那日老爷可会赶回来。怎么?”   “怎么怎么,你们男人净是些不管事的家伙。”王婶娘竟是又骂了起来,“但凡你们对小姐多些心思,也不当叫她这般小的年纪,就生出些老成之气来!你但看小姐现下,哪里还有寻常小姑娘家的稚拙来。”   “小姐惯来都懂事明理……”   “呸!哪个姑娘家生来就是懂事明理的,还不是被逼得!”王婶娘锤他一下,“我看那庄子上李家的丫头还娇蛮着呢!倒是咱们家小姐,分明该是能耍小性子的年纪,却是从不见她色变。”   这一点,秦恪深以为然。   王婶娘扭过头去:“我说,小姐的亲事,老爷有主意了么?”   这个秦恪哪里能言说,便就摇了摇头,王婶娘叹了一声:“这主家的事,我们自然也不得说。就是希望小姐能嫁个好人家,有个夫君能宠她疼她,叫她能好生耍耍脾气,那才该当是好的。”   “你这话说得,莫不是能耍脾气才是嫁得好?”   “你懂个屁!”   “那我觉得你嫁得也挺好的。”   “滚!”   街巷里的敲梆人已经过了第三趟,夏夜朗朗,有黑影一闪而过,往宫墙掠去。   东宫烛火通明,偌大的寝殿内,独有一人半卧,须臾便就抬了眼看下。   有一宫妆女子袅袅而来,殿门厚重,关上的时候带出一声犹如穿越亘古的声响,女子一路行来,面上关切,眼神却是害怕:“殿下。”   闻声那殿上人才缓缓起身:“你来做什么?”   “殿下公务繁忙,臣妾……”   “夜深了,回去吧。”   “臣妾……”   “你近来瘦了许多,听宫女说,你心情也不是很好,好生将养,莫要叫人担心。”   那女子狠狠咬住唇角,声音都带了颤意,只一双眼亮了起来,盈盈看上:“桓哥哥……”   “听话,回吧。”   接着便就有公公自外头进来:“老奴送太子妃娘娘回宫。”   半晌,一玄色人影从屏风后出来,仰桓转眼看去:“来了?”   蒋岑啧了一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   “臣记得殿下说过,陈三小姐性子娇憨,有这宫中少见的笑容,如今竟是全然不同。”   仰桓哦了一声:“是吗?恐怕是当时本宫,瞎了眼吧。” 第五十五章 乐器   蒋岑数步上前, 躬身行礼,不再继续,只回禀道:“今日来此之前, 便就有人提醒过臣, 今日入宫,当见不到想见的人。”   “哦?”仰桓想了一瞬,“钟灵谋士果真名不虚传, 这般宫中密事他都能知晓,若不能为己所用,实在恐怖至极。”   “殿下多虑了, 以他的眼界, 能选在我蒋府住下,自是明白所站何人。”   “最好是如此吧。”仰桓看似无意, 却是突然提起, “如此想来, 当年钟灵山那一场火, 倒是烧出些机缘来。”   这话听得有些触目惊心, 蒋岑却只当未闻:“那是自然, 不然若是满世界都是钟灵山的人,怕是乱得很。想想就怕人。”   “呵!”仰桓笑了一声, 便又道, “他既是在你府上,往后要与你一并入得司吏监,那便就交由你看顾, 可莫要……”   “放心吧殿下,我万不会叫旁人抢了他去,他只能是殿下您一个人的。”   说得是没错, 可人屈南栖到底是个男人,仰桓张了张嘴,总觉哪里不大对,却也说不上来,只吩咐道:“如今本宫还不便与他相交,你自己,也当小心着些。”   “是!”   “至于那陈宴。”仰桓敲了敲案几,“屈南栖说得不错,今日他不会入宫来,本宫已经带人去将那藏书阁给封了,他若是再要进去,怕是母后也保不了他。”   “殿下以为,陈宴进宫,只为见皇后吗?”   “不是吗?”   “殿下可有想过,纵然陈宴乃是陛下与荣皇后的亲子,这谋反之事也是其路远兮。”蒋岑分析道,“皇家血脉旁落,本就难以认回,更遑论还有殿下您坐镇东宫。”   “殿下可曾记得,历朝历代的记载里,但凡是民间皇子继位,当历何事?”   仰桓这才停下叩案的手指,缓缓应道:“朝廷内忧外患,天将降大任于斯,乃是天赐诏命之人,方得名正言顺。”   “正是啊殿下。”   “荒唐!”一掌拍下,仰桓已经气急,“荣氏,难道要将这天下搅乱不成?”   蒋岑不答,只直身立着,亦不言劝。仰桓握了拳心,忽而又道:“你道是这天下该如何乱起?”   “天灾,人祸,哪一桩都可。”蒋岑答得顺遂,不假思索,“亦或是,二者皆有吧。”   “天灾……”座上人顿了顿,又沉声重复道,“何为人祸。”   “想必陈太师是教过殿下的,人祸,自是人为的祸事。”蒋岑答,“民事有之,朝堂有之,帝后有之,骨肉亦有之……但凡有争抢之物,便就能生祸端。殿下仔细想想,当能明白。”   半晌,仰桓才垂眼瞧他:“你是说,荣氏与陈家,乃是互相勾结,这宫中相见,当不仅仅是母子情深,更可能是寻隙挑唆?”   “殿下明白就好。”蒋岑笑道,“殿下看三殿下如何?”   又是沉默,而后才听案上人道:“三弟之党羽,皆数荣氏所掌。荣氏之控下,乃是陈氏为核心。你此前去三弟府上,所为也是此事?”   蒋岑这才躬身道:“殿下明察,臣有罪,未及先行与殿下禀告。只臣能肯定,三殿下其心不在此。据臣所知,那陈宴甚至假借钟灵谋士之名接近三殿下,意图挑起三殿下夺权之心。”   “哼,三弟能几次三番见之,可见其心当诛。”   仰桓眼中杀意,蒋岑自是瞧见,顿了顿才道:“臣那日送了三殿下一把剑,乃是赵云的青岗剑。”   “赵将军。”仰桓道,“良将。”   “便是良将,也有中途舍君离去之时。”蒋岑笑了笑,“可但凡回头,便是一世追随。殿下以为如何?”   “他收了?”   “收了。”蒋岑点头,“殿下难道不曾发现么?三殿下回晋西,可是什么都不曾带上,属地兵权也是一应交由陛下,只请了护卫军治下罢了。”   “确然知晓,不过——”   “殿下以为三殿下是惺惺作态?”蒋岑摇头,“殿下,臣是带了屈南栖一并去的。荣氏之心,昭然若揭,想必三殿下对荣氏情谊,殿下比臣更明白。怕是此番当真寒了心。”   仰桓顿了一刻:“陈宴的卷子本宫瞧了,父皇也瞧了,定是要允过的。司吏监有他在,本宫不放心。”   “司吏监有臣在,殿下担心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仰桓皱了眉头:“前时本宫命人行事,将那宁家嫡女赐婚给了陈宴,此番看来,倒是错了。”   提起这个,蒋岑还有些意难平,就是因为此事,叫秦青平白误会了自己一通,不过转念一想,能换一个吻,似乎也是不亏的。   如此,蒋岑便道:“既是赐了,便就罢了。或许这也是一步好棋呢。”   “盯紧了他。”   “是。”   临去的时候,仰桓随意问道:“那青岗剑,你哪里得来的?”   “殿下也喜欢?”蒋岑半只脚已经快要上了窗户,闻言想了想道,“哎呀,那还是南头的戏班子方散的时候,臣去抢来的。此番去,怕是都处理了,要不臣回头再去找找?”   “……”当他白问了吧,仰桓一挥手,“退下吧。”   “是!”   蒋岑换了一身衣衫回院子的时候,屈南栖还在树下与自己对弈,闻声笑点了身侧的绿豆汤:“老夫人着人送来的,我替你应了。”   “呦,那谢过屈兄了,祖母可有说什么?”   “我说蒋兄练剑方回,正屋里沐浴呢。”屈南栖仰头看他,“黛青嬷嬷说那便是最好,又嘱咐了在下将这汤拿给你。”   “不错啊。”蒋岑拍拍他坐下,不客气地端了碗灌下,抹了一把嘴巴,“比木通机灵。”   “过奖。”屈南栖指尖还捏着棋子,“结果如何了?”   “嗐,随便劝劝。”蒋岑一伸手丢了个棋子入局,“咱们这东宫是随便能信的主?怕是此间除了我的人,守在晋西王府的另有人在呢。”   “蒋兄觉得,三殿下这次会答应么?”   “不知道。”蒋岑点了点棋盘,“该你了。”   屈南栖瞧了一眼:“蒋兄对弈过吗?”   蒋岑想了想:“五子棋算吗?”   “……”   “都是白子黑子,你管我走什么规则,能赢不就行了?”   屈南栖点头:“蒋兄说得是。”   于是这一盘棋,到底被搅了个遍。回屋之前,蒋岑唤住了他:“屈兄,这钟灵谋士之说,到底都传奇得有些假。你莫要怪我唐突,我就是好奇,你心中,就当真没有私欲么?”   屈南栖回身,亭亭树影下,那人显得颇有些俊风傲骨:“或许有,只是不重要。”   “钟灵大火那年,你多大了?”   屈南栖摇摇头:“不记得了。”   “也是,这般记忆,不要也罢。”   说完,那道门便就兀自关上。屈南栖瞧了棋盘半晌,复又一颗一颗将棋子收钵装好。做完这些,夏蝉仍是叫得欢畅。   隔壁的门吱呀合上,蒋岑仰面躺在榻上,方喝的绿豆汤里搁了冰糖,此番竟是又有些作渴,便就起身倒水。   忽而耳中一震,能闻见隔壁声响,是玉埙的声音,悠远得很。   蒋岑端了杯子靠在门上听了许久,终是回身上了榻:“啧,大晚上的,叫不叫人睡了,明个爷得寻个声亮的跟他比一比,谁还不会个乐器怎么的。” 第五十六章 悄悄   秦知章启程去榆白已有几日, 擢考的结果也已经放出了榜,接着有宫人奉了诏去各家府上。   秦青自在医馆里间坐了,想起前世里那蒋岑从来都是轻甲入朝, 重铠领兵, 这文官的朝服,竟然是从未瞧过的。   芦苇在边上一行替她研了墨,一行说道:“小姐, 老爷南下之前,应了几家人的请求,如今这医馆里的孩子被领回了半数, 这几日闲来还好, 后头逢着换季,怕是忙不过来。”   “是这个道理, 可便是现下重新收了新人, 也一时半会培养不出来的。”秦青搁了笔, “留下的孩子, 你去领来我瞧瞧。”   “是。”   这一瞧, 竟是发现多是些女孩子。倒是领头进来的赵怀, 叫秦青多看了一眼,想起先时他所言, 眼神便就顿了一刻, 复又挪开。   各人都一一重新了解了,秦青将他们分成了几组,每三人跟着一位药谷的师父, 最后余下两人,正是赵怀和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瞧着面熟,正是那日被她训过的林九儿, 心直口快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话很是多,却也不知道为何,对秦青有些畏惧,此番站得笔直。   秦青想了想,与他们道:“你俩今后就跟着我吧。”   二人应是,林九儿站了一会,问道:“小姐,我现在要做什么?”   “今日起,你跟我坐诊,无事时,便就将这些医书背下,逢着患者,我要考你的。”   “啊?”那堆起来的册子实在很是壮观,林九儿怕是听差,又望了秦青一眼,后者却是已经低了头喝茶。   无法,小丫头捱过去搬了书出去,赵怀看了一眼,回头与秦青道:“小姐,我帮九儿搬书。”   “去吧。”   待人都出去了,芦苇才问道:“小姐可是不喜欢林九儿?”   “怎么这般想?”   “就是瞧着小姐对她有些苛刻。”说完觉得用词不对,又闭了嘴。   秦青淡淡笑了笑:“她这般性子,该好好磨一磨的,心思不正,医者大忌。”   “她还小,小姐现下亲自教着,不会错的。”   正说着话,就见人掀了帘子进来,秦青一抬头,便就被来人闪了眼。蒋岑着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是绀青的锦衣,称得他越发精神。   “怎么样?”蒋岑径直在她面前转了一道,这才发现边上还立着个目瞪口呆的人。   芦苇结巴起来:“蒋蒋蒋蒋蒋公子,你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我我我我,我就就就就是看医馆开了,来来来来,来看病!不行么?!”   芦苇被唬住了,啥都说不上来,好在是自家主子推了她一把:“芦苇,去奉茶。”   “是!”   芦苇几乎是小跑着出去的,蒋岑毫不在意地侧了身叫她过去,他少有穿这般阔袖的衣衫,不很习惯地将袖子往上卷了卷,之后便一撩袍子坐在了她对面:“我好看吗?”   秦青瞪他一眼:“手伸过来。”   “我今次不是装病进来的,不用瞧。”话虽是这般说,胳膊却是跟自觉地已经搁在了脉枕上。   下一刻,就见面前人捧了他胳膊起来,替他将那袖子折了下来,细细捋平顺了,那人低了头,脖颈垂下的时候,有着美好的弧度,很是温柔可人。   蒋岑看傻了去,直到听见她命道:“另一只。”才忙慌换了胳膊过去。   秦青替他整理好了,缓声道:“你若是觉得这袖子穿着不舒服,与陛下禀明了,改了便是。可若是穿了,总也没有这般不正经的道理。”   蒋岑下意识就驳了一句:“我正经着呢!”   秦青一抬眼,蒋岑便就矮了气焰:“今日司吏监送了衣裳来叫试一试,我寻思你都没见过我穿这玩意儿,应是新鲜,便就来与你瞧瞧。”   “嗯。”   “祖母说这颜色深了些,显得我成熟多了,可是真的?”   “那日是谁与我说自己三十有五的?还嫌不够老?”   “那不一样。”蒋岑咳了一声,“你不是还说我幼稚呢!成熟些才是最好。”   秦青也不知他脑瓜子里日日想的什么,跳脱得很,这便就松了手将他胳膊丢回去:“我这儿开门替人瞧病呢,你不得在这里久坐。”   “哪里久了,我不刚屁股贴着板凳呢!”   秦青抿唇:“哪日正式入司吏监?”   “后日。”蒋岑笑起来,“我今日与屈南栖说了,他那护卫的事情既然都解决了,我再给拨些人出来,叫他自己出去置个宅子,莫在我家赖着。”   秦青狐疑:“他有钱买宅子么?”   “没事,我租给他!”   “你这么开心作甚?”   “我决定了,往后我日日送他回家,那什么,你能不能每天也稍迟些回府?”蒋岑指了指外头,“我娘留下的宅子,就在医馆对面,嘿嘿!”   嘿个鬼,秦青欲言又止,正巧芦苇端了茶进来:“蒋公子喝茶。”   秦青终究是提醒道:“司吏监离城西远得很,南辕北辙的,屈南先生若是住在此处,实在奔波了些。”   “他奔波什么?要说奔波,那也是我奔波。”   这个蠢蛋,碍着芦苇在,秦青也无法直接叫他别送了,只道:“喝了茶就回去忙去。”   “我不忙。”   秦青看住他:“我忙。”   蒋岑哪里会相信,还是芦苇在旁好心劝道:“蒋公子,小姐说的是真的,今日小姐是要入宫的。”   “入宫?!”   其实原本这个事情,秦青并不打算与他说,芦苇此番提起,她也只得点了头:“太子妃娘娘有诏。”   “她?”蒋岑皱眉,“怎么可能,她方才进宫,这册妃大典方过,前有荣皇后,后还有太子,她便就是东宫自立,也不当此时传召人进去,岂非太过招摇?”   秦青抬头,芦苇会意,赶紧转了身出去,将门一并关上。   “你说的我也想过。”秦青起身,“可她毕竟是荣皇后看中的太子妃人选,这入了宫中,当不该太过为难,想来要见见我这般无用之人,应是无妨。”   “不可能。”蒋岑跟进一步,“不会是陈怡榕要见你,怕是要见你的人,是东宫吧!”   秦青低头,却是被他伸手抵了下巴,蒋岑不可置信地瞧她:“若是我今日不来,你可是不准备告于我了?”   “哪里有这般严肃,蒋家前时提亲,你当他人不知么?”秦青别过脸去,“你此番明面上是东宫的人,太子好奇,想见一见也是应当。”   “不当!”蒋岑锁了眉头,“朋友妻还不可欺呢!我的人他要瞧什么?!”   秦青只想将他嘴巴捂了:“这也是你我私下里想着的,可事实如何,也不能确定。若说是太子对你起疑,实在也不该此时从我这里入手,今时不同往日,你我此番还未曾定下,论羁绊,应是不值当。”   虽说这话蒋岑不认同,可她说的,又却是个道理,想了想,突然问道:“你当真要去?”   “是。”因为有些事情,她也想晓得。   “我若是不想让你去呢?”   “不会的。”秦青笑了瞧他,“若是不去,无论这是陈怡榕的主意,还是太子的主意,都是得罪。最坏的打算,这是太子的主意,那么我不去,不就正是自乱阵脚?届时便就是本没有怀疑,也会在意,岂非此地无银?”   “……”蒋岑还是想说什么,可她笑靥如花瞧他,竟似是安慰,心下就是一痛,狠狠锤了旁边墙面,“那日就不该与他提三殿下!”   “你不提,他也会查啊,你拎了剑进的晋西王府,莫不是要叫全城人的眼睛都瞎了去?”   秦青上前一步,握了他的手:“蒋岑,我不是金丝雀。”   蒋岑矮首,手被她暖暖握着,终是叹了一声:“那我悄悄跟着你。”   “蒋岑!”   “……”男人竟然无奈到跺了脚,这才一翻手反扣了她,“那我送你到宫门口,我不进去,这总行了吧?” 第五十七章 十年   芦苇进去医馆里间的时候, 着实地不放心,关了门,又拿屏风严严实实遮挡了, 窗子也堵了个彻底, 这才过去替秦青换衣。   宫服繁琐,这大热的天气,甚是折腾人了些。虽说也是轻纱材质, 到底是里外三四层穿着,待全数整理好,秦青面上都起了汗来。   好在今日是没有直接穿了来医馆, 秦青依着丫头整理衣襟, 想起来又问道:“蒋岑走了没?”   芦苇似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小姐说笑呢?蒋公子怎么可能会走?”他能走开,她也不至于给这屋子关得这般死死的。   “一会进宫, 你也跟不得, 便就在外头候着, 进马车候着, 莫要晒伤了去。”   “是。”芦苇应了声, 又问道, “那蒋公子当真要跟着一起去么?”   秦青往外瞧了一眼,低声道:“你去找木通, 就是那日你拿扫帚打了的男子, 与他说……”   蒋岑蹲在外头,也不怕日头,愣是在树下瞧着那蚂蚁爬, 终于是将人给等了出来。   秦青本身就生得秀美,只是这美很是清淡,不似旁人那般要与人迎面撞上, 而似是溪涧清流,轻缓舒适,叫人如沐春风,尤其是这身宫服本就飘逸,更是叫她显得淡雅若深谷幽兰。   秦青轻步过去站定:“看什么?走吧。”   蒋岑哦了一声,下意识将蹲着时候蹭上的衣褶子给抚平了,这才好生与她一并站着:“你看我俩今日都是着的新衣,是不是很巧?”   “巧吗?”   “昂!那是自然!”蒋岑伸了自己的衣袖,与她的云袖贴上,“我们既是一并着的新衣,人靠衣饰,那人也是焕然一新。所以呀——你看我们今日是不是也算是一对新人了?”   没曾想是在这儿等着呢,秦青苦于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打他,领头了就往外走去,只唇角却是微微勾起,叫蒋岑逮了个正着,才不管医馆里其他人都偷偷瞧着呢,没皮没脸的就重新追上去:“你说是不是呀!你也觉得对是不是?”   正说着话,碰见正抓药的赵怀,后者瞧见二人还有些愣怔,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行礼,蒋岑已经一扬手点了他:“你小子能耐大了,怎么还带着小姑娘呢?”   这句话瞬间就叫那跟在赵怀身边一起的林九儿红透了脸,赵怀那声蒋公子到底也是没唤出来,转而看向林九儿:“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开玩笑的。”   林九儿低着脑袋猛点头:“怀哥哥你继续抓药……”   真是个祸害!   秦青停在了马车边:“你没事招惹他们做什么?”   “毕竟他俩往后是要跟着你的,若是日日眉眼传情的,你瞧着多不好,我怕你触景生情,没得就想我,无心瞧病。”   “……”秦青,“起开。”   “说了我送你了!”   蒋岑扒拉着马车板,不及再说,只见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气喘吁吁的模样,险些要背过气去。   木通扶着膝盖:“爷!爷!少爷!不好了!”   “说什么呢!哪里不好了!”蒋岑气急。   木通望了一眼秦青,又狠狠咽了口气:“少爷,老夫人说,若是一炷香时间内再瞧不见少爷回府,就要亲自来捉人了!说蒋家丢不起这个人!”   “嚷嚷什么!”蒋岑扭头看秦青,后者已经上了车去。   如此,左右为难。秦青好心打了帘子与他道:“还是回府吧,怕是老夫人有什么重要事情与你说,晚了,再跪上几日祠堂,莫说是后日上任耽搁了,往后这城西怕是也来不成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蒋岑惊住了,恼得不行,只仰了头道:“那你等我!我与祖母说完就去接你!”   “不……”必字还没说出,车下人已经眉心一拧,怕是她再拒绝,便是今日走不成了的。   “知道了。”秦青放了帘子,想着这人如今重生了,怎么反是比以往小家子气了。   蒋岑这才揪了木通上马往回奔去。   秦青等芦苇上了车,这才吩咐了马夫往宫中,后又瞧了自己丫头一眼,赞道:“确然是叫你去教木通,教得倒像是真的。”   哪料芦苇惊诧道:“不是奴婢教的啊小姐,奴婢出去的时候木通没在医馆门口,奴婢还以为是小姐不放心奴婢,亲自教的呢。”   “你没见着木通?”   “没呀小姐。”   难怪方才那木通是打远处跑过来的,怕不是祖母本就不允许蒋岑出来,这厮偷偷将朝服穿来与她瞧的罢?!   这边木通随了蒋岑一路往回,脸都丧了下来:“少爷,小的说了少爷在屋里头沐浴,可老夫人是谁呀,老夫人亲自去开的门,小的不敢拦啊!”   “叫爷怎么说你好!人屈南栖上次不就这么拦了人么!”   “老夫人还说了,倒要瞧瞧少爷生得多好的皮子,需得这般不分昼夜地洗。”   “……”   蒋岑下了马的时候,黛青已经守在府门口了,见得人回,迎了上去:“老夫人现下就在闻朝院。”   “我确实是答应了祖母上任前哪里都不去,”蒋岑将马鞭甩给了木通,转而道,“可也不能不叫人出去散散心吧!”   “少爷有什么话,自去与老夫人言说便是,老奴实在也不好说什么。”黛青引他进去,复提醒道,“老夫人是谨慎的人,自有道理,还请少爷莫要叫老夫人生气。”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偏非要惹祖母不高兴似的。蒋岑进了院子,院中空得狠,连团子就不见了踪影,许是挤过去与屈南栖一并待着了,边上的门锁得甚紧,一点也不像是会出来与他一起分担的。   蒋岑深吸一口气,进了屋子,但见蒋齐氏回过身来,喝道:“关门!”   “是祖母!”   待他合了门上前,蒋齐氏才跺了拐杖:“我命你关门自省,你倒好,还敢跑出去寻那秦小姐!”   说着一瞧他身上衣服:“你这又穿的什么?!朝服便是叫你这般穿着的?也不怕人笑话!”   “孙儿就是……”   “你就是轻狂!”蒋齐氏提声,“莫以为我不晓得,这朝服拿回来都不及浆洗你便就穿上,还不是要巴巴去给秦小姐看。你有这份心,我倒是赞你一句深情,只你不当得穿着它满城乱窜!”   “孙儿知错。”   “知错?”蒋齐氏冷哼,“我看你不仅不知错,还引以为豪!这擢考的结果,我质疑不了,可若说这其中半点水分也没,怕是你自己都不敢说。既是明白,当该低调,更遑论这朝服是何时何地哪般场合都能穿得?”   “入朝为官,言行摆在人前,还当自己小,凡事荒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为劲枝,尚能抵御一二,可若你中干而枯,风不催你,终有你折身之日,这个道理你可懂?!”   蒋岑扑通跪了下去:“懂。”   “懂?!你若是懂,就该用这几日好生瞧瞧那司吏监通录,克己而行,当不至于纵马行街,擅着朝服,惹人背后指你。”   “谁背后指我?”蒋岑抬头,撞上祖母严厉的眼神,瞬间垂目,“是,孙儿明白了。”   “今明二日,你哪里也不要去。”   “祖母!”   “你的名声不重要,秦小姐呢?”   “……”   “倘若你今日去得那宫门处,”蒋齐氏哼了一声,“想娶她,再等十年吧!” 第五十八章 期许   蒋岑虚活了那么些年, 若是问问自己,该当是有些自负的,闻听此言只觉面前老人肃目, 那话, 竟是触目惊心。   “不信?”   蒋岑不知作何答,蒋齐氏回头寻了椅子,便就坐了下去:“好, 那今日祖母我就来教教你。”   地上跪着的人挺了身板,殷切看上,蒋齐氏觑了一眼:“蒋家军虽是你祖父创下, 可领了这蒋家军打下南方五洲的人, 是你爹。若论起军心不二,自是你爹才当得。”   “南方五洲虽是现下安稳, 野心却不会死。这安边驻扎, 该是蒋家军长留南地, 可你见过你爹在哪一处待得长久?”   “南地五洲, 西地十塞, 父亲换防数次, 皆无定所。”   “那这北疆有何家,你又以为如何?”   蒋岑回道:“北疆不同西南各地, 何家三世驻守, 金胡惧之。”   “很好,那你可还知道,何家嫡子尚在何处?”   “何家嫡子何守兴只身留在京城。”蒋岑点头, “孙儿还知道,何家只此一个嫡子,其他皆为庶出。”   “想要掣肘一国之将, 何须得多费心思,”蒋齐氏呵笑,“人心最是好拿捏,更是杀人利器,当需得巧而攻之。陛下他熟读治国之策,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祖母意思是——”   “你倘若是个不明利害的,放你在这京中做个闲职,陛下自能好生待你。可这擢考一出,陛下自当明白你是谁的人,蒋岑,”这是蒋齐氏少有的连名带姓唤他,“现下在旁人眼中,你便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一党,我但问你,东宫需要一个无用之子么?”   “秦青,乃是前任司监秦大人的女儿,论理,这不当与皇家再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你是蒋家的儿子,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蒋家军的少帅,你的妻子,该当要被皇家知悉。”蒋齐氏平淡道出,“你当要知晓,如今这位子上的人,可不是太子。”   “若是秦小姐由你送进送出那皇宫,第一个要见的人,只能是陛下,你可明白?”   旁边玉埙声又起,悠悠不知所终。   直到蒋齐氏离开院子,隔壁的房门才缓缓打开,屈南栖含笑入得庭院中去,回身与檐下的男子道:“蒋兄看这天,是不是要变了?”   “祖母不会知晓今日之事,你说的?”   “在下算了一算,今日东方有雨。”屈南栖瞧他,“想来应是没有算错吧。”   蒋岑一甩那朝服袖摆,下了阶去,与他一并站了:“若是可以,我真想把这天地都给撕了。便就没有这些糟心的事儿。”   “蒋兄那晚已经入了棋局,纵然是不走寻常之路,可这内里的规则,总不能少的。否则,我们还下什么棋呢?”   “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忌惮东宫的?”   屈南栖想了想:“为君者,从来也没有放下过忌惮。对谁人都是。”   “你是不是还没有算好日子?我等不及了,我得去找陛下给我赐婚了。”蒋岑一脚踹飞了地上的小石子,“脑子都快被搞坏了,夜长梦多。今日若是我跟去了,怕是陛下当真是会故意与我赐个什么张家王家的女儿,届时太子再来个求情,好了吧,保不准最后叫爷享个齐人之乐。”   屈南栖跟着看过去,只见面前人一把抱住了脑袋,呼嚎道:“那可就栽透了!我这辈子也娶不到她了!”   屈南栖愕然,下意识问道:“为何会叫你享齐人之乐?”   “你是不是傻?陛下是金口玉言,既然说了就不可能收回,你当人人都是宁国侯?”蒋岑恨声,“至于太子,这本就是东宫召的人,他于情于理自是要宽慰于我,那必是要言说一番,反正这事儿轮不到自己头上,怎么都行。”   “那既然有太子言说,得享齐人之福,蒋兄又怎么会娶不到秦小姐呢?”   蒋岑白了他一眼,本是要骂他蠢,到底是瞧他真挚纯净的眼神,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种事情不适合你思考,反正你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   蒋岑忍了忍,高深莫测道:“没有爱情的人,不配想女人的心思。”   “……”   也没再看屈南栖眼色,蒋岑兀自扯了狗尾巴草咬在口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怎么觉得,这陛下明面上纵容太子,实际上却是在给他下套呢?”   “此话何解?”   “陛下与太子言,从没有说过不可结党的话。你说这是要他结党还是不要他结党?”蒋岑估摸一算,“此间想来,倒像是要将太子一脉都一并牵出。东宫手下究竟多少人我不知晓,可定是很多未上得台面的。”   说罢停了一瞬,他复道:“你看我,不就是东宫自己暴露出来的?”   “那你是太子一脉吗?”   这话也就是屈南栖问得,换做是旁人,蒋岑定是要吼他一句有病。可屈南栖问出,他到底斟酌了片刻,而后才道:“原本是。”   “所以现在不是了。”屈南栖笑了起来,“看来今日在下没有插错手。”   “哦?”   “东宫此时召秦小姐,便就是要与陛下坐实,你是他太子一脉。蒋兄今日去或者不去,差别不大。”屈南栖眼瞧着面前人又薅了一把狗尾巴草在手里,停了停复道,“但是蒋兄若是去了,便就无异于告诉陛下,你虽已认主,却存有二心,因为,你信不过太子。”   手指翻飞,须臾一个毛茸茸的草戒指就编了出来,蒋岑嗯了一声。   屈南栖:“就像陛下说的,并非不可结党,古来帝王哪里有不忌惮亲子父兄的,看似冷酷,却也情非得已。可陛下更忌惮的,是臣子野心,蒋兄以为呢?”   只是一个呼吸间,便就听得蒋岑不屑一晒:“野心……没想到有一天,我蒋岑也会当得这二字来。”   屈南栖不言,蒋岑忽而笑道:“既然这天下如此,我便是有了这野心,又有何不可。大兴这盘棋,我还下定了。”   言毕看了看身侧人,深叹一息。   屈南栖不明,垂头问道:“蒋兄看我叹息做何?”   “我叹你这朋友,若是以是非论起来,该是损友。”   “怎么?”   “我说出这般狼子野心的话,你都不好生制止我,古语说的,良药苦口,你此番该是骂醒我,才是良师益友!”?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这是不是强人所难了些?屈南栖被回得一时间没了声响,半晌才想起来一句,答得干瘪:“我心里没觉得你错了。”   这话叫蒋岑不觉抬眉看他一眼,认同般点头:“是吗,那我俩该算是狐朋狗友。”   “不是。”   “嗯?”   “应该是战友。”屈南栖这次蹲了下去与他一并玩起草来,“你不是问过我可有私心?”   “昂,你说有,但是不重要。”   “或许也重要。”屈南栖手指比他更灵巧些,三两下就编了个小兔子出来,“我只望这天下皆明君。”   蒋岑愣住了,老半天才认真道:“兄弟,我觉得,这个只字用得或许有些不贴切。”   “……”   “你知道,只,是用在最低的期许上吗?”蒋岑啧啧评价道,“你对这天下,期许有点高,真的。” 第五十九章 永无   去东宫的路不算短, 秦青进去的时候,是由一个小公公领着的,宫人头低得很, 与她叮嘱道:“太子妃娘娘的寝殿在这边, 娘娘这几日精神不济,请秦小姐来瞧瞧,可千万仔细着些。”   她还没问, 这人就自己个儿说将出来,秦青只当是寻常,应道:“谢公公。”   直待进了殿中, 秦青才知这公公说的话不假。那软榻上卧着的, 哪里还有书院中娇俏少女的风采,倒是与这深宫众人, 无甚不同。   “民女拜见太子妃娘娘。”   秦青拜下的时候, 榻上人赶忙起了身来, 点了自己的侍女过去:“快扶起来, 秦姐姐来了, 拜我作甚!”   “娘娘, 尊卑有别。”秦青盈盈抬首,“这个道理, 民女还是明白的。”   “尊卑……”不知是戳中了哪一点, 陈怡榕缓缓就着宫女的手站了起来,“那你起来吧。”   “是。”   “你们都下去。”陈怡榕命道,于是一殿的宫女侍从皆是鱼贯而出。   秦青这才看住她, 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她变得太多了,原本,那日瞧见宁轻言已经有白驹过隙之感, 如今瞧见陈怡榕,才明白什么叫作一日千秋。   “他们都说我清减了。”陈怡榕突然出声,竟是带了些委屈,“明明这里的东西瞧着那么好吃,可是我吃不下了。”   “夏天到了,没了胃口也是常有,民女给娘娘拟些开胃的小食,许是有些用处。”   “秦姐姐偏非要这般与我说话,实在是生分。”陈怡榕上前来,“我已经没有人可以说话了,连你也要这般吗?”   秦青这才瞧见,那微红的眼中竟是带了些企盼,叫她再如何也做不到视而不见:“你在这里,很不快乐吗?”   “姐姐说的快乐是哪一桩?”   “太子殿下待你可好?”   “好,也是不好。”陈怡榕说着又坐了下去,“你要不要喝茶?”   这话十足地憨气,秦青轻轻笑了,也跟着走了过去:“你此前吃了我那么多点心,现下我倒是也很想与你讨杯茶喝。”   听闻此言,陈怡榕的眼神才亮了亮:“那好,我方才特意着人凉了茶在这儿,今日就当是我还与你的!”   “你倒是得了便宜,那么多次点心,权当这一次还了,没得你这般耍聪明的。”   “哈哈哈!”陈怡榕终于开怀乐了,伸手推了茶盏与她,“你坐呀!难不成还要我赐坐么?”   秦青这一次没再推辞,坐在了她对面,左右又瞧了瞧这宫殿,最后落到了她面上:“我还是替你把把脉吧。”   “我没病。”陈怡榕收手回去,“姐姐不用替我瞧。”   “你不瞧,我当如何回复太子呢?”   “他?他……”陈怡榕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可是方才在怪我?不是的秦姐姐,是我要见你,所以求了他。不是他。”   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重要,不过是个寻她入宫的借口。面前这人,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可能便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只是这陈怡榕,背后娘家可是陈家,宫中又有荣皇后撑腰,如何会落到无人可说话的地步,只能寻了自己来?   秦青见她当真不愿意把脉,便也没再强求,只道:“原来是你想寻我,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书又读不懂了?”   陈怡榕不好意思垂了头:“我也不是那么笨的,我现在,能读懂了。”   “哦?那我还真的猜不出来了,娘娘别卖关子啦,否则,民女可又要惶恐了。”   分明是打趣的话,陈怡榕还当真着了急:“你别这样!我说还不成么!”   “嗯,洗耳恭听。”   这皇宫里,能与她这般说话的人,是没有的,陈怡榕只觉得心里熨贴得多,倒似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去,小声道:“如果我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些话,随便什么话都成,你可相信?”   手中的杯盏虽是茶凉,尚有余温,秦青端了一瞬,却是没有直接回答:“想来是在宫中闷着了,过几日便就是乞巧节,宫中可有盛典?”   这一问成功叫陈怡榕转了心思,依言想了想:“应是有的,母后昨日还提起过,宫里已经命人去捉了细蛛,届时是要分发到各殿,待到乞巧那日比试结网疏密,优胜者有赏。”   说着坐在椅子上的脚就荡了荡,失落道:“可惜今年不能去瞧乞巧庙会了,宫里头也就是一次摆宴的事情,哪里有外头好玩。”   “娘娘想出宫?”   陈怡榕已经快要点头,却突然又摇了摇:“不想。”   “怎么?”   “出宫了,也玩不了什么,而且……”而且仰桓根本就不相信她,她入宫至今,他碰都没有碰过自己,虽是口上关怀,她却从不见他眼中温度。   她也不是没提过出宫,可是回回都被他搪塞了过去,后来她便明白了,他是忌惮着陈家的,便是她日日与给皇后请安,他亦并不乐见。   秦青没听着后话,不及细问,就听得外间宫人的尖细嗓音:“太子殿下到——”   陈怡榕赶紧就站了起来,竟是有些慌乱,伸手抚了抚鬓角,问她:“姐姐我……”   “妆容很好。”秦青淡道。   这声音轻缓,似是安慰,陈怡榕才终于冷静下来,重理了理衣角,带着她迎至门口。   有公公伸手推了门,阳光随了那一人打进来,刺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陈怡榕在前矮了身去,秦青跪下:“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仰桓并没有瞧他们,径直往里头去。   华服之下,那人仍是带了些羸弱之感,秦青只这一眼,便不再看,端直站了。陈怡榕竟是比她还要紧张万分,瞧见那人伸出的手,赶忙过去唤道:“殿下!”   仰桓转首,这才给了她进殿后的第一眼:“怎么?”   “殿下……殿下那是臣妾与秦小姐用的凉茶,殿下喝来不适宜,臣妾这就命人去端热茶来!”罢了便就唤道,“来人。”   “是!”女侍机灵,已经矮了身退下。   仰桓收了手坐下,也没阻拦,身后公公端了箱笼上前:“过几日便就是乞巧节,今日陈家送了些物件来与你,本宫便就顺手一并给你送来瞧瞧。”   “谢殿下!”陈怡榕不疑有它,也不知是为何,竟是连宫女也不叫,亲自上前去接,却是被男人按下了,仰头疑惑,“殿下?”   “就在此打开瞧瞧。”公公依着力将箱笼放在了地上,仰桓看下去,“想来榕儿应该不介意本宫与你一起看看吧?”   “不……不介意。”陈怡榕咬唇。   “开。”一声令下,公公便就将那箱子打开来。   秦青便就这般被晾在一旁,不知他意在为何,却也不作偷眼旁观,垂头听着。   陈怡榕声音喏喏:“是臣妾在府中时喜欢的小食,街头巷尾卖的,许是前几日母后提起过臣妾胃口不好,爹爹担心。”   秦青暗道一声不好,果真是听得上边一声哼笑,仰桓:“什么好吃的,本宫这东宫都做不出来,偏生要从陈府送来才好?”   “是……是!”陈怡榕撤了手去,“臣妾不吃便是。”   “也好。”不想仰桓竟是不拦,只缓缓又道,“外头卖的东西,哪里知道里边塞了什么,榕儿身体本就不好,还是不吃为妙。”   “是,臣妾知道了。”   “这是秦小姐吧?”仰桓突然又道,倒像是才想起她一般,“听榕儿总也提起你,如今看来,倒是个冰雪聪明的。”   “殿下谬赞,民女愧不敢当。”   “哪里。”仰桓看她一眼,“今日是本宫打搅你们姐妹俩叙话了,不知方才你们说的什么话题,本宫可也能听上一听?”   如此,秦青心中沉了沉,刚要说话,却听边上陈怡榕接道:“回殿下,方才臣妾在与秦小姐说,过几日乞巧节的庙会,应是有意思,前年臣妾还与她一并去过,没想到,时间过得这般快。”   “是吗?”仰桓看了看她,伸了手去。   陈怡榕愣了一愣,这才上得前去,慢慢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仰桓虚虚一拉,叫她坐在了自己身边:“方才不叫你吃那点心,自然是担心你。可莫要生气了。”   “臣妾不敢……”   “既然榕儿想念外头的热闹,不若过几日你出宫瞧瞧。”   “殿下?”陈怡榕觉得他今日奇怪,倒似是回到了从前的桓哥哥,“真的……可以吗?”   “当然。”仰桓说着看向一边立着的人,“秦小姐也是要去的罢?榕儿喜欢秦小姐,还望秦小姐多陪陪她。”   如此,还能叫她拿什么拒绝。秦青拳心默默握紧了些,沉声应道:“是。”   仰桓过来的时间不久,回去的时候,那跟着端进来的箱笼又被依样端了出去,只行至门口的时候,却是停住了:“对了,那个牙雕,你拿着吧。”   公公赶忙从中拣出一只小巧的象牙白的物件来呈上:“太子妃娘娘。”   陈怡榕接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领了众人出去。   秦青抽眼去看,是一只精妙的小兔子,憨态十足,竟是莫名与陈怡榕有些神似。   陈怡榕看了半刻,险些落下泪来。   “娘娘怎么了?”   “我自小贴身的丫鬟没能被允进宫里,如今能真情实意记着我的,便只剩下她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入宫一趟,瞧见的竟是这些。纵是做过些准备,还是叫人唏嘘。   只是这乞巧节——   出去的时候,蒋岑果然没等在宫门口,叫人好歹放了些心。   秦青伸手掀了窗帘往外头瞧去,昏沉夕阳,染得天边霞红。   终归是要面对的,这京城之路,怕再也无宁日了。 第六十章 善心   这差事可是摊得好, 瞧着似乎是信着蒋岑,刻意拉拢关系,连带着对秦青都这般放心, 私心里再看, 谁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来。   至于陈怡榕,对这个姑娘,秦青心中到底存了一份怜惜。情之一字, 谁又能当真幸免,有的人可以用七份真,有的人可以将三分演成八分, 陈怡榕, 却是十分的心,全数给了那一人。   如今, 她肩负着荣陈两家的使命, 却还要配合着仰桓与她演戏。   今日对话, 有多少是真, 多少是假, 秦青不敢确定, 可那瞧着仰桓的眼神不会错,那一句“只剩下她了”, 不免叫人叹息。   女子在这朝局之上, 究竟是什么。父兄可利用,夫君可利用,便就是曾经十年贴身的侍女, 亦能受人指使。   一只小小的牙雕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可是又有谁家婢女的心意,能够这般并了主子的东西往宫里送?   秦青低头仔细想了想, 陈怡榕的丫头,确实是个手巧的,此前还曾拿着白萝卜给女学的小姐们雕过鹰隼、鸳鸯,活灵活现的。   前时她总也不明白,为何陈怡榕每每出了些什么事,陈宴都能寻着她麻烦,管得如影随形,如今想来,那丫头,怕是陈宴的人了。   陈宴……   大兴的惯例,入宫为太子妃,是不可以带了自己的侍女的。怕是这次出宫,陈怡榕便就能见到那丫头了,届时,应是好一番怀念,依着东宫如今的作态,定是不会拒绝。   太子不能与荣氏直接撕破脸,所以即便是知晓陈怡榕乃是荣氏派下,仍是会叫旁人看着他的疼爱有加。   陈宴是何人,自然不会通过荣氏送丫头,端是一个牙雕就能叫陈怡榕红了眼睛,待亲眼再见,回宫必是叫人瞧出来,到时候提上那么一嘴,太子也就应了。   若偏非要说,只能讲这陈二对陈怡榕太过了解。   至于她自己么,秦青淡淡抬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芦苇早已经等在府门口,这会儿正是上前接了她下车:“小姐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陪太子妃聊几句罢了。”   “那便好那便好,奴婢是瞧着蒋公子紧张,还特意命了木通过来传话,说是若小姐未时不回,定要传信蒋府。”   “兴师动众的。”秦青进了门,“还有说什么?”   “哦,还说了这两日他怕是不能过来了。”芦苇纳闷,“可是蒋公子以前日日过来么?”是她看得不够努力没逮到么?   秦青尴尬,立时就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件,木通说,明日蒋府的贵客搬家,就搬到医馆对面,皆是怕是人有些多,若是扰着医馆生意,还请小姐勿怪。”   “嗯,我晓得了。”没想到到底还是真的要搬过来,这屈南栖,也太好说话,这般馊主意,他也忍得,怕不是不晓得这城西每日去司吏监的路途有多远。   本来以为只是随便说说,没曾想,蒋岑还真的没夸张。第二日这屈南栖搬家的架势,大得简直令人咂舌。   这人何止是有点多,是非常多。   芦苇出去打探了一下,不过是一些寻常摆件,都是每个人捧着一件,一个一个捧进去的。   “谁人搬家不是想装几个箱子,能多节省就多节省着些人力,这屈南公子也忒不怕麻烦了些。”芦苇评论着,一行重新跪坐下去研墨。   林九儿坐在边上背医书,赵怀在旁替秦青抄药方子,二人倒是认真,诊室里光是秦青停了笔抬首,浅淡笑了:“不怕麻烦的人,看来也不是他一个。不过也好。”   “还好呢小姐?都快堵着巷口的路了。方才几个进来瞧病的都说不知道这家是什么来头,好些街坊都出来瞧热闹呢,以为是个什么达官显贵,原来不过是个刚准备上任的年轻人。”芦苇诉苦道,“他们来医馆,还是挤着瞧热闹的人过来的。”   “放心吧,今日过后,这门口便就清静了。”   “小姐这是何意?”   “一劳永逸么。”   难得,小姐还开了个文字玩笑,芦苇没听懂,便也就不吱声了,安心听秦青继续给两个学徒讲课。   屈南栖是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听得木通抹着汗进来禀报:“公子,城西宅子都收拾好了,东西也搬进去了,按着你交待的都摆好了。”   “有劳了。”   蒋岑从旁听着,拍了拍尘土,一手搭在了膝上,半蹲着遗憾道:“时间过得真快,屈兄往后不能陪我戳蚂蚁洞了?”   “蒋兄若是觉得寂寞,来城西宅子里戳,也是一样的。”边上坐着的男子缓缓起身。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屈南栖笑起来:“那宅子都是蒋兄的,还谈什么客气。”   “啧,现下租给你了,便就是你的了。”   “说到这里,还是谢过蒋兄了,毕竟这整个京城之中,还当真找不到第二家月收一钱的宅子了。”   “好说好说!”蒋岑也站起来,拿染了灰的手往他肩上拍去,“我蒋岑租宅子,低价包搬,还包接送!童叟无欺啊!”   “确实,在下感激。”   “感激就不必了,对了,你还会不会其他乐器?”   “蒋兄想学哪一样?”   “哪样都好,你每日教我半个时辰!”想了想,蒋岑又道,“你也莫要太上心,我呢,就是怕日日送你回去,叫人说闲话去。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当被人背后指点。”   “哦。”屈南栖了然点头,“蒋兄思虑周详,是在下疏忽了。”   “不妨事。”   “不过——”屈南栖又道,“蒋公子若是实在找不到借口,倒也可以去跟秦小姐学医术啊,岂非比这曲线救国的路子更好?”   蒋岑啊了一声,当真是仔细想了想利害:“那不成,我这不得替太子殿下看着你?倘若你这钟灵大宝贝被其他人抢了去,可怎么成?”   闻言屈南栖无奈:“今日蒋兄闹出那般阵仗,怕是真的有人想要寻我,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来吧。”   “说得也是。”话虽如此,蒋岑却不在意道,“你且忍我些时日,待我把人娶回来,你也算是功成身退。”   “……”如此,屈南栖便不再劝。   “要不要我亲自送屈兄过去?”   说话间,蒋岑耳郭一动,就地变了主意:“算了,往后送屈兄的日子多得是,祖母不准我出去呢,还是你自己去吧。”   屈南栖不以为杵,兀自点了点头:“还得借用木通替在下驱车了。”   “那不是一句话,木通!”   “是,少爷!”   庭院静下,团子还在边上按着蚂蚁一身的劲,蒋岑将手里的小木棍丢了下去,这才转身进了屋。   屋中立着一道黑影,正是暗卫齐树,毫无废话,直接禀道:“三殿下归晋西以来,未曾行事。”   “不重要,下一条。”   “暗门重整基本成行,只暗门此前皆属江湖,与朝廷两不相干,门主若是要为朝廷将暗门重启,怕是需得说服众位。”   “哪里不是江湖。”蒋岑停了一瞬,“不过如今尚不需要,便就先行清点人数,明确到各人。”   “是!”齐树又一抬眼,“门主,晋西王身边,还有其他探子。”   “可交过手?”   “不曾。”齐树想了想,“不过看路数是来自宫里。”   “见过?”   “是太子身边的。”   “不稀奇。”   齐树点头:“门主提醒过的,属下明白。只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另一支。”   “哦?”   “是金胡人。”   这一次,蒋岑却是肃了面容,重复了一句:“金胡?”   “是!”齐树躬身,“属下不会瞧错的。”   “太子的人手可知晓?”   “暂时不知。”齐树回道,“金胡人隐藏颇深,若非上次门内兄弟偶然起疑,当不得发现。”   见面前人没了声响,齐树担心:“可是不对?”   “你回去继续盯着。”蒋岑皱眉,“若是当真如此——怕是一切都乱了。”   “是!”齐树不是个多嘴的,这就打算退下。   蒋岑忽而唤住他:“你先去一趟宫里。”   七月初五,各司新人上任。逢着早朝,司监都不在司中,领着新人进去的乃是司吏监主事廉大人。   “咱们虽都是京官,然则还是有别。”廉大人叮嘱道,“这早朝只有司监大人,侍郎大人,再有一个便就是我才得参加,今次是各司迎新,否则也是无人领你们了解。”   “与你们说这些,便也是叫你们清楚着,虽是进了司吏监,并非是人人都能上书折子,所以,不管你们背景如何,都莫要有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蒋岑与屈南栖一并站着,边上还坐着陈宴,这整个司吏监进了他们三人,提起背景,似乎就颇有些不明不白的味道了。   好在这话也就一笔带过,廉主事缓了口气继续道:“自然,公事还是公办,只需得级级呈上罢了。你们刚来,这几日先行熟悉一下,待过些时日,再言其他。”   蒋岑顾盼了一会,伸手点了堂间靠窗的位置:“这位子我要了。”   廉主事愕然:“什么?”   “先熟悉一下么,我们刚来,没得什么好说,这位子总是要定下的。”蒋岑理所当然道,“我喜欢晒太阳,这位子就瞧着不错。”   廉主事的胡子跟着就翘了翘,半刻才道:“蒋公子,这位子,是我的。”   “哎呀!!”蒋岑一拍手,“那可不是巧了么,我与这位子一见钟情,实在有些难舍,不知廉大人可能抬爱?”   廉主事被噎了一下,方要说话,便就听面前少年又道:“而且这般热的天气,我实在不忍心瞧廉大人这般晒着,廉大人你说呢?”   廉永群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只又想起此前司监交代过,蒋岑这个人,惹不得。至于为什么惹不得,却也没与他细说。   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恨了起来,该!不是要晒太阳么,晒枯你!   面上却是一笑:“蒋公子既然喜欢,我搬一下倒是无妨。”   “那就谢过廉大人啦!”   “只不过现下没得空,蒋公子怕是要等半日,待我办完了事回来再搬。”   如此,三个人各拣了位子坐了,廉永群心里头堵,单是言说还有事忙就出去了,光剩了他们三个。   陈宴倒是没说话,自己收拾了东西,还是屈南栖先开的口:“蒋兄何必一来就与廉大人不过去?”   “没听见他说么?一个小小主事,话这么多,一来就想压着爷,呵。”   只是如此么?不过屈南栖没问,只摇头笑了一下,也坐了下去。   蒋岑纵到桌上荡了一会,突然撸了宽大的袖子起来:“罢了,爷发发善心,替那廉大人搬个桌子吧!” 第六十一章 街坊   司吏监, 掌官员任免,调度,稽勋, 考功, 这材料自然不是一般的多,光是记室就足足列了一整排,蒋岑三两下将廉永群的东西都给挪了过去, 这便能捱到了窗边。   那记室一般人进不去,如要进入,需得调取令才能翻查。整个司吏监, 也只这一扇窗户, 望出去就能瞧见记室的正门全部。   蒋岑这日光浴用得不算惬意,毕竟盛夏时节, 这便就伸手拉了帘子, 又展了一柄折扇摇了起来。   自始至终, 陈宴也不曾抬头瞧他一眼, 蒋岑这只炸毛凤凰, 也就是屈南栖会理会一下, 只能说的不多,单是问了一句:“蒋兄这折扇上的字不错。”   “那是自然。”便就是等着这一句般, 蒋岑得意道, “这是去秦府求了秦大人亲自写的。”   “原来如此。”   见陈宴没有反应,蒋岑便翘了脚在桌上问道:“对了,听闻陈二公子好事将尽, 你我实在有缘,行宫一别后,倒是少有与你相交, 今次为同僚,实乃缘分。不知陈二公子定的哪一日?我等也好去聊表心意。”   如此,擦拭桌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雪白的方巾被他几下折好了搁在桌下横栏上,轮椅略微往后,腾出些空隙,叫他能够施展作揖。   陈宴:“陈某先行谢过,只是这心意,还是罢了。”   “怎么?”蒋岑摇着那扇子,“你可是不好意思?嗐,男子汉大丈夫,娶妻生子有什么好遮掩,你就莫要推辞了。”   陈宴未答,手指放在膝上,少有地愣怔了半刻才道:“既如此,蒋兄等着陈某的请柬便是。”   “那就说定了!”蒋岑却是来了劲头,追问道,“对了,你的伴郎可有寻好?我倒是对踢门之事颇有心得,我那黑鬃马也是颇能长脸的!你若是需要,我绝不会叫你丢了人。”   这是不是有些蹬鼻子上脸了?连带着屈南栖都抬了头想要说话,不想这一次陈宴却是应得干脆:“那就有劳蒋兄了。”   “好说好说!”   第一天上任,三个人竟然是什么也没做,单是定下了接亲之事,说出去,怕是连陛下都后悔招了这么一拨人进司吏监。   送屈南栖回城西宅子的时候,蒋岑少有的没有骑马,反是与他一并坐的马车。马车是木通驾着的,颠簸得很,平地也给驶出了几块石子的感受。   “你再给爷颠一个,爷给你踹下去!”   里头蒋岑提声,外头木通就抖了抖,驾得小心翼翼,说起来他跟着蒋大少爷哪里练过这技术,奈何里头二位偏生点了他来驾车,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吓唬完木通,蒋岑呼啦啦摇着扇子:“这天什么时候凉快?”   “快了吧。”屈南栖接道,“今日蒋兄何意?那陈二公子的婚事乃是陛下钦定,这时间自然是寻得最近的良辰吉日。”   “你也知是最近的良辰吉日。”蒋岑觑他,“可我看那陈二,恨不能叫这事儿偷摸着过去才是呢。”   “那怕是不能,宁国侯府是什么人家,哪里会允得自家女儿受委屈。前时闹出那般风波被京中人笑话,这最后嫁人,定是要极其风光,轻易比不得。”   “所以你算好日子没?我不是早就叫你给我算好日子了?”   “下月初二。”这次屈南栖没有推脱。   蒋岑噎了一口,最后哼了一声:“罢了,这好日子就先让给他陈二吧,你给我再算一个。”   “蒋兄的亲事不急,我定会与你好生算将。”屈南栖喂了他一颗定心丸,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下月初二陈二公子大婚,既然是陛下赐婚,到时候宫中会派人去陈府吧?”   蒋岑点头:“当然。”而且因着陈学勤太师的身份,会派东宫去。   屈南栖哦了一声。   马车突然往前一耸,蒋岑一句木通不待吼出来,便听得外头刻意提高的声音:“秦小姐!好巧啊!”   秦青方从医馆出来,便就听得老远木通的招呼,接着就见那里头人猛地掀了帘子直接跳了出来,须臾就到了眼面前。   蒋岑:“你准备回家了?!”   “嗯。”秦青应声,芦苇便就上前一步挡在两个人中间。   蒋岑歪了头瞧向芦苇身后的人:“这天色晚了,不如在下送秦小姐回府?”   “不必了,你是送屈南公子回来的罢?”秦青问了一声,瞧见他身后木通将将吁停了马车。   “啊,反正已经送到了,刚好我再送你回去,顺路么!”   哪里顺路了?芦苇腹诽着。   秦青抬了眼,便见那马车上被蒋岑先行甩开的半扇帘子中,慢慢躬身而出一人。同样的官服,穿在这人身上,却是无端带了些贵气。   “咳咳!”   眼前人一闪,那将官服穿得风流的人已然凑近了些,一张俊颜怼在了眼前,蒋岑:“秦小姐瞧谁呢?”   “蒋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的……”芦苇没挡住,哪里晓得这人身手这般快来。   秦青无奈,退后一步:“蒋公子,我瞧一眼自己往后的街坊罢了。”   “他算得哪门子的街坊?这宅子是我的,要是街坊,那也是我。他只是暂住,暂住明白吗?”   虽是天色向晚,他离得到底也太近了些,大街上呢,秦青复咬牙,用只两人能见的声音轻喝:“蒋岑!”   这才叫人顿了脚,蒋岑装模作样负手,终于回过身去,让出了身后的屈南栖:“好吧好吧,那你就瞧一眼,认识下算了。”   屈南栖好笑,轻轻勾了唇角望向那被蒋岑日日念在口中的人。少女着了轻衫,向着他矮身行了一礼,再抬头,便是清泠却非疏离的一声:“屈南公子。”   那双眼澄澈,带了与年纪并不相符却又异常贴切的淡然,很是矛盾,却丝毫不违和,似乎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屈南栖突然想起那一片药田,他跌跌撞撞过去,一身的血污,随意抓了几寸药草嚼碎了往伤口上按去,一起身,却是瞧见那药田边蹲着的女孩。   小姑娘也是这般淡然瞧他,只那时候,还带了些悲悯。   “你一直在这里?”屈南栖问她。   女孩却是站起来指了指他身后的药田:“这几味药虽是药效相合,可如此囫囵一起,便就是粗劣的血涂子,虽能止血,却会废了经脉。”   他只知道这边有药田,却不晓得还是有人看顾的,竟是个小姑娘。   “血涂子是什么?”   “是一种恶性的止血药。”小姑娘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胳膊,她穿的一身轻衫,显然是蹲在这儿被蚊虫咬了,口中却是继续与他道,“你赶紧揭了吧,我给你敷药。”   “你不怕我?”   “这儿不是一般的药田,是司药监的。”小姑娘弯腰去采了几株药草来,“你能进来,定是有人指点过。爹爹说了,医者救人,不问来路。”   罢了她已经上前来,搓了药汁出来,替他淋了伤口:“只能管住一时,你若是跑得快,还是早些寻个大夫正经抓药吧。”   “屈南栖?”蒋岑的声音传来,叫他终于回过神来。   面前的女子坦然看他,站在蒋岑身后。屈南栖唇角慢慢收起,这才作了揖下去:“秦小姐。”   秦青不知这人想到了什么,瞧她的时候眼神都有些飘渺,只不在意点了头又道:“公子有礼了。府中有事,我先行回去了。”   “好。”   蒋岑收了扇子跟上去:“那我送你。”   “不用。”   “用的,这京城太不安稳了,到处都是坏人。”   “蒋公子,没关系的,我会照顾好我们家小姐的。”   “你一个小丫头,碰到坏人你能照顾个鬼。”   “……”   木通已经过去开了门,回过身来唤那立着的人影:“公子,那小的也先回去了。”   “好。” 第六十二章 放心   蒋岑一路就这么跟着, 秦青上了马车他便就在外头与她说话,一身的官服扎眼得很,若不是街上已经收了铺子, 怕是又要被人参观。   “公子的马呢?”芦苇也跟着在下边走, 开口问道。   “今日不骑马。”   说话间后头终于来了一声驾,是木通巅着辆空马车过来:“少爷!少爷上车吧!”   蒋岑这才提声道:“明日我等你呀!”   秦青终于打了帘子:“明日宫中乞巧盛宴,你不去?”   “既是盛宴, 我这等连早朝都不得上的人,去什么?”蒋岑笑起来,“再者说, 我如今已经不是贵家公子了, 我是司吏监行事,与那些靠着祖家荫封的小少爷们自是不同, 宫里不会请的。”   秦青终于明白了那东宫缘何偏非要她陪着陈怡榕了, 想来是早就确定要蒋岑暗中跟去, 好探探那陈家图谋。   只不知为何, 他如今竟是件件桩桩加上了筹码, 才肯信蒋岑必会为他做事。这一次, 她便就是那筹码,蒋岑一定会去。   二来, 乞巧节街上人多眼杂, 若非是女子,近不得陈怡榕身,便是东宫禁卫也是隔了距离的, 如此一来,她倘若知晓些什么,必是能问出些东西。   至于陈怡榕, 想必论起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其他女子,她更宁愿是自己这个如今与她也算是再无瓜葛的散人。   这京城之中,蛛丝密布,连她一个重生之人此时都有些眼下模糊,遑论是这棋局正中的人。   思及此,秦青唤了声停,马车本就没行得多快,溜大街一般,蒋岑便就顺遂跟着站定,只见那车里人趴在了窗沿上,往外冲他招了招手。   “青……”   “蒋岑。”秦青提醒道,“明日乞巧节,你要看的东西可是很多的。”   “是挺多的,就是不如你好看。”   芦苇转了个方向,站到了马车的另一侧。蒋岑不以为意,又上前一步去,仰头看她:“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秦青点头:“还有一桩事,我放不下。”   “什么事?”   “爹爹说他去了榆白,可我总觉得不对。”秦青压低了声音,“临行前他带了好些药材,我派人打听过,榆白近来应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不敢确定。”   “你担心什么?”   “他出发前与我说的话,再行想起,总觉怪诞,倒像是……”像是已知大限之人,与她的交待。   蒋岑闻言心下一震,面上却是宽慰一笑:“放心,我会去查的,那可是我岳父。天晚了,回去吧,我派人送你。”   “嗯。”难得,秦青也没纠正他的唤法。   蒋岑退远了一步,秦府的马车悠悠跑了起来,自有暗门随行,只是街边的男子却是没了来时的意气。   木通打马车上下来,匆匆上前:“少爷,还不回去么?”   “齐树出京了吗?”   “今晨就出去了,依他的脚程,应该快要到晋西了吧?”   “去,派人去追。”蒋岑令道,“命他速速南下,寻一支驼了药材的商队。”   “商队?”   “定是扮了商队南下的。”蒋岑拧眉,“商队行得慢,赶得上。其他的再行交待,若是找到了,千万给拦住,不管什么办法,拦死了!最远也要在榆白城中拦住,明白了?!”   “是!”这次木通一个字不敢多耽搁。   秦知章!蒋岑此番竟是想大声吼他一声名姓,好叫他醒醒,最后也只是虚空狠狠挥了一拳,宽大的衣袖飒飒带风,懊恼得丧在了身侧。   刚刚回府,秦青便就直直冲进,秦管家早就已经等在影壁,听见声响就迎上来,寻常带笑的脸上已经有些忙慌:“小姐。”   “什么意思?”秦青今日本因着蒋岑叮嘱,不打算日落前闭馆的,只实在秦管家的传信叫人心悸,“什么叫我爹跟丢了?”   “是老奴的错。”秦管家便就要跪下,被她一把拽起。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是!小姐前时就让老奴派了人跟着老爷,老爷的马车行得慢,虽是不明小姐何意,但是这一路派去的人也是未曾大意。”秦恪又道,“可是一个时辰前,秦十快马来信,说是原本日日都正常,却是今晨起来,老爷与秦一秦二都不见了。”   “药材呢?药材可在?”   “药材也带走了,小姐勿急,秦十后来打听了,老爷还命秦二亲去换了马,不该是着了奸人。”   秦青心中越发起疑,来时她见蒋岑回来,本实在不想劳烦于他,只心中焦急,如今看来,好在是最后没忍住告于他一二,暗门的人定是要比她寻得更快一些。   父亲前两日都是坐了马车探亲一般行进,此番突然换了马,还是夜间行事。若非是察觉有人跟踪故意而为,便就是一开始就做下了计划。   无论哪一种,都只能说明,他此行并非去榆白缅怀母亲,一路赤脚行医那般简单。否则为何会惧怕跟踪,又为何会早已定下计划。   前世里父亲是病故,虽非此时,秦青终究按住了心口。是她疏忽了,她总也觉得,既然是重来,当真还不到那个时候,可如今看下整个大兴,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依着原本行事的。   若是此番父亲有什么差池——   “小姐。”秦恪跪了下去,“小姐,老奴该跟去的!”   “秦管家,起来吧。”秦青去扶他,“不关秦管家的事。”   “老奴……”   “是我让秦管家多陪着婶娘,父亲身边有秦一秦二,皆是跟着父亲多时的。”秦青缓声,“不必忧心。”   “小姐?”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你命秦十他们继续找。”   “是,已经吩咐了。”   秦青便无言再说,往紫苑行去,芦苇从旁跟着,是将将才晓得此事。之前在医馆,甚至是见得蒋公子他们,小姐都还似是个无事人一般。   想劝却是到底没有劝出来,只唤了一声:“小姐,饿了吗?我去端些吃的吧。”   秦青没有说话,入院的时候,庭中的树上竟是落了片绿叶下来,刚好砸在了她脚前的地面上。   榆白,再往边上数,还有新芜,桐柏,吴安……   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那时候她一心入得司药监,日日里做着登记造册的琐事,从来不曾知晓外头的事。   可是如今不同了,她必须想起来的。   总该有什么蛛丝马迹,总该有什么传闻事件,她不该什么都不记得。   父亲不该无缘无故地南下,还这般谨慎,手指掐上皮肉,脑中竟是空白。   月下的身影单薄,不知何时,男子高大的身影轻易将之覆上,秦青微动,身后人却是将她轻轻圈住:“不怕,我在。”   “我想不起来了,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女子的声音怅然又压低,是闷闷地自行使了劲。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发现的。”蒋岑将她转过身来,她摇头,他低首,“齐树已经过去了,一定能找到的,你不相信我么?”   “我只是怕……”   “我知道,我知道。”蒋岑轻轻拍拍她,她是那般冷静的人,心中该是着急极了,却是与他在街边应付,只因为有外人在。她能最后没忍住与他说心慌,该是心里多难受……   想着,蒋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你放心,明日之前便就能找到人,我发誓!如果找不到,就咒我这辈子也娶不到你!”   秦青终于从失神中慢慢回过来,抬了眼看他。   蒋岑伸了一只手起来:“我说真的,这次,你该放心了吧?”   手指微凉,终于松开,秦青去按下他的手:“我信你。我怕的不是这个。”   蒋岑一把捏了她的手:“你怎么又掐自己?”   罢了对上她的眼,终是叹了口气,蒋岑:“不管这事情因何而起,能叫你爹这般行事的逃不过那几人。有人想掀起那风波来,我蒋岑便就能接着,给它扇回去!”   秦青虽无心思赞他,却仍是点了头,片刻才复与他道:“我方想起一个地方,东宫承位之时,曾昭告天下土地,那时已经不存在了。我记得,父亲临行前与我说过要带母亲最爱的榆白的梅花糕与我,可是,我问过王婶娘,婶娘说,梅花糕自然是柳城的最好吃。”   月下女子的眼似是抓住了紧要的线索,迅速就亮了一瞬,秦青:“蒋岑,现在可是还有柳城的?柳城是何时没的?”   蒋岑顿住,秦青抓紧了他衣袖:“蒋岑?”   “去月没的,录入史册——却是该到明年了。”   “我爹他……”   “看来有人,拿你爹落了棋子了。”蒋岑扶住她,“青儿,你信我吗?”   秦青看住他,终于点了头。   蒋岑微笑,替她拢了发丝:“那就放下心去,我会把你爹好好送回来。嗯,送回来,绑在高堂上,叫他瞧着我俩成亲,再给他送回南隅,叫他安安生生过逍遥日子去,谁也找不到,什么闲事也管不上!”   “……”   怕是不得劲,蒋岑又加了一句:“那也不成,你爹性子拗,又不听劝,心纯至善,最是不好在这世上沉浮。我定要将那梁南也绑了来,带着你爹一起归隐山林,几月寻不着官道那种!”   “蒋岑!”   “我这是为了岳父好。”   “闭嘴!”   “那你张嘴,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天的高铁,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更新,明天就不要等我了,可能会半夜趴在宾馆床上码字,等我会秃头,我心疼的~(哎呀我真会说情话!)   爱你们,双节快乐! 第六十三章 狂欢   成年人的世界里, 从来都没有毫无负担的行事。纵使是蒋岑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秦青还是要打起精神来,早早就等在了宫门口。   宫中的乞巧节是不能缺席的, 只荣皇后带了各妃嫔落座, 那左侧的位置便就是给太子妃留着的。   陈怡榕有太子的令,本可以早些出宫,却不会轻易抹了皇后的面子, 再者说,她是陈家出来的人,当初三女入东宫, 最后她能得太子妃册礼也是皇后的功劳, 论公论私都不当离席。   “今日乞巧,本宫欢欣, 此前各宫分发的细蛛诸位可有带来?”荣氏笑着看下, 目光落到了各人身上, 便就是轻轻扫过, 众人皆是应是。   自有宫人将贴了牌子的细蛛盒子呈上, 于长案前一一揭开。   这结果本来也就是讨个彩头罢了, 只是皇后娘娘这般仔细,大家难免也得跟着在意起来, 纷纷都起身前去探看。   公公笑着禀道:“回娘娘, 今年这细蛛吐司好生难辨,怕是还要娘娘亲自来断才是。”   “哦,是吗?”荣皇后点了点陈怡榕, “榕儿,你替本宫去瞧瞧。”   陈怡榕本是端坐着,并不想染上风头, 却是叫人点了名,这才赶忙起身上前去,公公让了道来:“太子妃娘娘过目。”   这般盛典之上,太子妃虽是代表东宫,可说到底这后宫之中,亦是分上轻重,这些细蛛皆是圣上妃嫔宫中呈上,她哪里有可以置喙的。   陈怡榕也是站起来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这个道理,再一抬头,却是对上荣氏的眼,那眼中情绪未明,她辨不真切。   从书院回陈府之后,她是见过荣氏的。那还是个半夜,爹爹突然命人唤她去书房,待到进去的时候,竟是瞧见荣氏揭了帷帽瞧来。   那时候,她瞧着她的眼神便就不善,审视中带了三分不屑:“就是她么?”   “是她。”陈学勤点头,“是宴儿选的人,不会错。”   不知这话是戳中了什么,荣氏终于又正眼看了她:“本宫不是第一次见你,却不曾问过你,入东宫为妃,你可愿意?”   从小,陈怡榕就没有动摇过这个心思,可这心思究极深处,只是一个仰桓罢了,却逢荣氏这般问询,她隐隐明白过来什么。   “本宫在问你。”   “我……”   书房的门被人轻叩,荣氏抬眼看向陈学勤,后者略微愣神,而后行至门边,下一刻,便听得门声,陈怡榕去瞧,竟是看见二哥进来。   陈宴看了她一眼,又转而看向陈学勤:“父亲今次做错了。”   那是第一次,陈怡榕无比肯定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梗在心中多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得。   陈宴说完又看向边上的荣皇后:“娘娘此行下策。今日娘娘入陈府,便就是往后她入得宫中,也不见得能当其用。”   “本宫行事,自会善后。”   “希望如此。”陈宴一抬头,竟是不再理会,反是瞧向一边立着的陈怡榕,“你先回去吧。”   陈怡榕是逃也一般离开的,心中惴惴,犹如揣了惊雷,身边自小伺候的兴珠守在门口,扶住了她:“三小姐怎么了?”   她说不上来。   兴珠又行问道:“三小姐不是被老爷叫去书房了么?怎么这般脸色?”   “兴珠。”陈怡榕叫了她一声,却在对上她的眼神时,终究咽下,“没什么,回去吧。”   那一晚,她早早就睡了下去,却是快近后半夜的时候,闻见窗外一声轻叹,她倏地就翘了起来,瞧见那月下剪影。   四周静悄,她披衣下地,立在门后半晌,才下定决心将门打开。   二哥在月下显得越发皙白了些,听得门声丝毫也不意外,或者说,似乎他早就明白她没有睡下,是特地来等她的。   “二哥。”她立在檐下唤他。   陈宴没回头:“过来。”   陈怡榕怕他,现在更怕了,可是他的命令她不敢不听。她缓缓往前,终于转过轮椅,停在了男人面前。   “你有问题要问我。”陈宴坐着,便就抬眼看她。   可陈怡榕觉得,他从来都不曾仰视过任何人,他很笃定,所以这句话不过是一句陈述。   “二哥说的是什么?”   “你不会骗人,尤其是我。”陈宴笑了笑,这一笑,却是让她愈发害怕。   陈怡榕咬唇,揪着衣摆喏喏道:“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天资不够,学得慢,也学得不好。”陈怡榕的手揪得更紧了些,“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入东宫……”   “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入东宫。”陈宴竟是回答了她,少有的耐心,“你喜欢太子,这就是最好的。”   “我不……”   “你不喜欢吗?”男子扬眉,那眼中竟是有些微的期许。   陈怡榕眨了眨眼,只一个愣神,便就听那人嗤笑一声:“喜欢,就够了。喜欢一个人,做不得假。”   鬼使神差的,陈怡榕突然道:“可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害他。”   “哦?”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陈怡榕终是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所以我不会害他。你们,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肯定办不到。”   “我们想要你做什么?”陈宴拧眉,语气已经凉了下去。   “我不知道。”陈怡榕后退一步,却是被他一把攥住。   那只手冰凉,似是铁索般一把箍住了她,陈宴:“你不想入宫嫁给你的桓哥哥了?”   “我……”   “晚了。”   说着,竟似是低语一般,陈宴又猛地松开她:“已经晚了,你没有权利后悔。谁也没有资格后悔。”   如今,陈怡榕日日守着那空荡荡的宫殿,并未想清楚陈宴口中的晚了是何意。只是她入了宫,皇后待她似是良善,可她明白,荣氏瞧不上她。   人人都说陈家三女儿天真,却只有她晓得,自己这颗心有多敏感。此番看向那长案上的细蛛盒子,每个里头结得蛛网不同,她又哪里能选出最细密的那一个。   “回母后,儿臣眼拙,着实判断不出。”陈怡榕跪下,依实禀道,“还请母后责罚。”   “不过是个玩意儿,何来的责罚?”荣皇后笑道,“既是断不出,那就不断了。”   罢了一招手,公公赶紧凑上,荣氏接着道:“今次这乞巧节,既是各宫细蛛吐丝皆是细密,连太子妃也评判不出,不若就一并赏了,也算是沾染些节气。”   “娘娘考虑得是!”公公应声。   众妃嫔皆数跪下谢了恩,倒也算是其乐融融。   陈怡榕额上已经爬了汗,不知自己是对是错,只见得各宫娘娘皆是笑着,应是,无碍吧。   秦青在宫门口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得里头舆乘,陈怡榕已经换了一身出宫的行头,下了车乘过来。   “太子妃娘娘。”   “你可是等久了?”   “没有。”秦青摇头,却是瞧见她脸上细汗,“娘娘怎么了?怎么这般热?”   陈怡榕却是拉了她:“许是行得急了些,别说了,我们快走吧!晚了怕是赶不上乞巧烟花了!”   正说着,却是听得那城中半空炸出一片绚烂,映得整个天际都泼了彩虹一般。   接着,又是一声。   城中街巷,有暗影近前:“门主。”   “找到了?”   “在榆白,属下已经派人盯住了。”齐树又道,“不过……”   “怎么?”   “先找到秦大人的不是属下,属下是从刺客手里救下的秦大人。”   “刺客?!”   “砰!”又是一道炸裂声,半空中的烟火盛大,似是狂欢。 第六十四章 落水   陈怡榕抬眼看了一眼天际, 身后有宫人远远跟上,不知是得了谁的吩咐并没有跟近。   “娘娘,上车吧。”秦青没有理会她身后的人, “烟花虽好瞧, 看的地方也是很重要的。”   “好。”   陈怡榕扶了她上去,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秦青这才注意到,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轻衫,这般厚重的颜色,轻易能够将人的年纪都拉长了些。   “怎么了?”陈怡榕抚上脸颊, “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 只是觉得娘娘如今瞧着竟是颇有些气势了。”   “姐姐逗我开心的罢?”陈怡榕这便就撤了手指,瞪了她一声, 终于带了些原本的模样。   马车是秦青为了接陈怡榕特意布置过的, 很是稳当, 也很宽敞。只是即便如此, 也是承不住两人心思。   如今身份有别, 秦青自是不能等着面前人先开口, 便就轻声道:“娘娘今日想先去瞧什么?”   一语似是惊醒梦中人,陈怡榕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秦姐姐。”   “娘娘?”   “我……我们去城关街吧。”不待秦青应声, 陈怡榕却是又反悔道, “不不不,我们先去护城河吧!”   “好。”   马车嘚嘚有声,往河灯闪烁处行去。   这京中的护城河, 从来都是一道风景,逢年过节的,总也有人在此放花灯, 仿佛那小小的一只灯,能承载上所有的祈祷。所以,这护城河也叫灯河。   既然是灯河,这河边当然少不了卖花灯的人家。路过的时候,不时有三两成群的女子从那铺子上捧了花灯来去。   “姐姐想要放花灯吗?”   秦青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陈怡榕手中已经拿了一朵,那摊面上的花灯甚多,她随手拣了一朵起来:“娘娘想要去哪里放?”   “找个人少的地方吧!”陈怡榕说着踮了脚起来,“那边!你瞧,那边没什么人。”   说罢一伸手就扯了她袖子,陈怡榕:“人多了是会挤走自己的福分的。”   “是吗?”秦青往她指的地方瞧了一眼,“好。”   身后的人也是跟了上去,只陈怡榕指的是那河畔无阶的地方,需得穿过聚在桥边的人群。   陈怡榕躬了身子,伸手护着手里的花灯,不时唤着:“姐姐快一点!”   好不容易到了地点,两个人脸上额上净是汗珠,陈怡榕却是毫不在意,只一心冲到了河边,回身与她道:“你看姐姐!这儿是不是很清静!”   手中荷花嫩蕊已然快要烧尽,陈怡榕小心翼翼将它摆进了河中,双手合十,片刻后,才睁开了眼来,那荷花灯飘飘摇摇向着对岸去,烛火明灭,一闪一闪的。   “娘娘是在躲着谁吗?”   身后的声音冷静,陈怡榕的笑便就凝在了唇边,下一刻又起,回过头去:“姐姐怎么还不放?”   “没什么可求。”秦青慢慢走过去,手中的灯还在跳着火,“娘娘开心就好。”   陈怡榕拍了拍手站起来:“姐姐向来如此,与你相交这般久,都不知道你究竟欢喜什么,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闻言立着的女子才跟着笑了一瞬:“是人总有欢喜,怎么会无趣。”   “是呀,是人总有欢喜的。”   蒋岑已经等了许久,却不见人来,眼下猛地一跳,连带人心都慌了起来,扭头问道:“宫宴散了没?”   “散了,已经散了半个多时辰了。”木通答道,“小的瞧见太子妃娘娘出来就赶紧回来报给少爷了。”   “她们……”话没说完,就见得边上行人挑着桃花灯过去。   “少爷说什么?”   “拿着!”将手里的糖人丢给木通,蒋岑转身就跑。   “少爷!马!马!”木通追了几步,才想起来现下街上人多,哪里是能骑马的,这才赶紧牵了那黑鬃马艰难跟过去。   蒋岑奔到灯河的时候,那河边喧嚷,却如何也寻不到熟悉的身影,栈桥,台石,处处都没有,一转眼,对岸突然传来尖利的呼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心下骤停般,蒋岑将眼前人狠狠扒开,冲将过去,惹来一阵嫌怒也是顾不上,“扑通”一声就扎了下去。   水声惊起围观者众,不想几乎是跟着蒋岑,又有一道落水声,一时间,岸边的人越聚越多。   东宫深深,有轻微的茶盏触碰声,接着,便是公公的声音:“殿下,人来了。”   “传。”   劲装男子进殿,那座上人轻轻摇了摇手,公公便就使了眼色,整个殿中的人皆数退下,只留那男子跪下。   “起来吧。”这声音并不着意,“怎么样了?”   “殿下恕罪。”   “什么意思?”座上人终于抬了眼。   “娘娘没有去城关街,娘娘先去了灯河放花灯,人多眼杂,娘娘后边还跟了皇后的人,奴才实在不得近身,不想娘娘跟那秦家小姐一道挤过人群去了河畔,那人群皆是女子,奴才不敢打草惊蛇,耽误了时候……”   “说结果。”   “是!奴才没待过去,就听到了有女子的尖叫,然后就发现是娘娘落了水。”   “什么?!”座上人立时就站了起来,“落了水?!”   “不知道怎么落的水,奴才实在没有看清,那秦家小姐也落了水,奴才赶到河边的时候已经有人下了水去,娘娘的人又已经过去了,奴才就赶紧回宫……”   “混账!”杯盏被砰的一把砸下,跪着的男子顿了声。   “要你何用!”仰桓气道,“你不是齐家人么!怎么连你哥哥半分也比不上!”   男子没有说话,单是面上白了白,只听仰桓又问道:“人在哪里?”   “回殿下,奴才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人下去救了,算时间应该无事,娘娘应该不久就要回宫了。”   “应该?算时间?”仰桓几步下了台阶,一把拎了他衣领,“你这是在给本宫回话?!”   “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滚!”   男子不敢耽搁,匆匆就爬了起来,未及门口,只听身后那人又道:“给你个机会,把你哥带回来!”   “……是。” 第六十五章 骤然   一场盛会未及阑珊, 整个灯河就已经被层层围了起来,过来的原本是东宫禁卫,此番放眼望去, 顾城军和禁军也在其中, 原本街上的人皆是被拦回去。   铁甲森森,便就是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近前,更遑论那落水之人是太子妃。   “姐姐说得是, 是人总有欢喜的。”陈怡榕回身,将自己的手搭在了面前人的手腕上,“姐姐这盏灯, 没有承上喜悲, 确实没什么好放,可是我方才那一盏, 可是赌上了所有。”   “娘娘言重了, ”秦青目光落在那只分明柔弱的手上, 只觉此时似是有千斤重, 却不得挥开去, “没有什么值得赌上所有。”   “值得的。”陈怡榕卸去力道, “一定值得的。”   身后有声响传来,秦青正要回身却是瞧见面前人往前扑去, 来不及细思, 伸手便就去拉:“娘娘!”   可是扑通一声,人已经落了水去,顾不得其他, 秦青伸了手去:“娘娘抓住我!”   那水中人已经没了头去,竟是连挣扎都不做。   “娘娘……”身后突然一道掌风,秦青脚下不稳, 便就一头也扎进了水中,口中呛了一大口,鼻中火辣辣直冲脑门,眼中迷朦,只伸了手去扯边上枯枝,不想却是越来越往下坠去。   “救命……救命……”隐约中,她似乎瞧见陈怡榕,又似乎没瞧见,那岸边响起呼喊,有人提了灯笼过来,秦青死死抿上嘴,听得扑通入水声。   “都滚开!”男子抱着人,疯了一般冲将出去,围观的人轻易被撞散,却也不敢招惹。   秦青嗓子似是中了毒般,呛得生疼,只觉有人不停按压叫她将那口河水吐出,然后,便就被紧紧抱起,耳边起了风。   “蒋……”   “别说话,我带你回府!”蒋岑低头在她额上压下一吻,“乖。”   “不能……”   不能走,可秦青嗓子刺痛,没待说完,便听前边一声冷硬的:“蒋大人。”   “让开!”   “蒋大人抱着的,可是与太子妃一并落水的女子?”那声音依旧没有温度,“若是,怕是蒋大人不能带走了。”   “顾允顺,别逼爷动手!”   “蒋大人,同朝为官,还是莫要为难在下。”顾允顺扬手,“带走。”   “谁敢!”   “蒋大人!”顾允顺声音略微提起,“蒋大人莫不是以为,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戕害太子妃娘娘是什么轻易可以放过的事情?”   “蒋岑。”秦青终于稍微清醒过来,伸手扯住他湿答答的衣袖。   蒋岑低头,退后一步:“不行。”   秦青深喘了口气,终于是转而看向那边立着的人影:“顾大人,我跟你去。”   抱着她的人正欲动作,便被她一把按下,秦青只盯着那顾允顺:“只是我现下情形,实在尴尬,还请大人容我……”   “来人。”   “在!”   顾允顺扬手:“这是司刑监女官,小姐跟了她去换衣吧。”   “青儿!”蒋岑咬牙,“你不能去!”   秦青微微摇了头,撑着手要从他身上下去,只这人实在不肯,牢牢盯着她似是下一刻就能吞了她去,见状她也只得仰头笑了笑,这笑有些虚弱,却是安慰:“放心,我等你接我回……”   顿了一瞬,秦青:“接我回家。”   “……”   落地的时候,秦青没站稳,蒋岑探身扶了,却听耳畔滑过一丝轻言:“有人推我。”   下一刻,那女官便就上前来扶了秦青过去,后者将身上男子的衣衫又紧了紧,这才上了马车。   顾允顺见人去了,对着蒋岑作了揖:“蒋大人辛劳。”   “哼。”蒋岑冷道,“是顾大人辛劳了,没想到,失足落水这等小事,倒是需得司刑监亲自来管了,怕是京兆司该闲出鸟了?”   “蒋大人此言差矣,一来,太子妃娘娘的事情,何来小事之说,蒋大人慎言啊。再来,这儿离司刑监最近,在下也是职责所在。”   “没想到司刑监定罪这般任性,戕害二字也是能随口拈来。”   “在下也是情急之下。”顾允顺顿了顿,“这也是怕蒋大人不放人。”   “可以,顾允顺,爷记住你了。”蒋岑扭头便走,再不多言。   顾允顺站了一刻,又闻着身后人道:“大人,娘娘醒了,但是又昏了过去,已经送回东宫了。”   “嗯。”顾允顺点头,“人呢?”   “已经带下去了,等仵作查验。”   地上因是方才蒋岑行过,拖出两道水迹,不知想到了什么,顾允顺复又抬头:“去附近搜,若是有形迹可疑之人,全部带走!”   “是!”   秦青进到马车的时候着实缓了好一会,听得外头女官问询,才应了声开始换衣,衣裳稍微小了些,料子却是好的。   系带的手指猛地停下,和着外头女官的一声小姐好了没,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须臾,便见一只手挑了帘子出来,秦青矮身下了马车:“好了。”   “小姐今日虽与娘娘一道落的水,万事却分个先后,娘娘落水的缘由未曾定下之前,小姐还是莫要耍花样。”   “我省得。”秦青头发仍是湿的,好在这干衣并非轻衫,能挡受些,叫她不那么冷了,说话也顺利了许多,“大人放心。”   女官便就叫了人过来,押了她一并往司刑监去。顾允顺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司刑监确实是离着灯河最近的,连车马都不需得坐。   倒是这一会儿功夫,河边已经被封了起来,连看热闹的人群也都遣散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她似乎隐约有听见人的尖叫,好像是——对,是尸,体。   她们坠河的地方偏僻,边上有好些枯枝水草,放花灯的人不会过去,因而湖面比之栈桥那边要暗上许多,算起来,唯一的光点也就是陈怡榕那一盏将将放下的灯罢了。   花灯随波往那暗处行,陈怡榕若是也往那边去,救人的下了水倒是很可能会发现那枯枝上托着的尸,体。   只是想到这儿,背后骤然都起了冷汗,下意识将衣袖都裹紧了些。   “事情没确定前,还请小姐等在此处。”女官领了人一并往下,竟是司刑监的牢狱。   秦青步子一滞,忽而笑了笑。   “笑什么?”   “无甚,只是觉得,司刑监这牛刀,委实吓人了些。”   “太子妃落水之时,只有你在身边,”女官伸手一请,“太子妃乃是东宫之主,这牛刀使得,不亏。”   “说得是。”秦青便就低头进去,里头有稻草垒上的睡榻,倒还算干燥,她便就施施然坐下。   女官瞧了一眼,嘱人关了门离开。   “屈南栖!”嘭的一声是后背撞上柱子的声音,蒋岑狠狠拿胳膊抵住男子的脖子,“你想死!”   “咳!咳咳咳咳!”被按住的男子脸色已经有些不对,一双手紧紧抓在蒋岑湿答答的手腕上,“放……”   “放手?!你敢说那不是你?!”   这人力气甚大,果真是自小习武,屈南栖争不得,缓滞地举了一只手指起来:“一炷香,给我……时间……”   “说!”蒋岑一个甩手,那人便就单薄地被摔到了地上。   屈南栖大口喘了气,手中原握着的棋子被摔到了地上,啪嚓碎了个干净。   来不及完全缓过来,他一只手撑在地上,仰头看向面前人:“秦小姐若是不落水,今夜便就是个死局。司刑监必然直接越过京兆司接管此事,蒋兄还没看明白吗?”   “呵,我倒是不知,何事钟灵谋士能这般谋算,便是无辜之人也能牵扯进来!”   “蒋兄此话谬矣,今夜太子妃特意带秦小姐去那里,便就没打算叫她脱去干系,既如此,不如先动而后发。”   “发?发你奶奶的腿!”蒋岑恨不过,又提了声去,“说人话!” 第六十六章 圣人   地上砂砾硌得人手疼, 趴在地上的人半晌才爬起来,那动作十足缓慢,最后竟是又坐了下去。   边上散落的皆是棋子, 是他最爱的棋子, 可惜,谁又能晓得,他这辈子, 最恨的便就是对弈呢?   屈南栖抬了手,将那掌心染血的砂砾挑去,唇角微动:“下手真狠。”   “少爷, 现在怎么办?”   蒋岑已经摔上了门出来, 街巷里空荡荡,夏夜无风, 脚风带起的净是尘沙, 几步便就又停下, 回头瞧了一眼那宅子。   “少爷?”   那里头的说的不是假话, 秦青无论入不入水都逃不过这司刑监一行, 只是他终究还是给了那人一拳头。   那一拳头不轻, 为的不仅仅是此事。蒋岑平复了一下,终于沉声道:“入宫。”   “你来见本宫, 为的可是秦小姐?”   “是。”蒋岑跪在地上, “听闻娘娘已经回宫,微臣想见见娘娘。”   仰桓笑了一声,过来虚扶他一把:“你先起来吧。”   “殿下?!”   “不是本宫不让你见, 只是现在榕儿还未醒来,一切留待榕儿醒来再说吧。”   蒋岑噎了一下,便就也站了起来:“既然是要等到娘娘醒来才能知晓, 那此时便就将人押进司刑监是何道理?青儿她是医者,医者仁心,怕是要救娘娘都不及,如何会伤人?”   “说得是。”仰桓却是为难,“可是那灯河之上现了浮尸,天子脚下出了这种事情,百姓议论纷纷,父皇知晓已然大怒,此事如今已经直接交由司刑监处理,这浮尸的事情一日不破,司刑监也是一日难断其他事务。秦小姐便是无辜,怕是还要等上一等。”   蒋岑抬眼,仰桓复道:“不过你放心,榕儿一醒来,本宫便去问明,届时若秦小姐当真不曾动手,本宫定亲去替你要人。”   这话说得好听却又刺耳非常,蒋岑一梗脖子:“殿下,这般事情,当也不需得娘娘亲口说,便就是查一查那岸边脚印,自能轻易推演。”   “本宫听闻出的这事,早就已经派人去探查,奈何那岸边禁军,顾城军,加之其他观者践踏,已然没了痕迹。”仰桓叹了口气,“你的心情本宫明白,说白了,若只是落水,不止于此。如今却是在护城河中出了浮尸,乃是将这禁军与顾城军视若无物,父皇不会轻饶。”   绕了几趟,倒也没明白关了秦青什么事来,蒋岑拳心向内,片刻才道:“殿下,浮尸之事,可有蹊跷?”   “这也是本宫不明白的地方。”仰桓慢慢转身,踱了几步,“本宫的人瞧过,那浮尸起码已经死了四到五日,若是说从河中其他地方漂过去,顾城军不会瞧不见,否则,这责任便就大了。”   “或者,便就是落水几天,刚刚从落水的地方浮起来。”蒋岑接道,却是摇头,“不可能的,那一片皆是枯枝与水草,可见下边皆是淤泥,想要浮起来没那么容易。”   须臾,他看向那已经缓缓坐回案边的人,蒋岑:“殿下是说,那浮尸,乃是人为后来放上?”   “枯枝水草,最是适合盛放了。”   “殿下需要微臣查什么?”   “查,从哪里来。”仰桓坐下后,轻咳了一声,有些虚弱,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受了些损害,秦司监说的没错,久毒伪病,终无幸免,便是他自己有时候都忘记了,是真咳还是假咳了。   “娘娘那边……”   “放心,本宫决不食言。”   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听闻禁军统领和顾允顺已经被陛下传至宫中发了好一通火打发了出来查案。   蒋岑行出,瞧见两溜宫人端了好些物件来,应是皇上与皇后赐给陈怡榕压惊的,只不知现下那昏迷的人,可有福气消受。   “门主。”齐树近前跟上。   “你查得没错,怕是要杀了秦大夫的便就是东宫了。”   齐树默了一刻,复道:“齐林在寻属下。”   “嗯。”蒋岑上了马,“殿下已经起疑了。”   齐树仰头:“门主放心,属下知道怎么做。”   “你们齐家轻功向来是最好的,齐林是你弟弟,此番最是要表现的时候。”   “门主!”齐树抱拳躬身,“属下忠于门主。”   蒋岑拽了缰绳,俯首瞧他:“与你说不是因为不信你。”   “属下明白。”   见人要走,齐树又上前一步:“门主这么晚要去办事?属下……”   “不必。”蒋岑拉了马看了看那宫墙,“今夜宫里头的戏,可是还没演完呢,你留下守着,莫要叫人抢了听戏的好位置。”   “是!”   “驾!”   花丛深处,有两点白色一闪而过,钻进了隔壁草丛中,瑟瑟发抖,叫那木制的衣轮停了下来。   “怕什么?”有清淡的男声缓道,“我很可怕么?”   那两个兔子耳朵竖起来,白色毛茸茸的身影突然一个蹦跳出去,再也寻不见。轮椅上的人轻轻嗤了一声,凉薄得很。   接着,那轮椅照旧支悠悠往内,庭院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住人了,只是那人气息似乎尚在,每一处都是曾经的模样,不曾动过。   夜深,屋内没有点灯,四下无人,倒是格外清静。   只是这静谧不久便就被人打断,有人重步而来,似乎毫不介意被人发现。那按在椅轮上的手本是要动作,下一刻就被一粒石子敲中。   “太师府这么大,爷好不容易找到的你,走什么?”蒋岑从暗处行出,嘴角讥讽,“没曾想道,温润如玉的陈二公子竟是住的闺房,在下长见识了。”   闻言陈宴便就不动了,手指还有些痛,此番就搁在了膝上:“堂堂蒋家少爷,竟是喜欢深夜偷墙入室,在下也长见识了。”   “我做这事,可是顺遂,是你孤陋寡闻了。”   “是吗。”男子轻轻浅笑了一声。   “早先时候听闻陈二公子喜欢装作钟灵谋士,我便想着,能自诩钟灵谋士的,怕是抱负不小,却没想到,陈二公子这个谋士,谋的却不是天下。”   “哦?”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陈宴远远瞧着他,“蒋公子说的什么?”   “不对,我说错了,或许你也是想过这天下的,不过现下如何了?觉得不好玩了吗?”   “我不知道蒋公子在说什么,蒋公子若是无事,在下便就去休息了。”   “休息什么?衣裳还没晾干,故事还没有开始,陈二公子不打算看戏了?”   覆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缩,被砸到的手指已然肿起,轮椅上的人终究抬了眼。   蒋岑走了过去,坐到了他边上的石阶上:“陈二,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听听。”   “蒋公子不觉得奇怪么?以你我的情谊,当还不到能够聊心事的地步吧。”   “一回生二回熟。”蒋岑伸长了腿去,“不若这样,做个交易。我与你说个事情,你也与我说一桩。”   “呵。”   “别呵,这事儿跟我买的人可是多得很,我把生意留给你,自是有的诚意。”蒋岑枕了胳膊,“过了这个村便就没有这个店了。”   “不必。”   “别着急,听听我想要的东西,你再斟酌。”   陈宴知道他不循常理,却也没料到会如此,半晌才松了力气,靠回椅背:“说罢。”   “你究竟想不想娶宁轻言?”   空气一瞬的沉默,而后便听那轮椅上的人当真呵呵出声,笑到最后,却是带了一道叹息:“我道是蒋公子对那秦小姐何其的情深意重,哪里想见,如今秦小姐在司刑监,你却与我讨论其他女子,可笑可笑。”   “若是其他女子,便就罢了,若是其他男子,也罢了。”蒋岑不以为杵,继续道,“只是,宁轻言乃是宁国侯府的嫡女,背后是整个司兵监,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你么……”   陈宴盯住他,蒋岑眯了眼:“至于你,哎呀,也不知道拿石子敲肿了四殿下,会不会死呢。”   “……”   院中静悄,似是沉潭。   “看来,不会死。”蒋岑哈哈一笑,“你那个会放暗箭的暗卫呢?”   这一次,陈宴竟是没遮掩:“碍事,甩开了。”   “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放着司兵监不要,偏与我争秦家小姐。”蒋岑学着他呵了一声,“不晓得的以为你是瞧上秦家小姐,可你莫要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做不得假的。”   陈宴不言,身边人继续道:“陈二,你不喜欢秦青,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因为你知道,陈家涉足朝堂太深,秦大人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我也不会放手。可你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不可能会嫁给你的人提亲呢?因为你的母后,想让你娶了宁轻言。不,应该不是你不想娶宁轻言,而是——换了是谁,你都不想娶。”   “我觉得蒋公子唱戏的功夫,比谁都好。”   “我在不在唱戏,那还不是看听戏的人。”蒋岑好整以暇地瞧他,“你不要司兵监,因为你根本无心要那个位子。你想要的不过是复仇罢了,你既然这么恨陛下与皇后,为何还要把陈怡榕送到你恨的人的儿子手里?”   “……”   “送了便就送了,缘何今夜又要跳水去救?”   陈宴眼神一闪,终是露出一丝狠戾。   “我还没说完呢,你生气什么?”蒋岑淡然道,“想杀我么?那这生意没得做了。”   又是许久,轮椅上的人才复开口:“你今夜来,究竟为了什么?”   “结盟吧。”蒋岑抬眼,“我保证,不会有人再害得了太子妃。”   “不觉得鲁莽么?”陈宴依旧淡定,甚至又讥讽了一句,“只是个开始,就受不了了?那你凭什么叫我相信你的能力?”   “要什么能力?”蒋岑反唇相讥,“搬弄是非的人,有什么能力?有本事你平了那风浪,爷就信你天神下凡。”   “……”陈宴将轮椅慢慢转向他,“你呢?你本是太子一脉,缘何如今这等姿态,你做了什么,太子如今对你也用上了胁迫。”   “谁年少轻狂的时候没走错过路?”   “三殿下也不是条好路。”   蒋岑笑了笑:“走一步瞧一步呗,反正不该是东宫。”   “哦?稀奇。”陈宴瞧了瞧夜色,“浮尸乃是柳城逃出的百姓,在京中应有故交,此番前来,为的是告御状。”   “告谁?”   “南郡布政使。”   “可这人死了。”   “皇后杀的。”陈宴抬首,“有时候,死人比活人,用处更大。”   停了停,他又问道:“你要这般回复太子么?”   “劳你费心,我还不傻。”蒋岑拍了拍衣灰站起来,“差不多了,我得去救人了。”   陈宴跟着抬眼:“我为了报仇,你又为了什么?”   “为了你们这些莽夫,”蒋岑毫不客气,“叫你们别再为了自己那颗小心肝,脏了这天下。”   人已离去,空有花枝轻摇。   “做个圣人?”陈宴哼了一声。 第六十七章 最怕   暗夜里的奔驰, 从来都是意有所指,有马蹄声自远而近,蒋岑勒马回头, 直直拦在了路中。   “吁——”青鬃马转了好几圈下去, 才堪堪停下,顾允顺厉声:“蒋公子拦在此处,不怕陛下怪罪?”   “顾大人行色匆匆, 看来已经调查出来了?”蒋岑骑在马上,他的马乃是极品的黑鬃,比之顾允顺足足又要高上半头, 此番倒似是俯视一般, “就是不知道陛下听了,可会开怀。”   “蒋大人所言, 实在荒谬。命案在前, 何来开怀, 不觉自己妄议了?”   “今日太子妃落水, 发现那水中浮尸, 司刑监离得近, 确然可接管此事。只是这乞巧节当日从来都是女官特别休沐之时,不知道顾大人身边那女官, 怎生这般辛苦。”蒋岑似是话家常一般, “还是说这女官顾大人欢喜,去哪里都贴身跟着呢?”   “你莫要信口雌黄!”顾允顺伸了马鞭一指,“你便就是为了与本官说这般混帐话来?!”   “瞧瞧, 激动什么,怎么连本官都搬出来了,不合适。”蒋岑摆摆手, “都说了同朝为官,莫要互相为难了,我如今是来救你一命,你倒是不领情了。”   “笑话!”   “既然不是顾大人外头的相好,那怕是今日本该当值的?”蒋岑故作沉吟,“哎呀,那就不好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会叫司刑监这般常年无休的地方,出得这么个愿意舍弃休沐的女官?”   不待顾允顺否认,蒋岑便就一拍大腿:“哦!对对对!确实是天大的事情,不然也不当叫顾大人早早就备了干衣从旁候着呢!”   说罢一夹马肚,黑鬃马一步两步往顾允顺身边绕去,蒋岑:“顾大人,那干衣,怕不是为秦小姐准备的,而是为了太子妃娘娘吧?”   “荒唐!”顾允顺一挥鞭子,“让开。”   “让开?前时我叫顾大人让开的时候,顾大人怎么回复我的?”蒋岑轻易躲过那一鞭子,继续道,“哦对,戕害太子妃娘娘,是什么轻易可以放过的事情?”   “蒋大人在我这里拖延时间,那牢中多受苦的可是秦小姐。”   闻言蒋岑后槽牙一咬,却是又展颜回视:“不慌,总比顾大人这般没头没脑地进了宫说出一堆惊世骇俗的话,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的好。”   “我再说一次,让开!”说罢,也是伸脚一打,绕过了面前人。   “真是敬忠职守!”错身之际,蒋岑冷道,“顾大人着急复命,怎生不想想,这浮尸为何恰巧能在太子妃娘娘落水之地发现,又恰好能叫顾大人这般短的时间内就能查出个脉络来。”   “顾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蒋岑哈哈一笑,“你也知道这浮尸不简单吧?届时彻查下去,后果不论,可一旦这事情查完了,陛下当真不会细想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顾允顺张了张嘴,蒋岑却没允他多言:“顾大人,三殿下已经回了晋西,那后宫之中再有野心之兆,你以为还能凭着荣宠肆无忌惮么?上次离星之事虽去,陛下却是招了梁南细说才放人归隐,可见多年前的那道卦辞,陛下是信了的。怕只怕是顾大人此番还没有瞧清楚,这天下之主是谁呢。”   “陛下或许不会发落其他人,但是你,”蒋岑不屑,“自己的坐骑舍不得,他人的狗,还打不得?”   顾允顺背后惊起一身冷汗,只是半刻,便就狠狠攥了缰绳回身:“你还知道多少?”   “不多了。”蒋岑没再看他,“在下说了,好意提醒。”   秦青抱膝坐在草榻上,头发未干,只是不好拆发晾晒,只得这般坠了一头的厚重,脖颈都有了些凉意。   好在有了这身干衣,不至于太过狼狈。思索间,手指划过身上的衣料。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衣裳,也就是说,有人是算准了会有女子需要用上这衣裳的,这个女子身形应是比她娇小些,准备的人却是舍不得她将就,备的是上好的衣料。   脑中因为溺水,现下还有些昏沉,秦青直到摸上那衣角刺绣的祥瑞云图,才陡然想起这衣裳,她曾见过!   一起在书院读书的时候,陈怡榕便就穿过这一件,以免错断,她又仔细翻看了一番,终于确定下来。   陈家。   今晚她只想着防范东宫,便是蒋岑也是早早候在了城关街上,不想,竟是半路里来了这一出。   太子显然是起了疑心,只是所为何事,她姑且不知。因此今夜若是没有落水,她也会受制于东宫,至于过程,现下她还推演不出。   不过能穿着这身衣裳,可见事情没有往太子的方向发展。陈家想做什么——不,是皇后想做什么。   思及此,秦青眉头又是一拧,陈怡榕是陈家的女儿,就是想要引出浮尸一案,便就会这般狠心,实在……   不对。若是商定好的,陈怡榕不会连挣扎也不做,秦青记得,她被推进水中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见陈怡榕声音,救命是她喊的,挣扎是她做的,如若是商量好了,她该要做出动静才能叫人第一时间救她上来,顺便将浮尸发现。   “她是真的存了去死的心……”?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喃喃出声,秦青喉中微痒,咳嗽了出来,好一顿才缓了下来。   原本她以为身后推她入水的人是在害她,此时想起,竟不是。若是她不入水,百口莫辩,还需得一审再审,甚至于,那浮尸一事也要与自己牵扯上关系来。但她入了水,便就可以是仅仅需要陈怡榕一句话的事情了。   那浮尸必是牵连太子。   至于陈怡榕,这便是皇后与陈家联手做的局。   只是这局中,定是没算到过,陈怡榕是真的想死,否则,也不会有这件衣裳。可太子妃的身边,自然跟了东宫的人,当不会需要这干衣。   明明如此,偏生放不下要备着,这备衣的人,不是陈家,应是陈宴吧。   想到这里,秦青不觉自嘲了一声。朝堂险恶,她本也以为此生重来是上苍眷顾,不想竟不过是上天怜悯,想叫她与蒋岑这般痴傻之人,一步步瞧见人心,好将前尘看个清楚明白。   眼中有些酸涩,怕是那灯河水激的。司刑监不似京兆司,不涉皇家不作收押,寻常人等更是不得来探视的,秦青叹息,心下如麻。   迷迷糊糊中,有锁链解开的声音,再抬头,竟见得先前的女官领了人进来,那人走得稳当,却是柱了拐。   她努力睁眼去看,登时愣了。   “祖……”秦青顿住,“老夫人。”   “傻孩子。”蒋齐氏唉了一声,瞧了女官一眼,“大人放心,老身来陪姑娘说几句话便走。”   “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下官自然不拦,只是此事涉及太子妃,还请老夫人长话短说,莫要为难下官。”   “好。”   如此,女官才带了牢门出去,留了两人。   秦青一时没反应,半晌才赶忙站起来过去,蒋齐氏伸手要去扶:“慢一些,无妨的。”   “怎么敢劳烦老夫人至此,我……”   蒋齐氏和蔼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湿发:“好孩子,你受苦了,若不是我家那混球,你当不至于此,于情于理,老身都该来瞧你。”   说罢又将手中食盒摆了,拉她坐下:“别的不能带于你,总该叫你吃饱了。诰命在身,便也就这点用处,秦小姐万莫嫌弃。”   “哪里会,老夫人言重了。”   “蒋岑这东西,不要也罢。他自己个儿寻的这条路,千万却是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老身今次进来,便是要与你请罪。”蒋齐氏说着便要跪下,“你是好姑娘,不该因为他受此搓磨。”   秦青被这话吓住,立时就去扶她:“老夫人快请起!青儿受不起。”   “受得起,这司刑监的牢狱……”蒋齐氏说不下去,只恨不能将那不肖子孙拖到眼前来千刀万剐了去。   秦青怎么不知她情谊,蒋家门风向来如此,从来都是行端坐正,容不得一点砂砾,更不叫他人麻烦。那年那日,亲予了她放妻书的,亦是祖母,便是连话都是一般,不该因为蒋岑,受此搓磨。   她自能想见此时蒋岑在外头的奔波辛劳,此番祖母过来定也是他回府求的,对那人来说,此时最痛苦的事情,是不能亲来见她吧。   哪里是搓磨。   秦青摇头轻笑,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只是没了那个人罢了,人在,什么都能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刚刚瞧见评论意见了,感谢小天使善意提醒!   行文节奏上,我一直的习惯都是自己写着,少有抬头看,一直觉得自己心里有杆秤。   不过大家说得对的,我一定虚心接受~   工作是真的忙,太多评论我都没有回复,有时候也是很想回的,但是斟酌半天,不晓得怎么回,怕你们觉得我敷衍。   我还是窥屏吧!   如果有意见或者想讨论剧情没有实名制啥的,大家也可以去围脖找我,AF的AFion,专栏有写。(但是不要专程来骂我,以文会友罢了,偏激了我受不住,捂住我的小心脏……)   今晚这个是加更,为国庆假期的不稳定更新忏悔!明天还是按时更新哒~ 第六十八章 破局   “这司刑监的牢狱, 原来并没有多差。”秦青接了话去,终于将老夫人给扶起,“老夫人, 都说牢狱之苦, 但您可见,我如今还好好的。”   蒋齐氏的胳膊还被她使了力扶着,只觉这会儿蒋家人做些什么, 都惺惺作态了些,瞧见面前人脸上淡然,越发觉得这老脸都交待完了。   最后也只得唉了一气, 左右看下这牢房:“秦小姐放心, 蒋岑那玩意儿我定是饶不得。倘若他敢负你,老身第一个押了他!”   话已经说得很是直白了, 秦青竟是觉得此时已然没了羞涩, 大方点了头道:“好。”   “快些吃点东西, 莫要拒绝了。”蒋齐氏躬身去端了点心出来, “厨房里赶得急, 秦小姐将就着吃些。”   我不饿快要出口, 秦青却是瞧见她眼中期盼,祖母如今能进来已经是不易, 能补偿她的更是不多。   老人之心忐忑, 她又怎么好拒绝。   就着她的手指,秦青拣了一块尝了,这一尝才明白她所谓的赶得急是什么意思, 蒋家厨房里的做不出这般滋味,前世里她新去蒋家,一次病了没有胃口, 便就是吃的这点心。   芦苇说是祖母亲自做的,不叫人告诉。   没曾想再吃到,是这等场景。   “这就对了,至于这儿吃的东西,你一样都别碰。”蒋齐氏叮嘱着,外头女官已经开了门。   “快些出来吧老夫人。”   蒋齐氏将盘子塞进她手中:“乖孩子,吃完睡一觉,醒了,就能出来了。”   “谢老夫人。”   蒋齐氏去后不久,女官便就再行进来,手里却是拿了干帕和轻毯:“你家人叫送进来的,拿着好生睡吧。”   秦青手中还端着盘子,起身接了,突然问道:“敢问大人,现下太子妃娘娘如何了?”   “自是送回宫中了。”女官并不想多留,“那灯河水脏污,太子妃娘娘如今还昏迷不醒,你纵是无罪,还是自求多福吧。”   “昏迷不醒?”秦青扣住牢门,“现在什么时候了?”   “丑时快过了。”女官终于不耐烦了,“你若是再不睡,明日还有得熬的。”   丑时快过了?那便是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分明她记得吐出污水醒来的时候,隐约有听见人喊娘娘醒了,既是醒了,便无大碍,否则也不敢送回宫中,该是就近医治才是。   “大人!大人可否替我传句话?”   “你当这儿是哪里?”女官转了身来,“我体谅你一个女子,又落了水,如今结果未判,到底是存了怜悯之心才与你多言。你安生待着还是好的,倘若你继续如此,怕是连我也该怀疑你害人之心!”   “大人息怒。”秦青将手中东西放下,又摸了一遍身上,只得一对耳坠不曾叫那水中冲散,透过隔栏伸将出去,“我知道大人瞧不上,这耳坠只是想叫大人听我说完。”   女官已经踏上了台阶,并不欲下来,看着那手臂执着的坠子,也不过是脚下一滞:“秦小姐还懂这般行事?”   “大人放心,我自小有丫头服侍,在这狱中实在孤独,心下难受,想要有人陪着说些话罢了。”   闻言那女官才收了脚步,片刻走到了她面前。这耳坠子是碧玉做的,她晓得这牢里站着的乃是前秦司监大人的嫡女,能叫这位小姐戴着面见太子妃的,定不会是什么寒碜物件。   想着,她摊了手过去:“说罢。”   秦青哎了一声,小心将那坠子搁在了她掌心,复又扶了门框:“大人,我与太子妃娘娘乃是同窗之谊,这情分不算浅,因而娘娘落水,我心下亦忧。大人方才说,娘娘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实在有悖常理。”   “娘娘先我落水是真,却是与我几乎同时被救醒的。娘娘贵重,倘若不曾醒过,便是顾大人也不敢轻易将人颠簸送回宫中,可见是已经诊过,该当无事。”秦青见女官已经皱眉,连忙更正,“我所说无事,自是从溺水来说,娘娘她千金之躯,若非当真痊愈,我等自不可乱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秦青指了指自己,“溺水之人如我,醒来便是醒来,若是再昏迷,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是反复昏迷,那定是伴有高烧,可是大人方才与我说明的时候,并未提及。高烧不醒,极其凶险,大人既是答了,便不会不说。”秦青又道,“还有一种……”   “是什么?”   见女官已然上心,秦青喉中刺痒,咳了一声才继续:“还有一种,便是像娘娘这般,无任何预兆,只是昏迷。想必司药监的人已经去了东宫,却是开不出什么方子来,所以,大人才叫我依旧在此处等着吧?”   “这些东西,我不必你来告诉。”女官负手站着,“你与我说这些,怕不是要告诉我,司药监的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你能找到根结?”   “大人,术业有专攻。我的医术是我爹自小亲手教的,我爹是司药监设下以来,最年轻的司监。论医术,整个司药监,怕是无人能出其右。”更遑论,只要陈怡榕没有生命危险,东宫那位,就不会下死令去救。   可是司刑监不同,司刑监的人,或者说,眼前这人,乃是陈宴派下,陈宴不会听了当作未闻。   蒋岑因着她被东宫束缚,想必此时正在为扭转浮尸一案尝试转圜,势必会违了真心。   今夜便就是去了城关街,东宫也定会放下其他事来,陈怡榕一定会出事,她一定会被抓,就是被关在京兆司还是司刑监的区别。东宫想的,就是拿她制约着蒋岑,既然已经不再信任,那么利用起来,便就更不需要顾忌。   陈怡榕没有如他的愿,可是陈怡榕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陈家与皇后。今夜落水,倒是无形中送了一个契机,那东宫之人怎么会不抓住。   蒋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替这样的人周旋。否则,那将士的鲜血岂非是白流,那压在心头的恨,岂非更加新沉。   秦青牢牢盯住了面前的女官,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更不能亲眼瞧他将那颗心抹了污。   “你想进宫?”女官警惕道。   “全凭大人做主。”   “那你太看得起我了。”女官退后一步,“我不过是司刑监小小的掌事,再者说,顾大人已经入宫复命,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往东宫递话。”   “太子妃娘娘身体最重要,倘若是真的有解,皇后娘娘不会不管。”   一直到那牢门关上,秦青才抚着心口,狠狠咳了一通,伸手替自己搭了脉,这才重新坐下。   虚虚实实,也不知那女官信了多少。这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手边的帕子干燥,头上的湿发却也是干了大半,怕是该病上一场了。秦青将衣袖覆上,只裹了轻毯假寐。   御前跪了一地,顾允顺正列其中。   “顾卿的意思,”仰靖安翻着折子,“那浮尸乃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所以是,抛尸么?”   “尸体来路不明,但是仵作探过,此人身形骨骼不同寻常,乃是常年习武之人。”顾允顺正声道,“近来顾城军确然在京城之中发现金胡人,个个都有武功,且功力不浅。前时太子殿下的人出宫采办便就被盯上,起了冲突,如今涉事的金胡人还在京兆司关着。”   “微臣怀疑,此事与金胡有关。”   “朕是记得有这么回事。”仰靖安往边上瞧去,“周卿?”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京兆尹周前瞻本是跪着,此番直了上半身道,“这几个金胡人身份不简单,怕是死士,今夜微臣便就是为此事特来复命。”   “全部赶上了。”仰靖安轻道。   下首跪着的人不敢多言,须臾又听上边道:“继续说。”   “这些死士是随着一位公子一道入的京,名曰屈南栖。”周前瞻道,“此人入京之时与蒋家公子因为一颗夜明珠起了争执,这些死士还曾替屈南栖与蒋公子街市上打过几场,后来,这屈南栖就住进了蒋家。”   “不久微臣便就押了这几个死士,至于今日的浮尸是否是金胡人,微臣不知。”周前瞻仰首,“不过微臣查过,这屈南栖并非等闲人士,乃是钟灵谋士。”   “屈南栖?”仰靖安声音便就冷下,“钟灵谋士?”   顾允顺心下微凉,可是今夜被蒋岑一个敲打,他如今跪在这里,已经不得不顺了这戏词。   “陛下,今日这浮尸,也与这屈南栖有些关系。”   仰靖安的眼中晦暗,着实染了怒意,只是他垂了眸,下边人不敢瞧,边上公公却是能感受到:“陛下,喝口茶吧,该凉了。”   顾允顺额上更是爆了汗,越发不敢抬头:“微臣今夜着人追踪,寻着有人趁乱离开灯河,入了城西一处宅子,听说这宅子乃是蒋家夫人留给蒋公子的,此番住着的,却正是这位屈南栖。”   “屈南栖。”这是今夜皇上第二次念及这个名字,“朕若是没有记错,此人乃是今年擢考方进的司吏监。”   公公应声:“陛下好记性,正是这位,陛下还曾说,此人有将才,亦有文略。”   顾允顺这才直起身来:“微臣怀疑此事与屈南栖有关,只此人现领职七司,还请陛下明示。”   周前瞻亦恭请道:“陛下,京兆司亦有此意。”   “很好。”仰靖安将手中折子一抛,搁在了案上,“看来这钟灵谋士,朕,必是要见一见了。”   “陛下。”公公从旁俯身轻道,“皇后来了,已经在殿外候了些时候。”   “怎么不早说?”仰靖安回头,“宣她进来。”   “是。”   公公领命下去,仰靖安复看下下边人:“顾卿,把那屈南栖带来,朕,亲自问。”   “是!”   “至于京兆司里的那几个。”仰靖安想了想,“周卿言说那蒋岑与他们交过手?”   “正是。”   “听闻今夜那小子跳了水去救了秦家小姐。”   “是,蒋公子前时是与秦府提过亲的。”   仰靖安嗯了一声:“去传蒋岑进宫。”   “回禀陛下,蒋公子现下就在宫门口,”顾允顺道,“微臣入宫的时候听见他在外头嚷着要进来,说是要请陛下放了秦家小姐。”   “没得规矩。”仰靖安哼了一声,“不过,是他干的事。命他进来吧。”   “是!” 第六十九章 入赘   荣氏被公公矮着身子迎进殿中, 正是瞧见里头人出去,顾允顺眼落得低,身子躬得更低, 与周前瞻一并让了道。   荣皇后心中不忿, 面上却无波,路过的时候,倒是开了口去:“周大人, 顾大人,辛苦。”   周前瞻恭敬道:“娘娘谬赞。”   荣氏便就盯了顾允顺一眼,依着嬷嬷扶着进去。   仰靖安招了手:“这般晚了, 怎么过来了?”   “陛下议事, 听公公说连茶水都不及喝,臣妾担心。”荣氏上得前去, 却也不再提, “只是适才臣妾派人去太子那边, 太子妃竟是还未曾醒来。司药监的人去了几波, 也没个主意。”   “不是醒过的, 说是无碍么?”   “是, 臣妾也问过,却是不知为何会这般。”荣氏面上忧愁, “本是不当来打扰陛下, 可榕儿自打进宫便就时时来我宫中陪伴,似是半个女儿,臣妾……”   “朕再拨人过去。”   “皇上。”荣皇后为难顿了一下, “司药监已经去过人,再去,怕是一样。”   仰靖安这次沉默了一番, 复又问道:“可有派人去请秦知章?”   “秦司监么?”荣皇后问道,“皇上提醒得是,只是前时臣妾听闻那秦知章放了医馆给女儿管着,自己好像是去了南边,如今怕是不在京中。”   这事,仰靖安自是有耳闻,问道:“她女儿呢?”   “这也是臣妾求见皇上的原因。”荣皇后上前几步。   仰靖安这才恍然哦了一声:“对,朕想起来了,那蒋家小子还在宫外头闹着要朕放人,就是这位秦小姐。”   “是了。”荣氏笑了笑,“这事情还没个落点,臣妾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是臣妾听闻秦小姐与榕儿同窗,本就关系不错,榕儿多有与臣妾提及,今夜这事……臣妾不好多嘴,可是榕儿毕竟是陈太师女儿,亦是太子的正妃。”   “皇后的意思,朕知道了。”仰靖安停了停,正逢公公进来言说蒋岑已经到了,这便就与身边人道,“她既是陪了太子妃,出了事情,她如何都有罪责。不过若是她能叫太子妃醒来,也能功过相抵了。”   “皇上说得是。”   “烦请皇后带人去东宫吧。”   “臣妾替秦氏之女先行跪谢。”荣氏矮了身复又起来,“臣妾告退。”   “嗯。”仰靖安一挥手,公公自朗声道:“宣——蒋岑。”   虽是与那陈宴已经谈过,蒋岑却是不知这皇后来得这般快,倒是在了他前头,只来不及思索,便就行了礼,与她擦身而过。   “卑职参见陛下。”   “你小子。”仰靖安点了点他,“在宫前喧哗,不想活了?”   “陛下要卑职的命,卑职给了便是,”蒋岑起身,“卑职这条命不值钱,可有的人,她便是断了根汗毛卑职都受不了。”   “你这是话里有话,”仰靖安瞧见他,却是心情不差,“就是不晓得你爹听了,又作何感想。你爹上阵杀敌,留你在京逍遥,你倒是为了个女子,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卑职没什么能耐,儿时父亲便就与卑职说过,只望卑职能安分度日,便是最好。他自是瞧得见卑职根子里就是这样了,才允许卑职回的京。”蒋岑说话直白,接着道,“陛下,卑职知道,今夜这事情,卑职没有资格多言,便求陛下开恩。”   “开什么恩?”   蒋岑身上半湿不干的,也没个外衫,早就没什么仪容可言,公公瞧他进来的时候就皱了眉头,不曾想,这人竟是还敢更过分。   仰靖安看下,只见那小子一撩中衣袍子跪下:“求陛下将卑职关进司刑监!”   “荒唐!你再说一遍!”   蒋岑起了半身朗声又道:“卑职无力替陛下排忧解难,亦不能救心爱之人于牢狱,只能自请进去,要生要死,便陪着一起,也好过在外头生不如死!”   公公清了清喉咙:“放肆!在陛下面前,怎敢这般言语!”   “哼,年轻人。”仰靖安背过身,也不知面上是何表情,又道,“你看生死如儿戏,朕真是瞧错了你。蒋家儿郎,便就是这般身姿。”   “卑职孬在根上了,没救。”   “那朕就成全了你!”   “谢陛下!”蒋岑叩首就要伏地,被一道折子砸了背身。   仰靖安:“没出息的东西!”   蒋岑受了,伏地半晌,起了身却是笑了:“陛下说得是!”   “哼!”仰靖安坐下,“只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回答朕几个问题。”   “陛下请问。”   “你与屈南栖,何时有的交情?”   “屈南栖?”蒋岑道,“卑职瞧上了他的夜明珠,那可是金胡神山出来的东西,传说是有赐福的。卑职要买,屈南栖不肯,那只能抢了。”   “就为了这个?”   “陛下,这珠子是有赐福的!”蒋岑认真道,“陛下也知道,秦大夫最是瞧不上纨绔,卑职要求娶他的女儿,定是要有些加持。”   “抢到了?”   “没,换的。”蒋岑见他不解,解释道,“卑职与屈南栖身边的人打了几次,后来屈南栖说,若是卑职能给他提供个住处,就送给卑职。”   “他一路入京,没有银两进客栈?”   “那谁晓得?”蒋岑纳闷道,“不过给他一人住倒是可以,再多就不行了,祖母最是嫌吵的,所以卑职把他身边的都给打出去了,说来也奇怪,这几个人后来也没来过。”   那倒是对上了,不过仰靖安觑他一眼,又问:“你那城西宅子,现下也是屈南栖在住?”   “是。”蒋岑点头,“秦大夫还未答应提亲,卑职不敢造次,不过若是有同僚住在城西,那就再好不过了,卑职每日还能借口去城西一趟,远远瞧一眼秦小姐也是好的。”   “你这混账主意,跟谁学得?”   这个却是问住了蒋岑,不想上边倒是笑了,仰靖安:“找件衣裳穿好了再走。”   “啊?”   “啊什么?你来朕这儿便就算了,也想就这般穿着去东宫见太子妃么?”   “卑职为何要去见太子妃?”   这一次,身边的公公终于忍不下去了:“蒋公子,陛下方才已经准许秦小姐戴罪立功,着人去传秦小姐入宫替太子妃娘娘诊治。陛下既是成全你,自然是叫你去东宫等候。”   “真的吗?!”蒋岑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开怀,整个人又跪了下去,这一跪结结实实,膝盖侊咚一声,仰靖安便是一拧眉,听着都疼。   “陛下金口玉言,蒋公子慎言。”   “卑职跪谢陛下隆恩!”   将人打发了出去,仰靖安捏了捏眉心,公公上前一些,将参茶端过去。   “你看那蒋岑,几分真假?”   “这个……陛下心中该是明白的。”   仰靖安叹了口气:“蒋岑……这小子,能耐大着呢。”   “蒋公子说了假话?”   “不,全是真的。”仰靖安抿了一口茶水,“全是真的,才最不简单。”   蒋岑抽手将宫人给的衣袍扣好了,这便就匆匆往东宫去,本是要叫齐树留下瞧戏,不想瞧到最后,瞧到了自己身上。   宫中不得行马,只能跑着去,跑着跑着,却是觉得眼角都酸了起来,及至东宫殿前半晌,终是等得人来。   秦青下了车乘,手中还挽了一件外衫,方才点地,就听得身后风声。   “青儿!”   这声音,骤然回身,竟真的是他!   “你怎么来了?”话未说完,却是见他眼中通红,无端就心下一拧,“你……你多大人了,哭什么?”   “我哪里是多大人了,都说了我还小!”蒋岑瞧见她就已经语无伦次了,这一夜所有的情绪都炸了锅般奔泻而出,“我已经三个时辰不见你了,三个时辰了!我……”   “蒋大人?”女官上前一步,“秦小姐还要入宫替太子妃娘娘诊脉。”   “喊什么!”蒋岑凶巴巴道,“你懂相思是什么吗!”   女官眼睛都直了,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差点气得半死,好在是秦青拉了撒泼的人,将胳膊上的外衫给他:“你的衣服,还给你。”   蒋岑这眼泪是真的,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哭什么。   秦青正色:“你快整理好仪容,是皇上命你来的吧?既是要一并进去,怎么能这般形容。”   “嗯。”蒋岑勾手抹了脸。   他不要面子,秦青还是要的,只是不知可是今夜这晚风乱了心神,鬼使神差的,她突然莞尔:“蒋岑,我的夫君该是顶天立地男儿郎,不该是个哭包,像个小媳妇儿。”   “我哪里……”   “不若等这事儿过了,我与你下了聘书,娶你入赘吧?”   一道愣住的,还有边上等着回去复命的女官,一时间也不知做何表情,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加更忏悔。   缺的两更补上了! 第七十章 没有   蒋岑也是反应了一刻, 正待要说话,就听得里头公公出来。女官这才似是如蒙大赦般过去作了说明,退了下去。   “蒋大人, 秦小姐。”公公侧身相迎, 二人自是无话再说。   只蒋岑那一双眼却是一直黏在前头女子身上,终不能挪开,是仰桓一声咳嗽才叫那神采归了位。   “殿下。”   仰桓神色不豫, 只是一挥手:“陛下的旨意,本宫听闻了。不过秦小姐,司药监瞧过,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若是进去了,可万要给本宫一个交待。”   秦青眉眼顺和, 矮身应是:“民女定尽全力。”   “进去吧。”   那榻前跪了宫人正拧了帕子替陈怡榕擦拭着额头。秦青过去的时候, 那宫人让开来, 露出陈怡榕苍白的脸。   秦青跪下去的时候, 头没来由地昏眩了一下, 扶了那榻沿才堪堪稳住身形, 宫人狐疑瞧她一眼:“秦大夫?”   “无妨,”秦青按在那皓腕之上, “前时太医如何说的?”   “太医说, 娘娘的脉象平稳,也并未高烧,不过虽是此时无性命之忧, 可若是持续如此,恐怕也是伤本伤身。”   “没有说原因么?”   “不曾。”   也是,能入东宫的太医皆是司药监门面, 除却父亲那直性子,如今这朝中又有谁敢直言其害。   一朝太子妃,刚入东宫不久便就一心寻死,传出去这天家的脸面何在。更何况。陈怡榕的情况本就奇怪,不敢断言也是应当。   “开了药不曾?”   “开了。”宫人点头,将边上的药碗递过去,“这是方才喂过的,只是娘娘没有喝下。”   这是可以想见的,只是秦青仍是接过来闻了闻:“加两钱牛黄熬过再来。”   “这……”   “我是大夫。”秦青看她一眼,“是陛下传旨命我过来的,你怀疑什么?”   “秦大夫误会,只是娘娘现下并不能喝进药去。”   闻言秦青转了眼瞧过去:“你是跟在娘娘身边的人?”   “是。”   “娘娘若是说不饿,难道你们就不准备午膳了么?”   宫人语塞,立时便就捧了药碗起身:“奴婢这就去熬。”   秦青的眼随着她出去才缓缓复又落在了榻上人的脸上,陈怡榕睡得很安静,连一丝挣扎也没有,与落水之时何其相似。   方鬼门关里爬过的人,脉象稳定,这实在是诡异。陈怡榕求死,却也是有人,不想她即刻醒来吧。   只是偏偏她被圣旨带来,这人拦不下,是才松了口。秦青覆手在她额上,那面上冰凉:“陈三,你便就这般傻么?”   陈怡榕觉得自己似乎是睡了很久,是入宫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那梦里似是有很多人,却千人一面,他们忽近忽远,皆是在唤她三小姐。   他们唤她三小姐,却并未予过她好颜色。她喜欢玩皮筋儿,自有人来告诉她不可以,免得那皮筋绷上皮肤有了印痕,往后入不得宫。她玩毽子,亦有人上前催她去温书。她终于是被关在那小小的房间里,背着厚厚的书,背得磕磕绊绊。   耳边有小丫头坐在檐下窃窃私语,她偷偷趴过去听了一耳朵。   “三小姐一点也不像是陈家小姐,我看二公子与大公子,读书都读得好。”   “那你也不瞧瞧她是哪里来的。”   “三小姐不是夫人所生……”   “嘘!别说出去,里头那个,可不是夫人生的。”   “怎么会?”   “还是老妈妈吃酒醉了说的,据说啊,三小姐是夫人祈福时候捡来的。”   “难怪,你听,又没声音了,定是背书又偷懒睡了。”   “啧啧啧”   陈怡榕觉得耳朵发着烫,连带着脸面也烫起来。她推了门出去,两个丫头赶忙站起来,又堆起笑脸蹲下来唤她:“三小姐怎么了?可是饿了?”   她便就点了头。   于是她就不想努力了,纵是爹爹常有责罚,她也不想努力了。直到那一年她远远瞧见了一个人,那个人高高在上,却弱不禁风的模样,一眼就叫人心疼。   她偷偷溜出来吃果子,正是逢见那人也出来,满口的果浆不及咽下,她便拍了拍手爬起来:“你是皇子吗?”   那人走过来,便就是这几步,都走得有些缓滞,她下意识去扶了他,脏手蹭上了他明黄的衣袖,落了几个爪印。   “对不起啊,弄脏你了。”   “无妨。”那人笑了,是她见过的最真诚的笑,他说,“你是太师家的小女儿么?”   “是。”她终于瞅见了他衣服的不同,恍然瞪眼,“你是太子吗?!”   “我叫仰桓。”那人按住心口,又一顿咳嗽,险些栽在她身上,她骨架小,架得很不容易,却不敢松手,半晌,才闻着耳边一声喘息的“谢谢”。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都亮了起来。   “桓哥哥,明年我还进宫陪你看宫灯好吗?”   “有什么好瞧,年年如是。”那人却有一勾唇,“不过榕儿若是能来陪我,我还是很开心。”   “好!我一定来陪你!”   后来,她来了,不仅来了,还留了下来。可是她的桓哥哥却不再对她那般笑了。她日日欢欢喜喜去寻他,只得他几句关照,似乎前时种种,不过她自己的一场空期待。   “殿下……是不是讨厌我?”   “为何这么说?”那人还是笑着,却笑不进眼中,一如她在那目光里,从来寻不见自己身影。   “就是感觉。”   “榕儿想多了。”那人缓缓走过来,身形已经又见高大,不知何时,竟是去了些文弱,多了些说不上的气息,叫人心悸,无端唬得她后退了一步。   “榕儿怎么了?”   “殿下,榕儿的心从来都是殿下的,殿下,信我。”   闻言那人略微停顿,下一刻,手指便就抚上她鬓角:“好,本宫信你。”   可他骗了她,从他利用她寻了秦姐姐起,从她亲眼瞧见他将自己送去的汤盅倒了出去起,她知道——她终究在他眼中,不过是陈家的傀儡,他不信她。   那一夜,她问自己,活着做什么呢?为了报陈家收养她的恩情吗?为了卑微地爱他吗?   可她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人在意过,她会不会真的死去呢?   落水的时候,她听见岸上人唤她娘娘,那是秦姐姐的声音,对不起,她想说话,口中却是苦涩的河水,直冲鼻根,她咬了牙,放任自己沉下去。   沉了很久,沉到她能感受到自己似是变成了一尾鱼,被一片冰凉包裹,胸腔闷得快要炸裂,她突然听见有人与她说,你这般无用,倒不若是死了。   是呀,倒不如是死了。死了,就不用报恩了,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呢?若是化成了一缕孤魂,她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无牵无挂地去爱他了?   突然,腰间被人扣住,有人带了她往上浮去,她却抬不起手来推他。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终于,那人带着她一道破水而出,喧嚣尘上,万种声响全数伏于耳边,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厉喝:“你不准死!你敢去死,我定会去找来祝巫,将你的魂魄捆在我身上,叫你轮回不得!”   何其狠毒,她却听出一丝熟悉。   “咳咳咳咳咳咳咳!”她终是吐出一口水来,眼前模糊,有太医,有禁军,有公公,却没有那个救她之人。   有宫人喂她一颗丸子:“娘娘,吃了就不难受了。”   她便就吞了下去,死过一次,她又何曾会怕再一次。   现下,她只觉得解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可以,没有了…… 第七十一章 回府   “娘娘?娘娘!”   秦青唤了几声, 片刻又复与她道:“陈怡榕,你若是真的想要逃,我帮你。”   帮?是谁在与她说话?陈怡榕侧了耳想去听明白, 眼前却是模糊的白色, 帮?怎么帮?   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欺她压她,所有人都瞧不上她, 一行瞧不上,一行偏非要推她往前。   她不能不走。   为什么要叫她害人呢?可她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年幼无知的时候,爬上前去讨要了一口饭吃么?   “你该知足了, 若非是陈家, 你便就是阴沟里爬出来的一条蛆,早就被野狗拖下去撕碎了去。”   “你能锦衣玉食地活下来, 我也能叫你重新爬回地狱去!”   “陈怡榕, 你连太子的床都爬不上, 本宫留你何用?”   “本宫要你拿的东西, 你拿到了么?”   “你以为你爱的是谁?太子?能给你一生荣华的, 是本宫, 不信?不信你且去试试看,看看你死了, 他仰桓可会记得你半分。”   “陈怡榕, 你好大的本事!”   冰冷的声音竟是带了病态的狠戾,陈怡榕拼命要挣脱出去,却是被人狠狠压住, 手中的兔雕被摔在了地上,粉碎。   “本宫叫你做得,你一概不会, 没有教的,你倒是会得很!”   “你胆敢对自己的哥哥生出这般心思来,你该死!”   “我……没有……”   “没有?你当本宫是瞎了?!这是谁送进来与你的?贱人!说!你是何时勾,搭上的人!”   “没有,真的没有。”陈怡榕狠狠摇头,她避陈宴如蛇蝎,他从未予过她好脸色,她哪里敢?她怎么会?   可那上首的人似是疯了一般,冲过来捏了她的两颊:“不说?好,好啊!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拗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的太子殿下,知道自己的太子妃行出这般勾当,会作何感想。”   “不要!不要!”   “不要?你待本宫在与你商议不成?”那疯狠的声音忽而一转,“叫你污了陈二公子,自然不成,可若是灌了药将你丢给一个禁卫,可是甚好!”   “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了?!哼。”   陈怡榕心中彻彻底底地冰寒,然则她无路可退,太子,太子是她最后的底线了,他可以不爱她,可她不能连这最后一点卑微的爱也被人践踏。   皇后不会给她辩驳的机会的,她不能——不能叫自己那般不堪地出现在他面前。   “求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陈怡榕,你死了,便是最好的。”   死了,便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   “糟了!”秦青伸手按上她的人中,不知为何,原本施了针该是要转醒的人,突然又断了脉象。   “药呢?”   宫人将药端了过来,秦青上前扶了她坐起:“娘娘,喝药了。”   可怀里的人一声不吭,连之前稍微有些挣扎的眉头也重又舒缓下来。宫人眼巴巴瞧着榻上的人,秦青忽而抬头:“你出去。”   “秦大夫说什么?”   忍了忍,秦青换了吩咐:“水凉了,你出去端盆热水,我要替娘娘重新行针,快些!”   那宫人本是未动,被她这一声吼,霎时就端了盆出去。秦青这才将药碗放了,低头看过去。   “陈怡榕,你的命便就真的这么不值钱么?”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你若是还信你秦姐姐,便就喝了这药,先解了毒,再说不迟。”   “陈怡榕,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你要记得,你是人,要为自己活!”   你是人!你不是棋子!你是人!你是人!   “人……”   秦青猛地压低了些,那苍白干裂的唇中缓缓又吐了一个字来:“人……”   “对!”开了喉就好,秦青赶紧端了碗,往下灌去。   外殿里一坐一立两个男子,一个正摩挲这手中扳指,另一个,却是少有的端直。   “天亮了。”夏季的天,总也亮得快,倒也不见得当真多早。   “是,亮了。”蒋岑接了一句,还未见里头人出来。   仰桓轻轻扣了扣桌案:“很好。”   这一声好说的是什么,他不讲,蒋岑却是明白。一夜过去,皇上都没有传唤太子,便就是此事未曾查到东宫来。那浮尸之事,终究是换了风向,只不晓得,该吹往哪里。   蒋岑站得久,此番终于慢慢转过身来:“殿下叫卑职查的,卑职查到了。”   “说。”   “在此之前,卑职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问。”   “自打军中与殿下相交,卑职所有,尽数交由殿下,殿下不放心什么?”   “这话何意?本宫何来的不放心?”   蒋岑不为所动,径直又问:“殿下说需要私下招安武林侠士,卑职便散了暗门为殿下所用。殿下说要有人长随左右,卑职便将齐家兄弟交由殿下。殿下说要稳稳地走上去,卑职便竭尽所能替殿下铲除障碍……”   “可是殿下,为何要扣下秦小姐才肯信?”   “误会了。”仰桓笑了笑,那扳指被重新戴回大拇指,“榕儿喜欢秦小姐,又是故交,本宫岂能不遂其愿?”   “殿下骗卑职。”   “蒋岑。”仰桓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停在了他面前,蒋岑生得一直比他高上些许,他便就也扬了半头看上,“本宫深居东宫,事情交由你,本宫放心。”   “可殿下还是骗了卑职。”蒋岑沉声,“殿下即便不扣住秦小姐,卑职也会替殿下奔走。”   “扣住?蒋岑,你怎么忘了,若非是本宫用下手段,如今秦小姐可还在狱中。”   蒋岑默然,片刻复道:“卑职进宫求见陛下的时候,是皇后娘娘求情,才叫陛下下令带了秦小姐出来。”   “你如何不想想,太子妃若是好端端的,皇后会去替秦小姐求情?”仰桓伸手拍在了他肩头,“你再好好想想。”   “……”闻言蒋岑骤然瞪大了眼,“殿下的意思?殿下怎么会……”   “放心,只是一颗昏迷的丸子罢了,太子妃不会有事。”仰桓这便就重新转过身去,“秦小姐承了秦知章的衣钵,这点毒,定是可解的。”   罢了,却又痛心疾首道:“只是,本宫实在没想见,你会这般思量。本宫说过,本宫最信的人,那就是你啊!”   “咚”,这是今晚蒋岑第二次跪:“殿下,是我小人之心,请殿下责罚。”   “怎么,不是卑职了?”   “我……我行事鲁莽,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就算了,看看时辰,怕是这毒也该解了。”仰桓往里瞧了瞧,“今日司吏监,不若本宫允了你一个假,好生陪着秦小姐吧。”   “谢殿下!”蒋岑顿声,“查到的东西,我会叫齐树送进宫。”   说话间,便听里头人出来,秦青自知面色定是难瞧,只低了头出去:“殿下。”   “怎么样?”   “民女行过两次针,用了药,现下起了烧,但是无妨,”秦青回道,“不出半个时辰,这烧便可自退,只是……”   “只是什么?”仰桓这是第二次瞧见此女,只闻说是蒋岑迷得厉害,却也没瞧出些什么不同来,不过这个只是倒是奇特,始料未及。   “只是娘娘体内有两道药性相抵,现下虽是身体无碍,却是恐怕会受不住刺激。”   “什么意思?”   “回殿下,”秦青微微抬头,“怕是待娘娘醒来,记忆会有错失,至于受损程度,未可知。”   “……”仰桓偏头,“秦小姐的意思,她体内有两道药性?”   “是,都是不久才染上的,所以根结不深。”秦青又道,“至于是何药,民女不如父亲学识,还未曾探明,给民女些时日……”   “不用了。”仰桓打断。   “是。”秦青很是恭顺。   整个太子妃的寝宫,如今竟是只立了三人,冷清异常。蒋岑牵了秦青出来,能感受她手指微颤。   终于出宫上了马车,蒋岑才敢细细瞧她,这一瞧,心下疼得更厉害了:“走,回蒋府!”   “蒋岑。”秦青按住他,一双眼中全是问询。   蒋岑无奈,扶紧了她:“我没事,全陪东宫那位唱个戏罢了。这次皇后没能拿浮尸做文章,定也不会善罢甘休,忍过这一遭,总有发难的时候。我不急!”   “嗯。”   “你放心,岳父大人我已经命人看顾好了,如今盯着他的人多,但是没有人能比得过我的人,你安心歇着,外头的事情,不必管。”   “好。”   秦青提着许久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这一放下,靠着他肩臂,便就感到了困倦,绷了这几日的心弦似是啪得断了,下一刻,便就昏了过去。   “木通!!”   府门被一脚踹开,木通紧赶慢赶上前,只得他家少爷一句:“烧水!请大夫!”   再一看,那少爷怀里抱着的,不正是秦小姐么,只是那面色憔悴得厉害,无甚生气,吓得赶紧就往城西医馆奔去。   “爷。”齐树上前。   “没空!”   齐树领意,退了下去。   暖阁里蒋齐氏睁了眼:“少爷回来了?”   “回来了,刚回来。”黛青回道,“抱了秦家小姐回来。”   “……”蒋齐氏嗯了一声,“回信的人怎么说?”   “老爷说,边境尚不可离,全凭老夫人做主。”   “好。”蒋齐氏缓缓站了起来,“去将东西拿来。”   “是!” 第七十二章 一双   秦青醒来的时候, 身上清爽了许多,虽是头上还有些昏沉,倒也不碍事。想要抬手去揉, 却是发现手被压在了被褥里不得出来。   她略一动弹, 那伏在床沿的人便就着了火般弹起,乍一见她睁了眼,人还是懵的, 几瞬过后才凑近道:“你醒了?”   “醒了。”秦青想了想,“方才梦里总觉有人捆着我手,叫我想去拿杯水都难得很, 原是被你压着。”   蒋岑这才顺了她目光瞧见自己死死按在被褥上的爪子, 却是梗着脖子反驳道:“谁敢捆着你?我撕了他!既是动不得,自是说明你不该动, 要喝水是吗?等着!”   罢了便就起身往桌前跑去, 就是站起来的时候没留意, 将边上圆凳给创倒了, 身形有些滑稽地扑到了桌上。   秦青忍着没笑, 瞧他端了杯子与水壶来。蒋岑瞧见她仍是躺着, 便就将壶往怀里一夹,单手扶了她起来。   女子散了发, 靠在他身上的时候, 莫名软娇,蒋岑心都塌了,小心环着她, 将水壶执起来,另一只手拿杯盏接了递到了她唇前。   秦青便就就着他的手喝了,这男人实在是没伺候过人的, 便就是喂水,也是粗糙得厉害,险些撒了她一身。   “我给你擦擦!”蒋岑便就侧了衣袖过来,好在是秦青躲得快,伸了胳膊隔开了些。   “我自己来吧。”   蒋岑理亏,便就低头瞧着那手自他指尖接了杯子,顿了一刻,他方想起来给她添了水,依着他的视角,单是能看见她垂下的眉睫伏下一道浅影,杯沿慢慢被推上,肩上微沉,是她微微仰头。   喉中舒适了许多,秦青喝尽一杯,却见那人又往里头添了水,既是添了,便就没有拒绝,又行灌下。   不想,她甫一放下,杯中便又添新水,再喝,再添,怕是要将那一整壶水都倒个干净才罢休。   “怎么了?”蒋岑一手悬空拿着壶,困惑道。   秦青手里端着那杯子,实在是觉得好笑又无奈,怕不是当她是水牛吧!想着便就略一侧身,微抬了头瞧他:“蒋岑,我只是口渴,不当喝得这般水饱的。”   啊!蒋岑尴尬,只顾着瞧她,却是忘了自己倒过几回水来,只是她这般瞧着自己,眼带戏谑的模样实在是撩人,没来由就心口撞了撞。   秦青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以为是自己脸上也泼了水,刚要问,却觉唇上一软,下一刻,那人便就俯身就着她的手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嗯,果然解渴。”   “……”   蒋岑似个扳回一城的孩子,得意洋洋低头,秦青咬咬牙,将杯子往他怀里一塞,又将他拖拽起来往外头推去:“走走走,我困了!”   “那哪里行,大夫说了叫我守着你的!”   “哪个大夫?!我是大夫你是大夫?!”秦青骂道。   这一次,蒋岑终于是矮了声:“好好好,你是大夫,你是!你小点声,别把芦苇那丫头给招来了。”   “芦苇?”提起这,秦青才突然意识到,这儿是蒋府!她与他亲都未定,如何能在蒋府睡下!   见人要起来,蒋岑忙慌将手里东西都放了又拦回去:“哎哎哎!你别起来!你还病着呢!”   “祖母在府里?”   “在呢!祖母还给你熬了参汤,不过大夫说现在不合适喝,等你回些气力再说。”   大夫……秦青脸上终于是挂不住了:“究竟是哪个大夫?”   “秦氏医馆的大夫啊!木通去请的。”蒋岑道,“听说是你病了,一并来了三,我好容易才将你留下来,没允他们给带回去!”   头疼——   秦青叹了气,看见自己身上衣服,蒋岑蹭了过去:“你怎么不问我谁给你沐浴更衣的?”   “是你吗?”   “你猜。”   “你若是敢此时在蒋家做这般事,现在这双腿怕是已经断了。”真当祖母不盯着呢?   蒋岑噎住,又听床上人道:“不过现在给你个机会。”   秦青点了点边上外衫:“替我穿衣吧。”   “你还要回去?!”蒋岑一把将那祖母将将送来的新衫给抱紧了些,“不成,你回去了若是又发烧了怎么办?我不放心,你不准回。”   “秦家都是大夫。”   “那也不行,木通请大夫是花了钱的,这钱不能白花,那就得他们亲自上门来诊!”   什么歪理,秦青一伸手:“拿来。”   “我不。”蒋岑抱着衣服站得远了些:“再说了,我得了假,就该守着你。”   “蒋岑,晨间我晕倒了你抱我进府,还能算是情急之下。此番我都醒了,还赖在蒋家养病,如何也说不过去。”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我带你回家的么!我家就是你家!”   “蒋岑!”   这一回蒋岑却是没让:“而且你我都订了亲了,怕什么!”   “定亲?!什么时候?!”   “今日,不久之前。”具体他也不清楚,口中却是理直气壮,“有信物在呢,错不了,不然你以为我能抢得过你家那三个药谷大夫?”   信物?   蒋岑将衣衫往后一丢,复又坐回去,将她按了下去:“你乖,好好躺着,外头人闲得很,总也得有个茶余饭后,今天是咱们,明天就是其他人了,若是介意,可是活不下去。待我去求个良辰吉日,把你八抬大轿地娶回来,他们挤在街巷里讨糖饼吃都来不及呢!”   秦青被他这一番说辞,差点就忘了该说什么,半晌才寻出问题来,踢了他一脚:“哪里有定亲信物自己个儿不知道的,你莫要唬我!”   “真的啊!”蒋岑打怀里一掏,当真摸出块白玉来,“是与爹爹送我那块白玉马首印一块的,连细纹都能合上!”   “……”   怕她不信,蒋岑坐了过去,又掏了自己那枚来:“你看看,我何时骗过你?你这块未曾雕琢过,祖母说,若是你愿意,就着人给你打成玉佩,我倒是觉得不必,不若改明儿我照着团子给你雕一只,再刻了印,便就是一双!”   “……”   “不行,那也不成,你说一匹马和一只猫,是不是不很般配?”蒋岑认真道,“论体型是不是差了些?不若就退一步,雕成虎吧?” 第七十三章 亲事   现在是商量雕成什么的时候吗?秦青想要反驳, 到嘴却不知道中了什么蛊,接道:“你莫不是嫌我命大呢?哪里有印章雕成虎的?”   “啊,也是。”自古只有虎符, 百兽之王哪里是能随意用的, 蒋岑深以为然,“那还是雕个团子吧,我给它整得威风些!”   一个不留意, 差点行字就出了口,秦青忽而就想起来,正了神色:“谁跟你说印章的事!祖母呢?”   “祖母熬了一宿, 我让她回暖阁了。”说着蒋岑就见面前人竟是掀了褥子站了起来, “又怎么了?”   “你说不清楚,我去与祖母说。”   “……”蒋岑自诩巧舌如簧, 头一遭被人这般挤兑, 伸手一捞就将人逮了, “我说得多清楚啊, 我俩, 定亲了!定亲了!真的定亲了!”   这三声嚷得秦青更晕了些, 若不是还拉着自己,怕不是面前这家伙原是想跳起来。   “我……”   话没说完, 外头一道清咳, 两个人这才静了下来,黛青的声音沉稳,往里问道:“少爷, 老夫人问,秦小姐可是醒了。”   这还用问么,那肯定得醒了, 不醒也得吵醒了。木通一行腹诽着,一行立在门边边上,躲在老夫人身后,倒是边上的小丫头狠狠偷瞪了他一眼,拿鼻子出了气。   嗨,什么人啊!木通拿胳膊肘创了她一道,芦苇受力,更气了,一甩手直接转身向着他。   “醒了祖母!”里头应了声,却是咣咣铛铛几声,门骤然被打开,露出蒋岑一张喜笑颜开的脸来。   蒋齐氏瞅了一眼,没作声,径直往里头去了,黛青紧随着跟上去,芦苇这才又转了身子要进去,却被人按住了。   “你做什么!”   木通拖着人往后:“主子们说大事呢,进去干嘛?”   “放手你!我家小姐一个人在里头,我得进去看着!”   “看啥啊!我家少爷能吃了你家小姐不成!”   “我看着会!”   木通无言以对,瞧见自家少爷已经关了门进去,芦苇着急甩他,赶紧嘘了一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啊!便就是我家少爷图谋不轨,那我家老夫人还在里头呢!我家老夫人是亲自去狱中瞧你家小姐的,还是一品诰命夫人,老夫人为人,你总该放心了吧!”   蒋岑转头看向祖母,连忙奔过去将倒着的圆凳给立起来,嘿嘿一笑:“祖母坐!”   秦青心叹一声,上前几步:“老夫人。”   黛青已经将那圆凳拿帕子擦了,蒋齐氏却是没有坐下,反是过去牵了秦青:“秦小姐怎生起来了?我这不肖孙儿可是吵着你休息了?”   外衫穿得急,加上之前被蒋岑囫囵抱着又乱塞了一通,此番秦青只觉得脸上烫烫的,伸手压着有些皱的衣角摇头:“没有的事。”   罢了却是发现祖母目光落在自己衣裳褶皱上,顿觉不对,怕是这更叫人误会了。秦青心中连骂了几声蒋岑,矮了身下去:“青儿谢过祖国,祖母这般替青儿劳累,青儿实在有愧。”   “什么劳累?何来有愧?”蒋齐氏笑着将她拉起,又复左右瞧了瞧她面色,“嗯,看起来好多了。岑哥儿是粗人,嗓门大,吵吵得狠,你受累了。”   “老夫人说笑了。”   “祖母您说什么呢?”蒋岑终于插了话,“我是您孙儿,我哪里嗓门大了?我对秦小姐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   蒋齐氏却是没搭理他,只拍了拍秦青的手:“你看看,祖母可是没说错?”   祖母啊,还是那个祖母。见得蒋岑吃瘪,秦青想笑,却是仔细按下,想起那白玉的事来:“老夫人,青儿有些疑惑,想问问老夫人。”   “可是婚约的事?”   秦青嗯了一声,蒋齐氏跟着点点头,转而对身后道:“你们先出去吧,我与秦小姐有话要说。”   “祖母,这是我的亲事,我也得听。”蒋岑上前一步。   蒋齐氏却是冷静:“这是姑娘家的私事,出去。”   蒋岑是被黛青一并拉着推出去的:“少爷,您就莫要为难老奴了。昨日你未曾偷听完就从老奴这抢了白玉,也忒心急了些,老夫人此番自然是要与秦小姐说清楚的。”   “什么叫偷听?祖母与那药谷大夫言说,还不叫人听了?”   黛青自知是辩不过,好在是木通接了手,凑上去与蒋岑道:“少爷,齐树等了一阵子了。”   两边皆是放不下,蒋岑一瞥眼瞧见一个小丫头:“你过来。”   芦苇还有些踟躇,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终于走了过来:“蒋公子。”   “你在这里瞧着,祖母一走就来书房喊我!记住了!”   芦苇点头,又摇头:“蒋公子,书房在哪里?”   最后,却是蒋岑留了木通下来自己走了,后者瞧了一眼小丫头,又瞧了一眼板正立着的黛青,跟着守在了檐下。   “老夫人的意思是,这亲事——我来定?”手中的白玉凉润,秦青不解,“可是,媒妁之命,父母之言,我爹他……”   “这么些年,你爹与蒋家,确实不曾往来了。”蒋齐氏叹气,“这白玉,是前时老身的夫君得来的,确然是块好玉,后来赠了蒋岑他娘。”   “说起来你娘替蒋岑她娘瞧病的时候,你还在她肚中,她俩志趣相投,都曾是江湖女儿,一个习武,一个习医,却也相处甚欢。这白玉,便就拿来与了你与岑哥儿的亲事。”   “可话说回来,蒋家在岑哥儿他爹手中,才算是稳坐了将门。将门之后,难有不上阵杀敌的。”蒋齐氏停了一瞬,“你应是有些知晓,你爹向来是不赞同这门亲事的。老身能以理解,毕竟,一朝上了战场,便就是把命栓在了马上,哪里敢有说万全的。”   “你爹本是要将这玉送回,被你娘拦下了。前时老身进秦府提亲,与你爹约定了,倘若是岑哥儿擢考能中,就算是给了这门亲事一个机会。”蒋齐氏缓缓道,“也不知是为何,岑哥儿本是入军营的人,偏非要回书院去。本来未曾在意,他却也算是上心。他身上那一枚,也是不久前他爹与他的。”   “此前你爹来府中一叙,将这白玉送了回来。”   “我爹?”   “是,你爹说,如今你长大了,该是能决断自己的事情,倘若你愿意,这亲事,便就定下。”蒋齐氏瞧她,“我观你多时,你是个好姑娘。此番事出有因,你也莫要为着莫须有的事情为难自己,便是你不愿,蒋家也自会还你一个声名。”   所以,父亲是安排好了才离开的,秦青垂了头下去,恐怕那浮尸之事,必然要与父亲有所牵扯了。   除了允了她心思,怕是父亲更多的,是要将自己推往蒋家,求个庇护吧?   秦青握了拳,那白玉攥在掌心,许久也不曾放开。   蒋齐氏哪里知晓她在想什么,又道:“秦小姐莫要着急,可以慢慢想,至于外头市井传言,老身自会安排好。”   “不必劳烦了老夫人。”下一刻,秦青莞尔朗声,“青儿觉得,青儿与蒋公子的情谊,不该当仅限于兄妹之情。”   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蒋齐氏还未说出口的安排,竟是叫她轻易猜到,只下一瞬,便觉心中一松:“好,好!” 第七十四章 开始   目送了老夫人离去, 秦青终是握了那白玉缓缓坐了下去。须臾外头一声小姐,是多时未见的芦苇进来。   “小姐可还好?”芦苇上前检查了一遍,复又蹲下, “小姐!往后小姐去哪里, 奴婢就跟去哪里!小姐再也不能不带着奴婢了!”   “傻丫头。”秦青伸手拍拍她,此番已经回过劲来,“人说病去如抽丝, 还得感谢你与婶娘平日里照顾得好,你瞧,现下不是好了?”   她倒不是骗人, 打小她便就不是什么娇娇弱弱的孩子, 秦知章养她养得不算精细,这便就好得差不多了。   芦苇却是肯定不依的:“小姐说什么呢?小姐这声音都不似寻常清爽了, 奴婢也是跟着学过些皮毛的, 小姐这是伤寒未愈。”   “没那么严重。”秦青将她拉拽了一把起来, “药谷的大夫呢?”   “他们都回去了, 是蒋老夫人去他们谈过的。”芦苇没想明白, “小姐, 可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他们好像也不着急带小姐回去。还有……还有秦管家出门去了,是不是老爷……”   “秦管家出门了?去哪里?”   “秦管家没说, 蒋公子说是去祖家, 不过除了老爷吩咐,秦管家不该会自己出去的。”芦苇想起,“而且, 这次是蒋家派人一起去的,去了好些人,怪唬人的, 小姐,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你会被抓进司刑监?他们说……他们胡说!小姐怎么会推陈三……推太子妃下水呢?”   “嗯,是胡说。”秦青应得干脆,“所以又回来了呀。”   芦苇瞧不出她面上起伏,似是那从牢狱里滚过一遭的不是她一般,实在是叫人说不出话来,半刻才憋出一句:“小姐!”   “好啦。说到哪了?”秦青哦了一声,“秦管家要去接父亲回来了。”   可又觉不是很对,秦青复问:“蒋家派了很多人跟去么?”   “挺多的。”芦苇点头,“奴婢亲眼看着蒋公子点的人,足足二十余人。”   这哪里是接人回来,这是去抢人吧?不过芦苇说不好,总觉得这事儿不是瞧见的模样:“小姐,昨夜出了那般事,蒋公子今日一早就这般阵仗,传出去了,怕是被人议论。”   别家就算了,自家小姐将将从司刑监出来,这秦家就这般高调出城接人,如何都说不过去。   秦青却是了然,放了心去:“无妨。”   就是因为她刚入了狱,市井传言纷乱,此番秦府越高调,大家越关注,越关注,那父亲便就越能好好地回来。   最怕便就是暗中护送回来,未及进京便就起了纷争,逢上其他人马,怕就是出了事回京,都不好交待,平白落了下风。倒不如昭告天下,堂堂正正地走官道接回来。   但这接人的理由就——   “芦苇,蒋岑用什么借口拨人一起去接的人?”   闻言正与她倒参茶的丫头,手便就一滑,脸上也是一言难尽,秦青纳闷,就听芦苇为难道:“蒋公子叫秦管家,敲着锣打着鼓,去祖家接亲家老爷回京。”   后一句她没说,她是真的觉得,那排场,似是接的不是老爷,是新娘子!   秦青捏着白玉的手指也是跟着一紧,喉中一痒,复又咳将起来。难为蒋老夫人还特来寻她意见,怎么没管住这家伙的嘴,老早就已经把秦家给卖出去了呢!所以老夫人那最后两个好字,怕不是还为了这一出垫底呢!   “小姐,那蒋少爷是不是又欺负你了!”芦苇也不知道小姐这是气的还是怎么的,着急过去替她抚背。   “不慌,总能欺负回来的。”   书房里,齐树少有的事无巨细:“派出去的皆是暗门重组新人,扮作蒋府寻常府丁,宫中已经此前交手过一次,此番回京,应是不敢乱来。”   “昨夜屈南公子进宫面圣,具体属下未曾探明。不过,已有密诏出京,往晋西去。”   “继续。”蒋岑提醒,“皇后那边呢?”   “皇后心情不好,秦小姐进宫后本是要进东宫,却是被太子拦下,回宫后发了很大的火,严惩了几个办事不力的宫女。”   “嗯。”   齐树便就接着道:“浮尸之事,按着门主的意思,只禀明了太子是皇后动的手脚,至于我们的人以及其他,属下一概未说。”   “那浮尸原是一介布衣,能入得京,尚且侥幸,太子是何其谨慎的人,自不会留下说辞。”蒋岑负手,“所以,这布衣亦不简单。说是皇后的人,确然可信,但是内里究竟是何人,还要去查。”   “是!”齐树应声,“还有一事,此人进京,最先便就是找了秦大人,而后便被皇后的人发现,言说是要状告南郡布政使。此话不知是谁人所教。”   “不管是谁人,这个南郡布政使,都不是个小人物。”蒋岑命道,“此人掌管南郡十城,应是太子羽下,否则太子不会护着。可我要你去查,查他另一个主子。”   “是!”   “还有吗?”   齐树躬身:“有。太子妃娘娘醒了,不过……娘娘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了?”蒋岑记得秦青有提过,原是真的会有失忆一说?可又觉得不可能,“可是真的?”   “属下不清楚,但是,属下看起来,娘娘连太子殿下都不识得了。”   “……”   蒋岑不说话,齐树顿了一刻:“还有,齐林与属下言说,林家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面前人沉眸,齐树抿唇:“门主,齐林可是真的不可再用?”   “我给过他机会。”蒋岑冷了声,“你有眼可见。”   “是。”   齐树便就什么也不再说,躬身退下。   南郡布政使,晋西,金胡,三殿下,荣氏,东宫……终于,还是开始了。这些名姓,自重生起便就环绕在脑海,可惜千防万防,终究是阻拦不住。   可是不一样了,这一次不一样了,如今他必须要护好她,护好这一切。   屋门打开,烈阳浇头,蒋岑垂眼,却是瞧见一人立在不远处,瞧着他笑。   “青儿……”   “许久不回来,快忘了家里什么模样。”女子浅笑,“领我去逛逛?”   “……好!” 第七十五章 是你   蒋岑几步就下了台阶, 无端有些忐忑:“祖母与你说什么了?”   “说说婚约的事情。”秦青没有掩饰,又转眼瞧了一周院子,最后落到了他身上, “听说你派人去接我爹了?”   这问的, 显然并非怪他胡说,蒋岑咧了嘴巴:“可不是,你们家人手太少, 我若是不派人去,岂非是做女婿的不努力。”   贫吧就,秦青也不追究, 点了点那边阴凉处的廊子:“现下还有暑气, 走那边吧。”   蒋岑自然是不会推脱,应了声就领人过去。这廊子一直是秦青喜欢的地方, 廊子直通着听雨阁, 一路过去全是绿荫, 僻静得狠。   原本他总也是觉得那边不热闹, 没得好去的, 只是每次回府丫头都报说夫人在西阁, 他便就去得勤了。   次数多了,慢慢觉得这满眼的绿色, 也是十足好看的, 尤其是她蹲在那绿叶间伸了皓腕细致地起掐了一截绿苗,再小心地承在一个盛水的瓶中,不久连听雨阁中都能垂下一条绿绦, 煞是夺人眼球。   相比较其他女子对花的喜爱,秦青总是更喜欢那些纯粹的绿意,干干净净的, 文文雅雅的,就陪在她身旁,每每她在那绿意盈盈中扬了眉,搁了手里的书卷问他一句:“回来了?”   他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是好听的声音,便是她问完这一句就懒得理会他,任他自己捣鼓各色小玩意儿,他也觉得心中满足。   只是他每次都会闯个祸,不是将她的墨洒在了地上,便就是将她好容易养出的一株药草给剪了。   每逢此时,那原是坐在软榻的女子都会骤然起了身来,吼他一句:“蒋岑!你还是稚子不成!”   他便就很顺遂跪了地求饶,下次他还敢。   奇怪的是,他纵是日日都乱了她独处的时光,却也未被她当真拒之门外过。芦苇每次在阁楼下就堵了他的道,被他轻易就能拨开去,形同虚设。   一直待到他搅合了一通,秦青提了声唤人,那丫头再噔噔噔上楼来捡拾,怕是对自己恨得狠。   等全数都收拾好了,他想动作,被秦青一眼看下,便就立时乖巧地也端了本书起来,捱着她歪下去:“我不捣乱,你瞧你的书,我陪你!”   陪着陪着,他便就睡了过去,身边静悄,只闻鸣蝉。许久过去,他才偷偷眯了一条眼缝看去,却是对上女子浅淡的眼。   “别装了,该回去用晚饭了。”   “好嘞!”   一幕幕似是还在眼前,蒋岑一路陪着秦青踏上檐廊,有府丁丫头远远瞧见,皆是捂了嘴巴避开,被他一甩手,很是机灵地都退得老远。   秦青狐疑看过去:“他们如何都这般喜庆?”   “因为府里有喜庆事儿呗。”蒋岑一行答着,身形一挡,便就将那些人都隔开了,眼睛亮晶晶的。   秦青撤回目光,便就明白过来:“你大嘴巴了?”   “这怎么能叫大嘴巴?我是蒋府的少爷,行事端庄,万不可与一般女子并肩而行的。不骗你,我光着屁,股蛋儿的时候,就晓得男女授受不亲了,祖母说过,我瞧见人扎辫的小姑娘都是跑得远远的。”   “……”   蒋岑权当瞧不见面前人的眼神继续道:“这么多年头一遭抱了女子进门,还拨冗亲自陪着一同逛园子,他们自然是要瞧瞧这未来的女主人的,省得往后你进了门,生分。”   “不是我大嘴巴,是我们家人都聪明,这事儿,闭着眼都猜得出。”   秦青无话可对,最后终是抓住了错处来:“拨冗不是这般用的,别人用是有礼,自己用……”   “自己用怎么了?”   “自己用就不要脸了。”   蒋岑毫不介意,甚至还哈哈哈笑得更欢畅了些,秦青轻哼了一声,便就不理他提了裙裾过去。   这儿她也是许久没有来过了,那时候因着赐婚嫁进了蒋府,心中空得很,总也问过自己,难道这辈子,便就要与这个纨绔在一起了么?   这院中的风景有之,伺候的人有之,却总无法叫她当真开心。芦苇问过她,可以姑爷欺负了自己,她扪心自问,那人便是连大婚当日都不曾逼过自己做甚,日日瞧见自己,也是笑嘻嘻的模样,又如何担得起欺负二字。   见她摇头,芦苇便就更是困惑:“小姐讨厌姑爷?”   讨厌?嫁他之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嫁这样一个人,不学无术,舞刀弄枪,嘴上没个正经,便就是父亲也是最瞧不上他这种人的。   可一道圣旨叫她无路可选,父亲也是最后妥协。传言里的蒋岑叫她无心去在意,那日喜婆离去,留了他二人在屋,她揪了喜服坐在撒了花生莲子桂圆的喜床上,盖头下瞧见那人行来,最后停在了面前。   有喜秤伸到了眼前,她下意识退了一些,盖头上的流苏便就晃了晃,那喜秤跟着就是一顿,待她再看,竟是撤走了。   她狐疑,却也不能言说,端是听见边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又过了一刻,那双鞋子重新进入了盖头下的视野中。   可这一次,伸过来的喜秤上却是挂了一个布袋子,袋子里满满当当塞了点心,这又是做什么?   见她未动,头上男子的声音疏朗,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油滑:“你是不是饿了?那你吃完我再挑盖头,免得一会你瞧见我,没了力气喊夫君。”   原是错觉,到底还是个油嘴滑舌的,秦青心叹一声,瞧见那挂在喜秤上的布袋子,竟是后知后觉感受到,这人怕是在当她小动物投食呢。   伸手就将喜秤推远了些:“你挑吧。”   “你不饿?”   “吃不下。”   那喜秤离远了些,再来,便就是眼前一亮,她抬了手不及遮挡,口中便就被塞了一粒果子,甜甜的,裹了糖衣,再一抬眼,对上男子带笑的眼。   “你揪了那么久的喜服,定是没力气了,怎么能不吃东西呢!”蒋岑说着就坐到了她身侧,“我这里还有好些糖果子,你喜欢吃哪一个?”   “……”口中的甜味还没有压下去,秦青终于扭过眼瞧他,那是一张能迷了人眼的脸,十足地好看,难怪纵是他那般没个正形,女学的姑娘仍是有议论,思及此,便就又垂了眼下去,“我不喜欢吃甜。”   “啊?”蒋岑为难,看回她去,“噫!你笑了?”   怎么会是讨厌呢,自然是不讨厌的,只是,终究不晓得这般跳脱的人,又如何能与她一并过下去。   后来,秦青便就发现了听雨阁,这是个好去处,适合一个人坐着读书习字,种些草药。   不想那蒋岑却是日日来扰,有一次拎了条柳枝过来偏生与她说自己学了新的作画方法,要与她演示。   不及她拒绝,他便就铺了纸张在地上,下一刻便就用墨汁将柳枝染了个遍,秦青着了一身浅碧的衫子,方要躲过去,便听他骤然一甩,秦青只觉手上一凉,低头去看,已是一身的墨点。   那人倒好,兴奋指着地上的纸:“你看!这般印上是不是特别写意有风姿?!就是晕了些墨,我多练练,定是能画好!”   “蒋岑!”   可这人哪里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的主呢,见她那盛水养着的绿枝便就不安分,趁着她没留意,愣是将药草给剪了一并放进去,还沾沾自喜与她道,再配几朵花一起插,着,一定更好看。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先时她还会着了气,后来,便就算了。有时候他挤过来捱着她,发誓不打扰她看书,装模作样也端了一本册子瞧,她本是要将他推开,最后终是没下去手。   她手中的书卷翻不过几页,那人已经睡得踏实,那寻常总也精神的眼闭上,两道峰眉俊朗,秦青自己不察,唇角便就勾起。   下一刻,那人突然眯了眼瞧过来,她心中一乱,面上却是如常:“别装了,该回去用晚饭了。”   再后来啊,再后来,她便就不曾来过了。说到底,这儿竟是他们来得最多的地。只是他走了,她竟是再也不喜欢这听雨阁了,便就是那绿荫,都无端叫人生出些凉意来。   此番二人不知为何,竟是一路无言,一直行至听雨阁下,秦青终于转过身来。   蒋岑低头,只听她唤道:“蒋岑。”   “嗯?”   “你知道我最喜欢蒋府的哪里吗?”   “这儿?”   “嗯。”   “为什么?”   “因为这儿,都是你。” 第七十六章 真相   这话是她不曾言说过的, 似乎也不该是出自她的口,可不知为何,似是脱口而出没得思虑般。   蒋岑凝她一瞬, 突然伸手敲上她额头:“傻了不是, 我只有一个,哪里来得都?”   “罢了。”秦青转过身去,方要上楼, 却是被人一把抱了。   蒋岑:“你是坏蛋吧?说一句喜欢我有多难,还要拐着弯儿与我说。”   “我没有。”   “没事,你不说我也知道。”蒋岑嘻嘻笑在她耳边。   秦青耳鬓一软, 作势要挣开他, 不料他却是一躬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蒋岑!你疯了?!”   “你管这叫疯?”蒋岑垂眸瞧她, “那还有更疯的怎么办?”   “快放我下来!”秦青锤他一拳。   “怕什么?我抱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了?”   “你也知道是未过门!”   “昨天也是抱进来的, 抱一次抱两次, 有何差别。”   “你强词夺理。”   “好啦别闹了。”蒋岑努努嘴, “这儿来得少, 冒了些青苔, 许久没打理了,跌了怎么办?”   “……”   也不知道是被青苔唬住了, 还是被他那句别闹唬住了, 反正秦青终于是没了声响。   他抱得四平八稳,二人终于是入了听雨阁中。秦青从他身上下来,刚好瞧见桌案上的折扇, 扇面儿还是摊开的,上头画着一株形似兰草的玩意儿。   一看就是蒋岑的手笔,不敢恭维。   蒋岑自然也瞧见了, 不在意地将扇面儿折了,领她坐下:“与你说个新奇事儿,听不听?”   “陈怡榕失忆了?”秦青问道。   “你怎么晓得?”问完蒋岑便就明白过来,“你出的主意?”   “我不能肯定。她当时体内有毒,又一心寻死,确实有这个可能的。不过倘若她如今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是不错,否则怕是终究活不下去。”   说起来陈怡榕的心思,蒋岑也不能领悟多少,不过瞧见她似是怜惜,便就点头:“可她若是再敢害你,我定不会放过。”   “说起害我……”秦青慢慢道,“这个事情,自然不是皇后一方的手笔。若是最后为了那浮尸一事,落水自然是皇后的意思。皇后与我目前也算是无冤无仇,陈怡榕选择了去水边,便就没打算要害我。”   “可你只要在她身边,便就是危险,这个道理她不明白吗?”蒋岑哼了一声,“我记性好着呢。她自己落水的时候,可曾想过将要置你于何地?她便就是无心,也是有心。”   这话当然也没有错处,秦青顿了一下,便不反驳:“浮尸的事情,可有解释?”   “皇上没有宣东宫,便就是此事已经变了风向。”蒋岑作为这个风向的推动者,却是心下沉沉,“屈南栖的身份怕是陛下早就知道了,至于是何态度,目前还不知。全要看屈南栖如何狡辩。”   这词用得不很客气,秦青皱眉:“你与屈南公子吵架了?”   “不是我要找他吵得。”   “那还是吵了。”   蒋岑梗了一下:“他不干好事。”   “是说他推我入水吗?”秦青莞尔,叫男人的目光跟着闪了闪,“倘若他不推我,我也是要跳进去的。我不落水,便就是第一个被审问的人,届时我要说陈怡榕是失足落水,还是自己故意跳的呢?若是前者,我为何还能好好站着,若是后者——这件事情已经不简单,若再行故事,实在复杂。”   “所以,他推我入水,一来免去我落入后手的境况,二来,河边痕迹显示我落水不察,当也能坐实陈怡榕失足落水确属事实。一人也许是假,二人——恐怕就是河边监管不力了。”   蒋岑听着她分析,却也未曾开口。秦青观他,笑道:“再说了,你都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气什么?”   那一拳他确实锤得结实,蒋岑这才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打他了?”   “若是他人,你还能忍得,但是屈南栖,你不会忍。”秦青将他一只手执起,“因为,他是你认定的同行之人,你忍不下。是用的这边手?”   “嗯。”   “破了。”秦青抬眼,“既然已经泄了恨,便就算了。”   蒋岑懊恼,他捶完屈南栖,便就又锤了那地面,最后起身离开。屈南栖没有错,他自然知道,可因为知道,才觉得可恨。明明,这是他最看重的人,他又如何能轻易就下了手去。   秦青一早就瞧见他手上伤口,因是过了水,此番也只是瞧见骨节处略深的痕迹,她轻轻替他吹了吹,复又问道:“屈南栖是从金胡过来的,入京起便就与你联系密切,陛下没问你?”   “问了,”手上清清凉凉又有些痒,蒋岑却是任她端着,继续道,“答是答了,他不信也得信。不过这帝王之家,从来都没有全然信任的,怕是以后的日子,越发不得好过了。”   秦青点头,终于道:“浮尸之事,若是牵扯金胡,倒是说得过去。可这样一来,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说得对,没得好过了。”   桩桩件件,一环又一环。没有哪一件事情是可以善了的,若非是由一方头破血流,终成定局,这个大兴,便不会安定。   “那浮尸的真相呢?”   蒋岑沉默,半晌才道:“此事牵连甚广,你可知晓南郡十城?”   “嗯。”   “去月南边突发大水,朝廷拨下灾款,由东宫负责此事。其后所有的灾情全数送至东宫,东宫不出五日便就治下,皇上夸赞其治水有功,行事果决,是以乃有监国之能。”   “什么办法?”秦青试探道,“破圩弃城?”   “是。”   “此行并非不义,乃是先帝之时便就定下的解燃眉之策,皇后如何拿此做文章?”   “先帝之策,乃是圈定范围,若是到了紧要关头,便就疏民于高处他城,下拨赈灾款项,待洪水退去,百姓仍旧可以回原城。”   “你可还记得先时问过我,柳城何时没得。”蒋岑看她,“柳城已经没了。”   “已经没了……”秦青重复,“是城没了,还是……人没了?”   蒋岑叹息一声:“都没了。行此决策,需得财力物力,举城搬迁,岂是易事?青儿,他们不是治水,是淹城。”   淹城——   秦青:“皇上,不知道吗?”   蒋岑摇头:“未及搬出的,在路上的,未曾上报。及至后来洪水退后,突发疫情,此乃洪灾后的常态,这些人,便就是随着疫情名单,才一并报上。”   “一个城?怎么会?那么多条人命,没有人管么?”   “太子亲自去的南边,何来不对?再者,因着此行,奏折承上去皆是美言。”蒋岑摇头,“青儿,你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些人,心有多大,又有多狠。”   “那浮尸……”   “许是幸免的百姓,许也不是。”蒋岑顿了顿,“为了不叫人知晓,便就是幸存下来的,也是被东宫派人处理了,柳城,是真的没了。”   这般事情,听着惊世骇俗,可秦青却知道,这全是真的。自那晋城时疫起,她便就明白,在这些人眼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区别不过是,这条人命,值不值得亲自动手罢了。   沉默良久,秦青:“你说得对,我爹是被人做了棋子。” 第七十七章 可昭   “这一滩水, 都是脏的。”蒋岑接道,“岳父大人是这浑水里唯一的清明。”   “便也是眼中钉肉中刺,”上一世的父亲未曾辞官, 也未曾有过秦氏医馆, 可父亲仍旧是走了,秦青如今却是再不敢多想,“父亲归京, 该当如何?”   蒋岑面上动容,却说不出后话来,秦青心下了然:“父亲引以为傲一辈子的医术, 到最后, 却是最大的累赘。”   “优秀从来没有错,错的是不曾善用它的人。”蒋岑反手将她的手指握住, “那浮尸受何人指使而来, 姑且不论, 这般远道而来, 想必不会是一面之缘, 你可记得你爹近来与何人见过?”   自打辞官之后, 父亲便就没怎么与外头人交流,便就是寻铺子的事情也是秦管家一应代办, 若是说特意见过谁……   秦青皱眉, 蒋岑倾身问道:“怎么了?”   “擢考之前,父亲与如今的司药监主事吃过酒。”秦青瞧他,“还是那日你爬窗来的时候与我说的, 说是父亲与他吃了酒,定然早睡。”   这事儿确实有,只是有些早, 他自己都忘记了,不过是街上一眼瞥见,不料竟是此番翻将出来。   “那时候的主事,如今该是裴司监了。”秦青接着道,“裴司监,你也说过,是陈学勤的人。”   蒋岑嗯了一声,便听她又兀自顺道:“陈家,皇后——那人应当先是见得姓裴的,并不是特意冲着父亲来的,只不过此事终究牵连出来东宫,皇后不会轻易放过,但若是司药监直接接手,实在不合她心意,所以,想到了由父亲入手。”   蒋岑应声:“怕是那人先是要去司药监问些什么,提及之后,那姓裴的便就报去了陈学勤处,再来,才有了后来的与你爹吃酒一事。”   “父亲全然不是随意赴约的人,唯独一事不会拒绝,便就是涉及医事。”   “是。此事虽是事实,可若那皇后想要揭发东宫,哪里能没有证据。浮尸不过是逼着皇上下令彻查,你爹,才是最关键的一关。”蒋岑沉声,“为何此时偏非在此时发生,便就是知道了你爹已经往南郡十城去,才开始发难。”   “现下事件引向金胡,皇后却是无法继续,也是因为你爹那边未有结论。”   话音落下的时候,蒋岑终于瞧见她脸色微白,后边的便就不再继续,只起身过去将她搂进怀中:“莫要想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冷。”秦青抱住自己的胳膊,“父亲南下,这一路当该遇到多少人。一个不察便就……东宫本就对父亲颇有忌惮,此行不论父亲可有查出什么不对来,在东宫眼中,都是该死之人。”   说着,她猛地抬起头来:“他不会放过父亲,便就不会放过我,如今你我定亲……”   “东宫对我,从来都并非良善,左右都是要提防,你在我身边,我防得更安心些。”蒋岑搂紧了她,“你若是担心蒋家被秦家牵连,那可实在是不可能的。只要有蒋家军一日,蒋家,便就是这大兴帝王家,最大的假想敌。”   暖阁内,黛青正与蒋齐氏摇着扇,忽听得面前人叹下一口气去,便问道:“老夫人可是觉得闷?这天,怕是要落雨了。”   “待这场暴雨过去,便就是要入秋了。”蒋齐氏翻过手中佛经,“这日子,着实是过得快了些。”   “老夫人前些日子不是还念叨这日子过得太慢了么?”   “是呀,贺哥儿好些日子没回来了,这么数着日子,可不是慢得狠。”蒋齐氏缓缓道,“可你看呀,那小兔崽子都定亲了,可不是快着呢?”   “老夫人说得,也是个道理。”   “我方小睡,突然记起贺哥儿娶亲的时候——罢了罢了,我这老东西了,便就剩下回忆了。”   “老夫人又胡说了。”黛青仍是打着扇,笑道,“待那新媳妇儿过了门,再于这蒋府添个曾孙儿,怕是老夫人就没得功夫说这般话了。”   “呵。”蒋齐氏这才笑了,“话说回来,年轻的时候,总也是想,这传宗接代的事情,又有什么好在意,不若是两个人来得逍遥自在,那会儿还被我娘好一番训斥。如今年岁大了,瞧见小孩子,才能感受到些朝气。老了啊,老了……”   “老夫人,这便就是人啊。”黛青收了扇子,“老夫人可想用些什么点心?老奴去做。”   “不必了,这天闷得很,地上也是潮气,你呀,还是与老身一块儿待着吧。”   “是是是,老奴陪着老夫人。”   正说着,外头人报说是宫里来了人,要传召秦小姐。黛青扶了蒋齐氏起身,外头立着的公公瞧着很是有礼:“老夫人。”   “秦小姐在蒋府养病,不知殿下何事召见。”   “回老夫人,太子妃娘娘醒了。”公公躬身,“娘娘乃是秦小姐救醒的,这之后调理,自然该是由秦小姐负责。”   “老身方才说了,秦小姐自己也病了,正在蒋府休养,怕是不当此时入宫,若是与太子妃娘娘过了病气,怕是不好。”   那公公依旧是一团含笑的棉花,并不退却,也不生气:“无妨,殿下说了,秦小姐若是收拾好了,再进宫不迟。”   “收拾?”蒋齐氏拧眉,“公公何意?”   “既是要替太子妃娘娘调理,那自然是需得一些时日。”公公道,“老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蒋齐氏眼见他和善笑容,想来这公公们都是惯来的模样,以至于她这老眼昏花的,从来也辨不清楚是李公公还是王公公的,不知道这一应训练出来的,还是宫中打磨的,怕是二者皆有之,她纵是再想要问出什么,也是无果。   “既是如此,还请公公稍候。”蒋齐氏唤了黛青去奉茶,“秦小姐方才醒过来,待老身去请。”   “那便就有劳老夫人了。”   只是蒋齐氏瞧见二人相携而来的时候,似是并不意外。秦青的小丫头已然收拾好了一切,便就等在边上。   “青儿谢过老夫人。”秦青矮身,方要行前,却是发现衣袖被人拽住。   蒋岑拉着她衣衫一角,却什么也没有说。   有祖母在,秦青自然做不得其他,单是缓缓抽了袖子出来:“快要落雨了,进去吧。”   “等我。”   “不是说好了吗?”秦青压低了声音,“父亲,就交给你了。”   “秦小姐?”公公的声音在后头催道,“秦小姐,晚了,这雨若是下起来,怕是没完啦!”   “走吧。”   那袅袅身影终是消失在街角,蒋岑忽而转过身来:“祖母。”   蒋齐氏瞧他一眼,心中自有计较,挥手散了人去,领了他往祠堂去。   厚重的门沉沉关上,蒋齐氏上前去取了香递给身后人:“去给先祖上几支香,也算是全了蒋家这三世忠良。”   蒋家祖上乃是一介布衣,后跟随先帝揭竿而起,平下乱世,蒋贺的父亲始创蒋家军,一战成名,后封将军,护驾有功,是以才有了她一品诰命的封号,及至蒋贺手里,蒋家军授旗,令那边陲各族闻风丧胆。   祖母之令,不能不从。蒋岑接过那香,燃了轻烟,直直拜了三次,才起身敬上。   “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蒋齐氏缓缓道,“既是入得司吏监,当该安分守己,祖母瞧错了你,原以为你不过是行差半步,不想你早就已经劈开前路。”   “祖母责备的是。”   “可你并不认错。”蒋齐氏看过去,“蒋家与别家不同,将门岂是我蒋家一脉,然则蒋家不同于他们,你可知道为何?”   蒋岑自然明白,却仍是摇了头。   “因为咱们追根究底,乃是异姓。”蒋齐氏点向那祠堂排位,“这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但凡起势,哪一个离不开皇室。可是蒋家不同,蒋家,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你祖父与你爹二人罢了。”   这是祖母从来不曾言说过的,蒋岑终于敢回视,却只瞧见祖母眼中的沉痛。   “还不明白吗?”蒋齐氏跺了拐往前一些,背过身去,“当年你爹接了蒋家军,大胜而归,上边不是没想过给你爹纳妾,全是被你爹拒了。这一拒,便就是推去了皇恩。”   “一个你,已经是皇家纵容。”蒋齐氏继续道,“你这么多年胡闹,祖母虽是打你骂你,却尚且欣慰,你便就是这般肆意而活,也是幸运。”   “蒋家如此,万事皆须谨慎。你不做少帅,祖母无话可说,祖母本只愿你做个充数之臣,莫叫先祖心血白流。”   “祖母。”蒋岑沉声,“那光是享其俸禄,随波浊流之辈,又如何能对得起先祖心血?!”   “是祖母短浅了。”蒋齐氏却是未怪,“你是年轻人,本不该这般心志,祖母压制你良久,怕是你早已不满。”   “祖母……”   “岑儿,如今你已有亲事在身,你所作所为,便就不是你一人一身。”   蒋岑愕然,半刻才立身回道:“若是盛世,孙儿自是愿意平顺安逸。可倘若是上位无眼,权臣当道,明知国将不国,民无定所,孙儿是要挽大厦于将倾,还是甘在这暗流晦涩之下,做一条苟延残喘的丧犬?”   面前人明明少年郎,却偏非是染了些更甚于血气方刚的稳重,倒是印象里没有的模样。   蒋齐氏略微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焚香将尽,老人的声音复又响起:“何来的国将不国?你又知道了什么?”   “祖母。”蒋岑忽而掀袍跪下,“祖母,孙儿所言,句句属实。大兴金玉其外,实则已然溃败不堪,如今圣上心知肚明,却纵容无度。孙儿自是不忍看这天地变色,可纵是先祖安在,定是也不愿瞧见他们起于草莽,为之奋斗一生的家国,是这般姿态。”   “若为更迭,你当择明主。”蒋齐氏一字一顿道,“成王败寇,胜为臣,败为奸。亦为谋逆,你可明白?”   “孙儿以为,若为天下,天下可昭。” 第七十八章 进宫   行前的公公几番回头, 都能瞧见那淡然女子。说是女子,倒是过了,听闻前任司监大人的嫡女尚未及笄, 是以还没有定下婚约。   便是朝中人也是刚刚才闻说蒋秦两家亲事, 听说是因为两家夫人交好,秦家夫人还是揣着孕肚时候与蒋家夫人说起,也算是半个指腹为婚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张扬出去。   只这女孩儿不同于一般, 确非大家闺秀,却也不曾小家子气来,举手投足自成气派, 无端叫人生出些敬重。故而公公今日来时便听殿下说道:“那女子现下应是在蒋家, 你去领来。”   秦青自然不晓得那公公想着什么,只跟着拾阶而上, 便见他停在了殿门前:“秦小姐, 请吧。”   这儿, 不是陈怡榕的寝宫。秦青矮身谢了, 上前一步, 自有人将殿门大开, 里头燃了熏香,平白叫人皱了皱鼻子。   仰桓缓缓望向进门的女子, 他近来一直在想, 蒋岑究竟喜欢她什么。以往他倒是没少与他瞧过画册,一来试探,二来本想要做个顺水人情。   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蒋岑会瞧上她,秦知章的女儿。   本来,这没有什么。只不过, 秦知章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自认已经很是礼贤下士,却也不曾得那老学究一个真心实意。似乎在他眼中,除了医术,其他都不需要惦记,更无须忌惮。   按理说他是可以安心的,但——秦知章虽是辞了官,却仍是没有改过原本的性子。那南郡之事,他清理得已经很是干净,可倘若是秦知章亲自去查,他心下终究是没底。   毕竟这么多年来,能瞧出来他骨子里的体弱,实则是自行用毒的,也就是他一人罢了。   他仍记得很久以前,那时候楠辛殿还是藏书阁,他例行去读书,逢见宴妃牵了仰栩出来,宴妃本是他母后的贴身侍女,后来一朝爬上龙床,有了仰栩,便就直接成了四妃之一。   仰栩聪慧过人,是以父皇亲赐东珠,允他与自己一并与太子太傅学习。   他那时候年纪尚小,见得他母妃与他说话,便就躲在了一侧瞧了。宴妃离去,仰栩却没有走,而后一回身对着他藏身的地方问道:“皇兄何故不出?母妃方才特意送了瓜果来,皆是父皇刚赏的,一起用吧?”   “好。”   后来,仰栩突然吐血不止,打翻了所有的果盘书架,发了疯一般抠着自己的喉咙,宫人皆是唤着二殿下,整个楠辛殿中尖叫阵阵。他捏着一粒西域进贡来的果子,突然也捂住了耳朵呼救,脸色煞白。   仰栩终究不治,七窍流血,染遍了楠辛殿的地,宴妃先是闻讯恸哭,后就被押入诏谕。宫人皆言,宴妃谋害太子无果,反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二殿下实在是去得冤,但有其母,便是活下也是无德之辈。   他只因着还来不及咽下宴妃送来的果品,逃过一劫,却是大病了一场,太医来瞧过,言说是受了惊吓,伤了身,从此缠绵病榻。   楠辛殿后来砌了宫墙,引了水渠,再无人问津。他每每梦见仰栩瞪着滴血的眼来问他为什么,便睡意全无,太医又开了熏香,日日燃着。   却也只有秦知章,与他道:“殿下无他,亦无受惊之心悸,若停毒调理,配以施针,便可痊愈。”   有的人,就是太过刚直,刚直到,无数次叫人想杀了他。秦知章便就是一个。下一个,仰桓眼瞧着面前的女子跪下,眯起了眼来。   “民女参见殿下。”秦青行的事大礼,一头嗑下,便未起身。   “你来此处,可闻出些什么来?”   秦青头点着地,稳声道:“殿下可是头痛梦魇,故而用得此香安眠?”   “是。”   “那便是了,只不过此香多用成瘾,殿下还是少用些吧。”秦青不知他何意,却仍是如实答了。   “很好。”这一声赞也不知道赞的什么,仰桓继续道,“昨夜你替榕儿诊治,说是会有损记忆,可是当真?”   “确然如此,不过实际如何,还待看各人。”   “可会恢复?”   “很难。”   “那便是有可能?”   “极少。”   默了一刻,仰桓复问:“你昨夜还说,榕儿体内有两道药性?”   “是。”   “哪两道?”   “一道有昏迷的功效,还有一道,很微弱,似是慢性之毒,尚不成势。”秦青答道,“慢性之毒需得时日,此番乃是被牵连而出,故而让娘娘受的刺激不小。”   倘若这昏迷药性是他喂下的毒,那么另一种……   仰桓起身:“你起来吧。”   “谢殿下。”   “听闻你的医术,乃是师从前秦司监。”   “是。”   “比之你爹,承有几成?”   秦青顿声,片刻才道:“民女不才,大约七分。”   “七分……”仰桓笑了笑,“只七分便能救醒整个司药监都未救醒的榕儿,实在是厉害。”   秦青似是不闻其深意,低头道:“谢殿下谬赞。”   仰桓咳嗽了一声,忽而道:“前时是你爹与本宫治病,本应是好了,近来却似是重来,你既然来了,便替本宫也瞧瞧。”   秦青这才微微仰首,那人立在她身前丈远,笑盈盈瞧她,面上仍是有些虚弱,倒似是真的。   “还请殿下安坐。”   少顷,秦青撤了脉枕,退后几步:“回殿下,脉象来看,殿下应是近来睡眠不好,待民女替殿下调制些新香,应就好了。”   “是吗,那本宫——就安心了。”仰桓收了手,缓缓将衣袖折下,“来人。”   “在!”   “带秦小姐下去安置,随后便带她去娘娘那儿。”   “是!”   仍是那公公领了人出去,秦青虽是低首行出,肩背却是挺直,只因着那身后目光尚未撤去,隐隐带着探究。   这个人,在试探她。   “秦小姐,前头就是娘娘的寝宫了。”公公停下步子。   “谢过公公。”   “秦小姐。”   秦青偏头:“公公可还有吩咐?”   “吩咐倒是不敢说,便就是提醒小姐一句,娘娘身子金贵,小姐万要好生看顾,莫要大意。”   “是。”目送公公离去,秦青终是缓下气去。这交待,听着不过是废话,实则,却是太子敲打。   她既是来替陈怡榕调理的,那么,若是失忆为假,她必得回禀,否则,这账面,怕是清算起来,没得好处。   “啪嗒!”豆大的雨珠突然砸下,掷地有声。 第七十九章 审问   “娘娘。”宫女轻轻唤了一声, “秦大夫来了。”   镜前的女子偏过头来,嫣然一笑:“秦大夫不必多礼,过来坐吧!”   这声音欢跃, 秦青不免瞧了一眼, 只见她手里正掐着一只耳坠,翠绿的玉子轻摇,不待她应声, 宫女便就端了椅子过去,就置在了陈怡榕身前。   “谢娘娘赐坐。”秦青走过去,见她挥了手着人下去。   陈怡榕又捡起一只晶莹剔透的坠子, 两相比对了, 啧了一声:“秦大夫也是女子,不如替我瞧瞧, 哪一个好看?”   秦青这才将目光挪到了她手上, 须臾便就指向一边:“若是娘娘戴, 私以为还是这一只合适。”   “为什么?我倒觉得这翠绿的更美。”   秦青便又细看了一眼:“娘娘说得是, 这一只确实很美, 只不过娘娘戴起来显得厚重了些, 倒是这春水玉,显得更娇俏。”   “嗯……”陈怡榕沉思一番, 点点头, “秦大夫说得没错,那我信你!”   罢了便就自己凑近镜前,要给自己戴上, 秦青问道:“外头落雨了,娘娘要出去吗?”   “落雨了么?”穿耳的手一顿,陈怡榕遗憾道, “怎么好生生的,就落雨了呢。”   “已经是闷了好几日,民女过来的时候,外头起了风,这雨水过了,便就要入秋了。”   “都要入秋了啊。”陈怡榕抬手嘘了一声,竖耳停了一会,“呀,真的下雨了。你是从殿下那儿来的吗?”   这一次过来,陈怡榕说话越发没了逻辑,秦青见怪不怪,点了点头:“是,殿下命民女好生照料娘娘。”   “那实在是辛苦你了。”陈怡榕放了春水坠,将先前拿着的翠玉坠子复又拎起来,却是与她道,“这一对坠子送给你吧。”   “娘娘不可。”秦青躬身,“这是娘娘喜欢的坠子,何其贵重,民女怎可受。”   “自然是可以的。”陈怡榕将她手拉拽过去,将坠子塞了进来,“你不也说了,我戴起来,实在厚重了。既然是不合适,我为何偏非留着,弃了便是。”   说罢可能觉得不对,又嘻嘻一笑:“你莫要误会,我不是不要了才给你,只是觉得,你应是比我稍长些,气质也更合它。”   听到此处,秦青才跟着莞尔:“娘娘心意,民女明白。”   “那你戴起来我看看。”   秦青没拗过,只得抬手戴上,面前的女子一眨不眨看着,最后才兀自欣慰道:“果然是好看。”   “娘娘,容民女替娘娘把脉。”   “好啊。”陈怡榕点了点方才宫女端过来的椅子,毫无心事道,“你坐。”   外头急风骤雨,掀得廊下的灯笼晃荡,宫瓴接的水已然漫出,从檐下窜下的雨珠连了线,在晚色里更显晶莹。   蒋岑下了马,很是不客气地拍上宅门,下一刻就见得门开,里头人撑着伞,正是屈南栖,见他来了,毫无意外:“来了。”   “何时回来的。”   “刚刚。”   “刚刚?”蒋岑目光掸上他干燥的肩头,“这般天气你还能清清爽爽候着,骗鬼呢。”   “不骗你,雨落前进的门。”屈南栖抖了抖衣衫,“你看,还是昨夜的衣裳,不曾换过。”   蒋岑跨步进去,甩了甩袖袍:“走吧。”   大门缓缓紧闭,有暗影静悄守在了四周,木通仔细瞧了一眼,这才转身跟进去。   屈南栖倾了半个伞过来,被蒋岑挡了:“我这一身的雨水,不在乎这一点路了,你自用着吧。”   前者不以为杵,领了他往屋里去。   “蒋兄现下过来,秦小姐可还好?”屈南栖收了伞搁好,又亲自沏了茶,推给了正在一旁拧着衣上雨水的人。   似是要故意脏了主人的地,蒋岑拧得实在,全数都洒在了地上,而后才湿漉漉毫不介意地端了热茶起来:“进宫了。”   “进宫?东宫?”   “嗯。”   “你放她去了?”屈南栖停了手瞧过去。   蒋岑手里搓着杯子,热气氤氲往上,迎着雨夜,眼睛也有些潮意,话却说得少有的清清淡淡:“她虽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却也是秦家小姐,秦知章的女儿,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选择。”   “哦。”这一声更轻了些,唇角扫过指尖白盏,屈南栖没有继续。   反是蒋岑举杯饮了一口接道:“而我——我护着她。”   外头笃笃响了几声,木通端了酒与小菜进来,一一摆在了桌上,而后顺溜退下。蒋岑便就将茶水放了,拎起酒壶来:“来吧,酒水谈事,最好不过。”   “我不饮酒。”   “你该饮酒。”蒋岑不由分说与他满上一杯,“那日捶你一拳,今日这第一杯便就算是我赔礼道歉。”   “蒋兄客气了吧,推人入水,是我不对。”   “我家青儿入宫前还教育过我,既是你我一心,所作所为该当理解。既解其意,还要行凶泄愤,非君子所为,对不住了。”蒋岑将那一杯举起来,递与他。   屈南栖顿了半刻,终是接住,见他已然一口闷下,遂也一仰头灌下。   “前时你要我替你把那些金胡死士打发了,我引他们与东宫采办人等起了冲突,他们是金胡特殊法子训出来的死士,不知变通,蛮横行武,又涉及东宫,自然就能被京兆司收押。”蒋岑一一回忆着,“可你那日能推青儿入水,等闲不该是个废物,金胡王竟然舍得派出那么些个死士来?”   这金胡王族养的死士,养成不易,为了一个已经离开的谋士,当真值得?   “我为钟灵谋士。”屈南栖朗声,“若是自居一声,无论我辅何人,只要我入得大兴,金胡都不会高兴。金胡王远见且心志强大,他不想杀我,自然谨慎。”   “我觉得,怕是他还防着你吧。”蒋岑又替他满了杯,“依着那河边的距离,你能用掌风催动青儿入水——谋士如今还待要习武的?”   “行走江湖,自保罢了。”   蒋岑摇头,拿酒杯撞上他的:“这一杯,就当是罚你鬼话连篇吧。”   “……”屈南栖眼神滞了滞,蒋岑却已经一杯见底,往他这悬空倒扣了酒杯,目光讥讽。   少有思量,屈南栖端起杯来,也学了他喝完倒扣:“对不住了。”   “你不说实话,无妨。”蒋岑架起一条腿在长凳上,“那咱们来说说三殿下的事情,陛下连夜召他进京,你的手笔?”   “这还是蒋兄的手笔。”屈南栖笑了笑,那浮尸本来意有所指,若非是有人提醒过,那周前瞻不该会随意改口,还能与京兆司一迎一合,“我不过是稍表真意罢了。”   那夜皇上看过来的目光,不善。屈南栖梦见过很多人很多事,这双眼,却从来不曾对他有过那般的探视。   “你便就是钟灵谋士。”   “是。”   “既是钟灵谋士,该为大兴,缘何落脚金胡三载。”   屈南栖收回视线,恭谨回道:“自然为了大兴。世人皆言,何家三世驻守,金胡惧之。可陛下可知晓,这如今的金胡王,从来不曾想做池中物,榻边狗。”   “放肆!”   “陛下恕罪。”屈南栖跪下,“陛下不是不信谏言的人,只是纵是林中兽王,亦有酣睡之时,草民身为钟灵谋士,自然要唤醒陛下,纵是陛下怪罪,万死不辞。”   仰靖安踱步在他身前,瞧了半晌,突然呵了一声:“谋士——朕向来,最是讨厌谋士。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你们,又谋什么?”   罢了略微凑前,打量他低垂的眉眼:“还是说,先生觉得朕老了,该要来择良木而栖了?”   “陛下。”屈南栖仰头,“陛下所问,草民可答。钟灵谋士不择储,择的只是明君。”   此言朗朗,仰靖安终是蹲下,半刻,才复问道:“明君?”   “明君。”屈南栖肃目,直视他。   蒋岑添上第三杯酒:“真意?对谁?陛下?”   “陛下。”   “继续。”   这一次,屈南栖自行先灌下酒去:“皇位到底孤寂,闭目塞听,有时候可能并非其本意。改朝换代,生灵涂炭,你我皆知不可为,倘若能守得一时,或许……”   “钟灵山的人,是这般优柔寡断之辈?”   “蒋兄说笑。”屈南栖并不生气,不急不缓继续道,“想必蒋兄的人已经查到,那金胡人一直按而不发,隐忍居臣,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前时三?轻?吻?小?说?独?家?整?理?殿下尚且可以一争,如今三殿下回了晋西,眼看无势可依,他们终究是要动作。”   “不错。”蒋岑瞧他,“三殿下身边有金胡人,亦有朝中人的眼线。”   “三殿下的母妃如何疯的,蒋兄知道吗?”   “这等秘辛,难不成你知道?”   “秘辛?”屈南栖摇头,“讳莫如深不过是刻意而为。只是因为,三殿下的母妃,乃是金胡人。”   “你与陛下表衷肠,便就是拿三殿下的身世?”   “不过是为了言明,我知其事却不为其动。”屈南栖道,“我若是当真为了三殿下,定不会与陛下坦言这些。”   “你只是为了让陛下信你,洗脱罪名?”   “原来蒋兄今夜是来审问我的。”   “屈兄敏,感了。”蒋岑举杯,“我自罚。”   手中酒杯微凉,屈南栖沉声笑了一瞬:“无妨。” 第八十章 耳坠   一夜风雨, 早起的宫人已经将殿前吹断的枝杈树叶清理了,秦青端了药过来的时候,只路面还有些潮湿。   陈怡榕今日精神好了许多, 昨日那耳坠终于还是戴上了, 此番正立在檐下瞧着树梢。   “娘娘瞧什么?”   “瞧那鸟窝里的雏鸟等不到母亲回来,可还会活下去。”   “会的吧,”秦青将碗捧过去, “娘娘,生命有时候,并不脆弱。”   “说得是呀。”陈怡榕这才接了药碗喝了一口, “苦的。”   “已经不苦了, 再来,便就破了药性了。”   陈怡榕便就也乖巧地一气儿喝完, 将碗跺到了栏上:“他们都说我病了, 我真的病了吗?”   “民女只是替娘娘调理一下身体, 娘娘只是身体有些虚弱, 但并没有生病。”   “那我为何要喝药?”陈怡榕瞧她, “殿下说我失忆了, 我还能想起来吗?”   “娘娘想要记得吗?”   闻言陈怡榕终是一晒:“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罢了罢了, 随缘吧。”   秦青便就不再言语, 伸手要扶了她进去,却见她摇摇头:“你陪我出去吧?”   “去哪里?”   “就出去转转,我不记得这儿什么模样了, 自醒来便就在屋中,今日雨停了,你陪我去看看?”   其实, 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时间,陈怡榕便就已经率先下了台阶:“秦大夫,这宫里闷得慌,你快些下来一起吧!”   若是往昔还在书院,这确然是陈怡榕能说出的话来,可那落水前的会面,她见到的女子,已经懂得了什么叫收敛含蓄。   秦青瞧见她耳畔摇曳的珠子,想起她昨日便就打算出去的。思及此,便只得点点头:“好,但是娘娘小心些,这天快凉了,着了风就不好了。”   有步辇缓缓往前,旁边公公细声道:“娘娘,太子妃娘娘在前头呢。”   “哦?”有修容甚精的手微微掀了珠帘,荣皇后冷声道,“她怎么出来了?旁边的是谁?”   “回娘娘,东宫有令,命秦知章之女秦青入宫看顾太子妃,想来,那应就是秦小姐了吧。”   “是她啊。”荣氏想起来了,此前陈宴便就与她提过,若不是有宁轻言之事,倒也说不准最后会如何,只不过昨日方听说了秦蒋两家的亲事,今日便又逢见,也算是巧,故而嗯了一声,“本宫记得,还是本宫替她求的情。”   “是呀,娘娘仁善,若非娘娘心慈,这秦家小姐,怕是还在牢中呢。”公公接得顺口,这般马屁,也不是一次两次,何须思量。   不想那步辇中的人却是冷冷一哼,叫他面上的笑霎时都撤了去,躬身下来。   荣皇后:“走吧,过去瞧瞧。”   “是。”   心慈?仁善?若非是陈宴与她拿宁家的亲事相要挟,她何故要去帮这样一个人?   呵,陈宴想要她救陈怡榕,这本该就要死的人。不过没关系,慢慢来,那陈怡榕不是失忆了么?她倒要看看,这失忆,又是什么把戏。   有眼尖的宫人已经唤了一声娘娘,秦青也瞧见那边过来的步辇,此时能出现在此的,怕也只能是荣氏了。   众人皆是跪下,唯陈怡榕一人立在中央,款款矮身:“儿臣拜见母后。”   步辇停了下来,上头的人却没有下来,荣氏从里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面色白净,虽缺了些红润,倒也不算虚弱。   目光一转,落到了她耳上的春水坠上,缓滞地凝了凝,这才重新看下:“起来吧。”   “谢母后!”陈怡榕抬起头,盈盈笑着。   这笑——荣氏看了一眼便就移开,对着秦青道:“你们这些人,如何这般不仔细?太子妃娘娘将将好些,怎么就带出来吹风?这一夜雨水,若是再着了风,你们当得起么!”   “母后!”陈怡榕突然出声打断,“母后,是儿臣吵着要出来的,不怪她们。”   这一回,惊着却不仅仅是荣氏,便就是边上的宫人,都赶忙低下了头去。秦青眼前只瞧见陈怡榕衣衫一角,到底没有动作。   “你方才,在跟本宫说话?”荣氏沉声。   陈怡榕显然是被这一声吓到,略微退后一步,小心道:“母后息怒,儿臣只是——只是担心……担心母后生气伤身,儿臣……”   “罢了。”荣氏一抬手,“你在陈家胡闹惯了,既然进了宫,就该有些规矩。”   “是。”   “本宫见你已无大碍,便就安心了。”荣氏一扬手,有宫人端了一个盒子上前来,“这是陛下方赐的果品,既然碰见,便就由你替东宫代领吧。”   “是。”陈怡榕这才跪下,受了那食盒,便听一声起,步辇折回。   秦青上前去扶了陈怡榕起来,后者只是拎着食盒开心道:“你瞧,今日出来,不是还有些收获呢!”   挤不出笑容来,秦青嗯了一声:“娘娘,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能否一会回去,借娘娘的耳坠一看?”   “怎么啦?昨日不是你替我选的?”   “端是觉得好瞧,民女僭越了。”   “不妨事,喜欢的话,回去给你看看。”陈怡榕将食盒给了身后人,“不过得先去把这果品送给殿下。”   “好。”   回去的步辇行得更慢了些,公公走在一旁,只听得里头人问:“你看今日太子妃如何?”   “回娘娘,太子妃今日心情似是不错。”   “是不错,瞧见本宫,不仅不跪,竟是还敢随意插话了!”   “娘娘息怒,听闻太子妃原本便就是活泼之人,今日奴才看来,倒不是故意。”公公顿了顿,“奴才倒是觉得,她今日瞧见娘娘,欣喜得狠,说话都很是亲昵。”   “你说,她是当真失忆了不曾?”   “娘娘自有判断。”   说起亲昵,她何曾敢对自己亲昵了?还有那耳坠……荣氏舒了一口气去:“寻个时间,命太子妃来本宫这儿一趟。”   “是。”   陈怡榕走在前头,手指却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耳朵,无端就觉得有些疼,呲了一声。   “娘娘怎么了?”秦青问道。   “没什么,大概因为这坠子许久不戴。”陈怡榕笑一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第八十一章 端倪   二人方行至中殿, 就瞧见太子的舆乘出来,原本因着太子妃刚醒,早朝皇上特意允了东宫两日闲暇, 这才第二日, 时辰尚且尴尬,不及下朝。   秦青远观一眼,瞧见他身上四爪蟒袍, 这般朝服,那便就是朝堂宣召了?陈怡榕站在她身前,已经矮了身去:“殿下。”   仰桓瞧她一眼, 又瞥见她身后跪着的众人:“起来吧, 榕儿大病方愈,怎么出来了。”   “左右是闷着, 秦大夫说榕儿身体并无大碍, 不过是要将养些日子, ”陈怡榕轻快道, 又瞧见他面上无笑, 便就低了声,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父皇有事相议,你且先回去。”仰桓复又问道, “秦大夫, 太子妃的身体可是当真无碍?”   此问意有所指,秦青应声道:“不伤根本,只是尚需时日。”   “榕儿身份尊贵, 便就是一点一滴也该要好生看顾,莫要本宫再瞧见今日之事。”   声音凌厉,吓了陈怡榕一跳, 秦青却是伏地道:“是。”   待一行人过去,陈怡榕转了身子过来,将地上的人拉起来:“你快起来吧!太子殿下他人很好的,应该只是担心,并非真的责怪你,你莫要挂心。”   “谢娘娘。”秦青慢慢起来,“娘娘,还是回去吧。”   “好好好,回去回去。”陈怡榕点了身后的人,“把这些果品送到殿下那儿。”   罢了与秦青一笑:“今日是我要出来的,不关你的事,若是殿下再说,我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秦青好笑:“娘娘,殿下对下人,自然是要严厉些,尊卑有序,娘娘不必在意。”   “真的?”   “嗯。”   大殿上,仰桓一步步走进去,旁边朝官跪了一地,皆是低着头,目不斜视,最前方跪着的,乃是前夜急诏的三殿下仰檩。   许是一路奔波,途中未有歇息,仰檩身上的朝服还有些脏污,怕是昨日途中沾上的雨泥,这般一比,仰桓这一身明黄蟒袍,十足精神,无端就高人一等般。   仰靖安瞧了他一眼:“太子来了。”   “儿臣叩见父皇。”   “来了正好,周卿,你来说说。”   后边这便就爬起一人,正是京兆司周前瞻,仰桓跪在地上,腰杆笔直,直待得周前瞻立在了身前,才微微转了目光过去。   周前瞻躬身对他施了礼,复又转向座上:“启禀陛下,一月前几个金胡人佯装大兴人入京,与东宫采办的人在街市起了争执,大打出手,不分上下,京兆司赶到的时候,将双方全数收押。”   说着又转向太子,周前瞻:“后微臣详细调查,确乃金胡人先起的争执,且下手狠戾。同时有太子殿下作保,确认是东宫之人,微臣才将人放出。只是这金胡人身手不凡,京兆司专员从他们身上发现了凝香。”   不明所以,仰桓便就依旧听着。   周前瞻继续道:“此香特殊,非金胡王族是没有的,若非王族,便就只有为了追踪而用的——金胡特训的死士。”   仰靖安嗯了一声:“所以,周卿今日要朕宣来太子,是想要做何?”   周前瞻复对仰桓行了一礼:“太子殿下,微臣斗胆,今日不过是想问问殿下那一日的具体争执内容。涉及金胡王族,下官实在不敢大意。”   “不敢大意?”仰桓忽道,“若非听错,方才周大人可是说的一月前啊,这般街市相争,如何能叫周大人用了这般时日才复又调查?”   “太子。”回答他的却是仰靖安,虽是唤了他一声,语气却不凌厉,不过是淡淡道,“近来这京中不安稳,周卿一直扣下了那几个金胡人,倒是细致,不当说。”   “是,父皇。”仰桓顺和,下一刻,便就笑了笑,“周大人问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本宫不是不记得,只是实在没有闲暇多问。卷宗是你们京兆司呈给本宫的,京兆司治理京中有功,本宫信得。只不过是当时等着用人,这才去提的人。”   周前瞻领教:“殿下教训得是。那金胡死士的嘴若要撬开,便就是死人,当日东宫采办的人言说是他们疯了一般冲过来抢夺东宫之物,因而起得争执。下官只是想知道,此物为何物。”   “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   周前瞻问得太急,仰桓不禁抬眼又瞧了他一瞬,须臾便就挪开,以头点地:“父皇,儿臣有罪。”   仰靖安本是沉默的,闻言看下,拧起了眉心:“何罪之有?”   “当年楠辛殿之事,儿臣……儿臣夜夜难寐,总也梦见二皇弟要儿臣替他报仇,可是……可是这仇……”殿中唏嘘,此乃皇宫禁事,不曾想一朝被提起,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仰靖安探身往前稍倾。   “父皇,儿臣所言属实,否则,必遭天谴。”仰桓起身看上,“儿臣梦中委实难回答,便回到楠辛殿中,竟然寻到了一块玉佩,这玉佩儿臣曾在宫中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就留了下来。儿臣之罪,乃是欺瞒父皇,实则那日并非采办,而是命儿臣的贴身护卫寻找线索。”   “线索?”   “父皇,儿臣自从找见这玉佩,梦中二皇弟便数次要我去找这玉佩的主人,可儿臣究竟能到哪里去寻呢?”仰桓声声诚挚,复道,“不想前不久,儿臣听闻此玉佩在街市出现过,这才派人去打探。儿臣打探了数日,那一日,不巧是撞见了金胡人。他们抢的,也正是这玉佩。”   说话间,边上一直跪着的仰檩却是毫无声息,仰靖安一抬手,便有宫人将一块玉佩送到了仰桓面前:“太子,你瞧瞧可是这一块?”   “是!是这一块,怎么会在这里?!”仰桓仰头,“不对,这玉佩分明在儿臣宫中……”   “那便就要问问三殿下了。”仰靖安冷声。   仰檩低了头,再抬起的时候,却是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仰桓不言,是周前瞻的声音问道:“三殿下,这玉佩乃是金胡玉牌,三殿下如何会有?”   “你说这是金胡玉牌,那便就是了。”仰檩伏地,“父皇,儿臣不知道什么金胡玉牌,这不过是母妃留于儿臣唯一的物件。儿臣自幼便不曾懂事过,不过以为自己的母妃乃是这天下最疯的女人,一时一刻都不想与她待在一起,不曾想,她直到死都在保护儿臣。”   “父皇,她深处冷宫,逼疯了自己,却想要将我打骂出去,直到她死,我都不知道,我的母妃,她本是金胡之人。就因为她是金胡人,所以这皇宫,容不下她!”仰檩越笑越大声,“如今,如今凭着这一块她唯一的遗物,你们仍旧是容不下我!”   “仰檩!”仰靖安一声喝下,竟是直接喊了他名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儿臣怎么不知道?儿臣错在不该姓仰!”仰檩突然直直站了起来,转而看向一旁的太子,“皇兄,好一个皇兄啊,真是巧舌如簧。也罢。”   “三殿下,莫要做傻事。”周前瞻提醒。   “傻事?本王做的傻事,还少吗?”仰檩复又颓然一晒,伸手解了头冠掷下,“父皇,近来确然有金胡人寻来儿臣府邸,儿臣也终于知晓,原来,儿臣乃是金胡之后。”   “你亦是大兴皇族之后!”仰靖安咬牙。   “儿臣不配。”仰檩站得有些歪斜,终是稳住了身形,“那浮尸乃是儿臣抛下,利用了太子妃。因为儿臣恨这皇宫,恨这儿的人。便就因为母后的身世,她就不配好好活着么?哈哈哈哈哈——多好笑。那么都别想要好好的。”   “仰檩!你疯了!”仰靖安拍案而起。   仰檩却已经不惧:“父皇,前时儿臣想要与皇兄争上一争,自然多加留意。那浮尸虽不是当真南郡之人,所求之事,却是不假。”   “三殿下。”仰桓转身看他。   仰檩哼了一声:“皇兄怎么了?既然你我已成定局,我何必不把自己的罪行说清楚?也算是削减些罪孽。”   仰靖安:“你说。”   仰桓收紧拳心,面上无波,端是广袖覆在手上。仰檩本是内敛之人,一身的武气,今日这殿堂之上,却似是个不管不顾的痴人。   “金胡之心不死,为的便就是搅了这朝局,乱了这天下,儿臣闻说,只觉肆意。”仰檩猛地一转身,看向那下边跪着的众人,无一人敢与他相视,“是儿臣太看得起诸位了,有诸位在,这大兴何尝能好,若是本王早一些想明白,何故要布置得这般繁琐!”   “南郡十城,如今只余八城,父皇不若去好好问问,是什么样的水患,能叫两座城池,销声匿迹?”仰檩一摔朝袖,“好一个治水有功啊皇兄,好一个果决行事啊皇兄。臣弟甘拜下风。”   “三殿下慎言。”仰桓目光和煦,不以为动,“说出来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不敢不敢,负责这种事么,弟弟这一条命,你说够不够?”不待人回答,仰檩复又转了身来,端直跪下,“此乱因儿臣而起,牵扯无辜之人,儿臣愧对父皇信任,愧对母后养育之恩,愧对大兴,求父皇赐罪!”   宁国侯府的后院,一夜雨水已经折了好些花枝,丫头正拿着剪刀修剪,旁有浅衣女子坐在院中弹琴,琴声铮铮,似有心思。   “小姐,用些甜汤吧。”贴身的侍女端了汤盅过来,放在边上石台上,“天气凉下来了要,小姐可莫要坐在石凳上,伤身。”   罢了便就拿了软垫来替她垫上,这才将汤盛碗递过来。   宁轻言接了汤,缓缓拿勺子搅了搅:“陈家可有人来?”   “陈大夫人派人来送过好些东西,说是陈太师繁忙,这婚礼之事,便就由她来操持,小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替。”   “陈大夫人,陈绍德的妻子?”   “是,如今陈家还未分家,只是太师夫人去了,未及续弦,这主中馈的事情如今都是陈大公子的夫人在做。听闻进来朝中出了些事,怕是大人们都忙得很,本也是这陈大夫人应做的。”   宁轻言喝了一口,复又问道:“他呢?”   “谁?”   刚问完,丫头便就噤了声,自知多此一问,好在喝汤的人也没有怪罪,只是又问了一遍:“陈二公子呢?他没有来过?”   丫头自然明白自家主子心事,却是心疼也无法:“没有。不过小姐放心,太子妃娘娘乃是他亲妹,如今落了水又失了忆,怕是陈家人皆是无心。”   “无心……”宁轻言将碗搁下,“他又何时有过心在此。”   “小姐……”   “我听闻,那秦家与蒋家订了亲了?”   “是,就是最近的事情,说是一早就定下的,只不过秦家一开始并未完全答应,是那蒋家主母与秦家夫人之前指腹为婚的,但是留有余地。”丫头伶俐道,“此番似是两情相悦,便才落实。”   “竟会有这般定亲。”宁轻言叹了一息,丫头竟不知这话中是羡慕还是单纯的感慨,前者手指抚在琴弦上,“她没有骗我,她是真的不喜欢他。如今算起来,最可怜的,怕就是我了吧。”   “小姐在说什么呢?”丫头凑前了些,悄声道,“小姐不知道吗?方才传出来的消息,晋西王勾结金胡人,危害朝廷,陛下盛怒,三殿下现下已经被押进了诏狱。小姐是个有福气的,若是……小姐岂非无辜受灾?”   “……”宁轻言忽而想起来,“那东宫呢?不是说还召见了东宫?”   “是,不过只罚了禁足,还在查。”丫头低声。   “所为何事?”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若是小事,定是能传出来,如今倒是一点风声没有,怕是真的严重。宁轻言心里跳了跳:“陈二公子今日可有去任上?”   “去了的,小姐命去看着的人瞧见他与蒋家公子还有那屈南公子一并进的司吏监。”   “说到底,这东宫太子妃是陈家的人,东宫若是出了事情——”宁轻言抬手,“扶我进去梳妆。”   “小姐要去哪里?”   “司吏监。”   下午的司吏监中进了阳光,因着南郡之事,除却坐着的三人,竟是全司的人都忙起来,蒋岑透过窗户,刚巧瞧见那忙碌着的记室。   “啧,这司吏监,闲得慌啊。”蒋岑腿还架在案上,感叹一声。   另二人倒是没说话,屈南栖手里拿着笔,被一个纸团扔过来撞偏了些,终于抬了眼看过去:“此事牵扯诸多,你我皆是新人,自然不当事。等着便是。”   “陈二,你不担心么?”   陈宴仍旧是淡着面色:“担心什么。”   “自然是东宫啊,”蒋岑挑得明白,“太子机敏,供出了金胡,也算是舍弃了南郡布政使。不过这样一来,南郡官吏自然反咬,若是东宫出了事,怕是太子妃那边也不好过。”   “陛下圣明,不当牵连无辜。”陈宴冷声,“太子妃娘娘又失了忆,若是降罪,怕是有违明君。”   “啧。”   “再者。”陈宴突然抬眼,“秦小姐如今也在宫中,蒋兄觉得,大家谁人能安下心去?”   蒋岑面色滞了滞:“倒是有缘,我们三人如今倒是命运相连了。”   屈南栖:“……”   陈宴:“难为蒋兄计谋。”   “我又何德何能。”蒋岑起了身,难得亲自斟了三杯茶来:“既然是认了兄弟,便就以茶代酒,干了这一杯?”   屈南栖:“可。”   余下一杯,陈宴思量良久,终是转了轮椅过来。   一杯方饮尽,却听外头来人:“陈大人可在?”   “怎么?”   “门口来了一女子,言说是宁国侯府宁小姐,”小厮报说的时候面上悦色,“说是求见陈大人,这是腰牌。”   不料接了腰牌的却是蒋岑,小厮闭嘴,就听前者转着那腰牌与轮椅上的人道:“你瞧,有人就是贴心,连喝茶的点心都送来了呢!”   “拿来。”   “可莫要叫姑娘伤心呀!”蒋岑将腰牌递过去,甚至还拍了拍他肩膀。   小厮见人出来,便就现行带了路去,待二人离去,蒋岑回身瞧了屈南栖一眼。   后者抬眼:“瞧我做什么?”   “我在想,三殿下这棋,是否下得早了些。”   “时局所迫。”屈南栖转了转杯盏,“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那你呢?”蒋岑突然问道,“二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长更,今天的加上补昨天的~ 第八十二章 拒绝   屈南栖丝毫不意外, 对上他的目光亦是坦然:“陈年往事罢了。”   蒋岑挑眉:“这外头忙活着的,哪一个又不是为了陈年往事。”   “确然。”屈南栖点头,“只不过, 有些往事, 过去便就过去了。有些往事,究极根本,却染浸当下。后者可追, 前者无果,不必介怀。”   蒋岑啧了一声:“钟灵山究竟是怎么教的?怎么能将人都整成了佛陀?”   难得,屈南栖觑了他一眼, 转而道:“如今情势, 下月陈二公子与宁国侯府的婚期,怕是要延时了。”   “可惜了, 我还没做过伴郎。”蒋岑接道。   没跟着他的打岔走, 屈南栖想了一刻:“这次金胡一事, 边关势必紧张, 何家, 蒋家都不好过。太子虽是失德在先, 却过不及皇上心中的底线,到底不会废黜。”   “是呀, 人命终究不过蝼蚁。”蒋岑话带讥诮, “哪里比得皇权。”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这话听着好生刻薄大胆。屈南栖一指外间:“回来了。”   司吏监的大门外,一女子正抱着食盒愣着, 半晌没有动作,还是身后丫头走近了些,恨声道:“这个人, 还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以为咱们宁国侯府好欺负么?!”   罢了扶住身边人:“小姐,咱们回去吧!”   “两次了。”   “什么?”   “这是第二次。”宁轻言抬头,司吏监三个大字顶在上边,威严得很,称得她那般渺茫,渺茫到他连一眼都不舍得给予,“第二次,他拒绝了我。”   “小姐。”丫头心疼,“奴婢错了,奴婢一时嘴快,许是里头真的很忙呢小姐。”   “与你无关。”一个人的眼中有没有自己,她到底能看得见的。   那个人从她见第一眼便就落了心,他总也平淡瞧人,无波无浪,亦无其他情绪。她见过无数欣赏,钦佩,羡慕的目光,身为贵女,她何曾容得下别人。唯独碰见他,她甘愿做那先伸出手的人。可他不仅不看,甚至弃若敝履。   她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学识不够好,配不上他。她以为他可与那秦家女提亲,定是当真看上,十足用了心。   实际上,她用了心机,舍了自己,终于求得他俩的一纸婚约,黄了他的求亲,他也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陈宴!”宁轻言唤他,“你可是在恨我搅了你与秦青的婚事?”   本是白皙的男人,着了厚重的官服,更显得玉树临风,便就是坐在轮椅上,都叫人无法忽略,他似是听了个笑话:“宁小姐多虑,你我之前,我尚无婚约,何来婚事?”   “那你可曾欢喜过谁?”   这一问,那人却是不再答,只略略退后了些:“司内繁忙,倘若小姐仍要与在下说这些,还请恕在下无空来陪。”   “那陈怡榕呢?!”   修长的手指顿住,陈宴远远瞧过来。   “我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我听说今日陛下大怒,东宫如今也禁足不得出,太子妃娘娘刚行醒来,便就逢此大难。”宁轻言小心上前几步,“我知道,他是你最关心的妹妹,你对她很是严厉,她惧怕你,因而读书时候常有逃上我的马车回府。”   陈宴不答,眼见着她复又近了些。   宁轻言觉得,他似是已经触手可及,缓缓蹲身下去,仰面瞧他:“陈宴,陈家费尽心力送她入宫,成为太子妃,定是不想看着她这般下半辈子守着活寡下去吧?”   “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宁轻言殷勤道,“我虽不知陈家究竟想做什么,可希望你能相信我,只要你想做的,宁家一定会帮你!”   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覆上他搁在膝上的手指,不想后者看似沉静如水,却在最后一刻猛地退出丈远,徒留她一人尴尬蹲在原地。   唇角被咬得生疼,那男子却是淡淡瞧她:“宁小姐,舍妹嫁于东宫,便就是东宫的人,如今宁小姐说的话,在下听不明白,还请小姐莫要再提。小姐若是没事了,在下就先行进去了。”   说完,便就转过身去,宁轻言这一世的骄傲,也不过如此,掰碎了砌成了台阶,垒于他脚下,他却避如蛇蝎。   心中坠痛,却又听得那人背身道:“还有,在下不习惯别人蹲下对话。在下有伤,无法一并跪下回应,心下委实难安,望宁小姐理解。”   这便就是连她再凑前的机会,都不想再给了。   如今她捧着那根本未曾被接受过的食盒,宁轻言只觉得周身都寒凉得狠。   陈宴滚着轮子进去,心下思量。宁轻言是深闺女子,在她眼中,事事不过是与非,爱与恨罢了。   能叫她说出方才那些话,自然蹊跷。陈学勤虽是太子太师,却也是支持荣皇后继后位的重臣。   外人皆言陈家是一碗水端平,不涉党争,便就是三殿下在京中之时,他多次谋划,也是隐蔽而为,不算上被蒋岑发现的那次,一切都风平浪静。   如今宁轻言的意思,竟是能言及宁家可为他谋事,实在不像是她这般女子能说出的话。   “哎!点心呢?”蒋岑围着他转了一圈,“你不会都吃了吧?”   “听不懂。”   “你怎么就听不懂了?一般这种情况,话本子上都是写得好好的,那定是女子带着好吃食去瞧自己如意的郎君,那情景,容我想想——”蒋岑一派巴掌,“对了,便就是你侬我侬,浓情蜜意……”   “蒋兄慎言。”   蒋岑哪里是会慎言的主?一跃到了他面前案上坐了,低头热闹着,就差没似村口大娘那般嗑上瓜子儿了:“快些说说,你究竟是何等铁石心肠,能拒绝了宁小姐?”   “你压到我奏折了,大罪。”   “你还未到上奏的资质,压什么折子。”蒋岑拍拍他,“扯谎也得有个心数不是。话说回来,我方才还与屈兄感叹,怕是我这伴郎,不好做了吧?”   陈宴伸手将他拽了下去,从他方坐过的位置上捡起一本册子来掸了掸:“这册子与你,既是一起喝了茶,我自要表些心意。”   “这是什么?”   “名册。”   蒋岑愣住:“你当真打算将它给我?”   “只是不想有人执迷不悟。”陈宴淡淡一笑,“这话,不还是你劝我的?” 第八十三章 添火   “那就——谢了。”   晚间的时候, 屈南栖上了马车,忽而回头问道:“蒋兄不送我了?”   “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送?”蒋岑不屑道, “城西那么远, 我难不成还要为你绕路?”   木通牵着马立在门口,心道前时秦小姐在城西医馆的时候,主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眼看着那屈南栖也不是当真相邀,便就上了车离去。   司吏监忙活了整日,方才散了人去, 陈宴立在一旁等着陈家的马车过来, 蒋岑已经几步上了马,留意到他:“陈二公子有心思?”   陈宴一手搓着衣袖, 方要说话, 却见一人打马而来, 连摔带滚地从马上下来, 跌跌撞撞往里头去。   还是廉永群从里头出来:“何事慌张?”   “廉大人!”来人行事张皇, 不似寻常, 见到主事立时就唤了一声。   蒋岑回身,将好碰上廉永群瞧过来的眼, 后者只看了他一眼, 便就厉声道:“嚷嚷什么!进来说。”   蒋岑便就悠哉又转过头去,司吏监的门便就关上。与等着的人对视了一眼,二人便就截了方才的对话。   陈宴:“我的马车到了。”   “我也该走了。”   扬鞭的时候, 陈宴复又加了一句:“蒋兄,万事小心。”   “管好你自己吧。”   木通实在也没听出这是客气还是真意,总之一南一北二人分道扬镳。   案上扔了一本册子, 齐树接过来翻了几页,复又站好:“门主以为陈二公子可信?”   “他自是有自己的目的。”蒋岑踱了几步,“至于这册子上的人,姑且可以确定是陈家用人,最起码,是陈二自己用的人。”   “他为何要帮咱们?”   “很多东西,我们以为得多重要,其实若是想通了,也不算什么。”蒋岑呵了一声,“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更重要的东西,那个东西一旦出现,你便就觉得此前种种,不过是虚妄。”   “主子说的,属下不懂。”   “总会懂的,好比齐林与你,就有不同的选择。”蒋岑问道,“他还是坚持?”   “当初属下与齐林进宫,为的是替主子办事。主子于我们有恩,行事自有自己的目的,属下只知道,主子从来不伤及无辜,此乃仁义,属下必定遵守。”齐树停了一瞬,“齐林认太子殿下做主,替殿下办事,此事……”   “此事,也是我的不对。”蒋岑接道,“我既然是命他留在殿下身边,却又不好生阻止劝道,他为殿下卖命,也是主仆仁义,叫他几次三番伤及无辜——如今我也没有责罚他的道理。”   “是主子宽容。”   蒋岑转身看他,齐树道:“主子救下我们的时候,我们年纪尚小,主子那时候便说过,我们身负绝技,江湖人追杀我们,为了功法,却也有一些人想要得到我们,是为了替他们办事,功法在我们自己身上,待我们武功成熟了,有了自己的选择,便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若我们最后选择……那么从此再无瓜葛。”齐树躬身,“主子没有错,错的是齐林。”   “他想要跟随太子殿下,重振齐门山庄。”蒋岑道。   “主子怎么知道……”   蒋岑叹了一息:“殿下能允诺的,齐林会坚守的,便就是齐门了。”   齐树没有说话,蒋岑负手:“屠南郡灾民,起晋城之疫——如今怕是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齐树不言,便就是默认。   蒋岑不再继续,只重点了点他手中册子:“今日朝堂之后,陛下设专人彻查南郡之事,南郡那边,天高皇帝远,加之官官相护,东宫势力盘踞,能有这些人已是不易。”   “陈宴手上的人,很是隐蔽,但是还是要派人相护。”蒋岑下令,“在皇上的人到达之前,这些人不能有事。”   “是!”   “今日冲进司吏监的人,你可听到什么?”   “是坞巢县官的手下,此番是着了慌。”齐树回道,“坞巢山匪严重,平时官匪勾结,尚没有什么冲突,只是近来山匪越发猖狂,眼看着已经无法再和平相处,那坞巢县官病急乱投医。”   “病急乱投医?”蒋岑冷哼了一声,“再急的病也该找大夫,匪患找司吏监,又有何用?”   “主子的意思是?”   “自然是因为这官来得不明不白,原本官匪结交,就是大忌,当该治罪,倘若此时是上报求援,因着办事不力查出些其他的,岂不是罪加一等?”蒋岑看他,“看来是有人嫌这把火不够大,要添些柴火了。”   古来盛世,并非盛极而衰,乃是朽木生疮,外加亮漆,但凡一刀劈下,鲜亮的外壳不再,里头的腐烂之气便就奔涌而来,风过雨淋,终是余下些残垣断壁,百废待兴。   齐树不知他在想什么,收了册子道:“那属下现在就去办。”   “嗯。”   东宫寝殿,秦青已经伴了陈怡榕几日,自那日太子走后,回来便就一直未出,也不见他人去见,乃是陛下亲自派下的禁卫守在门口,便是太子妃也是不让进去的。   陈怡榕皱着秀气的眉与她说:“秦大夫,你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连我都不让见呢?”   “娘娘莫要担心,过些日子,便就好了。”   陈怡榕叹了一声:“那日送的果品,不知道他吃了没有,可别坏了。”   “不会的,殿下虽是在里头,却是有专人伺候着的,陛下只是命殿下禁足,并未有苛责。”秦青已经陪着她在此站了好一会了。   那粉衫女子这才堪堪回了身:“好吧,那我们回去。”   秦青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耳旁的坠子上,那日她细细瞧过,这坠子并没有问题,可皇后的眼神却是奇怪,倒像是惊诧非常。   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去皇后殿中请安,陈怡榕都必是戴着它们,她不得去殿中,自然也不晓得她们究竟说了什么,陈怡榕每次出来的时候面上也没有其他不同,莫不是她多想了。   “娘娘,小心着些。”   陈怡榕自行拎了裙裾,忽而与她道:“对了秦大夫,你知道吗?下月我二哥要成亲了,是与宁国侯府的嫡女成亲。”   秦青莞尔:“是吗?那倒要恭喜了。娘娘很开心?”   “自然开心的,我就要有二嫂啦!”   面前的人笑靥如花,秦青却觉得,那笑,到底也没有送进眼中。 第八十四章 我来   外头有些声音, 似是女子,仰桓沉沉起身过去,外头是听命父皇的禁卫, 没有得令自然是不会撤去。   陈二要大婚了么?他静默站了一瞬, 许是那秦小姐劝了什么,外头终究又安静了下来。   “齐林。”   “殿下。”   “秦知章可是回来了?”   “是,蒋家派的人接回来的, 走的官道,速度很慢,昨日方到。”   司药监, 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分明只是些医者,该是治病救人便就罢了, 却偏偏有的人, 总也要掺合进一些事情来。   你说它重要, 似乎是上了朝堂之上, 也谈不成什么事情。可若是说不重要, 离了它, 到底是不行。   这秦知章若是还在司药监,倒是不好打理。出了司药监, 本来不足为患, 实在是这么些年来,大家对这秦司监的本事,太过依赖。   想要用一具浮尸, 一座城池,便就乱了他的阵脚?怕是想得多了些。胸口骤然一滞,仰桓躬了身咳嗽了一顿。   齐林上前一步扶住:“殿下?”   “无妨。”   “殿下近日怎么又开始……”齐林担忧, “殿下您的身体……”   “没有关系的。”仰桓笑了笑,“若本宫是那么容易死的,岂不是便宜了那些人?”   齐林不说话,兀自端了水与他。   仰桓饮了一口,过后喘了一息坐下:“坞巢的事情办好了?”   “山下起了乱,山匪杀了两个村民,又有我们的人拿了山匪牌子进村,留了几个活口,现在已经闹到了县官处,那县官果真是个孬种,见是纸包不住火来,已经派人赶到司吏监求助了。”   “很好。”仰桓抬眼,“怎么?”   “殿下,”齐林问道,“陛下现在调查的是南郡之事——坞巢那边,有用吗?”   “有没有用,你再看便是。”   “是!”   这天倒是因着一场雨当真凉下来,间或穿进的风啊,还真的令人有些忍不住耸肩。齐林给案边人披了外衫:“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需要你做的,倒是不多。”仰桓想了想,“可也就只有你能做。”   “殿下请说!”   深夜,床上人已然熟睡,秦青搭了脉半晌,缓缓撤了手去,又点了药熏在盘中,这才垂了床幔出去。   如今的东宫,竟似是没了主一般,太子不出,太子妃不管事。整个宫中的侍者虽是日日瞧着勤勉,却也人心惶惶。   有本事的已经寻了路子被调出去,没靠山的也是想尽了办法去各宫讨些脸面,反倒是秦青这一个外人,瞧着倒像是本身便就在此处的。   这宫里头的人,当真凉薄得狠。   最是敬忠职守的,竟是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卫。秦青一路往自己的住处去,心道也是,这些人,随了谁都可,便就看换了哪一个施令者罢了。   不似这些宫人,全为伺候主子,一朝主子有难,便就是跟着覆灭,有时候连一声都叫不得。   “啪!”   额上落了片枯叶,这无林无木的,哪里来的坠叶,秦青捂了额头,将那叶子抓下,远远看去。   果然,那笑吟吟的人,不是蒋岑又是谁。   “你莫不是嫌自己命大?”   “放心,没人发现我。”蒋岑几步跨前来,抓了她肩头,“我瞧瞧你,瘦了没?”   “谁担心你?”秦青扬起那片叶子,“你方才用叶子打我?”   蒋岑语塞,嘴角裂开的弧度都下意识收了收:“没,我见你发呆,又不能喊你……”   “所以打我?”   完了,要命了。蒋岑看向她的额头,真的红了一块,立时心里就揪住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给你揉揉!”   “不用了。”   “用的用的,我心疼。”罢了就伸了手来。   秦青觑他一眼:“放下!”   “哦。”蒋岑垂了手,待面前人松懈一刻,猛地就又凑过去,对着她额上便是一亲,“那我亲一亲!好得更快!”   “你!”秦青推开他,“这么晚过来做什么?”   “笑话,哪有□□地私会的?”   “……”   突觉说错了话,蒋岑将自己嘴巴死死又抿住了。   秦青被他气乐了:“好呀,你蒋公子真有本事,这满宫的禁卫都拦不住你。什么地方你都闯得。”   “瞎说,我只闯你在的地方。”   趁着面前人更生气前,蒋岑见好就收,拉了她进了屋子,关了门去。秦青挣扎不得,只能随了他进去。   屋内没有亮处,黑灯瞎火的,蒋岑嘘了一声:“我就是进来瞧瞧你,放心,过几日定能接你出宫。”   “我爹呢?”   “接回来了,祖母留了他用的晚饭,明日陛下定要传召,好在是岳父大人什么都不知道,未到地就被拦下了。”蒋岑笑道,“不知道甚好,我寻了好些人,明日起就去缠着岳丈,绝对不叫他有空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一点,秦青是信得。   不过,她继续道:“太子不会罢休,他这几日禁步,东宫内乱得很,可我却觉得,这事情不该这般简单,他定是还有后招的。”   “自然。”   “还有陈怡榕……”秦青拧眉,“她已经无碍,至于记忆——我觉得她应该有自己的打算。她竟然能记得那树梢上的鸟巢,墙下的猫洞,却不记得自己的耳坠是从哪里来的。”   蒋岑眨眨眼,听她继续分析:“不过,既然她不想说,便就罢了。我只是觉得有些慌。今日她又特意寻去了殿下门前,提及陈二公子的婚事——我怀疑……”   “怀疑她是假的失忆?”   “不,我怀疑她只是想骗过皇后那边,至于太子殿下,我怀疑,她是有心相帮。”   “帮不帮忙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晓得,我的媳妇儿怕是把自己当作了我蒋岑派进宫中的奸细,这还在事无巨细地与我汇报呢!”   秦青退了一步,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瞧见暗夜下,男人亮着的眼,贪狼一般。   索性,她便哼了一声,应道:“怎么,我做得不够好么?”   “做得特别好,齐树在你面前算个棒槌!”   “但我觉得,你不该做这些。”蒋岑上前一步,将她押上房门。   秦青无路可退,仰头瞧他:“那我该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呵气就在她耳旁,蒋岑,“我来。” 第八十五章 轻功   他离得更近了些, 秦青本已是无力相抗,却是伸手按上他前襟时,陡然顿住。   这手原是为了隔开他, 柔若无骨的, 蒋岑自来是当作她少有的羞涩,才不会作数,不想今次这小手竟是在他胸上摸开了。   “青儿……”额头相抵, 他一垂眼,“青儿这是要?”   秦青的心思哪里有他那般活泛,不过是触到了些不对来, 压低了声音道:“你准备做什么?”   这夜行衣下穿着的是软甲, 她又细细摸了摸,没有错。   她神色紧张, 倒叫这暧昧的气氛霎时就破了, 蒋岑实在无奈, 竟是淡淡叹了一口气去。   秦青狐疑:“为何叹气?”   “我在想, 什么时候你能给我投怀送抱。”   “……”   蒋岑将她手抓下:“我记得那日你还与我说过, 等这事儿过了, 你就下了聘书招我入赘,你可还记得?”   这些日子, 草木皆兵的, 总也不晓得下一步会在何方,有时候说话怕是实在矫情了些。秦青只作不知,回声:“有吗?”   在男人提眉之前, 她便又点头:“哦对,我想起来了,那日你还哭了。”   “这个不提也罢。”蒋岑正色道, “不过,无论是我娶你,还是你娶我,我都不介意,左右是咱俩拴在一块儿就成!”   心下不安,秦青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只硬声道:“接下来大兴会发生什么?你今夜,又要做什么?”   “天牢。”蒋岑没欲骗她,“去寻三殿下。”   “做什么?”   “取一个证物。”   “然后呢?”   然后呢——蒋岑便就没了声音。他不说,秦青却也不是陈怡榕,该记得的,她到底有些印象。   “倘若是你我重生,让一切都提前,那么,或许一切都是注定。”她缓缓道,“陛下盛怒,太子禁足,所有都接踵而来。太子经营这些年,自然不是假的,可他若是沉寂而发,便就是一乱平一乱。想来那南郡屠城之事,能与之相抗的,便就只有坞巢之变了。”   前世里,坞巢先是官匪勾结,乃是荣氏在朝中培养势力之时,纵司吏监掌事卖官鬻爵为起因,牵连甚广。   所谓官匪勾结,乃是为官者与山匪签订协约,明面上官养匪,实则官钱从贫民身上搜刮而来,年年私收赋税,说白了,是变了相的民养匪。只是山匪哪里是老实的,若是当真能够交些钱财便就罢了,那还能叫什么山匪。   故而山匪犯了事,官者包庇,民有冤情无处可申。事情大了,匪者稍做贿赂便可过去,官者收了钱,自是好说。   若是事情不大,来去就是算了。   如此,民不聊生,却从不达天听。   买官者图的就是个有利可图,安稳度日,乃是将所有政务都需得给嚼碎了喂到嘴边才肯拾掇些顺眼的家伙。能做到这一步,自是些无能的贵家之子。   可是这些事儿,终有民愤,积怨深了,就是星星之火,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这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秦青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这其后揭竿而起之事,她却记得清楚明白。   战事起,这休养了好些年的守兵溃不成军,直接打到了京城郊外,蒋家军千里奔赴,方平内乱,可几乎是蒋家撤兵的同一时间,边关似是约好一般,狼烟四起。   这就是——盛世。   好一个盛世。   蒋岑突听她轻声道:“你想要调暗门,对吗?”   没有否认,黑暗里,男人沉声:“他心思狠戾,德不配位,可若是坞巢之变再演……我做不到旁看。”   “我明白。”秦青点头,“但暗门一出,势必引起陛下疑心。东宫想要借此机会彻底推倒荣氏,永绝后患,势必不会让匪患快速平息,只会添一把柴火,这时候突然出现一波江湖人平乱,陛下定要招安。”   话落,秦青突然回过味来:“你准备……答应招安么?”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接献出去,”蒋岑笑了笑,“届时随了他们江湖人,建一个山庄玩玩,哦,就叫蒋家庄,你做庄主夫人怎么样?”   “不是要陪我去南隅开药铺?”   “啊,地点好说么,咱们山庄可以建得大一点,一面教徒弟习武,一面教徒弟学医经药,以后江湖上留下的都是我们的传说。”蒋岑想想竟然觉得很是可行,“美得很。”   “是想得挺美。”秦青深以为然。   蒋岑不乐意了:“我说的正经呢,你怎么又笑话我。”   “你也知道,东宫必不会轻易让你们剿匪。”   “不是还有荣氏么。”   “可是她……”   话没说完,蒋岑伸了一指压在她唇上,秦青噤声,不久,身后便就响起叩门声。   “秦大夫?秦大夫?”   屋中没有点灯,秦青却就在门边,此时应声,实在不妥,可也不能不出声去,忙慌中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暗夜沉静,脚步声都显得清晰,外头人又贴近了些,似是侧了耳:“秦大夫?你在吗?”   不等秦青再想,身子便就被人抱起,蒋岑踮了脚将人给抱上榻去,方一坐下,秦青立时便道:“谁呀?怎么了?”   “秦大夫!娘娘醒了,说是头疼,秦大夫快去瞧瞧吧!”   “好,我马上就去,你院外等一会。”   罢了,秦青瞪上面前人,蒋岑轻笑:“瞧我做什么?若不是我抱你过来,你怎么与她说话?大晚上的躲在门后头捉迷藏?说出去谁信呀!”   “你不是会轻功么?踮脚也算?”   说完不等他狡辩,便就下床跳开,整理了一下衣衫往门边去。   蒋岑起身,便已经瞧见她开了门出去,脚步轻快,比他方见她的时候开怀了许多。想着,便就也只能宠溺笑了笑。   月光洒进一些,蒋岑抬头瞧了瞧,呵,再好的轻功,那也得有地儿用不是。   下一刻,齐树走了进来,低声道:“门主。”   “那宫女如何进来的?”   “她后边跟了齐林。”齐树应声,“属下有罪。”   “无妨。”蒋岑推掌过去,将他要跪下的身子抬起,“走吧。” 第八十六章 往事   小宫女在前头领路, 秦青没有往后边瞧。   蒋岑顽劣,却不会这般不谨慎。这小宫女显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暗处有黑影一闪而过,须臾不见。小宫女不察, 已经到了寝宫门口, 回身道:“秦大夫请。”   里边的熏香还点着,陈怡榕半坐在床上,手捂着脑袋, 见得她进来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秦大夫,我头疼,我头真的好疼好疼啊!”   “什么时候开始的?”秦青快步过去, 执了她手腕按下。   “不知道, 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在追杀我。”陈怡榕眼色还带着些恐惧, “不是, 是我好像已经被人杀了, 就是一把刀, 不是, 是一把剑。”   她说得语无伦次, 秦青一行安抚了她,一行细细诊脉, 侧面立了两个随身侍候的丫头, 皆是面上惴惴,单是盯紧了床上人,那脸色, 倒似是以为陈怡榕已经疯了一般。   秦青微一抬头,刚巧瞧见她们的目光,心下说不出的情绪, 只与她们道:“娘娘是梦魇了,你们去打些热汤来给娘娘沐浴,免得晾了汗。”   “是。”两个人并着方才去唤她的宫女一起都着急出去了。   陈怡榕自然没有意识到这些,抓着秦青的另一只手:“我没有骗你,真的。你知道血从这儿,对,这儿,心口的位置,一点点流出来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若说是唱戏,未免陈怡榕太逼真了些,秦青只看见她面上惊惧,实在不似是作假。   “娘娘脉象倒算正常,可是白日里瞧见了什么,日有所思了?”秦青问道,“不过民女先前倒是读过些杂书,说是这梦虽是有所昭示,却也是福祸相依,幻实相悖。”   “不是,太真实了,真的太真实了……”陈怡榕眼神虚空,四下瞧着这宫殿,“我瞧见好多人,好多人都闯进去了,他们要杀——杀我,太多人,太乱了,有一把剑,正刺我的心口。真的好痛,我到现在,到现在还觉得好疼好疼……”   她狠狠按着自己的心口,却是疼得想要干呕出来。面前的女子,她是秦青,是仰桓要她进宫来给自己瞧病的。   桓哥哥……   梦里的那些人,人人口诛笔伐的,皆是仰桓。可他们口中的仰桓,从来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啊,他们为什么要杀他?   那把剑,是冲着仰桓来的,她听见皇后的冷笑,在这冷笑声中,她还听见了久违的二哥的声音,陈宴在喊她。   他说:“陈怡榕!过来!”   可她怎么能过来,她是仰桓的妻,是这东宫的太子妃,她怎么能过去?过去与他们一起,杀了自己的夫君吗?   那剑刺,入心口的时候,万籁寂静,她甚至还往后推了一把仰桓,叫他快跑。   “我往哪里跑?”这声音犹在耳边,他没有说本宫,他说的我,他蹲下来抱住她,他说,“我往哪里跑?我不跑,你也不准走,你看着!看着他们的下场!”   她太着急了,可她没有力气再推开他了,她似乎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听见刀戎相见的声音,最后有一人喊道:“殿下,臣来迟了!”   这声音,她似乎听过,可胸口太疼了——太疼了。   “娘娘?!”陈怡榕的状态实在是不大对,秦青心中困惑,却也无法,只能拿了银针出来,几针下去,方听人一声叹,她复唤道,“娘娘!”   陈怡榕这才回过神来,面前朦朦胧胧,最后终于清晰地映出秦青的模样,嘴唇张了张:“秦大夫。”   秦青这才放了些心去,扶起她:“热汤放好了,民女扶娘娘去沐浴吧。”   两个宫女上前来,被秦青拦了:“你们去外边守着吧,我要替娘娘再行一次针,需得集中心力。”   被扶着的女子眼神还有些涣散,没有说话,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下,应声退出去。   招了水往陈怡榕身上,秦青小心问道:“烫吗?”   水中人摇摇头,忽而问她:“你怕死吗?”   秦青笑了笑:“娘娘怎么这么问?方才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我本来以为,我是不怕死的,我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还记得水漫进我的衣裳,慢慢下沉的感觉。”陈怡榕自顾自说道,“是你救醒了我,我觉得,我好像又怕死了。我想活下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梦见自己死了呢?”   “娘娘,你说梦里,是剑刺中了你,对吗?”   陈怡榕却是答非所问道:“秦大夫,你定亲了吗?她们说,你定亲了。”   沉默一刻,秦青应声:“是。”   “是蒋家公子蒋岑吗?”   “是。”   哗啦水声起,陈怡榕转过身来,氤氲的水汽中,秦青瞧不清楚她面上是泪是水,只觉她声音很是激动,湿漉漉的手指也是抓紧了她的手:“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回军营了吗?”   秦青目光微闪,口中却是清楚道:“没有,娘娘许是忘记了,蒋岑他如今,已经通过擢考,进的司吏监,乃是文官。”   “文官……怎么会……”   “娘娘梦见什么了?”秦青盯住了她,复又问道,“娘娘的梦里,有……有民女的未婚夫吗?”   “这梦,果然是假的啊。”陈怡榕突然轻松道,终于笑了,“是梦见了,不过梦里,你的夫君是个英雄,骑着马提着剑来救人。”   “是吗。”秦青垂下眼睫,不叫她瞧见自己的失态,“那……娘娘可是高看他了,他确实骑马舞剑,却做不出什么英雄的事情来。”   “秦大夫,你能让他进宫,保护殿下吗?”   是夜,宁国侯府内,有府兵巡过。后院亮着灯盏将将熄灭,侍女从屋里端了水盆出来,又细心将院门瞧了一遍,这才回了偏屋。   不久,整个后院都暗了下来。   片刻,风带起了一丝床幔,宁轻言睁眼,却是被陡然捂住了嘴巴。   “唔!唔!!!”   “不喊出声,留你一条命。”   “唔!”听出来人的声音,宁轻言狠狠点头。   捂住嘴的力道撤去,宁轻言一把坐起来,裹住了被子,来人道:“我不会害你,你该知道。”   “是你。”宁轻言的声音抖着,却当真没有叫出来。   “教你的办法,你做得很好,没有我,你嫁不成陈家二公子。”来人声音平缓,没有起伏,“见到恩人,不谢么?”   宁轻言思及那男人淡漠的神色,心中抽痛,只口中道:“你不要钱财,便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我不过是被你利用罢了。”   “可笑了,你得享其果,如今想翻脸不认人不成?”   此人屡次夜闯宁国侯府,可见不是善茬,便就是她喊出来,也不见得能抓住他,反是叫人晓得半夜里她的闺房里进了男子,才是愈发难。   想到这里,宁轻言终是坐直了些:“说罢,你想要我做什么?”   “聪明。”来人不带感情地赞了一声,“不过你对我,没有用处,能为我做的,太少了。”   “那你来做什么?”   “没记错的话,下月头便就是你与陈二公子的婚期?”   “是。”宁轻言警惕道,“如何?”   来人一身夜行衣,又蒙着面,看不清楚模样,只声音很是平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宁国侯府能答应与陈家的婚事,怕是为的不是一个太师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来人笑道,“宁小姐,莫要与我说笑话,我们这刀口舔血的人,听笑话的功力,不比旁人,若是听不见想听的,一个不小心,就是拔刀的事情。”   宁轻言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咬牙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什么,为了你考虑罢了,毕竟是要做新娘子的人,若是这成婚之前,染了太多血气,怕是这婚,成得有怨,不得善终。”   这话恰巧是刺中了她心中隐痛,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不过呢,你若是能劝动你那爹爹,莫要逞一时之强,安心在这府中替你置办婚事,少些血杀之气,为你积点功德,待你与陈二公子礼成,假以时日,这爱人的心,总归是能焐热的。”   指甲掐进了薄被中,宁轻言不答,来人近了些:“听明白了吗?”   “谢过了。”   这三个字,是从齿缝中咬出的,来人却并不觉得有差:“放心,下月头,我会来讨你一杯喜酒的。”   又是一道风声,床前人已然不见。宁轻言顿了半晌,突然狠狠扫下床边的瓶盏,清脆的声音骤响,碎了一地的残片。   “小姐?!”外头丫头的声音传来,“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划到了青瓷瓶。”宁轻言收紧了拳心,压了心气,“你进来收拾下吧。”   “是!”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宁国侯府的院外走出另一道黑影来,他往里头瞧了一眼,没有进去,只调了头往东边去。   秦知章这几日一路被迎回了京城,便就是那些护送的人不说,他心下也明白,怕是京中已经出了事情。   原本司药监的人找来自己,他是不打算帮忙的,可那南郡,是樱菲与他满载了记忆的地方,樱菲与他说过,那里的梅花糕是最好吃的,其他地方都做不出滋味,以后的每一年,都要去吃一次……   此前晋城之事,他便就明白,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要赔上。   他以为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想他还是太过天真。   那日蒋岑来寻过他一次,他才知道,青儿竟是已经被东宫扣下。那年轻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却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责备。   “秦大人,您是心思至纯的人,可这份至纯的真性情,不该是伤及您女儿的利器。”   生平第一次,他竟在一个少年人面前,觉出惭愧。   “如今我还能做什么?”他问。   蒋岑回过头来:“好好活着。”   “什么?”   “您是青儿最重要的人。”   那一日,逆光,他没有瞧清楚那人面上神情,话音方落,他人已经要出去,秦知章到底是唤住了他。   “蒋公子。”秦知章走过去,缓缓关了房门,“太子殿下忌惮的,是老夫知晓他的病症乃是人为,并非幼时惊吓过度所致。”   “他做得很隐秘,无论是下给二殿下的毒,还是用给自己的毒,都隐藏得很好。若非是那日老夫例行替宴妃诊脉,当不会发现她手中已经被人抹了毒粉。”   “毒粉?”   “是,宴妃被定罪,自然是要有证据的,除了果品,还有宴妃手指上染上的毒粉。”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却也是蒋岑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此番听着,很是震惊。   秦知章继续道:“二殿下当时七窍流血,不该有活路,除非是用大量血涂子原材药先行止住,再重新疏通经脉,虽是毒性相抵,不会留下后遗症,可也起码要修养个几年下来,方可与常人无异。”   “您救过二殿下?”   秦知章摇头:“我只是碰见了逃出来的二殿下,但当时宫中已经来人,这般情境,我只能给他指明了去药田的小路,告诉他去找药,再多,我也帮不了。”   “二殿下还活着?”   “或许吧,那日回来我问过,当时青儿一直守着药田,碰见过他,也给了他药草,至于他怎么出的宫,后来又去了哪里,却是无法可问了。”   秦知章看着面前人:“此间内情便是如此,这也是为何太子不放过老夫的原因。与你说,是因为我知道,其实你并非太子一脉,倘若是这般,你一样承担着颇大的风险。太子非合适的储君,可这位子谁来做,都必得掀起腥风血雨。”   “我只希望今后你能护好青儿,莫要与我一般……”   “我不会。”面前的男儿笔挺,答得干脆,“青儿便是我的命。”   “……好。”   秦恪敲了门进来:“老爷,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   秦恪欲言又止,秦知章却只是伸手抚了抚那托盘上的东西,有些失神。   终于,管家还是出声提醒:“老爷,听闻小姐的亲事定下,药谷那边也是送了好些箱笼,还有夫人的祖家那边,小姐的嫁妆当是丰厚,老爷何苦……”   “都放进去吧,我与樱菲便就这一个女儿。”   “可是老爷把所有都给了小姐,连我们这些奴仆的卖身契都给了小姐,老爷自己往后怎么办?”秦恪看住他,“老爷连我这老家伙都不用了么?”   秦知章回头,瞧了他一眼:“不用了,再买两个小家伙教着吧。”   “老爷!”   “行了行了,我自有打算,出去吧,明日陪我去医馆瞧瞧。” 第八十七章 暗流   秦恪自然是拗不过主子的, 如今小姐又在东宫,便是连贴身的丫头芦苇都没有带上,老爷终究在想什么, 他无权置喙, 却又隐隐有些理解。   自家那婆娘见他回来已经念叨了许久,秦家待他们有恩,直到今日老爷替她把了脉他才方晓得, 那些日子小姐日日里都钻研着什么。   晚间回了房间,见得床上人睡熟的脸,秦恪伸手抚了抚她的肚子, 终难相信, 他竟是也能有做父亲的机会。   王氏睡得浅,本就这几日担心得很, 立时就醒了, 扭身瞧见坐在床沿的人:“怎么了?可是老爷那边有什么不妥?”   “我在想, 这个孩子来得, 属实不易。”   “自然。”王氏揉了眼睛坐起来, 复又依着他的手也抚上自己的肚子, “小姐操心了,你我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小姐如今一人在东宫, 连芦苇都不在身边, 怕是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得去照顾太子妃——你今日可有探到老爷意思?”   秦恪叹了口气:“老爷心中怕是也不好过的。”   如此,二人终是沉默了下来。   自打进了宫里, 秦青就不曾好睡过,更遑论这一夜是歇在了陈怡榕身边。偌大的宫殿里熄了灯,无端就显得寒凉得狠。   陈怡榕的失忆, 真真假假的,其实仿佛也没有什么所谓。这是她在陈怡榕昏迷时候告诉她的法子,若是她想要用,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那个梦,陈怡榕的噩梦,她却明白,那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上辈子。   她突然开始害怕,怕那上辈子的一切,换了个时间,却是一切重演。如果兜兜转转,最后都逃不过,该当要如何。   胳膊突然被人抱住,是陈怡榕。   “秦姐姐。”   “……”   “我知道你不想进宫陪我的。”陈怡榕闭着眼睛,声音很小,似是梦呓。   “娘娘没睡?”   “秦姐姐,你是不是,不想让蒋岑进宫?”   暗夜里,人的听觉总是格外清晰,秦青都能感受到她小心的屏气。须臾,她摇了摇头,落在枕上的发丝带出一些窸窣声:“娘娘,不是我想不想他进宫,是他能不能进宫。”   说罢,她微微转过身来,对着面前的女子:“娘娘也莫要再叫民女姐姐,娘娘是太子妃,今夜民女留下,与娘娘同睡一榻,已是民女逾越。”   陈怡榕顿住,抓着她胳膊的手却未有松开:“如果我说,我还记得呢?秦姐姐,你帮帮我吧!就像之前,之前在书院,你帮我温书那样,再帮我一次吧!”   秦青默然,许久,才缓缓道:“娘娘若是还记得往日情谊,便请娘娘,还是忘记吧。”   “秦姐姐?”   “娘娘,既是不记得了,就不该再想起,徒生困扰。”秦青的声音清泠,在这黑暗里,似是比夜还要寒凉一些,陈怡榕却明白,她说得不无道理。   “娘娘想一想,原本想忘记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不再成为众人的棋子,为了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为了他。   身边人没有说话,只是抱住她胳膊的手松开去,陈怡榕已经辗转平躺下去,直直盯着黑沉沉的床顶。   “你喜欢蒋岑,对吗?很喜欢很喜欢?”半刻,秦青突然听见她如是问道。   问完,陈怡榕便就等了下去,秦青是整个书院里,她唯一想要贴近的人,因为她从来不会嫌弃她傻,也不会因为她是太师之女待她不同,是唯一一个会认真听她说话的人,哪怕回应甚少。   只是她对谁都是平淡和煦的,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事令她着急,让她慌张。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刚刚却两次拒绝了她的要求,她能感受到抓住的手与胳膊微微的动容。   “对。”   陈怡榕扭过头去看,秦青的声音平静:“对,很喜欢,是很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那娘娘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殿下呢?”   陈怡榕沉默了一瞬,不再问了,片刻觉得自己可笑,搂了搂被子:“原来喜欢都是一样的。”可能是一眼,就成了定局。   秦青想起今晚刚进殿她问的话:“娘娘方才问过我,怕不怕死。”   “你说怕。”   “娘娘有不同的答案吗?”   “我不知道,梦中,我好像替他去死了。”陈怡榕低低道,“如果是你,你会为他去死吗?”   “我会帮他活下去。”秦青轻声道,“我不会为他死,因为若是用我的死换他活下去,他会比死更痛苦。”   夜间,似是连时间都能听见流淌。   秦青听见身边一声笑:“真好。”   第二日天不亮的时候,秦青就已经起身了,待宫女进来,她已经收了银针站起来。   仿佛昨夜的一切不曾发生,陈怡榕起身的时候,又恢复到了寻常的模样。   只是梳妆的时候,她对秦青道:“秦大夫辛苦了,今日便回去休息吧。”   原本这几日都是秦青陪在她身边的多,不想今日被打发了回去,几个宫女便就接了秦青的任务,加之昨夜陈怡榕的情形,几个人倒是有些不乐意起来。   毕竟是主子,几个人还算是尽责,只是今日不知这太子妃怎么了,执意要往太子殿下的宫中闯。   禁卫虽是拦着,到底也不敢如何,苦的是她们几人,拉也拉不住,谁能想见,原本这东宫伺候的香饽饽,如今倒成了烫手的山芋,守着一个禁足的太子殿下,这太子妃也是疯得很。   陈怡榕在殿前大闹了一番,终是闹到了皇帝的耳中。   仰靖安丢了折子抬眼:“太子妃不是一向安分守己,恭顺有度,如何这般?”   “回陛下,说是娘娘醒来后一直就不记得事儿,此番是想见太子殿下想得厉害,倒是耍上了脾气。听说是昨个夜里梦魇了,秦家小姐守在边上施针,方才压住。”公公禀道。   “怎么这般严重了?”仰靖安皱眉,“那秦家的小姐,现下在东宫?”   “在的,寻常秦小姐守着,倒是还好,今日许是守了一夜未睡,太子妃娘娘下令不叫跟着的,不想却是这般。”公公应声,“想来是当真担心太子殿下吧……”   “太子……”仰靖安沉声,“太子这几日如何?”   “反躬自省,终日不出。”   “随朕去瞧瞧。”   “是。”   “蠢货!”接着骨碌碌有重物滚下的声音,殿中宫女伏了一地。贵妃椅上坐着的正是皇后荣氏,正一手捂了自己的鬓角猛地站起来。   “来人啊!拖出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说着那刚刚滚下去额上还带了血色的宫女便就又重重磕了头去,磕了几次,又自己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那清脆的声音声声震耳,荣氏未出声,那巴掌声不止。   “晦气!”   宫女的唇角,头上皆是血,荣氏终于不耐烦道:“行了。”   “娘娘。”宫女伏地。   “既是连个头都梳不好,留着你,也是无用的。”荣氏低头理了理衣衫,“本宫瞧你这脸,怕是也该废了,实在是叫人作呕。”   “娘娘!求娘娘饶命,娘娘!”宫女哭得已然撕心裂肺。   荣氏也不过是抬抬手,自有人过去将人给按住了。   “娘娘!”   “等等。”荣氏掀起眼皮来,“弄哑了再处置,免得污人耳朵。”   “是!”   待人哭着喊着出去了,荣氏一挥手,殿中人皆是退了出去,只留了一个公公在侧:“最烦这些丫头,吵得人脑仁疼。”   “娘娘今日心情不好。”公公替她按摩,“莫要伤了自己。”   荣氏闭了眼,哼了一声:“皇上果然还是放不下那病秧子,这才几日,南郡的折子不是递回来了?怎么还去问候起来了?”   “娘娘有所不知,今日倒不是陛下想去,全是因着太子妃闹得厉害,像是发了疯,言说那东宫人怠慢了太子殿下。”   “陈怡榕?”荣氏睁开眼来,“呵,这小贱人,胆子是越发得大了!”   公公依言矮声劝着:“可不是么,这毕竟现下还是太子,这做下人的就已经敢怠慢了主子,陛下纵是对太子不满,心中却也是不会高兴的。这不,东宫今次已经换了一拨人去。”   “啪!”狠狠地一拍案几,荣氏怒道,“那南郡的事,便就这么算了?!”   “娘娘稍安,此事现下是陛下压下的,陛下的心思,娘娘应是最能了解的。”公公凑近了些,“前时陈太师递过话来,陈二公子大婚在即,届时这朝中众人皆是要去捧场。”   “娘娘,陛下对太子的爱护,总有底线的。”公公低低笑了一声,“太师大人的意思,娘娘不若想一想,陛下他——究竟最不能容忍什么。”   闻言荣氏偏头,对上公公的眼,复又淡下:“他还说了什么?”   “劝娘娘莫要忧心,坞巢的事情,太师大人会解决好的。”   同一时间,冷宫偏殿,满脸血污的宫女已经乱了满头的发丝,正一步步往后退去。   “不要……不要……不……”冰冷的汤药被灌进了口中,宫女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却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啊……啊……”   “放心,你死不了。” 第八十八章 没人   这应该是这辈子, 秦青第三次见到皇上。比之前两次,这一次的仰靖安显得老态得多,眼中已经有些浑浊, 只是她不敢多看, 低了头去。   直待得那舆乘重新出了东宫,众人才敢爬起来。整个宫中竟似是清理了一番,留下的, 皆是新人。   原本那一批,有些哭哭泣泣求饶的,皆是被拖了下去。   殿前静默, 仰桓负手立在那里, 良久才侧过身来。   陈怡榕满脸欢喜瞧他:“殿下!”   “榕儿的身子,可好些了?”仰桓笑了笑, 伸出手去, “这几日不见, 你不好生将养, 出来做什么?”   “榕儿担心殿下!”陈怡榕顺遂地将手递过去, 搁在他掌心里, 仰头邀功一般道,“而且, 榕儿既是这东宫的太子妃, 再如何也不该叫殿下受委屈。殿下不过是被罚了几日,那些人便就敢嚼舌根子,这若是还留在宫里, 怎么得了?!殿下忍得,榕儿可忍不得!”   “榕儿何时,这般嫉恶如仇了?”仰桓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划过, “倒叫人有些不习惯来。”   “有吗?”陈怡榕歪头想了一刻,“好像之前母后也说榕儿变了。榕儿哪里变了?”   若是说变了,仿佛也没有。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便就是这般的,只不过后来,大概是被他吓到了,唯唯诺诺的。   仰桓哦了一声:“母后如何说的?”   “母后问我,怎么没了规矩。”说着陈怡榕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哦,母后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戴耳坠了,殿下,我病前,难道不喜欢戴的么?”   这一点,他还当真没有注意过,那小巧的耳朵上正坠着一点异彩,衬得她脸上都鲜亮了许多:“母后是关心你。”   “哦。”陈怡榕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复道,“不过我这几日戴耳坠的时候,却是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殿下你瞧!”陈怡榕将自己的耳朵又凑了上去,“我原是有两个耳洞的!上边一个,下边一个,只不过下边那个好像是长实了,没戳开。”   原本,仰桓并不欲与她多言,只她凑得近,他到底是看了一眼。那被掀起的耳坠子下边确然是还有一点小洞,依她所言,已经长实了,不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二人贴得很近,亲密无间似的。   秦青识趣,退在最后边,听闻此言才略微抬眼,她此前光是想着那坠子,什么也没敲出来,没曾想竟是这耳洞的缘故。   寻常女子哪里是敢穿两个耳洞的,那是异域人的做派,大兴人尚对称之美,从没有一耳多出一个的。   只这般小事,应是不至于叫皇后在意吧?   除非——除非这耳洞,与她有关。秦青垂首,这种在女子耳朵上施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宫里主子们惩罚婢子,最是会叫人喊不得怪不得,单说这耳坠子,便就讲是赐下的,嬷嬷们就能生生拿坠子戳出洞来。   分明泄恨惩罚,说出去,却是主子施恩。   可这待婢子的法子竟是用在了陈怡榕的身上,未免太过。而且这耳洞都长得差不多了,莫不是陈怡榕没进宫前,荣氏便就见过?   思及此,又不觉奇怪,想来陈怡榕要入宫做太子妃,是老早荣氏就与陈家定下的,要求严格可以理解,可若偏非行这般惩戒——   难道荣氏早就知晓了陈宴的心思么?也便就只有陈宴,能叫荣氏在成事之前就发对陈怡榕这般发难吧?   但似乎也不对,陈怡榕毕竟是陈家女儿,以陈家与荣氏的关系,怎么也不该如此,倒像是对陈怡榕十足厌弃一般。既是陈太师嫡女,纵然不为其他,也是尊贵的。   秦青瞧着地面,忽有公公的声音自上边传来:“秦小姐,回吧。”   “是。”她提了裙裾起身,方要往后边去,却是仍被拦住,太子与陈怡榕已经离开,只公公一人瞧着她,秦青狐疑,“公公何意?”   “秦小姐,回去的路,在那边。”   那是宫门的位置,秦青这才意识到,公公唤的是秦小姐,不似东宫中人,都是唤她秦大夫。   “公公是……”   “秦小姐,陛下说了,太子妃的病情耽误不得,秦小姐的医术,还待提高呢。”公公一行说着一行指了指边上几人,“这是司药监的女官,便就来换了秦小姐。”   秦青开口想问太子殿下,话到嘴边,矮声谢道:“公公辛劳。”   “哪里。”公公笑了笑,“秦小姐,出宫的路不好走,小姐先自去宫墙南角,奴才命人领您出去。”   “谢过。”   秦青当真是一路头都未回,直直往南脚去,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这是皇上身边的公公。难怪仰桓方才与陈怡榕离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吩咐。   这东宫换血,明着是荣宠,实则竟是父子离心。可她作为这其中不起眼的一环,又缘何能得被放出?   她步伐不慢,身姿恭谨,只盯着鞋面,不想方一出门拐弯,便就眼前一暗,来不及止步,身形已经被人稳住。   入耳的声音似是幻觉,蒋岑唤她:“你可是在想我?”   “你怎么在这……”秦青有些恍惚,四下瞧了瞧,“你一个人?”   “自然啊,这不是还没到八抬大轿娶你的时候,实在是不热闹。不过我这马相当不错,你别瞧不上。”   “胡说什么呢!”秦青推他一把,“这是东宫,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司吏监忙得很,我去点个卯么,不妨事。”蒋岑嘻嘻笑着,“而且我跟主事的说了,我要去接我媳妇儿回家,天大的事。”   “说实话!”   蒋岑瞬间就瘪了些:“骗你的,我跟皇上说的。”   秦青语塞,半晌才复问道:“陛下?你去求见陛下了?他能见你?”   “不重要。”蒋岑将人抱起,也不管愿不愿意,先给丢上了马背,跟着人也上来,将她搂进怀里,“咱们现在好几个家呢,你要回哪一个?秦家?蒋家?还是医馆?”   “去……”   “算了,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不好?” 第八十九章 不忙   “怎么?你莫不是要把我锁起来?”秦青被他搂着, 顺手抓着一截缰绳,呵了一声。   “锁起来?”蒋岑想了想,“拿什么锁?”   “蒋岑!”   “唉!”一夹马肚, 马儿便就跑了起来, 带起一阵凉风,蒋岑笑得格外大声。   说归说,闹归闹, 蒋岑自然是明白她现下最想去哪里。“吁——”黑鬃马缓缓停在了秦府门口,打了几个响鼻。   蒋岑落了地伸手接她下来,后者却是瞧他, 没有进去。   “我就不进去了, 免得你爹瞧见我不舒服,毕竟不久你就是我蒋家人了。”说罢就与她挥了挥手, 蒋岑, “进去吧, 怕是等你等了许久了。”   秦青走了几步, 复又回过头去:“来都来了, 不进去拜访一下, 实在是不合规矩。”   蒋岑胆怯,此前他与秦知章说的话不算是客气, 就差没指着鼻子叫他莫要多管闲事, 连累女儿了。若是说不合规矩,那他实在是得罪得不浅。   “这个……”   “呦!是小姐!小姐回来了!”踌躇间,秦恪已经拢了袖子出来, “方才就听外头有跑马声,这不是巧了么,原是蒋大人!”   秦青眉间便就跟着挑了挑, 蒋大人?什么时候,这蒋公子变成了蒋大人了。   被客气唤住的人显然不以为意,蒋岑一抬手:“秦管家耳朵真好。”   “过奖过奖。”秦恪往里一伸手,躬身道,“小姐,蒋大人,请!”   这边说着,那边小厮就匆匆跑出来,将黑鬃马给牵住了,小厮勤快得紧:“大人请,大人请!”   这声声大人叫得蒋岑浑身都不得劲来,端是摆得正,理了理衣摆就跨前去,被秦青一把扯住了腰带:“你可是给我家人都送了金子?”   “你怎么小人之心?”   秦青方要再问,就听他接道:“你们秦家人多刚正不阿,是金子能收买的么?”   “……”秦青抿了唇,“那他们对你这般客气?”   “这话说得,他们向来都对我客气,”蒋岑一抬眼,对上秦恪笑眯眯的脸,“不信你问管家,是不是?”   “是呀是呀!蒋大人派人一路护送老爷,那是拿命拼下来的,小姐,你真的误会了,蒋大人实在是很好的,”秦恪一行说着,一行又往里请了请,“再说了,老爷交待过了,来者是客。”   蒋岑这才挺了挺身板:“你看,我要进去做客了。”   秦恪先行去带路,秦青在后边,狐疑道:“你何德何能,便就是这一桩事儿就能叫他们这般?”   “哎呀,你说这事儿——我何德何能,叫堂堂大小姐,大门口儿就给解了腰带呵……”   这话油得狠,秦青低头,陡然就撤了抓住他腰带的手:“没个正经!”   这满府的人,便就瞧见了蒋岑大门口儿低着头与自家小姐说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姐还羞得红了脸,这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纵是秦管家一眼瞪过来,丫头们皆数散开,可这心儿哪里是能定下的,想来是厨房灶间的,又要热闹好一会了。   秦青自然是没意识到这些,反是跟在了蒋岑后边往里去,秦知章的书房就在前边,进了院门,身前的人却是不走了。   院子里站着赵怀和林九儿,正一个切药,一个捣药,见得他们进来,都站起来行礼。   秦知章执了几本医书出来,瞧见来人一点也不惊讶,只秦青一声父亲,终究叫他动容,面上却是平静,嗯了一声:“回来了。”   “回来了。”秦青看住他,“父亲可还好?”   “都好。”秦知章竟是一时有些无措,转而看向两个学徒,“这两个,可是你划出来要跟着你学的?”   “是。”从落水到进宫,她都快忘记了,医馆里的孩子们她都给分了师父,如今倒是这两个跟着自己的,多时未见,“女儿见他们资质不错,便就想带着教一教。”   “我听医馆的人说了,你做得很好。”秦知章将手里的医书给了两个孩子,这才命他们先出去。   三人一时无话,这场景,蒋岑有些尴尬,此刻才记得唤了一声:“秦大人。”   秦知章摆摆手:“大人当不得了。”   “伯父。”   面前的一双人,竟是相配。今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的时候,这年轻人便就来过府中,与此番位置一般无二。   只是天色尚早,这年轻人也没得这时候恭顺。长剑就指在他面前,叫他迈出的步子,缓缓收回。   “秦大人虽是辞官在外,陛下却是给大人留了一次上奏的机会,大人想要现在就用了么?”蒋岑的剑在前,声音少有的凉。   “怎么?我方答应将女儿嫁给你,你便就这般?”   “是秦大人忘记了,我与大人说过,好好活着。”蒋岑朗声,“这是青儿的心愿。”   秦知章伸手按在剑上:“今日你是来阻我的?”   “是。”蒋岑的剑不动。   少年人,眼中还写着血气,秦知章看了半刻:“秦恪去找你的罢?”   “今日之内,我定能将青儿带出东宫,还请秦大人,莫要轻举妄动。”蒋岑咬牙,“秦大人此番进宫,怕也只是一人换一人,如此循环,又有何用?”   “你一个司吏监新任,又有何办法?”   “大人信得过,就有。”   秦知章却是上前一步:“如果,我偏生要去呢?”   剑尖已经抵上心口,蒋岑立在门口不退,他亦没退:“你爹是戍守边关的将军,是蒋家军的统领。你本该是太子殿下的人,有赵怀为证,可这么久以来,赵怀唯你是从,亦未行出卖。如今青儿入得东宫,虽是有我之因,却也可见你与太子已然有隙。”   “蒋岑,若是你要去救,必与东宫彻底割裂。蒋家军与你爹,便就不会幸免。”秦知章抬眼,“今日他能用我的女儿为质,他日,他就能用十万蒋家军陪葬。你可明白?”   不知道戳中了哪一点,少年人的剑略微有些不稳,只是一瞬,蒋岑便复又看住他:“那是以后的事情,秦大人又怎知我不能相护。”   “青儿是我的女儿,自然是我去替她。”   “大人错了,青儿是我的一生一世,当然要由我来。”蒋岑顿声,“而且,大人若是今日进得宫去,青儿还会嫁我么?我不是善人,我便就与您说明白,今日我就是为了青儿不得恨我来拦的。我不愿接她回家的时候,她问我,父亲在哪里,家又在哪里。”   “……”   “秦大人,今日你若是定要出去,这把剑,我便就刺了自己。”蒋岑道,“在下不才,却定能叫青儿心疼。大人想明白,可要与在下打这个赌。”   许是因着这件事,秦知章此时看过去,蒋岑目光都不敢与他碰上。呵,早间拿剑的时候,却是厉害得狠呢。   秦青只觉得这二人似乎有些不对,可实在想不出缘由,便回身又与蒋岑道:“你与父亲坐一会,我去沏茶。”   “不用了!”   “不必!”   却是两个男人同时拒绝了她。   秦青:“……”   秦知章似是不想多说了,突然一挥手:“蒋公子怕是不熟,青儿,你带他走一走,一会……一会留下用个饭吧。”   蒋岑:“不客气不客气,司里最近忙得很,我只是点了个卯,怕是时间久了他们还是会注意到的,我这就……”   秦青看过去:“你很忙?”   下意识的,蒋岑就站直了些:“没,不忙。”   “那走吧,带你转转。”   “好!” 第九十章 带酒   且不说这留下来用饭是秦知章随口说说还是当真, 如此,却是铁板钉钉了。蒋岑竟是觉得有些进退两难了些,怕是留下来碍眼, 不留下——不留下怎么可能呢?这陪着的人可是自家媳妇儿啊!   秦青走在前边, 能觉出侧后人的不在状况,觑了他一眼:“秦管家能刻意迎出来,定然是等着你的。没有父亲的吩咐, 他不会待你这般客气,你怎么反倒不乐意了?”   “我乐意得狠啊,我哪里不乐意了。”蒋岑快走了两步与她并排着, “再说了, 秦家的饭我还没吃过,我得好好吃一顿。”   “父亲有话要与你说。”秦青道, “却不想叫我知道。”   蒋岑听不出来意思, 赶紧道:“那我听了回头都告诉你!”   “算了, 你还是自己听着吧。”秦青转身, “想逛哪里?”   “我要是说去你闺房——婶娘应是不让的罢?”秦管家那媳妇可是很凶的, 蒋岑心里清楚, “那就……你喜欢去哪里?”   “说不上喜欢,你随我来。”   书房门前, 秦恪正端了茶盏过来, 左右没瞧见人:“老爷?蒋大人呢?”   “叫青儿领去逛了。”秦知章看见他手里东西,“你倒是客气。”   “老爷。”秦恪上得前去,早间的话他可是隔着墙听着的, 如今这将要做丈人的拉不下脸去了,他怎么也不能忘本啊,“不是老奴客气, 实在是——蒋大人一路辛苦,一早就进了府,天不亮就入了宫,这好容易把小姐接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喝口茶水么,该当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做得不对?”   秦恪堆着笑的脸便就一滞,复摇摇头:“老奴跟了您一辈子,难道这个道理不明白吗?老爷是赤子之心,不去,过不了自己心中关隘,去了——去了,如今确实会有些难,可是老爷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小姐不会怪老爷的。”   “不过蒋大人说得没错啊。”秦恪继续道,“南行之事本就未有成行,老爷便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之前的事情,老爷既然是告诉了蒋大人,定然是信得过他的,既是信得过,便就继续信下去。”   秦知章不知可有被说动,只慢慢坐下去,接着方才赵怀没有捣完的药继续。   秦恪走过去,撸了袖子起来陪着切药草:“老爷不是吩咐下来要待蒋大人客气么?老爷您呀,就是抹不下面儿。”   这话也就是他敢说了,秦知章扫了一眼过去,秦恪惯来地呵呵笑着:“老爷还置个什么气?小伙子么,办法是偏激了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小姐。”   “我知道他对,”自然是对的,今日瞧见青儿看见自己的眼神,竟似是往日重现,那是何等的期盼,这么久未见,她定是日日担心的,直到见到自己才安下心去,可他们父女间从来都没有多少话来,若非是蒋岑,他当瞧不见青儿那般鲜活的模样,“就是——”   “就是不习惯。”秦恪一拍手,“老爷莫不是因为蒋大人那句威胁,吃了小姐的醋来?”   “……”   “那老爷还是得想得开一些,”秦恪重又提了切药刀,“小姐终究要嫁人的,两情相悦最是好。小姐心疼姑爷,那是天经地义的么,老爷,这个事儿不能深思的,啧啧啧。”   话音方落,却是发现身边人已经丢了药樁,直直盯着自己,秦恪纳闷:“老爷怎么了?”   “你手洗了没?洗了没你就来切药?!”   “我……我刚刚洗了的……”   “胡扯,你分明才沏的茶回来!”   秦恪愣住了,一双手继续也不是,不切也不是,单是抬了头看人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进了屋子。   想了想,还是追问了一句:“那老爷一会开饭,带酒么?”   里头没有声音传来,秦恪等了一会儿,得,还是先出去吧。不想刚要出去,便听里头人道:“带酒,多带些!”   秦青带着人往后走,一路有洒扫的瞧见,知趣地退远。二人走得近,衣袖都长得很,手指藏在袖子里,蒋岑捏了几次拳头,都没敢牵过去,怕是被下人去秦知章那边告了状去,这老头子刻板得很,若是再留了个差底……   秦青伸手撇了伸将出来的药枝,与身边人道:“父亲自南边回来,没有问什么吗?”   “你爹那么聪明,心里明白的罢。”   “所以,他没有做什么吗?”秦青忽而扭头看他,“还是说,被你拦下了?”   “我……你爹是什么样人,那是我能轻易拦得下来的?”蒋岑梗着喉咙。   “所以你怎么拦下来的?”   静默。   秦青笑了笑:“别以为我不知道,父亲今日瞧你的眼神不善。不过无奈得很,我看秦管家待你倒是有礼,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搁了千里眼呢?”蒋岑突然问。   “别打岔。”   蒋岑觉得有时候,媳妇儿太聪明了,似乎也挺不好的:“你爹呢,以为所有的事情皆是由他而起,想要以他自己结束。这会儿,把自己送到东宫面前,有什么好处?你怕是也不想这般跟你爹位置相换的。”   “父亲决定的事情,定是会做安排。”秦青心头一重,“难怪——是秦管家去寻得你帮忙?”   “是,你爹把家当都算好了,管家慌得很。”   这又是横出一辙,定会乱了他原本的脚步,秦青停下脚步看他:“所以你提前与陛下做了交易?”   “暗门终究要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屈南栖前行铺垫过,如今趁着皇上疑心甚重之时表忠心,才是紧要。”   “但是此时暴露,时机不是那么好。”   “错过了,你会怪我的。”蒋岑低头看她,“所以,时机刚刚好。”   “你还与我爹说了什么?”   “没有了。”   “当真?”   “当真!”讲笑话呢,他怎么敢告诉她自己拿剑指着秦知章的事情,至于后边拿二人的感情做赌注的事儿逼她爹放弃进宫的想法,更是说不得,怕是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理他。   秦青终究是没继续,点头道:“好,那我送你个礼物。”   “真的?什么礼物?!”蒋岑凑上前去,“其实不用费心,亲我一下就够了!”   一巴掌将他的脸推远了些,秦青先行推门进了药房。   蒋岑揉着脸笑了一声跟进去:“不是送礼么?进这儿做什么?”   话未说完便就见眼前人翻出个药瓶子来,执了他手过去,轻轻倒了两粒丸药。   “来,吃药。”   “我没病呢,吃什么药?”   “一会就说不准了。”   “啊?”蒋岑瞪大了眼。   秦青亲自捏了药来:“秦府里没什么人爱吃酒,那摆在窖子里的酒都是有些年份的,便就是战场上的舔血将士也不定能吃上几盏,这药你若是不吃,怕是今日走不出秦府。”   “……”   男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很是有意思,秦青复将药往前递了递:“真的,不骗你。”   “解酒药么?”   “嗯!”下一瞬,指尖一温,男人的唇竟是略微一偏,直接覆了柔荑,秦青手指一抖,那药丸便就骨碌碌滚下了地,被她受惊后退了一步,碾碎了。   “蒋岑!”   男人却是咧了嘴笑:“我才不要吃呢!多没骨气!”   “这是最后两颗了!”秦青恨声,“你是想被抬回蒋家么?”   蒋岑伸手一拉,将她搂进怀里:“我要是醉了,我就死死抱着你,要抬一起抬!”   “小姐!蒋大人!用饭了!”外头声起,接着就是一声脸红心跳的,“啊!——”   秦青:“撒手!” 第九十一章 委屈   这一路去正厅用饭的路, 比刚刚来时走得更艰辛了些,单是来唤他们的小丫头就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要不,让她先走吧。”蒋岑突然道, “我觉着她领路实在煎熬了些, 还不如早些放她回去传传话儿,把瞧见的说将一顿,你瞧她脸都憋红了。”   那是憋红的么?那是人家羞涩!秦青胳膊肘一拐就捅了他一下, 后者哎呦歪一声,前头的小丫头领得更快了,怕不是以为他俩打情骂俏来着。   直到了正厅, 秦恪已经忙活着在开酒了, 蒋岑了然瞧了身旁人一眼,矮了身子与她道:“你爹酒量如何?”   “没见怎么喝过, 我娘不喜欢他饮酒。”   “哦……我怎么瞧着不像呢?”   秦青看了一眼那几个黑黢黢的酒坛子:“父亲的酒量怕是不深, 可秦管家的酒量, 就深不可测了。”   什么意思?蒋岑还未反应, 便就已经见得秦知章从里边出来。此番秦知章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过来的时候拍了拍秦恪的肩膀:“不用忙活了, 坐吧。”   罢了又瞧了这边二人一眼:“你们也坐吧。”   蒋岑向来是个混不吝的,可是这般架势, 隐约便就觉得仿佛是个深坑, 挪了几步过去:“伯父……”   “你莫要拘谨。”秦知章点了点身侧的位置,“秦家没有什么规矩,秦恪乃是跟了我半生的人, 也算是青儿的亲叔了,理应是一家人,今日你来, 一起用个便饭。”   秦恪躬身作揖:“蒋大人,老奴今日就……”   “客气客气!一家人么!一家人!”   只是蒋岑不曾想过,单是被这三个字冲昏了头脑,这一整顿饭,便就只是一行回复着秦知章的话,一行一杯接一杯地接着秦管家的酒。   酒过三巡,菜却是没怎么动过。分明是父亲有心如此,秦青自知无法多言,便就中场退了下去:“父亲,女儿去厨房瞧瞧,煮些醒酒的,免叫你们饮多了伤身。”   “去吧。”   蒋岑眼睁睁瞧着这最后的盾牌离开,只能一人对上。   秦知章倒是没喝多少酒,全靠秦恪撑着场面,心道这年轻人酒量实在不浅,到现在也不见异状。   这酒水实在上头,蒋岑有些后悔方才偏生耍了个流氓,丢了两粒解酒药。但凡这两人让他起个筷子用点凉菜,也不当得醺得这般快。   “蒋大人现居司吏监,所任何职?”秦知章问道。   “不敢当大人,伯父应明白,这司里进了新人,都是要慢慢做些杂事的。这方去没几日,还没当上什么活。”   秦知章点头:“确然如是。你年纪轻轻,又是半路参加的擢考,能脱颖而出,有些难得。”   “运气使然。”   “是运气还是其他,倒是不重要了。”秦知章顿了顿,“结果如此,也是你的造化。只是以你的资质,如何不选去那司兵监?也算是术业专攻,扬其所长。”   秦恪又替他满了酒:“蒋大人实在是青年才俊,秦某佩服,秦?轻?吻?小?说?独?家?整?理?某再敬蒋大人一杯。”   蒋岑已然是习惯了,推脱都不再做,接了便就喝下:“伯父说得对,术业有专攻,或许这司吏监,更有我发挥的地方呢?”   “蒋大人的意思是,比之舞刀弄枪,你有更大的本事。”   “伯父谬赞了。”这次蒋岑干脆自己给自己满了酒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是有一天回不来见青儿。”   “这不像是个少年人说出来的话。”秦知章呵了一声,“也不似你的性子。”   “伯父知晓我是什么性子?”蒋岑举杯,“这一杯我自罚。”   “作何自罚?”   “定是蒋某不够坦诚,叫伯父担忧,”蒋岑仰头净了杯盏,“伯父想问什么,蒋某一定知无不言。”   如此,秦恪哈哈笑了几声,终见秦知章挥了手,这才放了酒杯退下。   蒋岑的眼中已经不很清明,端是瞧着面前人,微微有些重影。听觉却是敏锐,能感受到面前人呼吸中的试探。   秦知章瞧了他良久:“你究竟是谁的人?”   秦青已经守在灶间好些时候了,芦苇搅着锅里的汤扭头问她:“小姐,这样可好了?”   “差不多了,你盛起来些暖着,一会给他们送去。”   话音刚落,便就见秦恪匆匆往这边走来:“小姐。”   “管家怎么过来了?蒋……父亲呢?”   秦恪瞧见芦苇手中的汤,往自己这边招了招,答道:“老爷嘱了我出来,二人在里头说话呢。芦苇你快给我拿一碗来。”   拿了碗,秦恪便接着道:“这刚出去没一会呢,我回去想替老爷将菜热一遍,哪里想到,老爷亲自与蒋大人喝上了呢。”   “我爹也喝了?”   “可不是么!老爷那个酒量……”秦恪后头话没说,端了碗便就要出去,“我先去给老爷送去吧,小姐莫要担心,我瞧着呢!”   “……”秦青跟了上去,“那……那蒋岑呢?”   “蒋大人?蒋大人酒量好着呢!小姐放心,老奴心里有数的,怎么会叫蒋大人多喝!”   只是这话音方落,便就被人打了脸,前头奔来个小厮:“小姐不好了!蒋大人刚刚出来抱着柱子一头就栽了下去,此番就躺在地上起不来呢!”   “老爷呢?”秦恪问道。   “老爷跟蒋大人一起出来的,还笑话蒋大人酒量不好来着,然后……然后也栽倒了……”小厮越说声音越低,好在是说明白了些,“不过小的们已经扶老爷去书房歇着了!”   父亲?笑话蒋岑?   “遭了,真喝多了。”秦恪赶紧捧着碗往书房去。   芦苇在后头听着了,不确定道:“那蒋公子呢?蒋公子现在还躺地上呢?”   “可不是么!”小厮着急,瞧向秦青,“小姐,蒋大人他……要不要抬回蒋……”   “抬进我院里吧。”   芦苇愣住:“小姐?!”   秦青面色无波:“府里没来得及收拾房间出来,我院中还有空下的偏屋,刚好可用。”   是没错,可秦管家那边不是也能住么?只是芦苇还没吱声,小厮已经领了命噔噔噔跑出去了。   “小姐你……”   秦青抬眼,小丫头便就收了声,片刻复道:“奴婢守着汤。”   蒋岑晃悠悠被人抬到了床上,这床榻软软的,身下似是锦被,门吱呀两声合上,抬他进来的人离开,耳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闭着眼养神,须臾听得复又有人进来,这一次的脚步没得那些毛头小子粗糙,顿时就瞧瞧抿了唇,不叫她发现。   手臂上的衣袖被人卷起几道,微凉的手指间歇触上他的皮肤,似是撩拨,蒋岑暗自咬了牙,不叫自己破功。   这般轻柔不过转瞬,蒋岑突觉一针下去,前臂一震,整个人立时就翘了起来。   “啊!”   这一睁眼,便就对上一双盈盈带笑的秋水,秦青坐在他床边,手里正捏着银针:“醒啦?疼吗?”   “疼!”蒋岑明白过来,委屈得要命,“疼得要死了!” 第九十二章 识货   可不是要死了么, 他虽是酒量当真可以,但是秦家这陈酿真的也是绝品了,不说他了, 便就是军中他爹的酒桶副将也是难挡。   谁能想到寻常因着行医, 几乎滴酒不沾的人,家里能藏着这般劲道的酒水?倒是听说过秦知章与人吃酒,但都是应付, 听说最多也就是三杯便就回府要大睡。谁又能想到!秦家还有个管家?!管家还能上桌拼酒呢!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蒋岑期期艾艾盯着面前的女子:“你分明晓得,为何不护着我?”   秦青放下银针, 擦了擦手指接道:“你自己糟蹋了最后两粒秦府特制的解酒药。在此之前, 秦管家已经吃过两粒了。”   “所以,你明明知道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酒劲上了头, 秦青听出些不对来, 再看过去, 方才还只是装醉假寐的人, 竟然红了眼睛。   “可是我提醒过你。”   “你是提醒我秦管家酒量不错, 可你……可你也不能就丢我一个人啊……我……”蒋岑突然就抱住屈膝抱着自己地膝盖往床里头捱了些, 别过头去,“我一个人, 对着两个长辈!一个灌酒一个唬我说话……我求救都没有人!”   沉默, 秦青没有回话,蒋岑便就小媳妇一般紧紧贴着床背,死活也不再瞧她了。   秦青也是被这一番话给堵住了喉咙, 倒不是因为其他,只单单想起那会儿觉得父亲有话不想叫她听着,她总觉该给男人们一些时间, 这才退出来的。   可现下突然听他说出这些话来,竟是一时间心中有些无措。   这沉默,蒋岑可太熟悉了。以往她嫁进蒋家的时候,也是不爱说话的。一开始他想尽了法子逗她,她最多也就是浅浅瞧他,大抵是最后拗不过他折腾,会陪着他一起瞧瞧虫子看看花草。   后来有一次他受了伤回来,府里头的人惊慌得狠,便就是祖母这见惯的人也吓了一跳,连着过来看过他好几回。   他撑着疼去寻她瞧伤,秦青看他的时候却是沉稳:“要挖去腐肉,有点疼。”   “挖吧。”   “好,那你忍着些。”她说完这句,便就没有再瞧他脸色,似乎眼中只有那伤口。   府里头没人敢瞧,屋中只留了她与侍女芦苇两个人,最后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只有她一人。   “退烧了。”秦青揭去他额上巾帕,起身要出去拿药,被他伸手拉住了。   那一刻,蒋岑忽然就问她:“你不怕我死吗?”   沉默。   沉默了很久,最后她终于回过头来,他却不敢听了,只松了手对她笑:“逗你呢!放心吧!这点小伤,死不了的!”   “嗯。”她端起水盆,“这点小伤,我能处理。”   他点点头,放她出去。后来是芦苇送药进来的,苦得狠,芦苇承了她主子的性子般,生硬道:“姑爷莫要嫌弃苦,这是夫人看了整夜的药,得趁热喝,凉了就不起效果了。”   他端着碗问道:“夫人呢?”   不想芦苇立时就抿了唇,半刻才道:“前时姑爷在外,说是边关恶战,夫人已经熬了几夜不曾好睡,昨日姑爷终于回来了,却是这般重的伤,夫人又是通宵照顾,方才端药的时候,晕倒了。”   “什么?!”   “姑爷莫要激动!先喝药!这药已经洒了一碗,不能再辜负了夫人心血了!”芦苇一把跪下,“姑爷放心,老夫人已经着人照顾,姑爷现下最紧要是自己好起来!”   后来他拖着个伤腿一路瘸去了暖阁,她果真是苍白了脸,梦中都拧着眉头,想起之前自己问的那句废话,他只恨不能剐了自己。   此时屋中寂静,蒋岑虽是挪到了里边,微微背对着她,却是立时就后悔起来。这张破嘴!怎么就还怪起人来了。   想着便就又扭过头去偷偷瞅她,秦青本就是瞧着他背影,这会儿正抓得他鬼鬼祟祟模样,前者复又转过头去,坐实了委屈劲儿。   以前,她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也耍出各种事儿来烦她,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到后来,他再也没回来,她才了然,他不过是讨她一句在乎。   “蒋岑。”秦青伸手去扯了扯他抱着的衣角。   蒋岑身子一僵,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滋味,更不敢回头瞧她了,脸上便就突然烧起来。   手下的衣角被人暗暗使了小劲往回扯了扯,秦青没松手,那人没扯过,便就又往里头捱了捱,只是那耳根子,偏生红了个透。   “怎……怎么了?”蒋岑对着墙,面壁一般,身子摆的别扭,却是不好再动了。   “你这是在耍酒疯?”   对对对,就是耍酒疯,他醉了。蒋岑便就突然捂住脑袋:“哎呀,我头好疼——”   “那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衣角就这般被人放了,蒋岑偷偷抽抽腿,真的撤了!哎!这个人!这个人!   蒋岑猛地转过身子来,却是瞧见那说要去端汤的人,正立在床边低头瞧他。   秦青:“嗯?”   蒋岑清了清嗓子,复又清了清,然后,慢慢将自己的衣角又拎起来递过去:“要不——要不你再扯一会?”   秦青都要被他逗乐了,伸手将他的爪子给拍了下去:“躺着吧,人小姑娘都没有你这般矫情。”   蒋岑不服气:“那咱们家不是没有小姑娘么,我冲个数怎么了?”   秦青正躬身替他理了枕头,闻言掀了眼皮:“蒋岑,你怎么一点都不知羞?”   “害羞有什么用?”蒋岑干脆就继续不要脸了,往下拱了拱,躺了下去,刚好是钻在了她躬身的弧度里,“害羞娶不着媳妇!”   秦青眉头都不及皱起,就被一勾脖子,接着便就一个翻身被人压了手腕,直接倒在了软被上。   “蒋岑!”   “我喝醉了!”   “你胡扯!”   “胃还疼。”蒋岑低头,分明是他压着人,却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抖,“就是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   “废话,你好好躺着就哪哪都舒服了。”秦青凶他。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年少轻狂的时候,也问过你一句废话。”   男人瞧住自己的眼神很是真挚,叫她连挣扎都快忘了,秦青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话?”   “问你,如果我死了,你怕不怕。”   他压得很虚,只是身,下的人也没有再动,蒋岑撤了一只手出来,细细描了她眼眉:“那时候你是不是在想,这种白眼狼,不如死了算了。”   似是中了蛊,秦青竟是没有推开他的手,只觉他身上还蕴着些酒气,隐隐带了点桂花香,原是母亲埋下的桂花酿,难怪父亲最后也喝了些,怕是醉人的不仅仅是酒吧。   那手指从眉上划到了她唇角,秦青终是回过神来,一把抓住。   蒋岑没动,任她抓着,重看住她的眼。   “我回过你的,那点小伤,我能处理。”秦青莞尔,“只要我拼了命去救你,你一定死不了。所以,我不能怕,若是怕了,就稳不下心神救你了。”   “……”   秦青垂眼看向两人相握的手:“你看,人的手指是连着心的,心动了,便就落不下针去,落不下针去救我心里的人,才是我最怕的。”   “别说了。”   男人声音哑了哑,秦青狐疑看去,蒋岑眼中映出自己,骤显暧昧。   蒋岑:“你不能再说了,你还是凶我吧,你说起情话来——要我的命。”   “真的?”   “嗯。”   秦青想了想,与他道:“可是,突然很想很想告诉你这些话,怎么办?”   蒋岑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再也顾不得许多,只想封住她的嘴巴,叫她再也不能再欺负现在这么脆弱的自己了……   “小姐!”芦苇叩门,“小姐,醒酒汤来了,奴婢送进来?”   半晌,秦青:“好。”   蒋岑:“我恨芦苇。”   芦苇进去之前,觉得鼻子痒得狠,好容易才忍住没打喷嚏。推了门打了帘子,便就看见自家小姐正低头收拾银针,床上躺着的人已经背了身子对着里头的墙壁。   见状小丫头立马就压低了声音:“小姐,蒋公子还没醒?”   “哪里这么容易的,你先放着吧。”秦青指了指桌子。   芦苇放了汤,却是没走,秦青注意到:“怎么了?”   “小姐,奴婢来守着,小姐还是去休息吧。”芦苇义正言辞道,“毕竟蒋公子还未与小姐成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好。”   秦青咳嗽了一声才道:“嗯,你说得是,那你等他醒了,把这汤给他灌下去。”   “是!”芦苇尽责守在了门边。   秦青自回了庭中,不过一刻,就听得里头声响,接着蒋岑便就跨步出来,瞧见她的时候,眼神何其哀怨。   芦苇跟在后边:“蒋公子,这汤是小姐熬的,蒋公子还是喝了吧!”   蒋岑狠狠沉了口气,端了碗咬牙喝完,行过秦青身边,终于没忍住:“你故意的!”   秦青:“蒋公子说的哪一件?”   芦苇眼巴巴在后头瞧着,蒋岑有苦说不出,突然提声道:“我走了!”   芦苇:“蒋公子慢走!”   蒋岑:“我不认识路!”   芦苇:“奴婢……”   蒋岑:“不行!”   秦青憋了笑,这才道:“蒋公子怕是有事说,我去送吧,你再送些汤去书房。”   “是。”   这一路走得沉闷,蒋岑将地下石子儿踢得直蹦,秦青自也不再去逗他。今日实在是自己差点没了分寸,现在身边这人,就是个行走的炮仗,轻易不好招惹的。   蒋岑怎么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重生以后这人还能改了性子呢?失策了,真是失策了,这往后可怎么撩?   不行,还是自己不够稳。   该死的,怎么能稳得住么!他是个男人哎!活的!哪个男人经得住媳妇这么闹?赌五文钱,绝对不能!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苍天啊!要娶回来啊!要赶紧娶回来啊!   秦青自然是不晓得这人脑子里嘶吼着什么,只想起一个话题来问道:“暗门如今提前暴露,陛下不会不疑心。太子是他护了这么多年的人,尚且能因为一块玉佩,一番筹谋便就狠下防范,此时想要换储,怕是更难。”   蒋岑堪堪收回懊恼,用了些时间回到了正题上,片刻才道:“你可知道,历朝历代的谋反者,最多见的是谁?”   “太子?”   “对啊。”蒋岑顿了顿,“可是,但凡东宫谋反,十有八九皆被镇压,再无转圜之地。”   秦青仔细想了想,这话不假:“因为那是与帝位最接近的位子,便也是皇上最亲近同时也是最忌惮的人。”   “一步之遥,又却是千里之遥。”蒋岑呵了一声,“陛下最怕的,是东宫等不及。东宫最怕的,是自己等不及。”   “今日倒是瞧见陛下了。”秦青道,“似乎很疲惫……”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东宫动的手。”蒋岑沉了声,“有时候倒也不需要真的做什么,单是挑起些苗头,似陛下这般多疑的人,都不会不在意。”   “你挑的?”   “不需要我。”蒋岑低头,“如今最想拉下太子的,可是皇后。”   秦青点了头,却是停下了步子:“蒋岑。”   “嗯?”   “若是你并不想辅佐新的东宫,便就不会是三殿下,荣氏势必不得民心,陈宴便就不会是你考虑的,如此——”秦青抬头,“你选的人,可是屈南栖?”   第二日屈南栖方踏进司吏监的门,便就碰到了堵在门口的人,这人昨日里好生出了风头,他这一路都听着外头说,这蒋家公子昨日与秦家小姐同骑而归,秦府人还是出门相迎的,可见是好事将近。   蒋岑不让,屈南栖总也不能将人扒开来,便就道:“昨日你未来司吏监,我本能替你担着,可你实在招摇,罚了俸禄也是应当。”   “爷缺那点俸禄?”蒋岑站直了,“爷是有铺子的人。”   “铺子?”屈南栖哦了一声,“算起来,城南的铺子租给了秦家,怕是不赚钱,至于租给在下那宅子,在下感谢蒋兄积德行善啦!”   蒋岑自不与他计较,只很是认真地问道:“你此前认识青儿?”   “秦小姐?”屈南栖不知道他为何问起,只是那一面,确然是记得清楚明白,不过到底牵扯些过往,他低头笑了笑,“蒋兄如何这般问?”   “你小时候,好看吗?”   “嗯?”屈南栖愣了愣。   “与现在长得像吗?”蒋岑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了下,“问你话呢,你不照镜子的?”   屈南栖噎住,不过对这个人也算是习惯了,缓缓退后一步答道:“应是不大一样了,小时候的模子,早就长开了。”   “真的?!你再仔细想想!”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就不对了,屈南栖觉得面前人更急切了,怎么了就?想了想,便就复道:“但是毕竟是同一个人,多少还是有点像的吧,否则岂非是脱胎换骨?”   “哼!”   不说还好,这话音方落,蒋岑竟是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先行进去了。屈南栖立在当场没想明白,后边行过一道轮椅声。   陈宴慢慢经过,停在屈南栖身侧,后者唤了一声:“陈兄。”   陈宴嗯了一声:“怎么了?蒋兄方才那是生气?”   “这个我也是不知。”屈南栖想了一瞬,便就罢了,“陈兄今日来得早。”   “父亲早朝,陪着一起用了早饭,便就来了。”难得陈宴话多了些,与屈南栖一并进了屋。   蒋岑心里可是乱,瞧着哪哪都不大顺眼,尤其是屈南栖。按道理说,这屈南栖还是二殿下的时候,秦青也就——那么点小吧。   那么小的丫头,怎么就能记得住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呢?还能确定那就是屈南栖?   这厮小时候长得那么好看么?一脸的血都挡不住叫她记这么久?若说是他长变了么,那得多上心,到现在还能认出来啊!   这个祸害。   “嘶啦——”   屈南栖瞧过去:“蒋兄手里的可是昨日在下新造的册?”   “怎么了?!”蒋岑没好气道,“一会爷再抄一份!”   “……请便。”   秦青自觉昨日自己仿佛没说错什么话,可蒋岑出府门的时候似乎也不是很开心。是从哪里开始不开心的?   “你如何知晓是他?”   “小时候父亲命我瞧着药田,屈南公子跌跌撞撞跑进来,我给了他止血药。”   “你给的?不是,你怎么确定是他?”   “现在记起来,应就是他。”   秦青托腮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顿,碰见王婶娘进了厨房。后者赶紧就过来道:“小姐进灶间做什么?可是要蒸药?”   “婶娘才是,如今婶娘有了身子,怎么还来灶间操持?”秦青立时就起身让了座与她,被王婶娘给拦住了。   王婶娘觑她:“瞧小姐说得,我们庄子里出来,没得那么娇贵。再说了,这灶间事最是轻巧,哪里做不得了?”   秦青便就执了她手过来把了脉,放下心去:“还是好生养着才是,多走一走倒是无妨,重物就莫要再提了。”   “是是是,那小姐进来做什么?”   秦青这才语塞,却是王婶娘自己凑上去瞧了一眼:“小姐不是在蒸药?”   “嗯。”   “这是枣糕?”   “突然……想吃了。”   “小姐早些说呀!我给小姐做便是了!”王婶娘瞧了一眼,也不知怎么说,“小姐这枣糕,如何做得?”   听完秦青叙述,王婶娘只是想笑,却又不好打击她,单是重新拿了材料来:“这样,我再给小姐蒸一屉。”   “不用了婶娘。”   “用的用的,小姐这蒸出来的磕牙。”罢了,王婶娘便就自忙活起来,“小姐蒸这么多,是要给其他人送么?”   原本就已经有些不好意思的人,现下更是说不出话来。   王氏动作很是麻利,这才注意到今日的小姐有些不同,突然明白过来:“小姐是想——送给蒋公子么?”   “……没有。”   哪里没有了?这都写在脸上了!   秦青忍了忍,终是补了一句:“昨日他在秦家醉了一通,实在是我没有看顾好,给他做些点心,免得他心里难受。”   王氏终于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了,可瞅见那蒸笼里的却又觉得不管也不很好,终于试探着问道:“这样,一会这边蒸好了,小姐依样拿一些,便就说这是第一次尝试和第二次重做的,更显真意。想来蒋公子应是都喜欢的。小姐看如何?”   “真的吗?”   这次轮到王氏语塞了,今日这小姐,似乎没有平日里聪明了。   如此,秦青便就继续待在厨房里,瞧着王氏重做,等到装食盒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司吏监放饭算是早的,只不过蒋岑不想吃,屈南栖今日算是触了他几次霉头,没再喊他,陈宴自来是不怎么喜欢与大家一起用饭,如此,竟是三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谁都没理谁。   有小厮探头探脑进来:“蒋大人,外头有人找。”   “不去!”蒋岑咬着毛笔,将册子翻得哗哗响,囫囵道,“一天天的,叫不叫人清静了,跟他说,爷晚上就回去,什么话回去再说!”   “是是是!”小厮是知道蒋岑不是好惹的,小鸡啄米般点头,“我这就跟秦小姐说!”   “回来!”蒋岑嗖的站了起来,“外头谁?”   “秦小姐……”   “你早点说不行?”   小厮:“我说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出去了,小厮躬身替里头人关了门,这才跟了出去。   案前人搁了笔,屈南栖抬起眼来,就听得边上陈宴道:“屈南公子怎么看?”   “陈兄何意?”屈南栖收回目光,“秦小姐如今是蒋兄的未婚妻,来瞧他实属正常,前日里,宁家小姐不是也来与陈兄送过点心?”   陈宴愣了一下,复道:“误会了,我问的是方才那小厮。”   “……”屈南栖头一回眼中现出茫然来。   陈宴不知想到了什么,遂便笑了一声:“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秦小姐向来稳重低调,今日竟是能来司吏监门前寻蒋兄,实在是难得。私以为秦小姐这般女子,该不会做出这般事来。”   屈南栖未答,陈宴也就不再继续。   片刻,屈南栖问道:“你方才说那小厮是何意?”   “你我三人皆在屋中,还有蒋岑这般习武之人,可他何时近前的,我们却是不知。”陈宴道,“一则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二则他便是有武功在身。”   陈宴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今日蒋兄心情不好,或许也是真的没有听见。”   “可他替我们关了门。”屈南栖突然道,“此时是放饭的时候,门前应是只有守卫,这小厮若是司里人,不该出现在此处。司里的门也是从来不会刻意关上的。”   说及此,二人对视了一眼。   司吏监门外,蒋岑捧着食盒,受宠若惊。   秦青将食盒往他怀里推了推:“你吃过没?”   “没!”   “那很好,你将就着吃吧。”秦青应声,“喝酒伤身,今日你吃些清淡的,舒服。”   罢了无话,便就要离开,蒋岑抽手拉她:“这就走了?”   秦青赶紧将他手扒拉下去:“本来就是给你送吃的,你快些拿回去吧。”   “要不我陪你在外边走走?”   “不必了!”还嫌外头看热闹的少了?只不过刚说完,就瞥见他失望的眼神,遂又补道,“还有,我不是记得屈南公子,我只是觉得,他与那位实在是很像,再推演一下当时情景,才敢确定。”   蒋岑眼神亮了亮,就听她又急促道:“行了,我走了,芦苇还在等我。这里头的,有我做的,也有王婶娘做的,你随意吃!”   到底是没按着王婶娘教得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些,说不出口。   蒋岑没留住人,她躲得甚快,便就是连给他食盒都跟丢烫手山芋一般,心下却是顿时开怀,吐了一大口浊气,扬声喊道:“我只吃你做的!”   秦青恨不能将耳朵捂住,不是,还是把自己捂住吧!免叫人都瞧着。   蒋岑是哼着曲儿回来的,陈宴与屈南栖纷纷抬眼瞧过来。   “请大家吃点心!”   这今日搭错筋的人主动示好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二人很是给面子地过去,食盒被打开来。   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圈枣糕,还有三个——嗯……黑馒头?   屈南栖觉得今日还是得谦让着些,笑道:“那我就吃馒头吧。”   手还没伸过去,便就被人拍回去。   蒋岑:“你想得美!”   “……”   罢了觉得不解气,蒋岑复又骂道:“你才馒头呢!这是馒头吗!不识货!” 第九十三章 关系   司吏监外隔了一条巷道的面摊前, 有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驾车的跳下来唤道:“老板,来一碗阳春面!”   “好嘞客官!”   隔了一会, 有小二端了碗出来:“客官慢用!”   “嗯。”来人挥挥手, 回身将面递进马车里。   不过片刻,那碗筷被重新端了回来,面倒是没见怎么动过, 老板噫了一声,只是那马车上的非富即贵的,也不好说将, 这便就收拾了。   车内坐着的人年纪并不很大, 手里正搓揉着一张纸笺。   驾车的敲了一马鞭,便听里头问道:“他进去的时候, 可有与其他人照面?”   “碰见二公子了。”驾车的道。   车内人顿了一顿, 半晌才道:“走吧。”   晚间司吏监散职的时候, 蒋岑怀里还揣着两个别样的枣糕, 单是瞧见那屈南栖先行上了马车, 自己的黑鬃马也是被木通牵了过来, 却是突然就不走了。   陈宴的轮椅轧过,覆手在膝上:“蒋兄不走?”   “上次与你没好生说话, 今日散得早, 不若你请我喝杯酒?”   “听闻蒋兄昨日已经在秦府喝过一回,若是连日酒水,怕是惹人说话。”   蒋岑不屑:“那你实在是多虑了, 你我如今的官职,可实在是没得人上心弹劾。”   “现在确实不会,保不准往后的事情, 蒋兄你说呢?”   “也是。”蒋岑将缰绳往木通怀里一扔,“不若我乘了你的马车,寻个好地方——喝杯茶?”   见是推脱不过,陈宴到底没有再寻说辞,点头道:“也好。”   屈南栖这门方一打开,便就对上刚刚才在司吏监门前分开的二人,面上也不意外:“来了。”   蒋岑回头对陈宴道:“这家伙呢,品茶是个好手,怕是在钟灵山上没少熏陶。”   虽说屈南栖这一层身份,如今也不算是秘密,可叫他大喇喇直接说了出来,且是陈宴曾经还借用过的身份,落在耳中到底有些不同。   只是陈宴向来表情就没多少,听了也就是一笑:“叨扰了。”   “思来想去,也就是这儿最安全了。”蒋岑先行坐下去,看着屈南栖沏茶,兀自取了一杯过来。   “还需再烫一次。“屈南栖提醒,蒋岑却已经递到了嘴边。   “也就是一口茶水,解渴么。”蒋岑看向陈宴,“哪里需要这般讲究,陈二公子你说是不是?”   陈宴未动:“既然诚心来讨杯茶喝,还是依着主人的意思好。”   蒋岑讨了个无趣,架了腿瞧着,又听屈南栖道:“对了,今日蒋兄出去见秦小姐回来的时候,可有碰见那个小厮?”   “昂,面摊家的小二?”蒋岑不以为意,“碰到了,说是来给官爷送面。”   陈宴抬眼:“送面?”   “毕竟是新脸孔,真当这整个司吏监都是傻子不成?”蒋岑觑他,“自然是如实道来最好遮掩,他不是还来唤我出去么?想来是门口就碰见了守卫,代为转达呢。”   屈南栖恍然:“如此倒是说得通,毕竟,这一片也就那一家面摊,司里人叫了面来,他送得多了,也能记得路。”   “是呀,送得多了,端进端出的,方便得很。”蒋岑应声,没再与他呛声。   陈宴抬眼看了看面前二人:“蒋兄今日只为吃茶?”   “自然不是。”   “洗耳恭听。”   蒋岑先是将怀里的两个黑色枣糕掏出来,因是屈南栖瞧了一眼,复往自己这边搂了搂,怕人抢了一般,而后才又掏了张名册来。   陈宴伸手,蒋岑却是按下那名册:“想好了,这名册若是碰了,便就当是爷送给陈二公子的礼物,陈二公子往后可得以诚相待。”   “否则那日的结盟茶水,可就是白喝了。”   屈南栖没有说话,缓缓夹了茶盏起来添茶,茶香满室,倒是清朗。   “蒋兄这话,见外了。我自问已经做到了承诺的,不知道二位还想要什么?”   他提的是二位,显然已经将面前人划作了一圈。原本,他们三个人该是各走各的,谁也不捱着谁,也不知是何时起,他竟是能与他们坐在一起,甚至互相帮助起来,便是他自己,也是恍惚得很。   人的选择,往往只是瞬息,若非是剖开心去直面,怕是当真错行。   蒋岑摆摆手:“不很够。你这话,倒似是我们逼迫你一般,太虚了。这几日,司里这般忙碌,全是为着彻查官员来历背景,南郡要查,其他地方自然也要查。”   “你我三人,皆是清闲,可见司里早就分了派系,各自抹消证物,彼此也算是相互制约,单是当我们后来,怕横生错处,其实谁家不是心知肚明。”   蒋岑点了点手下的册子,继续道:“这个时候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名册塞进来,可见定不是其中任何一派。陈二公子不想知道谁的手笔?”   原是陈兄,现下突然又变了,陈宴听完,眼眸却是已经淡下:“无论谁的手笔,不过是想在这把火上浇一顿油,叫谁都讨不上好来。”   “陈二公子分析得通透,不如猜猜这本名册,谁人送来?”   陈宴未答,倒不是被他唬住,只是他此番当真并不确定,会有谁能这般筹谋。蒋岑说得很是,此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般行事向来不会是激情而为,定是筹谋许久。   东宫,皇后,甚至三殿下,任是谁,似乎都没有理由。   “陈兄用茶。”屈南栖推过杯盏,“茶水是一步步泡出来的。”   是了,茶水是一步步泡就的,筹谋也是。今日是送一本名册,就还会有下一步,下下一步,目的,才是最紧要的。   那名册被蒋岑压着,陈宴终是伸过手去,轻轻揭起。每一个名姓,到任,所做,甚至连生辰都清清楚楚,只是这一目十行下去,皇后的人有之,东宫的人有之,落到了那最后一个,终是凝住。   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势良久不减,倒是越来越大了。   窗口已经捎了些雨水进来,晕在窗前人身上的衣衫,推门进来的女子唤了一声:“夫君,落雨了。”   “嗯。”窗前人回身,眉目和煦,看见她手中汤盅,“今日做了什么?”   “是夫君喜欢的豆腐羹。”女子将汤盅放下,“父亲他们还未回府,晚间不好多食,就些小菜,简单些,可好?”   “好。”男子扫了扫身上雨水,关了窗户过来,“一场秋雨一场寒,改明儿多几件新裳,二弟大婚在即,你如今便就是陈家主母,该当盛装。”   “夫君说得哪里话?母亲虽是……有父亲大人在,我哪里能当主母来着?莫要胡说了,过来用饭。”   “好。”   女子替他布了菜,问道:“对了,近日二弟去了司吏监,见得少了,不知道可还好来。”   “夫人不必忧心,二弟大了,该当己任了。”   “这府里头啊,虽是人不少,可便就是你们男人多了,冷清的很。”女子说着便又叹了口气,“往时三妹在府里,到底有话说,如今呀,光是我一个人里里外外的,说话的人都没。”   “夫人辛劳,过些日子宁家小姐嫁进来,应是好些。”   “夫君说的是这个理,可那宁小姐……”女子摇摇头,“罢了罢了。”   男人搁下筷子:“怎么了?”   “没什么,你快些吃吧。”女子又替他盛了一碗羹汤,“不过是觉得宁家小姐话也是少,每每见得我去也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男人顿了一刻,复道:“无妨,一来生疏,二来,许是心里惦记二弟,心思不在吧。”   二人说着话,屋里亮着烛火,倒似是这陈府里唯一的暖处。   蒋岑眼见着面前人目光划过,最后复又轻轻合上名册,原路放回他面前。   陈宴淡淡道:“蒋兄想说什么?”   “陈二公子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将这名册悄悄拿出来?”   “蒋兄刚刚说了,便就是以此物与我换一个诚心。”   “不全是。”蒋岑摊开那册子,“我看这全册一一细数,其实为的不过是一个你罢了。你瞧瞧这记录——便是连你何时伤的腿,何时进的陈家,都一清二楚呢。”   “蒋兄故意来讽我的?”   这一次,却是屈南栖先开的口:“陈兄误会了。”   陈宴转了轮椅缓缓退了一步:“事到如今,我倒是没什么好哄骗你们,此前保下秦小姐从狱中出来,便是我送你们二位的礼。其后蒋兄夜探三殿下等,在下应是都有真心相帮,如今蒋兄却是想——离间我与大哥么?”   “你不是聪明人么?聪明人怎么脑子也能进水呢?”蒋岑突然道,伸手扣了扣桌面,“这叫离间?对我有好处?”   “不然?”陈宴冷了面看他。   “这儿是你的生辰时间,还有你进陈府的时间,陈二,你是实实在在的陈二,不是皇子。”蒋岑与他道,“你此前有所谋,怕是连你自己也曾以为自己是皇子吧?”   “我倒是不很确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乃是陈太师亲生,并非皇子。但是你如今放手,除了因为这个原因,怕是与你大哥所想,并无二致!”   陈宴不答。   蒋岑逼近一步:“你当陈绍德这些年对着一个这般偏心的爹爹,他心里没数么?他贵为太师之子,应是名声在外,可你看这些年,外头哪里有他丝毫地位?为着什么你现下还不知道么?”   “陈二,有你爹一个疯的,已经够了。算起来荣皇后是你生母,若非是她,他娘也不得郁郁而终。他怕是早就已经是皇上的人,为的不过是你们东窗事发之时,他能守住你们陈家最后的底线,免落个九族伏诛。”   “你又如何知晓?!”   蒋岑哼了一声:“你哥能记下这许多事情,还能蠢到一行害你,一行叫你瞧见他的人?那小厮脚步声都没,为何偏非替你关门,叫你看一眼?你今日定也是寻过这册子的,被我先截了才没拿到手。”   “陈宴,陈绍德这是最后一次敲打你,用他的法子救陈家呢!”   “……”   陈家——   是了,他不也是想救下陈家么?倘若东宫待陈怡榕好,一遭东宫有难,尚且能以皇孙留下。可上次落水,他才骤然明白,父亲想她死,母亲想她死,便就是她现在的夫君,太子,也不想她活的。   只有陈家在,陈怡榕才能有出路。陈家倒了,什么都没了。   有蒋岑在,有蒋家军在,有钟灵谋士在,从他那一夜在陈怡榕房中见到蒋岑起,他便就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悬崖勒马,才是正途。   蒋岑朗声:“陈宴,今夜只想讨你一句真心,你爹在你身上付出这般多的心血,断不会轻易放弃。荣氏又是你生母,你是当真退出?”   此言出时,屈南栖已然捧了茶盏,自饮了一口。   陈宴垂眸,突然呵呵一笑:“母亲对于我,倒是没有什么印象。若非是我命大,当年猎场她命人放出的那几箭,怕是我早就死了,她能亲手杀我,还何须谈母子之情。你说得很对,我如今与大哥所图一般,便就是保下陈家。”   屈南栖轻轻放了茶盏,陈宴转而看过去:“不过我刚突然明白,今日怕是不全是要我拿出诚意来,不过是因为你二位,想要与我交个底吧?”   蒋岑咳嗽了一声。   陈宴终于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好茶。”   须臾,他复道:“今日的重头戏,看来不是我。难得,秋雨夜谈,最适合交心。不是太子,也不是三殿下,可这宫里头的人姓什么,你蒋岑也不是会想要拿笔去改写的人,我说的对吗?”   “屈南栖,好名字。”   蒋岑便就也跟着笑了:“确实,但还需要陈兄相助。”   “今日的礼,确实很好。想来这些年,我确实冷落大哥了,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陈宴举起茶,“今日这茶下了肚,往后再行利害,万莫离心。”   大门重又合上,屈南栖撑着伞,看向旁边人:“你看他几分真意?”   “十分。”蒋岑回视,“用人不疑。”   屈南栖点头,便就见得他重新揣好黑枣糕过来。   蒋岑二话不说,抢了他的伞去给自己遮上:“今时不同往日,我今天带了宝贝,不能淋雨。”   屈南栖点头,退回檐下:“嗯。”   蒋岑往外行了几步,突然又道:“不对,刚刚他为什么说保下青儿出狱是送我二位的礼?青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 第九十四章 朝事   “怕是早就认定你我合作罢了。”屈南栖垂手, “便就顺口带过了,蒋兄何必介意这些小节。”   蒋岑啧了一声:“妻儿之事,比天都大。”   雨声渐弱, 屈南栖嗯了一声:“确实。”   “回了!”蒋岑挥挥手, 便就进了雨中。檐下的男子独自站了一会,不知何时,衣角已经湿了一片, 屈南栖伸手提了提,转回屋中。   玉埙声起,汇入雨帘之中, 慢慢散去, 似是抚平人心,终归平和。   那一年, 他自诩学成, 想要下山, 师父已经白了头发, 端是瞧他跪了半日才缓缓问道:“为何下山?”   “复仇。”   “山后的落叶未清, 你且去捡拾。”   他便就爬起来出去。再一年, 他重又跪下,这一次, 他跪了一个时辰, 师父问他:“为何下山?”   “报恩。”   “报谁的恩?”   “报书童之恩。”   “他为救你出宫,已然丧命,他乃是孤儿, 你如何报?”   “建一个衣冠冢,与他祭拜处。”   “山后的空地尚多,去做吧。”   后来, 师父寻他过来:“如何不想下山了?”   “还未学成,下山无用。”   “何谓学成?”   他抬眼看住师父花白的发:“勿寄于小,存善于众,远施八方,穷根治症。”   师父点头:“可以了,你下山吧。记住,钟灵人,扶天下。”   只是他再回头时,那山火便就起来,钟灵,竟是再也不存了。   玉埙缓缓离唇,轻轻捏在了手中。这些年来,屈南栖走了好些地方,看了好些人,访了好些事。   人有时候看得太小,得要去这广袤里走一遭,才明白万事皆渺,唯心耳。爱恨皆薄,只这山河厚重,山河病了,承不起爱恨。   他一遭入钟灵,便就剥了那一层层身份。如今再次穿起,也不复当年宫宇一角的稚子。   前路须走,他做不得蒋岑。   蒋岑打着伞回来,入了院子就瞧见团子如今长得越发大了,正窝在门前睡着。许是料到他回得晚不会扰着自己,眼睛都没睁一下。   “喵!”毛脑袋被人按住,团子立时就要爬起来。   蒋岑掏了那黑枣糕来,因是包在油纸里,他拿牙咬开一角,又捏了一小块出来:“吃吧,你娘的手艺。”   团子凑上前去,很是嫌弃地缩着身子回来。   “你这个样子,是要挨打的。”蒋岑重按住它要逃跑的身子,“你个白眼狼。”   团子扒拉不过,到底还是舔进了嘴里。蒋岑这才拍拍手,拿着纸包进了屋子,也没叫人热着,便就直接啃起来。   木通挡着头从外头进来瞧见,嘘道:“少爷这是吃的什么?小的去给你热热?”   “不必。”蒋岑叼着最后半块,点了点门口的猫,“我怎么觉得它最近肥了些,可是怀了?”   “怀了?”木通一回头,“哎?哎哎哎?团子在吐什么?”   “这就孕吐了?”蒋岑问道。   “猫会孕吐么?”木通问完才觉得似乎两个男人讨论这个事儿有点那啥,复道,“怕是吃了什么不舒服吧。”   说着便就过去将猫抱了起来,蒋岑皱眉:“果然是个白眼狼!”   木通不明所以,将团子抱远了些。   第二日清晨,一夜秋雨过,路面上还积了水,间歇有车轮轧过便就能溅起水花,轻易叫路边摊面上就染了污。   “呔!晦气!”店家拿了抹布过来擦牌子,口中便就没了好气,“大清早的,赶着投胎不成!”   话音未落,前头便就刺耳的一声马蹄嘶鸣,接着马前蹄一跪,整个马竟是颓然倒下。店家甩了帕子在肩上出来一瞧,竟是方才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滚了好几周,那马已然不动。   “我……我这嘴……”店家喏喏几声,已经有早起的其他店家凑上前去。   那马上人分明摔得严重,却是爬起来就往前边继续跑去,腿上不知是摔上还是怎么,拖了一行血迹,融在地上雨水里,流开来。   “驾!”   又是一匹马自后边行来:“让一让!”   路人四散开来,那黑鬃马上的人伸手一捞,直接将方才那人撸起,一路往宫墙行去。   “那是蒋家公子吧?”   “那黑鬃马,就是他了!”   “这是怎么了?”   “你们看这马,定是累得不轻啊……”   “我看这马是受着伤来的,不光是累得。”   “去叫人啊,这事儿归谁管来着?”   待司户监的人将死了的马匹拖走,人群散去,早朝已经过了半刻。   “好大的胆子啊!”仰靖安的声音由上边传来,很是威严,“这坞巢的山匪不是早就被剿灭,如何此番兴起这般大的乱子来?!”   “启禀陛下,这坞巢山匪乃是历史遗留下的问题。”有司监行出,“前先帝时候,御驾亲征,途径巢水之时,是这坞巢山匪架了人桥尚得通过。先帝有赏,赐了寨子,下旨令其改过自新,功过相抵。”   “不想前些年这山匪经了几代,重操旧业。”那大人沉重道,“只到底是先帝赐下的寨子,历任官员未敢直接剿毁,不想倒是纵容了。”   “李大人这话不对。”又有人站出,“方陛下问的是此前已经剿灭,如何死灰复燃,怎么到了李大人这儿,又没有剿灭了?莫非是前时有人虚报?”   “陈太师说话可是要凭良心,老臣不过是陈述历史罢了。”李司监抬头,“陛下,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是两件事情,当不可混。”   “行了。”仰靖安捏了捏眉心,冷道,“今次山匪横行,便就是先帝有封,那圣旨有记,可是说得清楚明白。太师大人所言不假,这坞巢山匪前时已经下令查过,如何再起,确是问题。”   这话,无人敢应,只因此事原本乃是东宫负责,那么最后结案的折子,也是东宫处理的。   无人说话,仰靖安冷眼看下,面色更是不好瞧。   “陛下。”陈学勤道,“此事此前东宫负责,怕是得问问太子殿下。”   “太师大人,此事确实是太子殿下负责,可是这其后治理,乃是县郡之事,怕是时间久了,太子殿下当时剿灭,后续再起,就是县官之责了。”   朝中众人这才纷纷讨论,同意有之,不同意亦有之。   仰靖安心中着气,心口便就觉得闷了些,只挥了手,公公尖声喊了一声“默”,殿中才终于安静下来。   “既是如此,这剿匪一事,看来很是难办。”仰靖安看了下边一眼,“诸位觉得何人前去合适?”   宁侯方要行出,却是想起早先女儿的话来,偷偷望了陈太师一眼,脚下未动。   “臣以为,既然本是太子殿下负责,此事,还是该由太子殿下去。”   “臣以为不妥,太子殿下已经负责过一次,今次未免不公,还是得他人前去。”   “臣以为,李大人此前言说了此案难办,涉及先帝亲赐寨子,既如此,必是要有皇家人去,太子殿下不去,如今朝中,谁又能去?”   仰靖安等的便也就是这一句:“何须要皇子去?朕的旨,不够?”   一语出,下边皆闭了嘴。   “如今这匪患严重,朕倒是觉得,是历练年轻人的好机会。”仰靖安吐了口浊气,“擢考刚过,此事便就单行成立监司,司兵监主理,其他各司出新人辅协。”   罢了他点向犹豫的人:“还请宁侯辛劳了。”   “老臣——领旨!” 第九十五章 跑了   待此事一决, 仰靖安便就往后靠在了龙椅上,公公颇有眼力地上前去:“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宁侯站起来站了回去, 大臣分列, 有人要行出,却是被抓住了手腕。如此,朝堂之上又是一片静默。   众人打殿中出来的时候, 皆是瞧见外头立着的人影。虽是在肃穆的殿外,他却是叉手在腰间,正抬头瞧着那宫铃。   陈学勤瞧了一眼, 到底是唤了一声:“蒋公子。”   “嗯?”蒋岑回身, 对上大家探究的眼,笑了一声, “诸位大人早上好呀!”   宁侯立在陈学勤身侧:“蒋公子热血心肠, 若非今日有蒋公子街上救人, 怕是这么大的事情, 便就此湮灭了。”   “什么事?”蒋岑问道, “哦!是说那个坠马之人么?嗐, 陛下可有说我多管闲事?”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陈学勤先行开的口:“蒋公子等在这里, 难不成不明白什么事情?”   “大人说我?”蒋岑指了指自己, “今日求见陛下,乃是家父所托,陛下召见。不想半道碰上个坠马的, 他身上有诏牌,又跑死了一匹马,可见是十万火急, 我便就带来了。怎么?陛下还是怪我了?”   “依蒋公子意思,乃是陛下先行传召?”   “不然呢?我天大的胆子,敢在这殿前候着?”蒋岑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大人,我惜命着呢!”   怕是再说下去也没有个准话,陈学勤便就抬手虚虚作了揖:“如此,蒋公子稍候吧,我等,就先回了。”   “诸大人慢走!”   众人方行下台阶,便就听殿内公公出来:“蒋岑公子可在?”   “在!”蒋岑过去,“公公。”   “公子随奴才去乾心殿。”   “是!”   陈学勤与李司监乃是分领了两路大人出去,闻声皆未留步,行前分道扬镳,寒暄间,已经有马车缓缓驶出,往东宫去。   “李大人的意思,父皇因为一个自称坞巢来的人便就要彻查山匪一事?”玉扳指在微显苍白的指上缓缓被转了几圈,终是停了下来,仰桓站起来,“此人身上有诏牌?”   “听蒋岑的意思,是如此。”回声的正是方才殿上与陈学勤对峙的司户监大司监李震歧,“若非是诏牌,怕是蒋岑再特立独行,也不敢如此行事。”   “以李大人看来,可是父皇已经起疑?”   李震歧想了想:“不能确定,但是陛下确实早年便就设下过各处监察使,且是私授的诏牌,见者一路不得拦行。此人身受重伤,那马司户监拉下去,乃非良驹,可见此人一直未曾表明过身份,便是马匹也是临时调用,现下坞巢混乱,他要出来必定要带上诏牌,带了,便就会被我们,或者是皇后那边的人盯上。”   “如此推来,他那一身的伤也是有解。”   仰桓却是没有吭声,半晌才道:“如此推来,他一个人能冲出重围,便才是问题。”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相帮?”李震歧顿了一下,猛地惊住,“那陛下——”   “哼。”仰桓冷笑了一声,“父皇想保下的人,会出错么?”   “殿下,那这事……”   “这事,便就看父皇如何做吧。”仰桓看了他一眼,“李大人,如今本宫虽是不再禁足,可父皇已然是不再信任,这朝堂之上,本宫便就只能交由你看顾。”   “殿下哪里的话,老臣在所不辞。”   “本宫自然信你的。”仰桓伸手拍了拍他,“李大人,前时父皇还曾提醒过本宫,这司户监里的人,总也不可全信。李大人,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明白的!明白的!”李震歧跪下。   “李大人这般客气做何?起来吧。”仰桓扶他一把,本显羸弱的人,力气却是甚大,李震歧这膝盖到底无法着地,便重又站好。   “殿下,若是找着司中内鬼……”   “杀了。”仰桓笑着,“想什么呢?难道还要留着过年不成?”   “是!”   “至于宁侯那边……”仰桓顿了一下,“看来,有的人,终究是不堪大用。”   李震歧只顾抹了一把额上汗意,又听他问道:“蒋岑今日进宫,也是父皇召见?”   “是,言说是受蒋贺所托。”李震歧垂头道,“只是不知何事,不在殿上,却是被公公领去了乾心殿。”   “乾心殿。”仰桓点头,“看来,非关国事。”   “蒋贺守在边关,非关国事,那又是为何?”   一问出,李震歧终是看出面前人眼色,退了一步。好在仰桓并没有在意,轻轻叹了一气道:“至于这有用的人么,到底是抢着要的。”   说着瞧了瞧自己的掌心,复又背了手去:“既然没扣住人,便就算了,尚不到最后时。”   乾心殿内,仰靖安握拳抵了心口,稍息才抬眼看向走进来的人,此人气宇轩昂,一身官服套在身上反显得拘束了,似乎这样的人,就该是驰骋沙场的。   “参见陛下!”   蒋岑朗声,却是听见那案前人忽问道:“蒋岑,如你这般,不去军中,不觉可惜么?”   躬着的身子微微直起,蒋岑看了那人一眼,回道:“这是陛下第二次这般问微臣了。”   仰靖安与他对视一眼,少年人眼中清朗,片刻他才挥了手:“起来吧。你既是为了予人一个平顺,便就莫要相负。”   “自然不会。”蒋岑直起背。   “今日找你来,确然还为了一件事。”仰靖安歪了头,公公便就递上了玉玺来,替他摊开一页圣旨,“朕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也不会食言。”   蒋岑眼见着那玉玺在他手中,迟迟没能按下,耳中又闻他道:“蒋岑,你父亲镇守边关,数年如一日,乃是忠臣,亦是大兴之幸。这么些年,他从未与朕有所求,连年拨下的赏赐,也全数被他用在了蒋家军上。如今他这一求,朕肯定会满足。”   “只望你也莫要负了你父亲的一番心意。”   蒋岑抬眼,应声:“陛下放心,微臣省的。”   如此,那玉玺终是盖了上去。公公端正捧起来端给了蒋岑:“蒋公子,谢恩吧。”   “微臣——谢主隆恩!”   “还有一封,朕命人送去秦府。”仰靖安笑了笑,“可满意了?”   “太满意了!”蒋岑喜形于色,拜了下去,“微臣……”   “别说了,回去见你的小未婚妻吧!”   “是!”   秦青这方出进得药馆,便就被人请回府去,众人面上喜庆,那带了圣旨的公公更是笑得和暖。   秦青眼见着秦知章也立在当场,直待接了圣旨,仍是迷茫。   秦知章亲送了公公回来,瞧见被围了一圈的女儿,原想说些什么,却是抿了唇。   秦青自上得前去:“父亲。”   “嗯。”   “女儿的婚约,不是一早定下?如今怎么陛下又亲赐了婚?”   秦知章瞧了一眼:“那你得问问蒋岑,这赐婚是他求来的,你可问问他,可是怕你跑了。”   秦青面上一红,便就见那向来严肃的父亲竟是微笑着往后行去。 第九十六章 缘分   这是秦青这辈子第一次领圣旨, 领了就这般拿在手中,实在有些分量,芦苇自边上瞧着:“小姐, 可是要收起来?”   “嗯。”秦青回身将圣旨给她, 小丫头比她谨慎得多,捧得仔细,叫她险些笑出声来, “去寻个盒子装好收进房中便是。”   “是!”   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被赐了婚,只是她毕竟此时未及笄, 并未有落时间, 单写了择良辰时日完婚。   是有什么让蒋岑放不下心的么?   想着,秦管家便就进了院子:“小姐, 公公前脚走, 后脚这正主就来喽!”   “管家说的谁?”秦青问完才想起来, 还能有谁, 敢情现在是全府上下都开始打趣自己了。   “小姐这不是明知故问了, 这时辰紧着来的, 自然是未来的姑爷!”   “管家!”   “好好好。”秦管家拢着手,“小姐自去, 老爷说了, 小姐记得分寸,莫要忘了时辰便是!”   “……”   芦苇赶回来的时候,却是不见了小姐, 只看见秦管家乐呵呵瞧着院中药圃。   “小姐呢?”   “跟蒋大人出去啦!”   “出去了?!”芦苇跺了下脚,“小姐一个人出去了?!”   “哎呀你这丫头,怎么这般不懂事。”秦管家拍拍手站起来, “蒋大人还能伤着小姐不成?”   “可是小姐她一个人……”   “加上蒋大人不就是两个人了么?”秦管家堵了一句,“好了好了,你且等着便是,老爷在府里呢,小姐定会回来的!”   “……”芦苇觉得没办法跟他说话的。   难得,秦青出去的时候瞧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边挂着蒋字,看来是把祖母的车给拉来了。   “上车!”蒋岑笑吟吟招手。   秦青下了台阶,没瞧见木通:“就你一人?”   “昂!”蒋岑点头,“不然还能有谁来?”   “那这马车……”秦青愣住,“你驾?”   “我驾!”   见她未动,蒋岑便就从车上跳下来,作势要来抱她:“放心,我技术好着呢!”   “我自己上!”   蒋岑这才退后一步,瞧着她上前来,伸了手过去:“扶着我还是踩着我,你自己选。”   秦青无法,这才在他腕上搭了,被他使力一抬,上了车去,她坐在车门口,掀了帘子问他:“去哪?”   “去了便知!”蒋岑神秘兮兮的,将她帘子给盖下去,“坐好了!”   马车嘚嘚,边上街市的声音一一退去,稍作停歇便就加速行进起来。秦青这才复又掀起帘子:“我们出城了?”   “是呀!”有风声,蒋岑往后微倾,朗声道,“城里拘束,不好玩!”   秦青侧了腿过去,免叫他往后靠了空,男人回头瞧她一眼,被她伸手摆正了脑袋:“好好驾车!不准看我!”   “好,不看。”蒋岑低声笑起来,直直倒在她腿上,秦青不察,忙慌又抬手去抵住他背,发现是故意,气得就撤了支力。   气不过,又去捏了他腰间。   “哎呦,哎呦!别!”蒋岑扭身,“驾车呢!别闹!”   “谁跟你闹了?!是谁方才闹的?!”   “我腰酸么!这儿坐不好,难受。”蒋岑委屈巴巴,却很是精准地将作乱的手给逮住了,指腹轻轻捏了捏,“你别动,不然这马车我控不住。”   本是要抽手的人立时就没敢挣扎,恨声道:“不是技术好?”   “那也得看谁坐在车上啊!心无旁骛的时候是很好的。”   “现在呢?”   “现在么,心猿意马。”蒋岑驾了一声,“怕是不好发挥了。”   “……”半晌,秦青仍是踢了他一脚,“哪里学来的浑词?”   “冤枉了,哪里浑了?”蒋岑仍是笑得开心,“啊?哪里浑了?说来听听!”   “看路!”秦青喝他。   后者这才放了她,反手将帘子重又盖上:“快到了,风大,回去坐好。”   这一次,秦青才算是听了话,往中间去了些,又揭了窗帘看过去,青松闪过,路途有些熟悉,想了一瞬才记得这是去南山寺的路。   大兴京郊两个寺,一个是护国寺,一个便是南山寺。护国寺有无闻方丈,常有与皇家说经,香火鼎盛,却不是寻常人家常去的地方。反是这南山寺,冬有梅花秋有桂,颇受欢迎。   人都说每年大兴的第一枝梅便就是南山寺的梅,她曾为了不叫他处处跟着自己,叫父亲生恶,唬他说自己要回祖家,莫要再找她。   蒋岑不依,问她怎么才能留下,那时候,他军中尚且未全退,是无法随意出城的,已近冬日,她便回道,除非是能折到这冬日里的第一枝梅。   后来,她出城去汤池,蒋岑竟是追出城来,满心欢喜地给她递了一枝梅来,那梅新鲜,带了雪瓣。   若非是芦苇回来告诉她,她当不知道,因为擅离军中,他被罚了军棍三十,说是蒋贺将军恨子不成器,打得甚重。   再后来,她收到一封写得歪歪斜斜的信,那字说是脚趾头爬出来的她也信得,依着他的话说,那是屁,股疼,趴在枕头上写的。   写得涕泪横流,只为了跟她讨一瓶药膏。   想到这里,秦青便就放了帘子,唇角就带了笑意,这家伙,真的是蠢到了家了。   此番倒是没有梅花,接近寺前,却是嗅见一阵清香。   “吁——”蒋岑先行下了马,与她道:“南山寺事事都赶着先,怕是这丹桂也是第一处开的。”   秦青跳下车去,这时节,来寺中的人不多,只零零散散一些,皆为了上香,倒也不为赏桂,似他们特意而来闲逛的,实在稀有。   “这南山寺后山的桂花,刚刚开的,带你去瞧瞧!”说着便就牵了她的手。   虽是人少,可这大白日的,秦青顿住,蒋岑回首:“你好歹可怜可怜车夫吧?你摸摸,我驾车吹风,手都凉了!”   可不是凉了么,秦青竟是就这般任他牵了,往山上去。   蒋岑得了便宜,开心得紧:“放心,这儿没人认识咱们,再说了,便是认识,又如何?陛下都赐了婚了!”   说起这个,秦青才想起来,抬头问他:“你不会就为了牵个手,特意去求的圣旨吧?”   “怎么不能?”蒋岑回道,“我才不要再偷偷摸摸与你在一起,我又不是做贼!”   “说实话。”浑说谁不会,秦青才不会信他。   “真的!”蒋岑举手发誓,“我骗你做什么?”   秦青正要再问,却是听得脚步声,接着,竟是宁轻言的声音:“秦妹妹?”   不待秦青反应,蒋岑已经将她拉到了身后,手里更是抓得紧了不让她甩开,笑道:“宁小姐?”   蒋岑这动作,宁轻言有些愕然,再看向秦青的眼神便就暗了暗,后才道:“蒋公子。不想竟在这儿碰见二位,巧了。”   “宁姐姐。”秦青矮身。   蒋岑却是接道:“确实巧,前时我在这儿求的姻缘,今儿陛下赐婚,我特意带青儿来还愿的,就是不知道宁小姐来这儿为何的?”   这话——秦青想瞪他一眼,奈何蒋岑似是未知,复道:“啊!宁小姐可是也来还愿的?”   说话间,其后又行出一道身影,秦青抬眼,竟是多时不见的陈宴。月白长衫下,轮椅缓缓行至人前。   蒋岑:“呵!如此,实在缘分了!” 第九十七章 斋饭   陈宴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唯一的区别便就是扫过二人牵着的手,虽是广袖遮住,可蒋岑也是抓得紧, 那衣袖便就晃了晃, 最终回归平静。   顺着往上,陈宴才看向他身后的女子,点头道:“蒋公子, 秦小姐。”   秦青没有再挣,他既然偏非要牵,随他吧, 想着便就回握了一下, 身旁人似有所感,低头瞧他, 眼中都闪了星辰。   没有管他, 秦青自是抬头对着阶上人道:“二位可是要回城?”   宁轻言点头, 而后不知为何, 又小心看了看轮椅上的人:“陈公子你……”   “有劳宁小姐费心, 在下自己回去便是。”陈宴说着, 复又对下边人作揖道,“今日偶遇, 只是在下有事在身, 便就不陪了。”   宁轻言立在边上,微微咬了唇,身后丫头拿了帷帽过来, 她便就接起戴上:“今日寺中布了豆斋饭,二位慢用。”   “宁姐姐慢走。”秦青侧开身来,顺手将蒋岑也拉到了山道边去。   女子领了丫头施施然往下行去, 不过几步,又回过头来,只是那坐着的人并没有看她,单是双手搁在椅轮上。   只是一眼,便就重又往下去,再未留步。   “蒋兄瞧我做什么?”陈宴不曾抬眼,却是突然问道。   “我就是想晓得你是怎么上来的。”蒋岑不怀好意道,“方才那宁小姐怕是也是担心陈兄如何下山吧?”   “这就不劳蒋兄费心了。”   “哪里哪里,我就是关心。”蒋岑上前一步,“话说,这司里给我们一日休沐准备,我原想着陈太师该是要与你千叮万嘱的,怎么还叫你上南山寺来了?”   “准备什么?”秦青出声问道,“你们要出远门?”   “秦小姐不知么?各司新人皆是要择人参加此次坞巢剿匪的。”陈宴接道,“司吏监进了三人,蒋兄与我都在本次出行之列。”   蒋岑要去,她原本便就知晓,只是不晓得的是,这一次陛下竟是将此事放手给了新人。剿匪一事,最是能做文章的,会下此令,怕是意不全在其中。   而且——秦青刻意没有去看,司吏监进了三人,两人皆在剿匪之列,不是屈南栖,却是长期轮椅的陈宴,如何都瞧着怪诞。   这是要领兵杀敌的事,端是需要策略,各司出一人已经是极致,便就是今年有两个司未曾选入新人,这负责的也是不少了,当如何调和?   那坞巢匪寨不简单,陛下必是还要派皇室人去,只是皇子难当,此番京中也就是宁侯能替而行事。司兵监本就是宁侯负责,如此,今日宁轻言与陈宴出现在此,可能也是道个别?   只是这不过是秦青心下推演,浮到面上也就是当半个糊涂人,笑道:“那今日进得寺去,我定是要为诸位求个顺遂。”   “谢过。”   蒋岑本不过是要戳戳陈宴这万年不变的面皮,不想这人还跟秦青单独谈上了,心里头堵了堵,直接挡在了秦青面前:“对了,不是说今日有豆斋?你用过饭没?”   “这个点,自然没用。”陈宴想了想,却是不着急回去了,便就倒了轮椅回去转身,“不如在下陪二位用过再回便是。”   “陈二!”   “怎么?”陈宴无辜问道。   蒋岑:“你不是还有事?”   “本是有的,然则蒋兄客气,在下领情。”   “你不领也是可以的。”   “那不好,夫子说,知礼为善。”   夫子说过么?蒋岑提声:“夫子还说非礼勿视呢,你怎么不依着做?!”   陈宴挑眉:“哦?非礼?”   秦青这回真的听不下去了,将蒋岑的手拍下去:“蒋岑!”   蒋岑这才忽觉着了道,便就想上去给那轮子拆了,还是秦青给拦了下来:“蒋岑你几岁?!”   陈宴笑了笑:“我看三岁最多了。”   秦青看他一眼:“陈二公子怕也是四岁不过!”   “……”陈宴鲜少有兴致打趣别人,却是还叫一个小女子给吼了,一想觉得稀奇,这秦家小姐原本是这般的么?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便就听秦青给了指令:“既然是碰到了,便就一起用个斋饭。改日我与蒋岑再好生请公子,还望到时候陈公子莫要推辞。”   “……”陈宴嘴角顿了一下,这我与蒋岑说得可是亲切,直接道出些亲疏有别来,再看她面色如常,只得应道,“哪里,在下求之不得。”   蒋岑人精一般,最是能听出话头来,答得更是顺遂:“对对对,我们两口子一起请你!”被秦青胳膊肘捅了一下,乐呵呵往陈宴出走去。   陈宴:“你干嘛?”   “推你吃饭去!行了,矜持什么,我推得快!”   南山寺算是常有接待贵人的,设置了单独的厢房,等待菜色的时候,蒋岑去拉了窗户下来,陈宴看向边上斟茶的女子,忽而道:“秦小姐曾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秦青递过茶去:“哪一句?”   陈宴便就不再绕圈子,只直接将袖子揭起:“小姐说过,在下的腿可以恢复,只是急不得。还请秦小姐替在下把脉。”   蒋岑这一回身就瞧见人伸着皙白的胳膊在秦青面前,眼睛都直了,过去将他扯远了些:“你这个人,好好说话不行?”   秦青却是肃声:“陈公子当真不介意?”   “介意什么?”陈宴笑了笑,却是看向蒋岑,“今日倒也不算是偶然,蒋兄昨日提过一嘴,在下今日也算是特意来此一行,便就求秦小姐给个准数。”   “若是我说,陈公子此前擅自用药,骤然用腿支撑,坏了筋骨呢?”   陈宴点头:“秦小姐说得没错。”   “陈公子若是要我来医,势必……”   陈宴嗯了一声:“蒋兄待我几分真,我便就几分真,这腿疾,本就是掩人耳目,如今,已无必要。现下交给秦小姐,我信。”   闻言,蒋岑掐着他胳膊的手也是一松,秦青这才缓缓走过去:“好。”   斋饭已经上来,秦青却是仔细写着药方,耳畔是叮哩咣当的扒拉碗的声音,蒋岑吃个饭似是打仗。   秦青只作未闻,良久,才吹干了些拿给陈宴,后者接过谢了,刚要再说,就听人在桌上使劲敲了碗筷。   陈宴沉声一笑:“碗儿敲,破锣起,家里穷得叮当响。蒋兄还是莫要哭穷了。”   秦青先行坐在了蒋岑身侧,瞧见他碗里还余了一口:“不是饿了?怎么没吃完?”   蒋岑这才精神了些,往她那边捱去:“留了一口,陪你一起吃,怕你吃起来寂寞。”   “……”陈宴收了药方,“这饭,在下还是留着等下次再吃吧。”   “不送!”蒋岑挥手挥得干净利落。 第九十八章 绝配   如此, 房中便就剩下两个人,蒋岑原就不是为了这顿斋饭来,莫名其妙被安排了似的, 只盯着面前人一点点往口中送菜。   确然是豆斋, 从凉拌到热食皆是豆腐制成。秦青舀了一勺豆蹄髈,仔细嗅了嗅,这才喂进口中。   “好吃吗?”蒋岑托着腮瞧她。   “好吃。”   “我刚怕坏了形状, 没忍心尝尝,你喂我一口呗!”蒋岑巴巴张了嘴来。   秦青手中刚舀了第二勺,瞧见他的样儿, 便就直接塞了他一嘴, 口中责道:“与我抢着吃的香?”   “嗯!香多了!”   “……”秦青觑他一眼,便就提了筷子拣其他的菜来, 只听边上人刻意砸吧了下嘴, 噫了一声, 很是刻意。   蒋岑等吃饭的人望向自己, 才认真道:“我有个问题, 憋了很久了。”   “哦?说说。”   “你说这南山寺里全是和尚, 许多还是自小就在寺中的孤儿,如何能做出蹄髈来?”蒋岑伸手就着秦青的筷子尖点了下汤汁抿了一口, “看, 与馆子里的一个味儿,这做菜的和尚定是偷偷吃了肉!”   “……”这个人,就是闲得!秦青只悔自己又当了真看了一场戏, 立时就将他推远了,“坐好了!别打搅我吃饭!”   蒋岑哪里是听话的人,誓要将无赖进行到底:“真的呀, 不信你品品!你好好品品!这火候,这滋味,不是尝过的他调不出来!”   说着就又点了汁往她唇边凑去,秦青躲闪不及,再一扬手,却是将筷子打偏,那一点褐色的汤汁就将好点在了鼻尖。   “蒋岑!”   蒋岑松了手,凑上前去:“哎呀,瞧瞧,瞧瞧,叫你听话么,我看看,怎么还破相了。”   秦青觉得今个儿是不能与他好好讲话的了,这便就站起来撸了袖子来,蒋岑跟着一并站起来:“你要干嘛去?”   “我去找张抹布来塞你嘴里!撒手!”   “别别别!你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秦青人还没往案边去,身子就悬了空,蒋岑直接将人给拦腰抱了起来,气得她拍他:“撒手!听见没!”   “阿弥陀佛,这清静之地,不当这般的,亵渎了亵渎了!”蒋岑一行说着一行将人给重新掂回了桌边。   “蒋岑你现在真的就是个地痞无赖!”   “说得什么话,我以前不也是么!”蒋岑正经道,将人按在了自己腿上坐下,“乖了乖了,我给你擦掉。”   “不用!”   “用的用的。”   于是,一个抬手要擦,一个挥手去扇,如此,竟是转了几番也没叫碰着。秦青一个皱眉,直接就逮了他手腕,却是听人在耳畔吃吃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蒋岑趁她不备,突然抽了手去,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那一点汤汁才算是换了去处。   秦青:“……”   蒋岑:“我笑你方才打闹的时候,也不过三岁,好得很,与我绝配!”   “你这个人!……”   话没说完,外头立了一道瘦矮身影:“敢问几位施主,用完否?”   这饭还吃什么,秦青叫他一闹,又听得外头似是催促,脸就红了去,忙慌从他身上爬起来:“小师傅,用完了。”   蒋岑很是开心,瞧着她脸红更开心,这才起身去自寻了帕子擦了手指,唤人进来。   小和尚行礼:“二位施主,寺中斋饭是定了时辰的,前来打搅,还望施主勿怪。”   是他们耽误了时间,哪里还能怪得他去,秦青只笑了笑退后了些,蒋岑接着道:“不打紧,一会我们想往山上再瞧瞧,还需麻烦小师傅与我们包些豆糕。”   小和尚应声:“好,施主稍等。”   待拿了包好的豆糕,蒋岑才复又将人牵了往山上去,那小和尚眼观鼻观心,一点也没往这边瞟,倒是叫秦青心下的一点不好意思都没处安放,直接就放弃了抵抗。   山路并不崎岖,可见寻常没少人来过,只不过正逢午时,山间寂静。   树林间竟是生出些药草来,秦青躬身去探看了一下,顿觉欣喜:“这南山倒是个宝藏。”   “自然的,这南山本是叫番山,前时乃是大隐之士辟出的一方净土,后来才改叫了南山,立了这南山寺。”蒋岑说着陪她一并蹲下去。   “原来如此,”秦青转而瞧住他,“方才那小和尚你认识?”   “说是小和尚,其实不小了,就是身姿那般。”蒋岑承认道,“你未涉江湖,许是不知,有很多武功呢它虽是高强,却经常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这倒是第一次闻说,前世里她还不曾有时间与机会听他说起这些。秦青来了兴致,猜道:“所以,他在这寺中做个小沙弥,默默无闻的,其实是你的眼线之一?”   “聪明!”   秦青点了头,顿了一刻,蒋岑垂首:“怎么了?”   “我在想,你这般的人,确实是叫人忌惮的。”   秦青说得并不清楚,蒋岑却是明白:“你说得对,原先我总没想通,我一心为他,究竟他为何会这般赶尽杀绝。如今才知晓,到底年少轻狂,不知人心几何。”   山风拂过,男人的侧脸俊俏,仍是少年。   手上一暖,是她将他牵住,秦青:“总有人不会辜负你。”   蒋岑打趣:“比如谁?你?”   “嗯,我。”秦青应道。   分明玩笑,她却说得坚定,似是要给他力量一般。   “……”蒋岑说着别过头便带着她一并起身,弯腰替她掸了裙上轻尘,“走!带你折桂枝去!”   秦青狐疑,只瞧见他肩背,便就扯了扯他胳膊:“你怎么不看我了?”   “没啊,爬山呢!”   “是吗?”秦青快走了几步,“那你躲什么?”   蒋岑走得更快了些,总先她两步,不叫她瞧见:“胡说!”   “你不会是被我感动哭了吧?”秦青笑出声来,“你如今真的是哭包了?”   “这路太不好走了。”   “哪就不好走了,哎!你干什么!”   蒋岑却是再没理她,直接将人给扛了一阵风似的往上跑去:“走喽!”   “放我下来!”   “我不!”   蒋岑小心行往林间,眼中原本蓄着的红便就浅淡了去。初秋的山林,却是盈了春日暖阳般,洋洋洒满了笑声。   一日后,前往坞巢的剿匪军已然集合在城门口,半数禁军皆在其中,声势浩大。城中百姓夹道而送,秦青立于茶楼之上,只瞧见那行列之末。   “这坞巢山匪真是作恶,朝廷下了重兵,可叫他们好果子吃!”   “可不是!听闻那行前几位,乃是陛下钦点新人,这方且擢考过便逢此事,回来怕是要升官了的。”   “听说太师家二公子也在此列。”   “他不是腿疾么?”   “所以呀,这剿匪之事,说白了可不就是寻个由头升官呢?”   有议论声自边上响起,秦青今日戴了帷帽,听闻了只微微侧了头,芦苇扶了她低声道:“小姐,这儿人多,还是回去吧。”   “嗯。”   只是刚下了楼,便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秦小姐留步。”   芦苇如今听得这个声音已经有些厌恶,虽是不知晓为何,却是总觉这人已经不似往日。   秦青却并不意外,回过头去,楼上立了一人,正是宁轻言,想了想便道:“许久不曾与姐姐好好说话,不如今日请姐姐一叙。”   “也好。”   宁轻言领了丫头与她一并往医馆去,途中打了帘子瞧见外头因是行军出城后散去的人群,开口道:“妹妹今日是来送未婚夫的?”   “是了。”秦青大方应了,“姐姐今日不也是?”   “我自是来送我爹的。”宁轻言笑了笑,揭过话去,“前日寺中偶遇,实在仓促,倒是不知何时,妹妹与蒋公子已经这般情深。”   换作往日,这断不会是宁轻言会说出的话来,若说大家闺秀,秦青第一便就会想起她来,总也不会料到如今她这话中都带了些酸刺。   可左右蒋岑也与她是无关系的,倒是奇怪。   好在她现下心中有事,也不想与她计较,只清浅道:“溺水时救我的是他,自狱中接我出来的是他,得天垂怜,如今有了婚约的,还是他。我自是要把他放在心上守着。怕是不过分吧宁姐姐。”   此言一出,宁轻言也是愣了一下,早知她是干脆的人,却是不想能说到这个份上。   如此,便也就是一笑而过,直待得进了医馆后院,关了门,端了茶,宁轻言才复道:“茶楼里他们说的话,你可是听见了?”   “姐姐说哪一句?”   “全部。”宁轻言并不打算兜圈子,“在百姓眼中,此行必是胜仗,区区山匪罢了,又得这般重视,哪里有不灭的道理。”   “可我觉得此行必不会轻松,那日去寺中祈福,也是为了此事。”   秦青看了她一眼才道:“姐姐担心是应该的,毕竟刀剑无眼,哪里有必胜的仗。”   “此前我曾劝过爹爹,莫要去坞巢,可是爹爹终究还是应了。”宁轻言继续道,“此番倒好,不仅爹爹去了,连陈二公子也去了。”   “你劝过宁侯?”秦青重复了一遍,见她目光扫来,才接道,“只是觉得奇怪,这等朝堂之事,姐姐为何想起去劝?陛下当朝下的旨意,我亦是后来才知晓。”   宁轻言苦笑一声:“我毕竟是宁国侯府的人,先行晓得些,不奇怪吧。”   秦青点头:“姐姐说的是。”   宁轻言这才回道:“只是觉得,我与陈二公子的婚期在即,如何都不该沾染这血气,今日说出来,也不怕妹妹笑话,我如今,只想安安稳稳嫁给陈宴,其他的横生枝杈,都不要有才好。”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秦青端着杯盏暖手,“我亦是想求蒋岑这一世安稳。”   “可到底圣命难违,我便就是怕,也是无法。”宁轻言说着却是看向她,“那日我离开后,陈宴与你们一并用了斋饭,可是?”   “……”秦青原想问她不是走了么,可不过一瞬便就明白,有陈宴的地方,她当不会甘心先去吧,更遑论陈宴那轮椅,下山确然困难,她定是要做安排,思及此,便就应道,“是。”   “秦妹妹,我想问你一句话,只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她这一次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敌意,竟是只有恳求。秦青明知有些事情答不得,却还是点了头去。   宁轻言看住她:“陈宴与蒋岑,是敌是友?”   “……”   秦青未答,宁轻言却似乎有些明了,半晌才忽而笑了笑,又笑了笑:“难怪,难怪那日他约我去南山寺,只与我道,莫要自作主张。”   “他与你,这般说?”秦青问道,只觉陈宴与她说话,似乎很是不客气。后一瞬,便也就恍然,陈宴本就是淡漠的人,便就是对陈怡榕,也不见得有过笑颜,叫她那般排斥,到了宁轻言这里,怕是礼数做尽,总有恼时。   恼的怕就是宁轻言先时说的劝宁侯的事情吧。   “宁姐姐问的话,我并非能如实相告,因为我也是不知晓的。”秦青停了停,“许是陈二公子误会了姐姐也是可能。”   宁轻言摇了摇头:“我是痴傻的人,可是否责备,我听得出来。”   一时间,秦青也不知如何去劝,原来今日她来,更多的是心中不畅吧,手中替她添了茶,却什么也说不出。   宁轻言深叹了口气,复整理了下情绪才道:“抱歉,此前因为他,我确实对你……”   “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倒是不知。”秦青看她一眼,才复道,“姐姐是赤诚之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如何能容下别人,妹妹不是不懂事的人,自能明白。”   宁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了头去,感慨道:“今日原本与妹妹说话,也不友善。只是觉得看妹妹如今——很是幸福,我……”   “蒋岑瞧着不似良人,可如妹妹所言,也算是生死相交,想来定是与旁人不同,也定会待妹妹好。”   这句不似良人,叫秦青略微顿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是忍住,一来宁轻言如今情绪低落,不当争,二来——蒋岑的好,又何须其他女子晓得呢。   “姐姐可是心中还有事?不若与妹妹说说。”   宁轻言左右言说了这些,最后竟是没有落到点上。秦青坦然,她却是不同。   那平白来寻她几次的人昨日又来,却是与她说了一个天大的事情。即便是她多有猜测,也一时间不敢相信。   “记住我说的话,你爹与陈宴的命,如今便就在你一念之间。”   “怎么?想杀我?”那人冷哼,“你还没这个本事。”   “我如何信你?!”她终于问道,“我若是如你所言去做,你们真的会放过我爹,放过陈宴吗?!”   那人回过身来,黑暗里那声音冰冷:“你爹与我们无仇无怨,我没有必要害他。可你若不说,他们必死,你觉得呢?”   秦青看她脸色很是不好,便就伸手推了推她:“姐姐?”   宁轻言身子一抖,仓惶抬眼:“没,没什么。”   说着就起了身去,笑了一下:“不早了,今日就谢过妹妹的茶了。”   秦青没有再留,只道:“好,那改日再约姐姐。芦苇!”   “是!”   “送宁姐姐出去。”   宁轻言重戴了帷帽出去,秦青立在窗前瞧了许久,芦苇送了客回来看见,捡拾了桌上杯盏问:“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宁姐姐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喜欢戴着帷帽出来了。”   芦苇顺口接道:“就是赐婚那会儿吧,毕竟——嗐,小姐也知道,那事儿到底影响不好。”   “只是能一眼认出宁国侯府千金的人,不当那么多吧。我倒是觉得,她似是在躲着谁。”   “啊?”芦苇直起身来,“躲人?她堂堂宁国侯府的小姐,能躲着谁呀?”   “是呀,堂堂宁国侯府的小姐,能怕谁呢?”秦青缓缓回身进屋,慢慢坐了下去,眼皮子突,地一跳,也不知是为何,抬手去揉了揉,猛地顿住。   “小姐?”   想起将将她与自己说的话,秦青仔仔细细又回顾了一遍,只觉心中莫名着了慌,下一刻便就起了身来:“芦苇,赵怀可在医馆?”   “在的!”   “命他过来!”   “是!” 第九十九章 惊雷   此时的乾心殿内安静, 今日朝上无事,下了朝他便就休息下来,虽是闭着眼, 却是到底睡不着的。   自打不再由东宫批阅奏折, 他这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了。若非是前些日子皇后提醒,他当该忘记了,这把身子骨, 似乎该是时候好生瞧瞧了。   他仰桓可是把准了这一点,才敢那般造次?南郡的事情,他哪里是查不出来, 只因着那血淋淋的结果, 他该当如何交到世人面前。   那治水是仰桓递的折子,办结是他亲自过的目, 只怨他太过信任, 只怨他太过自负。仰桓是他一手培养的孩子, 那水患乃是天灾, 哪里有毫不费力, 那么干净漂亮的。   只是啊, 只是他想,在其位者, 总该有些手段。他身为太子, 有时候纵然有错,伤不及根本。   可事到如今,他开始思考, 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太过放纵。   那日接过蒋岑递进来的玉佩之时,他有一瞬间的迷茫。面前的年轻人与他道:“陛下看看, 可是有些眼熟?”   “这是金胡王族的玉牌。”仰靖安眯眼,“那日檩儿已经承认,如何在你这儿?”   蒋岑上得前去,将这一枚玉佩摆在了案上,“这是微臣将将问三殿下讨来的。”   “大胆!”仰靖安怒目而视,“那是诏狱,你敢擅闯!”   蒋岑跪了下去:“三殿下自请入狱,已是心死,陛下仁慈,并未下令废其王爵,便是连这玉佩都任他带入狱中,陛下爱子之心可见一斑。狱中宽宥,若非是今日微臣去,也会有其他人去取,对吗陛下?”   “朕真是小看了你!”   “陛下未在众人面前让太子殿下拿出东宫的那枚玉佩来核对,是陛下不想这般伤了父子之情。”蒋岑跪地,复又掏出一枚玉佩来,同样摆在了案上,“此玉佩乃是金胡先王之物,本是一对,可调谴金胡骑兵。只是当年王女嫁入大兴,金胡王已逝,这便就是金胡赐予王女陪嫁之物,本无作用。”   “陛下,微臣手中这一只,乃是那另一枚玉佩。”蒋岑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当年金胡政权更迭,日益衰微,王女嫁入大兴求和,便就是三殿下的母妃。只是一朝入宫,又因此身份,总无期盼,为叫三殿下日后有所倚,这另一枚便就被她送给了宴妃之子,当年楠辛殿所属,二殿下。”   “别说了。”仰靖安提声。   蒋岑应声:“是。”   “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仰靖安凑近他,目眦尽裂,“是栩儿么?是他么?!   “金胡的玉牌奇特,怕是不好伪造的。”蒋岑不答,只抬头道,“有人叫微臣送来给陛下过目,这儿的金线,必须得迎光而视才可辨真假。”   仰靖安的手指微微颤抖,案上的两枚玉佩整齐,真相已在眼前。只是一瞬,那即将伸出的手却是陡然收回。   “你走吧。”   蒋岑躬身要退下,却是被他复又叫住:“等等。”   “陛下。”   “朕的儿子,如今倒是与你皆有关系,蒋岑,你不怕死吗?”仰靖安声音沉下,“你有什么资格,挑选朕的儿子?”   那少年人竟是笑了,回过身来:“陛下,微臣没有那个胆子。微臣只会为陛下排忧解难。”   仰靖安观他半晌,终是又问道:“他当真是栩儿?”   蒋岑顿了一下,他心中却已然明了,只挥了挥手放他出去。   仰靖安终是坐了起来,缓缓揭开了柜中锦盒,那盒中摆着三枚玉佩,他一一迎了光瞧过,最后苦笑了一声,将盒子重重盖上。   公公闻声打外头探道:“陛下?”   “进来。”   公公疾步进来,将柜边的人扶到了案边,又仔细替他更上龙袍,才忽听上首道:“去将那盒子,沉塘。”   “是,陛下。”   蒋岑他们去坞巢已有两日,秦青这日自医馆回府的时候,外头突然起了惊雷。马车行过积水的路面,溅得水花四起。   “小姐快些进来,这天气,也忒奇怪了些!”芦苇撑着伞在车下,接了秦青下来,“瞧这天,怪吓人的。”   可不是么,阴沉得狠,天空无端就压低了些,沉得人心口都有些闷。   “父亲呢?”   “老爷今日进宫了。”秦恪迎出来回道。   “进宫?!”秦青拧眉,“怎么不早告诉我?”   “是老爷不叫说的。”秦恪复道,“今次是陛下身边公公来传的口谕,乃是要老爷进宫替陛下诊脉。”   皇上?秦青想起那日一见,仰靖安眉眼间确实有些颓气。不是东宫,心中才稍微安下。   回头又看向那雨帘,正欲往里走,却是听得嘚嘚马蹄声来,一行踏过,便就有水复又溅出,芦苇眼疾替她挡了才免遭脏污。   “哪里来的疯子!”芦苇气道,“好好走路不会么!明知这一路的水。”   “好了,去换件衣裳吧。”秦青推了她一下,“怎么现在这么会吆喝了?”   芦苇吃了瘪,依旧替她撑了伞:“是,小姐说得是。”   待府门关上,芦苇先行去换衣,秦青这才与秦管家一并往里头去。   “父亲进宫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今次是没有,原本老爷今日是打算去西边药田瞧瞧的,说是天气不好,得看看去。”秦恪回道,“谁料方出了门,宫里就来人了。”   “嗯。”秦青点头,天色暗得很,府里已经掌了灯,便随口又道,“一会派人去宫门口接一下,免得父亲回来湿了衣裳。”   “是。”   “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城门都关了。”   秦恪不察,身侧人却是停了下来,狐疑问道:“小姐怎么了?”   “申时一过,这城门便就要关上——”秦青回身看向门口,“可方才那策马之人分明自城门出来,你可看清他面目?”   “不曾啊,”秦恪也跟着皱眉,“是这个道理,除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也不当此时入京啊。”   秦青暗道一声不好:“他可是往皇宫去!”   “……好像是。”秦恪心下一跳,“不过小姐莫慌,这也是推测罢了,再者说,便就是真的,又会如何呢?想来老爷他是不会有事的。”   “不是父亲。”不是父亲的事,是这京城。   只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否则……   “小姐!小姐!”有小厮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了?!”   “外头有人求见!” 第一百章 等你   这种天气下登门, 便就是没有事,也足够叫人慌上一刻了。秦青亲自去的门口,管家紧跟其后, 那门口立着的人影端直, 伞柄在手,正涔涔往下滴着雨水。   闻着脚步声,那人转而望过来, 远远作了揖。   “屈南公子。”秦青矮身回了一礼,这才对身后管家道,“屈南公子乃是贵客, 沏了茶来正厅。”   “是。”   “公子请进。”   屈南栖这便才抖了抖身上长衫, 将手中伞靠在了影壁边的檐下,跟着进到廊间:“不请自来, 叨扰了。”   秦青侧身让过, 稍前些领了路:“屈南公子此番来访, 定是有要事详谈。只是父亲此时不在府中, 还请公子稍等。”   “无妨。”屈南栖说得清晰明朗, 面上亦是光风霁月, “今夜注定风雨无停,在下陪小姐一并等着便是。”   他说的是陪她等着, 秦青多看了他一眼, 虽是奇怪,却是没再言说,好在前厅已近, 遂请他进去。   芦苇端了茶点进来,管家亲自捧了茶来道:“小姐与这位公子前后脚进的门,怕是都不曾用饭, 可要先行用一些?”   秦青原说不用了,这光景本是吃不下的,却是留意到身边人,正要开口,就听屈南栖笑道:“不必麻烦,等秦大人回府便是。”   如此,倒是叫她有些不好意思来,见得芦苇手中茶点,便命她摆了:“?轻?吻?小?说?独?家?整?理?父亲回来怕是还有一会,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这天气,饮口热茶也是好的。秦管家?”   “是。”   “命人去宫门处不曾?”   “已经去过一趟,老奴这便自去等等。”   说着人就退了下去,芦苇守到了厅外,前厅里添了茶水,略微有了些暖意,屈南栖没有推辞,兀自拣了一块糕点用了。   说到底也不熟识,虽是前世里便就知道他,今生又知他与蒋岑关系,只是放在眼下,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来。   片刻,秦青才问道:“屈南公子可会对弈?”   “会一些。”   闻言秦青又觉好笑,起身去端了棋子摆在了棋盘两侧:“公子定是过谦了,听蒋岑说,公子最是喜欢的便就是对弈了,连带着团子睡上几觉都不见起身,倒是我忘记了这一茬。”   “你与蒋岑——”话到一半,屈南栖却是摇摇头,“先前在他院中借住过一段日子,不想竟是叫他笑话了去。听说那团子是你救下的猫儿?”   “是。”秦青摆好了棋子,“公子喜欢哪个持方?”   屈南栖一眼看下,接了那手边的一钵:“倒是没什么喜不喜欢,小姐看来已有选择,在下持白便是。”   秦青一低头,才发现那黑棋早被她摆在自己手边,遂就一笑:“好。”   落子声清脆,二人无言,端是外头雨声不断。   “小姐!”不知过了多久,秦恪淋了一身回来,未及门口便就唤了一声,大口喘着气,芦苇自门口接了他顺气,“小姐不好了!”   秦青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见得管家进来道:“老爷今晚怕是不会出来了,宫门全面戒严,不准进也不准出,连路障都摆了,老奴原要上前,被禁军拦了出来。”   “还有老奴回来的时候,城楼上都点了火光,顾城军全部守在了城门那边!”   “顾城军?禁军?”秦青上前一步,长袖却是带了一道,搁在棋盘便的茶盏便就碎在了地上。   屈南栖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一道,那滚烫的茶水才未及人身,单是打湿了他灰色长衫。   “屈南公子……”   秦青方要动作,那人却是接道:“莫急,此事尚有余地。”   不知为何,似是撑了主心骨般,秦管家终是平复下来:“公子,公子可有见解?”   “何为余地?”秦青看住他,“今夜城中,可是注定有变?”   屈南栖回视,纵是此时,她眼中却是冷静,丝毫没有他以为的张皇,只这一瞬,他便就牵了唇角:“是,小姐不要出去,等着便是。”   “城外可是已经有人来犯?”顾不上许多,秦青直接问道,“谁引的人?东宫吗?”   这是始料未及的,屈南栖挪开目光,只对着秦管家道:“命府里人都起来,将府门堵上,莫叫任何人进来。”   “小姐?”   “按屈南公子说的做!”   “是!”   芦苇瞧见管家身影,焦急看向檐下人:“小姐……”   秦青想了一刻,安慰道:“放心,父亲不会有事的,他在宫中,如今外头人不及宫中,反倒最是安全。”   屈南栖却是道:“既是要反,破城而入乃是最快的办法。令尊在宫中,此番又在陛下身边,倘若城破,便就是那剑指之的。”   “屈南公子在我府上,不觉得说这话,过分了么?”秦青抬眼,其中灼灼,已然少了方才气度,却是在这夜中格外亮眼。   站着的男子略微一滞,而后才退了一步:“在下只是分析而已,小姐不必在意。”   “有些事,不必说。”   女子的语气已经少了客气,屈南栖自是明白。他突然觉得,或许,今夜他当无须陪在她身侧,她亦能一人扛下。   说话间,外头突然火光大盛,间或夹着马匹嘶鸣,剑走踏水之声,一时间,府中人纷纷挤到了前厅处,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泣。   “莫要出声!”秦青突然厉喝,众人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端是那面上都凌厉得可怕,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刀光剑影,和着雨水倾盆,那火光似是一阵风,遇佛杀佛,一路直冲西城。   街上有人尖叫,转瞬便就没了声响。秦青陡然回视,对上男人沉静的眼。   “你今日来,是寻父亲?”   屈南栖摇头:“不是。”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往宫中,一路往城西。”不知何时,雨水浸湿了她一点发丝,沾在鬓角,秦青,“他们要去抓你。”   “是。”   “我再问你一遍,你今日来,为了什么?”   屈南栖静默,半刻终道:“为了你。”   “……”   府门突然被狠狠撞上,院中人皆是一震,抱作一团。   秦青低身,捡起地上碎片,不等身侧人说话,便就突然抽手抵上:“屈南栖!”   轰的一声,外头人已经冲了进来,尖叫声乍起。   芦苇:“小姐!”   男人却是突然伸手将人扣住,那原本抵在脖间的碎瓷片便就换了个方向,秦青喉间一刺,竟是险些划破。   身后人将她按住,低头道:“莫要乱动,蒋岑在等你。”   “……” 第一零一章 冲刷   这变数来得太快, 方才还与小姐对弈,将小姐护在身后的人突然动了手,芦苇扑过去就要拉扯, 却是被秦青一眼瞪下。   与此同时, 有人亮剑而来,领先的人呵呵一笑:“钟灵谋士,不过如此, 你以为老子是谁?你便就割下去,谁怕谁去?”   秦青未动,屈南栖跟着笑了一声:“确实。不过, 想必你的主子定是也有告诉过你, 有的人万万动不得,不仅动不得, 还要好好护着带进宫中, 可是?”   打头的人这才将目光投向他手下的女子身上, 不过一瞬:“他说什么, 老子便就要做什么?”   “哦, 是吗?”   脖子上的碎片又近了一寸, 秦青已经能感受到那锐气刺穿皮肉的声音。   “小姐!”   “刷!”院中的人一动,那外头进来的人便就全数抽了刀来, 一时间, 院中噤若寒蝉。   屈南栖手中不松,抬眼道:“如何?”   领头的汉子沉声一哼:“死到临头,还妄想挣扎, 可笑!”   “可不可笑,我说了算。”   “你要如何?”   “送我进宫,我要见皇上。”   闻声那人当真便就被逗笑了一般, 不过眨眼间,已经近了身去,尖叫声中,一把弯刀已经抵在了屈南栖的脖上。   “跟老子耍嘴皮子?呸!你配吗?”   秦青暗自握了拳去,身后人的呼吸平缓,却是沉着,耳边忽而闪过蒋岑的话来,骤然抬眼,半空中突然袭来几道黑影。   弯刀主人一惊,猛地要往后掠去,屈南栖将秦青猛地往厅中一推,倾身而上,连带着那黑影,将人一并压在了地上。   院中人连哭叫都险些忘记,单是瞧见那黑影复又往下去,不过半刻,刀剑落地,方才闯进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黑影中一人对着屈南栖点了头,后者这才低头看下脚下的大汉:“怎么样?配吗?”   “……”大汉被完全制住,此番跪在地上,恨声道,“老子的命不值钱,你以为你们能赢?”   “你们?”屈南栖哦了一声,“也是,怕是想要你主子死的人,也不止一个。”   黑衣人问道:“这些人……”   屈南栖:“带上。”   “是!”   出府的时候,余下的人已经险些站不住去,只秦青与秦恪立在当场,屈南栖回头,秦恪将人往后护了一道,是敌是友,他已是实在分不清去。   怕是这一别,再无法相对了。   屈南栖重又看向那双眼,雨中的女子什么话也没说,那脖上隐隐有些血迹,她眼中却是淡然,一如那一年药田初见。   “你一直在这里吗?血涂子是什么?”   “揭了吧,我给你敷药。”   “你不怕我?”   “医者救人,不问来路。”   “秦小姐保重。”屈南栖说完,便就押了那大汉往外行去。   直等到人全部出去,外头马匹嘶鸣,府门沉沉合上,满院的小丫头们才疯了一般跌坐在地上,有脚碰到那地上人的更是哭得撕心。   血腥之气满溢。   秦青衣衫上皆是血污,雨水冲刷得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芦苇一直扶着她,却是分明是抖得厉害:“小……小姐……”   冰凉的手覆上丫头扶着自己的手,秦青提声:“管家!”   “是!小姐!”   “领小厮将这院里清理出来,尸,体全数搬出去,其他人,”说到这里,目光扫过去,院中瑟瑟的小丫头,秦青,“秦家是杏林世家,没有怕血的人,都给我站起来,将这院中,擦洗干净!”   许是被她喝住,许是哭得累了,院中嘤嘤之声终于缓缓下去。   秦恪一抹脸上雨水,又提声道:“听见没有!”   仍是没有人动,秦青几步踏下,正正好站在尸身遍布的庭院中央,绣花鞋上立时冲上血水,她似是未绝,只对着蜷缩一团的众人道:“今夜如此,明日,或许仍会如此。坞巢的剿匪之众一日无归,京城,便就一日不会安宁。你我困在这府中时日尚有许多,若是不想与这些你们惧怕之物日日相对,就不要再行拖延。就着这雨水,好生冲刷去,免叫明日青天白日,瞧着嫌恶!”   慢慢的,终有人缓缓站了起来,秦青便就再没去看,只躬身下去,直接伸了手拖起一个被切了经脉,瞪着眼白的人:“芦苇,来搭把手!”   “是!”芦苇冲上去,咬紧了牙去。   秦恪着急也冲过去,抬起另一具来。   如此,那后边人终是止了哭泣,再未犹疑,纷纷爬将过去,一时间,府中人似是商量好了一般,皆是闭紧了嘴巴,跟着秦青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待到雨势稍缓的时候,院中已经干净如初,只众人一身狼藉。秦青又命了人去烧水,催了他们去洗漱干净了,将血衣都烧了去。   众人一夜疲惫,到最后已经忘了恐惧,只盼着将这院中打理好。   秦青是最后去沐浴的人,跨进水中的时候,险些栽下,是芦苇一把扶住才没跌下。   “小姐,奴婢替你处理下伤口吧。”   秦青坐在水中,伸手抚上脖颈,下一刻便就撤了手去:“不必了。”   “那怎么行?”芦苇去捋开她的发丝,却是愣住,“怎么会……这儿分明……”   是呀,分明是有血的,分明是该被刺中的,却完好无损,秦青闭眼默了一瞬,便就复又睁开:“赵怀出去多久了?”   “回小姐,昨日小姐叮嘱完他就出城了,是按着小姐吩咐行的官道慢行,应是已经到了。”芦苇蹲下去替她擦洗,险些要哭出来,“小姐,你将婶娘送出去,如何不为自己打算?今夜这般……”   “婶娘有孕在身,受不得一点刺激。”秦青淡道,“我不能走,父亲不在这儿,秦府却还在。”   “那小姐,后边咱们怎么办?”   “昨日那闯进来的,是金胡人,领头的却不是。”秦青道,“放金胡人进来,便就是卖国,由北至京,这一路,想要谋反的可不是一人。”   芦苇带着哭腔:“我们怎么办?”   “等着。”秦青抬眼,“关门,活着,若是有求医上门的便救,莫要乱了方寸。”   瞧见丫头眼中的泪意,这才温柔道:“明白了吗?”   “明白的……”   “记住,斩杀百姓,便就是得其位也不会赢,他们不敢。”   “是!奴婢记住了!”芦苇朗声,替她重新穿戴好。   再出去,院中已经点了熏香,袅袅似是一切不曾发生。 第一零二章 剿匪   坞巢山下, 天色微亮,风雨渐歇,不见人影, 一片死寂。   “回宁侯, 往前是巢城。”   “布政使何在?”   “应在城中……”   蒋岑勒马,黑鬃马嘶鸣一声,他伸手拍了拍, 啧了一声,宁侯往他这边瞧来,目光不善。   “宁侯这般瞧我作何?这朝廷命我等来剿匪, 那也得有匪可剿。如今看着, 倒是荒唐。”   荒唐之人说荒唐,宁侯喉中一哽, 片刻才复问道:“如何不出城相迎?”   “不……不知道……”   “宁侯有眼可见, 为难他做什么。”蒋岑遥遥一指, “这山匪本该在前, 此番却是安静非常。我等出城之势, 这匪寨怕是早便知晓, 此时不在,便是弃山。”   “弃山而逃, 怂货。”宁侯啐了一口。   此话一处, 蒋岑便就觑他一眼,宁侯呵了一声:“怎么?蒋公子这是不同意?言说弃山的人,不是你么?”   “我是说了弃山, 却没说弃山而逃。”蒋岑驾了一声,往前几步,行至那先行兵前, “你方才说布政使应在城中?”   “是!”   “为何是应?你如何判断?”   “我……”那小兵嘟囔一声,遂道,“前头几十里便是城门,城门紧闭不得进。”   “我们自京城来,本是要由西入东门,与布政使接洽,可万万没有先往匪寨去的道理。”话说到这,蒋岑却是回头看向马上宁侯,“您说是也不是?”   “蒋公子这意思,匪尚未剿,是要与本候内讧?”   “哪里敢,就是不知道宁侯埋伏在这山中多少人来,”蒋岑笑了笑,“也不知道,够不够扛到最后。”   此言一出,军中稍乱,那跪在马前的小兵抖了一抖,却是未退。   “蒋公子含血喷人,本侯倒是小瞧了你。”宁侯对着那众人道,“今日我等受命剿匪,该当一心,此番谁在此妖言惑众,谁论罪当诛!”   “宁侯!”蒋岑提起声来,“宁侯既然这般说,那我便就信你,他不是说布政使在城中么?既是山中无人,那便就叫文官先行交接,其他人么,就在此安营扎寨,待议出办法来,再行不迟。”   文官,此时便就是尚有腿疾的陈宴也是安坐于马上,闻声不过是浅淡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司兵监新进的小官突然点了他骂道:“蒋岑!你好大的胆子!文官虽不行军打仗,但此行乃是陛下钦点,宁侯率军,哪里有你置喙的道理!”   “再者说,你如今不也是文官!”   “对呀!所以我先陪你们进去看看就是!”蒋岑笑着应声,“否则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那城中怎么塞得下?”   “安营扎寨,自是在城外!此地尚有路程,”宁侯肃目,“蒋岑,你自小在军中长大,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我么?我只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宁侯这先遣小卒倒是不知何时派去的,竟是连衣裳都不曾湿,怕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功夫,能钻得雨隙,毫寸不沾身呢!”   小兵抬头,不及说话,身后便就有剑锋袭来,蒋岑倾身一斜,那剑竟是直戳小兵脖颈,一字未吐,只血水涔涔流出,人已经倒地。   蒋岑攥着缰绳的手一紧,便听“刷”一声,剑回鞘中,宁侯狠道:“谢蒋公子提醒了,确然有异,如此,当不得进城。”   众人噤声,便是方才说话的新人也是往后缩了缩,一时不敢多言。   “可惜了。”蒋岑忽道。   “可惜什么?”宁侯扭头。   “可惜没了着先遣小卒,咱们如今究竟该如何办,实在是个问题。”   “便就按着蒋公子的意思办,也没什么不可。”   蒋岑驾了马绕着宁侯巡过两圈,方才慢慢道:“原本是可以的,现在却是不行了,侯爷也瞧见了,这小卒乃是从城那边过来,这雨水将停,几十里的路程,好歹需要些时候,再行推演,怕是派他来的人,不在城中。”   “哦,那倒是有意思了?那又会是谁?”宁侯目不斜视,只端直瞧着前头,权当那绕着自己一圈又一圈的人不过是空气。   不想,原本双手持着缰绳的人突然一个抽手,就已经近了身去,胳膊一圈便就将他往那边箍去。   “噌噌噌——”   蒋岑扬眉,复又低头看向自己扣住的人:“怎么?侯爷这些人是剿匪呢?还是要剿我呢?”   “蒋岑!”宁侯脑袋被他圈住,整个人还坐在马上,单是上半身别扭地扭住,脸色都不对了,“蒋岑!你是想反吗!”   “反?”蒋岑似是听了个笑话,“我扣的人是你,反的又是谁?”   正说着,另一手突然便就挥去,将背后袭来的人一剑刺穿,甩出丈远,再开口,声音已经凌厉:“谁敢再近一步,你们侯爷的脑袋,我便就收下了!”   两个新人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陈宴瞧了一眼,便就拍了马上前几步,垂首的时候,宁侯咳嗽着伸手于他,被他堪堪躲过,甚至嫌恶地掸了掸衣袖。   “陈宴……”这一声喊已经有些气喘。   “侯爷辛苦了。”陈宴诚恳道了声谢来,这才望向蒋岑,“山中可有人?”   “自然是有的。”   闻言宁侯却是笑了:“乳臭未干的小子,有本事你们倒是杀了本侯!”   “杀你做什么?”蒋岑将人一提,“齐树!”   “是!”   宁侯便就像个没用的物件般被甩给了军中一个不甚显眼的士兵,与此同时,围着他几层,皆是刀剑相向的禁军。   蒋岑面色不改,便是瞧都懒得瞧,只对陈宴道:“这山匪早早已经算是没了,如今山中的,可是一等一的军队。”   “是了,寻常山匪,哪里能有这般蛰伏的耐性。”陈宴接道。   蒋岑回过头去,话家常一般:“宁侯,在下有个问题,还望您解惑。”   “哼。”   蒋岑自然也不会理会他态度,只认真问道:“若你好生与荣皇后合作,应是不亏,若是事成,也当能讨个丞相,再者说,宁大小姐下月便就该要嫁给陈二公子,论情分,你怎么也不该突然倒戈了太子殿下吧?”   这话实在是大胆,除了全无表情的禁军铁甲,剩余官者皆是腿软,有人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恰是方才叫嚣那个。   “呵!”宁侯瞧了陈宴一眼,却是又道,“本侯听不明白蒋公子问的什么,不过本侯方才倒是听出些其他东西来,怎么?今日莫不是你蒋岑打算携了这禁军与山中的私军汇合,借着剿匪之名,占下巢城,反攻回京?”   蒋岑想了一刻:“这计划倒是不错,就是不够精妙。”   宁侯顿住,却是听得面前年轻人轻松道:“如果我是你,那我定是会先命军队依着山匪之名,杀百姓,扣官员,将好合着这多年民情,最是好调动一方民怨。揭竿而起这等事情,谁揭竿还不是有个人便是。”   蒋岑停了一停:“好歹是暗自训练了这般久的军队,对付这些无头无脑的,实在简单。如此,依着除暴之名先攻下城池,再引剿匪之众入城,顺者留,逆者屠,重新整肃入禁军归京,神不知鬼不觉,多好。”   “……”   蒋岑瞧住他:“宁侯怎么不说话了?这样,不如你猜一猜,现在那城中人,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   宁侯鬓角的白发微微颤抖,正欲动作,便见蒋岑已经抖了一块腰牌出来:“宁侯可是想要下令?在下不才,临行前陛下予了一块牌子,我瞧瞧啊,这是不是调令来着?”   见得那腰牌,原是剑指齐树的禁军皆是退后一步,宁侯大惊,奋起挣扎,被齐树一个刀手拍下,没了声响。   蒋岑这才驾了一声,行至军前:“诸位听令——” 第一零三章 夜访   山中响起第一声箭哨的时候, 京城已经俨如死城。前一日还摆着早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便就是酒家的灯笼都已经踩踏得不成形状。   只是那城墙上已经换上了新军, 有府兵的人家甚少, 宁国侯府是其中一个,此时亦是大门紧闭。   宁轻言坐在房中,手里正攥着一块绷子, 那绷子上是一块大红的绣布,上头挂了流苏,不过此时它的主人另一只手捏着的针线并未落到实处, 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丫头进来, “宫里头来了人。”   “哪个宫?”宁轻言下意识问道。   那丫头看了她一眼:“东宫。”   “东宫……”宁轻言收紧了线头,而后又重新放下手中东西, 缓缓起了身来。   话没说完, 却是一道身影直接跨步进来, 下一刻丫头就退了出去。宁轻言骤然醒悟, 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门口身影:“你……”   那人冷着声音道:“一个丫头罢了, 怎么?可是需要我与你讲讲, 这宁国侯府里还有哪些人我识得?”   “你果然是东宫的人。”宁轻言呵了一声,“我早该想到的。”   “现在也不迟。”那黑衣人近前几步。   “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劝过我爹了, 但是他执意要去, 我没有办法!”宁轻言提声,“那剿匪人群中,还有我的夫君!他自然要去的!”   “夫君?没想到宁小姐已经这般情根深种了, 这还没过门,已经将夫君挂在了嘴上,人道宁国侯府的嫡小姐沉稳明理, 也不过尔尔。”   “我如何,与你无关!”宁轻言咬牙,“今日你来,是要杀我灭口的?”   “灭口?”   “否则怎么会与我表明身份,连藏得这般深的丫头也供了出来。”宁轻言退了一步,“不是吗?”   “自然不是,小姐用词不对,什么叫供?阶下囚尚且才能用供字。”黑衣人好心情笑了一下,又近了一步,“不过小姐方才说的灭口,倒是很有意思,小姐不若想想,除了没用这一条,小姐可还做了什么别的对不起我的事情?”   “没有。”   “再想想?”男子说着已经坐了下去,缓缓把玩着桌上的绣布。   宁轻言揪紧了裙侧,眼睛随着他的手瞧过去,那绣布被他在手中转几道,又折了回来,最后重新丢回了绣筐里。   她眼皮子跟着跳了一下:“我不知道。”   “好,很好,”男子拍拍手,“听闻你与那秦家小姐关系不错,可是真的?”   “不是。”   “关系不好,那倒是奇怪了,前时你爹出征,你却是进了秦家医馆,小姐莫不是要与我说是去瞧病?”   宁轻言终是抬起眼来:“是。”   “什么病?”   “这是我的私事。”宁轻言看住他。   相处几次,倒是第一回 瞧见她这般无畏神色,男子愣了一瞬,哦了一声:“关系不好,还敢将自己地私事交于秦小姐看顾,宁小姐,好气度啊。”   “……”   见她无言,那人便就站起身来,倾身向前,低头瞧她:“宁小姐,不要跟我耍什么把戏,没有用的。”   “……”   “去做了什么?”   “看病!”   “药呢?”   秦府内,众人休整了一上午,总归是缓和下来,便就是新来的学徒小丫头也能好好地走过那前院路,不再抖成筛糠。   府里人将药房里的余量搬出,依着小姐的意思忙碌起来。   本来,秦青布置下去时只是怕府里头人心惶惶,多思无用,却是不想,到了晚间,竟然真的有人敲了府门。   众人精神皆是一震,竟是一时间无人敢去开门。这敲门声倒是有礼,不似前夜。   芦苇立在秦青身侧,小声道:“小姐……”眼中担忧。   秦恪回身:“小姐,这个时候不会真的有人来求医吧?”怕是不要命了。城中虽不说是血染,却也不是什么好景象。   “没事,我去。”秦青说着上前,被秦恪抢先了一步。   府门开了条缝隙来,秦恪瞧了一眼便就怔住,接着往后看来:“小姐……”   “怎么?”秦青伸手将门复又推开了些,外头一片狼藉,却只有一个女子立在了府门前,见得她出来,仰起头来。   “宁小姐?!”   “秦妹妹,救救我!”   待人进去,秦恪往外探头看了看,街头巷尾一片漆黑,往常挂起的灯笼如今皆是灭的,瞧不见半丝人影,这才重新关了门进去。   芦苇并不是很情愿,可是宁轻言如今实在是落魄,加之小姐吩咐,这才赶紧去烧了热汤来。   秦青皱眉看着面前的女子用汤,半刻才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宁国侯府不是有府兵?”   宁轻言摇了摇头,只是这一摇,眼泪竟是跟着就下来了:“府里人不知,我是被人劫出来的。”   “劫出来?”只是惊诧之后,秦青才想起来,这也实在是可能的,“谁人做的?为了什么?”   “是东宫太子的人。”宁轻言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妹妹救我!”   “姐姐慢些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又如何救?”   宁轻言竟是又要跪下去:“只有你能救了,只有你!”   好容易将人拉起来,宁轻言才哽咽道:“前时我做了些糊涂事,叫人利用。可我发誓,我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个陈宴,如今陈宴与我爹皆在坞巢,生死未卜,母亲与我在府中,却是没头苍蝇……”   “何来的生死未卜?”秦青听不明白,只这坞巢二字叫人提了心来。   “妹妹不知,今日东宫来人将我劫了出来,我才晓得,原来那坞巢剿匪,实在是个圈套!那巢城之中已经全数被太子的人马占据,想来那山中——那山中说是山匪,实则不然啊!”   宁轻言揪住她衣袖:“如今京城已经被金胡人占据,现在那城门之上皆是金胡士兵,护城军与剩下的半数禁军皆在宫中护驾。昨天后半夜不知为何,一支金胡军突然反水,一路杀进了皇宫。”   是屈南栖,秦青面不改色,只仔细听着。   “可到底寡不敌众——如今全数被扣于宫中。”宁轻言说着便就手指轻颤,抓住她的指节已经泛了白,“现下离京最近的兵马便就是坞巢了,倘若是剿匪之行与山中人马碰上,那便就是死战,我爹与陈宴……如何不是生死未卜?”   秦青被她揪得紧,目光一晃,落到了她手上:“姐姐受伤了。”   “妹妹!”宁轻言却是又唤了一声,“妹妹不信我吗?”   “这些话,是姐姐何处听来的?”   宁轻言急切道:“真的,求你信我!那人他几次三番能入得我院中,宁国侯府的府兵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今次他问我那日究竟与你叙话时候说了什么,我只言说是瞧病,他不肯信,将我从府中劫出,我才知晓——才知晓太子殿下竟然与金胡勾结!”   “姐姐如何逃出来的?”   这一问,似是扼住了她的命脉,宁轻言忽然顿住,秦青复又看向她手上的伤口:“姐姐用刀了?”   “是……”   秦青叹了一息,取过药箱来,将她的手仔细包扎起来:“如姐姐所言,我倒是突然明白过来,前时姐姐拒婚,又劝说侯爷莫要去坞巢,原是被人利用。姐姐如今以命相搏从东宫逃出来寻我,可妹妹不知能帮姐姐什么。”   “你能的!”宁轻言接道,“秦妹妹,我爹与陈宴,还有蒋岑!他们皆在剿灭之众,如今京城已经被拿下,整个北方军皆是太子麾下,那山中又是东宫暗训的精锐——妹妹!他们此去归来,都是送死!”   “……”   宁轻言激动道:“妹妹难道还不明白吗?那日送行之时,城中百姓哪一个不是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战,便就是陛下,都派去新官,可见轻敌。那浩浩荡荡的剿匪之行,实际外强中干,根本抵不过精锐之师啊!”   秦青缓缓抬起眼来,缓滞道:“可是此时,定然已经开战。”   宁轻言摇头:“匪山向来易守难攻,便就是开战,也定还有些时日。只是若等到北方军全数抵京,再行东下,到时候,我爹他们……他们该如何?”   前有狼,后有虎。秦青不言。   “妹妹!”宁轻言再次跪了下去,“妹妹!爹爹不能死,陈宴也不能,我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妹妹你可知道,陛下临行前给了蒋岑一块令牌,那才是能真正策动禁军的东西,我求妹妹,求妹妹去劝蒋岑,带着他们逃吧!不要回来!都不要回来!”   任是宁轻言出现得再过突兀,秦青也想不到,她所求竟是这般。   半晌,秦青才低头看向她的眼:“祖母在城中,他如何不回?”   “所以我来求妹妹。妹妹与蒋岑感情不同,他那般的人,怕是只会听妹妹的了!”宁轻言险些要哭出来,“蒋家军在西边,往西逃,与蒋将军汇合,尚有一线生机能够回来救我们,可若是还留在坞巢,就真的完了啊妹妹!”   如此,已是声嘶力竭。下一刻,宁轻言已经倒在了地上。   芦苇推了门进来,将人扶到了床上,回身瞧住那仍是立着的人:“小姐?”   这一声,终是将愣怔的人唤了回来,秦青恩了一声:“她用了热汤,此间刚好药效到了,怕是要睡上许久。”   “小姐相信宁小姐的话吗?”芦苇问道,面上净是担忧,“她……”   “我明白。”秦青接过话来,“她的话自然不可信,可她方才提醒了我。”   “什么?”   “太子确然是与金胡有关,但倒不至于如今能占得上风。”秦青看向那床上女子,“否则,倒也不会这般急于招那坞巢军队回京。”   “小姐的意思是?”   “金胡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他能与东宫合作,是为了进京,如今已经进了京城,那么究竟是谁的人,可是未定。东宫要想能控制他们,必是要有所防备,否则这大兴,岂非是要改姓。”   “小姐说的奴婢不明白,但是小姐不去坞巢便好!”   “要去的。”秦青忽然道。   “小姐!”芦苇急出了哭腔,“小姐不能去!小姐现下也出不去城的!”   “可以去。”秦青指了指那床上人,“她能怂恿我去坞巢,我便就一定能出去。”   “小姐!”   “芦苇乖,时间紧急,我耽搁不得了。”罢了,秦青便就往外行去,芦苇拦在门前,死活不让。   “小姐今日若是要出去,便就先杀了我!” 第一零四章 不对   芦苇少有这般违逆她, 便就是此前对于蒋岑颇有微词,然则必要的时候,当不会阻拦。此时却是铁了心一般堵在了门口。   秦青乃是一介医者, 归根结底未曾入得这朝堂, 屈南栖如何,东宫如何,皇上如何, 她分析不透,也无力去阻挠。   只是有一点她记得清楚,蒋岑曾说过, 他是与皇上做过交易的。如今禁军走了大半, 宫中看似空乏,实则定是有暗门的人暗中潜伏。   屈南栖混进宫中, 定然先行护在皇上身侧, 此时宫中没有传来消息, 反是东宫先急了, 必然是已经与金胡起了内讧。   这内讧, 想来仰桓早就已经料到, 所以那坞巢山匪,实际上是他暗自训练的军营, 怕是已成了气候。   “小姐!”芦苇又唤了一声, “小姐说过,谋反者定是不会滥杀无辜,因为赢了也是输, 可是小姐方才那府门开时,净是血腥之气。小姐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是呀, 外头分明是有杀戮痕迹的。秦青捏紧了拳心,却是缓缓走近她去:“芦苇。”   “小姐不要出去!”   东宫想要夺权,自然会在意民心。可是金胡人不在意,他们要的,从来都是踏平大兴,又岂会在乎这些,怕是越发肆意才好,毕竟,没有什么能够比在他人地盘上屠,戮更加能够满足侵入者心情的事了。   仰桓很聪明,怕是这京城中如今的静寂无声,也有他的推波助澜。而后再与金胡嫌隙,倘若是她去劝得蒋岑离开围剿,那么坞巢山中的军队便能不费力气,直取金胡先头军,长驱直入,倒是能得个护驾有功的名声。   届时京城全由他说得算,怕是皇上圣旨下来,退位让贤,也是可以。   “芦苇,我必须去。”秦青伸手拉住丫头的手,“蒋岑领出的那半数禁军,怕是已经反水,全然是东宫的人。他带不了多少自己人,一朝开战,两面夹击,便是九死一生。”   “可是小姐去了又如何!老爷!老爷还在宫中啊!”   “所以更该去了。”秦青轻轻笑了笑。   芦苇不明白,却是反手攥紧她:“小姐不要傻了,若是……若是小姐赶到,蒋公子已经……”   秦青目光凝了凝,叫芦苇无端有些怯意,只是下一刻,便觉后脖梗一痛,人已经倒下。   攥着自己的手耷拉了下来,这是蒋岑教过她制敌的法子,没曾想,竟是用在了自己丫头的身上。   秦青将芦苇扶到了床边坐下,复又瞧了一眼,终是淡道:“是生是死,我都得去领他回家。”   一路避开了奴仆,躲过巡逻的金胡兵,秦青直等到了夜中换防,才趁着夜色,冲了出去。   有流矢飞过,秦青伏在马上堪堪躲过,往坞巢冲去。   “秦小姐出去了?”   “出去了。”   仰桓站在阶上:“如何出去的?”   “做了点手脚。”边上立着的俨然是黑衣的齐林。   “这个女人不傻。”   “殿下放心,她先行用了毒,是趁着我们的人毒发换防出去的,出去的时候城上下令放了乱箭,她定然是受了伤的,不会起疑。”   “嗯。”仰桓这才转过身去,忽而看向往阶上行来的人,面色微缓,“榕儿。”   陈怡榕行至他身旁站定:“桓哥哥。”   “父皇与母后如何?”   “在后殿歇息,秦大夫瞧过了,应是无碍的。”   “无碍便好。”仰桓一抬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冷吗?”   “不冷的。”陈怡榕笑起来。   “那如何这般凉?”   “自从落了水之后,榕儿便就这般,殿下忘了吗?”陈怡榕晃了晃他的衣袖,“对了殿下,宫中怎么来了好些人,瞧着打扮好生奇怪。”   “嗯,是金胡人。”   “金胡?他们怎么进了皇宫了?!”陈怡榕惊道,“他们会不会……”   “不怕,我已经去请援军了。”   陈怡榕仰头:“殿下,我们会不会有事?”   “不会。”   说话间,有人行至阶前,朗声道:“将军请太子殿下议事。”   陈怡榕不自觉后退一步,仰桓轻轻松了手,将她扶稳了些:“榕儿,你先回宫等我。”   “桓哥哥……”陈怡榕目光落在那人带刀的腰间,复又回到面前人脸上。   “无妨,去吧。”   自有宫人上前来,左右陪在陈怡榕身旁,仰桓便就负了手随了那人离开。   齐林本是要跟上的,却是听见身侧女子声音:“桓哥哥当真无事吗?”   齐林不答,只躬身道:“娘娘放心。”   陈怡榕便就瞧不见他面容,不过一瞬,就伸手抬了他起来:“天凉了,桓哥哥身子不好,你将这个送过去吧。”   齐林一抬眼,这才发现她是带了托盘过来的,她身后的宫人上前,那托盘中确然是放了一件叠好的披风,上头有细密的刺绣,一看就是花了功夫的。   “娘娘有心,属下一定带到。”   陈怡榕这便才垂了手瞧他跟上,风起,衣带翩然,她随手按下,领了人回去。   “报!”   临时的军营大帐前,一脸是血的小兵跪地:“大人!山中使得滚石,我们的人已经折损过半!”   “不自量力!”回答的却是帐内一角被缚住的宁侯。   蒋岑一剑挥开面前沙石,揭了帘子冷道:“继续攻!”   “是!”小兵一声撕裂的应声,回身奔走。   宁侯正要再骂,却是脖间一凉,齐树的剑已然指来。   蒋岑坐在帐内,觑他一眼:“宁侯倒是有过战绩,不若分析一下,此等局势,该如何破解?”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宁侯突然哈哈仰天大笑,若非是剑抵在喉,他怕是还要好好笑上一顿,此番堪堪收了笑意,嘲道,“蒋家军所向披靡,蒋贺有勇有谋,不想竟是生了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鲁莽匹夫。”   “那蒋某倒是要谢过宁侯对家父的夸赞了。”   蒋岑不要脸,宁侯是知道的,立时便就不再继续,只扭了头去。   “侯爷,如今已经入夜,您看我这么一天一夜地攻下去,可会卸了那山中人的劲去?”   “无知!”宁侯啐了一口,“他们不过是滚石,你丢的可是兵卒,论起气力,你道是哪边更甚?”   “依着侯爷的意思,我怕是必败了。”   似乎是终于听见他说了句人话,宁侯哼了一声:“以卵击石罢了。”   “来人,带下去!”   这一声令下,宁侯便又骂骂咧咧起来,瞧着是在不个王爷模样,倒是类似个山野莽夫。   齐树上前一步:“宁侯的态度,好生奇怪。”   “自然的。”蒋岑拨了拨手中剑,却是没继续,“战况如何?”   “伤者众。”齐树应声,“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   “为何不火攻?”   从来攻山策,火攻为上。   齐树想过许久,便就是方落过雨,裹上油层,火矢攻之,逼得那山中人出来也是可行。   “不到时候。”骤然抬眼,蒋岑顿了顿。   “怎么了?”   蒋岑捂住心口,不知为何,竟是突然发慌:“屈南栖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齐树摇头。   东宫放金胡入京,屈南栖携人马进宫,放出三殿下,一个是大兴之后,一个是金胡王女之后,金胡人不傻,当有取舍。   如此,必能反制东宫,乃是回京清君之侧时。   可如今算算时间,已然不对。   是哪里出现了错误?   “屈南栖不会失算。”蒋岑沉声,“除非……”   “除非什么?”   不及言说,外头却是传来一声:“大人!敌军来人!” 第一零五章 山崩   来人一身书卷之气, 眉宇间却全是勇猛,蒋岑眯眼瞧去,正见他眼下一片青淤, 初见当以为是伤痕, 若非是蒋岑见过,差点忘记了,便就是这个人, 前世曾与他并肩而行,死生相托。   只是他一身血污中交付的军牌,终究没等来援兵。   “何公子。”蒋岑早就揭了官袍, 穿的乃是一身铠甲, 上得前来的时候,手中的剑气铮铮, 到底按下, “别来无恙啊。”   何守兴便就一摊手:“蒋公子怕是误会, 何某可并不想与蒋公子, 兵戎相见。”   “已经见了, 还能撤回不成。”蒋岑归剑入鞘。   “如何不能?”何守兴笑了一声, “若是有误会,解开便是。”   “蒋某佩服何公子气概, 这开战如斯, 何公子还能这般入我营中,想来我军是损失惨重,不然怎能叫何公子毫发无伤?”   “蒋公子说笑, 何某是来说项的,便就是沙场鸣鼓,也当不斩来使。”   “我又没说斩了你, 怕什么!”蒋岑便就回身坐在了石头上,这军帐本就是临时搭就,还圈了好些山石进来,随便一拣就是座位了。   何守兴看了一周,跟着他坐下:“你本该是蒋家军少帅,我亦本是北疆军少帅,如今皆是从了文,前时又一起伴过太子殿下,如此,倒是好缘分。”   “嗯,听来是那么回事。”蒋岑漫不经心地一瞥。   何守兴兀自偏头将手搭在了腿上:“无论是蒋家军还是北疆军,皆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们,可实在没有自相残杀的道理。”   “原本是没有的,只是圣上命我来剿匪,这匪患不除,蒋某无法交差。”蒋岑说罢便就点了点外头,“此番前来,不知宁侯如何了,竟是水土不服。那些新上任的小子们,娘得很,吓得腿软,被我塞回了帐中,如此,倒是逼得我不得不亲自上场。”   “啧——时也命也。”   这一声叹,竟是不知道叹的什么,何守兴面上的笑容似是画上的面具,毫无松动,哦了一声:“不瞒蒋公子,这匪,早些时候太子第一次来坞巢便就剿了,便是留了个匪寨,那也是因着先,帝赐下。”   “如今这山上,何某便也不想欺你,乃是正规军。蒋公子在京中,有所不知,如今虽是有我何家镇守,然则金胡新王继位,其心不正,早便就有南下之意。太子未雨绸缪,为的便就是以应外患。蒋公子只知此时剿匪,却是没有想过,陛下拨了这些护城军与禁军来,却是京城最是薄弱之时么?”   “愿闻其详。”蒋岑伸长腿,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好比是与他说,开始你的表演吧,看你蹦跶到何时。何守兴分明瞧出,却也不以为意,只诚恳道:“此前殿下来信,何某便晓得不好。如今再见你等过来,才晓得如今京中怕是已经大乱。”   “我们何家世代守着北疆,只这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在京中,不得照顾,全凭庶弟照顾左右。不想,近来父亲的书信我再也接不到,便就是来送信的,也是庶弟的手下。”何守兴垂了头,“这最后一次,我倒是接到了父亲的信,只是那信中隐晦,似是仓促写就。”   “后来我求太子派人去帮忙查探,才知晓如今我何家的军旗,已经是庶弟接掌。”说着何守兴抬起眼来,复又看住面前人,“此乃家丑,却牵涉国事。家父被控制,北疆军与金胡已有勾,结,如此一来,大兴的北门便就是对金胡肆意敞开。”   听到此处,蒋岑的眉尖微微一挑,便听他继续道:“蒋公子带了这么些人来,正好是金胡入关的大好时候。若是在下没有猜错,令尊如今正在西边,不接朝信,不得换防回营吧?”   “如此你我再耽搁下去——蒋公子,十万火急啊。”   几乎是话音方落,外头一声炸雷般,整个大地都震了一震。   与此同时,有将士奔入:“蒋大人!山崩了!”   蒋岑目光一凝,转向何守兴:“何公子,我俩好运气啊。”   此言一出,何守兴突觉不对,面前人前时随意,后来到底是听下去了,他尚且以为能试上一试,不想变数却是在瞬息间,再回头,此人却不知何时已经抽了剑出来。   何守兴下意识一挡,却已经被他压身而下。   蒋岑:“可惜了,你我的缘分,早便就尽了。何将军。”   这一声何将军,唤得很是凌厉。不待何守兴再思考,齐树已经将人制下,便就是齐树何时进来的,他都没有发现。   蒋岑这个手下,干脆利落,何守兴腰中暗器未出,已经被一掌拍下,倒下前,他似是瞧见那持剑之人投来的目光,方晓那凌厉的一声不似幻觉,蒋岑看他,似是看一块死肉,更似是要剐干了他一般。   “你恨他?”有声音此外边传来。   蒋岑便就归剑一笑:“他配吗?”   分明语气不善,陈宴细思之下,却是无解,便就复道:“方才山崩,怕是此处不甚安全。”   “主将已伏,这等事情我做不来,你自可前去。”蒋岑道,“便就是算他们不知者无罪,原本这些山上人就是被人蛊惑,怕是此时还蒙在鼓中。没了那妖言惑众的,想来陈二公子定能叫他们服气。”   陈宴呵了一道,正欲出去,却听得身后人问道:“你的腿可全数好了?”   “差不多吧。”陈宴没有坐轮椅进来的,此时一身月白长衫,立在帐前,“骑在马上,无妨。”   昏醒过来的几个小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就已经行进在了路上,只是这路不是去巢城的路,竟是往回去。   再一看,原本的军中除了来时人,竟是更加浩荡,只是这前进的速度很是快,后头不知何时加了牢车。   蒋岑行在军前号令加速,不多时,又是一道爆,裂之声,晃得刚醒的几人撞得有些站不稳去。   此前阵前叫嚣的又撕心裂肺喊起来:“不好了!山崩了!”   齐树这次没等人吩咐,先行一刀掌下去。   蒋岑皱眉:“这种人怎么进的七司?”   陈宴淡淡接道:“谁知道呢?你进来的时候,我也听人这般问过。”   立时,军中噤声。   只是这噤声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这山是当真崩塌起来,似是一盘散沙,本是塌了一方,现下竟是一边接着一边,便就是这般加速,也是有些扛不住这崩塌的速度。   静默一瞬,复又喧嚣。   马匹嘶鸣,尖啸声此起彼伏,受惊的战马在摇晃的大地上几近不受控。   蒋岑猛地往后拉紧缰绳,下一刻引马调后:“稳住!不要惊慌!垂悬山体,面西南行!”   军中皆有训练,此令一下,便是滑石灰起,大家皆是控马而行。   这一崩之后,安稳了片刻,齐树与陈宴领前带着大军终于奔出了危险区域,尚不得休息,就听得前边有马奔来。   秦青遥遥能闻见远处轰鸣,分明未近,却已觉耳中嗡然,心神一晃,终于记起那坞巢之山,后来成了危山,朝中还拨款固山多次。   难道竟然是——   思及此,已经顾不得许多,蒋岑还在那里,就在山下!   如此数时,又听得前边声响,不消多久,便能瞧见灰尘高扬,乃是劲旅!只是人人皆是灰尘扑扑,很是狼狈。   “驾!”秦青打马,行至军前。   虽是惊诧,陈宴也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秦小姐?!”   秦青一眼扫过:“蒋岑呢?!”   “在后边。”陈宴说罢回身,只是这浩荡军队之中,哪里还有蒋岑的影子!   “蒋岑呢?!”秦青复问了一句。   不等人答,她已一抽马鞭。 第一零六章 幻觉   待得人去, 陈宴下令休息整顿,自己复又打马往后,有将士上前来报, 被他抬手制止。   那靠后的牢车之上, 原本该是还在晕睡的人已然不见。倒是边上同样坐在车中衣冠不整的宁侯冷笑一声。   陈宴垂眼,一字未发,却是宁侯坐正了些, 接过小兵递上来的水壶用了一口,颇有风范地掸了掸衣上重尘:“陈二公子果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带过马上人的腿,对上陈宴那瞧不出情绪的眼:“可惜啊, 明日该当是你与轻言大婚的日子, 造化弄人呵。”   陈宴面上无甚起伏,倒是齐树行过, 看了一眼那车中人。   宁侯不以为意, 单是对着他道:“二公子可是以为本候叹的是你与轻言的婚事?”   陈宴:“我什么都没有以为。”   “也是, 轻言自然从来也未曾入你眼中, 不嫁, 也就不嫁了。”宁侯悠悠然站了起来, “本候是叹啊,你与那蒋岑, 皆为麟角, 只可惜,高下立断。”   直至于此,陈宴终于转向一边的齐树:“你主子呢?”   “去追何守兴了。”   说话间, 远方传来一道轰鸣,齐树回首,再转回来的时候, 宁侯已经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陈宴拍了马往前:“就地安营!”   “是!”   齐树这才下了马,将牢门打开:“宁侯请。”   “哎——小孩子。”宁侯复又拍了拍手,躬身出来,“对了,你家主子这单枪匹马回去,不怕被山石砸死?”   齐树冷冷立着,宁侯再不看他,抚了两把他牵来的马,纵身一跃上去。   巨大的爆破声险些要将人的耳朵震碎,疾驰的骏马骏马陡然勒住,仰天长嘶,将背上的人掀了下去,掉头往回冲去。   秦青尚不及思考,人已经滚到了地上,碎石硌到了皮肤,满口净是黑灰,钝痛袭来,下一刻,那震颤复来,她揪住眼前寸草,伏在地上,半晌,才终得安稳。   眼前有些模糊,耳中尚不能听清,秦青挣扎了半刻,才能从地上爬起。间或还有山石滚落,哪里能瞧见蒋岑身影。   前世里这巢城有人揭竿而起,朝廷派下人去却是损失惨重。这惨重,乃是天灾,是这山体崩裂。   百姓皆言是天降横祸,是朝廷无能。直到此时,秦青才突然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天灾,若是有,那也是人祸将逢天作害。   这山怕是这些年,已然空下。若单是为了养兵,东宫当不至于将百姓赶尽杀绝,怕是这山中埋着的,还有其他的东西。   难怪,难怪蒋岑拼死也要留下来,手腕处轻轻颤抖,秦青抬起头去,不远处的空中扬起灰黑的烟尘。   哪里是山崩,那分明是黑火!   山阴处的岩石后传来一声冷哼,何守兴眼下的青淤越发明显起来:“我道是那宁侯那般好心,还能替我开的门去,原是与你演了一出好戏,能耐啊,蒋公子!”   “过奖!”蒋岑抹开脸上的灰,空气里都是浓浓的火,药味,“是蒋某轻瞧了你,原来何大公子守着的,是这般宝贝。”   “彼此彼此。”何守兴抚掌,“何某也不曾想到,前时攻山,蒋公子久未用火攻,原是早就料到。”   “不容易,何公子这一招很是优秀,先是炸山引军奔出,一来保存了实力,二来能顺利将山中军混入禁军入京,降低我们的注意。而后你再趁乱说服宁侯帮你逃出,回来挽救这一批火,药。妙啊。”   “只是,仍旧棋差一招。”何守兴的腿受了伤,如今已经无法起身动弹,“你何以看出?”   “话多总是不好。”蒋岑提剑过去,不想下一瞬,面前人却是骤然一笑。   瞳孔微顿,几乎是本能的,蒋岑抬手提了人往外奔去,落地的当口,那岩石紧跟着便就炸,开来。   “你……”   “你以为,”何守兴笑得猖狂,“你既然已经瞧出藏火的洞口,我还能留着不成?”   蒋岑呸了一口:“你有病啊?!”   “是啊。”何守兴悠悠笑得森然。   与此同时,爆裂声一道接着一道传来,大地震动。   蒋岑不觉骂了一句粗口,将人摔到了马上,黑鬃马尚且有灵性,便是这般时候,也不过是扬起前蹄,后就奔驰起来。   何守兴似是个疯子,笑得越来越起劲,蒋岑一胳膊肘给跺到了头上,奔出数里,不想因着一个歪斜,竟是连人带马栽倒下去。   “轰——”   秦青伸手挡住洒落的灰石,这一次的震动空前,等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稳定下来。   待她起身,刚欲踏出,又是一抖,扶了地重新站稳,前路渺茫,那灰似是千丈,鼻尖都险些没了嗅觉。   秦青挥了挥手,这便又跌跌撞撞往前去。   “陈二公子。”齐树行至军前。   陈宴抬眼:“秦小姐自京中奔出,你主子还在后边未及赶上。一切留待你主子回来再说。”   “门……少爷他在后边,我不放心。”   陈宴回头看了一眼宁侯,不知何时起,这人竟是乐得不再主事,光是坐在那儿瞧着忙碌着安营扎寨的队伍。   如今那令牌便就在陈宴手中,齐树本是要?轻?吻?小?说?独?家?整?理?领着暗门人回去,可蒋岑交代过,所以仍是向陈宴请示。   这大半日下来,已快近未时,这秋风早已经扫干了地面,如今太阳也将要落下,齐树领了人出来的时候,已经燃起了篝火。   山石凌乱,秦青深一脚浅一脚过去,好在是一切都仿若静止了下来,便是山体也不再动颤。   可这碎石之路何其难行,秦青只怕这地上累石下埋了人去,行得越发慢。她本是要唤蒋岑名姓,只是此时喉咙里卡了灰,加之天地茫茫,她竟是发不出音来。   如此,便摸索着过了两里路去。   蒋岑浑浑噩噩,脑中混沌,只腕上清凉,叫他陡然清醒过来,猛地睁眼,竟是在一处平地上,不远处亮着一点火星,有人坐在那里,投下一点黑影。   “醒了?”   闻声蒋岑整个人都傻住,再一看那人,此时背着光,瞧不真切,朦胧中竟似是幻觉。   “我……死了?”   秦青站起来,将手中的绿汁用石瓦端过去:“那你就是真的想死了。” 第一零七章 攻城   这一出声, 何其喑哑,端着石瓦的手忍不住跟着轻颤,秦青抿了唇, 捏紧了那石瓦, 这才在他身边蹲下。   尚未递至男人嘴边,手腕便被轻轻扣住,似是怕弄疼了她, 见她没有挣扎,这才又加重了力道。   石瓦中的绿汁跟着荡了荡,蒋岑抬起眼来:“你伤在哪里?”   没有问她缘何而来, 也没有问她何至于此, 似乎这些不过是废话,只这眼前人疲惫双眼中的灿灿星辰, 叫他心悸。   秦青手指已经溃烂, 只因着那草药难觅, 乃是石缝中抠出, 此番手腕被他小心翼翼地握紧了, 那原本止不住的颤抖竟似是抚平般。   “喝药。”   蒋岑觉出手下微微一挣, 那石瓦又近了嘴边。   秦青声音仍是嘶哑着:“我不过是皮外伤,你却是着了内伤, 如今便是不昏迷了, 也是难愈。”   接着又道:“若是其他地方便就算了,怕是伤震到了脑袋,你本来学识就不行, 若再脑子坏了,我怕是想嫁我爹也不同意。”   蒋岑身上各处都有伤口,如今倒是全然忘了一般, 撑着地坐起来:“我脑子天下第一灵光,坏不了!”   罢了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也不知那绿汁是如何捣出来的,在这等境地中,竟是清澈非常。   这药也是他昏迷不醒时,秦青遍寻附近发现的,似是绝地逢生般。此药金贵稀有,便就是捣制都与众不同,层层滤过,否则也不当手伤如斯。   只是药再好,没有人喝终究是枉然。捣药的时候秦青背对着他,不敢看,也不敢想。这两辈子,她见过太多昏迷之后,再也醒不来的病人,便是天纵奇才,也不敢轻言救活。   从石砾中将他扒出来的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连脉都把不准,是逼着自己用左手按着右手才勉强摸到了脉动。   这是她有史以来,捣得最精心的一次药,因为不能想,只能等,熬过那人昏迷的时候。   眼见着他仰头灌下去,一滴不剩,秦青才松了口气去。傻子就是好骗,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前他有多危险。   想着,便就又板正了脸,端了石瓦要起身。谁知蒋岑伸手将她懒腰抱住,径直就按在了地上。   男人的胳膊垫在石枕上,没叫她磕上,只是那手里的石瓦也顷刻间就被扫到了一堆沙石中。   “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我好骗?”蒋岑低头看她,笑眯眯的模样。   “你脑子真的坏了?”   “还骗我。”蒋岑突然伸手解了她衣带。   秦青大惊,伸手抓住了他的左手:“你发什么疯!”   “你嗓子都哑了。”蒋岑任她抓住了手,竟是真的没再动,只目光凝在她指尖的血污上,“便是吃了灰土,也不该是这样。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有人一遍遍在喊我的名字,时而撕心裂肺,时而缠,绵悱恻。”   “是吗。”秦青咬牙,“男的女的?”   “女的,就是瞧不见模样。我蒋岑上辈子这辈子,也没得谁这般珍而重之地唤过。”蒋岑撤开目光,重瞧住她眼睫,“我寻思着我定要好好瞧瞧是谁家的姑娘,可万莫要负了她。”   “……”   “结果一睁眼,就瞧见了你。”   “看起来很失望?”秦青镇定道。   “嗯。”   这一声嗯,嗯得秦青恨不能爬起来跺他几脚才解气,却是听得上首呵呵笑开了去,接着便觉他伸腿压住她将要的动作。   那人俯身,声音贴着面颊,越显深沉,蒋岑:“是很失望。我以为,我的女孩永远都该是清清冷冷,凶时骂我几句,开怀时讽我几声,是我做得不好,才叫你那般惶恐,我失望的是自己,不是你。”   秦青伸手抵在他身前,说不出话来。   蒋岑小心将她手指撑开,轻轻扫过那伤口:“对不起。”   滚烫的唇,裹挟着那尚未褪去的药气,苦涩,沉重,却莫名心安。秦青原是微微退缩,终究是被他牵引住,舌尖交付。   心下某一处深壑似被填补,所有的情绪才敢缓缓坠落,平息。   有泪从眼角滑落,被男人轻轻拂去。   “门主!”   “蒋公子!”   “门……”齐树扒开碎石,瞧见那被炸,开的山间劈出一处洞天,那一身战甲,抱着秦小姐的,不是蒋岑又是谁。   只是有什么彻底变了模样,齐树说不清,只觉得主子的眉眼都似是着了火,烧得炽热又凌厉。   “门主,秦小姐她……”   “她太累了。”怕是紧绷了许久,才会这般累极昏去,蒋岑趁机检查了一番,才发现她果真伤得厉害,那衣衫下不知破了多少处。思及此,他更是抱紧了怀中人,秦青眉心微蹙,他便就又松了一点劲去,让她更舒服些,再抬头,乃是对着齐树道,“何守兴还在山中,是死是活都给我拖出来。”   “是!”齐树领了部分人来,已经在绕山搜寻,得了令又瞧向面前浑身染血的人,“门主你……”   “无妨。”说话间却是突然一咳嗽,蒋岑呸出一口血水,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齐树赶紧上前扶住:“属下……”   “我用过药,咳出来便无事了。”蒋岑侧过身,没叫齐树近身,“其他人呢?”   “陈二公子吩咐下去,就在前头安全处休顿。宁侯也放了,不过似乎并不想插手军务,只与陈二公子说了几句话就一边歇着了。”   齐树说完,仍是觉得面前人不大对,复又唤了一声:“门主当真无事?”   “嗯。”蒋岑冷然,将秦青小心托到了马上,随后便就圈住她,拉了缰绳,“你去巢城。”   齐树愣怔,看住他。   蒋岑已经从他手中接了马鞭:“成败乃是一念,若他们执意想死,你便莫劝,若是当真想要还这世间清明,便就带他们来。”   “是!”   秦青醒来的时候,是在途中,其实不过只睡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微微泛白,她正是枕在一人腿上。   待爬起来一看,就对上男人微笑的眼。   “醒了?”蒋岑捏了颗丸药来,“这次轮到我来喂你吃药了。”   若非是这马车简陋,外头有行军的阵旅之声,秦青险些恍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出游,而面前轻甲在身的人,便是陪她一路散心罢了。   蒋岑见她未醒透,便就径直将药塞进她口中,又递了自己的水壶过去,扶着她喝下,这才旋了壶盖道:“军中有伤药,我给你都用过了,如果还觉得疼,你就咬我。”   秦青这才意识到,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是一身玄色的夜行衣,一看便就是他的,有些长,被人贴心地卷起了袖口。   再一瞬,她才想起这人方才说了什么:“上药?!”   “嗯,上药。”蒋岑接道,甚至很是耐心地又提醒她,“军中没有女人,我不能假手于人,只好自己上阵帮你了。”   这般说得,倒勉为其难了。   不待人说话,又道:“对啦!衣服也是我换的。”   “……”秦青心中提醒自己,不慌不慌,上辈子早就是夫妻了,还计较些什么,可一行提醒着,一行耳中还继续有魔音灌耳,实在有些扛不住去。   蒋岑:“你衣服好些层,我么,时间久了,手生,这一时着急,便就撕裂了两件,没有办法,就给你换了我的衣裳。我出行就只带了这一身夜行衣,你将就着些。”   “……”   “你别这个表情呀,你若是心疼那两件衣裳,我赔你。不然这样,我下去给找回来,替你再缝一缝……”   秦青恨声:“闭嘴!”   蒋岑从善如流,便就继续瞧着她。秦青已经觉得脸上烧得慌了,不想这人还不嫌事大地作欣赏状,顿时更来了气:“转过去!”   “哦。”蒋岑偏过去头,嘴角却是勾起得厉害。   秦青本是揪着衣角,后来觉着,此时矫情也没个用,再说也实在不是时候。若是当真较起真来,怕不是这人还敢死皮赖脸地扒了他自己的衣裳来给她瞧回来。   “蒋岑。”   “嗯。”男人仍是别着脑袋,也不瞧她。   “转过来。”   “我又不是水车,不转。”蒋岑傲娇道,“就不。”   秦青语塞,实在想锤他一顿,便就直起身来将他脑袋给摆正了,不允许他乱动:“有事与你说。”   好吧,蒋岑这才坐好了些,将她上了药包扎的手指拉下来:“此时不是归京的好时候,我知道。”   秦青点了点头:“但是还是要回去,对吗?”   “嗯。”   “东宫这般兜转让我出来寻你,怕的就是你不回去,你这一回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我不回去,又怎么叫那黄雀出来呢?”   原本到口的话,到底悉数咽了下去。秦青顿了顿,才复道:“蒋岑,因为我被仰桓利用,又受了伤,你才一定要此时回去的罢?”   蒋岑抿唇,秦青继续道:“此前巢城的异动你早就知晓,彼时一直以为是官匪勾,结,就是揭竿而起的百姓也是以为,这是荣皇后的过失。他们想要报仇,为的是废黜荣氏。然则荣氏野心,却终究肤浅。”   “这山中乃是仰桓训练的私军,实则那些山匪早已不在了。仰桓借由山匪的名头欺压百姓,将他们驱赶出去,不惜滥杀无辜,叫他们不敢近山,为的是囤黑火固军。仰桓不怕百姓反,怕的就是他们不反。他们反了,他的私军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到时候就是陛下心有忌惮,也不得不正式授旗。”   说到这里,秦青叹息:“如今黑火已毁,这山中军表面全数投诚,就是如此,才最为恐怖。若是你不回,尚且可以清理,回了,这些人注定会反扑,到时候,反贼是你,他们,仍旧是救驾有功。”   听到此处,蒋岑终究开了口:“为什么一定是你?”   “什么?”秦青不解。   “为什么一定认为是为了你我才去送死呢?”蒋岑替她理了衣襟,轻声道,“此生所有的决定,你我同心耳。”   秦青瞧了他良久,只觉得先前自责都失了分寸。两世为人,乃是她与蒋岑的牵绊,这此间的所有事,终究是一环套着一环,何必纠结。   蒋岑倾身将她抱住,心有余悸。他推算错了其中数步,以至于敢将她留在了京中,单身赴会,此番倒是不知道该不该谢了那仰桓,将她送来身边。   几近城门,蒋岑带着秦青一并坐于马上,宁侯打侧面行出,口中啧啧有声。秦青想起那临去前还被迷晕在自己榻上的女子,又瞧见陈宴身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这些事,怕是此时,宁轻言已经与他成婚了。   思索间,秦青下意识一回头,抽手抓住蒋岑的胳膊,后者一愣,抬起的手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说好了你我同心,方才你又在做什么?”   蒋岑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秦青将他手甩开,冷脸道:“蒋岑,不要叫我恨你。”   “这辈子但凡你上的战场,必须有我。”   他人听不懂,蒋岑却是明白,攥着缰绳的手收了又收,却是被边上一声笑打断。   宁侯哎呀了一声:“如今的小年轻,啧——陈二公子如何看?”   陈宴不答,只目光锐利,看向城楼处:“那是北疆军。”   “听闻今日你与那金胡人,起了些争执。”仰桓踏步进殿,瞧向边上擦着剑的男子,“可有此事呀,小何将军?”   何守清乃是何守兴同父异母的弟弟,二人一个书卷气,一个却是武气,弟弟瞧着倒是比兄长要魁梧许多,更似武将。   闻言何守清站了起来:“不知殿下此前许诺,可能兑现。”   “如今北疆军只认你一位少帅,难道本宫诚意还不够么?”仰桓见他面上不郁,复道,“如今也算是到了时候,这面子做得么,也差不多了。”   “殿下的意思是,杀了那几个金胡头子?”   “小何将军这剑,难道不是为了他们而擦?”仰桓扬眉,瞬间声音便就落了霜雪。   只是何守清并未在意到,轻哼了一声:“家父与金胡好歹斗了多年,如今便是病重,我当也不能叫北疆军蒙尘。殿下要我与你唱一出戏,我应了。只望殿下信守承诺。”   “叛军伏诛,本宫自会应诺。”   乾心殿的殿门紧闭,外头守着的皆是金胡兵,原本日日是有首领提着弯刀巡着,今日却是不见了踪影。   仰靖安虽是端坐在位,却已然没有什么行动的能力,荣皇后立在一边,想要上前,却到底没有动作。   秦知章掏出一粒药来递与他:“陛下,莫要动气。”   “朕如何不动气?!”   秦知章无言,片刻才道:“太子殿下留了草民在陛下身侧,便是还惦记着陛下身体。”   “他?混账的东西!”仰靖安竟是骂了出来,“他哪里是惦记朕,他惦记的,是朕的位置!他怕朕死了,他这位子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古来帝王,哪有轻言死字的,便是秦知章也继续默了一刻。   药在手中,仰靖安不接,秦知章复道:“可是陛下,东宫太子,便就是陛下当真……他若是继位,百姓无人敢说的,还是名正言顺。”   这一语出,仰靖安更是咳得厉害。   咳着咳着,竟是笑将出来,仰靖安点着他:“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秦知章,敢跟朕这般说话!”   秦知章倒是当真并不怕他,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没有了生死的概念了,直到有一个年轻人骂醒了他。如今他不怕,是因为仰靖安话里严厉,却未起一丝杀心。   “你说得对,朕还不能这般放弃了。”仰靖安伸过手来,秦知章赶紧置了药丸上去,他丢进口中咽了,复道,“既然他想叫朕瞧着,那朕就要看看,他还想做什么。”   秦知章看着面前的皇帝,这么些年,他的身子一直都算不得好。古来盛世帝王,皆会微服私访,扩充边界,可仰靖安是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模样上瞧不出来,其实外强中干。   这些年,桩桩件件的政事,他也算是亲力亲为,说是殚精竭虑,倒也无错,只不过,盛世养奸臣,荣华起硕鼠,他到底还是没能看顾。   也是这般身子骨,如今的大兴皇子不过几位。   东宫又是这般狼子野心。   怎能不气急攻心。   秦知章立在他身侧,一时间也不知该叹什么。不知可是错觉,他总觉得,仰靖安现下,在与他等同一个人。   说话间,殿门突然大开,外头的阳光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来。仰靖安掀了眼皮起来,正瞧见一袭明黄衣袍。   仰桓领了人进来,那是五个瞧着异常沉重的箱子,黑黢黢的。   仰靖安觑了一眼:“你来做什么?”   仰桓躬身,谦卑道:“父皇。”   得来的是一声冷哼。仰桓自然不在意,着人将箱笼一一打开了,几乎是掀开的下一刻,整个殿中便就弥漫着血,腥之气。   荣氏歹眼一瞧,险些呕了出来。   那盒中盛着的,竟是足足五个人头!   仰靖安立时站了起来,被秦知章一把扶住,却是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父皇,金胡首领已经伏诛,叫父皇受惊了。”仰桓一抬手,盒子重又关上,他上前一步,对上仰靖安的目光,“父皇怕是误会了儿臣,这几日儿臣与何将军想尽办法,这才捉拿下这几人,救父皇出去。”   “你……”这金胡人如何进的京,他又如何能好好的,如今倒好,这便就杀了,死无对质,仰靖安心口钝痛,伸手点他,“你好大的胆子!”   “父皇。”仰桓又唤了一声,“儿臣说了,父皇误会儿臣了。”   “误会?”   “父皇以为,是儿臣将这些金胡人引入京中的么?儿臣好歹乃是大兴太子,做得这般事情,难道儿臣不怕天谴么?”   这话,倒是叫他说去,仰靖安又是一滞,片刻才道:“好,那你与朕说说,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父皇。”仰桓挑眉,正对上边上扶着龙座而立的人。   荣氏恨声:“太子!莫要含血喷人!”   仰桓哪里会搭理,继续道:“父皇可知道,荣皇后这些年常有在废殿见一人,此人膝上本有一胎记,后不幸中了毒箭,刮骨蜕皮,且从此再不能行。”   “你……”荣氏盯住他。   “别急。”仰桓一拍手,便有宫人将一个小宫女拽了出来,“怪也是怪皇后你实在大意,既然是知道这许多的贴身侍女,又怎么能随意处置了也不确认下是否断气呢?”   那宫女瑟瑟发抖,身上伤痕累累,趴在那里不敢抬头。是仰靖安喝了一声,才终于抬起脸来。   “这是你宫里的人。”仰靖安看了一眼荣氏,为什么记得,是因为他曾说过,这小丫头长开了些,倒是个可人,此后便就再也没曾在她宫中见过了。   荣氏退了一步:“此女现在在太子手中,自然是依着太子的话说。臣妾可不是能这般被诬陷的人,臣妾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真是好说辞。”仰桓抬眼,“但是皇后着急什么?本宫要说的,可不是偷人的事情。”   “仰桓!”荣氏已然气急。   “父皇。”仰桓转而对着仰靖安道,“荣皇后私会的这个人,确然不是为了偷情,乃是为了述说母子情深的。”   直至于此,仰靖安才终究凝了神瞧他。   “父皇,自梁南算下卦辞起,父皇便就已经做了准备的罢?”仰桓声音朗朗,听在殿中各人耳中,却是刺耳,“荣氏祸国,父皇即便再有情谊,也不会叫她生下一儿半女。可父皇没有算到,皇后她入宫之时就已有身孕。”   “父皇知道的,此子生来便就带有胎记,只是早夭,此后皇后日日饮药,当不会再有身孕。”   “可惜啊,有一个人,对皇后十足忠诚,却是将这早夭之子带回抚养,尽心尽力。”   仰桓启唇:“父皇知道在这皇宫之中,最大的母爱是什么吗?”   仰靖安不言。   仰桓自问自答了一句:“是狠啊。只要做母亲的狠,便就不会有别人伤害得了她的孩子。”   “父皇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吗?”   荣氏一步一步踏下台阶:“仰桓!你以为,陛下会信你吗?”   “信不信,该有父皇来断。”仰桓轻笑着,“父皇不若再猜一猜,是什么样的情况,能叫一个臣子这般心甘情愿地替皇后养着本该死了的孩子呢?”   “闭嘴!”   这一声闭嘴,竟是荣氏与仰靖安同时喝下。   仰桓便就当真住了嘴。   仰靖安甩开秦知章的手,缓缓坐下去:“太子,你现下与朕说这些,又是何意?”   “皇后祸国,早便就已经想要将这大兴改了名姓。因而前时扶三皇子行政,实则是因着三皇子的身世,妄图以金胡为援,篡权夺位,改姓了陈氏江山!”   仰桓并没有与荣氏辩解的机会,接着道:“儿臣趁着剿匪陈宴离京,请来北疆军,潜伏在京外,此时京中兵力不足,果然,突然涌现出一批金胡之人,这些人有些曾扮作市井商人,有些曾扮作流浪之人,若说是没有早做准备,儿臣实在不信。”   “漏洞百出!”荣皇后冷哼,“太子,你是狗急了跳墙吧?这等谎言,你都编得出!”   “皇后不承认,没有关系,想来陈大人一定是记得皇后的恩情的。”   陈学勤被押进来的时候,堵了嘴巴,捆了绳索,只是进殿的第一眼却是瞧向了那堂上女子。   便就是这一眼,荣氏自知无望,广袖下的拳心紧握,当即转身跪下:“陛下!请听臣妾解释!”   “不必了。”仰靖安仍是坐着,却没看她,“来人,将皇后带下冷宫。”   顿了顿,又道:“这宫女,还有他,也带下去。”这个他,指的是陈学勤。   原是无人动作,仰桓侧目,才有宫人急急上前将荣氏几人缚住,带了出去。荣氏最后喊了一声陛下,凄厉异常,最终化作疯魔的笑声。   只是仰靖安的回应实在平淡,叫仰桓到底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才发现仰靖安的目光竟是落在他身上,盯得深沉。   “父皇?”   “你如何觉得,陈宴会反?”   “因为,陈宴的腿,早就已经好了。”仰桓应道,“是什么样的心志,能叫一个健朗的人,甘于坐在那轮椅中十几年。若说是没有打算,陛下信吗?”   “他蛰伏了这般久,为的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趁机掌军逼位。父皇可以不信儿臣现下所言,看着便是。”   “好!好!”仰靖安猛地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是狠狠忍住,将口中腥甜咽下。   “城下何人?!”   “城上何人,瞧不见本候?”   城外的队列实在浩荡,那城上将领认出领先的宁侯,这才又道:“那宁侯身边之人是谁?”   这一问,问的不是蒋岑,却是骑在马上的陈宴。   “他?陈家二公子,陈宴。”宁侯喝道,“怎么?!北疆军换了将军,已经婆婆妈妈到这等程度?!”   这一言放出,城上却是架起了箭弩。   蒋岑勒马皱眉,陈宴抬眼,只听那城上人大笑一声:“陈家公子?恕本将不得开门。陈家如今乃是反贼,便就漏下这一个二公子,宁侯怕是不知吧?”   这一言出,陈宴本就白皙,此时面上更是青白。   秦青低声道:“有诈。”   “嗯。”蒋岑转而看向陈宴,“陈二,他诓人呢。陈二?!”   那阵前之人,却是缓缓举起了令牌,陈宴提声:“贼喊捉贼,此令牌乃是陛下亲赐,见令如见君。既然贼人霸城,那陈某不介意攻而取之!”   “陈二!”   只是这一声,已然被城上一声放箭压下,蒋岑暗骂一声,飞身挡下流矢。   乾心殿内,城楼急报:“陈二公子领军攻城,言说……言说要攻而取之!”   仰靖安站起:“蒋岑呢?!”   “蒋公子……蒋公子身受重伤,已经被陈二公子拿下!”   仰桓就立在仰靖安身侧,此番负了手,温声道:“父皇莫急,儿臣自有安排。”   说话间,眼角扫过殿外,方才,似是有一袭粉色过去,不知可是看错。   身后宫人上前,得了吩咐跟了下去。   “陛下,该吃药了。”秦知章不知何时又掏了药来递过去。   仰靖安抬手推过,方要骂他一句不是方才吃了,下一瞬却仍是摊平手来接住,咽了下去。   仰桓这才注意到殿中还有一人,宽慰道:“秦大人,莫担心。”   秦知章躬身:“草民——不担心。”   如此,仰桓眉心不自觉一跳,便不再看他。 第一零八章 来了   秦青被蒋岑护在身下, 手中的剑带起风声,犹如无形的气盾,隔开那箭雨。这不过是第一道令。   城楼上立着的应是副将, 此番奔上来一位士兵, 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叫他原本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再往下看时,那城下已然筑起了盾墙。   “你确定?!”副将皱眉。   “是!是何将军亲口下的令, 将军不信,便连这军牌也不信么?”士兵单膝跪在地上,“何将军自有考虑!不信您看。”   “可此前……”   “将军, ”那士兵起身, 伏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箭弩停了。”宁侯一夹马肚,往前几步, “还真是有意思。”   话未说完, 将将被乱箭冲散的队列突然起势, 不过是瞬息, 宁侯的剑已经指向了陈宴。   那自坞巢山中下来的新军以迅雷之势围了上去。连带着蒋岑, 也在其列。   “众将听令!陈宴, 乃是反贼之子,其罪当诛!尔等如今未及入编, 若是此行有功, 陛下当得授旗正名!若助纣为虐,尔等应知下场!”   蒋岑伸手按下怀中人:“不怕。”   秦青不是怕,又有什么好怕, 她只是方才听见他一道闷哼,担心是内伤发作。   此时被他牢牢按住,分明有力, 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队列分成了两路,从京城中带出的禁军之列等因着此前的攻山战,许多已经中了滚石负了伤。   成围剿状的山中新军显然霸了优势。   宁侯一指那城门:“今日那城楼上守着的,是北疆军。可见金胡兵败,请贼入京者已然败落,现下就等着这唯一的漏网之鱼罢了,尔等皆是家有室的人,成王败寇乃是一念之间,这么简单的道理,应是不用本候再说吧?”   不知可是为了应和宁侯的话,那城楼之上再无动作,安静得很,似是单单等着这下边热闹。   被围住的众人听着,一行提枪来防,一行又不敢轻易表明立场,连日来又是攻山又是崩山,逃命加奔波,分明以为押了俘虏进京便就是完成了这一趟任务。哪里能够料到会几经换将。   老实说,如今谁是谁非,他们并不知晓。   陈二公子手里拿的是陛下的军令,临行前,他们从来是惟令是听。宁侯原本带来的人已经在入山之前就被蒋公子清理了,留下的他们也不知这宁侯可不可信。   说起这宁侯,前时蒋公子倒是捆缚过,还放走过匪军将军何守兴,不知为何,又被放了——有人已经转向了一边的蒋岑。   此人现在搂着马上的女子,也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众目睽睽下也并未避嫌。蒋岑一眼觑下:“瞧我做什么?你们也见到了,我现在没权没势,没有立场。你们有脑子,自己判断。”   “这种时候,蒋公子还要这般态度么?蒋公子以身犯险,亲自归山销了私火,乃是英雄,他们信服。”宁侯少有地严肃瞧过来,“倒是你,本候也当要问一句,你如今是何想法?”   蒋岑一摊手:“抱歉,我未婚妻早就跟我说了,我脑子不大好使,碰到事儿吧,一时间转不过来。既然陛下的令牌已经被我给了陈二公子,那你看我也是抢不回来了。若是有命再见陛下,也就是磕头认错的理,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   “狗屁不通!”宁侯的剑复又往陈宴脖子上递了一递,对着犹豫的人群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哎,等等!”蒋岑突然道,“这新军倒是齐心得狠,在山中我就纳闷了,怎么这一投诚,就投了全数来着?如今宁侯还没发令,怎么就围了陛下的禁卫军?”   一语点醒梦中人,那提枪的众人更是严阵以待。   “蒋公子想说什么?”   “没有没有,莫要激动。”蒋岑护着秦青,身下的黑鬃马竟是悠然又踏了几步,“就是觉得佩服,佩服!”   “蒋公子莫要阴阳怪气。”   “哪里?”蒋岑煽风点火可是一把好手,“在下就事论事。你看啊,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其他的阿猫阿狗的,宁侯这几次三番,局中局,戏中戏,都是功臣,可敬可敬!”   谁说不是呢?前时清理军中的时候,宁侯分明是皇后的人。后来放了何守兴,蒋公子没有追究,看来是故意而为,那还是陛下的人。可现在也属实说不过去了,若是这些新军没见过宁侯,怎么会不等他吩咐,就先行围困了他们?   倒像是怕他们不答应一道入城一般,这——不合理啊。   说完蒋岑便就又掉转了头去看陈宴:“陈二,这个城是一定要进的,可这么多的人,势必是进不去的。不管城头上是谁,也不敢放啊。你看要不……”   “要不,我便就束手就擒?”陈宴冷然,虽是面无表情,声音却是讥讽,“蒋兄,你是真当自己是什么圣人?论才识,论品性,你哪一点比得了我?便就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这令牌被陛下给了你,这一行来,倒全是你做了主去。后来令牌给了我,出了风头的还是你。”   “现在凭着那城楼上谁也不晓得是不是冒牌货的东西几句话,你反过来劝我?你究竟凭着哪一点来劝我?”   “陈二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蒋岑惊诧异常,浮夸道,“可那城楼上难道不是北疆军吗?”   秦青憋得厉害,止不住低了头去,被男人使坏捏了腰身,立时就坐稳了抓牢马鞍,笑不出来。   不过这话听在下边人耳中,可就是醍醐灌顶。   陈宴没眼看他,只对着宁侯道:“宁侯不是想要进城么?押着陈某进去又有何意义,宁侯也算是将门之后,好生与陈某打上一回,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是。”   话音落,军中哀号声起,骤然倒了一片,皆是被暗器割喉。   宁侯一震,方要动作,喉上微凉,接着便是喷薄而出的鲜血。   “你……”   “宁侯,当断则断,当决则决,万事都想要占着个坑,可没得这般好的事情。”蒋岑啧啧有声,这才挺直了腰背提声,“我说,你们既然是私军,心里得有点数吧?”   “无论如何粉饰,私军就是私军。倒也不妨告诉你们,你们的主子就在城中,不过呢,是等着授予你们荣光,还是等着你们去拼死相救,我说了算。”   说到这里,想起此前陈宴义愤填膺的话,又补了一句:“或者,陈二公子说了也算的。”   陈宴飘过来一眼,驾了一声,没理他。   蒋岑兀自轻咳,低头问道:“你说,他方才骂我的话几分真?他莫不是真的嫉妒我?我要不要沉稳些?”   “……”秦青无言。   如此,那原本犹豫不决的剿匪军立时来了势气。   至于包协状的私军,已然松动。几乎是转瞬间,他们就失了两个主事。   他们本是些被驱逐出去的军匪浪人,或者便就是些死囚,有人动用关系将他们带出牢狱,给了他们一处山头,过的是累死累活训练的日子,可这些与死比起来,又算什么。   只是救他们出来的人,不知道究竟是谁,他们能够见着的,一个是何守兴,如今不知在何处,还有一个便就是宁侯了。   宁侯已死,起码,看起来是死的。   他们本就是被硬生生磨出来的正规军,身体接受了指令,骨子里的不羁放浪终究不息。   更遑论,群龙无首,还有那仿佛潜在暗处的瞧不见的暗器,蓄势待发。他们算是瞧出来了,那陈宴与蒋岑,是一伙的,而且现在除了禁军,还有一拨人马。便就是方才一出手,竟是已经折损了他们百人余。   如此,便有人喊道:“我们如今不进城了,各自散去便是!”   蒋岑哎了一声:“你是不是傻?上边城楼上盯着呢,你想死得更快我自然不拦着你。”   比之硬碰硬,那城上确实占着更有利的地形,无论是箭羽还是投石,他们没有指挥都毫无胜算。若是零星散去……   蒋岑复道:“哎呀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他们就可讨厌我,倒也没啥缘由,就是喜欢追着人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逃兵了。”   “你待要如何!”   蒋岑轻轻一笑,行至军前:“不如何,要不,跟着我……跟着陈二公子进去,要不,死。”   陈宴缓缓瞧向他,蒋岑风中的衣角猎猎,却是气定神闲,丝毫不像是刚刚说出豪言壮语的人。   副将已然在城楼上瞧了许久,只是并不清楚这退下的队伍究竟要做些什么。再闻见声响,领先的却是那抱了个女子的人。   与此同时,从军队的后方一匹战马疾驰而出,遥遥往城下来。   副将上前一步,□□手已经就位,却听下边人道:“林副将不急,古来攻城之战,多是玉石俱焚,你家将军定不愿见此景象,否则也不会叫停了,你说是也不是?”   “哼,黄毛稚子。”林副将看下,正欲再说,就听那战马吁得一声停了下来。   那马上坐着的,却不止一人。   齐树将身前人扶住了:“林副将不瞧瞧这是谁吗?”   那人衣着沾了黑灰,分明不该被认出了,可林副将是谁,便是一眼就看出来,不可置信道:“大公……子?”   满是血污的手缓缓举起,那被扶住的人一字一顿道:“北疆军副帅,林诉听令!”   夕阳西沉,洒进的昏黄遍染了殿中阶台。   “什么时辰了?”仰靖安突然问道。   仰桓起身,远远已能辨出那刀剑相见之声。   “父皇,来了。” 第一零九章 对质   可不是来了么, 一道血水溅上紧闭的殿门,而后就被直直冲撞开来,巨大的摔裂声伴着铮铮剑鸣。   瞪大眼的人还在地上抽搐, 挣扎着爬起往阶上伸手, 一声殿下似在嘴边,顷刻间就垂了头去,再无声息。   原本还挂在面上的浅笑淡去, 仰桓提前一步,复又猛地顿住身形,只觉后背骤然爬上一层冷汗。   “太子?”仰靖安出声, 对着身前那明黄身影, “太子今日穿得隆重。”   “护驾!护驾!”仰桓竟是没有回应,只一声令下, 从后边涌出大批禁卫, 挡在了龙座之前, 足足三层, 皆是重甲在身, 连头上都顶了护具, 只能瞧见那一双双眼黑黢黢盯着外头光景,戒备森严。   “父皇。”仰桓侧身, “叛贼就在外边, 儿臣护送父皇离开!”   不知想到了什么,暮色中的皇帝只眯眼瞧住面前自己一手带大的太子,须臾摇了摇头:“既然是太子想要朕瞧的, 朕怎么能走呢?”   “父皇!”   “皇儿,朕今日,走得掉吗?”   说话间, 那外头慢慢进来一人,陈宴手上持着一把剑,上边已经染了血。   此前种种,便就是仰靖安不信,也由不得了。那年轻人长身玉立,哪里还有平日里轮椅上的模样。   他往前一步,重甲禁卫便就迎上一步,两两相对,下一刻,陈宴却是跪了下去:“微臣护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如此,禁卫停下,刀枪却是指着他。   良久,仰靖安开口:“护谁的驾?”   “自然是皇上。”陈宴朗声,不见怯意。   “既然护的是朕,为何不卸甲掷剑?”仰靖安的眼中有些浑浊,却并不影响这声下威严。   “君侧尚且未清,微臣不敢放下。”陈宴抬起头来。   仰靖安呵了一声:“陈公子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陈宴神色未变,只缓缓站起身来:“微臣进京的时候,城楼之上乃是北疆军,北疆军林副帅口口声声道,陈家乃是叛贼,微臣想问,家父如今可还活着?”   “重要吗?”仰靖安沉声,“陈太师之心,当诛。”   外边声音仍在继续,越演越烈,每每都是将要进得殿中,皆被拦下。似是背景,那一道撞破的殿门,倒将所有的声音都隔开来。   陈宴看住了那座上之人:“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年荣皇后进宫不久,七司新立,陛下广纳贤才,在宫中设下大宴,家父便在其列。大宴之上,荣皇后一舞动京城,舞的是杨柳依,伴的是卿辞乐,陛下盛赞。”   往事悠然,如今到了这年轻人的口中,何其荒谬。   只闻座下人继续道:“荣皇后当时已怀有身孕,陛下怜惜,抬为贵妃。后有梁南卜算,陛下不计,仍封后授印,好在其子早夭,再无子嗣,大兴数十载,尚且太平。”   “陈宴。”仰靖安提醒,“你在跟朕历数往事?”   陈宴摇头,又摇了摇头:“陛下可知,荣皇后那一舞,名为杨柳依,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与君绝?”   “陛下可又知道,那卿辞乐,便是辞情曲?”   “陛下以为那一舞,舞的是天下昌平,可是陛下。”陈宴一字一句道,“荣皇后那一舞,舞的是家父,从那一曲后,荣皇后便是陛下一人的,再没有前时情绪。”   仰桓皱眉瞧过去,仰靖安的拳心已然握紧,似乎下一刻便就要爆发出来。   然则仍旧有人不怕死道:“陛下应知,荣皇后此前与家父,已然定下婚约。”   是知道,只是那时候派出去的人已经清理干净了,哪里能想到,那先时男子,竟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前,不仅没有死,还做了他的爱卿。   “陛下,一个女子怀着身孕,在这般时候献舞,别的是哪个君,辞的是谁的情?”陈宴没等他想,接着道,“那是她跳给家父看的,告诉他,她的决定。荣皇后选的是陛下,一直是陛下。”   仰靖安的手指已经泛了白,外头有更尖锐的一道枪刀入骨之声,闻来心惊,却不及面前年轻人平平声线下的字句令人动容。   “为了让陛下安心,为了让陛下与自己无隙,荣皇后甘愿日日喝下陛下送的断子汤,甘愿受人戳脊梁骨,更是甘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陈宴呵呵一笑,“早夭——哪里有什么早夭,陛下不愿这个孩子好好活着,荣皇后就遂了陛下的愿。”   “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想放过她,不想放过她手里的后印。”陈宴抬起头来,“便就是陛下,陛下又有哪一次,放过了她呢?”   “天灾人祸,桩桩件件,又有哪一个,陛下没曾在心下算在她的头上?陛下以为,她就当真瞧不出来么?”   “放肆!”仰靖安站起来,“你!你是谁?你又是谁?”   “我?”陈宴垂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承载了荣皇后所有伤痛的人。若非我还活着,或许,她早便就放手。”   “陛下,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但凡求生,便就是错的——比如微臣。”   “微臣今日,愿以这一条贱命,换陈太师与荣皇后一个全尸。”陈宴说罢便就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唤的是陈太师。   “你是——朕的儿子……”这一次站起来,仰靖安已经微微颤抖。   陈宴摇头,轻笑:“不是。我谁都不是。”   “你……”   “我允你进来说清楚,是叫你来送死的吗?!”一道声音自外边传来,接着还有一道歃血声,蒋岑提剑进殿,“陛下!坞巢余匪已全数剿灭,禁卫中策反之人也清理干净,北疆军何少帅方才已经带领我等清理了宫中金胡余孽,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竟是当真递上一个折子,这一路奔袭,哪里有空写折子?   仰桓冷不丁出声:“父皇小心有诈!”   “殿下为何觉得有诈?”蒋岑纳闷,“殿下怎么还不高兴了?”   “父皇!”仰桓回身,“此前宫中金胡人等已经全数拿下,何少帅此前才与儿臣汇报过情况。”   “哪一个少帅?!”蒋岑反问。   “自然是何将军之子,何守清!”   蒋岑收剑入鞘:“陛下,那就没错了。何守清此番入京是受殿下之命,还带了好些金胡与大兴通婚后的边关人,面貌上确实很像金胡人,但是早就已经被大兴同化,根本就不会金胡话,微臣一问就出来了。微臣说的金胡人,乃是守在城外伺机而动的金胡兵!”   罢了又提了声道:“殿下说何守清是少帅,不妥不妥。北疆军虽归朝廷,不得擅授军旗,然则从来分得清嫡庶尊卑。微臣提了何守兴出来,林副将可就乖多了。”   “对了殿下,何守兴说前时收到过殿下恩泽,仍想要见见您,不知殿下可有空闲?”   “蒋岑。”回答的却是仰靖安,此时不知可是错觉,蒋岑一眼瞧去,只觉他似是一夕苍老,再往边上,却是瞧见秦知章也立在当场,一时间本是吊儿郎当叉着的腿便收起并拢,站直了些。   仰靖安本欲再说,话到嘴边却是招了招手:“拿过来吧。”   “父皇!”仰桓突然唤了一声,手指竟是直接扣住了仰靖安的手腕。   仰靖安一顿,便是蒋岑都收了脸上神色跨前一步。   “太子当要如何?”仰靖安压低了声音。   仰桓咬牙,却是扭过头来看向蒋岑:“蒋公子好气派,若非是本宫留意,当要被你骗了去。父皇!这蒋岑与陈家多次合谋,怕是一丘之貉,父皇绝对不要被他骗了去!”   “放手,太子。”仰靖安说话时已然没了心气,和缓许多,“朕被你扣在手里,又会被他们骗什么?”   “父皇?”   “太子,朕说了,放手。”   这多年筹谋,便就是这般?下边蒋岑嘴角带血,却是一副得志模样,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仰桓突然意识到,完了。   他两相挑拨,为的就是调出何守清,领军入京,做得金胡入qin的假象,从而占下京城,控下父皇。   再引得蒋岑与陈宴回京,以私军两面夹击,垫出陈宴身世,将谋反之名架上。彼时父皇孤立无援,他手握重兵,逼其退位,最好不过。   可如今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是他算错了,还是……   思索间,手已经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仰桓的手便就勒住了仰靖安的脖子。   “太子?!”仰靖安的声音已经凌厉。   “父皇,对不住了。”   “太子,你是太子!”仰靖安虽是吃了药,仍是觉得心口闷了口气,口中腥甜愈甚。   “太子?”仰桓冷道,“因为这是你欠我母后的。母后病重时,你在哪里?搂着荣氏开怀吧?”   “你要作甚!江山都是要给你的!你难道现在为了你母后要来与朕报仇吗!”   “是你逼我的!”仰桓一改往日羸弱模样,已经刹红了眼去,“你若是当真想要让位,会一步两步地克制我的势力么?父皇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还是说,父皇觉得我心思狠辣了些,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否则,你留着那屈南栖又是何意?”   仰靖安扒住他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父皇不懂吗?!”仰桓拉着他一起往后,那层层重甲禁卫便就架起了刀箭,“可惜了,倘若此时我一声令下,那屈南栖也就活不成了。”   说罢又一眼看下,仰桓:“蒋岑,你以为你说的,我会信吗?”   蒋岑千算万算,没算到此番殿中禁卫,竟早已经是仰桓的人。   心念一声糟糕,便听人来报:“金胡十万骑兵,已经破城!”   “瞧瞧!本宫说得什么?”仰桓低头对仰靖安复道,“父皇,你太小看儿臣了,小小一个何守清,哪里配得与儿臣联手?”   “那你……咳咳……你就能——卖国吗!”仰靖安脸色不济,已然失了力气。   “卖国?父皇不是教过儿臣,万事,先要控在手中再说。”仰桓笑起来,何其阴森,“金胡助儿臣拿下皇位,他们想要的无非草场地皮,给一点又何妨。倒是父皇,只知一味集权,又有何用?”   “你……你究竟……恨朕什么!”   “本来,没这么恨。”仰桓接着带着他退后,“可是儿臣这辈子,最讨厌的,便就是棋差一步。”   重甲一拥而上,蒋岑提剑跃起,狠手砍下,护具脱落,那重甲之下的,哪里是禁卫,竟全数是名副其实的金胡兵!   仰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直接带了仰靖安从后边离开,蒋岑懊恼骂了一声,飞身上前将秦知章一把拽出,跺开来人:“秦大人小心!”   那重甲金胡兵也不恋战,将人打退了便就掩护着退下,往仰桓奔走的方向去。 第一一零章 不曾   仰靖安还在仰桓手上, 宫中已经被他们控制住,他又能往哪里逃?   不好!   陈宴与蒋岑对视一眼,一并往外奔去。   仰桓拎着仰靖安, 二人一马往宫门奔去, 一路大喝:“陛下在本宫手中,谁人敢挡!”   那马被大力鞭策,撒开蹄子没了命一般冲撞出去, 一路踩踏的人皆数抛去,宫门紧闭,只有那山中私军尚在外围。   蒋岑策马跟上:“仰桓!今日你踏出这道宫门, 便就是大兴的罪人!”   “驾!开宫门!开宫门!”   其后跟着的重甲兵不知是受了何等的教授, 此番便就是奔命之中,仍是竭尽全力地加入到厮杀之中。只是这一次他们用的不再是枪箭, 而是纷纷从腰间抽了弯刀来, 狠戾异常。   秦青正替何守兴治伤, 宫檐之下, 间或闪过流矢, 她只瞧见那一袭身影冲进重甲之中, 心脏骤跳,下了死力才忍住没有喊出声来。   那重甲兵的弯刀, 她却是记得。那一晚屈南栖进得秦府里, 便就是同样一群人冲将进来。   当时屈南栖曾以她为质,反转局势,当时她仅仅以为, 这些人乃是太子的人。那时候只是第一时间判断,以为是太子为了制肘蒋岑,所以不敢叫人伤了自己。   现在想来, 实在是侥幸。   她突然信了屈南栖那句为了你,他应是要来与自己说些什么的,只是最后被这些人冲散了,最后干脆就杀了他们。   只是屈南栖低估了仰桓,他不仅是要反,而且是一点退路也没有留给自己。他选择的是与金胡王合作!   如果仅仅是北疆军被蛊惑,屈南栖尚且能一试,稳住宫中局势。奈何,这宫中真正的兵力,却是早已经在宫中许久的重甲禁军!   便就是此时重甲兵看似寡不敌众,可是,那宫门口候着的,却是十万金胡军!更遑论此番宫中人等,还不及万众一心。他们但凡冲出这道宫门,便就能汇合!   这个道理她能想到,蒋岑更是明白。   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的尸,体上拔了一把缨枪来,一手提枪一手执剑,夹紧马肚,单骑袭去。   “守住宫门!”   一声令下,北疆军亦是跟了上去,两方人马重新战成一片。   却听得前驱之人吼道:“坞巢山将士!你们是本宫从牢狱之中提出的勇士,你们以为,如若本宫输了,你们还能苟活吗?!”   外围的私军本就无主,方才一并进宫来的时候,也是边缘化了许久,对上实打实的北疆军,自然是没得一人好眼。   他们本就是活罪难免的,今次情形,能做的便就是站队。   可是站队,又该站在哪一方?   他们的主子终于明晰,竟然是大兴的太子殿下!然而此时太子殿下手中拎着的,却是大兴的皇帝!   宫门就在他们身后,有人问身边人:“怎么办,我们现在究竟怎么做?”   “老子看过外头的金胡渣子,十万有余,怕是精锐!”   “光凭着宫里头的这些人,能打吗?”   “宫里头就已经打过一仗了,你看那死的死伤的伤。”   “方才城外不是还有使暗器的?”   “暗器能藏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   “你看这些重甲,暗器顶个屁用?!”   “走吧!老们本来就不谈义信,如今还废什么话去!投了金胡渣子,搞不好还能混个头做!”   “开宫门!”仰桓又喊了一声。   远处宫门边的人已经开始动作,蒋岑头疼欲裂,呸出一口血来,齐树是时过来一把托住他:“门主!”   “他们要开宫门了!拦住!死都要拦住!陛下不能被劫走!”   “门主!”   “去!”   宫门缓缓打开来,眼见着仰桓即将要出去,蒋岑猛地一拍座下黑鬃马,整个人疾飞掠起,一枪一剑好似点进沼泽,人身借了肉身之力,几个起跃,只身袭向那奔驰的骏马。   仰桓大惊,丢出短剑,蒋岑偏头闪过,下一刻已经近身拉住了那马上几近昏迷的仰靖安。   “你找死!”   仰桓抬手,蒋岑已经将人箍住,冷哼一道,拔剑斩进马身,骏马受惊,猛地横冲直撞出去,顷刻拉开了距离。   “蒋岑!”   宫檐下响起一个女子的惊呼,蒋岑下意识提了气一掌将仰靖安推给接应而来的齐树,只是再要点足回去的时候,却觉后背刺骨之痛。   “蒋岑!!”   “门主!”   随着那奔出的一人一马,坞巢私军连同剩余的重甲兵皆是往外冲去。   “天杀的!”林副将从重甲兵中提出刀来,一抹脸上的血气,“这群叛徒!逃兵就是垃圾!”   “外头是金胡王!”陈宴突然出声,“趁着他们冲出去,关宫门!”   “蒋岑!”   人潮分去,一人半跪在地上,一把冷箭正中后背,涔涔血流不止。蒋岑慢慢抬起眼来,瞧见一人往自己这里冲来。   惊惶,痛楚,所有不该她所有的情绪,此番全数都在面上。他想对她笑一笑,叫她莫要着急,可是一张口,却是更多的血汩汩而出,忍都忍不住。   他想,他此时定是狰狞非常。   “蒋岑!”   那人终于扑到了他的身边,一双原本柔若无骨的胳膊抱住了他。   “蒋岑!”   “青……”他大口吸着气,想要说话,却实在力不从心。   “你慢慢说,慢慢说,”秦青自己都不知晓,此时她已经抖成了筛糠,他哪里还是一个人,此时浑身的血,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没有伤的,滚滚的泪珠瞬间就迷了眼,她仓皇无措地抱着他,无处下得手去。   “蒋……家军……快到了……”蒋岑伸手按住她的手,“莫怕!”   “我替你拔箭,齐树!齐树!”   “别怕……”蒋岑眼前已经现了重影,用尽了气力才看住眼前的女子,“时间……差不多了……别怕……”   “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秦青狠狠咬上唇,唇上瞬间就见猩红,她一伸手将他一只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一点小伤罢了,不妨事的。”   “嗯。”   “你也别怕。”   “我不怕。”蒋岑笑起来,笑着笑着,终于是没了声响。   宫门重新合上,刹红了眼的禁卫军与北疆军将隔下的所有叛军全数斩杀,整个宫中的血气,冲得能叫人作呕。   可没有人敢擅动,更没有人敢松懈。   宫外已经被死死围住,他们在宫中,犹如瓮中之鳖。   秦知章接住仰靖安,诊脉的时候,能听见老皇帝喃喃自语,附耳去听时,只觉他眼神都已经空乏。   “朕这一生,不是未见过逼宫,篡政。唯独这一次,这一次……”仰靖安摇了头,“可笑。”   “朕的儿子……哈哈哈哈哈……朕的太子……”   “父皇。”   一人缓步而来,穿的是一件并不合身的铠甲,那人垂眼瞧下,复看了一眼秦知章才又唤道:“父皇。”   屈南栖身后立着的,是仰檩。   “三殿下,屈……二殿下。”秦知章唤了一声,就听得手下人闷哼一声。   仰靖安吃痛,似是没看见他们,单是瞧着那斑驳宫门:“你说得对,仰桓德不配位,那么你呢?你可以吗?”   屈南栖不答,只清晰道:“宫内金胡人有三,一为太子说服何守清带来的假扮之人,二为金胡王早年就拨给太子的金胡死士,三为今次儿臣自牢中带出的人。”   不等仰靖安问,屈南栖便继续道:“何守清为庶出,受太子蛊惑,儿臣已经搜出书信往来数封,乃是太子挑拨何家兄弟的伪造之物,如今二人已经说清楚,何守清本不欲给北疆军蒙羞,此番已经自戕谢罪,被蒋岑救下。何守兴与宁侯本是替太子办事,前者负责私火,后者负责私军。”   “前时似乎觉察出太子之心有异,何守兴幡然醒悟,销毁了全数私火,本欲与山同丧谢罪,为蒋岑所救。”   “宁侯已经被斩杀。”屈南栖顿了顿,“至于金胡王的人,基本除了逃出的已经清理干净。”   “牢中何人?”   “是儿臣。”仰檩说罢便就跪了下去,“父皇,牢中所押金胡将领,乃是——舅父手下。”   若非是他入得牢狱,当不会知晓,这么多年来,仰桓早就已经与金胡王互通有无。那牢中以各式理由押下的金胡人许多,却全然不是现下金胡王派下。   怕是如今的金胡王,比谁都要更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当时仰檩的母妃贵为金胡王女,后其兄继位,母妃横死宫中,金胡却无表现,直到此时方知,原来金胡早便就不是那个金胡了。   只是如今的金胡王暴戾,对先王之后极尽侮辱,才有了这些下属千里入京,为的便就是要将他这位大兴没落的三殿下请回,重夺王位。   仰靖安往他们身后扫去,呼出的气都带着自嘲。   他突然想起陈宴的那一句话来,若偏非论起起贱命一条,他身为大兴皇帝,又何等窝囊呢。   尤其此时瞧着他们,他们……   “陛下,多思无益。”秦知章道,掏出一粒药来。   仰靖安却是未接:“你道朕此时还有什么不能承受?这药,不吃也罢。”   缓缓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两个儿子,仰靖安问了一声:“蒋岑何在?”   二人抬起头来,却是不答。   仰靖安垂下衣袖:“蒋岑方才救下朕的时候说过,蒋家军不会叫朕失望。你们听——外头已经开始了。”   可不是么,方才还在往宫内投掷火箭,临阵叫嚣的的金胡大军,突然停了下来。宫中人等忙着扑火,本是无暇应付,此时终是卸下一口气去。   屈南栖眼神亮了亮:“父皇,蒋家军回来了!”   仰靖安转过身来,随手从边上的宫柱上拔下一柄剑来。   “父皇?!”   “朕这个盛世皇帝,做得够久了。”仰靖安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宫殿,横尸遍地,余下的将士皆是瞧着他,他们的君王,“朕,不做这缩头的乌龟。”   “父皇!现在不是时候!”屈南栖喊道。   “你既然愿意唤朕一声父皇,”仰靖安笑了一声,“那朕总该要教你一次,何为帝君,何为人父。”   外头人影幢幢,殿内烛火闪烁。   齐树跪在蒋岑身侧,只期盼地瞧着眼前的女子,他不敢提声,却无比相信。   没有人比她更能救得主子了。   秦青唇上净是血色,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是松了唇角。   “扶住了他。”   “是!”   刀尖相抵,撕裂的衣衫下,箭已入骨。   “青儿,后日便是你的生辰,可我还不曾准备礼物。”   闭眼前,她听见他轻声低喃。   “那就送我一个你吧,活着的你。” 第一一一章 生辰   京城血洗, 虽是蒋家军及时赶到,加之不知何方过来的江湖人士,齐力将金胡军赶出京都, 然则损失依旧惨重。   对朝臣而言, 这怕是最仓促的一次御驾亲征了。   只金胡筹谋许久,蒋贺领兵追踪之下,仍是叫人金胡王携着太子逃窜了出去。   “将军!陛下有令, 不追了。”   蒋贺勒马而行,看向那赶赴而来的宫人。   宫人气喘吁吁,说得清晰:“陛下说了, 将军从西关而来, 此番京城尚须恢复,西关无人坐镇, 恐有变数。”   终究, 马上的将军挥令回城。   金銮殿上, 先前的血气已经基本被洗涤干净, 只这宫殿上气氛凝重异常。   “陛下, 南郡追查结果呈上, 乃是太子殿下一手而为,还请陛下定夺。”   “陛下, 坞巢义士全数关押, 牵头者字句凿凿,言说乃是受朝廷压迫已久,此乃官匪勾, 结的证据。”   “哪里有什么匪众?那山上全是叛军!”   “正是如此,陛下,这证据一一指向的, 却是太子殿下。”   “陛下,擒获的金胡人等言说太子殿下……”   “何家兄弟的证词在此,太子殿下他……”   “……”   “噗——”   殿堂之上,一口浓重的乌血喷上了案台,仰靖安青白的手指按在那锦帛之上,再一用力,案上所有的全数扫落到了地上。   众人这才住了嘴去,纷纷伏地。   有宫人赶紧上前扶住他,塞了药丸在他口中。   缓过一口气来,仰靖安咬牙道:“还有什么事情,与太子有关?”   众人大气不敢出,此番对着这样一个帝王,原先一个个恨不能将所有的罪证全部压上的人等,竟是再答不出话来。   “微臣有。”   行出的正是司户监大司监李震歧,直起身来的时候正顶住了仰靖安的威压,正色道:“微臣负责司户监,京城部署乃至百姓安居乐所皆要视听。太子为大兴储君,犯下此等滔天之罪,寒的是百姓之心。”   “陛下,太子身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金胡势必再起,西关也有隐忧,此时乃是大兴存亡之际,不得失了民心。”   “你当如何?”   “太子之位,当黜。”李震歧躬身。   “……”仰靖安半晌都没有动静,单是这般盯视下去,众人仍是伏地,不敢抬头。   李震歧本应是太子的人,甚至仰靖安自己还提醒过仰桓,注意着一些。此时再看,怕是老早,他就已经倒戈了。   可究竟是倒向了谁呢?   仰靖安收了手指:“那李大人以为,该由谁来做这储君呢?”   “自然是二殿下。”几乎是不假思索,李震歧朗声道,“三殿下身世不便,如今可经事的皇子,便就只有二殿下了。”   “二殿下……”仰靖安一晒,“这宫里头的消息,十足地快了些。只是李大人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震歧抬眼,便就见仰靖安继续道:“司户监李震歧,结党营私,行事不端,此为一;身为臣子,心思不纯,此为二;为人所用,不忠不义,此为三。来人,带下去!”   “陛下!”方才面色沉稳的人,突然就变了天一般,骤然推开围上来的人,“陛下何意!”   “何意?朕老了,你胆子便就大了。你想要的,是匡扶正义,守住大兴么?朕怕你只是想要重觅新枝吧!”仰靖安看下,巡视了一圈,“朕的儿子,由你挑拣?当真可唾!”   杀鸡儆猴,不过如此。   前时落井下石的人皆是更深地埋下头去。   “陛下是心里受不住打击,并非不知朝臣所言属实,只是身为人父,思及无解,未得一信,又是一手带大的太子,总归不甘。”   身后有人进来,如斯说道。   秦青偏过头,自然知晓来人是谁,没有回答。   “仰桓心性自小便就不同,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后从宠冠后宫到病重再到被陛下嫌弃。宫人凉薄,他生就在尔虞我诈之中,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为质,得陛下怜惜,又借由陛下对其母后愧意,守住这东宫之位。”   屈南栖说到这里,能瞧见那窗前人低垂的发丝,复道:“体弱虽是有自行服毒之因,却也是之前落下的病根。此前陛下流连荣氏殿中,他为了能够让陛下去瞧瞧病重的母后,曾带病下水替陛下去采藕做羹,以己之血替陛下抄录经文。”   秦青不言语,他便就叹了一口气去:“罢了——总归所有,是他们父子的恩怨,陛下尚有一气未卸,所以不甘心这般罢黜了他,就此沦为全天下的罪人,而且——陛下他还想要一个解释。”   “如你所言,那是他们的事。”秦青开口,音色滞浊,“我为何要理解?”   屈南栖本是想安慰她,其实仰靖安并不是真的想要放过仰桓,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见得她神色,终究无话再应。   “你走吧。”秦青关了窗户,回身跪在了床榻边,那榻上人睡得深沉,只眉心皱得甚紧,被她抚平了去。   “秦……”   “那日你进得秦府,不仅为我,还为了引开去西城的队伍,那么多的金胡先王手下,实在不该那个时节出现。”秦青缓缓道,“屈南公子,既然都是利用,又分什么良心有无。”   她手指消瘦,能瞧见其上青筋,低垂的眉眼却是坚韧,只对着那榻上,微微露了些温情。   她并不想与他说话,或者说,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在她心中,怕是除了那一人,再无什么重要了。   门重被关上,隔绝了外头沉沉脚步。   秦青守在床边,替他理了鬓发:“蒋岑,那是仰家的大兴,值得吗?”   “这几日,我总问自己,究竟我们重来一世,为何活得这般辛苦。”   “家国天下,分明家为先,为何要为了那后者劳碌。”   说着,她复又莞尔,手指覆在他额上:“不过我现在又想明白了,倘若你不是这样的蒋岑,又何必值得我守你半生。”   说着说着,语调落下,秦青将他身侧无力的手指轻轻拢住,笑着与他道:“蒋岑,今日是我的生辰。” 第一一二章 嫌弃   记忆里似乎每一个生辰, 都极致平淡,年年不变的,便就是那一碗长寿面, 秦知章总也尽量会陪着她一起用, 每一年的礼物都逃不过文房四宝,亦或是时兴的一些首饰,那是秦知章命秦恪上街上问的。   直到遇见蒋岑。   第一年, 他大张旗鼓地将整个京城的戏班子都请了回来,还做了礼炮,不知道的以为是老太太过寿, 足足惹得好些人送来了寿礼。   蒋齐氏比谁都懵, 端是命了人一件件送回去还赔着笑脸,十足尴尬, 蒋岑却是还立在门口拦了一道:“祖母, 这坠子你不要, 青儿却是最合适!”   “混账家伙, 这是合适不合适的事情吗!”蒋齐氏扬了拐棍就要打过去, 是秦青赶出来将人拉了, 这事儿才算是过去。   只是这么一来,这戏也实在是没得听头, 嫁进蒋家的第一个生辰, 蒋岑被她关在门外,跪着拍了半宿的门。   秦青毕竟是新媳妇儿,实在也做不出来太绝的事来, 不过子时便就还是开了门去,蒋岑本是就着木通的手往嘴里塞点心,这门突然开了, 遂就一脚将人给踹了。   踹了便就算了,蒋岑复又义正言辞道:“你这人怎么回事!爷说了不吃不吃,非要塞,爷负荆请罪呢!你这叫夫人怎么想!”   木通忙不迭点头。   这般拙劣的表演,秦青都懒得搭理,只瞧他仍旧穿得单薄,这才淡声道:“进来吧。”   蒋岑呲溜一下就挤了进来,抬手就给门关了,跳着脚要上床去,被她提了耳朵拎下来。   “错了没?”   “没错。”蒋岑答得很迅速,捂着耳朵坚持。   秦青被噎住,片刻才道:“你多大人了?做事这么没有分寸吗?!现在整个京城怕是都在瞧你蒋岑的笑话!”   “我给媳妇过生辰,怎么就不对了?”   “还狡辩?!”秦青提声,“你怎么不出去问问,这般大的阵仗排场,便就是亲王都少有,你当真不知祖母为什么生气吗!”   “就是多几门礼炮……”   “你还说?!”秦青抬了手,不想下一刻就被人给抓住了。   蒋岑:“错了错了我错了,我就是想给你演示下什么叫死鸭子嘴硬么!”   “那就闭嘴!”   “哦。”   第二天蒋岑跑出去半天,也不晓得去哪里浪了,待到午时,才听芦苇说姑爷回来了,只不过刚回来就被老夫人叫去了,只送了个盒子来。   秦青揭了盖子,里头竟是个丑不拉几的鸭子,只不过嘴巴被封住了,可怜得很。   “夫人,这是哪家窑做的陶器?这般难看?”芦苇好奇。   秦青将鸭子给翻过来,上头刻了个“岑”字,芦苇立时就闭了嘴去,拣了抹布去洒扫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蒋岑笑眯眯回来,恬不知耻与她道:“你看!嘴硬的鸭子!”   忍了好几趟,那将要丢出去的手才愣生生垂了下去。   第二年,蒋岑正式入得军营,乃是蒋家军少帅,秦青千防万防,可算是没叫他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早晨端来的长寿面寡淡无味,秦青挑了一筷子,在某人期待的目光下,还是一根根吃了个干净。   “好吃吗?”   “淡了些。”   蒋岑点点头:“你怎么不吃这煎蛋?”   “这原来是煎蛋?”   便就是这一句,叫原本还喜滋滋的人瞬间就垮了脸,不过一瞬,便就又开心道:“罢了罢了,鸡蛋有什么好吃。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送你一件礼物!”   真的不必了,然而秦青哪里有拒绝的机会,他已经抖了一个物件出来,哗啦啦直响,不知可是她眼跳,竟是仿佛瞧见有几个珠子掉了下去,被蒋岑伸脚给踢开了。   “这是什么?”   “铠甲!”蒋岑得意道,“你看!我是少帅了,你当是少帅夫人!军中没有合适的,我做了好久,怎么样?是不是很飒!”   秦青从来不知道,原来铠甲还可以是缠着粉色纱面的,这便就也算了,这腰间一串珠子又是做什么的,掀了眼皮子问道:“这是新式暗器吗?”   蒋岑的脸又黑了一次:“不是。”   “那是?”   “这是唯一一件女式铠甲!”蒋岑有些激动。   原来——是为了区别男女的?取义何在?女孩子才配带珠串?   这是嫁入蒋家的第二个生辰,比之第一次,已经很叫人省心了,秦青终是不忍,宽慰他道:“挺好看的,谢谢你。”   “真的?”   “嗯。”只是答完就觉得不对,果然——   校场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将士,比平常练兵可要热闹得多,不远处还有人擂了鼓,整得热血沸腾的,就是那一层又一层的人,振奋的可不是打了胜仗,而是他们的少帅大人,带着少帅夫人骑马跑了几圈。   蒋岑:“我媳妇儿美不美!”   “美!”   秦青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过生辰了。   第三年——当真没有过成。   山河破碎,她接到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是小战士入宫报完军情回府递上的,里头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片枯叶,脉络清晰,摸来硌手。   “青儿,今年的生辰,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了。这是边关的落叶,落叶寄相思。再等我些时日,这一次,我想送你整片山河无恙。”   后来,秦青便就守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件,总也在那寂寥的岁月里,静了一颗心去。   她本是一盏清潭,该就平淡地积攒下去,无甚波澜。   蒋岑便就是那个偏非替她引入活水的人,还把自己变成了鱼儿,叫她再无宁日。   可那竟然,是那一生,最绚烂的光景。   秦青握着床上人的手,浅浅抵在自己眉心。   “蒋岑,今日快要过了,你真的不打算送我些什么吗?”   “这次你送我什么,我都不嫌弃了。”   “蒋岑……”   只是,到最后,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从来,没有这般多言,却竟是不知说与谁听。   微凉的手指略微一振,秦青跟着一收,恍惚瞧去。   “真的吗?”苍白着唇的男子哑着声。   “……”   紧握的手指又轻轻晃了晃:“真的送你什么……都不嫌弃?” 第一一三章 寒冬   手掌下的眼睫晕上了一层雨雾, 蒋岑觉得睡梦里一直有一?轻?吻?小?说?独?家?整?理?个声音在与他道,回去!回去!回去!   好似那一年万箭穿心,他跪在地上, 眼前是她拧眉的俏颜。   “你若是去了, 就不要回来了!”   刀枪剑影,血色燃尽天际,他却分明听见远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回来!回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上一次, 他回去了,却只有他知道。   这一次——蒋岑复又伸出拇指,一滴泪珠滚落, 恰好润上干燥的指腹。   这一次, 是真的回来了。   “我方才,梦见我入了仙界。”蒋岑微微侧身, 却是被剧烈的疼痛牵扯住, 只能偏了头去对她笑, “你猜我是什么仙?”   秦青第一次看他看得呆傻, 只闻着这一句, 才确定他是真的醒来, 含着泪配合他:“什么仙?”   “专门搜集宝石的仙,”蒋岑一本正经道, 间歇被身上的伤口疼得咬牙, 仍是不放弃继续,“那你猜猜我找到的最美的宝石是什么?”   秦青摇头。   蒋岑便开心道:“是你的眼泪。”   他笑得没心没肺,似个傻子, 秦青瞧得忘了讽他,终是也跟着笑了:“眼泪怎么能是宝石呢?”   “我不是成仙了么,我伸手接了, 拿月老的红线一串,美得叫人嫉妒。”   秦青觑他一眼,将他手指拨开,翻手把了脉。   蒋岑凑近了些:“你不问我为什么好好的神仙不做,却是要回来吗?”   “为什么?”   “因为我偷了月老的红线呀!”蒋岑虚弱道,“就被贬下凡了。”   秦青掀了眼皮,便就听他哈哈哈地笑开了,不过一瞬,便就哎呦不止。   “疼……疼疼疼!”   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秦青将他的手丢下:“行了,老实点。”   “青儿,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你不奖励我?”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的礼物呢?”   见床上人可算是瘪了,秦青这才端起边上水盆。   “你去哪?我刚醒,我需要人照顾!”蒋岑也不能动,就扯了她衣裳一角,“你不能抛下我。”   秦青这几日骤起骤落,此番被他一闹,竟是将那心头阴霾都蛮横地扫落下去,徒留一点欣喜,被她小心藏了起来。   “我去端药。”   “不干。”   “那你给我生辰礼物。”   “……”   秦青出去的时候,正碰见皇上身边的宫人,应是已经等了许久,这才敢迎上来:“秦小姐,蒋大人他……”   似是一朝将人拉回现实,秦青这才想起,一切尚未结束。她回身瞧了一眼屋中,将门关好。   “劳烦公公挂心,他醒了一刻,又昏过去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宫人瞧着心焦得厉害。   秦青打量他几眼,复道:“可是有事?”   “倒是无事,只是陛下实在担心,已经命奴才过来好些次了。将将听着里头声音,还以为蒋大人转危为安,可谁知道……唉!”   秦青垂了眼,只端了水盆继续道:“若是醒了,我会告诉公公的。”   “哎!好!好!好!”宫人点头哈腰,之后便转身要离开,行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了,秦小姐,蒋府方才传来消息,老夫人知晓蒋大人受伤,悲不能抑,不慎跌倒,昏迷过去。”   “祖母可还好?!”   “秦小姐放心,陛下已经着令尊大人去蒋府,人如今已经醒了,就是……”   秦青捏紧了盆沿,稍息才道:“谢过公公了。”   “哎!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外头月色朗朗,秦青抬起头来,正瞧见那一盏瑶台镜,原来,竟惶惶便近一年中秋了。   “吱呀——”   秦青端了新药再进去的时候,蒋岑正往被子里藏着什么,见她进来,便就努力勾着脖子看,憨得她不觉笑了一道。   “吃药了。”   蒋岑摇头:“手伸过来,我送你礼物。”   “礼物?”此时此地,能送出什么来?秦青狐疑瞧他,但见他努努嘴,示意她放下药碗。   无奈,她终是伸了手去。   下一刻,皙白手腕上便被系上了一根红绳。   那红绳是几根细细的红线编起来的,只是手法很是简陋,倒是合适。   秦青瞧了一刻,似有所觉,问道:“这就是你在仙界跟月老偷的红线吗?”   “嗯!”   “……那眼泪变的珠子呢?”   蒋岑神秘兮兮道:“就在上头呢,你只是瞧不见。”   秦青瞅他:“不是说你是仙人,能凝泪成珠?那我为何瞧不见?”   “因为我现在下凡了,你我现在都是肉体凡胎,怎么能瞧见仙人的东西?”   能怪谁呢?怪只怪她信了他的鬼话。   秦青复又端起碗来:“喝药!”   “你说了不嫌弃的!”   “哪那么多话!喝药!”   “凶死了……你好凶。”话虽是如此,在秦青扬手的瞬间,蒋岑已经接了碗去,只紧接着就可怜巴巴看过来,“我疼。”   他倒是没夸张,这身上包扎得虽是严实,可也如何是坐不起来的。秦青是用一个长枕替他微微撑了一半身子才不至于蹭到箭入的地方。   如此,一碗药秦青喂了好些时候,才终于用完。   蒋岑今日喝药很乖,丝毫没有以往的劲。   那时候他三天两头装病,她便就很是顺遂地给他开药。他既是自己作的,她自然不能辜负。   全府上下的人都晓得夫人熬的药闻着都苦,似乎不像是真的药。   每每押着蒋岑喝,都跟打仗一般。   蒋岑也不是不能吃苦,可偏就是这秦青熬的喝不下,一碗药从热到凉,能耗上半宿。   关键是,这人不长记性,仍旧乐此不疲。   此番秦青收了碗,坐在床边抬了手去贴他额头。   “奇怪。”   “怎么了?”蒋岑眨眨眼。   “今日怎么不嚷嚷了,苦吗?”   蒋岑想了想,突然伸手过去,趁她不备便就将人勾下去亲了一口。   “……”   “苦吗?”蒋岑问。   秦青跟他贴得甚近,口中被他不怀好意地侵染,竟一时间品不出苦是不苦来。   “是不是不够?”蒋岑啧啧嘴,“那我……”   “苦!”秦青立时就退远了些。   蒋岑嘻嘻笑起来,就见边上的女子正色问道:“你方才,听见了吧?”   秦青观他面色,终究转过头去:“你伤得很严重,内伤本就未好,外伤又深入骨。后者尚需时日,前者必须静待。倘若你再有差池——”   她顿了顿,生硬道:“蒋岑,前世今生,我等了你三次了,你可知,再无第四次?”   蒋岑心下一纵,又如何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三次,一次十五年,这后两次,竟是这般接连而来,不叫人喘息。   他何德何能,叫她守他如斯。   “这药不是神药,你便就是一日灌下一缸,该如何,还是如何。”秦青沉声,“仰家的天下,你守了两辈子,值吗?”   蒋岑动了动唇,却是未出声响。   秦青垂下眼,刚好瞧见那手腕上的红绳,艳丽非常,竟是夺目。   “祖母应是中风,此番尚不能清醒,但我可保她无碍。”前世里突闻噩耗,蒋齐氏也是如此,只是她到底撑了过去,扶灵回京那日,是蒋齐氏柱了拐亲自出来与她的放妻书,秦青复又看回他去,“有你在此,蒋将军本该入宫,却直接回了西关,可见紧迫。北疆更是不会善罢甘休,大兴安稳不再,何老将军重病,何家兄弟带罪之身,陛下如今可信可用的,只有你。”   蒋岑怔怔瞧她,原来她都明白。   秦青看住他:“那时候,仰桓也曾说过,他的镇国将军,唯你一人耳。蒋岑,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要醒过来么?”   良久,那榻上人深深叹了口气去。   秦青目光凝着他,不曾撤开,但见他面上平静,终轻缓道:“十五年前,我十万蒋家军埋骨涂阴山,以十万忠魂祭了这大兴江山,换百姓余生安居。如今,难道我能眼看天下百姓祭我么?”   “屈南栖不是仰桓,”蒋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我也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还有陛下。”秦青道。   “放心。”蒋岑撒娇一般捏了捏她的手心。   许是半刻之久,蒋岑才终听得那人道:“我说过,今后有你的战场,不能没有我。”   “好。”   “我说的话,你必须要听。”   “好。”   “但是我不要那么丑不拉几的铠甲了。”   “你果然是真的嫌弃我的手艺。”   “是又如何?”   “媳妇嫌弃相公,应该的,应该的!”   “对了,你哪里来的红绳?”   “那你就莫要问了。”   “你不会是将那香囊坠子上的流苏拆了吧?那可是宫里的东西!”   “说了是偷的月老的。”   “蒋岑!”   “真的!待我回了仙班就用红线拉你也上来!”   “……”   “陛下!蒋大人醒了!”宫人急急进殿道,“秦小姐说应是没有大碍了,就是这伤太严重,怕是不好调养。”   闻言仰靖安瞧了一眼边上立着的人,屈南栖正立在案边,轻轻合上手中的折子。   “父皇,此时不是蒋岑领军的时候,儿臣……”   “你不行。”不待他说完,仰靖安便就伸手将人挥了下去,“你要替朕,守着大兴。”   “父皇?!”   “如今你站在这里,朕很高兴。”仰靖安头上已经有了霜雪,竟似是一夜白头,如今坐在那里,却是枯瘦异常,“朕已经没了一个太子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屈南栖心中明了,仰桓便就是回来,论罪当斩,百姓不会饶过他,大兴,该要有新的储君。   屈南栖皱紧了眉头,忽而道:“父皇,可有想过陈宴?”   “你是聪明的孩子,你觉得呢?”仰靖安闷声咳嗽了几下,才继续道,“他也是聪明的孩子。”   不管陈宴是否是皇子,只要他在一日,便就是他仰靖安心中的一颗刺,亦是他生生受着的一巴掌。这刺乃是他亲自埋下,再难清除。   彼此不见,已然是他为君者的恩赐。   “陈太师已经在狱中服毒。”屈南栖道,今日闻见报信时,他也怔了一刻,陈学勤筹谋半生,可见恨意,如今却竟是会自行了断,怎不叫人唏嘘。   想来荣氏与他关于一块时,说了些什么。   到底,他这一生所谋,不过是一场空期盼。   子非亲子,爱无所爱。   便是再无生意。   “可有说什么?”仰靖安似是随口问道。   屈南栖想了想:“倒是没有,只不过,儿臣以为,现下乃是大兴用人之时,陈家大公子虽在司户监任职,却坦荡踏实,更是与陈太师父子关系浅淡,儿臣着人调查过,是可留。”   “都是祸患。”仰靖安哼了一声。   屈南栖笑了笑:“父皇,信过儿臣吧。”   不想,仰靖安却也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得厉害。   “父皇?”   仰靖安伸手摆了摆:“无妨,不过是想着,这般时候,又有谁能与陈太师带进毒去。”   屈南栖不答,只依言道:“宫中尚在重整,怕是买通了哪个小卒。”   仰靖安似是未闻:“也好,也好啊……”   只是究竟好在哪里,也没有说出来。   百姓皆知,这一年的秋季方过,天地骤变。   接连征兵两次。朝廷危亡,边关全数动荡,财政亏空,乃是昭告天下,征粮征物。   原来前时歌舞升平,终有落幕。   隆冬大雪,正逢边关狼烟四起,这一年的三十,更显寒意。   好在南方稍安,听闻蒋家军少帅事迹,更有毁家纾难者,要求编进蒋家新军。   北疆草场的风带着哨子,刮来似是能割破人一般。   伤兵营里低吟,有一单薄身影忙碌其中,言语温和。   不久那年轻的小兵便就咬着牙不再叫唤。   待得人去,有人宽慰他道:“小兄弟放心,你这伤才哪到哪,秦小姐神医在世,放心,没几日就能好!”   “秦小姐?”小兵惊道,“那便就是秦小姐吗?!”   “是啊!西关的蒋家军是秦老大夫坐阵,咱们北疆的秦大夫,便就是秦小姐!不过秦小姐的医术可是好的!而且特别温柔!”   “是是是!我知道!我听说少帅伤重,愣是秦小姐救回的!秦小姐原来这么漂亮!”   “哎,你小子可别惦记,秦小姐是与少帅有婚约的!”   “我就是说说,是真的好看么!我原本以为跟着少帅上得战场的女子,怎么也该是粗旷的,竟不想是这般温婉的南方女子呢。”   “你说得倒也是,啧啧啧……”有年纪大的复又叹了一声,“这仗,该打完了吧?嗨,这个年是没得过了,那金胡也算是强弩之末,我看是撑不到春天了。”   “有少帅在,大兴必胜!”   正说着,营帐突然被人掀起,众人不察,竟是少帅亲自来了,纷纷要站起来,被蒋岑一把按下。   他歹眼扫过:“方才谁伤了胳膊来着?”   “少帅,是我!”小兵一只胳膊被吊着,人已经爬起来,立得端正。   “另一只胳膊可是好的?”   “好的好的!好得很呢少帅!”   蒋岑点头:“嗯,去帮后勤搬粮草。”   “啊?”   “怎么?”   小兵哪里敢说话,立时就奔了出去。   营帐里来了几日的已经习以为常了,等人走了才都摇头笑起来。   “都告诉过那小子了。”   “少帅是不是派了人偷听咱们聊天呢?”   “嘘!”   不多久,将军营帐里传来一道哀嚎。   齐树默默退远了几步,努力闭目塞听。   “蒋岑!谁叫你罚了我的伤员?!他胳膊受伤了你没看见?!”   “所以我问他另一个胳膊是不是好的,是他说好得很呢!”   “好好好,是好得很,你怕是最近被捧得太高了,浮得很啊!”   “别……别……我伤口又疼了,疼……”   “撒手,别靠过来。”   “不行,站不住了……”   秦青抽手要将人推远一些,便见那人猛地一个旋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青儿,我们成亲吧!” 第一一四章 冬雪   “又说什么胡话?”秦青被他困住了胳膊, 只偏头凶他,“昨日拨下的军粮方到,可你也知晓撑不过几日, 今日是年三十, 将士们却不得归家,你有空瞧一瞧沙盘,都比想这些有的没的强。”   “怎么是有的没的?”蒋岑将她箍得紧了些, 不怀好意地凑近了她耳朵,“也罢,便就是有的没的, 我蒋岑就是这般不分轻重缓急的人, 何妨?!你后悔也不行!”   “胡搅蛮缠!”秦青往后踩他,被轻易跳开去, 蒋岑带着她一起歪在了权当睡榻的石台上, 她这一脚没踩到实处便就算了, 甚至直接凌了个空, 倒在了男人怀里。   蒋岑唇角就在她耳畔, 刻意加重了呼吸, 扰得她不禁就酥了半身,骂出来不觉竟带了些娇嗔:“你不正经!”   “嗤——我何时正经过?”蒋岑不叫她动, 却是轻易瞧见她耳郭红了个透, 这么多年,又哪一次听见过她这般语气,顿时自己也愣了一刻, 话到嘴边便就轻柔得要滴出水来,“青儿,我想娶你, 不是此时此刻,是时时刻刻。我要娶你,也不是曾经往后,就是此时此景。你可依?”   “你……”秦青猛地回过头去,正对上他的眼,那灿若星辰的眸光缓缓从她耳郭划过,亦瞧进她眼中。   “你可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我知道。”   “上次战后,蒋家军在此已半月有余,金胡日日来挑衅,却不见动作。为的就是拖延我军时间,消磨斗志。然则过了这草场,便就是金胡领地,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法子。”秦青提醒他,“我们如果再没有一个万全之法,怕是要被金胡牵制。”   “我知道。”   “纵是如此,你还要此时与我说这些吗?”   蒋岑垂首,正瞧见她细腕上露出的红绳,伸手替她将棉衣袖口复又整理好,良久,才复点头:“嗯。”   金胡大营,金胡王一脸阴鸷,瞧住其下立着的人:“你不是说,大兴涣散已久,此时国库亏空,那守在我金胡王土外的蒋家军撑不过半月么?!”   “正是。”   “那今日送进的粮草又是何解?!”一把尖刀飞出,将好落在了那人脚下,金胡王,“因为你,本王已经输过一次了。”   仰桓这些日子,虽是为金胡王带回,却也未曾得过好脸,尚且苟活罢了。   此番那刀尖订入脚边土地,刀柄犹在轻颤。   他没有退下,只答道:“大王不若再等一等,他们等不过这一时的。大兴人少有适应这北疆天气,更莫说已经半月过去。大王不是日日派人去探么?那些新军大多都是临时征兵而来,根本不值一提。怕是现在伤兵营里早就人满为患。”   “大兴太子。”金胡王提醒他,“你莫不是以为,那外头的狼崽子,是何家那没出息的蠢东西?”   仰桓顿声。   金胡王几步踏下,伸手将地上的尖刀拔起,金胡人生得高大,他低头瞪视这捏紧了拳心的人:“本王若是早知道,这蒋家人早就与你生分,你以为,本王还会帮你吗?”   仰桓在他的注视之下,不过瞬息,便就笑了笑:“大王说得没错,可我也没想过,有人会是这般不忠不义之徒。既是如此,又有何好可惜?”   便就是这般情形,竟还能端直一对,这不忠不义四个字咬得切齿。不知哪里触动了金胡王,闻声倒是仰头大笑。   金胡王:“大兴太子,你能有此等魄力。本王倒是欣慰。不过你可知道现在对面在做什么?”   “无论在做什么,大王定要沉住气去。”仰桓道,“便就是粮草送到,也不会持续多久,大王只需要耐心等待他们耗不下去,进入金胡的埋伏中……”   “你怕是不知道,今日那粮草可是足足搬了大半日,你当真是大兴太子?怕是这些日子不回,已经不晓得了吧?”   仰桓震住,却觉不对,追问道:“半日?如何搬的?谁人搬的?”   “依本王看,你还是退下去自己等着吧!”   “大王不可!”   仰桓大惊失色,还要上前去劝,却是被尖刀抵住了喉咙。   金胡王的声音越发阴狠起来:“听着!我金胡儿郎不做缩头乌龟!有人敢在阵前撒野,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若是再听你的意见,怕是先亡的不是你大兴,是本王!滚下去!”   “大王!”   只是已经有壮汉进来,将他拉了下去。   “大王,那大兴太子的话,您怎么看?”边上一金胡谋士站出来。   金胡王坐了回去,擦了擦手中的刀:“蒋贺那日带来的人马不过五万骑,将我们赶至边境,没想到他的儿子,还能玩出这般花样来。”   “大王,那粮草多少不论,只是,今日大雪,雪后是金胡最难熬的时候。”谋士叹声,“若是像大兴太子所言,还待继续等下去,怕是对我们也不利。”   “哼,这东西,就是安稳太子做久了,懂个屁。”金胡王呸了一声,“他们大兴的孬种,只会玩弄权势,论行军打仗,废物。”   谋士应是:“不知大王可还记得——屈南栖?”   听到这个名字,明显金胡王更是来火起来:“狗东西。本王看他有些本事,倒不想竟是蒙骗本王。”   “大王,最近小的得知一个消息。”谋士行近了一些。   “什么?”   “那屈南栖带走的神山夜明珠,实际上早就被偷梁换柱了。”谋士道。   “什么意思?!”   “屈南栖临行的时候大王有派人盯巡过,确实没有带什么东西,但大王可知,他带走的那颗,并非是大王亲赐。”谋士道,“实则是屈南栖用在金胡几年时间绘制的金胡地图,他带走的那颗珠子,乃是装有地图的假珠子。”   金胡王猛地回头看他:“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也是刚刚才得知此消息。”谋士复道,“这珠子听闻被屈南栖送给了蒋岑,便就是如今外头那位。至于这大兴太子——他前时与蒋岑关系不错,如今竟敢只身入金胡,大王,不得不防。”   金胡王已然气得发抖,下一刻便就喊了一声:“来人!”   “在!”   “整兵!”   大雪如期而至,不同于大兴的落雪,这北疆的雪,片刻便就染白了草场。军营中篝火大盛,甚是喜庆。   已经许久没有开过荤的将士们,这年三十竟是能喝上一壶热酒,吃上一顿饱粮。最重要的是,在这天地苍茫间,他们的少帅要娶亲了!   没有大红的喜服,没有绣金的火烛,当是银甲加身,篝火为媒!   军中热血沸腾,皆是振臂高呼。   蒋岑洗净了面颊,特意拿剑刮了这些日子以来养出的乱糟糟的胡子,此番瞧着身边与自己一并立着的人,手便就松不开去。   秦青穿的亦是一身铠甲,头发被高高束起,竟是鲜有的英姿飒爽。   “一拜天地!”   苍穹有见,繁星亲证。   “二拜高堂!”   望南以伏,亲朋可诏。   “夫妻对拜!”   冬雪当空,一瞬白头。   无需盖头拂面,那朦胧眼中,早就染了轻纱。   “少帅与夫人永结连理!”   “少帅与夫人鸳鸯比翼!”   “少帅与夫人要早生贵子啊!”   “……”   喧嚣传得久远,当是目中无人。   雪色映出亮色,一道狠戾的声音喝道:“战!”   军营前篝火复盛,擂鼓阵阵,接着便是铁骑出阵,前一刻喧嚷的将士们,此时皆是掷盏为号,长角忽鸣。   蒋岑跨身上马,伸手复拉住那人皓腕:“青儿。”   秦青仰头,因是方才饮了合卺酒,面颊已然现了红晕,只与他道:“雪后伤眼,速战速决。”   说罢,她又笑了笑:“我等你回来!夫君!”   “……”   那马上之人动作一滞,下一瞬便倾身而来,大掌托住她脖颈,唇舌以交。   蒋岑沉声:“好!”   整装待发的将士们中顷刻响起口哨声。   “少夫人放心,就怕金胡狗贼不动,今日是他们送到门前!”   “他们做了缩头乌龟这么久,终于憋不住了!找死!”   “兄弟们拼了!少帅的大喜的日子,耽搁不得!”   “冲!”   远处疆场上战意骤起,秦青攥紧了衣袖,遥遥望去。   “此战须得雪停前结束,否则后患无穷。”   “要让金胡倾巢而出,我派去的谋士还不够,得再行激怒。”   “只有他们倾巢而出,三殿下的人马才能从后方切入金胡王庭,生擒仰桓。”   “等这一役结束,一切便就结束了,我定要还你一场风光。”   “……”   蒋岑打马而行,军旗猎猎。   只是青儿,娶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真心,无关战事。   秦青抬起手来,她从来未曾细细瞧过雪,唯独今次的雪,叫人沉沦。   如果爱有底色,应也是这般无暇吧。   天色缓缓亮起,远处的声音渐渐平息。   “嘚嘚!嘚嘚!嘚嘚!”   “嘚嘚!嘚嘚!嘚嘚!”   不知何时,肩上的披风已然撕裂,脸上血迎着风雪干涸成冰,蒋岑狠狠抽了一鞭,瞧见雪地中的一处银甲。   此时她正往自己这儿奔来,近了,更近了!   秦青仰头,那人突然一跃而起,足尖轻点,飞身而来。   下一刻,便落尽一个冰凉的怀中,带着她一并滚下矮坡,陷在了雪地里。   二人皆是一头一脸的雪,凝在发间鬓角,此番对视一眼,竟是双双笑成了傻子。   秦青;“你我无冤无仇,害我滚地是怎么回事?”   “你我情重缘深,自然要黏在一处,要滚也得一起滚!”   “混蛋吧就!”秦青随手抓了一把雪水丢去他面上。   蒋岑吃了一嘴的雪,伸手按住她:“你就是这么对夫君的么?!”   “是你先不厚道!”   “嗐!”蒋岑忽而笑眯了眼睛,“不错,我媳妇儿也学会耍无赖了!”   “你……”   “少帅!”   “少帅!”   秦青愣住,蒋岑一拳锤进了雪中,复才将人给拉了起来,又替她裹紧了大氅藏在身后,凶神恶煞地扭过头去:“干什么干什么!喊魂啊!” 第一一五章 胜仗   怪只怪蒋岑回来得太着急, 齐树等人奔了一路才追上来。   “少帅,金胡王已死,余数投降, 还请少帅定夺!”   古来俘虏, 常有坑杀祭旗,说来残忍,却是以绝后患。   只是今日这一仗, 酣畅淋漓。金胡兵不似大兴,乃有正规编制入伍,除却王室精锐, 其余皆是兵民合一。   说这些其实是金胡百姓, 亦不为过。   “纳降定是不可的。”蒋岑抬首,对副将道, “带回营中, 待本帅上奏朝廷再论!”   “是!”   秦青见得人去, 忽而问道:“你想请陛下留下他们, 是为了三殿下?”   蒋岑将她冰凉的手指都圈在自己掌心:“金胡内部势力本就分裂, 闻说这个金胡王对先王一族可是暴戾, 加上铁血镇压,早就失了民心。否则也不会与仰桓一拍即合, 两相合作。”   秦青点头:“是了, 一个想要铲除异己,早登皇位,一个想要拓展边界, 赢取民心,倒是说不上谁利用了谁。”   “前时便就是与北疆一役,父亲战死沙场。”蒋岑复道, “今次算得陛下守信,未允他再战北疆,可那金胡十万大军,真当是脆若薄纸吗?”   叹了一息,蒋岑牵着她往营帐行去:“不过是心不齐,倘若是换上一位,可不会是如今结局。”   秦青静静听着,才想起他方才说的什么:“陛下不叫你爹继续追下去,是因为你吗?”   蒋岑笑了一声:“难为他还记着。我与他说,梁南算过父亲,北疆乃是折戟沉沙处。如今用人之时,西边也不稳,陛下哪里敢冒险。”   “而且,便是他不信也无法,这天底下,哪里有拿亲父的性命开玩笑的?”   秦青仰面瞧他,后者颇不在意的模样,只是片刻,便就又低了头去:“既然你打算放了这些金胡人,那么三殿下那边,还需要与陛下好生说将。他到底是大兴血脉,若是留在金胡为王,势必会惹得圣怒。”   “放心吧。”蒋岑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来,“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你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无论如何,你都叫了我夫君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秦青揪住他肩上铠甲,蹬了脚要下来:“那只是战术!”   “哪里有把大婚当战术的?夫人说笑了!”   秦青气急,锤着他:“谁是你夫人!”   “天地为证,拜了天地磕了头,就是我夫人!”   “你……”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他带着一躬身进了帐中。   蒋岑才不管她闹不闹,径直将她抱到了简单铺就的石榻上。秦青惊得不行,这人当真是什么都敢干的,连连往后退去:“蒋岑你冷静点!现在还在军营!马上他们就要带俘虏回来了!”   “嗯,我知道,所以我打过招呼了,叫他们没事别进来吵我。”   “怎么没事了?现在是事情最多的时候!”   话没说完,蒋岑已经伸手过来将她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带着她倒了下去。   “蒋……”   “青儿。”蒋岑将下巴抵在她头上,“我太累了,让我睡一会。”   似是被人按了暂停,秦青顿住了手。   蒋岑默默勾起唇角,拍了拍她的脑袋。   秦青没再动,他也果真没有碰她,只是这般抱着,不久身后便听得沉缓的呼吸。   他是真的,累极了。   怎么能不累呢,几日未曾合眼,又方打过一仗,此役虽是胜了,却也不容易,加之一路奔回,抱着她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被他忍着捏了拳。   蒋岑只觉得怀中人先是小心翼翼地窝在他怀中,一丝动静也无,再接着便就慢慢挪了一下位置,稍停,又挪了一下。   终于,他能感到她微微的鼻息,接着,身上被她伸手拽过的大氅盖上,应是怕盖不严实,复又替他掖了掖。   秦青拧着眉,想着这般睡下去,醒来该是要病的,总要脱了铠甲才行。   这种北疆的天气最是骇人,等到起身的时候冷热交替,刚巧是大战方过,人的精神松懈,着寒是常有的。   他一身的血气,此番稍暖,秦青叹了口气去,悄悄将他搭着自己的手指挪开。   左右终是找见了一块帕子,沾了雪水替他拭了脸面。   擦着擦着,便就被人逮住了。   蒋岑微睁了眼,不知道是睡是醒:“青儿。”   “嗯。”   “夫人,嘿嘿。”   “……”   之后,重又睡去,不知为何,秦青竟觉鼻头有些酸,轻声与他道:“睡吧。”   罢了,便就用另一只手替他解了铠甲,哄着他扒了下去,这才重新盖好了大氅。   做好这些的时候,外头嘈杂声起,秦青低头去瞧,那榻上人睡得极沉,似是天掉下来都不会醒来。   打了帐帘出去,正碰上回营兵将,伤兵营外排了好些人,里头自有她从秦家医馆带来的人看顾。倒是外头坐着的人,瞧着满身的血污,却是哼都不哼,光是牛皮吹得狠。   “那金胡嘎子算什么,老子这刀,瞧瞧,瞧瞧这才叫刀!他们那算什么?锄草还差不多!”   秦青走过去的时候,几行人皆是站起来,纷纷唤她少帅夫人。   “老黄,方才我见带回来的俘虏,有些不像是金胡人,怎么回事?”秦青蹲下来便就替他们上药,随口问道。   “嗐!”吹牛的就是老黄,听得秦青问话,伸着胳膊给她包扎,“少帅夫人不知,那就是大兴人,坞巢山出来的。那些个人,本身就是犯了事的,上不得场面,这还替金胡卖起命来,啧!孬种!”   “我记得坞巢山出来跟着太子殿下一起逃往金胡的不少,怎么如今就剩下这些?”   “夫人有所不知。”有人接了话去,“这还是我们给抓回来的!前时不知道逃了多少个,真跟着进金胡的也没多少啦!而且这金胡王似乎是不信他们,这明里暗里杀了不少。”   秦青起身替另一个把脉,复问道:“那太子……”   “抓了!”老黄一拍大腿,“这卖国贼,好在是少帅筹谋,这一里一外,端是擒了个正着!”   “大兴有这般太子,不幸啊!若非是没有少帅舍命相抗,这……”   “诸位。”秦青抬起头来,“诸位与少帅是生死以交之人,少帅待诸位可还好?”   “那自然没得说的!”   “少帅自己个儿不吃不喝都给俺们留着粮,俺们记得!”   “少帅刚领军的时候,那身上还负着伤呢!风里雨里泡着,便是现下睡的都是石头台子,少帅是好少帅!”   “是啊!”   秦青点头:“诸位若是惦着少帅这份同甘共苦的心,待回了京,便就莫要再提这边关之勇了。”   众人默了一刻,全然没有想明白,只几个年岁大些的,似乎是有些懂,便就不再开口。   有小将士回道:“少帅立了大功,陛下定会加官重赏,为何不提呢?”   “因为,你们少帅我,只想抱着媳妇热炕头!”   众人惊诧回头,正见蒋岑从后边行来,看向秦青的时候,脸上便就带了笑。   这才多久一会,他就醒了?   秦青眼见着他过来,因为卸了甲,他只披了大氅出来,头发还散着,跨步而来。   众人纷纷要让开座去,被蒋岑制止了,只蹲在秦青身边,瞧着她替人包扎,板着脸与他们道:“本帅这次回去是要补办大婚的,你们都闭了嘴,别叫陛下给本帅又送到西关去,洞房都不成!”   “哎呀少帅说得是啊!少帅这洞房……”   “哎呀呀……”   秦青刷得一下站起来:“我去里边看看。”   “哎!少夫人,我我我……”   “你什么?本帅替你包吧,”蒋岑伸了手来,“哪里疼?这?还是这?”   “少帅……!”   乾心殿中,几个朝臣分立,一一报上折子,仰靖安面色不好,假寐着端坐,只屈南栖替他回了话去。   “陛下,二殿下放下国券,现下东南十郡皆有响应,有富家牵头,其他百姓也纷纷效仿,应是不足月余,国库便可填补。”   “陛下昨日说这擢考要变革,若是推行,寒门学子当能大大发掘,只是推行不易,尚需时日。”   “陛下,西关传来捷报。”   “陛下,若是如二殿下所言,推行各类技艺教坊,重振经济,放工于民,倒或许是个长久之计。”   “陛下……”   仰靖安忽而睁开眼来:“方才,朕想起这小半年来,大兴陡转突变,叫朕感慨。众卿所言,朕听得。今日朕乏了,都下去吧。”   这一番说辞,倒像是日日如此,众臣也算是明了,收了声退去。   乾心殿安静,徒留屈南栖在侧。   “北疆的消息呢?”仰靖安问。   屈南栖递了折子:“今日刚到。”   仰靖安打开来一目十行瞧了,又抬手丢在了案上。   屈南栖便道:“这一场胜仗,晋西王功不可没,蒋岑与其配合甚好,终是将金胡王一举拿下。如今金胡已然无首,正是大兴拓疆的最好时候。”   “拓疆?”仰靖安冷哼,“连你也觉得可行吗?他倘若还是我大兴的晋西王,便就不该打金胡的主意!”   屈南栖顿了一息才道:“父皇,三弟是大兴的三殿下。”   许久,那座上人才悠然复道:“朕累了。”   “儿臣告退。”   “不。”仰靖安看过去,面前的人长身玉立,正是年轻。   此番山河剧变,京中朝臣清洗,人人自危,惶惶叫人瞧不见大兴之后,却是只有他,时时立在身侧,与他谈行国策,坦然自若。   “不,朕累了。该有人,替朕看顾这江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叫《偏又向隅》,是偏又的系列文,上一篇是《偏又逢春》。   向隅,那一隅是蒋岑心中的山河无恙,是秦青心中的那热血少年,是他们期盼中的天地星辰……   明知道一切或许无关己身,却偏非要重去守一回。   因为心中那一隅,是在爱与痛挣扎后留下的一个角落,它永不蒙尘。   我愿理解这向隅是一点守望,一点向往,一点执着。   本文临近尾声,下一本《山河顾景》,感谢大家!   顾问昔上辈子谈不上波澜壮阔,却足以做了整个容国茶余饭后的谈资。   都说她是命好,才会从孤女做到郡主,最后竟然还嫁给了那大霂的皇帝,成了一国之后。   街头巷尾传得神,却只有她明白,被心上之人亲自送去和亲的痛,更遑论那大霂的皇帝,乃是缠绵病榻之人。   和亲的队伍浩荡,终究停下,她却固执地不肯出来,直到外头一声清咳,眼下伸来一只略显白皙的手。   “郡主,莫怕。”   之后很多次,都是这只手,分明羸弱,却将她牵得甚紧。   成景尧握着她的手,行过路,踏过风,挥过剑,临过字,亦带着她在那废后圣旨上按下沉沉玉玺。   “你想要的,朕给你。”   只是此后,午夜梦回,再无人与她说莫怕,再无人……   重来一世,她仍是孤女,他未及帝位。   流矢急飞,顾问昔自暗处袭出,一剑斩下,不想却是被人一把扣住,那手指修长,分明熟悉,却再无前时暖意。   成景尧声音清冷,就在耳边:“姑娘莫怕,本宫不杀你。”   双重生,有甜有虐,各自背景 第一一六章 尾声   第一枝春花爬上枝头的时候, 秦青终于是踏上了归京的路。   此番回去的阵势浩大,比之前时更甚,越往京中, 越有百姓夹道。他们迎的是蒋家军, 迎的是家中亲人,更是为了那囚车中的男子。   仰桓坐在车中,头发散落在肩上, 一路行来,军中已是照顾,只他却是少有吃喝, 是蒋岑跳上车去, 将粥食直直灌进去。   几近京城,过的最后一座城, 百姓最是义愤填膺, 纷纷捡了石子砸过来。   无法, 蒋岑将人从囚车带进了马车中。   仰桓手脚上栓了铁索, 这铁索在秦青看来, 却是大材小用了些, 以他如今瘦削的模子,这锁链便似是泰山千斤。   车厢上本是还有石头砸上的声音, 砰砰撞得人心跳。   是蒋岑站出去才止了民愤。   秦青自端了粥饭过来, 仰桓自然是不瞧的。   蒋岑将碗筷拿在手中,只对他道:“殿下,莫要等微臣来。”   闻声车厢一角端坐的男子瞧了过来, 瞧着瞧着,却突然笑得撕心裂肺。   “微臣?殿下?谁是臣?谁是殿下?”   蒋岑木了脸:“你是殿下,我是臣。”   “你是臣……你是臣……”仰桓一动, 那锁链便就哗啦抖了一道,“那你来告诉本宫,你配做臣子吗?”   秦青能瞧见男人面上隐忍,只那端着的碗纹丝不动。   蒋岑静默了一息才开口道:“微臣是大兴的臣,永远是。”   仰桓嘴角抽了抽,不知是身上的伤口使然,还是为何,紧接着便道:“所以,本宫不再是大兴的殿下了。”   “你们以为本宫不知吗?”仰桓手架在膝上,低头玩弄起那手腕上的锁链,“在你们心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太子殿下?”   有过的,如何会没有呢?秦青瞧着这个发疯的人,前世里的生死以付还不够吗?这辈子为了他,蒋岑又奔波多少,为的不过是减少杀戮,未雨绸缪不过如此,便就是那坞巢揭竿而起的义士,亦是蒋岑亲自拦下。   如非因为最后自己受伤,秦青毫不怀疑他会将拦在巢城中的人皆数遣散去。   仰桓错了太多,桩桩件件,消减不下,蒋岑甘愿替他抹掉,再抹掉,可是呢?   见无人来答,仰桓便急转而下,转为冷冷的一呵:“是呀,钟灵谋士,多么高洁的人。可是蒋岑你可晓得,但凡看向那皇位的人,都是狠的,都是冷的,你以为他的手上,又能干净多少?”   “蒋岑,你以为我输了,他登上了皇位,就是最好的么?”仰桓喝道,“可笑!”   “我若是对他们不狠,若是不将他们都踩下去,那么被踩的就是我!若是我不用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去做下政绩,抢功的人便就是他们!”   “你又可知道,我斗的人,不仅仅是他们,还有父皇!还有皇后!”   仰桓陡然抬头:“蒋岑,我想过自己会输,却不是输在你手里!”   “那么殿下想的,是输在谁的手里?”蒋岑突然道,“殿下与微臣,又有什么输赢呢?”   “你做下的错事,可以按在皇后头上,按在三殿下头上,按在陈宴头上……可是,谁来受的过呢?殿下想过,是谁吗?”   “殿下何不去看看那夹道的百姓,南郡死了多少人,坞巢又死了多少人,那北疆军,便是蒋家军!究竟死了多少人!殿下想想,你输的是微臣吗?!”   “是百姓啊,殿下,你当真不知吗?”   “呵!呵呵!呵呵呵呵!”仰桓靠在厢壁上,“蒋岑,你为何不问问父皇,那一年楠辛殿的毒,是谁的手笔?”   “你觉得,本宫一个孩子,真的能寻得那样的毒吗?”   “微臣把粥饭放在这里,殿下自用。”蒋岑说罢便就牵了秦青要走。   不想身后人却是不依,仰桓挣了一下,猛地喊了一声:“蒋岑!”   “……”   仰桓的声音尚在继续:“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太子,是能够替他打理事务,却永远在他身后的影子!你以为这些年,他当真不知我的手段吗?知道又如何?!倘若我当真聪慧受百姓拥戴,你以为我还会是太子吗?!”   “二殿下早慧,是有贤王之相。”仰桓背了一句卦辞,瞧住面前二人,“蒋岑,对亲子尚且能如此,你以为,他会放过蒋家军吗?会放过你吗?”   秦青轻轻晃了晃身侧人的手,蒋岑微微捏紧了些,低头对她笑了笑:“我们走吧。”   “蒋岑!你是个傻子!愚忠之臣,最为蠢笨!”   “殿下,快入京了。”蒋岑头也未回,“殿下有话,便就留着与陛下说罢。”   蒋岑一路牵着秦青下来,行过嘈杂的战马,行过席地而坐的人群,行过嘘寒问暖的百姓,终是停了下来。   “蒋岑。”秦青唤了一声。   “嗯。”   “仰桓说的,你信吗?”   蒋家军十万忠魂,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可是帝王啊,没有了仰桓,下一个呢……   秦青转到了他的面前,逼着他低头看向自己:“蒋岑。”   男人垂首,瞧见她眼中那一点自己:“我没事,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   “我明白。”秦青没叫他说完,抬手替他整理了铠甲,“可是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老天垂怜叫我们重来一世,又怎么会允许遗憾重来?”   “你还记得吗?我们说过,要一起去南隅的。去南隅开一个药铺,好好地,过一辈子。”   南隅——   蒋岑抬手覆于胸,前的柔荑上,眼中忽而清明起来。   “嗯!”   “走吧。”秦青抬头对他笑,“父亲,祖母,还有木通,芦苇……他们都在等我们。”   那是一年寒春,大兴百业待兴,废太子进了天牢,百姓抚掌以庆。   同一年春,金胡划进大兴疆土,三殿下戴罪立功,封金胡王,金胡从此对大兴称臣。   春末夏至,皇帝仰靖安退位,传皇位于太子仰栩,居于太和殿,称太上皇。   这一日,屈南栖正在乾心殿批折,宫人进来报说蒋大人来了。   “哪个蒋大人?”   “嗐,陛下问得,还能是哪一个。”宫人笑着。   屈南栖这才搁了笔,也是,蒋贺如今固守西关,蒋家新军半数编入禁军,半数编入北疆军,由齐将军坐阵,这留在京中的闲人,自然就只有这一个了。   蒋岑卸甲而归,打死不入军营了,加之司药监也说他身上旧伤严重,不适领军,这便就又回了司吏监。   “他又来做什么?”屈南栖偏过头,“不是说了辞官的事情得等七司重理,国库充盈后再说么?”   宫人摇头:“不知,人就守在外头呢。”   “叫他进来吧。”   “是。”   不过片刻,便就有一道人影进来,倒是端正跪了地请安。   屈南栖觑他一眼:“今日为了何事?”   “微臣想……”   “先说好,辞官的事情,现在不行。”   蒋岑起身摆了手:“今日不为辞官,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前时陛下答应过微臣的事情。”   “什么事?”   “陛下说过,要替微臣算日子的!”蒋岑提声,“不知道陛下可算好了?”   “哦对了!”蒋岑从广袖里抽了一卷圣旨来,“这是太上皇的赐婚,微臣瞧了,这个择日完婚,究竟择哪一日啊?”   屈南栖愣了一下,忽而想起那军中人说过的事来,便就咳了一声:“你与秦小姐不是已经拜过天地?”   “原是拜过的,可是……”蒋岑道,“可是这一回来,便就叫秦大人给拦住了,言说青儿还未及笄,不算!”   “哦。”屈南栖点头。   “陛下,算一下吧。”怕是他不依,蒋岑恳切道,“这样,那夜明珠,微臣就不跟陛下再要了,假的就假的吧,微臣只求陛下给算个好日子。”   屈南栖面上不好看,手指跟着便就收了收,可跪着的人真挚异常,实在是不好拒绝。   良久,蒋岑才听上头问道:“何时及笄?”   “两月后。”   新的圣旨下来的时候,秦青跪地接了,中秋佳节,可算是个好日子。   “小姐便就是中秋前一日及笄,姑爷这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吧!”芦苇扶着她起来道。   秦青将圣旨递给她,转了身来,忽而想起什么来,抬手就敲了她一下:“你不是比他还急?!姑爷都叫上了!”   府里人笑得厉害,便就听前头报道蒋大人来了。   府里头人可是识趣,立时就散了去。   蒋岑跨了步进来,喜笑颜开。   端是笑着,却是没了别的话,秦青推他一下:“笑什么!说话!”   “我……我觉得不用爬墙就能见你,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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