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重月迷城   作者:祁沇   文案:   戏精御姐 × 高冷警官   言情|悬疑|娱乐圈|所有人物无原型   ·   十年前一宗轰动全城的绑架案,周觐川作为新人刑警,一枪击毙劫匪,救下了被挟持的小姑娘。   十年后一起整容事故,星娱集团千金时栎穿越成了自家艺人奚顾,刚落地就卷进娱乐圈连串的命案里,走到哪儿哪儿出人命,一脸懵逼地荣登警方重点关注对象。   初次重逢,在审讯室。   时栎感慨:有一说一,我们俩是真的有缘。   周警官:请勿套瓷。   再次见面,在酒吧。   时栎试探: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警官:你清醒一点。   第N次遇见,在案发现场。   周警官冷脸嘲讽:柯南体质就少出来给社会添乱,老实在家待着可以吗?   时栎笑了笑,神色从容:可以。我家还是你家?   ——“我无归途,至此抵岸。”   ·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娱乐圈 制服情缘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栎,周觐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戏精御姐 × 高冷警官   立意:扫黑除恶,弘扬正义 第1章 壹   所有的故事始于十月。   七号那天傍晚,娱乐圈接连出了几件大事。   难得秋高气爽的晴天,也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如果从卫星云图上往下看的话,回衍城的高速路入口收费站前排出了快有两公里。   天色将晚,所有人都堵得心烦意燥。有下车抽烟的,有趴在窗户上打电话的,有出来道边遛狗的,也有安稳如山坐在车里面听收音机的。   娱乐频道。   要不是堵在这里,周觐川都想不到,这个频道原来也有正儿八经的晚间新闻。   男主播的声音极富磁性,跟女主播带着撒娇意味的声线放一起听简直就是公然的打情骂俏。两人先是播报了今天开演唱会的男子组合,还有某某演员最新杀青的消息,中间穿插了国民女团LOVIN队长舒望的最新Solo曲。   一段的试听结束后,主持人却没按部就班地对音乐概念介绍一番,而是有些严肃地开口说:最新的新闻,就在刚刚,演员秦枳被发现在车里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目前已送到医院抢救,具体情况及原因仍在调查中……   车上的人听得愣了愣神儿,夹在手指上的烟很快积了一截的灰,掉在他的白色毛衣上,看着格外分明。   两个主持人就着这个话题谨慎地延展了几句。周觐川推开车门,皱着眉拽起衣服掸了掸。紧邻在后面车辆里是一家三口,两三岁的孩子,话说不明白,只会嚎啕大哭,年轻的母亲抱着他站在路边,手忙脚乱地安抚。   外面凉风徐徐,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燥,以及拥堵的聒噪。   他长出了口气,正准备关门,车里的音响又缓缓流淌出声音:   “……LOVIN的另一位成员奚顾,一个小时前在长郢路上发生车祸……”   握在门上的修长手指倏然停住。   -   衍城,医院。   窗帘外的天完全沉了,映得玻璃像是上好的漆黑大理石。病房里只有床头开了盏幽暗的灯,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躺着,很瘦,面容姣好,脸色煞白,被子盖到了胸前,领子里隐约露出凹陷的锁骨和一条银质项链,小巧精致的符筒形状,上面刻着花纹,从颜色和抛光的程度来看,应该戴了许多年。   一旁的陪护椅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粉色卫衣,浅色牛仔裙。她正在用手机看视频,古早的悬疑剧,凶手的身份即将揭露时,余光里忽然瞧见床上的人好像动了下。   她抬起头,摘下耳机投去目光。   又隔了片刻,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连忙站起来,打开灯,声音惊喜:“呀……你醒啦?”   时栎睁开眼睛,脑袋里仍是懵的。   突然强烈的光亮让她不适,她皱了皱眉,有些恍惚地望着天花板。   她觉得整个人又昏又痛,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撞击。她强凝起精神分辨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仿佛是头痛,而不是意想中的脸痛。   时栎又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疼得感官都错乱了。   女孩子关心地提议:“你要不要喝水?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用不用叫护士?”   ……真吵。   时栎闭着眼厌烦地皱了下眉,又突然清醒过来。   完全陌生的声音。   时栎猛地重新睁开眼,扭头看向床边的人。   看起来小她几岁的女生,长相不出众,但皮肤很好,俯身站在一旁望着她,神色关切,仿佛与她相熟已久。   可她根本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时栎懵懵地跟她对视了半晌,默默从六岁开始粗略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往事,确认自己并没有失忆后,迟疑着哑声开口:“你——”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进来。   这回进来的人时栎认识,星娱的元老经纪人,性格专|制脾气火爆,LOVIN就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她在公司里几次遇见过他,还有他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小艺人。对方当然也认识她,可这显然也不是此时此刻在这里见到他的合理理由。   不等她反应,那女孩子先兴奋地站直汇报:“陈哥,小奚姐醒了!”   时栎愣住了。   ……小什么姐?   -   陈玮皱着眉头瞥了床上的人一眼,不耐烦道:“我看见了,吵什么。”   谢渝吐了吐舌头,似乎对于他的坏脾气已经习以为常。   陈玮身型高大,又有些胖,站在床头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   “现在感觉怎么样?”   饶是大脑仍处于一片空白,时栎也听出了这句客套话里按藏着的不满和愠怒。   她呆愣了半晌,恍惚动了动嘴唇:“……有镜子吗?”   那语气就跟困在沙漠里三天的人要水一样自然,虚弱中透着一股本能且顽强的求生欲。   床边的两人听了同时一怔。几秒钟后,陈玮没好气地从正审慎度势的谢渝手里夺过来镜子,怼到时栎眼前。   “脸没撞到!我看你有这功夫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脑子吧!”   手心大的圆形镜子,憔悴又柔弱的一张脸,即使是苍白瘦削的素颜,即使眼下的细纹已经很明显,即使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也依然有种不分性别地我见犹怜的力量。   不愧是国民女团的门面。   时栎深吸口气,闭上眼睛,被子底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几秒钟的疼痛和安静之后,房间里再次响起声音:   “奚顾——”   陈玮把镜子扔给谢渝,拉了椅子坐下,连珠炮似的讥讽道:“你是不是以为你搞出点什么事来明天就不用进组了?舒望专辑发几张了,你都干了什么?不会唱不会跳演戏又演不出名堂,你就准备靠一张脸炒绯闻啊?新出来的女团都比你小十岁往上,你的脸还能撑多久?你看明年还有没有男艺人愿意跟你炒姐弟恋?”   ……   床上的人板板正正地躺着,沉默不语,一脸死气。   陈玮以为自己终于戳痛她开始反思了,揣起手臂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当然,他料不到此刻时栎真实的内心活动。   这竟然不是梦。   所以,她,穿越了?   -   在这一秒钟之前,时栎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她的人生履历算不上丰富,但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已经足够让她深刻认知,这个世界是极为客观而真实的,真实到没有一点虚幻和传奇事迹发生的可能性。   比方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或者灵魂对调——那都是一样不可能的。   时栎,26岁,衍城星娱国际大老板时赋唯一的掌上明珠,一直被保护得严密,极少曝光在镜头下,这么多年来媒体手里也只有几张她模糊的侧脸,以及一张她6岁时在自家泳池戏水的照片。   她从小在贵族学校接受精英教育,16岁后一直在国外求学,直到今年夏天才回国,据传是因为准备结婚。   婚礼原定在明年夏天,主流娱乐媒体们有理由合理揣测,时小姐是为了婚礼才选择整容的,这种为爱献身的精神可歌可泣。另外有个小众版本来自某野生自媒体账号,说A国留学圈子有可靠传言,时小姐窈窕时髦,接受西式教育,行事前卫奔放,打针填充都是常事,只是这次倒霉碰上个失手的医生罢了——文末还放了个整容医院的广告,Before和After的效果对比显著,「零事故率」四个字被居中,放大,再放大。   总之,占据着娱乐圈半壁江山的娱乐公司家的大小姐死在整型医院里,这事儿怎么听都有点讽刺。但毕竟死者为大,而且今天的新闻实在太多,秦枳和奚顾两个明星还在热搜上面呢,网民们正忙着破案,这件事并没有分到多少热度。他们怀着一颗普度众生的大慈大悲之心点了根蜡烛,走马观花地感叹了一番「整容需谨慎」,这场云哀悼就结束了。只有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时栎撑着床围栏费力地坐起来,眼前晕得跟收不着信号的黑白电视似的。   陈玮骂够了她之后,按铃叫来医生,反复逼问他第二天早上出院的可操作性。   陪护的硬板椅子活生生被他五大三粗的身板坐出了太师椅的气势。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在他咄咄逼人的气魄下越来越妥协,最后终于如他所愿,战战兢兢地说要按时吃药,如有不适症状立即回来检查。   时栎抓着被子的手一哆嗦,眼前发黑。   好歹她也是个刚经历了一场引发微博动荡车祸的病人,还没来得及从这波冲击里走出来,就要无缝衔接到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且还是个活在闪光灯底下的公众人物,她想躲起来都不成,这个游戏模式也太难了吧?   但看陈玮这个架势,如果她现在跟他说她不是奚顾,他肯定会直接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何况也别说是陈玮,就连她自己仍旧是难以置信,完全没有时间缓过神来思考该如何面对这种荒唐。   所以尽管万般不情愿,隔天早上时栎还是能屈能伸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谢渝在楼下等她,给她拉开车门,元气满满地跟她问好:“小奚姐,早上好!”   时栎裹着长外套,有气无力地回了她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微笑。   谢渝把早餐递给她:“新的一天开始喽。”   时栎望着窗外喝了口豆浆,心如死灰地想,这可真是崭新的一天啊。   外面的天色静谧而阴沉。   眼下是十月初,衍城连绵的秋冬天才刚开始。   远处的云朵缓缓涌动,挡住了本就暗淡的阳光,仿佛在给这座城市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隐藏在云层深处的秘密和阴谋,正悄悄蓄势待发。   作者有话要说:  时栎(yue) 第2章 贰   剧组驻扎在衍城近郊,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   车子出了城后一路颠簸,时栎埋头看了两页剧本后有点恶心,索性合了本子,在车上补了一觉。   这是她性格当中除去「能屈能伸」的剩余部分。她认为这叫「随遇而安」,不过人们都更习惯称之为「破罐子破摔」。   早上起来在卫生间里照镜子时,时栎冷静说服自己接受了眼前的现状。   穿越已成既定事实,对于这种超自然的事件的发生,无论她是想用科学的方法追根还是非科学的手段溯源,显然都不太现实。再者说原本的时栎已经死亡,她再执意寻找穿回去的办法无异于名正言顺地找死。   她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证明自己是时栎,这个听着荒谬但其实反而简单。另一个是接受这个身份,暂时扮演奚顾生活下去,后面再找机会退出公众视野,离开衍城。   时栎低头拧开水龙头,手指浸进冷水的那一瞬,她做出了决定。   她选择后者。   老话说人各有命,时栎觉得这就是她的命数。   她人生多年的两个夙愿,进了一次整容医院一针下去再睁开眼睛就全都达成了,这得是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报啊。   这么一想通时栎心里就好受多了。她手揣在口袋里靠在座椅上,脸颊逐渐被车厢里干燥的暖风吹出了血色和活力。   她转头,跟帕金森似的,动了动下巴,像是要发表重要讲话。   旁边座位的姑娘忙附耳过来,毕恭毕敬地等着她吩咐。   时栎暗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低声指示:“一会儿去帮我买包烟。”   -   片场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这部戏的名字叫「苍原」,虽然只是个披着悬疑外衣的偶像剧,可原著的流量可观,制作班底不差,即使是曾经的国民门面,奚顾在这里也只是个戏份远逊于女主的女二,时不时还要被一直给自己加戏的女三四五僭越。   时栎也乐得被她们碾压,化了妆之后夹着剧本在片场事不关己地抖着腿看热闹。   女主苏昀是去年新晋的小花,身材玲珑有致,五官甜美清纯,正拿着剧本坐在椅子上跟人说笑,瞟见奚顾出现,她脸上的笑容未减分毫,从下往上地扫了她一眼,眼里的不屑呼之欲出。   时栎回了她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表情很淡,仿佛这笑意也没什么含义,若非要从中解读出来点什么的话,那就有点像嘲讽,又有点像挑衅。   苏昀面色稍整,高傲地转回了身,全心全意跟身侧的男人聊天。   谢渝拿来眼镜:“小奚姐,给。”   “喔……我说呢。”时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放下二郎腿,接过来戴上,几米之外正对着她的模糊脸庞瞬间清晰了。   英俊,深遂,立体,精致。   对方朝她颔首微笑,漆黑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弯着,散发出的魅力足以倾覆方圆三十里内的雌性生物。   “……啊帅死了帅死了……怎么有这么不上相的人啊……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一万倍啊一万倍!……”   谢渝装作给时栎整衣服,一边反复拉扯她连帽卫衣里的绳子,一边不停在她耳边兴奋地疾速念道。   这应该是她职业生涯里经常面临的考验,喜上眉梢却还能面不改色地保持着敬业神色,嘴唇的弧度从始至终都没变,这番表情管理和腹语水平放在0.5倍速的摄像机下都准保不会露出破绽。   另外一个频道里,从来没有戴过近视镜的女人专心研究着手里的眼镜,摘下来,又带上,又摘了下来,发出了憨憨的感慨:“真神奇。”   这部戏时栎之前就有所耳闻。   女主很早就定了下来,但男主人设比较特殊,分裂人格,暗黑又深情,粘人又禁欲,明摆着是个非常考验演技的角色,演好了是口碑人气双收,演不好就要背起全剧组的锅。   前期宣传时剧方溜遍了这两年还活跃着的男流量的粉,各家粉丝紧张又惶恐,那段时间饭圈撕逼出镜率最高的一句诅咒就是“你家正主演苍原”……又文明又恶毒,最后剧组官宣的时候微博都瘫痪了。   彼时的盛况时栎记忆犹新。那时候刚入夏,她推着行李车从机场出来,时恺奉旨去接她,戴着墨镜坐在副驾上玩手机,没屈尊下车,也全程没开尊口。她倚在后座上实在无聊,下载了个微博,热门点进去第一条就是演员本人发布的定妆照,转发已经上十万,评论里热闹得眼花缭乱。   “不可以崽崽不可以!妈妈不允许!!!”   “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自己的演技什么样心里就没点数吗?”   “为什么要拍戏?!你为什么就不去录综艺去谈恋爱?!”   ……   当时时栎把评论浏览了一遍,也发出了和今天一样的感慨。   真神奇,国内的娱乐产业和粉丝文化,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令人肃然起敬。   应该是那天从机场回去的路程被沉寂拉得太漫长,她无事可做,又顺手搜了下那位演员。   跟她同年,出道五年,演技忽高忽低,得过阳春白雪的男配大奖,也包揽过影院新年档的烂片。和他演技一样谜的是他的吸粉体质,明明长了张魅惑众生的脸,演技也被名导评价可圈可点,却硬是靠着自己在综艺里各种又欠又贫的骚操作败光了事业粉和女友粉,吸了一群性别年纪难以统计的后妈粉,国民度是突飞猛进到了无人匹敌的地步,可气质却跌下来了,每次他一有什么新闻就是全民的狂欢,评论里粉黑难辨,全是抖机灵的,单凭他一己之力每年就能养活十几个段子手,这绝对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设。   「段子手之父」,这就是纪间。   「万家墙头」、「国民继子」、「表情包富翁」、「家里有矿」……   这都是纪间。   -   上午跟女主搭戏的演员NG了太多次,导致整个剧组的进程严重拖后,奚顾的戏份也被直接拖到了下午。   午休的时候,时栎在谢渝几度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吃光了盒饭,找了棵高处背静的树,一个民工蹲,慢条斯理地点了根烟。   烟是早上她差谢渝去买的,姑娘拿回来给她的时候表情难以言喻,怜悯和理解里还带着一点点痛心,情绪展现比这剧组里大部分的演员还要高出好几个层次。   隔着被冷空气虚化的烟雾,时栎眯了下眼睛,看着底下吵闹的人来人往,眼神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迷离,像是在俯瞰苍生。   一颗烟结束,她扔了烟头,从兜里掏出手机。   奚顾的手机在车祸时摔坏了,她现在用的是谢渝不知从哪里搞出来的一个备用机,前年的款式,卡顿也很明显,尽管如此,它的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一排时下最热的大型手游,一副身残志坚又自不量力的样子。   时栎打开了一个之前她常玩儿的,输了账号后又忽然想起来需要用验证码来登陆,有点扫兴,点了旁边迅速注册的按钮,进到了新手场。   对于她这种人民币玩家来说,这种光秃秃的新手号无异于裸奔。她跟着队友跳下伞之后,看着手里的垃圾装备,实在燃不起战斗的热情,一个人在树林里瞎跑了半天,找了个隐蔽的地点隔岸观火。前面敌我两方正打得火热,冷不防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   ——“姐,你信佛吗?”   时栎一个激灵,蹲直了身板,睁大眼睛防备地回过头来。   纪间正蹲在她身后旁观,也看出来她完全腾得出手,闲闲地递过来一片口香糖。   时栎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秒,接了过来。   她淡定地拆开包装纸:“……我在练号。”   纪间笑了下,往前凑了凑,发出邀请:“你大号多少?下次一起?”   时栎低着头慢吞吞地嚼了几下,脑袋里冷静地来回衡量了一番两个人关系的深浅,片刻后抬起头,假装随意地把话题抛了回去:“找我有事?”   纪间耸耸肩:“没有。”   时栎沉默了瞬,镇定试探:“那你是特意来看我打游戏的?”   他还是否认:“不是。下午戏改了,一会儿有吻戏。”   时栎警惕心起:“谁?”   “你,跟我。”   “……”   时栎今天算是彻底搞明白「粉随正主」这话是打哪来的了。   这一刻她真想把口香糖吐回到他脸上。   -   奚顾在剧里的角色是个高冷的炮灰,跟男主角青梅竹马,有过一段心照不宣两小无猜的时光,后来两人意外分开失联,多年后重逢,却最终一个爱上别人,一个嫉妒黑化。   为了符合人物性格,她的台词都又少又短,人设本身又是个冰山面瘫,完全难不倒她这个曾经背下过一整篇英文版莎士比亚独白还得了先进个人的优秀话剧社成员。   但玩儿票归玩儿票,到底非科班。第一次站到镜头前面,时栎的表现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真正令人意外的是纪间,镜头灯一亮起来他的眼神就立马像是换了个人,给这部偶像剧贡献出了大荧幕般的演技,天赋之高连时栎这个外行都叹为观止。   那段吻戏在他的主导下也十分顺利,结束时还搂着她就着中午时的小插曲调戏了句。苏昀抱着暖手宝站在导演身后,带着深意的目光来回审视两人。时栎毫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组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体谅奚顾才刚出院就直奔剧组的敬业精神,这场戏结束后,导演格外恩准她提前回酒店休息。   她前脚刚走进房间,陈玮踩着点儿似的从外面跟进来,往桌子上甩了一叠本子,手一指,言简意赅:“挑两个。”   时栎脱了外套坐下来,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看到新工作就生理性的厌烦:“这什么啊?”   各种类型的综艺剧本,有生活真人秀,野外生存,女团竞赛,还有素人相亲节目的嘉宾?   时栎扒拉半天,抬起眼皮瞟她的经纪人一眼,语气平和,措辞却宛若质疑:“我现在只能上这种节目了?”   谢渝小心翼翼看了陈玮一眼,当事人也没上心,很民主地反问:“那你想上什么啊?「我是歌手」请你你敢去吗?”   时栎很反感他这副王者带青铜的蔑视腔调,顶了一句:“我敢,你去接过来。”   陈玮冷笑了声,打开茶几上那听可乐:“我不敢,行了吧。我可不敢把你送上去丢人现眼。”   时栎合上手里的本子,手指压在塑料封面上,沉吟半晌,按照自己琢磨了一半天的设想,盯着陈玮,慎重开口:“昨天车祸醒过来之后,我好像有部分失忆的迹象。”   话说出口时栎自己都觉得尴尬,虽然事实远比她这个谎言还要荒唐百倍。   谢渝蹲在地板上,双手捧着那本摊开的真人秀,惊奇地从后面探出脸来。   陈玮握着可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粗旷的声线毫无波动:“失忆影响上镜吗?”   时栎:“……”   他把瓶子拍在桌子上,一锤定音,不容置喙。   “不影响就赶紧给我选。”   -   衍城,刑侦。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气氛沉肃,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大屏幕旁站着的女警正在陈述案情。   “……经纪公司提供了秦枳的抑郁症诊断证明,同时从现场车内的情况来看,基本可认定为自杀,排除其他嫌疑。”   “但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那条只有「晚安」两个字的定时微博,秦枳没有留下遗书或是其他信息。根据她身边人的说法,她的家境一般,父母两人的健康状况都不大好。秦枳作为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选择自杀,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这有些不合常理。”   长桌最末端的位置上,穿着警服的男人舒展地靠在椅子上,棱角深邃的脸上没有表情,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铅笔,在面前的白纸本上有一笔没一笔地涂画。   纪斐有些敬畏地瞄了他一眼,继续说:“这是停车场的监控录像。”   房间里昏暗的光影缓缓流动。   画面里是傍晚时的停车场,女人打扮低调,戴着帽子与口罩,拿着电话一边说话一边沿着夹道匆匆走到了一辆只露出了车头的红色轿车前,整个过程大概有十几秒,随后她走过去拉开车门,监控画面结束。   纪斐转过身来无奈地补充:“这个停车场是一个废弃的工地改的,年代老旧,也不正规,秦枳的车刚好停在角落里,是监控的盲区,最近的摄像头只能拍到这里。”   房间里的空气沉寂了片刻,桌子那侧有人慢悠悠地说了句:“可真够巧的了。”   说话的人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付朗,人如其名不负他家祖辈的重望长得俊朗又斯文,人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不疾不徐的腔调,穿上白大褂就像是医生,戴个眼镜就能冒充博士——不过这些全都是表象,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隐藏在那副皮囊之下的不羁灵魂。以前在警校时他的浪荡事迹捞着干货都能讲三天,光荣的被学校特别树立成了四年的典型,普及度之广就连周觐川这种隔壁学校的学长都有所耳闻。   两年前他被上面划到刑侦,第一次来报到时周觐川差点就被他的人模狗样给骗过去了,提着的一颗心刚要落回原位,转头就看见他一本正经地调戏比他早来没几天的实习生纪斐,忽悠得涉世未深的姑娘直恨生不逢时,敬仰之情毫不掺水地写在脸上——虽然其实两个人本质上同属一丘之貉,不过那些就是后话了。   投影前的人又说:“我们通过通话记录查到,秦枳出事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也就是监控里的这一通,打给了同公司的艺人,奚顾。”   长桌尽头的人终于抬起头来。   “三十二秒的通话时间,紧接着二十分钟后,奚顾在长郢路上发生车祸,行进路线与出事地点的方向吻合。这两件事似乎太过巧合,是否可以推测,奚顾在电话中察觉到了异常,准备前去营救?可她如果在知道对方有轻生念头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报警?”   周觐川看着屏幕,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发散着压迫的气场。   纪斐眼观六路,领导这副神情她虽然常常见到,可每次都还是无端觉得紧张。   “另外上午时我们与交警队取得了联系,奚顾这起车祸,确实存在疑点。”   纪斐轻咳了声,按了下手中的激光笔,墙壁上的投影往下翻了一页。   “她的车,18年末上市的白色奔驰G539,以安全性能著称,事故鉴定显示为刹车老化,不排除人为动过手脚的可能。” 第3章 叁   在组里与世隔绝的待了几天后,凭借自己过人的侦查素质和对谢渝的套路,时栎基本上摸清了这个剧组的情况。   这部戏星娱有投资,但占比不多所以话语权有限,除了奚顾之外只塞进了两个新人配角刷脸熟,甚至原本女二的人选都不是奚顾,是她无意中看到剧本后很喜欢,自己争取过来的。   时栎听后简直匪夷所思:一个戏份又少性格又不讨喜的人物,她到底是看中什么了?而且从之前陈玮的态度来看,奚顾似乎也不是很有事业心嘛,能让她做到主动争取,如果不是人物的话,难道……是合作的演员?   时栎抱着手臂坐在片场的椅子上,探究地打量着打光板下每个角度都无差别闪着光芒的英俊男人,片刻,迅速地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也不合理。虽然这几天纪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晃悠,还总说一些欠打的话刷存在感,可他距离感同样拿捏得很分明,两人显然也没有很熟。   时栎叹口气,有点心累地靠在椅子上,放弃了继续揣测。   她手指揉着额头,闭着眼懒洋洋地想,算了,反正日子都是一样往下混,琢磨那么多干什么呢。   今天还有场夜戏,晚餐是在片场解决的。   时栎本来也不挑口,可在欧洲待了这几年人硬是瘦了十几斤下去,导致她回来后对待每一顿饭都虔诚无比,无论是路边摊还是米其林,都能被她吃出最后一餐的气势。   她估计着奚顾肯定不会这样,否则谢渝不会跟她共同进餐好几天了还是一副欲说还休的神色。   时栎先她一步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装作没看见她的表情。   谢渝握着勺子忍了一会儿,同情地开了口:“唉……姐,你最近压力很大吧?”   时栎动作一顿,借坡下驴,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是。”   谢渝表示理解,又弱弱地劝:“虽然你压力大但也还是少吃点吧,要不然上镜……”   时栎看着她的脸,眼皮忽然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喉咙也痒得厉害。   “……还有,吃东西也就算了,你以前不抽烟呀……”   时栎有些恍惚地望着她,眼前的景象像是开了慢镜头,耳边的声音在逐渐拉远。最终,世界安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仿佛即将跳出胸膛。   “……要是陈哥知道又要骂我了,小奚姐,以后你——小奚姐?你怎么了?”   时栎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往后栽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纳闷儿地想,这是梦醒了?   -   夜幕降临这座城市,刑侦队的大楼灯火通明。   周觐川坐在办公桌前,电脑上是停车场的监控视频,旁边一盒泡面,上面压了本厚重的《犯罪心理学》。   付朗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进来:“周队,又吃泡面?”   周觐川看着屏幕,像是想什么想得出神儿,没搭理他。   付朗晃晃悠悠地进来,坐在办公桌上掀开泡面的一角,啧了声:“领导,您总吃这个不腻吗?好歹也换个口味吧?”   周觐川收回视线,皱着眉揉了揉眼睛:“这案子你怎么想?”   付朗低头玩着他桌上的铅笔,话说得又含糊又明白:“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场也没有找到其它证据啊,而且——”   他停了停,抬起脸笑了下,“上面不都意思结案了么,这个案子就要转到分局去了吧?”   周觐川没说话。   他原本就是五官长相冷峻的那类人,加之从事刑警工作多年,身上总是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尤其在他沉默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据付副队长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和英勇推断,这大概也是他在相亲场上屡屡碰壁的主要原因。   周觐川,34岁,衍城刑侦大队队长,颜值和体力并存,学术与实践齐飞,年轻有为的表率,局长面前的红人。   但上帝既然为他开了这么多扇窗,就必然要紧紧焊死他的门。他的人品正经到古板,性格严谨到乏味,上一段恋情是在三年前,那之后他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出入相亲场,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再加上他平时对下属严格到变态,很容易让人对这本来不相干的两件事情产生非合理的因果联想。久而久之,周大队长的情|事就变成了全局人民的心事,下到收发室上到老局长,每个人都劳心劳力的为他伤神。   他最近一次相亲的女孩子付朗见过,耐力和修养都是个中翘楚,勇敢地带着便当追到了刑侦大队的门口。当时他们正在开会,姑娘被保安拦在了外面,萧瑟秋风中等了半个多钟头,周队长下楼后,第一句话是「我吃过了」,第二句是「我不吃鱼」。   姑娘的心瞬间跟着那盒便当一起凉透了。   纪斐听说这件事后恍然大悟,悔得直挠桌子:怪不得我去年没评上先进,是不是就因为我过年时给他带了小鱼干?!   付朗笑眯眯的,脸上和善,嘴里却很歹毒:宝贝儿,别胡思乱想,那个纯粹就是因为你不先进。   纪斐掐着两页纸走进办公室。   “刚跟医院通了电话,秦枳还没从昏迷中醒过来,医生说情况非常不乐观,后面再醒过来的可能性很小了。”   房间里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   事发前一天秦枳还参与了广告拍摄,镜头下面笑得灿烂耀眼,转眼间就被以这样的方式间接宣判了死刑。   付朗正色起来,问她:“奚顾那边联系过了么?”   提起这事儿纪斐就窝火:“本人联系不上,联系了她的经纪人,最开始说在医院,身体状况不方便配合调查。上一次说进组了,在山里,封闭着出不来。然后今天一问,又说去医院了——我简直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周觐川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半晌,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迅速抬手按下了暂停键,后退,降速,放大。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红色的车头,上面两个不起眼的光点,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然后向右消失。   付朗侧对着电脑,揣着手臂嗤笑:“你们女人可真有意思啊,平时你侬我侬姐妹情深,同脸同医生的,这姐妹一出事儿连面都不愿意露一下。”   “欸!打击面太广了吧?”纪斐不满地抗议,“再说,凭借我多年积累的八卦经验来看,她们两个只是同公司而已,也没有很亲密的样子嘛。”   付朗耸肩:“艺人间私底下的关系当然不会全都展现在屏幕上了,而且就算是电视上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可能都是演出来的。”   “不不不——”纪斐连连摆手,“千万不要高看他们。就说奚顾,连戏都演不好呢,你还要求她演出来姐妹情深?”   一旁的周队长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付朗笑了:“演技差好啊,回头叫过来咱们不是更省事儿吗——是吧周队?”   周觐川没有接他的话,双手交叠在身前,沉声问了句:“秦枳车子对面停车位的监控录像,有没有?”   -   医院。   陈玮接了谢渝的电话急匆匆从公司赶过来,出了电梯后劈头盖脸地吼:“她吃什么了?”   谢渝觉得十分委屈:“剧组提供的盒饭,里面有西芹,我也不知道她会过敏……”   陈玮没有闲心在此刻跟她追责究竟是前任助理没有传达到位还是她根本没有把这事儿往心里去,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什么情况?”   谢渝战战兢兢:“现在在输液,刚才已经醒过来一次了。”   陈玮脸依旧是黑的:“医生怎么说?多久能回剧组?”   谢渝被他逼问得快哭了:“小奚姐她……她脖子上起了几个红疹,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下去……”   陈玮听后紧绷着脸,半天没说话。   这部戏当时他就十分反对。奚顾虽然是偶像出身,这一点一直被非议,但她好歹也曾是第一女团的人气成员,怎么也用不着给别人做配,而且退一步说,就算是做配,也不该是这种制作班底,更不该是苏昀这种咖位。可当时她看了剧本后就莫名地对女二这个角色很感兴趣,执意想争取,被他好说歹说又骂了一顿之后仍旧不死心,最后甚至动用自己的人脉联系上了导演,接下了这部戏。   他对于这种自降身价的做法非常不认同,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关系闹得有点僵。奚顾也知道自己事情办得不地道,特意挑在他生日的时间送了礼物和道歉,本来这事儿就也过去了,可真正让他火大的是在临进组的前两周,她又突然跟他说不想演了。   那段时间她就不在状态,总是心事重重的,上节目也没有以前投入,被网上骂得很惨。当时她跟他说完之后,他的怒火直逼天灵盖,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肯说。再然后,她就出事了,而且还接二连三。   陈玮压着烦躁打开手机找导演的号码,又看到刚才警察打过来的电话,心想,这部破戏可真他妈是邪了。   谢渝从病房里探身出来,怯生生叫他:“陈哥,她醒了。”   与此同时,刑侦队。   周觐川和付朗两人面色严肃地站在纪斐的身后。她桌上显示器里是停车场另一角度的监控画面,秦枳车子正对面的停车位一直空着没有人停进来,再往前的位置停了一辆黑色商务车,与秦枳的车头隔着一个空车位遥遥相对。   17点3分,也是刚刚周觐川电脑上监控画面的定格时间,商务车的主人回来了,一男一女,目测是夫妻,两个人在车前商议了几句,女主人跃跃欲试地坐上了驾驶位,随后汽车启动,可能是对倒车出库实在没什么信心,商务车笔直而滑稽地朝着秦枳车的方向开了过来。   付朗斯文地笑了笑,和善地说了句:“女司机。”   纪斐翻了个白眼,刚想怼他,周觐川突然俯身,按下了暂停。   夜幕已深,晚间的医院悄无声息。   护士站值班的小护士在看书,上面密密麻麻地用两种颜色的笔写满了笔记。病房里的灯都陆续关上了,偶尔有陪护的家属拎着热水壶出来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   角落里有人在打电话,声音压得低,连头顶的声控灯都没有捕捉到。   “……已经脱离危险……是……她好像是真的失忆了……” 第4章 肆   这场事故里,唯一开心的是当事人。   时栎欢欢喜喜地躺在病床上看电视,身上那几个红点根本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即使每天要挨两针隔三差五还要抽管血出去也丝毫无法减淡她不用工作的愉悦。   这应该是她跟奚顾唯一的共同点,她隐隐觉得灵魂和肉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共鸣。   奚顾的手机修好了,谢渝从公司取回来,并按照时栎的吩咐从医院楼下水果店里买了个最大的水果篮,吭哧吭哧拎上楼了之后,赫然发现病房里已经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而且其中一个里面已经空了一半。   病床上的人吐了口橘子籽,淡定地招呼她:“刚才剧组送过来的,太多了吃不完,你晚上拿一个回去吧。”   谢渝可没想过这种从病人嘴里顺手牵羊的事,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客客气气地推辞:“姐,你肯定吃得完。”   时栎竟然还点了点头,几秒后,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我知道。我是觉得,明天还会有人送。”   谢渝:“?”   手机拿到手后,时栎靠在床头上解开屏幕,随口道:“你刚才回去好像挺久的。”   谢渝点点头,小声说:“今天是时小姐的葬礼,跟他们过去的人聊了几句。”   时栎手指下意识地一顿,抬起头。   谢渝不胜唏嘘:“还那么年轻,真可惜。”   时栎无言地看着她,半天,问了句:“你认识她?”   “见过几次。”   沉默了会儿,床上的人幽幽地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跟别人谈论自己的感觉很微妙。时栎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从这么一个远远见过她几次的人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但人类在试图了解自己的这门终身课题上有一种天然且惊人的求知欲,他们总是妄图通过别人的评价和各种测试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最后得出来的结果模棱两可,毫无参考价值。   “她……”谢渝认真思索了片刻,“气质很好,品味也很好,但感觉不太亲切,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可能富家千金都这样吧。”   时栎对于这番评价有些意外,开玩笑:“这么听起来时小姐好像不太漂亮啊,怪不得最后也是死在整容医院里。”   大概是觉得这么议论死者太刻薄,谢渝表情有点讪讪的:“我们天天跟着艺人跑,颜值高的人见太多了。不过人家胜在气质嘛,而且再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好看多了。”   时栎微顿了片刻,装作随意地问了句:“她的葬礼,家里人去了吗?”   既然都已经问出口了,说没有一丝期待是假的。   谢渝答:“非公开的,参加的人不多,家人好像只有时总的儿子去了。”   心里那一点妄想毫无意外扑了个空。时栎垂眸,手指抠着手机壳,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时总这么忙吗,亲生女儿死了,这种事都抽不出时间。”   谢渝的神情有点微妙:“时总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时栎听得心里一阵冷笑。   “而且我听说,”谢渝压低了声音,“时总跟这个女儿,矛盾很大。”   时栎一愣,抬眼看着她。   她觉得诧异,但更多是讽刺,原来他这么多年来煞费苦心经营的慈父形象在大众眼里早就坍塌了,不知道他本人得知了会作何感想?   “他们说时小姐的结婚对象是时总的商业伙伴,因为要结婚,时总狠心把时小姐跟在国外郎才女貌的男朋友拆散了——时总嫌人家是搞艺术的,太穷,养不起他女儿。父女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时小姐绝食抗议了好几天,但小胳膊又拧不过大腿……所以我觉得吧,时小姐生在这样的家庭,虽然挺羡慕的,但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也挺可怜的,可能最后出了这样的事,对于她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时栎听了这前因后果,有些哭笑不得。   群众的想象力真是没有上限,令她惭愧的是现实里她的人设可没有故事中这么勇敢。而且这个版本的故事,也远比真正的事实温馨多了。   -   晚饭之后,查房医生通知时栎,明天早上情况稳定的话,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时栎暗暗心惊,垂死拖延:“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恢复,我身上的红疹还挺严重——”   医生从镜片后抬起眼睛看她一眼,似乎对于她妄图占用宝贵公共医疗资源的龌龊行为很鄙夷:“你回去自己抹药就行了,一天三次,用不着在这儿。”   谢渝在医院睡了好几天凳子早就迫不及待想回去了,医生话音刚落她就欢天喜地的开始收拾东西,全然不考虑病人的意愿与心情。   “姐,你别担心,上次我室友也是食物过敏起了疹,涂了一周的药就好啦,最后只留了几个疤,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   “而且现在都秋天了,穿件高领衫,或者系条纱巾,剧组肯定会有办法给你遮得严严实实明明白白!”   “…………”   时栎坐在床边思虑了半天,觉得不想坐以待毙就一定得先发制人。   她俯身勾住了正蹲在地上装水果的谢渝,在对方一脸的茫然中警告道:“我先回家休息几天再去剧组,不要告诉陈玮。”   时栎觉得自从出事之后,有些事情她一直都还没来得及做,比如最当务之急的是她得马上弄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这个会直接决定她接下来将以一副怎样的面孔对待她的工作以及她的经济人。   谢渝拎着两个水果篮子把时栎送回了家,还勤快地主动收拾了一遍冰箱,又把每种药的使用频次详细地写在了盒子上,最后带着垃圾走了。   奚顾的房子是户型方正的四居室,从风水上讲很吉利,装修走简约高级的路线,两间卧室,一间衣帽间,另外一间是影音室,里面一面墙上挂满了出道以来的照片。   客厅里许多抽象的摆件和挂饰,看起来是主人各地旅行时带回来的艺术品,每一件的形状和质地都各不相同、千奇百怪,又难得跟整间房子的风格十分契合,摆在一起零散又统一,不声不响地彰显着主人的品味。   客厅里有一幅装裱起来的巨大画像,黑色调,金色边框。时栎坐在深墨绿色的绒布沙发上,点了根烟,心情有点复杂。   她之前其实曾见过奚顾几次,还短暂地聊过天。奚顾给她的印象是个天生的艺人,优雅又很有活力,处事说话也让人很舒服,除了实力确实不出众以外,用时栎的标准来看她已经接近完美,很难让人不喜欢。   但这个世界很奇怪,现实中显而易见的人和事,一放到网络之上就变得很有争议。在一半人的眼里,这样的奚顾是情商高,是有教养,但在另一半人嘴里,她这是营业,是虚伪,是在家里画好了带出来的美人皮,镜头一关就马上原形毕露。   时栎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也完全不用理会,那些连脸都看不见的人,勇气都是网线给的,根本不值得为了他们影响自己的情绪。   可理论讲得再头头是道,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只是个站着说话的旁观者而已。   事发前两周的某天下午,她在心理咨询中心的大楼下面碰到了奚顾。   当时时栎在车里,奚顾戴着帽子和口罩步履匆匆路过,人比上一次见到时憔悴许多,要不是先看到她限量款的包,时栎还未必能注意到她。   那是她们两个最后一次碰面,虽然只是时栎单方面的。而眼下,无论是那个温柔优雅的奚顾,还是披着画皮的奚顾,她消失了,不明不白,而且无人知晓。   墙壁上那幅黑色画像中的人神色平静地注视着她,唇边的笑意平和,时栎跟她对视,心里忽觉压迫沉重。   虽然是被迫,但她突然也不能确定,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偷了别人的人生。   -   那根烟结束的时候,奚顾的电话响了。   时栎习惯性去找烟灰缸,又迟钝地反应过来,拿着手机走到厨房把烟丢了。   “喂?”   陌生的号码,但是她没在意,反正不管是谁的电话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人。   信号不好,听筒里有断断续续的杂音。   时栎等着,旁边黑色冰箱上贴着几张拍立得相片,最中间的一张是刚出道时的LOVIN,四个人的服装和妆发在今天看来都过时滑稽,尽管这样奚顾在其中仍旧美得清新脱俗。   时栎羡慕地抿了抿嘴,抽下照片翻过来看了眼,背后用水性笔写了一行字,前半部分是模糊的「贰零壹零年,玖月」,后半段像是最近的笔迹:「贰零贰零年,贰月」。   信号终于通了。   电话那头很礼貌但也没有给商量的余地:“……衍城刑侦支队,关于秦枳的案件有情况想向您了解,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   三个小时前,刑侦队。   “周队,东西拿到了!”   纪斐从楼底下跑上来,人有点喘。付朗把吃了一半的外卖往旁边推,在一摞卷宗中腾出了一块儿空地。   小小的一张黑色内存卡,他拿起来看了看,变戏法儿似的从凌乱的桌面上摸出一个荧光绿色的读卡器,看着像是电子城最低端的货色。   纪斐扶着他的椅背调匀呼吸:“哥,您这桌子有点过于井然有序了吧。”   付朗把读卡器插到电脑上,大言不惭地教育她:“乱而不杂,杂中有序,序中有理,你懂啥。”   纪斐奇道:“你还「有理」了?”   行车记录仪上的画面径直定格在十月七日17点6分。   车子打火,启动,正前方隔着个空车位的位置,停着一辆低调的红色轿车。   随后车子缓缓向前行驶,前照灯远远投射出去,红色轿车越来越近,车前身上的两个微弱光点逐渐清晰。   周觐川一手按在桌子上,紧盯着屏幕,神色肃然。付朗眼疾手快地敲下了暂停,放大了屏幕上的画面。   得亏了进口高端行车记录仪过硬的品质,在光线并不是特别有利的情况下,仍旧模糊拍下了对面车子里的景象。   红色轿车驾驶位上女人的轮廓已然依稀可见,她端坐着,一只手抬在嘴边,像是在往嘴里放什么东西。   “安眠药吧?”纪斐小声嘀咕了声。   画面继续放大,一帧一帧地往下,直到商务车即将右转的那一刻,也是两辆车距离最近的一瞬,三个人同时顿住了动作,表情各自微妙地变化着。   付朗下意识骂了一句「卧槽」。纪斐觉得后背隐隐发凉,紧张地望了一眼她的领导。   周觐川缓缓站直,视线始终未离屏幕,面容严峻,薄唇紧抿。   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结果。   秦枳的车上,不止是她一个人。 第5章 伍   时栎踏着晚高峰时的夕阳余晖迈进了市公安局。   她穿了件深棕色的西装外套,黑色阔腿裤,手上拎着Birkin,墨镜架在巴掌大的脸上,格格不入的气质活像哪个外企女高管走错了单位,一出现就引起了警卫处的高度重视。   有了上一次周队长相亲对象在大门前苦等半个钟头的前车之鉴,现在每一位单独出现在市局的适婚年龄女性他们都觉得非常可疑。   “……”时栎被拦下来,顿了顿,“我找刑侦队。”   果不其然。年轻的警卫员打量着她:“预约过吗?”   时栎推了推墨镜,淡淡回了句:“我是被约过来的。”   警卫暗暗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拨通了刑侦的内线。   “周队,有位奚女士……”   听筒那边明显有一刻的安静。   “让她上来。”   警卫目送时栎离开,心中无限激动感慨。   看来周队长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终于知道主动了。   刑侦的同志办事非常有效率,五分钟后,时栎已经坐进小会议室里,面前一杯聊胜于无的茶水,还是用纸杯泡的。再远一些的位置,坐着负责接待她的年轻女警,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虽然刚刚那通通知的电话也应该是面前的人打的,可此刻看她的神情,仿佛仍旧很意外。   纪斐确实是觉得奇怪,之前叫她过来三番五次地推辞,痛快起来又忽然配合得出奇,前面挂了电话还不超过三十分钟,人就登上门了,而且还是独身一人没有陪同,这种单刀赴会可不太符合他们以往传讯公众人物的经验以及她对于女明星的常识认知。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面前这位「奚顾」的真实心态,纯粹是不知者无畏。   接到电话的时候时栎先是诧异,愣了几秒之后想起来,在她出事那天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但这个跟她——她是指奚顾,有什么关系?   艺人自杀的事情不常有,但也不罕见。每年各行各业都有忍受不了压力选择自杀的,只不过因为是公众人物,艺人会引起更广泛的讨论。   有讨论,便会有争议。网络上各种实与不实的小道消息和自以为是的猜测时栎懒得去看,不用去查她都想得到,最近星娱的股价肯定跌了不少,时总恐怕又要血压飙升了。   虽然流放欧洲这些年里时栎也险些被资本主义浸淫腐蚀萌生出移民的念头,但毕竟她从小接受是根正苗红的九年义务教育,所以接到电话后,本着配合人民公安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义务的朴素观念,时栎换了身衣服就打车出来了。   当然她也清楚,以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提供不出有用的信息,胡乱回答会更加影响正确的调查判断,可人民警察要求她来协助调查她又不能拒绝,而且人民警察更不会相信她穿越了。再者说警方之前已经给陈玮打过若干次电话,她现在才对他们说自己失忆更加可疑,结束这件事最迅速利落的方式就只剩下一个,配合调查。   虽然对于奚顾和秦枳两个人的关系一无所知,但时栎不慌这个,在合理的范围内胡编乱造这种事难不倒她,反正像这样接受警方的盘问,她又不是第一次了。   另外她意外发现,她的公寓离公安局还挺近的。   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面前的女警立刻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清脆地喊了声:“周队!”   时栎回头望了眼。走进来的男人身型峻挺修长,眉目深邃清晰,气场强大到接近鸷冷,那身深色的警服对于他而言反而更像是种折中,将他身上原本的凌厉感调和成了沉闷的压迫。   他一只手拎着文件夹,略微点了下头作为回应,细长的眼睛淡淡扫过来,跟时栎对视了两秒,自我介绍:“市刑侦支队,周觐川。”   时栎手指轻轻扶在桌沿上,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漆黑的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难以觉察的一闪而过。随后,她身体缓缓朝他落座的方向转过来,望着他无声笑了。   “你好,周警官。”   一旁的纪斐狐疑地扫了两人一眼。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职业病又犯了,怎么莫名觉得这俩人眼角眉梢都道貌岸然的?   -   “十月七日下午5点,你在长邺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当时你是准备去哪里?”   时栎展现出一种熟门熟路的淡定:“公司。”   “你跟秦枳私下里的关系怎么样?”   她给自己留足余地:“不是特别熟。”   “只是同公司的同事?”   “嗯。”   “私下会联系吗?”   时栎斟酌着:“比较少。”   “在你车祸之前约二十分钟,16点48分,秦枳在出事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你,当时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题超纲了。   时栎沉默片刻,以一种沉着并诚恳的语调反问:“这个与案件有关系吗?”   周觐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得像是审视:“有疑点。”   时栎极轻地眯了下眼睛,答:“她跟我说,祝我新戏拍摄顺利。”   “这通电话里她有没有流露出轻生的意向,或者说你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有察觉出。”   周觐川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了句:“你相信她是自杀吗?”   记忆中的某个点倏然毫无防备地被触动,时栎手指握着墨镜,眼里有一刻恍惚。   那个她一直深藏在脑海里的画面,突然清晰投到了眼前。   也是这样的深秋天,也是这么一间简朴狭窄的会议室,桌前坐着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周正的脸庞带着青涩,但无碍他身上的强大气场。   ——你相信她是自杀吗?   桌子另一侧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只看仪态就知道家境良好。她穿着衍城某贵族中学的校服,相貌算不上漂亮,但气质很特别,微妙地介于慵懒和疏离之间,那两者结合使她懒洋洋的姿态仿佛是性格使然,又好像她看起来的难以接近只是因为她懒得开口。   ——相信。   到底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肯定会换一种回答。   时栎松开墨镜,抬了下眉,淡淡地答:“这个有警方的现场调查,不是我个人相信或不相信。”   对方则像是根本就没想要她这番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他歪了下头,深冷的眉宇间有一晃而过的匪气。   “但看你的反应,好像你对于我说的这种非自杀的假设,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时栎:“?”   这什么?钓鱼执法?   时栎不动声色地低头喝了口水,在两道视线来回不间断的审视中,她放下纸杯,慢条斯理地开口:“之前警方的调查结果已经公布,我从来没有质疑过。”   这种警民一心的高度觉悟都要把热心市民时女士自己给感动了,可另一位当事人似乎并不领情,冷峻的表情毫无起伏:“为什么没有质疑过?”   时栎:“???”   周觐川靠在椅子里,双手交叠在身前,平稳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压迫:“你说你们不熟,自杀的人最后打电话给不熟的同事,这本身就很蹊跷。”   “……”时栎看着他,镇定地答,“我当时车祸,自顾不暇,没仔细想过这件事。”   “那回到车祸的问题。”周觐川抬眸,盯着她的眼睛,“事故的地点在长邺路自东向西的单行路段,贵公司据我所知是在你行进的相反方向,这一点怎么解释?”   时栎抱起手臂,淡声道:“我原本要去见朋友,后来临时有事准备在前面换路回公司。”   “也就是说你出车祸的原因与秦枳这通电话没有任何关系?”   时栎慢悠悠顶回一句:“不是所有时间相近的小概率事件都是有内在关联的。”   “你要去见的这个朋友是秦枳吗?”   “不是。”   “那是谁?”   这是来之前时栎预想过的另一种场面。   这个案件早在事发不久新闻里就已经发布了调查定论,自杀未遂。秦枳有抑郁症诊断书,事发当天晚上还定时了一条告别的微博,整件事情看起来合情合理,时栎以为自己被叫过来只是走个过场,但看目前这个情形,假如周队长不是个杠精的话,那就是案情并没有公布出来的那么简单。   那她就更不能卷进其中了。   “我认为这个与案情无关,周警官。”时栎拿起桌上的墨镜,声音明显比刚才肃然了些,“目前能配合的我已经全都跟您说了,如果没有其他案情相关问题的话,我要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   周觐川往后靠,修长的肩臂舒展,像是一种准备收尾谈话的姿态,“你就不好奇秦枳现在的状况吗?”   时栎抬眼,脸上分明写着是「关我×事」,但嘴上还是出于人道顺着他问了句:“她怎么样了?”   看来至少刚才那句不熟是真的。   周觐川难以察觉地挑了下眉,话锋一转:“你自己交通事故的鉴定报告看过了吗?”   时栎揣着双臂没说话,表情已经全然淡了下去。   “事故原因是刹车老化。”   “所以?”   “你最近有没有跟谁发生过冲突?”   时栎凝起脸色:“什么意思?”   周觐川盖上了手里的钢笔,咔的一声,仿佛最终的宣告:   “秦枳的案件不排除谋杀的可能。你的交通事故也一样。” 第6章 陆   刑侦大楼盖在衍城的老市中心,周围都是至少三十年的老民房了,把十年前翻新的刑侦大楼都显得出类拔萃亭亭玉立的。   可能是政府的悉心调控导致老城区房价窜天般水涨船高的原因,这一块儿的地皮一直没人有底气敢动,整个片区都还完整保留着跟十年前所差无几的风貌,淳朴得像是被这座时尚繁华的城市遗忘了,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闹中得静,怡然自乐。   老板娘端来了馄饨和两叠小菜。盘子是粗糙的青瓷,边缘处已经出现细小的裂痕,但馄饨的个头很大,数量也足。时栎道谢,拿起桌上筷桶里的筷子。   “嘶——”   又是第一口就把自己给烫到了。   她皱眉,张着嘴抽了口凉气,回头想叫老板娘拿水,正好跟刚走进店里的男人撞上了视线。   虽然此刻面前没有镜子,但时栎还是从对方复杂的眼色里读懂了,自己这一刻龇牙咧嘴的表情似乎有点憨。   ——如果周队长有读心术的话,大概会严谨地提醒她,先把「似乎」去掉,然后「有点」最好也换个词,比如「特别」、「十分」或者「出类拔萃」。   在对方略带诧异的神情里,时栎一秒隐去表情闭上嘴巴找回女神形象,若无其事地撩着头发转了回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半分钟后,在她神色凝重地默默舔舐伤口之时,面前多出了一瓶水。   时栎抬眼,男人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只安静地俯看着她,似乎没准备坐,但也没准备走。   难不成还在等着她邀请他坐下来?   时栎揣着狐疑拧开盖子,不咸不淡地问:“周队长是翘班出来的吗?”   讯问之外的周觐川语气比方才日常了些,起码听着没那么凌厉了:“午饭没时间吃。”   “人民警察可真辛苦。”时栎没什么诚意地恭维了句,然后下一句更没诚意地邀请道,“您是忙到连坐下来吃的时间也没有吗?”   周觐川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我打包。”   转身之际,身后的人意外叫住了他。   “这顿我请吧。”   周觐川侧回头,面前的人淡笑着看他,在他开口拒绝之前继续抢先一步道:“毕竟今天让你没时间吃饭的原因里,好像我也有份。”   语毕她叫了声老板娘,利落地吩咐:“他的东西不用打包了,麻烦直接端过来。”   两人相对而坐,画面岁月静好,仿佛三十分钟前他们之间不曾出现过针锋相对。   桌对面的人低着头往碗里加辣椒,一勺接着一勺,好好的清汤馄饨生生被她搞成了红油抄手。周觐川看着她碗里通红的一片都觉得胃里灼热,轻拧起眉头,费解地瞟了她一眼。   “你来过这里?”   这家馄饨店虽然开了有许多年,但不临街也不显眼,即使是有人口头指点都未必能一次找对。   “很久以前来过两次。”时栎评价说,“这条街好像一直都没怎么变化,是吧?”   周觐川未置可否。老板娘端来馄饨,碗跟时栎的一样大,但数量明显比她的多,还额外送了一碟凉拌西芹。   时栎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感觉脖子又开始痒了。   她放下辣椒,瞟向他的碗,他拿起桌上的醋,不要钱似的,几乎倒进去小半壶。   ——爱吃醋的男人。   时栎拿勺子搅着自己碗里的馄饨,这么心不在焉地想着,又忽然想起了吃醋的另一层含义,抬眼看向他的脸。   从她这个角度来看他的眉骨很高,显得眼窝深邃清晰,垂眸的时候有种淡淡的沉郁。比起二十几岁时的那张脸,隐去了少年气的锋芒,更添了唯有时间才能刻画出来的沉稳,以及并不尖锐但却足够犀利的棱角。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竟然也跟着她的审美在往一个方向成长,这可真神奇。   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并且忍耐半天也没见她有收敛的意思,对方忽然抬起头,冷淡的眼色正对上她的目光。   时栎淡定地朝他一笑:“周警官,刚才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害我?”   “不排除。”   时栎吹了吹勺子里的馄饨,小心地拿嘴唇试了下,“那我该怎么办?”   周觐川看她一眼,吐出一句:“多加小心。”   “这种事情小心就能防范吗?”时栎挑眉反问,“我在衍城没朋友又没家人,真出事了都不知道能打给谁。”   周觐川沉着地为她指了条明路:“打110。”   “……妙计啊周警官。”时栎不动声色地恭维道,“等你们接起来电话了解情况登记完毕组织人员出警过来,我肯定还有命第二天早上亲自上门给你们送锦旗。”   周觐川听这腔调有点刺耳,清晰的眉目轻轻拧起来:“你在衍城生活了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朋友?”   时栎端着勺子的手一顿,片刻后,默然笑了下。   这一刻她好像是忘记了,她现在又不是时栎了。   “你的队友、经纪人,不是都跟——”   周觐川话说一半倏然停住,忽然的安静反倒提醒时栎回过神注意到他。   “都什么?”她筷子伸向盘子里的小菜。   周觐川极短的沉默了一瞬,说:“都可以在紧急的时候联系。”   面前的人含义不明地垂眸笑了下,抬手隔着衣服抓了下脖子,领口露出来的肌肤上有几个不大的红点,在黑色针织衫之下反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   周觐川避开了视线。   低头时,他听见她淡声说:“我不这么认为。”   -   周觐川站在走廊里抽烟,正好被拿卷宗回来的付朗撞上。   “川哥,你去买个饭怎么这么久?”   周觐川没答话,付朗把手里东西夹胳膊下面,也从兜里摸出根烟。   “刚才怎么说?”   周觐川吐了口烟,答:“说不熟。”   付朗哂笑了声,意味听不分明:“那你觉着呢?”   周觐川没有马上回答。他眼前影影绰绰又显出来刚才在馄饨店里的那一幕:瘦削窈窕的身型,柔软光线下的黑色长发,带着病态的柔弱面容……她仰脸望着他笑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从前读过那些史书里的祸国红颜全都有了脸。   不过十分钟后,他就意识到,这些全都是表象。   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人,跟屏幕里的奚顾,很不一样。   镜头前的奚顾是安宁而柔和的,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嘴角一直带着点点笑意,却没有丝毫的温和亲切,即使是在她微笑着注视他的时候,也会给人一种莫名的高傲俯视之感。   那种无声摄人的气场与她的柔弱长相十分违和。和镜头前的奚顾相比面前的人很陌生,可更奇怪的是他却对这样的她反而有种说不明的熟悉感,甚至她私下里对待他的态度,戏谑里带着熟稔,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多年——这种感觉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周觐川夹着烟,淡淡开口:“按照她的说法,谋杀的推断成立。”   付朗弹了下烟灰:“那很好啊。”   周觐川沉默片刻,又道:“但是她回答问题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又很奇怪。”   “怎么说?”   周觐川微微眯起眼睛,捋着自己心里的疑点。   她的回答其实没有破绽,可问题是她的反应太淡定了,全程几乎察觉不出她的情绪变化。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她不像是在接受他的问话,倒更像是辩论赛里面对对手的针锋相对时,优秀的辩手不会因此牵动情绪,始终沉着冷静地一一化解。   只是最淡定的和最慌乱的,在他眼里也同样最可疑。   周觐川吸尽最后一口烟,戳进垃圾桶上的白色石英砂里。   “要么是没什么人情味,要么是在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周警官,我想要你的电话~~~   周队:1-1-0。   时姐:……   周队:你不知道吗?没有常识吗?   时姐:男人,你自己看看我们两个是谁没有人情味? 第7章 柒   翌日。   早上来上班时,周觐川敏锐地察觉到门口警卫员看他的眼神里有种欲说还休的诡异。   他抬眼望过去,小伙子匆忙收起视线,本能一个立正站好,尽管对着他的冰山脸还不敢当面造次,但看眼里的神色也是忍耐得很辛苦。   周觐川莫名其妙地走进来,上到三楼时跟局里的二把手打了个照面。   ——“韩局。”   韩副局长年近花甲,这两年他身体状况不佳手里的工作逐渐下放,人一闲下来也愈发显得慈眉善目了,在局里通常都是唱|红脸的角色。   当年周觐川是他招进来的,又是他亲自带起来并一手提拔到现在的位置,他对这个后辈的欣赏偏爱毫不掩饰,队里人尽皆知,甚至操心完他的事业还犹嫌不够,这几年又开始忧心起他的个人问题,身体力行地把自己家里直系旁系的侄女外甥女都推了出来,奈何周队长实在孺子难教,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苦心。   队里的人一致认为,如果周队不能在韩局退休前顺利结婚的话,以后绝对会有在公园里看到韩局举着牌子给他征婚的那一天。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先生,捧着一块毛笔写的牌子,笑意盈盈地站在公园的人行处,旁边是一群舞姿婀娜的红衣服广场舞大妈,那牌子上写:周某,男,市刑侦队工作,二级警衔,体健貌端有婚房……   光是想到这画面周觐川就脊背生寒。   韩副局长怀抱着一个特大号的黑色保温杯笑吟吟在爱徒面前站定,语重心长道:“觐川啊,这次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大胆去做,不要有顾虑!”   在周觐川不露声色的费解中,老领导本着点到为止的原则,微笑着飘走了。   周觐川原地跟着他离开的方向转了半圈,心里纳了闷儿了,案子进展他还没汇报呢,领导怎么就知道了?   这个奇怪的早晨还远没有结束。   周觐川刚坐稳,付朗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欸,川哥——”   这几天公检口搞辩论赛,办公室里除了出外勤的几个老人儿外剩下以纪斐为首的孩子们都被抓去当壮丁了。尽管四下无人,付副队长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你这次的相亲对象又追到队里来了?”   周觐川愣了有五秒钟,对这般空穴来风惊了:“谁?”   付朗摆摆手,一副「我懂我全都懂」的表情:“据说你还让人家直接上来了?”   周觐川:“?”   “我说你昨天下午怎么出去那么久,馄饨店老板娘可都说了啊,姑娘可漂亮了,跟明星似的,又瘦又白,长头发,大高个儿,这回你可得好好把握……”   周觐川一脸茫然地盯着他桌上那碗吃了一半的干捞馄饨,陡然全明白了。   他一时间简直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庆幸——得亏刑侦队跟馄饨店的信息不对称,这人要是真给他们对上号,那他这绯闻可就爆了,搞不好上娱乐头版都有可能。   付朗喋喋不休:“……再说川哥你这事儿不地道啊,人都带到队里来了还不给大家见见?你知道兄弟们都等了多久有多盼望这一天吗?”   周觐川忍耐了半天,瞥他一眼,冷冷道:“你们是都工作不饱和吗?”   见他肯默认付朗也心满意足了,眉飞色舞地应着声工作去了。   就这么突如其来被脱了单的周队长直闷得胸口发慌,唯一聊以自我安慰的是至少三个月之内应该不会再有人给他攒相亲局了。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信息传播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十二点午休时间刚到,他妈的电话就掐着点打了过来。   这里不是骂人,这是周觐川的妈,陈艳芬女士。   “怪不得你上两周都不回家,让你去相亲也不去,自己找好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叫什么?多大?处多久了?本地人吗?不是本地也没关系但绝不能出省,要不以后结婚了过年回去……”   “……生辰八字回头你赶紧给我一个,我拿去给你们俩算算合不合,当然不合也无所谓,你命硬,只要你不克人家就行了……”   “……明年八月有个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婚礼就定在那天吧!那房子得先装修起来了,她喜欢什么风格?这事儿就包我在身上,你们两个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工作,对了说到这儿她是做什么的?……”   周觐川试图插了几次话都没成功,郁闷地连着抽了两根烟,一口气憋得肺都快烧着了。   “……有没有照片?什么时候领家里来?我说你干什么呢你妈说了这么半天你没听见吗回句话啊!”   终于轮到周觐川发言了,他一贯沉冷的声线已然无奈到了极点:“妈,她不是女朋友,她——”   陈艳芬女士打断了他:“还没确定关系?那你可得抓紧了,能看上你的可真不多了,你再挑三拣四的可就不像话了啊!”   周觐川听了这话忍不住道:“我怎么了?!”   陈女士毫不留情,专治不服:“老,而且穷,真浪费你妈辛辛苦苦拼了命给你的这张脸,当年要不是你那个不靠谱的爹——”   眼看着事态又要往陈年旧事上演变,周觐川当机立断:“我队里有事先挂了!”   正巧楼梯上冒尖出来一个实习生,蹬蹬小跑上来,看见周觐川来不及绕开,只能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周队,我们要去后面馄饨店,一起吗?”   窝火一早上的周队长听见馄饨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训斥她:“你是工作不饱和吗吃个饭还跑那么远!去视侦给我把报告取回来!”   -   刑侦,会议室。   “十月七日16点48分,受害人最后与奚顾通话,从监控上来看,直到她去拉开车门,这通电话也没有挂断;17点10分,奚顾在长邺路发生车祸,事故地点距离案发现场三公里左右;19点,受害人隔壁车位车主发现并报警。”   周觐川一侧胳膊撑在桌子上,右手挑起桌上的激光笔。   “根据对面车里的行车记录仪,我们发现在秦枳自杀过程中,车内另外至少还有一个人。”   众人皆带着讶异屏气凝神地望向屏幕,监控画面放大,后座上的人露出了一截肩膀与半条手臂,从长度和比例来看是位男性的可能性比较大。   满室喧然。首座上的韩副局长不疾不徐地端起杯子喝了口他的养生茶,凝重的视线始终未离开屏幕。   “目前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教唆自杀,另外一种是协同自杀。”周觐川特有的冷冽声线在暖气熏蒸的房间里回响,“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种行为都已经构成了刑事犯罪。”   “我们重新检查了受害人的手机,在一个APP上发现了她在案发前一天晚上预订鲜花和香槟的记录,约定的送达时间是七日晚20点,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为什么会为自己预定这些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是她真的有自杀的意愿,鲜花和香槟,这是两种代表仪式感的东西,一个生活中充满了仪式感、非常在意外表的女性艺人,她即使自杀也应该是选择在家里更加合理,而不是在一个废弃工厂改成的尘土飞扬的停车场。”   周觐川稍微停顿,手指按在桌沿上,转动椅子面向众人。   “预定的鲜花和香槟,刚巧停在监控死角的车,车内找不到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以及昨天下午奚顾提供的证词——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个案件是有预谋的教唆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满室安静。   「教唆自杀」,众人各自揣摩着这几个字里的深意。   劝说、命令、利诱、胁迫,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一粒一粒吃下安眠药,逐渐意识涣散、瘫软、不省人事……那场景都足够令人心生寒意。   ——“昨天晚上我们这边通过监控视频还原了受害人当天的行动路径。”   发言的是视侦的同事郝利,比纪斐大不上几岁,才调来局里两年的高材生,身上的书卷气很重,人也清瘦得仿佛随时能羽化登仙,跟他直白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称。   他顶着一对熊猫眼坐在周觐川对面,手边一杯咖啡续命,一看就是刚刚熬夜奋战过。   “受害人当天下午独自从家里出来,经由长邺路到达停车场,紧接着去了旁边沅茂广场的一家私人美容院,约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停车场。”   “沅茂广场——”付朗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扭头问身旁的人,“我记得那边新开的,停车很方便?”   纪斐点点头,补充:“沅茂广场现在还没招商完,底下商铺一半都空着,那里的地下停车场有三层,人又很少,完全没有理由把车停到外面。”   “也就是说,”付朗手掌轻叩桌面,“嫌疑人极有可能与受害人认识,甚至他们在案发当天有约在先?”   周觐川盯着屏幕,像是能看出什么来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郝利推了推眼镜,疲惫的一张脸里带着难色:“这个停车场监控非常不完善,多处盲区,而且周围交通流量特别大且嘈杂。从受害人上车到接到报警后三个小时内,我们逐一排查了这段时间离开停车场的车辆与人,但收效甚微。”   付朗略微思索,说:“按照先前秦枳助理的说法,她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安,情绪也很差,异常焦虑暴躁,本来很有事业心的一个人甚至连续推掉了两部戏。”   “假设,受害人先是与这个人约见,然后显然她是以为自己能在见面后回家享用鲜花香槟——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可能有某种关联?”   周觐川双手交叠在身前,紧绷的下颌线显得他的面色有点阴沉。   眼前多重的线索杂乱地指向一个方向,却又没有任何一条可以让他们顺利地追查下去。   他本来以为奚顾会是这个案子的突破,但昨日的接触之后这条线也陷入停局。奚顾的回答增添了案件为谋杀的合理性,虽然她的态度淡定得可疑,但倘若她真的参与其中,在她被通知过来时就该知道警察已经发现了疑点,反倒应该把他们的调查方向重新往自杀上引导。再者,假如她是从犯,更不该在秦枳没有死亡的情况下如此漠不关心她现在的状况。   可那场如此巧合的车祸,真的只是纯粹的意外吗?   周觐川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鲜花,香槟,仪式……庆祝。   一个被抑郁症困扰的、单身的、家人健康很堪忧的、事业处于衰退期的女艺人,她会是想庆祝什么?   少顷,周觐川抬起头,沉着嗓音开口:“可能她觉得,这个人能解决她的麻烦。”   所有人,包括韩副局都将目光投向他。   他脸色深沉,继续道:“也有可能,这个人就是她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欸?听说我们两个传出绯闻了?需要我过来出面澄清一下吗?   周队:不需要!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第8章 捌   谢渝以为奚顾偷懒她也能在家躺两天,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又被一个电话叫了出来。   她哭丧着一张因为熬夜而浮肿的脸,不知该为女艺人突如其来的事业心感到开心还是难过:“姐,你不是说要在家休息几天嘛?”   时栎靠在座位上幽幽叹道:“你以为我想当劳模啊。”   昨天她从刑侦队回家后,仔细盘点了一番「自己」的资产。银行卡、存折、房照、车、基金、股票、保险……凡是能换成钱的东西她都没放过,连衣柜里的几个奢侈品包都被她折旧了算进去,最后加在一起的数字仍旧与她意料之中的相差甚远,完全不够她回欧洲安稳度过余生。   她托腮看着面前这叠本子票子,感到十分费解,难道星娱的合同已经压榨到这个地步了?如果连出道九年每年有十几个代言在身上的奚顾都这样,那别的小艺人还要不要活了?   看来提前退休这个计划还得再缓缓。认清楚现实后,时栎立刻给陈玮打了个电话,说她要回剧组。   陈玮早就知道她已经出院了,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见她突然奋发图强,奇怪之余态度倒和缓了些,跟她说他会跟导演打招呼,让她在剧组不要累到自己,注意休息。   时栎拿着手机嗯啊地答应着,又问了句,那能不能跟导演商量删减后面的戏份?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许是陈经济人从事这行二十年了也没听到过这种要求,也可能是被她厚颜无耻的得寸进尺冲击得一时不知该怎么骂……半晌的寂静之后,他沉声说,也不是不行。   ——反正这破戏他也看不上,她现在能早醒悟也好。   两个人难得一拍即合。时栎愉悦得忘形了,问他,那这部戏的钱不会受到影响吧?   她的经济人再一次沉默了。   -   沅茂广场。   爱丽私人美容会所,上下三层,规模不小,临街挂着巨幅的楼体广告,室内的装修时尚气派,唯一不搭调的是正对着大门的前台上摆着一尊巨大的金蟾蜍,嘴里叼着个比脸还大的铜板,双眼瞪大鼓出,看着过于滑稽。   两人一进到门厅就有位漂亮的美容顾问迎了上来。室内的香气重到熏人,周觐川轻皱了下眉,美容顾问精明的一双眼来来回回在这两个气质明显与这里不太搭调的人身上徘徊了片刻,心里质疑着是来砸场子的但并不影响她八颗牙微笑的专业服务:“请问两位想了解点什么?”   周觐川亮出了证件和照片。   “十月七日下午,这个人是不是来过你们店里?”   美容顾问把人请进了接待室,周到地给他们端来了茶。   隔热的加厚玻璃杯,里面至少三种花,比刑侦队的招待规格高多了。   周觐川看着面前人俯身倒茶,她金色的胸牌上写着:高级顾问Vivian。   “来过。”   “她来做什么?待了多久?”   薇薇安在两人对面坐下:“秦小姐是我们店里的高级VIP客户,通常都是院长亲自服务的,但是那天院长临时有事不在,所以她只做了个面部护理就离开了,大概待了有一个来小时。”   “那天她的状态怎么样?”   “其实在那之前她有一个月没怎么过来了。”薇薇安回忆着,“那天感觉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一直心事重重的。”   周觐川又问:“那你们有没有跟她聊到为什么心情不佳?”   “聊了几句。”薇薇安叹口气,“但毕竟人家是公众人物,也不会跟我们说什么。后来我也看到新闻了,谁知道她会那么想不开呢……”   “她有没有跟你们说,她那天接下来要去干什么,比如去见什么人?”   薇薇安笑了:“警官,她接下来不就是去……去那什么了嘛,怎么会跟我们说。不过——”她又似忽然想起来什么,“她那天中途倒是接了个电话,但是只答应两声就挂了,具体内容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觐川叩在玻璃杯上的手指极轻地一顿,看了纪斐一眼,拿起桌上的茶杯。   纪斐会意,继续问:“你们店开了有多久了?”   “开了有三年多了,但这边是新店,才搬来两个月。”   周觐川心想,怪不得装修味道这么重。   “你们这里还有哪些艺人经常光顾?”   “那还真不少。”薇薇安笑道,“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去走廊里的照片墙看看。”   两个人跟着她从接待室里出来,三米来长的走廊上大概有四五十张艺人跟院长的合照。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位院长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看样子只有三十五岁左右,梳背头,戴金边眼镜,很像早年TVB剧里那种医生的打扮,每一张照片里的笑容都斯文之极。   周觐川看着墙上,突然问了句:“这里还有星娱的艺人吗?”   薇薇安答:“有,但是除了秦小姐,其他就没有比较知名的了……喔对了,还有星娱老板的女儿,之前来过两次,只可惜她——”   周觐川视线微微一凝,转头过来,正巧跟走廊里一位穿着粉色西服套装的年轻女性对上了视线。   那女子长发及腰,面容秀丽,只是看着他的眼神里莫名透着谨慎和防备,但不等他看清楚,她便很快错开了视线。   薇薇安话说到一半,先跟她问好:“莉姐!”   杨莉冲她点点头,细声问:“这两位是?”   “是警察,来调查秦小姐的案子。”   杨莉撩了下头发,表情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辛苦了。那你带两位了解吧,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周觐川看着她的背影,少顷,收起了视线。   薇薇安笑着道:“两位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周觐川视线调向她,声音冷淡:“你刚才说,星娱老板的女儿,可惜什么?”   -   时栎到剧组时是午休时间。   早起时下过雨,空气潮湿阴冷,但组里的氛围热闹异常,一干剧组人员围在一辆拉着横幅的热粉色餐车前,几个刚出道的年轻演员握着咖啡站在车前亲亲热热地搂着摆拍。   时栎离得太远看不清:“那是什么?”   谢渝默默看了她一眼:“应援车。”   “哦。”时栎冷得手揣在口袋里一刻也不想拿出来,一边往片场方向走一边随口问,“谁的应援车?”   谢渝跟在她身后表情复杂地憋了片刻,尽力云淡风轻地说:“姐,是你的。”   “是吗?”时栎眯了眯眼睛,倏地停住脚步往回辙返,“那我也去拿一杯。”   谢渝:“?”   纪间刚摆好拍照的姿势,亲昵地揽着女粉丝的肩,微笑的弧度正扯到完美,手臂底下的姑娘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兴奋地蹿了出去,他都来不及反应过来拽一把。   “奚顾姐!”   时栎步履下意识停住了,女孩子已经飞奔到她身前,学生模样,一脸惊喜地仰视着她,两只手以一种类似于祷告的姿势激动地叠握在胸前,满眼激动。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他们说你食物中毒去医院了!你好点了吗?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呀?”   时栎平生没怎么经受过这种热烈的对待,一时有点不适应,捋了把头发干笑道:“……不是食物中毒,只是过敏……”   “过敏?!”姑娘瞳孔都紧张得扩张了,警惕地看了眼她身后的谢渝,“怎么会突然过敏呢?你不能吃的东西之前都查过的,上一个助理走的时候没有交接清楚吗?”   谢渝尴尬地别过了脸。眼看着围观的人变多,时栎伸手揽过小粉丝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笑道:“是我一时疏忽忘记了——你今天很早就来了吗?”   姑娘的表情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嗯!怕赶不上午休,我们早上的课一结束就赶紧过来了,剧组不让这么多人来,所以只有我自己进来了……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呢!你出院可太好了!”   时栎在背后轻轻推着她往餐车前走,给自己拿了杯咖啡,转身跟纪间打招呼。   纪间笑眯眯地端着咖啡跟她碰杯,油嘴滑舌到他身上竟然凭空多出了几分真心:“托奚哥的福,才能在这么冷的天喝到这么暖的咖啡。”   姑娘听到这个称呼惊奇地抬起头。时栎笑笑,没说话。   上次结成队友之后,凭借着出人头地出神入化的技巧,时栎已经迅速成为剧组里的游戏扛把子,成功将纪间等一干男演员收入麾下,那之后他就主动改口了。   旁边有个同是星娱艺人的小男生,平时一直跟着两人打游戏,插话道:“师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多休息两天?”   时栎懒洋洋地喝了口咖啡:“这里安全。”   没人懂她的一语双关。片场因为这辆贴着她海报的车子热闹非凡,几个人正聊着,几米外忽然有笑声传来。   “你们都在这里干嘛呢,这么热闹?” 第9章 玖   苏昀抱着暖手宝在两个助理的殷勤簇拥下微笑着在车前停下。她才下戏,黑色外套里一件性感的紫色连衣裙,做了两个小时的精致妆发跟素面朝天的时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客观来看,奚顾这张脸依旧没有输。   她带着轻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时栎身上。   人群里有人回:“今天奚顾姐请大家喝咖啡!”   苏昀轻哼了声,笑道:“是嘛?”   时栎懒得搭理她。两个人平时没交集,对手戏也很少,苏昀比奚顾小几岁,晚出道更是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优越感和敌意,每次见到奚顾都一副恨不得把鼻孔翻到头顶的模样。   小粉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跑到车后,拿了个粉色的礼品袋回来,恭恭敬敬地递给苏昀,嘴上甜甜地奉承道:“苏昀姐,多多关照!”   时栎这才注意到,纪间胳膊底下也夹着个一模一样的。   苏昀自然是腾不出手,她的两只纤纤玉手和她的暖手宝一刻也不能分割,只掀了掀眼皮,身后的助理便承了旨意上前接过了。   “多谢了。”她朝小粉丝亲切地笑了笑,无限感慨,“当爱豆就是好呀,我们演员可就没有这些东西了。”   现场无人说话,都似没听到一般默默喝着咖啡。小粉丝夹在当中,以为自己给偶像招了黑,一脸不知所措,手都不知放哪里好了。   时栎微微抬眉,半个身子倚在餐车前的台子上,腰线柔软地扭向苏昀的方向,幸亏这个季节的衣服厚,挡住了她几分婊里婊气的妖娆。   “跟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她懒懒地翘着嘴角开口,“主要还是看有没有死忠粉,否则就算是说相声也有人应援。你才出道几年啊,别着急,总会有的。”   身后的小师弟差点没憋住笑。苏昀仿佛也没料到她会反击,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继而弧度更深了。   “是呀,如果我像姐姐一样也出道九年就好了。只是希望我到了那一天能不要辜负死忠粉们的期望,”她微笑着缓缓加重了语气,“还在继续出演女一号。”   番位和资历不对等是大忌,此番火|药味已然十分浓重。四下氛围安静,其余小演员们和片场人员都看热闹不嫌事大,视线像摄像探头一样来回在两位女主演的脸上穿梭。   时栎一手慵懒地撑着头,睨着她,笑得跟正宫娘娘面对斗胆来挑衅的宠妃似的:“娱乐圈每天都有人出道,也每天都有人混不下去。我看新人还是别急着杞人忧天,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九年,还是先等到她也能混到这一天再开始考虑这件事也不迟。”   苏昀脸色有点阴沉,但微笑还没垮,意味深长地给了她一个眼神,转身走了。   时栎在她背后无所谓地挑了下眉。   谢渝不错眼珠地盯着她,表情里深深地融合了瞠目结舌与匪夷所思:谁能告诉她,人失忆之后胃口变大,脾气也会变大吗?   纪间眼里有意外,不过从他接触奚顾以来就已经几次颠覆他之前对她的原有认知了,所以也不是太惊讶,只笑嘻嘻地低声说了句:“不愧是我奚哥。”   但这番行为在小粉丝的眼里无外乎英雄救美了。她望着时栎的眼睛里几乎要迸出心形的光,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就把这件事写成后记传播出去,这么不争不抢的温柔姐姐竟然如此维护粉丝!她的眼光果然没错!这就是她爱的女人!她还要再爱十年二十年爱一辈子!   还有那个敢挑衅她女人的女人——她愤愤地看着苏昀的背影,脑袋里逐渐模糊酝酿出一个计划。   -   回队里的路上,周觐川的电话响了。   “周队,秦枳的通话记录调出来了,跟手机里留下来的记录比对过,确实是有一个号码被删除了,看来她手机里的可疑信息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清理过了。”   他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这个号码一共与秦枳联系过两次,一次是在案发三天前,一次是案发当天下午3点25分,通话时间16秒。可这个号码是那种非实名的黑卡,查不到出处。”   意料之中。   “另外秦枳家复勘过了,还是没什么发现。”   周觐川挂了电话,神色莫测。   纪斐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问了句:“周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周觐川双手交握在身前,面无表情地沉默许久,最后沉声说:“把她身边的人重新叫过来问一遍。”   “警察同志!秦枳姐她不是自杀吗?!”   秦枳的助理是个刚毕业的小男生,叫宋航,最近尚处于失业状态,接到通知后第一个到达刑侦队。   “现在我们有证据表明,这个案件很有可能是谋杀。”   宋航瞪大了眼睛,嘴巴惊讶得半晌都合不拢。   ——这才是听到非自杀结论的正常反应。周觐川这么恍惚想着,眼前又隐隐浮现出奚顾那张事不关己的脸。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协助。”付朗和颜悦色。   宋航不住猛点头:“您问您问,我知道的肯定全都说!”   ——这才是人民对待人民警察应有的态度。周觐川又想起在馄饨店里奚顾对他们出警速度的那番调侃,疏冷的唇线不禁抿了起来。   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做秦枳姐的助理有一年多了,她人很好,对父母也很孝顺,赚的钱都给家里了,平时从来没跟谁起过冲突,怎么会有人想害她呢……”   付朗拿笔轻轻敲着面前的本子:“你上次说,她在出事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心神不安,情绪焦虑暴躁——你知道原因吗?”   宋航面露难色,摇头。   “她是最近的事业不顺吗?”   “不是,今年虽然影视寒冬,但她的工作其实一直没断。”   “那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觉得也不是,她父母最近的身体状况挺稳定的。”   “她谈恋爱了吗?”   “没有,哪有时间啊,她档期那么满。”   付朗看着他,片刻,又问:“她那段时间情绪那么反常,你天天跟在她身边,就没发现一点端倪?”   宋航一脸迷茫地望着他,半天之后,眼神忽然闪烁了下。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跟这个谋……谋杀有没有关系。”   周觐川抬眼。   男孩子一脸为难地踌躇半天,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最后磕磕巴巴地说:“那天……大概出事前两周,有一天,凌晨三点,我接到她的电话,让我去酒店接她,她那天喝了很多酒……上车之后一直在哭。”   桌对面的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付朗问:“应酬?”   宋航脸色难言:“可能……可能不止吧。我猜。”   “这种事情之前有过吗?”   “我也是猜测……”宋航内心非常纠结,他十分不想损毁秦枳的名声,可现在事关人命,她都已经人事不省地躺在医院里一个多星期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如果因为他的隐瞒而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他会一辈子良心难安。   终于,他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下定决心:“但是我之前听到过这类的传言,说秦枳姐这几年一直都……都被潜规则。”   周觐川听言拧起了眉。   “她18岁出道,那么多年都一直不温不火,资源是这几年才开始逐渐好起来的。我以前听别人这么说都觉得他们是嫉妒,直到那天晚上我才觉得,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付朗问,“之前你觉得她有可能是受不了潜规则才选择自杀的?”   宋航有点紧张:“我不是有意隐瞒……我……我就是觉得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被人这么猜测议论……”   付朗点点头,摆手示意他淡定。   “她平时身边还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吗?”   宋航摇头:“她性格没有镜头前那么开朗,圈里基本没什么朋友,圈外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同公司的艺人呢?也没有关系稍微好些的吗?”   宋航神色茫然地想了半天,不太确定地说了个名字:“奚顾……算吧。”   周觐川抬起头。   “出事之前那段时间里,我有几次看到她们在微信上聊天。”   -   小助理走后,两人站走廊里抽烟。   “潜规则是怎么演变成谋杀的?”付朗皱着眉吐了口烟,觉得颇为费解,“本来秦枳就是弱势的一方,到底什么原因还要赶尽杀绝?”   周觐川的眉宇从房间里出来后就一直没舒展:“现在也只是猜测,也可能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关系。”   付朗叹道:“那奚顾呢,叫过来再问一遍?”   周觐川沉吟片刻:“感觉没什么用。”   “她这么急于撇清关系,难道她也是这里面的受害者?”付朗掸了掸烟灰,“她害怕自己也牵连进去性命不保?”   周觐川没说话,他回想着那天奚顾的神情姿态,少顷,沉声说:“不像。”   “而且奚顾的车祸不是也很蹊跷吗,可能有人想同时谋害她们两个?”付朗并不知情他们在馄饨店里的那一段,继续自顾自地推测道,“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同时想要反抗脱身,触怒了对方?”   六点钟,各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了出来。   周觐川摁灭了手中的烟。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无法否认付朗说的这种可能性。   “别猜了,去吃饭吧。”   付朗按了按眉头,自嘲地笑:“猜对了也没奖,还是得找证据啊。”   一个年轻小伙子沿着楼梯小跑上来,巡视一周后朝周觐川喊道:“周队,楼下有位美女找你!”   走廊里所有人都瞬间回过头,无声而整齐地投来了八卦的目光。   突然成为众人焦点的周队长脸色微僵。   付朗悄悄给那位勇士比了个赞,勇士继续洪亮地说:“警卫处还说不是上次那位!”   所有人:“?!”   周觐川咬牙:“……我知道了。”   在一干闲杂人的注目礼中,周队长黑着脸走出了大楼。   深秋冰冷的风裹挟着潮湿扑面而来,他举步下了台阶,在院子前看到来人。   长发,白衣,身影纤细,人站在树下显得单薄又伶仃,有种难以形容的清冷孤高。   周觐川愕然停住脚步,大脑有一瞬间全然的停滞。   眼前的人……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美女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冷冷地看向他。   “好久不见,周警官。” 第10章 拾   接待室。   周觐川平常对这类东西很生疏,寻了半天才找出个纸杯给面前的人倒了温水。   陶染手臂叠在胸前,面无表情看着他把水杯放到她身前。   周觐川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满室寂静得尴尬,他手习惯性地往兜里摸,刚碰到烟盒的一角,陶染忽然抬眼看过来。   视线相触时两人立即都刻意错开,各自神色微妙复杂。   他下意识停了动作,缓缓收回手,僵硬地搁在身前端着。   许久,他沉声说:“你怎么来了?”   陶染盯着桌上冒着一丝若有似无热气的水,忽然记起来,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来刑侦队找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来了?”   那天他刚训练结束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汗,黑色短袖下露出来的手臂线条结实有力,脸色和声音高冷得毫无破绽,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掩藏不住的讶异喜悦。   当然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在背后悄悄拎着便当盒,尽力克制上扬的嘴角装出傲娇也同样十分辛苦。   ——“怎么,周警官不希望我来?”   盛夏天的黄昏,晚霞在地平线的尽头大肆晕开。   草香,蝉鸣,身后促狭的口哨声,面前满眼欢喜的人。她记忆里最美好的场景以一个远景画面定格在了那个傍晚,然后逐渐拉远。   再睁眼时,物是人非。   陶染垂眸,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关于秦枳自杀,我有情况要提供。”   -   “周队最近相亲的质量很高啊。”   十来个穿着警服的人围坐在市局旁东北餐馆的包厢里。付朗翘着腿坐在窗边抽烟,并绅士地打开了一条缝。   “回头咱们都跟在他后面捡漏算了。就算周队成功不了,这肥水也别留了外人田。”   这番志气引发了在座的群嘲。一番哄笑之后紧接着有人抛出新观点:“不过刚才楼下那女的,感觉不大像是相亲对象?”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   “看起来像是早就认识……”   “嗯,我也这么觉得……”   “而且馄饨CP不是刚锁上吗?怎么这么快就又换人了……”   桌上两个在队里待了多年的老警员笑而不语。付朗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巡了几圈,扔了烟之后拖着凳子坐过来,拿胳膊碰了下其中一位:“傅老师,您知道内幕?”   老傅只是笑,不说话。   纪斐第一个凑上来,谄媚地给他倒了杯茶:“傅老师,您知道一个团队的和谐发展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家对共同的领导有足够的认知吗?为了我们队的稳定共荣,这个您必须得跟孩子们讲一讲。”   老傅还是无动于衷。   付朗在另一侧循循善诱:“前女友?”   老傅喝了口水,不再卖关子:“前未婚妻。”   众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纪斐问:“然后呢?”   老傅瞥她一眼:“然后就分了。”   “为什么啊?”   “那谁知道。”   “他们在一起多久?”   “四五年吧。”   “谁甩谁呀?”   “想知道啊?”老傅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   纪斐乖巧地点头:“嗯嗯!”   老傅推了一把她的椅子:“自己回去问你们周队去。”   “唉。”付朗十分感慨,“想不到在相亲场上屡战屡败的周队也曾经那么成功地接近过坟墓。”   “确实很接近,本来日子都定了。”另一位老警员开口,“有一次觐川出任务受伤了,出院之后两个人就分了。”   原本热闹的氛围因为这个话题有些低沉。   半晌,付朗先笑道:“看来咱们这行在婚恋市场上确实是处于最底层啊,以后可不能再笑话周队了。”   “倒也不能说全是因为职业,毕竟两个人也在一起那么多年呢。”想起这事老傅还是觉得唏嘘,“但最后分手,多少还是跟这个有点关系。”   纪斐抿了抿嘴,问:“那女的是做什么的啊?”   “记者。”老傅叹道,“想想也是,他们两个职业都是在外面跑的,真结了婚谁顾家啊。”   “那她现在突然过来会不会是有复合的意思?”纪斐脑海里生出无限遐想,“而且周队这么多年都还单着,可能也是放不下人家呢?”   老傅点她的脑袋:“你这都想什么呢?韩剧看多了吧?”   纪斐不服气:“真的呀!周队这硬件至于放相亲市场里三年都出不了手吗?还不是他自己破罐子破摔吗?你们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付朗在一旁嗤笑:“那我还是站馄饨店那位吧。我个人不是很看好吃回头草这种行为。”   纪斐不屑地白他一眼:“你个直男懂什么。”   “这次我也跟付哥。”桌上半天没插上话的实习生弱弱地说,“我今天早上去买馄饨,老板娘还说——”   还有新瓜?   一桌人纷纷投去期盼的目光,那眼神灼热炽烈得就跟审问了三天两夜没收获突然看到嫌疑犯肯吐口了似的。   实习生想到周队长那张冰山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说,那天周队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那姑娘,「给我打电话」。”   一屋子炸了。   -   此刻故事里无名无姓的女主角正坐在从郊区回城的车上。   她毫不知情自己只是去刑侦队露了一次面便鲜活地活在了各个郎情妾意的八卦版本中,就像刑侦的同志们也不会知道就在周队长跟前女友进行私密而友好的洽谈时,女主角正孤身一人痛得死去活来。   当然她不是心痛,是牙痛。   从小体质就很强悍皮实的时栎觉得奚顾身体这套零件很堪忧,三天两头的出问题。穿过来之后这小半个月里她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剧组酝酿生病。   起因是中午时吃了一片冰过的橙子,上下牙齿咬合的时候她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那种透心的凉意顺着牙龈底下的神经直逼大脑皮层,绵延起伏,久久不绝。   纪间捏着牙签倚在对面椅子上看着她,半晌,指着桌上的果盘问她:哥,依你所见,它们中是不是出了个叛徒?   时栎疼得龇牙咧嘴:啊?   纪间一本正经地说: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吃到了柠檬——刚才她的表情你们有没有人拍到了?快发到群里!   ……时栎闭上眼睛,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很快她的左脸肿成了小山丘,谢渝找来冰块给她敷但收效甚微。   尽管如此,身残志坚的时女士依旧坚持带病出镜,下午咬着牙拍完第一场后,副导演过来传话,建议她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别强撑。   时栎想到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捂着脸含糊而坚定地说:谢谢导演,我还能坚持。   副导来来回回看着她的脸,感动地说:刚才你的大小脸拍出来太难看了,会影响我们整部剧的质量,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时栎再次闭上了眼睛。   于是女二号就这样又一次光荣出组了。   去医院打了消炎针后时栎自己打车回了家。虽然止痛药吃下去后症状有所缓解,但左半边脸颊仍旧胀得闷痛。时栎这一整天被折磨得心浮气躁,拿钥匙打开门、开灯、脱鞋,走到客厅时,她突然停住了。   落地窗外夜色深露,她抬眸看向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有种极强烈的怪异感觉。   她隐隐觉得,房间里东西的摆放,好像跟她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   玻璃窗上的人跟她安静对视着。几秒钟之后,她看见上面的人慢慢瞪大了眼睛。   有人来过。   而且也有可能还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我们的CP好像人气很高欸,是不是该给大家发点糖了?   周队:我在跟前任聊天,没时间。   时姐(微笑):你再说一遍? 第11章 拾壹   “我怀疑秦枳不是自杀。”   周觐川听了第一句话,目光顿时一凛。   陶染跟他对视了片刻,平静地问:“你已经发现了,是吧?”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陶染继续道:“她原本在十月七日那天晚上六点,约了我的同事见面。”   “我那位同事跟她是校友,以前两个人在学校里的关系不亲不疏,但认识很多年,知根知底。秦枳在六号那天晚上联系了他,说她有东西想交给他,请他宣之于众。”   周觐川看着她的眼神略微诧异:“什么东西?”   “不知道。”陶染的回答干脆,且出乎意外,“可能是个视频,也可能是照片、录音……但是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关于什么?”   陶染沉默数秒,答:“潜规则。”   周觐川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三个字,眼皮倏然一跳。   “秦枳这几年突然火起来不是偶然,很多事情有得必有失。”陶染低声说,“从她之前跟我同事在电话里模糊的交谈中来看,这件事没有通常的潜规则那么简单,其中牵扯到了多方利益,甚至可能有知名的政商人士参与其中。曝光这件事情的风险很大,在事发那天之前,她就已经发现对方有所察觉,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周觐川的脸色逐渐沉到深寒,良久之后,他缓缓靠向椅背,下颌的线条跟声线一样疏冷绷紧,仿佛责问:“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们现在才说出来?”   陶染不答反问:“这么重要的东西,秦枳为什么选择交给媒体,而不是交给你们?”   周觐川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情绪翻涌。   “因为她不相信你们。”陶染声音冷淡,“我那个同事也是一样。”   周觐川紧抿着唇,半晌,冰冷地挤出一句:“那多谢你了。”   “我只是个传话的,目前所有知道的情况都已经说了,希望能给你们提供帮助。”陶染站起来,清韵的一张脸上没有表情。   桌子另一侧的人缄默不语。陶染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半个身子探到走廊里穿堂的冷风时,身后忽然有道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又僵硬。   “……你晚饭吃了吗?”   陶染顿住脚步,袖口下细长的手指蜷了起来。   四下无人,她看着对面办公室门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如果那是面镜子的话,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是五味陈杂的吧?   她慢慢转回身,还未开口,室内长桌上的手机忽然突兀地振动起来,打破了这片空旷的宁静。   周觐川有点尴尬地看她一眼,别过头低声接起来:“喂?”   陶染安静看着眼前的人,起伏的心跳慢慢降速,落回了底。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这样的画面经常上演。   他的每一通电话都十分重要,那些电话后面,可能悬着生死,也可能是打破案情僵局的进展性发现,无论是什么,都比他们的生日、节日、纪念日以及每一个聚少离多的日子更重要。   那部手机是她最强悍的情敌。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它叫他走,她都得无条件退让。   此刻他举着手机,不知道对面说了些什么,他愣了几秒钟后转回头来看向她,眼神复杂尴尬。   陶染关上门走了。   满室寂静,周觐川怔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心头忽觉无比空虚。   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一样寂寥,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失去过一样索然。   有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茫然,他所做的所有,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电话那头浑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声音不疾不徐,格外淡定:“周警官,我现在有危险。”   -   陶染走向马路对面停着的黑色轿车。   年轻男人在她拉开门的一刻坐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笑意和熟稔:“怎么这么久,外面冷吧?看你脸都冻红了。”   陶染低声说:“他们在开会,等了一会儿。”   “你全都说了吗?”男人略有迟疑,“三年前的事,以及……”   片刻沉默,副驾驶上的人声音平淡:“没有。我们现在也只是推测而已,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   男人无奈叹口气,启动车子。   “你担心他危险,就不担心你自己?”   老城区的基建设施年久,连街上的路灯都让人觉得比市中心的暗上几分。   一路之隔,刑警们吃了晚饭回来,有说有笑地走进市局大门,在楼下的机器上刷过脸后,迅速分向不同的楼层房间投入工作。   站在三楼窗前的冷峻身影目不转睛望着那辆车子,直至它驶进浩瀚夜色。   刑侦大楼里的灯逐一打开,光明璀璨,仿佛能照亮黑夜。   -   樾汇公寓是九年前衍城第一波房价涨起来时的热销盘。地处市中心,户型通透,价格居高不下,物业费十分高昂——竟然还能出了入室盗窃这种事。   时栎翘着二郎腿坐在凌乱的客厅沙发上抽烟,物业经理领着四个保安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道歉:“奚小姐,真的非常抱歉让您受到惊吓了!这件事情我们一定配合警察严查到底!对于给您造成的损失负全部责任!……”   时栎掸了掸烟灰,抬眸瞟他一眼,没说话。   冯经理被她看得抑制不住地紧张,胖胖的脸上汗如雨下。   一个小时前,物业人员在给3栋的业主送快递时,在12层的走廊里碰到了1203的业主,她说怀疑有人入室,请他们调出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的监控记录。   结果让所有人都吸了口凉气,监控显示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瘦高男性,卫衣帽子和口罩遮去了样貌,他熟练地撬锁、进门,待了有两个小时之久,直到时栎回来前的半个小时,他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这可是他们小区建成后出现的第一起恶性|事件。这么多年来他们公寓的价格和口碑都在同类产品里稳居Top1,眼看着下个月他们即将开盘第三期产品,项目总经理亲自打电话过来指示这种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冯经理挂了电话后就赶紧带着手底下的人登门公关,试图将可能出现的不利舆情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可从他们进门后,奚小姐说了一句自己已经报警就再一言未发,任凭他说尽好话,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抽烟。但虽然她是什么也没说,可看那眼神和脸色,分明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冯经理不住拿纸巾擦着头上的冷汗,脑袋里已经慌得短路了,半晌,弱弱地提议:“我们先帮您把东西整理起来?”   时栎终于淡淡开口:“不要破坏现场。”   冯经理一愣,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又要说话时,房门上响了两声,紧接着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便服的挺拔男人走进来,黑色夹克,白T恤,简单的款式就已衬出身型格外优越。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扫了眼现场,最后他目光在时栎手里的烟上短暂地顿了一瞬,随即撇开。   时栎跟来人对视一眼,出声道:“冯经理。”   冯经理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声:“欸,您说?”   她面不改色:“能请你们回避一下吗?”   屋子里其他人都先是一顿,继而大彻大悟般地一边点头,一边瞄着那一脸黑线的男人:“好的,好的——”   房间重新安静了。   时栎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点了点她对面的沙发。   “周警官,坐。”   -   “你丢了什么东西?”   周觐川声音比脸色还沉,人没动,站在原地问她。   时栎耸了下肩:“没发现丢什么。”   周觐川又看了眼她身后凌乱的客厅,怀疑:“只是被翻乱了,但什么也没丢?”   “也不完全是。”时栎严谨地否认,“本来就乱。估计那人翻东西的时候也在尽力维持原貌了。”   周觐川:“……报警了吗?”   时栎神色玩味地看着他,没说话。   “入室盗窃不归我们管,找派出所。”   时栎一手夹着烟,扫了眼面前的人:“所以你是下班顺路过来看一眼?”   周觐川俯视着她,神色莫测,未置可否。   时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不是你让我遇到危险了给你打电话的吗?但看你现在的脸色又不太高兴被我打扰的样子。” 顿了顿,她又漫不经心道,“还是说,看见没发生什么能帮助你破案的大事,你有点失望?”   周觐川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抬腿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冷淡:“那你觉得,是谁做的?”   眼前的人比他想象中得更聪明,也更不配合。   她隐瞒了多少他不知道,但很显然她原本是事不关己的心态,而今危险真正降临到她头上,她才开始觉得慌。   她才来刑侦队第二天,家里就被人潜入,翻动过却又什么也没丢,这像是在说明着,对方是在寻找某样东西。   可这个东西是什么?跟秦枳的案件又有什么关联?难道就是秦枳原本想要交给记者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时栎淡定地熄灭烟,“你要查啊。”   “我查不了。”周觐川靠在沙发上淡淡地道,“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你跟秦枳一案有直接关系,那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入室盗窃案件,金额过低,没有人伤亡,这种案子到不了市局。”   时栎的视线在周觐川脸上来回巡视,半天没有说话。   从刚才断定有人潜入后,她不是没有害怕,尤其是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藏在房间里的情况下,从客厅快步走出房门时她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手心发冷。   看来秦枳事件远比她预计得更加复杂。从案发当天最后那通电话,到车祸,再到今天,她也不得不开始疑心,奚顾跟这件事或许真的有关联。   她确实不想卷进这件事,可是她更不想再悄无声息地死一次。假如秦枳真的是他杀,那后续发生的这些事是否预示着,下一个就是她?   本来就是她在明人家在暗,何况以她现在这种全然无知连防范都无从下手的状态不是更危险?她又不是猫,这第二条命已经是捡来的了,要是再没了谁能保证她还能顺利地再穿一次?   时栎无声地抿起嘴。   眼前的人在怀疑她,她看得出来。   而此时此刻,相比洗清怀疑,利用他的怀疑来自保显然更有实际意义。   拿准注意,时栎开口道:“有一件事,是否跟你现在在查的案情一定有关我不确定。”   周觐川面无表情地抬着下巴歪了下头,俊脸上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但我就是想看看你能说出来什么」的神色。身上没了那身警服加持匪气横生,每个棱角都散发着比平时更加犀利的压迫。   ——这模样挺讨厌的,但也还挺帅的。所以时栎选择了原谅。   她一只手伸展开搭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我出车祸之前的半个月,大概是九月二十几号的时候,在一家夜店里见到过秦枳。”   面前的人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分辨这其中的真伪。   时栎迎着他的审视,说了个夜店的名字。   周觐川的脸色缓缓变了。 第12章 拾贰   衍城西南方向有所表演学院,是全国排名前三的艺术类院校。   与另外两所并驾齐驱的院校有所不同的是,若论学术实力衍艺想要排进前十都勉强,它能取得今天的地位靠得是校方近乎匪夷所思的娱乐圈人脉。坊间甚至有种说法是只要考上衍艺就等于成功出道,所有在校生都能被学校无缝送至圈内,不管资质多差都能有戏演,最不济也能到综艺里去走个谐星路线。   就是这样一所被群众戏称为就业率高达百分之百的娱乐圈蓝翔军校,每年无数容貌姣好的艺术生怀着梦想和憧憬从全国各地而来,过五关斩六将,只为顺利踏进那个五光十色的圈子。   然而三年前,这条让无数少男少女通往绮丽的康庄大路差一点就毁于一旦。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一对夜宿后早上偷偷翻墙归来的小情侣,女生先被男生举上墙,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着从墙上跌了下来。   很快警方赶到,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死者是衍艺大二的学生李轻,据她的老师介绍,她成绩不错,个人条件也很好,最近正在外面拍她的第二部 戏,一周前刚杀青回来。   从监控视频来看,凌晨两点,死者独自走出宿舍,通过楼梯走到顶层天台,十分钟后,她双臂张开,从楼顶跳了下去,是一起没有任何疑点的自杀案件。   事发之后死者所在的剧组最先发声哀悼,并剪了一段她剧中人物的短视频。同剧组的演员也都纷纷转发,包括女主角,秦枳。   那时的秦枳还不红,那也是她作为女主的第一部 戏,为了这部戏她减了十五斤,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圆脸生生凹成了棱角分明的鹅蛋脸,雄心壮志可见一斑。   可问题就出在她转发的那条微博上。有人自称剧组打杂人员,爆料说,李轻自杀,正是因为在剧组里受到女主的排挤。   很快有人火眼金睛找出在拍摄花絮中秦枳的角色打了李轻一巴掌,她的头歪向一边,白皙的脸上登时留了个鲜红的掌印。   依照破窗理论的说法,凡事一旦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后面其他的发掘和联想就都是顺理成章了。于是马上又有人找出了李轻接受采访时秦枳黑脸,李轻跟男演员打闹时秦枳翻白眼,李轻跟秦枳对戏时秦枳爱搭不理……   正义化身的网友们出离愤怒了,纷纷涌入秦枳的微博谩骂:   “脸红成这样到底用了多大力气?!你是在借演戏发泄私欲吗?!”   “人都走了你现在假惺惺的给谁看!恶心!”   “对待一个新人这么刻薄,怪不得你出道这么多年了还不红!”   “现在她死了!你满意了吧!杀人犯!”   ……   星娱代秦枳发了一篇声明,表示惋惜并驳斥了传闻。剧组其他演员和导演也都出言为秦枳说话,依旧难以平息众怒。直到一周后,有个衍艺的学生实名发表长文,说李轻是因为遭到潜规则并受到圈内大佬的威胁,觉得自己无法逃脱最终绝望自杀的,这其中学校的高层领导也有参与。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舆论攻击的方向迅速转移,不到半个小时,那位学生的发文被删除,热搜被撤,账号被封,似乎更加从侧面佐证了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下午时,衍艺发表声明,称已经调查过该名学生的说法,文中所提内容均为不实,系其自导自演的哗众取宠之举,学校已给予记大过处分,请大家不要相信谣言,保持理性,给死者一片最后的清净。   再没有人站出来发言,也没有其他的证据被发现。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化,模糊,再无人提起。衍艺每年的艺考依旧火爆异常,老校区里的新教学楼翻新了一幢又一幢,迎新晚会上校长红光满面,一番发言振奋人心,激得台下几百位娱乐圈的明日之子热泪盈眶,深深为自己衍艺人的身份骄傲自豪。   那时候陶染一边对着电脑理资料,一边感慨:人啊,刀不扎到自己身上一次,永远也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   周觐川刚回来,脱了外套站在她身后:今天还顺利吗?   陶染坐在转椅上转了半圈面向他,叹口气:费了很大周折才联系到那个学生,已经被学校劝退了。   周觐川点了下头,默然无语。   陶染继续说:她应该是被人警告过了,开始时什么也不说,我跟她聊了很久,她最后才说出这个,其他的就不肯再聊了。   陶染拿起本子给他看,纸上是几个字母:Soco。   周觐川微微拧眉:夜店?   陶染点头,又挑眉看他,意味深长道:你怎么知道?去过?干嘛去了?跟谁去的?   周觐川失笑,揉了把她的脸:人民警察什么都知道。   陶染也笑,张开手臂,周觐川过来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她轻声说:其实那个女孩子当时发文就已经很勇敢了,这样一来她是不可能在娱乐圈里混下去了,好不容易才考上衍艺,就这么退学了。   周觐川低头吻她的头发,半晌,低声说了句:你也很勇敢。   陶染笑了:因为我有位人民警察私家保护啊,什么也不怕。   ……   从回忆里回神出来,周觐川手里的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   他扔了烟,俯身拉开车门,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有些疲惫地闭眼靠在车座里,半天,长出了口气。   整件事情大体上已经能够解释通顺。   秦枳这几年一直处于被潜规则的角色,她身心同时背负这个压力和折磨太久,无法再继续承受下去,所以最终决定借助媒体曝光出来。   她以为这会是她孤注一掷的解脱,甚至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给自己买了鲜花和香槟,可能是想慰藉这解脱,也可能是最后的道别,却不想还是被人先一步下手,在车上被逼服下过量的安眠药,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眼下至关重要的几个问题,一个是秦枳准备交给记者的是什么,这个东西现在在哪里?二是奚顾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对方一直在针对她?以及她明知道自己有危险想寻求保护却又坚持称自己不知情,难道她真的也是这其中的受害者,相比丢了性命,她更害怕事情曝光影响她作为公众人物的声誉和利益?   周觐川睁开眼睛,漆黑瞳仁里映出深重夜色。   他又回想了一遍奚顾的说话方式和神情姿态,无论如何还是很难把她跟「受害者」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像是会任人摆布的人,相反她身上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气场和藐视众生的底气。他甚至强烈而坚定地觉得,就算是她跟潜规则脱不了关系,那也是她自愿的,主动要求也有可能,没人能强迫得了她。   ——很久之后时栎得知了周警官在此刻的理性判断,嘴角忍不住直抽搐:……这……这也算是一种夸奖?   这种荒谬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周觐川的脸色不禁有点僵硬。   他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决定放弃继续分析奚顾。他重新凝神思考秦枳要交给记者的东西,这么重要的证据,她又已经觉察到自己有危险,那她是否还把它复制交给别人保存了?事发之时会不会已经被对方逼问出来拿走了?但假设对方当时没有拿到,那么如果想找到它的话,最先入手的应该是……   秦枳家。   敲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陡然停住了。   在刚准备下班的这个时间看到周队长的来电显示,这感觉堪比午夜凶铃。   郝利头皮发麻地拎起手机的一角,紧张地问:“周……周队?你有……有事?”   视侦的几位同事有一脸痛苦竖耳朵过来的,也有自欺欺人开始双手合十祷告的。   “秦枳家的监控视频,从案发当天开始查,看有没有人潜入过她家。”   -   时栎洗了澡后躺在酒店的沙发上,大脑一空下来,牙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报警与后续事宜她已经托付给物业,那间房她现在是不敢一个人住了,她连夜又打车回了剧组,酒店走廊里迎面碰上副导演,看表情像是被她的敬业精神惊呆了。   时栎一脸凝重:导演,我仔细想过,我觉得就算我出不了镜,也应该留在片场观摩学习别人的表演经验。   副导点点头:哦,随你。我就是看你的脸怎么肿得比下午还严重呢,像是藏了制片人天天攥手里盘的核桃。   时栎:……   她又想起周觐川临走时看着她的左脸,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生硬地安慰了句:既然监控拍到了嫌疑人很快就会抓到,这件事你也用不着太上火。   时栎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上什么火,我要绞尽脑汁留住你才上火。   时栎翻了个身,望着棚顶发呆。   回顾起这两段人生,她一时竟然比较不出哪条更崎岖。从前她活得灰头土脸跟个继女似的,时不时要配合时总出演父女情深到了年纪还要被拉出去婚配,她本以为人生至此就已经够不如意了,却不想如今穿越这一次之后连活着竟然都要费尽心机了。   时栎不禁为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谁也靠不住,还是得自救。   她伸手从沙发旁的茶几上挑起手机,熟练找出经纪人的号码。   “玮哥——”   电话那头还没开口就被她这一声给堵住了。   时栎未觉出不妥,接着说:“上次那些综艺,都给我接了吧。”   日常恨铁不成钢的陈经纪人丝毫没有被她的事业心所感化,顺口骂:“你大半夜抽什么风?你就是都想接你有那么多档期吗?”   “……”时栎挠着脖子想了想,“我记得有档直播真人秀对吧?”   陈玮也不知道她大晚上的又突然搭错哪根筋,不耐烦道:“二十四小时待在镜头底下?你行吗?”   “二十四小时?!”   时栎一骨碌坐起来:“太好了,就这个吧!” 第13章 拾叁   这一次的排查没有费什么周张。   监控清楚地显示,案发当日下午两点时秦枳出门,大约十五分钟后,一名黑衣男人上来,直接输入密码进了门,轻车熟路得像是回家一样。   黑色运动衣,帽子遮住了头顶,墨镜、口罩,一袭装备下来只能看出来是个黄种人,以及墨镜框架边角上包金发亮的H字型LOGO——某一线奢侈品牌今夏大刀阔斧的改革,换汤不换药,价格炒翻了倍。   周觐川靠在椅子上,脑海中暗暗比对着这个人与潜入奚顾家的那个身型。   一个小时后,黑衣人出门,乘电梯,临近一楼时,他忽然懒散地扭身抬头,对着摄像头,猖狂而挑衅地比了个敬礼的手势,随后大摇大摆走出电梯。   一屋子警察的脸黑了。   付朗笑眯眯地说:“这孙子可真狂。”   周觐川盯着屏幕上的人,脸上没有表情。   “这个人出小区后上了一辆套牌的黑色车辆往南离开,初步看他的路径离开衍城的可能性较大,后续的排查还需要时间。另外我们还有个发现。”   郝利文静地推了推眼镜,“当天早上九点左右时,秦枳叫过快递员上门。”   周觐川抬头,狭长的眼里闪过一瞬幽深的光亮。   他站起身,声音沉冷:“老傅带人复勘一遍秦枳家。付朗跟我去查这个收件人,回来时候去一趟分局。”最后,他指了下屏幕,“纪斐去查下这个墨镜。”   -   周觐川一个人在车上抽了两支烟后,付朗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楼里下来了。   他拉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倒豆子般快速道:“刚刚联系过快递公司,快递员回忆说当天秦枳寄了个文件类的快件,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只看到是用信封装着的一页纸。收件人叫连骋,电话关机——这个是地址。”   周觐川瞟了眼他手上的纸条,发动车子。   付朗系好安全带,从副驾的暗格里摸出口香糖,往嘴里倒了两颗,问:“去分局干什么?”   “奚顾家昨天有人潜入,但什么也没有丢,不像是普通的入室盗窃。”   付朗一愣,看他:“你怀疑是一个人?”   “监控我昨天看过一眼。”周觐川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是同一个人,但不排除是同一伙人。”   “所以,”付朗眼底有疑惑,但没有对昨天的事刨根问底,“奚顾有可能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周觐川沉默片刻。   “昨天,有人……有位我之前认识的记者,提供了别的情况。”   记者?付朗眯起眼睛。   怎么这么耳熟?等等,昨天还有谁说到「记者」这个词来着?……哦,对了,前未婚妻?   付朗缓缓露出心领神会的暧昧神色:“什么情况?”   周觐川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察觉他的思想活动:“秦枳在案发那天,约了记者见面,说有个东西想请他们对外公布。”稍顿,他低声补充,“跟宋航说的一样,关于潜规则。”   付朗一边含着讶异点头,一边心想,原来人家姑娘不是来主张复合的啊,唉。   “我怀疑对方现在还没有拿到这个东西。”周觐川沉声道,“从秦枳家翻到奚顾家,太巧合了。”   “假如他们是在找这个东西……”付朗喃喃自语,“他们觉得秦枳会把它交给奚顾,看来这两个人关系确实不一般。”   “这一点我倒觉得很奇怪。”周觐川微微皱眉,“秦枳之前就察觉到自己有危险,如果奚顾跟她的处境相似,她会冒着危险把东西托付给一个跟她一样被压制的角色吗?”   付朗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条:“你认为秦枳把东西交给这个人的几率更大?”   “比交给奚顾合理。”周觐川停顿少顷,“但也有可能奚顾在这当中并不是受害者的角色。”   在付朗的思索中他的声音一路往下沉,“但她一定是知情的角色。”   -   香樟嘉园。   这个小区是回迁房,搭上这两年互联网行业的春风整个衍城的房价跟经济一样毫无规律的蹿升,因此也滋生出了各种长租公寓产业,比如他们要查的这一间,就是被二房东包下了一整栋然后分租出去的。   1501,边套,三室的原户型至少会被二房东隔成四室——所以这个时间有人在的几率也更大。   两人敲门。   半晌,屋里有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来,面色疲惫,一头卷发也乱糟糟的,看到穿着警服的二人惊讶地怔了怔。   “市刑侦支队。”付朗出示证件,“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连骋的人?”   男生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下,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付朗看他:“你确定?”   “嗯。”男生神色不像撒谎,“确定。”   周觐川在一旁淡淡插话:“你们这里一共几个房间?住了几个人?”   “五间,现在只有三间有人。主卧是一对情侣,他们对门住着个男生,然后就是我了。”   周觐川又问:“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男生踌躇几秒,答:“情侣是电商行业,男的摄影,女的运营。那个男生的话,好像是自由职业,写东西的,具体不清楚,反正我没见过他上午出门,作息跟我们这些上班族不太一样。”   付朗奇怪:“那这个时间你为什么在家?”   男生挠了挠头:“我是做互联网开发的。昨天产品新版本上线,我刚从公司通宵回来准备休息,门就响了。”   两位警察相视一眼。一个想,难道这个名字是假的?另一个想,不科学啊,这货头发怎么这么多?   周觐川把纸条拿出来:“上面这个电话号码,看下是不是你室友的。”   男生只扫了眼,连验证都没做:“是。”   付朗再次表示怀疑:“你确定?”   男生点头,仿佛对于他的惊奇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尾数刚好是2的十次方,也是二进制计数的基本单位,正常人看一眼不就记住了吗?”   两位非正常人类:“……”   周觐川也不是很理解付朗这番自取其辱的行为动机,镇定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是哪个房间?现在人在吗?”   男生把两人让进了门。   客厅被隔得只剩下一张餐桌的位置,房间采光很差,但整体还算整洁。周觐川环顾一周,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吗?他不叫连骋,叫池慕。”   男生寻了半天也没找出两个杯子,只得作罢:“他最近好像都不在,我感觉有挺长时间没见到过他了。”   付朗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男生想了想,“国庆放假回来那天他在,也就是七号,那天下午我回来时刚好他收了个快递,晚上我看他匆忙出门,再之后我就没印象了。”   “什么快递?”   “顺丰的,一个信封,什么东西不知道。”   “你们平时跟他接触多吗?”   “不太多,偶尔碰上会说几句话。他这人也不是很健谈,但还是挺靠谱的。”   “他是单身吗?在衍城还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呃……应该是吧,没听他提起过。他家是栩州的,不是本地人,这边的人脉不清楚。”   “你现在能联系上他吗?”   “没联系过。”男生顿了顿,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前两天主卧的情侣跟我说,在微信上跟他说了交电费,他一直没回复。”   周觐川微微皱起眉。男生察言观色,关切地问:“警官,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付朗简要地答:“有一起谋杀案,他可能是关键证人。”   男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接不上话。   付朗把自己号码写下来:“如果你们见到他,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男生接过来,迟疑道:“好……真巧了,这话前几天也有人这么跟我说。”   周觐川警觉地抬眼。   男生伸手去翻桌上的储物盒:“上周六下午,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的,说自己是娱乐公司的,想跟他谈下剧本合作的事,还让我把名片转交给他呢……就是这张。”   周觐川垂下眼睫,长方形磨砂质感的黑色底名片,正中间暗色的烫金字样很有质感:星娱传媒。   -   “看来十有八|九东西在他手上。”   两人乘进电梯,付朗蹙着眉,甚觉费解,“可他就算是见秦枳出事后害怕,难道就打算这么一直躲下去?都二十一世纪了这是什么自保的土办法?为什么不报警?”   周觐川恍惚想起昨天晚上陶染的话:因为她不相信你们。   会是秦枳嘱咐他千万不要交给警方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让他觉得警察也解决不了他的安全问题?   电梯停稳,周觐川从口袋里摸出烟。   “他不想要警察的保护,所以也不打算配合调查。”他低头打火,语气听不出是夸是嘲,“奚顾就比他聪明多了。”   “?”付朗不解。   周觐川抬头,吐了口烟,不冷不热道:“她是既想要保护,又不想配合。”   -   分局的同志十分热情,茶水早就备好了。负责接待他们两个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刑警,早几年在市里的表彰大会上跟周觐川见过两次面,专业水平非常水,但人很擅长交际说场面话,长得也体胖心宽和蔼可亲的:“案情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嫌疑人现在初步判断逃往栩州,我们已经跟当地警方取得联系,接下来计划共同缉捕,请市局的领导们放心!”   周觐川心里暗暗惊诧他们的办案效率,但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茶杯。   钱忠给身后的警员做了个手势,年轻人上前汇报:“嫌疑人叫杨磊,是栩州来衍的务工人员,在某连锁车行工作,目前从监控视频、嫌疑人同事的证词以及对嫌疑人出租屋的搜查,基本可以推导出其犯罪行为,包括如何混进小区、撬锁、潜进屋内,以及偷拿了当事人的口红、香水与几件贴身衣物。”   两人听了这个结论皆是微怔。付朗的脸色有点难言:“……恋物癖?”   钱忠微微笑着:“以前叫「极端粉丝」,现在网上把这种人叫做……叫「私生」是吧?”   周觐川面无表情听着他说话,漆黑的眼底深处突然有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一闪而过。   钱忠自信道:“嫌疑人出租屋里贴着很多当事人的图片,桌上还有还有当事人最近的行程安排表,结合他的行为,我们认为这个调查结论基本可以确定,没有疑点。”   半晌安静,周觐川沉声客套:“辛苦分局的兄弟们了,这么短的时间就破了案。”   钱忠难掩得意,矜持地低声笑道:“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我们还有工作,就不打扰了。”周觐川起身,又停下来说,“另外还有件事。”   钱忠跟着他站起来,眼带疑问。   周队长淡淡道:“香樟嘉园13栋,二房东非法改造出租屋,消防设施配备不齐全,存在较大安全隐患,建议你们彻查。”   分局同志:?   付朗:……哥,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   出了分局大门,周觐川率先沉声道:“这案子要移到市局。”   付朗手把着方向盘,望他一眼:“你还是觉得两件事之间有关系?”   “一定有关系。”   周觐川手指交叠在身前,眼神深冷,语气笃定。   “奚顾是过敏体质,她不用香水。” 第14章 拾肆   奚顾,歌手、演员、主持人,168cm/48kg,AB型血。1990年12月3日出生于栩州,2004年通过选拔进入星娱传媒成为演技部门练习生,2009年作为女子组合LOVIN的成员出道,队内担当门面、副主唱。   关于奚顾的名词释义:   「国民理想型」:因为长得漂亮被太多男艺人在综艺里选为理想型;   「奚妈」:年龄在队里最大,经常照顾成员、给成员做料理,也因为脾气太好了,常被三个妹妹“欺负”;   「天生爱豆」:脸、身材、表情管理、时尚表现力、自我管理都是一绝,出道至今体重上下波动没超过一公斤;   「奚妹」:从小体质比常人弱,体抗力也差,小病不断;刚出道时训练强度太大,数次在舞台上晕倒;   「择偶标准」:成熟儒雅,温柔体贴,擅长至少一种乐器;不相信一见钟情,希望对方是圈外人,比自己大三岁左右;   「易过敏体质」:不能喷香水(节目上曾说自己最大的梦想是代言香水);不能吃西芹、黄瓜、茄子(闻到味道也不行);   「希望夫妇」:指奚顾和舒望的CP,又叫“父母CP”、“默契CP”,两人从练习生时就住在一起,出道后在队内分别扮演了负责团队生活和工作的角色;   ……   时栎端着这份百度来的《奚顾粉丝必须知道的101个知识点》,凝神细审,陷入沉思。   她本该早就找出来看的,但她原本一直对这种营销出来给粉丝意淫的东西嗤之以鼻,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要把这种东西一本正经地奉为生活指南。   时栎躲在角落里避开众人把手机亮度调低耐着性子读了两个小时,在双目失明之前,捞出了几个关键词。   易过敏、善良、体质差、脾气好……   时栎懂了。一言以蔽之:一个健康堪忧的圣母。   时栎关掉网页并谨慎地清除了浏览纪录,揣起手机,若有所思。   怪不得上次她跟苏昀在片场互怼的时候周围人看她的神色都耐人寻味的,她的应对方式确实太不奚顾了,估计在那帮旁观者的眼里,她这回更落实了「两副面孔」的罪名。她甚至有预感,等她录完手上这几个综艺,马上就会陷入大型的人设崩塌危机。   不过看得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时栎看过合同,奚顾跟星娱的合约到明年底,她最多就混这一年而已,没想再翻红一次,她演不了圣母,更不可能委屈自己被那些绿茶踩。何况她现在本来心气就很不顺,也不知道奚顾惹到了谁,落得人身安全都不保,谁在这时候再来拿些番位、人设的破事往她的枪口上撞,大家都别想舒坦。   刚从别的剧组回来的小师弟远远避开导演贴着墙根儿进来,看到时栎翘着腿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姿势舒展悠闲,却满眼阴沈,他眼皮忽然无意识一紧,一种道不明的紧张感微妙地从心底生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他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当年在练习室里跟女孩子发暧昧短信抬起头来贴上训导老师那张脸的时候。彼时的场面比他从小到大看过的惊悚片都恐怖,他当场惊叫一声屁股在地板上猛地往后逶出半米,至今想起来还脊背发寒。   常乐,星娱前资深练习生,练习六年,出道半年,对于公司上下二十年可信不可信的八卦轶闻都了如指掌。   他来到星娱时奚顾早已经出道,但这并不妨碍他耳濡目染那些往事并活学活用了如指掌。比如练习生时奚顾的人气就极高,曾经有个天天给她买早餐每逢周三还附赠一只小熊玩偶的男生,但没坚持多久就被其他嫉妒心盛的男练习生举报开除了。他离开后还孜孜不倦地每天在奚顾来公司的路上守着,死缠烂打了两年之久,后来奚顾出道一朝爆红,公司给雇了保镖,这段单相思才终于得以体面地画上了句号。   其实若单论颜值星娱人才济济各有千秋,奚顾甚至排不上前三名,只是那张脸是所有男性全年龄段无差别喜欢的病态柔弱美,肤白黑发红唇,身材高挑有致,人也和善可亲,不说话的时候楚楚可怜,说话时又如沐春风,男人喜欢,女人也很难讨厌。   在常乐来到星娱第三年时,赶上LOVIN第一次巡演,挑了几个练习生伴舞,后台休息时奚顾给他们每个人买了奶茶和蛋糕,那就是常乐爱情开始的地方。   那之后他每天晚上都枕着奚顾的照片入睡,憋着跟女神有朝一日能有名有份共同站上舞台的坚韧信念,即使听说了她神秘金主的传闻也没有减弱分毫,熬过五轮选拔、成团出道、终于等来了这一部戏——   然后,他的爱情死了,女神亲自动的手。   从奚顾进组后,常乐的童年滤镜碎了。   年龄无损她的美貌,演技平平、消极怠工这些也不值一提,连抽烟这个点都被他强行自我洗脑消化掉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的真实性格,竟然与他印象之中的如此反差。   艺人的人设可以随便立,但气质是伪装不了的。从前的奚顾优雅、亲切、毫无攻击性,是让人看一眼就想要怜惜保护的角色,眼前的这个人却是懒散又藏着锋利的,举手投足间言简意骇地透着一股人狠话少的摄人气息,连苏昀这种出了名爱挑事的人都没占到便宜——也不是说这样的奚顾就不好,只是这种感觉放在她身上就像是黑化过后的林黛玉,柔弱又婊气,太诡异了。   常乐一度感到匪夷所思,到底是她出道太久人变了,还是她原本性格就这样,只是以前为了树立人设隐藏的太好了,现在组合不红了所以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了?   常乐揣着心思走到她身侧,小心问了句:“师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时栎收回目光,恢复了那副散漫的腔调,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条道具项链,抬起眼皮瞟他一眼,“刚轧戏回来?”   常乐:“……”   这是她第二个反差强烈的地方,以往的如沐春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不动声色的一针见血,表情比调侃严肃,语气又比嘲讽轻松。   他轻咳了声,脸上有讪色:“这两天也没我的戏份……”   时栎根本就没往脑子里走,心不在焉接了句:“过两天我也要去轧综艺。”   常乐尬聊:“什么综艺啊?”   “直播真人秀。”时栎抬起二郎腿往后靠,“把几个女的和几个男的放一起,拉到荒郊野岭,看能掀起什么浪。”   常乐:“……听着还……还挺有挑战性的……什么时候开始播?”   “明天先录预告,周末可以看到直播。”   常乐郑重其事地表态:“我会去看的。”   时栎听言慵懒地笑笑,抬眉看他,唇角眼边尽是风情:“记得给我控评。”   小男生看着她的脸,心跳毫无预兆砰然加速。   果然女神再怎么样都是女神。他的爱情在此刻毫无原则地原地复活了。   -   回到市局,周觐川径直敲开了韩副局办公室的门。   “韩局,三年前衍艺那起自杀案,您还记得吧?”   老局长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吹着自己的养生茶:“有什么话直说。”   周觐川眉目紧锁,声音略沉:“我想重新调查。”   三年前那个案子是毫无异议的自杀案,即使曾掀起舆论对于潜规则和阴谋论的激烈猜测,但终究只是一家之辞,无凭无据。   陶染当时为了这件事奔走许久,最终从死者几名同学那里打探出来,确有潜规则一事。   有人说死者生前曾被迫在夜店里应酬陪酒,那一场的局很大,有圈内重量级的人物,还有几个同样的新人女学生。死者自那天之后一直表现反常,整天心神不安,没隔几天便选择了自杀。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谁参与了那场应酬,所有人缄口,推托不知,只有一个女孩子隐晦地说了句:调查也没用的。   陶染追问她为什么这么说,是对方的背景太强大吗?   她踌躇许久,最后只低声说:这就是这行的规则,没人能改变。   再多怀疑和猜测也不足以名正言顺地开启调查。这件事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没有人愿意出面指控,连死者家属都没有表示过疑义,周觐川只能抱着一试的态度,私自去调查了那家夜店。   Soco虽然名义上是家夜店,但实际上可不是个普通的娱乐场所。它地处市中心,繁华中占得幽静,从入口到来历都低调隐秘,与通常夜店的嘈乱大相径庭,菜单上的价格也跟它的地段一样,里里外外彰显着新时代审美下的人间隐贵。   周觐川的探寻不出意外一无所获,在卡座里坐了半个晚上倒是刷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   市局的一把手听说这件事后,把他拎进办公室照例不冷不热地损了一通:行啊周队长,工作不饱和是吧?正经案子都查不过来,还得劳烦您自己去外面没事找事?   跟和蔼可亲老父亲般的韩副局长迥然不同,郑严是特种兵出身,性格脾气和行事作风刚正强硬,嘴毒,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虽然他现在岁数大了头发也白了还一身的病,但只要穿上那身警服,那种经年历炼出的气场就足以镇住市局百里之内的妖魔鬼怪。   在局里周觐川唯一有点怵的人就是他,一见他就觉得头顶绷得发麻。   周觐川试图诚恳解释:郑局,这个案子我觉得有疑点——   郑局平心静气地反问:是吗?那你「觉得」谁是嫌疑人?我现在就给你批个逮捕令直接抓回来怎么样?   ……周觐川乖乖闭上了嘴。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一年后的某天晚上,衍城某门户网上突然传开了一段色情视频。画面是被剪辑过的一分钟片段,全程高能,据说最开始是从某个富二代的小圈子里流出来的,只发布不到十分钟点击就破了论坛的记录,视频虽然已经删了,但楼下的截图无数,哀嚎遍野,请求好心人放出完整版。   正跟周觐川他们一起吃饭的网侦同事被局里一个电话叫了回去,离开之前付朗扒着他的手机看了眼,鄙夷:有钱人真会玩儿啊,这得是喝了多少酒?   周觐川夹着烟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抽,听到他的话视线下意识扫过来。   屏幕上的画面昏沉,高档的酒店套间里,镜头没有拍到两个人的脸,只能看到那名女性瘫软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仿佛一点力气也没有。光线昏晦,她垂下床边的手臂随着视频里淫靡的动作摆动,细弱手腕处一颗黑色的痣尤为显眼,也莫名熟悉。   周觐川微怔,脑海里迅速搜寻着,试图抓住那瞬模糊的记忆。   那支烟即将燃尽时,他终于恍惚想起来,一年前衍艺自杀案的现场照片上,死者左边手臂同样位置上,有一颗一样的痣。 第15章 拾伍   “秦枳出事前不久,跟当年的李轻一样,也曾出现在Soco。”   韩副局听着面前年轻人的汇报,眉头皱起。   “根据目击人的说法,秦枳当晚是在那里应酬,喝了很多酒,人看着有些神智不清。”   周觐川微顿,继续沉声说:“两个同公司的女艺人,在不同时间里出入了同一家娱乐场所,然后一个自杀,一个被逼自杀,事后身边人都证实确实存在潜规则一事,且其中有显赫权贵的参与。以及两年前视频流出来的小圈子里的几个人也是Soco的会员,其中还有人持有股份——我无法相信这些全都是巧合。”   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   韩副局一只手叩在养生杯上轻轻拍着,半晌,未置可否,只慢条斯理地缓缓开口:“娱乐圈、潜规则、权色交易……这些本来就是很敏感的话题,很容易引起舆论的关注和反弹。”   周觐川抬眼,薄唇微抿。   “有声色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一定有交易。”韩局叹了口气,声音沉缓,“最基本的,你要怎么证明,她们是「非自愿」参与进来的?”   周觐川沉默看着面前的人,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奚顾的那张脸,还有那副神色。   柔弱又摄人的,散漫里带着戏谑的,知情还从容隐瞒的。   周觐川忽然觉得有点烦躁,默了少顷,低声说:“要先找到秦枳打算交给记者的东西。”   “如果找不到呢?”   韩局并非刁难,周觐川心里明白,没答话。   “觐川,你想要追寻真相,我很赞同,但你要明白一点,凭我们的一己之力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完全。这世上悬而未决难以定论的事太多了,光是我们市局的档案室里就压着多少年的积案悬案?你的精力有限,不要偏执在一件事上死磕。”   他起身,拍拍一脸沉色的年轻人肩膀,略微提高声调:“行了,秦枳的案子不是有点眉目了吗,先好好查这个。”   “韩局——”   似是经过一场深思熟虑的踌躇,周觐川沉着声线开口:“三年前我想去查那家夜店,其实还有其它原因。”   韩局听着他的理由,慈祥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敛了下去。   -   Soco作为一家夜店,地处衍城正中心,隔壁是衍城最贵的公寓盘和被政府圈起来保护的名人故居,向西一公里是政府,再往正北三公里,就是市公安局。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的时候,陶染脑子里下意识的结论是,能在这样的地皮拥有这样一家店,非富即贵。   这间夜店名义上的老板叫何序,星娱初代偶像,出道有十几年了,曾经风靡整个亚洲,如今虽然人气下行风光不再,但他经商的天赋异禀。以前陶染所在报社的其他同事查过,光是他早年投资的房产这几年就赚得满盆,再加上他餐饮、服装、游戏等等多个行业都有所涉猎且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个人身家在娱乐圈里绝对位列前茅。另外有圈中的可靠消息透露说,他手握比重可观的星娱股权,从当年那个险些被刷掉的练习生到如今翻盘成了自己的老板,这人生非常励志了。   而在他诸多产业之中,Soco无疑是最具讨论度的一个。能光顾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虽然名义上这是家夜店,但实际并不嘈乱,封闭性强,消费也高,实行会员邀约制,新顾客只有得到资深老会员的引荐才得以进入——当年周觐川为此特意拜托他妈发动了全家直系血亲的人脉,才找到一个比他小两个月的堂叔可以带他进去。   堂叔叫周勤,是周觐川他爸的堂弟。他家那支的周老爷子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宠溺至极,全家奉行着老爷子的旨意把他从小供奉到大,养成他一副骄贵张扬的戏精个性,除了学习跟犯法,他什么事都干。   两个人年纪相仿,从前两家又离得近,打出生就在大人嘴里被比较到现在。小时候多少次周觐川被他爸罚站罚跪的时候,周勤叼着棒棒糖在他面前绕着弯来回走秀,还趁机把自己刚弄坏的东西推到他头上,再嚎啕着召唤出堂兄来评理。   周觐川就吃了天生寡言的亏,更没那个胆子在他爸面前辩解,只能熬到逢年过节时不经意地秀出自己的成绩单,再由陈艳芬女士来配合他演出,在众人面前谦虚地推脱一番:觐川这都是小聪明,哪比得上勤勤啊——这次考了多少分?再努努力就快及格了吧?   后来因为周勤的成绩实在是太没眼看,被他家两个哥哥联合上谏,老爷子无法只能忍痛把他送出国,连带着周觐川的人生也消停不少。   两人一别有十来年,再见面时周勤一改小时候圆墩墩的模样,身材和五官都出落得利落了,西装一穿上,不仔细看也有点商务精英内范儿,只是一张嘴就马上现出原形,还是那副轻浮又自负的腔调:   “贤侄,你们这次又遇到什么案子了?”   “……”有求于人的周队长默默忍下了这个称呼,“保密。”   “哎。”周勤叹口气,像是为了他的不坦诚而苦恼,“你什么都不肯说,这可让为叔怎么帮助你?”   “上个月二十号凌晨三点,有人从扫黄大队拘留所里被拎出来。”周觐川抬起眼皮瞥他一眼,淡淡道,“这件事家里人现在好像都还不知道,要是——”   “误会!那都是误会!”周勤瞬间翻出满面笑容,恭敬地给他斟满酒杯,“我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什么帮不帮的!……”   陶染听他说到这段的时候,躺在他腿上笑得不行:绝了,你们家的人都这样吗?表面都不动声色的虚伪,然后背地里暗着搞腹黑?   周觐川手指揉着她的头发,一本正经地应声:你以后的孩子也是这样。   陶染拍他的手臂,嗔道:什么啊,关我什么事。   周觐川垂眸看她,神色看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真的,这就是我们家的基因,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特别沉稳、可靠、优秀。   陶染推他:对不起,周警官,这些没看出来,只看出来你特别自恋了。   周觐川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威胁的声色里带几分笑意:那你再好好看看。   ……   陶染睁开眼睛。   桌上的手机还是没有动静,电脑屏保上的翻页时钟恰好翻到了20点整。办公区里其他工位都已经没有人了,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夜色下的衍城,动了动僵痛的肩膀。   正走神儿的时候,外面的门禁「嘀」了一声。   陶染从玻璃上看清来人后转回身,有点诧异:“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进来的人是她们组里广院的高材生,小她三岁,当年从实习起就一直跟着她到处跑。两人同事搭档有六年,个性一动一静,工作上默契十足,生活中也有许多互补。   比如陶染的作息不规律,祁也是出了名的养生青年,每天早上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抓一把枸杞红枣以及各种陶染都不认识的东西煮茶,然后强行给她倒一杯,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也买一个养生壶加入自己,但每次都被陶染干脆地拒绝了。   再比如陶染的性格很慢热,对外的一面高冷话少居多,其实并不适合跑采访,但有了祁也这朵天才交际花外加妇女之友的存在,不只是陶染,他们整个报社都松了口气。几个已婚已育的姐姐非常喜欢他,每天把他当成吉祥物一样爱护,舍不得让他干脏活累活,这会儿要是见他一个人拖着大包小裹回来,准要集体批|斗把他带去出差的徐组长。   祁也进来,甩了东西就近坐到陶染的椅子上瘫倒,喘匀那口气,俊朗的一张脸皱得苦不堪言:“高铁晚点,老徐急着回家陪女儿,蒋姑娘赶着去约会,我只能牺牲自己把这些东西亲自护送回来了。”   陶染叠着手臂靠在窗台上,半笑不笑的:“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和谐社会建设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好青年。”   祁也有气无力地摆手,苦笑:“你怎么还不下班?”   “有点事情。”   他收起长腿伸了个懒腰,问:“电话打通了吗?”   陶染摇头:“没人接。”   “她最近好像还在剧组里,可能比较忙吧——你晚饭吃了吗?”   陶染背靠着夜色,一张脸兴致索然:“没什么胃口。”   祁也朝她狡黠地笑笑,像只帅气的小奶狗:“我今天还有餐补,走,请你。”   陶染看着那张明明也带着倦色但依旧散发着蓬勃少年气的脸,片刻后,还是拒绝:“没胃口。”   祁也无奈:“唉……你还想着秦枳的事呢?”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皱眉抱怨:“早知道你这样,当初我就自己处理,不告诉你了。”   陶染幽幽说:“就算你不跟我说这个,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三年前那个衍艺自杀的学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Soco的事我们关注了这么久还是毫无进展。”她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明知道它有问题但就是无从下手,这种时候就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无力。”   “你是记者,不是警察。”祁也站起来强行把窗边的人拉过来披上外套,口气佯装严厉,“你一己之力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你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我去吃饭,其他的就交给人民警察——你要相信他们。”   最后一句是当时陶染劝他把信息告知给警方时的原话,她听后忍不住笑了。祁也把她的帽子歪着扣到她头上,拎起她的包推着人往出走:“快走,我做了一天的苦力,都要饿死了!”   窗外早已四合的夜色掩盖了漫天阴云,远处的云层里有隐隐的低闷雷响。都市霓虹闪烁,繁华照亮,五光十色变幻着投向天空。   大雨将至,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刑侦。   周觐川一边看着电脑上郝利发过来的消息,一边扒着外卖。一荤两素,色泽暗得看不出原本食材,隔着塑料盒子透出来的热气很低微。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旁边搁着的手机亮了。   “周队,那副墨镜查过了。那个品牌在衍城只有一家店,店员说看监控里这款应该是今年夏天的礼品款,非卖品,当时是作为公关礼物送出去的,全店只有不到二十副,但不排除山寨货等其他渠道。”   周觐川嗯了一声,放下筷子。   “还有,这个墨镜品牌现在的代言人是奚顾,但今年六月之前,是秦枳。” 第16章 拾陆   一大早时栎睡眼惺忪地从酒店赶到摄影棚,预告片的长镜头就从这里开始。   时栎坐在化妆间的凳子上,心不在焉望着镜子里的脸。   从车祸到现在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她对于这张脸仍旧不甚习惯,每次遇到镜子时都会下意识避开,每次上妆完之后都有种焕然一新的陌生,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很清晰地察觉到,镜子里的人相比一个月前,月半了。   谢渝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控制她的饮食,在她拍戏时溜进酒店房间拿走了所有的零食,还私自把她的饭盒换成了XS号,粉红色的,上面印着Hello Kitty——时栎怀疑这根本就是个儿童饭盒,用来装咸菜她都嫌小。   不过时栎没有贸然抗议,她隐隐觉得谢渝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瞟到谢渝在音乐软件上搜索「卡路里」,相比一时的口腹之欲,她更惶恐今后每天三顿都要就着这首歌下饭。   门外传来敲门声。   时栎头发被造型师拽着回不了头,只听得一阵响动,有人神采奕奕地走进来,中英文混杂着打了一圈招呼,最后落到她头上:   “哈喽哈喽……奚奚!好久不见!”   进来的是位花枝招展的男士,身上从外套到包上的小挂件都大面积印着一线奢侈品的Logo,年纪和身高都跟奚顾相仿,眉毛是半永久,左耳上一颗晶亮的玛瑙耳钉,整张面孔莫名的很是熟悉,眼睛很大,微笑唇,颧骨高耸僵硬,一看就是新注射的苹果肌。   时栎眯起眼睛在记忆里检索了一圈,先下意识开口接上他的话:“……好久不见。”   男人站在她身后:“从前初的颁奖礼之后咱们就没见过了吧?”   “嗯……好像是吧……”   他鼻子微微皱起,幽怨道:“我给你寄过几次衣服,结果你还都没穿。”   时栎看着他的脸理亏又茫然怔了几秒,脑袋里「叮」一声,终于搜索成功。   Cecil,这几年靠着毒舌点评明星造型一飞冲天的时尚博主,微博千万粉丝,时尚品牌带货的新宠,艺人们乐于结交的新贵。   他现在业务做得很广,除了写文章拍视频接广告外还创立了自己的服饰品牌,款式和价格都令人咂舌,只卖个名声流量。时栎之前逛过他的店,那张扬的风格和鲜亮的饱和度她都很难驾驭,更别说奚顾了。   “回去就穿。”时栎笑了笑,语气不亲不疏的。   Cecil对于她这番表态似乎还算满意。时栎造型完毕,站起身。因为今天拍摄墨镜产品,她穿了套深红色西装,黑色细高跟,又帅又飒,整个人的气场翻出两米,把Cecil搞得很有压力,回头跟助理抱怨:“我就说今天出门应该垫两副增高垫吧,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周围人配合地笑起来。两人坐到品牌墙前的高脚凳上,Cecil把麦递给时栎:“那咱们就开始吧?”   -   “开始。”   刑侦的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韩局抱着保温杯最后落座,大手微抬起来挥了下。周觐川伸手拿起桌上的激光笔,打开屏幕上的影像资料。   “十月七日下午,秦枳出门后十五分钟,嫌疑人潜进其家中,约一个小时后乘坐一辆黑色套|牌|车辆离开。从监控排查来看,这辆车先到了秦枳案发的停车场,随后上了高速往栩州方向驶去,整个行进路线跟秦枳受害的时间基本吻合。”   “嫌疑人掌握秦枳离家的时间、知道她家门的密码、戴着她代言的墨镜——按照该品牌店里人员的说法,这款墨镜很大的可能是他们作为今年夏天新签代言人时的公关礼品使用的非卖品。从礼品名单来看,其中大部分是送给了星娱的中高层,另有两个是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的经理。”   众人凝神听着。周觐川按下手里的按钮,屏幕上的画面转到一页公司信息查询的截图。   “这家公司叫「风故」,是今年初新注册的,具体经营情况不明,但能查到投资了三部电视剧,都是星娱参与的项目,而且其中有一部原定由秦枳出演女主角。”   “风故……”韩局轻皱眉看着屏幕,低声念了一遍。   这种公司近几年越来越多,多是产业庞大的大老板们或哪家的公子哥儿开来玩儿票的,经营信息都是掩人耳目,真实作用是为博红颜一笑,名字也都往云里雾里的取,仿佛生怕别人以为他们只有钱似的。   到今日,整个案情看似越来越清晰,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指向与验证潜规则的说法,但实际情况并不明朗。   那辆套|牌|车从案发当日离开衍城已经这么久,它最终是否真的去了栩州?现在是不是还留在那里?再把它捞出来的几率能有多大?所有在座的人都不敢乐观。   而且就算真的找到这辆车,他们现在也没有有力的证据可以敲定「教唆自杀」的罪名。那个傍晚在那个车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坏的结果是,可能会成为永远的谜。   “另外还有一点,似乎很巧合。”   周觐川转身环顾桌上的人,百叶窗的阴影打在他棱角清晰的脸上。   “秦枳案的嫌疑人驱车去向栩州,潜进奚顾家的人逃往栩州,还有现在联系不上的池慕,也是栩州人。”   他抬眼看向长桌尽头的人,脸色沉静。   “韩局,我申请栩州警方的介入协助。”   -   “这次节目的拍摄地在栩州,我记得奚奚就是栩州人对吧?”   “……”时栎脑子里暴风回忆着那份《奚顾粉丝必备的101个知识点》,谨慎地点点头,“对,是的。”   “能不能给大家简单介绍下栩州?”   时栎拿着麦低头略微回忆了下,缓声道:“栩州是座临海的旅游城市,气候很舒服,生活节奏也比较慢。那里的自然景点很多,最著名的就是这次的拍摄地,颐山,景色很好,山上还有座颐山寺,佛教文化的色彩很浓郁……接下来的拍摄还是很期待的。”   Cecil道:“我听说那里求平安的比较多,尤其是男生去祈愿会很灵。”   “是吗?”时栎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有点新奇地开玩笑道,“那我要推荐纪间去,要不然他在游戏里总是死得太快。”   Cecil有点讶异地挑起眉:“纪间很菜吗?什么水平?”   时栎半真半假笑道:“我离组后很不放心的水平。”   “平时都是你带着他打吗?”   “也不是——”   Cecil跟纪间也熟,一脸正经地搞事情:“那是他求着你带他打?”   时栎笑着摆手:“别传谣,没有。我们剧组里有个十来个人的群,每次凑够五个闲人就开一局。”   “打游戏时谁的话最多?”   “纪间吧。”   “他说最多的是什么?”   “「救我」。”   “那其他人呢?”   时栎举着麦想了想:“我一般会说「给我」。”   Cecil没听明白。   时栎耐心解释:“在他们捡到好装备喊出来的时候,我就说「给我」。”   Cecil笑翻:“怎么感觉这么流氓……所以要是你们两个同时上场的话不是很搞笑?一个不停哀嚎「救我」,另一个面无表情地命令「给我」?”   “嗯——”时栎认真地回想一番,纠正,“但他底气会比我足。”   “太有画面感了。”Cecil笑得拿两指撑着眼角挤出来的纹路,“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我会把这段剪下来送到他手上,保证百分百传达。”   时栎淡笑了下,对着镜头温柔地毒舌道:“少动嘴,多动手,你的段位会升得更快。”   ……   有时栎的配合,录制异常顺利。中间Cecil也隐隐有几次觉得今天的奚顾好像跟以往不太一样,原本她在艺人里是出了名的木头美人,美则美已,就是没什么灵魂,而这次采访她却像是突然开窍了,艺能感和气场都变强了,这种改变出现在一个出道已经快十年的老艺人身上,还是挺稀奇的。   Cecil心里不禁感慨,女明星真不容易啊。   他上个月刚听人说起奚顾跟金主分手,按她目前的营业状态来看这消息大概是真的了。过气女明星绝境逢生的自我蜕变,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要流泪。   他就揣着这心思直到采访结束,本着一颗能让她能多占据预告片几秒钟的大爱之心,善良提议:“奚奚最后用家乡话跟大家宣传一下我们的节目吧!”   “…………?”   时栎端庄的微笑浮在脸上,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   镜头正对着她转了过来,在场所有人都凝神等着。他们不知道,有些女明星只是看着淡定,其实脑袋里一点也不体面。   果然人不能在背后黑别人啊……当事人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栩州话?她好像听过,怎么讲来着……大家好,大家,哋噶?逮咖?……怎么办?要说忘记了吗?她会被评为史上最忘本的女明星吗?她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她每次都是诚心实意的配合问答为什么这些男人要这么对她——等等,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短短几秒钟时间时栎脑子里的内容足够拍出一部《他们与恶的距离》。空气里有片刻尴尬的寂静,在Cecil的表情逐渐走向迷惑之前,时栎暗暗吸一口气,终于抬起手里的麦。   -   “杨磊是今年年后才来我们店里的,平时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啊,怎么胆子这么大的?鬼迷心窍了吧?现在的年轻人太疯狂了!……”   “他家可穷了,栩州农村的,家里就一个病殃殃的老妈。他看着不声不响的但还挺孝顺,每次发了工资都第一时间打给家里……警察同志,他犯了这种事要蹲几年?他那个妈可怎么办啊……”   “他平时话很少,除了工作跟大家都不怎么交流,就一个人拿着手机看视频。我瞧他经常看一帮年轻女孩儿唱唱跳跳的视频,连吃饭上厕所都在看,但真还没听他说起过喜欢谁……”   “不过还别说,这东西看多了也有用。上次有个女明星车被小孩儿画了来店里洗,脸包得那叫一个严实,我们都没认出来,就他认出来了。没开多久的新车,有钱人不懂也不在乎这个,他愣是劝着人家做了一整套的保养,也是挺厉害的……”   周觐川眼皮倏然一动,那种多年刑侦工作形成的直觉忽然绕紧了他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他抬眼:“你说的这件事是多久之前发生的?”   “你说那个明星啊?”穿着深蓝色工服的汽修工人把手套揣进口袋里,“九月末。做完她那单就是国庆了,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周觐川环顾一周,这家门店不管是面积还是装潢都属于行业里低规格那档,但架不住位置特别好,正处在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口,车流量大,生意自然兴隆。   “客户信息你们有记录吗?”   师傅面露难色:“人家吧,当时就洗了个车,露了这么一面。后来车是她助理送来和提走的,可能还有助理的电话吧,这个得好好找找了……”   “什么车还记得吗?”   “那肯定记得,毕竟还挺贵的。”说到车对方的神色就瞬间舒展也有信心多了,“去年底上市的奔驰G539,白色的。” 第17章 拾柒   “我现在也觉得杨磊不太可能是奚顾的粉丝。”   从车行里出来正值中午,两人把车开到邻街上的粤菜馆。   “为什么?”周觐川漫不经心地抬眼,“要是粉丝就不会坑她这单生意了是么?”   “不是。”付朗摇摇头,“你没听人家师傅说他每天看年轻女孩子的视频吗?奚顾明显不年轻了啊。”   周觐川:“?”   “杨磊还不满20岁,根本不是奚顾的受众,咱们这代人才是啊,对吧?”   “……”奔四的周队长拿起杯子喝水,没说话。   “她出道都快十年了吧,当年是真的红。”付朗用他出色的语言功力描述着记忆里的盛况,“我们学校有一年校庆时邀请过她们组合,消息一出整个学校都炸了,她们来表演那天操场挤得都下不去脚……”   周觐川嘴角往后抿了抿:“有那么夸张么。”   “一点都不夸张。”付朗加重语气挥了下手,“当时我们学校都有高价出租校服的,隔壁几所大学的想方设法伪装成我们学校的学生混进来——欸?哥,你那时候也还没毕业吧?你那天来了吗?”   周觐川日常沉冷的脸色有丝轻微的抽搐:“……当然没有。”   付朗正埋头看手机,没察觉到:“哎,瞧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了学校再去看她们可就得花钱了。”   周觐川板着脸,语气冷淡得像是要跟他划清界限:“没这个爱好。”   “现在她们是不红也不年轻了,但这么多女团看来看去,还是奚顾最漂亮。”付朗抬起头,笑容斯文而促狭,“对吧?你最近刚见过真人,你最有发言权。”   周觐川憋了一会儿,确实没办法昧着良心否认:“……还行。”   付朗放下手机,往前方看了一眼,拿起桌上的烟盒:“不过到底是出道久了,现在看着还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周觐川听言抬起眼,目光里带上了探究:“哪里不一样?”   “以前只觉得她柔弱又单纯,现在就成熟很多,看起来……”付朗夹着支没点的烟盯着墙上的电视斟酌半晌,“不太好惹。”   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周觐川看着桌对面的人,停顿两秒,反应过来,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耳后的人悠悠补充了一句:“但也更吸引人。”   -   预告片的第二个场景取在片场。   今天这场是落水的戏。女二被剧中的反派角色劫持到船上关了三天,奄奄一息之际男主前来营救,僵持中女二被推进海里,生命垂危。   时间紧迫,时栎在车上先卸了妆,钻出来换好衣服后拿围巾包住头快步上了船。一切准备就绪后,导演云淡风轻地宣布了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替身演员今天发烧请假,待会儿落水那场你得自己上了。”   被绑着灰头土脸瘫在船舱角落里的时栎:“?”   察觉到她面部肌肉的走向像是要发作,谢渝满心焦急:姐,注意表情管理啊!镜头在拍呢,这是直播啊!直播!   副导演和颜悦色地来做思想工作:“咱们的安全措施很到位,这个你不用担心,一会儿你……”   “……导演。”时栎挣扎着以一个稍微体面点的姿势坐起来,“我晕水,拍不了那场戏。”   这个理由……导演听得笑了。   剧组里以苏昀为首的几个演员,隔三差五就要搞出点事情。天太冷了要用替身,走位太乏味了要用替身,远景看不清脸无意义要用替身,站得久脚太累了要用替身……替身演员存在的意义原本是替演员完成高难度的专业性动作,如今这个词越来越变味了,成了演员正大光明偷懒怠工的托辞。   他抱着手臂脸色莫测地低头重新戴了下帽子,再抬起头的时候一张脸平和如常,微笑着意味深长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早上纪间那场戏手臂刚受了伤,下午你这边又出问题了。”   话说得像是调侃,可那里面的潜台词已经是在实打实的敲打。   “咱们剧组这么多人、这么些设备,每分钟都在烧钱,全都停下来等替身演员退烧,也不太现实啊。”   时栎再次僵硬地开口:“导演,我——”   “这场景大家准备了一周的时间,就为了拍这五分钟。你也为了大家,坚持一下,好吧?”   导演说完不再看向地上的人,转头吩咐:“好了,各部门准备!”   时栎被职业道德架在直播观众和全剧组人员之间,嘴唇紧抿,进退两难。   一旁纪间看出她是真的全身在抗拒,过来握了握她的胳膊,玩笑着宽慰:“我会很快来救你的,别怕。”   船微微摇晃着,时栎神色仍绷紧不定,脸色都似比刚才苍白了几分,仿佛已经开始有了症状。   监视器后的导演坐稳,一声令下:“开始!”   -   重头戏从时栎的角色被拖到甲板上开始。   几天滴水未进不见天日的人,生理虚弱,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一受到光线的刺激本能地缩起身体。时栎在颠簸的船板上踉跄着被拖着往前走,中间还瘫软地摔倒了两次,看着跟剧中的角色十分贴切。   紧接着饰演反派的演员猛地把她推到甲板边缘,她嘴上贴了胶布,两只手反绑着,「咚」地一声跪在甲板上,堪称惊险地沿着往下滑了半米,险些一头栽下海里。对方粗暴地按着她的肩,她半个身子被强迫着悬出栏杆,披头散发垂头对着海面,人被咸湿的海风呛得不停干咳。   水面湛蓝,波纹一圈连着一圈,时栎看得头晕目眩,全身的血都像是控到了头上,生疼发热。耳边风声呼啸,身后甲板上是激烈的打斗和呼喊,她瑟缩着肩膀跪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呼吸逐渐困难,胃液不停翻涌,肋骨在栏杆上撞得生疼。   等待因为未知而无限延长。时栎紧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冷汗,身体紧绷得仿佛等待行刑。终于,在耳边一切声量达到最大时,背后的力道也骤然加大,她后背一痛,整个人扑向大海。   十一月的海水冰凉浸骨,阳光被封印在海平面外。海天之间的界限清晰而分明,冷暖,黑白,安静和喧嚣,深暗与光鲜。   时栎缓缓下坠,恍惚看着那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记忆仿佛忽然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   二十点整。   周觐川开门进屋,毛孩子早就听到动静,紧扒着门热情地往他腿上扑。   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五岁博美,叫「砂糖」,父母都是带证的高级纯种血统,原本也是只基因优良的端庄淑女犬,但最近似乎是被他独自拘在家里久了,性情大变,一见到他就一刻不停地卖萌撒娇,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他摸摸它的头,给它开了个罐头,蹲在一旁看着它吃完才站起来,打开电视,拿上阳台的浴巾进了浴室。   十几分钟后他穿着背心运动裤出来,砂糖立刻凑上来围在他脚边摇尾巴。他仰脸擦着头发,下颌微抬,左边手臂外侧上的一条长型伤疤瞩目,宽厚挺拔的肩线难得有一瞬放松。   电视里的综艺吵吵嚷嚷,他俯身一手抱起狗,坐到沙发上。   砂糖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打盹儿。电视上的节目结束后接着播出了下周接档综艺的预告片,开场镜头就是赞助商的广告拍摄现场,画面从模糊的远景拉近,LOGO墙前的红色身影逐渐清晰,西装、卷发、浓妆、红唇,纤长的手指上勾着一副墨镜,柔光灯后的摄影师躬身端着单反,她的脸在不断闪烁的光线下冷艳得不可方物。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这张脸。   镜头前漂亮高冷的人,一坐下来讲话时尾音里又带上了懒散,声音低沉和缓,从容笑意里的疏离和分界恰到好处,让人仰视着,向往着,又自觉地望而却步。   屏幕中的男人提议:“奚奚用家乡话跟大家宣传一下我们的节目吧?”   平平常常的一个要求,她无懈可击的微笑神色却忽然有一刻反常的停顿。片刻的沉默后,她视线极轻微地左右游移了瞬——微表情心理学上的理论说,这是代表说话者有所思虑犹豫。   最终她抬起手里的话筒,脸上的微笑比之前隐去了几分,眼神看着莫名有些幽沉:“栩州话比较复杂,我担心其他的粉丝会听不懂,因为今天是我车祸后第一次跟大家见面,有很多的话想说。”   “大家好,我是奚顾。我参加的综艺「远郊生活」将会在本周六开始网络直播。这段时间里收到了很多的问候和关心,但是最近我不是在剧组里就是在医院里,事情太多没能及时告知大家我的情况,让关注我的朋友担心了。感谢大家的关心,我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未来会带着大家的祝福继续努力,呈现更多更好的作品,谢谢大家,请多多支持「远郊生活」……”   周觐川眸光深沉地盯着屏幕上的人看了会儿,电话恰逢在这时打进来。   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喂?”   听筒那头的声线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周警官。”   沙发上的人辨出声音后愣了下。   对方继续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第18章 拾捌   两人约在周觐川家后面一公里的清吧。   一进门他就看到窝在角落里一身黑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过来的,竟然比他还快。帽子、口罩、羽绒服……周觐川看着都替她热。   时栎看到他,懒洋洋地把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声音略哑,口气不冷不热的:“周警官,这个时间出门也要梳妆打扮吗?”   周觐川在她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想,人看着病怏怏的,说话还是那么尖酸,看来还是病得太轻。   时栎摘下口罩,露出半张脸,嘴唇没什么颜色,看着有些憔悴。   “打扰你休息了吗?”   “没有。”周觐川语气冷淡,言简意赅,“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很累,想找个人陪我说会儿话。”她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放在指尖来回捏着,露出来的苍白手背上有道医用胶布贴过的痕迹,帽檐挡住的视线里有一瞬无人察觉的失神。   “可以吗?”   周觐川看着她沉默,没有回答她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问题。   当然他也不是不情愿,他主要是觉得没有必要。中国人有个传统叫「来都来了」,他不是都坐在这儿了吗?   “觉得累怎么没留在医院好好休息?”   ——倘若时栎了解情况的话或许会生出一瞬的感动。因为过往数十桩的相亲案例表明,这已经是周队长所能给予陌生女人最大程度的关切。   “明早还要拍摄,打了针就出来了。”时栎回答完,顿了顿,抬眉,“你怎么知道我去医院了?”   周队长这次是纯粹嫌弃这个问题弱智。他拿上桌上的水杯喝了口,随口搪塞:“看新闻。”   时栎淡定点点头:“你还挺关注我的。”   周觐川也没留情面,拿上次的话噎她:“我怕你出事了来不及报警。”   时栎听后笑了笑,伸手把桌边两折的黑色菜单翻开推到他面前按定:“喝什么?”   对方拒绝:“开车。”   时栎挑了下眉,抬起头往路过的服务生身上扫了眼:“咱们两个什么也不点干坐着的话,会被赶出去吧?”   周队长不解风情:“那你正好早点回家休息。”   时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朝走回来的混血Waiter笑了下。   年轻男孩子立刻端着托盘走过来,礼貌微笑:“您好,需要点什么?”   她抬头,戴着两个银色戒指的食指在菜单上敲了敲:“这个,一杯。”   “好的女士。这款酒原本是没有冰块的,您需要另外加冰吗?”   时栎特意抬眼看看桌子对面的人,微笑里别有深意:“不需要。已经够冷的了。”   “……”周觐川别开视线,薄唇抿了下。   “好的,请稍等。”   服务生离开,时栎低头点着手里的烟,隔着烟雾看他:“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周觐川有点反感她抽烟,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下,沉冷的语调像是不耐烦:“你喝完赶紧回家。”   时栎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淡淡地说:“不敢回。”   她意有所指,周队长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似乎该在这时象征性宽慰一句:“人已经查到了,正在抓捕,你不用再担心这件事。”   “说起这个——”时栎另一只手敞开外套,露出深领的针织衫,正中垂下一条精致的银色符筒项链,“派出所跟我说那人是个极端粉丝。”   周觐川收起目光:“你觉得不像?”   她吸了口烟,反问:“你觉得呢?”   周觐川靠在沙发里,语调沉得没有波动:“我觉得,你要是又说不出来做过什么,又觉得有人想害你,这挺矛盾的。”   “不是你先跟我说我的交通事故可能是人为嘛。”时栎懒洋洋地笑了笑,“我现在看什么都保持戒心。”   周觐川看她一眼,隔几秒,问:“你的车修好了吗?”   眼前的人略微顿了下,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好像还没有。”   “你事故之前,车给别人开过吗?”   “没有。”   “那段时间你去修过车吗?或者做保养?”   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侧头掸了下烟灰:“平时我助理在管这些,我不太清楚。”   周觐川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突然问:“那天你为什么会去Soco?”   -   Waiter端来酒杯,时栎示意放到对面。   “给你点的,度数很低。”时栎低下脸把烟摁进烟灰缸里,真心提议,“还有,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咱们能不能不聊案情?”   这番措辞把端庄的周队长听得无语:“那还能聊什么?”   “很多啊。”时栎往后靠,姿态随意,“这世间万物,红灯绿酒,不都比案情有意思吗。”   “……那你想说什么,说吧。”   时栎捏着打火机垂眸想了想:“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这是个基础难度的开场白,却半晌也没有得到回应。   酒吧的灯光昏暗,投影下男人的脸棱角明晰,冷峻而魄人。此刻他一语不发,狭长的眼睛幽黑深沉,从还带着一点潮湿的凌乱发梢间盯着她,身上的气息跟店里的淡淡酒气一道浮在空气中,压在她脸上。   时栎顶着这无形的压力把他整张脸细细看了一遍,忽然问:“你是单身吧,周警官?”   周觐川:“?”   “女人跟你表达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原本老老实实等着下文的周队长脸色有点尴尬:“……你心情不好是因为网上的负面|评论?”   时栎耸了下肩:“那倒不至于。”   不至于吗?周觐川回想起那些堪称暴力和侮辱的措辞,怀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嗯。”时栎翘着二郎腿,反倒很洒脱,“因为我今天还没时间去上网看评论。他们都说什么了?不敬业、耍大牌,还有什么?”   周觐川无话可说:“就这些。”   时栎不屑地笑了声,手指上把玩着打火机,语气自嘲:“成年人了还怕水,听着确实挺荒谬的对吧?”   “不一定。”周觐川冷淡地回了句,声线跟脸色一样察不出情绪。   每一个健全成年人看似怪异的行为或习惯,只要是真实存在,都一定会有深层原因可溯。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与案情无关时,他通常不是很感兴趣。以及从眼前这位的嘴里套话,他嫌累。   但这次她却意外地主动悠悠开口:“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被溺死。”   -   周觐川听言抬起头,眼里诧异,揉着疑忌。   她这个说法也通顺,只是今天之所以有这么多人骂她,正是因为有人翻出了她出道前一张在海边的照片。大众攻击的重点随即演变成了「到底是晕工作还是晕水」以及「晕水这种病症会后天突然形成吗」。   这也是周觐川此刻的怀疑。   她却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神色暗了暗,在不停明灭的火光中看着有些阴沉。   “那之后你一直这样么?”   她眯起眼睛回忆了下:“开始的时候比较严重,后来我会有意避开有水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忘了这件事。”   周觐川神色不明地俯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你从小在海边长大,这样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么。”   时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片刻后,忽然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每一句话都在撒谎?”   周觐川看看她,未置可否。   时栎明白了,笑了笑,又问:“那下次我叫你你还会出来吗?”   片刻沉默,对面的人沉声说:“看情况。”   时栎点点头,隔了数秒,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他也是个警察。”   这话像是暗示,又像是解释。解释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周觐川脑海里的疑问:为什么她对于他的态度里有种超出陌生人的熟络。   可他对于她的那种熟悉感,又是从哪来的?   时栎不知道他一波三折的心思,招手叫来服务生:“买单。”   她打开钱包抽出张黑色的信用卡,片刻后服务生拿回来单子,她拿起笔签名字,第一笔潇洒地画下去后忽然握着笔顿了顿,而后又在旁边继续写完,工工整整的楷体。   周觐川的眸光沉了沉。时栎把笔还回去,叫他:“走吧?”   这结束和开始一样,都挺突然的。   -   两人走进寒风里,周觐川问身边的人:“你去哪里?我送你。”   时栎戴上背后的帽子,幽幽叹道:“无家可归。”   周觐川皱了下眉:“那去酒店?”   时栎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地平视着他,语调一本正经:“你在邀请我?”   “……”周觐川无语地看着她。   她身上的羽绒服很蓬松,像张小被子披在身上,帽子很大,露出小小的一张脸,尖尖的下颌,肤色白皙,眼睛漆黑晶亮,嘴角的弧度带着狡黠,像只漂亮又调皮的小狐狸。   他心里忽觉有一瞬毫无预兆的松动。   这是人类必须永远承认的一点,美貌是全世界的通行证。即使美人初愈,还素颜。   周队长板着脸转身:“不去算了。”   身后的人小跑着跟上来:“君悦,谢谢。”   十一月的风阴郁寒冷。入夜后街道鲜少再有行人,路灯把两道身影拖长,直至交叠那一瞬,走在前面的人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淡禁欲的神色。   上车后时栎一直在打电话。   “……明早六点出发?那我今天还睡不睡了?……体温已经正常了,我没回家,去酒店了……我是真的恐水……对,是没出什么事,真出事了那导演就是谋杀……”   “……这破戏……我自己接的?……好吧,我脑子最近有点问题,但你是专业的,你为什么要由着我胡闹?……行,以后全都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行了吧……”   红灯前,周觐川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这种不管是讽刺、自嘲还是不耐烦,把所有情绪全都转化为略带点贫的戏谑腔调调侃出来的说话习惯,跟她在大众前的优雅形象判若两人。   他下意识转过头来费解而探究地看着她,视线意外与她对上那一瞬,他脑海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意识,之前面对她时那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找到了答案。   她也很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人。甚至这一瞬夜色里,她坐在副驾驶侧头看向他似笑非笑的鲜活神情,跟他记忆里的那一幕几乎复刻般的重叠。   可那个人,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啊?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其实我们真的见过。   周队:什么时候?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时姐:那是十年前的秋天,那年我刚刚十六岁——   周队(打断):你清醒一点,你今年三十。 第19章 拾玖   六点钟,酒店门准时响了。   门里面的窗帘紧闭,床上的人安详地躺着,鼻子以下都盖在被子里,一动未动,沉浸在一片黑甜中。   梦里面是一片白昼,审讯室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中年警察皱着眉,口气不耐: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时栎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中学时的打扮样貌,脸色无奈:我也不想穿越啊。   那警察更加不耐烦了,冷笑一声:还穿越,你从哪儿穿来的?唐朝?清朝?上辈子是哪个妃子?   时栎被激得有点恼:反正我跟你们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我不知情,我要回家。   对面的脸一下子狰狞了,恶狠狠道:你现在身上有两条人命,你哪里也不能去!   时栎气得猛地站起来踹翻了桌子,怒不可遏:我根本不是奚顾!我是——   那人拿出手铐,语气凶横地打断了她:来人啊!人就是她杀的!她现在已经疯了!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立刻有几个人凶神恶煞地围上来拉扯她,时栎拼命用力挣开,尖叫着喊:不是我!我没有!……   混乱挣扎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而威严的声音:放开她。   身上的桎梏瞬间消失。时栎头发凌乱,呼吸不匀,她心有余悸地回过身,周觐川穿着黑色夹克跟牛仔裤,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站在门前,声音沉正,带着冰冷的压迫:我看谁敢动她。   时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房间豁然变得开阔了,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站得很近,他低头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刚才在众人面前天差地别:阿栎——   她仰脸望着他呆呆地应了声,面前的人凝视着她的眼睛,捏住她的下巴缓缓凑了过来,动作轻柔而缓慢,直到时栎的脸颊开始发烫,他在她唇边缓缓低声道:该起床了。   时栎:…………?   突然间一片翻天地覆的刺眼白光,她下意识挡住眼睛,手臂却被人轻轻拉住了:   “小奚姐……醒醒……该起床了……”   时栎的意识逐渐恢复现实,躺在床上有点懵地看着床前的人。   谢渝问:“你做噩梦啦?刚才一直在说梦话。”   时栎的脑子延迟几秒:“我说什么了?”   “呃,乱七八糟的,就听清一句「我不是」,其他的就是些……”她迟疑。   “什么?”时栎有点紧张。   “脏话。”   “……”时栎坐起来,揉了揉头发,跌跌撞撞地下地了。洗漱加换衣服一起只用了七分钟,看谢渝的表情,时栎知道,她又一次重新定义了奚顾的边界。   要搁在往常她也就是一笑置之,只是今早这个梦实在有些诡异。说是噩梦吧,最后还有一段英雄救美,说是美梦的话,她又险些被差点强行按头成了杀人犯。   虽然梦是无厘头的,但里面传达的信息细想起来让人真实不安。奚顾参与进了警方在查的那件事里是现在已经确定的了,但她在那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一直以来时栎都把自己放到了潜在受害者的位置,注意力都在自我保护上。今早这个梦意外给她提了个醒,假如,奚顾不是受害的一方,而是也参与到了施暴或是隐瞒的角色中呢?   那她对此一无所知,倘若某天真被警方查到头上时,处境是不是就跟梦中的人一样,毫无辩解还手之力?   时栎沉默着走进电梯,帽子下的脸色不免有些阴郁。   从穿越以来,她对于这两个身份的选择其实未曾过多犹豫。她原本的人生看似锦衣玉食父慈女孝,但那只是表面而已。从她记事起,她就一直有两个坚定而执拗的心愿,一个是变漂亮,另一个是换个人生。   这场事故让她意外同时达成了这两个愿望,她甚至都不可思议地觉得是老天在奖励她多年来的虔诚。   可很快她就被现实打脸。她发现老天这次还是没打算善待她,并且还给她安排了一个更烂更危险的摊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游戏好不容易行进到一半,意外触发到了隐藏关卡,这条路看似柳暗花明实则怪兽横生,而她又是第一次走,完全未知也没有攻略可参考,且无路可退,只能一路往前。   时栎心里长叹口气。   另外,抛开这个不说,按照弗洛伊德他老人家的说法,梦是人类潜意识欲望的满足,那她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又是什么满足了她什么?被害妄想症吗?   时栎对着镜子里的脸,恍然想起她的后半段梦境,面部表情瞬间复杂地走向失控。   梦里的氛围暧昧荒唐又无比清晰,清晰得仿佛他凑近来那一瞬亲密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这一刻回想起来,时栎脸颊都还隐隐感觉发热。   她确实曾经有跟他混熟了找机会套下案情进展以及拿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心思,而这个梦是否意味着,那些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梦里发生的才是她潜意识里对那个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的男人的真实想法?   如果说她期待跟他发生亲密行为,那也就是意味着,她喜欢他?   时栎被自己这个结论惊得神色微怔。   不能够吧,他们才见了几次面?一定是前面哪个步骤推错了,再来一遍……不对,解梦本来就是迷信啊,弗洛伊德那套都几百年了?早过时了……对,迷信,一点都不科学,全都是臆想……   电梯间里响起的提示音打断了她脑海中的批|斗会:一楼到了。   时栎心有余悸地摇着头揉了揉自己的脸,沉着脸迅速走出电梯。   谢渝观察了她一路的表情变化,紧抱着她的包默默想,还有活人跟梦较劲的,人的起床气真是五花八门啊……   -   这是时栎事故之后第一次来星娱,也是她第一次在早上六点钟到这里。   这个她从前只有在倒时差时才会清醒的时间段,星娱大楼里已经灯火通明,沸沸扬扬。对于赶行程的艺人和工作人员来说,这里俨然自成一套早间的生态系统,一切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与之前时栎过来时最大的不同是,以前公司里大部分人不认识她,如今这里能碰到的无一例外全都认得她。一路上年轻的后辈向她弯腰,工作人员也都主动跟她打招呼,时栎假笑了一路,终于踏进化妆间。   她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瞌睡,脸颊被什么扫得一直痒痒的。她以为是化妆师的刷子,忍耐了一会儿,觉出不对,睁开眼睛。   一个年轻女孩子拿着一只粉紫色毛茸茸的花盯着她,一头减龄的金色羊毛卷,橘色系的淡妆,脸很小很白,眼睛是内双,嘴唇上翘,长相可爱,满脸的古灵精怪。   “姐姐,今天起太早了吗?”   时栎顿时警戒心起。   这女孩子她认识,LOVIN的成员,看脸她有印象,但没接触过,名字也叫不出来。   正在她思虑如何开口之际,那女孩子又拉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昨天网上的评论我看到了,陈哥说你后来去了医院,我想去看你来着,可我昨天凌晨才下飞机……”   时栎看她愧疚自责,手翻过来拍了拍她的,淡笑道:“只是发烧而已,打了针就回酒店了。”   对方凑近细看她:“那你现在没有不舒服了?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   时栎身体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留出一个安全距离,玩笑:“大病初愈,还需要点时间自我修复。”   “那就好。”女孩儿说着搂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撒娇抱怨,“你最近行程太满了,发消息你也不回,陈哥说你在组里很忙……我们仨这段时间也都事情太多了,都没能凑出时间去看你……”   时栎左边手臂被缠着,不敢动,干笑了两声,说:“我手机之前坏了,剧组里事情也比较多……”   “说到这个——”她突然坐起来,一脸严肃地拷问,“我看到你的采访了,你之前不是不打游戏吗?我叫你一起你还说是小孩子才玩儿的,现在背着我打上了?是不是真香了?然后也不来加我的好友?嗯?……”   时栎趁机抽出手臂,拿起手机解开塞到她手里,笑道:“对不起,加,现在就加……”   她气哼哼地打开游戏,从列表里搜出自己,嘟囔:“为了不让我发现你还用的小号,哼……”   时栎瞄着手机,看到屏幕上的ID:轻舟罗裳。她略微思索,对上了号。   LOVIN一共有四个人,奚顾年龄最大,舒望跟她同龄但小几个月,另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叫钟颜,剩下那个就是眼前这位,南裳,跟奚顾差了四岁,在队内是可爱粘人的妹妹角色。她十六岁就出道,人很会察言观色,组合活动减少后以综艺为重心,现在是几个大热综艺节目的常驻MC。   时栎定好妆后站起来,南裳挽着她往楼上会议室走,一路上嘴巴没停过。   “你最近为什么突然这么忙啊?我看你接了好多户外综艺,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纪间平时私下里也那么搞笑吗?你说他打游戏那怂样子笑死我了……”   “你要去栩州多久?我要用大号看你直播做粉头给你评论带节奏哈哈哈……”   两人走进电梯,电梯门徐徐合上。   南裳按了楼层,转过身来看看面前的人,突然抱住她,头埋在她僵硬的肩上,长舒了口气。   “奚顾姐,你前段时间失恋后那么萎靡我真担心,你出车祸的时候我差点还以为你是——”   在时栎的八级瞳孔地震中,她停了停,自己截住话茬:“幸好你现在走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场面很激烈很刺激!   周队:注意身体。   时姐:? 第20章 贰拾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年纪都跟奚顾相仿。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烟灰色的及肩直发,身材很瘦,单眼皮,眼尾斜着向上,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冷漠,显得不太好相处。另一个穿了件连帽卫衣,棕色长直发,齐刘海,气质明朗阳光,一看到她们俩进来立刻弯起眼睛转过来身体张开手臂。   “奚顾姐!好久没见了呀!”   舒望坐在椅子上,嘴角的笑意很淡,跟时栎对视上的时候,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   时栎心里存了个疑影,干笑着抱抱钟颜,拍了拍她的肩。   钟颜脸贴在她腰上,手臂使了使劲,惊奇道:“欸?”   她抬起头:“姐,你胖了?”   时栎尴尬地笑了声:“哈哈……好像是,最近不太节制……”   南裳坐下来拧桌上的水,笑眯眯地表示赞成:“姐原来太瘦了,胖一点刚好。”   ——“谁胖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沉厚声音,时栎回头,陈玮面无表情地拿着几份打印的文件走了进来,甩到桌子上。   舒望伸手拽过去一份。钟颜笑道:“小陈哥哥,现在可不是刚出道时候了,你不要对过气女团这么严格啦!”   “随你们。”陈玮冷哼了声,拉开椅子坐下来,“反正以后每有一个新女团出道,大家就会说一次:她们不仅比LOVIN年轻、漂亮,而且还瘦。”   “喂——”房间里响起两个妹妹的尖叫声。   “太恶毒了吧!”   “我们出道以来胖最多的人是你好不好!”   “你看看墙上的照片!自己不反思吗?”   “队长,你看他——”   舒望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始终没说话。南裳扑过来控诉,舒望搂过她捂住她的嘴,低声笑道:“吵死了。”   时栎旁观着这个房间里的生态链条,娴静地喝水。   吵了一阵后经纪人出来控场:“行了行了,赶紧看这个。”   奚顾也拿了一份,是她之前见过的企划方案,一个女团竞赛的综艺。   “……把六组不同年龄段的女子团体放到一起竞演,每期指定一个主题进行歌曲改编,由大众现场投票,每两场统计票数,最低即出局——”南裳念到这里抬起头,看看姐姐们,“有点残忍噢。”   “这个确定要接吗?还是来征求我们意见?”钟颜转向陈经纪人。   陈玮:“征求意见,但是建议你们接。”   “可以接呀。”南裳托着下巴,似乎很感兴趣,“感觉比赛会很有意思,而且我们很久没有团队活动过了。”   钟颜的表情里担忧比较多,下意识转头征求舒望的意见:“我们现在去跟后辈竞争,有点输不起吧?”   舒望翻着手里的纸,微微皱眉:“这个时间跨度比较大,有两个月了,我们几个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有充足的档期吗?”   陈玮说:“除了奚顾都还可以。她另外还有一档综艺,如果接了这个就把那个推掉。”   舒望抬起脸看着他,神色严肃:“如果四个人都有时间的话,那——”   空气中一道声音幽幽打断了她:“我不想接。”   -   几个人都愣了愣,同时转头看向角落里的人,每张脸上都一副仿佛见到死人说话的表情。   看来在这个团队的工作决策中,奚顾没有什么发言权啊。时栎心想。   如果抛开奚顾的身份客观来看,她也赞成参加,毕竟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显而易见。首先在减少团体活动之前,LOVIN一直是女团里的TOP1,其次在成立六年以上的女子团体中她们是唯一还没有解散的,并且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正式的团队活动了。这几点加在一起就是巨大的商业价值,不管输赢都是话题,对于组合后期的品牌价值提升来说稳赚不赔。   可问题是现在的关键点并不是利害,也不是输了丢不丢人,而是她不是奚顾。   演戏对付演也就算了,她不会唱也不会跳,去参加比赛?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时栎一只手臂逶在桌子上撑着头,姿态和笑意都懒洋洋的:“我们四个人好久没在一起活动了,能不能给我们选个可以一起旅游或者躺在房间里的综艺?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非要跟年轻妹妹们你死我活地竞争,就不能体面地走下坡路嘛?”   钟颜跟南裳听得笑了,舒望的神情微妙地变了变。   “是啊,有没有生活类的综艺?我也更想参加这种,还可以让奚顾姐做东西给我们吃。”钟颜说着贴到她身上撒娇,“我都好久没有吃你做的料理了,特别想念。”   时栎的眼皮抽了抽,微笑定在脸上,内心OS:做料理?!要不我们还是再说说比赛的事吧……   陈玮拧眉:“这个最好你们还是接,如果组合的品牌价值能提升,对你们接下来的个人活动也很有好处。而且——”他看了眼桌子对面的人,“有舒望在,你们也未必会输。”   钟颜开始动摇。南裳在队里是舒望的头号粉丝,兴奋地附和道:“是的!舒望姐能写歌又会制作,特别适合参加这种比赛,有她在我们赢的机率比较大呀!不过奚顾姐说的那种我也想去,怎么办?都去吧……”   时栎坐起来抱着手臂抿了抿嘴,抬眼正对上舒望探究复杂的视线,只一秒,对方又错开了。   “到底怎么决定?”陈玮扫一眼她们四个。   局势明了,两个赞成,一个反对,剩下一个中立。时栎端着胳膊巡视了一周,正欲再开口时,舒望突然发话了。   “这是整个团队的事情,胜负都关乎组合的名字,如果有任何一个人不愿意参加,那就还是算了吧。”   她的声音不重,但一开口就听得出是个经常做出决策的角色,瞬间就掷地有声地压住场子。   另外两个人同意她的观点,都点头看向角落里的人,等待她表态。   整个房间陷入安静。时栎神色晦暗着沉默片刻,最后笑道:“我还是坚持原本的观点,不参加。”   -   会议结束,时栎紧接着要赶往栩州。   即将开始三个小时的车程,她给自己拨了个空儿,躲进洗手间里点着烟坐在马桶盖子上琢磨了一番奚顾跟这几个队友的关系。   南裳跟钟颜就是俩小姑娘,又粘又吵,目前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南裳竟然知道奚顾恋爱跟分手的事,看来她们成员间的交情要比她想象得深。   唯一比较奇怪的是舒望。她显然是队里的核心人物,工作上的决策都是围绕她进行的,她也有这个实力和气场,但在面对奚顾时,她眼里有种欲说还休的复杂,从不正面对话,视线碰到了也马上避开。如果代入到奚顾前CP的身份来看,这感觉十足微妙,像绝了爱过的前男友,抑或是冷战中的现情人。   时栎含着烟翘了翘腿,不是很有兴趣继续挖掘。她真正好奇的是,奚顾刚分手的那位前男友是谁?   奚顾的家中和手机里没有一点恋爱的迹象,陈玮和谢渝也从没提起来过。按照南裳的说法,奚顾前段时间的消极怠工以及去看心理医生应该就是因为这次失恋,那她出车祸后这么久这个男人连询问都没有一声,这不是人间渣男吗?   时栎眯起眼睛略微思索了下,觉得这也很平常。倒不是貌美的女孩子眼光差,而是美女被渣男盯上的机率本来就比一般人高。就凭奚顾这张脸,踩到什么都不足为奇。   一支烟燃尽,她扔了烟头放下腿,打开隔间门刚探身走出一步,随即维持着这个姿势停住了。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柚子味儿香薰,混合着女士香烟的味道。舒望从镜子里看着她,眼神堪称震惊。   不知道怎么回事,时栎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她原地宕机三秒钟,起了话头:“……谢谢。”   话没头没尾的,但对方听懂就行了。   舒望沉默垂下视线,搓着手上的泡沫:“没必要谢我,那只是我的真实想法。”   时栎耸了下肩,并不在意她是否领情:“但如果没有你说出来,我要多费很多口舌。”   镜子前的人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各自洗手,时栎先抽了纸准备离开时,身后的人忽然出声:   “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时栎有些意外地停住动作回身望着她。   对方捏着手里吸了水的纸巾,低声补充:“离开组合之后,你怎么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点一根烟,沧桑望向远方):我打算好好活着。   舒望:就这?   时姐:还有要好好看小天使们给我的评论。(狗头) 第21章 贰拾壹   奚顾有个前男友,九月份时两人刚分手,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狗男人,她曾经还想退出组合。   这是时栎今日的信息获取。她躺在后座上思索了一番,掏出手机,打算再复勘一遍。   手机刚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其实曾经查看过一次,里面东西很少,只装了几款必备的APP。她当时先打开微信,一登上去消息跟爆炸一样,百十来条,基本都是询问车祸情况的,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她大致翻了一圈,一个也没回。而且从上面显示的来看,手机原主人应该是有定期清除记录的习惯,最早的消息也不过是九月底,没有什么刨根考古的价值。   另一个她仔细翻了的是相册,里面大部分是跟组合成员的合照,时间跨度很长,很多旧照,大概占了有三分之二的数量,除此之外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照片,有随手拍的城市照,有演出的后台,有看不懂的抽象画,还有一只纯黑的宠物猫——   时栎缓缓停住动作,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张照片放大。   落地窗前,猫趴在地上,一脸认真地抻着脖子往镜头左侧不知在张望什么。它身后玻璃上的夜色倒映出拍照人的身影,脚腕的线条纤细,穿一双男式拖鞋,小腿处散开的白色衣摆像是浴衣。   前男友的猫?时栎盯着屏幕微微拧眉。   不过是与不是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即使她的第六感准确,也不过是给这男人加了个文艺的前缀,使他从「渣男」变成「有猫的渣男」罢了。   而且话又说回来,就算她找出来这男人是谁,又能怎么样?   这么一想通时栎就立即关闭相册,手指毫不迟疑点向吃鸡。   她本来就没有八卦的兴趣爱好,奚顾跟谁谈恋爱,不管是流量明星还是神秘富商,只要对方没找上门来,她都不关心。   ——但假如哪天真找上门来了呢?   这一秒闪现过的念头立刻被她屏幕上方连串蹦出来的微信打断了。   “奚哥上线了!兄弟们快来!”   “大家!快!抄家伙!跟上!(这条对纪间不可见)”   “师姐你现在是在病房里吗?”   “对对,医院的网会不会不太稳定?你要不把流量打开?”   时栎:“……”   她没理会那群乌合之众,先慢条斯理地把今日福利领了,任务也做完了,出来时看到好友排名那栏上有个红点,强迫症点了下,「周川」两字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备注是她随手存的,「觐」字她懒得翻;微信是她昨天晚上主动要求加的——他掏手机那神色看着还挺勉强,跟小媳妇被恶霸搭讪了似的。还有他的朋友圈,也跟他这个人的面部表情一样乏善可陈,差不多以每半年一次的几率保持更新,每次都是公安部的最新精神指示,无味得令人发指——她怎么可能喜欢这种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男人?   时栎啧啧摇头,点开他的头像。   段位还挺高,战绩也不错,最后一次上线在8小时前……看来周队长的工作不饱和啊,不把精力全都用在案子上,跑这里来消磨时间。   这么想着,时栎戳开他的对话框,打下一行字。   界面上好友邀请进入游戏的消息狂闪,时栎发送了消息后心满意足地关掉页面,点进了游戏。   车辆在冬日的暖阳里驶向目的地。   与此同时,另一辆衍城牌照的车辆刚刚进入到栩州境内。收费站上方横着一块户外广告牌,上面是栩州今年新开发的度假项目,姹紫嫣红的设计画面紧追十年前的流行趋势,将角落里平平无奇的文字Logo都显得简约国际化了:封氏地产。   窗口的工作人员微笑着把发|票递向驾驶位的人,那人戴着墨镜,嘴角向上噙着,两指夹过发|票,朝她不端不正地挥手敬了个礼。   十一月的临海小城,天朗气清,悠然祥和。没有人能预料到,这里即将发生怎样的事。   -   周觐川上一次来这里是三年前。   栩州这几年的变化不大,旅游业的发展并没有催生这里过度的商业化,一切都缓慢而自在,还是记忆里那个慢悠悠的小城。   入座后服务员先端来茶水和菜单。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个皮肤很白的高个男人,宽肩,长腿,戴着副金属细框眼镜,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很符合传统世俗主流对于美男子的定义,一举一动雅致得毫无攻击力。   “这次来是查什么?”   周觐川给自己倒了杯茶:“上个月,衍城有起女演员自杀案。”   对方看着他,等待下文。   “不是自杀。”周觐川直接抛出结论,“而且案发之前,她也曾出现在Soco。”   面前的人眼神明显一振,紧盯着他,少倾,幽幽开口:“又一个李轻?”   说话的美男子叫江行,看着比周觐川更白更嫩,实际是大他一届的师兄。   如果说在学校时周觐川是标准的模范生,江行就是那种天赋异禀散漫孤僻的「坏学生」。他从小在计算机上就彰显出极高的天份,据传他中学时曾因懒得写作业直接黑了学校的系统,还捎带着给喜欢的姑娘改了个学分。校方查了一个礼拜才查到他头上,计算机老师让他当场再破解一次,从那起他便一战成名,参加各种比赛,最后更是靠着这些履历抵消了他奇低的文化课成绩,破格进入他们大学。   这两种人生照理说应该是互为不齿毫无交集的,但周觐川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因为他爸的原因不得不乖巧顺从,骨子里他其实对江行这种人特别羡慕向往。两人在校时关系不错,江行毕业后一直在栩州刑侦工作,三年前因为过失被停职反省,他就干脆辞了职,现在是一位名正言顺的无业游民。   周觐川点了下头:“陶染说她原本有东西要交给记者,想要曝光。”   江行眼睛里闪过寒光:“什么东西?”   “不知道。”周觐川双手叠在身前往后靠,口气自嘲,“大家现在都在找。”   “你来栩州为了这个?”   “有这个。”周觐川桌子底下的长腿叠了起来,“还有嫌疑人作案后来了栩州,看能不能找到车辆线索。”   “别报太大希望。”江行冷笑一声,话里有话。   周觐川唇角抿了抿,没应声,静默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总觉得这些事之间有联系。”   江行耸了下肩,表情要笑不笑的:“如果这件事真的跟封氏有关,那你更不用指望栩州的同行们了。”   周觐川闻言抬眉,对方抬了抬下巴,声音幽冷,不带情绪:“Soco只是他们特意展示给大众看的一个舞台而已。他们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只满足于自娱自乐呢。”   “李轻她们充其量只是台前的一个小失误,谁知道这后面还藏着多少东西?我们看到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而已。”他的表情平静又讽刺,“抓住一颗钉子,就想把后面的一整面墙都掀下来,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半天没说话。   几条鲜活的人命,也不过是这片黑暗里的几条裂纹而已。即使存在过,也不会有任何的撼动,随即就被更深的黑暗湮没。   这个比喻听着缺乏人情但却是事实。而他们想抓住这道细缝撕开黑暗,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不是本质上也无异于一道无济于事的裂痕?   气氛有些低沉,两人相互沉默着。许久之后,周觐川又沉声问:“后来她怎么样了?”   “前两个月去过一次她店里,还是老样子。”江行看看他,语气平静,“你呢,跟陶染又联系了?”   桌下没人看到的地方,周觐川交叠的手指倏然绷紧,几秒钟后,又缓缓松懈下来。   “没有。”他低声说,“我跟她不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其实他们没可能了这事儿主要怪我。   周队&江行:?   时姐:都怪我这该死的魅力——   周队(面无表情捂嘴拖走):不好意思,家风不严,见笑了。 第22章 贰拾贰   午后的阳光一照,车里实在太过温暖,时栎抱着手机晕乎乎地睡着了。   被叫醒时她还半梦半醒的,坐起来茫然地往窗外瞅了瞅,车停在山下,不远处的空地上许多人和机器,中间围着的几个看起来是这次的嘉宾,两女四男,都面朝着她的方向。   时栎呆了几秒,清醒过来,揉着脸自言自语:“我还是压轴?”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推开门跳下车,人群中戏剧性的热烈反应吓了她一跳。   “啊!!!LOVIN!!!”   “奚顾啊!!女神!!!……”   四个男嘉宾中看脸有一个应该是爱豆,另外几个是谐星,年龄从二十到四十均匀分布,一见到她迅速合力扭起了LOVIN的出道曲,夸张的肢体加上五音不全撕心裂肺的人声伴奏,全场气氛瞬间沸腾。   时栎应对起这种场合来还是有点无能,有点尴尬地笑着摆手问好走过来。两个女嘉宾看着都比她年纪小,都是那种看着眼熟但就是叫不出名字的熟脸,脸上的胶原蛋白混合了玻尿酸后使两人有种诡异的相似感,一个光着腿,一个露着腰,马甲线隐约可见。她们挎着手臂一边花枝乱颤地笑着一边整齐地投来打量,从气势上看似乎已经结盟成功,一致对外。   全场也就时栎穿得最多,独自包裹在黑色的长羽绒服里,按顺序逐一打过招呼后,穿裙子的姑娘捂着脸羞答答地走上来朝她鞠了个躬,声调细声细气的,敬仰里掺杂着只可意会的婊气:“奚顾姐,我很喜欢你,小时候就常听你的歌……”   时栎脸上的笑容未减,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默默记下了这笔账:妹妹,你比我小很多吗?   全员到齐,大家先一起吃了午饭。   午餐是节目组准备好的,地点在一家农家乐,当地的海鲜配上粗粮主食,放在一口巨大的锅里蒸熟,服务员掀开盖子的时候香气扑面而来,里面应有尽有,蔚为壮观。   时栎起得早,早上喝了杯燕麦片早就消化完了,在别的女明星还对着个头庞大的螃蟹大呼小叫时,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脱掉外套,从手腕上拽下来头绳绑了个高马尾,抓了抓额前的碎发,接着有条不紊地撕开湿巾,擦掉口红,拿起筷子,准确伸向锅里最肥的那只虾。   她正对面坐着年纪最大的男嘉宾,也是这部综艺中隐形MC的角色,中年大叔,个头不高,人微胖黝黑,小眼睛,目睹了时栎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忍俊不禁,调侃:“奚顾准备进餐的气势很足啊……我还以为是医生要上手术台了。”   时栎笑了声:“有点饿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LOVIN明年会出新专辑吗?很久没有见到你们全员露面了。”   时栎一边剥壳,一边答:“这个要看公司意思。”   “你们这两年都是个人行程为主吧?”   “对。”   大叔又问:“个人活动跟团队活动时,心态上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时栎漫不经心地答:“没什么区别,都是工作。”   “那唱歌难还是自己跑综艺更难?”   “唱歌简单吧。”时栎把蘸了酱的虾塞进嘴里,“人多,我分不到多少词。”   身侧几个人都被逗乐了,她右手旁的爱豆小男生深有同感地插话:“我们也是!我们组合九个人,上张专辑里有首歌,我只有三秒背景音……”   相比之下桌子另一端就有些冷清了。   两个年轻女艺人展现了一中午的姐妹情深,互相夹菜、剥海鲜,其乐融融。最后那个马甲线女孩儿啃了两条蟹腿后放下筷子,矜持地擦了擦嘴:“好饱,吃货一本满足。”   有人搭话:“你胃口也太小了吧?怪不得这么瘦。”   “哈哈,不小呢,我平时一直吃很多,但——”   她自夸的台词还没讲完,就被一道洪亮的惊呼声打断了:   “这些全都是你吃的?!”   -   众人投来视线。   时栎咬着筷子默默看着桌前。她面前各种壳高高堆起,肉眼可见是七个人里头最多的。   有个戴帽子的男嘉宾问罪她旁边的男生:“小郑你是不是偷偷把你吃过的都推到她那里去了?你怎么是这种人?”   郑来接梗:“被发现了,其实全都是我吃的哈哈……”   摄像师过来拍近景,帽子男一本正经地挥手佯装制止:“这位女士才刚开动,请您过会儿再来拍!”   时栎摆手:“我差不多了。”   “别着急,我们等你!”   “真的饱了……”   “几分饱?”   时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静下来感受了下:“七八分。”   众人笑翻。MC大叔抱着手臂问她:“你是你们组合里饭量最大的吗?”   时栎很烦他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懒洋洋地靠在凳子上拿手指戳了戳头发,表情似笑不笑的:“现在应该是。”   帽子男说:“我记得以前一起上节目时你吃得很少,最近不发专辑就不用身材管理了?”   时栎看他一眼,轻描淡写:“有段时间胃口不太好。”   隔着两个座位的马甲线眨巴着大眼睛问她:“奚顾姐,你是吃不胖的体质吗?”   时栎不太确定:“是吧。”   她托着下巴,表情艳羡:“真羡慕你,我就爱吃又易胖,只能一天不落的坚持做有氧跟普拉提。”   话头终于如愿转到了她头上。时栎保持原本的慵懒姿势笑了声,敷衍道:“那很好啊,很健康。”   帽子男听言道:“怪不得你行李箱那么大,你是不是把瑜伽垫带来了?”   马甲线惊讶掩口:“你怎么知道?哈哈哈,我一天不做运动都不行……”   时栎懒得听他们营业,撩着头发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与此同时,网络直播画面上的弹幕也同样热闹纷呈:   「真吃货跟假吃货的世纪婊决哈哈哈哈哈哈!」   「女艺人之间暗流涌动,奚顾这反应太像我听我同事吹嘘自己的时候了233」   「好了好了,知道你最自律最会坚持运动了,下一个!」   「咦?昨天不是还晕水晕得要死要活嘛,今天又出来捞钱啦?」   「绑头发那里绝了,不就是吃烤肉火锅串串前的我吗?」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奚顾这么有艺能感?是以前在组合里被埋没了吗?」   「女神你怎么吃这么多?但是我可以!我愿意养你!」   「总感觉奚顾车祸后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就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吗?」   ……   窗外天色如同染过了墨,深重浓郁。   周觐川倚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的人,有些走神。   跟昨天见面时相比,她今天化了淡妆,整个人气色看着好了些,但眼神里的疲态还是很明显,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时候有种沉郁的慵懒感。   那顿饭结束后,导演来宣布今天的任务:选房间和做晚餐。   节目组准备的房子是个翻新过的三层民房,装修风格富有当地特色,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   七个人,四个房间,毫无疑问有位女士要落单。给女嘉宾准备的房间在三层,一个是带阳台的宽敞大床房,对门的另一间朝北,窗户小,狭窄,竟然还塞下了一张上下铺,并且最要命的是没有空调,只能靠电暖器取暖。   周觐川长腿交叠搭在茶几上,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玩味,仿佛突然间对于事态的走势很有兴趣。   这节目组也很会搞事情。没有人会想住这个寒酸的小房间,可在直播镜头前,要怎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三个女嘉宾在走廊里兵分两路地徘徊,似乎都在等着有谁能先主动开口。   两个小姑娘在大床房里不停夸赞,仿佛选房间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剩下那位姐抱着手臂站在门口望了两人一眼,漂亮的脸上神色不明,只有一侧唇角微微抿起。   周觐川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有种并不简单的预感。   节目组提醒:“三位的房间要怎么决定?”   两个姑娘恋恋不舍地从大房间里走出来,满脸为难。她笑了笑,声音温柔而和煦:“我睡这间小的吧。”   几个人都看向她。   “我昨天发烧了,昨天半夜刚从医院出来,怕传染给别人,我自己睡一间比较好。”   说完她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要下楼去拿行李。   周觐川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以一个极细微的弧度缓缓扬了起来。   俩姑娘在她背后愣了几秒,有一个脑袋还不算太笨,赶紧拦住了她:“……奚顾姐,你生着病,那间没有空调,还是我去睡吧。”   她装模作样地推辞:“没关系的,不是还有电暖器嘛……”   另一个姑娘也反应过来:“对啊奚顾姐,你病着呢,还是睡这间大的吧!”   她微微蹙眉,仿佛很苦恼:“可我真的怕传染给你们,生着病录节目太难受了,我还是自己睡小房间吧。再说你不是每天早起还要普拉提吗?这小房间你怎么施展得开?……”   话已至此,一番虚情假意的互相推托谦让后,她一脸受之有愧地独自住进了大床房。   周觐川把画面跟着她切到了房间里。她进了房间后先换了身家居服,钻进厚厚的被子里乖巧躺好,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看来似乎是真的疲倦,没几分钟便睡着了。   他回忆起几次见到她的情景,看着屏幕若有所思。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睡相,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现在的她跟之前究竟差别在哪里。   以前的奚顾更像是一个符号。她是国民女团的形象担当,展现给别人的一面必须永远美丽优雅亲切大方,不能有丝毫的负面瑕疵。现在的奚顾则更像是个普通人,有情绪,有喜恶,有利己的小心思,并且不会畏惧将这些展露出来。   这样的奚顾不再完美,但是更真实,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突然无端变成了这样?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周觐川从沉寂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屏幕里的人迷迷糊糊翻身接起电话,振动声却没有停。周觐川慢半拍回过神来,他腿边的手机也在响。   “喂?”   “周队长!”电话那头气息不匀,仿佛刚跑完一场八百米。   周觐川听出对方是谁,微微凝眉,放下腿,坐起来按下了暂停。   对方的声音很兴奋:“杨磊抓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设婚后某一天】   时戏精(可怜巴巴裹紧小被子):歪?周警官,我生病了我好难受呀,你今天能早点回家吗?回来的时候还爱我吗?我还有机会最后看你一眼吗(此处剧烈咳嗽)?   周队长(握着手机面无表情):知道了。   一个小时后。   周队长(提着串串小龙虾奶茶等大包不明物品回到家):出来。   时戏精(赤脚飞奔):!!!   周队长(把一打止咳糖浆摆到她面前):这是你的。   时戏精:???   周队长(冷酷警官在线按头):喝完这些你就可以吃饭了。乖,要我喂你吗? 第23章 贰拾叁   时栎还没睡熟,就被电话吵了起来。   她憋着一肚子气,接起电话后抿着嘴沉默。   “奚女士,我是京衍社的记者陶染,之前——”   时栎躺在床上拧着眉头深吸了口气,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记者同志。”   “我真的不想接受采访,您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我的私人电话了?”   对方声音冷静,试图继续:“您车祸之前我们是约定好见面的,现在——”   “之前是之前,”时栎一字一顿地加重了语气,“我现在反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可以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在时栎即将挂断电话之际,忽然又淡淡出声:   “可以。你可以不跟我见面,但你面对得了自己吗?”   时栎听了这云里雾里的话皱起眉,挂了把手机扔到一边。   一通电话搅了清梦,她再睡不着,打了两盘游戏也不顺,心烦气躁地下床打开行李箱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才意识到应该是谢渝偷偷把她的烟收走了。   时栎烦得踢了脚箱子,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反复着刚才电话里的那句话,越是不想去回想就越是清晰。   「你面对得了自己吗?」   她简直想骂脏话,奚顾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有要她命的,有来搜家的,现在还有上门来质问她的?   她是真的不想掺和进来,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房间门响了几下。时栎烦闷应声:“进来。”   那个叫郑来的男孩子略微推开一条缝,瞧出她心气不顺,小心翼翼叫她:“姐,一楼餐厅开会。”   -   周觐川从酒店出来,打车去了栩州市局。   在楼下他跟押着人回来的大队人马走了个顶头碰,一个小个子身材精壮的年轻警员离老远跟他招手:“周队长!”   周觐川看了眼被两个警察押进大楼里的瘦高身影,转头寒暄:“辛苦了,还顺利吧?”   小个子叫蒋洵,刚毕业没几年,身上还带着刚入行特有的那股冲劲儿,是栩州刑侦队里为数不多跟江行还保持联系的人,也是依赖于这层关系,对于周觐川此番前来,他展现出相比其他人独一无二的热情。   “顺利,蹲了这小子半个月了,今天终于露面了,一见到我们撒腿就跑,这不就让我们给抓回来了!”   周觐川点点头:“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审讯室。   桌子里侧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脸色灰沉,仿佛因为长时间的精神压力而萎靡紧绷。他穿一身灰色冲锋衣,肩膀缩得厉害,听到开门声神态近乎惊恐地抬头看了看两人,然后迅速低下头,仿佛要将脖子折进胸膛。   周觐川看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是杨磊?”   “是。”   “抬头。”   他僵硬地抬起头,脸色仿佛极度紧张不安,不停吞咽着口水。   “多大年纪?做什么的?”   “二十……在车行工作。”   “哪里的车行?”   “衍城。”   周觐川脸色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对方被他的压迫感逼得即将崩溃之际,问:“十月十七号下午五点,你在哪里?”   少年的表情微妙地停顿了几秒钟:“……朋友家。”   “哪个朋友?在哪里?”   他哆哆嗦嗦地答:“一个在衍城打工的同乡……他租的房子在衍城城西。”   周觐川面无表情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声音不善:“有人能证明吗?”   半晌沉默,眼前这个看似紧张到极点的人忽然怯生生问了句:“警……警官,我犯了什么事?”   周觐川冷着脸没说话,蒋洵这个北方汉子明显不耐烦了,训斥道:“别装傻!你现在涉及一起入室盗窃!证据确凿,你赶紧给我老实交代!”   他听言惊愕地倾身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后猛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入室抢劫!”   周觐川微微蹙眉,狭长的眼睛像是精密的探测仪器,来来回回在对方脸上探寻着有用的信息。   从进到这个房间以来,他也一直在怀疑。   面前的人身型跟入室监控中的那个人是非常相似,可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副心理素质跟监控录像里那个从容不迫的人实在大相径庭。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淡定撬锁潜进别人家里待了两个小时之久的人,为什么会因为警察的几句审问就紧张到这种地步?   蒋洵转着手里的笔,冷笑着嘲讽:“杀人犯也通常都说自己没杀人。”   那少年瘦削的身体前倾,额角青筋暴起,焦急嗫嚅着:“我我……我能证明!我有不在场证明!”   周觐川抬眼。   “你说的那个时间我去过便利店!你们可以去查监控!”   -   时栎哈欠连天地跟着郑来走下楼。   “开什么会啊?”   MC大叔坐在长桌右侧的首位,俨然大家长风范:“今天的晚餐要独立完成,现在我们只有院子里那口锅,食材、餐具这些都没有。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时栎最后从楼上下来的,手揣在口袋里坐在桌子末端神游天外。   ——不是才刚吃完午饭吗?晚餐既然这么费劲大家就别动了各自回屋躺着保存体力别吃了不行吗?   “分工吧,让年轻人去当地居民家里讨菜。”帽子男提议,“小郑可以打头阵,白白净净的,长得又乖,阿姨大妈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郑来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下:“那谁跟我一起?”   帽子男往窗外看了看,道:“明天预报有雨,我们几个一会儿要上山捡明天用的柴,让女孩子跟你去吧。”   时栎干坐着没反应,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我当初为什么要接这个综艺?为了保命。现在他们居然想让我去讨饭,那么问题来了,人活在世,究竟是温饱更重要,还是尊严更重要?   桌子那头有人问:“你们谁擅长做料理?”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把视线投了过来。   突然成为视线焦点的时栎缓缓回过神来:“…………?”   帽子男摸着下巴感慨:“奚顾上次节目时做的糖醋肉和烤鳗鱼特别惊艳,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有机会吃到。”   时栎惊了:“我不——”   MC大叔打断她:“是吗,太好了,我还担心我们几个里面没人会做饭,那奚顾就留下来准备吧!”   时栎挣扎:“那个——”   “好,大家各自行动吧。”   “让我去讨饭吧!”时栎两只手按在桌子上,身体迫切前倾,终于插上话。   “我想去,真的!让我去吧!”   几个老男人被她逗笑了:“什么讨饭啊?虽然是实话但不要说得这么不体面行不行?……”   时栎在桌子下面拿腿怼了下旁边的郑来。郑来也是机灵的,秒反应过来:“啊……对啊,奚顾姐跟我去吧,阿姨们不是都看着LOVIN长大的嘛,肯定会给饭吃的。”   事实证明郑来是有远见的。他们俩出门后直接挑了附近看起来最大家大户的一家,大妈一脸不耐烦地开门出来,看到「奚顾」瞬间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听明来意后把家里生的熟的能吃的装了满满一篮子给两人,临了还抓了一把当地特产的糖酥塞到她手里,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念叨她这个栩州姑娘肯定爱吃,工作再忙也要常回家看看。   时栎听得云里雾里,又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在此刻自己穿着棉袄睡裤、妆也因为午睡而油了的情况下这张脸还是这么好刷。她再一次对国民女团的威力肃然起敬,道谢合影后指挥郑来提着篮子圆满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上一直有居民对着他们——准确地说是对着「奚顾」拍照。郑来拎着东西跟在后面,像个帅气的助理,时栎在前面一路亲切而做作地摆手,乡村土道瞬间被她走出了股国际T台的气势。   与此同时直播间里的弹幕被赶来的粉丝刷了屏:   「奚顾、舒望、钟颜、南裳!LOVIN 4EVER!」   「永远的ACE!走到哪里都是Center!」   「九年如一日的美貌匠人!芳心纵火犯!犯罪的清纯美!」   「脸蛋天才!栩州之光!」   铺天盖地的评论里也夹杂着部分路人:   「这恐怖的国民度,也就是LOVIN,要是别人这么去讨饭真的要受白眼吧?」   「录综艺真是躺着赚钱呀,刷刷脸就行了,因为出道早选房间也有后辈让着,不用下水也不用演技,以后就别演戏了专心录综艺放过观众可好?」   「奚顾这自然又造作(非贬义)的走姿笑到我头掉!黑棉袄和花裤子竟然让她穿出了时尚感是怎么回事?」   「前面那个能不能别酸了?昨天从水里上来她都成什么样了?马上就被送去医院了你们是都选择性装瞎吗?!」   「某家小学生粉请自重,再怎么酸也改变不了你们正主糊的事实。有本事也接个综艺去,出了衍城实验小学还有人能叫出你正主名字算我输~」   ……   两人回到房子里,留守的俩姑娘看到他们拿回来这么多东西很是惊讶。时栎功成身退,从冰箱里拿了瓶赞助商的饮料又上楼躺着去了。   楼下三个小年轻一边处理食材,一边闲聊:   “你们怎么这么快?是只去了一家吗?”   郑来动作生疏地掰着手里的蘑菇,玩笑:“是的,去了个大户人家。”   “厉害了,感觉你们拿回来了三天的量。”   “哈哈,全靠奚顾姐刷脸,要是我自己去估计就要吃闭门羹了。”   俩姑娘频频点头。其中一个眼睛扫了一圈,细声细气地问:“不过……你们两个会做饭吗?”   另外两个人面露难色。   “那怎么办?”马甲线往楼上瞟了眼,压低声音,“要叫奚顾姐下来吗?谁去叫?”   这回是三个人面露难色了。   -   放走杨磊后,周觐川站在栩州市局台阶上沉默抽烟,脸色沉得瘆人。   一根烟结束的时候,他掏出手机。   “潜进奚顾家的人不是杨磊,重新查。”   电话那头顿了顿,惯常的散漫腔调,连惊讶也听不太出:“害,分局办事太不靠谱。”   周觐川抬眼看着前方的沉暗夜色,脑海里混乱而分明地飞速重现着半个小时前的场景——   “你没有入室你看见警察跑什么?”   “我……我欠了别人的钱,我以为你们是来要钱的……”   “你什么时候回的栩州?”   “今天下午……”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去工作也联系不上?”   “我怕有人找我还钱,一直躲在朋友家不敢出来……”   “那你躲着债又为什么突然跑回栩州了?”   “医院给我打电话,说我妈病情恶化……”   “你衍城的出租屋除了你还有谁能进去?”   “……啊?”   “你房间里出现了当事人丢失的化妆品和衣物。”   “这……这怎么可能?!有人想陷害我?!警察同志,我是清白的!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你知道奚顾吗?”   “我是知道她,但——”   “你是她粉丝?”   “不是……不算吧?就在手机上偶尔看看……”   “九月末的时候,她来你们店里,你还宰了她一大单生意?”   “呃,也没有,没有很大……”   “她的那辆车刹车老化严重,从你们店保养完出去没几天就出车祸了,你当时就没注意到?”   “没有,没看见,我不记得了……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入室盗窃啊!”   ……   周觐川皱着眉揉了揉额头,紧抿的唇角无声透着他此刻的情绪。   烦闷、焦躁、恼火,最后都只能无声压抑下去。   远方的夜色浓重。   几缕惨淡的皎洁月光透过云层倾泻而下,氤氲似雾。   黑暗才刚刚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陶记者老给我打电话,非要采访我,好烦哦。   周队:……   时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周队:……   时姐:你对我无话可说是吗?   周队:她是我前任。   时姐(拨号):陶记者你好,我有时间,现在,马上!!!   ————   我的大纲上把周队跟时姐每一次会面时标了绿,目前数据统计结果是他们平均六章见一次……我检讨,其实我也好焦灼,我要写甜甜的爱情和船戏(不是)啊!T。T   时姐:这人说要给我们加床戏,你怎么看?   周队:感谢举报,这人搞黄色,把她抓起来! 第24章 贰拾肆   三个年轻人最后还是没敢叨扰前辈。他们一个生火扇风,一个抡着锅铲,一个举着手机字正腔圆地大声朗读:   “……将锅烧干,倒入食用油少许……再倒一点,大胆地倒……太多了停下来停下来!……”   大叔们苦工回来后被桌上几道菜惨兮兮的卖相跟鸡飞狗跳一塌糊涂的厨房惊呆了。时栎又睡了一觉后懒洋洋地从楼上踱步下来,双手插在兜里靠着楼梯慢悠悠地嗅了嗅:“着火了?”   爬了一趟山后众人都又累又饿,也没人对食物挑捡,大家其乐融融地围着餐桌坐了下来,就着当地特产的啤酒愉快开动了晚餐。   窗外天色已深。晚餐中途节目组送过来一部赞助商品牌的手机,要求接下来每天要有一个人负责拿手机近距离直播以及跟评论区网友互动。   MC大叔眼睛转了一圈,语气自然得理所应当:“奚顾先吧。”   时栎倚在椅子上喝饮料,一吃饱眼皮又有点沉:“怎么又是我?”   大家七嘴八舌:“欸,你可是LOVIN啊!……”   虽然不理解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逻辑,但她也无所谓:“……行吧。”   晚饭后年轻人留下来收拾厨房,时栎裹上羽绒服去了一趟镇口的商店。出门前她跟摄像大哥博弈了一番,最终心愿还是落空,摄像师尽职尽责地扛着机器跟在她身后,相伴相守,寸步不离。   店是当地人开的,面积很小,就够两个人侧身而过。架子上都是些低端的生活必须品,时栎径直停在门口的玻璃橱窗前,低头扫视了一圈,可选择的余地不多,她挑了个包装颜色相对最清新的,拿食指敲了敲玻璃:“这个,一盒。打火机有吗?”   从店里出来,时栎从盒里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熟练打火点着,冲进鼻息里的味道辛辣劣质,她站在路口迎着风吸了一口,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摄像师有点尴尬地站在离她两米来远的位置,终于明白了她出门时为什么不想让他跟着。   冬季,山间的夜很长,九点钟的小镇已经了无人烟。两人保持着默契的间距在潮冷的寒风里逛了一圈,回去的时候时栎冷得手指冰凉,眼皮和鼻尖都微微发红。   楼下只剩郑来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手机,见时栎进来他本能抬起头,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欲语还休。   时栎一心只想赶紧上楼洗个热水澡,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一边走过来,一边随口问:“还没休息?”   走近时郑来闻见她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淡淡烟味儿,更确定自己的猜想了。   时栎绕过他走到桌子那头拿起手机,又返回来时才觉出他目不转睛地跟着自己转了一大圈,停下来,问他:“有事?”   男孩子憋了半晌,最后含蓄而谨慎地小声关心:“姐……你还好吧?”   -   周觐川回到酒店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迅速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后阖眼仰在沙发上揉着额头,俊朗的脸上布满阴沉的倦色。   房间里寂静得连空调声都显得刺耳。许久之后,沙发上的人动了动,睁开眼睛,拿起手机。   他手指在主屏幕上无意识地来回滑了半天,像是并不知道要自己真正要干什么。隔了有半分钟,才最终点进了角落里的游戏。   等待的过程中,周觐川突然又后悔了。他想关闭,但动作就迟了那么一瞬,游戏已经加载完成,主页面跳出提示,有一条未读的好友消息。   十个小时前的消息,隔着屏幕都感受得到那股溢出来的戏谑:   「周队长这么忙,也亲自打游戏吗?」   周觐川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关了游戏,没有回复。但这会儿意外看到她的消息倒让他想起来自己出门之前在干什么。他坐起来掀开电脑,出乎意料地发现就在他出去这短短的几个小时,这档原本默默无闻的节目跟着奚顾的名字一起上了页面右侧的实时热搜,而且点击量是第二名的十倍还有余。   直播页面因为观看人数太多半天加载不进去。周觐川略微思索,拿起手机打开微博,热门排行第一的不出所料仍旧是「奚顾」,只是后面跟了个「网络暴力」,以及一个小小的红得发黑的「爆」。   与此同时,茶几上的电脑终于加载出了画面。   周觐川下意识抬眼。屏幕上的画面幽暗,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床上的人全身蒙在被子里,身体蜷成一团,不时轻微耸动,像是在哭。   他拽过桌上的烟盒,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   两个小时前。   面对这番突如其来的关心,当事人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   在郑来的暗示下,时栎找到了关窍。她打开那部惹眼的骚粉色手机,评论区里清一色的刷屏:   “「奚顾道歉」?「奚顾请向苏昀道歉」?……为什么?”   她抬脸疑惑地看了眼身旁的人。郑来抿着嘴没答话,表情有些为难。   时栎在椅子上坐下来,登上微博,好看的眉目里透着不耐,心里对于这种三天两头的舆论战厌烦到了极点。   前十的热搜里苏昀占了仨:# 苏昀整容 # 苏昀假唱 # 苏昀校园暴力   整件事情简而言之,就是在时栎在山里录综艺的时候,她的粉丝也没闲着,查出了前一天奚顾晕水事件在背后带节奏的正是苏昀的大粉,于是两家粉丝在线上展开了火拼。   总的来看,奚顾的粉丝由大量团粉和少部分唯粉构成。按理说一般的演员粉都肯定不是LOVIN这种九年养成系爱豆死忠粉的对手,但事情巧在眼下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团粉并不想把事情闹大给正在直播中的偶像难看败坏路人缘,因此白天并没有参与微博的乱斗,更多是卯足了劲儿在直播里控评。   可对方粉丝却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误判了形势,自不量力以为己方的实力更强大,在节目里看到奚顾当晚即将开始跟评论区互动的时候出了个昏招,掐准了时间有组织有预谋分批涌进直播综艺里打负分、刷黑评。   这行为彻底触怒了团粉。正巧晚上苏昀跟南裳一起出席某品牌发布会,苏昀被安排现场献唱。场子里有一大半是LOVIN粉,全都关闭了手灯,沉默转身背向舞台。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苏昀坚持撑了半首歌,黑着脸下台了,而现场的歌声却滑稽的仍在继续。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奚顾的唯粉继续在线上祭出了杀手锏。他们不知从哪里刨出了苏昀学生时代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脸大嘴凸鼻子塌,穿着改短过的校服,发尾是挑染的非主流桃红色,对着镜头鼻孔朝天地做出比中指的手势。以及不知真假的知情人爆料,说苏昀当年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曾经一巴掌把人打到耳膜穿孔。   ——时栎看到这里,忍不住挑起眉WOW了一声。   旁边郑来的表情更加迷惑了。   时栎余光里瞟到欲言又止的后辈,终于想起来自己作为偶像在直播镜头下的自觉,轻轻咳了一声,对着立在桌上的粉色手机一本正经道:“这件事情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但是,关我什么事?”   “「粉丝行为,偶像买单」……”时栎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抖腿,把评论读出来后自己先被逗笑了,“这是哪个小天才想出来的主意?”   郑来瞪大了眼睛,近乎惶恐地盯着她。   “「偶像没能引导好粉丝就是失德」……你爸妈没教会你多读书少上网也是失德的一种体现?”   “「什么样的爱豆就有什么样的粉丝」……你想说「粉随正主」是吧?多打这么些字不累吗?”   “「前天还晕得要死要活的,今天又精神抖擞地出来捞钱」……今天我又不在船上,我当然不晕了,清醒得很。”   “「出道快十年,还在吃组合老本,要不是LOVIN你在娱乐圈里什么也不是!」……不好意思,我就是LOVIN成员,这辈子都是。”   “「作为一个女偶像竟然大庭广众下抽烟?!之前的清纯人设全是假的!看打火的动作就知道烟龄肯定不短!」……那你眼力就还不错。”   “「当爱豆的时候不会唱不会跳,现在开始演戏了又演技差,除了脸你还有什么?」……我还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黑粉。”   “「你也就能上上综艺了,还端着架子使唤后辈,抢了好房间,又什么活儿也不干,你来干什么来了?」……我来工作。”   “「九年老粉看到你对低龄粉丝毫无约束真的很失望!脱粉再见!」……慢走不送。”   “「你今天这么疯,是被金主甩了吧?」”   时栎嗤笑一声,歪着头漫不经心撩了下头发,慵懒的眼神里藏着锋利:“你在网上嘴这么毒,是现实中吃了很多苦吧?”   ……   直播间左上角观众人数直线飙升,直破七位数,评论里越来越多的路人涌进来稀释了原本黑粉的留言:   「前排合影留念!」   「虽然不是粉但觉得好爽好好笑啊哈哈哈哈!」   「一怼百万现场,只要我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能见到!」   「娱乐圈里果然就没有一个善茬,奚顾装了九年最后也崩了……」   「都成年人了抽烟怎么了?女艺人就不能有排解压力的方式吗?」   「实名支持所有艺人都向奚顾学习下场自己怼,省得粉丝互相撕来撕去占用公共资源!」   ……   郑来全程观摩下来,呆若木鸡。   场面对他这个出道刚一年的萌新造成了强烈的冲击。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大佬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以一己之力把评论区血洗了一番,简直肃然起敬,虔诚到想向她敬礼致意。   最终时栎昂首凯旋回到卧室。这番激战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她泡了个热水澡,期间收到了谢渝惊恐的死亡预告,又接了通陈经纪人的电话。   他整个人已经炸掉了,口吐芬芳有十分钟之久,时栎左耳进右耳出,只记住他最后撂下一句狠话:准备退团吧。   时栎垂眸搓着自己被泡得起皱的指腹,心不在焉地挽回:“欸……小陈哥哥,别呀……”   小陈哥哥挂了电话。   时栎耸耸肩,站起来拽过浴巾哼着歌慢悠悠地擦了擦,接着穿好衣服回到卧室很有闲情逸致地点了支香薰,钻进被子打开了手机。   她原本想登游戏,想了想这会儿手指头还皱巴巴的不太利于操作,转念打开视频,找出来一部喜剧片。   时栎握着手机翻了个身,对面墙上闪着灯的摄像头给她提了个醒。好歹她也是刚跟网络暴力搏斗了一场的柔弱女艺人,为了防止自己这个时候在大庭广众下笑出鹅叫败光最后的好感,她机智地拿被子蒙住头,滚到床边把自己的笑声模式调整成了振动。   于是随着影片一波三折到达高|潮,时栎缩在被子里笑得花枝乱颤时,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周川:打局游戏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川(装作若无其事):内什么……我刚看到你又被网络暴力了……你没事吧?   时姐:啊?哦,你看错了,是我暴力他们(骄傲)。   周川:………………对不起,打扰了。 第25章 贰拾伍   山间的第一夜,宁静、冷冽、安详,并不失魔幻。   时栎把电影结尾看完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打开微信。虽然她不太明白周队长在这个月黑风高夜突然变得主动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她施展高傲:「太晚了,改天吧。」   很快,对方回:「好,那你早点休息。」   时栎放下手机起身关了台灯,黑暗里闭着眼睛躺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耐住性子,又翻过身拿起了手机。   她也说不清楚此刻自己心底隐隐道不明的不甘情绪是什么。就像是小时候每次哭闹换来的都是糖果敷衍的不满足,又像是初恋时事事被无限包容忍让的不尽意。   总之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觉得,至少现在这样不够。   她又打开微信,视线先是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唇角缓缓扬了起来。   两分钟前的最新消息:「别人的看法不要太放在心上。」   时栎悠悠点开对话框,镶着钻的指甲敲在屏幕上发出清脆愉悦的声响。   「那你的看法呢?」   -   周觐川站在阳台上垂眸看着手机,清俊的眉目轻轻拧了起来。   要搁在往常,这肯定是她的戏谑玩笑,他都能想象得出她说这话时那副含着笑的神情。但想到她刚才独自蒙着被子缩在黑暗里那一幕,周觐川略微迟疑,还是好言好语回了句:「我们只看证据,没有个人看法。」   当然这只是周队长自以为是的好言好语。不过对方好像也没当回事,并没有因此挫折了心情:「可是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我不了解你,我的看法没有意义。」   「我们也见过这么多次了,还一起喝过酒,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印象也没有嘛?」   周觐川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唇线抿着,觉得她的措辞一如既往缺乏严谨。   那种情况怎么能叫一起喝过酒?那充其量只能叫做人民警察与案件知情人士信任关系的建立和维护。   他本能地想纠正,但字打了一半,又缓缓停下来,逐一删掉了。   他忽然、也终于想起他们今天晚上会有这番谈话的初衷。她才刚经受了一场网络暴力,或许是真的对自己很怀疑,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那他此刻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   周觐川握着手机皱眉陷入犹豫。一是因为他真的不擅长安慰人,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人在他眼里的印象,也真的算不上好。   精明、利己、不配合、小聪明。   如果说今晚的第一条消息是因为看她可怜动了恻隐之心的鬼使神差,那现在让他清醒地睁着眼睛夸她就是强人所难。   在沉默跟谎言中左右两难摇摆许久的周队长,最终模糊折中出了一句:「你本人接触起来跟以前在镜头前的感觉很不一样。」   -   时栎抱着手机懒洋洋翻了个身,夹着被子嗤笑出声。   当然不一样了。   「噢?是吗?哪里不一样?」   「本人比较真实。」   「你说我在镜头前很虚伪?」   「……不是。」   「那是?」   「以前更像是个包装出来的艺人。」   「那不还是虚伪嘛,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准确纠正:「这个区别不是人前跟人后,是以前跟最近。」   时栎趴在床上托着下巴看屏幕,眉毛微微讶异抬起。   她以为他口中的不同只是现实中的她与屏幕上奚顾根深蒂固女神形象的反差,然而他实际上的意思却是,最近的「奚顾」更加真实?   ——这是来自人民警察的委婉嘲讽吗?   时栎揉着头发想了想,可怜兮兮:「所以最近才会一直被骂吧。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她觉得这番说辞对于通常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婊了,但周队长显然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的回复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不解风情:「做你自己就好了。」   还没等时栎接话,他又立刻截断话茬:「不早了,休息吧。」   时栎把打了一半的话删除了,迅速地回:「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刚是不是忍了很久一直想纠正我,我们上次不能叫一起喝过酒?」   周式冷淡:「嗯。」   时栎无声笑了笑,继续道:「那下次出来真正的喝一次,好吧,周队长?」   对面略微迟疑,最终没有应承,但也没拒绝:「早点休息。」   时栎关了手机,黑暗里悄悄收起了向上的唇角。   窗外逐渐下起了小雨,欢快地敲在玻璃窗上,像是少女心满意足落下的心事。   一夜安眠。   -   雨一直淅沥下到隔日中午,才将有些停下来的意思。   但天还是一片阴色。众人出不去房间,上午围在客厅里尬聊了半天,到了午饭后最能说的人也扛不住了,提议去山上的寺院里走走。   一呼百应。时栎是本能生理排斥一切要付出体力的户外行为,但奈何直播任务在身,又是七个人里唯一的当地人,只好磨磨蹭蹭地拎着自拍杆一路跟在大家身后。   半山腰上休息时,郑来买了两个烤红薯,凑过来把大的递给时栎,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队伍后面。   经过昨晚一役,两人之间莫名生出一种微妙默契,仿佛人狠话不多的大佬跟乖巧内敛不擅表达爱慕的迷弟。   迷弟蹲在一旁看着时栎吃到最后几口,提前从口袋里掏出了湿巾。跟时栎并排坐着的帽子男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欸,你这小子……我也刚吃完啊!”   时栎撕开湿巾,戴着墨镜面无表情。郑来笑了笑,二十岁的脸天真无邪:“就剩一张了,平时也没看哥你有那么讲究啊。”   帽子男听了作势要打他,队伍前方已经发动,他推了把郑来的头,起身跟上去了。   直播间的弹幕又刷起来了:   「笑死,果然美女在哪儿都是优待啊~」   「昨天亲历魔幻现场的郑来被奚顾吓到了吧啊哈哈?」   「怎么有这么温柔的男孩子?随身带着湿巾给姐姐也太苏了吧!」   「两个颜值担当,这姐弟CP有点好磕?」   「此处可以做成表情包:给大佬递湿巾!」   ……   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湿滑。两个人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时栎把自拍杆跟手机插到郑来的双肩包上,手缩进了口袋里。   男孩子跟她搭话:“姐,你以前来过这里吧?”   时栎回忆了下:“很多年前来过。”   “我听说这边好像求姻缘特别灵。”   “是吗?”时栎有点惊讶,“我上次听人说是男士来求平安会比较灵。”   “害,其实都是个心理安慰。”郑来耸肩,“不过来都来了,还是得拜一下。你有什么特别想求的吗?”   时栎想了想,面露无奈:“我也就想求个平安,能好好活着就好了。你呢?”   “也是平安吧。”郑来挠了挠头,念叨,“我家里人有做警察的,想给他求一个。”   “刑警吗?”时栎漫不经心抬眼。   “嗯,是的。”   “很辛苦吧?”   “我小时候对他的记忆很模糊,现在就只能记得他总是特别忙。”郑来说起往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候他是刑侦队长,经常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   时栎脑海里蓦地浮出周觐川那张脸,想到每次见他时都那副冷淡少言又行色匆匆的模样,轻轻抿了抿嘴。   郑来在一旁碎碎念:“……他一直希望我考警校,我学艺术让他很不高兴……后来他终于老了能闲一些了,我又去外地上大学,接着做练习生、出道,还是不怎么能见到他。”   “嗯……这个职业是很辛苦。”时栎对于这种亲情间的桥段一向比较麻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停顿片刻,又说,“我也有个……也认识一个朋友,是刑警。”   “喔,是吗?”   往颐山寺最后的一个台阶很高,郑来长腿跨上去后下意识回身朝明显已经开始体力不支的时栎伸出手。   时栎站在下面喘了口气,搭回手,郑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拽。   “那你要不要给他也求一个?”   -   阴雨天,寺里朝拜的人很少。节目组早就准备好了这个环节的流程,众人按照安排参观、茶道、最后到了正殿,每人上了一炷香,住持法师诵经祈愿,致赠福袋。   时栎合掌道谢后接过来,摊开手心。长型的红色福袋,外圈是暗一个色调细密花纹,正面用金线绣着「平安多福」,背面是一个圆形的图案标志,像是花又像是太阳,看着莫名眼熟。   她垂眸凝视片刻,下意识把手伸进领口摸了摸脖子,却什么也没摸到。   身后郑来叫她:“奚顾姐,走了!”   “喔,好。”时栎重新拉高衣领,跟了上来。   最后一个环节是禅食。时栎面对满桌的素食难得郁郁寡欢地矜持了一次,又被大家围着当作话题揶揄了半天。   合影之后众人下山。晚饭前时栎被节目导演叫住训导过了,回去一路上都拿着自拍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评论区聊着。   夜色逐渐笼上了山丛,跟林间的水雾缠绵对撞,冷暗又潮湿。   气温比起下午时骤降。时栎哆嗦着裹紧外套,拿帽子把脸包的只剩下窄窄一条。如此一来便牺牲了两侧的视野,她战战兢兢走下半座山,到最后一个陡峭的转弯时,没留神一脚踩滑踏空盲区跌了下去。   事发突然,上面的人都吓坏了,男女声的各种叫喊混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了控。   相反当事人反倒更镇定一点,跌下来后迅速拿手臂护住了头。幸亏她穿着冬季的衣服与这个陡坡实际并不是很高,除了中途滚下来时被树枝连划带怼了一番以及最后摔在地上时脚踝以一种违反人体力学的角度往反方向折了过去之外,她都还可以忍受。   时栎保持着最后摔下来的扭曲姿势趴在地上皱脸咬牙忍了半天,终于抬起头。   四下天色幽暗,只有身前半米处有一小块亮光,是跟着她这两天同甘共苦一起摔下来的手机,自拍杆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时栎伸长了手够过来,动作碰到脚腕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手机沾了泥,屏幕上仍旧是直播间的画面。粉丝在评论区飞速刷着屏,询问状况,辱骂导演,表示担心,一气呵成。   时栎咬住下唇紧绷着脸色,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抖。   她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强颜欢笑安慰大众,只想着赶紧给上面的人打通电话。但在手指按上退出键的前一秒,她余光忽然扫见评论区里被迅速刷过然后淹没了的一条留言。   「女神,你身后……好像有个人?」   时栎登时后背一凉,头皮瞬间麻了,连疼痛都顾不上感受了。   她的羽绒服领子被树枝戳出了个洞,这会儿正往外纷飞白色絮状物,在手机里看着像加了雪花的特效,特别诗情画意。她怔怔盯着屏幕里自己僵硬苍白的一张脸,半晌,缓缓转回了头。   “……………………!!!”   尖叫声响彻山谷。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当时我真的害怕极了!嘤!   周队:做你自己。   时姐:妈的当时吓死老子了&#@#&*@-%(:&#€ 第26章 贰拾陆   这人要是倒霉吧, 想往直播里躲一躲,直播都能给她搞成禁播。   「本报讯,昨日晚间六点, 颐山西侧山脚下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据现场民警介绍,死者遇难时间约为前日夜间, 死因推测为死者独自上山时意外失足从山上跌落。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朋友, 近日由于天气原因山路湿滑, 请外出行动的市民务必小心……」   时栎躺在病床上,抚着那一条受尽沧桑的腿,顾影自怜。   “……行啊奚顾, 二十米山路滑下去落一崴脚, 你的福气肯定是还在后头呢!……”   一旁谢渝正按照她的吩咐往一只透明的小碗里剥石榴,薄皮儿,紫红色的。时栎眼瞟着快满了, 动动手指,示意她拿过来, 抓一把塞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应着声:“唉, 是吧……”   陈经济人一番挖苦够了最后说:“行了,节目组那边我去协调, 你就好好在医院养体格吧。”   时栎点头,嘴上含糊不清:“好的。”   电话那头忍无可忍:“少吃点。”   时栎懒洋洋争辩:“我是伤员, 刚受了惊吓,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营养……好了不要骂人, 注意素质, 我不吃就是了……”   挂了电话,时栎在被子上找好姿势,开了局游戏。   谢渝神神秘秘地小声提议:“小奚姐, 我知道一个很厉害的大师……等回衍城你要不要找他看看,求个护身符什么的?”   时栎头低着,漫不经心:“你也觉得我最近太背了是吧。”   谢渝诚实而怜悯地点点头,没有说出口的真心话是她真的真的不想再睡医院的冷板凳了。按照这种进医院的频率,她现在去考个专业护工证都绰绰有余,毫不怯场。   “姐,你相信这些东西吗?”   “本来不信,最近被折腾得快要信了。”时栎手指的动作停了停,忽然想起来,“不过当时我身上不正揣着一个刚从山上求过来的平安袋嘛?”   “那个啊。”谢渝摆手,“那个你本意不是给自己求的,不作数的。”   时栎玩笑:“老天爷算得这么清楚吗?”   “嗯……”谢渝托着下巴琢磨片刻,决意给这件事安排一个合理的说法,“也有可能它昨天已经给你挡过灾了呢?”   “你说得对。”时栎表示赞同,“要没有它这会儿我说不定也在隔壁太平房并排躺着呢。”   “小奚姐,你别乱说了。”回想起来昨晚的场景谢渝还是心有余悸,忍不住紧张,“等你出院我陪你去庙里再拜一拜吧,烧炷香。”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三天差不多,后面在家养着就行了。我们直接回衍城吗?”   时栎的游戏开始了,精神头儿全在手机上:“行啊……节目停了,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吧。”   “是没有工作了。”谢渝趴在椅背上思虑片刻,试探着问,“你要回家一趟吗?”   回家?哪个家?   时栎下意识愣了几秒,刚反应过来,病房外有敲门声响了起来。   -   一个小时前,楼下护士站。   周觐川揣回证件,翻开护士递过来的入院记录:“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护士摇头:“本来前天晚上送过来的时候病情就挺严重了,话都说一句喘半天的,今天早上听到消息直接晕过去了,现在醒过来了但感觉人也不是很清醒。护士长在里面照看一上午了,我看你们今天要是想问她什么的话有点悬。”   周觐川抬眼,手指在纸上敲了敲:“除了儿子之外她没有其他直系家属了?”   “好像没有了,前天早上发病都是邻居送过来的。”   “她儿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当时送过来我就马上给他打了电话,下午时候他来医院了。我们主任跟他说了治疗方案,要么手术,成功率有一半,要么保守治疗,估计病人还能再撑三两个月。手术费要预交二十万,他没有,就交了几天的住院费,但他信誓旦旦承诺第二天早上一定会送过来。昨天他一直没来我还打算今早给他打电话呢,谁想到是出了这种意外啊……”   周觐川微微拧眉:“他有没有说过他要去哪里筹这笔钱?”   面前的人回想一番:“没有说,但我觉得应该是借的吧。上次他母亲来住院的时候,大概是国庆节前几天,那时候也交了一笔钱,五万块。她这个病本来平时就挺烧钱的,我们跟病人聊起过她儿子做什么的,她说她儿子念书不行没什么文化的,在衍城是靠着一个同乡的哥哥,要不然她也不放心让儿子背井离乡……”   跟护士交谈过后,周觐川走进病房。   栩州公立医疗资源常年紧张,六人间角落里新添了一条狭窄的病床把房间显得十足拥挤,可跟床上的人比起来,这条床又仿佛显得过于宽敞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农村妇人,由于常年承受病痛,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憔悴苍老很多,人单薄干瘦,头发凌乱,脸色蜡黄,一动不动望着棚顶神色空洞地流泪,任周遭的人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护士长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看她这样子同情又无奈,叽里呱啦用方言说着周觐川听不懂的话:“病人要节哀振作啊,不吃不喝怎么行呢?……”   周觐川站在旁边凝着脸色看了半晌,上前秉明来意:“刑警,来调查死者的案子。”   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隔壁几张床上的人都转头看过来。   护士长皱着脸在一旁碎碎抱怨:“哎唷,她不会讲普通话的……再说就她现在这个状况,你问她什么也没用啊!”   周觐川看着床上的人,像是没听到,沉声发问:“前天你住院,手术费需要二十万,你儿子准备去筹这笔钱,这件事你知道吗?”   妇人听言迟钝地反应了片刻,眼睛忽然缓缓动了动,失神望向他的方向。   “他是去跟谁借钱?”   妇人嗫嚅着摇头,空洞的茫然神色里夹杂着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性怯懦,像是听不懂话,又像是不敢回答。   周觐川盯着她的脸,继续问:“他曾说自己有很多外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了,一直在朋友家里躲债——这些他都跟你说起过吗?”   满室寂静。   少顷,病床上的人逐渐涨红了脸色,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枯败的面色里融合了震惊、愧疚、悲凉、痛苦、难耐,呼吸仿佛突然间不畅,嘴半张着,眼睛越瞪越大。   旁观的小护士被她的模样吓到了,跑出去叫医生。护士长急忙推开周觐川上前来托起病人背部,一边大声指使另一位护士:“呼吸机!快!”   半晌,病人卡在喉咙那一口气终于自己通上来了,歇斯底里,又气若游丝:“磊磊啊……都是妈妈害了你啊……全都怪我啊……”   门外年轻的男医生匆匆走进来,先确认了病人的状态,搞清楚缘由后很不耐烦:“行了行了不要再问了。”   他由下往上瞥了杵在旁边的高大男人一眼,语气很冲:“你们通报的不是意外失足吗?新闻都播过了,现在又来问一个病人这些,还有没有同理心啊!”   周觐川的峻冷声调毫无起伏:“等她冷静下来我再过来。”   “我说,警察同志,你看她这情况还冷静得下来吗?”那医生听言气笑了,“人都已经没了,你还来问这些钱不钱的合适吗?还是在你们眼里钱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医生呛警察,对于人民群众来说好像是个挺稀奇的场景。   病房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周觐川再未发一言,小护士看他周身气场阴沈得瘆人,以为他要发火,心里已经忍不住默默衡量了一番双方的体格实力并在脑海中开始预演等下要至少叫五个保安带着电棍上来……可最后他却只是面无表情抬脚走出了房间。   在护士长的眼神示意下小护士追了出来,她正打着腹稿思考该如何圆场,前面大步走着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回过了头。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昨天晚上送过来的腿伤的艺人?”   -   敲门声落下几秒钟后,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儿来开门。   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在门前望着他,神色微微讶异,声音轻柔:“请问找哪位?”   房间里面是激烈的游戏声,一道熟悉的慵懒女声夹在一阵炮火连天当中传了过来:“谁呀?”   周觐川面无表情抬了下下巴:“我找她。”   谢渝把人让进来,很有眼色地拎着还剩大半壶热水的暖水壶出去了。   时栎见到眼前的人倍感意外,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瞬带着惊喜笑意的光亮,连游戏都破天荒中途停下来了。   “你怎么也在栩州?”   “查案子。”周觐川坐下来,瞟了眼她缠着绷带的脚,声音里平淡得听不出关切,“你的伤怎么样了?”   时栎迅速换上一副忧伤的面孔,幽幽叹气:“我也不知道,要看后期修养的状况吧。不过即使伤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如常,可能以后行动起来还是会有影响。”   “……”周觐川沉默了片刻,“护士说你就是崴了一下。”   “……”时栎瞬间变脸收起来伤感,神色比他还坦然,“那你还来问我。”   周觐川靠在椅背上,手叠在身前,姿态随意,声调却沉冷:“我找你有正事。”   时栎微微挑起眉打量他一眼,私嘲非嘲,意味深长:“看出来了。要不然哪有空着手来探望病人的。”   对方无视她的揶揄,直切主题:“昨天的死者叫杨磊,就是之前那个涉嫌潜进你们家的极端粉丝。”   时栎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停顿了瞬,淡淡笑意里像是有点惊奇,又像是带点嘲讽:“恶人自有天收?”   周队长未置可否,继续面无表情道:“现在有两件事有疑点。一,真正潜进你家的人不是他。”   “另一个,死者是汽修店的工人,九月末的时候你的车去他店里做过保养。”   时栎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安静后,慵懒的语调里缓缓敛去了笑意:“你是说,有人潜进我家,然后故意嫁祸给他?”   “对。”   “那第二件呢?”时栎一只手臂撑在床头,手指点着额角略微思索,“我的刹车……跟他有关?”   周觐川看着她,语调平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不排除这种推测的可能性。”   时栎抿起唇角,低着脸揉了揉蹙起来眉头,一贯懒洋洋的戏谑声线第一次低沉认真起来。   “他真的是失足掉下去的吗?”   “不一定。”   周觐川缓缓坐起来,紧盯着面前人脸上的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那段时间,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不是我不说,我说出来吓死你。   周队:您请说。   时姐(小声):我穿越了。   周队:(面无表情·盯)   时姐:……   周队:(继续·面无表情·盯)   时姐:……(开始心虚)   周队:(还是·面无表情·盯)   时姐:……(逐渐慌张)   周队(冷酷歪头·准备动手):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时姐(哭唧唧):我错了!下次还敢!!你放我下来啊呜呜呜!!! 第27章 贰拾柒   又来了。   时栎悄悄动了动脚趾, 扭伤的脚踝隐隐传来刺痛感。   她抱着手臂心里头默默盘算,自己今天被这男人堵到病房里算是在劫难逃了。躲又躲不过,跑又跑不了, 谢渝那个该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回来也没用,她并不会因此被逼问得体面一点, 而且就那个见色起意的主儿, 临场倒戈跟着他一起来煽风点火审问她都完全有可能。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 眼下整件案情牵扯得越来越复杂,这个时候跟眼前的人搞僵掉也绝非上策。换句话说,他相不相信她的话其实也无所谓。他认为她冷血也好, 怀疑她说谎也罢, 只要他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准时出现,就够了。   时栎缓缓抬眼 ,神色沉静淡定。   “没有。”   周觐川的冷淡神情没有变化, 仿佛对于她的回答意料之中。   “秦枳出事之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或者把什么东西交给你保管?”   “没有。”   “最近几年里, 她一直遭受潜规则, 她的抑郁症也是因为这个,这些你知道吗?”   时栎似是停顿了瞬, 神色里有一瞬极难捕捉的微妙变化:“不知道。”   周觐川定定看着她,本来就冷的脸色更加往下沉了。   作为星娱出道快十年的艺人, 怎么说她都不该对这些事毫无耳闻。她要非说自己不知情的话,要么她是被真空保护起来的傻白甜, 要么她是在撒谎。   隔片刻, 他继续沉声道:“秦枳在出事当天约了记者见面,准备曝光关于潜规则的事情,紧接着在车上被人逼迫自杀。”   这一次眼前人的反应跟他所预想的截然不同。   她的表情清晰可见地怔住了, 甚至连端着的手臂也跟着僵化,与他对视着的细长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震惊,半天都没有开口作出回应,仿佛真的听到了天方夜谭。   周觐川也没搞懂她这一刻有些反常的表情变化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她听到他说秦枳案可能是谋杀时表现也只是些微有点惊讶,但更多是事不关己。可她刚刚那一瞬表现出来的不可置信,即使是疑心如他,也觉得不像是演出来的。   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她是真的不知情?   时栎错开了视线,僵硬地抱着手臂往窗外扭头,脸上逐渐恢复了那副不关己事的神情。   “真残忍。”她这么说,似乎一种生硬的解释,解释自己刚才的情绪变化。   “是残忍。”周觐川隐去自己眼底的探究,面去表情探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侧脸的下颚线条冷硬到显得不近人情。   “她遭受这些,是因为她想曝光。”   他微微俯身靠近,紧盯着她的脸,身上无形的压迫意味足以让每一个有秘密的人心虚。   无声中,时栎被迫承受着他的审视,嘴唇微抿,漂亮的黑色瞳孔晦暗不明。   他问:“但你是为什么呢?”   -   谢渝独自跑到医院后面的小吃街上吃了顿饱后拎着暖水壶回来了。   房间里只剩下时栎一个人。她撑着拐杖在桌子旁边倒水,睨了进门来的人一眼,语气心平气和:“这医院开水都是现烧的,而且工艺还是钻木取火是吧?”   谢渝吃开心了,正在兴头儿上,没心没肺地絮絮叨叨:“哎呀……小奚姐,刚才那人是你朋友吗?”   时栎有几秒没说话,不冷不热回了句:“债主。”   谢渝没听明白,但她显然非常懂得做助理不要刨根问底这个道理,只感慨:“真帅呀。”   时栎抬眉看看她:“你不是喜欢纪间那款吗?这俩跨度也太大了吧?”   “那我是更喜欢纪间啦,毕竟他比较符合现在流行的审美趋势嘛。”经她一提醒,小姑娘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本心,并不忘八卦一下她的,“姐你呢?你肯定更喜欢刚才那款对吧?”   时栎握着水杯淡淡反问:“你是在说我老吗?”   谢渝显然也是个高手:“那你也更喜欢纪间?”   “……”时栎心里翻了个白眼,“都不喜欢。”   “哦,对。”谢渝原地想了想,仿佛突然间大彻大悟,“你喜欢斯文败类的。”   时栎心里没由来一动,警觉地转过头来。   “上次节目里你自己说的嘛。”谢渝过来铺床,弯身捡起床上的手机放到桌上,“你说你觉得电影里那种表面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实际上很腹黑的反派类型最有魅力。”   “……”时栎悻悻抓了下头发,觉得扫兴,“我那是节目上随便说的。谁喜欢败类啊,我喜欢一身正气的。”   斯文败类?她还以为这是谢渝对奚顾前男友的概括点评呢。   “一身正气?”谢渝听言抬起头,眼露迷惑,“那不还是刚才那个吗?”   “……就他?”时栎想起才被那男人一通逼问,绷着嘴不爽地憋了半天,幽幽抱怨,“脱了衣服就是一身匪气。”   “?!”谢渝吓得僵住了手上的动作,攥着被子惊恐地看着她。   “…………”时栎慢两拍回过味儿来,试图冷静解释,“不是,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脱了平时那身衣服——”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没事的姐!我什么也没听见!”   谢渝身体力行拒绝眼前人越描越黑的行为,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蹬蹬跑过去开门,仿佛再晚消失一步就要被她抓过去当场灭口似的。   她身后的女人一脸黑线,心里默默又把这笔账算到了周队长的头上。   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绿色工服的年轻男生捧着束刚喷过水的白色水仙花站在外面,清幽的花香透过满室淡淡的消毒水味传过来,显得格外怡神清新。   小哥往里看了看,礼貌地问:“您好,请问是奚女士吗?有位先生给您定了一束花。”   -   栩州,刑侦。   “法医推断,死者死亡时间约在前日凌晨十一点至一点间。”   “死者在当天晚上十点四十分左右离开的刑侦队,而从市局到颐山需要至少三十分钟的车程。”   “由于天气原因,现场基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死者的口袋里有一部手机、一条女式丝巾,以及一张当天中午一点钟从衍城出发到栩州的动车票。”   周觐川抬眼,清晰的眉目里透着深冷。   透明证物袋里的丝巾是淡黄色的,角落里用同色系的暗线绣了一个花体的字母G,看质地和做工应该是出自某小众高端品牌。   另外袋子角落里是一张平平常常的浅蓝色车票,被揉得有些皱了,但字迹还能看清,「衍城西」至「栩州南」,下面还有一行黑色小字:「始发改签」。   周觐川靠在座位上转着手里的铅笔,脸上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只有那双深邃眼底莫测难明。   他从楼里走出来,迎面一辆警车驶进市局大院。司机下来给后座上的人打开门,踏出来的人也穿着一身警服,不怒自威的国字脸,身材十分高大,身高看起来跟周觐川差不多,但身型足足比他大出两个码。   那人看见周觐川,快步走上台阶,热情洋溢地搭住他的肩,粗砺的语气里带着令人不适的热络:“哎呀周队长,咱们上次见都是四五年前了吧?哈哈哈,那时候你还没上任呢!你看看,这两天刚好我不在,你这大老远来的都还没有好好招待,今天咱们必须得一醉方休!……”   周觐川不动声色从他手臂中挣出来,冷淡推辞:“徐队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昨晚的案子——”   “那个案子我听说了!”徐祥摆了摆手,一副慈悲面孔,“据说遇难者家境贫困,母子俩相依为命,老妈还卧病多年,出了这种事实在是太可怜了!”   周觐川语调没什么波动:“这个死者涉嫌我们目前在查的另一起案件,到底他是不是意外身亡,我认为现在还不能就这样下定论。”   徐祥盯着眼前人的脸,小小的眼珠在眼眶里精明得转了一圈又一圈,油腻而市侩地笑了出来,他掏出烟盒递过去一根,略微压下声音道:“周老弟啊,这栩州呢,虽然跟衍城比起来是小了些,但兄弟们这片守护人民的赤诚丹心可都是一样的啊!”   “你说的呢,我之前其实也都了解过。死这小子在衍城打工,还涉嫌一起入室盗窃案——不过人现在都已经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再说现场我们也都查过了,又没有其它发现,咱们该结案就结案吧,哥哥这里压着的陈年积案不少,这种小案子可实在分不出人手了。你这大老远被派过来的,栩州还没衍城一半舒服吧?现在人死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周觐川安静听着,脸色冷静得让徐祥举着烟的手无端开始犹豫着向后缩。   片刻的寂静后,面前的人接下了那根烟。   他手指碾着那根烟,声线沉冷清晰,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另有深意。   “徐队长所言极是。”   徐祥一时间没拿准他到底是哪层意思,但见他并没有过多坚持,心里便松了大半口气。   他心想,还成,这小子,比江行还是开窍多了。   徐祥走进办公室,从里面锁上门后,拿手机拨了通电话。   “……对,刚见过了……人都死了,还查个屁啊,已经打发回去了……哈哈,您这是哪的话……没问题,您放心,咱们自己家的事关上门都好解决……”   -   医院。   谢渝接过来花抬起来看了看,没找到卡片,觉得奇怪:“送的人没留名字吗?”   送花小哥挠了挠头:“我问那人要不要写卡片,他说不用。”   时栎明白过来,叫谢渝:“拿进来吧。”   谢渝把原本的花瓶拿出去接水,时栎垂眸握着这把水仙,又想气,又想笑。   气是因为送花的人,笑也是因为送花的人。   她把花凑近鼻子闻了闻,伸手挑过来手机,想了想,抱着花打下一行字:   “欸,周队长,你知道水仙的花语是什么意思吗?”   时栎掂着手机估计着,以周队长这种闷骚,大概率是会面无表情地看完消息,高冷地不回复,接着忙自己的事,然后过半个小时,再偷偷打开百度:水仙的花语是什么?   用的可能还是五笔输入法。   时栎揣着满腹诽议忍不住就要笑场了,全然已经忘记了两个小时前被人家堵着逼问的窘境:   “我不理解为什么在这件事中,你仿佛也在一直被人盯着。你也知道自己处境很危险,对吧?”   “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现在涉及到这件事已经是两条人命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隐瞒,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还要坚持继续缄口吗?”   “这个案子一天不结束,你就一直有危险。”   眼前人的语气淡定,但脸色并不足够自然:“我确实一无所知。”   周觐川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的意味不分明,但怎么看都不是好的指向。   “如果你下一次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人还没离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痛苦抱头):别说了,我已经有画面了。   周队(冷酷):现在能决定了吗?   时姐(深吸口气):决定了。   周队(无情):说吧。   时姐(视死如归):我决定以后去你家睡。   周队:?   时姐(收拾行囊):我先带一年的衣服好嘛?护肤品就用你的行吧?我厨艺不好以后吃饭就拜托你了呢!还有——   周队(努力冷静):…………别说了,有画面了。 第28章 贰拾捌   接连两日缠绵的阴雨后, 太阳又短暂的出来了。   颐山脚下一溜红顶白墙的民房,是这片本市重点旅游景点区域的商业支撑。最靠近里面的那排是名副其实的「山景房」,大多被隔断成了旅馆和饭店。紧挨着主干道的一家旅店前, 两个年过半百烫一头小卷的老板娘正嗑着瓜子闲聊。   “……你说淡季里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剧组,这都什么事呀, 晦气死了。”   “就是呀, 我们店里还有人专门来追星的呢, 一下子包了一间房十几天。”   “唉,那这下人家怕是要退房啦!”   “就是说啊,不过说起来自打出了那档子事后我好像是有几天没见到那人出来了。”   “呦, 他不会直接跑了吧?押金收了哇?”   “啊?那不能, 房费都交了一半呢……”   俩人又聊了会儿家长里短的,各自回店了。   老板娘坐在前台里算了算这几天的客源,琢磨了番, 拖着肥胖的身子走向走廊角落里的那一间。   她抬手敲了敲门。   屋里没有声音。   她扯起嗓子:“少年仔!这间房你还要不要续的啦?”   还是没回应。   “还没起床吗……”老板娘一边往回走一边嘀咕,走出几步后又莫名缓缓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看着那扇寂静的木头门, 心里忽然有种怪异的预感。   -   栩州市中心。   一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筒子楼围住的小花园洋房, 是本市最高级的住宅区之一,犹如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的明珠, 散发着孤傲而娇矜的气息。   时栎顶着紫外线在设计得错综复杂犹如F1赛车道的小区底下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连午睡后出来遛弯儿的本地狗都在第三次相遇时认出她摆了摆尾巴, 她终于找到了那扇隐秘的单元门。   九楼。她按下电梯按钮,看着镜面里折射出的侧脸, 下意识轻轻收紧了唇角。   按照时栎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 「回家」是个复杂且微妙的词汇。   她第一次被正式接回家是六岁。那时候的时恺还穿着纸尿裤,足足比她矮了两个头,仰着张胖脸陌生又新奇地盯着她打量。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站在他身后, 连笑脸都懒得敷衍。时赋叼着雪茄摸摸她的头,表情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面对早上出门刚放学回来的女儿。   ——「阿栎,回家了。」   第二次被邀请回家是在高中。她成绩差、早恋、化妆、逃课,是那所号称百年历史的贵族高校里号称百年难得一见的顽劣子弟。但若只是这些还不足以引起时赋的重视,他每一秒的时间都镀过金,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亲自接见她。真正让她得以惊动时总的,还要归功于那场轰动全城的校园绑架案。   当时是傍晚,她从警局出来,看到他的车颇为意外。司机为他开门,他就像电视剧里的成功人士那样,从容而优雅地向警方表示感谢。要不是她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深蓝色校服上还沾着点点血渍,那场面活像是来基层慰问的企业家,录下来就能直接放进民生新闻,光是看着这一幕她脑海里就自动响起了播音腔:秋风送爽,警民一心,本市龙头企业星娱集团今日为市公安局送来温暖……   末了,他似乎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女儿,和蔼地转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晚上还有个会,一会儿让张叔先送你回学校吧。」   彼时她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情平静出奇。她对时总这番安排并无疑义,但身侧那个寡言冷脸的年轻警官却意外淡淡插话:「时先生,您的女儿没有受伤,但精神上受到了比较大的惊吓。建议这段时间让她多休息,家人可以多陪着她。」   父女两人几乎是同时侧目看了他一眼,一个玩味打量,一个略微讶异。几秒钟的寂静后,时赋笑了笑。   ——「阿栎,那回家吧。」   站到902室的门前,时栎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她敛起有些落寞的神色,又换上了平常那副噙着点散漫笑意的模样。   门铃响了两声后,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出来开门。他个子很高,身型瘦长,整个人因为肩背不太挺拔显得比同龄人要缺少精气神儿,但还是能看出他五官底子十分优越,早三十年大概也是个被姑娘们追捧点歌送情诗的存在。   他站在屋里,表情里的意外仿佛要远远多于喜悦,愣了半天,才拘束又客气地把她请进了门。   来时的路上时栎酝酿了半天的腹稿,可真正面对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时,还是叫不出口那声「爸」。她低着脸讪笑了下,走了进来。   两室一厅,小地方标准的精装修,面积不大,但一个人生活的话也足够宽敞。   在来之前时栎了解过,奚顾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她跟着父亲生活。奚父没有稳定工作,一直做些小规模的生意,经济条件离大富大贵是差得远,但也称得上家境殷实。并且父女俩的关系似乎也还不错,刚出道那几年奚顾偶尔还会晒出跟父亲的合照,后来大概是因为黑粉丧心病狂的攻击,她就很少再在镜头前提及家人。   时栎握着水杯收回来环顾的视线。两人分别坐在沙发的两端,一个是情理之中的生疏,一个是意料之外的拘谨。   时栎本就不善于这种跟长辈的客套言谈,场面全靠奚长盛笨拙又客套地撑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两天在这边录节目,”   “最近工作还是那么忙吗?”   “嗯,挺忙的。”   “那你自己多注意休息……你的脚怎么了?”   “上山的时候崴到了,医生说不严重。”   “那就好……你待会儿还要回去工作?”   “这边没有工作了,明天就回去了。”   “喔。”   气氛静默半晌。   奚长盛又开口,语气里带着试探:“那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刚好我今天早上去买了很多菜,都是你喜欢的。”   从进门到现在不到二十分钟,时栎也充分感受出了眼前人态度中不太正常的小心翼翼。虽然她也很想知道这缘由,但更多还是对真留下来继续尬聊的恐惧:“下次吧。我今天还有个检查,要准时回医院。”   他嗫嚅着点头,神色有些失落:“啊……好,好吧。”   时栎见他这样子也有点于心不忍。她抿着唇抓了下头发,生硬地寒暄:“看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奚长盛连连点头:“喔,我挺好的,你就好好工作,不用惦记我……那我去洗水果,你坐这里先等一下。”   时栎俯身放水杯,余光瞟见茶几下面一个绿色的相册边角。她目光微顿,伸手将相册抽了出来。   她把相册放在膝盖上摊开,从封面看就是很有年代的古董了。这一整本大概就是奚顾出道前十几年人生的掠影,从第一页起,是她的襁褓照,后面有她幼儿园时演出的照片、小学时领奖三好学生的照片、穿公主裙坐在旋转木马上的照片、戴着草帽在海边开怀大笑的照片……   从婴儿到少女,那张脸好像就没有过变化,格外被时间优待,每一幅照片上都又漂亮、又开心,眼里的笑意纯粹到令人忍不住心生妒忌。   时栎安静垂眸看着,像是隔着时空在跟过去的奚顾对视。许久之后,她轻轻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底一页上,是奚顾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少年。看年龄应该是在高中,两人都穿着灰蓝相间的格子制服,镜头仍旧是以奚顾为中心,少年只拍到了嘴唇和下颌,衬衫领口下的颈线清晰而分明,握在小提琴上的手指修长干净。奚顾在一旁微笑着看他,身后玻璃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纤细的肩上,她的眼睛里是少女藏不住的温柔心事。   时栎合上相册,手指在上面停了片刻,又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了最后一页。   她凑近了细看着这张照片上的枝叶末节,最后视线锁定在了少年第三颗衬衫纽扣。   那个位置再往下一点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一条银质的项链,符筒形状,很是眼熟。   时栎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那里空无一物。奚长盛端着切好的一大盘水果出来,摆到她面前,又退回到沙发另一头拘谨地坐好。   时栎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询问这个少年是谁的好奇心。   别问,问就是谁还没个青梅竹马呢。   她默默啃着橙子,又待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   奚长盛身上散发出来的讨好感是奇怪的,但不舍也是真实的。他送她出门,嘴上一直絮絮叨叨:“……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遇见事情多找公司的领导商量……拍戏的时候要跟其他同事处理好关系……跟队友好好相处凡事要多忍让……”   时栎不停按着电梯的按键,抑制不住的烦躁。   对于这种既没见识又没用的嘱咐,她心里其实很不耐烦。但毕竟这是奚顾的父亲,换句话说,就连这种令人厌烦的关切,其实本意也不是给她的。   想到这时栎突然冷静下来。她安静等待面前的人唠叨完毕,暗暗说服自己用了最大程度的真诚替奚顾道:“我事情多不能常回来陪您,您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跟我说。”   “啊,好……我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的……”奚长盛搓着手踌躇半天,吞吞吐吐道,“……就是最近我跟你李叔又一起投资了点生意,然后市场行情现在不是不太好嘛……我押进去了一些钱,最近周转起来有点费劲……”   时栎警觉抬眼:“多少钱?”   奚长盛忙摆手:“其实也不多,也就三百多……不到四百……”   时栎停顿几秒钟:“三百多万?”   说起来自己的事业奚长盛心虚又自负:“我知道上次的事你还在生我的气……但这回跟之前那几次都不一样,这次真的机会特别特别好,新能源是全球发展的新方向,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人从国外带回了最先进的技术……国家能源局的秘书长也对我们这个项目前景非常看好,你李叔打听到的内部消息绝对靠谱,这个项目两年内一定会翻至少五倍……”   时栎看他嘴巴一张一合,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撩着头发强行安慰自己,今天还是没白来这一趟,至少她现在终于搞明白奚顾的钱到底都去哪里了。   见他越演讲越激昂半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栎突然没头没尾地打断:“我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眼前的人显然被问得有点懵:“……过年?”   “喔,那就是十个月前是吧。”时栎走进电梯,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那我下次回来就是十年后了。您自己多保重吧。”   -   从奚顾家出来,时栎站在外面台阶上点了支烟。   远方的弯月渐渐升起来,她隔着树影看过去,夹着烟的手一直抱在胸前垂着,始终没有送到嘴边,仿佛只是想用这味道放松神经。   她恍惚想,真有意思。   这两个爸,一个想要她的钱,一个又只给她钱。   当年那起绑架案结束之后,出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之前在国内时,虽然她一路寄宿在学校,可逢年过节大家偶尔还是会走形式吃顿团圆饭。但从十六岁那年出国开始算,他们是真的有整整十年时间没见了。   在国外的那些年她其实一直都有关注。他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现在娱乐圈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的;他的股价一直在涨,投资版图不停扩张,每一次在镜头前露面都比上一次更意气风发;他的头衔增加了一个又一个,也学会了跟自己的艺人一样营销立人设;他接受采访时说相比事业,儿女才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女儿现在在国外读艺术,性格很独立,未来他绝对不允许她进圈,因为太辛苦,他舍不得。   时栎眯起眼睛深吸了口气,初冬的冷空气灌进鼻息里,凉意缓缓蔓延到五脏六腑。   今年年初时,他叫她回家。   归期她一推再推,最终定在夏天。他亲自下令时恺来机场接她,她刻薄地猜想,大概是由于衍城的成功人士们最近把子女间的和睦度也纳进了考量指标吧。   那天她穿的短裙,下车时时恺站在旁边,下意识为她挡了下,接着扭脸拎着她的行李箱默默进屋了。   她跟着上楼,走进书房。时总刚挂了电话,收起满面笑容,上下细细打量她一番,对于她的穿着打扮仿佛不太满意。   时栎根本没在乎,笑意盈盈地坐在他的沙发上打招呼:「时总,好久不见呀。」   ——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场面。倒不是说他作为父亲有多严厉,而是从前的时栎始终执拗地认为,这种戏谑的态度不应该拿来对待真正亲近的人。   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她也逐渐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习惯于用这这幅面孔无差别地对待所有人。   可能是在某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会更轻松,也可能是有那么一刻她终于敢承认,反正自己也没什么真正亲近的人。   时赋轻轻皱了下眉头,并没有诟病她的态度。   「一会儿我让人带你去造型店,晚上跟我出去吃个饭。」   时栎晃着腿抬眸:「跟谁啊?」   他的电话又响了。时栎心不在焉盯着桌上手机的振幅,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封氏地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521超长小剧场(骄傲求表扬)!!】   周队(点一根烟):害,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在跟未来老丈人说话啊,否则我的态度一定会更加恭敬。   时姐(挑眉):哦?怎么恭敬?   周队:「岳父大人您好,这姑娘您今儿要是不打算要了,我现在可就捡回去养了」。   时姐(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养成系啊周队长。   周队:…………   时姐(无辜眨眼):可当时我还没有成年啊周队长。   周队:…………   时姐(皱眉叹气):你心里头再喜欢我知法犯法也是不对的周队长。   周队:…………   时姐(第一次攀上道德制高点&气焰很盛):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周队长?   周队(镇定):其实我刚才的意思就是单纯想接手你爸对你的监护权而已,没有任何别的含义,是你自己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太多。   时姐(再次挑眉):哦?那您原本的打算是?   周队:捡回家,先养个两年,你就十八了。   时姐:然后?   周队(超不怕死):然后在你十八岁的那年夏天,我认识了我的前女友,接着我就跟她愉快地在一起了————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是你自己非要问的……好好好你随便打除了脸……你想怎么样都行但是今晚我决不睡沙发(时姐:呵,有志气呢)……买买买我现在就去每个口味买一桶……   两个小时后,天色渐暗。   时姐(抱着冰淇淋打嗝):行了,起来吧。   周队(平板支撑很艰难&但规矩依旧不能少):……谢太后。   时姐(掐腰嚣张):后悔跟哀家贫嘴吗?   周队(爬起来活动手腕&咬牙切齿):不后悔。   时姐:???   周队(面无表情把人拎进卧室):而且我奉劝你今天晚上也不要后悔。   作者(笑眯眯嗑瓜子):此处省略一万字。别问,问就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第29章 贰拾玖   时栎在路边等出租车。   晚高峰时段, 天色才将暗,身后几个买菜回来的大妈用方言一惊一咋地聊着天,音量之大力透耳背, 隔着块公交广告牌都震得人头皮跟着发颤。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呀,怎么接二连三出事呀!”   “是啊, 而且两次还都是在颐山, 后天初一我可不敢去烧香了!”   “我听人说啊, 就是因为那上面在建的酒店还是度假村什么的,位置有问题……”   “对对,我也听说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明显是老姐妹群中领导者角色的紫衣大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虽然实际效果仍旧聊胜于无, “那下面原来是坟地,这么乱来肯定不行呀……”   “我知道!他们当时还找了外面的风水师看过,说那里是百年一遇的风水宝地, 呸!政府也信了他们的鬼话,你看现在, 一直出事吧!……”   “那帮人都是为了利益为了政绩, 什么都不管不顾!”紫衣大妈越讲越愤慨,挎着菜篮子气咻咻踢了脚前面的广告牌子, “……喏,就是这个, 还贴得到处都是,「封氏地产」——无良黑心!”   单薄的金属广告牌被她踢得一晃, 抖下一层灰来。牌子另一面的时栎无辜被这声响吓了一跳, 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意外看清了那画面上的内容,蓝色调的设计, 有山有水,正中的一排书法字气贯长虹:「封氏地产,开启颐山人居新时代」。   时栎盯着那个名字,片刻,抬眸无声冷笑了下,抱着手臂回过了身。   手机这时候响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来,以为是出租车司机,却不想是谢渝。   “喂?医生又来查房了?……摄像师刚才给你打电话?什么事?……没有啊,我没发现……”   时栎安静听着,表情逐渐凝重地沉了下去。   “你说什么?”   -   “哎呀周老弟,你果然料事如神!不是意外!是自杀!这就是畏罪自杀!”   周觐川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一只手臂撑在椅背上,薄唇紧抿,俊冷的一张脸晦暗难明。   面前长桌首位上的人激动得唾沫横飞,仿佛随时就要上前握住他的手再和煦地拍一拍——刚转正不久的小警员站在徐祥身后,瞄了眼前面那座日常散发着迫人凛冽的冰山,表情担心极了。   “监控里的身型衣服都对得上!作案凶器就在他口袋里!就算他现在活过来也别想抵赖!这两个案子都结得干净漂亮!当然!也是托周队长的福了啊哈哈哈……”   周觐川半天未发一言,始终沉着脸色没有任何回应。房间里另外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徐祥丝毫没有不悦与尴尬,对着底下的人笑眯眯地摆摆手:“来,小章,给周队长介绍下你们调查的案情!”   百叶窗拉下来,房间缓缓转暗。   幕布上的照片中,遇害者穿着睡衣,半个身体僵直地垂在床下,面部肿胀严重,嘴巴张着,眼睛瞪得十分骇人。   “死者叫池慕,栩州人,29岁,死亡时间约为18日晚十一点半左右,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死者颈部勒沟呈水平环形闭锁状,深度均匀,作案工具可能为领带、丝巾之类的细软布条。根据旅店监控,作案者的身型、衣服均与当天同时死亡的杨磊一致——可以判断,嫌疑人杨磊,在行凶之后,畏罪自杀身亡。”   小旅店的监控就是充充样子,大概老板自己都没想过有用上的一天,安装的角度刁钻且模糊,画面中只能远远看见一个黑衣的瘦高男子进店后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约二十几分钟后,他双手插兜走了出来,身体姿态放松,旁若无人。   “关于作案动机——”   周觐川盯着屏幕,狭长的眼睛极轻地眯了下,最后视线落到一旁讲话的警员脸上。   “钱。”   那个叫小章的年轻人身材瘦小,戴副眼镜,文文弱弱的,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乏味的学院派,讲起话来像个快要没电的机器,神色木讷到令人无从探究他的真实情绪。   “现场无剧烈搏斗痕迹,从被害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来看,两个人认识但应该没有深交,但从今年七、八月至今,嫌疑人杨磊一直向被害人借取钱财,数额从两千到五万不等,最后一次是在案发当天下午,二十万,被被害人拒绝了。接着当天下午三点一刻左右,两人有一通不到两分钟的通话。”   徐祥从面前的烟盒里倒出两根烟,和颜悦色地递了过来。   “那小子他妈不是急着手术需要二十万吗?估计也是急红眼了,借不成就来明抢了!又没种承担,转身从山上跳下去了……”   “徐队——”   周觐川漫不经心接过烟,终于开口说了进到这房间后的第一句话。   “我想去看一下案发现场,能否协助安排。”   徐祥似笑非笑地含着烟看面前的人,没有马上答话。他身侧跟了他多年的老手下心领神会,适时地以一种市侩的诚恳姿态插话道:“唉,周队长,不是我们不安排,这个恐怕是真的有点难呀。那旅店老板娘当场吓得半死,急着找人做法事,现场在我们中午勘查一遍后就被他们私自清理掉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你也知道的,出了这档子事以后生意都不好做了,她管你什么现场不现场的……我们哪敢教育啊,话说大声了她隔天都能去市政|府门前上访喊冤,我们也很头疼难办啊……”   周觐川碾着手里那根烟,抬眼看向徐祥。   两人相视几秒,一个含笑,一个冷冽,像是一场短暂而隐晦的交锋。   末了,徐祥先吐了口烟,悠闲地玩笑道:“穷山恶水刁民,这都是小城市特色,周队长不会不理解的。”   “不过好在这一下还是把两桩案子都了了。”他话锋又一转,俯身弹了下烟灰,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周队长回去也好交差了。”   窗外天色逐渐沉了。   周觐川谢绝了徐祥庆功晚餐的邀请,独自又去了医院。   这一次病人被转到了现腾出来的单人病房,外面也有专人把守。毕竟从意外身亡的孝子到畏罪自杀的凶手这两个身份天翻地覆,足以成为这座小城最近一个月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小章坐在门前的长椅上,看着来人,镜片后的眼神里隐隐露出踌躇。   “周队长——”他站起来。   周觐川面无表情点了下头:“我这边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下嫌疑人家属。”   面前的人似乎是有些犹豫。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默默衡量过两人悬殊的体格差距,并没有出言阻拦,神色倒更像是默许。   周觐川看他一眼,抬腿走进病房,意外听见身后的人低声提醒:“还有二十分钟我们交班。”   周觐川脚步下意识一顿,继而快步走进了房间。   病床上妇人的状态明显比两天前更加严重糟糕多倍。她现在已经完全离不开呼吸机了,身上插着几根管子,双眼空洞无神,看起来毫无求生欲,整个人也似乎时而清醒时而无意识,仿佛只是在煎熬着捱到最后的时间,却还是在听到儿子的名字时本能地缓慢凝起了视线中的焦距。   “……他不……小磊不……不会杀……”   她竭尽全力想辩驳,但实在是力不从心。词不成句,声如蚊蚋。   周觐川俯看着床上的人,心有不忍。   他暗吸口气,能做的只有沉声承诺:“他到底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我们一定会还他清白。”   “他在衍城认识的那个同乡叫什么?”   刚刚讲了那么多的话已经足使床上的人精疲力尽,她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喘着气,半晌没有反应。   周觐川紧盯着她,焦急而凝重地等待着。   许久,她像是终于蓄足了力气,缓缓动了动嘴唇:“赵……赵——”   还没等周觐川听清楚,门外突然传来的声响毫不费力地覆盖掉了房间里微弱的声音。   “病人该做检查了——哎?你们怎么又进来问上了?!”   床上的人再次没了声音,任他怎么追问都再无反应。周觐川握着拳头无声暗骂了句,一股无名的怒火「蹭」地蹿了上来。   房间里进来一排医护人员,为首的还是上次那个男医生。可能是上次的对峙成功给了他底气,一看清眼前的人后直接不耐烦地下逐客令:“病人病情严重需要持续观察,无关人等请离开病房。”   周觐川站着没动。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不过因为职业的关系通常情况下都会忍耐收敛。一旁的小章看着他比往常还黑上几十倍的凌厉脸色不禁暗自发怵,眼看着交班时间就要到了事情却被医生闹大,他也有点着急了,出声道:“周队——”   周觐川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压抑得可怕:“配合公安机关依法调查是公民的法定义务,包括医生。”   “那是在病人状态可以接受问话的情况下,现在——”   “现在因为你突然闯进大声喧哗,打扰了病人并且中断了原本顺利进行的问话。”   那医生被他打断得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恼了:“你这是倒打一耙!我们是为了病人的生命——”   周觐川再次面色阴沈地打断:“每个案件背后也都是生命,真相对于个体来说跟生死一样重要。”   “你——”   “呦,周队长,沈医生?”门外突然有道声音响起。   两人同时投过去视线,一个穿着警服的矮胖中年男人步履闲散地晃了进来。   “两位这是……怎么还在这儿争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真挚求问):等等,周队长,我没听清,您刚才说谁木讷乏味?那人叫小什么来着?   周队(老实):小章。   时姐(认真):小周?   周队(单纯):章。   时姐(装傻):周?   周队:你过来一下。   三个小时后。   有人手腕被绑在床头趴在床上哭唧唧。   “周觐川一点也不木讷乏味!他特别幽默、风趣、健谈、亲切,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阳光、爱笑、开朗的(狗)男人呜呜呜…………”   周队(拍拍她的脸):这么胡说八道你的良心不痛吗?   时姐(哭着咬牙):不痛!!!全都是我早就酝酿好了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真心话!!!你放开我!!!   周队(大发慈悲):那你再一字不差地原话重复一遍。   时姐(呆住忘了哭):@~~@   周队(微笑摸头):错一个字今天就别想我让你起来哦。 第30章 叁拾   周觐川走下医院大楼的台阶, 脸色堪比身后的重夜。   他黑着脸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打火,吸了两口后又突然猛地狠摔了出去。   一个拎着保温饭盒路过的老太太被他吓了一跳, 见他神色骇人也没敢当街拉住他开展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教育,扶住胸口挪着小碎步嘟嘟囔囔走了。   周觐川仰起脸对着夜色深吸了口气, 仿佛此刻只有凛冽的冷空气能稍微缓解他憋闷得快要燃烧的胸腔。   他要找的两个人都死了, 而且都死在了他控制不到的地方。   早在一个月之前, 他们就算好了这其中的每一步,入室、伪造、杀人、嫁祸,唯一的纰漏就是杨磊的母亲突然病重, 原本打算当天晚上回栩州的杨磊临时将票改签到了中午, 如此他才得以发现当时真正潜入奚顾家的人并非是杨磊。   可这两个人是真的认识吗?一个三流写手和一个修车工人能有什么交集?住在合租房里的池慕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他消失了这么久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以及如果他生前曾经遭受逼问那秦枳交给他的东西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拿走了?   周觐川神色阴冷地盯着前方,清晰的下颌线条紧紧绷着,从脖子、肩膀, 直到胳膊、手背,上面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克制而蜿蜒凸显, 仿佛预示着他整个人正处于随时爆发的边缘。   两个案件千丝万缕疑点重重, 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调查不能插手,现场不能参与, 要时刻谨言慎行小心越界,还要被人轮番上阵地搪塞、推阻、敷衍、防备, 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比这更令人恼火又全然无处发泄的事。   手机突然在这时响了。   周觐川低头看着屏幕上的名字,身上的瘆人戾气下意识有所收敛, 甚至在接起来的那一瞬, 他心底莫名隐隐生出了一丝希望。   “韩局——”   “觐川,回来吧。”   周觐川好看的眉目拧着,紧抿着嘴唇没回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慈祥安稳, 且不容置疑:“栩州的黄局下午跟我通过电话了。情况我都了解了,你先回来吧,队里还有很多事呢。”   说出来的这几句话波澜不惊,但那背后隐含的信息绝不是风平浪静。周觐川没有再坚持,沉闷应声后挂了电话。   身后有小护士结伴去吃食堂吃晚饭,路过他时暗戳戳指指点点。周觐川沉着脸往停车场走,兜里的手机又振了起来。   这一次的人似乎不再值得周队长情绪管理,接起来的口气冰冷不善:“有事?”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他举着手机面无表情应道:“好,明天见。”   -   时栎回衍城第一件事是去跟扬言要开除她团籍的经纪人报道。   这次陈经济人也不搞民主那套了,直接通知她:“那个女团比赛的综艺接了。”   沙发上的人侧目:“我腿还瘸着呢,怎么比啊?”   陈经济人的声音冷酷无情:“越瘸越好,正好立个「身残志坚」的人设。回头给你报上偶像运动会,艺术体操撑杆跳什么的,我看你咬咬牙还能再翻红一次。”   时栎:“?”   “你还不愿意?”陈玮冷眼瞟过来,“你上次不是说我专业,工作上的事全都听我的吗?”   时栎手撑着头,懒洋洋地抿起嘴:“我那就是客气一下。”   陈玮冷哼了声,懒得再跟她废话:“行了,就一期,作为开场嘉宾表演。不用你跳,坐着唱就行了。”   没给她牢骚拒绝的时间,陈玮立刻又伸出手指着她警告:“这段时间你热搜上得可不少了,安安分分地去,别再给我搞事情。”   时栎晃着那条好腿,似笑非笑的:“那我不用退团了?”   “哪敢让您退啊。”陈玮抬眼看她,阴阳怪气,“咱们俩要真合不来也是我退啊,对吧。”   时栎晃腿的动作下意识顿了一瞬,笑意盈盈道:“这话我就不知道从何听起了。”   “那就别听了。”陈玮手头正忙,不耐烦地赶客,“有这时间赶紧去练习室吧,坐着唱再跑调你就情等着被网友喷死吧。”   “没时间。”时栎惬意窝进沙发里,一只脚伸到了陈经济人一尘不染的白色茶几上,拉长了尾音,听着像撒娇。   “我下午有约。”   -   茶舍,三楼。   时栎比约定时间还特意早到了十分钟,但包厢里的人显然已经等了有一阵儿了。   时栎解开外套坐下来,一边打量对方一边随口客套:“等半天了吧?”   在来之前时栎一直以为这位孜孜不倦骚扰她的陶记者会是位穿着职业装踩着恨天高的干练女性,没想到本人竟然是位长裙长发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美女。   陶染抬起手腕看了看,声音跟表情一样毫无波动:“十三分半。”   “……”时栎天生散漫惯了,对于这种活得严谨像个机器似的人一向缺乏好感,轻轻挑了下一侧的眉,笑吟吟道,“真是辛苦了。”   桌子对面的人不为所动,笔直端庄,直切正题:“秦小姐的事情我们一直在关注,目前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但是缺乏关键的信息。”   她望着她,神色冷静并诚恳:“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时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一定知道你们需要的信息?”   陶染平静看了她片刻,淡声道:“今天既然你约我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特意告诉我你并不知情吧?”   时栎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回得模糊:“有些事情我并非身处其中,只是略有耳闻而已。”   “秦小姐并不是自杀,这个你实际上也很清楚吧?”   时栎看她一眼:“警方说是自杀,其他情况我没有多想过。”   “当天秦小姐在你的陪同下原本约好了跟我们见面,但在来的路上出了事。那之后我一直尝试联系你,但有几次都被你的助理回绝掉了,以及,你本人似乎也并不想跟我再见面。”   时栎垂眸轻抚着茶杯,脸上平静无波,内心风起云涌。   ——这要是被周队长知道了那还得了?现在只是推测怀疑他都隔三差五堵住她拷问,要是让他知道跟秦枳一起去见记者的人就是奚顾,他还不得把她绑起来上刑?   时栎放开桌上的杯子,撩着头发淡淡道:“那段时间我出了车祸,自己的状态也比较混乱。”   “有秦小姐的事情在前,你的顾虑我能够理解。”陶染盯着她的眼睛,声线沉着坚定,“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站出来不是吗?”   “已经发生的罪恶不会消失,但假如我们有力量阻止未来还没来得及发生的坏事,为什么不尽力一试呢?”   时栎抱着手臂看她,没回话。   她内心深处对于这种日剧式的台词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一点尴尬。在正气凛然的陶记者面前,时栎实在是没好意思开诚布公她的真心话。   那些未来可能发生的坏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从始至终想的都只有自己好好活着罢了。   半晌沉默后,时栎反手揉了揉脖子,仍旧一副慵懒又淡定的口气:“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件事的?”   “三年前,衍艺女学生自杀案。”   时栎微微抬眉,略有讶异地点了下头。   那件事她也知道。当时国内社会舆论闹得不小,国外留学圈子也都在讨论,结尾多是心照不宣地暧昧一笑。毕竟金钱稀有,美貌却价廉,弱势的一方活着得不到尊重,死了也别想奢望同情。   桌子对面的人继续道:“这件事涉及很复杂,并不只是简单的娱乐圈潜规则而已。”   时栎垂眼拨弄着桌上的插花,漫不经心地问:“有多复杂?”   “衍城政商界的名流,可能都参与其中。秦小姐所代表的,只是这场权色交易中最底端的一环而已。这层交易背后隐盖的,可能是更大的犯罪。”   时栎抬起头,面无波澜,仿佛对于她这番话丝毫没有意外:“既然你们知道这么多,就也应该明白,要查清楚这件事会有多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陶染不动声色探究着她脸上的神情,半晌,沉声道:“确实很难,但再难也要有人去做。”   “三年前死在二十岁的李轻,不敢开口;今天还躺在医院里醒不过来的秦枳,没来得及开口——下一个会是谁呢?”   时栎低着脸笑了下,配上她散漫的语调,显得人有些凉薄。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希望你能够站出来,把你知道的全部公布于众。”   时栎手指轻敲着桌面,像是在认真思索,又像是心不在焉。   眼前的人口口声声让她站出来,但「奚顾」究竟是要以什么身份站出来?是潜规则的受害者?还是旁观的知情人?   “我打算明年合约结束后退出娱乐圈,对于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于她几次三番的拒绝撇清,对方没有丝毫急躁,不疾不徐,却又步步紧逼:“你是可以退出大众视野,但你退得出那个圈子吗?”   时栎听言抬眼,似笑的眼神里暗暗藏了凌厉:“我为什么退不出?”   “你的车为什么会那么巧在同一天出事?”陶染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出口的话却不似神色那般平和,“知道太多的人想全身而退,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吧。”   时栎轻轻眯起眼睛,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你跟秦小姐的遭遇不同,有些事旁人即使了解得再多,真正的「感同身受」也并不存在。”   “你曾经也是真心地想帮助秦小姐,或许你今天的拒绝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但目前最能保证你安全的方法,反而是曝光这一切。”   “全部坦白寻求警方的保护,或者隐忍缄口指望那帮人良心发现,哪种方法更可行,答案显而易见。”   时栎一言未发地安静听着,漆黑的眼底情绪难明。   对方静静看着她,许久,最后道:“而且你今天愿意跟我见面,难道不是心里已经作出决定了吗?”   -   黄昏时分,远处的地平线被染出了一片绯色。   服务员给顾客开门后颔首道别。陶染下了台阶走向地面停车场。车里的人远远看到她后,提前下车打开了副驾那一侧的车门。   “早知道你们要聊这么久我就跟你上去了,我一个人在车里刷微博好无聊啊。”   陶染坐进车里,语调淡淡的:“那还是你不在比较方便一点。”   “顺利?”祁也俯身把着车门,解读着车里人的神色。   陶染的表情有一瞬难言,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现在愿意站出来了?”祁也又问。   “没有。”   “难道她约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她不愿意让你死了这条心?”   “也不是。”   “那你们这么久都说什么了?”   陶染叹口气:“她说她还要再考虑。”   祁也皱眉:“这女人,搞什么啊……在耍我们吗?”   “我觉得不是。”   陶染下意识否定,而后沉默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天跟她见面后突然有种感觉……我忽然觉得,她可能也并不知情——没有我们预想中的那么知情。”   祁也冷笑一声,摇摇头,关上门走回驾驶位:“她怎么可能不知情。”   “这么会装傻?把你这火眼金睛的知名记者都给骗过去了?”   陶染轻蹙着眉若有所思盯着前方转弯的指示牌,半天,低声说了句:“可能是吧。”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场。   对面隔着两个车位的位置上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驾驶座上的人目送二人驶远后,推门走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周队长,我错了。   周队:?   时姐(痛心疾首):上一章我竟然说你无聊乏味,我真是年幼无知错得离谱,我现在跪下来道歉还来得及得到你的原谅吗?   周队(防备):说人话。   时姐:你前女友比你还乏味。   周队:…………   时姐:你们两个是自由恋爱吗?你们俩在一起真不是为了探索人类乏味的极限?   周队:…………   时姐:那几年你是真的快乐吗周队长?跟你们一起生活的狗子它竟然没自闭吗?   此处砂糖摇着尾巴无辜乱入:嗷呜~~~~   周队(牙缝挤出声音):…………快乐。   时姐(迅速翻脸上手):你还敢快乐……狗男人……一点也经不起考验……你走(扔枕头)……别回来了(踹下床)……去寻找你遗失的快乐吧……   周队(气弱):我现在跪下来还来得及吗? 第31章 叁拾壹   周觐川回到市局的时候是中午。   他才把车停稳开门, 队里的一干年轻人刚好从楼里走出来,秉着股小别胜新婚的热乎劲儿,兴奋叫嚷:   “兄弟们!我们敬爱的周队凯旋归来了!”   “啊!这该死的群龙无首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欸?楼上你说这话郑局他老人家知道吗?”   “周队这一路风霜雨雪一定很辛苦吧?午饭用过了吗?东北料理走起来吗斯密达?”   ……   周觐川被这番热情冲击得皱了下眉。   他早没发现他手底下这帮人有这么贫, 这一离了他坐镇在付朗的带领下简直愈演愈烈直逼德云社。他觉得自己现在要是再出去待俩月回来这帮人绝对能穿着大褂打着快板迎接他,再唱一出改编过的西河大鼓, 年底的公安部晚会节目都不用愁了。   “刚下车没胃口, 你们去吧。”   罪魁祸首叼着烟在一边斯斯文文地察言观色:“欸……川哥, 脸色不太对呀。”   在一干人等整齐而关切的注目礼中,周觐川摆手:“没休息好。”   见他神色里确实有些疲惫,众人又说了几句话后, 离开了。   周觐川站院子里抽了根烟, 径直走上三楼尽头的办公室。   韩局刚吃完饭,正倚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是他进来, 原本就和善的一张脸更加慈爱了。   “回来啦?”   周觐川站在一旁沉闷应声:“嗯。”   韩局从老花镜后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心气不顺, 也不提正事, 只是无关紧要地关心道:“住得还习惯吗?那边离海近会比较潮吧?”   周觐川抿抿嘴:“还行。”   韩局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折起来, 悠悠念叨:“不过空气应该也比衍城好一些,等我过两年退休了, 还想过去养老呢。每天养养花、抱抱孙子、钓钓鱼,人生无憾了。”   周觐川沉默憋了半天, 闷闷低声吐出一句:“别去。”   韩局看他一脸郁闷的不情不愿, 跟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忍不住想笑:“为什么啊?”   见他又犯倔不讲话,韩局摘下老花镜慢条斯理道:“那两个案子都是栩州的, 不要再插手了。”   周觐川低着脸无声出了口气,终于说:“这两个人都死得很蹊跷。”   韩局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前又隐约显现出他刚来刑侦队时的模样。   那时候周觐川刚从警校毕业,成绩优异,脸庞青涩,人很寡言,但身上莫名有种不符合年纪的周正气场。   女孩子们喜欢追捧这种,管这叫「安全感」。但用在这一行干久了的人的标准来看,这种感觉的含义是,这是个天生吃刑警这碗饭的人。   不是说周觐川是个多么天赋异禀的侦查奇才,而是他身上有一种类似于先天性的使命感在驱动着他,不管遇到多么危急难缠的情况,他永远是表现最冷静克制的那一个,也是会沉着气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   当初提拔他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会议结束后,一向严苛的郑局幽幽叹道,最担心的其实是他自己,担心他这种性格会把自己压得太紧。   韩局开玩笑:老郑,年轻人有责任心是好事情。咱们俩运气好,终于能提前放权赶在退休前体验一把喝茶看报的惬意生活了。   此刻当年那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外表和气场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模样,但神情却还恍惚映着二十几岁刚入行时的影子。   像个男人一样沉着气,又像个少年一样不服气。   他欣慰之余,其实也不是没有同样的担心。   “还会有机会的。”他最后宽慰道。   周觐川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离开前韩局叫住他:“看你脸色不太好,晚上跟我走吧?有挺久没吃你师母做的饭了吧?”   “下次吧韩局。”拒绝长辈周觐川习惯性地有点歉意,“我晚上约了人。”   韩局笑着看他一眼:“女孩子?”   周觐川表情停顿了瞬,下意识想否认,又没办法否认。   “去吧去吧。”韩局闲散地挥挥手,“下次把她一起带过来。”   -   茶舍。   陶记者走之后,服务员撤走她的杯子,又换了一套新的。   时栎夹着根烟坐在椅子上出神,脸色有着阴沉,像是在积蓄一场疾风。   门外的人这时候走进来,瞟了眼她面前摆着的半杯茶,沉默坐了下来。   时栎端着手臂在他脸上来回扫视半晌,最后垂眸摁灭了烟,语调平常,仿佛两人的关系已经脱离了寒暄。   “你也是今天回来的?”   然而在对方的划分中,这段关系仅仅是「脱离寒暄」还显然不够。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时栎无所谓地扬了下眉,顺着他的意切入正题:“案子查得还顺利吗?”   眼前的人面无表情,不假思索:“不顺利。”   时栎听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观感有些刺眼:“那接下来怎么打算?有头绪了吗?”   周觐川无声审视着她的脸,没答话。   她又似笑非笑地问:“需要帮助吗?”   周觐川略微拧眉,疑心她的真实意图。   “我最近在想,如果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信息的话,是不是就有资格寻求你们的保护?”   “看情况。有可能。”   “可惜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信息。”她漫不经意晃着手里的杯子,话锋一转,语气像是有点惋惜,“倒不是因为我存心隐瞒。”   “上次车祸之后,我失忆了。”   -   气氛凝固。   时栎预想中被雷劈过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在周队长的脸上。或者换句话来说,可能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值得他动用面部表情作出反应。   他靠在椅背上平静看着她,冷峻的脸色毫无波澜,隔了半晌后,突然沉声开口:“奚女士。”   “以前我觉得你只是不善良,现在我觉得你是道德有问题。”   时栎靠在位子上心不在焉地拨弄头发,仿佛并不反对他的结论。   周觐川站起身,脸色已然冷淡到极点,但还没忘记保持风度:“这次我请。”   时栎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竟然还笑了一下。她一只手臂倚在靠背上撑着头,声调慵懒地叫他名字:“周觐川——”   “你不想破案吗?”   站在原地等待她把话说完可能是周队长最后的修养。   桌子另一侧的人淡定自若:“虽然警方需要的信息我提供不了,但是我可以从私人层面帮助你。”   周觐川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情冰冷,似乎是并不相信她的话,但看在案子的面子上又忍不住好奇:“怎么帮?”   呵,男人。   时栎噙着笑意放下手臂,倾身拿起桌上的薄荷色烟盒。   其实刚刚陶记者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怎么选择,她确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能在这场交易里独善其身。只不过陶记者不知道的是,她不是能那个可以提供有效信息的「奚顾」,警察并不会保护她。   但是眼前这个人可以。   时栎翘着腿吸了口烟,淡声娓娓道来:“上次的车祸之后,医生诊断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很多事情在我脑袋里断断续续的,模糊又混乱,好像隐约有个大概,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艺人,身上有合约,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对外公布。我必须继续演下去,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那些想对我不利的人,也不知道。”   “本来这种片断性的失忆也无关要紧,公众人物的生活原本就乏善可陈,我只要按部就班面对镜头就行了,最多落一个「人设崩塌」的骂名。可现在很巧的是,我跟这个案子相关。”   时栎伸手掸了下烟灰。她的脸色平静,每一分神情都慵懒又沉着,即使是审讯经验丰富的周队长,也难以窥出任何端倪。   “你觉得我知情但故意隐瞒,对吧,周队长?”   周觐川冷着脸没回答。时栎也不在意,弯起唇角无声笑了下。   “你作为警察会为了这件事来找我,那些人就也会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我处于这个位置,会有机会比你更先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荒谬、自私、不善良、没道德,这些我都认。但我想活命绝对是真的,不用怀疑。”   “我们有各自的目标,但战线是一致的。你追求正义,我想要安全,这件案子必须得破。”   时栎放下腿,最后道:“我可以把我目前记得的所有事情向你坦白,以及后续如果再跟那帮人打交道时,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了解你想要的。”   “你觉得怎么样?”   -   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对于她的提议未置可否,突然没头没尾地沉声问了句:“为什么?”   对方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撩着头发淡淡地笑了笑。   “那可能你要失望了。没有良心发现,也不是突然想通,就是我最近偶然意识到,我的实际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峻。”   “对于我来说的,现在最危险的可能还不是会被怎么样,而是在这一整件事,我身处其中,却又是未知的状态。”   周觐川敏锐地盯着她:“发生什么事了?”   时栎手指轻敲着桌面,淡声道:“前两天,在栩州录节目时跟拍我的摄影师告诉我,说他在整理录像资料的时候,看到那几天好像一直有人在跟着我。”   周觐川神色凝了起来:“你手里有录像吗?”   “有,但是不清晰。”   “给我看一下。”   时栎姿势没动,夹着烟上下扫了他一眼,片刻后,微微笑道:“那你先坐下来,我们接着谈谈刚才说的合作怎么样?”   面前的人依言重新坐了下来,但并未如她所愿聊起她的提议。   “关于这件事,你现在都记得什么。”   时栎没跟他计较这种试货一样的不齿行径,很有诚意地大度道:“这场交易看起来只是娱乐圈的潜规则,但实际参与进来的人很多,包括很多衍城政商界的高层人士——可能叫做权色交易更合适。”   “但实质上,交易的并不是艺人和权贵,而是她们背后的资本跟权贵。”   “相比去关注艺人,她们背后的资本到底在利用她们获取和掩盖什么,我认为更值得关注。”   周觐川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双手交叠在身前,唇角微微抿了起来,神色探究地盯着对面的人。   时栎继续道:“艺人在这里面只是夹缝求生的工具角色,但毕竟还是得到了资源,所以她们很难脱离,并且只能缄口。因为只要你拿过一次资源,就很难说清楚自己不是自愿。对于她们来说,相比夹缝求生,舆论的力量更加可怕。”   “而那些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做资本的工具甚至反而寄希望于舆论来保护自己的人,下场我们也都看到了。”   说到这,两人同时安静了瞬。   时栎又托着下巴开口:“我看你好像一直对Soco很感兴趣,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背后真正的老板。”   “封氏地产。”   周觐川听到这几个字,眉心倏然一跳。   时栎暗暗观察着他神色的变化,不动声色道:“跟这件事,也有关。”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冷峻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发觉的迫切:“什么关联?”   时栎抱起手臂缓缓笑了:“现在我们可以谈合作了吗?”   一说起这个话题,眼前的人显然还是不情愿回应。   时栎也不着急,耐心地循循善诱:“周队长,你们抓嫌疑人讲究个作案动机,在这件事中我没有任何欺骗你的动机——假如我真的是在骗你,那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场犯罪我也参与了,现在千方百计想扰乱你的思路。另一种是我看上你了,想要多创造机会跟你亲近。”   周觐川抬眼,她望着他,狭长的眼睛晶亮狡黠,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周觐川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问:“你要什么?”   时栎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笑吟吟道:“两件事。第一,我已经承诺会全部向你坦白,你心里可以怀疑我,但是以后不要再拿审犯人的态度对我。”   周觐川沉默数秒:“可以。”   “另一件,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工作以外的时间你要随叫随到,以及——”   周觐川皱了下眉。   对方晃着一根手指面不改色微笑道:“让我去你家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很长的三个人的电影】   时姐(瞳孔真诚):陶记者,谢谢你。   陶记者:?   时姐:你刚才说的对,我确实应该向警方坦白。   陶记者(冷漠):你能想通就好。   时姐:是的,在你离开之后,我立即叫过来一个警察。他听了我的坦诚十分感动,还邀请我去他家住,说要全天候保护我。   陶记者(鄙夷):…………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警察。   时姐:哦,对了,他姓周,听说你们以前也认识。   陶记者:…………?   【碰巧路过的周队-懵】   陶记者(震惊):我从前竟然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   周队:?   时姐(撩头发&做作):他就是这种人。就很主动、热情、粘人,想到以后要24小时在一起了,我有时就也还蛮烦的。   周队:??   陶记者(失望透顶&这么多年终究是我错付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告辞。   周队:???   【陶记者-摔门而出】   时姐(在身后提高音调拉长尾音):谢谢你的祝福陶记者!其实你也不差啦,你那小狼狗也不错啊!乖巧听话,关键是还很!年!轻!可爱的二十岁男孩子谁能不心动呢?我也很喜——   周队(把人掰过来&脸色危险):你也喜欢什么?   时姐(下巴被捏着动不了&被迫乖巧):Em……我也……我也喜欢……喜欢成熟美。我觉得男人的魅力来源于时间的沉淀与岁月的馈赠,丰富的人生阅历会让男人身上呈现出更加富有质感的厚度balabalabalabala……   【你的周队冷冷看着你胡说八道】   时姐(谄媚搂住脖子&笑眼弯起):比如说您。我最喜欢。   ————   啊!感情戏!我来了(禽类飞奔.jpg)!   说起来,虽然我的男女主前面六七章见一次,但在写到第十五章 的时候我都一直坚定地认为我可以在三十章吻戏四十章船戏六十章番外三口之家…………   现在,(看看大纲),算了(扔),写到哪儿算哪儿吧(不是),反正甜甜的爱情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嗯!) 第32章 叁拾贰   这番投诚最终以失败告终。   尽管周警官脸色冷淡难看, 时栎还是强行搭上了他的车回公司,并在下车时隔着车窗言笑晏晏:“周队长,你要是想通了随时可以联——”   车上的人一脚油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栎满不在意地站直, 把外套里的卫衣帽子戴好,双手插进兜里耸了下肩, 转身走进星娱大楼。   晚间七点钟, 星娱灯火通明。一楼的电视里轮播着艺人们最近的广告片, 时栎看到第五个也没等到自己,电梯在这时下来了。   七八个人陆续走出来,看着都是工作人员, 最后一个人一身黑色的宽松运动装, 口罩几乎遮住了整张脸,渔夫帽下的烟灰发色很扎眼。   她看到时栎,脚步停住了。时栎对着面前的人怔了瞬, 反应过来:“喔……你……要回家吗?”   舒望隔着帽子挠了下头,语气平淡, 但肢体语言看着不是太自然:“刚练习完, 去吃饭。”   两人相视无言了数秒。   “那我先——”   “一起吧。”   时栎转身跟上她的方向,神态自若:“正好我也还没吃。”   -   周觐川从停车场出来, 上了电梯。   他按下二十层,楼道最里侧的那间房大门敞开, 里面传来激烈的游戏交战声。   他走进来关上门,书房里的人噼里啪啦狂敲着键盘, 大喊道:“等我五分钟!马上就赢!”   周觐川到阳台上抽了根烟, 又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房间里的人也刚好揉着肩膀出来了。   “这么早回来?约会不顺吗?”   周觐川坐在沙发上拉开啤酒,瞟他一眼:“工作不顺。”   付朗笑了声, 坐下来顺手拿起没打开的那罐:“领导,都下班了你还追到家里来跟我谈工作,这么残忍剥削下属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周觐川握着啤酒靠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扯了扯衬衫领子,声音冷淡:“几天没听你汇报工作了,很不习惯。”   付朗端着肩膀假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呵,这可是您说的啊。下次你再出去我每天晚上跟你视频,到时候你可别嫌烦。”   沙发上的人无声喝着手里的酒,半晌,低声说:“杨磊跟池慕都死了。”   付朗知道他是为了这件事郁闷,点了点头,无奈道:“人家栩州那边急着结案,你在旁边也不好插手吧?”   周觐川沉默点了支烟。   “杨磊的母亲现在病情严重,除了听到杨磊的名字基本上已经没反应了。我问她杨磊那个认识的同乡是谁,到最后也没问出来。”   付朗手指捏着啤酒,微微凝起神色:“他名下的银行卡流水我查了,基本就是工资和给家里的转账,没看着你说的那些借款。”   “池慕出事那个旅店我去看了,差点被那老板娘揪住负责——”周觐川夹着烟抬眼,冷淡的语调描述起这件事来有种反差的滑稽感,“案子没查怎么样险些搭了条命进去。”   付朗想象到那个画面,差点没笑喷出来:“那你这也算因公殉职了,视惨烈程度没准能荣誉追加个八等功,到时候集体献花说好我站第一排啊。”   周觐川对于他的调侃置若罔闻:“后来她儿子来了,说池慕原本定了那个房间半个月。”   “他藏得好好的突然上山干什么?还待这么久?”付朗晃着手里的瓶子,神情费解。   周觐川略微摇了下头:“不知道。”   他俯身把烟灰掸进茶几上的透明烟灰缸里,深邃的脸低着,沉冷的声线难以察觉地低了两度。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知道。”   付朗在一旁枕着手臂侧过脸欲言又止看他片刻,难得神色诚挚地劝了句:“哥,你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对方许久没有回应。又隔了会儿,付朗岔开话题:“上次馄饨店那位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可都没见你去相亲,是不是有戏啊?”   周觐川皱了下眉,提起他口中的人像是有点不情愿:“她不是。”   付朗挑眉:“那是什么?「普通」朋友?”   周觐川缄默片刻,找到一个勉强贴边的形容:“线人。”   “是嘛?”付朗拉长语调,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她都提供什么情报了?”   周觐川吐了口烟,视线前的景象隔着烟雾缓缓变得模糊:“没谈妥,合作没成。”   “怎么还没谈成呢?”付朗啧啧惋惜,“是不是因为一个想谈情报,一个想谈恋爱啊?”   周觐川一记冷眼警告过来。   付朗笑眯眯做了个「知错」的手势,但嘴上依旧没停:“那这位线人女士多大?婚否?叫什么?介绍给我行吗?”   周觐川垂眼摁灭了烟,冷冷道:“你们俩要是在一起,每天都是对口相声直播。”   付朗听言笑出声,抻着手臂仰起头往后靠:“别说,我觉得你就适合这种。你看咱们俩在工作上多合拍啊,你要是再找个跟你一样一丝不苟死气沉沉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周觐川冷哼了声,站起身拿起一旁单人沙发上的外套:“白天对着一个嘴贫的就够了,我还想晚上回家清净清净。”   付朗送他到门厅。   他抱着手臂低头看着眼前的人穿鞋,忽然感慨道:“哥,你还是找个女朋友吧。”   “在局里苦一天回家,女朋友来开门和狗来挠门的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   周队长被这个惊为天人的类比震撼得沉默了瞬,默默穿好鞋走出来淡定回了句:“狗也可以开门。”   付朗:“?”   周队:“单身狗也是——”   眼前的门被人无情甩上了。   -   星娱往东一公里有条步行街,以大量的留学生和外国餐馆而闻名。   舒望把选择权让了出来,时栎也没跟她客气,选了家看起来很火爆的韩国料理店。   “……炒年糕、炸鸡、泡菜五花肉、肥牛汤……还有主食……就火鸡面吧。”   舒望垂眸看着面前的人不停在纸上打圈,原本沉静的一张脸越来越迷。   “烧酒也来一瓶。”终于她潇洒勾完了最后一个,把菜单和铅笔推了过来。   舒望接过菜单,脸色复杂:“你吃得完这么多吗?”   时栎低头看手机,漫不经心回:“不是还有你吗。”   舒望来回翻看了一遍菜单,握着铅笔像是无从下手,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食物:“我喝一点南瓜粥就行了。”   时栎抬起头看看她,眉目间有些嫌弃勉强:“……行吧。反正我也吃得完。”   服务生给两人上来四叠小菜和两杯大麦茶。   时栎端着茶杯吹凉。她正处心积虑打着腹稿该如何切入话题,没想到这次对方竟然先开了口。   “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喔……”经她一提醒时栎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是个伤员,“医生说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定期去检查,以后大概不太好剧烈运动了。”   舒望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那这么快就能吃辣喝酒了吗?”   “呃……”时栎莫名感觉自己像是被质问为啥偷吃糖的小朋友,“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以前不怎么吃辣。”   “嗯……”时栎一手撑着头挠了挠,若有所思状,“我变了。”   舒望沉默数秒,淡声道:“确实。”   时栎靠在椅子上装作心不在焉撩着头发,凝起神色顾影自怜:“之前那件事对我打击还是挺大的。”   对方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时栎蹙起眉叹了口气,自责道:“不过现在再回头看,那时候我处理得不好,还想退团,很幼稚,也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   舒望有片刻没说话,最后低声说:“当时我的态度也不好。”   时栎坐端正,略带伤感地笑了笑:“你是为了团队,我理解。”   舒望与她对视一眼,再次移开了目光,握着面前的杯子许久再没开口。   气氛有点微妙,时栎眼看着场面离坦怀相待推心置腹就差那么临门一步,脸上装得淡定,心里面已经躁得烈火燎原。   服务员在这时拿来了烧酒,跟一对异形的玻璃杯。   时栎瞟了眼对面人的神色,拿起来给她倒了半杯,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和演技继续诚恳反省:“之前是我考虑欠妥,我的性格可能一直有些感情用事。”   她放下烧酒,以一种对面刚好能看清楚的角度落寞地低下脸。   “我们一起走过来九年,其实在我心里,团队也很重要。”   舒望终于缓缓开口:“我后来也反思过,这件事可能是我太以己度人。我觉得九年的团队很重要,但对于你个人而言,十几年的感情或许更难割舍。我现在也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和想法。”   十几年?时栎的瞳孔微微震了震。   这是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俩人是认识十几年还是恋爱十几年?   她眼前倏然浮现出奚顾家相册里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年,数秒静默,她压低声音道:“我跟他已经彻底没有联系了。”   舒望看着她沉默了瞬:“那之后他再没联系过你吗?”   时栎谨慎地摇了下头。   舒望握着面前的杯子,隔了许久,轻声道:“这样对你也好。”   “你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跟他在一起时的状态,我作为旁观者看着也很辛苦。”   两个世界?时栎思索着这话里的深义,对方却无意再说下去。   “吃饭吧。”   一顿饭掺了心事后食不知味。时栎最终没能实现她的豪言壮语,桌上食物剩了一大半。她拎着打包盒走出店门,步行街上正是游人最多的时间,两人跟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终于走到了尽头的十字路口,意外被个大学生模样的瘦高男生拦住了。   “小姐姐,你拿了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吗?”   在国外待了多年的时栎显然还不太清楚国内最近的流行套路。她原地愣住迷惑了数秒,下意识提起来自己的炸鸡看了看。舒望就明显比她更像个成熟偶像,环顾一周后谨慎地压低帽檐摆摆手,拉着她手腕要走。   男生快步跟上来挡住了她们的路,年轻脸庞里带着一点浑然天成的羞涩笑意,让人不忍心真的冲他发脾气。   “真的,我刚才——”   绿灯亮了。两个人被他挡着动不了,身后的行人陆陆续续往前走上了人行道,远处突然一阵怪异且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传来,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越来越近,几乎是瞬间达到了顶峰。   原本的胶着好像在那一瞬陷入了静止。时栎看着那男生的嘴一张一合,耳边倏然「轰」的一声,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速滑入视野,又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变幻成鲜红色四分五裂地散开着飞了出去。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却突然黑了。   覆在眼眶上的触感柔软温热,隐约带着安抚的力道。黑暗中,她蓦然清晰闻见对方手腕上传来的气息,清冷疏离,夹杂着一点点的甜调。   女孩子的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现学现卖):周队长,你拿了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吗?   周队(冷漠):我拿你什么了?   时姐(伸出手&无辜):我的心啊。   周队:【面无表情&掏出手铐】   时姐:…………??!   周队(冷酷上锁):公然捏造事实诽谤与污蔑公安机关公职人员,情节严重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   时姐(惊恐):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淹没在警车声中)   作者(沉默点一根烟):感情线慢都怪这个男人,根本不怪我。   周队(晃着手铐抬眼):谁在怪我? 第33章 叁拾叁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微博毫无预兆地瘫了。   原本稳居热搜榜首位的「感恩节」突然被挤出了TOP3,空降的三个从后往前依次是「十二月请对我好一点」、「希望夫妇」以及「衍城保时捷街头飙车三人死亡」。   周觐川看着手机上弹出来的新闻推送,皱了下眉头。   十几秒的视频中, 一辆红色的超跑在夜色中携着巨大的轰鸣声疾驰而过,正在过路的行人完全来不及反应, 有人当场被撞飞, 场面限制惨烈。   中午吃饭时, 付副队长带头领着大家八卦:“我医院的朋友说,昨天死了的人,远不止报道出来的那个数。”   他比划了个手势, 众人义愤填膺地炸开了锅:   “那小子是个二代, 去年刚从国外回来,不学无术,吃喝嫖赌, 啥也不是。”   “他家里面跟媒体都打过招呼了,新闻是准备彻底压死了。”   “不压死怎么办?他老子位置坐那么高, 眼看着要退下来了, 还能为了这么个不孝子晚节不保?”   周觐川坐在一旁沉默抽烟,始终没有参与这场聊天。   有人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最该死的怎么就没死?那么多人无辜死了他倒好端端在医院躺着?还有没有天理了?”   “哎, 傅老师,喝口茶压压气——人家是豪车, 安全性能到位啊,车都撞成废铁了人还安然无恙啥事没有, 你不服不行。”   周觐川夹着烟心不在焉地想, 是啊,保时捷高端系,两个月前最新上市的, 全衍城估计也找不出来第二辆了。   纪斐在一旁拿勺子扒拉着碗里的土豆:“是不是酒驾啊?视频里那车速也太快了吧?正常人开得出来这速度吗?”   “那还真不是。”付朗意味深长地嗤笑了声,“而且我估计他家里人这会儿也都特别、非常、由衷地希望那孙子是酒驾。”   一席话成功吊足了众人胃口,连神游天外周队长都抬眼看了过来。   “他家里现在咬死了说,他有病,很严重,在国外时常年服用各种治躁郁抗焦虑的药。”   “但有去过现场的人说,感觉不是。”付朗端着筷子摇了下头,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周觐川目光一凛,手里的半截烟蓦然折断了。   -   星娱,练习室。   时栎坐在椅子上拿着歌词发呆,房间另一头的镜子折射出她的素颜,黑眼圈略微明显,神色看着有些疲惫。镜面下的台子上有只黑色的摄像机,无声记录着这间房里的一举一动。   比如她是今天最迟来的一个,再比如从进门后她就一直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昨晚她没睡好。   那段男大学生纠缠她们俩的视频意外爆了。其实对方并没认出来她们,原本这只是段应该被删除的失败花絮,却因为意外记录下来那场突如其来的飙车而被原主传到了网上,蹭着这个热度,奚顾跟舒望这对陈年CP也跟着翻红了。   时栎没睡好就是因为这个。   临睡前微博给她推送了她自己,她一脸懵逼打开,毫无防备地上了头。「希望夫妇」的话题早被粉丝刷上了热搜,点进去是三百六十度的花式科普,各种两人早年综艺里的名场面,「温柔貌美花瓶门面」×「高冷音乐天才队长」的人设,加上今天这出绝无剧本苏断手的「捂眼杀」,时栎在被子里摸黑磕了半宿,差点儿就没克制住用小号偷偷打入了粉丝会,到今天中午来公司碰见舒望她还无意识露出了谜之微笑,搞得对方对着她的一张诡异笑脸沉默了数秒,低声问:“你去打针了?”   “……”时栎撩了下头发,漫不经心地试探,“你觉得我还需要打针吗?”   “……”舒望老老实实打量着她脸上的细纹,“觉得。”   加入粉籍还不到十二小时的时女士现场脱粉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练习室。她们最终敲定表演的是组合的出道曲,但编曲上进行了改编,相比九年前的青春活泼更显舒缓大气,很符合四个人现在作为女团大前辈的身份。   耳机里缓缓流淌出那曲熟悉的节奏,时栎手握着话筒,有些出神。   LOVIN出道那年,她刚到国外不久。虽然她原本就一个人惯了,可初到国外,地理不熟、语言不通、口味不适,开始那段时间也过得十分焦躁消沉。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越来越沉默与易怒后,她拿心理医生的诊断书跟学校请了两周的假,把自己关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每天不知疲倦一般地不停刷着国内新闻。   「星娱上市了」、「星娱推出新女子组合」、「星娱股价上涨」、「星娱收购十三家演艺公司」、「星娱二十周年庆典掌门人时赋出席」。   视频里LOVIN四个女孩儿站在台上切蛋糕,背景音乐是她们的出道曲,时总站在一旁,笑得像个慈父。蜡烛熄灭后,主持人问他,LOVIN现在已经拿到了新人大奖,趁着这个势头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大的动作?   他和蔼地挥挥手:那些就让年轻人们去策划吧,年轻人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什么。   主持人开玩笑:那您呢时总?这么早就计划放权了吗?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是啊,我现在满心都是快点结束好回家跟我女儿通话。她最近刚一个人去国外,我不担心公司,只担心她啊。   ……   腿上毫无防备地被人拍了一巴掌,时栎陡然从回忆里回过了神。   南裳嚷嚷:“姐,你溜号儿了,要请下午茶!”   时栎反应过来,挠着头发笑了下。她拿起手机打开外卖:“好……你们想喝什么?”   “我要——”   “四位女士,你们点的咖啡送到了!请好评!”   突然推门而入的声音令几个人都停住了动作,下意识扭头朝声源处望去。   “师兄?”   钟颜对着门坐,先看清来人,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   -   周觐川难得一次准时下班。   他回到家,先喂过砂糖后带出去溜了一个钟头,回来时在小区楼下买了份沙县,打开电视,拆开筷子吃了半盒,茶几下正充着电的手机亮了。   他迅速扒了几口饭,撂下筷子擦擦嘴,另一只手伸下去把手机拔了下来。   五条,全是江行的消息。   「今天是临哥生日。」   「我下午过去的时候看到了蛋糕和酒。」   「应该是林莞拿来的。」   「五年了,她终于能对自己承认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是好事。」   周觐川低着头把这几条信息反复看了半天,放下手机,拿起来一旁的烟盒和火机,半天没动作。   那些压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沉下来的情绪,又翻覆着从心底蜿蜒涌了上来。   他定定看着电视屏幕,只是一帧画面也没往脑子里进,修长手指反复开合着打火机,仿佛一种克制的宣泄,或者一场跟自己的胶着。   眼睁睁看着自己下沉,没有挣扎,也没有边界,然后在某一瞬,产生一种无力而沮丧的放纵感。   坚持不易,放弃不堪。他只能在这中间艰难寻一个空隙,纵容自己短暂逃避。   隔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拿出了一支烟点燃,却似乎只是想用那味道提神,一直夹在手里,直到指尖火光被烟灰湮没了一大截,搁在烟盒旁的手机忽然振了起来。   “周队长,我是栩洲刑侦的章庭知。”   周觐川听到这个名字怔了几秒:“什么事?”   “刚才,杨磊的母亲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了。”   他听后半天没有回应,冷峻的神色难以言喻。   电话那边也跟着他安静了半晌,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周队长,这个案子你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周觐川下意识抬起头。   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衍城医院急诊大厅,里面拥挤而混乱,有医生眉头紧锁地从外面快步进来,有护士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小跑着奔走,有人推着担架从救护车上飞奔下来,有人垂着头安静坐在走廊的凳子上,他的半边外套已经被血染得湿透,手始终紧按着额头上的伤口,身体不住颤抖。   镜头摇晃着转向大门,一个穿着羽绒服和睡裤的女生披头散发冲进了大厅,脸色苍白强作镇定,求生一般逢人便拉住急切询问,被摇头否定后就迅速转向下一个人,十几次的无果之后,一片纷乱嘈杂中有个保安招手叫她:「来看下这个是不是你哥哥!」   那女孩儿的身体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僵直,她屏着呼吸哆哆嗦嗦掀开白布的一角,只看到那人身前的背包就彻底绷不住情绪,瞬间崩溃嚎啕大哭:   「是的……是他……怎么办……真的是他啊……」   周觐川怔怔看着屏幕,脑袋里各种场景下的画面乱成一团。   有很久以前的,也有最近发生的,有他曾经亲眼目睹的,也有隔着屏幕凭空想象的……那些画面虚虚实实地交叠在一起,却又每一幕都清晰得出奇。   他看到墓碑前摆放的蛋糕和红酒,一名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站在墓前沉默,江行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神色寂寥;   他看到市局办公室里,韩局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这件案子会很久、很难,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看到街前停着的报废跑车,车里的人摇摇晃晃下来,推开的车门碾过了地上横着的半截手臂;   他看到自己紧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旁边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年女性神情严肃:「如果下一次你没有今天这么幸运呢?染染怎么办?」   他看到医院大厅里崩溃大哭的无助少女,她脚边散落着一个男式背包,上面沾满了尘土和血迹;   他看到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宋临一手搭住他的肩,眉目间的笑容明朗:「哥去了。等着我回来。」   他看到警校操场上不停奔跑的二十几岁的自己,最终体力透支,筋疲力竭躺在地上,许久之后又再一次爬了起来;   他看到冬天的阳光透过狭窄的玻璃窗进来,付朗拆开自己的筷子,淡声说:「毒驾。是毒驾。」   周觐川蓦然回过神来。   “周队长?”电话另一侧的人还在等他的答案。   周觐川垂眸用力摁灭了手里的烟,声音很沉,回答对方,也是回答自己。   “会。”   会很难,会继续。 第34章 叁拾肆   进来的人时栎认识。   何序, 按资历来算是星娱第一代的偶像,也是当年为星娱首次打开亚洲市场的元老功臣,在娱乐圈活跃了有十几年之久, 如今虽然流量比不过新人,但江湖地位已经稳固奠定, 是新出道的爱豆们高频挂在嘴边的榜样。   不过相比艺人, 他现在的身份更应该叫生意人, 外面各种店开得风生水起,在星娱管理层里也有一定话语权。时总很欣赏他,说他身上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时栎恍惚看着他走进来, 一张脸由模糊到清晰,那笑容的弧度还真意外有几分相像。   她缓缓翻手扣过手机,脸上原本的笑意短暂停滞了瞬, 漆黑眼底不着声色地沉下了几分。   LOVIN几个人跟何序都是从练习生起十几年的交情,两个妹妹看见他来探班很是热络, 舒望还跟平常一样冷冷淡淡, 时栎没说话,低头挑了杯没加糖的美式, 何序主动挨着她身边,坐下时手放在她的肩上按了下, 关切和蔼得像个兄长:“奚奚前段时间怎么一直跑医院啊?上次的腿伤怎么样了?”   时栎抬眸瞟他一眼,笑道:“对啊, 一直住医院, 你都一次也没来看过。”   “唉,最近我一直在国外,东京新店刚开, 还有巡演,忙炸了。”何序说着话把另外一个纸盒子打开,里面四块儿甜点款式颜色都不同,卖相十分精致,“我今早一下飞机就听说竟然有节目把你们四个凑齐了,一得到消息我就赶紧来了。”   南裳最喜欢甜食,立马放下咖啡接了过来:“呀,还是我们四个的个人代表色欸,师兄这次真的有心了!”   何序点了下她的头,玩笑:“之前都没心是吗?你小时候被舞蹈老师骂哭我偷着给你买冰淇淋的事你都忘了?”   “哎呀,往事不要再提啦。”南裳拿腔拿调地撒娇,自己拿了一块儿后依次递给大家,剩最后一块儿白色的到时栎这里,她摇摇头。   “太甜了。”   对面舒望无声看了她一眼。钟颜拿小勺往嘴里塞了一小口,含含糊糊道:“奚顾姐,你以前不是挺爱吃甜的嘛?”   时栎懒洋洋耸了下肩:“最近不爱。”   南裳很有气势地摆摆手:“姐,你别听陈玮的,真减肥呢?我们这种过气女团吃一口不碍事的。”   时栎笑了下,翘起一根手指,顺水推舟:“还是留给过气男艺人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何序无奈笑道,“一块儿蛋糕你们别搞得这么苦情行不行?”   “是这样啊。”钟颜挥了挥勺子,“我们出道的时间加起来比现在新人的年纪都大得多吧?”   “那是啊。”何序点点头,神思感慨,“我练习时间算久的,刚来公司的时候还是小学,最开始一起的训练生里好像只有奚奚出道了,是吧?”   时栎神烦他们这些艺人一到镜头底下就开始怀旧杀的营业方式,脸色隐隐不耐烦:“那么久的事情我怎么记得。”   “你们来的晚不知道吧?”何序转向另外三个人,“奚奚当时的人气高的……啧,当年因为她公司直接下令男女练习生错开食堂用餐时间。”   “哇!”南裳惊奇地探脸过来,一只手臂伏到她腿上用力晃了晃,“姐,想不到你曾经也是制定过星娱规则的女人!”   时栎歪头撩着头发,面无表情冷哼了声。   制定星娱规则算什么?星娱都曾经差点是她的。   何序继续调动着记忆生动演说:“还有人胆子大,一直冒死给奚奚送早餐,后来被其他练习生举报开除了。”   钟颜咬着勺子笑道:“你们男人的嫉妒心也好可怕啊。”   “那男生离开公司之后去学了戏文,前段时间我还在公司看过他写的本子,娱乐圈背景的,女主也是个女团成员,不知道是不是以奚奚做原型的。”   南裳八卦兴起:“啊真的吗?叫什么?我也要去看!”   时栎晃着腿,厌烦地撇了下嘴。   何序凝着眉略微回想了番:“本子名字不记得了,反正挺长,什么「璀璨」「星光」的。他笔名我倒是有印象,好像叫连……连骋。”   南裳比了个OK的手势,刚抬起来就被时栎左手握住用力按了下去。   她朝何序扬扬下巴,语气似笑,带着伪装成熟稔的跋扈:“东西都送到了你还不走?我们还要练习呢。”   “这都几点了?”何序从从容容地扭头看看墙上的表,“吃完饭再练吧。”   他又把一张笑脸调向时栎,笑意盈盈道:“我湖州路上有家新开的餐厅,泰国菜,晚上请你们吃饭,给我个亲自向伤员女士赔罪的机会,怎么样?”   众人听了这话都瞬间了然了公司今天安排他前来的真正用意,有舒望在,两个妹妹都习惯性地没有表态。舒望看了眼对面人的脸色,从何序进门以来她也敏感察觉到对方有些反感的态度,她心里存着疑虑,正要找借口推掉,对方先她一步悠悠开了口:“不怎么样。”   “过气男艺人又来蹭热度宣传新餐厅了,最近扫黄打非生意不好做吗?”   -   气氛瞬时陷入沉寂。   时栎的声线本来就低沉又慵懒,似笑非笑的语调更加让人对这话里包含的实际情绪浮想联翩。   虽然在座的几个人最近都已经从热搜上数次见识过了奚顾人设的崩塌,但真正现场体验起来仍旧感受非凡。   片场怼演员,直播怼黑粉,今天终于亲眼见她怼到了公司。   钟颜低头看手机装作没听见,南裳的目光里带着费解来回在几个人脸上转,舒望神情未变,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兀自出神。   她想起昨天晚上她们的交谈。她说之前那件事情对她打击很大,车祸后她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了以前的自己,这么多年都因为艺人身份和这段感情压抑了自我,搞得自己非常抑郁痛苦,未来不管是在娱乐圈还是在感情里,她都绝对不会再委屈自己,重蹈覆辙。   舒望很意外她能突然想通,但依旧不能理解她这两个月以来简直判若两人的改变。   恋爱脑这种东西,舒望始终坚定认为是天生的,并且会随着恋爱的时长与另一半的段位成正相关改变。   奚顾跟她那位圈外男友青梅竹马,认识有十几年。她们出道后不久两个人就确立了关系,因为对方背景显赫公司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年两人的热恋期正值组合的上升期。那时候奚顾的状态很好,俨然是恋爱中的元气少女,恋情隐藏得十分小心谨慎,也没有任何懈怠团队工作的行为。几个成员刚得知她恋爱时原本都有些微词,但一是奚顾自己责任心足够,仍旧以团队为重,二是这段恋情连公司都默许,大家也不好发表意见。   这件事情知道真实原委的人很少,因为对方的公司投资过奚顾拍的戏,坊间还曾传出过奚顾背靠大龄神秘已婚金主的传闻。她们私下里拿来调侃玩笑之余,还给她的男朋友改了称呼,「林金主」。   那位林金主舒望见过几次,都是在饭桌上。对方个子很高,相貌出众,外表温文儒雅,不管春夏秋冬永远穿深色正装打领带,话不多但非常绅士,每个人讲话他都认真聆听,每个细节他都会提前顾到。按理说跟这样一位男士共进晚餐应该十分舒适惬意,可每次面对他的时候,舒望都感到莫名的疏离和拘谨。   大抵人类的本质终究是社会性动物,动物之间交往讲究气场相合。只是无声相对而坐,有人会令人感到压迫,有人会让人莫名相厌,还有人会自带一种无形的距离感,虽然他并没有刻意表现出高人一等。   关于林金主的身份背景,奚顾始终不愿多谈,但从第一次跟他接触下来,舒望就隐隐为她觉得担心。   她去过奚顾家,也见过奚顾的父亲和其他家人,她想象不出这两个人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从小认识,更想象不出如果未来有天他们真的走到结婚那一步,这两种差距悬殊的家庭会面会是种什么样的场景。   她希望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杞人忧天,事实也是两个人的感情一路稳定,连组合都开始走下坡路,粉丝也渐渐反过来催婚,她以为这场长跑能坚持到今天是真的会有结果,直到那天奚顾突然来找她,说他们分手了,她想退出组合。   那之前她们的团队活动已经很少了,平时大家各自忙碌见面机会不多,公司已经两年没有给她们出过专辑,她们四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明年的十周年是争取团体专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却在这个时候说她想要退出组合。   舒望当时也正在为自己即将发布的个人新专辑焦虑烦躁,几方的压力积到一起,全部被她这一句话彻底引爆。当时她的火气根本压制不住,从组合出道自私恋爱数落到如今组合十周年面前的任性退团,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她从前都没觉得自己在意的问题,竟然不知不觉积攒了这么多。   奚顾那天一句话也没有反驳,从始至终红着眼睛安静听她发火。最终两人不欢而散,三天后,舒望的新歌发表,当天娱乐版并列的新闻是,秦枳自杀,以及奚顾车祸。   -   最终舒望出来打了个圆场,钟颜跟南裳带着摄像机跟何序去了,她们俩留下来吃的食堂,饭后舒望提出送她回家。   时栎上车后报了个酒店的地址,舒望有点惊异:“你最近都住酒店?”   时栎没打算跟她细说:“方便。”   两人沉默了半路,舒望迟疑着开口:“你跟何序,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啊。”时栎看着窗外夜色下的车河,声调漫不经心。   “感觉你好像对他有点敌意。”   时栎垂眸抠了抠指甲上翘起来的珍珠:“他人品差。”   舒望缄默着思虑半晌,还是没忍住追问:“他做什么了?”   时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兜里适时响起的手机意外终止了这个话题。   她看着屏幕上亮起来的熟悉名字,一侧唇角缓缓挑了起来,扭头跟车里的人说:“今晚我不用住酒店了,送我回家吧。”   舒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时栎接起电话,做个了让她在前面调头的手势,同时迅速拿捏出个高傲冷淡的腔调来:“喂?有事?”   电话那头的人这次依旧没有求人的自觉,态度跟往常一样一板一眼公事公办:“我们再谈一下上次你说的事。”   “上次什么事?”   “……”对方安静数秒,沉声道,“上次你说——”   时栎声调坦然地打断他:“同居吗?”   电话另一侧陷入了长久的死寂,手机这一侧的人被惊吓得手臂一抖。   时栎歪着头,细长的手指缓缓绕着发尾,想象到周队长这一刻看不惯她又不得不忍耐她的样子就忍俊不禁。   “想谈你就过来找我呀。”   “……”   “那天晚上你不是来过我家嘛。”   “…………”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   “………………”   可能是为了避免听她讲出更多的虎狼之词,周队长这回没有再做无谓的扭捏,当机立断挂了电话:“半个小时后见。”   ——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时栎握着手机嗤笑了声,抬起头,正对上舒望的视线。   半分钟的红灯前,车里四目相对。一个复杂、探究并匪夷所思,一个做作、含笑而不失婊气。   气氛凝固了大概有十来秒,时栎掩着嘴优雅轻咳一声,敛起眼底的笑意,眉目间换上一副楚楚动人的惆怅。   “忘记一段感情的最快方式就是开展一段新的感情。”   舒望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踩了脚油门,隔了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句:“我是个无神论者。”   时栎抬眼看向她。   “但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好像换了个灵魂。” 第35章 叁拾伍   樾汇公寓, 三栋,1203。   时栎挎着一只黑色Kelly昂首阔步迈出了电梯。走廊光线昏暗,尽头的窗户有月光稀疏透进来, 她晃着钥匙走到房门前也没瞟见个鬼影,疑惑着插进钥匙推开了门, 正要反手关上时, 身后突然有道强大的力量推着门抵进来, 生生把她推出了半米远。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踉跄中时栎迅速抓起了鞋架上的玻璃花瓶并用余光扫描着紧急按钮的位置同时后退着转回了身,直到周队长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清晰映入眼底, 她吊到嗓子眼的心脏才陡然归回了原位。   时栎一手紧握着花瓶, 一手撑着墙心有余悸地站稳,眼前的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态自若地问了句:“怎么了你?”   时栎胸腔里面剧烈地跳着, 一侧唇角缓缓绷了起来。   她觉得他肯定是在报复。   “你迟到七分钟。”周觐川若无其事擦着她的肩走了进来,“我刚在楼梯间。”   他站在客厅前停顿了一瞬, 随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房间正中的茶几上积攒了一层薄灰, 杯子里有干涸的茶水印,房间里一派凌乱, 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相差无几。看来房子的主人确实是有段时间没有回来生活过了。   时栎暗暗平稳好心跳,关门扔下包走了过来。   “距离周队长上一次坚定地拒绝我已经过去了二十九个小时,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一点点。”时栎坐到沙发的另一端,摆好姿势垂眸伸出手指点了点手腕上的表, 盈盈微笑道, “虽然昨天你离开的背影很决绝,但今天想通得还是很彻底嘛——怎么,案件又出现新难关了吗?”   从打那通电话之前, 周觐川就知道面前的人不会轻易在嘴上放过他。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张柔弱漂亮的笑脸,心不在焉地想,她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时栎当然不会知晓他此刻的内心活动。她给自己悠悠点了只烟,隔着烟雾,两个人各怀心思安静了片刻,沙发对面的人沉声开了口。   “你昨天提出来的两个条件可以。”   时栎意味不明笑了下,等待着他的后半段话。   “另外我有几点要补充。”   时栎摊了下手:“您说。”   周队长语气冷淡,言简意赅:“一,我家里的东西不能乱动;二,保持卫生和安静;三,案子结束后马上搬走。”   时栎夹着烟平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忽然轻挑着眉笑了一下。   孤男寡女要同居,约法三章就够不浪漫了,这还没等她住进去就开始算她什么时候搬出来,这是正常男人干的事?   她微微往前俯身,磕了下手里的烟灰,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你要多久能破案?”   周觐川靠在沙发上没动,俊冷的漆黑眼底暗流涌动。   时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补充:“没有质疑你业务水平的意思,我要看看带多少衣服合适。”   周觐川冷着脸道:“那要看你说多少实话了。”   时栎从容笑了笑:“那我先带一年的衣服吧。”   面前的人显然不想再跟她继续浪费口舌,站起来撂下一句:“十五分钟,出不来就自己打车。”   时栎从落地窗的玻璃上目送他离开房间,独自拖延了六七分钟后,丢了烟起身走向卧室。   她从储物间里拉出来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打开衣柜,扯下来几件还带着吊牌的应季衣服塞了进去,转头又意外看见化妆台上有许多盒没拆过封的化妆品,也一并收了进来。   距离周队长的Deadline还有三分半。   时栎拽着箱子走进电梯,门缓慢关上时,她幽幽想,周队长,给一位成年女性十五分钟的搬家时间,你今天晚上可千万不要后悔。   -   周觐川的车停在地面,正对着公寓三栋的大门。   时栎拖着行李箱出来,他正靠着车门抽烟,瞟她手里东西一眼,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意思。   时栎没跟他计较这个,她自己掀开后备箱放好箱子,打开副驾驶的门把座位上的警服扔到了后座,然后坐下来系好安全带,扭头提高音量催司机:“周警官,十五分钟已经到了哦,你要想继续留在这里吸烟的话麻烦请帮我叫个代驾。”   周觐川隔着车窗看她一眼,吸了最后一口烟后扔在地上踩了脚,开门上了车。   车内一路宁静。   夜间道路畅通无阻。时栎的公寓在市中心,往东十分钟路过市局,再往前十分钟,就到了周觐川家的小区。   曜江绿郡,2010年建成,虽然这里的单价尚不属于豪宅范畴,但当年开盘时一直以超大平层和恒温系统为卖点,价格远高出同类产品的水平线,能住进这里的,也都是这座城市里妥妥的中产阶层。   ——比时栎想象的好太多了。   她站在门厅等着身后的人给她拿拖鞋,眼睛先溜进来瞄了一圈。大平层,落地窗,视野开阔,至少四室两厅,东西不多且异常整洁,倒显得屋里有些过于空旷。房间内整体的装修以黑白色调为主,透着股冷淡疏离的气息,非常符合周队长这种工作繁忙的单身狗形象。   周觐川把箱子拎进来放下关上门,瞟她一眼:“你站这里干什么?”   时栎转回身,无辜:“我没拖鞋啊。”   周觐川自己换了鞋,冷淡安排:“那你就光脚吧。”   时栎:“?”   “明天买了拖鞋之后记得把地擦一遍。”   时栎:“??”   “哦对了。”正往屋里走的周队长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提议,“上次我去尸检时拿回来俩鞋套,你要么先套上?”   时栎:“???”   这绝对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时栎跟他对视数秒,要不是看这张脸好看,她脑子里真的随时预备发火。最终颜值战胜了理智,时栎暗暗压下情绪,缓缓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微笑来。   “不用麻烦了周警官,我不穿拖鞋也没关系的。”   周觐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进了书房。时栎穿着袜子走进客厅,独自观察了会儿这房间里的摆设,书房方向传来声音:“你怕狗吗?”   时栎心不在焉地回嘴:“什么狗?单身狗就不…………啊!!!”   一个白色毛绒团子突然从身侧蹿出来猛扑到她身上。时栎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尖叫着往后退了一步,小腿磕到茶几上整个人失去重心跌进了沙发里——触感像是真皮。   周觐川从房间里出来见到的就是以上这番景象:一个女人以一种类似投降的姿势气若游丝地瘫在沙发上,脸上神游天外惊魂未定,一只狗正在她腿上欢快地跳来跳去。   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并险些令人忍俊不禁。   周觐川抿了抿唇,走出来,迟一步回答了她刚刚的问题:“当然是真的狗。”   时栎终于回过神来,有气无力转头看向他:“本来不怕。”   周觐川摆了下手:“你房间在这边。”   时栎长呼了口气,摸了下狗子的头,站起身跟着他走了过去。   侧卧朝南,面积不大但非常空荡,除了床和衣柜之外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说电视什么的了。   时栎平生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简朴的房间。她站在门口沉默了半晌,幽幽问了句:“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队长侧过头看她:“可以选择回酒店。”   时栎没有气馁,泰然自若地仰起脸:“我能看看主卧吗?”   见识过她综艺里选房间时国家一级戏精附体的周队长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重蹈覆辙。他垂眸看着眼前这张柔弱无害令人无法拒绝的脸,冷酷回道:“别看,也别想。”   时栎:“…………”   房间就这么定下来了。从时栎这间过去主卧要穿过客厅,两间卧室各据房子的两侧,互不打扰。   可偏偏另一间浴室也在主卧这一侧。   周觐川正在沙发上弯身逗着狗,身后忽然传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眼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人,瞬时整个人僵住了动作。   来人手臂里捧着几个瓶瓶罐罐,长发用一根木钗松散地盘在脑后,几缕碎发沿着脸侧慵懒垂到了白皙锁骨上,身上穿了条黑色的吊带裙子,长款、V领、露背、修身、微透,明明真正露出来的只是胳膊锁骨后背脚踝这些无伤大雅的位置,但观感比全部裸露出来更加让人浮想联翩一万倍。   两人就这么一高一低无声相视了数秒,直到砂糖突然跳起来叼走了他手上的饼干,周觐川陡然回过神来,迅速尴尬着脸色坐直扭头撇开了视线。   时栎居高临下望着他绷紧的下颚线条,片刻后,弯起眼睛笑了。   “周队长,我没有带睡衣欸。”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呵,你信不信我迟早有天会睡到主卧去?   周隊:呵,我周覲川就是死,死外面,從樓上跳下去,你这辈子也別想睡到主臥。   作者:呵,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过真香定律!!纸片人也不能!! 第36章 叁拾陆   周队长僵着一张脸, 唇角几乎快要抿到了耳根。   “你没带睡衣,却带了这么条随时能去夜店发卡片的裙子?”   时栎听言惊奇地「啧」了声,捻起裙子的一角抖了抖:“你被发过?”   “……”周觐川无语地横了她一眼。   时栎走过来两步坐到沙发扶手上, 侧过脸注视着他笑道:“主要我最近一直住在酒店,这些东西都不用自己准备。”   她一只手撑在他身后的靠背上, 身体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倾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有些近, 近到他能清晰看到她左侧眼角下的一颗小痣, 还有眼里晶亮狡黠的笑意。   这个距离比暧昧少一分,又比他们现在的关系多了十分。周觐川转回头,留给她一个冷峻的侧脸。   “你还缺什么?”   时栎仔细想了想:“嗯……睡衣、拖鞋、牙刷、毛巾、浴巾、卸妆棉——”   周觐川听得脑仁发胀, 俯身从桌上拿起烟盒, 打断她:“小区门口有个超市。”   “喔,是嘛?”时栎轻飘飘回了句,保持着原本的坐姿扭着腰安静地垂眸看他。   周觐川余光里感受到自己这张脸正被她一脸微笑里里外外地凝神细审了半天, 最终没能赢得这场僵持,把烟塞回盒子里, 沉着脸站了起来。   “列个单子发我手机上。”   现在这个时间把她这副样子放出去, 他可不想大半夜出警出到自家门口。   沙发上的人缓缓坐正,对着周警官为人民服务的可敬背影弯起了笑眼:“好的, 周警官!”   周觐川出了门。   一根烟的功夫,正好他走出小区, 外套兜里的手机也刚好在这时短暂地振了两下。   足足有两页屏幕长的清单,他没细看, 直接交给超市的店员:“麻烦帮我把这些东西装起来。”   这间超市从小区建成就有, 开了多年,去年老板才刚刚又租下隔壁的一间门市扩大了店面。店里东西齐全、价格公道,只是可选择的余地不多。   比如此刻, 周觐川夹烟望着店员大姐夹在胳膊下的桃粉色碎花睡衣,陷入了沉思。   这件衣服深刻冲击到了他作为一个直男的审美。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花色款式还是刚入行的时候,那年夏天赶上扫黄打非,他伪装成嫖客潜进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老板塞过来的小卡片上就是这种花样的睡衣,半遮半掩地套在一个三十多岁姿势扭曲的丰腴少妇身上。一个小时后,旅店墙根蹲了一排人,他总算见到了穿着那件花睡衣的本尊,是一位年近半百身强体壮的半老徐娘。   打那之后他就对这种花睡衣有PTSD。   店员把柜台上的东西都装进了袋子,扫到最后那件睡衣的时候,周觐川拦下她:“还有没有别的了?”   “还有件大红碎花的,要哪个?”   大姐嘴上热情洋溢地回答,但实际手上飞速扫码录价开票举起收款机对向他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留给他开口「都不要」的机会。   周觐川揉了揉额头,无奈:“就这个吧。”   大姐把小票塞进袋子里,笑意盈盈地提醒他:“那单子上最后的东西我们这儿没有,你一会儿可别忘了。”   周觐川拎着袋子的手一顿,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他打开微信点进去,滥竽充数在清单最后一行的是:「小龙虾一份,变态辣,谢谢全世界最好的周警官。」   后面还有一颗爱心。   周觐川看着大姐意味深长的笑脸,心想,完了。   -   在十二月料峭寒风中预感到自己即将再次被绯闻缠身的周队长,一番深思熟虑的徘徊后终于平静下来,拎着两包系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走进了街对面的夜宵店。   这次他谨慎着开口,生怕自己泄露多余的信息:“老板,小龙虾一份,要最辣的。”   “好嘞。”老板一边应声从电视前站起来,一边跟他闲聊,“周警官,给女朋友买夜宵呀?”   周觐川:“?!”   他强作镇定:“不是,我自己吃。”   老板摆摆手:“哎呀,你又不吃辣。”   周觐川:“…………”   他暗暗憋了半天,终于在老板扣上打包盒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解释:“我家一个亲戚,乡下来打工的,在我这里借住几天。”   “这样啊。”老板恍然大悟,“她多大?会什么?隔壁川菜馆前台缺个收银的,要不让她来试试?”   周觐川接过来打包好的小龙虾,礼貌拒绝:“不用了,她长得丑,当不了前台。”   那老板依旧古道热肠:“他们家后厨也缺人,洗碗洗菜行不行?要不然——哎周警官你怎么走了?赶时间呀?行,我先给你留意着,下次把她带过来聊啊!……”   拎着满满两手东西孤单游走在午夜街头的周队长,直到回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才终于后知后觉恍然顿悟。   他刚才跟那老板说是付朗在他家不就完了吗???   -   出来迎接他的依旧是砂糖。   它摆着尾巴对着他手里的饭盒直转圈,沙发上的女人正瘫着看电视,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回来啦?”   周觐川放下东西,拎着打包盒走进餐厅。   “过来。”   这次她出其不意地没有得寸进尺让他拿到沙发上。她走过来坐下戴上手套,伸手去掀盖子时,被周觐川按住了。   “在栩州跟踪你那个人的视频,给我。”   “…………”时栎悻悻缩回手,心里默默诽议着眼前的人,但小龙虾当前,还是把手机解开递给了他。   夜很静,房间里很热闹。   电视里的偶像剧撕心裂肺,女主角哭起来的时候像是喉咙里装了哨子;砂糖绕着时栎的腿来来回回作揖卖萌也没能得到一个眼神,气得在桌子底下直咬周觐川的裤脚;时栎慢条斯理地剥着小龙虾,不时往桌子对面瞟上一眼。   对面那个男人神情凝重地盯着屏幕,两分半的视频他反复看了有十几分钟,最终把手机推回来,冷声道:“这个跟踪你的人,已经死了。”   时栎抬眼,没料到:“怎么死的?”   “被人勒死的,跟杨磊跌下山是同一天。”周觐川一只手臂撑在椅背上,颈部的青筋因为他侧头的动作而清晰凸显,有种莫名的禁欲感,“现场证据显示嫌疑人是杨磊,他行凶后畏罪自杀。”   时栎从他脖子上抬起目光,捏着半只小龙虾淡淡反问:“反派互啄?”   周觐川沉默了片刻,沉声说:“我怀疑这个人不是想害你,是想找你。”   “找我?”时栎讶异。   “他是秦枳的朋友,还做过星娱的练习生,跟你还是同期——你不认识他?”   “没印象。”时栎耸肩,“星娱练习生人很多的,再说这都多少年了——他找我干什么?”   “他手里可能有秦枳原本想要曝光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   “他是因为这个才死的吗?”   周觐川拿出一根烟,大概是顾念着对方正在吃东西,只是用手夹着,半天也没点燃。   “从他当时收到秦枳的快递到他出事,这段时间他一直是失踪的状态。他死亡地点是颐山下的旅店,离你们节目组包下来的那栋民宿不远,而且旅店老板说,他就是因为这个节目才来的,他入住跟离店时间跟你的录制时间也基本符合。”   时栎剥壳的速度慢了下来:“这说明?”   周觐川手指轻扣着桌面,盯着眼前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失踪了那么久,冒着危险也要来找你,或许你能提供给他什么帮助。”   “嗯,有可能。”时栎把小龙虾塞进嘴里,语气云淡风轻,“但如果他真的需要我的帮助,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手里的东西,可能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周觐川抬眼,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她。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时栎摘下手套,擦了擦嘴,慢悠悠道,“按照这个人的情况,他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两件事,一是保护,二是帮助——要么有人能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要么有人能帮助他扳倒那些让他处于危险的人。”   “这两种角色本来都应该是警察。”   “他能沉着气消失这么久肯定是很怕死,但他却不去找你们,来找我,只能说明,他手里的东西可能并不足以让你们保护他。”   周觐川平静听着眼前的人说完这席话,片刻后,忽然笑了。   那笑意完全无关情绪,也丝毫没有到达眼底,原本自然的气氛甚至因为它的出现而陡然紧绷。   “他处于危险当中,手里握着交给警方也没有用的证据,但却觉得你可以帮助他。”   周觐川放下手臂,略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以及她缓缓抿起来的唇角。   “那你在这其中,应该也不简单啊?” 第37章 叁拾柒   两人隔着张桌子无声对视着, 目光里有各自的深意。大概只两秒钟的间隔,时栎忽然笑了。   “我当然不简单了。”   她面不改色地拿手指点了点面前的人,姿势和神色带着警告, 但声音慵懒得像是调情。   “女人都很复杂的。”   周觐川垂眸看着她扣上外卖盖子后站起来离开,点燃了手里的烟。   客厅里的袋子哗啦作响, 半根烟燃过去的时候, 人又趿着拖鞋回来了。   “周觐川, 这件睡衣——”   她拎着衣服比在身上,在他跟前站定。   “是你个人的取向吗?”   周觐川恍惚从她上一番话中回过神来,望了过去。   她捏着那件桃粉碎花睡衣的肩膀两端, 细眉挑着, 表情耐人寻味。   周觐川凝神细打量起那件睡衣。   娃娃款、四方领、泡泡袖、荷叶边…………它不透,也不露,却由里至外透着一种谜样的廉价色情感, 令人窒息。   周觐川掸着烟灰的手极轻微地抖了下,强作镇定:“这衣服怎么了, 不是挺好的吗?”   面前的人把手里的衣服翻了过来。另一面是开襟的设计, 从领口松松垮垮开到腰线,中间一根绳子若有似无地吊着, 看起来像是交叉绑带的意思,但此情此景下又莫名让人觉得它的功能并不局限于此, 可能还有其它有待深入挖掘的用途。   周队长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时栎意味深长地抬眼看他:“哎?周警官?哪边是正面?”   周觐川板着脸掐灭了烟,站起身, 不耐烦道:“爱穿不穿。”   -   隔天, 市局。   “昨天晚上我又去了杨磊打工的车行,关于他的同乡还是没有线索,不过另外有发现两个信息。一个是杨磊的记事本, 里面有几页像是借款记录,分别记了日期和金额,从今年七月开始,数额从几千到数万不等,最后一次在九月末。”   周觐川抬眸扫了眼纪斐手里的透明袋子,里面的笔记本摊开两页泛黄的纸,写字的人看起来文化程度不高,数字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钱之后他加了个总和,接近十万元,然后又在那上面用力划了两道线,看上去有种一笔勾销的意味。   纪斐继续道:“另一个是今年国庆的时候,杨磊曾通过店里的途径订购过一套大众途锐的内饰。杨磊在衍城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他当时说是要送人情,我猜会不会是跟这个同乡相关?”   周觐川收起目光,未予置评:“其它的还有吗?”   “没有了。另外池慕的前女友约过来了,下午过来。”   “前女友?”周觐川微微拧起眉。   “嗯,刚分手不久,这已经是死者在衍城最亲近的人了。”纪斐抱着证物袋站一旁观察着领导的脸色,半晌,小心翼翼提出来,“周队,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桌上的显示器屏幕清晰映出周觐川脸部的轮廓,没有映出来的部分是他有些疲惫沉郁的神色。   昨天他做了一宿的噩梦。他梦见自己一整晚都在那间小破旅馆里执行公务,墙角有个女人穿着黑色吊带裙坐在凳子上抽烟,背影似曾相识。他叫她转过头来,她举着烟置若罔闻,直到他走过去扳过她的肩,眼前的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穿着花睡衣的大妈,一脸褶皱堆出个油腻笑容,招呼他:「帅哥,需要服务吗?」   末了还有一个巨大的Wink。   夜半惊醒的周队长站在阳台连抽了两根烟才勉强镇住了神。   “……可能睡得太晚。”周觐川揉了揉额头,强行把那魔性的画面抽离出脑海。他抬手指了下纪斐怀里的东西,低声道,“这事儿不要让韩局知道。”   -   “姚亦?”   周觐川拉开凳子坐下,同时瞟了眼桌子对面的人。   “是。”   对方是个身型小巧的年轻女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坐姿拘谨,穿着跟普通的上班族无异,扎个马尾,没有化妆,五官清秀,脸色苍白,双眼泛红。   周觐川看了纪斐一眼,她会意,柔声发问:“姚小姐,你跟池慕在一起有多久?”   “四年多。”   “分手呢?”   “不到三个月。”   “你们分手之后还有联系吗?”   “有。”姚亦吸了下鼻子,“他一直想要复合。”   “在他遇害之前你们一直都是保持联系的?”   “不是,我也大概有十来天联系不上他了。”   “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什么事?”   “有个人来公司找我,说想跟他谈剧本合作但是找不到他人。”   周觐川倏然抬眼:“什么人?”   姚亦红着眼睛回想了一番:“具体我不知道,他说自己是影视公司的。当时我给池慕打电话没通,看那个人等得很恳切的样子,我就把池慕的另一个号码给他了。那天晚上我想问池慕谈得怎么样,就发现他关机了。”   “你们是在哪儿见面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就在我们公司写字楼下的星巴克前面。那人穿身西服,戴个眼镜,气质文质彬彬的,再见到我应该能认出来。”   周觐川沉默了瞬,沉声道:“池慕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一直在刻意躲着某些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姚亦诧异摇头,“他只跟我说他没有灵感,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   “你对他的社会关系了解吗?”   “他工作相关的我不太清楚,家人、好朋友、同学这些我基本都认识。”   “他有跟谁有过过节吗?”   “他这种性格,不可能跟谁有矛盾。”   “他什么性格?”   “内向,话不多,很固执,对身边的人真诚可靠,会尽自己所能不计回报地帮助别人。”面前的人回忆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们之前还经常因为这个吵架。”   纪斐拿起纸巾递给她。   周觐川继续发问:“有个叫杨磊的人,从今年夏天开始一直断断续续管他借钱,数额从几千到数万,一共借了有将近十万块,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可能。”姚亦擦了下眼泪,手指下意识紧捏着润湿的纸巾,语气肯定,“他要是能有这么多钱,我们就不会分手了。”   “他的收入很不稳定吗?”   “他对自己写的东西很坚持,不肯迎合市场,一直赚不到什么钱,入不敷出。”   “那杨磊这个人你听说过?”   “也没有。”她低头深吸了口气,忍着哽咽问,“警官,他到底惹到了什么人?我真的想不通,他这么平常普通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残忍地想让他死?”   周觐川靠在椅背上,双手叠在身前,沉冷的语调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他跟秦枳,是什么关系?”   姚亦听到这个名字意外皱紧了眉,语调显然不太愉快:“又跟她有关?”   “又?”周觐川抬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   姚亦抿着嘴沉默了半晌,徐徐道:“秦枳刚出道的时候,他们俩一个剧组过,都是新人,应该就是那时候熟起来的。”   “有次他们聚餐时,导演想灌秦枳的酒,池慕替她拦了,当天晚上他被灌得不省人事,回来后去诊所吊了好几天的水——他就是这种人。警官,难道他遇害又跟这个女人有关系吗?”   眼前的人目光紧迫地盯着他,周觐川揣度着她的情绪变化,片刻,道:“还没有最终确定。”   “呵。”姚亦突然扔了手里攥成团的纸巾,别过脸冷笑了声。   纪斐瞄了眼身侧人的神情,谨慎开口道:“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说了。”姚亦突然沉着脸拎包站起身,“他为了别的女人死,我还在这里替他流眼泪,我这个前女友未免也太可笑了。”   面对这番突如其来的变脸,周觐川姿势未变,纪斐忙站起来恳切劝道:“姚小姐,请节哀,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死了,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要找出凶手,将他绳之以法。”   “随便吧。他今天不为了她死,以后也得为了别人死。”   姚亦捏着包双手撑在桌子上,咬着唇低头沉默许久,像是在酝酿一口气。   “他以前总说这个圈子太黑暗了,他总有一天要揭露——呵,揭露?他以为他是谁?”   周觐川无声看着眼前的人。她嘴上虽然刻薄嘲讽着,但眼里隐藏在不屑之下的哀痛同样真实。   “他一直坚信文字有力量,我是不懂写几个不赚钱的字到底有什么力量。他以为自己是鲁迅吗?也做梦想以笔为武?”   姚亦仰起头来,皱着眉忍回了泪意。   “他把他看到的事都写下来了,在他最后一篇小说里。初稿在我这儿,你们要看吗?”   -   衍城,市台。   又一天的突击训练之后,第三天时栎终于被拉出来溜了。   上台前她以为今天是视死如归,下了场之后她觉得自己也不过是滥竽充数。三分钟的表演时间,她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词最少,但镜头最多。她的造型仙得过份,一身白色拖地羽毛长裙,头上一顶皇冠,眼角下贴了几颗水钻,妆面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像个亡国的公主,每次背投上到她的画面都要引起场内一阵惊呼。   只想在舞台上隐身做个透明人的时栎有一丝尴尬。   但人生的乐趣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是惊喜还是更大的尴尬。时栎好不容易挺直腰板捱过这三分钟,又跟成员一起为接下来参加比赛的后辈送了祝福,她一只脚都已经在倒计时下班提前迈向了下台的方向,忽然有工作人员推着蛋糕走了上来。   时栎莫名其妙看了看那蛋糕,又瞟了眼背后大屏幕上有点眼熟的童年照,终于在全场的呼声最后一个反应过来,今天是奚顾的生日。   全场观众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开始参差不齐地唱祝歌。时栎抱着手臂低头一手捂在脸上,从正面看起来很像是在隐忍喜悦的泪水。   只有她脚下被她来回蹭了半天的地板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时栎平生第一次觉得一首生日歌有这么漫长。第四句唱到一半时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神情复杂难耐地抬起头带头鼓掌,提议进入下一环节。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时栎开始敷衍许愿,她在心里数了几秒,刚要睁开眼睛,台下观众席后排突然响起一道洪亮刺耳的女声:“奚顾滚出娱乐圈!”   现场有两秒钟空旷的寂静。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主持人都一时没拿捏好该如何开口圆场,时栎若无其事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她的脸在忽然熄灭的烛火后显得有一瞬昏暗。她站直,把刀插到了蛋糕上,抬起头笑道:“太远了,听不清。下次买前排的座位吧。”   -   时栎下后台换回了衣服,坐在化妆室卸妆。舒望走过来坐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打量着她的脸色,半天没说话。   “再不说我要回家了。”时栎对着镜子抠下来的眼角的钻,语调漫不经心。   舒望伸出手摊开,把一把车钥匙放在了桌上。   “我让谢渝把你的车开过来了。我们的礼物在后备箱。”   时栎动作顿了下,笑道:“好呀。刚好我接下来休假用得到。”   舒望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按耐住了心里的好奇,起身道:“好好休息吧。”   “舒队长?”身后椅子里的人意外叫住了她,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没有别的话了嘛?”   舒望脚步停下来,回身垂眸看着她,低声道:“生日快乐。”   时栎笑了:“谢谢。走吧。”   她握着车钥匙下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走过去的时候,对面隔着两个车位的位置,有辆黑色的大众车灯突然晃了两下。   时栎下意识转头望过去,身后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性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过来坐上了那辆车,脸她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哪个小频道的主持人。   她没在意,正要收回目光,那车上驾驶位的人忽然降下车窗,露出了脸。   时栎倏地顿住了脚步。   跟她对视的是个三十多岁模样的男人,穿件黑色衬衫,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皮肤黝黑,五官深邃,颧骨到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使他整个人即使在笑着的时候,也有种轻佻而社会的气息。   时栎心里暗暗惊异,脸上一片平静没有表情。两人无声相视数秒之后,对方挑着眉吹了声口哨,对着她笑了声。   “奚妹,真失忆了?” 第38章 叁拾捌   时栎推开门, 屋里是亮的,客厅有声音。   她弯腰换鞋,打了声招呼:“你今天下班挺早嘛。”   无人回应。她走进来, 看到砂糖正独自趴在沙发下抱着只毛拖鞋咬,她坐下来, 踢它一脚:“你爸呢?”   屁股突然挨了一下的砂糖不悦地「嗷」了一嗓子。时栎垂眸看着茶几上粗糙的烟盒和打火机, 莫名地很想试试。   她抽了一支出来, 正要打火,房间门响了。   周觐川穿了身黑色的卫衣套装,手里拎着个拖着线的不明黑色物体, 出场就是质问:“这是你早上用的?”   离得远时栎看不清, 眯了眯眼睛:“夹板?是啊。”   “用完不关电?”   “那个是自动断电的。”   对于她的辩解,对方的回应是直接冷着脸把东西扔到了沙发上。插头甩到她膝盖上磕了下,意外的还有点疼。   时栎下意识夹着烟皱了下眉, 然后迅速平复脸色笑了:“对不起,周老师, 下次我一定注意。”   周觐川依旧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时栎在人民警察的审视中被迫自我反思了片刻, 最终放下二郎腿,坐正, 搁下打火机,把烟塞回了盒子里。   周觐川最后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 走去阳台清理砂糖的食盆。   砂糖摇着尾巴颠颠儿跑过去了。时栎靠在沙发上枕着手,对着阳台上蹲下的背影漫不经心道:“你吃晚饭了吗?”   那人头也不回:“吃了。”   时栎提议:“那再出去吃点夜宵吧?”   对方拒绝得干脆:“不去。”   时栎下巴搁在手臂上, 静静看着他添水、喂食, 最后站起来、转回身,看了她一眼。   “唉。”终于得到一个眼神的时栎见缝插针,幽幽叹口气, 惆怅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周队长不为所动,穿过客厅往卧室走。   “没有家回,没有人约,没有蛋糕,也没有礼物。”身后的人以一种贵妃躺的姿势撑着头继续顾影自怜,“这样的我连一碗长寿面都不配拥有嘛?”   主卧门无情地关上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砂糖在阳台吃得欢。时栎看着它圆滚滚的屁股,心里连人带狗暗骂了一通,翻身坐了起来。   当然,过往二十六年的人生经验让时栎有着深刻的意识,当你已经开始嫉妒一只狗的时候,那你的人生大概也不会好了。   她为自己的人生默哀了三秒钟,重新拿起来桌上的烟,打火机盖子合上的瞬间,卧室门又开了。   周觐川卫衣外面穿了件夹克外套,手上拎着半袋垃圾,道:“你想——”   他突然看着她停住了:“你在干什么?”   时栎端坐着,一脸无辜:“什么也没干啊?”   “……”周觐川忍了忍,“你头顶在冒烟。”   “……”时栎把背过去的那只手拿出来,按进了烟灰缸。   周觐川冷冷瞟她一眼,往门口走:“早上烧浴室,晚上烧客厅?”   时栎没回嘴,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蹬上了鞋。   周觐川系完鞋带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到她身上。他皱眉:“我下去扔垃圾。”   时栎扣上外套的帽子,笑眯眯望着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你放心嘛?”   周觐川垂眸看着她狐狸一样的漆黑笑眼,心说,还真不放心。   走的时候是家,再回来可能就是火灾现场了。   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推门走出了屋子。   时栎看着前方的背影无声笑了下,关门跟了上来。   -   周觐川带她去了隔着两个小区的美食街。   这里跟他所居住的小区周边是截然不同的人文风景,市井而热闹。街道两边各色餐饮,身侧的人只扫了一眼,真的就随手指了家面店。   两人点过餐之后,老板娘上来一小碟瓜子。   时栎抓了几颗,心不在焉地关心:“案子有进展吗?”   对面的人脸上没有表情:“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案子一直没有眉目,怎么办?”   周觐川看她一眼。   时栎笑道:“我不会一直赖在你家耽误你结婚生子的,别怕。”   他脸沉着,道:“不知道。”   “你还真干脆。”时栎拿脚把桌子底下的垃圾桶推出来,“这时候你不是应该正气凛然地说一句,「再完美的犯罪都一定会留下痕迹」?”   周觐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了句:“再想破的案子也可能会遗憾收场。”   时栎抬眼看了看他,安静片刻,问:“你做刑警以来,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忘了。”对方显然不愿意回忆这个话题,却又寻住了机会来反问她,“上次在栩州,我说秦枳是因为想曝光才被害死的,你当时听了为什么那么惊讶?”   时栎耸下肩,语气轻飘飘的:“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要钱,没想到现在还敢要命了。”   “他们是谁?”   “很多人啊。”   “封氏地产在这里面是什么角色?”   “嗯……”时栎单手托着下巴想了想,“既得利益者?”   周觐川面无表情:“什么利益?”   “金钱、权力、庇佑、互利——资本运作不就那么回事儿嘛。”时栎手指敲着桌子,悠悠道,“他们最近几年太顺了,就没有人怀疑过?”   周觐川无声看了她片刻,问:“他们真正在做的是什么?”   “除了我能想象到的那些,假账、洗钱,”时栎笑了下,“更多的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周觐川又问:“这件事星娱有没有参与?”   眼前人敲着桌子的那只手极细微地停了一瞬,然后,她平静说:“不知道。”   周觐川抬眼,眼底的压迫里带了一丝罕见的玩味:“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时栎在他的审视下收起手臂,撩了下头发,脸色慵懒淡然:“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什么?”   “差不多就这些。”   周觐川盯着她的脸研判半晌,终于含义不明地下了结论:“你的记忆缺失得很神奇。”   “细节全都没记住,但整体又好像很清楚。”   恰逢老板娘端来面条,碗里升腾起来的氤氲雾气模糊了两人各自脸上的表情。   她的脸色随着第一丛热气的减淡而加深,就在看似将要完全沉下去的那个临界点,又忽然笑了出来。   她伸出细长手指从桌上的筷笼里点了点,挑出来两支,竟然意外不一样长。   时栎扬了下手上的筷子,抬起头,意味深长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   “小概率事件都让我一个人摊上了,确实很神奇。”   -   两人从面馆出来,沿着街道往回走。   晚间的小吃街很热闹,一位白领打扮的年轻妈妈领着三四岁模样的女儿走在他们旁边。小女孩儿穿一件黄色的小棉袄,圆滚滚的哪吒头,小手紧攥着一个小鸭子形状的氢气球,仰着头一脸憨笑,可爱极了。   周觐川收起目光,不自觉也放慢了脚步。   那年轻女子一直在打电话,肩膀耷拉着,脸色疲倦:“……是……抱歉……这次是我的疏忽让公司丢失了客户……对不起……全是我的责任……”   走过路边一个不高的台阶时,小女孩儿脚下一个趔趄,小黄鸭瞬间飞上了天。   “啊……鸭鸭……气球……妈妈……飞走了……”   小女孩儿挣脱开妈妈牵着的手,她看了看越来越远的气球,又看看妈妈,手足无措地拽起妈妈的衣角摇晃。   女子正忙着打电话,一只手示意女儿安静,转过来的脸上双眼泛红。   “……这次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我愿意全部承担,但是我女儿还小,您能不能重新考虑下辞退——”   小女孩儿得不到妈妈的回应,毫无预兆地追着气球跑向了马路。   周觐川心里陡然一沉。时栎双手插着兜,在他身旁后知后觉皱眉念了句:“刚那面好咸——欸?你干什么去?”   一切都发生在千钧一瞬。   百年小店的吆喝声,汽车紧急的鸣笛刹车,年轻母亲失声的尖叫,幼儿受到惊吓的响亮啼哭……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合着街边商铺五颜六色的灯光构成一场急促的声色。   时栎怔愣着站在人群里,眼前的场景疾速流动着、混乱着,她越是紧张想要看清楚,就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明,直到最后,视线定格在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影上,再也没移开。   她忽然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一个人裹着小被子蹲在沙发上碎碎念):每次给我买饭吃的时候,就是要审问我的时候,周觐川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周队(从门外进来/瞥一眼):你冷?   时姐(哼/裹紧):心寒尤胜天寒。   周队(拿出烧烤/走向餐厅):过来。   时姐(闻到味道/艰难忍耐):不去。   周队(惊):??你病了?   时姐(烦):我、好、得、很!   周队(冷漠):那赶紧过来。   时姐(叛逆):我不去,我不吃。以后你买的饭我都不吃。   周队(淡定):我买的饭不吃,那我买的烧烤你吃不吃?   时姐(气躁):不吃!!!   周队(继续淡定):那我买的烤五花肉、烤生蚝、烤小黄鱼、烤香菇、烤土豆片、烤年糕、烤对虾、烤………………(此处省略一本菜单),你以后都不吃了是吧?   时姐(突然冷静):扶我起来。 第39章 叁拾玖   周觐川把嚎哭的孩子交回到了女子手上。   轿车车主也吓得不轻, 打开窗愤怒地吼了半天,在那年轻妈妈语无伦次的连声道歉中一脚油门走了。   看热闹的人陆续散了。女子颤抖着手轻拍女儿的后背,克制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留了下来。   她转过来, 头低着,泪水滴在女儿的外套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痕渍:“谢谢……谢谢您……”   周觐川捡起来地上的小书包, 递给她, 叮嘱:“以后小心点。”   女子频频点头, 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觐川下意识攥了攥左手,回头朝原地望过去,原本跟在他身侧的人不见了。   他环顾了一周, 连她半个影子也没找到。他微微皱起眉, 掏出手机打过去,背后的声音跟听筒里的声响一同传入了耳畔。   “周觐川!”   他举着手机回过身,对方正站在一家便利店前的台阶上, 手插在兜里,朝着他笑。   店门前悬着的白炽灯大概是眼前的人平生所经历过最劣质的打光设备, 但她依旧经受住了考验, 在这平淡无奇的夜色里,那张脸生动而妩媚, 笑容灵动得让人瞬间心空。   周觐川生硬别开了视线。   对方走到他身前,他强忍着不耐:“就这么一会儿你瞎跑什么?”   时栎仿佛没在听, 自顾自命令:“把手拿出来。”   周觐川拧眉:“干什么?”   时栎从兜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小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觐川看清楚瓶身上的字, 神色有一瞬停顿。他抿了抿唇角, 冷淡道:“不用。”   “快点。”时栎催促,拆开了瓶子的封口,“那边坐一下。”   她说着, 径直走向旁边火锅店门前等位的那排凳子。周觐川看着她的背影停了几秒,沉默跟了上来。   两人并肩坐在长凳上。时栎拧开盖子,随瓶子赠送的塑料镊子很软,她试了几次才成功夹了一个深棕色的潮湿棉球出来。   周觐川把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手很大很长,从食指根部到掌心有一道两厘米左右的伤口,血渍顺着手指蜿蜒流淌到指尖,粘稠而干涸。   时栎低下头,细致地擦拭着他手上的伤口。她的力道很轻,以至于周觐川那一瞬间感受到的不是痛,而是痒。   他手指本能地微微蜷了一下。她看见,抬眼看他笑了下。   “疼嘛?”   周觐川没有回答。他垂着眼眸,鼻息间有淡淡的碘伏味道。店窗前的黄色灯笼透着昏暖的光,投映在眼前人的脸上,笼下一层浅淡阴影,他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的睫毛、鼻尖、唇角,每一个弧度都温柔静好。   终于,她处理好他的伤口,又换了个棉球擦干净了他手上的血迹。最后她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只创可贴,撕开背纸,小心贴到了他掌心的伤口处。   “好了。”   周觐川收起视线,轻轻握了下受伤的手。   “走吧。”他站起身。   长凳上的人伸直腿撇了撇嘴,仰起脸幽幽抱怨:“连句谢谢都没有?”   周觐川看她一眼,又环视一周,一贯沉冷的声线居高临下地传下来:“饮料喝吗?”   时栎有一瞬停顿,反应过来后,笑了出来。   她朝身前的人伸出手,动作从容自然,好像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已经重复做过许多遍。   周觐川沉默片刻,最终垂眸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了起来。   她在他眼前站定,笑道:“喝。走吧。”   -   从饮品店排队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街上的人逐渐稀少。   两人步调闲散地往回走,一路上都是时栎在说,身侧的人看心情间歇性回上三两个字。   “刚才好危险。”   “嗯。”   “还好你反应快,我都根本没看到有小孩子。”   “正常。”   “有围观的人在拍视频,所以我没往前去。”   “嗯。”   “我看见你拿手去拦停那个外卖的电动车了。疼吧当时?”   “还好。”   “不过你的职业,应该救过很多人吧?”   “也没有很多。”   “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   “都差不多。”   时栎咬着吸管安静半晌,放下手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出了口。   “十年前衍城有一起校园绑架案,你记得吗?”   -   周觐川握着饮料的手意外停顿了下:“记得。”   “你参与了吗?”   “参与了。”   “当时现场是怎么样的?”   “太久了,记不清了。”   时栎看他一眼,不动声色道:“被绑架的两个人里,有一个好像是星娱老板的女儿?”   “嗯。”   她晃着手里杯子沉下去的果肉,语调随意:“那个绑匪为什么要绑架?钱吗?”   对方像是也不愿多说这件案子:“不知道。”   时栎侧过头看了看他。   可能是也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过敷衍,他停了停,又加上一句:“我到的时候,人已经击毙了。”   “你击毙的嘛?”   “嗯。”   时栎望着他笑了笑:“十年前你还是新人刑警吧?那时候你亲手击毙的话,印象应该很深呀。”   周觐川神色探究地看了身侧的人一眼。虽然他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想要讨论这件事,但话已至此,他缄默片刻,还是顺着她的意回忆起当时的场面。   “当时绑匪跟两个人质在一间废弃的教室里,我从天台上吊下来的时候,看见里面一个人质已经死亡了,另一个正被绑匪用枪抵着头,绑匪背对着我,我瞄准他的头,开了一枪。”   时栎点点头,笑道:“听起来很酷,像警匪大片。”   周觐川沉默半晌,又沉声道:“但其实我后来对这个案子倒没什么印象了,反而对那个活下来的女孩儿印象很深。”   时栎脸上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凝住了。她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饮料,隔了片刻,才淡声问:“为什么?”   周觐川回想起那天的画面,徐徐道:“当时她看到我了。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反绑着手跪在那里,没有呼救,没有挣扎,连表情都没有,就那么平静又冷漠地看着我,冷静得过于异常。”   时栎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淡淡说了句:“她是怕惊到绑匪吧。”   周觐川轻摇了下头,显然不赞同她的观点。   “我觉得跟她本身的性格有关。”   这句话令时栎十足意外,失笑道:“你还知道她的性格?”   “我们展开营救之前,跟她的老师简单了解过情况。”周觐川冷淡的神色未变,继续道,“那个老师说,她不是个好学生,成绩不好,还经常违规违纪,但是这些跟她的成长环境和家庭经历都脱不了关系。”   “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忙于事业很少关心她。家庭关爱缺失,导致她的性格冷漠——这一点在后来询问案件经过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   时栎安静听他说着,不受控地有些走神,手里的塑料杯被她捏出了深深的凹陷。   “那天在击毙绑匪之前,人质跟绑匪在那间教室里已经有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她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似乎不愿多说,始终含糊其辞。”   身侧的人声音沉着冷静,仿佛是过于客观的第三者陈述,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倾向。   “朝夕相处的同学死在她身旁,她看不出伤心;被人拿枪抵着下一秒可能随时毙命,她也没有害怕。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她自己,我唯一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时栎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周觐川伸手过来,她才恍惚回过神,把空掉的饮料杯递给了他。   “我后来经常回想起来她望向我的那一幕,越想越觉得,她当时可能是真的没有畏惧死亡。”   时栎站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把两个杯子丢进垃圾桶,平静低声道:“如果她听到有人曾经尝试理解过她,或许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出来。   “欣慰?感动?”周觐川回过身看她一眼,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都没必要。”   他抬手挡住电梯门,看着她先走进去。   “我更希望我救过的人都能好好活着。”   时栎没有再作声。   狭窄的空间内,气氛突然莫名消沉。   时栎心不在焉看着镜子里两人的身型轮廓,许久,轻声说:“今天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周觐川警觉地侧头看她:“谁?”   时栎微微眯起眼睛,看神色像是犹疑着不知该怎么去形容。   周觐川又问:“除了我你还跟谁说过这件事?”   时栎盯着他镜子中的侧脸,想了几秒种。   “陈玮?” 第40章 肆拾   翌日。   时栎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短暂假期。早上周觐川出门早, 她忍饥挨饿在床上赖到了12点才头昏脑胀地爬起来,从冰箱里找了片面包后又重新瘫到了沙发上。   电视里在播财经新闻,时栎一个字也没听, 游戏声开得盖过了音响。砂糖抱着只毛绒玩偶趴在沙发下面咬。一人一狗,各自安好。   一局打完, 时栎揉了揉手腕, 又饿了。她往地上瞟一眼, 出声支使:“去把拖鞋给我叼过来,白糖。”   砂糖抬起脑袋:?   “……噢,对不起。”时栎慢两拍觉出不对, 撩了把头发, 亲切催促,“快去,拖鞋, 冰糖。”   砂糖:???   他们俩无声僵持半晌,时栎托着下巴, 善解狗意地自言自语:“你肯定是还没学到这里。”   “那打滚你会不会?”作为一个成熟的人类, 她宽容地降低了难度标准。   砂糖趴着没动。   “谢谢?”   砂糖鼻子里哼了声。   “恭喜发财?”   砂糖把头拧向了另一边。   时栎叹口气,站起来去穿拖鞋:“你这么大一只狗了, 还是警察养的,四舍五入也是只警犬,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她进厨房泡了杯麦片,出来的时候地上的狗子仍旧蔫着头趴扁, 一动不动, 看起来像是自尊心受伤了。   想到它这副萎靡的状态要是持续到晚上,周队长下班回来看见非得给她安上个虐狗的罪名,时栎调动起脑袋里贫瘠有限的育狗指令, 蹲在它身后耐心地死狗当活狗医。   “吃东西?”   狗没反应。   “去洗澡?”   狗躯一震。   “出去玩?”   砂糖猛地蹿了起来。   -   把狗送进宠物美容店后,时栎在街边吃了碗馄饨,看时间还早,闲逛进了对面的沃尔玛。   这是方圆三公里最大的一间生活超市,工作日,人不多,时栎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着,半天一无所获。   她很少逛这种地方。从前她的生活有人打理,这种事情都不用她亲自伸手,偶尔逛一次也是为了情调——比如上一次她来这种地方还是跟她那个留学生前男友。   那是个香港人,小她两岁,脸很帅,普通话很差。那天他们俩到伯尔尼滑雪,晚上他突发奇想非要为她配齐一道佛跳墙,绕着诺大的超市来回走了三圈,她饿得已经随时处于发火的边缘,他终于推着车回来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颗蘑菇。   当天晚上时栎提出了分手。   怕他会哭出来,时栎硬着头皮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道理讲到了后半夜,终于他含着眼泪点点头,并且身体力行地把她的自责全都当了真——两周后,留学生圈子的八卦频道里多了一位时姓渣女,钟爱玩弄年下纯情港男,不负责任,令人发指。   当天夜里她收到十来条微信好友验证,性别统一为男,地区清一色的来自HongKong。   看着冷柜上整整齐齐包裹好的一排蘑菇,时栎忽然觉得那段回忆有些好笑。她拿起来一盒,正心不在焉端详着该再买点什么菜来配,兜里的手机响了。   她还是第一次接到纪间的电话,有些意外。   电话那头喜气洋洋的:“奚哥,明晚有时间吗?出来聚?”   时栎想都没想:“不去。”   “哎呀,来嘛,人不多。”对方撒起娇来,跟她那个小前男友如出一辙,“都是圈外的,有人特意拜托我想认识你呢。”   时栎漫不经心数着盒子上的保鲜期:“我不想认识他。”   “姐——”电话另一端拖长了尾音,卖惨信手拈来,“我说我跟你熟呢,这大话都放出去了,你想打我的脸嘛?”   “想。”   “那你明天就过来亲自打啊!”   “……”时栎觉得自己难得遇上了对手,“哪里?”   对方兴冲冲报出个店名,时栎捏着盒子的手下意识一顿。   纪间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诱劝,她沉默数秒,应道:“好啊。”   挂了电话,时栎把东西扔进车里,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被展销台上一口造型别致的锅吸引了视线。   她是真的很少逛这种地方,都不知道现在厨房的工具已经进化到如此智能。常年泡在这个场子里做推销的大姐眼神毒辣,一眼就盯准了她,热情洋溢地奉上了一碟刚盛出来还冒着热气的番茄炒蛋,满面灿烂地介绍道:“女士,这款最新的自动炒菜机器人了解一下吗?”   -   刑侦。   “上班时间看小说?”付朗从外面进来,背后暗中观察了纪斐的手机半天,幽幽道,“还有没有人管了?”   纪斐抱着小枕头白他一眼:“现在是午休时间。”   “午休也不行啊,你看看你看的什么东西?”付朗手指按在她手机上点了点,痛心疾首,“什么陪酒、交际,一点都不健康!”   纪斐反唇相讥:“你健康!回去看你的女主播去!”   旁边的实习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付哥原来你好这口?”   付朗断然摆手:“没有的事!我看的那都是技术流女性主播,你别听她断章取义!……”   办公室里正吵闹着,刚从食堂回来的周觐川默默走了进来。   “哎周队,这事儿你管不管?”付朗一本正经地打起小报告,“有人工作不饱和,利用工作时间在单位看色|情文学该怎么处置?”   纪斐烦得踢了他一脚。   周觐川停下来,淡声问:“看出来什么了?”   纪斐正色回话:“其实也没什么有用的,就是关于女明星应酬的部分描写得比较详细而已。不过读下来能看出来故事确实是以娱乐圈为根据来写的,有几个人物很明显能看出来原型是谁。”   周觐川点了下头,没说话。   “池慕的小说啊?”一旁的付副队长终于从日理万机的大脑中搜罗出来好像是听谁提起过这档子事儿,“对上几个了?”   纪斐低头翻着手机道:“十八岁出道,一直不温不火,后来被经纪人逼着带去应酬,然后得到第一部 女主的戏,翻身成功,从此越来越红但抑郁症缠身——这不就是秦枳嘛。”   “还有这个,出道十年的国民唱跳女歌手,脸非常漂亮,性格温和善良,舞蹈一般,唱功很麻,这肯定是奚顾啊,除了她还有谁?”   周觐川沉默几秒,问:“这个人物在里面怎么样?”   纪斐言简意赅地总结:“有后台,一路顺到底。”   “什么后台?”   “没细写,但感觉很厉害。”纪斐撇撇嘴,“这部分我读着都觉得玛丽苏,完全是有大佬撑腰的娱乐圈傻白甜即视感。”   周觐川没作声,倒是付朗随口问了句:“这两个人在书里的关系什么样?”   “这里还真的有件事。”纪斐经他提醒恍然想起来,“原本就是平平无奇的公司同事,后来她们俩发现是同一个心理医生——俩人都有抑郁症。”   付朗迷了:“有大佬罩着,在娱乐圈能安心做傻白甜,这简直九亿少女的梦啊,她还有什么可抑郁的?”   纪斐耸肩:“不知道。这只是初稿,还没结尾呢。”   “小说而已。”最终周觐川冷淡下了结论,手插在裤兜里,又走出房间。   付朗跟出来,动作自然娴熟地抽走了他掏出来的第一根烟,接过他的打火机时才看见:“手怎么了?”   周觐川垂眸瞟了眼左手掌心上的创可贴:“跟辆电动车擦了下。”   付朗说正事:“视侦刚才来消息了,去找姚亦那个人,确实是影视公司的人,星娱的,跟之前去出租屋找池慕的是同一个,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周觐川吐口烟,面无表情「嗯」了声。   “跟之前潜进奚顾家的那时候一样,他们既然准备好了要拿杨磊做替死,肯定早都已经算好了这些。”付朗叹道,看他一眼,“接下来还查谁?能查的全都查过了。”   两人兀自沉默地吸完了手里的烟。最终,窗边的人沉声开口。   “奚顾。”   -   曜江绿郡。   周觐川回来推开门,对着门厅地上那一团白色毛球愣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叫了声:“…………砂糖?!”   砂糖晃着被修剪成球形的脑袋,吐着舌头傻乐,跟早上他出门时的模样判若两狗。   厨房里的声音翻天覆地,客厅里的人盘腿坐在沙发上安稳如山:“怎么样?狗剪了毛之后颜值翻了几倍吧?”   周觐川皱了皱眉,没说话,走进来,闻到油烟味儿,惊诧看她一眼:“你在做饭?”   “对啊。”   “锅里有菜?”   “嗯。”   “你却坐在这里看电视?”   沙发上的人抬了下手,示意他自己去看。周觐川走进厨房,差点被眼前炮筒一样翻滚冒烟的丑东西惊到当场窒息。   这种东西他从前只有在电视广告里见过,他一直想象不出什么人才会买这玩意,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赋闲在家好不容易有机会沾沾人间烟火气第一次下厨房觉得特别新奇的女明星跟在他身后进来,从音调听起来兴致很高:“这东西还真的挺好用欸。我做了很多,你明天带着中午吃吧,饭盒我都给你买好了。”   “…………”周觐川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连拒绝都忘了。   机器发出「滴滴」几声,停了下来。面前的人操作显然也并不熟练,翻着说明书确认一番后才按下按钮,姿势笨拙地盛出来一盘五颜六色的菜,叫他:“吃饭吧。”   周觐川在餐桌旁站了一会儿,找回理智:“还剩多少?”   时栎看看盘子里:“这些是三分之一。”   周觐川坐下来鼓起勇气尝了一口,咀嚼良久,表情越来越凝重,速度越来越缓慢。   像是在细品,又像是实在难以下咽。   时栎一脸期待:“怎么样?还行吧?”   周觐川缓缓深吸了口气:“……为什么要糟蹋粮食?”   “你明天带走就不糟蹋啊。”   “我们有食堂。”   “那明天你就不要去食堂,改善下伙食嘛。”   改善???   周觐川艰难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时栎双臂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看了片刻,细眉拧起来,神色有点委屈:“周队长,你们队里有小姑娘暗恋你吗?你怕带饭被她们看到伤了少女的心?”   “没有。”周觐川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我就是嫌麻烦。”   “那就好。”时栎望着他的眼睛笑眯眯道,“我明天也没什么事,给你送过去好了。反正流程我都知道的,我就像上次一样找楼下保安小哥Call你出来——”   正在扒着饭的周队长险些一口气呛过去离开人间。   “不用了……咳……千万别……咳咳……我带!……”   晚饭后时栎尽职尽责地清理自己搞出来的一堆锅碗瓢盆,周觐川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明天晚上?消息可靠吗?”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薄唇抿了又抿,最后沉声道:“知道了。”   他丢了烟走进屋,厨房里的人系着围裙站在水池前忙碌,嘴上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砂糖围着她的腿亲热地蹭,已然彻底接纳了她。   那一瞬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有些恍惚。   可能她因为是公众人物,很少有机会沾到烟火气,但其实独居久了的他,也是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等过他回家了。   眼前的人摆好盘子,抬手蹭了下胳膊,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嗔道:“阳台门关上呀,好冷。”   周觐川靠着门框站着,半晌,低声道:“明天晚上我要加班,会很晚回来。”   “好。明天晚上我——”   她意外停顿片刻,又拿起一旁的饭盒掀开盖子,笑道:“我明晚也有事要出去。后天再继续给你带饭噢。”   “……随你吧。”周觐川无奈撇撇嘴,彻底放弃反抗,由她去了,“早点休息。”   听着身后的人走远,时栎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她抬起脸,笑意全无。 第41章 肆拾壹   刑侦。   休息室的冰箱里, 一排整齐的朴素乐扣饭盒中混进了一个叛徒。粉色、三层、雕花,乍一看像是只误入了家鸡大会的野山鸡,高贵、骄矜、格格不入还亭亭玉立。   既然敢把它明目张胆带到单位, 周觐川就已经做好了被人八卦的觉悟。   办公室里的键盘声噼啪作响:   「周队今天带的饭!你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饭盒是日本进口的,八百多块钱一个呢!关键是粉、红、色、的!」   「这说明什么啊?名草有主!这就是女人的占有欲!」   「不行!要完!!我脑海里已经脑补了一万字周队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粉红饭盒时嫌弃又宠溺的模样了!!!」   「啊啊啊啊啊!怪不得他最近都没有去相亲!!」   「他来了他来了!全体人员注意隐蔽!」   纪斐光速关掉了聊天界面, 余光里瞟到来人顶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笔直朝她走了过来。   她莫名地做贼心虚, 在众人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中, 战战兢兢朝来人挤出一个明朗的微笑:“周……周队?”   周觐川在她桌前站定,面无表情吩咐:“跟我去一趟心理咨询中心。”   “啊……噢,好。”纪斐慢半拍反应过来, 低头拿包装本子。   “算了, 我自己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她动作太慢,面前的男人等了几秒后,突然转身走了。   这番转变发生得太快, 纪斐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一脸茫然目送着领导离开后, 办公区的键盘声重新响了起来。   「阿斐, 你慌啥!你这就差把‘我八卦你了’写到脸上了!」   「屁话!不是朝你走过去的你当然不慌了!」   「提问:当一个日常雷厉风行的男人忽然开始善变,这是什么表现?」   「肯定是恋爱了!觉得自己跟女下属单独出去不妥了!!」   处于今日话题风暴中心的周队长又悄无声息地折了回来。这次纪斐来不及关闭页面, 慌不择路地直接按灭了显示器。   周觐川居高临下看着她黑掉的屏幕,冰冷视线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来回审视。   “……这破电脑怎么又坏了啊。”纪斐皱着眉一脸费解地拍了拍屏幕, 避免抬头跟领导对视。   周队长冷淡嘱咐:“中午我回不来,你们把我带的饭解决了吧。在冰箱里。”   一左一右的人都竖起了耳朵。纪斐抬起头, 惊讶得语无伦次:“呃……这……好……好吗?”   周觐川淡淡瞟她一眼。纪斐身体本能的一僵挺直, 破天荒从眼前人的峻冷声线里隐约听出了一丝来自领导的诡异关爱。   “改善伙食。”   -   “周警官,您好,我姓郑, 是秦枳的心理医生。”   进来的人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正装,齐肩短发,笑容亲切:“不好意思,刚才在接待一位患者。久等了吧?”   周觐川站起身:“你好,郑医生。”   “秦小姐大概是一年前来到我们咨询室的。她来的时候抑郁症状就已经比较严重了,敏感易怒、逃避社交、甚至有自杀倾向。这一年时间里我们也尝试过多种治疗方法,但都收效甚微。”   “病人的主要问题在于事业。她是偏内向的性格,但作为公众人物,被迫承受了过多来自人际与舆论上的压力,失去了自由、朋友等等一系列的东西,但是有跟经纪公司的合约在身,她无法退出,这个是她病情的根源所在。”   “所以,说实话,”郑念表情有些遗憾,“当时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我觉得很惋惜,但并不是很惊讶。”   周觐川低头翻着她递过来的咨询记录,沉声问:“她有没有具体说起过经济公司对她的压迫?”   “有提起过,主要是工作太多、收入不合理、经纪人太独断不考虑她的感受之类的。”   “公司之外的呢?”周觐川抬眼,“在你们的咨询过程中,她有没有曾经流露出害怕、紧张、畏惧某个人或者某种势力这样的情绪?”   面前的人仔细回想了一番,谨慎回答:“好像没有。每次秦小姐过来的时候,情绪都比较低落,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对一切东西都无所谓的心态。如果一定要说她的情绪的话,我最能感受到的是她对娱乐圈的憎恶。”   “在我眼里她已经是个成功的演员,但她对于自己的认知和评价都很低。她很自卑,她不认为自己是光鲜亮丽有很多粉丝喜爱的公众人物,她觉得娱乐圈不过是资本的游戏而已,这么多年轻人趋之若鹜想做明星非常可笑。”郑念无奈摊了下手,“对于这个观点我也没办法评价。可能只有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真实的情况。”   周觐川略微点了下头,半晌,神色莫测地合上了手里的本子。   “郑医生。”他又开口,“跟秦枳同公司的奚顾,也是你的病人?”   -   这是时栎第二次来Soco。艺人组的局跟她从前参与的那些相比也无非就是颜值高了些,其余还是同样的无聊。   包厢里十来个人,一半是艺人,另一半是衍城的二代们——她竟然全都认识。   时栎纳闷儿怎么走到哪儿都是这帮烂人,扫视一圈后,仅存的一点新鲜期待感也没了。   房间除去她之外还有三个女生,年纪不大,脸看着都挺熟,屋里空调开着,但闷热依旧,人家都穿着吊带和超短,只有她一个穿了身黑色工装跟马丁靴进来,一推开门就镇住了场子,仿佛是来拉哪个野男人回家的正宫,下一秒随时就会走过来用眼神逼退他臂弯里的小妹,顺便接受他的下跪。   打过招呼后时栎就默默神隐了。她安静退到沙发边上,一边喝酒一边刷手机,一杯见底时被纪间拉到了骰桌上,心不在焉地跟着那帮人瞎摇。   她手气好,没输两次,每次一番矜持就有人上赶子来替她喝酒,到后来一桌人都喝得亢奋了,时栎趁人没注意把自己的酒调换成了红茶,正要装醉起身退出表演时,场下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聊到了留学圈子。   有人声色并茂地讲起自己在国外红灯绿酒的花边轶事,有人大胆露骨描述起自己跟白人姑娘的浪漫奇遇,到最后他们一条条总结起了国内和国外女生的对比,昏暗灯光下,一张张迷醉的脸都猥琐得过了份。   时栎噙着一侧嘴角坐在角落里安静听着,眼里的凉意无人察觉。   “……衍城姑娘在外边儿都很受欢迎的。漂亮,有钱,玩儿得开。”   “嘿,国外再怎么浪,回来还是一帮屌丝跪舔,有的是备胎做梦都等着接盘白富美呢。”   “所以说啊,以后娶老婆之前可千万得打听好了,别一不小心栽深坑里了,头顶上是哪个洲的大草原都不知道。”   几个男人相视大笑。时栎拿起面前的酒杯,不动声色喝了一小口。   “哈哈哈,可不是吗。”牌桌另一侧有个男人给自己斟着酒,接过话题。   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副潮男打扮,人已经喝出了六七分醉意,脸色泛红,耳朵上的黑色耳钉随着他摇头晃脑闪出光芒。   他睨着众人,似笑非笑道:“远的不提,就说星娱老板家那位千金。”   时栎倏然抬起眼睛,隐藏在眼底的锋利骇人。   “国外待了十年,特意回来结婚。”乔钰慢悠悠点了支烟,挑着眉,语气轻佻,“她这是不小心自己死医院里头了,否则也不知道最后是谁来倒这个霉。”   -   暗红色酒精在高脚杯里翻涌。室内光线晦暗,桌上的人都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被酒精熏蒸过的血液蠢蠢欲动。   “时栎啊?之前见过几次,没看出来这么厉害啊?”   “我就听说她交过一个比她小的香港男朋友,其他的好像也没听过什么。她还算不上是爱玩儿的那种吧?”   乔钰叼着烟,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她出国早,那些陈年破事你们当然不知道了。”   男人八卦起来丝毫不逊色于女人,有爱热闹的起哄:“呦,乔爷,给咱们讲讲?”   时栎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撑着地,手臂缓缓抱了起来,漂亮的一张脸阴沈难测。   乔钰皱着眉伸手掸了下烟灰,一脸笑意悠悠道:“她中学还是在衍城读的,就在我隔壁班,天天逃课跟一帮社会人混一起,十几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怀了谁的野种,被她爸送走了,后来就再没回来过。”   众人沸腾:“操,看不出来啊!”   “牛逼!这谁要是把她娶回家,毁三代啊!真该去挪挪祖坟了!”   “不过就算她现在活过来,乔爷,你也踩不着这雷。”有人恭维道。   “那是,你老子铁定瞧不上她家,你要结婚啊,他非得给你找个门当户对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时栎听见「书香门第」四个字,忍不住端着手臂笑了出来。   “那倒是。他们家嘛,到底也就是个娱乐产业起来的小门小户,虽然钱是没少赚,但乱得很。”乔钰又抄起酒杯饮了一半,人被捧着,难免有点发飘,“她妈死的早,她爸在娱乐圈里做老板,还干净的了?娶回家一个小明星,又生了个儿子,这个女儿本来就多余,送国外去眼不见为净,皆大欢喜。她本性又生成这样,到了国外之后彻底没人管了,能干出来什么好事儿就更不用多说了。”   桌上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他们相视间的笑容暧昧,不约而同举杯碰出清脆的声音,仿佛以此来敲定时小姐这浪荡而短暂的一生,又像是用意庆贺大家共同躲过一劫。   时栎也举起了酒杯。   她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略微俯身,往前碰了下乔钰正要落回的杯子。   这一整晚时栎都是副爱搭不理的矜高样子,此刻突然主动起来,众人看她的表情里都带了几分讶异。   她慵懒而妩媚地望着对方笑了笑,柔声道:“乔公子,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乔钰一愣,酒精加上美女这么一催化,彻底上头了。   “哈哈哈哈,我也是!我也是!来来来,再开一瓶!今天我买单!……”   房间里的热闹继续,时栎寻了个空,出来绕着回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烟盒,塞进嘴里一支,垂眸点燃。   她面无表情抬起头,远远盯着包厢的门。   第二根烟即将燃尽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满身潮牌的男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又喝了不少,连卫生间的方向都险些走错。   她松开手指丢下烟,抬脚碾灭,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评论~~~~   跟这位头毛已经不多的作者讨论讨论剧情好嘛 第42章 肆拾贰   心理咨询中心。   “是的, 奚小姐也是我的患者。”郑念略有讶异。   周觐川把手里的本子放回桌面上:“她最后一次过来是在什么时候?”   “她有很久没来了。”郑念微微蹙眉,抬手拽过来一旁的月历翻开,“最后一次是在……九月二十四号。原本她就诊的时间很规律, 大概每三到四周会过来一次。我在新闻上看到她车祸还给她发过消息,但是她一直没有回复我, 也再没有来过。”   周觐川沉默了一瞬, 接着问:“她是什么情况?”   面前人的神色有些踌躇。   他淡声道:“我们现在在查的案子, 她或有涉及其中。还请你这边配合我们的调查。”   郑念有些为难的轻轻蹙眉,片刻后,开口道:“奚小姐的主要诉求是情感困扰。根据我们这段时间的交谈来看, 她跟她的男朋友恋情长跑多年, 对方的家庭背景深厚,性格非常自我、强势、偏执,控制欲很强, 甚至在两人相处中还存在比较极端的行为。”   “什么行为?”   “比如发生争执时的冷暴力、言语打击,否定贬低奚小姐的工作价值, 以及——”她停顿了瞬, “有过两次行为上的暴力。”   周觐川狭长眼底的震惊汹涌:“她为什么不分手?”   郑念道:“接触这么久我能感受到,奚小姐性格过于温和, 或者直白来说,有些懦弱, 以及讨好型人格。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奚小姐很爱她的男朋友, 她潜意识里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十年青春和感情投入的沉没成本。”   “他们这段关系显然很不对等。双方家庭的社会地位悬殊, 两个人的性格也并不合适,她也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越来越迷失、越来越痛苦,但是她放不下。相反她还会用对方从小缺少家庭温暖因此性格存在缺陷、对方的母亲背叛过父亲以至于他也痛恨背叛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才会这么在乎她虽然有时候脾气是大了点等等……这种类似的想法来麻痹自己。”   她说到这, 叹了口气:“这段关系里她处于弱势,却还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救赎者的位置上,这就让这个问题很无解。”   周觐川薄唇轻抿着,峻冷的脸色晦暗不明,半天没有说话。   他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奚顾的这些经历不可思议,而是郑医生口中的那个「奚顾」不可思议。   温和、怯懦、弱势、恋爱脑、忍气吞声、讨好型人格…………这怎么可能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不过奚小姐在最后一次过来时,流露出了分手的意向。”桌子对面的人仿佛稍有迟疑,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她那天看着脸色不太好,好像经受了不小的打击。”郑念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徐徐道,“我问她是不是两人又发生争执了,她没有回答,沉默很久,最后反问我,如果某天你发现,你深爱的、想共度余生的这个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原则性错误,你会怎么办?”   周觐川警觉抬眼,深邃的眉目轻轻绷了起来。   “我当时也很意外。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原则」界限是在哪里,所以我的回答是,如果这个错误已经严重到法律层面,我会首先劝他去承担责任,如果这个错误是在我个人不能接受的原则范围内,我会选择结束这段关系。”   “她说是,她现在也想分手,因为他们两个无法更进一步了——对方家世显赫,据说已经有了联姻的人选。”   周觐川沉声道:“所以她口中的原则性错误,应该是指对方劈腿、背叛了她?”   “按照我对那个男人平时所作所为的感受,”郑医生表情有些许复杂,“我个人猜想,也有可能是对方想在结婚的同时保持这段关系,并且不允许她反抗。”   周觐川彻底无话可说了。   两人从接待室出来。等电梯的时候,周觐川忽然又开口道:“郑医生——”   “一个人如果失忆了,她的性格也会发生改变吗?”   郑念双手插在兜里,想了想,回道:“我认为会有一定差异,但不会发生本质的改变。失忆只是记忆上的混乱,并不是人格的重组,因为失忆而判若两人的,这种案例我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过。”   “不过假装失忆的,”她笑了下,“我倒是见过不少。”   -   Soco一共有三层,由负一往上,消费越来越高昂,空间也越来越私密,连棚顶那两只碍眼的摄像头都是对着楼下照的,充分符合顶级VIP们的身份,誓不留下他们在这个空间里的一点痕迹。   时栎两次过来都是从停车场的贵宾电梯直达到顶层。这一层的设计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整个Soco的建筑原本为方形,这层牺牲掉中间的巨大面积,做出了一个挑空的下沉花园,几个包厢排布在边缘,之间相距甚远,以一条环形的回廊相连。人站在回廊上,隔着那些散发着幽香的草植,可以清晰俯瞰到楼下的光景。   那种微醺之下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微妙。看着别人阔谈、举杯,让人恍惚间也有种俯视众生的错觉。   时栎夹着烟漫不经心地往下看。   今天卡座里的人不多,她瞟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看头,远不如她上一次的见多识广,先是看到奚顾一个人在角落里黯然神伤地喝酒,紧接着又在洗手间碰见秦枳补妆——那天她已经醉到神色恍惚,眼神暗淡不清,握着口红的手不停在抖。   从洗手间出来时迎面碰上了何序。他看到秦枳很不耐烦:「怎么这么慢?那么大个老板在那儿坐着等你,你架子够大的啊?」转头看见时栎,他又迅速换了副笑脸:「大小姐,今天玩儿得还尽兴吗?」   当晚时栎回去时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凌晨后才开门上楼。   保姆给她留了灯,走到二楼时,她意外跟时恺打了个照面。   他看样子也刚回来不久,从冰箱里拿了瓶水,正像往常一样准备无视着绕过她回房时,时栎叫住了他。   她声音平静:时赋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对方没回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又道:这几年星娱的钱都是这么来的吗?   时恺缄默片刻,隐晦道:你情我愿。   时栎反问:每一个都是你情我愿?   他靠在门上拧开手里的水,神色淡漠:你跟我都用不着管这些。   时栎面无表情抬眼:如果某天他东窗事发被抓起来了呢?   时恺淡淡道:你不是偷着看过他那张名单么。   时栎无声看着他,唇角缓缓抿了起来。   他拎着瓶子站直,事不关己的语气:能抓他的人,也都在那张名单上。   时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你有没有参与?   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回过头看她,不冷不热回了句:姐,管好自己。   ……   远处的包厢门被人从里推开,时栎看着,蓦然回过了神。   她松开手,碾灭烟,跟了上去。   -   男人摇晃着扎进了卫生间。   时栎收回视线,从路过的杂物间里拽了个「维修中」的牌子杵到了卫生间门前,又在墙上贴着墙布的瓷砖中寻出一块儿带着缝隙的,打开,拉断了电闸。   今天Soco客人少。在她抽那两根烟的时候,连卫生间都无人光顾。   门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短促的咒骂。时栎推门进来,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   映着浅白色的火光,她提起角落里的拖把,严丝合缝地堵住了那间唯一关着的隔间。   里面的人毫无察觉,还大着舌头跟她嚷嚷:“兄弟,你去看看那灯是怎么回事?怎么又他妈坏了?”   时栎靠着墙壁掏出只烟,慢条斯理点着后,塞进了嘴里。   她抬起头吐了口烟,幽幽道:“乔钰,最近过得好吗?”   隔间里的人听到是个姑娘的声,觉出不对了。   “妹妹,你谁啊?”   时栎夹着烟晃了下头。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光源从她脸下打上来,鲜红的嘴唇,漆黑的眼眸,惨白的脸色,美丽又阴森。   “我是时栎。”   数秒的安静后,乔公子先是借着酒劲笑了出来。   “呵。这可不好笑啊妹妹。”   他提上裤子,推了下隔间门,一下没推开,又不死心地试了一遍,确认自己被困住后,陡然恼了。   “你他妈谁啊?在这儿跟老子装神弄鬼?”   时栎垂眸弹了下烟灰,淡淡道:“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我是真的很想你,所以才特意来找你的。”   乔钰又踹了几脚门,未果,破口大骂:“我接受个屁!老子当时看着你下葬的!你赶紧把门给我打开!要不然我出去非他妈弄死你!”   时栎抱着手臂轻笑了声:“哎呀乔钰,你看你高兴得都忘了,我本来就是死人啊。”   “我高兴你妈!!!”   乔公子几乎吼破了音。本来他酒精在头上就晕得慌,刚刚这几下动作太剧烈更是站都站不稳了,腿一软四仰八叉往后摔了下去,正好卡进马桶旁的夹缝里,扑腾中还掀翻了一旁的垃圾桶,他挣扎半天也没坐起来,闻着那散开的味道实在没忍住,又吐了自己一身。   时栎耐心等着里面动静小了,淡定劝到:“别这么激动,冷静点。”   “我找你呢,就是想回忆下我们的过去,回忆完我就走了——你这么着急出来,是想跟我一起走吗?”   乔钰蜷在地上,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嘴上还在毫无气势地威胁:“有种你今天就让我死在这里,否则我出去就是你死。”   “你看你一大活人,跟我一个死人,总说什么死不死的啊。”时栎把自己的烟头扔进洗手池,放水冲走了。   乔钰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时栎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声音心不在焉:“你说咱们俩呢,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圣诞。对,去年,伦敦,圣诞夜。”   隔间里面这下彻底安静了。   “你那段时间总给我发消息,我不回你你就找来我学校,圣诞节非要请我吃法国菜,还送我一条BVLGARI——”时栎停顿片刻,笑了声,感慨道,“那时候的你多可爱啊。”   乔公子终于开始觉得慌了:“你……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是时栎很难吗?”   “不会……不……不可能!你都死了那么久了!全衍城的人都知道!”   “我是死了啊,这个和我来找你不冲突啊。”   隔间里的人明显紧张了:“不……没有……你不是……没有鬼……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所以才敢磕了药上闹市飙车?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造谣泼人脏水?”   时栎靠在洗手台上抬起眼眸,冷笑。   “你还是相信了吧,做好心理准备。今天是我来找你,明天可能还有别人来找你呢。”   “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说……”乔钰挣扎着扑腾起来锤门,声音抖得厉害,“你想别骗我……你赶紧开门!”   “我开门?”   时栎玩着手上的打火机转过身来,一张不合时宜的笑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显阴冷诡异。   “我现在给你开门,你敢出来见我吗?”   “活着的时候你追不到,死了就在背后诋毁人家,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下作?那项链才隔三天我就在别的女孩儿脖子上看到了,当初也没发现你是这么长情一人啊,还记挂我到现在,你对我这到底是耿耿于怀啊,还是念念不忘啊?”   乔公子终于扛不住了,哆哆嗦嗦抱着脑袋声嘶力竭叫起来。   “你走!你回去!我不想看见你!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刚才不是还大呼小叫地让我开门嘛。”时栎闲散地抱着手臂微微笑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来找你了,你还不想见我?”   “啊!啊!!啊!!!”乔公子已然被吓得彻底崩溃,一边蜷缩着往角落里躲,一边尖叫着惶恐咆哮,“你找我干什么?!谁害死你的你找谁去!!”   时栎脸上的笑意倏然凝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要完,写变态前男友这段时,我满脑子都是:小宝,这是七形的爱啊!!!(咦?是不是暴露年纪了?) 第43章 肆拾叁   时栎从卫生间里出来时, 楼下的音乐声停了,一片混乱。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到派出所说吧!”   “……刚才的事件发生时您在现场吗?有消息称打人者势力涉及黑道?”   “……人已经走了?那就把监控视频和今天的进店人员信息提供一下。”   “……这里禁止摄像, 请停下来!谢谢!”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们经理呢?出来个人,跟我回去做笔录!”   包厢里陆续有看热闹的人出来, 回廊上几个人正在聊楼下的事:   “下面怎么回事啊?”   “一个网红, 在这里作死偷着直播, 还撩人家女朋友,被打了。”   “挺严重?”   “不严重,就那小身板, 酒瓶子都用不上, 一拳头就趴下了。”   “那他还有脸报警?”   “本来根本就没事儿,是看直播的那帮粉丝报的警,还打了市长热线, 说是色|情场所发生恶性群殴事件,一百多个人打一个, 领头的是个大花臂, 疑似有黑道背景,一定要严查。”   “哈哈哈, 成,淫|秽暴力□□都他妈占全了。怎么现在什么东西都有粉丝了?”   “还不少呢, 要不能乌央乌央来这么多警察跟记者吗?今晚派出所电话都得让他们打爆了。”   “还有记者?操,闲得蛋疼啊这帮人, 这么晚不睡觉啊?”   “楼下有两个, 停车场据说还有,都以为能捡个社会头条呢。”   “晦气。散了吧,回家!”   ……   时栎站在角落里观望了片刻, 远远眼见对面的包厢门打开,纪间送着三两个人出来,有说有笑地走向电梯。   他手里捏着的手机不停有消息进来,暗了又明,也不知道有没有淹没掉十五分钟前时栎发给他不舒服先走一步的消息。   时栎贴着墙根儿思虑数秒,在对面一干人即将转弯之际,转回身朝着反方向快步迈了出去。   沿着卫生间的走廊再往里走到尽头,有扇极不起眼的旧木头门,门上虚挂着把没合上的锁。原本这是个罕有人知道的安全通道,从停车场贯通到天台,只是平时最底和最顶那两端都是锁着的,除了内部员工基本无人使用。   时栎摘了锁,拽住把手猛地拉开,都屏住呼吸做好了扑一脸灰的准备,却不想今天通往天台的门是敞着的,冷空气自上而下灌进来,凛冽中夹杂着淡淡的烟味——门前有人。   一个身型修长的俊朗男人正倚在门框上抽烟,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从清晰到迷离,似乎是微微一怔。   对视的瞬间,时栎走进来,回手关上了门。   -   “怎么回事?”   复古格调的房间里,两个男人分别居于长桌的两侧。灯光昏暗,影子打到深色的暗花墙布上瞬间再无影踪。房间里没有窗,原本幽寂的气氛似乎因为这突然的开口更加沉肃。   坐在桌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肤色黝黑,平头,左侧颧骨上有一道疤,斜着向上直至鬓角,使得他整张脸的棱角更显尖锐。   他身着一件藏蓝色衬衫和西裤,整个人靠在椅子上玩着手里的佛珠,两条腿叠着搭在桌子上,语气听着漫不经心,脸上却是实打实的阴云密布。   站在桌前的瘦高男人单看外表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气质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他垂着手笔直站着,谨慎低声作答:“双方打架之前,那个人在直播,是平台看到后联系的警——”   “我、问、你,”椅子上的人一字一句顿打断了他,“这种人是怎么进来的?”   年轻男人低着头,少顷沉默,道:“以后我们会对入店会员的资格更加严格地审查——”   “以后?”对方听言抬眼,意味深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年轻男人看了眼面前人的脸色,未敢再出声。   他缓缓俯身过来,拿着佛桌轻敲了下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今天,店里有条子。”   年轻男人先是一愣,眼里的惊诧随即不着痕迹压了下去。   他暗暗深吸口气,沉声道:“昭哥,派出所这边接到的只是打架,我会让人尽快处理把他们送走。还有跟过来的记者,也会打点好。您放心,肯定不会出事。”   椅子上的人一副阴霾面色,再没说话。若此时不知情的人进来,那场景还仿佛他是真的在专心把玩佛珠。   年轻男人踌躇半晌,还是选择悉数如实汇报:“今天晚上……奚小姐过来店里了。”   那串悠然缓慢转着的佛珠毫无预警地停顿了一拍。   “她来干什么?”   “聚会,有几个艺人,乔公子也在。”   半晌寂静后,那人最后道:“不用管她。”   “不要节外生枝。”   -   楼梯间内狭窄幽暗,时栎走上天台透气,路过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稍微欠身,让出半条路给她。   这方天台面积并不大,大概只有楼下的四分之一,中间有间小小的阁楼,看起来常年无人使用,两扇铁门被一条链子牢牢锁住,门上隐约漆着「安全设施」几个字,朱红色的涂料因为年久而班驳。   两个陌生孤男寡女独处了半分钟后,按照国际惯例,男人率先搭讪:“哎?你不是那个奚——”   时栎面无表情打断:“不是,你看错了。”   对方挑了下眉,夹着烟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她的脸,在即将成功惹火她的前一刻,又自来熟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夜风不太温柔地吹起了时栎的长发。她站在围栏前随意抬手撩了下,声音比风还凉:“关你什么事?”   “怕被记者拍到?”那人毫不在意她的态度,脸上的笑意吊儿郎当,熟稔的腔调里带着几分恼人的戏谑,跟他那副斯文的五官极不相称,“他们在二楼,上不来。”   时栎侧头瞟他一眼,冷冷道:“你不是都上来了吗?”   男人短暂一顿,笑了声,油腔滑调被他彬彬有礼那么一演绎竟凭空显出几分真心:“能被美女注意到,我的荣幸。”   时栎抱着手臂往远处看,脸色阴沈,不再讲话。   门前的人吐了口烟,隔着烟雾见她仿佛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许是觉得让一位女士吸他的二手烟实在不妥,他端着烟思索片刻,掏出烟盒,往前几步,靠在离她三两人远的位置上,绅士地递过来一根。   “…………”   时栎冷眼瞟向他手里的烟,收回视线。她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支薄荷色的细长香烟,背着风低头点燃,姿势熟练。   对方丝毫未觉得尴尬,把烟塞回去,自顾自地继续念叨:“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出去?”   “看外边这形势,估计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时栎手臂横在胸前夹着烟,板着脸一语不发。   “停车场也有记者,他们不蹲到点什么是不会走的。”那人伸手掸了下烟灰,悠悠道,“没有社会头版,娱乐事件也不错。”   时栎瞥了眼他的脸,口气不冷不热:“那你是社会头版,还是娱乐事件?”   他摆了下手:“我就是一不爱凑热闹的无业游民。”   时栎脸绷着,没有表情:“不爱凑热闹,却爱打听别人的闲事?”   男人举着烟,恍然失笑。   “你今天是心情不好吗?”他含着笑从下往上扫她一眼,意有所指,“还是你本来就这样?”   时栎端着胳膊,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管——”   “砰!”   一声突然的沉重闷响截断了时栎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那响声从旁边的阁楼里传出来,仿佛什么东西失重掉落撞到了金属上,回音在那褊狭空间里久久回荡。   两人同时抬眼望了过去。   今天是阴历月中,只是乌云漫天,月光皎洁而惨淡。   被撞开的铁门缝隙里,缓缓滑落出一截绿色的布。波点,荷叶边,雪纺质地,看着像是女人的裙摆,又像是领子,或者袖口,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下一秒钟,两个人都确定了那到底是什么。   时栎下意识吸了口凉气,迅速背过身。   相反那男人却意外正起神色,擦过她的肩走到那扇门前,弯身扒开门缝细看了看,最后「啧」了一声。   那半只绵软无力的手还在时栎眼前挥之不去。她克制住了脑袋里的一瞬晕眩,恍惚间听到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还是那副有点散漫的腔调。   “周队,先别回家。来活儿了。” 第44章 肆拾肆   死人跟活人都被连夜带回了市局。   Soco今天在班的服务员一共有十三人。那部老旧的安全通道必然没有摄像头安装, 按照相邻最近的监控推算,最有可能通过安全通道进入过天台的人有三名员工,以及两位顾客——一个是付朗, 另一个是死者本人。   死者叫邹欢,衍城本地人, 二十三岁, 模特、演员, 隶属于一家小型野鸡娱乐公司,职业巅峰是出演过一部热门古装剧的女十八号。   视侦的人把当晚所有的视频里里外外扒了几遍。死者约十点钟时进店,随即上了二楼, 接近十一点半时从后排卡座旁的包厢出来往洗手间的方向, 拎着手包,步调急促,之后就再没出现在画面里。   死亡时间与此处基本吻合。   三个服务生俱称不知, 皆说是以此通道做为内部员工通道上下楼使用,仅此而已。周觐川跟付朗轮番上阵, 软硬兼施, 一无所获。   天色将明时,法医发过来消息, 死者死因系哮喘病发猝死,诱因初步判断为死者生前服食过多迷情类药物或其他软性毒|品, 具体信息有待完整的血检报告。   跟他们前一天接到圈子里线人的消息异曲同工。   「Soco,明日, 药局」。   鉴于周觐川跟付朗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与风姿, 这次经组织研究决定派付朗进去。他托了关系搭上一卡座,中途趁着大家都在看网红的热闹,叼着烟往包厢那边才晃了半圈, 下一秒就马上有服务生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坚定谢绝后,对方仍尽职尽责地坚持亲自把他护送到了卫生间。他坐在马桶盖子上给周觐川发消息说准备收工吧领导,今晚大概率还是没戏。再出来时外面就变了天。   派出所来那几个他全都认识,扛着摄像机那俩记者他也一起喝过酒。在被他们看到认出来之前,他脑袋里飞速还原着早上时看过的那份Soco建筑空间图,转身沿着走廊往尽头的门走了过去。   本来他只想抽几支烟再寻空出去,却不想在天台上竟然有意外发现。   “刚才我碰到奚顾了。”   回市局时两人一辆车。周觐川听言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怎么在那里?”   付朗耸了下肩:“朋友聚会吧。看她心情像是不大好,人倒是很清醒,没喝什么酒。”   “天台碰见的,我让她报个警,她直接甩脸走了。”付朗低笑了声,摇摇头,中肯评价,“我看她不像抑郁,脾气又差又冷,说是暴躁狂躁都更贴切。”   周觐川未予置评。   “不过她胆子还可以,我还以为她会当场叫出来。”付朗叠着手臂躺在副驾上闭目养神,姿态悠闲。   周觐川专心开着车,再没回应,这让付朗以为他是对女明星不感兴趣,并没有往脑子里听。直到回到队里视侦给出结论时,他突然问起来:“为什么可能进入过这个通道的人里面,没有奚顾?”   郝利摊手:“整个二层的监控尚且是不够完备,但三层的监控,等于没有。”   “也就是说,像她一样从三楼进去的人,无处可查?”   “基本上是这样。”   周觐川把手里的报告扔回桌上,靠回椅背闭目按着额头,眉目间的倦色明显。   忙了半宿,刑侦队众人暂时收工回家。   外面天色刚蒙蒙亮,街上陆续有环卫工人蹬着三轮车出来。一夜没睡,周觐川头疼得厉害却又清醒异常。   他拿钥匙打开房门,低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双拖鞋。   她也没回来。   周觐川神色不明地从那双粉色拖鞋上抬起视线,正要进屋时,身后的门锁突然响了。   -   Soco从下至上三层,明着看是消费更贵,隐私性就更强,但若引申开来,还另有一层心照不宣。   人上得越高,就越可以脱离旁的牵制。这在一家店里叫等级,在社会上叫阶层。   周觐川始终隐约觉得,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都发生在第三层。   此刻刚光顾过那一层的人回来了。她站在门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晦暗阴沉。   这半夜也不知她是在哪里怎么过的。十二月的寒风凛冽,她只穿了件单衣,黑色长发披在身后,鼻尖和眼皮泛红,经过他时手背擦过他的,温度透心冰凉,身上的烟味裹挟在寒意里,仍旧十分呛人。   “你去哪儿了?”他没忍住叫住她。   从进来后她一直阴着脸沉默,跟今早他走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睡不着,外面待了会儿。”她回答得敷衍。   周觐川不禁皱起眉:“一会儿?”   对方看他一眼,到底一夜没休息,眼睛里的冰冷也难掩疲态:“几个小时。”   周觐川站在客厅里看着她的背影,半晌犹疑后,还是沉声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副状态,真的很反常。   时栎当然也知道。不过她通常习惯掩饰,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关心,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带了几分真心。   “无事发生。”她简短回答,拖着步子往卧室走。   片刻安静,身后的人追问:“你去Soco了?”   她停下来,回过身,脸上没有表情。   “是。”   “去干什么?”   “聚会。”   “只是聚会?”   时栎看着他的脸,面色冰冷,耐心全无。   “你怀疑我是嫌疑人?”她平静反问,“当时你们在场的另一位同事应该可以为我证明。”   “我没怀疑你是嫌疑人。”周觐川淡淡否认,“我只是觉得,你去那里,应该有其它的理由。”   他看着她,清冷的语调意味深长:“毕竟你不像是喜欢夜店,更不像是喜欢那里。”   时栎暗着脸色沉默。   从Soco回来她在路边坐了一夜,手指冻得发麻刺痛,可脑子里却并没有因此平静一点。   她原本是想去侥幸窥探别人的过去,可最终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一刻她忍不住自嘲,跟时总相比自己还是差了太多修为,并不能做到面不改色消化所有。   这一夜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放开过去,可是这一夜她想得更多的是凶手是谁。   她对自己的个性再清楚不过,要她按下不提,比让她玉石俱焚还难。她也隐约有了猜想的方向,可执拗以如今的身份追查下去,恐怕更多后患。   为了从前的时栎,值得吗?   最后这场进退两难的自我和解不出意外无疾而终。天将亮起的时候,她看到周觐川的车回来,终于也觉得疲倦。   距离她当初那场事故已经有两个月。   一个秘密独自背负太久尚且孤独压抑,何况她藏着这无人会相信的荒诞事实,全部时间都在扮演他人。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她真想把这所有的荒诞全都说出来,从她到底是谁开始。   可终归全是假想。最终她只能若无其事说一句:“没有。”   “有人叫我去,无聊就去了。”   周觐川眸光深沉地盯着她。   时栎别过视线推开卧室门,淡声道:“我休息了。”   隔着一扇门,两个人各自带着心事无声沉默。   许久之后,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远。   时栎皱眉忍住隐隐袭来的头痛,脸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   洗澡后趴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周觐川被闹钟吵了起来。   他翻过身,睡眼惺忪看着天花板,逐渐清醒过来。   他下床出来打来冰箱,扑面而来的景象丰盛堪比广告画面。他略微惊讶,弯身翻了翻,拿出盒速食粥,拆了放进微波炉。   等待的时间里,周觐川靠在大理石台子上,又跟那个庞大的丑陋炒菜锅对上了视线。   多看一眼他眼睛都觉得辣。他揉着忍不住直抽搐的脸扭头移开目光,眼前却恍然重现起那天晚上她趴在桌子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嘛?后天我再给你做吧。」   他暗想,看她今天这样子,他也算是躲过一劫。   喝完粥周觐川出了门。路上他接到老傅的电话,说刚才Soco有人过来,有个保洁工称发现尸体那阁间的门是他锁的,但他只是锁了门而已。那扇门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锁着的,放些不常用的杂物,昨夜他下班前看到门虚掩着,也没打开看,只以为是谁拿过东西后忘记上锁了。   周觐川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声音听不出情绪:“所以他们现在的意思是,死者当时自己走上天台、走进那扇门、在里面哮喘病发作,一切与他们无关,只是意外,没有藏尸,是吧?”   “对。”电话那头肯定答复,“他们的负责人也来了,说即日起停业整顿,积极赔偿家属,全力配合我们的调查,还提供了昨晚死者那个包厢其他顾客的联系方式。”   周觐川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等红灯,心说这还真是配合得无话可说。   他在市局院里停稳车,台阶上迎面走下来一个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抬头扫了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对方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在周觐川面前站定,左侧颧骨上的疤在他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下莫名显出几分狠戾来。   周觐川无声看着面前的人,眼底一片戒备深寒。   那人摘掉黑色的羊皮手套,优雅伸出手:“周队长,又见面了。” 第45章 肆拾伍   时栎醒过来的时候是中午。   身体好像并没有因为这番休息而变得轻松, 相反整个人更觉沉重了。她勉强坐起来,逐一辨认,头痛, 鼻子痛,喉咙痛, 浑身都痛。   昨夜着的凉隔了一个早上在此刻悉数报复了回来。她头昏眼花地爬下床, 砂糖叼着一只毛绒玩偶守在门前, 一见她出来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时栎脚步虚飘地往阳台走,从衣架上扯下来浴巾跟那件她还一次没有穿过的花睡衣,又走进浴室。   这么一系列动作基本花光了她九成的体力。她坐在马桶上呆呆看着浴缸蓄水, 又积攒了半天的力气后, 强撑着站起来脱下衣服迈进了浴缸。   砂糖一直不死心地在外面抓门。时栎没吃东西,脑袋晕乎乎的不太清明,也没敢泡得太久, 洗了头发冲了遍沐浴露后就起身拽过来浴巾。   房门在此时传来声响。   时栎大脑迟缓地转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锁浴室门, 忙拿浴巾裹住身体, 一只脚匆匆踏出来的时候没踩正,拖鞋一滑, 她整个人登时失去重心,倾斜着往前摔了出去。   那一瞬她本能抬起手臂护住了头, 胳膊替脸在洗手台上蹭了过去,刮倒了一众瓶瓶罐罐, 膝盖狠狠磕到了地上, 疼得她瞬时差点飙出眼泪来。   她跪在地上闷哼了声,皱紧眉咬牙捂着腿半天再没动作。   外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声响,快步走过来拧开门锁。   她强忍着疼痛, 声音很轻:“别——”   隔着扇门,对方肯定没有听见,却还是握着门把手停住了动作。   时栎闭上眼睛,额上冒出了冷汗。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浴室里湿气氤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疼出了幻觉,恍惚间竟然从那道熟悉的沉冷声线里隐隐听出来一丝担忧。   “……我能进去吗?”   -   市局,小会议室。   “根据尸检结果,死者体内检测出丙酸睾酮、甲基睾|丸素等药物成分,可判断死者生前曾服用过迷情药物。这类药物在夜店里通常会被伪装成酒精饮料,饮用者会在短时间内产生亢奋、发热、呼吸急促等反应。”   “昨晚的现场情况,死者跌倒位置附近散布其个人物品,包括纸巾、镜子、口红、短效气管舒张喷雾等,手包内的手机和现金未丢失。”   “按照监控画面可以推测,死者在包厢内饮用过含有药物的酒精后,察觉出身体不适,通过安全通道走上天台,但由于使用药物不够及时,从而导致猝死。”   “死者身上无可疑痕迹,现场也没有发现拖擦迹象。除了一个哮喘病人为什么会主动走进一间布满灰尘的杂物间难以解释外,死者确实是意外猝死,这个结论基本无疑义。”   周觐川坐在长桌尽头,手里转着铅笔,在这种场合下罕见的有点走神儿。   “目前案件的关键点在于,一,死者是否是在知情情况下服用的迷情药物;二,店方是否存在藏尸行为。”   散会后,付朗叫住周觐川,两人站在走廊窗边抽烟。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周觐川抬起夹着烟的手揉了下额头,疏冷的眉目间有些阴沈。   “我早上看到严昭了。”   “严昭?”付朗打火的动作顿了下,抬起脸,眼神惊异,“在局里?”   周觐川「嗯」了声,低头掸掉烟灰,目光沉沉。   “他开的车,大众途锐。”   -   今天事情多,刑侦队的午餐都是在食堂解决的。   以纪斐为首的几个年轻姑娘和小伙子朝着周队长拎着餐盘在人群里排队的背影啧啧感慨,用眼神精准传达着彼此内心的风起云涌。   「怎么回事?怎么带饭才坚持了一天?」   「不会吧不会吧,这次的恋情不会又失败了吧!」   「害,往好了想,可能只是因为太难吃了呢。」   「!!!你说得对!不过换个思路,那么粉红的饭盒和那么难吃的饭周队都敢带出来见人——」   「啊啊啊啊啊!别说了!!如果这都不算爱!!!」   付朗从外面进来,找到他们,把钥匙往桌上一扔:“给我占个座。”   桌上人都忙着,没人搭理他。   付朗看看他们挤眉弄眼的神色,拧了下手边最近实习生的头:“又瞎琢磨什么呢?”   纪斐咬着筷子,朝远处正低头盛汤的背影努努嘴。   付朗心下了然。   他先挑人最少的地方打了米饭,刚好周觐川迎面端着餐盘过来,他掐准时机,不带一点八卦和私心地诚恳关切道:“领导,今天没带饭?”   周觐川给了他一记冷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好不容易躲过一劫,这帮人工作不饱和,看热闹不嫌事大。   付朗走后,他把餐盘递给窗口,垂眼看着里面大妈动作麻利熟练,跟她那天的笨拙姿势对比惨烈。   周觐川嫌弃地轻撇了下嘴。   她是一时闲得心血来潮想下厨,可受尽身体和舆论双重折磨的是他。幸好她今天——   他思绪突然卡了一下。   他恍然间想起她早上回来时的样子。穿那么少在外面冻了半宿,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不是,他并不是在担心人,绝对不是。他只是在担心…………他的房。   对,房子。那是他妈当年精心给他准备的婚房,地理风水都绝佳,他还没用上,绝不能先被她搞成了凶宅。   当年陈女士不顾家里两个男人的反对,坚持买了最大的户型,连两间儿童房都一厢情愿地规划好怎么装了,最后在周觐川的强烈反抗下才勉强作罢。   原本她满怀信心这套房子最迟三年内就能物尽其用,但最终她的自信和骄傲全被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磨光了,终于在某天晚饭后,她心灰意冷地把钥匙甩给他,并立下毒誓只要他一天不结婚她就一天绝不踏进他家门半步——   周觐川至今还记得那种双喜临门的喜悦。   眼下若是让陈女士知道,他家里现在住个女人,此时还可能正病着吊着一口气,她下一秒就能提着炖好的一锅鸡汤登上门。   想到那画面,周觐川不禁一阵凉意涌上脊背。   大妈这时候把餐盘递回来,见他半晌愣着没反应,喊了他一嗓子:“小周,这些饭不够吗?”   周队长终于从他没边儿的遐想中回过神出来。   “那个,阿姨……帮我打包吧。”   -   曜江绿郡。   刚打开房门,浴室方向就传来杂物稀里哗啦掉落一地的声音。周觐川还没反应过来,里面又「咚」的一声巨大闷响,他赶紧放下手里东西快步走了进去。   浴室门紧闭,里面一片寂静。砂糖趴在门上回头看他,眼神懵懂。他急忙拧开门锁,又在发现门没有上锁的一瞬倏然停住了动作。   他皱着眉敲了下门,声音不自觉带了点急促:“我能进去吗?”   里面没有回应。周觐川又等了两秒,果断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潮湿混乱,人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上,脸低着看不见表情,一只手紧紧抓着身上的浴巾,伏在深色地砖上的脚腕细长泛粉,潮湿的黑色长发凌乱地散在白皙的背上,像幅淋湿的名画,虽然狼狈,但无损美感。   周觐川匆乱别开视线。   他站在门前,平生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隔了数秒,生硬叫她:“你还能自己起来吗?”   地上的人肩膀轻轻动了下,声音沙哑低微,带很重的鼻音:“我缓一下……你先出去……”   周觐川站着没动。   这次她倒不是装的。只是以她现在这副样子,他能眼睁睁放任她这样趴在地上缓一下吗?   他环顾四周,把墙上那件睡衣扯下来,走上前蹲下来围到她腿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按照他对于她身高的常识估算,显然他用了过多力气。怀里的人难得在他面前如此安静一次,垂着眼帘无声蜷在他手臂里,隔着两层布料他手掌都觉得发烫。   周觐川暗暗拧了下眉。   他把人放到沙发上。垂眼间看到她膝盖上擦掉了一大块皮,此时已然红肿起来,看着有些骇人。   她低头小心拽着那件睡衣挡住腿,白净的脸颊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觉得难堪,还是因为此刻发热的体温。   周觐川拿来她的外套,低声命令:“先穿上。我去拿药。”   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一眼。狭长眼睛里似有水雾,神色间隐忍而脆弱,跟她平日里那副慵懒中带点凌厉的气质截然不同,配合她原本就柔弱的五官堪比重型武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周觐川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想,如果这是在沙场,大概没有一个男人能活着从她的眼睛里走出来。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下一秒他立刻摒住了这瞬出神的想法,拽起来一旁的干毛巾粗暴扔到她滴水的头发上,不耐烦撂下一句「快点」,转身走了。   再提着药箱出来的时候,沙发上的人已经穿好了衣服,睡衣外面严严实实地裹着外套,头发也包了起来,脸还是红的,人怔着神色发呆。   他把药箱跟打包回来的饭都放到茶几上,拧眉站在一旁看了看手机,外套没脱,鞋也没换,像是赶时间马上就要走人似的。   时栎垂眸看着面前清清淡淡的四菜一汤,实在提不起食欲,轻声开口:“冰箱里有粥,你帮我热一下吧。”   “…………”面前的男人脸色有点尴尬,“那个早上我吃了。”   时栎看他一眼,有气无力笑了下:“所以才良心发现回来给我送饭嘛?”   周觐川终于坐下来,掏出手机:“我叫外卖。”   时栎轻摇了下头:“饿了。就吃这个吧。”   一顿食堂大锅饭难得被时栎吃出了上世纪法式贵族的优雅。周觐川看了半分钟,觉得再继续看下去自己都要抑郁没食欲了,别开脸问她:“你感觉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   “你送我去?”时栎细嚼慢咽下去一片莴笋,腿上的痛感逐渐褪下去,人也回了些精神,“那明天你就爆了。”   这倒是真的。周觐川再无话说,指了指桌上的药箱:“退烧药和红花油都在里面。”   “嗯。”时栎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脸色虚弱,但无损她与生俱来般的坦然,“你不帮我擦?”   这个周队长真没想过。   “…………不合适。”   “你刚才不是都抱过了吗?”   “…………刚才那情况能一样吗?”   时栎慢吞吞擦了擦嘴,出口的声音漫不经心没什么气力,但丝毫不妨碍它如雷贯耳气势如虹:“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你摸我的腿么。”   周觐川:“??!”   他克制住了这一刻涌上头的晕眩,顾念着她还是个病人——以前是脑子有病现在身体也病了整个人都彻底坏透了,用尽了毕生的修养平心静气道:“一,刚才那种情况叫我「出手相救」不叫「摸你的腿」,二——”   他突然停住,整个人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开始怀疑人生:“你刚才是不是装的?”   时栎见他一脸认真严肃,笑得无奈,哑着嗓子道:“那我还得先算准了你一定会回来——你今天中午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队长当然无法如实相告自己在食堂里的那一系列思想活动,抿了抿唇,随口搪塞:“拿点东西。”   时栎也不点破,只是笑意盈盈望看他。   周觐川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口气不耐烦:“我是碰巧回来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她的表情清晰地停顿了下,像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打给你?”   周觐川瞟她一眼,冷冷道:“平时不是很喜欢支使我吗,这个时候又能自己忍着了。”   时栎无声笑了下。   她看着他俯身收拾桌子,捂着嘴咳嗽了声,语气很低,低到听不分明是落寞还是坦然:“习惯了。”   周觐川正把几个餐盒逐一扣上,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时栎再没说话。   房间里开了空调,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泄进来,一室温暖安宁。他的脸近在咫尺,深邃、沉稳、清晰、不苟言笑,她盯着他下颚的线条,忽然有些失神。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画面。   他蹲在她身前低头解她手上的绳子,沉默安静。她刚经历一场劫后余生,突然从极度的戒备状态中抽离出来,大脑一片混沌,怔怔看着眼前那张脸,年轻气盛的,轮廓分明的,棱角里隐约带着锋芒的。   她也很久没有忘记他。   医生对于她事故后心理创伤的评定是正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时常会在梦里回到那天被绑架的场景。他的眉目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梦境中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她终于完全摆脱了那段记忆,已经是十年后了。   她又遇到了他。   回国前她曾去听过一场心理讲座,互动环节时,她第一次对别人讲起了这段经历。   老教授抽中她的卡片,贵族英伦腔读起她的名字十足温柔:「Moon——这位女士的名字很美,也很幸运。」   「现实中这个人解救了你,在梦境中也同样解救了你。那些原本的噩梦,都因为他得到了化解,虽然不至于成为美梦,但于你而言,不再是孤独一人承受的负担。」   「这个人对于你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潜意识里安全感的象征。你能摆脱那段不美好的回忆,他功不可没。」   彼时她坐在讲堂观众席的人群中独自出神,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着刚刚的话。   噩梦,解救。   负担,承担。   安全感————   “周觐川。”   她突然鬼使神差低念出了他的名字。   眼前的人抬起头,目光疑惑。   时栎盯着他的脸,漆黑的两只狭长眼睛像两扇深不见底的窗。   “你会再保护我一次吧?” 第46章 肆拾陆   刑侦。   小会议室里, 两个男人对着快要画成蜘蛛网的黑板若有所思。最中间的人名写在一个笔迹看起来已干涸许久的空白方框里,下面打了两条红线,小字潦草写着:栩州籍、少管所、封氏地产。   “这人以前在栩州就是个混子, 父母死得早,从小打架、偷东西, 后来进少管所待了几年, 现在还平步青云了?”付朗抱着手臂盯着黑板, 对于命运的神奇发自肺腑感到不可思议。   “根据他档案里的信息,他以前在栩州的住址跟杨磊家很近。假设他就是杨磊来衍城投靠的那个同乡——”周觐川抬起手里的马克笔,漆黑一道, 笔直指向「杨磊」, “从今年七月到九月末,他持续借钱给杨磊,数额近十万元, 对于杨磊来说几乎是个天文数字。而他明知杨磊无力偿还,却还如此大方, 一种可能是出于情谊, 另一种可能是,杨磊对他有用。”   “巧合的是, 九月末,也就是杨磊记录中的最后一笔借款之后, 同时发生了一件事。”   他抬起笔尖,向上, 在「奚顾」上打了个圈。   “保养。”付朗眯了下眼睛, 喃喃道。   周觐川拿笔点了下她的名字,道:“最后一次借款之后,杨磊将最末的数字划线勾掉——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笔勾销?”   “他帮严昭动了奚顾的车, 两人间的债务一笔勾销。”   付朗缓缓皱起眉,神思费解,半晌未语。   “当然,到此为止,这些只是猜想。”周觐川望着黑板,少顷,沉声继续道。   “另一边,奚顾发生了车锅,但并不严重。接着她来刑侦后的第二天,家里被人翻了,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丢,更蹊跷的是嫌疑人身型与杨磊非常相似,成功将警方的视线引到了杨磊身上。”   “而此时真正的杨磊也刚好失踪了,正蹲在朋友家躲债。”   “根据杨磊的社会关系来看,除了这个同乡,他基本没有其他可以借钱的人,并且除了他母亲住院需要用钱以外,他也没有其他诸如赌博、吸|毒之类的恶习,不太可能去借高利贷。”   “假如,借给他钱的真的是严昭,那么这个混得如此成功的同乡不大可能会为了十万块钱逼得他工作也不要了家也不回了自此失踪。并且从他死亡当天还跟护士信誓旦旦承诺第二天一定会拿来钱时,他很有可能打算跟这个人继续借钱,而且他还很笃定对方一定会借给他——那么他那段时间人间蒸发一样躲的到底是什么债呢?”   周觐川转过身来,跟面前的人对视一眼。   “他躲的可能并不是债,而是警察。”   “在栩州抓到他那天,他看到警察第一反应是逃跑。他称自己跑是因为以为遇见了追债的人,但他后来明明已经知道了那不是找他还钱的人,可他在面对警察的审问时还是表现的异常慌张和不安,还试探反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如果不是他天生就胆子小怕警察,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实犯事了。”   周觐川拿笔加粗了那条「杨磊」跟「奚顾」中间的线,声音低沉有力:“但不是「入室盗窃」,而是「杀人未遂」。”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低声在转。   付朗枕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凝了凝神色,若有所思道:“反过来设想,假设杨磊在帮严昭动了奚顾的刹车之后,严昭告诉他:这起车祸警方已经查到了你头上,不过没出人命问题不大,你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同时,找了个身型跟他相似的替身潜进奚顾家,并把派出所的调查引到了杨磊身上。”   “按照杨磊的社会经验一定对他言听计从。这时候警方一心一意在找杨磊,而严昭在此时得知了池慕的行踪在栩州,于是又找了个理由把杨磊也叫到栩州,在当天晚上约杨磊上山见面,同时再次用那个替身去杀了池慕,伪装成杨磊畏罪自杀——这个推断是目前为止最成立的一个。”   周觐川拿起桌上的烟盒,塞进嘴里一支,许久未语。   “如果不是杨磊母亲突然病重他意外提前回去被你们抓到提供了不在场证明,这套戏可能还真就被他们做过去了。”付朗感慨,“入室的嫌疑人又杀了人并且畏罪自杀,俩人都死这么干净,真的只能结案了。”   周觐川点燃嘴里的烟,许久沉默,目光沉沉地吐了口烟。   “我之前见过严昭两次。”   付朗听言抬起眼。   “第一次是五年前,他手底下的人打架死人了,蹲了进来。坊间传人其实是他打死的,等于是替他顶了罪。”   “另外一次是三年前。”眼前的人低头将烟灰掸进透明烟灰缸,隔了片刻,声音很低,“在Soco发现宋临定位那天。”   -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付朗是两年前被上面调过来的,从前关于衍城刑侦的事他只是略有耳闻,虽然队里一干老人儿在周觐川的耳濡目染下都口风很紧,但他还是凭借着出色过人的八卦天赋在跟多方会谈之后拼凑出了事情的原貌。   五年前的六三零行动是衍城刑侦配合栩州警方的任务。当时栩州刑侦从卧底宋临那里得到消息,盯了很久的毒枭黄蟾将于当晚到衍城交易。衍城刑侦的人在宋临传回来的地点蹲了一夜,却什么也没等到,直到天亮时一个肯德基的外卖员骑着红色电动车悠悠驶过来,准确无误敲开了周觐川的车窗。   「先生您好,这是一位黄先生为你们点的早餐,请慢用。」   这场行动与其说是失败,不如叫做耻辱。它没有发生冲突,也没有人员伤亡,所有人在那种极端的警戒状态中空空等了一夜,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在精神跟体力全都绷紧到濒临极限的时候,忽然收到了毒枭送过来的早餐。   周觐川连总结报告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之后栩州的刑侦队长被撤职,换上了徐祥,打那以后,关于黄蟾的调查再无实质进展。而宋临从那天起不知所踪,人间蒸发,直到三年后,他的定位突然短暂出现在Soco。   “严昭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很轻狂和自负,从来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从回忆里恍过神来,周觐川缓缓开口道。   “他现在负责封氏集团下面文娱的产业,职位看起来不低,按理说他这种人应该不爱跟警察打交道,我没想到他今天会过来。”   “如果昨晚真的只是一起意外,即便是停业整顿,一间夜店而已,封氏产业这么多,他也大可不必亲自露面。”   周觐川举着烟看着前方,黑板上的名字隔着烟雾显得妖娆。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事必躬亲,还是在欲盖弥彰?”   欲盖弥彰。付朗思索着这几个字下蕴藏的深意,余光看到面前的人低头拿起板擦,扣到黑板正中的方框上,盖住了那个名字。   周觐川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修长的身影被黄昏的日光倾泻拉长,俊冷的侧脸在光影里透出莫测的深沉。   “现在首先要确定的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严昭。”   他倚在桌上把烟塞进嘴里,左手摸出手机,低眸打开通讯录翻到底,刚找到「章」字,房间门突然响了。   得到应允后,纪斐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扫了眼两人的表情,脸色复杂,欲语还休。   付朗坐在椅子上晃腿,抓紧一切机会嘲她:“阿斐,上次看你这么难以开口还是请年假的时候吧?不准!安心回去工作吧!”   周觐川听言眉目微抬,问她:“怎么了?”   纪斐在桌子前站定,先汇报第一件:“刚才联系到了死者家属,对方不打算提起诉讼。我听她说话间的口气,感觉应该是已经有人跟她谈过赔偿。”   “另外,夜店的经理刚才发过来了昨晚死者包厢的顾客名单。是个剧组的聚会,里面至少有三个人有吸|毒前科,以及——”她停顿了下,“昨晚,郑来在。”   面前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从会议室出来,周觐川径直上楼走向顶层里间的办公室。   他敲门,两位局长都在。   郑严正在窗边打电话,背对着看不见神情。韩局坐在沙发里,面前放着他已经没什么热气的养生茶,抬头看他一眼,脸色不似平常和蔼,有些凝重严肃。   周觐川垂手站在一旁默默等待。   挂断电话后,郑严站在窗前许久未动。   他双手插在兜里,肩背依旧笔直,只是头有些低。背着渐暗的夜色,周觐川恍惚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比年初时多了不少白发,也好像很久没有骂过他了。   手机在这个空当振了下。   「晚上回来吃饭。我买了超豪华的晚餐,等你喔。」   后面照例跟了颗爱心。   周觐川皱了下眉,正要回复,忽然听到窗前的人低声开了口。   “昨晚的事,先按意外事件通报。”   韩局神色自若喝着茶,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周觐川握着手机惊异抬起头,语气不可置信。   “郑局?!”   -   曜江绿郡。   周觐川独自在车里抽了根烟,披着夜色上了楼。   客厅里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茶几上摆着几个已经没什么热气的外卖饭盒,沙发上的人裹着毯子睡相安稳,砂糖安静窝在她腿边,一双圆眼直打瞌睡,看到主人进来强撑起精神爬起来迎接,倒把正睡着的人给吵醒了。   时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能偷吃啊……白糖……”   砂糖咬住周觐川的裤腿蹭了蹭,委屈地「哼」一声:你知道你不在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吗!   周觐川蹲下来安抚摸摸它的头,声音很轻:“给你开个罐头吧?”   砂糖这才露出笑容。下一秒,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幽幽的女声:“什么罐头?”   周觐川那瞬间还差点儿以为是狗在跟他对话。   “……”他瞥了眼沙发上逐渐醒过来的人,“狗罐头。”   砂糖用前脚掌砸了下地毯,表示愤慨:是我的!我的!!你这个女人清醒一点!!   时栎侧着趴在沙发上,脸被压出了红色痕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眼神迷离:“狗肉罐头?”   砂糖惊恐看向周觐川:??!   周觐川一脸黑线:“……狗吃的罐头。”   他抱起砂糖安顿好,又拿了杯水走回来。   时栎终于坐了起来,脸色看着比中午好了很多,只是说起话来还是鼻音严重:“吃饭吧,我等你等得饿死了。”   周觐川坐到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拽过来一个饭盒掀开,里面是半盒小区楼下流动小摊上的炒粉干。看食材的丰富度,应该是把摊位上能加的料全加上了。   女明星果然出手阔绰,怪不得说是豪华晚餐。   他也没多想,以为这是她吃剩的,又合上,打开另外一盒。   时栎静静看着他动作,悄悄抿了抿嘴巴。   这回里面是半盒炒饭。周觐川愣了愣动作,抬眼看向她。   时栎撩了把头发望向别处,底气不太充足地把前面的话补充完整:“我等你等得饿死了,就先吃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个,所以都剩了一半。”   周觐川收回视线,没说什么,拆开双一次性筷子,沉默吃了起来。   时栎搂着抱枕看了他半天,问了句:“好吃嘛?”   周觐川咽下一口凉饭,暗想,你怎么问的出口。   “一般。”他冷淡回道,“比你做的强一点。”   时栎托脸望着他笑了声,尾音轻俏,听起来像撒娇:“下次早点回来嘛。”   对方再没回应。   “我晚上出去买饭的时候,看到有警车进小区,还以为是你回来了。”时栎拿起桌上一罐话梅,捻了颗塞进嘴里,絮絮道,“后来在下面听大妈说是隔壁单元有对夫妻因为孩子上什么兴趣班吵起来了,然后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周觐川嚼着嘴里的饭,动作忽然停顿了一瞬。   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水,装作随口问道:“要是你男朋友跟你动手了,你会怎么处理?”   时栎靠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漫不经心答:“我不会在垃圾桶里找男人的。”   周觐川不着声色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淡声道:“可能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很正常,但到第三年五年的时候才暴露出来。”   时栎摇摇头,瞳孔真挚:“我哪谈得了那么久啊,三个月就是我极限了。”   周觐川:“…………”   “不过如果真的被我碰上的话。”时栎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就还手呗。”   周觐川无语:“你打得过一个男人?”   眼前的人晃了晃小拳头:“我练过散打。”   这个周觐川真没想到。他重新细细打量了遍她的细胳膊细腿,怎么看都不是经常运动的人会有的线条。   “……你说的是你幼儿园小班时候体育老师领着做的那套军体拳吗?”   “……不信算了。”时栎懒得跟他争论,“但就算我打不过,他总会有喝醉或者睡着的时候嘛。而且我也可以借助工具啊,国内有刀,国外有枪。”   周觐川:“…………”   当他没问。   吃完饭,周觐川站在阳台上抽烟。他看着远方的漆暗夜色,脑袋里一遍又一遍捋着白天时的信息。千头万绪,总算有了一个方向。   严昭。   他想到这个名字,思绪又恍惚回到了三年前。   那天是个阳光很好的中午,江行突然跟他说,他发现宋临的定位在衍城。   从六三零行动结束到那一天,两年的时间里,宋临的追踪器一直再无信息,人也早已被通报牺牲。当天晚上,他看着江行电脑上红点的范围越缩越小,最终锁定在城中心的一栋建筑内,距离市局只有三公里。   「Soco?」周觐川诧异。   彼时李轻事件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这几个字母频频出现在他的眼前。当天晚上周觐川找到周勤,两人跟着他才得以走进这间神秘的夜店。   对于宋临的生死,他跟江行两个人一直都持悲观态度。他们比谁都期待奇迹,他们也比谁都知道这奇迹的几率微乎其微。如今宋临身上消失两年的定位突然重新出现,相比再次怀有一丝希望,周觐川更多的心情是忐忑、紧张,以及害怕。   他希望宋临还活着,也更害怕宋临还活着。   他不敢想象,宋临的身份暴露后,在这两年生死未卜音讯全无的时间里经受的会是什么。生不如死远比死亡更加残忍。   去时的路上,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   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拿着这个追踪器的到底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此番动作意欲何为。他们能做的,只有一试。   那个不停闪着的红点在他们刚坐下来的时候倏然消失。周勤正熟门熟路地跟服务员点着酒,他跟江行相视一眼,严昭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周公子,又带朋友来了?」   寒暄几句后他转向周觐川,语调熟稔,带着笑意:「周队长,好久不见。」   当时周觐川对他印象还不深,只是看着有点脸熟,正从记忆里检索着,他又主动自我介绍:「两年前,永清路的案子,还死了人。傅警官处理的。」   周觐川这才把眼前这张脸对上了号。   那个晚上再无别的收获。回去的路上,江行低声道:「我感觉这个地方有问题。」   沉默半晌,他又补充:「直觉。」   周觐川开着车,没回话,脑海里却跟了一句:我感觉这个人有问题。也是直觉。   这一行做久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跟习惯。他们不会用直觉说服别人,但会用直觉来引导自己。   他们俩的直觉当天就得到了验证。江行在网上查到,这间夜店跟封氏地产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那个姓严的男人,也属于封氏地产。   两年前,宋临最后一条情报上,写的是,「封氏地产」。   ……   从回忆里回过神,周觐川手里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他低头在花盆里摁灭了手里的烟,余光里突然扫见有个黑影猛地朝他挥了过来。他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本能闪身躲过同时迅速攥住对方手腕往后一折——   “咔!”   时间刹那静止了。 第47章 肆拾柒   从浴室里出来, 时栎见人还在阳台上站着,抽着烟的挺拔背影在夜色里还怪好看,一念之间, 起了歹意。   月黑风高夜,头脑发热时。时大小姐做出了她这辈子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 为了隐蔽还提前在屋里甩了拖鞋, 光着脚潜伏到周队长身后, 朝他猛地挥出了拳头——   「咔!」   四目相对,空气静默。   周觐川抓着她姿势扭曲的手腕,表情震惊。   对方倒很冷静, 淡定问他:“刚才是我骨头脱臼的声音吗?”   周觐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匪夷所思过了:“你要干什么?!”   问得好。她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证明自己。   时栎脸色沉着,条理清晰:“你先放开我。”   面前的人经她提醒蓦然松开手避之不及地往后退了半步。她镇定自若地抬起手臂观察了一番,原本因为白天那场摔伤而泛青的手腕经周队长这么一拧登时红肿了起来。她另一只手托着这条胳膊, 淡淡下了结论:“最近我的生活可能无法自理了。”   “…………”周觐川极力控制住了面部的抽搐,“你是过来碰瓷的吗?”   作为一名优秀的刑侦人员, 他当场抓起她的胳膊抬高就着阳台的灯光看了起来, 表情凝重得仿佛是在案发现场验尸:“……这处淤青形成起码十小时以上了,是你上午自己摔的……肿起来的地方, 是你刚才自己作的……我根本没用多大力气,一会儿你进屋冰敷就行了……”   最终他鉴定完毕, 很不绅士地把她的胳膊甩了回去。冷不防受到二次伤害的时栎下意识皱紧了眉,但又为了保存颜面生生忍下去了, 回给他一个体面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可周队长显然会错了意。   他冷冷瞟她一眼, 道:“你还不信?我要真用力了,你现在早都哭出来了。”   “信。”时栎抱起手臂歪着头朝他妩媚一笑,拖长了尾音, “不过我只在床上哭。”   “…………………………”   周觐川无言以对,黑着脸扒拉开她,自己进了屋。   时栎站在阳台抽了根烟,被风吹得又有点咳嗽。她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就着水吞了几片药,正要去冰箱里拿冰袋时,厨房里的人朝她走了过来,手上拿着条白色纱布。   “手。”他坐到她身侧,沉声命令。   “这什么啊?”时栎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没看懂,但还是依言把手伸了出去。   他低着头没回答,将纱布垫到她手腕下面,缠了一圈,力道很轻。   肿起来的地方逐渐感受到凉意。时栎会意过来,应该是他在纱布里夹了碎冰块。   她安静看着面前人低下来的脸。眉骨、鼻梁、睫毛、唇角,其实每一处单独来看也很温和,可组合到一起就是一副冰冷无情的样子,即使是正在做着体贴的事。   时栎忍不住无声笑了下。   一直低着头的男人却像是头顶长眼看到她偷笑了似的,忽然开口:“你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证明你真的练过散打?”   “…………”时栎抿了抿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行不行?   “就你这个水平,幼儿园体育老师都蒙羞。”他缠好纱布,撕开一条,抬眸瞟她一眼,“不过你今天也很充实。”   时栎翘起一侧唇角,等着他能说出来什么话。   “先是摔倒,然后袭警、碰瓷。”他系紧纱布,最后给她打了个结,“你是不是真不想回去工作了,决心要跟你经纪人决裂?”   时栎笑了声,没说话。   眼前的人松开了手。她手臂搭在自己腿上,一时没动。   他盯着她手上的纱布看了少顷,突然问了句:“刚才到底疼不疼?”   时栎看他这副认真的脸色,憋不住失笑:“你说呢?”   周觐川也是发自心底地佩服她:“就因为是自己作的孽所以面不改色的死命忍着?”   “是啊,否则怎么办。”说起来自己干的蠢事时栎也觉得好笑,“偷袭不成秒被反杀还要再尖叫着哭出来?我不要面子的啊?”   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来得及察觉到,周觐川唇边隐约带上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服了你了。”   他站起身,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冷淡禁欲的神情。   窗外月色正好。   -   翌日。   这场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时栎前一晚吃了药睡得沉,中午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吃过午饭后她开车出了门。   车子在冬日清冷的日光中一路疾驰,穿过商业街、写字楼、综合体,建筑越来越低矮,视野越来越空旷。道路两旁的光秃树影照在车窗上,她戴着墨镜,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中明明灭灭,始终看不到表情。   这是通往衍城陵园的路。   在遇见乔钰那晚之前,时栎从来没有过来看望自己的打算。她从前一直自诩是个对旧事物撇的很清的人,旧衣服,旧男友,旧包包,以及旧的时栎。   人嘛,最忌讳瞻前顾后。既然不想回头,就要彻底往前看。   她不想再做时栎,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想。   车子停稳,按照管理员的指示,时栎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墓碑,在倒数几排的角落里,偏僻清净。   她沿着台阶一路走上来,隔着老远就看到有座墓碑前摆着大束白色的鲜花,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座竟然是自己的。   白色,百合,很大一束,包装纸上暗压的Logo出自最近很火的一家网红花店,众多博主红人竞相实地打卡,预定不易,价格不菲。   时栎把手里的雏菊放下,弯身捻起来一支百合,缓缓拧起了眉。   看花瓣的状态,应该是三四天前送过来的。最近不是她的生日祭日,也不是清明过年,她一时没想出来,什么人会对她这么惦念。   难道是时总?葬礼没时间参加,请秘书按时订花送过来一寄哀思,听上去似乎也合情合理。   还是她那个初恋男友?不过他人现在定居国外,法国娇妻在怀,最近应该没有时间回来。   再或者从小带大她的李妈?当年她出国后她就也离开时家回乡下了,如果她还健在,那年岁绝对不低了,还能登上这座陵园实属不易。   还有…………   时栎站在墓碑前,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正对着她的黑白照片里的人噙着抹笑看着她,那笑容里其实也没什么含义,只是无端让人感觉有种高高在上的淡淡不屑感,此情此景下,很像是在嘲笑她。   那是她十六岁准备出国时照的照片,也应该是时总留有的她年龄最大的一张照片了。那时候她的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下颚的棱角硬朗突出——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最爱美了,她对于自己的脸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看起来,竟然也能接受了。   时栎端起手臂,像个陌生人一样细细端详着照片里的人,又像是在跟十年前的自己隔空对视。许久,她喃喃道:“也不丑嘛,现在就流行你这种高级脸……但总是这样笑,难怪不讨人喜欢。”   “别人不喜欢你,其实我也不喜欢你。”   “我本来也没想来看你的,真不想再跟你有牵扯。”   “下次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了。”   “但是下一次,应该会给你带来好消息。”   “还有——”她停顿了许久。   “我又遇见当年救你的那个警察了。”   ……   离开的时候时栎又去了一次登记处。   她戴着墨镜,嘴角的笑容温和有礼:“你好,能否麻烦帮我查一下,最近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看望过137号的逝者?”   “请稍等。”   窗口里的人在电脑前操作一番后,回复道:“有。上周四,一位杨女士。” 第48章 肆拾捌   坐在陵园外面的停车场里, 时栎半开着车门抽烟,打开手机,在网页里输入了自己的名字, 以及死亡日期。   山上信号差,屏幕中间的圆圈转了半天, 终于加载出来。结果不多, 就那么几篇报道, 而且着笔寥寥。时栎看了两篇索然无味,手臂横在车窗上掸了下烟灰,在搜索框里删掉「时栎」, 打上了一所医院的名字。   这次加载出来的是一篇医院的官方通报。上面写道, 十月七日,本院发生一起重大医疗事故,经调查系麻醉师操作失误导致患者死亡, 现给予麻醉师杨某撤职处分,吊销执业证书处理。   杨某。   时栎垂眸盯着屏幕上这两个字, 转念打开了医院官网上的团队介绍, 沿着麻醉科室的一栏,顺利在最末找到了一位姓杨的医师。   寸照上的女子面容秀丽, 微笑和煦,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旁边小字写着个人介绍:杨莉,女, 二十七岁, 副主任医师。   时栎眼皮倏然一跳。   她扔掉烟,低头放大了屏幕上的照片,直到那人的整张脸占据屏幕, 连温柔笑意都被她拉动得有些扭曲——   她认识这个人。   -   “就是这里。”   老傅扬了下手上的纸条,往前指了指。   周觐川抬头扫了眼。店面在农民房一层,门脸儿不大,旁边是尘土飞扬的工地,门头上红色的劣质喷绘布历经风雨被冲刷得掉了颜色,上面几个金色的大字:鼎丰砂锅店。   上午,还不到午饭时间,店里没有顾客,连灯都没开几盏,前台有个男人正在低头刷手机,音量开很大,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没抬:“还没营业,十一点半之后再来!”   两人相视一眼,老傅略微点了下头,朝那里面的人道:“这生意就是给你这么做的?”   那人一愣,抬起头来。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二三岁,头发理很短,几乎贴着头皮,背着光看清楚来人后表情瞬间惊喜交加。   “傅警官?”   老傅背着手打量一周:“店开得还像那么回事儿,生意怎么样?”   小伙子走出来,面对着两人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还成,刚够日常开销——你们先坐,我去倒水!”   老傅摆了下手示意他不用:“聊几句就走了,你也坐下。”   仨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老傅又问道。   “还是老样子。”小伙子肩膀习惯性地往前耸着,脸上的笑容拘谨,“就吃药养着,体力活干不了,偶尔会过来帮我看下店。”   “挺好的,好好干。”老傅点点头,看着他道,“这么大的人了,再别让你爸操心了。”   “嗯,您放心傅警官。”年轻人双手不安地抓在膝盖上,语气低了许多,“当初要不是您——”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以后就好好往前看。”老傅拍了拍他的肩膀,隔了几秒,又像是随口问道,“你现在跟那些人还有联系吗?”   小伙子明显踌躇,但还是实话实说:“很少。有个当时跟我一起过去的,有时候跟他还会聊几句。”   老傅缓声道:“今天过来,想跟你了解一些关于严昭的情况。”   “昭哥?”桌子对面的人脸色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很快回应,“您说。”   “他在整个封氏里面,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他很受封老的器重。”年轻人犹豫片刻,隐晦道,“在封氏里他明着没有什么听起来特别高的职位,但其实很多难缠的事情暗里都是他来解决的。”   桌子另一侧的两人听言了然。   “他行事果断,也够狠,各种人脉关系也广,以前算得上是封老的左膀右臂,不过现在封老年纪高了,逐渐隐退幕后,所以他最近两年应该也不是很好过。”   “为什么?”   “他跟封氏现在的接班人,据说私下里很不合。”   “接班人?”   “是的,而且现在这位接班人也并不是封老的亲儿子,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才被封老从外面领回来的,具体身份不清楚,据说管封老叫「叔叔」。所以真正论起来还是昭哥待在封老手底下的时间更长,忠心耿耿,跟之前封老那个出车祸死了的独生子关系也好,对于封老来说就跟干儿子一样。”   “他们两个为什么不合?”周觐川淡淡发问,“以严昭这样的身份,不是更应该表衷心来讨好这位新接班人吗?”   “不知道。”小伙子摇摇头,神情耐人寻味,“不过我私下里曾经听到别人说起过,说当初昭哥应该是怎么也没想到,外面竟然还有一位接班人。”   ……   从砂锅店出来,两人开车回市局。   路上周觐川忽然问:“他今年多大?五年前进去的时候成年了吗?”   “就是没成年啊,要不能这么快放出来吗。”老傅叹了声。   “他单亲家庭,他爸大字不识一个,身体也不好,他初中就辍学了,后来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跟在严昭手底下还出了人命。当时他爸几次来找我,他进看守所那天他爸一个人追着车晕倒在后面,我看着也可怜,后来去看过他爸几次。他最后判的是过失致死,自己在狱里表现得也还不错,去年出来的,开了这家店。”   周觐川沉默把着方向盘,神色莫测。   隔着条绿化带的马路另一侧有辆白色奔驰。驾驶位上的人戴了副方型的墨镜,把精致小巧的一张脸庞遮去了一半。   两辆车短暂相会,绿灯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迅速驶离。   -   樾汇公寓。   时栎握着钥匙站在客厅中间,对着一室凌乱暗暗拧了下眉,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她点了支烟,却仿佛只是用来安神,一手夹着许久没动作,最终,抬腿走向卧室。   曾经时栎妄想提前退休盘点奚顾资产的时候,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她其实都翻过。只是,上一次是找钱,这一次她漫无目的地想找出点什么东西来,一时间竟还不知道如何下手好了。   她再次打开衣柜、床头柜,里面依旧是那么几样东西,连位置她都快能在脑海中模拟出来了。   时栎站起身踹上抽屉,面无表情把手里的烟头恶劣地戳到了墙壁上。   浅黄色的墙纸瞬间被烫出了一个洞。她盯着那处被她破坏的地方,心气稍微顺了一点。   两间卧室里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时栎推开影音室的门,被房间里长时间不流通的空气呛得皱眉咳嗽了声。   她开了墙上新风系统的按钮,去阳台上抽了根烟才走回来。这间影音室虽然面积不大,但装修却很讲究,房间里全铺地毯,墙壁跟天花板上用的都是专业吸音的材质,中间只摆了套沙发和投影仪,再无旁物。   时栎沿着房间踱了一圈,隐隐觉出沙发后的墙壁好像有些不同。   她站在那面墙前面,手指顺着墙壁软包的缝隙逐一用力,几次尝试后,意外掀开了一扇半人高的柜门。   原来这面墙之后做的是隐形壁柜的设计,里面是一层层的暗格,整齐地摆放着专辑、书籍、几支文具以及一些装饰品。   时栎快速扫过专辑那一层,大多都是圈子里面礼尚往来的签名专。她又抬头看起那摞书,门类五花八门,有讲表演的原版英文著作,也有电视台主持人的成功学,有少女看的言情小说,还有网络博主写的情感鸡汤。   她手指默默在书脊上滑过去,心里正暗暗诽议着过气女明星看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手上忽然停住了动作。   指尖抵着的是本深蓝色的硬皮线装书,装帧很有特色,时栎盯着它顿了数秒,将它抽了出来。   书的封面是漫画的夜空,上面一颗巨大的月亮,年轻的妈妈抱着宝宝坐在月亮上,下面书着一行卡通体的标题:妈妈的声音,最好的胎教。   时栎翻开手里的书,几页纸从书里掉了出来。   她弯身捡起来,第一页是张黑白的影像单。图她没看懂,下面一堆专业术语也看得头疼,直到结尾一句:胎芽长约2.0cm,可见原始心管搏动。宫内早孕,约七周。   时栎愣住了。   她重新翻过来确认那张单子上方的名字,确实是奚顾,时间是今年的九月十七号。她赶紧打开另一页纸,是张同日的诊断书:左眼球结膜下出血,四肢多发挫伤及淤血……   时栎捏着那张纸,表情惊异得有些出神,脑子里把这一连串的事件迅速捋了一遍。   9月17号,奚顾遭受外伤,并于同天拍了B超单,不能确定她当天是否是初次知道自己有孕;几天后,她在Soco看到奚顾,对方在喝酒;再之后,她在心理咨询中心楼下碰见了奚顾,对方脸色憔悴,仿佛刚经受过什么打击——   时栎陡然回过神来。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握在手里略微思索,发给了谢渝。   「明天我想去看心理医生。」   对方秒回:「好,我去约~」   两分钟后,谢渝的电话打了回来。   “小奚姐,郑医生那边明天早上九点和下午四点半有时间,给你约下午的吗?”   时栎看着柜子里剩下的东西,心不在焉从角落的笔筒里抽出来只黑色的钢笔,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做工和质感都属上乘。   “约九点的吧。”她拔下来笔帽,想在那张诊断书的背面写一个「9」,却大概是因为太久没用了,笔尖划破了纸张也没有出墨。   “好,那我就约明早的啦。”   ……   时栎拎着包走进停车场,离老远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她对于这种灾难性的场面有种本能的厌烦,加快脚步想赶紧开车离开,却不想那哭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她发现,这场灾难竟然是因她而起。   白色奔驰停在原地,车身被彩笔涂鸦的乱七八糟,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背着书包在一旁哭,他妈妈看到时栎走过来,停止了训斥,歉意道:“不好意思,请问您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时栎隔着墨镜扫了眼车身上的惨剧,沉着脸「嗯」了声。   那位妈妈双手交握在身前,神色诚恳:“非常抱歉,孩子不懂事,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您后续清洗的费用我来承担,给您造成麻烦太不好意思了……”   见面前的人冷着脸色不表态,她把孩子拽过来,低声道:“炎炎,快给阿姨道歉。”   小男孩儿似乎很委屈,含糊不清地抽抽嗒嗒道:“……上次有个哥哥说……说123的车画好了有奖励……为什么……为什么这次要骂我……妈妈不好……”   时栎倏然抬起眼。   “什么哥哥?!什么奖励?!”年轻妈妈听着他一番胡言乱语的狡辩快气炸了,耐心尽失,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推了一把,“快点道歉!快点!!”   孩子哭得更凶了。   时栎却突然笑了。她蹲下来,推了下墨镜,温柔地抬起手擦了下小朋友脸上的眼泪。   “告诉阿姨,是个什么样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失败,老想改(点一根烟) 第49章 肆拾玖   隔天, 早上,七点四十分。周觐川很少在这个时间见到女明星。   她穿着睡衣,睡眼惺忪靠在门框上往他锅里的三明治瞟了眼:“周Sir, 帮我也做一个。生菜少放,煎蛋和培根double谢谢。”   周觐川翻着锅里的鸡蛋, 头都没抬:“听不懂。”   “哪句没听懂?”时栎抱着手臂略微思索, 一本正经地贴心为他科普, “「Sir」是一句失传已久的古希腊语,翻译过来是「闪闪发光的开朗美男子」。”   周觐川:“…………”   身后的人笑眯眯道:“现在可以给我做了吗?”   美男子不为所动:“我来不及。自己做。”   时栎扬了扬下巴,语气坦然:“那就把你的留给我, 你去楼下买包子吃。”   这番土匪行径终于得到了周队长的一个眼神。他抬眸看她一眼, 冷冷道:“你清醒一点。”   “我也想自己做啊,手不是被你掰残废了嘛。”时栎抬起胳膊,晃了晃耷拉着的那只手, “这两天我连脱衣服都费劲,我都没来麻烦你。”   “…………”周队长暗暗憋了口气。   “你上班来不及不管我就算了吧。”时栎抿抿嘴巴, 大度道, “那晚上睡觉之前我再来找你——那时候你总有时间吧?”   十分钟后,周觐川亲自将切好的三明治端到了餐桌上。   时栎拿起一把小叉子, 朝面前的男人微笑致意后叉起来一块儿优雅放进了嘴里。   周觐川站在一旁喝水,淡淡问她:“味道怎么样?”   时栎细嚼着嘴里的食物, 脸上的笑意始终如一毫无起伏:“周队长,你很幼稚。”   对方根本没反驳, 甚至还拉开椅子坐到她旁边, 仿佛只是为了能近距离观赏她装模作样的若无其事。   他把盘子推到她面前,罕见关切:“你是病人,身体虚弱, 多吃点。”   时栎咽下嘴里的东西,握着叉子低头笑了下。   “就这么想看我哭?”她伸手抽了张纸巾抵在眼角擦了擦,撩了下头发,面色从容得不见丝毫狼狈,回起嘴来依旧是那副懒散带笑的腔调,“上次不是跟你说过方法了嘛——你不想试试?”   周觐川觉得芥末还是放少了。   -   早饭后两人同时出了门。九点钟,时栎准时敲开了心理医生的门。   “你好久没过来了。”郑念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笑意温柔,带很强的亲和力,又不失专业感,“最近工作很忙吧?”   时栎点了下头,收起打量的目光:“是。事情比较多。”   “这段时间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嗯……还可以。”时栎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含糊回道,“还是老样子。”   郑念扫见她手腕上的那截淤青,眼里的笑意蓦然敛起了几分。   时栎没察觉。心理医生的套路她曾经久病成医也略通一二,她心不在焉地喝了半杯水,正想着下一个问题该如何作答时,桌子对面的人意外缓缓开口道:“奚小姐,可能站在我的职业角度说出这些话不是很合适。”   “但是作为我个人来讲,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有些话确实想说很久了。”   时栎抬起眼。   对方盯着她的眼睛,神色略沉:“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我建议你趁早选择结束这段关系。”   时栎眼底微微一振,一时间连回应都忘了。   “可能结束一段十年的感情并不容易,但如果你一直沉浸在已经过去的十年里,那未来的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十年呢?”   “如果你现在不能让自己脱离出来,以后只会越来越难以抽身。”   时栎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的情绪莫测难明。   从前她对这位前男友的偏见不过是两人十几年的感情,奚顾因为他郁郁寡欢消极怠工还要去看心理医生,而他却竟然在奚顾出车祸后毫无表示,但这些论起来最严重也就是「冷血」而已,跟今天的罪名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家暴,持续性家暴,孕期家暴…………时栎回想着昨天看到的那两份诊断报告,脑袋里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理清。   奚顾是因为那次家暴才发现自己怀孕的?还是这是她在孕期又一次被殴打?那个男人对这一切知情吗?她在孕期去喝酒是终于彻底死心了吗?   “在他的影响下你已经出现自我价值否定,你总是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你觉得你今天的成绩跟他背后的帮助脱不开关系——但事实是你在演艺圈有自己的事业和地位,你今天的所得都是基于你自己曾经的努力,一切其他外力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郑念顿了片刻,继续道:“确实,人都是具有双面性的,我们也无法去完全否定一个人。比如他性格强势、偏执、控制欲强,但同时也有体贴浪漫的一面。可一段健康的感情最基本是应该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在这段关系里,你的痛苦远远大于愉悦,更多的时候你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暴力,跟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你真的认真考虑过吗?”   时栎被这一波接一波的信息冲击得有点恍惚。她一只手臂撑在椅子上揉着额头,半晌,幽幽回道:“没有。”   “…………”看郑医生这一瞬仿佛劝了个寂寞的表情,时栎也很担心她突然心梗。   她摆出一副惆怅彻悟的深沉神色:“谢谢你郑医生,我今天回去就好好考虑下。”   “…………好。”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时栎喝掉剩下那半杯水,再次徐徐开了口:“郑医生——”   郑念抬起头,面前的人眼神沉着平和,唇角的笑意里却莫名隐着犀利。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有种无端而强烈的陌生感。   她愣了一秒,听见对方问道:“最近有没有人来找你问起过我的情况?”   -   最近周队长很忙,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继上次那顿早餐之后,时栎快有小一周没见过他了。   最近她也忙。每天晚上在会所外面守着跑车出现,到第五天,终于蹲到了那辆蓝色的兰博基尼——上次出事后乔公子特意找人算过,大师一看他的脸就说他五行属木,最忌讳用红色。乔公子惊的一拍大腿,这辆在车库里尘封已久一直被他嫌弃太过低调的宝蓝色跑车才终于得以重见天光。   时栎趴在方向盘上打了个哈欠,远远看着那辆车停到会所的后巷,乔公子一条腿踏下车,迎面揽住了对着他发嗲的紧身裙美女,一只手不安分地顺着腰部往上,半拥半抱地进店去了。   时栎的车停在巷子口。她下了车走过来,找了个利于掩护的僻静地方点了支烟。   这间会所开在山脚下,规模不大但很是精致,正门朴素得毫不起眼,仿佛一间常年无人问津的简陋民宿,只有那些径直把车开到后巷的人才知道,这里面的格局其实别有洞天。   时栎靠在一棵树后面百无聊赖,不想才过了半个钟头,乔公子竟然就出来了。   这次他怀里的人换成了个年轻男子,身侧还并肩跟着个戴金链子的光头胖子。他亲密地揽着那人的肩膀往他跑车的方向走过去,一路上眉飞色舞比划个不停,胖子一边抽着烟一边跟他谈笑风生,只有那个年轻男人仿佛不似二人那般轻松,始终半低着脸,间或点头回上一句。最终三个人停在蓝色跑车前,前备箱缓缓打开,乔公子弯身拿出个牛皮纸的小纸袋,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胖子把烟塞进嘴里,接过那个纸袋打开。那个年轻男人也跟着转过身来,借着聊胜于无的昏暗路灯,时栎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是郑来。   她深感意外,又见那胖子将手伸进纸袋里头,捻起了一点什么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接着撇着脸摇了下头,像是不太满意。   时栎缓缓睁大眼睛,眼底露出诧异。   虽然这个圈子里私下在玩些什么她也都有所耳闻难觉稀奇,但真正眼见为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乔公子叼着烟笑了笑,把纸袋扔回车里,拍拍郑来的肩,跟胖子又侃了起来。再隔半晌,他接了个电话,示意二人跟他沿着小路继续往里面走。   身后郑来看了那胖子一眼。胖子扔了手里的烟踩灭,抬脚跟了上去。   时栎脑袋里暗暗思忖着。她在这里蹲了五天的本意可绝不是做个光荣的热心市民,但眼下这么个场面不偏不倚地被她正正撞见,不做点什么又好像实在说不过去。   她动作先于意识一步摸向兜里的手机,才掏出来一半,身后突然隐约有声细碎响动传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冰凉的大手猛地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时栎脑袋里倏然一绷,汗毛立时竖起,眼前即刻有声有色地上演出了自己被毒贩吊起来受尽非人折磨的一百种场面,上了社会新闻保不齐还是反面教材:著名过气影星奚某在昨日晚间与毒贩的搏斗中不幸遇难,在此温馨提醒广大市民朋友们,少管闲事,保命要紧…………   她在一瞬头晕目眩的惶恐中强行镇定下来,本能屏住呼吸,手肘正要向后发力,双臂却提前一步被身后的人用力桎住,并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斥道:“别动!”   是她熟悉的声音。 第50章 伍拾   这条后巷紧贴着山脚, 路面狭窄,一侧通往大路,另一侧蜿蜒向山中, 中间被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截开,形成了宏观上的三岔路口。   一辆深灰色的越野车停在中间。   车厢里两个男人紧盯着路上几个人的动作, 凝着神色听着耳麦里传来的声音。   “……上次的事被你爸骂了?郑叔都这么大年纪了脾气怎么还是这么暴……”   “……这年头睡女演员还用得着下药?她自己喝多了猝死的跟桌上其他人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 摊上她够晦气……”   “……哈哈哈阿来的朋友我当然放心了, 阿来打小还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呢,是吧?……”   “……乔少,这种货?过时了吧, 早两年前就玩儿过了……”   “……那我这里可再没别的了, 你要再鲜的就得——等下我先接个电话……哎呦别急宝贝儿,这就回去,乖, 我这儿有正事呢,你先……”   跑车前的人举着手机往边上走了几步, 耳麦里的声音也逐渐飘渺起来。   周觐川摘下来耳麦, 转头要跟驾驶位上的人讲话,视线忽然一松懈意外扫见斜前方十来米的坡路下来, 一棵树后面似有黑影晃动。   他转过来的动作顿了下,付朗觉察到, 问:“怎么了?”   周觐川定睛看向树后的人。从他的角度只隐约可见对方的侧影,女性, 长发, 身型窈窕,戴着黑色口罩,皮肤很白, 露出来的半张脸在月光下白得近乎反光,一双狭长眼睛又黑得仿佛会融进夜色,目不转睛盯着跑车的方向。   他突然皱起了眉。   付朗见他半晌未说话,也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有点惊讶:“呦……这哪儿来的黄雀?”   周觐川收起目光,脸色有点复杂:“不是黄雀。”   付朗看他一眼:“那是?”   周觐川憋了少倾:“……目击市民。”   从事刑侦事业多年的付副队长敏锐地从这寥寥数语中嗅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同寻常。两人同时缄默了瞬,片刻寂静之后,驾驶座上的人幽幽扭过头来:   “这位目击市民不会去报警吧?”   -   下了车,两人兵分两路。   周觐川轻手轻脚绕到树后。市民时女士专心于眼前的场面,对身后的响动毫无察觉,正伸手从兜里将手机掏出来半截,周觐川突然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   时栎听到这声音愣了下,反击的动作刚停止,身后的人立刻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两人等着路上几个人走远,时栎转回身来扯下口罩,压低了声音惊愕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觐川冷着脸:“我还想问你。”   “……你有任务?”   “嗯。”   眼前的人似乎是真的被他吓到了,第一次在他面前难掩情绪,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火气:“那你就去执行你的任务你过来吓唬我干什么?!你幼不幼稚!!!”   周觐川没打算跟她解释,上下打量着她:“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时栎胸腔里还砰砰剧烈直跳,前额的冷汗被冷风一吹密密麻麻往脑袋里钻,一经他质问怒气愈发往上涌:“谁鬼鬼祟祟了?!人民警察还管合法公民躲在哪棵树后面?!”   周觐川沉着反问:“你躲什么?”   “…………”时栎张着嘴巴,瞬间语塞。   “你在跟踪谁?还是被谁跟踪?”   “…………”时栎无言以对,阴沈着脸推开身前的人要走,却被他一把按回了树上。   周队长面无表情压着她的肩,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裹挟着冷风在凛冬的沉夜里被无限加重:“我问你话呢。”   时栎后背不防撞到突出来的树枝上,隔着两层衣服还是痛得她皱着眉头吸了口凉气。她扭着身体被迫贴在树上动不了,眼前的男人又职业病上头按着她不放,这种出于体力的绝对悬殊只能任人审视逼问的狼狈处境令大小姐窘迫并恼怒,二十几年修炼出来的风度涵养也顾不上了,此刻唯有以暴制暴才能一消她的心头之恨。   “我不是嫌疑人!你少拿警——”   她狠话才撂到一半,周觐川听见路上有人走过来,再次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   “有人,别出声。”   这次时栎不再配合,扬起拳头往他胸前砸了过去,被钳住了胳膊后也不消停,又抬腿踢向他的膝盖。她正在气头上,用的力气不小,周觐川躲闪不及,腿上挨她一脚,俊朗的眉目拧了起来,反手按住她的手腕,俯身抵住她的腿彻底压制住了她的动作。   过路的人听到树后面窸窣的声音,抬起头狐疑地往这边看了眼,继而会心地暧昧一笑,朝他俩吹了声口哨,走了。   时栎被困在树干跟身前的人之间动弹不了,又挣扎半晌之后终于停下来,闭上眼睛在他指缝间长出了口气。   周觐川余光里瞟见路上远远走回来的几个人影,怕身下的人再弄出什么动静来,依旧压着她没有松开。   他倾身低下头,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鼻息间却意外隐隐传来一阵幽寂的香气。像是冬季里积了一层薄雪的森林,又像是暴雨将至前潮湿的凉夜,疏冷而静谧,隐约带着她身体的温热,在这场凛冽的夜风中格外清晰,并诱人。   诱人想探寻,也想要更加靠近。   他喉结轻动,有一瞬短暂的走神,视线重新落回眼前的人。   此刻她垂着眼睛,许久没有动作,安静得仿佛刚才那一刻失控的恼怒并不存在。她额头上的几缕碎发被冷汗浸湿,掌心后的呼吸平稳温热,领口在刚刚的挣扎中略微敞开,修长的颈部线条裸露在外,从下颚到锁骨,优雅,白皙,孤傲,气息疏离,却又离他如此之近。   周觐川的眸光深了几分。   他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这一刻两人离得太近了。他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略微拉开了跟她之间的距离,表情中一晃而过的尴尬被他悄无声息隐藏在了一贯沉冷的神色里。   巷路上的人有说有笑地逐渐走近。   时栎一恢复自由,立即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转过来指着面前的人冷冷地警告着瞪了他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脸颊跟鼻尖冻得发红,眼神凶狠,长发凌乱,像只被欺负得炸了毛的小狐狸,奶凶奶凶的,落在常年跟各路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周队长眼里,实在毫无威慑力可言。被她这样凶过的人丝毫没有收到警告的觉悟,甚至还莫名想顺一把她的毛。   他想起她平时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女流氓作派,就算偶尔翻车也能一派从容地装腔作势到底。在他眼里她是那种可以用一个戏谑微笑应对一切场面的人,原来处于下风恼起来的时候也有这种像小姑娘一样发脾气的另一面。   路上几个人又进了会所。树后面两人兀自沉默着直至再无声音,周觐川抬手给她拽了下外套领子,对方却不领情,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推开他独自往路下走了。   周觐川站在原地点了支烟,直到她的背影渐远,神色莫测地收起了视线。   耳麦里呲啦几声,又隔数秒,响起一道刻意压低了的男声:“没发现。姓乔的把人带过去,就听他们胡侃瞎扯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周觐川吸了口烟,看神色像是并不意外。但风平浪静只是一瞬,下一秒钟开始,他的表情骤然变了。   “……这么巧,奚女士,又见面了!”   付副队长的嗓音突然毫无预兆地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自由转体,浮夸油腻得触目惊心,隔着一百米的电波都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对方显然还余怒未消,殃及无辜:“我不是,你认错了!”   “好,好,不好意思,怪我眼拙,又认错了。不过瞧您这披头散发的——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树后面的人眼皮蓦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对方静默数秒,忽然平静异常:“好啊。”   周觐川俊脸一僵,心里暗骂了句,操。 第51章 伍拾壹   夜色已重。   从会所后巷出来右转的岔道上, 一男一女坐在白色奔驰后面的路边上抽烟。   远处的俊挺身影逐渐走近,地上两人同时抬起头,一个仿佛还处于难以置信中没回过神来, 另一个面无表情朝着过来的人一扬下巴,声音沉稳:“他干的。”   那一瞬间周觐川觉得自己恍若一个在案发现场被受害人当场指认的嫌疑犯。   早在十分钟之前, 当他还独自蹲在树底下对月思考自己的绯闻人生之际, 付副队长就已经经历过了第一轮的震惊。   虽然对于自家领导的男性魅力他从未怀疑, 市局楼下隔三差五前仆后继的女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但那些过往全加在一起也完全不抵眼前这一位的份量。当从她嘴里听到那熟悉的三个字时,付朗的面部仪态从温文尔雅到四分五裂, 只用了一秒钟。   那一秒钟很短, 又格外漫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的大佬坐姿,脑海里铺天盖地刷起了有声弹幕:「淦」「川哥可以啊」「什么时候的事」「太神奇了」「现在改口会不会太早了」「婚礼我应该是伴郎吧」「就穿那件格子西装怎么样」? 【周队|忍无可忍冲进旁白:不怎么样!!】   地上的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掀开塞进嘴里,见他一直盯着她看, 眼神示意他也坐下来,转头递给他一支, 不经意露出来令人浮想联翩还泛着淤青的手腕, 神色自若地撩了把凌乱的头发,淡淡道:“他这人就这样, 下手没轻没重的。跟他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我身上还有他弄出来的伤。”   付朗:“!!!”   他被这接连而至的劲爆信息震撼到失声, 一双瞳孔震了又震,手指颤抖着点了几次才打着火机。   “你好像挺惊讶?”时栎挑起眉睨他一眼, 一副正宫逮住狐朋狗友盘问的架势, “你不是他最好的兄弟吗,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提……提起过。”几经权衡之后,付朗硬着头皮回道。   “那他都说我什么了?”   说她什么了?付朗夹着烟, 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从大量的记忆缓存中读取出来关于她的高光时刻:刻意隐瞒、拒绝配合、自私利己……没一句好话。   “……没说什么。”半晌,他咳嗽了声,佯装镇定,“周队这个人比较低调内敛,很少会跟别人分享他的私生活。”   “我还以为他会说我做的饭难吃呢。”时栎伸手掸了下烟灰,“前几天让他带他还不高兴带,难道是你们队里有别的姑娘给他带?”   …………原来是你。   回想起那天中午那个豪华饭盒里的难言味道,付朗一口烟哽在喉咙里,现在舌头还有点打颤。   “那倒没有,你别多想。可能真的只是因为难吃呢。”   时栎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信息:“他还分给你们吃了?”   “没有,绝对没有。”付朗强烈摇头否认,“他哪舍得啊,自己蹲墙角里吃的,一口都没剩。”   “那你怎么知道难吃?”   “…………”付朗沉默数秒,还是决定勇敢站出来保护己方队长日后免于再受她残害,“看他的表情。”   时栎听言意味不明地挑了下唇角,再没作声。   两人缄默着抽了半支烟,付朗终究还是没有按耐住,主动开口问道:“你们俩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时栎瞟见远处越来越近的熟悉身影,缓缓吐了口烟,漫不经心抬眼:“你说哪个「搞」?”   -   到周觐川走近两人身前时,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地上两个人齐刷刷仰脸望着他,一个痛心疾首,满脸写着「你是个警察你知道吗你到底对人家女明星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另一个盘着腿,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散开,奶茶色的帆布鞋随着她抖腿的动作不停摇晃,漆黑的瞳仁清冷晶亮,带几分玩味的挑衅。   周觐川居高临下看着她,薄唇轻抿,没说话。   他知道她还心气不顺,刚刚没有一走了之就是在憋着气等这一刻反击。今天要是不让她把这口气出了,他都怕她一会儿回去会偷着拿狗撒气。 【时姐|手里猛揪一根砂糖的毛:我才没有你那么幼稚!!】   知道此刻解释也是徒劳,周觐川朝着两人中目前还可控的那个言简意赅下令道:“走,回去。”   在他的眼神威慑下付朗恋恋不舍从瓜丛中站起身。周觐川双手插在裤兜里,刚转过身迈出半步,身后的女人找准机会,适时地幽幽接上话:“今晚回哪儿?你家还是我家?”   空气寂静得仿佛停止了流动。   突然被夹到两人对峙当中的付朗脸色略有尴尬。左边的人僵着动作沉默,从后颈的线条看起来正处于极力克制的边缘。右边的人若无其事地吸尽了最后一口烟,味道顺着风飘过来,幽甜里带着淡淡的薄荷凉意,像极了热恋时情侣冷战的气息。   他当机立断决定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二位慢慢商量,我就一个家,还是我先回!”   没敢再回头细品领导的表情,再多看一眼付朗都怕被灭口,匆匆擦过他的肩以媲美竞走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气氛重新归于平静。   周觐川终于转回身,一脸冷淡地看着她,眼神幽深,窥不出情绪。   时栎不说话,也没看他,丢了烟站起来,拍拍裤子,走过来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往他身上一扔,板着脸拉开后座门上去了。   周觐川无声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打开驾驶位的门,发动了车子。   已经是凌晨,路上车辆很少,但这里所处快接近郊区,开回去至少要三十分钟。   上路后车内依旧安静。这一次破天荒周觐川先开的口,语气平静得出奇:“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时栎没答话。她反手从后面搁板上拽出来一只眼罩,面无表情套到脸上,掩住了自己的眼睛,还有她此刻莫名有点郁闷的心情。   她以为周队长会生气,大动肝火暴躁如雷那种。   客观来说他其实并不能算是个好脾气容易相处的人,他们俩能和平共处到现在那完全是因为她先天具有无视别人脸色跟情绪的天赋。他这么正经乏味的一个人,平常跟他开个玩笑他都要甩她脸色,这次她给他捅了个这么大的绯闻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给她当司机,他要不是准备一会儿回去把她分尸,她一时还真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这样不痛不痒毫无反应,让时栎静下来后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出戏码特没劲。她怀着膨胀的报复心,一腔怒火空空砸到了棉花上,却连个火星都没燃起来,无可发泄,最为内伤。   此刻驾驶位上的人专心开着车,他只以为后面的人还在赌气不跟他讲话,并不知道她这般复杂的内心活动。   他怎么可能没有情绪。莫名其妙被扣上一段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换谁都要怒火上头。   从听到付朗拦下她搭讪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血压就没下过两百。让这俩人遇见是他活了三十来年以来少有的重大失误之一——上一个是同意她住进他家。   意识到这一次的爆炸级绯闻已经无可挽回,那一瞬间周觐川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懊恼刚才不该就这么让她走下去,而是他跟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搅到一起。   虽然当时的初衷是为了案子,但他这一刻的想法跟她是否对案情进展有益反而全然无关。这个想法来的很唐突,也很微妙,始于刚刚在树下贴近她的那一瞬,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他听见一阵强烈而清晰的心跳,明显不是她的。   三十多岁的人了,他倒也不至于被几声心跳扰得慌乱。心跳加剧,只是异性间物理距离过近引起的普通生理反应而已,可预料但不可控制,跟人体很多其它的生理现象一样,比如口渴、汗出、脸热、心动。   他不知道再继续下去的话,未来的不可控制还有多少。   那一刻他第一次客观审视起这段关系。   他相信她吗?   从刑侦接待室初次见面到今天短暂的朝夕共处,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对她从怀疑,到将信将疑,至今信任也没有比疑心和偏见更多。   他很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真诚,但她自私利己的个性又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她说起什么事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戏谑语气,偏偏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又见过太多拿眼泪和柔弱做伪装的人,相比之下,即使心里明知她那张笑脸可能也是面具,他也始终对她反感不起来。   可不是反感的话,又是什么?   她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懒散、爱笑、从容、洒脱,身上浑然天成地散发着一种慵懒放松的气息,仿佛是她的一种天赋。有时候他带着工作中的情绪回到家,听她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念上几句,有当天遛狗的见闻,或是楼下大妈的八卦,都是生活里的琐事,平常他听一句都觉得烦,从她嘴里讲出来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魔力,他安静听着,原本紧绷的神经也莫名被她感染跟着放松下来。   作为旁观者,他承认,那种放松的慵懒感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而作为当局者,他也无法否认,她身上这种气息对他而言,存在吸引力——如果没有两个人的身份先一步隔到这里。   周觐川一手把着方向盘,狭长的眼睛深不见底。   对于他来说,她先是案件的相关者,然后才是她自己。他一直记着这一点,却也一直忘记了,当他开始提醒自己她的身份时,有些东西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细微如蝴蝶振翅,无人能预见是否会卷起风暴。但结束在发现这一刻,总归不算太迟。   -   车子平缓驶进小区。   直到停稳车,后排仍旧毫无动静。周觐川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人歪着头贴在座椅上一动不动,这么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竟然睡着了。   他回过头正要叫她,她忽然翻过头来换了一侧,右边脸颊上露出两道压出来的红印,嘴巴低低念了句后紧抿起来,仿佛在梦中都过得不顺意。   或许是想到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独处,驾驶位上的人靠在座位上沉默坐了片刻,才下来打开后座车门。他弯身探进来,一只手撑在她肩后的靠背上,正要解开她身侧的安全带,车尾突然传来近在咫尺的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爆炸:「砰」!   座位上熟睡的人陡然间惊醒,身体下意识猛地绷直坐了起来,嘴唇猝不及防轻擦着他的侧脸滑了过去——   两个人同时停住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冷战时内心戏实况】   时姐(辗转):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难道我正中他的下怀?他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公开我跟他的关系?什么叫狼子野心?什么叫养虎为患(周队:?)?他不会是早就喜欢我了吧?平时的高冷禁欲都是装的?其实做梦都想跟女明星传绯闻上头条?听到我这么说他高兴坏了吧?我就感觉他刚刚神色里有窃喜!我的第六感就没有错过!狗男人!呸!!   周队(冷静):怎么开口让她搬走呢。   作者(吐烟):呵,男人。 第52章 伍拾贰   这个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在时栎的梦境中出现过了。久到梦中绑匪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 来救她的人也不是二十几岁时的模样了。   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漠,眼神陌生得瘆人。身后的人开始倒数, 她被绑着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恐惧而急切地望着他, 他却始终冷着脸没有回应, 直到最终身后一声枪响:   「砰」!   凌晨, 万籁俱寂。   狭窄幽暗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贴近暧昧。周觐川低着头,左侧脸颊隐隐灼热, 有温热的轻缓呼吸均匀洒落其上, 隐晦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一瞬柔软的触感真实存在。   他撑在座椅上的修长手指缓缓用力,绷出分明的骨节。   昏暗的寂静中,时栎逐渐清醒过来。她慢慢靠回座位上, 淡定摘下眼罩,秀挺的鼻尖上有一层薄汗, 跟着她这一瞬真实的情绪一同湮进黑夜中。   两人在一阵尴尬的静默中对视数秒, 时栎先发制人,嗓音带几分刚睡醒低沉暗哑, 隔着夜色透过他的耳膜轻轻拂在心脏之上:“周觐川?”   他抬眸,眼里的光黯沉沉的, 裹挟的情绪幽深难测。   她神色平静望着他的脸,声音缱绻蛊惑, 出口的话石破天惊:   “你刚才是想偷吻我吗?”   “…………”周觐川一脸黑线, 低头解开她的安全带,“我不想。”   他可没她那么流氓。   时栎垂眸看着他侧脸绷紧的线条,幽幽问:“你为什么不想?”   周觐川:“???”   时栎瞟一眼他的胸膛, 慢条斯理:“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   周觐川退出车厢站直,没好气道:“你要是听不见我就死了。”   时栎一侧手臂懒洋洋地撑着头,妖娆地拧过腰睨向车外站着的人,姿态跟等着来人抬她下轿的慈禧训话似的:“想就想,敢做你还不敢承认了?”   车外的人一时气结:“我做什么了?!”   时栎手指轻抚着胸口,心有余悸:“要不是我醒得及时,你现在都已经得手了。”   周觐川深吸一口气:“我没——”   时栎无比确信:“如果我睡得更死一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周觐川压抑着血压:“你别——”   “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她幽幽叹口气,惆怅揉着额头,“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敢跟你共处一室?谁知道你哪天控制不住又对我做出来什么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的事?”   几次被打断的周队长肺里一口气干憋着上不来,就快要灼出内伤,咬着牙道:“那你搬走。”   时栎一掀眼皮,似笑非笑:“还恼羞成怒了。”   周觐川:“………………”   他一只手撑在车棚顶上,笔挺的身影笼罩下来,神色不明地盯着车里的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场景好像一直反复出现他们俩的日常中。因为她性格里自带的熟稔两个人之间基本没有过彬彬有礼的试探期,从一开始,她在他面前就无所顾忌,仿佛一早就掐准了他一定会克制忍耐。但与此同时,她又微妙地掌握着分寸感,言语上再怎么调侃也不会涉及到他的隐私,不会触碰到他的底线,以及不会令他真的发怒生厌。   她只是看起来一副随心所欲的散漫,其实他们之间每一步都是她在推动。她能清楚掌控着他们相处的节奏,也能在他即将动怒之前最大限度地惹火他,却还永远保持自己笑意盈盈从容不迫——除了今天晚上被他体力压制后的这一次。   周觐川俯看着面前的人,眼里的沉色慢慢静了下来,跟瞳孔里的黑融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脑海里有一瞬念头,不属于刑侦队的周觐川,只属于这一刻的周觐川。   他还很想再看她恼一次。不过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   -   最终在大小姐的指挥下,周队长提着一大袋子礼物上了楼。   爆炸的声音是气球。周觐川打开后备箱,里面装扮得跟小型Party现场似的,铺满了各种玩偶以及包装好的不明礼盒,上面悬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小旗,中间的数字是「123」,时栎迟钝地想起来,这还是舒望她们之前给奚顾准备的生日礼物。   两个人从停车场的电梯上来,时栎走在前面,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刚刚回来路上的郁闷心情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再次占回上风的压制让她心情格外愉悦舒畅,走路都呼啸带风,就恨不能再踢几个正步出来。   周觐川跟在她身后,像个寡言苦力的保镖。   两人进屋后,时栎盘着腿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拆礼物。周觐川站在旁边看了半晌,发现她似乎只是单纯喜欢拆礼物这件事,而对于礼物本身,她反而兴致寥寥。   砂糖在一旁逮准时机,叼起一只蝴蝶结扭着屁股跑了。时栎拆开一个细长条的盒子,看看盒子里面,又抬眼看看眼前的人,忽然无声笑了。   她拿出来一只小熊玩偶,在他眼前摊开:“眼熟吗?”   周觐川不知道她又搞什么,没有回应。   “像不像你?”时栎晃了晃手里的玩偶,深棕色的小熊只有半个手心大小,眼睛圆圆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面前的人垂眸盯着她手里的玩偶片刻,忽然道:“你搬走吧。”   这是时栎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提议。间隔短暂得让人不禁疑心起说话人是不是早有意图。   “为什么啊?”她继续低头拆包装,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为什么这么突然?”   他安静看了她少顷,淡淡反问:“突然吗?”   “因为我给你制造了个绯闻?”地上的人笑着瞟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一个犯错的人该有的态度,“我好渴,你先帮我拿杯水好吗——过来坐嘛,我仰头跟你说话很累。”   周觐川放下手臂,走到厨房倒了杯水,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自己坐到了她身后的沙发上。   时栎扭过来脸,皱眉笑着抱怨:“坐近一点啊,我还要回头看你的脸?”   身后的人又静默数秒,这才终于挨着她的肩坐到了地毯上。   也是坐近了他才看到,原来小熊玩偶那一套还有很多动物。兔子、松鼠、水獭,以及一只狐狸。   淡橘色的毛,眼角向上弯起来,笑眯眯的,却一点也不显亲切,莫名透着股凌厉的狡黠,乍一看不太讨人喜欢。   他收起略微出神的目光,沉声道:“我帮不上你的忙。你真担心的话可以换房子,再请个专业的保镖。”   “妙计啊周警官。”她挑起一侧唇角,语调似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时候,“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没早说?早说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叨扰你这么久了?”   周觐川无言以对。   “所以你今天才说的原因,不是你帮不上我——”她侧头看他一眼,笑道,“而是我没有帮助到你,对吧?”   气氛似有一瞬尴尬。虽然两个人的关系的确始于各取所需,但像这样摊开了在桌面上互相讲出来,还是有悖于周觐川从小接受的含蓄中式教育。   他眸光微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时栎拿起来一个小巧的红色礼盒,漫不经心笑了下:“那是?”   她掀开盒子,里面是个做工精巧的胸针,看起来价值应该不菲,但她只是看一眼就又合上扔一边去了。   周觐川沉默看着她手上的动作,隔了许久抬起头,最后说:“你就当是这个吧。”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她手里动作没停,平静问他:“你决定了?”   “嗯。”   “好。”   眼前的人没有再纠缠追问,似乎坦然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及他的决定。   这副反应也在周觐川的意料之中。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可能是真正的现实远比想象平淡得多。   她握着水杯喝了一小口,转过脸来看向他:“你今天生气了吗?”   他含糊答:“还好。”   她放回杯子,身体放松地往后靠,抿起嘴唇一笑:“你没有当场发火就是在路上酝酿回来就把我撵出去是吧?”   见她仿佛丝毫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心情,他原本有些绷着的情绪也跟着慢慢轻松下来:“是啊。”   “那刚才在停车场说让我走的话也是真心的了?”她托着下巴絮絮道,笑着自嘲,“只不过我单方面会错意了——你当时是不是害怕极了?就怕今晚再怎么说我都不当真?”   他垂眸看着她脸上的淡淡笑意,半晌没有说话。   “你同事那边估计你明天要好好解释下。他也很搞笑,还全程陪着我演。”   周觐川别开视线:“我还解释得清吗?”   “你行得端坐得正嘛不是。”时栎手臂搁在沙发上,脸埋在上面笑了声,“看到睡着的貌美女明星都坐怀不乱安稳如山,一点也没有偷吻的打算,你怕什么?”   大抵是凡事盖上离别两个字后都无端多了层滤镜,也可能是两个人都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聊天,氛围难得轻松一次,周觐川被她的措辞说得忍不住低笑了下,破天荒回了一句:“怕貌美女明星醒了之后自作多情胡搅蛮缠。”   时栎自然抓紧了机会揶揄他:“可真难见你笑一次啊周队长,这是离别的礼物吗?别叫我以后回忆起你来的时候脸都是板着的?”   周觐川听言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他是临时决意,她却接受得这么痛快,像她一贯的风格一样,洒脱又随意。那一瞬间他先是感到轻松,随即有种漫漫的空荡感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拔地而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期待什么。   身侧的人继续自顾自地感慨:“不过,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活得最紧绷的一个人。”   “我住过来一个多月,你起码有二十天是沉着脸到家的。你改改吧,我都要跟着你丧了,以后你老婆天天对着你怎么受得了。”   周觐川看着她的脸,长久没有回应。   她等了半晌无声,在他腿上推了一把,又补上数落:“还有就是别人说话不给回应,还老甩脸色给人家看——也就是我脾气好,换别的女孩子能忍你三天我都要给你们送锦旗:天造地设,恩爱白头。”   “知道了。”他言简意赅地终止了谈话,“不早了,早点休息。”   “好。”时栎坐起来掖了下头发,在他面前摊开掌心,“这个送你吧,你的孪生兄弟。”   他垂眼看着她手上板着张脸的棕色小熊,隔了半天,低声开口:“那只狐狸给我吧。”   时栎有些意外,低头在盒子里扫视一圈:“你喜欢这狐狸?看见它就能想起来笑是吗?”   周觐川望着她低下来的脸静默了瞬,没有回答。   “好吧,忍痛割爱。”她大大方方把那只狐狸拿出来,却没有立刻交给他。   她身体转过来,笑着问他:“我还会再见到它吗?”   周觐川下意识回:“案子结束前还会见到。”   她唇边的笑意淡了一些:“结束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周觐川沉默片刻,最后说:“见到它没有好事情,除非是又遇到别的麻烦了。还是别见到比较好。”   面前的人仰脸静静望着他,狭长眼睛里的光亮似有一刻凝滞,随即又忽然笑了出来,语气平和,又莫名笃定:“不会。我每次遇见你都是好事情。”   周觐川未解她话里的深意,又听见她笑意吟吟地问:“如果我以后见不到周队长,可以来找周觐川吗?”   他薄唇轻抿起来,许久,声音沉淡:“没有必要。”   对方噙着平常那样的淡笑,点了下头。   “那你今天可以做一次周觐川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话,她却在这时把玩偶递到他撑在地板的那只手上。他下意识低头翻过来手心,正要接过来时,她突然隔着那只狐狸按住了他的手。   “一分钟就好。”   周觐川怔了一下,抬起头,面前的人已经俯身吻了过来。   很轻很短的一个吻,带着她身上的幽沉香气,他才刚刚感受到,对方就停下来了。   夜深,人静。   两人保持着暧昧的贴近姿势,无声相视数秒。时栎的视线缓缓从他的脸上滑下来,沿着他的眉骨、眼睛、鼻峰、嘴唇、下颌,像是在描摹刻画,又像是在耐心等待。   等待他的拒绝,或者没有拒绝,那就是他这种人能给出的最大回应。   时栎抬手轻轻拥住他的脖子,再次垂眸吻了上去。   地板上的人停了几秒没有动作,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攥住了那只狐狸。 第53章 伍拾叁   老话说吃人家的嘴软, 吻人家的嘴也一样。   那天晚上周队长终究没能再把搬出去的时间期限一鼓作气说出口。身体贴近的两个人各怀着心事,唯一一瞬相同的念头应该是,一分钟原来很漫长。   时栎洗完澡躺在床上, 刚吹干的头发还有一点潮气,被暖气一烘丝丝缕缕地散开, 空气都仿佛没那么干燥难受了。   她眼皮有些沉, 恍恍惚惚盯着天花板, 心不在焉想到刚才那个吻。   其实没什么意思,对方的回应太克制。身体接触缺乏激情的话,意义大于形式。至于她自己——时栎眸色黯了几分, 歪过头闭上眼睛。   她说的话全都是真的。不过话里的情绪, 半真半假。   希望他能活得放松一些是真的,说还想再来见他,有一半是真的。   男女之事她一向随性, 合则睡,不合则散。周队长这张脸在她的审美里, 真跟他发生点什么她也不介意, 只是对方明显不是个洒脱的人,要搁在以前, 时栎最不爱招惹这种男人。   她是玩惯了的人,对于认真也不能说是排斥, 更多的一种心理是陌生。但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心里给这段关系设了界限告诉自己不要去招他, 就越是忍不住放任自己在那个临界点试探。   想离他近一点, 想知道他对她是什么样的心态,想看他克制的外表下是不是隐藏着浓烈的情感,想得到他的喜欢, 可又会感到不安。   怕把别人辜负,更怕自己没退路。   时栎翻身把脸全部埋进被子里,幽幽叹口气,像个没有真情实感的浪子,蜷在被窝儿里发着货真价实的愁。   辗转许久后,她终于困了。她半阖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迷迷糊糊放下了脑袋里在任性跟自责中矛盾游移的念头。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时栎想,算了,顺其自然吧。   -   隔日,刑侦。   周觐川刚走进市局大厅打完卡,迅速有个人影蹿出来,推搡着他往角落里走。   “川哥,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付朗把声音压得只剩气音,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凑过来:“最后回谁家了?”   周觐川耐着性子冷淡道:“我跟她什么也没有,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付朗啧了声,真心发问:“那她为什么非要跟我胡说八道呢?”   提起来这个周队长牙都恨得直痒,心里暗骂,你还有脸问。   “因为你先把她拦下来黏糊糊地搭讪——你跟她很熟吗?”   付朗意味深长地缓缓抬起眉,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熟!根本不认识!就电视上见过!还是你们熟!”   周觐川:“…………我跟她也不熟!!!”   “害,川哥,没事儿。她又不是嫌疑人。”付朗拍拍他的肩,满脸欣慰微笑,“我看她性格挺好的,正适合你。”   周觐川无语地瞥他一眼,冷冷道:“你上次不是还说她狂躁吗?”   “那不是上次嘛。”付朗大度地摆摆手,“她还没认出来我是自己人,脾气没收敛很正——”   周觐川冷酷打断他:“你是什么自己人?”   付朗一脸无辜:“她说我是你最好的兄弟,难道我不是吗?”   周觐川面部僵硬了几秒,硬着头皮道:“……是。”   “未来你结婚那天我不是伴郎吗?”   “……是。”   “那这样的我还不是自己人吗?”   “……是……不是——”被他绕了半天的周队长终于回过味来,“我跟她又没有关系,你是什么自己人!!”   笃定付朗说归说,并不会真把这件事传出去,周觐川也懒得再跟他解释,随他浮想联翩去了。   他抬脚往楼上走,迈进办公室的前一刻,裤兜里的手机振了起来。   他低头看清屏幕上的名字,神色微暗,接起来往走廊尽头的窗边走。   “周队长,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人查到了。”听筒那边的声音不大,年轻并文气,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慎重。   周觐川「嗯」了一声,掏出烟盒摸了一支放进嘴里。   打来电话的人是栩州刑侦那个在杨磊母亲病房外给他行绿灯的小刑警:“在杨磊跟池慕案发的当天中午,严昭的车确实进入过颐山,景区的入园监控有记录——不过封氏现在正在建度假村,拍到他的车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还有,我去查了少管所的记录。”   周觐川听言抬起头。冬日晴空万里,艳阳清冷刺目,隔着玻璃他还是眯了下眼睛。   对方继续道:“严昭当年是因为偷窃被发现后跟人打架才进去的,那时候十四岁,在里面待了一年半,探视的记录有两次,都是杨磊的母亲。”   -   沅茂广场,爱丽私人美容会所。   下午时间,正在前台暗暗打着瞌睡的接待顾问听到开门声条件反射一个丁字步站起来露出标准的迎宾微笑:“女士您好,请问您有预约过吗?”   进来的人戴着墨镜,穿一件宽松驼色长大衣,黑色长发柔顺地在肩头散开。里面一件米色的高领针织衫,黑色牛仔裤,纤细的脚踝露在外面,端着那条架着灰色Birkin的胳膊站在大厅里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问:“你们院长在吗?”   接待顾问也暗暗打量着她,脸上的笑容未变:“您有预约吗?”   那人摘了墨镜,露出脸来。对方见了先是顿了几秒,随即立刻换上一副对待大客户的殷勤:“啊……奚小姐,您好!……您稍等,这边有茶水您先坐一下!”   时栎又戴上了墨镜。   五分钟后,三楼接待室。一位身着粉色西服套装的长发女人推开玻璃门,身型窈窕,面容秀丽,笑意十足和煦温柔。   那种柔和并不像是面对顾客时的社交面孔,而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无法忽视,也无法生厌,更加无法去揣测疑心。   “奚小姐,您好。”她拉开椅子坐下来,礼貌寒暄。   时栎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打量够了后抬起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好,杨院长。”   桌子对面的人笑了笑,双手推过来一张名片:“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杨莉。”时栎低头捏着香槟色烫金的名片低声念了句,重新抬眼,“早就想过来了,最近事情太多一直没有时间。”   杨莉笑道:“我们这里也有几位星娱的客人,确实工作都比较忙。”   “是吗,星娱的艺人好像大多都在固定的一家美容院,我身边的人去别处的倒不多。”时栎抬手撩了下头发,不动声色道,“我能知道这里,还是时小姐推荐给我的。”   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微笑望着她:“哪位时小姐?”   时栎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星娱老总的女儿,时栎。”   杨莉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凝固了,数秒后,神色复杂地移开了视线。   ——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很擅长掩饰的人。   时栎慢条斯理喝了口花茶,继续道:“说起来,时小姐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   “是的,很可惜。”杨莉动作僵硬地捋了下头发,再说不出来别的话。   “我听说她那场手术是在七院做的?”时栎放下手里的杯子,在桌面上磕出一声闷响,“杨院长之前好像也是在那里工作?”   “是。”   “那具体的情况你一定很了解吧?”时栎略微俯身盯住眼前的人,缓缓道,“我一直想不通,她那个手术虽然确实存在风险,但按照七院的水平,应该也不至于出现这么大的问题。”   杨莉沉默片刻,镇定下来,朝她不太自然地笑了下:“具体的情况跟医院最终的通报结果一样。手术都是存在风险的,同样的手术个体不同遇到情况也都不同,医生们虽然都会尽自己所能去降低风险,但也难免会有意外。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很遗憾。”   “杨院长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时栎挑起唇角,缓缓靠回了椅背上,漂亮的脸上神色难明,“要不然我总忍不住怀疑是有什么阴谋论——我大概是电视剧看太多了。”   对方的瞳孔倏然一振,随后被她拿喝水的动作掩饰住了。   玻璃门外有人敲了两下。一位年龄和气质都明显比刚才前台那位更加成熟的接待人员走了进来,先跟时栎打了声招呼,然后到杨莉身侧低声道:“莉姐,刚刚楚小姐过来了,看起来像是很赶时间——这边需要我替你接待一下奚小姐吗?”   时栎垂眼瞟向她的胸牌:高级顾问Vivian。   杨莉轻点了下头,站起来,朝着眼前的人扯出来一个勉强的微笑:“不好意思奚小姐,我这边——”   “您忙。”时栎也站起来,利落地戴上墨镜,拎起包,“我下次再来。”   薇薇安不知道两人先前发生了什么,见女明星这副样子只以为她觉得受了冷落摆起架子来,正尴尬看向杨莉,没想到她竟然也柔声回道:“那好,下次再跟您约时间吧。”   听口气竟然有点像如释重负。   薇薇安满腹狐疑,但也没敢多嘴,尽职尽责将人送到停车场,并鞠躬送上了顶级VIP的豪华伴手礼。   时栎拎着袋子往自己车位前走,隔着两辆车的时候她掏出钥匙,按下去的时候却没听见解锁的声音,反倒听到对面传来的一声鸣笛。   她侧头看过去,一辆眼熟的黑色大众,驾驶位上的人从降下来的车窗里露出脸来,懒洋洋道:“奚妹,我们有缘啊,总能在停车场碰见?”   时栎停住脚步,跟对方相视数秒后,脸色平静地朝他走了过来。   严昭有些意外她这番突然的举动,一时没有再开口,紧盯着她的脸,却半天也没有瞧出端倪。   “严总来这边干什么来了?”时栎一手扶在车上,居高临下看着车里的人,唇边带一点她特有的笑意,慵懒中暗暗裹挟着凌厉。   严昭打量着眼前气息莫名陌生的人,先是眼神不声不响沉了几分下去,随即面不改色地轻佻笑道:“叫严总就太见外了吧,你这可折煞我了啊——我送女朋友来美容院,你什么时候也过来这边了?”   时栎拆开了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挨个揣摩着,淡淡反问:“怎么,严总的产业,不欢迎我来光顾吗?”   地下停车场,两人隔着昏暗光线互相探究着对方脸上的真实表情。   严昭不知道她今天这出反常到底是什么意思,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欢迎。我当然欢迎了。”   时栎神色不明地俯看着车里的人,半晌,站直了,一拍车门。   “下来,喝杯咖啡。” 第54章 伍拾肆   正值新年前夕, 周围商圈的咖啡店全部爆满。两人最后进了一家书店,靠着窗边的吧台坐了下来。   桌面狭窄,对于两人的身高来说略显局促。书店不大, 但布局井井有条,原木格调, 到处都是绿植, 生机勃勃的, 很像是文艺小青年会喜欢的地方。   店里人不算多,多是年轻的情侣与闺蜜,亲昵而甜蜜。他们俩坐在当中, 各自身上的冷冽气息都跟这个场所格格不入, 仿佛一对儿刚从民政局出来的前夫妻,即将进行冷静而决绝的谈判。   时栎这一步走的纯属临时起意,以至于她现在坐在这里, 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风轻云淡。   这个猜想是一早就有的。从在乔钰口中得知那场事故并不是偶然的一刻起,她静下来以后, 第一个怀疑的是封氏。   她今年夏天才回国, 在衍城基本没有社会关系,不可能会有人从个人层面想害她, 唯一的动机只可能是时总,或者星娱。   她首先想到的是她那位前未婚夫。原本封公子相貌英俊, 温文尔雅,行事绅士,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心狠手辣作奸犯科的人——如果他不是封氏继承人的话。   这场联姻严格来讲算她略高攀, 不过封老爷子喜欢她,每次见她都要催一次婚期,再加上她跟封公子两个都不是走心的人, 一开始他们就心照不宣达成了共识,各玩各的,互不相干。   他们俩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多是在人多的场合里,严昭就是她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封公子的气质天生高贵疏离,清清冷冷地往席间一坐,她也瞧不出来这一屋子的人谁跟他是真的熟稔,倒是气场上更容易各自排出高低,比如他跟严昭,显然是这整个房间里分量最重的两个人。   严昭过来跟她打招呼,一杯酒举到她面前等着她碰,语气半是狂妄的轻佻,半是深长的玩味:「今晚星娱的姑娘来得不少。」   封公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神色漠然地喝着手里的酒,听言冷冷瞥过来一眼。彼时时栎还没有立即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直到她中途出去抽烟时分别看见秦枳跟奚顾,才恍然回过味来他话里间暗指的到底是什么。   一同反应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位严总跟封公子两个人,应该不是很合得来。   下半场她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到凌晨时封公子送她回家,照例俯身过来绅士解开她的安全带并附赠一个晚安吻时,她抬手抵住他的肩,一语双关:「到这里就可以了。」   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戏做到这里也可以了。   封公子立即坐回去,礼貌道了声「晚安」。   人后的戏好做,人前的才叫烦心。作为封氏未来的老板娘,于情于理她都要融进他的圈子。那天之后她又见过严昭几次,看见过他鞍前马后的小弟,听闻过他在封氏的势力范围,也了解过他从前的限制级事迹……总之,算上今天,是她第六次见他。   -   店员送上来两杯美式。   时栎端起来抿了一口。严昭没动,无声看着她动作,半晌,突然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笑什么?”时栎瞟他一眼,语调平淡。   “我笑你可能是真失忆了。”他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眼神里的探究跟佻薄毫无掩饰,“要在以前,你哪会主动叫我喝咖啡啊。”   时栎一笑,淡淡道:“毕竟差点死过一次,很多事情都看开了。”   他哼笑了声:“那恭喜了,这罪没白挨。”   时栎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不过警察跟我说,我的车不排除是被人动过手脚。”   “竟然还有这种事?”严昭微微挑起眉,语气惊讶费解,可神色分明是凉薄狂戾的,“就算是有这个心思,谁又有这个胆子呢?”   时栎望着窗前的街景,握着咖啡杯笑道:“我就是个过气艺人,确实想不出来谁有这个心思。不像秦枳,或者时栎,她们这种被人惦记上,好像还更合乎情理一点。”   严昭听到这两个名字,嗤笑了声。   他一边嘴角轻蔑地挑起来,身体侧过来往后倚,嘴上好心劝道:“网上乱七八糟的八卦少看,你看你就是这些东西看多了想不通又要去看心理医生。太平盛世,法治社会,哪来那么多阴谋论。”   时栎心里暗暗一沉,旋即不动声色地笑了出来,闲聊似的又开了口:“说起阴谋论,上周我的车停在家里,被个小朋友给画了。”   “停车场那么多车,他就只画了我这一辆,而且还前后画了两次,你说巧不巧。”   严昭半笑不笑地紧盯着她的表情,没有说话。   “他说有个哥哥告诉他,这辆车牌「123」的车,画好了会有奖励。那个哥哥人又高又瘦,下颌上有一条黑色的线——”   严昭眼底蓦然阴沉了几分。   时栎伸出一根手指,像枪一样,在自己脖颈到下巴的位置缓缓比了一下,侧过头来看着他,表情似笑:“小孩子干坏事,是大人指使的,大人干坏事,是谁指使的呢?”   两人相视数秒,严昭无声笑了一下,眼里的狠戾尖锐不加掩饰:“小孩子做什么都不用讲逻辑,但大人做了什么,必然事出有因。”   “成年人都很忙,如果没有触及到切身利益,不会有人愿意多花一分时间,去多冒一分险,是这个道理吧?”   时栎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表情,也没有作声。   对方没有得到回应,冷笑一声,随手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支黑色的水笔搁到桌面上,慢条斯理推了过来:“有些东西,你攥在手里,以为它是底牌——”   时栎垂眸看着他动作,但笔才推到两人中间时,他突然抬起手指猛地一弹,金属笔壳猛地撞到她的玻璃杯子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身侧的人顺势俯身,阴戾的气息落到她的脸上,笑容意味深长:“但其实它是炸弹。”   “既然舍不得用出去,就还是早点丢掉的好。”他站起来从容地理了下外套,居高临下地警告,“免得节外生枝,到时候大家都麻烦——对吧,奚妹?”   -   夜幕降临,温柔而缓慢覆盖住了这座城市。   时栎倚靠在车里,手边的薄荷色烟盒空了一半。她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人望着前方,有些出神。   这个晚上的感觉,好像一直摸索前行的路豁然清晰了,却又突然出现了更多迷雾。   对于奚顾那场车祸,严昭的态度毫无疑问是默认。抛开他反过来警告她的嚣张,从他话里间传达出来的信息来看,奚顾手里确实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并且现在还在奚顾手里。这个东西他一天没有拿到就一天不会安心,甚至还通过她身边人监视着她的举动,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当初那场车祸下手失败后,他没有选择再继续?   多一条人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无足轻重,能让他起过杀心又停止的原因,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有更厉害的人在牵制他。   会是那位前男友吗?   时栎微微蹙起眉,低头点燃手里的烟。   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她不觉得是秦枳留下来的东西。这场权色交易里,秦枳是处于最底层的人,在她那个层面,想要拿到实质性的有力证据太难——但是奚顾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从那场车祸到现在,奚顾的家庭跟社会关系她基本已经全都接触到了,只除了那个前男友。   时栎缓吐了口烟,脑袋里影影绰绰现出猜想,又跟着缭绕升腾起来的烟雾一样,不着声色地散开了。   她觉得此刻相比起奚顾的过往情史,她自身的安全问题似乎要更紧迫。   今晚这一步是招险棋。   从她知道那场事故的麻醉师是杨莉时,便基本确定了自己最初的猜想,杀她的人,来自封氏。   她在出事之前去过那间美容院,因为封氏有它的股份。当时接待她的也是杨莉,给她的第一印象就非常不错,令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连续频繁去了几次,甚至最后还听从了她的建议,选择在七院进行手术。   时栎手腕搭在车窗上往窗外掸了下烟灰,冷笑了声。   对于她方才近乎压迫的试探,杨莉的反应,说是无心犯错的尴尬惭愧也可以,说是有心致死的心虚逃避更合适。   但是她没有动机。她背后还有别人。   时栎查过这家美容院的股权信息。占比超过一半的股东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那人名下还有十三家公司,依次往下查下去,全部跟封氏相关,与他同时出现最多的一个名字,是严昭。   从美容院出来,她又在停车场碰见了他。她暗示时栎的事故同样系人为,对方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   她其实应该更沉住气一点。早她就清楚,这样利用现在的身份查时栎的事,只会让对方更加觉得「奚顾」反常。一个原本性格隐忍柔弱的人,手里握着具有威胁性的东西,突然间性情大变——电视剧里管这叫黑化,现实中更多是孤注一掷的前兆。不管是哪一种,落在对方眼里,都是她更危险。   时栎丢了手里的烟,隔着手臂趴在方向盘上,幽幽盯着前方深沉的夜色,许久,埋下头轻轻长出了口气。   不过沉不住气的后果也不是好处全无。她安慰自己。   比如现在,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寻求周警官的庇护了。   -   夜幕四合。   欧式装修的宽敞客厅,只开了盏昏暗的廊灯。房间里宁静得诡异,一个长发女人仰头靠在沙发上,神色空洞地盯着棚上的水晶吊灯,一动不动。她身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酒杯与一瓶红酒,暗棕色的瓶子已经空了大半。   这样的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处传开密码输入的声音。一声电子音响过之后,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斯文男人开门进来,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往客厅瞟了眼,问道:“还没睡?”   无人回应。   他走进来,打开灯,看到茶几上的杯子,脸色些微不悦:“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房间突然明亮起来。沙发上的女人像是被光线刺激到,停滞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缓缓动了动,声音无力,却瞬间撕破宁静:“我想去自首。”   面前的男人一下子火了,斯文表象不再,脸色同声音一起狰狞起来:“去吧,去!”   他烦躁地扯下来领带,眉宇间的戾气压制不住:“把你知道的全都跟警察说出来,大家一起死,去啊!”   女人看着他,目光无神,一脸死气。   男人站在沙发前面,按着眉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着怒火尝试心平气和:“这件事已经过去多久了?医疗事故而已,每年有那么多死在手术台上的人,这很正常!而且你已经被辞退了,这件事就结束了,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提醒自己这件事?忘掉这件事?行吗?”   “你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吗?现在的房子、车、公司,是你在医院兢兢业业天天熬夜值班十辈子也赚不来出来的!”   女人半阖着眼睛,有气无力扯出来一个难看的笑。   “是啊,我知道……但我还是好后悔啊,我每个晚上都在失眠,我每天都很煎熬……我想到我要这样过每一天直到死,我真的觉得很崩溃……”   男人视线阴沉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揽过她的肩,动作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声音也放缓了许多:“莉莉,我知道这件事你的压力很大,但我每天在外面也很累,你能不能让我回到家可以轻松一点?”   杨莉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良久没有作声。   男人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低声哄劝:“既然当初我们已经选择了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怀里的人依旧没有声音。   男人继续柔声信誓旦旦道:“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会拿你去冒险吗?”   杨莉叹了口气,终于回身抱住了他。   “我知道。对不起。”   幽暗光线中,男人温柔抚着她的背,脸上一片瘆人的阴寒。   -   耀江绿郡。   周觐川回到家的时候屋里是亮的。沙发上的人像是刚洗完澡,长发随意绾在脑后,穿着那件花枝招展的睡衣,正盘着腿舒舒服服吃着炸鸡,见他进来掀了掀眼皮:“周队长,不好意思,我还得再打扰你几天。”   神情坦然从容,不见丝毫愧色。   砂糖脖子上系了个红色蝴蝶结,伏在她腿上拧着劲儿的撒娇。它对茶几上的鸡腿狗视眈眈,头却被她夹在臂弯里一寸也往前动不得,急得哼哼唧唧,十足滑稽。   周觐川站在门厅解开外套,收起视线。他倒也没想过昨天刚说完她今天就能马上搬出去,但此刻听她这么说,还是顺口问了句:“为什么?”   时栎喝了口饮料,沉声悠悠道:“我觉得我吻了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对你负责。”   “…………”   大可不必。   周觐川自动过滤掉了她这句话,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冷淡地问:“几天?”   时栎咽下嘴里的东西,声线平淡,跟平时传小区大妈的八卦时一副腔调:“等你抓到严昭那天吧。”   周觐川脱着外套的动作蓦然一僵,抬起头,一脸诧异。   时栎抬抬下巴,像女主人似的,示意他:“周警官,坐。”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敲黑板):男人给女人解安全带就是为了吻她!每个男人的狼子野心都是一样的(疯狂内涵)!!实践出真知!!!   周队(面无表情):你跟谁实践过?   时姐(撩头发):前未婚夫。   周队(冷脸):哦。   时姐(正色):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   周队(强忍):都做到车上去了??(作者:咦你这话怎么怪怪der)   时姐(无辜):在他家里也作啊,还有我家,他公司,聚会上,以及——   周队(黑脸*1):…………   时姐(坐腿上搂住脖子/哄):他技术还可以,但是情感不足。   周队(黑脸*2):……………………   时姐(手指搔下巴/逗):不像某些人,技术情感都不行——   周队(下巴躲开/黑脸*100):谁不行?   时姐(微笑拍了拍你的脸):你行你上啊。 第55章 伍拾伍   周觐川脱了外套, 在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时栎打量着他的脸色,单刀直入:“晚上我跟他见面了。”   “他来找你?”   “不是,偶遇。”时栎弯腰抽了张纸擦了擦手指, “我叫他去喝了杯咖啡。”   周觐川暗暗惊异:“然后呢?”   上次她跟他提起来这个名字还是在一个月之前。她说有人突然问起她是不是真的失忆,她怀疑这个人跟车祸相关。虽然接触这么久他也多少知道她这人挺随心所欲的, 但是顶着个失忆的脑子去跟可能想杀她的人主动试探, 这个操作他也是没有想到。   时栎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遍:“我说我的车祸很大的可能是人为, 他默认了,然后警告我,让我不要触到别人的利益底线。”   “什么利益?”   “我手里确实有他想要的东西。”时栎手肘杵在腿上撑着头, 在他问出口之前先一步主动坦白, “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周觐川低头揉了下眉心。这话也就是从她口里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换成别人他早忍不住动手了。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不记得了。”   “认识多久了?”   “也不记得。”   “跟他熟吗?”   “没有跟你熟。”   “这你倒记得?”   “看他两次对待我的态度。”时栎一针见血地给他理性剖析,“我推测我应该是没有吻过他。”   “…………”周队长咬牙切齿,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时栎微微一笑,暂且放过他:“你们已经查到他了?”   “嗯。”周觐川靠在沙发上, 手臂随意搭着扶手, “证据不足。”   时栎托着下巴,一时再没说话。   这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按照他们原本的约定全部向他开诚布公, 除了在停车场里偶然遇见的那个小男孩儿。   小孩子的视角很有趣,他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那个拿糖果诱导他闯祸的哥哥, 身材瘦高,戴着帽子和口罩, 体貌特征平平无奇无从描述, 却在站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下颌上的纹身,刚好给仰头的熊孩子看了个清楚。   一条黑色的线,从脖子笔直延伸到下巴。那小男孩儿哭哭啼啼地讲, 他母亲在身后听得无比荒唐,时栎脑海中却倏然涌出了画面,甚至还有脸。   她也认识个有这样纹身的人。那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外表看上去沉稳寡言,经常跟在严昭身后。   她思虑着要不要跟周觐川说出来,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虽然奚顾跟严昭认识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处在她的立场还是要尽可能地撇清关系才能少些麻烦。否则,「奚顾」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严昭身边的人?又为什么这么巧的记着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她到底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时栎不想再在周队长这里惹上无谓的怀疑揣测。   同时她也大概知道他现在面临的状况。眼下即使是有证据指出来动她车子的人就是严昭,也不足以定罪,而真正关键的杨磊与池慕那两起案子又已经早早被栩州的警方定案了,他一己之力想翻过来重新调查也绝非易事。   这么一想她就忽然能理解周队长为什么每天都沉着脸回家了。   按照严昭的手段想找出来他的直接证据不会很容易,而周觐川这种责任感太重的紧绷性格,对外无处宣泄就一定会向内逼迫自己。   时栎瞄着他幽沉沉的一张脸,半晌,坐起来把砂糖拖进怀里,决定好好给他上一课。   “其实你也不需要太过执拗在这一件事上。之前你在栩州调查的时候确实天时地利都不占,就算是短期内找不出来他的——”   “不会。”眼前的人突然神色不明地打断了她。   时栎以为他固执那劲头又上来了,无奈抿着唇停了下来,却意外听见他继续沉声道:“今天有件事。”   “你们老板的助理联系我们,说关于之前时赋女儿的医疗事故,他们现在有别的情况要提供。”   时栎蓦然一愣,手臂松开,砂糖猛地蹿了出去。   “什么?”   “他说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谋杀。”周觐川瞟了眼她,似乎是觉得她作为一个员工的反应过于惊异,“嫌疑人叫金胜,是严昭的手下。”   -   这一晚时栎入睡有些困难。   她裹着毯子在床上睁眼看着棚顶吊灯的轮廓,黑暗中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心情像是踩在云朵上,时而小心翼翼地贪恋着柔软,又时而担心会陡然落地成空。   原来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关心时栎的事。原来时总日理万机竟然还没有全然忘记她这个女儿。   她也没敢贸然欣喜,倒是暗自生出几分惭愧——当初她得知自己的事故并非意外时,第一个怀疑的是封氏,第二个怀疑的,是时恺。   时总的家庭氛围富贵并微妙,这在她六岁那年第一次登上门的时候就模模糊糊感受到了。时赋是成功人士,事业第一,鲜少着家,家里的女主人比他小十岁,年纪轻轻就过上了悠闲的富太太生活,儿子和爱犬分别由各自的保姆全权负责,她每天的消遣是购物、美容、下午茶,以及偶尔出席公共场合扮演时总令人羡煞的娇妻。   作为一个外来者,突然进入到这个三口之家不受欢迎是人之常情。但成年人都很忙,并不会特意去为难一个小姑娘。物质上她从未短缺,甚至与时恺的待遇并无区别;男主人忙,她很少能见到,时恺也一样;女主人倒是每天在家,但并不屑于上演恶毒后妈的戏码,只是无视她如空气,连冷言冷语都懒得给她。   那时候的时栎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只觉得庆幸万分。她幼儿园时有个同桌,调皮爱捣蛋的男孩子,身上经常有不间断的淤青和伤痕,他每次都说是自己爬树刮的,一次偶然她偷偷听见老师们说,他爸妈离婚了,身上的伤都是继母打的。   小孩子的心脏就那么大,一旦装下这一个念头就日思夜想,诚惶诚恐。她小心谨慎地在那个新家生活了半年的时间,终于确认了自己不会受到身体上的虐待,刚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期待缺失多年的父爱,在时恺三岁生日那天,一场有惊无险的泳池事故,她再次被送出了那个家。   时栎脸压在枕头上,恍惚盯着窗帘上斑驳的月影,心事寂寥,眼皮也逐渐沉了。   对于时总的所作所为,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她不知道时总今天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给死人一个交代?再或者什么理由也没有,只是碰巧发现了,就顺手去报警了?   她觉得事实应该是第一种,但心里又隐隐期望是第二种。   虽然这样也并不能代表什么,不能代表时总对她有愧疚补偿,也不能代表她在时总心中其实有位置。什么也说明不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但至少她可以自欺欺人一次。   时栎阖上眼睛长出口气,拉起毯子盖住了脸。   -   黑夜静谧。   诺大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道,沙发上的男人一只脚叠在红木茶几上,身体放松地向后靠着,指尖明明灭灭,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不清不楚地映着他晦暗戾色的脸庞。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桌上的手机。   他接起来,伸手掸了下烟灰,电话那头恭敬地低声汇报:“昭哥,这次的交易已经都安排好了,周日晚上,在城西的塑胶厂。绝对万无一失,您放心。”   “嗯。”严昭像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隔几秒,突然说了句,“奚顾还是不能留。”   对方似乎略有迟疑,欲言又止:“昭哥,上次——”   “上次怎么了?”严昭仰起头,缓缓往上吐了一口烟,语气沉郁得听不分明,“上次惹封少爷不高兴了是吗?”   阿胜在电话那头没敢吭声。   严昭垂眸掐灭了手里的烟,一侧唇角无声挑起,在黑暗中显得分外阴冷诡异。   “那这次,就让封少爷亲自动手吧。”   -   隔天。   复工在即,下午,时栎去公司会见了陈经济人。   她乘电梯到三楼,出来时往下看到一楼大厅里时总的助理送着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出来。前台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等人走远后小声议论起来。   她收起视线,沿着回廊走到尽头的办公室,敲了下门。   一别数日,不用跟不争气的过气女艺人烦心赌气,陈玮连脸色都看着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他拿了一叠本子扔桌子上,时栎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挨个翻开,敷衍作出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陈玮坐过来,扒拉掉她蹬在茶几上的脚:“周末的年会准备了吗?”   “年会?”时栎抱着本子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来星娱好像是有这么个传统。每年农历新年前两周,星娱会有一场内部派对,每一年的主题都不同,艺人们会根据主题自行cosplay造型,是粉丝们津津乐道讨论的话题。   “去年忘了准备衣服,今年连年会都忘了?”陈玮瞥了她一眼。   时栎笑了下,岔开话题:“时总会出席吗?”   “时总?”陈玮抽出来桌上那叠本子当中一本贴着红色标签的翻开,“今年应该不会。”   “为什么?”   “忙啊,上两天刚跟影视公司那边谈了个大合作——等新闻放出来星娱股价估计能翻一半。时总周末好像要过去给人家剪彩。”   “喔。”时栎点了下头,有点无趣,“厉害。”   “能不厉害吗。”陈玮把手里的本子摊开甩到她面前,不冷不热道,“拿女儿换的呢。”   时栎握在本子上的手指倏然一顿,抬起眼:“什么意思?”   陈玮不耐烦再多说,挥手:“看你的本子。”   时栎安静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阴沈的可怕,但极短暂,还来不及被人察觉,她就又马上恢复了平常那副模样。   “小陈哥哥,老板的瓜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吃呢?”她俯身望着陈玮笑意盈盈道,“我刚才在楼下看见警察了,是不是跟这个有关啊?”   陈玮冷冷横她一眼:“除了工作我看你对什么都有兴趣。”   时栎笑了起来,凑过来继续说:“时小姐之前不是确定了是医疗事故嘛,难道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就是不是事故,是人为。”   “天啊。”时栎惊讶,“谁干的啊?谁这么残忍?”   “我怎么知道。”陈玮拿了桌上的本子拍到她腿上,再次催她,“赶紧看这个。”   “那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栎推着他的手臂晃,不依不饶,“这件事跟影视公司的合作有什么关系?啊?小陈哥哥?”   陈玮有点受不了她突然来这套,神色无奈,隐晦道:“这个证据今天才交给警察,不代表它是今天才得到的。”   时栎心里猛然一沉。   她瞬间了然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但表面上还是皱着眉娇嗔:“哎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脑子被车撞过听不懂暗示。”   陈玮拿她没办法,又开口道:“如果那场事故真的是人为,时总会这么久都没有察觉?这个证据,只是在它被需要的时候放出来了而已——别再问我它有什么用,更多的我也不知道……行了快点看本子,我跟你说明年你……”   身侧的人眼底越来越沉,直至最后,暗不见底。   -   耀江绿郡。   周觐川从队里回来时已经接近凌晨。这段时间家里都有人,每天他推开门都灯火通明,难得像今晚一片漆黑寂静。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粉色拖鞋,开灯进来,喂了砂糖又清理过阳台后,对着墙上的时钟想了想,还是给她发了条消息。   「你搬走了?」   放下电话他去洗澡,直到出来对方也没有回复他。   零点三十分。   周觐川坐下来看了会儿电视,却莫名老是走神儿。砂糖吃饱了进来跳到他腿上撒娇,他揉了揉它的头,摸到它脖子上的蝴蝶结,才发现那后面还藏着块牌子。   他低下头,牌子正面上用花体的英文写着:Miss Sugar。翻过来,背面是:周川川。   周觐川一脸嫌弃。   要不是那下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他都担心别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狗名字。   他抬眸看了眼墙上的指针,集中精神继续看电视。隔了片刻,他眼神又瞟了上去,才零点三十六分。   他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有按捺住,拿起了手机。   “嘟…………嘟…………”   无人接听。   周觐川手臂撑在腿上,俯身握着手机,隐隐有些担心。   之前她也有几次因为工作回来得很晚,但都会提前给他发个消息知会一声。这段时间她休假,他都看出来她的社交生活是真的匮乏,夜生活更是基本没有,像今天这么晚还联系不上的情况,不太正常。   他想到昨天晚上,她拉着严昭去喝咖啡。她跟那帮人打交道还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其实挺危险的。   周觐川低头抓了把头发,表情逐渐沉了下来。   今天她又跟谁喝咖啡去了?还是——   手机在这时振了起来。   “歪?周警官?”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朗得出奇,笑意像是浸过甜,隔着听筒清清楚楚浮在眼前,“你是想我了嘛?”   周觐川举着手机顿了两秒,反应过来。   “你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某一天】   时姐(喝了一点点酒/爬进怀里/抱脖子):周队长,我喜欢你~   周队(冷漠):你喝酒了?   时姐(手指戳脸):超喜欢~~   周队(嫌弃):还是假酒??   时姐(趴到耳边小声):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周队(怕痒也忍着没躲/不屑冷哼):没听清。   时姐(声音更小):我最喜欢你了~~~   周队(不悦):听不见。   时姐(只剩气音):周觐川狗男人。   周队(黑脸):……………………   时姐(突然腾空):??? 放开我!!周觐川!!!你放我下来!!!你不狗!!狗多可爱啊!!(砂糖:有被内涵到)你一点都不狗!!!!啊!!!!!   此处省略脖子以下三万字/嗦冰棍儿/嗝~ 第56章 伍拾陆   周觐川按照定位上的地址打车过来, 花了八十块钱。   一家偏远得几乎快要到了城乡接合部交界的清吧,上下两层,宽敞幽雅, 他走上来在楼梯口环顾一周,角落里熟悉的纤细身影映入眼帘。   沙发上的人穿一件黑色的半透纱质衬衫, 背对着坐在楼梯上来的方向, 长发松松垮垮地绾在脑后, 后颈枕在靠背上,一手举着半杯酒,神色里已经有几分醉态, 人却比在电话里安静得多, 漆黑的眼眸阴郁地垂着,见他走过来,条件反射般的立即换上一副笑脸。   “欸, 周队长,你来了?”   周觐川看了看她, 抬手拿了她手里的酒杯放回桌上:“走吧。”   时栎往后靠, 皱着眉笑了下:“你不是才刚来嘛,怎么就要走?”   “我明天还要上班。”周觐川俯身要拽她起来, 却反被她拉住了手。她仰脸望着他,轻轻晃他的手臂, 撒娇里带一点恳求:“我一个人喝了一晚上了……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嘛。”   她的手很暖很软,跟他带着薄茧的粗糙手掌对比鲜明。周觐川站在一旁无声看她片刻, 抽回自己的手, 在她身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喝什么?”   周觐川摇摇头:“早点回去。”   时栎随他了,把自己面前另一个透明的杯子推了过来:“那……柠檬水。我没喝过。”   “你要聊什么?开始吧。”周觐川坐着没动,脸色冷淡示意道。   “哎……周觐川……你这人真的……”时栎低着脸无奈笑了下,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现在很像相亲时被姑娘缠住然后准备当场把天聊死你知道吗?”   周队长静默了瞬,神色平静异常:“没相过,不知道。” 【市刑侦队全体人员:???】   “不可能吧?”面前的人显然也不相信,歪着头上下打量他,“你这个年纪……你是独生子吧?好像没听你提起过兄弟姐妹?”   “嗯。”   “那就算你不着急,你家里人肯定也急死了。你妈妈没给你介绍过?”   经她这么一说,周觐川倒意外想起来他跟陈女士是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上次联系还是因为他爸的体检报告出来,脂肪肝指数终于从中度转向轻度,她特意把她去年拿大字抄下来帖在餐厅的医嘱跟今年的数值对比拍了照给他发过来,他半个小时后回了句「恭喜」她的电话就立即打了过来,说来说去二十分钟,一句话概括起来无非是:你品你细品你们家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你爸才娶到我捡回一条命你也不年轻了还没日没夜造你的身体再不赶紧找个人结婚你是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这个不肖子今年过年再一个人抱狗回来你就别想进门——   周觐川抿着嘴揉了下额头,低声道:“我爸脂肪肝,她最近心思都在我爸身上。”   时栎托着下巴笑了下:“你父母的感情很好吧?”   “挺好的。”面前的人不假思索。   “你跟他们关系亲近吗?”   “还行。”   时栎在他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脑袋里逐渐有些沉了,一只手慵懒地地撑着头,脸上仍旧挂着笑:“你小时候听话嘛?你爸有没有打过你?”   周觐川认真回想了番:“好像没打过,他一般都是罚跪或者是不许吃晚饭。”   “那你妈妈应该会偷偷给你送吃的吧?”   “开始有几次,后来被我爸发现了。”   “然后呢?”眼前的人饶有兴致地追问。   周觐川身体靠在沙发里,双腿放松地叠在一起,淡淡道:“然后他们两个就吵起来了。后来那一周我妈都没做晚饭,每天带我去外面吃。”   时栎托着脸笑出了声:“替你报仇了……你爸听起来好像比较严厉?你妈妈是不是特宠你那种?”   “不是,她就是对我管得比较宽松。她其实懒得管我,也懒得管我爸,她这人活得挺随心所欲的——”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停顿了瞬,继续道,“这点你跟她还挺像的。”   时栎懒洋洋地趴在沙发扶手上,听言挑了下眉:“那你性格肯定更像你爸了?”   “嗯,像他更多一些。”   “不过听起来我感觉……你家里是不是你妈妈说话最有份量?”   周觐川耸了下肩:“她管钱,肯定最有份量。”   “那你的工资要上交给她吗?”时栎好奇。   “当然不交了。她也看不上我这点钱,还没她去美容院拉一次脸贵。”   时栎捕捉着他话里的信息:“她不喜欢你的工作?”   提起这事儿来周觐川就忍不住摇头叹气:“当年我考警校她就不同意,她想让我学医或者金融,但是我爸支持我,二比一。现在她还觉得特遗憾,每次想起来这件事就要把我爸骂一顿,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打电话连我一起骂——骂完了我跟我爸还得买礼物哄她。”   时栎趴在手臂上安静听着,半晌后无声笑了出来,没头没尾幽幽说了句:“真好。”   周觐川抬眼看向她。不知道是不是酒吧光线太过昏暗的原因,她眼睛里的光亮也暗了下来,似有一瞬落寞失神。   “我都不知道我妈妈长什么样子。”   -   回去这一路,车子行得缓慢平稳。   单是周觐川买的。他在前台等着账单,刷完卡回头时人已经在大厅的沙发上搂着外套睡眼惺忪了。他连拖带拽把她塞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她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周觐川从后视镜里安静看着后座上的人,直到绿灯亮起来,才神色不明地收起了视线。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她刚刚的话,跟她夹着烟轻描淡写的神情语气,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第三人的故事,她没有情绪,也不是对他倾诉,只是在客观的陈述事实:“我不知道我妈妈长什么样子。”   “她跟我爸很早就离婚了,据说是身体不太好,生病死的。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我小时候是在一个亲戚家长大的,阿婆人还挺好的,就是没读过书不识字,年纪大了耳朵眼睛也都不太好,跟她交流起来特别费劲。我记得那时候身边同龄的小孩儿都不爱跟我玩儿,说我衣服旧,说我家里小,说我带的饭看着好脏,不过说来说去最后都一样,都是落到我是连父母都不要的野孩子上。”   “这一点我反驳不了,也没有大人可以去告状,我又是天生不会忍气吞声的性格,所以解决办法就只剩下打架这一条。他们人多,但可能我下手比较狠吧,开始时也吃过亏,不过到后来,我记得再没有人当我的面说过这种话。”   “我六岁那年阿婆也走了。阿婆的儿子联系了我爸,不知道他有没有顺便敲一笔钱,反正我爸良心发现,把我接回家了。”   “我爸还挺有钱的,二十年前就住带泳池的三层别墅了。他又结婚了,儿子比我小四岁,新的老婆很年轻,才二十出头,虽然对我很冷淡,但是也没有打骂过我,我其实挺满足的。”   “总之被我爸接回去了之后,物质上什么都有了。从前做梦都想要的单独的大房间,很多的漂亮衣服,各种各样的文具,接送我上学的司机……但是除了这些,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停顿许久,最终,垂眸掸了下烟灰,语气平淡得没有起伏:“我父亲,是个非常自私冷血,连掩饰都不会去掩饰的人。”   “不管他跟我妈之间当年有什么恩怨牵扯,他能不闻不问地把我扔下六年,其实还是并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带回去可能只是顺手之举,毕竟多养一个我也花不了他多少钱,而我以后,或许能给他创造更多的价值。”   “坦白说,他对我没有感情我不怪他,他稀薄的父爱我也不想奢求。真正我觉得可怕的是,他不喜欢我,其实也并不喜欢他的儿子。或者换句话说,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到那个家半年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在他儿子三岁生日派对那天,我掉进泳池里,差点淹死。”   她握着酒杯,暗红色的液体融进她的唇色里,最后在她唇边化成一个寡淡的微笑。   “我不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   周觐川眉目轻轻拧了起来。其实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她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样的家庭养成的?一方面散漫随心,情绪控制和心理素质都很强,但另一方面又自私自利,真实的情绪不轻易示人,尽管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还是给人一种强烈的事不关己的漠然感。   今天听到的事实跟他当时的判断相差无几。他猜测她物质上的成长环境应该是很富足的,可家庭情感反而可能会有所缺失——但他没想到的是会缺失到这种程度。   眼前的人继续缓缓道:“我住了两周的院,再回去的时候,就被送进寄宿制的学校了。每个月我会被接回去吃一顿晚饭,每次饭桌上的氛围都压抑得让人难以下咽,但是他喜欢。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脸面,只要他觉得好,其他任何人的感受都不重要。”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那些都是家丑。我差点死了有什么关系,他的家庭看起来和睦才重要——本来我也是要死在外面的,如果当初没有他大发善心接我回来的话。”   “我们就一直这样保持着父女关系。过了几年,我上中学,他又离婚了。再过几年,我离开衍城,他公司越做越大。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他的财产会平分给我和他儿子,当然这个前提是我们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对他有用,否则他把钱全部捐出去建个以他名字命名的什么奖好在死后享受别人的瞻仰我认为他会更开心。”   她心不在焉晃着手里的杯子,摇头低笑了声。   “这种人为什么偏偏是我父亲呢?我真的很不喜欢他,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跟他很像。”   周觐川无声看着眼前的人。她把桌上的烟蒂扔进酒杯里,滤嘴吸足了液体后缓缓下落,跟她脸上晦暗的神情一样,越来越沉。   “我也好讨厌我自己啊。”   -   耀江绿郡,停车场。   周觐川停好车,下来打开后座车门。里面的人睡相安稳,呼吸很沉,他晃了下她的肩,低声叫她:“到了,起来。”   她磨磨蹭蹭把脸翻到他这一边,却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周觐川思索着该怎么办,片刻后把她拉出来扣好了外套,正要抱她起来的时候,他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大概是出于本职工作多年形成的敏锐直觉,他一手扶着她的腰,半抱着她停顿片刻后,将人安放回座位上,关上了车门。   他径直朝着相隔几个车位的黑色轿车走了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把车里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吓了一跳。   “拿过来。”   那年轻男人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啊?”   周觐川往副驾的座位上瞥了眼,面无表情命令:“相机,拿来。”   眼镜男一怔,音调倏然抬高了:“干嘛?抢劫啊?我告诉你这里都是监控!你——”   周觐川一手把着车门,抬眼看了眼最近的摄像头,突然俯身拽住领子把人从车里拖出来甩到了地上。   那男人摔在地上坐起来扶了下眼镜,像是被他骇人的阴沈气场吓到了,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从兜里掏手机,一边掏一边嚷嚷:“你你你……你干什么?!你还给我!!我报警了啊!!”   周觐川从车里拿了相机出来,靠在车门上淡声警告:“你再动一下,我就把相机给你砸了。”   地上的人终于老实了。   周觐川打开相机,里面果然有几张刚才他抱她下车的照片。他逐一删除后,又往前翻了几页,瞟他一眼:“你是记者?”   眼镜男抓着头发,满脸不情不愿的怨气:“啊。”   周觐川又看了他两眼,把相机扔回他怀里:“以后别再跟着她,听见了吗?”   对方揉着屁股撇了撇嘴,不想答话,心里又不服,最后只闷闷地哼了一声。   周觐川走过来在他腿上踹了一脚,周身的匪气失了平日里那身警服的压制,深冷阴寒:“我问你话呢。”   那人痛得叫了一声,又不敢不赶紧回答:“听见了!”   看着那辆车彻底驶出停车场,周觐川才转身走了回去。   车里的人已经从刚刚那场睡梦中醒了,但酒精的后劲才逐渐上来,脑袋里其实是更不清醒了。她脸颊泛红,神色茫然,哑着嗓子问他:“你去哪里了?”   周觐川垂眸看着她的脸,淡淡道:“车位上有个东西,下去看了下。”   时栎怔怔点点头,看着有点傻气:“我还以为你把我一个人扔车上了。”   “不会。”他示意她下车,“能不能自己走?”   “能。”   对方答应得胸有成竹。她扶着车门,一条腿才刚踏出来,整个人就不受控制般绵软着往前倒了下去。   周觐川一脸无奈,扶她站好之后,在她身前蹲了下来,还没开口让她上来,背上倏然扑通一声,压得他身体猛地往前倾了一步,差点就没两个人一起栽了过去。   他手掌撑着地扶稳了身体,扭回头刚要训斥,罪魁祸首先一步搂上他的脖子甜甜夸奖道:“周队长,你真是人民群众的好警官。”   周觐川沉着脸站了起来。   背上的人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明天要去你们单位给你送锦旗。”   “您千万别。”   “为什么?你怕别人知道你跟我认识?”时栎豪迈地一拍他的肩,口气义薄云天,“怕什么!我们孤男寡女,你情我愿,干柴烈火,天崩地裂——”   远处夜班巡逻的保安听到动静停住脚步,拎着手电筒往他们的方向看了几眼才又离开。   “…………”周觐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小点声。”   “喔。”时栎趴回他耳边,小声出气,“同床共枕,光明正大。”   “谁跟你同床共枕了?”周觐川迈进电梯里,耳根被她的气息弄得暖烘烘的痒得难受,皱眉命令她,“按下楼层。”   “好……几楼来着?”   “二十。”   时栎抬起手指,在空中画了一大圈,求助:“二十在哪里?”   “…………你是——你要干什么?!!”   周队长盯着蓦然亮起来的紧急呼叫铃,惊恐的低沉声线瞬间被电梯里赫然响起来的礼貌女声覆盖住了:“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周觐川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他背上的人依旧十分从容,要不是嘴上一本正经讲着胡话,一点都听不出来是个醉鬼:“小姐你好,我要去二十楼,找不到按钮了,请帮我找出来,谢谢。”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物业服务行业从业者,在听到她这番话后也明显地停顿了。   “…………您稍等,我找一下。”   电梯终于动了起来。   周觐川恍惚看着镜子里两个人的身影,脑袋里飞快盘算着,他们这栋楼一梯两户,另一户是对儿年过花甲的老夫妻,明天整个物业服务中心到保安部门都会传开,2001独居很久的那个男的昨天半夜带了个喝醉的女人回家——也有可能是没喝酒,是真的脑子不好,真可怜。   周队长有气无力地想,自己才更可怜。   此刻绯闻里的女主角浑然不觉他的思想活动,趴在他肩上盯着镜子里看够了,神色认真地拿手指戳着他脸颊,像是能戳出来酒窝似的:“周队长,你不要老是板着张脸……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这一路周觐川是真被她折腾得疲了,也懒得躲了,生无可恋回了句:“我不笑也好看。”   身后的人大概是真醉了,竟然没有出言揶揄他,反而伏在他颈侧咯咯地傻笑起来。两人进了屋,周觐川把人放到沙发上,她立刻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人再次安静下来,看眼神像是又快睡着了。   他坐在地毯上喘了口气,喝光了桌上的半杯水,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人。她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的侧脸,见他转过头来,突然朝他无声笑了一下。   那是身体很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在酒精作用下,在昏然欲睡前,在心情怅然的时候,在大脑恍惚的一刻,看到那个人,还是本能地笑了出来。   昏暗光线中,周觐川与她安静相视许久,最终,抬手轻轻理了下她额前滑下来的头发,低沉声线不自知地和缓了许多:“回房间睡?”   时栎脑袋里一片混沌,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嘟囔:“还没卸妆。”   周觐川起身,去浴室里对着一堆写着外文的瓶瓶罐罐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来个所以然,从墙上拽下来她的毛巾出来了。   沙发上的人阖上眼睛,像是又睡过去了。   “起来。”周觐川蹲在地毯上,擦了下她的脸,“起来,奚顾。”   毛巾洗过水后有点凉,直男的手法又太粗糙,时栎皱着鼻子扭头躲他的手,迷迷糊糊道:“我不是……”   周觐川手上动作没停,只当她在说胡话:“你不是什么?”   时栎拧着身子推他的胳膊,头发散开,妆也被他擦花了:“……我不是……我不是我自己……”   周觐川强势按住她的手腕和下巴,随口回她:“那你是谁?”   时栎被他按着躲不了,睁开眼睛,人也被迫清醒了几分:“……我嘛……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周觐川听言愣了下:“在哪里?”   对方望着他笑了两声,抬手拍拍他的脸:“梦里。”   脸色突然一黑的周觐川:“…………”   他「啪」地一声把毛巾甩到她脸上,站了起来。   眼前突然一黑的时栎:“…………”   她拼尽全力翻了个身,借助地球的重力抖掉了脸上的毛巾,半阖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真的……你在我梦里也总是沉着脸,可严肃了……坏人见了你都害怕……”   周觐川觉得再继续听她胡言乱语下去自己就也离疯魔不远了。他最后把外套扔到她身上,关了灯,留她一个人在黑暗里碎碎念,自己进房间去了。   已经快四点钟了。   周觐川又迅速冲了个澡,洗发水见底了,临时拿沐浴露随便洗了把,套上一件睡觉穿的白色T恤。他对着镜子吹干头发,心里还是放不下,正想着再去客厅看看,刚一推开浴室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此刻本应该在沙发上的人正安安稳稳躺在他的床上,身上还穿着酒吧回来那身衣服。洁癖患者周先生看得颅内血压飙升,隔着两米来远都清晰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以及公共场所带回来的灰尘与成千上万不知名细菌,正在他的床上上演一场活色生香的生化危机。   “你还穿着衣服上床???”   睡梦中突然被暴力拖起来的时栎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看着面前一脸怒气的男人,隔了数秒,迟缓地「噢」了一声,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周觐川俯身按住她的手,满脸黑线:“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栎懵懵地仰脸看着他,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裤子:“?”   周觐川:“……………………”   他低下头深吸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后颈突然一沉,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坠得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往下一倾。他本能先于意识一步伸手扶住了对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手脚并用地挂到了他身上,像只上树的小动物,双臂拥着他的脖子,脸往他的颈间蹭,软声抱怨:“周觐川……你干嘛呀……我困死了……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周觐川姿势僵硬地怔了少顷,耳后逐渐烫了起来。   人趴在他身上渐渐没了声音,但没安静上几秒钟,就又不安分起来。她埋头嗅了嗅他头发上潮湿的味道,低笑了声,凑近他耳边轻声念道:“你的味道比上一次好闻……我喜欢……很喜欢……”   周觐川喉结轻动,感觉到她身体正在往下滑,下意识收紧了双臂。无人看到的视角里,他的眼底幽然黯了下去。   “你呢?”怀里的人抬起头,额头抵着他的。她的气息温热柔软,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但更多是她身上原本的幽沉香气,落到他的鼻息间、嘴唇上,所至之处,炙热滚烫。   “你喜欢我吗?” 第57章 伍拾柒   时栎醒过来的时候是中午。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觉得房间里陈设有些陌生。她恍惚看了一会儿,逐渐清醒过来,翻身环顾一圈, 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怎么会睡在他的房间?   时栎拧着眉揉了揉宿醉后闷闷作痛的头,努力回想了一番, 最后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在停车场等他的时候,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印象全无。怔了片刻后, 她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出门那身。   她琢磨着周队长是不可能主动把她抱进来的,唯一的可能只会是自己趁他不备偷偷爬进来——她都这样送上门了, 这男人不行啊。   时栎啧啧摇头, 一脸遗憾地撩着头发爬起来,摇摇晃晃下了床。   砂糖咬着一只球挤过来要跟她玩儿,她走进浴室关上门, 挤上牙膏把牙刷塞进嘴里,抬头看向镜子, 意外顿住了动作。   时栎不可置信地按着镜子凑近, 对着里面的一张脸愣了半晌后,怔怔低声念了句:“周觐川——”   你这只狗。   -   “怎么回事?”   严昭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 姿势随意,神色却很不似寻常那般轻慢, 仿佛遇到了棘手的事情,眉目紧锁, 脸色冷戾。   面前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着:“刚才有两个警察过来, 说阿胜涉嫌参与谋杀时栎。”   “时栎?”严昭皱着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据说是星娱那边找的警察。”眼前的人观察着他的表情,谨慎问, “昭哥,明天晚上——”   见他半天不说话,男人欲言又止道:“这次一直是阿胜在跟那边联系,细节也只有他最清楚,突然换人的话恐怕……”   严昭敲在桌面上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神色蓦然又沉了几分。   这件事已经过了这么久,这时候突然被翻出来,又这么巧赶在眼下这个时间点,他隐约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时赋就是个一点人味儿都没有的商人,包括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按照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要是真有把柄的话肯定会先来跟他谈判,绝对不会直接去找警察。能让他直接出面做这种事,一定是还有人能给他更多的利益。   严昭突然冷笑一声,身体往后靠了过去,手里攥着一串紫檀的佛珠,眼底的戾色陡然加重。   阿胜跟了他多年,是他手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不过左膀右臂固然重要,可眼下一切都不如明晚的这场交易重要。他丝毫不担心阿胜会向警方坦白任何,但是以黄蟾这种极端谨慎多疑的性格,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立时取消这次交易。   这次的货很多,万不能取消,也禁不起拖延。更关键的是,于他个人而言,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了很久,他亟需这一次的成功,再次稳固自己在封氏原本的位置。   沉寂气氛中,椅子上的人终于抬起头,沉声吩咐:“阿胜的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明晚的交易,必须万无一失。”   房间中站着的男人反应两秒,点头应道:“明白。”   “还有。”严昭甩着手上的佛珠,又抬眼,“我记得阿胜有个在念大学的妹妹,是吧?”   -   市局,食堂。   刑侦的人今天都很忙,到午饭时才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碰了个头。   “金胜跟杨莉已经都带回来了。星娱那边提供过来的证据你们看了吗?详细得我都差点哭出来了,要是所有案子都能这样咱们刑侦队实现喝茶看报六点下班的美妙人生指日可待。”   “哥,我们可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刑侦精英好吗,你这种贪图安逸享乐主义的思想非常危险腐朽!”   “内什么,虽然曾经我也非常想要实现你说的那种人生,但现在梦醒后的我更想知道,你说的那个证据到底是有多详细?”   “咱按时间线来捋啊。首先,从被害人手机里跟那个麻醉师的聊天记录开始,先是杨莉建议被害人去她所工作的医院手术,然后那场手术本来不该是杨莉参与,当天她临时换了班,并且支开了原本应该跟着她的实习生助理。”   “这场事故之后,杨莉被医院调查开除,但是她原本挂职的私人美容院被追加了一笔投资,投资人是封氏地产的人,金胜在其中是牵线的角色——星娱提供了录音记录。”   “这个金胜呢,人在封氏籍籍无名只是个小卒,但毕竟背靠着大树,名下也有几家公司,其中他占股最大的一家是个影视公司,去年跟星娱有过合作,拍了几部烂片,赔得血本无归,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几个月前还被法院强制执行了。赔几部戏对于星娱来说是小钱,但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就已经是全部身家了,星娱的说法是当时双方闹得非常不愉快,很有可能是这件事情的导|火|索。”   “在这场事故的前一周,他曾通过封氏的途径购入过异丙酚原料药,与被害人尸检报告中麻醉剂过量致死的结论符合。”   周觐川坐在旁边神色不明地抽着烟,兜里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他抬眼瞟了眼墙上的时间,手伸进口袋里挂断了电话。   桌上有人摇头:“可怕,这种专业性的犯罪真的很容易伪装成医疗事故。”   “是啊,那个杨莉看起来很温柔良家一女的,她医院的同事也说,完全不敢相信她会做出来这种事,而且平时看她的生活习惯也并不是很虚荣物质的一个人。”   “这就是人性啊,可能从前本本分分的,只是因为没机会呢…………”   一行人从食堂出来三三两两地往办公楼走。   上楼梯时付朗凑过来:“川哥,一中午看你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两人在走廊的窗户前面站定,周觐川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背习惯性站得笔直:“你觉不觉得金胜的身型跟杨磊很像?”   付朗回想一番,点头:“像。不过他们这种瘦高的身型,好像还挺常见的。”   “他是严昭的得力手下,如果监控里假扮杨磊的人就是他,严昭谋杀杨磊跟池慕两个人的推测就更通顺了。”周觐川抬眼往远处看,半晌,又沉声道,“但我总感觉,今天这件事不是在针对他。”   “我也觉得星娱这证据来得过于清晰容易了。”付朗说了自己的疑虑,又揉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下,“唉,咱们是不是都成职业病了?”   周觐川沉默了瞬,刚要再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他跟付朗打了个手势,转身走进小会议室,反手锁上了门。   他低头拿了根烟塞进嘴里,一手按着打火机,一手接起来电话。   “喂?”   手机那头劈头盖脸地问:“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周觐川走到窗边,吐了口烟,“我把你从酒吧拖回来,不记得了?”   “不是这个。”对方声音冷静,“我嘴上的伤怎么回事?”   -   时栎盘着腿坐在地毯上,刚洗过的脸颊透亮白皙,更加显得唇色浅淡,以及上面的一小块暗色伤口,和边缘暧昧的浮肿。   “你对我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淡定异常:“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能对你做什么?”时栎举着手机皱眉,“酒后乱性?我有那个心思我有那个体力吗?”   听筒里周队长语气平淡得不见一丝情调,沉着得像是在客观阐述犯罪事实:“你想强吻我,被我拒绝后恼羞成怒,动作粗暴试图强来,最终误伤了自己。”   面对这荒谬的诽谤时栎立时恼了:“不可能!!我就不是硬上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喝醉了以后不是那种人?”对方淡淡反问。   “…………”时栎瞬间语塞。   “可能你喝醉了之后连人都不是呢?”   时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放屁!!我酒品很好的!!”   “你这句话本身就很离谱。”电话那头清清冷冷地慢条斯理道,“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跟物业调一下昨天晚上的监控,看看你自己在电梯里都做了些什么。”   …………这个时栎还真没什么自信。   她低头攥着怀里的抱枕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地下着最后通牒:“我再问你一遍,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   周觐川垂眸把烟头往窗台上的花盆沿上蹭,不紧不慢打着太极:“我不是都说过了?你就那么想再听一遍?”   对方彻底被他惹炸毛了:“周觐川!!!”   门外隐隐传来响动。周觐川抬眼,看到磨砂玻璃门上一只大手按在上面,跟恐怖电影里似的,正缓慢地贴着玻璃往下滑。   他收回视线,想着人也被他逗得差不多了,敛起眼底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正色道:“我还有事,回去再说。”   不顾电话那头的抗议,他挂了电话打开会议室的门,付朗晃着步子进来,一脸会心的迷之微笑:“呦,领导,在打电话?”   “你有事?”周觐川揣起来手机,又恢复了平常那副闲人勿近的神色。   “没事我当然不会来打扰您了,这么宝贵又甜蜜的午休时间。”   周觐川给了他一记警告的冷眼。   “红色加班预警。”付朗嬉笑着在椅子上翘着腿坐下来,随后清了清嗓子,摆正脸色,“刚才接到消息,明天晚上,城西塑胶厂,有一场重大交易——黄蟾的人会参与。”   -   时栎扔下手机,抓了把头发,要憋得疯了。   谁能告诉她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狗男人怎么一夜之间就气焰嚣张地爬到她头上来了??   砂糖叼着只球毫无眼色地往她怀里钻,她本着「虽然狗一直是狗人有时候不是人但毕竟狗是狗人是人」的普世原则强忍住了虐狗的冲动,由着它在她怀里浪去了。   其实她的酒量一般,只是人多的场合比较擅长躲酒,所以平常很少真正喝醉,每次刚有上头的苗头她就会迅速找借口离席老实回家睡觉,像昨天这种情况在她身上也是头一次发生。她还真难以想象自己在喝醉且没睡着的情况下能干出点什来么,以及更关键的是,平心而论,周觐川说的那种情况,她也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像他这种克制的闷骚,她都爬到他床上了第二天早上依旧穿戴整齐,如果不是她主动的话,她还能指望他如此激烈的主动一次还特意给她留下证据?   时栎又捞起来手机,对着后壳上的镜子抿了抿嘴巴。上唇的伤口一用起力来就隐隐泛痛,她烦躁地薅了把砂糖的毛,脑海里不自觉地上演出了他说的那种情况——   丢脸。时栎把脸埋进胳膊里,耳朵渐渐红了。   她当然不是个保守的人,只是男女之间清醒的时候怎么撩都是坦荡,借酒乱性这种事她一直嗤之以鼻——借着酒都还没成功的那更是段龌龊的人间喜剧了。   但脸红归脸红,时栎还是不死心。她冷静思考后觉得于她而言周队长的男性魅力还不至于让她泯灭人性,她对自己的自制力尚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就等着周队长回来当面对峙。   可这一晚上她都没等到他回来。周觐川是快天亮时到家的,她早扛不住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时栎又难得早起一次出门了——星娱的年会在郊区一个温泉度假村,三天两夜,公司安排了大巴车,单向车程就要四个小时。   周觐川翻身关掉闹钟,抬手揉了揉眉间,一脸疲惫。   整个刑侦队今天依旧忙得飞起。周觐川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塑胶厂的平面图纸,一边听着身后的人语速飞快地汇报:   “昨天晚上俩人都审过一轮了,一个坚称不知情,买异丙酚只是为了治疗失眠。另一个从进来后就一直哭,问什么也不说。”   周觐川「嗯」了一声,拿起铅笔在纸上画出几个点,沉声道:“杨莉继续审。美容院她没有股份,只是挂了个副院长的名头而已,并不是那笔投资的实际受益人,真正受益的是美容院的院长。去查下他们两个有没有其他的关系。”   “金胜先放着。”他搁在桌子上的手臂停了停,“晚点我去。”   身后的人应声离开,紧接着纪斐表情凝重地小跑过来,低身稍微靠近他压低声音:“周队——”   “来了个人,说是封氏的律师,有关于严昭参与贩毒的信息要举报。”   白纸上的笔尖倏然顿住了。   -   会议室。   周觐川推门进来,迎面坐着的人戴着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质感极佳,一旁的公文包上放着一条羊绒的格子围巾,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一副精致主义的斯文精英做派,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礼貌伸出手:“周队长,久仰大名。”   周觐川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笑,推过来一张名片:“免贵姓赵。”   周觐川瞟了眼手里的名片,冷声发问:“赵律师,你今天要举报的是?”   对方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到了两人中间。   “严昭作为封氏地产的高层管理人员之一,利用封氏的资源私下贪污受贿以及存在账目做假等行径,目前封氏内部的监察部门已经对这部分内容进行过核实,并且在调查中意外发现他可能以封氏的正当生意为掩护与贩毒分子存在违法勾当。”   周觐川抬眼,紧盯着对方的表情。   桌子对面的人手指轻敲了下眼前的档案袋,不疾不徐继续道:“这里面有他在封氏所参与的各项业务的账目记录和违法证据,以及一张光盘——”   他推着眼镜笑了下,贴心地提醒道:“这张光盘上的录像画面可能会引起不适,您看之前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觐川没有应声,眼底暗暗凛了几分。   “总之,周队长。”对方再次站起来,朝他伸出手,镜片后目光的尺度在诚挚恳切和冠冕堂皇之间掌握得刚好,“请你们一定要严查此事。封氏今天的成绩是由整个集团数万个封氏人共同努力而来的,不该毁在这种害群之马的手里。如果后续您在调查中有需求,请跟我联系,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   人走之后,周觐川独自坐在小会议室里,打开档案袋,里面是一摞密密麻麻的文档,以及一张白色方形信封装着的光盘,从样式跟磨损的程度来看,都至少是几年前的东西了。   他把光盘装了回去,又翻过来,果然,信封的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2016年3月。   周觐川垂眸看着手上这张光盘,冷峻的脸色晦暗难明。心底有一种紧绷又难安的未知感,正缓缓蔓延到他每一根神经的末梢。许久,他才站起来,强压下心头的负面情绪,推门走了出去。   他去了视侦。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新来不久的年轻小伙子在吃饭,他把东西给了对方,坐在椅子上有些失神地盯着前方的屏幕,看到对方从信封里拿出光盘,弯身放进播放器,屏幕亮起,短暂的卡顿后,出现了画面。   等待的一刻,他心跳如雷,但就在画面亮起来的瞬间,他整个人霎时僵硬,如坠冰窟。   他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屏幕上的画面,心跳和呼吸似乎全然停滞,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涌得他头皮发麻,喉咙生痛,耳边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密密麻麻的跳动。   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这一方屏幕,眼前天旋地转,却又异常清晰,清晰到每一帧画面都刻到了他脑海里,他想逃避,想忘记,全都是徒劳。   小伙子端着盒饭站在一边,仿佛也被视频里的画面惊到了,嘴里叼着半个煎蛋,半晌没有动作。   视频结束了。   周觐川猛地站了起来,颈间的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得瘆人。旁边的人回过神来,担心地叫了一声:“周队?”   他踢开凳子,走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周队翻身农奴把歌唱,初次反杀时姐成功(拍巴掌) 第58章 伍拾捌   时栎带着起床气上了大巴车。   她这一晚上没睡好。她梦见她爬到周队长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要吻他, 被他皱着眉偏头躲开了,她不爽地给了他一巴掌,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脸转了回来, 一副生无可恋任人宰割的模样——时栎醒过来之后更生气了。   她从床头摸过手机,五点十五分, 跟她定的闹钟只差五分钟。她索性下了床走出卧室, 看到他扔在沙发上的外套, 气从心起,抿着唇琢磨片刻,走到阳台把半睡半醒的狗子薅了起来, 一手拿着它爱的球, 把它拖到客厅到主卧的走道上,抬手将球扔了出去。   砂糖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蹿了出去, 身体撞到主卧门上,「咚」地一声。   房间里一片寂静, 没有反应。   时栎蹲在走道上, 微笑着摸了摸砂糖骄傲求表扬的一张脸,再次扬手把球扔了过去。   如此反复五次之后, 主卧里的人终于扛不住了,低沉声线隐隐不耐:“砂糖!”   砂糖听到他的声音更欢了, 扒着门哼哼唧唧地挠了起来。   房间里忍无可忍骂道:“你……滚回去!!”   时栎站起身,深藏功与名。   星娱的大巴车是定制的, 车身是Logo的粉红色, 上面贴着旗下艺人最新的专辑宣传照,惹眼又拉风。   三天两夜的行程她看过,派对在最后一天, 前面两天又要爬山又要野营的,整个一野外综艺,她特意穿了套宽松的卫衣和运动裤,帽子和口罩将脸遮得只剩条缝,瘫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座位,一个人占了三个位置,不多时又抱着手臂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梦竟然还给她接上了。   眼前的男人一张毫无情|欲的脸,时栎也看得清心寡欲没了兴致,正要推开他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整个人都攀在他的身上。他一只手臂稳稳托着她的腿,另一只手环在背上小心扶着她,怎么看身体语言都比那张脸上的表情诚实多了。   时栎气稍微顺了一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问:「你喜欢我吗?」   对方望着她缄默片刻,突然松开了手——   大巴车一个颠簸,时栎从这陡然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对着前面座位上的摄像头怔了半天,才恍然从梦境回到人间。   南裳从前排的座位上回过头来,握着一包零食趴在椅子中间的夹缝上看她:“奚顾姐,早饭吃了吗?要不要巧克力?”   时栎放下腿坐正身子,摇了下头,拽下来口罩拧开座位前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南裳看着她的脸,嘴上嚼着零食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时栎没注意到,又瘫回了座位上,拉好帽子,从兜里摸出来手机。屏幕上有一条五分钟前的消息:「你今天回来吗?」   梦里梦外都让人心气不顺。   她窝在座位上抿了抿嘴,没好气地按着屏幕:「不回,也不敢回,不知道下次睡着了不省人事又被人做了什么好事。」   对方意外回得很快,但也没接她的话茬:「我今天也不回去。」   时栎心里道,跟我说什么,关我什么事。   她关了手机不打算再回他,他却又发过来一条:「早上是不是你把狗放到我门前的?」   时栎当然不承认:「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睡觉之前把阳台门关上了。」   「所以呢?」   「球一共扔过来五次,狗每次折返约十秒钟,算下来人应该是在浴室门后两步远的位置。」   时栎冷哼了声:「所以你当时最后一句其实是在让我滚是吧?」   这次对方隔了片刻才回:「不是。」   时栎故意道:「喔,也对,毕竟你都当面撵我走了,犯不着再这样指桑骂槐。」   他再没有回复她。   粉色大巴车缓缓驶进了酒店的停车场。   星娱包下了一整栋酒店,两人一间,每间都是落地窗,拉开窗帘就是山景,只可惜这个季节树枝都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看头。   时栎合上窗帘,房间里的灯光自动缓缓转亮,她换了件T恤,爬上了床。   南裳竟然也跟着她爬了上来。   时栎不客气地抬腿把她踢到床边:“你干什么?”   “哎呀——”南裳跪在床边,一脸委屈,“姐,我们好久没有同床共枕彻夜长谈了啊!”   “谁跟你同床共枕?”时栎下意识脱口而出,又恍惚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莫名的耳熟。她拧着眉抓了下头发,又道:“彻夜长谈?现在才几点?”   “我不管。”南裳扑上来挤进她被子里抱住了她,不顾她的推阻幽怨控诉,“我再也不是你最好的妹妹了,叫你出来你也不理,给你发消息你总是敷衍我……你现在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我瞒着你什么了?”时栎推不开她的身体,只能推着她的脸离自己尽量远一点。   “你是不是恋爱了?”南裳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啊?”   “他是干什么的?圈内的吗?”   “…………”时栎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姐妹情深,都是八卦情切,“没有,你听谁说的?”   “你嘴上?”南裳伸出一根手指。   时栎往后挪了挪,脸色镇定:“秋冬天干物燥,容易上火。”   南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幽幽道:“那他拿你发泄也不太合适吧?”   “???”   时栎一脸黑线,接连踹她几脚:“什么叫拿我发泄……是我!!我上火!!关他什么事!!”   “好好好——”南裳笑嘻嘻地再次爬回来搂住了她,“所以,他是谁?”   时栎:“……………………”   她翻了个身,冷着脸道:“我现在要休息。”   “你刚才在车上一直在跟他发消息是吧?”南裳不怕死地继续探头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时栎烦得不行:“不是!”   “你钥匙上那只熊是不是跟他的定情信物?”   “我今年十八吗?还用熊定情?”   “咦?你以前可不喜欢这些幼稚的小东西哦。”   “我现在喜欢了,行吗?”   “是因为他喜欢嘛?”南裳凑得几乎要贴上她,意味深长道,“还是因为这只熊像他?”   男人讨厌女人猜忌,是因为她们通常都猜得太准了。女人讨厌女人猜忌,其实也一样。   “…………”时栎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滚下去。”   南裳当她默认,摸着下巴思考:“原来是个小熊一样的男生……可靠、憨直,看起来会有点冷漠,有时候缺乏情调,但是会让人很有安全感——是不是?”   “…………”   时栎此时正极力克制着把身后的人抓着头发扔出去的冲动——走廊里都是星娱的录像机,她真这么做了怕是会登上星娱年会的第一个热搜。   南裳还不满足:“你跟他——”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时栎无声长舒了口气,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有种如获大赦重获新生的感觉。   南裳下去开门。进来的人是舒望,扫了眼床上:“去吃午饭?”   南裳又来了劲头:“舒望姐!你知道吗——”   时栎眼前一黑。   舒望看她:“知道什么?”   时栎翻身拿枕头砸了她一个趔趄,往后跌坐到沙发里。南裳就势瘫在沙发上捂着头:“好疼……啊……头晕……这就是女团霸凌吧……天啊……太可怕了……”   时栎下床起来套衣服。舒望显然早已经习惯了,伸手拉她起来:“快点,下午还有安排。”   四个人自从上次的节目后再没有碰过面。除了时栎是处于休假中出来放风的,其他三个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休息时间,一个比一个懒,主持人讲起来下午的游戏规则,四个人毫无兴致地坐在凳子上,满脸神游的,若有所思的,打哈欠的,犯烟瘾的——   主持人是演员部门一个刚出道不久的男孩子,本来人就有点紧张,看见台下有人堂而皇之地翘着二郎腿点了根烟塞进嘴里,还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瞧,人更慌了。   时栎拧着腰像只猫一样妖娆地倚在桌子上缓缓吐着烟。经过南裳的事,她特意带了只姨妈色的口红出来,饭后立马补上了——原本这支颜色素颜很难撑起来,但涂到她嘴上竟然意外的契合,唇红肤白,有种强势冷艳的美感。   同桌的后辈面面相觑,小心翼翼交换着眼神。半根烟之后,舒望实在看不下去了,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   时栎回过头,眼带疑惑,片刻,从兜里掏出烟盒递过来。   舒望:“…………”   时栎坐正了,丢了烟踩灭,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要不要跟南裳换房间?”   舒望看看她:“为什么?”   时栎淡淡道:“她太吵了,影响我休息。”   舒望徐徐点头:“不换。”   “…………为什么?”   不是说好的希望CP吗?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地拒绝她?   舒望瞟她一眼:“我是单人间。”   时栎抬眼:“凭什么?”   “队长都是单人间。”   “喔。”时栎抱起手臂,云淡风轻地下达通知,“那我晚上去你房间睡。”   舒望:“?”   “这么说定了,我洗完澡就过去。”时栎拍拍她的腿,“那咱们就晚上见。”   “…………”舒望怔了几秒,一时槽多无口,“晚上见?你现在要去哪儿?”   时栎耸肩:“我脚伤,参加不了年轻人的游戏啊,只能回房间躺着。”   舒望无语:“你就是崴了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   粉色的任务卡正发到隔壁桌。时栎一只手臂搁在椅背撑着头望着她笑了下。那笑容魅惑又明艳,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开口拒绝。   “你知道啊?那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去躺着?”   -   最终时栎还是独自缺席了下午的活动。   天气晴好,山间的空气凛冽又清爽,她一个人在下面的咖啡馆赏了会儿山景,才回到酒店。   她刷卡,推开门,走进来,两张床上各自一张浅粉色的信封。   时栎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是封好的,封面上的字迹清秀:「To奚顾」。   她捏着信封在另一只手心上拍了拍,踱步到南裳床前看了眼,跟她信封上的内容一样,只是笔迹不同,像中学生写的,要可爱圆润许多。   时栎坐在沙发上略微思索,拆开了信封。   满满三页信纸,她先翻到最后看了落款:「奚顾,新年/2019」。   她大概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每年星娱年会的一个例行环节,类似于给未来的自己一封信这个意思。   手里捏着这几张纸,时栎心情有些微妙。   写信的人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一年后自己会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以及,还要被占用着她身体的另一副灵魂偷窥。   时栎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看这封信。迟疑半晌,她轻轻展开了信纸。   身后的落地窗外暮色渐沉。   房间内的人安静垂眸读着手里的信,许久,她抬起头,神色不明地折起那几页纸,塞回了信封中。   -   凛冬,黄昏,广场舞的时间。   陈艳芬换好了衣服正拿着扇子准备出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一边对着镜子理着绒面领口上的翻花,一边接起来:“干嘛?没钱了?”   电话那头声音无奈:“我什么时候管你要过钱?”   陈艳芬哼了一声,话里有话:“你还不如管我要钱,就也不至于十天半月给我打一个电话。”   “我工作忙。”   虽然这话单拎出来很像骂街,但从陈女士的角度说出来还真就不是:“你妈很闲?”   对方似是叹了口气:“你再这样我挂了。”   陈艳芬从镜子前站直,原本气定神闲的神色缓缓敛了起来,取而代之是一副平静得有些沉郁的面孔。   “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今天要加班?”   电话那边停了片刻:“嗯。”   她也有一瞬静默:“快过年了。”   “嗯。”   “还是一个人回来?”   “您说呢?”   “那就别回来了,看你心烦。”   听筒那边低声苦笑了声:“行。我有多远躲您多远。”   陈艳芬又沉默了少顷:“下周回来吃饭吧?”   “嗯。”   “小心点。”她最后嘱咐。   “好。”   挂了电话,陈艳芬拎着扇子走回客厅,默然不语。   一旁老周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疑惑道:“怎么不去跳舞了?”   陈艳芬坐到沙发上,沉着脸色:“你儿子,今晚又要去执行任务了。”   “哎,你看你……”老周摘下来老花镜,转过来给她揉肩,“这时候舍不得了,平时就少催着点他啊,催得他家都不爱回——”   “那是一码事吗!”陈艳芬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他不回家到底是我催的?还是你当年非要支持他考警校当警察?”   “你怎么又提这事……”   “你以为我爱提!”陈艳芬把扇子甩到他身上,“当初你们爷俩沆瀣一气,现在都来怪我!”   “没人怪你,没人怪你!”老周知道她这会儿一点即燃,当即服软俯身给她捋着后背顺气,毫无底线地瞬间倒戈阵营,“我这不也是着急嘛,他这么老大不小的了,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也太不像话了,早知道他这样我当年说什么也不会投他那一票。果然最终时间会证明,在咱们家里,正确的永远只有你一个人,陈女士!”   陈艳芬白了他一眼,独自沉默半晌,脸色逐渐寂然。   “又出任务……三年前要不是那场任务,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是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每天到家也没人跟他说个话……他不工作还能干嘛啊?也只能工作了。”   身侧的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半晌,低声道:“别说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陈艳芬叹了声。   “三年前跟陶染分开的事儿,你看他过去了吗?” 第59章 伍拾玖   年会第一天的晚餐是户外烧烤。   山间的晚风是活动策划不肯承认的失职。平日镜头里光鲜亮丽的艺人们被吹得灰头土脸哆哆嗦嗦, 还有人的羽绒服被碳上溅起来的火星给燎到了,白色绒絮一得了自由纷纷钻出来被吹到了下风向的烤炉上,有人刚摘了隐形眼镜过来烤火, 模模糊糊中还以为是椰蓉——这就是今晚鸡飞狗跳中唯一的笑料了。   舒望吃了几口素菜后寻了个借口提前回去了。她在外面咖啡店买了份沙拉上来,一出电梯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一个头发半湿裹着白色浴袍的女人靠在她的门前看手机, 翘着的纤细脚踝旁立着一瓶红酒, 昏沉光线中光是个看不清脸的侧影就足以让人联翩浮想。   舒望走过去, 瞟一眼地上的红酒。时栎从手机上抬头,眉眼弯弯:“喝一杯啊。”   两人前后进了房间。舒望换衣服的时候时栎找了两个杯子出来,放在桌子上, 各斟了半杯。   她坐在沙发上端起来先自己喝了一小口, 从镜子里看到舒望一边扎起来头发一边手指勾起个外卖盒子走了过来。   她视线从镜子跟到桌上,挑了下眉:“烧烤不香吗?还要回来吃草?”   舒望撇了下嘴,撕开叉子的包装:“风太大。”   时栎放下酒杯, 看着她动作,半天没出声。良久之后, 舒望先淡声道:“你的长假休得怎么样?”   时栎回过神来, 往椅子后面靠,心不在焉的语气:“爽啊, 想一直休下去。”   对方不咸不淡地接了句:“也不是不行。”   时栎一笑:“直接退团就行了是吗?”   大抵是这两个字在这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些敏感。舒望手上的动作短暂一顿,又送进嘴里, 没有应声。   “问你个问题。”   时栎无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了桌上的酒杯, 语调随意, 带着点笑:“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舒望反问:“你说以前还是现在?”   时栎耸肩:“都。”   舒望握着叉子片刻没说话,像是在整理语言。   “以前……温和但是没什么棱角,常常把别人放到自己前面, 有时候有点委曲求全。”对方简短几句概括完,抬头看她一眼,“现在,就不用我说了吧。”   时栎失笑:“现在的我让你无话可说是吗?”   “不至于。”舒望又吃了两口后拿纸巾擦了擦嘴,隔了片刻,忽然说,“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比以前好。”   时栎略感意外地挑了下眉:“我以为你们都应该是觉得现在的我很奇怪。”   “是奇怪。”舒望的语气跟她的脸色一样沉淡,少顷,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   时栎晃着杯子笑了下,忽觉好奇:“你们私下里,都是怎么看我的?”   “车祸伤到脑袋了?还是失恋伤到精神了?”她半带调侃地猜测,“有没有讨论过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桌上的花瓶里旁出一段花枝,看着有些碍眼。舒望抬眸看看她,没答话,思绪缓缓倒退回到她车祸刚结束的那段时间。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她在镜头前的种种出格举动震惊。最近两年她们各自活动,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她们一时也分辨不出,她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是因为经历了感情挫伤后的自我改变,还是暂时性的故意发泄情绪只为了给那个男人看到。   她们当时都倾向于后者,但时间印证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真的变了,不管是在镜头前还是人群后,始终表里如一,仿佛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从前那个奚顾才是伪装。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突然性情大变,你能怎么样?   震惊、费解、奇怪、陌生之后,是保持距离默默疏远?还是自我说服试图接受?   她们先是艺人,然后才是自己。她们的关系有一半的时间要在镜头下供大众检视,如何选择,心照不宣。   何况就算不是艺人,就她个人而言,她也同样不会选择前者。   舒望松开了指尖那一小截被她碾着的花枝,平静道:“变了就是变了。否则呢,穿越吗?”   时栎噙着抹笑望着她,口气亦真亦假:“也有可能啊。”   对方端起酒杯缓慢喝着,对于她的话没有反应。   时栎低下脸笑了声,心说也是,要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也至今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真有这种荒唐事。   两人同时静默。时栎漫不经心握着杯子,少顷之后,又起了话题:“假如,当时我跟你提出退团的理由不是因为分手,而是因为我厌倦了做艺人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会是什么反应?”   -   窗外遥遥响过风声,更加衬得室内静谧。   落地窗上清晰映着两人相对而坐的缄默侧影。舒望手腕搭在桌上握着杯子,人坐得端正挺直,是星娱形体课的教科书姿势。时栎一只脚踩在座位上,捏着酒杯的那只手环着膝盖,眼神无意掠过桌上的插花、红酒,最后落到了床头柜的粉色信封上。   桌子对面的人在这时缓声开了口:“团队是迟早要解散的。”   “大家十年前聚在一起,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这些年的时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每个人的目标也都在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变化。”   “到今天,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团队的事业,到了各自发展的时候。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支持你,只是我希望你出做的决定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因为别人。”   时栎收回视线,手指轻轻蹭着玻璃杯沿,继续淡声道:“所以当初你只是很反感我把感情中的情绪带入到工作里来,对吧?”   “「很反感」也——”舒望微微皱眉,停顿了瞬,“也谈不上。”   时栎抬起眼皮,慵懒地笑了笑:“「一般反感」?”   舒望静默着思索片刻,最后低声道:“可能归根结底还是我原本就不看好你这段感情。”   “我以前不看好你们,一个是家庭背景悬殊,另一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说过,是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你们两个性格上的气场相差太多了。虽然说一个优秀强大的男人是很令人心动,但感情真正要长久还是要旗鼓相当。一段关系的稳定,是其中的每个人各自拥有主动权。”   “这个主动权本来应该是源于自己,可弱势的一方从自己身上得不到,只能通过依附对方的情感来获得——我最不想见到的其实是你最后因为这段感情失去自我。”   “那天你来跟我说你要退出团队,我就是这种感觉。”   时栎晃着杯子笑了下,话里的深意无人可解:“为什么这些话之前没有说出来呢?”   如果早一些说出来,也不用她这个第三者来倾听了。   “这只是我的担心,并不是你的人生。”舒望神色平静,“你的人生要怎么过是你的事。你选择跟他继续在一起,我也会祝福,你选择开始新的生活,我更加为你高兴。”   时栎无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神色沉淡地说出这些话,作为队长,也作为朋友。   她忽然羡慕起奚顾有这样一个朋友。   人生这么无聊而漫长,身边的人走来又过去,始终有一个人保持客观看待着你。她看到了你所处的问题,但不会指手画脚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她尊重你的决定,并真切希望这一切都源自你的内心;她会给你确切的支持,可人生的路同行过一段已经很难得,未来总归要各自前行。   比如奚顾,原来早就准备退出娱乐圈了。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会在这场年会上正式对外宣布。但与九月那一次突然跟舒望提出来退团的原因不同,那时候她是因为受到了分手的刺激,在写这封信时她还处于对这段感情抱有很大憧憬的状态中,她想退圈是因为想弥补自己年少时过早做了艺人没能去国外读书的遗憾,以及,她偶然间在「他」的手机上看到,一直对她的身份态度不明的长辈主动跟他提起了结婚的事。   也是直到看了这封亲笔信,时栎对于奚顾的印象才突然有了丰富和翻转。她并不是别人口中那样温柔无用的人,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不能简单批判她就是恋爱脑爱情至上,只不过她把感情看的比事业更重要,但这是个人选择,本就无可厚非。   她想要的不是争名逐利光环围绕,她真正期望的就是一种很普通的生活,相夫教子,惬意平淡。她爱那个人,虽然也有痛苦崩溃的时候,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得到的情感更多——两个人之间的付出,旁观者又怎么衡量得出呢。   她在信中回顾了自己从练习生到现在的十几年,最感谢的是几位队友,尤其是舒望。她确信自己的心意会得到队友们的理解,新的一年她最大的心愿是最后团队活动一次,她可以带着祝福离开,然后再因为祝福而相聚——她文艺而细腻地描述出了她幻想中的婚礼场面,连时栎这个最怕矫情的人看了都隐隐动容。   她在上一个新年前夕,对这个世界满是感恩和热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是半年之后,一切翻天地覆。   时栎缓慢折起来信纸,心情难以言喻。   她自己也是被迫卷进这场变故中的人。命运之下个人之力如此渺小苍白,无从对抗,也自顾不暇。但即使是这样,此刻时栎还是忽然发自心底地感到一种无力的遗憾,替奚顾,也替眼前的人。   舒望是奚顾身边唯一一个说起怀疑她换过灵魂的人。换句话说,她是最熟悉这副身体里原本灵魂的人。   可是这两个人,直到出事那天还处于误会冷战的状态。   十月七号那天,舒望在自己新专辑的新闻下看到奚顾车祸的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现在让她知道,其实从那一天起,眼前的「奚顾」就已经不是奚顾了,她又会作何感想?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   时栎抱着手臂站在阳台上抽烟。薄荷味的烟雾迅速在空气中缠绕,散开,她缓缓吐着烟,又换进了一大口冷空气,凉意直达鼻息,肺腑,心脏。   她太了解自己。她根本不是个会为别人悲春伤秋的人,她真正遗憾的,其实还是她自己。   假如当初活下来的那副身体是时栎,这世界上会有人发现她曾经换过灵魂吗?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   时栎夹着烟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她恍惚看着远方,许久,弯起唇角轻笑了下。   雪夜寂静无声。   -   隔天早间,酒店餐厅。   时栎是卡着早餐结束时间最晚下来的那拨人,可以挑的食物已经不多。她随便捡了几样,端着盘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餐厅里零星几个人,是不参加今日活动的老弱病残组,安静得连背投电视里的新闻播报都清清楚楚。时栎早上起来胃口欠佳,端着半片烤过的面包心不在焉地缓慢嚼着,脑袋一放空,听觉意外的灵敏起来,平时集中精神都听不进去的社会新闻,这会儿竟一字不落地淌进了脑子里。   “……昨日凌晨,衍城市刑侦支队于城西某废弃工厂内围捕毒贩,遭嫌犯持枪拒捕及驾车冲撞,致两名民警受伤,警方现场击毙疑犯1人,抓获3人,目前具体案件情况仍在进一步的审理中……”   时栎慢半拍反应过来,怔然看着电视的方向,脑海里蓦然想起来昨天早上他那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我今天也不回去」。   她微启着唇愣了数秒,扔了手里的面包抓向桌上的手机。   “嘟…………嘟…………”   时栎接连打了几遍都无人接听。她神色缓缓凝了起来,对着屏幕沉思片刻,打到了市刑侦队。   等待的过程漫长并难安,时栎手臂支在桌子上撑着额头,低下来的脸色郁沉凝重。   “您好,市刑侦支队。”电话那头终于响起道年轻男声。   “你好。”时栎叩在桌沿上的手指缓缓收紧,无声出了口气,“我找周觐川,他在吗?”   对方短暂地停了两秒,回道:“周队今天不在,您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沟通。”   “他在哪里?”时栎手臂倏地落了下来,不等对方回应,紧接着又问,“医院?”   “…………”听筒那边的人明显犹疑,“女士——”   “哪家医院?”   -   时栎叫了车,从酒店大厅出来。舒望她们今天的活动还没有出发,以为她终于良心发现回心转意,却见她神色匆忙径直往后面停着的出租车走了过去。   “奚顾姐!”南裳蹲在地上喊她,“我们在这里——你去哪儿?”   时栎收住脚步转回身来,神色不太轻松:“我有点事,要回衍城。”   舒望看她表情不像是玩笑,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她摇摇头,下意识否认,更像是说服自己似的,“就是……我感觉……感觉不太放心。”   时栎上了车。   司机是衍城人,刚送了客人到这边就又无缝衔接一个大单回去,心情一愉悦起来话也格外的多,跟时栎攀聊了几句没得到回应,见她望着窗外一副心神不宁忽地明白过来,口气十足善解人意:“去探望朋友是吧?”   时栎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他又说:“昨天我刚跑过一趟市一,头一次赶上大场面,警车给救护车开道——新闻你看了吗?”   后座上的人听言意外转回头来:“没有。”   “昨晚城西有场火拼,我到医院的时候人正好送过来,担架上的血流了一地,从院子到大厅,那人整张脸都被血糊住了,看着都瘆得慌,我回去做了一宿的噩梦……”   时栎安静听着,喉咙隐隐发干,交握在身前的手心越来越凉。   师傅啧啧摇头,继续煞有其事地分析:“……看地上血流那个程度啊,估计是枪伤,很可能打在大动脉上,这人就算是捡回条命来精气神也废了……你别看电视剧里的人中了枪没两天就又生龙活虎的啊,那全都是骗人的,血肉之躯被那么硬个子弹活活打进去还能好得了……”   时栎按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所适从地蜷了起来,紧绷着脸色始终缄默不语。   “……你说这和平年代,要不是亲眼看见,哪想得到还有这种事儿啊……昨天回来我就想,生死看淡,不行就散,跟人家这种悬着命的高危职业比起来,我经历的差评投诉都算什么事儿啊——不过待会儿你下车还是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哈美女……”   时栎从车上下来匆匆走进住院部。   她在护士站费了些周折才问到他的病房号,等了半天电梯,跟着人群挤进去,按了九层,门正要关上,又有人在外面按了按钮。   时栎下意识望过去一眼,目光意外在那人身上停住了。   陶记者。   她怀里抱着一束淡雅的兰花,还是平常那副清冷疏离的神色,转过脸来看了看亮起来的楼层,没有动作。   电梯门徐徐关上,缓慢平稳上升。   时栎带着帽子和口罩,对方没有认出她来。电梯里人多,基本每至一层都会有人上下,陶染站了过来,两人肩膀挨着,时栎垂眸,看到她花束里的卡片,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简简单单四个字:早日康复。   到九楼的时候,她先走了出去。   时栎跟在她身后出来,刻意拉远了些两个人的距离,却见她脚步逐渐放慢,从包里拿出手机看着屏幕,片刻后,她接了起来,语气平静并克制:“喂?妈,我现在在外面……对,我在医院,怎么了?”   她声音逐渐冷了下去,隐约透着偏执不善的怒火:“……您能不能别管我?我为什么不能来看他?我就是来看看他我必须得有什么想法吗?……是,当初是他甩的我,所以我今天就是不顾廉耻了?……那我就这样,随便你,我无话可说。”   她挂了电话,沉着脸拽了拽手中花束墨绿色的包装纸,像是想拉平那上面碍眼的褶皱。数秒后,她重新抬起头来,表情稍微缓和,叫住了一个推车路过的护士。   时栎对于别人的狗血人生毫无兴趣,在她身后隔一米来远的位置停住,转了个身侧向着她。   前面的人礼貌问道:“你好,请问916号病房在哪个方向?”   时栎陡然间转回头,满眼震惊地看着对方道谢后左转直至敲开走廊尽头的病房,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快步跟上了刚才那位护士。 第60章 陆拾   墙上的时针跑向后半段, 已经是下午的时间了。   时栎从电梯里出来,站在医院楼底下抽了支烟。   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跟周队长什么关系也没有却在面对他前女友的时候下意识想回避,显得她好像挺有情绪似的。她暗暗诽议着自己这番举动坦荡不足风度欠缺, 转念又一想,不回避的话她还能怎么样, 跟进去三个人一起群聊吗?   她靠在墙上深吸了一口冷空气, 隔着烟雾幽幽地想, 怪不得怎么撩也不动,原来是有个情真意切藕断丝连的前任。人家为了看他一眼都快要母女决裂了,他要是不做点回应出来怎么说得过去, 揉着头发轻声慢哄是基本, 蓦然回首以身相许也毫不为过。   时栎倏地吐了口烟。   她从前还真的以为他的克制守己是因为介怀两个人的身份。虽然她不是嫌疑人,但毕竟与案件道不明相关,以及她也知道, 一直以来她给他的印象都不太可靠。   她没有想过为自己正名。一是这涉及到奚顾过往的事,她也不知情, 有心无力。二是她觉得没有必要, 她又不是想跟他天长地久百年好合,成年人的及时行乐, 可信度难道还比荷尔蒙更重要吗?   相比之下人家两个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警察,一个记者, 都是光明的使者正义的化身,都爱板着张被人欠了巨款的臭脸满腔热血地追着案子跑, 都既高冷刻板又固执乏味, 简直是从里到外的绝配。哪怕是抛开案子不谈,于情于理她这种对社会建设毫无贡献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为这两位业界精英社会栋梁的结合真心诚意地送上祝福,祝他们重归于好, 好事多磨,磨磨唧唧,鸡飞狗跳。   时栎平静扔了剩半截的烟,抬腿往外面走。   她步子很大,走得却不快,因为出了医院后她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不想再坐四个小时的车回去山上受罪,也不想现在回去他的家跟狗四目相对。她希望身边有人,但不要太多,最好还是陌生的,因为此刻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又不想画面看起来太过孤零。   时栎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脚先累了,便坐到了公交站前面的长凳上,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看了许久的人来人往,最后,在远处天边隐约见沉时,拿出了手机。   她本意只是看时间,却意外看到有六个未接来电。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清楚小字上的名字,第七通电话立刻又打了进来。   “你在哪里?”   -   医院。   前一晚止痛药的剂量不足,周觐川一夜都没怎么睡,直到天亮起来才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早上陈女士从家里煲了鸡汤带过来,看着他喝完后就提着饭盒回家了——这是他们俩之间特有的心照不宣。周觐川从小就沉默寡言,不爱热闹也不善交际场面,所以在他的事情上陈女士一向以他的喜好为准,比如这一次他受伤住院,并没有通知家里的其他人。否则如果他爷爷外公大伯舅舅三叔阿姨小姑们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话,这会儿能把整个走廊围得水泄不通,送过来的东西连起来能绕医院三圈。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是陈女士的以身作则。平时虽然她时常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叫回去当面数落一番隔三差五还要电话打过来轰炸,但此刻当他真的躺在她面前逃不得也躲不掉的时候,她竟然能忍住一句都不念叨,脸色平和体贴得连周觐川都担心她会不会情绪压制得太厉害就等在他出院当天一次性爆发。   他床边的柜子上摆满了用透明盒子装着的洗净切好的水果,都是陈女士亲自从家里提过来的。她收拾好了桌上的餐具,问过他下午想吃什么后就利落地离开了。周觐川端着一只盛满石榴的碗,翻了个身,另一只手艰难够向另一侧正在充电的手机,敲门声在这时响了。   床上的人还保持着匍匐向前的姿势,回了个头,看到来人后十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陶染刚在外面挂了电话表情还不是太好看,听了他这话更觉得心烦:“你能不能别每次见到我就这一句话?”   那周觐川就连一句话都没了。   陶染把花放到桌上,板着脸坐下来,语气生硬:“你怎么样?”   以两人现在这种关系,周觐川也不懂她带着脸色来探病是为了什么。他靠着床头坐正,礼貌地淡声回道:“不严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陶染往他身上扫了一眼。他左边手臂的动作僵硬,半敞的领口里隐约露出绷带。她无声看了片刻,声音逐渐平静下来:“这次又是哪里?”   对方像是无意多说,又像是他原本就是如此:“肩上。”   椅子上的人没有再说话。两人各自沉默着,像是同时回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   眼前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几乎跟回忆里结尾的那一段重叠,甚至连此时沉肃的气氛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两个人刻意缄默,是心疼赌气;三年后,两个人自然无声,是疏远惘然。   所有的分手都是有前兆的。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发生争执,各自的工作又都很忙,简直是冷战的天然温床。直到他那次任务的前两天,他们还吵了一架,起因已经细小得记不清楚,只有最后战火烧起来的场面历历在目。   周觐川现在还记着,她摔碎了那盏他们上周刚刚一起挑回来的台灯,声音歇斯底里:「对!我就是自私!因为我把你看成跟我共度余生的人所以我就是很自私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的可能!」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应的?现在回想起来,分开的结果只是迟早。   他在队里忙了一天回来,到家里又继续吵,头疼又疲惫,许久没有说话,最后站起来拿起沙发上的外套:「那你就不要选警察。」   当天晚上他没回去,第二天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事。   她过来医院的时候也是中午,刚好跟陈女士走了个顶碰。陈女士不知道他们两个正在冷战中,还特意给他们腾出来了独处的空间。人一走后她立刻把脸沉了下来,连坐都不肯坐,居高临下盯着他,不情不愿地问:「哪里?」   他没说实话,避重就轻:「胳膊。」   她赌气半天,憋出一句:「恭喜。」   两个人安静相视数秒,同时没绷住笑了出来。   当时他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直到一周后,周觐川突然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个人性格不合适,相处起来太累。   他的态度坚决,手段直接,当天就把她在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清出来打包送回了她家。陶染从单位回到家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母亲在一旁冷着脸添油加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你一心想嫁的男人?耽误你三年才发现跟你不合适?」   陶染从病房里出来,独自在走廊里站了半晌,才缓慢走向电梯。   刚分手的时候她是恨他的。她不相信他的分手理由,却又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当时她扔掉也删光了所有跟他相关的东西,拼了命的工作,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再碰见跟他共同的朋友时,她说自己在健身,初有成效。   家里人一直给她介绍相亲对象,医生、教师、公务员,她没有一次推辞,她母亲却还是不满意,觉得她对人家都不够热情,还是忘不掉那个男人。某天她回来时两人再次起了争执,表姐进来卧室劝她:你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嘛,你还年轻,还觉得轰轰烈烈才是爱情,找个可靠的男人安稳过一生不比一辈子担惊受怕好吗?当初姑姑也是为了你好才去找那个警察的……   陶染那一刻只觉得晴天霹雳,连出门去和她对峙大吵一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他的号码在她的手机里输入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勇气打过去。她想知道他最近的消息,可是翻遍了他们所有的共同好友也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内容。   凌晨的时候,一个朋友回了她的消息:「他啊,还是老样子,工作工作工作,家里好像也一直逼着他相亲呢。」   她绷了一个晚上的情绪终于坚持不住了,把头蒙进被子里,抓着枕头大哭了一场。   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了。他们都不是会回头看的人,不管当初的分开是自主还是被迫,他们都已经在各自的路上往前走了。   她只是觉得抱歉,继而又控制不住心生怨念。抱歉是因为她母亲,让他无端默默承受了这么多。怨念的是,他当初怎么就这样放下她了呢?他们曾经不是说过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要先告诉彼此然后共同面对吗?   电梯到了。   陶染从回忆里回神出来,垂眼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身型修长的俊朗男人快步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个塑料袋,里面的东西金光闪闪五颜六色的。   她收回视线,走进电梯。   病房里,周觐川吊着只胳膊下床喝水,又开窗抽了支烟。付朗进来瞧见这场景可不得了了,差点就要扑过去按护士铃,被周觐川用眼神喝止了。   “领导,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椅子上的人皱眉扶着胸口,连连摆手,痛心疾首,“你的身体是你一个人的吗?你肩负的可是全队人的爱与希望!”   周觐川一脸无奈地把烟摁在窗外面的水泥窗台上,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探病啊。”付朗伸手拽过来他拿来的袋子,喜滋滋的,“生病的人心情容易郁闷,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周觐川靠着窗户看着他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拿出来摆到了床边:魔方、拼图、九连环、水压套圈……颜色缤纷,做工粗糙,看着像是楼下商店里糊弄小孩儿的货色。   周队长觉得眼前的人才是令病人心情郁闷的万恶之源。   “你是工作不饱和吗?”他无比费解地问。   付朗正亲自试玩着套圈的游戏机,不乐意了:“我,一名光荣的人民刑警,轻伤不下火线,特意牺牲宝贵的午休时间过来看你,你还这样对我?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行,我谢谢您。”周觐川挥手,“那边有吃的,您随意。”   付朗瞟了眼桌子上,随口问:“大明星送的花?”   周觐川无语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你特想见她是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酸呢。”对方抬起头嫌弃地瞥他一眼。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她了啊,她没上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当女朋友说你不要去执行任务留在家里陪我好不好】   A:   周队:你这样很自私。   陶记者(暴怒/摔东西):对我就是自私因为我想和你共度余生我不想看你陷入危险balabalabala……   周队长一夜未眠。   B:   周队:你这样很自私。   时姐(面色坦然):是啊。   周队(顿时语塞):…………   时姐(手指挑起下巴/仔细端详):我就这么一个男人,实在不舍得跟国家共用啊。   周队(无法反驳):…………   时姐(凑过来/表情认真):不过如果我要是有两个及以上的话,可能就舍得了。   周队(下巴躲开/脸僵):你敢。   时姐(抱住脖子/微笑):那你就别回来试试,看我敢不敢。   周队长再次一夜未眠。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叫性格决定命运(拍黑板) 第61章 陆拾壹   付朗离开之后, 周觐川终于拿起来手机。   昨晚去执行任务前他手机就开了静音。事发突然,到医院这边检查处理完已经快四点钟,他刚打过止痛, 药效还没有发作,肩上的伤口疼痛难忍, 身体各处看不见的钝伤也暗暗叫嚣。他瘫坐在椅子上缓了许久没有动作, 整个人都是暗沉的, 以及一种紧绷状态后的筋疲力竭。最后他拿出手机,用仅存的电量给陈女士报了平安,之后插到电源上就再没管过。   通话列表里有几个人的未接, 都转成了信息留言, 只有她一个最执着,连着打了几遍,最后一通是在早上, 距离现在有小半天的时间了。   周觐川回拨了电话,无人接听。   要是在平时他会觉得她是没听到, 她这人什么贵重东西都是随手一扔, 手机扔在哪儿了半天没去看也很有可能。但今天有付朗的话在前,她人都到楼下了却没进来, 他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看到什么误会了,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通常处于暧昧阶段的男女关系里,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男人的心情都十足微妙。   他们会有一点担心, 但更多的是享受。担心想要尽快向对方解释清楚以确保不会对这段关系的后续进展产生阻碍, 同时享受着被看重在意以及自认为高高在上纵容着对方无理取闹的单方面感动。   但周队长显然不是个普通的男人。他想到这种可能性,第一反应竟然是皱了下眉头。   其实若说看到她的电话轰炸以及知道她来过医院后他的内心仍旧毫无波澜也是假的,只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他像个连轴转过刚停下来的机器,睁眼闭眼都是案子,脑袋里实在是挤得没有一丝位置可以供他儿女情长。   此刻别说叫他去体谅对方的担心焦急,光是机械地重播几遍电话,就已经让他隐约开始不耐烦。   好在最终电话在他耐心耗尽之前通了。他无声长出口气,沉下声音问:“你在哪里?”   “我?我在——”听筒里声音嘈杂,像是在室外,几秒后,对方回,“西江路。”   没等他说话,她又加上一句:“离你的医院不远。”   周觐川听言顿了下,迟疑道:“那你——”   “我刚才过来了啊,想探望你来着。”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坦荡,“我上去了,看见有记者采访你,就又出来了。”   “…………哦。”心里那点好的坏的情绪意外全部落空的周队长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低声道 ,“她已经走了。”   对方可没有再回来看他一眼的意思:“是嘛,你现在身体虚弱,又说了那么多话,赶紧好好休息。”   周觐川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闷闷应了一声:“嗯。”   她又问:“你要住院多久?”   他静默了瞬,回道:“不确定,要看检查的情况。”   “三两周?”   “不好说。”   “一两个月也有可能?”   “嗯。”   “那你自己多保重。”电话那边体贴地宽慰道,“狗我会给你按时喂的,别担心。”   “…………”周觐川握着手机沉默片刻,实在没忍住,沉声反问她,“狗是现在的重点吗?”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问一句他到底伤在哪里吧?   听筒里安静数秒,对方像是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喔……你都不在了我一个人住在你家里也不太合适是吧?那我回酒店了……东西我陆续搬走,狗我还是会过来喂的,你安心养伤尽管放心……”   “…………”   周觐川也拿不准她这番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故意的,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成功让他此刻立时烦闷起来且又无可发泄。他举着手机半晌无语,最终冷冷撂下一句「随便你」,挂了电话。   他下床开窗点了只烟,郁闷的心情随着烟雾缭缭融进冷空气里,丝丝缕缕弥漫着往高处去了。   正巧医生跟着护士来查房。护士今天几次过来就觉得有烟味儿,这次终于逮了个现型。   “你还敢抽烟?”   这位医生跟周觐川是旧识,以前跟他家住一个单元,长相清俊性格讨喜,专业素质过硬又难得能放下身段在各种物业群里亲自传播养生常识,深得他们那整个小区包括陈女士在内的所有妇女的欢心。   “伤员要保持心情舒畅。谁惹着您了,周警官?”   周觐川低头掐了烟,没说话。   对方一边在本子上写字,一边闲闲地问:“跟女朋友吵架了?”   小护士在一旁悄悄抻长了耳朵。   周觐川冷静反问:“我就不能是为了工作烦吗?”   “能。”医生微笑合上钢笔,无框镜片后的眼眸里闪着睿智的光,“但是通常真正的单身人士会先否认自己没有女朋友——她是做什么的?陈阿姨知道吗?”   周觐川:“…………”   三分钟之后,两名热情的医护工作者被病人无情地撵了出来。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你消息准确吗?”   小护士委屈:“准确啊,我亲眼见的。中午前后两个姑娘,一个抱着花进去看他了,另一个跟我问了半天他的情况。”   男医生回头看看病房的方向,不可思议:“还两个呢?”   “是啊。而且我感觉,后一个的可能性比较大。”   “为什么?”   “后一个最后没进去,直接走了。”小护士耸耸肩,“要是进去的人对了,他还能一直抽烟嘛?”   -   周觐川上一次这么清闲还是在上次住院的时候。他的生活被抽空得只剩下吃饭睡觉接电话,以及间歇性被进来打针的护士暗戳戳八卦。   上午医生查过房,他正喝着陈女士煲了一早上带过来的排骨汤,付朗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吊着只胳膊挪回床边,听对面的声音应该是一宿没睡:“金胜交代了。”   周觐川手臂的动作顿了下:“顺利?”   “本来是怎么审也不说。”付朗叹了声,语气也说不上来是感慨还是无奈,“赵律师送过来一张寸照,拿过去给他看了一眼,就全都解决了。”   “谁的照片?”   “金胜的妹妹。”   周觐川沉默了瞬。两人没有明说出来,但心里都清楚,这属于一种变相威胁了。   “先说秦枳这件。”付朗继续他的汇报,“从秦枳、杨磊到池慕这部分跟我们掌握以及设想的情况差不多。严昭在封氏里主要负责的业务之一是文娱产业,跟娱乐行业的很多高层有往来,这些人几乎垄断了圈子里的资源,没有后台的艺人要想上位就只能接受潜规则。秦枳这几年在其中得到的好处并不少,她在这时候想要抽身而出鱼死网破很不地道,如果她跟媒体曝光的话对他们非常不利,所以在她约见记者那天,她在车上被逼服用安眠药伪造成了自杀。”   “关于秦枳打算交给记者的是什么东西,那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在秦枳出事当天他们去翻了秦枳的家,看到了垃圾桶里的快递单,由此得到了池慕的信息,并且第二天他就自己失联躲起来,更加验证了这件事。”   “另一边,秦枳跟奚顾两个人同公司且私交不浅,他们先是怀疑奚顾对此也知情,用办法把她引到了杨磊工作的车行,趁机动了她的车,作为警告。同时他们还怀疑秦枳留了东西给她,并发现她在秦枳出事不久后来了刑侦队。”   “接下来就是,金胜扮成杨磊潜进了奚顾家找这个东西、未果、发现池慕在栩州、将杨磊引到栩州、杀害池慕伪造了现场。秦枳交给池慕的是一张名单,已经被他们找到并销毁了。也是根据这个,他们推测秦枳手里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并且暂时不想再出事惹得警方注意,所以那之后只是盯着奚顾但是没有再下手——以上这些,全部是严昭指使的。”   桌上的排骨汤热气渐渐偃了。周觐川面无表情看着,半晌未语,最后沉声问:“他说的你觉得有多少是真的?”   “这……除了我们早就已经推断出来的,都很怀疑。”电话那头苦笑了声。   “再说星娱家千金这个,杨莉先招的。跟星娱推过来的证据一样,谋杀伪造成医疗事故,就是因为钱,没什么好说的。美容院那个院长搭的线,他跟杨莉是未公开但员工们都心照不宣的情侣关系。那可是位斯斯文文的真小人,杨莉被抓起来后他第一时间跑了,通缉令下午发。”   对方略微停顿,继续道:“其实这件案子本身是没什么疑义,但它卡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就很微妙。”   周觐川抬眼,眸光沉沉地盯着窗外。   “如果金胜没有突然被指控杀害时栎,前晚那场交易,到现场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严昭。”   -   外头是阴天,一下午缠绵昏沉,雪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护士隐隐觉得913病房的氛围不太对。虽然这间房里的人从住进来就看着心气不太顺的样子,但倘若说他昨天还仿佛是因为爱情不顺独自抑郁,那今天他这副样子分明就是在为世界和平而忧心。他整个人压抑得周身空气都是窒息的,连窗台上的盆栽看着都比早上要萎。   她小心翼翼在他胳膊上扎了一针,对方疼得皱了下眉,她提心吊胆一秒也没敢多停留,推着车匆匆逃了。   房间里电视开着。   周觐川一手按着手臂上的棉球,心不在焉望着屏幕。黄金时段前的时间,各台都是些轻松的节目。娱乐频道在播新闻,镜头一转,航拍的山间景色极佳,要不是最后星娱的粉色Logo打在正中,说是旅游宣传片也毫不为过。   镜头逐一扫过艺人。他下意识等着会不会有自己认识的那张脸,一旁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瞟一眼,看到名字,心里蓦然一沉,坐正,接了起来。   “韩局。”   电话那头的声音慈爱如常:“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答:“周末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我晚上过去看你。”   电话那头说完,又与他寒暄了几句,稍微停顿,再次沉稳开口:“你这次的情况领导们都了解过了。”   周觐川缓缓抿起了嘴唇。   对方耐心地铺垫着:“情况确实比较特殊,界定起来也很困难……但是毕竟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你也要检讨自己,理解上面的决定。”   周觐川神色逐渐往下沉,半天没有回话。   “这件案子你暂时不要再参与了。”老领导最后道,“这段时间你就先休息,工作交给付朗,你安心在家好好养伤。”   窗外雪终于无声飘了下来,洋洋洒洒的,却始终不大,只是远处的天色看来更暗淡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真正放晴。   房间内寂静许久,床上的人最终低声应道:“知道了,韩局。”   -   翌日,中午,曜江绿郡。   走廊窗边站着一个穿着与气质都很好的中年女人。她一手拎着饭盒,一手举着电话,虽然极力控制着风度,但花了大价钱保养的脸还是被此刻攻心的怒火牵出了几根皱纹:   “……突然出院也不说一声,电话不接,家也不回,单位没去,这间房子敲门也没动静,他还能去哪儿?……什么叫你也不知道?你对你儿子还知道点什么?你现在给我出去找,找不到你今天晚上也别回来了!……”   旁边的电梯「叮」的一声,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只白色的博美犬走了出来。   窗台旁的人听见有人来,强敛了几分怒气,抬起头扫过来一眼,看到对方怀里的狗,怒极的表情瞬时意外僵在了脸上。   那狗像是也认得她似的,原本乖乖地窝在主人怀里,突然探头冲着她兴奋地「嗷」了一嗓子,身体也往前耸了耸,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她身上。   年轻女子收紧臂弯,动作熟练地捏住它的嘴:“别吵。”   她走到门前,从外套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2001。   陈艳芬对着打开又闭紧的棕色房门一脸震惊地愣了半天,举着手机怔声道:“老周……你儿子出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孤男寡女你带着伤我抱着狗大家难得都不用工作的同居生活开始了,期待地搓搓手。   其实就周队的人设来说,他活该单身狗。希望对方独立不粘人,又希望对方懂他并主动,且全程自己闷着什么都不说……做他女朋友能享受到安全感(和身体),但是也要很成熟以及付出更多包容。   时姐(思索):其实以我的条件,我可以有更多选择的,我非要这样委屈自己吗?   周队(脸沉):你怎么就委屈了?   时姐(掰手指头):房子小,车子破,年龄大,工资低,脾气差,没情趣……除了长得好看(上下打量),身体素质也还可以(神色勉强),你自己说你还有什么优点?   作者(嗑瓜子):他还有一颗爱你的心。   周队(脸垮下来):我没有。   时姐(摊手):你看他?我要换CP,今天就换,下一章开始我绝不跟他同框!   周队(咬牙切齿):随便你。   作者(翘二郎腿):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时姐(托腮诚挚):嗯……奶狗狼狗都可以,有没有钱也没所谓,我养他,关键是要年轻……年轻的肉|体多美好啊,每天跟在我身后喊姐姐,我一抬手就颠颠跑过来,听话、粘人又热情……总之就是不要他这种钱少事多脾气大的老狗(最后一个音节被人捂住嘴拖走没发出来)——   作者(老母亲微笑):你是有很多选择,他离了你就只能孤独终老了。关爱中老年(没人要的)大队长,人人有责。 第62章 陆拾贰   周觐川一回到家就开始发烧。   他是早上跟医生打过招呼几经发誓保证就差没有当场写份血书才得以破例出来的。在医院这几天他闷得人都快抑郁, 再住下去只怕就要无缝衔接转去精神科。   回来时不知道是不是在出租车上受了风,下车时他就隐隐感觉脚步突然不太轻快。他上楼,推开门, 家里没人,也没狗, 莫名有点冷清。他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从自己的意识里回过神来, 忽然觉得矫情得尴尬。以前家里不是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吗?   他翻了药出来吃,倒床上睡得昏天地暗。   住院那几天他闭上眼睛就是噩梦,回到家里, 终于暂时摆脱了一次。   这次他梦见了大学的时候。他、江行还有宋临三个人在学校后面的小店喝酒, 店里人多,很热闹,也听不清在聊些什么, 只能看见每个人都笑得轻松愉悦。他一会儿身处其中,清晰看到近在咫尺的另外两人都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那张脸;一会儿又切换成了上帝视角, 画面从他们的头顶拉远, 越来越高,直至最后, 周遭的人和事物都缓缓暗了下去,只有他们那一张小小的桌子还亮着。   周围有月, 有云,他们像漂浮在星河里, 肆意着高谈阔论。他像是知道这是一场梦境般, 暗暗祈祷这样的时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突然,四周的星光都灭了, 桌上的烛火也熄了,画面疾速向下俯冲,那张方方正正的黑色桌面旋转扭曲着变换成了一方密不透光的黑暗房间,一个瘦骨嶙峋的瘦高男人跪趴在地上,露出来的身体上是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伤口,有烫伤,有钝器,有些已经结痂,有的血正顺着脊骨蜿蜒淌下来……他像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地抽搐着、哀嚎着、乞求着,发出的声响令人窒息,却只惹得画面外的人一阵残忍猖狂的笑声,甚至于越来越享受、越来越响亮,直到最终有人笑道:「行了,玩儿够了吧。」   画面重归寂静。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后,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宋警官,走好——」   预想中的枪声没有来得及响起,因为砂糖突然在这时叫了起来:   “嗷!嗷!嗷呜!”   周觐川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艰难地大口喘着粗气。他身上的黑色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双眼通红,人怔怔看着前方,头晕目眩,头痛欲裂。   剧烈的耳鸣逐渐褪下去后,耳边的声音才慢慢丰富起来。狗在地板上来回蹬蹬地跑,电视里在播国产的偶像剧,一道熟悉的女声透过门板遥遥传过来:“……嘘……在休息呢……安静……”   他坐在床边缓了半天,拎着水杯下了地。   客厅里的人正蹲在地上给狗喂肉干,抬起头看他一眼,口气不咸不淡的:“呦,这就出院了周队长?果然警察的身体素质就是异于常人。”   周觐川恍恍惚惚地看着她,眼前的人恍若分成两个,一左一右朝着他笑。   时栎拍了拍手,站起身,慢两拍看出他的反常:“你怎么了?”   周觐川仍旧站着没反应,眼前晕得厉害,模糊中看到她今天好像是新弄了头发,原本的直发多了几道弧度,额头上的发逢里编了一根很细的辫子,沿着发际线的方向一直到耳后,脸上一片通透的素净,跟她平常偏成熟的造型比起来,多了几分罕见的幼态。   时栎看着他的脸色,终于确定他现在状态不对:“你不舒服?”   面前的人没答话,抬腿往前走了几步坐到沙发上,脚步晃得她都担心他随时会一头栽下去。他靠坐在沙发上,手指上还勾着杯子,水渍洒到衣服上了竟然也没动,仿佛刚才那几步动作就已经把他的体力全部耗尽。   时栎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走过来,忽然毫无预兆地俯身在他脖子上摸了一把——   她刚从外面回来,手心还是冰的,周觐川冷得整个人弱弱一抖,没好气地皱着眉头看她。   “你干什么?!”   时栎看着周队长这副有被冒犯躲闪不及的表情,「啧」了一声,在他胸前拍了拍,像是嫌弃他扭捏:“你发烧了。”   “…………”周觐川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打120吧。”时栎说着回身去茶几上找手机。   周觐川缓回一点精神,有气无力:“我刚回来。”   “你这样他们就把你放出来了?”时栎蹲在地板上扭头打量着他。   周队长没作声,瘫在沙发上气若游丝地想,废话,他出来的时候当然不是这样了。   时栎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幽幽问:“你不会是因为着急回去工作跟医生撒谎出来的吧?”   沙发上的人摇了下头,狭长的眼睛半垂下来,声音很低:“我最近都不用工作了。”   时栎心说是啊,你都这样了要是还让你工作你们领导也太没人性了,你这样死在岗位上到底是算意外还是工伤?   “那你……你现在怎么办?”她环顾一周客厅,没发现什么好办法,“医院你不去……药吃过了吧?”   周觐川垂眸看着地板上的人,半晌,低声道:“我想喝水。”   时栎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回来时沙发上的人已经调整好了坐姿,至少看着没刚才那么颓了。她把水杯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触感滚烫。   她居高临下看着,脸上不动声色,其实隐约担忧。   可能从很久以前认识他开始,他在她眼里就一直是一副强大得令人心安的形象,此刻突然见他脆弱下来,她心里也说不出来缘由的有些滞闷。   她看了他片刻,声线不自觉缓了下来:“扶你去卧室?”   他摇头,提议:“聊一下吧。”   时栎很怀疑以他目前的电量够不够说十分钟的,但难得周队长也有身心脆弱想要主动跟她聊一聊的时候,便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聊什么?”   “案子。”   “…………”   时栎低头揉了揉额头,正准备嘲讽他几句,又听到他的声音沉沉响起:“严昭死了。”   -   “怎么死的?”   这个时栎万万没有料到,抬起头,满眼惊愕。   沙发上的人轻描淡写:“拒捕,中弹。”   时栎脑子里一时没转过来,视线往下移到他受伤的左侧肩膀上。   对方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刀伤。”   时栎怔怔想,她知道。左肩关节半脱位及锐器伤,伤口宽六厘米,深八厘米,距离肺部只有不到半公分——当时她紧张地听护士说完,心脏倏然复位的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   她抬起眼眸,思路重新接了回去:“严昭参与贩毒?”   “嗯。”   “你开的枪?”   “嗯。”   “那之前关于他的那些案子,也都可以定了?”   “嗯。”   时栎神色不明地停了数秒,突然跳跃着返回去问:“你刚才说你最近不用工作了?”   周觐川无声看着她,没说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缄默半晌,直觉猜测:“你被停职了?”   “嗯。”   “就因为那一枪?”时栎略微皱起眉。   周觐川从她脸上收回视线,表情黯着,许久没有作声。   当时现场埋伏的地形对他们有利,理论上有很大的可能可以活捉,不足够符合开枪击毙的情形,再加上他在任务当天看到的那段录像,他夹带私人情绪滥用职权枪支,意气用事,铁证如山。   另一边时栎总算是搞明白他这副颓然消沉的原因了。身体上的伤都是其次,他这种命都甘愿献给工作的人,让他停职怕是比让他殉职还难受。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安慰,安静陪他坐了半天,见他再不开口,轻声劝道:“案子有进展总归是好事。”   她也知道这番说辞对于此刻的周队长十分苍白,但还是尽力让语调听起来显得轻松:“犯罪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事情,可是目前这个阶段你胜利了,还不值得暂时放松一下吗?”   对方半晌没有反应,最后,低声道:“不值得。”   时栎无奈。   他望着前方,视线黯淡得寻不到一个焦点:“这次的线索证据全都是被送上门的,其实有没有我都一样。”   时栎听言不解。她耐心等着,面前的人最终却只幽幽说了一句:“这一次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跟队里的人蹲了黄蟾一夜,结果情报错误,宋临失联,黄蟾再无下落。   五年后,从星娱那起医疗事故突然被翻出来,导致严昭的心腹被捕、严昭亲自参与那场交易,继而他们接到情报,再到交易当天封氏的律师冠冕堂皇地出面提交证据与严昭切割,一切都巧合得适逢其时。到现在他甚至怀疑,连他停职这一步,都是被算好的。   这是个别人的局。他是棋子之一,被利用着打掉了另一颗,自己损了一块还弹到了边缘。到最后棋局终于明了,棋子却依旧无计可施。   “五年前跟今天——”   眼前的人低着脸自嘲地笑了声:“我都挺没用的。”   时栎听得云里雾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字里行间挫败的消极感清晰。   对于案情她一知半解,但也猜得出大概。严昭虽然也是个重要的角色,但还不到可以撼动封氏的程度,他的突然死亡其实未必是件好事。周队长如果真正想查的是封氏,那他要走的路恐怕还有很远。   时栎轻轻抿起唇,无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她揣测着他只是想倾诉情绪,并不是真想跟她细述过往。沉思片晌,她试探着徐徐开口:“周觐川——”   “你是真的觉得自己没用吗,还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当男朋友和女朋友生病时的不同待遇】   A   周队(裹着小毯子瘫在沙发上):水……我想喝水……   时姐(端着药和水杯妖娆凑过来):大郎,吃药了~   周队(弱小可怜并无助):我不……不吃药……   时姐(温柔摸脸):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来(捏住脸撬开嘴巴)我喂你~   周队(虚弱挣扎/最终屈服):…………我冷。   时姐(扔了杯子掀开毯子钻进怀里手脚并用搂住):还冷嘛?   周队(呼吸困难):……不……不冷了……咳……就是有点压……内什么……你……你该减肥了……   B   时姐(裹着小毯子瘫在沙发上):周……觐……川……   周队(拿着药和水):起来。   时姐(任性):我不吃药!吃了药我就好了!我就要病着!我要你陪我!   周队(耐心):我还要去上班,乖,起来。   时姐(眼底涌泪):你走!你走好了!不要再回来!就放任我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房间里自生自灭吧!   周队(直男疑惑):这房间还冷吗?   ———十分钟后———   客厅空调调到三十度,沙发上蹲着个人型粽子,屁股底下坐着电热毯,身上裹着两床羽绒被,脖子上系着围巾,披头散发,脸色红润,表情呆滞。   周队(俯身顺毛):现在还冷吗?   时姐(这次是真的快要哭了):…………   周队(心里好笑):我下午调休回来陪你。   时姐(赌气/眼泪汪汪):…………   周队(淡定):不说话就是不要。那算了,我走了。   时姐(不情不愿/委屈):要。   周队(逗):要什么啊?   时姐(吸鼻子):要……要串串,奶茶,还有小龙虾。   周队(继续逗):喔,那我到时候点个外卖给你。   时姐(气极/扯下来围巾扔到他脸上):滚!!!   周队(把粽子剥开/不顾抗拒拖进怀里/吻额头):上午结束就回来,听话。   ————   小剧场在我脑海里一直是个萌萌的Q版警察跟一个带着狐狸耳朵与尾巴的姑娘,可惜我不会画~~~ 第63章 陆拾叁   周觐川未解她的意思, 靠着沙发转过头来看向她。   时栎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宽大的衬衫领子里露出来一截深陷的锁骨:“是不是经常有人跟你讲,「你的责任感太强了, 所以你活得很累」这种话?”   “一个理由重复多了最后你自己也这么觉得了。”她肩膀轻耸了下,“但你有没有想过, 造成你今天这副状态的未必是责任感, 也可能是因为你太自恋了?”   眼前的人轻轻拧起眉头, 像是觉得荒诞,又像是更想知道她接着会说些什么,没有立即出声否认。   时栎平静望着他的眼睛, 语气浅淡, 但掷地有声:“病态自恋。你把自己设想得过于强大了。”   两个人安静对视着,许久无声,直到他眉目间重回了原本的沉淡神色, 收起视线,未置可否:“然后呢?”   时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按照他这种执拗的性格, 她原本还担心他会很不耐烦听她说这些, 都提前做好了被他甩脸色的心理准备。   “你想破解一件案子,是责任感。你想完美地破解一件案子, 是自恋。”她条理清晰地缓声道。   “这个「完美」的意思不是说像刑侦电影里演的那样,主角总能找到各种没人发现的细节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案件, 而是你对你自己的要求:一件案子光是侦破还不够,你还期望它是迅速地、顺利地、以你为主、游刃有余地侦破的。”   周觐川皱眉, 下意识想开口反驳, 被时栎先一步抬手示意:“等一下再否认。”   “可能你主观上很难接受我总结出来的这几个词,那你就回想一下你一直以来的工作状态,在每一次面对案子的时候, 是不是速度慢了你会焦虑,走弯路了你会焦虑,线索断了你焦虑,到今天有结果了你还是在焦虑——你觉得你提供的价值少了,所以全盘否定自己,觉得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停顿片刻,继续淡声道:“你沉浸在个人的价值评判里,是不是都忘了,对于一起案件,到底是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   眼前的人薄唇抿着,半晌静默无言。   他好像确实无法否认她的话。虽然结论乍听之下荒谬,但剖释开来竟然每一点都与他符合。   “当然现实不是纸上谈兵,刚刚我举例那几种情况,真正面对的时候确实也无法避免会产生情绪。”时栎摊了下手,又补充,“但我想表达的是,错误的不是情绪本身,而是你的情绪到底是被什么驱使的。”   “自恋是一种病,你要改,而不是再当成责任感继续发扬。”   “你对自己严苛的标准,隐含的是你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自己平凡普通。这个标准本身就难以达到,所以你经常焦虑、烦躁、自我否定,陷进自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但现实是,你就是个普通人,因为职业的原因比别人承担了更多而已。”   “因为你的职业是警察,所以你做的事情不再普通。而不是因为你很不普通,所以你来做了警察。”   周觐川安静听着,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她的坐姿习惯其实一向良好,肩背舒展挺直,说话时的神态沉静平和,跟寻常里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天差地别。   可能平常她在他面前戏谑调侃的印象实在太深刻,这一瞬他忽然有些走神地想,原来她认真起来是这个样子。   她还在继续说:“……可能你也在尝试寻找放松的方法,但是别人能给你的力量都是暂时的,能让你摆脱这种紧绷状态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她终于慢半拍觉察出他心不在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周觐川回过神,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在听。”   “那你重复一遍。”   面前的人抬眸看看她。时栎以为他要怼她一句,却只见他收回视线,嗓音低沉:“懂了。”   不像是敷衍,却也不像是认同。但不管他的反应到底是什么,很明显她都该到此为止了。   时栎是真的说得渴了,拿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半,捞了个抱枕逶回沙发角落里,恢复了平常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调笑道:“哎……是不是觉得睿智的我特有魅力?五年前如果我在你身边就好了吧?你早就洒脱通透了?”   沙发另一侧的人还是那副静沉沉的模样,半天没说话,也没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他从自己的思绪里回到现实中时,时栎的游戏都开了大半局了。   周觐川侧过头看她。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宽松卫衣,将她显得娇小一只,下巴枕在膝盖上,细长的眼睛专注起来时比平常睁得圆了些,漆黑瞳仁里不断映着屏幕上变换的颜色,每次暗下去的时候手机里会传出来模拟的枪声,他恍惚听着,那天晚上黑暗中的真枪实弹仿佛突然间恍如隔世。   他想,通没通透不知道,但至少这一刻,他确实是静下来了。   空气继续沉寂。许久,他低声开口:“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她像是进行到关键时刻,细眉微微蹙着,隔几秒才回他:“看新闻啊。”   “新闻这么详细?”   “喔……我打给你们单位了。”   他口气不明:“你还挺会的。”   面前的人抿着嘴一笑:“我担心你嘛,你又不接我电话,只顾着跟漂亮记者聊天。”   周觐川停了少顷,低声道:“静音了没听见。”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解释。”她漫不经心笑了下,“不过——”   她脚伸出来在他腿上点了点,一本正经提议:“你魂牵梦绕这么久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了,晚上我亲自下厨为你庆祝吧,怎么样?”   周觐川余光往下扫了眼。她的袜子是分趾的,暖棕色,脚面上有一只毛茸茸的绵羊,看着有点可爱。   等周队长意识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她这个动作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认为他当时没能立即意识到是因为紧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最后的晚餐。”   他神色明显停顿了瞬,眼里有诧异,好像之前让人家搬出去的人不是他似的。   片刻之后,他才问:“什么时候?”   -   战局结束。时栎收起手机,想了想:“我还没收拾,明天上午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   她倚进沙发里,慢悠悠调侃:“周队长,你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反应啊。”   这其实也不是周队长自己想象中的反应。   她这么主动自觉,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可事实是没有。   他感到满心突然,可是全无道理。毕竟这件事经常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搬走的时间他们也早就约定过,一切都只是按部就班,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他带着伤提前出院的时候,在她才刚刚对他认真讲了这么多话的时候,在他们自上一次的酒醉暧昧后才见到面的时候。   在他恍惚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的时候。   他克制住心里没由来的闷,面无表情反问:“你想象中的反应是?”   “喜笑颜开,欣喜若狂,欢天喜地。”   他抿了抿唇,像是对她很无语,最终回赠她一句:“一路顺风。”   时栎客客气气道了声谢,又大大方方问他:“不挽留一下嘛?”   周觐川抬眼。她安静望着他,漆黑眼底的笑意亦真亦假,少一分是小心期待,多一分又像欲擒故纵。   他拿不准她这一瞬的心思,就像他其实也一直不确定她对他的真实态度。是基于利用的逢场作戏,还是仅限于游戏的一场喜欢?   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很难再像上一次那样回绝。   他转回脸,把问题抛了回去:“你想留?”   时栎手撑着头靠在靠背上,低笑着摇了下头:“也不想。”   “案子都结束了,也用不到你了啊。”   她一只腿从沙发上吊下来,那只羊跟着一晃一晃的,看得周觐川忽然眼晕心烦。   他站起来,苍白的脸色微沉,语气一如往常的冷淡:“那最好。”   身后的人无声看着他的背影,片晌,又叫住他:“周觐川——”   他脚步蓦然停住,却只听见她那副淡笑的腔调:“晚上你想吃什么?”   -   市中心,某别墅,餐厅。   整栋房子从最外圈的栅栏开始走的就是富丽堂皇的奢华路线,经过花园蜿蜒到达室内后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餐厅设在二楼,挑空,五米多高的落地窗,下面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那段江景。   窗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着价格昂贵的灰色手工西服套装,个子很高,看背影至少185以上,面部轮廓立体,五官并不十分精致但足够深邃,气质温文儒雅,谦和如玉,只唯有那双桃花眼透着淡漠,将人也显得疏冷了几分。   餐厅外隐隐传来声响,很轻,但男人还是听到了。数秒之后,他转回身,毕恭毕敬:“叔叔。”   轮椅上的老人看着有七十多岁的样子,面相却不似一般古稀之人慈眉善目。他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依然矍铄,眼神丝毫不见老态,神色里自带着威严,略微点头,算是回应。   男人走过来,从管家手里接过轮椅,推至餐桌的主位前,自己退回到右侧的位置,拉开椅子,坐好。   菜陆续上来,桌上两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老人握着手里的檀木佛珠不言语,男人便也沉默地笔直坐着。餐厅里的氛围压抑,仿佛无声对峙一般,直到最后一道菜端来,主位上的人才终于缓缓开口:“都处理好了?”   男人拿起餐具,恭敬为对方布菜:“是。”   那串深色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主人仍旧没有要进餐的意思。   男人放下筷子,耐心等着。   又隔了许久,到桌上菜肴的热气都逐渐低微下来,老人再次慢条斯理开口:“你们俩到今天这个赶尽杀绝的局面,我也有责任。”   话里间的几层深意,除了字面上的愧疚,应有尽有。   “您别这么说。”男人脸色未动,还是那副谦和恭顺的声色,“一切是他越界在先。”   对方缓缓叹口气:“我知道,当初那个女明星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男人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您当时不是也默许了吗?”   老人抬眼,没有否认:“我是不想看你为了个女人感情用事。”   “您放心,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感情用事。”男人的笑容未变,温润嗓音如玉,出口的话缓慢却无碍强势,“但任何人也不能越界干涉我的事。”   两个人隔着逐渐冷下来的空气无声相视。   封老看着眼前的人,恍然回想起刚接他回封家那年,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谨慎又敏感,恭敬却固执——跟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那时候并不喜欢这孩子的性格,就像三十年前他也同样不理解他那位哥哥的性格一样。   他那个哥哥大他五岁,原本应该承担起家族事业,但他一心追寻艺术,对家业兴趣全无,很早就被当时的封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排出继承人的体系之外。他当然也不在意这些,原本父慈子孝的局面还能勉强继续维持,矛盾爆发在封老爷子安排的那场联姻上,他竟然当众忤逆说要跟自己那个一起拉琴的女同学结婚,父子俩大吵一架,从此他再没有迈进过家门。   感情用事,完全不是封家人的做派。   后来的故事都是听说。听说他们两个人去了另外的城市,结婚了,又生子了,又过几年,两个人同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那孩子捡回一条命。   那时候他有一瞬于心不忍,去请求封老爷子的意见,孩子毕竟是封家的,是否要接回来?   封老爷子当时病情已入膏肓,人在静待死亡来临之际,丧子之痛都分外麻木。   这一耽误,再回来就是十几年以后了。   那是个雨天,傍晚,青春期的少年个头已经很高,司机为他撑起把黑色的伞,他安静站在雨里,身上的白色衬衫洗得边角发硬,单薄的肩上背着一把小提琴,气质干净温润,礼貌而拘谨地叫了一声:「叔叔」。   毕竟不是亲生的父子,隔着一层的血缘便是隔了万里千里。他沉默拍拍少年的肩,只觉得那把琴特别刺眼。   父亲曾在盛怒之下摔断过哥哥的一把小提琴,他见过,自然就不会再跟下一辈重蹈覆辙。   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家族接班人要学习的有很多,一张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他先过目,又加上一门小提琴的课程,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家里亲自教导。   他所有的苦心安排少年全部无异议地接受,这让他稍感欣慰,但仍旧不够放心。亲生父子尚且可以断绝关系多年不来往,何况都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   他有意培养严昭承担起部分事宜。一来这孩子更年长几岁,也跟在他身边更久,衷心毋需疑问。二则未来的事情充满变数,纵使是亲侄子,纵使是封家现在唯一可选择的继承人,他也不得不防。   一切的根源可能就是从这时埋下的。   开始时他们都还是孩子,羽翼单薄,便相安无事。随着封氏的事业扩张,他也年岁渐高,权力逐渐下放到他们各自手里后,端倪渐现。   前几年有他坐镇,两个人还只是暗中较劲。这两年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有意退居幕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他明里暗里提点过严昭几次,对方对他态度虽恭顺,行事却张扬依旧。另一个表面上向来波澜不惊谦和有礼,心思也隐藏得深,连他也不敢说能完全猜出,但却隐隐有预感,这场较量,恐怕胜负已定。   那场车祸是分水岭。   严昭是奉了他的默许去做事的。彼时跟时家的联姻在即,时家那女儿他见过,性格模样都很好,原本封岭也表现配合,跟女明星的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即将确定婚期之时,封岭突然罕见地违逆他的意思,称跟时家的合作还需要再考量,对方不够可信。   他坐在沙发上,眼前陡然浮现出许多年前他哥哥拒绝联姻时的场面,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是换了套牵强的说辞又上演了。   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吵起来,连争执一句都没有。他们风平浪静地结束谈话,几天之后,奚顾车祸,时栎死亡。   他那天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封岭发火,怒不可遏地狠扇了他几巴掌,罚他跪着,对方除了开始时的一句否认,始终没有再辩解。   他自己也气得差点犯病,最难以想通的是,尽心培养他这么多年,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同时他又陷进另一层矛盾里。虽然眼前的人是为了个女人感情用事不假,可那副表面不动声色其实默默动作的作风,竟然终于像了封家人、像了他一回。   两个小时之后,管家来书房告诉封岭可以起来了。   他站起来,扶着桌子缓了许久,在管家为难的拒绝下再次坚持去楼上见了封老。   他独自站在门外等到清晨,才等到卧室里的人醒过来。   他进去,再次在轮椅旁半跪下来,恳请对方将封氏的家业放心交给他,他作为封家唯一的血脉责无旁贷也定会将竭尽全力发扬光大。以及今日之事绝非他所为,他会查出一个结果,为自己证明。   封老没有当场表态。但那次之后不久,他逐一叫了封氏的几个高层来家里吃饭,暗示明显。   局势已经清晰,但还并未明朗。封老把严昭叫过来,希望他能尽心辅佐,却疏忽了他愿不愿意都还是其次,首先是封岭能不能容他。   封岭也确实做到了证明了自己。   他证明了时栎之死非他所为,也同时证明了对他心怀僭越之人,当机立断,斩尽杀绝。   事已至此,封老虽然并不完全认可他的做法但也没有再过多表态。他看着眼前这张跟自己年轻时隐约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终于放心确认,他适合这个位置。   “越界这种事,不是来防的。”老人家终于拿起来筷子,最终的话里别有深意,“是你永远也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他朝眼前这位年轻的封家人摆了下手:“吃饭吧。”   -   从社区诊所里出来,外面洋洋飘起雪花。   时间不早了,时栎原本下厨的计划搁浅,两人就近找了家港式餐馆。等了半天服务员先端来虾饺和蒸排骨。时栎拿筷子戳起来一个,没防备,烫得她皱了下眉。   “嘶——”   周觐川看她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在这时响了。   他看是陈女士,懒得走出去,没避讳直接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声音平静:“干什么呢?”   “吃饭。”   “在外面?”   “嗯。”   “你自己?”   他略微停顿,下意识往桌子对面瞟了一眼:“嗯。”   对方片刻没说话,而后幽幽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周觐川不假思索:“没有。”   “真没有?”   陈女士很少这样跟他拐弯抹角,但每次她这样的时候都准不是好事。他皱了下眉,语气戒备起来 :“您要有话就直说。”   桌子另一侧的人听言抬眸看看他。她刚咬了一口菠萝包,唇角沾上一点奶油,自己浑然不知,像只刚偷吃完的狐狸,十足憨态可掬。   周觐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恍惚见听见听筒那边似是冷哼了声,随后不冷不热地开了腔:   “你爷爷临走之前想看一眼你的女朋友。” 第64章 陆拾肆   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周觐川举着手机愣了数秒, 才先拎出来一个最重要的:“爷爷怎么了?”   时栎见他神色紧张,嘴里嚼着东西的动作下意识也停了停。   电话那头的口气云淡风轻的:“没怎么啊。”   “那什么叫「临走之前」?”   “噢,他月末要去纽约你姑姑家过年。”   “…………”周觐川一脸黑线, “妈,你——”   陈女士打断他:“下周回去吃饭, 把你女朋友带着。”   周觐川不耐烦:“我哪来的——”   “行了, 别装了, 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问过你们物业了,你们俩同居有快两个月了吧?”   周觐川顿时呼吸一滞,眼前天旋地转。   “你这儿子可真行。”陈女士啧啧感叹, “你妈一个人在家里急的烧香拜佛, 你还能沉住气瞒天过海这么久。要不是我自己看见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领证那天?婚礼那天?还是孩子满月那天?”   他极力稳住神,黑着脸站起来往门外走,走远了才试图解释:“不是, 妈,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   “你别跟我说你们两个其实是工作关系, 还是她是为了帮你破案才住进来的?”   “她——”   “要是这样妈妈就更为你高兴了, 我一定得见见这个能跟你在事业上比翼双飞齐头并进的女孩子。”   “…………”   周队长走到门外,站在雪地里深深吸了口冷空气, 镇静下来。   他破罐子破摔使出最后一招:“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不带。”   电话那头嫣然一笑,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周觐川听在耳朵里,有种强烈的不详预感。   陈女士:“你爱带不带, 反正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   周觐川:“???”   “你爷爷已经激动得把当年跟你奶奶的定情信物都拿去翻新了, 你平时气我也就算了你爷爷对你那么好你非要当不孝子那我也没办法,我是可以当做没养过你这个儿子但你爷爷年纪大了人很感性容易老泪纵横,他这岁数哭一次也挺伤身体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毕她直接挂了电话。周觐川急火攻心, 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兜里掏了支烟,转过身来要点燃,看见窗里的人撂下了筷子还在等他,打火的动作停了停,又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他推门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桌子对面的人仰脸看着他动作,观察他的神色半晌,问:“你爷爷怎么了?”   周觐川心里烦着,口气听起来有点冲:“没怎么。”   时栎猜测老人家大概是病了,便没有再多问。两人各自安静吃着东西,桌上气氛沉闷。周觐川食之无味地吃了半碗面,越吃胃口越差,最终握着筷子缓慢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人,脑袋里闪过一瞬念想,又旋即被他自己否决掉了。但只片刻之后,这个否认的念头又被推翻,原本的想法重新又立了起来。然后,再次推翻,再次重立——   时栎把他那副反复纠结欲言又止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啃着排骨,权当没看见。   这一餐在沉默中被拉得格外悠长。最终,在时栎筷子伸向盘里最后一块排骨时,周队长终于下定决心,谨慎地沉声开了口: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时栎举着筷子的手短暂一顿,这才算是明白过来他这半天为什么百转愁肠。   原来是有求于她啊,啧。她先把肉夹回自己碗里,镇定答复:“不能。”   “?”对方的表情毫无防备地僵在脸上。   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并无情无义:“咱们俩明天早上就分道扬镳了,还帮什么忙。我帮了你你以后怎么还我?”   周觐川听了这话不悦拧眉:“之前我帮你你也没还过我啊?”   时栎奇怪:“之前你赶我走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帮不上我吗?”   “…………”   得了,当他没说。   帐是时栎结的。出来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周觐川独自在后面抽着闷烟,时栎手揣在兜里慢悠悠地走着,快到小区时,忽然转回身对着他:“我想吃冷饮。”   周觐川举着烟的手一顿,同时惊诧于她的胃口和食性:“这么冷的天?”   “夏天你还不吃火锅烧烤小龙虾嘛。”时栎觉得他大惊小怪。   沿着小区再往前是段上坡。已经九点多钟,两个人一路往上,路过的几个商店竟然都打烊了,又走过了半条街才找到一间还开着的小店,十几平米大小,照明昏暗,走道狭窄得只能容纳一人,老板正趴在收银的玻璃柜子上视频,手机那头断断续续有小孩子的声音传出来。   时栎从冰柜里挑了一个盒装的冰淇淋,付款时随口问:“你们这条街怎么都关门这么早?”   老板一口外地口音,笑容憨厚:“快过年了嘛,他们上面有的都已经回老家了,我们明天也不开门了。”   时栎从店门前走下来,嘴里叼着把透明的塑料勺子,低头撕了半天盒子都纹丝不动。最终她放弃,手自然地往台阶下的人眼前一伸,像个理直气壮的废物:“打不开。”   周觐川看她一眼,抬手在她捏着的盒子上稍微用力,掀开了盖子。   时栎终于挖出来一勺,满足地塞进嘴里,接着很有分享精神地问他:“你要不要?”   周觐川本来也不爱吃凉的,又瞟了眼她手里唯一的勺子,心说,要不起。   他无声的嫌弃时栎都看在眼里,懒得跟他计较。回去时是下坡路,比上来时顺了很多,时栎一边捧着冰淇淋挖,一边不走心地跟他聊:“你本地人吧?”   “嗯。”   “那你过年回家方便。”   “你也不远。”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身侧的人低声道:“栩州也不远啊,开车两个小时。”   “喔……对。”时栎停顿片刻,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栩州人。   她的略微迟疑让周觐川联想起来她之前说的她家里的事。他静默片晌,问她:“你今年不回去?”   时栎笑了下:“不回吧。”   “你要去工作?”   “没有。”   “那你一个人在酒店?”他又问。   “是啊。”   许是那个画面想象起来太过凄惨,对方没有再问下去。但时栎倒是真心觉得没有什么,她一个人惯了,对各种节日本来就无感,而且在酒店过年也不是没有过。之前有一年那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北欧晃,连着几个月,从感恩节到情人节,她都是睡在酒店,哪有那么多讲究。   周觐川自然是理解不了她这种心态。周、陈两家在衍城虽然称不上豪门,但也算得上是望族,家里经商的、从政的、行医的、为师的……逢年过节都要聚会,搞得他从小就害怕过年。前几年有一次他因为工作太忙没能赶回去被各路亲戚一直念到至今,这要是他大过年的敢一个人去酒店蹲着,那他就成了历史的罪人家族的耻辱,还要被写进族谱里供子孙后代唾弃批判。   不过想想一个人躺在酒店看春晚的画面——   周队长突然觉得,相比凄惨,好像也挺爽的。   -   后半段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到上楼,开门,时栎哈欠连天地进了浴室。周觐川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也不见水声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心不在焉揉着砂糖的毛,其实已经有点累,但是又不想去休息。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是在拖延什么,还是想等待什么。   前几天那通电话里她说她会搬走,他还隐隐担心到他出院那天她真就把钥匙扔桌上悄无声息走了。当时他把自己那瞬郁闷的心情归结为聚散无常但要有道,他收留她这么久,她就这么走了的话也太没礼貌了。   今天他回来,她倒是没有不声不响地离开,甚至当面道了别还要亲自下厨做收尾,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比上一次更觉得闷。   他总感觉他们之间还差了点什么没有完成。   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真实态度。他想知道,但即使是听她亲口说出来,他好像也未必会全部相信。   他也还不确定自己对于她的感觉。有吸引,也有怀疑,客观来说应该是怀疑更多,可是最近,他的情绪似乎越来越被主观支控——这是他曾经担心过的走向。   如果她就这样走了的话,他们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如果不想让她就这样走了的话,他又能怎么样?   浴室里的人终于出来了。   她身上穿着那件刚来时他买回来的睡衣,一边擦着吹得半干的发尾一边往阳台走,路过他时问了句:“还没睡?”   周觐川应了一声,眼里的倦色却显然不太有说服力:“白天睡多了。”   阳台上的人笑了笑,挂上浴巾,又换了条干毛巾擦头发。   “你今天是没少睡。不过还是去休息吧,伤员就不要时差颠倒了。”   周觐川无声看着她低头动作,半晌,她站直,走回来,看他还不动,便问:“你有话要说?”   他静默了瞬,否认:“没有。”   时栎是真的困意袭来,眼皮都沉了:“那你继续思考人生吧,我先去睡了。”   沙发上的人终于也站起来,点点头,脸色平静:“晚安。”   两个人在客厅分开。客厅与走道的灯逐一熄停,只留角落里一盏极暗的壁灯,砂糖窝在下面,逐渐阖上眼睛。   夜色正浓。   城市另一端的别墅里,灯火通明。   简约风格的现代别墅,装修以黑灰色调为主,奢华而凌厉,原本是高级却略显窒闷的配色,但室内照明充足,将那种沉闷的压抑感瞬间消解。   两个男人站在吧台前。其中一个穿着西装,脸上戴副金框眼镜,单看外表很像是港剧里动辄操盘几十个亿项目的金融精英。   此刻他晃着酒杯,唇边似笑非笑,语气悠然放松:“事情都结了。”   相比之下吧台对面的男人气质更加沉稳,也更加莫测。他身上穿一件简单但质感极佳的黑色衬衫,袖口向上挽过两折,胸前的扣子开了几颗,隐约露出来一条项链,黑色的线绳,下面是个银质的符筒,上面的花纹因为年月已久已经有些轻微的模糊。   “辛苦了。”他从架子上拿下来半瓶红酒,语气里听不出波澜。   “你晚上去见老爷子了?”赵律师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接着道,“不过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他应该也没什么说的了。”   “他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了。”封岭面无表情给自己面前酒杯斟了半杯,“但不代表他也没什么想法了。”   赵律师笑着摇头:“毕竟这次你杀敌一千,自损没有八百,也总有三两百。”   封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端着酒杯,淡淡道:“严昭早就该死了。”   桌子另一侧的人慢悠悠喝着酒,另有深意地缓缓笑道:“他是该死,但原本也用不着费这样大的周章,把警察都搞了进来。”   “封氏的产业太脏了,顺带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封岭举起酒杯,口气云淡风轻,“主动送上门去,也省得他们没事儿总想往这边盯。”   两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透的声响。   “那接下来呢?”   封岭把杯子放回桌上,声音略微沉了一点下来:“黄蟾这个人,太没规矩。他的生意我不是很想做。”   “这次估计他也会消停一段时间。”赵律师脸上的神色稍微敛起来一些,“不过我们要跟他完全切开的话,恐怕不太容易。以及——”   他顿了片刻,还是把心中一直的忧虑说了出来,“可能他现在已经起疑。”   “那他最好是装作不知情。”   封岭在一旁慢条斯理点了支烟,脸上不动声色,唯有眼里一片不见底的深冷。   “否则他的下场也一样。”   -   隔天,早上。   周觐川原本起床时间就规律,心里有事更睡不着,早晨很早就醒了,次卧的人竟然也破天荒地起来了,穿戴齐整地蹲在地板上跟狗道别,行李箱跟拎包都已经放到门厅去了。   “……我最舍不得你了……以后要乖乖的哦……”   他站在她身后,视线从门口的箱子上收回来,冷淡质疑:“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嗯——”时栎捧起来砂糖的头认真看了看,一本正经现场赐名,“你叫周甜甜吧。”   狗子在她手里晃着尾巴咧嘴傻乐,旁边站着的人神色就没那么轻松了。   默了默,他又问:“你自己可以?叫人帮你了吗?”   “叫了。”地上的人答,“叫了个收废品的。”   “?”   “我就拿几件衣服走,剩下的你给收废品的就行了。”   “…………你回家还是去酒店?”   时栎揉着砂糖的下巴,停了瞬:“酒店。”   周觐川看了她片刻,淡声道:“案子现在都结束了,你可以放心回家了。”   地板上的人笑了下,意味深长:“真结束了吗,谁知道呢。”   未等他回应,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你昨天说想让我帮你什么?”   周觐川顿了下:“没什么。”   “别这么孩子气,周队长。”时栎大度地摆摆手,“我都没有记恨你经常甩脸色给我看嫌弃我做的饭难吃鄙夷我的散打技术在野外吓唬我车上偷吻未遂恼羞成怒把我逐出家门在病床上跟别的女人聊得热火朝天也抽不出空回我一个电话——”   周队长忍了又忍:“…………没记恨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在回忆。多美好的回忆啊。”她狭长的眼睛弯起来,又正色起来催促,“帮你什么忙,赶紧说,趁我反悔之前。”   他还是拒绝:“不用了。我能解决。”   时栎耸耸肩,无所谓的语气:“那行吧。你想通了可以再联系我,不过到时候我就不一定有时间了。”   “你保重,我走了。”   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站起身,她反手指指:“钥匙在房间桌上。”   他点头,再无话说:“嗯。”   她穿好外套蹬上鞋,拎起箱子出门,站在走廊里回过身。   浅驼色的围巾柔软厚实,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后,将她原本就小的脸更显得只有巴掌大一张。   她望着他,漆黑眼睛里含着光亮的笑意。   “再见,周队长。”   他垂眸,低声回她:“注意安全。”   到进了电梯,时栎的脸色默然沉静。   司机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她上车,望着窗外许久未语,直到前排的人出声询问:“女士,您要去哪里?”   时栎回过神。   窗外熟悉的建筑物正缓缓倒退,她安静看着,半晌,答:“机场。” 第65章 陆拾伍   周觐川在家里宅了一周, 第一次出门是去栩州。   上一场雪后天气一直晴好,阳光明亮得好像连人的心情都不复沉重。他下了车,登记过后进了陵园。   这座陵园靠近市区, 十分年久,往上的石阶已经出现的严重的裂纹, 走道两旁的松柏也都郁郁苍苍, 格外茂盛。   他曾经来过几次, 凭着记忆一路向上,最终停在了角落里的一方青灰色墓碑前。那上面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 孤零零地矗立着。前面有花, 好像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有花。   他俯身把手里的花跟酒放下,沉默望着眼前的墓碑许久,终于低哑着声音开口:“临哥——”   良久再无声。   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 从前宋临还在的时候,每次见面时也是他的话最少。宋临失去消息那一年, 他经常梦到他们以前一起喝酒的场景, 梦里他酒醉呓语一般反常地拉着对方不停说话,醒来后却对自己说了什么全无印象, 只有眼前那张安静听他讲话的微笑脸庞历历在目。   江行说这是他潜意识里在后悔,人还在的时候不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人不在了才开始追悔莫及——末了还加上一句,为了不要在多年后再次悔恨, 你现在有什么话趁着我还在赶紧全都说出来。   他苦笑, 喝了半杯酒,依旧无言。   他跟江行一起来看过宋临几次,每次都是江行说话, 他在一旁沉默。到他自己来的时候,他也是最多说上三两句,然后无声待上一个钟头。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话,只是他始终执拗觉得这是活人自私的寄托,人都已经不在世了,何必还非要给他讲俗世的烦恼难以清净。另外是他还有一个一直掩在心底的微弱执念,万一,他想,万一对方还活着呢。   周觐川回过神来,拧开那瓶酒,缓慢倒在墓碑前,心头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低声一句:“辛苦了。”   你做卧底那么久,辛苦了。   我终于知道你后来经受了什么,辛苦了。   这么久还没有让你等到结果,辛苦了。   他弯身把酒瓶放在一旁的地上,玻璃跟岩石碰撞发出冷冰冰的刺耳一声。他再次对着墓碑静默,直至最后离开前,他沉声承诺:“我会找出黄蟾。”   后一句是他永远也说不出口,只敢默默念给自己听的。   等我。   -   中午周觐川去了江行家。   原本他每次来栩州照例是应该去老地方聚的,但这次他伤还没痊愈,江行义正言辞拒绝了他的请求,亲自下厨烧了几道清淡的出来,志得意满地端上桌,不想对面的人低头打量半天,第一句话是:“有酒吗?”   江行下意识往他左肩上瞟一眼,怀疑:“行吗?”   他点头:“少喝一点,没事。”   江行从冰箱里拿出来几罐啤酒,拉开一罐推到对面:“你上午去看他了?”   “嗯。”   两个人各自喝了口酒,同时沉默片刻,周觐川又开口:“他那条项链找到了,在严昭家里,现在成证物了。我本来还想拿给林莞。”   江行耸了下肩,故作轻松的语气:“拿给她干嘛啊,睹物思人啊?让她往前看不好吗。”   周觐川无言,缓慢点了点头。   “徐祥那帮人被停职调查了。”江行拿起来筷子,换了个轻快些的话题,不冷不热地讥嘲道,“这次领导们特别重视,在栩州顺利侦破还评了两个嘉奖的命案被你们衍城刑侦的给追着掘出来推了,局长的脸面第一个挂不住了,听说当众摔了个杯子,发狠下令要严查。结果徐祥停职的消息刚一出来,还没等查呢,他跟封氏勾结强行占地暴力拆迁那些事就全被捅出来了,群众举报信直接送到市长办公桌上,这次他估计是凉了。”   “他这种人。”周觐川心不在焉喝着手里的酒,“迟早的。”   “那你这种人呢?”江行意味深长道,“兢兢业业,因公负伤,最后竟然也跟他一样落了个停职检查?”   “行了,你就别再提醒我这事儿了。”周觐川无奈一笑,自嘲道,“我就当是休假了,多少年没休过这么长这么安心的假了。”   江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呦,周队长,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真想通了还是强颜欢笑啊?我还以为今天得好好安抚安抚你呢。”   周觐川给自己盛了碗汤,语气平淡:“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啊。我就平平无奇一刑警,接受组织安排,服从上级命令。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我,哪里都不需要,那我就回家躺着。”   “行,你要真这么想得开也行。”江行连连点头,拿筷子指指他,“正好趁着休假赶紧把你平时没时间做的人生大事都安排了。”   周觐川听言笑了下,没说话。   对方又问:“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不想耽误别人。”他淡淡道,又抬眼,“别光说我,你呢?你怎么不找?”   “我是没遇见合适的。”江行喝了口酒。   “什么样的叫合适?”   “那就因人而异。能让我认真起来的就是我合适的。你嘛——”他倚在椅子上打量着,“能让你放松下来的就是跟你合适的。”   周觐川无声看着面前的人,眼前却蓦然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笑起来慵懒又散漫,不笑时有些冷漠和凌厉,认真起来冷静清晰,喝醉的时候,娇憨又傻气。   “说实话,你当年跟陶染分开,不光是她妈太强势,也有你自己的原因吧?”   面前的人又开口,将他拉回现实。   “如果你不想,你们当时怎么也不会分开。”   周觐川回过神,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默着脸色没有应声。   “你还是一直没过去你自己心理那一关。”江行拧着眉叹道,“人生这么短,别给自己那么多条条框框啊,怕身份拖累,怕耽误对方,怕没有结果……累不累啊你。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就是一辈子平安健康的还能活多久?再不随心一点,那你真得等到退休这身衣服才能压不着你了。”   “知道了。”周觐川举起来酒瓶,敷衍态度明显。   “别光知道,去做啊。”江行面露无奈,手伸向面前桌子。   “今天回去就去做,行吧。”   他抬起手,两瓶啤酒在空中一碰,溅出星星点点到桌上。   圆桌上围坐着十来个人,包厢里的氛围热烈,大家一边七嘴八舌着「万事顺意」、「来年大吉」、「初稿必过」……一边热火朝天地碰着杯,各自抿了一口后,共同怂恿组长整杯干掉。   组里几个年轻人连鼓掌带欢呼,陶染独自抱着手臂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酒,刚想再拿起来时,身侧突然有人握住她手里的杯子,用力按回了桌上。   她抬起头,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朝她笑道:“想什么呢?心神不定的。”   陶染手臂撑在桌上,轻轻揉了下不太舒缓的眉目,摇了下头。   “不会是因为即将跟我分离而惆怅吧?”祁也半开玩笑道,“姐,别这样,假期很短暂,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陶染失笑。她坐起来,往耳后掖了下头发,隔了片刻,才缓声开口:   “刚才我的邮箱里,收到一段视频。”   -   周觐川傍晚时回的衍城。人已经在他家门口等着了。   “你怎么上来的?”他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神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对方。   那人斯文一笑,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道:“正好碰上一个之前的患者阿姨。要么说我们这种为人民服务的工作,走到哪里都有福报呢。”   说话的人是先前周觐川住院时的那个医生,姓袁,脱了那身白大褂后专业感不减但威信度大打折扣。下午时他突然通知说下班后要顺路来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了,家宴在即,有一瞬间周觐川十分怀疑他是陈女士派过来卧底。   两人进屋。   周觐川去厨房倒水,客人已经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他端着水杯出来,话里间的暗示明显:“你参观完了吗?”   对方从次卧里走出来,一边扫着周围,一边频频点头:“不错……哎?这房子你什么时候买的?翻了不少吧?”   “我妈买的。”周觐川在沙发上坐下,“五六年前吧。”   “陈阿姨投资眼光可以的,下次她哪里买提前通知我,我也一起,是不是还能跟你做邻居?”   “千万别。”到时候天天追过来开养生讲座他可承受不住。   袁医生眯着眼睛一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一个人住?”   “否则呢?”   对方再次抬起头悠悠打量一番,高深莫测道:“感觉这房子里不是独居的气息。”   周觐川看他一眼:“哪里不是?”   “这个很微妙,说不明白。”他视线又投到面前的人脸上,片刻后,意有所指地笑笑,“不过你今天心气看着可比在医院时顺多了啊。”   “病房太闷。”周觐川靠在沙发上抬手松了松领口,淡淡道。   “是吗?”对方一挑眉,“我还以为是因为在病房里见不到想见的人呢——你原来不是因为这个才火急火燎出院的?”   周觐川望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是因为你们院医护人员的工作都太不饱和才出院的。”   “您这是什么话,周队长?”莫名受了诽谤的袁医生摆出来一副安抚患者家属的职业微笑,“一名专业成熟的医生不仅要关心病患的身体健康,更要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啊。”   茶几对面的人不屑冷哼了声。   “行了,干正事儿。”袁医生突然正色起来,从包里煞有其事掏出来一副手套和口罩,“衣服脱了。”   周觐川抿了抿嘴,衬衫脱下来一半,露出左肩膀上的纱布。   对方坐过来,一边剪开他身上的纱布,一边漫不经心道:“周队长,你身材可以啊。”   “…………”周觐川三十四年的人生里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   他又往近凑了凑,端详片刻,道:“身体素质也还可以,恢复得不错。”   “…………”周觐川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僵了僵。   “不过虽然恢复得不错,你也不能去酗酒啊。”   待他换过药重新包扎完毕,周觐川迅速拉上自己的衬衫系好:“中午跟朋友见面,喝了一点。”   “哦?喝完之后身体感觉怎么样?”   周觐川掂量着他这话里的深意,为了避免他再继续没完没了,思虑过后谨慎沉声道:“不好。不会再喝了。”   袁医生站起来,有条不紊摘下来手套,一本正经地分析:“顶着不适的身体也要强行饮酒,看来你的心理状况确实很令人担忧。”   周觐川:“…………”   “怎么?”对方坐回刚才的位置上,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那天的误会还没解开?”   周觐川抬起眼,眉目间微微拧起。   见周队长的神色里似有不解,他靠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俩姑娘一前一后来看你,没进去的那个误会了呗。”   “没有误会。”周觐川端着手臂,声调冷淡,“两个都跟我没关系。”   袁医生撇着嘴啧啧摇头,摊了下手:“那我可真替后面来那姑娘糟心。”   “大老远跑过来探病,结果迟了一步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进病房,自己在门外跟护士问了半天病情,一个人黯然伤神默默离开,结果被探望的人根本就不领情,还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觐川眼底蓦然一顿。   对方看着他,继续似笑非笑问:“是不是听起来挺渣的?”   周队长默了几秒,突然反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很远来的?”   “我们护士说,她来的时候戴着帽子跟口罩,口罩上有一家酒店的Logo——那是家网红店,在东郊的山上,开车到市中心起码四个小时。”   他脑海里倏然想起了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新闻,具体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但那些碎片式的关键词还是很清晰:星娱、年会、山间酒店、三天两夜。   茶几另一侧的人见他半晌不说话,好事地问:“什么感想?”   周觐川脸色无异,淡漠道:”你们护士什么时候想转行了可以来我们刑侦队。”   “哎?你这人——”   “我跟她确实没关系。”他冷声打断,仿佛极力撇清关系一般。   “行。”眼前的人也不反驳,了然地点点头,“那就是人家单向喜欢你。”   周觐川不耐烦,下意识否认:“她也没有——”   话一出口,他自己意外先停住了。   对方抿着唇轻笑了声,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你这反应,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 第66章 陆拾陆   把人送走之后, 周觐川关了门,在门厅前站了片刻,审视着房间里。   他试图找出那种微妙的非独居感, 不过失败告终。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她带走了一些, 他又扔过一些, 客观上这间房子里确实是找不出她生活过的痕迹了。   但又好像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痕迹。   砂糖吃饱后叼着只球过来抓他的裤脚。他蹲下接过来, 抬手扔出去,它欢快蹿出去「咚」一声撞到门上,他忽然想起那个早上, 她一次一次往他房门前丢球——大清早戾气就那么盛, 是因为什么事来着?   他心不在焉揉着砂糖的头,想起来,前一天她刚喝醉过, 醒来后为了她醉酒后到底做了跟他什么争执不下。看她一大早这番举动,前天晚上大概是等了他很久准备当面理论。   他想象到她气哼哼等他的模样, 忽觉忍俊不禁。   见他半天不再动作, 砂糖急得都快要站起来了,用前掌拼命推着他:「傻笑啥呢!扔球啊你!!」   周觐川一把抱起来它, 站起身往侧卧走。   房间门是半敞开的,他开了灯, 里面干净空旷,跟她刚来那天时一样, 唯独床头柜上多了把钥匙, 还有一只熊。   深棕色,眼睛圆圆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他垂眸看了半晌,弯身去拿时,砂糖突然从他怀里挣扎跳出去撞翻了桌上的东西。   那只熊滚进墙壁旁的夹缝里。周觐川低身挪开床头,角落里积聚下的灰尘随着有些刺耳的木质摩擦声升腾着卷了起来。他皱了下眉,蹲下来,那只熊狼狈躺在地上,身后还有一条项链。   银质的符筒形状,硬币大小,上面刻着花纹。   他把两样东西都捡起来,细看了看那条项链,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像是多年戴在身上,花纹也明显是带有寺庙一类的风格,想来应该是对主人有着特殊的意义。   周觐川无声看了半晌,将那只熊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握着项链的手却落下,揣进了裤兜里。   他关灯,走回阳台,低下脸,就着月色点了支烟。   时隔这么久突然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天关于她的真实状况,他有意外,但好像也并不是很惊讶。她离开时他心里那种钝缓的躁闷感并没有因为这些天的时间而冲淡,却为这个晚上旁人的几句话,立时烟消云散。   有些心事只是被验证了,并不是第一次的突兀听说。   没有今天晚上这些话他也早应该知道。那天喝醉时她望着他下意识的温柔笑意,医院里那个早上接连几通未接的来电,电话里她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道别时她比寻常沉静太多的神色……其实全都知道。只是一直纠结着,拖延着,不想承认罢了。   因为一旦承认了就得去面对。面对她,也面对他自己。   周觐川神色不明地缓缓吸着烟,半晌,从兜里掏出手机,垂眸滑开屏幕。   关于她的心事已经明了,那关于他自己的呢?   他现在终于没了理由纠结,但还是可以有借口拖延。可也是这个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并没有期待再继续躲避。以及,或许一直以来他真正期待的都并不是一个可以放下的理由,而是一个能够让他往前的理由。   听筒里跟着他的心绪一同寂静了片刻,回铃音响起。   ——“喂?”   电话那头环境嘈杂,人的声音也罕见低落。   周觐川顿了两秒,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先放到了一边:“你怎么了?”   “没怎么。”对方像是不愿多言,低声问他,“你什么事?”   他轻轻攥着口袋里的东西,心底忽然些微忐忑:“你落下个东西,在我家。”   “什么东西?”   “一条项链,银色的,看着像是寺庙里求的。”   对面默了瞬,声音冷淡:“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她这样的反应周觐川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他不安沉默数秒,对方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思似的,先给出了选择:“如果没有,那项链就扔了吧。”   他暗暗抿唇,无法,只能沉声开口:“有。”   她安静片晌,淡淡问:“上次的事还没解决?”   可惜夜色中周队长脸上难得一见的窘意她看不见:“嗯。”   大概她是真的心情不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侃他几句,也显然不想在深更半夜跟他多谈:“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衍城。”   阳台上的人停顿数秒,举着手机的手臂线条才终于放松下来。   “你航班是多少?”   隔天。   从吃了午饭到临出门前,周队长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待会儿路上要不要买一把花。   他其实是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尴尬,但联想到上次在栩州他去医院找她那次,他空着手过去也确实欠妥当,更何况这一次,他们两个之间的情况已经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墙上的时钟渐渐指向五点钟。   他收起视线,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拎着外套站起来,下定决心,就买低调的一小把,放在车里,她要是不喜欢,他就说是路边便宜买的打算放家里。   对,就这么办。   周队长捋顺了思路,自信走进停车场,车门刚开到一半,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陶染。   他略微停顿,一只手把着车门,接了起来。   “你现在有时间吗,见个面吧。”   -   机场。   时栎的航班晚点了。昨天下午起飞时就因为雷暴天气一延再延,傍晚飞机临时紧急降落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岛上,贵宾室简陋得连咖啡都只有速溶的,而且还是限量供应。   落地窗外风雨交加,参天高的树擦着二层的玻璃发出令人烦心的声响。她已经困在这里超过四个小时,接着要等多久还不知道,这几天又贪凉吃了太多冷的东西,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心里更加雪上加霜烦躁到了极点——周队长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电话的。   那一瞬间看到他的名字是什么心情时栎已经记不得了,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上。她压着心里的暴躁,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但没想到刚接起来说了一个字,电话那头就立刻察觉出来,敏锐得她尚处在心烦中都忍不住分神讶异。   挂了电话后她没由来地稍感平静。后半夜略微好过了些,地勤给拿了毯子,她又饿又倦,体力逐渐不支,带上眼罩蜷在毯子里昏昏沉沉睡着了。   梦里她的航班早就顺利回了衍城。她下了飞机,一路上春暖花开,他站在路的尽头等她,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   她拉着箱子走近,心情大好,调侃他:「你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意思吗?」   他神色慎重地点头,把花递了过来。   她没接,又故意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望着她,半晌没说话,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低声问她:「这条项链,对你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她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脸色逐渐黯了下去:「可是这上面有别人的名字。」   她满脸诧异,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还有多少事是骗我的?」   「我没有——」   她下意识急切否认,又猛然顿住。眼前的景象忽然全部暗了下来,原本的春意盎然不再,面前的人抱着一束枯萎成深色的玫瑰花,远远看着她,眼神冰冷得令人生寒。   时栎蓦然惊醒,毯子一半掉在地上,她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怪不得觉得凉。   候机厅里已经蒙蒙亮,外面依旧是阴天,但雨已经小了很多。地勤人员过来用不太标准的英语通知,航班预计上午时间可以起飞,请耐心等待,即将给大家发放早餐。   时栎头晕脑胀地瘫在座位上缓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来。她伸了伸胳膊,腰酸背痛,哪里都不舒服。   好在这一次终于起飞顺利,虽然因为中途的天气最终还是比预计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降落。时栎从飞机上下来,戴着帽子和口罩,脖子上挂着个U型枕,脚步都是虚飘的。   她拿了行李,眯了眯眼看大厅墙上,正是晚高峰的时间。她推着箱子往出口走,扫视一周,没有花,也没有人。   可能是路上堵吧。时栎想。   她低头从兜里拿出来手机。早上醒来时其实就没剩多少电了,候机室里人太多她一直没能排上充电,这会儿连机都开不了了。怕他到的时候联系不上错过,时栎坐在行李箱上在出口前等了大半个钟头,还是没见他的影子。   她穿得少,冻得瑟瑟发抖,人也渐渐重现昨天的烦躁,终于扛不住准备再回机场里面找个地方充上电。   她刚站起身,身侧两步远同样跟她等了半天的一位年轻女人无意看她一眼,低头拔了手机上的充电线,塞回包里。   时栎握在行李箱上的手指顿了顿,转过来迟疑着开口:“不好意思……你的充电宝可以借我用一会儿吗?”   对方也是等了半天无聊,欣然递过来,并跟她搭话:“你在等人?”   时栎接过来,道谢之后,应了一声。   “是的。”   “男朋友吧?”   时栎笑了下,没答话。   对方一副了然神色:“我也在等我老公。他们公司总是在下班前开会,老板拖延,路上还堵,烦死了。”   时栎点点头,顺着她说:“都这样。”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时栎烟瘾上来了,伸手往兜里摸了摸又忽然想起来这里不能吸烟。她略微停顿,模糊回道:“公务员。”   那女人笑道:“我还以为就私企才这样呢,原来体制内也这样啊。”   手机终于能开机了。   时栎低头握着手机等了片刻,各种信息蜂拥而至,他的消息夹在里面,已经是两个小时前的了:「我临时有点事,可能不能过去了。」   她垂眸无声看着屏幕,半晌,平静抬起头。   “我朋友他临时有事,今天来不了了。能不能再借我充一下,我身上没带现金,想一会儿叫车回去。”   “没事,你用好了。”女人摆摆手,没察觉到她话里的称呼,继续调侃道,“回去了可要好好审审他,什么临时的事比来接女朋友还重要啊?”   时栎没有接话。   她脸色不明地端着手臂出神,面前的女人也察出她情绪不佳,正打算再宽慰她几句,视线忽然无意识地掠过她,往她身后眉目严肃快步走过来的俊冷男人身上去了。   时栎低着脸,没有察觉。直到肩膀突然被人按着向后掰过来,她才恍然回过神。   耳后传来有些不匀的粗重呼吸,她本能地防备着往后躲了下,回身站稳,抬脸看向眼前的人。   四目相对时,她愣了下,满眼诧异。   -   周觐川跟陶染约在咖啡店。   市中心,离他们两个都折中的距离,再去机场也顺路。   进来时他路过隔壁的花店,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转头瞥见陶染已经坐在窗边的位置了。   他走进来,坐下,刚好服务生端来咖啡。   她问他:“美式,可以吧?”   是他以前的习惯。他点头:“都可以。”又马上切进正题,“视频在哪里?”   陶染把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来,摊开了转到他面前。   周觐川把咖啡推到一边,拉过来电脑。屏幕上是一段截取过的视频,十余秒长,没有声音,看角度与画质应该是针|孔|偷|拍。   欧式装修的豪华别墅里,两个男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一个西装革履,气质不凡,一侧手臂搭在扶手上随意举着杯红酒,即使是这样模糊的画质下,周身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依旧迫人。   另一个人的脸则刚好被一盆绿植挡住,只能看出他身材非常高大健壮,以及放大了画面可以隐约看出,他的右手臂上,有一个巨大的蟾蜍纹身。   周觐川的瞳孔蓦然一振。   他把这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桌子另一侧的人淡声开口道:“左边这个人,是封氏现在的少东家,封岭。”   他抬起眼,眉间轻蹙。   “右边这个,”陶染略迟疑,“会不会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周觐川紧盯着屏幕,半天,才沉声道:“你邮箱的信息能不能给我,我找江行查一下这个发件人。”   陶染点了下头。   “除了这个视频,还有其他的信息吗?”他又问。   陶染停顿了瞬,说了句:“我现在知道的跟你知道的应该差不多。”   电脑上那段视频还在循环播放。两人沉默半晌,对面的人再次低声开口:“我看到宋临的通报了。”   周觐川垂眸按下暂停,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陶染静默看他片刻,无声移开视线。   宋临刚失联的那段时间,他的状态非常差。她认识他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每天在队里熬到很晚才回家,每晚回来的时候都一身浓烈的烟味,脸色沉得让她也跟着一起压抑。   她尝试了很多方法帮助他调节,甚至那段时间还推了不少工作就为了能在家多陪他,但结果还是收效甚微。他这个人本来话就少,很难真正敞开心扉,消沉起来的时候更仿佛是给自己罩了个无形的壳,不管是多亲密的人都被他一并隔在外面,只能远远看着,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她也明白他的担忧所在。以宋临的身份来说,失联比死亡还可怕。   死亡是最坏的,但也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宋临还活着,是被策反了,还是被囚禁了?   那时候她觉得未知才是最折磨人的。可现在一切落定,活着的人依旧陷在自我的折磨里。   陶染低下头,又抬起来,低声劝道:“你也别太——”   后半句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说辞跟身份讲出来。   周觐川拿起来一旁的手机,沉声道:“我没事。”   六点整。   按理说她的飞机应该到了,可是手机上没收到她回复的信息,倒是有官方的提醒:「您关注的GN5738号航班,由于天气原因造成延误,预计晚点降落约四十分钟,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   周觐川脑袋里迅速算着时间,又听见对方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怔了几秒,反应过来,抬起头:“没事,早出院了……你没别的事了吧?”   陶染抬眼看看他:“你赶时间?”   他点头,站起来:“去机场接个人。”   她看着他匆匆起身系上外套,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女孩子?”   他扣上外套的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陶染顿时了然。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缄默。少顷之后,她压下心里那瞬莫名怅然的失落感,把桌上的小票压进了掌心。   “我请。路上堵,快走吧。” 第67章 陆拾柒   机场。两人沉默着直至上了车。   周觐川在后面放箱子。时栎坐下来找充电线, 余光瞟见驾驶位一侧的人上来,语气不像是赌气,但显然也不太热络:“你怎么又来了。”   “刚才临时有点事, 提前结束就过来了。”他低声解释,垂眸看着身侧的人找出来充电线, 低下的脸上一片宁静的倦色, 泛白的细长手指仿佛有些僵硬, 数秒之后才动作笨拙地插好了线。   周觐川收起目光,发动车子。   时栎把空调开到最大,靠在座位上抱起手臂裹紧外套, 把头调向车窗的一侧。   车子缓慢排队过了收费口, 终于驶上高架,驾驶位上的人这才开口:“你去工作?”   时栎阖上眼皮,声音很低:“度假。”   他又静默了片刻:“昨天一整晚你都在机场?”   许久, 对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见她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周觐川握着方向盘, 没有再出声。   其实时栎一点也不困。虽然这两天她被旅途折腾得筋疲力尽心浮气躁, 但在飞机上断断续续也睡了不少,这会儿虽然身体疲惫但脑袋里还是清明的。   她就是不想搭理他。   也不是因为他的出尔反尔有情绪, 是关于她自己。揣着没电的手机傻等别人这种事就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她宁可他今天再晚来十分钟干脆跟她错过, 也永远别知道她因为盲目信任他犯了这么一回蠢。   时栎厌烦地蹙起眉,把脸又往他看不见的方向拧了拧。   到了酒店, 罪魁祸首拎着行李箱默默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他放下箱子, 站在原地,然后就似乎不知接下来该做何动作了。   时栎也不看他,走进了从兜里摸出来烟盒跟火机扔到桌上, 解开黑色外套耍到沙发上,里面是条同样黑色的丝质吊带裙,剪裁修身合体,恰到好处的包裹在身上,曲线一览无余。   周觐川立在一旁看着她动作,眼神从宁静沉淡逐渐驶向复杂惊诧,最终视线定在了她的前颈上。   优雅,白皙,细长,上面几处暗色的痕迹令人浮想联翩。   时栎冷淡扫他一眼,抓起来桌上的烟盒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支塞进嘴里。   “你要一直站着?”   周觐川回过神,神色大抵恢复如初。   见他还是站着不动,她也不再让,夹着烟淡淡问道:“要我帮你什么?”   他脸色有些难言,半晌,沉声挤出来:“不用了。”   时栎垂眸磕了下烟灰,口气略微不耐烦:“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这一次周队长真的冤枉。   他抿了抿唇,无奈开口:“我想找你陪我回家一趟,跟长辈吃个饭,但你现在——”   他没有再往下说,时栎搁在烟灰缸上面的手臂短暂一顿,反应过来,抬起头,眼底有意外:“扮演你女朋友?”   “嗯。”   她敛起视线,语气不明:“虽然我平时是不修边幅了一点,但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公众人物?”   这个周队长当然考虑过:“没那么多人,就几个长辈,没有人认识你。”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时栎缓缓吐了口烟,表情在烟雾后似有一瞬迷离。   “可以啊。”   见他神色还是不定,她身体往后靠,姿态随意:“换件衣服就可以了。”   面前的人终于勉强点了下头,脸色凝重得好像舍身付出的人是他一样:“那我明天下午过来接你。”   时栎「嗯」了一声,又漫不经心问:“会不会有身体接触?”   “当然不会。”周队长义正言辞。   “万一?”时栎微微挑起一侧的眉。   “……没有万一。”   时栎端起夹着烟那条手臂,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意味深长地无声笑了下。   周觐川看她这副笑容,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垂眼摁灭了手里的烟,幽幽道:“祝你成功,周队长。”   -   翌日。   周老爷子家略为偏远,离市中心有段距离,为了避开晚高峰,两人很早就出发上了路。   昨晚周觐川离开后,时栎泡了个澡,吃了一份豪华晚餐,一觉沉睡到中午,这会儿才起床不久,吃饱睡足后气色跟心气都比前一天顺了太多。   周觐川暗暗松了口气。   昨晚两人间的氛围其实不算太友好,说完正事之后她就把他赶了出来,连请吃饭谢罪的机会都没给他。今天直到出门前他还在担心她仍介怀昨天让她空等那么久的事,以及上一次两人分开得也有些微妙,他一整天都在想着见面后该怎么跟她说开,但所有的负担和不安都在见到她的笑脸时瞬间烟消云散。   她今天穿的不太像她平常的风格,颜色跟款式都知性很多,头发也盘起来一半,将人显得慵懒又温柔。她拉开车门坐进来,像往常一样调侃他,说他一条手臂开车太慢。他静静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半晌,才移开视线。   他恍惚间忽然感觉她好像没有离开过。他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还跟之前的每一天时都一样。   时栎根本就没想这么多。   依照她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她的心情会被食物、睡眠、气候、水土等多方不可控力影响,但还很少为男人而产生波动。   上了国道后她拿周队长的手机放歌,顺带讥讽了一番他的中老年歌单。周觐川也不接她这茬儿,只是沉稳地在红灯变绿灯时猛踩一脚油门,同时未卜先知般地在她即将掼出去时扣住她的肩,并绅士提醒:“系安全带。”   时栎没好气甩开他的手,把手机扔到他腿上,差点滑下去。他条件反射弯身去够,不防牵动肩上的伤口,深邃的眉目暗暗拧了起来。   身侧的人没有注意到他表情变化:“我叫什么名字?”   周觐川捡起来手机,愣了瞬,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你想叫什么?”   时栎看他一眼:“你妈姓什么?”   “陈。”   “那我就姓陈。”   “…………”   “陈栎,怎么样?”   “…………挺好。”   时栎转过来对着他掰手指头,神态认真:“你可以叫我栎栎、小栎、阿栎、栎儿,你选吧。”   “…………”周觐川唇角绷了又绷,实在是一个都叫不出口,“小陈。”   时栎收起来在空中比划的手,从容反问:“你爸也是这么叫你妈的?”   “…………你闭嘴。”   …………   车上多了一个人,原本每次都觉得漫长的路程仿佛骤然短了许多。   最后一段是条小道,照明很暗,车子缓缓前行,而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幢依着山脚而建的白色三层小楼,独门独院,院子里十分宽敞,左边是个带着假山跟凉凳的花园,右侧是一大块空地,但是,这会儿,竟然停满了车。   周觐川的车都进不去,只能停在大门外。   两个人端坐在车里,远远望着房子里几乎是人头攒动般的场景,兀自沉默。   片晌之后,时栎冷静开口:“你不是说没什么人吗?”   “这是一顿便饭吗?这分明是过年吧?”   周觐川低头揉了揉几近僵硬的面部神经。   他也不知道。按照先前陈女士的说法是算上她跟老周也一共不超过五个人,但看眼前这架势,他估计着他们家直系旁系三代血亲几十口怕是全都来给老爷子践行了。   两个人同时瘫回座位上。   作战计划临时有变。时栎开始翻自己的包:“我戴口罩还是墨镜?”   周觐川不假思索:“口罩。”   “你这男朋友不行啊。”时栎不听他的,找出来墨镜戴上,“戴口罩你女朋友一会儿怎么吃饭?”   周觐川皱眉:“见长辈戴墨镜也太没礼貌了吧?”   “你就说我刚割了双眼皮。”   他抬手把她墨镜扯了下来,语气冷酷并无情:“戴口罩。你吃什么饭?你真吃饭来了?”   时栎无语:“那我上桌干陪笑?不吃饭?我不奇怪吗?”   “你别上桌。”   “?”   周觐川坐起来,给她讲自己的计划:“进去之后,我说你感冒了,然后吃饭的时候你就装作不舒服没胃口,我出面把你送回卧室。”   “…………”时栎深吸口气,“行。你别后悔就行。”   怕还没等走进屋就先被他气死在车上,时栎抓起来口罩去推车门,又被身后的人叫住:“等一下——”   “你这衣服不行。”   为了挡住身上的痕迹时栎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端庄的米色针织衫配上丝巾,匪夷所思:“这衣服怎么了?”   周觐川别开视线,不说话。   时栎低头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问题所在,是针织衫胸前的开襟,纽扣缝隙间隐约能看到黑色的内衣,以及,再里面的……嗯。   她拉紧外套,脸色沉了些下去:“这种衣服就是这样,没有人会这么仔细看啊。”   身旁的人斩钉截铁:“不行。”   时栎默默低下头忍了忍,再抬起头的时候一脸微笑:“周队长,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你还是自己进去吧。”   对方不为所动,盯着她沉思片刻,嘱咐:“进去之后你外套先别脱,我找个我的衣服出来给你。”   时栎的耐心濒临极限:“说完了?”   “结束了请你吃夜宵。”   时栎心里翻了个白眼,终于推开车门。   周觐川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买的东西,时栎象征性地提了个最轻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往院里走。   餐厅在三楼。每一层都有人,他们俩一路打着招呼走上去,那观感仿佛是在打怪。   时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她印象里时总的四层别墅算上保姆花匠最多也没有超过十个人的时候。她紧跟在周觐川身后,好在她是第一次露面,众人虽然新奇但都很礼貌并不会过分热情,再加上她身前的人那张难以接近的冷脸,面对同辈时他冷淡得她在后面都有点尴尬,但他家里人似乎早就习惯了,依旧跟他勾肩搭背开着玩笑。   这样走上三楼,时栎才见到了今天第一个关键人物。   迎过来的是位身段跟皮肤都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人,一脸慈爱微笑看着两人,又转向视线到周觐川身上。   他抿了抿唇,回头看她一眼,挥了下手,语气略无奈:“我妈。”   时栎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鞠躬,礼貌问好:“阿姨。”   周觐川又跟对面的人低声解释:“她昨天刚回衍城,感冒了,有点严重。”   陈女士拉着时栎慈眉善目地关切了几句,吩咐保姆倒了温水过来,又推着他的胳膊埋怨道:“哎呀,感冒了你就让小栎在家好好休息啊,再着急带回家来也不急这几天嘛。”   周觐川:“…………”   话都让您说了,到底是我急还是您急?   时栎察言观色,适时插话进来:“我没关系的阿姨。早就想来看您了,之前他工作太忙,我们俩时间总是合不上,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陈艳芬欣慰地掩口笑道:“有你这份心意就行了。他那个工作就是那样,没日没夜的,我都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不想回家听我唠叨。”   时栎笑得乖巧又懂事:“怎么会呢阿姨。他很惦记您跟叔叔,时常跟我提起来家里的事呢。”   周觐川:“…………”   话筒给你们。我只是个多余的人。   陈艳芬见她这儿子又犯病冷着脸不说话,一面依旧跟儿媳妇谈笑风生着,手绕到背后不着声色地掐了他一把。   周觐川疼得俊脸皱了下,被迫开口:“是,知道了。”   俩人被陈女士护送进了书房。   周爸跟周老爷子正在下棋。时栎打过招呼后坐在旁边暗暗打量着,周觐川果然是更像他爸,五官像,坐姿像,神态更像,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不苟言笑。周老爷子则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面相一派慈祥。他问了周觐川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琐事,又细细询问了一番时栎的家庭。周觐川替她半真半假地回答了大部分,两杯茶之后,寻了个借口,拉着她出来了。   走道尽头是间侧卧,他以前过来太晚时会在这里留宿。   他开门,让她先进,自己也跟进来,走到衣柜前翻出来一件衬衫,扔到床上:“穿这个。”   时栎在房间里参观了一圈,回头看看:“跟我的裙子不搭。”   说着她又抬眸望向他,歪着头盈盈笑道:“男人的衬衫嘛,还是单穿比较好。”   正经人足足反应了五秒才听懂她的意思。   他无语瞥她一眼,继续翻着衣柜,又找出来一件深墨绿色的套头卫衣,甩到她面前。   时栎拎起来一角看了看,知道他也找不出来什么更好的了,勉强套上了身。   她怕妆花,小心翼翼双手撑着领口钻出来脑袋,正对上房间里另一个人神色不明的视线。   周觐川本来是想跟她说几句正事,差点被她这副滑稽样子搞得笑场,只能抿着嘴生生别开了脸,却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笑什么?”   周觐川侧身过去,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刚才那一幕。她伸着脖子,白皙的小脸从墨绿色的卫衣里钻出来,头发也炸起来几撮,像只巨型的豌豆射手。   “…………没什么。”   时栎大概也知道直男的笑点在哪里,套好衣服,从容质问:“我是为了谁才变成这样的?你还笑得出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真没有。”周队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转回身,若无其事岔开话题,“快吃饭了,出去打个招呼。”   时栎重新戴上口罩,走到门口时被他拉住。   他提醒:“你头发乱的。”   时栎看不见,抬手上头顶捋了捋:“现在呢?”   “还是乱。”   “这样呢?”   她越抓越乱,周觐川终于忍不住上手,帮她顺了顺。   时栎乖乖由着他顺完毛,突然叫他:“周觐川。”   “嗯?”   “那里是不是有镜子?”   她伸手往他们身侧两步远的地方一指,虚掩着的棕色木头门里露出来洗手台上的一大面镜子。   周觐川手上动作一顿。   眼前的人半张脸在口罩里,只有那双晶亮的眼睛是弯着的:“你故意的吧?”   “我没——”   “昨天不是说不会有身体接触吗?”   “这不——”   “你刚才还牵我的手了。”   “刚才的情况——”   她煞有其事:“这些我都要记下来。最后你要加钱。”   “…………”周觐川沉着脸讪讪推她往出走,“快点出去。”   俩人出去跟餐厅里已经上座的几个长辈问过好,又到同辈人那一桌去打招呼。   周觐川在旁边说话,时栎闲来无事,俯身逗着他堂姐怀里的小孩儿。小姑娘,才一岁半,白白胖胖,头发还稀稀疏疏的,脑袋正中别了个蝴蝶结,一见她就咧嘴笑,露出来几颗洁白的小牙,十分可爱。   堂姐温柔笑道:“温温喜欢漂亮阿姨是吧?叫舅妈~”   小姑娘咿咿呀呀啃着手,娇羞地往妈妈怀里一躲,又转过来晃着时栎的衣角求抱。   时栎弯身不太娴熟地抱起她。小姑娘上来后就要抓她的口罩,时栎笑着往后躲了下,捉住她的小肉手捏了捏。   一旁周觐川往这边瞟了眼,继续跟身旁的人解释:   “她昨天刚从国外回来,路上冷到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也没什么胃口……”   “那也不成呀,第一次带回来你就不让人家上桌吃饭,你这把我们都也显得太没人情味了吧……”   “就是啊,再说她不在你还能安心吃吗,今晚还想跟你好好喝一顿呢……”   “下次吧。我今天也不能喝酒,一会儿还得把她送回去呢。”   “哎呀送什么呀,楼上不是有房间嘛……你喝你的,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负责给你找代驾总行了吧……”   几经推辞之后,周觐川终于结束了这场头昏脑胀的社交。他过来揉了揉时栎怀里宝宝的脸,低声叫她:“回去吧。”   时栎手臂也隐约酸了,俯身把孩子交回妈妈的手里。小姑娘似乎还舍不得跟她分开,哼哼唧唧皱着小眉头伸手胡乱一拽,刚巧攥住了她脖子上的丝巾——   时栎弯着腰,只觉得颈间突然一凉,来不及多反应,脖子上的几处绯色痕迹已经全部暴露出来,一览无遗。   桌上的氛围有一瞬诡异的寂静,继而大家意味深长的目光整齐而无声地投向了犯罪嫌疑人。   这是周队长三十四年人生里蒙受过的最大冤屈,没有之一。他扶住椅背勉强站稳,眼前一阵眩晕,以及铺天而来的弹幕:   堂哥:「怪不得弟妹身体不舒服呢。害。」   姐夫:「小别胜新婚,大家都懂的。」   表妹:「为什么要戴口罩呢?是不是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呢?」   堂弟:「哥,嫂子不是感冒了吗?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小侄子:「喜欢漂亮阿姨,我也想抱漂亮阿姨~」   周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堂姐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去掰宝宝握紧的小手:“温温,快松开……”   待两个人重新回到卧室,这回连周觐川自己都不想出去了。   时栎从客厅里顺了几包零食进来,窝在床上一边嗑虾条一边瞄着床边的男人。此刻他正一脸惆怅地抽着烟,要不是两个人都穿戴整齐,此景此景很像是事后突然排山倒海袭来的后悔。   时栎翻了个身倚在床上,拿脚上下抚他的背,安慰道:“哎呀,没事呀。再说你一个大男人,要惆怅也应该是我吧?”   周队长声音闷闷的:“你又没露脸,也丢不到脸。”   “那你就出去实话实说。”时栎又撕开一包薯片,给他支招,“你就说不是你弄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清白的。”   周觐川:“…………”   那他丢的就不止是脸了。   一支烟慢吞吞结束,他终于站起来,闷声嘱咐:“我先过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这房间里待着。”   床上的人乖乖巧巧:“好,等你哦。”   桌上的菜刚上齐。   周觐川坐下来,他堂弟第一个凑过来要敬酒,还非要他把嫂子那份也替了。他推辞不过,两杯冰过的酒下去,还空着的胃开始隐隐灼了起来。   刚才那事只是个小插曲,无人再提。他沉默吃着菜,话题到他时才开口敷衍应上两句。桌上几个人也都心照不宣地看出他心不在此,故意拖着不让他离开,到第三箱酒搬上来时,周觐川也认命了,不再妄想着提前离席,安安心心拿钥匙给自己开了一瓶,就着瓶子喝了一半时,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   他回过头,看到是他堂哥家的儿子,今年刚四岁,粉白|粉白的,见他回头朝他腼腆一笑:“小叔叔,你钥匙上的狐狸真可爱。”   平常周觐川这种人一向是不怎么讨小孩子亲近的。他这个侄子周岁宴时被他抱了一下就嚎啕大哭,这件事至今还在他们家里口口相传。   周觐川看他一眼,从桌上拿起来,淡声问:“喜欢?”   小侄子仰着张肉嘟嘟的小脸,害羞地点了点头。   “想要?”   小正太偷偷看了看一旁正在跟别人说话的妈妈一眼,奶声奶气地小小声道:“想。”   周觐川把钥匙收起来揣进兜里,冷酷无情:“回家让你妈买去。”   看他脸上意想不到的呆滞表情,周觐川估计着如果他不是已经四岁了,那今天就又要嚎啕大哭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都开始飘了。周觐川也逐渐有点上头,寻了个空儿出来,回到卧室,房间里灯开着,但没有人。   手机跟零食都还在床上,他猜她应该是闷不住出去透气了。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回来,倒是自己酒劲儿逐渐上来,热得他脱了身上的毛衣,又扯开衬衫几颗扣子,进了卫生间,用凉水冲了把脸后出来,刚拧开锁,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了进来。   他本能往后退了一步,门外的人挤进来回手锁上门,抬起脸朝他盈盈一笑。   周觐川觉得自己今晚是喝得有点多了,神志大抵不是很清醒。否则怎么会光是看着她笑就觉得心情舒畅。   眼前的人走进来,靠在洗手台前站着,笑眯眯问他:“男朋友,今天晚上的Cosplay还开心吗?”   侧卧的洗手间布局狭窄,原本只能容纳一人动作的空间突然多进来一个人。他们俩相对站着,仅隔了半步之远。   他垂眸,又闻见了她身上的幽沉香气,带着室外空气的凛栗温度。明明那气息是冷冽疏离的,却又莫名将她显得温热又娇软。   笑容是软的,眼神是软的,唇角是软的,好像她身上哪里都是软的。   他看着她,整颗心脏都蓦然柔软下来。   “我觉得你做起男朋友来还不错,比做室友好多了。”   她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话,但他全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笑眼里,陷进去,再也出不来。   “要不咱们继续吧,怎么样?”   她的话音落下,气氛也同时沉寂。   外面的热闹声响透过两道门远远传进来,将这一方狭窄的空间更显的静谧。面前的人始终无声望着她,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   时栎安静等了半晌。   这个结果也是她意料中的一种,她心底有失落,但也不算很重,挑着眉潇洒笑笑:“机会只有一次,你不愿意就算了哦。”   她转身要往出走,身前的人突然按着她的肩将她推回到洗手台上。   时栎毫无防备,后背在这道近乎蛮横的力道下陡然撞上了大理石台,痛得她皱着眉吸了口凉气,双手下意识往后撑在冰凉的台面上稳住了身体,抬起脸来正要埋怨,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她整个人被笼罩在面前的高大阴影里,那股熟悉而强大的鸷冷压迫感,带着他身上一贯的清冽气息跟淡淡的酒气,朝她强势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捧着小本子碎碎念):牵手,一百块。摸头发,两百块。搂肩膀,三百块。接吻,四百块…………目前今晚收入一千块,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我想破万(瞄)。   周队(脊背发凉):你想干什么?   时姐(服务行业标准微笑):是您,您就不想再干点什么凑个整吗?   周队(陷入沉思):干什么都可以吗?   时姐(微笑点头):是的呢。   周队(扔钥匙):我喝酒了,开车送我回家。   时姐(从容不迫):好的周先生。在车里是要另外加钱的哦。   周队(防不胜防):可以单纯的开车吗?   时姐(迅速开单):不可以呢周先生。一万五千块,刷卡还是转账?   周队:(痛心疾首/掏出工资卡)   时姐(装作惊讶):都给我吗周先生?   周队:(勉勉强强/点点头)   时姐(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好的周先生,待我评估结束后会来通知您可以享受的服务哦。   周队(冷静拽进怀里):我想先体验一次,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时姐(笑眯眯/抱脖子):不可以哦周先生,不管满不满意您都必须要继续呢,我们的服务一旦开始就无法终止,这辈子您只能跟我锁在一起了,下辈子才有机会换了哦~ 第68章 陆拾捌   周觐川在桌上喝酒的时候, 时栎吃得渴了,下床出门找水。   她抱着两瓶矿泉水一包瓜子和三袋辣条准备回去时,迎面碰上了匆匆从餐厅走出来的堂姐, 宝宝正在她怀里挣扎着哭闹。   时栎停下来跟她打招呼:“怎么才开始就出来了?”   堂姐无奈地笑:“她一直闹,不抱出来大家都吃不成了——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那边袋子里的毯子?蓝色小兔子那一条。”   时栎暂时放下手里的东西, 依言取了毯子出来, 帮她给宝宝盖好。对方道了谢, 又笑着问她:“你是不是饿了呀?”   时栎笑了声,淡定为自己挽尊:“没有。我就是爱吃零食。”   “你不舒服少吃点辣的吧。我一会儿让阿姨给你洗水果。”   宝宝的哭闹声逐渐小了,趴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堂姐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小人儿, 一边跟她闲聊:“你们俩在一起多久了?”   时栎谨慎思虑了片刻。她自己倒是无所谓, 主要是不能把周队长显得太随便:“不到半年。”   “那他藏得可够好的。”对方笑道,“他平时陪你的时间不多吧?”   “还好。”   “昨天爷爷听说你要来特别高兴,川川脱单的事是我们全家的一级大事。之前爷爷发动我们所有人为他介绍女朋友, 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难搞。”   时栎挑了下眉:“是嘛,他之前跟我说他从来没有相过亲。”   “你听他胡说八道。”堂姐的声音软糯糯的, 连抱怨听起来都温柔, “他特别挑剔,不满意也从来不说, 每次都是冷着张脸把人家劝退。我们这帮人给他介绍了一大圈,都没摸出来他到底是喜欢什么类型的。”   时栎认真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莫名浮现出了陶记者:“他这种工作狂……应该喜欢跟他一样很有事业心和正义感的那种人吧。”   “什么正义感啊。”堂姐失笑, “这是形容女朋友的词吗?”   时栎反应过来, 也笑了下。   对方又慢条斯理道:“他话少,喜欢安静,又责任感太强, 我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要互补,一个稍微活泼一点、懒散一点的性格会比较适合他。”   时栎抱着手臂,低下脸笑道:“怎么感觉他好像不会喜欢这种人呢。”   “你不就挺活泼的嘛。”堂姐望着她温和地笑了笑,“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跟川川在一起应该挺不容易的。”   “他很少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经常闷着,以及有时候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别人的感受很少照顾。”   时栎笑笑,没说话。   “其实他这一点他爸要负责。他小时候本来就很乖,也不知道他爸为什么还要对他军事化管理,成天就教他军队里那一套,奉命、服从,其余他说什么都被打成借口……搞得他后来连话都不爱说了。”   时栎略有讶异:“这些他倒没跟我说起过。”   “估计他也是不愿意回忆这些。”堂姐提起来也面露无可奈何,“你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吗?特别可爱的小男孩儿,我那时候都纳闷儿他爸怎么下得去手。回头我找给你。”   “好,下次有机会的。”时栎笑着点头,弯身拿起来桌上的水,“还挺想看看的。”   对方抱着宝宝离开后,时栎潜伏到没人的小阳台上偷偷吸了半支烟,进来卧室,看到沙发上的毛衣,以及洗手间里传来的水声。   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望着水声的方向怔神,慢悠悠吃了几颗葡萄后,放下水果盘,轻轻走到门前。   所以,后来那个吻不是周队长的错觉,是它真的是甜的。   -   那片阴影毫无预兆袭来的时候,时栎先是怔了几秒钟,而后闭上了眼睛。   她两只手撑在身后艰难承受着身前压过来的重量,后腰在洗手台的棱角上隔着衣服磨得钝痛,但她无暇也无心顾及,她的注意力全在咫尺之间的人身上。   不同于他们之间第一个吻的轻柔克制,这一次他有意主导,力道和气势都来势汹汹,唇齿间尽情深入的厮磨像是要将她所有的呼吸淹没。她已然仰着脸温柔回应,但对方显然不满足于此,强势抵着她温软的唇辗转缱绻。   时栎身后细白的手腕逐渐酸麻泛红,有些受不住这越来越汹的力道。在她即将坚持不住身体就要往后倒过去的时候,身前的人一只手揽住她的背,另一只手到她脑后,将她带向自己的怀里。   时栎悬在半空中的心脏这才落了下来,也终于可以腾出来一只手臂,小心翼翼抱住他,轻轻拽着他背后的衣襟。   许是觉得她头发上的夹子太碍事,他粗暴拽下来扔到一边。她原本盘起来的长发倏然散了下来,带着她洗发水里淡淡的玫瑰味道,刺激得他呼吸声更加沉重。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柔顺却凌乱的发间,指尖上的粗茧温缓抚着她的耳朵,怀里的人极轻微地一颤,手上倏然用力抓紧了他的衬衫——   灯突然在这时灭了。   两个人同时一愣,在黑暗中停了下来。   他们都没动,仍旧贴得很近,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与心跳。   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慢慢悠悠响了起来:“有人嘛?”   周觐川知道是谁了。   有大人的声音压低听不太清,几秒后,小男孩儿又奶声奶气地重复:“我有钥匙哦,没人我就要开门啦。”   黑暗里的两个人反应各不相同。   突然被打断的周队长烦躁地抿了抿唇。除了他那个堂弟,他们家没有别人能领着孩子干出这么无聊的事。   时栎倒罕见的有点紧张。虽然只是孤男寡女你情我愿接个吻而已,她也一向不忌这个,但私下里怎么搞都行,在陌生人面前也可以,今天可是在人家的家宴上,她可不想被四世同堂一起围观。   身前的人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她欲推开他,却又被他按了回去,一片漆黑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脸转过去的,大手过来准确钳制住她的下巴,蛮横扳回来将刚才那个还没完成的吻再次压了下来。   “别——”   她略带急促的轻哑阻止声还没来得及出口,悉数被他封进了又一场的缱绻中。   时栎在一阵暗不见光的晕眩中恍惚想,他大概是真的喝多了。   门外的骚扰还在继续,门里的人却比刚才还要强势,手掌狠狠抵着她的腰,像是不满意她刚才的推拒,又像是把刚刚被打扰的不悦都算到了她身上,唇上的力道近乎掠夺,不容抗拒地蹂躏着、侵占着。时栎下颌被他抬高被迫仰起来,黑暗中的感官格外敏感,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困难,眼泪都快让他逼了出来,承受着他的同时又不得不分一半的神出来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又响过几声之后,并没有人来开门,倒是有离开的脚步声,随后门外重新安静下来。   门内的交缠还在继续。   这个吻仿佛是被祈盼了太久,没有休止,也看不到尽头。他的衬衫在她手里一次次地攥紧,又松开,皱皱巴巴,不成样子。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时栎整个人都是软的,无力挂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埋在他肩上低低呼吸,从未感觉到空气如此久违。   身前的人低头抵在她颈间停顿了片刻,慢慢收紧了双臂。   他轻轻吻着她耳后、颈侧,痒得她想躲,又躲不出他的怀里,只能有气无力地推着他:“你是不是喝多了?”   “嗯。”   “那你明天还会不会记得今天对我做了什么?”   耳侧传来一声极轻的闷笑:“你以为我像你呢,酒品那么差。”   “果然上次也是我被你侵犯。”时栎拿膝盖抵了他一下,“为什么不管喝醉的是谁受欺负的都是我?”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陡然又重了几分,压制得他们之间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可以给她动作。   他沉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漫不经心响起:“侵犯不太准确。你很配合。”   时栎低笑道:“配合还能让你把我嘴巴弄坏,那我要是不配合呢?”   他片刻没说话,缓慢吻着她的耳朵,像是在认真思考她说的这种可能。   “下次试试。”   时栎笑了一声,略微用力推得他手臂松了些力道,仰起脸,低声问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良心发现给我打电话?”   -   周觐川垂眸望着怀里的人。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依稀感受到她的轮廓,跟她近在咫尺的气息。   为什么?   他恍惚想起那天中午,酒过三巡时他问江行,如果他认识这么一个人,不相信她,但是又好像喜欢她,该怎么办?   江行上下打量他半天,匪夷所思地反问,你不相信她,是觉得人家图你钱还是图你人?图钱你好像也没有,图人的话,那不是更好吗,两情相悦了啊!   …………周觐川觉得他这套逻辑简直无懈可击,瞬间简单粗暴地解决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扰。   他抬手轻轻掖着她耳边的头发,声音低沉:“那天也喝酒了,脑子不太清醒。”   她明知是敷衍,也不追问,淡淡调侃道:“以后少喝酒吧,一不小心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但那只是他微醺状态下的一瞬念头,短暂得根本都来不及到实施那一步,还没等他上了回衍城的高速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清醒后的周觐川还是举棋不定。他心里有一架无形的天平,「喜欢」那一端无限倾斜也不能推动他往前一步,但如果「怀疑」那边再多一点点,他就可以毫不迟疑地放下。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期待的是可以放下的理由,直到那天晚上打出那通电话时,心里那种平静的确切感让他恍然意识到,其实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让他向着她往前的借口。   这个借口她也懂。   所以那通电话是两个人之间的转则,也是定局。所以他们各自的态度不言而喻,彼此的态度也心照不宣。所以当她笑眼盈盈说出那番假戏真做的提议时,大概没有预想过他会沉默这么久,眼底的笑意里有一瞬短暂的失落凉意。   虽然他确实是觉得突然,按照他的预想他们还不该进展的这么快,但他的沉默并不是事到临头突然萌生的退意迟疑,相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冷静异常。那一方狭窄的空间里,她的笑脸,她的气息,她的声音,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她占据,竟然还分的出神来告诫自己,这个选择是他自愿做的,从这一刻开始,之前的纠结和矛盾全部放下,他不能再怀疑她,她的过去与他无关,他只负责她的未来。   附在她背上的大手缓缓滑下,沿着她的肩膀,胳膊,最后握住了她的手腕,一贯清沉的声线有意压低:“如果那天我没有给你打那通电话——”   他略微停顿,身前的人轻声笑了。   “那我也拿你没办法了。”   他把她的手全部扣进了自己的掌心,心里无端松一口气,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一场终究没能发生的余悸。   “你都去哪里度假了?”他的大掌抵着她的柔软细指纠缠不休。   “嗯……一个在过夏天的小岛。”   “一个人?”   她有意停了停,声音带笑:“你猜呢。”   他沉淡着徐徐道:“我们以前野外集训的时候遇见过一种虫子,咬过再抓了之后跟你脖子上这个痕迹很像。”   她偏着头笑了出来:“周队长果然见多识广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   下一秒她幽幽贴过来:“不过你自己也说,只是很「像」呢。”   面对她的挑衅,周队长淡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前的人痛得倏然吸了口凉气,要甩开他的手又力气不够,只能恼得用另一只手不停推他。   黑暗中无人发觉周队长眼里的笑意。他带着这瞬占到上风的幼稚愉悦,低头最后压着她吻了下。   “下次我试试,看到底像不像。”   他终于松开她,回身开了淋浴间里面的灯。   时栎揉了揉自己的手,捡起来被他扔掉的发夹,借着透过来的微暗光线对着镜子重新盘起来头发:“下次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吗?”   周觐川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看她动作,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生人勿近的沉冷,置若罔闻嘱咐她:“再待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回哪儿?你家还是我家?”   “各回各家。”   “这个美妙的夜晚就这么结束了吗?”   他一脸无奈,问她:“那你还想?”   她坦然曲解:“想。”   “…………”良家队长显然还接受不了这个进展速度,“太快了。”   时栎抬起眼皮从镜子里瞟他一眼:“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说快?”   “……………”   “那你说要多久才合适?三个月?半年?也行,但按照我以往的经验,三个月我男朋友可都换俩了啊。”   “…………………”   周觐川觉得她还是被吻得出不了动静的时候最招人喜欢。   他沉着安排:“你晚上还没吃饭,一会儿带你去吃东西。吃完你想回哪儿都行,你昨天太累了,今天好好休息。”   她嘴角微微翘起来,故意逗他:“那明天?”   身后的人却是在认真考虑他们第一次的约会:“明天你想去哪里?”   时栎观望着他的脸色,也不得不正经起来一点。   “去哪里……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她都已经自己去过了。   “那我来想吧。”他过来单手从后面揽住她的腰,看着镜子里纤细漂亮的人,口气似不经意地淡淡道,“一个半月能去的地方还挺多的。”   时栎望着他一顿,继而笑了出来。   “这个嘛,也不一定。”她转回身,挑起来他的下巴,狭长眼底盈满高高在上的笑意。   “看你明天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吐一口烟):我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钱。我图人。   江行(冲着周队拍巴掌):你看看。(话筒转头向时姐)弟妹,看你条件也不错,你图他什么啊?   周队:(一脸不屑/偷偷竖起耳朵)   时姐(举着烟微微笑):我图他脾气差,图他年纪大,图他没有钱,更图他没有钱还认定我对他另有所图的自信模样。   周队:(黑脸/气到失语)   江行(悄悄推):弟,你这是遇到真爱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第69章 陆拾玖   隔天中午, 时栎睡醒后叫了餐到房间,一边吃一边刷着手机,电视里响起午间新闻的前奏时, 周川的消息准时弹出来:「起来了?」   「吃饭。」   「半个小时?」   「好。」   放下手机,时栎把剩了一半的饭推开, 站起身进卫生间里化妆。   她扳过来墙上的镜子, 拧着腰倚在洗手台上细细画着眉毛, 脑袋里止不住地出神,这种很久没有恋爱过的老直男究竟能想出来什么约会方式?   她眼前陡然浮现出了寒风中他们两个穿着绿色军大衣骑在自行车上的画面。前面的人绕着结成冰的湖面一圈一圈地蹬,她坐在后面, 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握着串糖葫芦, 脸冻得通红还咧着嘴笑,嘴边的白气跟着她前行的路线留下一道轨迹,他们背后小广场上的喇叭里刺啦刺啦地放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时栎手一哆嗦, 眉笔往太阳穴上旁出一道。   她拿棉签擦了之后重新描,心有余悸地自我安慰, 不能, 应该不能。人家周队长只是太久没实战,又不是没经验, 看他昨天晚上表现得不就很好嘛。   再不济网上还有「恋爱中必做的一百件事」,回头转一个给周队长, 一天两件,一个半月也够他稳定发挥了。   时栎化好妆, 收起来满腹的思想活动, 回去蹲在行李箱前沉思半晌,为了防止他真想出来什么折磨人的招式,特意穿了套方便活动的, 宽松的牛仔裤,灰色针织背心,外面套了件卡其色的工装棉服,头发随手绾了道,周觐川坐车里看着她远远插着兜走过来,像是刚逃课出来的女大学生。   女大学生拉开车门,看到副驾座上的一袋饮料和零食,眼睛弯了起来:“噫……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有点距离。”他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哪里?”   “学校。”   周觐川说的是他的大学,他当年就读时的老校区在衍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原本开车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这几天临近除夕,出城的私家车骤然增多,他们在高速收费口前排了有快二十分钟,眼看着身侧的人越来越不耐烦,时栎拿了一片薯片递到他嘴边,笑眯眯提议:“换我开?”   驾驶位上的人摇头,躲开了她的动作,脸色稍微缓和:“不用。”   “现在学校应该放假没什么人了吧?”她换了闲着的那只手,搁到他腿上轻轻推了下,“我们进得去吗?”   “能。”周觐川下意识抬手附上了她的,十指交叉,缓缓纠缠,“平时有学生的时候反而外人不能进去参观,这个时候刚好。”   “我还算外人吗?”她转过脸来,朝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人明媚一笑,“我可是家属啊。”   周觐川看着她的脸,也没忍住笑意,手上的力道又不着痕迹地重了些。   “嗯,是我连累你这位家属了。”   前面的队伍终于动了起来。   到了地方,周觐川下车进大门前的警卫室里登记。里面披着军大衣的大爷叼着烟往车里瞄了一眼,抽出来个本子给他。他填好,回来将车开到里面停稳,叫那位已经睡眼惺忪的家属:“下车。”   时栎揉了揉眼睛,慢吞吞推门下来,被冷空气迎面吹得一个激灵。   她脸颊被刚刚车内空调烘得还是粉的,人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风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又呆又萌。   周觐川把她拽过来,将她的围巾又围了两道。这下眼前的人彻底没有脖子了,跟在他身侧,像只圆圆的企鹅。   他牵着企鹅穿过光秃秃的林荫道走了半天,到了东区的图书馆,门前一路之隔是他们学校最出名的墅湖,每年暑假时都有很多游客来观光,这个季节的景致虽然不如夏天,但湖间的苍松葱翠,银装素裹,另有一番味道。   两人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走着。时栎逐渐精神了些,观望一番后,扯了扯他的手指:“这里是不是有你的美好回忆?”   周队长老老实实想了想:“还行……也没有多美好吧。”   “谈恋爱了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谈了。”   “初恋?”   “嗯。”   “多久?”   “半年吧。”   “当时你也牵着她的手在这条路上散步?”   “没有。”他皱眉,“学校里面有规定,谁敢这么明目张胆。”   她微微笑:“那学校外面你就敢了?”   “…………”   “学校外面不止可以牵手呢是吧?”   “…………换个话题。”   “好。”她乖巧应了声,继续发问,“那你带你前女友也回来这里了吗?”   “………………”   “你一共回来过几次?”   “………………………”   “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没办法了吗?”时栎拽着他停住,“一会儿我就去问门卫大爷,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周觐川哭笑不得。   “别给大爷添麻烦了。”他用力握紧她的手,直到她开始挣扎,“一个,就你一个,行了吧。”   时栎皱眉笑着推他的胳膊,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周队长,你这不行啊,说不过就动手,这是不是你潜意识里家暴倾向的早期征兆?”   周觐川脸上的笑意下意识一顿,蓦然松开了手。   对方没察觉,温软的小手又攥住了他的,嘴上念道:“女朋友不让问,那男生朋友呢?”   他回过神来,轻声道:“有两个,都在栩州。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   “都是警察吗?”   “嗯。一个是黑客大神,另一个——”   见他突然停住不再开口,时栎抬头看看他:“另一个?”   他略微垂下眼脸,清沉的声线低了几度:“已经牺牲了。”   时栎看着他的侧脸微怔了下,没有作声,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以前我们经常在这边跑步。”   “你能跑多少?”   周觐川靠在椅背上想了想:“那时候,三四圈吧。”   时栎往远处目测一番,白茫茫一片,没估出来长度,只能含糊点点头:“不错。”   知道她在敷衍,周觐川故意问她:“你呢?”   “我?我体能很差的。”她连连摇头,“半圈……不,四分之一吧。”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不是还练过散打呢吗?”   “那个啊……”时栎笑了声,回忆起来,“那年是大一还是大二来着,有段时间课太少了,闲着没事去强身健体了。”   周队长的关注点就很清奇:“你还上过大学?”   “废话,我——”   时栎反驳的话刚出口,看着对方真情实感疑问的一张脸,陡然间反应过来。   她转回脸,咽下后半句话,轻咳了一声,抖着腿淡定道:“上过啊。我们公司都是跟艺术学校有合作的,艺人没通告时去走个过场,到毕业了在典礼时露个面,就成了荣誉校友,合作共赢嘛。”   身侧的人没再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说的这种情况的可操作性。时栎凑过来把下巴搁到他肩上:“男朋友,我们下一站去哪儿?”   -   汽车影院。   时栎觉得这人很有可能已经偷偷看过了情侣必做的一百件事。   这里离他的学校不远,校园里没什么人,这边倒是人满为患。他们俩来得晚了,只剩下角落里的位置。时栎自己没在意,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挺遗憾,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想,你费尽心机这么老远把我带过来,不会还真是来看电影的吧?   车厢狭窄幽闭,光线昏暗不明,孤男就着寡女,这空间,这氛围,正常人谁能有那个心思看电影?   周队长有。   他端着手臂靠在座椅上,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神色凝重得出奇,说是在出席公安部年终总结大会都有人信,仿佛下一秒他随时就会站起来接受领导的表彰,顺便讲授一下他这一年来的先进经验。   时栎从他脸上默默收回来视线,抓了抓头发,瞥向前方的屏幕。   是爱情文艺片不是建国大业啊,怎么能看出来他这副表情?   她百无聊赖托着腮捱了二十分钟,终于忍不住转过脸,幽幽问:“好看吗?”   驾驶座上的人“嗯”了声,眼睛仍盯在前面。   “比我还好看吗?”   “…………”周觐川也早就觉察到她似乎意兴阑珊,侧头征求她的意见,“你不想看我们就走吧。”   “想看。”时栎身体转过来,面带微笑,目光正视,“想看你。”   周觐川被她搅得没有办法,俯身过来,捧着她的脸狠狠吻了一下。   时栎顺势靠过来抱住他的脖子,低声笑了起来:“我不想看电影,我想跟你说话。”   “嗯。”他搂住她的腰,低头吻她的头发,“说吧。”   真要说话时栎一时倒还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她手指搓着他卫衣上的绳子,想了半天,破天荒听到周队长主动开口一次:“我妈挺喜欢你的,还问我你过年能不能一起回来。”   时栎笑:“她怎么说?”   “说你看起来性格好,有礼貌,爱笑,活泼……反正就是讨长辈喜欢那种。”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也要回家。”他顿了顿,又问她,“你想来吗?”   时栎笑着摇摇头。她还是不太习惯跟长辈相处。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除夕。”他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下午回去,初四或者初五回来。”   “好。”   气氛有片刻安静。   周觐川缓缓揉着她的头发,有些犹豫,那天就一直想问她但是没找到机会:“你上次来我家里,会不会觉得很有压力?”   她不假思索:“不会啊,怎么这么问?”   那天爷爷问起她的家庭情况,问得太仔细了,他帮着替她挡了许多,还是担心她心里会不舒服。但见她像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他想可能自己想太多了:“没什么。”   怀里的人也问了他一句:“那你跟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很负担?”   周觐川手上的动作一顿,静默数秒,才反问:“为什么?”   她也安静少顷,而后又像平常那样笑道:“因为我是明星啊。”   他直觉这不是她原本想说的话,但这种各怀心事的氛围似乎很不适宜追问。最终他低笑了声,揶揄道:“嗯。过气女明星。”   “你——”   音响里突然传出来一阵厉声尖叫,打断了时栎的反唇相讥。幕布上的男主角被丧心病狂的女二号绑着即将推下轨道,声嘶力竭地喊:“No!Elizabeth!No!!No!!…………”   周队长转头看着屏幕,眼看又要入迷进去,耳边蓦然传来幽幽一声:“这就是惹女人的下场。”   他不着声色地往下掐了把她的腰。时栎这里最怕痒,推着他从他怀里挣出来,双手扳过来他的脸,也不允许他看:“你的过气女明星渴了,要吃罐头。”   她说的是刚刚来时路上他们买的零食。周觐川从袋子里拿出来那盒金属装的水果罐头,掀开塑料盖子扔回袋子里,手指扣起来金属拉环,略微用力,「咔」,罐头没打开,拉环却断了。   时栎抱着手臂“啧”了声,似笑非笑:“周队长,你不行呀。”   “…………”周觐川瞥她一眼,忍住了直接动手的冲动,俯身从副驾前面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来只笔一样的东西。   时栎没看懂他想干什么,轻轻拧了下眉:“这能行?”   他没说话,抬手把反面笔身的部分拔了下来,露出来的一头尖细锋利,显然是件可以应急的得手利器。   这个时栎倒没想到。她低头看他动作熟练地在罐头上割出来一个口子,又转了半圈后掀开盖子递给她。   她下意识接过来,视线却还定在他手里。   周觐川看她像是对他手里的东西有兴趣,扔到她怀里:“之前队里一个什么自卫防身讲座上拿回来的。你拿去玩儿吧。”   那支笔——不,那把刀在时栎的腿上磕了一下,沿着她牛仔裤上的褶皱滚到了地上。她握着罐头怔怔看着,半晌没有反应。   脑海里好像也有与眼下类似的一幕。一只黑色的水笔,沿着桌面缓缓滚过来,画外声是掺着阴戾笑意的警告:「有些东西,你攥在手里以为它是底牌,但其实它是炸弹。」   是什么东西?   她看见那支笔猛地朝她滚过来,到她眼前时突然变成了一把尖锐的刀——   身侧的人叫她:“发什么呆呢?”   时栎蓦然回过神来,笑了下,弯身捡起来:“没有。就是觉得设计得挺有意思。”   她打开笔盖,正面其实也是一支普通的笔,但反面才是它真正的意义所在。她垂眸捏着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合上揣进兜里,漫不经心笑道:“男朋友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意义重大。”   周觐川看她吃着罐头,淡淡问:“那你的回礼呢?”   她拿勺子往嘴里塞了个草莓,大言不惭:“一个草莓气息的吻。”   周队长冷哼一声。   “那两个。”她还加码。   周队长一边手臂搭在车窗上,显然不想搭理她。   “两个草莓也行。”   周队长等了半分钟也没见她把罐头递过来,终于回过味来她是什么意思,冷峻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你真是…………”   面前的人咬着勺子望着他笑,淡粉色的嘴唇上粘了一点暗红色的果汁,仿佛无声的邀请,又像是无意的诱惑,诱得人也忽然错觉口干,而她的唇上是唯一水源。   他收起视线,暗暗扯了下衣服领子,挡住了轻动的喉结。   电影结束,时栎要去洗手间。   周觐川抽着烟在外面等,一支结束了很久还不见她出来,正纳闷儿着,兜里的手机短促地振了一下。   他拿出来,屏幕上一条没头没尾的指令:「你去一趟商店吧。」   -   晚上原本是打算去学校后面的酒屋,临时有变,两人提前回了衍城。   时栎蜷在座位上,外套裹紧,手里握着一小瓶柚子茶,人比来时的路上蔫了许多。   那瓶柚子茶是上车前周觐川去买的。他本来想买杯热饮,可周围的店大多都关了,他差点空手而归,幸好回来时碰上个路边的小摊,主营爆米花和茶叶蛋,三轮车的角落里有个保温桶,里面热水浸着五颜六色的瓶装饮料,他挑了一瓶看起来最清淡的,揣在兜里带回了车上。   时栎手心在温热的瓶身上来回揉着,人倚在座位上盯着窗外恹恹发着呆。   这个月的日期提前了,上周她没顾忌吃了太多凉的东西,又在冷水里泡了许久,这会儿全都反噬一样统统报应到她身上来。开始时还只是闷闷的钝痛,车子上路之后逐渐加剧,每一阵痛感袭来的时候都绵长且剧烈,腹腔里的器官仿佛拧着搅到一起,持续半分钟后骤然停下,但还不等她完全松懈下来,下一轮就又更加汹涌地翻覆而来。   时栎抿着嘴紧皱着眉,脸色越来越苍白。半路的红灯时周觐川转过来暗暗惊了一下,抬手掖了下她额前被冷汗濡得些微潮湿的头发:“很痛?”   “嗯。”她头朝窗的一侧扭着,只给他留一张绷紧的侧脸。   周觐川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一会儿到了市区去买药吧。”   她先是摇头,阖上眼睛,沉默片刻后,又应道:“好。”   到酒店,周觐川拿水壶烧了热水。时栎像张画皮一样无力瘫在椅子上,脸色肉眼可见得越来越差,最后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呕了起来。   周觐川拿了矿泉水进来,看见她蹲在马桶前,一只手抖着把住头发,吐了几声后又开始猛烈咳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俯身顺她的背,待她稍微平复了些把水递过去,神色里有担忧:“你一直这样?”   时栎吐掉了漱口的水,人有些恍惚,半晌才模模糊糊回道:“以前不是。”   “没去医院查一下?”   她有气无力笑了下:“不敢去。我感觉我这副身体不是太好,怕查出别的毛病来。”   身后的人皱眉:“胡说八道。”   吐出来之后时栎稍微舒服了些。她裹着条毯子缩在沙发上出神,周觐川拿来温水和止痛药给她,她坐起来喝了半杯水下去,递回给他,声音又哑又低:“谢谢你周警官,我感觉我好了一点点。”   周觐川有点怀疑地看着她,紧接着又听见她弱弱地一本正经道:“如果有人抱着我我还能再好一点点。”   服了她了。   他唇线不自觉浅浅扬了起来,伸手,她握住,顺着他的力道扑了过来。   怀里的小狐狸往他颈间蹭,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周警官,我把你精心安排的初次约会给搞砸了。”   “没有。”他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整颗心都被她柔软填满。   “没有搞砸?”   “嗯……没有精心安排。”   她趴在他脖子上低低笑了起来,落在他耳侧的气息温热又撩人。   “明天上午哪儿也去不了了。”   “以后再去。”他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捏着,眼底也渐渐黯了下来。   “可是下午你就走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还喜欢我吗?”   他揉着她的手,片晌,低声道:“不一定。”   “那你就别回来了。”时栎伸手掐他的腰,可面前的人根本不怕这个,任她怎么动作都安稳坐着岿然不动。   她折腾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停了下来,身下的人幽幽道:“换我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上一只干燥的大手抚过来,托着她抵在他肩上的下巴扳到他眼前,按着她的头吻了起来。   这个吻柔软而安静,房间里静谧得听不到一点端倪,只有处于温柔情|欲里的的两个人才知道唇瓣相触时隐秘的声响是多大的欢愉。   时栎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附在她颈后的手也不只何时滑到了腰际,长指挑开她的衣摆,有条不紊地探了进去。   唇上的交缠也终究没能继续温柔下去,与掌心下的动作一样,愈演愈烈。   这个吻结束时身上的人乖顺地伏在他肩上安静呼吸。周觐川慢条斯理地给她逐一把衣服拉好,又低头在她脖子上吻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提议:“去我家?”   时栎闭着眼睛笑:“这个时候让我去你家了。”   他在她腿上拍了一下:“什么时候不让你去了。”   时栎却摇了下头:“累,不想动。明天再说吧。”   隔天,除夕。   时栎雷打不动中午起来,肚子感觉好多了,但人又好像有点凉到了,起床后嗓子一直痒得想咳嗦,怎么喝水都压不住。   她拎着箱子过来时留给两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向周队长汇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并接受了他对于这几日的郑重嘱咐,最后两个人缠着腻歪了会儿,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周觐川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她,但时栎已经觉得这个除夕很不孤单。怀里有狗,手机那头有人,每隔十分钟就发过来一张包得歪歪扭扭的饺子或是一条对春晚的实时评论,严重干扰到了她打排位。   她间歇性地敷衍回上几个字,抬腿踢了踢在地毯上正咬着球的砂糖:“你爸真烦。”   砂糖回头看看她的表情,分明一点也不像厌烦,怎么看怎么是享受。   它埋头继续咬它的球,心里嘀咕一句:「呵,女人。」   睡前时栎吃了感冒药,这一觉很沉,到第二天醒来她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下午时开车去了一趟奚顾家。   砂糖记得她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带它出去玩,可它巴巴等到天黑她才回来,进门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太好看。   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开始脱外套,砂糖急了,咬着她的裤脚往出拖:「女人,大过年的,你怎么可以食言?」   她靠在沙发上望着棚顶怔了半晌,手伸进兜里,摸出来一只钢笔。   黑色的,磨砂质感,做工和品相都属上乘。   她握在手里半天,一片昏暗寂静的房间里突然缓缓流淌出声音。   起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隔了许久,一道低沉的陌生女声冷冷响起:「到这里就可以了。」   数秒之后,是道礼貌却疏离的男性声音:「晚安。」   砂糖愣了愣,疑惑地四处张望,仿佛想要寻找声源。   沙发上的人闭上眼睛,神色阴沈地揉了揉眉间。   门铃在这时响了。 第70章 柒拾   时间倒退回除夕那一天。   周觐川出了电梯拿钥匙开门。陈女士闻声赶过来, 默默打量他半天,不死心地确认:“你一个人?”   他面露无奈:“您今天早上不是刚问过一遍?”   陈女士站在门前略微沉思,或许是想到又过了一年这个儿子虽然还是顶不争气但好歹也出息了一回起码外面有个人选了, 叹口气,神色遗憾, 勉勉强强:“行吧。进来吧。”   今年周老爷子不在, 大家各自在小家里过除夕。   一家三口的春节祥和而宁静。周觐川跟他爸在书房里下棋, 陈艳芬端着水果进来站旁边看了半天,幽幽道:“过年真好,还有人回来陪你下棋。唉, 什么时候能有人回来陪我聊聊天呢。”   周建国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睛, 不解风情道:“我陪你啊,一会儿结束了我陪你聊。”   陈女士的嫌弃不加掩饰:“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当年她跟周建国的结合是一场始于颜值的错误。陈女士娘家家大业大,她又年龄最小, 从小是被娇宠着长大的,这种被全家人过于捧在手心的后果就是导致她没见过什么世面, 当初见到高贵冷艳不苟言笑的周建国同志觉得特别新鲜, 特别不做作,瞬间就被他迷住了。   婚后她很快怀了孕, 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女儿乖巧又贴心, 小时候怎么打扮都漂亮,长大了还能陪她说话逛街, 多好啊。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她在医院拼死拼活折腾一夜最后生了个儿子,周建国握着她的手心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筋疲力尽往他怀里襁褓中的小人儿瞟了眼, 又丑又安静。   陈艳芬阖上眼睛,心想,完了,像他爸。   儿子一天天长大,果然如她所料,继承了他爸的美貌,也同时继承了他爸的性格——家里三个人,经常寂静得跟只有她一个一样。   老的小的都指望不上,陈艳芬含辛茹苦日思夜想二十年,终于熬出头,就等着儿子赶紧把儿媳妇给她带回来,不想这一等又是十来年。   今年过年她原本是真不打算让他进门的。要不是先前意外撞见他竟然出息到跟人同居了,她跟老周这会儿准躺在哪个岛上晒太阳呢,绝不会留在家里看这个不孝子来气。   幸好不孝子还比他爸有一点眼色:“我妈其实也不想跟我聊。”   周建国这才回过味来:“啊……噢……那你什么时候带人回来跟你妈聊啊?”   他的此番站队得到了陈女士一个赞许的眼神。   周觐川在双重夹击之下无可奈何:“…………明年过年?”   面前两人看着他,同时陷入沉默。   凭借夫妻一场快四十年的默契,陈艳芬觉得这一刻他们俩应该是想到一起去了:明年过年?就你?你这儿子能坚持到明年吗?除非——   “小栎二十九,也不算小了,你们俩没聊过什么时候定下来?”   “没有。”   “你不急她也不急吗?”陈艳芬微微皱眉,“女孩子到这个年龄可耽误不起,你别又像从前一样拖人家三年——”   “妈。”周觐川神色隐隐不耐烦,“以前的事儿您就别提了行吗?”   牢牢占据着这个家的食物链顶端的陈女士怎么会看别人的脸色,当即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你不在乎我说什么,总要考虑她的想法吧?”   周觐川默了默脸色,片刻后,应道:“知道了。”   “明年是寡年,后年你犯太岁,你们最好赶着今年把事情都办利索了。”   “…………那也太快了吧?”   “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呢吗?”陈女士瞥他一眼,也知道该往他哪里戳了,“再说就算你能等,她还不一定等得了。”   周觐川无言以对。虽然他心里清楚,按照她的性格与身份,她是不太可能会着急这种事,但是,万一呢?他也不能确定她真正的想法。   “回头我问问她吧。”最后他闷声道。   陈女士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催促道:“行了,都出来,帮我摘菜。”   -   这个年不光时栎不孤单,陈艳芬也一样不再寂寞。   在春晚的背景音下,她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留神观察着桌子对面的人。五分钟之前他拍了一张他包的饺子,手机搁旁边半天也没亮,他时不时瞟上一眼,心也跟着第一张饺子一起发出去了,手里再包出来的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陈艳芬看得心里好笑,拿腿碰了下周建国。   周建国顺着她的示意望过去。正巧桌上的手机亮了,他搓了搓手上沾着的面粉,解锁屏幕,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唇角被有意克制极细微地翘了起来,要不是一直盯着根本就觉察不到。   恋爱观察员陈艳芬女士宣布她今年的快乐都是她儿子给的。她都差一点就也要找回初恋时的感觉了,下一秒周觐川突然龇牙咧嘴吸了口凉气——   周建国踹了他一脚,训斥道:“包饺子就好好包,你玩儿什么手机!去洗手!!”   陈艳芬&周觐川:“……………”   算了,陈女士想。初恋的感觉她这辈子是找不回来了。   除夕安然度过。第二天一早他们全家去周觐川几个伯伯家走动,下午吃过饭回来,被几个熊孩子吵了一整天周觐川脑袋都是胀的。他进卧室换衣服,毛衣刚脱下来一半,陈女士悄无声息推门跟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对方先发制人:“你什么时候回去?”   周觐川衣服卡在胳膊上:“?”   陈女士还觉得不耐烦:“我问你话呢。”   “我回哪儿啊?”   陈女士瞥他一眼,已然堪破一切:“她没回家,在你家里吧?”   周觐川简直惊了:“…………妈?!”   “赶紧走。”陈艳芬摆摆手,“以后提起来这个春节可别说是你妈耽误了你们,害得你们天各一方,相见两难。”   周觐川第一次觉得陈女士高风亮节得闪闪发光。他把手臂上的毛衣原路往回套,也没再跟她客气:“那我走了。”   “吃的拿回去点,我让你爸在厨房装呢。”   “好。”   “吃完了今年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觐川耐着性子:“知道了。”   他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拎着东西下来,在电梯里碰上了跟他一个楼层的外卖小哥。   他从小哥手里拿过来外卖,站到门前按门铃。   数秒之后,门开了条缝。里面的人伸手出来,嘴上低声道:“谢——”   她看见是他,愣了下。   “你怎么回来了?”   -   眼前人的反应跟周觐川想象中的一样没占,无惊也无喜,还不如砂糖的表现热情——周觐川看着它,陡然间明白了陈女士是如何推导出他家里有人这个结论的。   他进来放下东西,一边换鞋,一边看她:“你刚才出去了?”   “嗯。”   “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   周觐川盯着她看了片刻,她先别开了视线。   “有个工作,有点烦。”她又敷衍补充。   他转头夹着她卖外盒上贴的小票看了眼:“粥?你身体还不舒服?”   时栎面无表情想,是啊,她舒服的了吗现在。   “嗯。”她拎起来外卖转身往餐厅走。   周觐川提着从家里拿的东西进来,逐一放进冰箱里,最后洗了把手,拉开凳子坐到她对面。   对方慢吞吞喝着粥,一副食之无味心神难安的模样。他略微皱眉,半晌,加重语气问了句:“你到底怎么了?”   时栎放下勺子,擦了擦嘴,手指按在桌沿上,突然觉得他还是别提前回来的好,她现在并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她揣测了这么久的神秘前男友原来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情一时半会儿她还不能消化完全。   她沉默片晌,抬眸沉声道:“你先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安静一下。”   桌子对面的人看着她,没有作声。   时栎站起来收拾外卖盒子,拿出门去扔,可这几天物业保洁人手不足临时撤掉了楼道的垃圾桶,她心里烦着,外套没穿也没管,索性走出去扔到外面,回来时在楼底下就着冷风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许久才又吐出来。   下午的事不止是知道前男友的身份这么简单。   若光是知道她的前未婚夫有个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她也无感,哪怕再加上他的家暴历史,她最多再加上一句逃过一劫。可问题的关键是,那个人是封岭。   他的深沉性格跟行事作风她从前略有所闻。虽然他在她面前绅士体贴,但她知道那绝不是他的本质,他身上的伪装才是经年历练之后留下来的,已经深入骨髓,作为一个联姻对象,她所处的位置看不透他。   但奚顾能。   那支伪装成钢笔的录音笔是证据,虽然里面只剩下一段无关紧要的录音——这可是严昭找了很久的东西,不应该只有这么一段录音。   时栎弹了下烟灰,压了压眼底的沉色。   整个下午她根本无暇去感慨命运的神奇与狗血,大脑完全被眼前过于清晰的事实所占据:这支录音笔是封岭的,里面原本有更重要的东西,奚顾出于某种心态私自拿走了它,还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然而实际上,或许她曾经有一刻想过要将这些公之于众,但最终她选择了删除,唯独留下了封岭跟未婚妻在车上这简短的一段,仿佛是对自己的有意凌迟。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奚顾是不是也像她今天下午时一样,握着这支笔,反复聆听这段录音?她也不知道,奚顾这样深爱十几年难以割舍的男人,这么久没出现,是真的也放下她了吗?   时栎垂眸盯着地砖上翘起来的边角,指尖里的火光与暮色一同渐暗。   如果未来某天,封岭忽然回头来找奚顾,她怎么办?   退一步讲,就算是她有手段摆脱他,或者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设想人家压根就没打算再出现,可万一,万一周觐川知道了这些,她怎么办?   她根本说不清楚,他也不会相信她。   时栎神色不明地吸尽了最后一口烟,扔了后,转身走上台阶。   她第一次对自己穿越后的身份感到非常厌烦。   -   出去时时栎只穿了件短袖毛衣,两支烟的功夫被冻个透心,进屋就去抓衣服套,一转头看到餐厅里的人还是她离开时的姿势,仿佛始终没有动过。   时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点愧疚。   他提前这么久回来就是为了陪她吗?那是不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爸妈?结果她的反应并不热络甚至是冷淡,还说想自己安静一下……如果换作是她,她应该也有点失落。   时栎低下脸无声出了口气,轻轻走了过来。   椅子上的人察觉到背后的声响,站起来,看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往卧室走。   时栎拽住他,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倒也没挣开她,只是淡声道:“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   时栎拉着他的手臂,沉默许久,实在无从开口,往前一步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无关半点情|欲。她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的干净味道,双臂收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外界的烦恼暂时逃避。   周觐川站着未动,半晌,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背,以一种令人心安的安抚力道。   时栎无声用力抱紧了身前的人。   后来她想,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第71章 柒拾壹   第二天早上时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至少表面看起来。   午饭是周觐川做的,或者说接下来的每一餐都是他做的。虽然他的厨艺也仅仅处于「万物皆可炒」的阶段,但相比时栎的水平, 毫无疑问已是人间珍馐。   时栎也很给面子,五天胖了三斤, 并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周觐川看着她明显圆润了点的下颏, 含蓄敲打:“你年后也不用回去工作了?”   “要的。”时栎一边吃着碗里的樱桃一边回想着前两天看到的行程单, “下周要去给品牌拍个画报。”   周觐川不动声色夺了她手里的碗:“给修图师傅省点心吧。”   “唉,男人…………”时栎啧啧摇头,失望痛心, “你果然只是爱我的外表。”   周队长沉吟片刻:“你也没什么内在啊。”   “你放——”沙发上的人在他腰上踹了一脚, 猛然意识到现在爆粗口似乎更加落实了这个结论,生生咽下去换了个说辞,“大放厥词。”   “可以。”周觐川抬手在她脚腕上拍了拍, “「大放厥词」出自哪里?”   “…………”时栎又蹬了他一下,“出自二零二零年农历正月初六「与周觐川分手的一百个理由」。”   身侧的人低笑了声, 把碗还给她, 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换着电视频道:“行,你就准备着跟我一起失业吧。”   “你怎么能这么咒我呢。”时栎支起来一条腿, 摆成大佬坐姿,吐了口樱桃籽, “我还要好好赚钱养你呢。你以后就负责在家为我洗衣做饭,养儿育女, 一切看我脸色行事。然后以后你最好也别惹我, 你要是再敢给我脸色看,我就断你生活费。”   周觐川听得止不住好笑,端着手臂半晌没出声。   时栎瞟一眼他藏不住笑意的侧脸, 挑着眉揶揄:“周队长?你怎么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这不会才是你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跟人提起来的真实梦想吧?什么效忠国家保护人民都是假的,其实你就想做个简简单单不用上班的有钱人是不是?”   “是。”他噙着笑点头,修长的手指缓缓抚着她露出来的一截小腿,“问您一下,我的生活费有多少?”   “这个嘛。”时栎托着脸仔细想了想,“为了避免你恃宠而骄拿了我的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你要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勤俭朴素的榜样,钱这种身外之物我不会给你太多,但是我会给你很多我的爱,因为父母的感情会深刻影响一个孩子的童年乃至一生…………我都是为了这个家我这样的用心良苦你明白吗?”   “明白。”周队长淡淡道,“不就是骗婚么,一分钱不给,搞回家一个免费劳动力。”   时栎一笑:“什么叫骗啊,婚后你发现那才叫骗,这都提前跟你说明白了,愿不愿意都看你。”   “愿意啊。”周觐川拍拍她的腿,意味深长道,“养儿育女的前提不是得先有个儿子再有个女儿么,你都愿意为我做出这么大的付出了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时栎咬着樱桃笑了起来。她觉得周队长平常看着闷声不语的但还挺有天赋,经过她的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位辩论好手。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拿脚推他,“你的身份先适应起来,去厨房再给我洗一串葡萄,快去~”   -   家里多了个人之后,这个假期过得特别快。   周觐川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进了几次厨房,跟她看了几部电影,说了一会儿的话,半个年就这么过去了。   初十那天晚上,他接到韩局的电话,一番慢条斯理的慰问之后,让他下周回去上班。   “开年红包给你压抽屉里了。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拿给我的?”   周觐川举着手机半天没反应过来,听到听筒里一声笑:“我前天跟你大伯一起吃饭……你的喜糖什么时候能拿过来啊?”   他一怔,低头笑了下:“那还早。”   对方佯装催促:“不早了,我退休之前你可要抓紧落实啊。”   挂了电话,周觐川走回客厅。厨房里的人还在洗盘子,头发好像绑得有点松,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散开,几次滑下来挡住眼睛。   他倚在门上无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来,示意她把剩下的盘子给他:“我下周回去上班。”   “这么快?”时栎擦干手,郑重道,“恭喜复职,周队长。”   周觐川拿水冲着手里的碗:“你休了这么久的假,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艺人嘛,越不露脸工作越少。”时栎扯下来发圈,抓了抓额顶的头发,“尤其是我这种本来就没什么实力要靠脸的过气艺人。”   周觐川也拿不准她是在真不在乎还是无可奈何,侧头看她一眼,憋一会儿,说了句:“你心态还挺好。”   时栎对着吸油烟机上面反射出来的影子照着,心不在焉笑了下:“因为我没有办法。”   “那也没见你着急啊。”周觐川低头拿海绵擦着盘子,低沉嗓音一本正经说起这话来特别撩人,“你这样以后怎么养我?”   时栎瞬间失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还惦记这事儿呢?两个孩子太辛苦了,我早就反悔了。”   “那一个?”他开玩笑。   “也不要。”时栎脱下来围裙,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听起来亦真亦假的,“不喜欢。”   周觐川再没说话。   时栎靠在旁边等他,换了个话题:“你下周就要去上班了,那留给我们的时间不是不多了?”   “我晚上又不是睡在单位。”   “但我可能要进组,陈玮好像又给我接了什么戏。”   “那不挺好的吗,我也能清静清静。”   时栎抱着手臂微微笑道:“古装戏,要去敦煌那边,三个月,你到时候一个人在家好好清静,千万别联系我。”   周觐川把碗跟盘子都放好:“什么时候去?”   “春天时候吧,四五月。”时栎陷入遐想,“跟我搭戏的是个年轻鲜肉,我见过一次,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温柔又体贴,完全小奶狗,我可真期待。”   周队长瞥她一眼,冷淡道:“你能搭到的年轻男演员,也是个十八线吧。”   时栎跟着他走出厨房,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嫉妒使人恶言相向。”   周觐川冷哼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来:“难道不是?”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时栎妩媚一笑,“重要的是他年轻,有无限可能。”   这话对于周队长可就太刺耳了。他无言看她半天,最后板着脸沉声道:“你去吧。”   时栎挑眉,等待他接下来会撂什么狠话。   “去了就别回来。”   时栎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身侧的人却还是笑不出来。虽然周觐川心里也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逗他,但他也不是生气,而是在她说之前,他就也觉得这或许是个问题。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   片刻之后,他忽然严肃开口:“我们谈谈吧。”   -   时栎也不知道这玩笑开着开着气氛怎么就演变成了双方正式会谈,有点意外:“谈什么?”   周觐川望着她,沉默半晌,才答:“我们以后。”   眼前人脸上的笑意有一瞬轻微的停滞,与他想象中的反应相似。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随即又见她无声笑了起来:“好啊。”   他点了下头,稍微俯身坐正,低声道:“我工作和家里的情况你基本都了解,未来很长时间内也不会有大的变动。然后这里面有几个问题,首先是我的工作,压力大,忙,而且有危险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   时栎略微沉思:“我好像没有觉得这些是问题。”   周觐川看了她少顷,道:“未来某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我们在一起很久的时候,三年,十年,或者更久,我受伤了,残疾了,或者牺牲了,这些可能都存在。”   时栎安静看着他,没有回应。   他继续往下说:“第二个是我家里。我家里人都很着急我的婚事,虽然我自己不急,现在跟你说这些也可能太早,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对于你自己人生的规划是怎么样,想早点结婚,或者是晚一点、还是不婚。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感到压力,也不想耽误到你原本的规划。”   时栎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在听。   “然后我的经济条件。我的收入就是这样,你应该能想象的到。我家里的话,应该算中等水平,但我不知道你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是怎么样,所以我也不确定我有没有达到你的要求。”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最后是我。我的性格很多缺陷,话不多,固执,很闷,不善表达,不懂浪漫,没什么情趣,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这个人其实挺乏味的,跟我在一起久了可能会很无聊。”   时栎听言抿着嘴笑了下。   “就是这些。你好好考虑下吧。”   “考虑得不好要怎么样?”时栎笑着问他,“明天就分手吗?”   周觐川看着她,没有答话。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面前的人在沙发上找了个放松的舒服姿势,“从后往前。你对你自己的形容还是挺贴切的,不过我当初想跟你在一起就不是因为你有趣;物质生活的话,我挺随意的,是有什么就怎么活的类型;结婚,这件事根本就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我好像也没有人生规划这种东西。”   周觐川眼底一沉,刚有点和缓的表情又暗了几分下去。   “最后是你的工作。”她略微皱起眉,神色有点复杂,“你这让我怎么说呢,全都是未来的事。我要因为害怕你以后可能会断腿或丧命所以现在就跟你分手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静默片晌,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可能会存在的问题,所以想都提前跟你说出来,你考虑之后再决定。”   “我不想考虑这些「可能存在的问题」,没有意义。”时栎耸了下肩,话像是任性的,但语气并没有带着情绪,“我的人生也没有规划,就是顺其自然。”   周觐川无言以对。   “我们最后会怎么样?可能分手不是因为你无聊,而是因为我变心了呢。也可能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对,就结婚了。未来的事谁知道,为什么要现在去考虑?”   她耸肩:“可能你觉得我不认真?那我也没什么解释的,我就是这样。”   “我当然不希望你会受伤或死亡,不管我们在没在一起我都不希望。可你的职业就是这样,这是你的选择。但换句话说,你是我的选择。”   “所以,你承担你的选择,我承担我的。不要担心我。”她最后笑了下,过来抱他的脖子。   周觐川无声看着眼前的人,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全然柔软塌陷。   “你为我想了这么多我很开心。不过,你所有为我的考虑,我希望都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因为你想对我负责。我不是你的责任,我是你的——”   她弯起眼睛朝他一笑,趴到他耳边。   周觐川听见她小声说出来的两个字,闭上眼睛,抱紧了怀里的人。   夜色深沉。   落地窗外风雪呼啸凛冽,室内静谧而温暖,像一只玻璃罩住的小小世界,那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栎终于有机会做了她梦里的事。她跪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挑起来他的下巴,笑道:“你喜欢我吗?”   男人这该死的自尊心,不甘居于下风,沉默甩开了她的手。时栎惊诧于这跟她梦中一模一样的剧情走向,正思虑着是不是真要给他一巴掌,忽然听得他沉声质问:“你还有变心的打算?”   时栎失笑,推他的肩:“那只是个例子,举例说明你懂吗?”   周队长可没那么好糊弄:“通常情况下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都是真心话。”   “是吗,那也可能吧。”时栎无所谓摆摆手,“你知道我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诱惑很多,我这人又蛮随心所欲的。”   周觐川冷着脸托住她的腿把人抱起来扔回了沙发上。时栎没防备,来不及自救,只能拖着他一起下水,攥住他的领子把他也拽了下来。   两个人双双倒在沙发上,姿势贴近暧昧,仿佛下一瞬随时可能擦枪走火。   时栎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腿似无意在他腰上蹭了下,慢悠悠调戏:“周队长还是很懂嘛,沙发上也挺有情调。”   周觐川抿了抿唇,姿势僵硬地要起身,又被她两只手环住,笑意跟语调都慵懒:“还是去卧室?也好,发挥空间比较大。”   进退维谷周觐川,低头反手掰开覆在他颈后的手,才扯下来一只,这只手又转而抚上了他的脸,手指沿着他下颌的线条缓缓往下,从唇角,下颏,到喉结,锁骨,衬衫的下一颗纽扣。明明指尖的温度是微凉的,却无端令所至的每一处血液都滚烫,沸腾着涌向他的大脑。   他攥着她另一只手腕,沉默盯着身下的人,眸底的沉色光亮黯了又黯,除了她的倒影,什么都不见。   她头发柔顺地散开在黑色沙发上,领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微微敞开,狭长的眼睛略微低垂着,神情一派散漫的从容,视线缓慢游移在他颈间,仿佛无形的描摹,又似耐心的蛊诱。   周觐川紧抿着唇,唯一能着力的只有她的手腕,在他越来越重的力道下隐约红了一片。   已经到这里的氛围,此时此刻,不吻下去好像不是个男人,可是吻下去,今天似乎就将无法收场。   两难之际,她抬起脸,轻轻吻了上来。 第72章 柒拾贰   夜深。   卧室窗开了一条缝隙, 深色窗帘轻轻晃动,有风进来,缓缓吹散了一室暗色氛围。   浴室里传来水声。细听之下又不止水声。   许久之后, 里面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一阵,门打开, 过度的湿气裹挟着属于两个人特有的温热跟卧室里微凛的空气交汇相缠, 难分高下。   周觐川抱着人出来。   怀里的人穿一件他的黑色T恤, 质地宽松,大小竟也合身,长度刚及腿根, 两条细白的腿在他身体两侧轻轻晃着。   到床边, 他俯身,身上的人却还抱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还更往他怀里蹭了蹭, 狭长眼睛疲倦垂着,嗓音低哑, 昏暗凉夜中娇媚又撩人:“冷。”   男人按着她的腰耐心哄着:“坐一下。我去关窗。”   她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 支着胳膊昏昏欲睡托着脸,眼底的倦色遮掩不住。周觐川关了窗, 从柜里拿出来新的床单。时栎全程看着他动作,四肢全都乏得一动不想动, 勉强配合着挪了下屁股,等着直到他铺好被子, 她侧身栽倒, 像条软骨动物一样慢吞吞地钻了进来。   她一个人占据了床上中间的大部分位置,周觐川看她那两下扭得好笑,俯身拍她:“往那边点。”   床上的人半阖着眼睛, 脑袋往另一侧蹭过去,腿依旧横在他这边。他无法,攥住脚腕把人拖了过去,关灯,上来,躺稳,半晌寂静之后,人没什么睡意,倒莫名觉得少了点什么,遂伸手过去,把床那侧的人又拽了过来。   “…………周觐川。”被反复打扰睡眠的时栎沉着气冷静质问,“拖来拖去的你当我是具尸体吗?”   经她一提醒,周队长手指果真往她鼻子前探过来。她没好气地抓住狠咬一口,他的手背上登时留下几颗尖尖的牙齿印。   身前的人也没恼,低笑了声,顺势揉了下她的脸,大手往后滑到她背后,稍微用力把她带进怀里。   时栎困意消了大半,但人还没有解气。她才咬了他一下,跟她身上那些痕迹比起来根本微乎其微。今晚行至中途时她甚至隐隐后悔大意招惹他,虽然这事情是她主动不假,但从开始之后她就没有占过上风,她甚至一度怀疑他把平时擒拿犯人那一套都用到她身上来了,从头到脚都被他弄得反抗不了只能由着他摆布,到浴室时她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了,站在花洒底下憋着股气耍赖不肯动,周觐川耐心伺候她洗完,给她套上他的衣服,又细致吹干头发后,拍拍她的腰。   时栎本来就被水蒸气熏得脸颊泛红迷迷糊糊,吹风机又在耳边嗡嗡响了半天,脑袋已然不太清明,起身要走出去时,又被身后的人拉住,强势扳着她的肩转回身。   她心里蹭地蹿起一团怒火,即将要爆发之时,眼前的人朝她无声笑了下,在她刚刚的位置坐下来,指了指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   “我呢?”   “…………”时栎盯着面前这张脸,数秒之后,再次选择了原谅。   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原谅。   她冷静拽下来旁边杆子上的毛巾,随便给他擦了擦,拿起来一旁挂着的吹风机。   手柄的位置被他刚才攥得有些烫,她一手握着吹风机,细长手指穿过他的发间。他头发年前时刚理过,不算长但发质略有些硬,半干时毛茸茸的,手感还挺不错,人坐在小板凳上也端端正正的,由着她在他头上摆弄,像只乖顺的大型犬。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时栎心头便涌上一种撸狗的快感,手上动作逐渐欢快,唇角也无意识地翘了起来,差点儿就忘记了三十分钟之前自己是怎么被这个狗男人折磨的,结果这会儿又被他折腾得想了起来。   时栎不情不愿被他拉进怀里,推着他的肩反抗。始作俑者也很有眼色的不作声,手臂默默收紧,由着她在他怀里挣扎,最后扑腾累了,他适时抬手给顺顺毛,低声哄:“下次轻点。”   她在他身上捶了一下,被他握了拳头化成十指相扣的姿势,拉到唇边吻了下。   两个人都没了睡意,抵在一起低声聊天。时栎全身上下都沉,一条腿抬起来压到他身上,人倚在他手臂上懒洋洋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他一顿:“我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吗?”   “你每天看起来心情都不好。”身前的人听言笑了下,上手戳他的脸,“老是板着张脸。”   见他又若有所思地沉默,时栎凑过来挤进他怀里,乖巧夸他:“不过最近有变好一点点。继续保持。”   她仰起脸,温软气息近在咫尺洒在他的下颌:“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多笑笑嘛。”   周觐川低笑了声,抬手抱住她:“好。”   “我刚才是想问你,之前被停职的时候那么抑郁,今天通知你回去上班,心情好了吧。”   “那个啊。”周觐川慢慢抚着她的背,低声道,“是停职,也不是离职,早晚会回去。”   时栎笑着揶揄:“现在你说得云淡风轻的,当时怎么那么想不通?”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当时也不是想不通这个。”   “那是什么?”时栎调动记忆回想着那天跟他的谈话,“喔……你说你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发生什么了?”   面前的人又安静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缓缓开了口:“那天任务之前的那个下午,我看过一段录像。”   “是我最好的朋友,生前——”他停顿片刻,“可能是他生前最后一段影像。”   “他也是警察,是在五年前一场任务失败后失联的。”   时栎轻轻揪着他的衣角,脑袋里把前后的事情捋到一起:“是你那天说的那位已经牺牲的朋友吗?”   “嗯。他叫宋临。”   “那段视频里他怎么了?”   “他——”周觐川看着眼前人的轮廓,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视频里的画面,黑暗中怔了良久,轻声道,“他被折磨得很……惨不忍睹。”   时栎手上的动作下意识顿住,环上他的背轻轻抱了一下。   他没有再细致形容,那四个字里包含的场景她难以想象,只能从他的语气里略窥一二,怔然着,迟疑着,刻意放得很轻,仿佛连这四个字的概括都不忍出口。   “他是个卧底。”   时栎能理解了,也大概明白了五年前后的前因后果:“那他那件案子后来查出来了吗?”   “没有。”片刻后,他又沉声道,“我原本以为这次任务之后会有进展。”   时栎略微一顿:“严昭?他跟这件事也有关系?”   “嗯。更确切地说,是封氏。”   抚在他背上的手倏然停住了。   -   幸亏是在夜色里,周队长没能看见她眼里的惊愕复杂。   时栎深抿着唇,脑袋里乱七八糟全是奚顾跟封岭的关系,恍惚中听见面前的人又开口:“我们一直在找一个毒枭。这个人特别狡猾,城府很深,我们跟他周旋这么多年也没有实质性进展,现在封氏是我们一个可以跟进的点。”   时栎静默半晌,不着声色试探:“但是严昭已经死了?”   “封氏还有别人,在他之上。”   他隐晦说完,拍拍她的头:“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   时栎抿着唇,无声吸气。   心绪忽然变得有点烦闷。她的格局没有那么宏大,她不关心坏人最后能不能抓到,她就怕有人耽误她谈恋爱。   “周队长——”   她往他怀里蹭了下,脸埋在他胸前,揪着他衣角,状似漫不经意提问:“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一些难以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   周觐川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比如?”   “平行空间,灵魂交换,穿越时空…………之类的。”   他斩钉截铁:“不相信。”   “…………”她无奈,“你可以稍微思考一下再回答。”   “…………”他果然停下来思考了,“不相信。”   时栎一时语塞,隔了少顷,重新整理思路试图再次引导他:“为什么不相信?没有被科学彻底否定的事情都是有存在的可能呀。”   周觐川静默片刻,伸手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被哪个传销诈骗组织给洗脑了?所以呢,你相信?你现在是谁?什么时候回你的时空?走之前要把你这个时空的钱都交给组织吗?”   “…………”时栎打开他的手,兀自心烦。   得,又一个无神论者。   两人又聊了半天的闲话。时栎困意渐渐袭上来,回应得越来越迟缓,周觐川也有些倦了,揉揉她的脸,低声道:“睡吧。”   她迷迷糊糊应声,眼皮一秒钟都支撑不住了:“晚安。”   快早上的时候周觐川先醒过来。   天才蒙蒙亮。他下床去喝水,回来时拔了在充电的手机,有几条消息。   他站在床头看手机,动作刻意放轻过还是有一点声音,床上的人迷迷糊糊睁开条缝看他一眼,他弯身搂住她,在她唇边吻了吻,声音低沉眷恋:“还早,接着睡吧。”   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又睡了。   周觐川站直,低头看屏幕上,是江行的消息:「那个邮箱还没查到IP,感觉对方也是个懂行的。」   「不过我在他服务器上看到他还上传过另一个版本。我看了感觉对你应该也没什么用,但你看一眼吧。」   周觐川点开那段视频,只比上一次的长了几秒。多的那一部分是画面中手臂刺青的男人起身离开之后,房间里又进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镜头的方向,身型纤细高挑,穿一条温柔的淡粉色连衣裙,径直走到封岭身前,微笑着转过身——   周觐川看清楚她的脸,脑袋里轰然一声,瞳孔里四分五裂炸开。   他僵硬抬起脸来。   那个女人,现在躺在他的床上。 第73章 柒拾叁   客厅通往阳台的门紧闭, 一道峻挺的身影隔在外面,人往远处暗淡的天色看过去,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肩背习惯性站得笔直,许久, 他抬起手, 将烟送到唇边。   身后隐隐传来推门的声响, 紧接着是放轻过的脚步声。   阳台上的人没动,进来的人绕到他身前,从正面抱住他, 偏头在他手里的烟上浅浅吸了一口, 吐到他下颌上。   “迟来的事后烟?”   周觐川没答话,沉默垂眸。她身上的痕迹过去半个晚上后更加清晰,耳侧、颈间、锁骨, 以及领口里更深处那些他看不到但可以想象的地方,无声暧昧。   他看了她半晌, 低声问:“你怎么出来了?”   她脸往他肩上蹭了下, 像只慵懒早起的猫:“等了你很久也不回来。”   “外面冷,你先回去。”他低头看她露在外面的腿, “我已经醒了,再待一会儿。”   她安静抱了他片刻, 应道:“好。”   时栎走回房间,钻进蓬松的羽绒被里, 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 只露了半张脸在外面。床上还有他的味道,她看着他的枕头,想起刚才地上那一堆烟头, 至少半盒的量。   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这一觉又睡到十点钟。中途他进来过一次,站在床头神色不明地看着她,她睡眼迷离睁开一条缝,满心想问他心情好点了吗,但最终有没有成功问出口她也记不得了,连他后来俯身揉她头发的动作她也不确定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起床后时栎觉得有点冷,外面又套了件他的衬衫。   她推门出来,他正在看电视,安排她:“早餐在桌子上。你自己热一下。”   语气与表情都无异,可听起来却又分明跟昨天不同。时栎一时也找不出这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于哪里,看看他,应了一声,简单洗漱后进了厨房。   他做的三明治,按照她的喜好。她喝着牛奶等微波炉,视线却下意识般一直瞟向客厅里的人。   他端坐在沙发上,目光直视着电视的方向,看起来认真又专注,跟平常与他看电影时的状态没有区别,但片刻之后,微波炉「叮」一声响,时栎倏然发现了那区别在哪里。   她听见电视里放的是广告。   时栎低头打开微波炉,一瞬走神的功夫就被烫到了。   “嘶——”   她皱眉吸了口凉气,手指拿到嘴边吹了吹。沙发上的人听见声音瞟过来,又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时栎早上没什么胃口,吃了半个后进来,站在他身前,手托住他下巴晃了晃。   “男朋友,要不要出去走走?今天我最后一天假期了噢。”   他终于对上她视线,声音沉淡,听不出情绪:“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时栎很少在这类事情上拿主意,揶揄他,“你之前谈恋爱时都带女孩子去哪里?”   沙发上的人无声看了她半晌,眼神平静得让人隐隐不安。   “你之前都跟前男友去哪里?”   时栎短暂一瞬停顿,继而像往常一样戏谑开着玩笑:“酒店呀。”   对方却没笑:“还有?”   她神色略微认真:“潜水、滑雪、蹦极——”   “你喜欢这些?”   “也一般吧。”她无所谓耸耸肩,“没做过的都尝试一下。”   他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没做过想去做的事?”   时栎想了想,摇了下头:“好像没有。”   就算没跟前男友去过,她想做的也早都自己去过了。   周觐川沉默了瞬。   他想,如果从十几岁时就一直跟一个人在一起,那是应该什么事情都尝试过了。   “不过所有的事情跟你再去做一遍,感觉不一样啊。”   眼前的人笑着俯下身来。穿着他的衬衫,带着他的吻痕,瞳仁里是他的倒影,身上是他沐浴液的味道……好像她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痕迹,他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她陌生。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最终,他沉声道,“你定吧。”   “那就……去公园随便走走,好吧?”   -   大抵是昨夜下了一整宿的雪,今日的天气格外晴好。   公园离周觐川家的小区有四五公里的距离,半面依山,工作日人不算多,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有的还领着寒假中的小孙子。   两个人走在一对儿中年夫妇后面,沿着青石台阶慢慢往上。时栎手握着他的,跟他闲闲说话:“今天真的很暖,感觉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嗯。”   “我喜欢春天,因为我特别喜欢风衣……不过衍城的春天太短了。”   周觐川没回应,脑海里却已经想象出她穿风衣的样子,高挑又气质。不过她个子高,比例也好,穿什么都好看,套一件他的旧T恤都很好看。   “你呢?”身侧的人忽然问他。   他回过神:“秋天吧。十月份左右的时候,凉快一点。”   “你喜欢十月?”她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眼底带着笑。   有点奇怪的问法,但他也没有多想:“嗯。”   时栎淡笑了下,手指稍微用力攥紧他的。   两个人掌心贴合着,温热久了逐渐有些潮湿。路过一间饮品店时,他借着买饮料的动作松开了她的手,吸管插好了递给她,手放回自己裤兜里,先走出了店门。   时栎握着纸杯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隐了起来。   饶是再迟钝的人,现在也可以百分之百的确认,他的心事多少跟她有关,或者说是跟奚顾有关。   何况她一点都不迟钝,只是偶尔会装傻。   时栎默默抿住嘴唇,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从今早在阳台起她就察觉出他对她态度的突然反常。她抱他的时候他没有回应,身体也僵着,显然是有些抗拒的姿态;起床后她用微波炉时烫了手,余光里瞟见他脸都朝她的方向转了过来,可是最终没有过问;她提议去公园,他没否定,但反应明显也很不热络,来时的路上她说晚上想吃海鲜,他回了一句没胃口,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昨晚她睡着之前一切都还是好的。她确信他总不至于是在事后后悔,但真正的原因,她不敢问出口。   她觉得自己现在面对他就像是做贼在前,因为心虚,只能逃避。她怕万一问出来的答案跟她所预想的一样,那至少目前她还没有想出来该如何跟他解释,而如果不去问的话,她起码还能暂时安慰自己,假如他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反应不应该是这样。   他追查了那么久的案子,心里自然是很不甘,最好的朋友也因此而死,他对这件案子里的人恨之入骨,如果现在让他知道奚顾跟封岭的关系,即便没有证据能证明奚顾参与了那些龌龊事,他在情感上也绝对无法接受。时栎能想象出来他的反应,震惊、愤怒、质问、决绝,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平静,冷淡,无事发生,绝口不提。   她带着这种无力的侥幸心,沉默跟在他身后,可越是想这样说服自己,就越是忍不住另一个念头。假如,假如他真的已经知道了,那他现在这样又是在想什么呢?   时栎慢慢停下脚步。   前面的人也停下了,在一个射击游戏的摊位前。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穿一身迷彩的衣服,端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游戏枪,瞄准的动作都有模有样,可就是打不中,十次下来脸上已经委屈巴巴的就快要掉眼泪了,他妈妈在旁边摸他的头:“不能哭哦,林林不是最想当警察了嘛,警察叔叔会哭吗?”   小男孩儿绷着小嘴忍住眼泪,认真摇了摇头,看得围观一些大人忍俊不禁。   妈妈领着他去拿参与奖品。时栎走到周觐川身后,拽他的袖子:“警察叔叔玩这种游戏应该很厉害吧?”   他淡淡回:“没玩过。”   时栎晃了下他的胳膊,指着前面礼品柜最高那层:“我觉得一等奖那只白色的小狗还不错,你去打回来吧,带回去给砂糖作伴。”   周觐川低眸看她一眼,她挽着他手臂,狭长的眼睛弯起来,慵懒语调里莫名带一点娇憨,这么近在咫尺一张生动的脸,任她提出来什么要求,被请求的人都无法拒绝。   他付过钱,拿起来刚才小男孩儿的那把枪。   游戏到底与真实的射击不同,他前两次都没找到手感,后面尽管发挥得还不错,但最终的成绩算下来还是跟一等奖差了一点。   时栎拉着他去领礼品。二等奖是个头饰,巨大夸张的蝴蝶结发箍。   她推他:“你帮我挑一个。”   周觐川看那一筐花花绿绿,随手拎出来一个。   身侧的人嫌弃:“不要。我最不喜欢粉色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粉色啊。”   周觐川听言深深看她一眼,放回去,又拿起来个黑色的,看她认真戴到头上,正了正,笑眯眯问他:“好看吗?”   他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没有作声,最后抬手给她掖了下额角落下来的一缕头发,低声道:“好了。走吧。”   回去时两人走的是另一条小路,更近但也更陡一点,中途有几段斜坡没有台阶,时栎的鞋子滑,最怕走这种路,前两次都胆战心惊地下来了,第三次那个坡度看着实在有点难度,她站在上面迟疑,身侧的人以为她是累了,转过身侧对着她点了根烟。   时栎犹豫:“要不我们还是回大路上去吧。”   周觐川没回头,漫不经心道:“我走过这里。不高,你一会儿跳下来就行。”   她再没说话,也没动作,望着那个坡所有所思。片刻之后,周觐川抽完手里的烟,扔到地上刚抬脚踩上去,余光里突然扫见人影一晃,紧接着坡底下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尖叫。   “周觐川!!!!!”   他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跳到下面。时栎坐在地上揉着脚踝,眼泪都疼得飙出来了,一见他下来分外眼红,抬起那条好腿就往他身上招呼。   周觐川单膝跪在地上按住她动作,拉过来她摔到的腿查看,脚腕处已经红肿起来,牛仔裤也擦破了,膝盖那里最严重,隐约看得见渗出来的血丝,想来里面也应该磕得不轻。   他皱眉,把她的脚腕抬高搁到自己的腿上,看她一副狼狈兮兮的可怜样,披头散发的,蝴蝶结也歪了,忍不住训斥:“你傻啊?”   时栎气得把发箍薅下来扔他身上:“是你说不高的啊!!”   周觐川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他说的是不高,跳下来就行,但他的意思是让她等他下去了再跳,他会接住她,谁想到就差了这半根烟的时间,又碰上这么个等不住的傻子。   他抿了抿唇,沉声道:“我说什么你都信?”   她没好气地顶他:“是啊!”   周觐川沉默,低头揉着她的膝盖。   他想,可她说什么他都不敢信。   又过了半天,待她脚上恢复了些,他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时栎没跟他客气,拎着自己的蝴蝶结爬了上去。再往下倒是没有大的陡坡了,但他负重一百斤走山路也显然不轻松,时栎看他侧脸上开始流下来汗珠,静默片刻,低声说:“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慢慢走。”   他没理会她的建议,手臂默默用力把她托得更紧了一点:“等你走下来大门都关了。”   时栎没回嘴,给他擦了下脸上的汗,趴在他肩上不出声了。   两人一路都再没交流。到车上,周觐川把人放到后座,安顿好之后关上车门,却没上来,径直往旁边的便利店去了。   时栎以为他是去买水了,没多想,兀自低着头发呆。几分钟后,他回来,还是先打开她这侧的门,递给她个袋子,里面一袋冰块,一条毛巾,一盒膏药,还有几包零食。   “先冷敷,药回去再贴。”   他帮她把裤脚卷起来,毛巾裹了冰块放上去,嘱咐完了之后要退出去时,突然被身前的人抱住了。   车厢里狭小拥挤,他俯身的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一只手把着前车座,另一只手迟疑了许久,见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抱着他,终于抬起来,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下。   “还疼?”他低声问。   她没答话,只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今天两个人在这种折磨人的氛围下过了一整天。   他们各怀心事,又都装作若无其事。谁都不好受,可是谁都不敢先开口。   他们各自明白,这件事说出口之后,最坏的结果是结束。他们都希望能拖延的久一点,可能再久一点,她就会侥幸发现是自己多心他真的还不知情,也可能再久一点,他就能够完全说服自己接受她的所有过去。   总之再久一点,让这段关系能再久一点,哪怕是以现在这样尴尬又煎熬的状态。他们都还不想就这样结束。   许久之后,时栎埋在他怀里闷声问:“海鲜是不是不能吃了。”   他静默片晌。   这一整天她早就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她一直试图缓和气氛,他全部看在眼里,说没有一点动摇也是假的。   “等你好了再去。”   她点头,放开他,低着脸笑了下:“好。”   周觐川垂眸看了她片刻,又开口:“今天要回去处理伤口。明天你拍摄回来后,带你去吃别的。”   她还是没有抬起脸看他,只是不住点头,笑着轻声应道:“好。”   那一瞬他心情复杂,忽然不忍再看她,退出来关上门在外面无声站了半晌,走回驾驶位。   -   隔天。   昨天下午回来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所和缓。中午出门时他们约好了拍摄结束后她先开车回来,再一起过去餐厅,晚饭后时间允许的话,就再去看一场电影。   时栎踏进化妆室,明眼人都看出来她心情不错。   化妆师跟她聊天,一旁有人推门进来,皱了皱鼻子:“怎么这么浓的膏药味儿……你又落枕了?”   “什么「又」啊?”化妆师不满,“我就上次那一次,你能不能别总提了?”   “害,年纪大了就要勇于服老,你怕什么?”   “哎,你烦不烦?”   时栎坐在椅子上,无奈笑道:“是我。我脚崴伤了。”   后进来的人是造型师,也在星娱工作多年,跟这帮艺人都熟,上下打量着揶揄道:“奚奚,你脚「又」崴了?”   时栎顿了下,笑道:“还真是。”   他给她出谋划策:“你去给你的脚专门上个保险吧。”   “再有一次我就考虑考虑。”   “可以。不过你这一会儿得去撕了啊,影响我的造型发挥。”   “好。”   几个人闲聊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生进来跟她礼貌打招呼:“奚顾姐。”   时栎眯着眼睛从记忆里调出来关于他的信息:“宋航,是吧?”   男孩子的笑容很清爽:“对。”   时栎今天也是跟他第一次见,说了几句话后让他去给大家买咖啡。化妆师往他离开的背影望了眼,评价道:“这小伙子也挺乖。”   “但原来那小姑娘不是很机灵嘛,跟你又那么久,怎么突然开掉了?”   时栎闭着眼睛上妆,笑笑,没说话。   整个下午的拍摄顺利,艺人的状态好,摄影师的效率都提高了。最终结束的时间比预计的还早了半个钟头,时栎换好衣服出来,宋航拎着她的包跟在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时栎低头专心在手机上打字,没注意到前面什么时候多出来个人,毕恭毕敬地拦住了她:“奚小姐。”   时栎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眼底的笑意还没完全敛起来。   “封先生在等您。” 第74章 柒拾肆   宋航从电梯里出来, 按地标顺利找到白色奔驰车,走过来的时候意外迎面碰到熟人,年轻的脸庞立时扬了起来:   “周警官?您怎么在这里?”   对方穿一身黑色, 站在奔驰车旁不远的位置,手随意插在裤兜里, 但站姿仍旧笔挺, 闻声转过来, 见是他,淡声回道:“等个人。”   宋航一边拿出来车钥匙,一边开着玩笑:“还以为您查案子查到这边来了。”   白色奔驰车灯晃了两下。对方面无表情收起视线, 问:“还在星娱?”   “嗯, 对。”宋航点点头,见他似乎一直盯着这辆车牌,下意识解释, “这不是我的车,帮忙开回去。”   面前的人看他一眼, 淡淡道:“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   “哈, 是的。”小伙子笑了笑,跟他示意, “那您继续等,我先走了。”   原地目送着他离开后, 身后的人转身回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 上车, 启动,驶出停车场。   外面天色与他来时的不同,仿佛越往前, 越阴沉。   时栎靠在座椅上,安静看着窗外。   白色宾利平稳行驶在路上,音响里缓缓流淌出优雅的小提琴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原本是该很舒适安宁的氛围,却莫名彰显着一种无声的诡异。   从时栎上了车后,两个人就没说过话。   身侧的人一直在捧着电脑处理工作。他这副状态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现过,身着深色的手工西装,戴副金丝眼镜,一副高级商业精英的派头。   时栎不知道他这番前来的态度,没有贸然开口。   这会儿她的心态倒还平静。他来找她也好,省得她一直对两个人的关系猜想担心。这件事不解决清楚永远是个问题,早来总比晚来好。   唯一令她遗憾的是她原本的约会。在停车场里时她给周队长发了条消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复。   车子驶进市区一处会所。   下了车,正门进来是一小片竹林,夜幕笼罩下散发着郁郁森森的光泽,格外清幽静谧。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进来,有服务生来引路,时栎走在最后面,路灯幽暗,她没留神一脚踩偏,鞋跟陷进了石板的缝隙里。   她停下来,左脚用力挣了下,可鞋跟卡得太牢,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是挣得滑出来了。   前面的人敏锐听到声响,转回身来。   她光着脚被两人盯着,不免有点尴尬,正欲踩回去再用力,身前的人已经走到她面前蹲下,大手微微用力□□鞋子放稳,看着她直至穿好,才站起来。   “还是毛毛躁躁的。”   他低声念了句,站起来示意她走到他前面。时栎扣着包带的手指稍微收紧,没有回应,抬脚往前走过去。   进了包厢,两人落座。   房间里是偏日氏的装修格调,服务员上过餐之后,恭敬退回至门外,轻轻拉上门,离开了。   桌子对面的人早就摘了眼镜,五官似乎比半年前更加轻减也更锋利些,靠在椅子上的姿势未变,只略微抬了下手,缓声开口:“这边换了个新厨子。我上次来尝过一次,还不错,就是偏甜,应该合你的口味。”   时栎也没动,无声看着他。   他继续慢悠悠说话:“你休假这么久,看你好像胖了一点,现在这样刚好,之前太瘦了。”   她一直没回应,他像是也不在意,表现得十足平常,不像许久没见,也不像是来求复合,仿佛只是随意接她来吃个晚饭,顺便聊几句她的近况。   “今天你拍摄还挺快的。新戏你经济人跟你说了吧,这个导演资历还不错,你什么时候进组?”   最后一个问句后他停了下来,隔着沉寂氛围与她对视。半晌之后,时栎终于淡淡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   包厢里的音乐没有间歇,一曲之后紧接着又到下一首。   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透着她从来没见过的柔和:“还在生气?”   时栎没答话。   她不想把自己绕进他的逻辑里。她在跟他理性发问,他却只当她是对他有情绪,这种认知不对等的谈话没法进行。   对方见她不讲话,继续低声哄道:“已经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好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话说了一半,停顿片刻,复又开口,“我想着把那些事情全都处理好再来找你,结果拖到现在。”   “我很想你。”   时栎低着脸撩了下头发,掩去眼里一瞬讥讽。   她从前都没机会发现她的前未婚夫这么有意思。就算他此时面对的是真正的奚顾,这半年时间里他不闻不问,突然以男朋友一样的身份若无其事出现,他是对自己有多大的自信?还是对这个女人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   “我跟你现在是什么关系?”时栎抬起头,冷静问他,“你是来找我复合的吗?”   面前的人脸色默了默,语气还是温和耐心的:“我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吓到你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时栎往后靠,翘起来二郎腿,神色冷淡:“之前吓到我的事情有很多,你指的是哪一件?”   对方欲说话,她又打断:“以及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他终于皱了下眉,像是不太喜欢她的咄咄逼人:“奚奚——”   时栎抱起来手臂,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跟他多说:“我认为我跟你现在是前任关系,并且我不同意复合。”   气氛沉默陷进僵局。   桌子另一侧的人缓缓坐正,眼里的温和慢慢敛起来后,阴沈底色逐渐显露出来。   他声音淡了几分下去:“我觉得我们两个分开冷静这么久已经够了。”   时栎面无表情:“我冷静太久了。我不想复合。”   他静静看着她,许久,忽然意味不明笑了下:“我想。”   时栎冷漠抬眼,唇角暗暗抿了抿。   对方端起来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倒掉,握住茶壶慢条斯理地倾下来,绅士又耐性:“不过我更想看你高兴。”   他把杯子推过来,连带问题也抛回来:“你希望我怎么做?”   时栎对上他的视线。他眼底还是含着笑的,可是那笑意下面蕴藏的情绪,她没有把握。   虽然她一晚上对他冷脸冷语,但她心里清楚,以她现在的身份惹恼他绝不是上策。可她就是忍不住,这要是她自己的前男友来跟她讲这种话,她早在第一句就掀桌子走人了。   “好聚好散。”这是她现在能想出来的最文明的词汇了。   对方望着她,从容笑了笑:“我们都有半年时间没见了,怎么一见面你就跟我说散呢。”   时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耐心濒临极限。   面前的人宛若不见,自顾自地斟着茶,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讲着与二人毫不相干的事情:“是因为那个警察吗?”   -   据说动物在感知到潜在危险时,身体会自动绷紧进入到防御状态。   时栎觉得现在自己就是这种状态。   她藏在臂弯里的手指暗暗攥紧,脸色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是冷着的,一时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桌子对面的人瞟她一眼,笑容里的深意莫测:“我看你之前是真的吓坏了,把给你办案的人都当成救命稻草了。”   这时候急于去否认显然更加欲盖弥彰。时栎冷静看着眼前的人,隔了两秒,镇定自若地避重就轻:“是啊,是吓坏了。”   她语气有意低下去,平静徐徐道:“有人想让我死,我很害怕。”   对方脸上的笑意逐渐隐了下去。时栎知道自己赌对了。   “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许久,他沉下声音道。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就这样单薄一句话,说它是承诺好像缺乏诚意,但说话人的周身气场又好像可以让人情不自禁信服。   时栎端着手臂冷眼看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客观来讲,她相信这一刻他对奚顾的歉疚是真实的。   那她更要抓紧时间了。男人的愧疚心不赶紧利用的话,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车祸,到底是因为秦枳,还是因为你?”   时栎收起来眼底的沉色,换上副平静面孔淡淡出声。   “如果没有你,我会经受这些吗?”   对方无声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复杂难解。   “你让我怎么相信不会有下一次了?”   …………   时栎被司机送到酒店。   她开了个房间,坐在落地窗前面独自抽着烟,回味着与前男友的初次会晤。   很难说到底谁占了上风,也很难讲交谈的最终结果是什么。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之前周队长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时栎靠在椅子上沉沉吐了口烟。   她回想起这个晚上,前面时她的态度太强硬,大概激到了他,所以才会拿警察的话出来敲打她。   并且这一次相处下来她就明显意识到,于他而言,她的态度一点都不重要。她想不想和他见面,愿不愿意跟他复合,以及喜不喜欢那个警察。反正他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这么自负又偏执到病态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承认仰视他十几年的女人真的离开他爱上别人呢?   就算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现在都更加不会放手。   时栎闭上眼睛烦躁地揉了揉眉间,细长的香烟夹在指尖,缭绕烟雾虚化了她的表情。   手机短促地振了一下。   她抬眼看过去,依旧不是周队长的消息。是陈经济人,通知她准备参加下周公司的一个发布会。   她拿起来手机,往回翻到跟周队长的对话框,看着他们最后一页的聊天记录出神。   从影棚出来时她撒了个谎,说同事临时聚餐推不掉。她不知道她这么久没有收到回复,是因为这个谎言太拙劣,还是听的人本来就存在疑心。有前一天两人间那样的蹊跷氛围在前,她现在丁点风吹草动都觉得草木皆兵。   时栎伸手把指间的烟落到烟灰缸里,垂眸看着火光一点一点缓慢熄掉,突然就不想再这样了。   她觉得这个奚顾做得太累了。她不想继续再这样了。   与其煎熬等待不可控的旧情人某天突然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她宁可选择现在全部主动说出来。   至于信与不信,就让周队长决定吧。   她终于横下心来,用力捻了下烟蒂,眉目深沉地站起身。   时栎裹得严丝合缝重新出了门。下了出租车后一路脚步很快,直至出了电梯到门前时,她手里拧着钥匙用力,才忽然后知后觉有瞬紧张迟疑。   但没有机会给她再犹豫,房门从里面推开了——   深绿色的出租车在小区门前等了几分钟,正巧碰上一对年轻情侣去机场。司机乐不可支地踩了脚油门,窗外商业楼体上的时钟稳稳指向顶端,广播里同时响起字正腔圆的播报:当前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入夜,万家灯火,每一盏下面的光景与心情百态。   “时总,下周发布会的讲稿刚发给您了,请您过目。”   “染姐!你在干嘛?……赶紧开电脑!看你的邮箱!!快!!”   “封先生,了解到了,那位周警官下周复职,要现在安排吗?”   “你好,市刑侦队……噢,刘医生……什么?秦枳醒过来了?” 第75章 柒拾伍   门内外两个人相对站着。里面的人淡淡问:“怎么不进来?”   他穿着平时在家常穿的那件深灰色T恤, 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手上提着吃剩下的外卖盒子,神色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时栎抬眸。   她原以为一晚上的剑拔弩张后见到他应该会松弛与心安, 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她看着眼前的人,难以确定那种无端并突然的不安感是来源于他异样的平静, 还是来自她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未知。   半晌, 她视线向下瞟向他手里, 轻声问:“你才吃晚饭吗?”   “夜宵。”他让她进来,示意自己先去扔垃圾,“信息看见了。”   他出来走到楼梯间扔了垃圾, 转回身来时脸色有些沉, 抬手在胃部的位置揉了下,眉目间似有忍耐之意。   他进来,重新关上房门。   往阳台的门是开的, 但客厅里的烟味仍旧浓烈。时栎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摸着狗,对于接下来的谈话预想了几种铺垫方式, 余光里看到对方在她身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神色浅淡地开了口:“晚上你们吃的什么?”   她顿了瞬,答:“日料。”   “这也算海鲜?”   “我没怎么吃。”   他语气平淡, 听不出来意味:“不好吃吗?”   他很少会跟她进行这种琐碎式的闲聊,时栎看了看他, 敷衍着回:“一般。”   面前的人盯着她的脸,似是一番研判, 复又开口:“你们的聚餐竟然没人喝酒。”   他的语气漫不经意, 但落在时栎耳朵里莫名像是怀疑质问。她心里那种反常的直觉越来越强烈,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进入正题:“推掉了。我有话想——”   “推的掉吗?”   对方意外出声打断。   时栎微怔, 抬眼看向他。眼前的人无声望着她,漆黑眼底深到不可抵达,语气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平静。   “那个人的酒,你推的掉吗?”   -   夜深。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仿佛最后一句的话音还在两人之间久久徘徊。   时栎怔然望着面前的人,整颗心脏跟着他的话一起沉了下去,再无声息。   她恍惚想,还是晚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那她想说的那些话,今天还有机会说出来吗?   周觐川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她的反应跟他所预想的相差不多,没有诧异,也没有惊慌,只有眼里一瞬停滞,像是早就料想过了这一刻,又像是一直压缚的心事被道破,她无从辩解,只能长久缄默。   他挺讨厌见她这样,他想听她亲口说这件事。她不来欺骗他,他就只能自己欺骗自己。   如果今天的事不是亲眼所见,他的自欺欺人或许还能更久一些。   下午时他想给她个惊喜。他心里还在为昨天对她的冷落抱歉,提前到她工作的地方,车停稳时刚好远远见她出来,跟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后。   她边走边低头看手机,路过了自己那辆奔驰,又往前走到一辆白色宾利前,两人停下,那男人恭恭敬敬为她打开车门。   他从敞开的后座车门忘过去,里面的男人露出张侧脸,她站在一旁,那一幕的场景恍若跟他昨天早上看到的视频交叠重合。   他看着那辆车缓缓走远,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振了下,屏幕上她的名字被旁边的深红色花束衬得刺眼。   “我确实有过一段过去。”   终于,她低声开口,“不是有意向你隐瞒。”   “我以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周觐川许久没有回应。   这个晚上之前他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她跟那个人只是在一起过,那是她的过去,跟谁在一起并不能代表什么,代表不了她知情和参与了对方所做的事。   他就这样一直给自己洗脑,洗到最后连自己都陷进去了,又开始控制不住地介怀起她有一位十几年的前任。   “他今天来找我,我也很突然。我跟他见面是想和他当面说清楚。”   周觐川靠在沙发上淡淡开口:“是分手时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时栎暗暗抿了抿唇:“可能是他没听清楚。”   “所以分手是你提出来的?”   “嗯。”   “你对他有很多不满?”   “嗯。”   “甚至是怨恨?”   “…………”时栎一瞬迟疑,对方的视线投过来,紧接着道,“你对封氏的事情知情,之前故意透露给我、有意引导我,也是因为憎恨他的缘故,是这样吗?”   他逼问得这么紧,时栎被迫打起精神来:“不是。我跟他已经分开,他跟我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也就是说,你没有带着个人感情、纯粹是因为知情他所做的事、出于正义感的驱使,才向我说出那些话是吗?”   “我不知情。我只是怀疑,而且怀疑的层面仅限于我从前说的,商业犯罪。”   “你不知情,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   时栎一时语塞。   周觐川淡淡扫她一眼,复又面无表情开口:“如果你不知情,剩下的唯一可能是你的身份。严昭跟封岭不合已久,可能你对于后者来说,很重要?”   最后三个字被他以一种缓慢又微妙的语气念出来,面前的人默了默,低声划清界限:“与我无关。我是受害者。”   他两只手叠在身前轻敲了敲,姿势随意,语气也听不出来情绪:“所以从始至终,你是不知情被卷入其中的受害者,为了保护自己,刚好我负责这件案子,你才来找到我,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要说自己失忆了?”   “以前有些事情确实记不清了。”   “是你真的记不清了,还是你希望别人以为你记不清了?”   “都有。”她略微犹豫。   “可是你不是不知情吗?”   “…………”   时栎低下脸,深吸口气迅速调整后重新抬起头,冷静提议:“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下,不要用这种审犯人的方式?”   对方望着她,不说话。   时栎手指深陷进身侧的沙发里,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感到无力。   原本回来前她是抱着向他坦白全部的打算,可是他却先一步挑明了封岭的事。现在她坦白不成,还要硬着头皮继续这场编造。   时栎强撑着精神抬起头,缓缓开口:“我跟他分手之后想开始自己的生活,我没有一刻想过要跟他复合,也不想再跟他有纠缠。他公司的事我略知一二,但是生意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所以具体并不知道他真正在干些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我不知道,也控制不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保护自己。”   “我没有主动跟你说起过这件事,一是如果我突然主动讲自己的感情经历很奇怪,并且就算你知道了这件事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二是我觉得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这段经历并不美好,我想忘记,而不是再去主动宣扬让周围人全都知道。”   她停了片刻,继续低声道:“跟你在一起之后我也是这种想法,就像我也从来不会关心过问你的过往一样。我只当他是前任,而你当他是嫌疑人,我们对待这件事的立场不一样,所以你觉得我刻意隐瞒,我认为我没有。”   对方抱着手臂静默许久,开始他的结论:“如果你没有参与到他的事情里,谈过一场恋爱而已,你没做错什么。”   时栎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眼底窥出来他的真实情绪。   “我重新回想过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当时也怀疑过你的动机,但很快又被我自己推翻了。我只是个警察,就算你真的别有用心,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这样。所以我相信,你当时就是想找个人保护你,我凑巧赶上了,失忆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作为条件让我来帮助你而已。”   他抬眸望过来,声音沉淡:“到这里为止,我也不能说你是道德败坏,只不过是人性的利己自私,无可厚非。”   “后来我陆续听别人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跟你呈现给我的样子天差地别。我觉得很矛盾,我应该相信旁观者的话,还是我亲眼所见?你在镜头前的十年是伪装,还是在我面前的几个月是伪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两个人隔着沉郁气氛沉默相视。   片晌,他眸光逐渐沉下来,连带着语气:“我选择了那个我亲眼所见的你。然后到现在,我觉得我没有一刻看透过你。”   时栎暗暗抿紧了唇,少顷静默,声线因为忐忑而放低:“这件事我想跟你解释。”   与她眼底的沉静之下深藏着的焦虑不安不同,眼前人的反应是从里至外的冷淡:“失忆这样的话你都编得出来,你要是还有更离谱的理由,也不用说出来了。”   时栎望着他怔住几秒,别开脸,无声自嘲着笑了下,点点头。   半晌沉寂之后,身侧的人继续道:“坦白说,我过去一直对你有怀疑,一直到决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既然选择了你,就必须要选择相信你。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简单,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如果不彻底解决的话,放在那里永远是个隐患。”   “我没想到打破这个隐患的事情来得这么快。”   她低下头,像是已经预见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周觐川看着她的侧脸,胸腔的窒闷感逐渐压到呼吸。   “这是我的错。我不相信你,一开始就不该跟你在一起。”   从昨天到现在,他也过得很煎熬。怀疑跟自责两方挟持着他,他一个人挤在当中,用了最大的力气说服自己,直到今天下午时在停车场看到那一幕,讽刺得刺目。   那一瞬间他发现之前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原本心底极力压制住的那些介怀、嫉妒、疑心、愤怒,全都翻涌着破土而出,完全侵占了他从昨天到这一刻之前为她建立起的所有托辞。   “我尝试过,但还是接受不了你跟他在一起过这件事。他对我而言跟一般的嫌疑人意义不一样,我做不到白天去查他,晚上再若无其事地回来面对你。”   气氛许久寂静,她低着脸平静回应:“我理解。”   他手指深深嵌进掌心里,声音依旧低沉冷淡:“你过去的事情,以及你这个人本身,真假我也不想再去判断。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也不用跟我解释,因为你说什么我也都不敢相信。”   她很久没有声音,最终出口的很轻很低:“不怪你。”   谁让他们就相识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前的身份遇不到他,现在的身份遇到了,也是一地狼藉。   时栎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可是这又怪谁呢,怪她吗?   身侧的人最后站起身,低声道:“你的身份太敏感,这件案子结束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   凌晨两点。   时栎拖着行李箱从小区正门出来,保安几次见过她这个造型,跟她搭话:“又出去玩啊?”   她笑了下,淡声回:“搬走了。”   保安一愣,反应过来讪笑着再没说话,沉默帮她把箱子拎上了出租车的后备箱。   一路畅通无阻到酒店,时栎脱了外套走进浴室,坐在浴缸旁边放水。   一晚上前后应付两个男人,她脑筋有些疲惫,垂眸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流,人发了半天的呆,迟缓地晃了晃神,无意识伸出手去接水,被烫得瞬间龇牙咧嘴清醒过来。   “嘶——”   她急着抽回手到洗手台前面用冷水冲了半天,水一关停,手心就灼热着痛,她抬起来看,从指根到手腕已然红了一片。   时栎左手托着右手叹气,回屋里打电话到前台要了冰块,坐到沙发上烦躁地低头捂住了脸。   她手里抓着冰块,片刻之后又凉得生疼,放开后隔几秒再次握住,反复几次后恍惚想起来昨天从公园回来时,他用毛巾裹住了冰块后放到她脚上那一幕,遥远得好像已经恍如隔世。   时栎低头看看湿漉漉的手心,想嘲笑自己真是太缺乏生活常识,可那个笑容都到了嘴边,又深深折进了唇角。   她忽然觉得累,瘫到沙发上,阖住了眼睛。   几个小时前离开这间房间时,她有不安、紧张,但是更多是期待。她独自面对这一切太久了,迫切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没有顾及的坦诚,希望有一个人会给她安定的依靠,希望有一个人能陪她面对这重身份下接下来的其它未知。   可是全都落空。回来这里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人。   她要一个人去面对那个难以窥测的前任,一个人面对这段短暂恋情的终结,以及一个人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时栎抬起胳膊,把脸掩进了臂弯里。   隔天时栎以心情不佳为由推了工作,任由陈玮怎么骂她,最后干脆关了手机,在酒店里浑浑噩噩躺了几天,开机时手机几乎炸掉。   她依次翻下去,没有她想看的人的信息,倒意外接了通刑侦的来电,听着还是早先那个姑娘,通知她配合他们工作来医院一趟,秦枳想见她。   第二天上午时栎到医院,等在病房门前的是付朗,许是有医生在场,面对她时的腔调正经了许多。   医生嘱咐过两个人注意事项后,给他们开了门。   时栎跟在付朗身后进来。病床上坐着位年轻女子,许是昏迷太久的缘故,人看着很瘦很虚,脸色也十分苍白很没气色,但依旧能看出五官十分优越出众。   她也在暗暗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说奚顾是她苏醒后第一个指名想见的人,但这一刻人到她面前她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开心愉悦,相反她望着对方先是怔愣了几秒钟,紧接着她脸上缓缓呈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诧异神色。   付朗觉得奇怪,不动声色看了眼身侧的人,只听见病床上的人柔声叫他:“付警官——”   “我想跟她单独聊两句可以吗?”   时栎微微皱眉,心头涌上不安。付朗稍微迟疑,点了下头,退出房间。   床上的人依旧是那副诧异又探究的表情盯着她。时栎一个人对着她的审视,诡异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找话打破僵局,对方突然开口: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吊一口气】   某天,周队深夜回家,摸黑潜进卧室,将床上的人拖起来。   时姐(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狂躁边缘):干什么啊你……都说好了……今天我要休息……   周队(抓着台灯往她脸上照):客厅的巧克力谁吃的?   时姐(被光晃得瞬间精神):……砂糖。   周队(坐在床边/严肃凝视):我再问你一遍,谁吃的?   时姐(反正狗子不会说话全都推给它):砂糖。真的。   周队(冷脸冷语):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谁吃的?   时姐(瞬间翻脸/上脚踹):你有完没完?在单位审犯人上瘾了?回来狗不会说话你就折磨我!我受够你们两只狗了!!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周队(按住脚腕/一本正经):狗不能吃巧克力,会死。那你先睡,我现在带它出去洗个胃。   砂糖:……你们两个是真狗!!!   时姐(慌张):啊?那也不必吧?它其实没吃多少——   周队(凝重):茶几上那一块对狗来说已经是很重的量了。   时姐(弱弱):内个……其实……在它吃的时候……我也分了一点点……   砂糖:我吃的时候?!我舔到一口了吗?!你这个女人自己吃独食你分我了吗?啊(猛狗咆哮)!!!   周队(坚决/欲站起身):不行,舔一口也得去。   砂糖:大家好,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在线求收养,五岁成年博美犬,体健貌端无婚房,气质端庄体质棒,卖萌背锅样样强!!   时姐(焦急抱住):不行,你不能去……我……我怕黑。   周队(皱眉沉思):那你去?   时姐:?   周队(落井下石):就这么办,你去,因为是你没看住它,你得对它负责。   时姐(有气无力):……我吃的。   周队(冷眼):你确定?   时姐(委屈):嗯。   周队(俯身捏脸颊):昨天牙医说什么了。   时姐(委委屈屈揪衣角):少吃甜食……我平时也不怎么爱吃……就是今天心血来潮特别想吃……所以就只吃了一块巧克力……   砂糖:(叼着个冰淇淋盒子进来甩地上,扭头高傲离开)   时姐:……   周队:……你不是说只吃了巧克力吗?   时姐:……(在线等,挺急的,哪个品种的狗适合家养?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忠诚!!!)   周队(默默算账):又骗我,今天晚上骗我两次……你要怎么弥补我?   最终,时姐再次失去了她的休息日 :) 第76章 柒拾陆   市局。   周觐川上了门前的台阶, 穿过大厅往楼上走。   他有段时间没穿这身警服,早晨在家里照镜子时久违又陌生,直到停了车进来一路听了不同人的十几声「周队」, 才终于有了点复工的实感。   他先去领导办公室报道。   交代完新年寄语与工作展望之后,韩局摆弄着他春节时新得来的紫砂壶, 给周觐川倒了一小杯, 春风满面地问:“怎么样?”   周觐川端着茶杯凝神细品了一会儿, 煞有其事:“好茶。”   “我是问你恋爱谈得怎么样了。”韩局嫌弃他,“你又不懂茶。我放没放茶叶你喝得出来吗?”   “…………”周觐川有点尴尬,默了默, 低声回, “分了。”   韩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   “因为什么啊?”   “性格不合。”   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领导忍住心梗,沉稳点了点头。按照他多年的刑侦经验来看,谁的性格有问题显而易见, 这分手多半是人家女孩子提出来的了。   “没事儿,觐川啊。”韩局拍拍他的肩, 语重心长地鼓励, “实在不行你还是踏下心来好好工作吧。”   “…………好的,韩局。”   从办公室里出来, 周觐川往楼上走,到三楼时被人从后面抵着背推到了走廊窗边。   “哥, 你可回来了。”付朗掏出来烟盒又拿打火机殷勤地给面前的人点上,“你再在家躺几天怕是要先把我熬报废了。”   周觐川淡淡扫他一眼:“有这么夸张吗。”   付朗摇着头无力叹息:“年前你走的正是好时候, 你知道有多少个总结跟报告要写吗?你去查查我上个月的考勤记录, 我一个人对着整栋楼最晚熄灭的那盏灯憋了多少个冰冷的夜你数一数!”   周觐川吸了口烟,慢条斯理开腔:“这正是你获得历练展示自己的好机会。”   “大可不必。”付副队长叼着烟连连摆手,“我从小作文就不及格, 无意走上仕途,本来就胸无大志,我现在这样我妈已经非常知足了。”   周觐川伸手往花盆里弹烟灰,无意跟他继续贫:“都什么进展,上次逮回来黄蟾手底下那人后来又审出什么别的来吗?”   “除了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付朗拿下来嘴里的烟,稍微正了正神色,“黄蟾手臂上确实有个蟾蜍纹身。照片给他看了,有点模糊但八九不离十,不过更多的信息也没有了,他说他也没见过黄蟾的脸。”   “另外郑来那边一直跟着的线人有消息——那胖子挺能,现在跟那帮人已经混得如鱼得水了。不过说起来这事儿,我也有点不懂。”   周觐川抬眼。   面前的人靠着窗台娓娓道:“昨天中午我跟经侦的人吃饭,封氏这么次内斗伤敌一千,自损也有八百。他们把严昭推出来,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现在封氏剩下那些产业白得不得了。照理说他们费尽心机的这么切割完,应该先消停一段时间避避嫌啊。”   他停下来,吐口烟:“胖子说,他们这个月末应该会有个大动作。”   周觐川下意识瞟了眼墙上的电子钟,今天刚好是十五号。   付朗有些费解地自嘲道:“我之前以为封氏是想借机洗白,从此跟违法犯罪的事完全切开,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   “可能他们也想这样,只是实际情况不允许。”周觐川低头往花盆里弹了下烟灰,淡声道,“严昭的事情刚结,就有人发过来封岭跟黄蟾见面的视频。看里面的环境,应该是春天的时候。”   “他们两个之前就有往来,现在封岭为了搞严昭废了黄蟾一批货,但两人之间的生意还在继续做。这俩人现在的合作,应该也是不少嫌隙。”他夹着烟,略微停顿,“以及那段视频,不可能是封岭发的,更不可能是黄蟾。”   两人同时沉默片刻,各自琢磨着这件事里可能存在的第三方,又是什么身份?   片晌之后,手里的一根烟到头。付朗搁在花盆上磕灭,一本正经做总结陈词:“领导,我这边的进展都汇报完毕了。”   他抬起头,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您呢?您那边什么进展?”   周觐川冷着脸瞟他一眼,这人还是报告不饱和。他刚要板起脸来训斥,楼梯那边小跑上来一个人,看见俩人的身影,喊了一嗓子:“周队!”   周觐川回身。纪斐喘着气走过来,少不了被嘴碎的揶揄:“哎哟妹妹你可慢着点儿,都迟到这么老半天也不差这十来秒了。”   她在付朗脚上踢了下,人站直了,气还有点不稳:“我刚从医院回来。秦枳现在身体状况比较稳定,但是精神状态感觉不是很好,拒绝跟我们的人交流。我昨天下午去过一趟,今天又去了一早上,她才勉强开口,但涉及到案情的她还是不说话,以及,她提出来个要求。”   周觐川拧眉:“什么要求?”   小姑娘终于喘匀了气:“她要见奚顾。”   -   此刻,奚顾就在这间病房里。   ——“你是谁?”   时栎愣住了。她戒备看着眼前的人,脑子宕机几秒,心头忽然涌上一瞬不可思议的念头,让她下意识慢慢睁大了眼睛。   两人神情各自复杂地相视片刻,对方也没想继续卖关子,直接道:“我是奚顾。”   时栎一双漆黑瞳孔瞬间炸开,大脑里有几秒钟全然的空白。   床上的人静默着观察她半晌,试探开口:“你不是秦枳吧?”   时栎缓缓摇头,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镇定下来。   “时栎。”   这回轮到对方震惊了。   无暇去思考同一天出事的三个人灵魂互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概率,这一刻充斥时栎脑袋里全部空间的唯一想法是,真正的奚顾现在回来了,这荒谬的一切是不是终于可以结束了?   “都发生什么事了?”许久,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又出声。   时栎望着她沉默,一时也不知道该跟她从哪里讲起。   “警察跟我说秦枳是因为想要曝光她经历的事情,被逼在车上服安眠药自杀。”奚顾抬起头,“然后呢?又发生什么了?”   时栎抿了抿唇,沉声开口:“那天你的车祸,也是人为。”   眼前的人错愕:“谁?”   时栎顿了顿,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她停了片晌,声音平静:“是封岭吗?”   时栎心里暗暗诧异,脸上不动声色:“为什么是他?”   对方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他来找你了吗?”   这种跟前女友谈论前未婚夫的感觉本来应该是很微妙的,但在她们这种情况下又正经得诡异。   “前两天来找过。”   “前两天?”   “是。”   “他说什么了?”   时栎暗暗掂量着措辞:“他好像一直没有把你们分手这件事当真。”   她毫不意外:“他就是这样。”   时栎淡声道:“所以他现在来纠缠我,很戏剧,也很滑稽。”   奚顾又沉默片刻,轻声问:“他有没有提起那支录音笔?”   时栎抬眸:“没有。”   她无声笑了下,唇角里似有几分落寞自嘲。   时栎沉静看她半晌,问:“你当时为什么会想拿那个东西?”   面前的人不语。   时栎继续说道:“十月七号出事那一天,你跟秦枳原本是约好了要去见记者的,对吧。”   “秦枳手里其实并没有实质性可以证明潜规则的证据,但是你有。”她盯着眼前的人,停顿片刻,沉声发问,“甚至不止是关于潜规则的,是不是?”   奚顾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睛,半晌之后,低声岔开话题:“你有没有跟别人坦白过你的真实身份?”   时栎默了少顷,回道:“没有。”   两个人同时陷进缄默。她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人说自己穿越,可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观察,但两个人同时说穿越,更像是一场别有用心的串通。   时栎抱着手臂撩了下头发,淡淡开口:“这件事我觉得是这样,只能跟绝对信任的人去说。你作为公众人物,事业肯定是回不去了,但其他的东西,比如感情、家人、朋友,你如果还想要,那你还是可以有办法向他们证明你是谁。”   “我也不想占着你的人生,过别人的人生很麻烦。我是被你的艺人身份和男朋友架在这里动不了,等你做好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打算。”   面前的人静默顷刻,问出了她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去跟你亲近的人说出来呢?比如时总。”   时栎表情短暂一滞,继而笑了出来:“因为我跟他不亲近。”   “我的打算是不再做奚顾,但也不是继续回去做时栎。”   她没有再往下说。奚顾眼里有惊异疑惑,但没有多问。   时栎环顾这病房一周,继续道:“你以秦枳的身份出院的话,可能不太安全。你一定要想好接下来怎么走。”   这危险来自于哪里,房间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床上的人沉默半晌,语气略有无奈:“那我还是只能去找他?”   “你的车祸是因为那支录音笔,但不是他想杀你。他这么自信的一个人,肯定是自信你绝对不会背叛他。”时栎看着她淡笑了下,“当然,他判断得也没错。”   奚顾眼里有讪色,没作声。   “另一个,你也可以选择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警察现在在调查封氏。”   奚顾诧异抬眼。   时栎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沉淡:“那支录音笔里原本的内容,你有没有备份?”   -   时栎从病房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出一口气,走廊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熟络叫她:“大明星,请你吃饭。”   两个人选在医院外面一家餐馆,躲开了用餐时间,店里再没别的顾客。   他们坐下来,点好餐,付朗开门见山:“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什么要紧的,都是一些以前的私事。”时栎回得云淡风轻,仿佛这一个多小时真的是在跟对方叙旧,“我感觉她精神状态不太好,是不配合你们的问话吗?”   付朗从她脸上收起来目光,淡声道:“关于之前那些事,她好像不太愿意开口。”   时栎点头,表示理解:“我刚才也劝她把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但她可能是害怕吧,经历了这些事,也能理解,她不想再回忆那些不好的事情。”   “嗯。慢慢来吧。”付朗从筷笼里拿了双筷子递给她,语气从工作到业余切换自如,“你怎么了?看你今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气色也一般。”   “我吗?”时栎略惊讶,调侃自己,“可能是没化妆吧。”   付朗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嘴里剩下半句更具象的没说出来,人好像瘦了,也比上次见着明显要憔悴些。   他谨慎发表关心:“跟川哥吵架了?”   时栎笑了下:“我心神不宁跟他有什么关系呀。”   “因为他这两天看着也心神不宁。”   时栎摇摇头:“没有的事。”   付朗默默想,看她这反应,肯定是吵架了,而且还在冷战。却不想下一句她微笑着道:“我们分手了。”   “…………”付朗握着筷子暗暗惊了惊,强力保持镇静,“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时栎认真回想:“年前回家见他妈妈那一天。”   付朗睁大眼睛,又是一阵心惊,这都去见家长了怎么说分就分了呢?现在的年轻人也太随便了!   “他甩的我。”时栎耸了下肩,夹了口小菜送进嘴里,“因为我耽误他工作。”   付朗不禁心生钦佩,果然是他的周队。这么出色的理由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咳……那个……川哥这人就是这样。”他停了停,自己问出来的分手跪着也得劝,“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可能这不是他的本意。”   “那他的本意是?”时栎似笑非笑着问,“我脾气不好?或者性格太差?”   “那不可能。”付朗摆手,一脸嫌弃,“他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性格差啊。”   “这个问题你要去问他,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充分沟通。”他伸出手指头来,头头是道地比划,“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   “我放弃这个机会。”时栎玩笑着打断他,拿筷子往下指指盘子,“付警官,专心吃饭。”   饭后两个人分开。时栎上车,陈玮的电话掐着时间打了进来。   “你现在翅膀又硬了是吧?”   时栎点了根烟塞进嘴里,不说话,随着他骂。   “…………你脑袋里是不是烂透了?男人也靠的住?你半年前要死要活什么狼狈样儿自己都忘干净了?现在你竟然还想靠着他?”   “…………你现在退圈你去干什么?练了十年唱歌演戏你都不行你还能干什么?你的钱全给你爸还债了吧?你那点积蓄够你撑完下辈子吗?还是你能退圈去做少奶奶?你问问你自己,你能吗?”   “…………我是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一手把你们带起来的份儿上,否则你真以为我是看他的面子才在这里伺候你吗?我今天把话都摊开了,你要么去找他给你换个专门的金牌经纪人,你要么以后就给我安分点。”   时栎靠在座位上垂眸捻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心不在焉听着听筒那边的狠话。   “明天的发布会你最好别再整出来什么幺蛾子来,老板也会来——”   时栎听言抬眼:“时总?”   “对。你这次要是当着他再搞出点什么事儿来,我也管不了你了。”   时栎手臂伸出窗外去掸了下烟灰,无声笑道:   “好的。明天我准时到场。” 第77章 柒拾柒   下午, 时栎回到酒店。   她泡了个澡,房间空调开高,穿着件黑色的短袖T恤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发梢滴下来的水隐约把胸前的布料晕开,看着有些诱人。   落地窗外天色渐深。她踩在白色地毯上, 一只手夹着细长的香烟, 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宋航刚发过来的发布会信息, 光是简介就有五百多个字,她大致扫了眼,通篇提炼出来就一句:「星娱集团与封氏文娱强强联合推出系列影视计划旨在扶持圈内更多优秀影视新人」。   时栎冷笑一声。   简介的下一页是发布会流程。下午两点钟正式开始, 两点十五分, 星娱集团董事长时赋先生致辞。   时栎把手机扔到一边,端着手臂望向窗外城市的灯河。   她反复回想白天见到奚顾时的细节场景,脑袋里的猜测千头万绪, 只有一个想法最明确,她得抓紧时间煽动奚顾赶快回去跟她的男朋友相认。   他们两个在一起十几年, 奚顾要跟他证明自己是谁易如反掌。至于那支录音笔有没有备份, 封氏到底做了什么,最终会不会被绳之以法, 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她现在只想赶紧跟这个身份解绑,以确保自己不会再陷进任何情况下的身不由己。   窗前的人看着远方, 侧脸映在玻璃窗上冷冽难明。许久,她缓缓吐出口烟。   隔天, 发布会。   因为今天的活动有几位星娱的艺人出席, 还不到中午时酒店外就有粉丝等候。时栎从车上下来,里面一件修身的黑色西装连衣裙搭棕色长靴,长发精心梳成了随意感很强的低马尾, 从里到外精致地透着种漫不经意的浑然天成,一出场就惹得闪光灯和尖叫不停。   她顶着寒风在签名墙前摆拍过后,快步走进大厅,宋航等在里面,递过来一条围巾。时栎接过来裹住肩膀,吸了吸鼻子。   有工作人员来安排她入场。她的位置在第二排的中间,左右都是同公司的艺人。   时栎坐下来听他们互相寒暄了半天,中途左边的后辈小姑娘还试图拉她进入群聊不住恭维她皮肤真好人也又瘦了,比起上次见面时脸还要小很多——   时栎淡定回她一句打针了,对方尴尬一笑,再没开腔。   后面的人陆续落座,第一排的人才姗姗入场。差五分钟开场时,时总准时进门。他一向注重保养,外表跟精神状态都比同龄人好很多,再者冷血的人本来就比一般人烦恼少显年轻,说他是四十出头也贴切。   见他走过来,后排艺人们全都站起来问好,时栎端着手臂坐在位置上,看着他逐一亲切回应晚辈们的问候,旁边有摄影师在抓拍,待会儿放到微博上去俨然就是一副父爱深重广受爱戴的掌门人形象。   时栎抱着胳膊,一侧唇角浅浅勾了起来。   到她时,她也站起来,盯着对方的眼睛,微笑标准:“时总,好久没见您了。”   时赋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和蔼慈祥:“我记得你前面一直跑医院是不是,还休了挺久的假,现在身体好些了?”   “劳您惦记了。”时栎无声注视着眼前的人,唇边的笑意多了几分寡淡,“您呢?您心脏不好,药一直在吃吧?”   旁边的小艺人惊奇地默默看了眼二人。   对方眼里的笑意倏然一凝,深深看她一眼,随即笑容也加深:“我那都是老毛病了。”   时栎重新坐回位子上。   时总最后在她前方隔几个的位置坐下。台上主持人已经在酝酿开场,时栎心不在焉听着,那些个「联合」、「双赢」、「艺术」、「理想」不住往她耳朵里钻,她脑袋里忽然恍惚想起陈玮当时说的话。   「能不厉害吗,拿女儿换的呢。」   时栎从那一幕回神出来,抬眸往大屏幕上看过去。   一分半的宣传片,气势恢宏,满满资本的味道。最后画面定格在星娱跟封氏的Logo上,时总面带着微笑,风度翩翩走上台。   满室安静,台上人的沉稳声线透过音响清晰传至厅内每一个角落,身后的媒体席却在这时忽然意外骚动起来。   时栎回头望了眼。那些人抱着笔电跟相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讨论声越来越大,颇有要盖过时总的趋势。   他握着话筒稍有停顿,而后打趣道:“媒体朋友们可否稍安片刻,有什么问题待会儿的采访时间我跟大家一起探讨好吗?”   经他这么一说,那些人表面上很给面子的暂停了一刻,紧接着一位声音洪亮的男记者喊道:“时总,刚刚网上有爆料贵公司旗下艺人秦枳在公司胁迫下被迫参与性|交易,请问这情况是否属实?”   现场一瞬寂静,而后满堂哗然。   时栎心里一沉,往台上望过去。台上的人神情毫无变化,语气也依旧从容:“非常荒谬的爆料。互联网不是不法之地,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们将依法追究——”   下面有人打断他:“您还是先去看看网上的报道吧!”   时总的助理匆忙上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全场人都在等着他怎么圆这个场,只片刻,他重新挂上那副处变不惊的社交微笑,清了清嗓子,继续镇定道:“这件事我大致有所了解了。这其中可能有所误会,请大家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会尽快调查清楚,给大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显然大众对于他这副敷衍的辞令并不满意。台上的人再次开口试图把话题带回正轨上,但已经没人再关心他的伟业宏图,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扛着话筒跟摄像机往前冲,其他人陆续群起而效仿之,场内顿时陷进一片混乱。   时栎安静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欣赏着台上的狼狈。   她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她也是来参加星娱的发布会。那时候她才回到这个家不久,星娱也还不是集团,场内的规模远不如今天。那时候的时总还年轻,她看着他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侃侃而谈,下面那么多人鼓掌致意,她偷偷崇拜又自豪。   原来她爸爸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那是她记忆里对于「成功人士」的最早印象。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想,她以后也要成为像他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她渴望能跟他亲近。感情是她从小的匮乏,她从未感受过母爱,突然出现的父亲被她寄托了全部的渴求。所以即使是他一直待她冷淡,后来不久就把她送出了这个家,鲜少过问关心,她也不曾怨过他。   于情,他是她这世上血缘最亲密的人。于理,她大把花着他的钱,做人不能又当又立。   她仍在期待着他的父爱,直到那一次的绑架案。   那天下午作过笔录之后,她坐在凳子上等了很久,久到校服上的血迹逐渐干涸,却仍旧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腥味。   她从日落等到天黑,终于,那个救下她的年轻警察进来通知她:「你父亲来了,跟他回家吧。」   她缓慢抬起头,思绪因为困在这里太久而有些恍惚:「我很久没回过家了。」   面前的人无声看了她片刻,原本沉冷的声音似乎放轻了些:「走吧。」   那一天对于她来说是场很久都醒不过来的噩梦,但对于时总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跟他日理万机的每一天都没有差别。   他也果然不是来接她回家的,虽然在那个警察的出言之下他口头更改了心意。   上车后,她主动开口:「爸,我学校还有课,送我回去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又问她:「今天吓到了?」   她垂着眼睛,没言语。   他安抚着拍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周末,找朋友出去逛逛,喜欢什么就买,好好放松下。」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天她跌进了泳池里,醒过来时在病房里,只有保姆在身边。   那时候她还小,因为惊惧发烧一直不退,李妈心疼得直抹眼泪,到第三天的晚上时总才终于出现,她清楚记得自己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才怯生生跟他开口:「那天……不是我不小心……有人推……」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摸摸她的头,表情平淡得跟十年后这一刻如出一辙:「嗯。下次小心一点。」   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望着车窗外不停后退的夜色无声笑了下,良久,低声回:「知道了。」   她回到学校,室友看着她一身的血迹斑斑面面相觑。她洗澡之后换过衣服,下楼跟宿管说,她要回家。   特殊情况,宿管很痛快批准了。从学校出来,她在街边买了一包烟,才抽了半支就呛得眼泪差点出来。她把烟跟打火机一把全扔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去哪里,随手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里?」   她靠在座位上默了片刻,直到师傅回头来看她,她才开口。   「刑侦队。」   …………   最终时总寡不敌众,招架不住这帮记者的追问,在助理跟保镖的保护下黑着脸离场了。   一场喜庆的发布会莫名开成了现场批斗会。嘉宾被安排着陆续从贵宾通道离开,时栎走在后面,后知后觉身侧的人似乎越来越少。   她脚步下意识停了停,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先一步看到了侧门台阶下停着的白色宾利。   身前的人恭恭敬敬一抬手:“奚小姐,这边请。”   -   “你疯了?!”   陶染站在办公桌前,脸色冷淡,看不出来情绪。桌子里面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相跟气质都十足知识分子,此刻皱着眉仰在椅子上,半天有出气没进气,显然气得不轻。   “谁批准你发出来的?这种事警察都不管你掺合什么呢?你就是个记者,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潜规则这种事说得清楚吗?今天大众一时新鲜跟着你一起骂他们,明天他们把这件事压下去之后死的就是我们!你能搞得过他们吗?!”   “主编,您说的是。”房间里站着的人低声开口,“但无条件报道真相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   “你还能继续工作的前提是你得先能活着!”对方几乎要吼破了音。   陶染默了默神色,半晌,又淡声开口:“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想法,那我们这一行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件事我从三年前李轻的时候开始关注,直到现在,有人都已经把这么明确的信息发给了我,我如果不去报道的话,我永远过不去我自己心里这一关。”   椅子上的人逐渐从气头上下来,表情深沉晦暗:“那你就没想过,这份信息为什么会到你手上?那个人的目的,跟你一样吗?”   陶染沉默。   “想过。”隔了片刻,她低声说,“但不管别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要坚持我的目的。”   主编揉着眉心,无奈长出一口气。   “这件事再看一下。刚才有人给我打过电话了,你先做好停职的心理准备吧。”   陶染静默片晌,点了下头。   主编看着眼前自己一手带起来的爱将,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劝道:“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再掺合这种事了。”   眼前的人没有立即回话。半晌之后,她轻声应道:“您放心。我会小心的。”   -   这一次司机把时栎送到了别墅。   封岭的别墅,时栎没来过,从前他们的关系远不至于此。她下了车,有人带着她进门,更衣,上楼,到餐厅。里面坐着的人看起来像是等着她有段时间了,见她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书,抬手让人把他面前的茶杯撤掉。   “这么久,路上堵?”   此刻窗外已然华灯初上。时栎坐下来,往桌子对面瞟了一眼:“记者太多,出来困难。”   对方云淡风轻应道:“这些人是麻烦。好好一个发布会,搞成这样。”   时栎语气冷淡:“封氏也有份的发布会,但看你对这桩生意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封岭听言笑了下:“生意我当然是在意了,但是无凭无据的污蔑,为什么要在意?”   “无凭无据吗?”时栎抬眼。   在车上时她看了那篇报道。照片有三张,是秦枳在不同饭局上照片,拍摄与剪裁角度非常精妙,上面的男士们都看不出面貌,只有一位稍微清楚露出来脸的,已经被网友火速扒出来,是封氏的某位高管,主要负责业务之一就是文娱。   但若光是这些还不足以证明秦枳是被迫参与其中,这则报道里最劲爆的是那段一分多钟的录音,她不停道歉、哭诉自己的经历和崩溃,言语凄惨得令人不忍再去听第二遍。   一时间关于星娱和封氏各种肮脏勾当的猜测声不绝。网友们出离愤怒,火速占领了封氏的官博为正义发声。以及更多蹭热度的营销号,为了博眼球纷纷添油加醋地爆料,仿佛他们早就潜伏在床底下掌握了一手消息,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今天将敌人一举击败。   “我可以让它无凭无据。”   桌子另一侧的人望着她,笑意寡淡,说出来的话却不可一世。   时栎眼底瞬时一凛。   “不说这个了。咱们说说你吧。”他拿起来叉子,语气随意,“听说你换了新助理?新人用着怎么样,还顺手吗?”   时栎神色恢复平静:“我为什么换助理你还不知道吗。”   “那旧助理的问题新助理未必不会有啊。”对方垂着眼眸,优雅切下一小块牛排,“我都已经帮你把源头解决掉了。”   “源头是你。”时栎冷静提醒他,“没有你的话,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私人行程。”   这次桌子对面的人没有再一笑了之。他有片刻没说话,周身气压猝然骤降。   “奚奚,虽然你偶尔刻薄几句也挺有意思,但你这样一直跟我怄气也不是办法啊。”   他抬起头,望过来的视线几分幽沉。   “你最近工作也不多,要不搬回来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特意回忆了下我从前看过(也爱过)的古早霸总强行禁锢娇弱女主的桥段,然后代入时姐想象了下……我发现要是真遇见个变态偏执狂的话时姐竟然还真是没办法挣脱(逼急了同归于尽不算),以及我已经代入感很强的开始生气了—。 — 第78章 柒拾捌   六点钟。   陶染摘下来工牌放到桌子上, 穿上外套出了门。   两个人折中约在各自距离相近的茶馆。她进门,远远看见角落里的人,面前一小盏玻璃壶装的花茶, 看颜色应该上来有段时间了。   她一手解围巾,一手拉开椅子:“你今天事情少?”   “一会儿还要回去。”桌子对面的人淡淡回道。   陶染坐下来喝了口茶:“那个发件人查出来了吗?”   “嗯。”他略微顿了顿, 沉声道, “有点麻烦。”   “对方有意隐藏身份, 目前只能确定大致的物理位置,在鼓楼。”   陶染一愣,蓦然抬起视线。   衍城的鼓楼是旧址的说法, 在城市中轴线的最中心, 曾经的那片建筑群翻新后重建,现在鼓楼两个字在衍城人的话里,是政府的指代。   她脑海里一时纷然, 对方却没有跟她深入探讨,另起了个话题:“秦枳已经醒了。”   她再次怔然:“什么时候的事?”   “跟你收到第二封邮件同一天。”   陶染轻轻捏着手里的玻璃茶杯, 指尖所及温热, 心底却突然升腾起一阵凉意,缓缓沿着脊背蔓延散开。   两件如此相关的事情同时发生, 再联系上对方的背景,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半晌, 她低声问:“你怎么想的?”   “两封邮件针对的共同目标是封氏。秦枳这一件,当时主谋杀害她的人已经死亡, 目前她虽然已经醒过来, 可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周觐川微微皱眉,“单凭今天的几张照片和录音,可以引发舆论爆炸, 但是不足以立案调查。”   陶染点了下头。   “第一封的话——”眼前的人稍微停顿,“对方曾经上传过一个更长一点的版本,但最终发出来的是这段剪辑过的。”   “原来的视频是什么?”   周觐川默了默神色,言简意赅概括:“封岭的私生活,跟一位女艺人。”   陶染神色错愕地顿了顿:“这人…………他难道是担心我会把这视频当成娱乐圈的料?”   片刻沉默后,周觐川问道:“秦枳那段录音,你当时听了之后什么想法?”   “第一遍听的时候,录音也剪过,这个很明显。”陶染皱着眉回想,“另外,感觉她不是自己录的这段录音,像是在对着别人说话。以及刚开始的时候她一直在道歉…………我很奇怪,她在向谁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假设就是发邮件的这个人,并且他确实具备相关背景。”周觐川手指轻敲着桌面,声音略沉下来,“这个人手握着关于黄蟾和秦枳这两件事的东西,先后匿名交给了记者,或许是因为他自身位高权重,也可能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以及可能从一开始,他想的就是利用舆论把媒体、警方跟大众的注意力都引到封氏身上——”   他停顿一瞬,抬眼:“所以是不是可以有一种推测:两件事他都有参与,跟封氏应该关系匪浅,现在他针对对方,可能是双方利益有冲突,也有可能是,他单方面想要跟对方解除关系?”   陶染安静抱着手臂,眉目间的神色逐渐深了起来。   “按照这个推测继续的话,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似乎也能解释通了。”周觐川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身前,表情一如声线沉淡,“封氏跟星娱之间的合作,前者提供资金资源,后者提供艺人,对于艺人来说这是潜规则,但是对于整盘棋来说这叫权色交易。封氏利用艺人贿赂权势,拉拢对方形成自己关系网的保|护|伞,做假账、洗白资产……最终的目的是贩毒。”   陶染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暗沉沉一振。   这个结论她从来没有听过,却又莫名熟悉得诡异。   她看着桌上滚着的茶壶,恍惚想起三年前一次同行聚餐时,大家偶然聊起来李轻的事,有个前辈喝了几杯酒,意味深长道:「那些人啊……警察都敢弄死,何况是个女学生。」   桌上的人都起哄让他再往下来点更劲爆的,但他是微醺,还没喝多,呵呵笑着举起杯子把话躲过去了。   彼时她还没有联想太多。直到当晚回家之后,周觐川说起来江行在Soco发现宋临的定位。她听后有一瞬的晃神,脑袋里突然闪现出聚餐时那句话,那是她第一次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第二天上班时她让祁也给那人发信息。他们都是广院毕业的,以前还在周年校庆上一起喝过酒:「师兄,昨天晚上那半句话,是两年前栩州那个卧底吗?」   十分钟后,对方回了个笑脸,看起来别有深意。   她抱着胳膊坐在工位上若有所思。祁也收起来手机,调侃她:「看你脑子也不像太灵光的样子,这是昨晚回去你家警官布置给你的?」   她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跟他没关系。」   她根本没打算跟他说。她有私心。   这只是酒桌上的一句八卦,虽然以说话人的资历来说可信度很高,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证据,而且事关宋临,他如果知道了肯定会不顾一切追着封氏去查,她担心他危险。   当时她也犹豫过,但她想他应该用不了太久就能找到确凿的证据,不想这一晃就是三年时间。   陶染从回忆里回过神来。面前的人适时开口:“你去跟秦枳聊聊吧。毕竟她曾经想过找你们说出来。”   她轻轻点头,对方又道:“接下来再有什么信息的话,可以先跟我们联系。”   陶染听懂他的潜台词。如果在从前,她大概会呛他一句「我是成年人我有判断能力」,但如今物是人非,她静默半晌,最后应了声:“好。”   从茶馆出来,两人沿着台阶下来的小道往大路上走。   晚冬的夜还余下些凛冽。这里所处不是主干道,车辆行人都很少,街边路灯昏黄,在夜色里发出暗色的光晕。   他们在路口道别,脚步刚停下来,一道刺目的强烈白光突然朝着两个人的方向笔直照过来。   两人同时下意识拿手挡住别过脸躲开。一切都迅速得完全来不及反应,一片睁不开眼的恍然如白昼的强光下,周觐川听到瞬间近在咫尺的巨大汽车引擎声,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撞击,以及一声尖叫。   他全身的血液瞬时僵固凝住。   黑色车辆疾驰离开。夜色幽暗依旧,照不亮地上一片狼籍。   -   “……心率130,呼吸25,血压——”   “……左侧头部外出血,进行加压包扎——”   “……流血过多,通知血库准备——”   “她是A型血。”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   医生从匆忙中抬起眼皮瞟过去:“你是家属?”   “不是。只是朋友。”   “那你认不认识她的家属?赶紧通知过来!”   救护车呼啸着开进医院大门。车顶的深蓝色灯光打在紧跟在担架车后的男人身上,他俊冷的脸色忽明忽暗,一片深寒。   他一路匆匆跟着担架车直至推进急救室,看着门上的指示灯亮起来,在门前杵了半天,才往后退了两步,无力靠到墙上,许久之后,重新抬起脸,眼底从面无表情到一瞬恍惚,最终定格在几步之外的椅子上。   夜晚急救室外的走廊格外寂静,但是有人。   棕色的木头长椅上坐着个身型纤细的年轻女子,长发柔顺,妆容精致,身上穿一条黑色的西装连衣短裙,裙摆到靴子之间都露在外面,腿上的皮肤白皙到有些泛青,脸色却跟她黑发后的墙壁一样苍白,连口红都提不起来她有些颓然的气色。   她靠在椅子上,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怔神望着对面的墙壁,仿佛已经与世隔绝地出神太久,连眼前立着的高大身影都隔了半天才发现。   她转头看向他的脸,神色从恍惚里逐渐回神出来,很轻地皱起了眉,眼里有意外,有寂然,有千言万语,也有欲言又止。   两个人隔着清冷苍白的顶灯无声相望。各怀心事,恍如隔世。   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舍不得开口。   夜色那么静。不开口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开口后是没法逃避的错综现实。   他不想开口。他沉浸在这一瞬的虚无,他想就这么永远望着她沉默下去。   但这个心愿还是没能持续太久,身后忽然有道声音打破宁静:   “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是时姐先开口】   时姐(冷笑):呵,男人,又去跟前女友见面了?   周队(从容):我没有。   时姐(暴怒):都被我亲眼撞见了你还大言不惭否认?   周队(淡定):她是前前女友。我的前女友是你。   时姐(语塞):…………   周队(继续淡定):合理指控的前提是你首先要确定清楚目标人身份,以及你本人的指控资格。   时姐(理性探讨):那我只有恢复成为你的现女友,才能把前女友的身份还给她,以及我才有资格继续指控你?   周队(严肃认真):理论上是这样。   时姐(撩头发):呵,狗(消音)男人,求复合的套路还真多。 第79章 柒拾玖   也是六点钟。   从别墅里出来, 司机把时栎送回酒店。她匆匆上去了一趟,连衣服都没换,紧接着又重新出来打车去了医院。   去时的路上她手臂支在车窗上面吹冷风, 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火。   她觉得这事儿一分钟也拖不了了,再拖下去她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拖到那栋别墅里, 从此过上人间金丝雀的生活, 除了金钱一无所有, 性生活都不能自己做主,挨了打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妇联会被归为情感纠纷, 若干年后她成为公安局普法教育家暴篇的案例典型, 穿着囚服的照片印在宣讲物料的首页,站在旁边穿着警服解说的是她的前男友——时栎闭上眼睛揉了把脸。   不行,绝对不行。   霸总还得圣母来磨。人家俩人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 怎么纠缠都不为过,她接这个盘干什么?如今人都醒了, 这乱七八糟的一切赶紧结了, 她一丁点儿也不想再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这非常有悖于她事不关己务必挂起的做人哲学。   时栎下了车, 快步往住院部走。   她心里打了至少三套说辞的腹稿,甚至还添油加醋的润色出来一篇封总其实特别在意「奚顾」的番外, 暗暗立誓今晚一定要把奚顾怂恿出来回去跟他亮明身份,恢复自由身。   她默默攥着兜里刚翻出来的那条项链, 奔着自由的方向加快脚步踏上楼前的台阶, 刚要迈进门里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群体的骚乱与尖叫。   时栎下意识顿住脚步, 望着前面玻璃门上映出来的倒影怔了怔。在她身后,四面八方的人陆续跑向人群里,围观的人议论纷纷,片刻后,有人急切喊道:“还有呼吸,快!快!”   她心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沉,一种难以言明的阴暗感瞬间牢牢笼住了她,禁锢得她连转回身的动作都异常缓慢。   她站在高处远远望下去。有医生和护士推着担架车过来,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时栎盯着那车的方向,直至它再次被从人群中推出来——   她终于看清楚车上的人,耳边似乎一声幻听中的巨响,随即是一片爆炸之后的空白荒芜。她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原地,脚步和视线全都不受她的控制,眼前的画面像是放大过的近景特写,狰狞的伤口与倒胃的血腥近在咫尺,她眼前蓦然一阵晕眩,顶着不畅的呼吸深吸了一口气。   口袋里的项链深深硌进了她的掌心。时栎太阳穴突突跳着,长发被冷风吹得凌乱,倏然被抽空的大脑只残存剩下一个念头。   奚顾,坠楼了?   -   这是三月的夜晚。白昼如早春,星夜却仍似寒冬。   急救室外,两个人无言相视,直至有人出现打破宁静。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同时朝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来人是个外型出色的年轻男人,眉目清秀,面如寒霜。   他的话是冲时栎说的,然而后者看着他的脸,只觉陌生。   这种无辜的神情似乎是刺激到了对方。他脸色不善地朝时栎快步走过来,毫无预兆伸手抓住她的领子,硬生生将人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粗暴地往一旁的手术室前拖:“你到底在隐藏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就也是凶手你知不知道?这么多人命每一条你都有份!……”   时栎没有防备,像只兔子一样一脸呆怔着被他拎起来狼狈拖拽,她近距离看着对方眼里的盛怒,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掐上她的脖子时,身前的桎梏突然消失了。   周觐川制着对方的胳膊将他推得往后踉跄两步,而后站到两人之间,挡住了身后的人:“人还在抢救,你冷静一点。”   时栎望着眼前的宽阔背影顿了几秒,低下脸整理领口。   “您倒是够冷静。”祁也看着眼前的人笑出了声,“前女友为了您的案子出车祸,也不值得您牵动一点情绪吗周警官?”   周觐川的神色凝了凝,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倏然望了过来。   他眉头轻皱,声音沉下来:“现在没有证据,不能推定车祸的真正原因。”   “呵,证据。”祁也冷笑着转回身,猛地往椅子上踹了一脚,暴躁地指着他身后的人,“我告诉你,你要的证据就在她手上!你去审啊!”   两个人同时默了瞬。周觐川略微侧身,转头看向身后的人,眼底几分沉冷探究。   另一侧的人继续质问:“你车祸的那一天,为什么要跟秦枳一起来见我们?”   周觐川的眼底蓦然深了深。时栎始终没有开口,脸色沉静得令人窥不出任何。   对方越说越激动:“你要么就别掺合这件事,既然掺合了就别反悔!你有人罩着可以又当又立,别人只有一次翻身的机会翻不了就得死你懂不懂?”   “懂。”   面前一直一言未发的女人忽然意外开口,镇定得像个事不关己的仙女。祁也气得血直往头上涌,正要再开口,听见她又一脸平静道:“秦枳死了。”   周觐川盯着她的眼睛,脸色慢慢变了。   祁也还不知道秦枳醒过来的事情,怒道:“她早就死了!她现在这副状态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   身后突然一道焦急威严的男声打断了几个人:“染染呢?”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说话间走过来的是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位跟他气质年纪相仿,看着像是夫妻,她略微俯身,体贴地扶着另一位明显上了些年纪的中年女人,手心贴在她的肩上不停安抚。   中年女人脸上的慌乱最盛,脸部绷得很紧,脚步也有些晃,能看出来是在竭力保持镇定。   “你们都是谁啊?”男人环顾一周,最后视线停在周觐川身上,语气冰冷不善,“你怎么在这里?”   周觐川没说话。他的衣襟跟手上都带着血迹,为什么在这里,不言而喻。   中年女人站在一旁打量他半天,像是终于回过神,突然快步走过来,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啪」!   时栎皱了下眉。她看到周觐川下意识想躲,但是又没躲。这一巴掌力道不小,他脸颊上顿时留下印子,但对方还不解气,似乎要把这一刻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他头上,正欲再上手,年轻女人急忙过来拉住她:“姑姑!染染还在里面抢救呢,咱们别——”   中年女人被制止住了动作,表情扭曲得可怖,带着诅咒一般的恨意:“被撞的怎么不是你?!”   周觐川沉着脸色不言语。西装男人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成心给我们添堵啊?你要真这么关心她就干脆别跟她见面!我替我们全家人谢谢你了!……”   急救室的门突然从里面推开。医生拿着病案出来,不悦道:“吵什么啊?怎么这么多人?家属呢?陶染家属来没来?”   几个人同时迎了上去。   时栎看了站在原地的周觐川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来。   等电梯时她感觉到身后有人跟上来。她没回头,垂眸看着楼层逐一递增,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刚才那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大家情绪都有点激动,今天的情况特殊……你多理解……”   他声音冷静,毫无情绪:“理解。”   “那就好。晚上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   电梯到了。   时栎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看外面的两人,就这么伸了只手出来挡住电梯门,无声等着。   那女人看了看电梯里面,数秒之后反应过来,诧异看了看身侧的人。   周觐川收起视线,看向眼前的人,言简意赅回道:“后续会有调查结果。”   语毕他没有再多说其它,抬脚迈进电梯。   门徐徐关上,狭窄空间里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沉默,直到一楼,时栎率先迈出去,身后的人跟着她直到出了大门,见她打开门就要坐上路边的出租车,默然拽住了她。   时栎回头看他。他拖着她的手臂往旁边的树下走,夜色中的侧脸冷峻异常。   “秦枳怎么回事?”   时栎甩开他的手,站稳:“一个小时前,坠楼。”   他眼底的神色凝了凝:“你是特意来找她的?”   “是。”   “昨天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说什么了?”他盯着她的脸,带着压迫性地重复了一遍。   时栎压着心里的烦躁,耐着性子机械道:“我劝她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她——”   “你劝了两个小时?”周觐川嘲讽出声。   时栎别开脸,无言以对。   他又问:“你今天来找她干什么?”   时栎脸色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冷静反问:“周警官,我是嫌疑人吗?”   周觐川沉着脸往前一步推着她抵到树上。她肩胛骨毫无防备撞上去,痛得她皱起了眉。   她肩膀被压着动不了,被迫抬起脸看着身前近在咫尺的人。   两个人离得很近,她隐约闻到他身上的清冽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她突然有一瞬恍惚,望着眼前人阴沉克制到极限的神色,以为他今天一定会要逼问出个结果,不想隔了片刻,他意外松开了她。   时栎贴在树上默默松了口气,下一秒钟却再次因为他的话而僵硬。   “能不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   -   时栎万万没想到这个晚上她会再次踏进这栋别墅。   她被领进书房里。说是书房,但有钱人的生活舒服得过分,这一间书房比寻常市中心大平层的客厅还要宽敞太多。   她要见的人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背影峻阔挺直,大部分时间是在听对面的人说话,偶尔简短应上两句,最终淡淡决策一句:“就明天下午吧。”   时栎抬眼,意外跟他在玻璃窗上对上视线。   两双眼睛都意味不明,谁也没窥进谁的眼里去。   封岭过了电话,转回身,上下瞟她一眼,目光在她冻得微微泛红的腿上稍微停留,轻轻拧眉:“你不冷吗?”   时栎不是来跟他寒暄闲聊的:“秦枳的事是你做的?”   他抬眼,表情淡然,毫无漏洞:“什么事?”   时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讽刺到了极点:“你知道你杀死的是谁吗?”   他低脸摆弄着墙边那盆半人高的葱郁绿植,声音低沉平淡:“只要你还站在我面前,谁死都无所谓。”   时栎闭了闭眼睛,一阵无力。   这个晚上的种种,不可预料,又来势汹汹。她被轮番指责、质问、怀疑,所有的矛盾都指向她,所有人都在逼她。她无从反驳,也无处宣泄,她独自疲惫应对着所有,窒闷得濒临失控,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   窗边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前,他带来的阴影将她笼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但没有抬头。下一秒,她被身前的人拥进怀里。   “我很想你。”   他贴近她耳边,声音跟动作一样轻柔。   “全都结束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时栎望着他背后玻璃外的夜色出神,许久,平静出声:“只要你做的事情不结束,你觉得这一切有结束的时候吗?”   面前的人抚着她的手臂,片晌,意味深长开口:“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会不会结束,就看他们得到什么更多。”   时栎暗暗抿住唇,心里隐约有缕抓不住的预感。   “但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在。”   最后,他抱着她留下看似深情实则深意的一句,随即毫无留恋松开了她。   “让司机送你回去吧。你今天吓到了,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吐烟):上一个敢薅我领子的人,坟头的草已经比他棺材都高了。   周队(冷眼):那您今天是?技能冷却吗?   时姐(微笑):今天是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也不把握住呀。   周队(不爽):我还得怎么把握?   时姐(思考):他哪只手动了我,你就废了他的手呀。   周队(冷脸):女士,我是警察,不是Hei社会。   封总(微笑):这个我可以。别说废只手,废了人都行。 第80章 捌拾   翌日。   时栎前一晚喝了点酒, 到天亮才昏昏睡下。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她忍着头痛爬下床,洗漱完打开电视吃早餐, 手机一亮,微博的推送弹出来, 关于秦枳事件星娱官方声明。   时栎面无表情点开。星娱公关那一套她很熟悉, 这一次的手段也跟她的预想相差不多。简而言之, 照片属圈内的正常社交,交谈内容为工作,有当天参与饭局的其他人士可以作证;音频内容为之前秦枳试戏时的台词, 无良媒体人为博取眼球恶意剪辑处理, 对于传播不实消息的媒体星娱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绝不姑息。   下面的水军分了三拨儿。打头阵的是秦枳的粉丝,痛骂黑心媒体为了流量出卖良知, 连昏迷在床的艺人都不放过。第二方阵是技术流路人,他们用一张长图详细解说了这段音频剪辑的位置与次数, 有理有据怀疑变声合成的可能。最后上场的是与秦枳有过工作接触的公司及剧组人员, 不同文风的小作文,同一个中心思想:秦枳平日待人亲切体贴温柔大方遭遇这些已经实属不幸如今还要经受这种恶意抹黑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时栎把手机扔到一边, 已然没什么胃口,抓起旁边的烟盒站起来走到窗边, 对着雾蒙蒙的城市缓缓吐了口烟。   公关的要义就是不管洗地的姿势有多荒谬,只要能自圆其说并不断重复, 这样坚持洗上几天, 再出来一条其他的新闻,原本的事就再也没有人关心了。   悠悠之口都不需要堵住,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他们就会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现下死无对证,活着的人想怎么说都成。   时栎抬手掸了下烟灰,低下脸揉了揉眉间。   昨晚是她最近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但醒过来后人并不舒服。她这种酒量果然不适合借酒消愁,本想借着酒意暂时逃避放空,真醉了后脑袋里却联翩放映起上一次喝醉时的片段。他背着她上楼的,手法笨拙帮她卸妆的,从床上把她拖起来的,俯身过来吻她的…………清晰得她恍惚间分不清楚哪一处才是幻境。   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时栎握着杯子伏在桌上发了好半天的呆,脑筋越想越混沌,最终她认命放弃,摇摇晃晃站起来栽到了床上。   一夜无梦,应该是个好眠,可醒过来的一瞬大脑又立刻被昨晚发生的种种事情占据。   她有一种很清晰的不安预感,从昨夜到现在。酒精没能把那种感觉浇熄,反而愈演愈烈。   今天还会有事发生。   窗前的人下意识拉紧身上的米色披肩,表情映在凝着水汽的玻璃上晦暗不清。   下午时栎如约去了刑侦队。   接待她的还是上次那个女孩子。路过办公区的时候时栎往里面瞟了眼,房间里东西堆很多但却没什么人,更没有她熟悉的那个身影。   她脚步稍微停顿,片晌,神色不明地收起来视线,跟着前面的人走进了小会议室。   室内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出风口正对着时栎的位置,坐下不多时,她就被暖风吹得唇干舌燥,坐立难安——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人民警察审讯时的惯用手段,就像她也不确定自己心里那股越来越盛的烦躁不安究竟是不是源于同样的问题被接连盘问三遍:   “当时她的情绪表现是否存在异常?”   “没有。”   “在你们的交谈过程中她有流露出自杀倾向吗?”   “没有。”   “也就是说在她坠楼的前一天,她的情绪稳定,没有任何反常迹象?”   “没有。”   “你们那天见面都说了什么内容,请你详细地复述一遍。”   这一次眼前的人许久没有开口。纪斐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从本子上抬头看过来,意外扫见她刚刚错开的视线,阴沈得迫人。   “周觐川呢?”   纪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加上一句:“我有话要跟他说。”   “…………”小姑娘缓缓睁大了眼睛,脑袋里瞬时以光速运转,怪不得啊怪不得,怪不得这两次叫她过来都这么痛快配合,刚才进来时还一直往周队的工位上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垂涎他们周队美貌的?周队知道这事儿吗?估计十有八九是知道,要不怎么吃完饭人就不见了,肯定是避嫌去了…………咦?他为什么要避嫌?难道私下里两个人已经…………!!!   【时姐(被周队绑起来往火堆上架):这次真的跟我没关系!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冤枉啊啊啊(海豚音)~~~】   纪斐暗暗深吸一口气,难能可贵的还谨记着自己的身份,郑重道:“周队今天公出,不在局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时栎看她一眼。   “不确定。”   “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小姑娘瞳孔又是一振,勉强稳住神,“不太合适。”   时栎又问:“他去哪里了?”   对方没答话,神色犹疑。   “医院吗?”   见她表情犹豫为难,时栎也不再追问,站起来拿着外套要走,身后的人这才出声:“周队没去医院。”   时栎动作停住,心脏蓦然一沉。   “那他去哪儿了?”   -   医院。   “这里以前是办公室,后来改成了器材室,因为这里位置偏僻而且里面都是不值钱的旧器械,所以据护士说这间房间一直没有上锁,有时候会有清洁工来这里放东西和休息。”   “案发前三个小时内,只有死者一个人进来过这个房间。此外现场无打斗迹象,除了死者也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   付朗点头,在房间里环顾一周后走到窗前。   早些年的老式窗台,有半人多高,一个成年女性站在前面的话绝无失足跌落的可能,甚至就算刻意想爬上去都不容易。   他低下头。台面是大理石的,上面积了一层薄灰,左半侧有滑痕,与死者右边腿侧及臀部上呈现的灰尘迹象吻合。再向上,白色窗框一上一下两枚手印,大小相差无几,其中低的一枚显然是攀爬窗台时留下的,另外一个位置稍高,付朗举手比了下,接近他额头,指印也明显更重。   他往前凑近细看,问身后的人:“死者的手机查了吗?”   “摔坏了,送去修复了,最快下午出结果。”   “好。”他应了声,正要转回身时突然顿住动作,重新贴近到窗框前嗅了嗅,而后微微眯起眼睛。   “这是什么啊?”   -   车开进市局。   付朗从副驾位下来,走到树底下刚点着烟叼上,迎面瞟见熟悉的纤细身影朝他走过来,揣着兜斯文至极地笑了起来:“呦,大明星,你是来找我的吗?”   大明星的表情不是很轻松:“我找周觐川。”   “他不在吗?那你给他打电话呀。”付朗吐了口烟,见她别别扭扭默着脸,又提议,“我帮你打?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拒绝,他就当作是默认,掏出来手机利落拨过去,半晌,放了下来:“不接。”   时栎心里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脸色也绷得更重:“他不是公出吗,去哪里了你不知道?”   付朗耸耸肩,调侃:“他是我领导,我作为一个下属怎么会知道领导的行踪?”   “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应该是吧。”他看了看眼前人的神情,语气略微认真起来,“你找他干嘛啊?要是公事的话跟我说也一样。”   对方沉默片刻,沉声回道:“私事。”   “那这我可就不方便给你们传话了。”付朗掸了下烟灰,问她,“进去等吗?”   面前的人半晌没有回应,最终在他一支烟快结束时面无表情摇了摇头:“算了,我回去了。”   “我找他的事,不要跟他说。”   付朗听言挑了下眉,正要再开口,远处有人走进院里来,喊他:“欸?老付,嘛呢?”   他望过去,是经侦的同事,笑道:“朋友说两句话。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封氏的案子收尾了,今天过去一趟。”对方边往办公楼的方向走,边晃了晃手里的档案袋,“我看你们周队也在那边啊,又出什么事儿了?”   -   封氏集团。   去年年底刚刚完工的大楼,春节后才搬过来,据说设计之初特意请了日本得过终生成就奖的建筑大师,整个楼体六边形,有三十层,大有成为衍城新地标的趋势。   从楼里出来,周觐川开车回单位。   这里离市局将近十五公里,周五临近晚高峰的时间,路上车辆逐渐增多,他跟着车流走了两公里,觉出不对。   他视线瞟向后视镜,少顷之后,临时转弯绕路上了高架。   这段一路顺畅。下了桥后,他放慢车速,拐进一条辅路,前面越走越窄,他等着后面的车渐渐跟上来了,突然加速掉头,拦停了对方。   蓝色车子被迫一个急刹车。驾驶位上的师傅四十来岁,见这阵仗显然有点懵。周觐川下车走过来,亮出证件,命令司机:“开门。”   短促的一声解锁声后,周觐川猛地拉开后座车门,森冷戒备的神情在脸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片晌之后,他站直,沉声训斥:“下车。”   司机偷瞄着车外人的脸色,转回头弱弱插话:“那个……车费是一百八十七块,还有咱们前面说好的——”   时栎从包里抽出来一小叠红色钞票递过去:“谢谢,不用找了。”   路上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觐川冷着脸道:“跟了我一路,你想干什么?”   时栎别开脸抿了抿嘴,没说话。   她本来也没想跟他一路。从刑侦队打车过来时她冷静下来,光天化日在封氏集团的办公大楼里做掉一个警察,封岭应该还没有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她在楼下找到周觐川的车,停在它后面一排心浮气躁地等了快两个小时,才见他从楼里走出来。   那司机也是个人精,估计从前也是没少帮人盯梢,见她盯着前面的人一路走过来直到上车,扭头看她,有点兴奋:「还跟不跟了?」   时栎瘫在座位上盯着对面车前的人暗暗松了口气,片刻后,有气无力应道:「跟吧。」   她当时想,反正她也要回酒店,跟他同路,到市中心再分开就行了。但后续事件证明显然她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她跟踪的是位专业的侦查人员。   见面前的人沉默不语,周觐川又沉声发问:“去作过笔录了?”   “嗯。”   “我同事说我在这儿?”   “嗯。”   “找我有事?”   这回对方默了默,隔了片刻,才低声答:“怕你危险。”   “那你怎么不上来?”周觐川冷冷瞟她一眼,“怕被他看见?”   时栎垂着眼,神色未变,只有语气更低了低:“因为你不想看见我。”   身侧的人再没说话,半晌,转身沉默走到车前,见她还在原地站着,皱起眉不耐烦道:“上来。这里打不到车。”   车子发动上路,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暮色渐渐下沉,暗橘色的天光给城市笼上一层暖色。春意那么浓,又那么近,时栎恍惚看着前方,忽然轻声问了句:“我们还有可能吗?”   车厢内一片寂静,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应。   时栎有点倦,靠着座位闭上了眼睛,但就连这一瞬沉默的安宁都奢侈。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耳边突然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响,车子疾速右转,她整个人在猛烈的惯性下狠狠掼了出去,下意识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天旋地转的扭曲,最后的画面像是被割裂过的碎片:紧握在方向盘上的细长手指,窗外镀过一层暖黄色的云霭,车钥匙上晃来晃去的狐狸玩偶,迎面朝他们撞过来的红色小货车——   「砰」!   小型货车有惊无险地擦着他们的车撞向旁边的护栏。副驾驶上的人撞到车窗上,她耷拉着脑袋软软靠在玻璃上,半天没动静,也没有动作。   周觐川叫了她一声,没听见回应,心底的慌惧无限增大,解开安全带俯身扳过来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向他,眼神有些恍惚,额角肿起来一块儿,伤口创面并不大,血迹也是星星点点的,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去医院。”他把人安顿好,沉声安排。正要坐回去发动车子时,袖子意外被人轻轻拽住了。   “我不想上新闻。”她声音很低,听着没什么气力。   周觐川看着她皱眉。   “我没事。”她再次轻声开口,同时松开了他的袖子,“回去吧。”   -   周觐川独自纠结了一路,最终还是把车开回了家。   天色比刚才更深了,电梯里都是刚下班接孩子买菜回来的邻居。周觐川把人隔在自己身后,到十五层时,电梯里面就剩下他们俩了。   他从镜子里看向角落的身影,直到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反过来提醒他:“到了。”   周觐川回过神,迈出电梯。   进门后他没换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夜色拿了医药箱出来放到茶几上打开,觉得视线有些受阻,才后知后觉拧眉问身后进来的人:“你怎么不开灯?”   人站在茶几旁,静静看着他,没有作声。他起身,要去按沙发旁的台灯,时栎往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时间忽然静止下来。   周觐川的身体有一瞬僵硬。他怔了怔,想推开她,可抬起手时却陷入迟疑,迟疑间又听到怀里的人伏在他的肩上闷声道:“我害怕昨天那辆车撞的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低,呼吸间的热气隔着衣服钻进他颈间,烙进他的血液里,游遍周身,最后缓缓流入心脏。   他想,他果然还是推不开她。   悬在空中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身前的人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我有话对你说。”   她抬起脸,近在咫尺,原本应该是幽暗暧昧的氛围,他却隐约在她眼底深处读到了无助和恳切。   “你能不能无条件地相信我一次,就一次?”   周觐川望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窥至最深处。   眼前的人就这样仰着脸僵持一般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低声开口:“好。”   背后的衣襟被悄然攥住,他能感受到她有点迫切与紧张的情绪,让他也跟着悬心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她正要开口,电话声在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一顿,时栎松开了面前的人。   周觐川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喂?”   时栎别开脸。他们站得还是很近,听筒那边的声线清晰传进她的耳朵里:“周队,我们下午过去医院……医生说秦枳醒来后情绪……现场我们发现……以及案发前有一通可疑通话……是奚顾。”   时栎倏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周觐川沉默挂了电话,晦暗光线里表情看不清楚,但气息明显又再次冷了下来。   时栎百口莫辩,一时间倍感荒唐又本能急切解释:“我没有,昨天我没有联系过她。”   “她从楼上坠下来的时候我还在楼下,我还没有进门——”   周觐川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绕过她往阳台走。   时栎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呼吸有些沉,太阳穴急促跳着,但只须臾之后,她神色突然恢复如常,冷静得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控并不存在。   “我不是奚顾。”   身前的人脚步下意识停顿,回过头来。昏暗夜色里,两个人相视,无声而诡异。   “我是时栎。”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十章!!!扶我起来!!!   时姐要下场咯~~~ 第81章 捌拾壹   通常一个人在经受指责、评判和怀疑时, 第一反应是去否认与反驳。越是期待感高的关系,这种需求就越是迫切,迫切到让人很容易就带着情绪陷进对方的逻辑里——她根本就不是奚顾, 为什么要去解释那通电话?   时栎望着眼前的背影,忽然冷静下来。   对方冷淡视线在她脸上探究半天, 带着嘲讽似的反问了句:“什么?”   “我是时栎。”她又淡声重复了一遍, “十年前, 你救过我。”   周队长的表情在暗处一沉再沉:“我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时栎望着他,片刻沉默后,缓缓开口:“十年前绑架案那天, 做完笔录后我没有回家, 又回刑侦队了。”   “我在门前等到你了。你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答非所问地说我还没有吃饭, 你带我去吃了馄饨。”   对方紧盯着她,脸色没有变, 但眼里明显炸裂开了。   “路上碰到你同事, 你同事问你,「小周, 这是不是你妹妹」,你回答, 「不是,回头再说」。”   “吃馄饨的时候, 我第一口烫到了, 你给我倒了杯水,结果也是热的。你问老板娘有没有凉的瓶装水,刚巧那天没有了, 她给我盛了一碗冰过的绿豆汤。”   “最后你开车送我回学校,我问你我以后还能不能来找你,你说你很忙,没有时间。”   时栎抬起眼眸,语气平静:“我还可以把你当时笔录时问过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复述一遍,你明天要去查卷宗吗?”   周队长这一刻的神情用晴天霹雳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她无声看着他,安静等着他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   “我的死亡跟奚顾的车祸是同一天,在医院里醒过来我就是这样了。”   “那你为什么早不去跟你原本的家人朋友说出来?”   “那次绑架案之后我一直在国外生活。我这里没有朋友,我的家人,”她停了停,“你也见过。”   气氛再次沉寂,半晌后他紧锁着眉头沉声发问:“之前为什么不说?”   时栎淡淡反问:“你会相信吗?”   “我不相信。”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本能般的回答。周觐川别开脸不去看她,揉了揉眉间,连连摇头,“我现在也没办法相信。太荒谬了。”   “这些是有人讲给你的吧?然后你真假混在一起编的?十年前的事情,这些细节连我都没有记得这么清楚,你怎么可能——”   他话说到一半又忽然皱眉收声。时栎安静望着他,少顷,倒像是在安抚他:“没关系。”   在决定开口之前,她心里就没有对结果存有太大预期。她能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他信或者不信她都接受。   当然如果他能相信是最好。这样她就不用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我也没想让你怎么样。你冷静下来慢慢想吧。”   周觐川拧着眉抬眼看过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但只有我还活着……就好像是有些事必须得由我来做的意思。”   面前的人又在说着没头没尾他听不懂的话,最终的话音落下之后她朝他笑了一下,笑意平和又寂寥,到达他眼底时莫名的刺目。   那一瞬间他突然迟疑恍惚,耳边她最后的话格外清晰:“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彼时周觐川沉默许久,最终也没有回应。到后来很久以后,他回头再看这一刻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事情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只是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惊里,浑然没有发觉,她最后的那一句话,是她对他的态度,也是她给他的预示。   夜幕全然深了。   时栎从小区里出来,站在路边抽烟,到门前第五辆出租车停下又离开时,她面容沉静地抬起脸,瞟了眼街对面街角暗暗停着的黑色轿车,从包里拿出来手机。   “付警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夜宵吃吗?”   -   隔日,刑侦,小会议室。   几个年轻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桌子尽头坐着的人盯着屏幕不动,眼底深处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真要自杀的话她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病房,没必要特意再爬两层去找个废弃的房间,没道理。”   “……从死者衣服上与现场窗台留下来的痕迹可以推测,死者应该是坐在窗台上,仰摔下来的,这不太符合通常跳楼自杀的行为特征。”   “……现场窗框上的清洁剂痕迹很蹊跷,以及那个位置较高的手印,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死者坐在窗台上、扶着窗框留下来的。”   “……监控视频显示案发时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在现场。假设死者当时坐在窗台上、把着窗框,但由于清洁剂的作用手滑而跌落,那这还是谋杀。”   “……所以现在的关键在于死者生前那通电话上。死者手机坏的太严重还没有修复完,通话记录是从运营商那里调出来的——要把奚顾叫过来再审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长桌两侧的人都看向坐在尽头许久未发一言的人,等了片刻,面面相觑。   付朗一早就瞧出来他今天不在状态,视线瞥过去,见他默着脸色依旧没有要表态的意思,清清嗓子,做了总结陈词,宣布午饭时间到。   屋子里的人陆续离开。他抽出来一根烟叼上,把烟盒从桌上推了过去,意味深长道:“审不审啊,您说句话。”   周觐川接过烟盒,打开来半天没动作,又隔片晌,沉声道:“先不审。”   付朗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罕见的没追问,也没揶揄,吐着烟换了个话题:“你昨天去封氏干嘛去了?”   提起来这个,周觐川抿了抿唇角,掏出来一支烟点着,语调跟动作一样慢条斯理:“他们说要给公安局捐个基金,专门发给牺牲缉毒警的家人和子女。”   “……封老板够毒的啊。”付朗撑在桌上的手臂一顿,讶异挑起眉,“那你特意登门谢绝去了?也大可不必吧?”   “他们把钱直接送到我家门口去了。”周觐川抬眸瞟他一眼,语气加重,“现金。”   “擦——”隔着缭绕烟雾,付朗想象着那个弥漫着铜臭气的腐朽资本主义画面,不禁眯了眯眼睛,“然后呢?你怎么一下午没回来?”   周觐川冷着表情深吸了口烟,半晌,抬手掸了下烟灰。   “封岭提出来跟我们合作。他说他可以帮我们抓黄蟾。”   -   影视城。   时栎年后复工之后第一次进组,是给一部武侠剧客串。她演男主角多年没见白月光,一位利落清冷的侠女——她都不知道这戏陈玮是怎么接来的,上过妆后对着镜子里的脸左看右看,也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侠女,倒像是会祸国殃民的柔弱祸水,送去隔壁宫斗剧组里演个从此天子不早朝的病娇宠妃显然更有说服力。   上午的戏份拍完,时栎坐在凳子上吃盒饭,副导演来讲下午的第一场戏,在客栈里,从三楼到一楼,后面的打戏有专业替身,但威亚这场是长镜头,最好能亲自上。   时栎把饭盒里的西芹逐一扒拉出来,瞟一眼旁边略忐忑盯着她的年轻副导,笑眯眯地痛快答应:“好呀。”   副导演登时松了一口气,回头嘱咐道具组好好准备——早上的时候特意有人跟他们打过招呼,剧组里事多口杂的,这人来客串几天要是给磕了碰了不顺心了,到时候大家都难舒坦。   女明星跟投资方嘛,剧组的人都心照不宣,一上午好生伺候着,打伞的打伞,冲咖啡的冲咖啡,塞暖宝宝的塞暖宝宝……这位倒也没那么矜贵,相处沟通都无障碍,连副导演本人都要带头路转粉了,频频嘱咐道具组的人员:“小心啊!……千万小心!……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道具组的人正挺费劲地推着东西走呢,对于他这种干叉腰不出力的行为很是鄙夷:“知道了!”   时栎笑着看了眼旁边的助理,他跟她相视一眼,很有眼色地跟了上去:“老师,我来帮你吧。”   饭后,开工。   时栎吊好装备,最后补妆。她在三楼的回廊上往下看,宋航站在人群里最前面一排,神情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百倍。   她收起视线,闭了闭眼睛,暗暗吸一口气。半晌,面前的化妆师站直,唇刷在她唇角最后勾了一下,柔声说了句:“好了。”   时栎站直,等着身后再次安静下来,导演一声令下:“开始!”   她身体一瞬失重,紧接着腾空而起,拿着剑在空中摆好姿势,缓缓俯身落了下来。   两旁的风机呼呼吹着,长发拂得她眼皮发痒,她强忍着才没有去眨眼,余光瞟见剧组准备的花瓣,浮在她周身,看着像是假的但竟然还真的隐隐有香气。   地上的男演员也做好了接戏的准备。她望着对方的眼睛,在距离地面还有一层来高时,突然感觉到腰后极清晰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脱裂开的声音,下一秒,在一阵失声的惊呼和男演员惊恐的表情里,她朝着地面狠狠摔了下来。   -   刑侦。   午饭之后,两个人从食堂往回走。   独自闷了一宿加一个上午了,周觐川瞥一眼身侧的人,思虑半晌,谨慎开口:“你觉得这世界上,会不会存在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   付朗琢磨着他的意思:“玄学?”   周觐川想了想:“差不多吧。”   付朗一拍巴掌:“信啊!上周我跟我发小他们打麻将,你都不知道我手气有多臭,我胡啥别人杠啥,我一炮能点别人三家,上厕所的时候我去查了双子座当日的幸运方位,西南方,回来换了位置之后你猜怎么着,我就——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周觐川抿着唇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他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正经的能说三天三夜,正事儿的时候一点用不上。   “我说超自然的事情,电视上的穿越剧你看过吗?”   “哦。”付朗悻悻看他一眼,“不信。你怎么突然感兴趣这个?对得起你曾经受过的高等教育吗?”   “最近看了本研究这些的书,有点好奇。”   面前的人叹口气,善解人意道:“哥,你最近是压力太大了,都开始看这种东西了。感情的挫折果然是击垮了你这个铁骨铮铮的(老)直男。”   “你闭——”周觐川一皱眉,突然回过味来,“你听谁说的?”   他眨眨眼睛:“另一位当事人。”   “…………”周觐川咂么片刻,不冷不热地幽幽道,“你们还有私交?”   付朗一脸正色凛然就差举起双手澄清:“没有,绝对没有!每次我跟她见面都是在公共场合——”   周觐川沉沉抬眼:“不然你还想去私人场所?”   “…………”付朗敏锐觉察到危险的来袭,慎重掂量着用词,“不,我不敢——”   “周队,付队。”   前方友军的出现拯救了他。   两人抬头望过去,是郝利,正提着小饭盒往食堂走,那帆布兜一看就是女孩子亲手做的,上面还有一颗泛着高光的刺绣爱心。   前后夹击的付副队长心脏隐约泛起阵阵刺痛。   “周队,你一会儿去我那里一趟。上次夜店那监控录像里,有新发现。”   周觐川看过来:“什么发现?”   对方文静地推了推眼镜:“黄蟾。”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笑眯眯):我不是小周妹妹,我是小周未来老婆。   小周(乖巧):当时我看见那个小女孩被绑在那里,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去救了,我才刚参加工作不久(无辜),也没人告诉过我救了人还要把自己搭上负责到底啊(超委屈)!   小时(继续笑眯眯):警察哥哥,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小周(拒绝三连):你不能,我很忙,没时间。   小时(笑容逐渐消失):那你什么时候才有时间?   小周(瞥一眼很敷衍):十年以后吧。   —— 10年后 ——   周队(抽闷烟):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时姐(微笑单膝撑在他腿上/小皮鞭挑起下巴):你后悔什么?   周队(被迫仰起脸):我……………   付朗(忍不住拍巴掌):不是,哥,你还后悔什么?什么单位能有这么好的福利?什么叫身在胡中不知胡?下次再有绑架案谁都不许动!让我一个人去(喊破音)!   周队(瞳孔诚挚):我后悔当初说十年,后悔错过你这么长的时间。   时姐(居高临下微笑/温柔抚脸):我还以为是后悔救我呢。   周队(坚定摇头):那不可能。我其实是后悔没说一百年——我(消音)!!你(再次消音)真抽啊!!你行!我告诉你(撂狠话),除了脸你今天随便抽!!!   ——此处省略脖子以下三万五千字——   付朗(跳起来一个飞踹踢翻狗粮):呸!   砂糖(本是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嗷!   ————   我对星座不是很懂,感觉周队应该是摩羯?时姐大概会是个天蝎吧~~~ 第82章 捌拾贰   医院。   时栎醒过来, 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眼前由模糊逐渐清晰,入眼是雪白的墙壁跟吊灯, 再往下是宽敞到奢侈的私人病房,角落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着灰色手工西装的男人。   他靠着沙发, 人陷在壁灯的阴影里, 笔电搁在膝上, 仿佛已经工作了许久,阖眼揉着有些倦色的眉间,许久才发现床上的人转醒。   他起身走过来, 神色里的担忧压在他原本就有些阴郁的气场之下, 床上的人安静望着他走近,狭长的漆黑眼眸里逐渐涌上水光,尺度把握得刚好, 一滴也没有真正的流出来,又足以令任何一个男性生物我见犹怜。   封岭站在床边无声看着她, 半晌, 俯身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语气轻柔得不可思议:“醒了?”   时栎缓慢敛起了眼里的湿意, 刚苏醒后的声线还处于低哑:“你怎么来了。”   对方掖好她的头发,向下握住她的手, 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刚醒过来,人本来就没什么力气, 半推半就挣扎了一下, 他稍微用力,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像是无奈:“我能不来吗?”   下午原本有个重要的会, 他都已经坐到会议室的椅子上了,助理突然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说人从一层多高的空中摔下来,当场昏迷,刚送去医院。   他心脏一瞬之间悬了起来,心已经飞离了这间屋子,可人不能走。   会议室里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随时准备去跟老爷子參一书。沉吟片刻,他吩咐助理去医院看着及时汇报,自己又留下来开了三个多小时的会,下半场时才匆匆出来往医院去。   嫌司机开得太稳,他自己拿了钥匙开上路,一路上遇见的全是红灯,手机就搁在旁边,却始终没有她醒过来的消息,他一手把着方向盘,控制不住的阴郁暴躁。   他又想起来她当初车祸的时候。   那场车祸几天之前他们刚刚吵过架,那也是他们在一起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就一直紧张,她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留意起他在做的事。那时候公司里的事情还不明确,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虎视眈眈,势力站队错综复杂,白天他面对着那些已经精疲力竭,晚上她还要来质问他。   她站在他面前,眼睛里的震惊和失望刺痛了他。   这些年来她都一直被他保护得严。她的性格柔和单纯,他生意上的事情她没兴趣,他也极少带她去接触那些人,许多次夜半他应酬回来,她等他等得快睡着,睡眼朦胧唤一声「阿岭」,他恍惚间觉得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作业写了一半在他家沙发上瞌睡,他从卧室出来,她迷迷糊糊望着他,笑意明亮温柔:「阿岭,你练好琴了?」   他揽她进怀里,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难得可以暂时放空,也难得可以听见他掩在心底的真实声音。   他希望时间可以退回到十四年前,他希望后来的一切全都未曾发生。   回到这个名义上的「家」以后,他经历的所有都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他最不想让她知道那些肮脏和不堪,他愿意独自经历所有来换她的不谙世事,可最终她还是知道了。   他耐着性子叫她不要管这些事,她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却忍着始终没有哭出来,就像今天一样。   后来矛盾的彻底激化是在他的婚约定下来时。他再瞒不了她,她要分手,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他怎么哄怎么承诺都不行,僵持了一整个晚上后,两个人都耐心尽失,仿佛十几年间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都汹涌着翻了出来,与她相关的,跟她无关的,他们吵得精疲力尽,到最后,他一夜未睡头疼欲裂,指着门说,你走。   这一走就是半年的时间。   他本该早就来找她的,因为她才出门他就后悔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瘦又那么弱,好像连一阵风都经不住,可是却一直温柔包容着他,包容着他压力之下越来越戾的脾气,包容着他冷静下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情绪和暴力。   这些年里他变了很多,她却一直没有变。她对于他始终无条件的依赖和相信,不管是他的感情还是事业,可是这两件事,他都辜负了她。   他们之间,是他对不起她更多。   他们分开了半年,他迟来了半年。她再怎么怨怼他跟他闹脾气都是小事,但要是人又在他眼皮底下像上一次那样出事,他原谅不了自己。   病床上的人慢慢转回脸,不再看他,眼睛微微垂着,语气平静,又很低,连带着神色都仿佛低落:“你上次就没来。大上次也没来。”   封岭沉默攥着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心里像是挨了一记闷拳。那力道很钝,也不重,但就是让他滞闷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她又低低开口,还是之前那套说辞,“我不想见你。”   这话她要是在饭桌上再说一遍他准保要动怒,但今天不一样。她身上全是伤,连脸颊都擦破了一块儿,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人也没什么气力跟只猫似的,没了前几天时那副冰冷坚决的模样儿,讲什么都幽幽怨怨的,仿佛下一秒随时就能哭出来,他怎么可能还气得起来。   “我想见你。”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置气,盯着她的脸色细细看了会儿,关切问,“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哪里都不舒服。”   床上的人顶他一句,趁他不备把手抽出来,皱着眉抓向自己的脖子,表情不适地咳了几声。动作间一条项链从她的领口间滑了出来,银色的,符筒形状,上面刻着花纹,跟他衬衫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封岭眼底瞬时黯了黯,心里再多不快这一刻也全部消散无踪。他无声看她片刻,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扶着她坐了起来。   时栎靠着床头抵过了一阵头晕目眩后,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身上。从肩膀到脚腕,多处缠着纱布,但看起来都是皮外挫伤,没有骨折一类。   她暂且松了口气,垂着眼睛不语。身旁的人等了她半天,口气隐隐担忧:“头晕?还是伤口痛?”   时栎静默着接过来水杯,很慢地喝了两小口,哑声开口:“我要回酒店。还有工作。”   封岭皱眉:“你现在还能工作?”   她捧着杯子,迟缓想了片刻:“不能拍戏,还有别的工作。”   封岭耐着性子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给你推掉。”   她细眉蹙起:“不行——”   “听话。”他手移到她肩头,带着点强势意味地按了一下,“医生说你起码要休息一个月以上。”   “那我也要回去。”床上的人环顾一周,摇头,像是处于陌生环境时本能的不安与排斥,“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对方低身看着她,口气几乎是哄的:“你现在还不能出院,等——”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封岭的助理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封先生,电话。”   他站直,心里大概也想到了是谁打来的,转头跟床上的人低声嘱咐:“你先休息。”   他走出来,助理低着头在身后关上门。无人注意到,病房里的人看着他们离开,原本的柔弱不安不再,漆黑眼底瞬间冷了下来。   “叔叔——”   封岭站在窗前,即使是在电话这一头,姿态也是尊敬有礼的。   “嗯。”对方淡淡应了一声,“还在医院?”   “是。”他眉心微动。   对方没有再继续过问,转而徐徐道:“晚上请了顾老过来。还有顾家的女儿。”   顾家是衍城的老名门,势力扎在城北。封氏最近竞的一块地也在城北,相当棘手。   封岭毫无停顿:“我现在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转回身,看着刚刚病房的方向神色晦暗地沉默许久。   助理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半晌寂静之后,终于听见身前的人沉声开口:“安排她回熙园。”   -   市局。   “这段也是后来我们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的。Soco迷药致死案的那一天,这个人去过店里消费。”   郝利把屏幕上的监控录像暂停,放大。周觐川凑近了看,夜店的电梯前,一个背影宽厚的高大男人在等电梯。他独自一人,戴一顶深色的鸭舌帽和口罩,上身只穿了件衬衫,挽起来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的纹身图样与之前与封岭会面的那段视频中的一样。   周觐川盯着视频中的人走进电梯,眼神凛了凛。   从电梯进去,那人径直上了三楼,再之后能看到他的监控录像是在三个小时后,停车场里,他已经换了身行头,黑色的圆领T恤,上了一辆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低头打开车门时后颈上的纹身露出来大半,圆形的图案标志,像是花又像是太阳,明显的带有寺庙宗教一类的风格——   周觐川神色倏然一顿。   画面被放到最大,整个屏幕上充斥着那半幅纹身。他脑海中有无数碎片翻涌,紧接着一瞬之间,准确定格到了源头。   他见过这个花纹,在她之前落在他家里的那条项链上。   -   医院。   封岭离开之后,时栎把宋航叫进来,问他:“医生怎么说?”   宋航丧着张脸:“肩膀、手臂、胯骨、腿部等多处挫伤及内出血,万幸没有骨折,要休息观察一段时间。”   时栎点了下头,没说话。   两人沉默片晌,宋航忍不住开口:“姐,你这么搞太危险了。”   时栎瞟他一眼,他急得有点磕巴,仍然心有余悸:“今天万一,万一你——”   “我的烟呢?”时栎淡淡打断他,见他一脸为难站着不动,命令,“拿过来。”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烟盒跟火机,抽出来一直,挟在指尖上慢慢捻着,半天也没真正点着。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上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人各为己嘛,即使在道具上动手脚是她的指使,但若事情真的闹大追起责来,现场那么多双眼睛保不齐谁看见什么,他要是被发现,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法儿再混了。   时栎觉得自己欺负起孩子来也是挺恶劣的,说出计划后云淡风轻地威胁他:「你不照做我就开除你,说你骚扰我,让你在星娱也待不下去。」   小男孩儿才二十出头,长相清清秀秀的,刚进入社会也不久,哪受到过这种恐吓,脸颊都惊恐得白了。时栎尚未完全泯灭良知,把他拉过来软硬兼施地安抚:「事成之后,我…………我给你放假。长假。」   她胳膊底下压着的孩子弱弱地嘴了一句:「姐,那这事儿要是不成,我这辈子不都永远放假了吗?」   时栎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蹭”地一声,火机打着。时栎抬眸看一眼眼前的人,估计她要是醒不过来了,这么多男人里,他才是最心急如焚的那一个。   她叼着烟拿起来一旁的手机,唇角忍不住讥嘲地翘了下,看得宋航又是一阵心慌。   “这一个月我都工作不了,这边也用不到你,你想去干嘛都成。”   宋航兜里的手机一振,他看了眼屏幕上转帐信息后面的四个零,惊诧瞪大了眼睛望向床上的人。   时栎扔了手机,朝他笑笑:“封口费。”   床边的人憋了半天,抿着嘴巴比出一个OK。   小男孩儿可真可爱。   -   从局里出来,周觐川独自去了一趟医院。   他走上秦枳坠楼的楼层,角落里的房间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他穿上鞋套弯身进来,环视一周,现场留下的痕迹与上午报告中的一致,他在室内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其它的线索,最终脚步停在窗边。   他若有所思望着窗框高处的那个手印,片刻之后,模拟着死者的视角,探身从窗里望了出去。   这面窗下面是从门诊到住院部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非常多的人经过,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窗外两侧的楼体上是空调的外机,右边的很远,左侧离得稍近,伸手应该就可以够到。   周觐川站回房间里,略微思索,重新探头往左边看过去。   夕阳下背着太阳的光线有些许昏暗。他打开手机照明,伸直了手臂照出去,那束光抵达到终点时,他漆沉的眼底蓦然亮了起来。   象牙色的金属外架常年在外,上面积了一层厚重的灰,正对着这扇窗的这一面上,有一道显眼的划痕,从架子的正中处开始,一直接近底部,像是硬物、锐器,或者…………指甲,所致。   他紧盯着那一条痕迹,脑袋里隐约浮出了猜想,退身回到房间里低头翻鉴定中心的号码,手机突然在手心里一振,江行的消息从屏幕上方滑了出来。   「这是栩州一座寺庙的标志,在颐山,就是之前发现杨磊尸体的那座山。」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忌,你要记住,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狗头)   俩崽都不是恋爱脑,周队不会因为喜欢而相信时姐,时姐也不是为了帮周队才接近封总。   至于时姐为什么这么用力出演苦肉计,一个是对于封总她态度从之前的强硬过渡到幽怨要有个足够合理的理由,二是伤得厉害一点,搬回去封总也暂时不会碰她。(再次狗头)   时姐:其实我是个很随性的人,我真的要为了守身如玉吃这种苦头吗?   周队:你要!!!!! 第83章 捌拾叁   曜江绿郡。   周觐川开了门进来, 砂糖围着他的腿转圈摇尾巴,直到他脱了外套坐进沙发里,它扒着他的拖鞋心急如焚地咬着往外拽, 地上两条腿捣腾得好像烫脚一样——前一天晚上两人进门后它也是这样毫无眼色地扒着她,他在一旁冷眼观摩, 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退到它撒娇的第二顺位了。   人相处得久了, 连狗都潜移默化地变了。   从医院回来之前周觐川把案件后续的事都交待了出去。他靠在沙发上揉了揉额头, 冷峻的脸上倦色清晰,想阖上眼睛稍作休息,可一静下来就又控制不住地想起来昨天晚上, 她也坐在这个位置, 垂着眼睛由着他上药,最后说了一声谢谢,再没多留, 走了。他自己在房间呆坐半天,起来扔了棉签跟药酒, 医药箱子被摔得砰一声响, 被关在阳台扒着玻璃门往屋里瞅的砂糖可以间接证明。   那一刻他对于她的理性感到烦躁。她突然跟他说了一件这么晴天霹雳的事儿,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他第一反应确实是不相信。这件事情已经跟她在他心里的信用记录无关了,他纯粹是物理意义上的不相信, 而且换成任何的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她既然决定要跟他坦白这种事,就应该做好被质疑的准备, 然后留下来继续举例、自证、直到说服他。可她倒好, 摆了一副信不信都随你的态度出来,她是潇洒了,留下他一个人折磨, 信又荒谬,不信又纠结。   他的纠结正是在于,先前她的奇怪之处并不是全都在案件里:她在车祸之后突然改变的性情,与心理医生口中矛盾的人格,酒醉后自述的与网络上记载的截然不同的家庭环境——那时候他以为艺人的一切全都是包装过的,她这种家境不对外说出真实情况也情有可原,直到今天他回过头去再看那一幕,有钱又冷血的父亲,疏离又淡漠的亲情,缺少关爱和情感的童年,说得可不就是那个他救过的 「时栎」?   周觐川攥着空了一半的烟盒,眉目间都是沉色。   假如是为了案件,她倒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如此费尽周章。但如果她不是奚顾,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不合理便全都有了解释。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记忆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了闸。他想起她第一次坐他的车时他莫名觉得她的神情十分熟悉,他想起她喝了酒后迷迷糊糊说自己不是奚顾,他想起她说每次遇见他都是好事情,他想起她主动跟他聊起十年前那场绑架案——   虽然他对时栎的印象深刻是事实,但十年前的细节他确实已经记不太清。他还记得那天把她送上她父亲的车之后又回队里继续加班,又过了三两个小时之后,夜色都深了,警卫给他打电话,声音悄悄的:「小周,你刚才送出去那个小姑娘又回来了,在门前等了半天……是不是在等你啊?」   他听后一怔,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市局门前是条平坦的小路,两旁的树都长了许多年,郁郁葱葱的,她站在路灯下面,身影修长纤细,深蓝色的校服换成了浅灰色的风衣,看起来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也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在现场跟她相视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她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人。   他从办公楼里出来,装作是下班路过。她的头发刚洗过,黑色的,很柔软,风吹过来时是清新的花香。她看见他,没说话,眼里明显的亮了亮。   他看她一眼:「你怎么没回家?」   她半天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看着他,末了,轻声说了句:「我还没吃饭。」   话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嗓子听着也有些低哑,倒真像是饿得没气力,也没精神。   他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不动声色探究看着眼前的人。   十六岁的少女,打扮与气息都已经无限接近成年。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以及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她是洗过澡换过衣服后特意来找他的。   之前他也听过警察解救人质之后被缠上的故事,那是种极度恐慌下突然获救后产生的病态依赖,但按照她当时在现场的冷静表现来看,他觉得她不太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他就近带她去了馄饨店。吃饭的全程她很沉默,沉默到离开后他在车上听见她问「以后我还能不能来找你」时,荒唐比诧异还多。   来找他干什么?交朋友年纪不够,谈恋爱更是离谱,而且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女朋友,她都要先开口把话聊起来才行吧?除此之外他还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她很闲并缺爱,她只是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人,不用说话也不用交流,只是有个人陪着她就好——   他恍然想起她老师对她家庭的描述和她家人对她的冷淡态度,突然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再回想起来这一段时,周觐川觉得当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应对起这种场面来还不能得心应手。副驾驶上的人安静望着他半天也没有得到回答,最后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没关系。」   他有点尴尬,避重就轻:「案子再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她沉默许久,再抬眸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要是我有问题呢?」   他听言拧了下眉。   在彼时那个当下,他还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突然换了副神色,他最直观的感受都在她淡淡的戏谑语气和似笑的妩媚神情中,这两样东西都跟她的生理年纪十分违和,他莫名觉着反感,语气不自觉地冷了些下来:「你有问题去找你的老师。我很忙。」   对方转回脸看着前方,到下车之前再也没有说过话。而等到周觐川想明白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她并不是隔着年纪在撩他。十几岁的时候,正是人类自尊心最盛的阶段,那只是女孩子在展露真心被拒绝后下意识的自我防护,把自己伪装成不太认真的戏谑模样,仿佛这样就能刀枪不侵。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周觐川从盒里抽了支烟塞进嘴里,火光映得他俊冷的脸有一瞬短暂的黯色。   在默认那顿饭之前,他其实有一点私心。这场绑架案里她是毫无疑义的受害者,也是那个房间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在被挟持的那两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觉得真实的情况她有所隐瞒。   但这一顿突兀的馄饨并没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到她下车之后,他靠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看见她快走到校门前时迎面过来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长相清俊,个子也高,显然是会在这个年龄段很受欢迎的类型,面对她的时候关切并腼腆,几句话后塞给她一个红色盒子,挠着头跑了。   她拿着盒子站在原地停了几秒,连掀开看一眼都没,面无表情往校门里走,路过门前的垃圾桶时,抬手扔了进去。   他坐在车里抽着烟观完这一整场,后视镜里还能模糊看到那男孩子兴冲冲的雀跃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谁。   十六岁的少女,每一层人格都有完整的路径可循。成长环境给人的影响深刻长久,她成熟,也冷漠,那个年纪应有的单纯和美好与她之间隔着鸿沟。她的单薄背影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拉远,消失在夜色里,他对她的记忆也定格在了那里,直到今天。   周觐川低头掸了下烟灰,烟雾缭绕着虚化了他脸上的难明表情。   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时栎,那这些年里她又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副真正刀枪难侵的样子?当年她被拒绝后换上的那个短暂笑脸如今已经成为她日常示人的模样,从前那个冷漠又孤独的小姑娘,也被她刻意掩藏在了这张永远笑意盈盈的面具之下吗?   窗外月色无垠,悄悄映着一室寂静。   时栎躺在病床上,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壁灯,幽沉沉的,照不亮她有些隐忍难耐的脸色。   下午时止痛药的药效已经过去,虽然大部分是外伤,但也足够她熬着,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晚上东西没吃进几口,再想睡也睡不着,连翻身都要先计算好角度斟酌一番着力点……时栎幽幽叹口气,真不知道自己这遭的到底是什么罪。   隔天再次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后,时栎被专人伺候着迎回了别墅。   早上起来时她感觉自己好了些,中午喝了两碗粥,这会儿欲拒还迎也有力气了。穿黑色西装的是封总的助理之一,她之前见过,笔直站在她的病床前,年轻的脸上露出难色:“让封总跟您通话吧。”   时栎坚决摆手:“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告诉他,我要回我自己家,你让他少来管——”   小助理恭敬弯身将手机递了过来,上面的通话时间已经超过00:10。   时栎没怯,拿眼神威慑了眼前的人一遍,从他手上拿过来手机,语气不善:“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哪个是你自己的家?房子还是我买的。”   时栎心里冷笑一声,故意默着脸色,片晌,闷声道:“还你。”   那拿捏出来的三分幽怨三分委屈四分不情不愿经她语气的渲染统统成了十分。数秒之后,果然是对方先一步放软语调:“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戏真得连她自己听着都像是在赌气。   对方没有跟她纠缠这些细节:“你公司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先回去,有人照顾你。”   时栎继续抿着嘴沉默,片刻后,听到听筒那边低声哄道:“我还有事,晚点回去陪你。听话。”   再矫情下去就是在封总的耐心边缘试探了。挂了电话,时栎换好衣服,跟着助理出门上了车。   熙园。   时栎站在门前环顾一周,这里是不同于上次吃饭时的另一处别墅,面积更小些,但也离市区更近,以及不管是装修风格还是物件摆设,这一栋的生活气息都明显更加浓郁。   她一路走进来,到三楼的卧室前时,突然蹿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奔着她的腿扑了过来,吓得她往后连退了两步,有人在后面扶住了,才没跌下台阶。   她心有余悸地站直平复着心跳,放眼望过去,门前蹲着一只纯黑色的猫,以一种带着攻击性的姿势伏在地上,耳朵竖着,眼神也透着犀利,仿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再次扑上来。   一旁的保姆见她皱眉,忙过去把猫抱起来关回了它的房间,一边出言安抚:“它以前很粘你的,可能是太久没见了吧。”   时栎恢复神色,推开卧室门,吩咐:“这几天不要让它出来。”   她洗澡,上药,换衣服,再出来时,晚饭已经好了。阿姨给她盛了碗汤,温柔道:“先生要很晚回来,让你先吃。”   时栎拿起来筷子,面前是很家常清淡的几道菜,其中有一个她在栩州吃过,猜测着阿姨应该也是栩州人,而且已经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对方见她半天不动筷子,关切地问:“是没胃口吗?还是身体不舒服?要叫医生来吗?”   时栎摇摇头,郁郁寡欢地笑了下:“不是。就是很久没吃过阿姨做的菜了。”   阿姨面相和善,年过半百,正是容易感性的年纪,两只手抓着身前的格子围裙,一听这话眼眶都要红了:“是很久没回来了……看你又瘦了不少,还一身的伤……你不在,先生也不怎么回来了……”   时栎夹了根菜心进碗里,顺着她的话轻声问下去:“他也很少回来吗?”   “嗯,三两周能回来一次,留下来吃顿饭,看看猫,独自在书房里坐一会儿,就又走了。”   时栎垂眸:“他还是那么忙吗?”   阿姨点点头,叹道:“这半年他好像比之前还要忙,每次回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起来很疲倦消沉。”   时栎没有再说话。   晚饭之后她在房子里闲晃,餐厅、客厅、影音室,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最后停在书房。   这间书房不算大,但东西却多,布置也温馨,桌椅都是原木色调,窗边栽种着一排绿植,靠墙的一整面架子上磊着满满的书,有晦涩的哲学经济学,也有通俗的小说和漫画。旁边地上两张懒人沙发,中间一张米色圆形的长绒地毯,上面一张很小的矮桌。时栎抱起手臂靠着墙壁站在一旁,眼前已经自动浮现出两人倚在一起喝茶看书的画面。   看来这栋别墅才是两个人之前长住的地方。时栎放下来手臂,走到书架前俯身抽了本小说出来,放胳膊底下夹着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拉开了抽屉。   一左一右两个抽屉,全都整齐地摆着杂物。她抬手翻了翻,合上一个,又拽开右边一个,最里侧的角落里有个黑色外壳的厚本子,下面压着个墨兰色的信封,露出来一个边角。   她手上动作略微停顿,而后抽出来,展开了里面那张纸,页头是封氏文件的官方样式,下面是一连串的人名,粗略看起来有十来个。   时栎眼里下意识一振,继而缓缓凝起了表情。   她低着脸看了半晌,直到听到房间外有脚步声传来,才面不改色地把那张纸折好,放回原位,神色不明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某天两人同时进门狗子绕过周队奔向时姐】   周队(杀狗心起):你是狗还是狼?   砂糖(恃宠而骄):呵,男人,你老不在家老不陪我还有脸吃醋!你给不了我的快乐我就不能去别人身上找吗!   时姐(若有所思):没错,(掏出小本子)本月共三十天,周队长加班二十五天,通宵四天,陪我一天……我也要去别人身上找快乐!   周队(面无表情):再说一遍。   时姐(略微沉吟):去别的狗身上找快乐……就是,再养一只狗,的意思。   周队(冷眼看):什么狗?   时姐(敲小声):小狼狗。   ————   这周工作上有点糟心事,原本就不富裕的手速雪上加霜,一上来还发现我唯一的婴儿学步车被锁了…………   这章给大家发红包 T ^ T 第84章 捌拾肆   栩州。   周觐川跟江行两个人去的颐山。早上时候刚下过雨, 山间的路阴郁又黏腻。周觐川留心开着车,还要分一半的神出来听身侧的人说话。   “这是栩州历史最久的寺庙,声望很大, 每逢初一的时候很多东南亚做生意的人都会过来拜,主要是求平安跟事业, 求姻缘的也有。”江行抬头看看他, 日常揶揄, “你要不要顺便求一个?”   “我不信这些。”周觐川摇头,“你刚说初一?今天几号?”   “这个月最后一天是初一。”副驾上的人低头瞟了眼手机,“今天二十五号……还有六天。”   两个人同时缄默了瞬, 同样的问题此时共同徘徊在各自的脑海里。   黄蟾会来吗?   雨后山间的空气潮湿而清新。阴天香客也少,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庙里。江行作为一个本地人也很少来这种地方,对这里的陌生不比周觐川少多少。   他们穿过山门,往正殿来, 跟着前面的香客也买了两柱香。佛堂里原本应该是三尊佛像排布,如今左边的位置空着, 寺里的小师父给他们解释:“有位泰国籍的华人善信, 为庙里赠了一尊佛像,初一那天是开光仪式。”   两人下意识相视一眼。   周觐川点着手里的香。江行在一旁问:“师父, 您刚才说的那位善信,还有其他的信息吗?”   周觐川抬起手闭上眼睛, 敬过香之后插进香炉中。   小师父带他们去见了住持。住持大师年逾古稀,精神却矍铄, 他亲自给二人煮了茶, 又拿来一本厚重的藏青色的本子,声音慈蔼清晰:“都在这里。”   周觐川伸手翻开一页,里面是毛笔写的竖体正楷字, 页头是年月,详细记录着寺庙所受的每一笔捐赠。   他翻了几页,手上的动作倏然停住。数秒之后,他像是有了目标似的快速依次向后翻着,身侧的人捧着茶杯盯着他面前的本子,眼里的神色也缓缓凝了起来。   室内一片昏黄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动。寺里面特有的檀香混着浅淡茶香在空气中沉沉流淌着,最终,桌子前的人压住书页,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沉声问道:“大师,这次的佛像,是这个人捐赠的吗?”   按在本子上的手指修长分明,指向角落里一个本不起眼的名字:黄禅。   -   衍城,熙园。   楼梯上来的人不是封岭。阿姨过来书房敲敲门,柔声叫屋里的人:“吴医生来了。”   时栎起身拎着书走出来到客厅,沙发上的人见到她站了起来,是位身着米色套装的中年女人,及肩的长发弧度优雅,映着脸上温婉笑意:“奚小姐,好久不见。”   时栎不着声色看着眼前的人,礼貌寒暄:“您好,吴医生。”   这是封家的私人医生,她之前曾经见过一次,在封老爷子的家里。她既能进到这里来,看来封岭对此人是绝对信任的,不知道之前奚顾被他暴力的时候,也是她来负责善后吗?   时栎一侧唇角缓缓翘了起来。   没有再多客套,两个人开始说正事:“检查报告给您带过来了,主要是有这几点要注意…………”   报告解读完毕后她详细地逐一嘱咐了注意事项,说来说去无非是少劳累多休息补充营养保持愉悦。时栎耐着性子听完,点头,翻着手里的几页报告,隔片刻后,漫不经意地随口问:“他最近怎么样?”   对方望着她,有点反常地怔了几秒:“封先生吗?”   时栎掀了掀眼皮,淡淡反问:“我关心一下他的健康状况很奇怪吗?”   “那不是的。”面前的人神色略微踌躇,最后还是如实开口,“封先生近来的情况相对转好,对药物的依赖也有降低。”   时栎翘着腿靠在沙发上,手里动作短暂停了一瞬,话没听懂,面上仍旧一副女主人气势:“「有降低」是什么程度?他现在已经把药停下来了?”   “不是,只是剂量有减少。”医生默默看着眼前说不出哪里奇怪的人,耐心解释,“封先生最近半年的情况控制得比较好,发作的程度也逐步在减轻。”   “那就好。”时栎慢慢点头,心里思虑着,继续出言试探,“今天你有给他拿药来吗?”   沙发对面的人看着她,表情探究并怪异,半晌之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时栎觉出有异,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人的脸,眼里逐渐冷下去,露出凌厉的压迫来。   对方被她的气场无声压着,片晌之后,含含糊糊地再次开口:“奚小姐,那种药,我们是没有的。”   -   栩州。   两个人从寺里出来。周觐川走在前面,神色一如往常沉着,脚步比来时快了很多。   他一直举着手机,对面在汇报工作,完毕之后他又给加上一项:“现在马上去查,库里有没有「黄禅」这个人的信息。”   他收起来电话,两人在车前停下,脸色却都没有轻松一点。   找了这么久都毫无头绪的人,突然这么明晰又戏剧性地出现,他们一时片刻都还无法放松,只觉得应该更加谨慎。   江行掏了支烟出来,把烟盒丢给身旁的人,悠悠道:“虽然他还是没在这里露过脸,但他留的这个大概是真名字——这种人亏心事做多了,都讲究心灵要有个皈依,佛祖是万万不能欺骗的,假名字捐得再多也不能作数。”   “倒是这么多年都用本名做代号,真不愧是黄蟾。”   周觐川吐了口烟,沉默望着山下掩在浓雾之下的城市。   所有的信息全部指向这个月尾。他觉得有什么好像终于开始清晰了,但这份清晰又实在压抑着等待了太久,久到当它真正来临时,他没有喜悦,只隐隐有种不甚真切的恍惚。   隔了半支烟,身侧的人又开口:“栩州这里是有不少泰国人做生意,这儿没机场,一般都是走水运。码头有两个,一座离这里不远,面积也大。另一个比较小,在郊县相接的位置,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   周觐川回过神来,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机上的导航,丢了烟踩灭,打开车门。   “先去市区这个。”   -   熙园。   时栎独自坐在卧室的地毯上里喝酒。她也不知道奚顾的酒量是多少,小圆桌上的红酒目测就价值不菲,被她冲进下水道里大半瓶,剩下的倒了半杯出来,小口饮着,若不知情的人旁观起来,倒还真像是在品酒。   她垂眸看着玻璃杯的红色液体,回想着刚刚那一幕。   那种药?哪种药?   正规医生搞不到的药,那就是不正规的药了?   她脑袋里瞬间罗列出来几种猜想,又整齐划一地指向一种担心:他可千万别在她面前发病。生理上的她见死不救好像说不过去,心理上的他要万一是什么狂躁暴躁的话,弱势的还是她。   时栎放开手里的杯子,撩着头发皱了下眉,卧室的门在这时被人推开——   “你怎么在喝酒?”   来人脚步停在门前,脸色本就倦怠,看到她似乎加了几分烦躁。   时栎抬眸看他一眼,又神色郁郁地落了回去:“心烦。”   对方站在原地望着她看了片刻,走进来,弯身拿起来她桌上的酒瓶,拧眉:“喝这么多?”   时栎低下脸抱着自己的膝盖,默着脸色不说话,任身前的人挡住了光,周身陌生的沉郁气息笼罩着她。   许是真的喝了点酒的缘故,那一瞬间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怀念起周队长身上的干净味道,还有他的怀抱。   时栎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掩住了眼底的短暂恍惚。   半晌之后,封岭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吴医生来过了?”他低声问。   “嗯。”她打起来精神,闷闷应了一声。   他抬手理着她耳后的头发,动作轻柔,放了很多耐心:“报告她给我看过了。你最近就好好休息吧。”   “我能休息得好吗?”   封岭手上动作一停,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时栎抬起头来,半红着眼睛看他一眼:“你觉得我待在这里会很舒服是吧?”   身侧的人面无表情看着她,语气里完全没了情绪:“那你想待在哪里?”   时栎当然也知道这样的女人挺烦人,白天刚半推半就地答应回来,晚上就又不情不愿地继续作,要换做现在她是封总,她都想上手抽面前的人一巴掌。   思及此,时栎下意识把屁股往后挪了挪,假装借着酒意,眼里蓄了些水光出来,低哑着声音,哽咽念出了她这辈子最琼瑶的一句台词:“我们能再回到这里,就也能再回去从前了吗?”   气氛寂静。   两个人无声相视半晌,那氛围要是再久一秒,时栎都要担心她的戏矫情过头了,就在她逐渐忐忑之时,对方终于开了口:“奚奚——”   时栎听着他再次缓下来的语气,放下了心。   “这里你要是不喜欢,你想去哪里,我们再换。你要是不喜欢家里有人,以后就不要阿姨,只有我们两个。你想去工作的话,养好了身体再去,我不干涉。你要是不想工作,想去开店、学习,还是想留在家里,都可以。”   他望着她,这一刻眼里全部是恳切:“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要我们重新开始,一切全都重来,行吗?”   时栎看着他瞳仁的自己,皱着眉笑了下,眼泪恰到好处地流了出来。   “我们能重来,我们的孩子也能重来吗?”   面前的男人瞬时怔住了。 第85章 捌拾伍   时栎坐在床尾, 对着地上摊开的行李箱发呆。   昨晚封岭听完她的话后并没有过多表现出什么,但看他今早的脸色,显然这一夜难眠。   她中午起床下来的时候他还在, 仿佛在特意等她。阿姨把粥温过端上来,他沉默看着她动作, 半晌, 开口说准备一下, 下午去栩州。   时栎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拧起眉抬眼看他。   她不是很明白这些男人的脑回路,追溯旧情就一定要从源头开始故地重游吗?   桌子对面的人淡淡补充:颐山寺里新得了尊佛, 带你去拜。   时栎觉得这个理由比上一个还离谱。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可不想顶着一身货真价实的伤强撑着陪他煽情回忆。   面前的人平静看了她片刻, 最后道:如果这次回去之后你还是觉得过不去,你再想离开,我不会拦你。   时栎一时怔然。诧异之余, 更多的是怀疑。   诧异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封岭。怀疑也是。   他要是早有这个觉悟她又何必浪费这些时间跟他做戏。她就是个自私利己的普通人而已,格局还远不到追寻正义惩恶扬善, 一直以来她的诉求就只是各自安好, 是他自负又偏执地把她逼到这一步,现在又突然回心转意跟她说这些,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她眼里的诧异和疑心都没有掩饰。对方看见了,却没有再说其它, 起身离开了餐厅。   两个小时的车程里,他一直在工作。时栎倚在座位上昏昏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 外面的天是暖金色的,她睡眼惺忪地缓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浅淡的木质调香水味,她不太喜欢,下意识掀开来要还给他,被他淡声制止:“下车会冷。”   她手臂停了停,想到自己确实穿得不多,没再矫情,又瘫了回去,望着窗外不作声。   白色轿车缓缓驶进早年封氏在栩州建成的一处别墅盘。据说当年开盘时这里有很多富商买来养老,地段和风景都绝佳。   车子停稳。司机和身侧的人陆续下去,时栎裹着外套恹恹跟在后面,打量了眼周围的环境,精致的白色法式小洋楼,衬得夹道上的树浓得格外葱郁,清冷中明晰地透出早春的气息。   “先休息一下,晚上出去吃饭。”   进到屋子里,一直走在前面的男人回过身来,绅士征求她的意见:“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时栎把外套扔到沙发上,对于与他的约会毫无关心:“随便。”   她的冷淡态度对方像是并不在意,继续体贴嘱咐:“那你先休息,晚一点我来叫你。”   时栎上了楼,倚在沙发上拿出来手机。   先前在车上睡得久,她这会儿没有困意,只觉得身上各处都拘得酸痛。她左手揉着肩膀,另一只手滑开手机,一堆垃圾信息里掩着不起眼的一个「收」字,对话框上方是个陌生号码,上一条消息是三个小时之前她发出去的:「去栩州,初一回。」   她删掉信息,阖上眼睛揉了揉眉间。   -   码头上的风很大,透着股暗沉沉的潮湿。   周觐川背过身去点着了嘴里的烟,深邃眉目在烟雾之后不甚清晰。   “境内目前能查到叫黄禅的有六个人,但结合年龄、地域、体貌特征……基本都可以排除。”   他举着手机「嗯」了一声。身后几米远的办公室里江行给里面的人递了支烟,用方言搭上了话。   “昨天鉴定中心出结果了,秦枳右手指甲中的残留物跟空调外机上划痕处的相同。那台外机楼上正对着的是一处办公室,现在纪斐在查。”   “另外,月末的交易胖子那边有消息:三十号晚上,栩州码头。”   周觐川夹着烟的手臂在空中悬停一瞬,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的人又问:“川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头看了眼,没有多说:“下午。”   挂了电话后,他掐灭烟,也走进房间里。桌子前的两个人说什么他也听不懂,低头看向桌上的本子,摊开的一页上字迹潦草,他眯起眼睛看了片晌,江行站了起来,跟桌前的人打过招呼后抬头叫他:“走吧。”   到了车上,江行才开口:“三十号晚上十点,有一班泰国来的客货船。货物登记的是文物,十有八九是那尊佛。”   周觐川手臂搭在开着的车窗上,沉声道:“刚才我们的线人有消息,也是这个时间。”   江行表情凝了下,身体往后陷进座位里,讥嘲道:“借着佛祖掩护干这种事?这信徒也太虔诚了吧。”   周觐川沉默看着前面汹涌而起的海面,手指轻轻敲着窗沿。   “另一个码头,我也想去看一下。”   -   晚饭在老城区胡同里的一家小店。车子下了主干道后一路弯弯绕绕,路狭得时栎都担心会刮了封总的宾利。   刚七点钟,店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时栎猜测是有钱人难得接地气一次,来之前也特意清过场,果然两人才坐下,老板就端着水果热情迎了上来,脸色殷勤得过了分。   时栎低头看菜单。她对食物一向宽和并果决,随手点了个套餐后推到桌子对面,自己拿了片西瓜慢慢啃着。   封岭看了眼她点的东西,翻过去菜单,点了几样之后交回给老板。   “这里的老板换过,但我来吃过一次,味道没有怎么变。”   “是吗。”时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他拿起来水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但你太久没来过了,可能本来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确实不记得了。”时栎把西瓜皮放下,换了瓣橙子。   店里只一桌,出餐的速度也快得出奇。桌面上以那一小壶醋为分界,一边清汤寡水,一边飘着红油,泾渭分明。   两个人各自安静吃着。气氛谈不上压抑,但也绝非轻松愉悦,这一点通过前台老板不时瞟过来的艳羡并探究的目光就可以得到验证。   老板一只手臂抵在柜子上,竖着耳朵静听客人的动静,并不时朝旁边意外捞了一个晚班休假的服务员努嘴:小李,你看,你快看,有钱人的晚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啧。   身处其中,时栎倒没有不自在,或者说是很少有人能让她不自在,毕竟跟她在一起时通常不自在的都是别人。她慢悠悠吃完饭,喝了一小碗汤,又继续吃水果,到甜品上来时,她看了一眼,没动。   封岭也没动。   那份甜品在两人间的沉默氛围里逐渐融化变形。最终他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问面前的人:“吃好了?”   她吐了口籽,点头,淡粉色的唇角上还沾着点浅绯色的西瓜汁。   桌子那么小,眼前的人也恍惚间近得触手可及。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手。   时栎动作停了一瞬,忍住了没躲。   封岭放下纸巾,站起身:“走吧。”   许是顾念着她还是个伤员,这顿饭之后封总没再做其他安排,径直带她回了别墅。   第二天他带她去了两个人的中学,在琴房时他给她拉了首曲子,但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中午那家店是她以前最爱的港式,她吃了一口,嫌太甜,在饭里加了许多辣椒;下午的天气好,他们去了海边,他提议坐船时,她紧锁着眉头全身抗拒地拒绝了。   晚上时照例有医生上门。医生离开后封岭在书房处理工作,时栎躺在沙发上刷会儿手机再躺到床上刷会儿手机——那之后的几天里他们都是这样的节奏。   他这样不紧不慢,相比恳切挽回,倒更像是最后怀念一场。时栎一时也拿不准他的真实意图,只能一招不变应万变,始终敷衍应付着他。离初一去拜佛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到底会不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让她离开,她心里全然没底。   阳台上的人缓缓吐了口烟,优雅地拽了下身上的羊毛披肩,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惆怅得像是电影画面,然而下一秒钟她眉头一皱,手伸到针织衫的后摆里挠了挠——她身上有几处伤口已经结痂,痒得她一直忍不住上手想抓。   一支烟结束之后时栎回房间里吃药。   她拿着药出来倒水,往常这个时间封总都是在工作,今天他竟然离奇地独自坐在餐厅里喝酒。   时栎在门前停了停,正撞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见,她一边走进来接水,一边不冷不热道:“今天工作不多?”   桌子前的人倚在椅子上,灰色衬衫不像平常那样一丝不苟,从领口开始随意敞开了几颗,露出来那条项链,在昏暗灯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泽。   时栎撑着手臂靠在旁边的矮柜上喝了口水,咽下药片的时候,寂静房间里响起平淡声音:“聊会儿吧。”   时栎略微停了停,走过来坐下,拉正了身上的披肩。   “这几天都让你跟着我的安排走,你是不是很烦?”   他突然收起原本的自负真情实感关心起她的意愿来,时栎没有动容,只觉得诡异。默了片刻,她没有正面回答:“有点累。医生让我静养。”   他轻点了下头,隔了半晌,又低声道:“我们很久没有这么坐在一起安静说话了。”   “从我来找你那天开始,我们之间就一直剑拔弩张的。”他自嘲地低笑了声。   时栎抱着手臂看着眼前的人,没说话。   “我有时候想,这半年时间我是不是错过太多了。”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大抵是因为他身后的夜色太深重,将人都恍惚映出几分落寞来。   时栎平静看着,内心毫无波动。   气氛无声地沉寂着,半天,对方又开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车祸之后。”   “又什么时候不爱吃甜的,喜欢吃辣了?”   “人本来就是一直在变的。”时栎不想再回答他类似的问题,淡淡把话题推了回去,“你也变了啊。”   他笑了下,低头给自己倒酒:“是。”   “我总说重新开始,可能只是我一个人不想面对。”   他抬起头,神色平和异常:“我们不可能再重新开始了吧?”   时栎不确定他这番话的真实意图,是试探,还是陈述。她没有答话,默了少顷,淡声反问:“怎么样是重新开始?”   -   封岭无声看着眼前的人。   酒精对于他的作用并不强烈,但这一刻他却突然在她的问题下感到茫然。他们之间这十几年,究竟怎么样才算是重新开始?   回到上一次吵架的时候吗?明明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叫她彻底失望,就算是她当时执意要走,他怎么能真就让她这么走了呢?   还是回到那一次,她无意间在他手机上看到封老与他提起结婚之事,她误会了那个结婚对象是她自己,之后的几天里都满心欢喜,还暗暗跟他讲起来别人的婚礼。那时的他既不能去违逆长辈,也不敢主动跟她说出实情,他看着她眼里的温柔憧憬,无比痛恨自己的无用和胆怯。   再或者回到十四年前?如果他当初没有回到封家,他们会一起考学,去别的城市,他不会经商,她也不会进娱乐圈,他们会像普通人一样工作、结婚、生子,买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再养几只猫。晴天的时候他会在花园里教孩子拉琴,小提琴入门很难,小孩子多半会没有耐性,但他也肯定是舍不得太严厉的。阴天的时候他们可以抱着猫在房间里看电影,旁边开着暖风扇,她泪点很低,眼泪滴到猫身上一圈圈晕开来的画面想想他都忍不住翘起来唇角——   他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无比空荡。   那些最简单的,是他毕生最渴望的,也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   “我很久以前想象过我们的孩子。”许久之后,他终于低着声音开口。   “如果是女孩儿,肯定跟你一样漂亮,性格就不知道会像谁了。我还想了很远,想让她去学小提琴,后来想想还是要看她自己喜欢,她要是不爱安静,去学个舞蹈或者运动也好。”   “男孩子的话,我希望他活泼开朗一点,能哄你开心,别像我一样,总是把情绪和压力都压到你身上。”   时栎抬眸看着眼前的人。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来一层浅淡阴影,衬得轮廓清晰又阴郁。   “他没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可是他真正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做,连留住他都没有。”   “你应该恨我。”   两人沉默着相视。   时栎的神色深了深。她也说不清这一刻忽然复杂的心绪是为何,这些话本也不是说给她听的,但真正该听的人却阴差阳错地因为他而永远也听不到了。理性上讲她应该是觉得讽刺,可此刻坐在他面前,她竟然更多是无奈,与怜悯。   但她只是第三人,她的怜悯无济于事。何况他是封岭,他的脆弱与落寞都是短暂的,明天的他又会是什么心思,她不知道。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时栎淡淡出声,后一句话是真心的,但他不会懂,“如果他能再早一点来,或许今天一切都会不一样。”   眼前的人安静望着她片晌,最后问她:“如果能选择,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时栎抱起手臂,认真想了这个问题。   从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如此乏善可陈,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必要,可真正思考起来的时候,原来她还是想要回去的。   她想回到十六岁那年在刑侦队外面等待的那个晚上。深秋的晚风很凉爽,却丝毫也不觉凛冽,她站在路灯下,风里都是好闻的树叶味道,她知道她要等的是谁,她也莫名笃定自己等得到他,那是她漂泊人生里很少有过的确定感,少到令她在后来的时间里时常怀念。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事情的走向也不会发生改变,但是她会跟他说,周警官,我是时栎,你记好了,然后等着我,我会再来找你的。   只是——   “没有如果。休息吧。”   时栎站起身,倒了杯子里冷掉的水,抬手再要去接时,房间里的人从身后抱住了她,脸伏在她的颈间,玻璃窗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依赖又眷恋。   她淡着脸色,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   良久,他在她耳侧低声道了句:“晚安。”   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到她的皮肤与鼻息间,她下意识侧头躲了下,身后的人放开了她。   他回了卧室。时栎接过水,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默了半天。   桌上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动。   时栎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他的手机亮着,隔着酒杯里的暗红依旧刺目。   她走近,屏幕上的内容从一片模糊的光点逐渐变得清晰:「已安排妥当,明日晚十点,城东码头。」   时栎收起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托着下巴打瞌睡):封总说等回去了我就可以走了欸,那我还找个屁的证据——   付朗(急切摇肩膀):姐!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能消极怠工?男人的话能信吗?能吗?啊?   周队(幽幽出场):你们说好什么了?   时姐(幡然醒悟):Nsdd!男人的话不能信!就是他!(愤怒指认)刚谈恋爱的时候还发誓会爱我疼我信任我叫我一辈子小甜甜!(周队:?)睡过一次之后他就翻脸无情!!   周队(黑脸咬牙):这两件事之间没有直接联系!!! 第86章 捌拾陆   隔天是三十号。   时栎破天荒早醒了一次, 还不到七点钟就下床打开窗。早晨的空气好,雾也重,茫茫得望不出去。   她深吸了口气, 冷空气慢慢浸入肺腑时,不安也暂时缓解。   她倚在窗台上拿出来支烟, 四五次都没有打着火, 让她刚刚压下去的焦躁又重新燎了起来。   烟是没有心情再抽下去了。她把烟盒扔到一边, 拽起来披肩披上,拿着水杯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没有开灯,又静又暗, 幽寂得像是惊悚片里重大场面的前段。时栎倒不反感这种感觉, 在厨房里倒了杯水后慢吞吞地喝着,转回身时却意外被门前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时栎握紧杯子皱起了眉。   封岭靠在门上无声看了她片刻,淡声道:“胆子这么小。”   他也走进来, 拿了只玻璃杯接水:“上午回你家一趟吧。”   时栎顿了瞬,反应过来后本能要拒绝, 面前的人又紧接着低声说了句:“最后一次。”   时栎抿了抿唇, 话没有再出口。   两人这几天都没有助理和司机跟着。下车时驾驶位的人径直走到后备箱前,时栎站在路旁心不在焉地系着外套, 对于他的动作没有关心。半晌之后,他拎着几样东西走过来, 叫她:“上去吧。”   时栎往他手里瞥一眼,一码喜庆的红色包装盒, 都是给长辈的东西, 大概他应酬多,经常备在车里。   她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直到进了电梯, 按响门铃,奚长盛看到两个人惊喜又讶异,他礼貌叫了声:“盛叔。”   时栎手插着兜站在后面揉着口袋里的烟盒,没表情,也没作声。   进屋之后她去阳台抽烟,隔着一道门看了眼客厅里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才更像是父子,她倒像个初次登门的儿媳妇,没话可说,只能借着抽烟规避掉第一轮的寒暄。   为了拖延时间,时栎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拿出来手机刷视频。十五秒一个,背景音里的笑声夸张又恶俗,她像个重复作业的机器,机械地一个接着一个滑下去,脑袋里真正在想的却与那上面的内容全然无关:今天晚上十点,会发生什么?   身后的拉门传来响动。人走进来,拉上门,高大身影笼住了她。   时栎坐着没动。冷寂空气里的笑声还在继续,他在一旁的柜子上搭个边坐下,淡淡道:“留下来吃午饭吧。你爸去买菜了。”   时栎随口问:“吃完呢?还去哪儿?”   身旁的人望着她安静少顷,最后答:“下午不出去,回去休息。”   时栎没有异议。   对方又开口:“上次的事情我让人处理过了。他老了,人固执,耳朵又软,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你也别为了这些事情跟他赌气了。”   时栎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我刚才去你的房间拿东西,里面还跟以前时候一样。”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小时候的照片摆在外面,可能是你爸这两天拿出来看的。”   凳子上的人一脸漠然。封岭无声看着她的侧脸,视线沿着修长的颈线向下,半晌,俯身伸出手,在她颈后轻轻撩了下,她下意识往后一躲,项链的绳子恰好勾到他的手指上。   时栎意外抬眼。他垂眸挑出来她领前的那个符筒吊坠,放在指尖捻了下:“这是当年我离开栩州前我们一起去求的,里面写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时栎怔了瞬:“你打开看过?”   “两个人还在一起的话是不能打开的。”他握着那条项链,问她,“现在要打开看一下吗?”   这个问题有些为难。时栎揣测着他的意思,抿了下唇,避重就轻:“这么久了,字迹应该都已经糊得看不清了吧。”   身侧的人望向她的视线幽深难测。片晌之后,他松开手,重新坐正:“可能吧。”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到上桌吃饭时也是时栎听着他们生疏着客套。午饭之后天晴了起来,两个人回到别墅,时栎怕晒,下了车后举着手挡太阳,封岭站到她身侧,步调也不动声色调整得与她一致。   进屋后时栎径直往卧室去。她难得早起一次,被下午的阳光一晒头都是昏的,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又粘又沉,以至于她浑然不知楼下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直至她落锁房门,才转身缓缓走进书房。   他靠在椅背上阖起眼睛,整个人陷在背着光的阴影里,手揉着太阳穴,眉目间隐隐现出痛苦忍耐之意。   片晌之后,他紧皱着眉睁眼,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攥在手心里半天,最终也没有打开。   楼上的人也还没睡着。   卧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时栎抓着毯子紧紧闭着眼睛,越是努力想要入睡就越是徒劳。   她忍不住自嘲自己的定力修为还是不够。早先决定要接近封总时她没有紧张,跟他花式秀演技的时候她也没有怯场,偷着翻他东西时她没有忐忑,唯独今天,从一早上醒过来开始,她就一直摆脱不了那股随着时间临近而越来越盛的不安感。   她抿着唇翻了个身,睡衣的每个褶皱里都是被她暗暗压住的焦躁。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下楼去贸然套封总的话,也不能去问付副队他们到底准备怎么应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着一分一秒过去,等着十点钟的来临,等一个这些天以来未知的结果,或者依旧是没有结果。   时栎徐徐睁开眼睛。   她在一片深暗中怔然,过了很久,身侧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恍惚间宛若光源。   -   栩州,刑侦。   自打上次从栩州回来,周队长这几天过得异常忙碌充实。忙碌到他凌晨灰头土脸回家时砂糖在门前愣了几秒才敢试探接近,充实到他再无暇分一点神出来去思考纠结那些超自然领域的未解之谜。   他差一点儿就错误判断这宗荒谬也会没有例外地被时间冲淡,也差一点儿就自信以为自己仍旧能像往常一样冷静地率先放下,直到今早那场五个小时睡眠的最后五分钟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的场景在山间,森林、花丛、溪水,她穿着婚纱远远朝着他笑,漂亮得有种不真实感。他怔怔望了她半天,正要走过去时,她突然出声:「不要过来。」   他脚步顿住。她脸上的笑意未变,更显得出口的话诡异:「你走吧。快走。」   他愣了愣,急切想问她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须臾之间,她身后的景象轰然倒塌,树木与鲜花不再,只余万丈悬崖。   她轻飘飘地下坠,他拼了命地往前跑,却怎么也到不了悬崖的边缘。   这个梦萦绕在周觐川脑袋里一白天,到下午吃饭时付朗看不过去了,拿胳膊肘杵杵他:“哥,想谁呢?”   周队长太过走神儿,以至于都没注意到他的措辞:“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害,梦都是反的。说出来我帮你解解?”   周觐川若有所思咬着嘴里的香菇,默默琢磨着,要是反过来的话,掉进悬崖里的是他,那还是不怎么样啊。   饭后他躲进一间小会议室里抽烟。门关严实后,他走到窗前望着天出了半支烟的神,拿出来手机,找出了她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她那边很安静,熟悉的慵懒声线透过听筒传过来,像是刚刚午睡醒来。   “喂?”   他握着手机一时沉默。许是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听到她声音的一瞬他恍惚觉得隔世。   她还是从前刚认识时的那副腔调,仿佛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说话?是打错电话了吗?”   “不是。”他低声开口,顿了顿,“你在干什么?”   “我啊……”她声音懒洋洋的,像猫一样,“我在剧组呢。”   “怎么这么安静?”   “在休息室,刚吃完饭。”她娴熟调侃,“干嘛?你要过来探班?”   半天也没有回应。   时栎慢条斯理折着枕套的一角,又安静片晌,对方郑重道:“过两天我们见一面吧。”   她手上动作慢了半拍,明知故问:“见面干什么?”   “再聊一下上次你说的事。”   时栎听言靠在枕头上无声笑了起来。她知道要让周队长承认接受她的身份太不容易,但他话里间隐含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她眯起眼盯着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一小束光亮,觉得从这一刻开始才算晴天。   “你这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自证吗周队长?那我可得好好把握。”她翻身蜷进毯子里,笑意始终挂在唇边,“过两天是哪天?”   他的声音也轻下来,她的表情却跟着他的话凝住:“明天再定吧。”   “好。”片刻后,她低声应道,“你今天——”   电话那边等了等,问她:“什么?”   时栎攥紧了手机。   她恍惚间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他说他的工作有危险性,未来某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三年后,十年后,他受伤了,残疾了,或者牺牲了——   她突然明白了他所担忧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危险,他担忧的是他身边的人要与他共同承担这份压力与结果。所以他提前把结果说到了最坏,让她自己慎重考虑。   作为一个独立生活了二十年的个体,她根本无法理解会有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安危全部献给工作。但是她尊重他的选择,就像喜欢他是她的选择,他们各自负责。   只是事到临头她也不见得是个洒脱的人。默了片晌之后,她平静开口:“你今天晚上要加班吗?”   “要加。”停了瞬,他淡声回。   “那你……注意身体。”   “好。”   两人同时沉默着,都舍不得挂掉电话。   还是时栎先零零碎碎地说起来,语调的观感上重新变得轻松:“我脚伤已经好了,现在可以吃海鲜了。”   “好。”他低声应。   “不过我现在不是很想吃了,我更想吃你做的菜。”   “好。”   “我那天在店里看到一个衣服特别可爱,买给砂糖吧。”   “好。”   “网上说下周大学城的樱花就会开了,我想去看。”   “好。”   “我穿上校服是不是还能冒充女大学生?”   听筒里终于传来一声压低的闷笑:“能。博士后学姐。”   她也无声笑起来:“那我也是学姐,你就只能冒充中年老教授了。”   “你总诋毁我的年龄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能得到快乐。”   “那你继续。”   他们这样闲闲说了半天的话,最后,时栎唇角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蜷在柔软的毛毯里轻声请求:“你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能不能给我发一条消息?”   电话另一侧默了默,答应她:“结束就给你发。”   “好,我等着你。”   “嗯。我要去工作了。”   挂了电话,时栎掀开毯子,秀挺的鼻尖都闷出了薄汗。她在昏暗中安静坐了许久,重新拿起来手机,打开了信息。   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沉默走着,窗外的晴朗逐渐落成了夕阳。   时栎在昏暗里待了一个下午,最后扔下手机下床拎着水杯出来透气,走到楼梯时,她望着楼下,意外顿住了脚步。   客厅里站着两个陌生人,见到她毕恭毕敬打着招呼:“奚小姐。”   沙发上的人淡淡转回头,抬手示意她下来。   时栎迟疑了瞬,走下来才看清,那两人穿着相同的工作服,脚边有个黑色的箱子,她在剧组时经常见到。   她坐下来,垂眼看着,果然,那箱子打开,里面是四层的化妆品,应有尽有。   “睡这么久。”封岭低头看了眼手表,语调沉淡得听不出情绪,“准备下,待会儿去跟个朋友吃饭。”   时栎心里忽然没由来的一沉。   -   六点钟。   造型师离开后,助理把车开到门前。后座两个人上车后各自沉默,就像所有貌合神离的夫妻。   驾驶位上的人默默收回了打量的视线。车子一路平稳开出市区,夜色下的树影斑驳着映在两个人脸上。   时栎安静坐了一会儿,拿出来手机,一段视频反复点开了几次,还是加载不出来。   身侧的人余光看着她动作,平淡出声:“这里位置偏,快到山里了。”   时栎不动声色放起来手机,身体随意往后靠着,声音清冷又慵懒,极搭她的妆容:“到颐山了?”   “嗯。”他收起目光。   “寺庙都营业到这么晚吗?”她抱着手臂笑了声,瞥他一眼,“还是因为封总特别有钱?”   “明天上午去寺里。”   他没接她的话,也再没说去哪里,她像是也并不关心,没有再追问。他们各自望向窗外,车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白色轿车披着月色行驶在山间,最后循着灯火,驶进一片别墅区。   车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栋别墅前停稳。助理下来给她开门,紧接着有人上前来跟她身侧的人鞠躬问好。山间的晚风比城市里的要凌厉得多,她长发被吹得凌乱,身旁压低过的声音传到她这里时也被风磨得断断续续。   “……已经到了,在里面。”   封岭点了下头,转过头来叫她:“进去吧。”   别墅里面是典型的中式风格,时栎跟在他身后往楼下走,楼梯下到半截时有淡淡的茶香飘过来,紧接着下一秒有道低沉声音闲散响了起来:“贵客有失远迎,待会儿我得自罚三杯。”   封岭唇边的笑意寡淡:“我来晚了,也该罚,是不是刚好抵了?”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茶室里。   红木长桌前的男人看上去比封岭年长一些,穿一身休闲的棕色麻质衣裳,脖子上戴一串佛珠,面相十分和善,气质也不像是个生意人,倒更像是个搞字画古董的收藏玩家。   他跟时栎两个人相互暗暗打量着,少顷之后,他站起身,伸出手来:“奚小姐,久仰。”   时栎谨慎抬起手,他只绅士握住她指间前段的部分,轻轻用力,旋即分开。   两个人在桌子这边坐了下来,对面的人给他们依次倒了杯茶。   封岭端起来杯子喝了一小口,闲散开口:“这次过来去过寺里了?”   那人笑道:“早上去拜过了,抽了个上上签。”   “是吗?那我这心里面都跟着有底了。”   两人别有深意相视而笑,又坐了半晌后从茶室换到了餐厅,依旧不紧不慢聊着些不相干的琐事。时栎坐在一旁安静吃着东西,心里面只有她表现出来的一半镇定。   她还不能判断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警察在找的人,就也无法接着去判断封岭现在对她的真实态度。但假如她的直觉准确的话,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上发展。   这一餐因为未知而尤为漫长。到甜品上来时,餐桌另一侧的人笑道:“奚小姐好像是觉得咱们的话题太无聊了,一直都没有开口。”   时栎笑了下,没有答话。   封岭跟着他的话转过头来,盯着她的脸看了少顷,抬手宠溺揉着她的头:“她可能是困了,下午的时候没有午睡。”   时栎眼皮猛然一跳,心底的凉意瞬时侵向百骸。   那男人听言笑了笑,体贴提议:“那咱们就快一点吧,让奚小姐也早点回家休息,如何?”   封岭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隔了数秒,无声笑了出来。   “好啊。”   客厅里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人,四五个,各自垂手站在两侧。时栎跟着封岭坐到沙发上,对方也坐下来,慢条斯理点了支雪茄,他身后的人拎出一只黑色皮箱,端正摆在茶几上,俯身在锁上轻轻一按,「咔」一声,箱子开了。   一包包白色粉末在灯光下闪着晶莹并刺眼的光,是欲念,是极乐,更是贪婪,是罪恶。   时栎紧盯着桌上的东西,漆黑的眼眸半天未动,嘴唇微微抿了起来,像是震惊到有些失神,直到身侧的人在她腰上拍了拍,柔声道:“去,把箱子拿过来打开。”   茶几对面的人隔着烟雾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她怔了几秒后,站起身,僵硬地从沙发后的人手里接过来箱子,也学着刚才那个人的模样,在桌子上放端正,又弯身去开锁,却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低头皱眉弄了片刻后才顺利打开。   她回到沙发坐下,封岭握着她有点潮湿的手心,望着她低笑调侃,像每一对处于暧昧间的情侣一样:“怎么这么笨。”   时栎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   男人掸了下手里的雪茄,给身边的人一个眼神,对方上前检查完毕后跟他点了下头,合上箱子。   封岭抬起眼睛,淡声客套:“还是今天就离开?”   对方看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夜长梦多啊。”   “那我就不留你了。要派人送你去码头吗?”   “留步。”   人群散去,客厅重新安静下来,桌上的东西也被人带走了,仿佛刚刚那一幕是场幻境,只有窗外亮起来的车灯与引擎声提醒着房间里的人,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时栎木然抬眼,墙上的时钟刚刚到九点钟。她收回视线,正对上身侧人阴沈的探究目光。   黑色轿车缓缓驶离别墅区,快至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小路时,车子忽然停下,树间有人影晃动,走出来恭敬为后座的人打开车门。   “黄先生,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陈女士:老周,你儿子这回是真的出息了(抹眼泪),出任务之前终于不是给我打电话了,扇子给我拿过来,我要去跳舞!!! 第87章 捌拾柒   车厢里的氛围沉肃而压抑。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两个人还能相安无事地出门上车,年轻的助理扶着方向盘暗自感慨,果然是大佬和他的女人。   此刻大佬的女人正淡定地靠在后座上玩手机, 视频刷不出来她就打开单机游戏,三个色块可以消除一次, 连成五个还会翻倍得分, 五颜六色的光明明灭灭映在她脸上, 将她的神情衬得晦暗难明。   她身侧的男人脸色与来时无异,只是周身气压低得明显,仿佛是暴雪前的天朗气清, 无声萧肃。   下车后时栎手插着兜走在前面, 进门的瞬间身体动作短暂一怔。   屋子里是精心布置过的,烛光、气球、香薰、蛋糕,桌上玻璃花瓶里插着几只红色的玫瑰, 细看还在滴着水,三层的粉色蛋糕上立着两支蜡烛, 组成数字「15」。时栎站在客厅里远远看着, 少顷,身后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我们的纪念日, 你是不是都忘了?”   时栎不置可否,平静讥讽:“我谢谢你今晚的大礼。”   身后的人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亲昵揽住她的腰背往餐厅里带:“今天晚上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周警官不在场。”   时栎下意识沉住呼吸, 由着对方压着她的肩将她按在座位上, 像摆弄宠物一样捋了捋她的头发,低沉音调漫不经意:“听说这个人周警官他们找了很久。不过也没关系,今天见不到, 明天也会见到的。”   “只是现在有一件事我还没想明白。”   时栎冷淡抬眼。他缓慢站直,走回到餐桌的另一侧坐下来。   “我之前主动找到周警官要跟他合作,他拒绝了,现在却让你来接近我。”他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深邃眼底幽深难测,“他这是什么意思?你来帮我问问他?”   时栎镇定翘起来腿,掏出支烟点上,一边单手解开外套,一边淡声反问:“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不相信我又何必叫我来看见这些?还是正是因为你不相信我,所以才要拖我下水?”   她慢慢吐了口烟,昏暗光线下的表情不甚清晰:“今天我参与了你们的交易,明天我还能往哪里走?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是吗?”   隔着温柔烛光,封岭深深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眉眼还与从前相差无几,只是眸底凭空多出很多他从前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漠然与凌厉。那种感觉让他在面对她时时常恍惚感到陌生,就像此刻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半分的把握能判断,她的改变究竟是缘于对他的恨意,还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今天晚上我本来没想让你参与。”半晌,他低声开口。   如果这些天以来他所做的事情她曾给过他一点可能的反馈,他都舍不得把她卷进这些事情里来,可是没有,她一丁点希望也没有给他。   那个晚上她终于说出那个孩子,他还错误以为这是他们僵持不下的真正原因,也会是他们之间的转机。他想了一夜,能做的挽回就只剩下这一种,他们之间十几年的回忆是他最后的底牌,可是从她一脸冷漠听着他拉琴的那一瞬开始,他就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他们不会重新开始了,这个认知令他无力又发狂。   “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现在就全都让你知道,让你也参与进来。”   封岭拿起桌上的红酒,倾倒的姿势优雅绅士:“以前我想保护你的时候你不需要,那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吧。”   “我不想跟你一起。”时栎抱着手臂掸了下烟灰,一派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情,“警察在盯着你,就算今晚没抓到你们,你以后也会一直没有破绽吗?”   “我的破绽都在你手里,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他轻笑一声,抬起脸,满眼霾色,“还是说你已经给他了,但是你们还想利用我来找黄蟾?”   “那你呢?你不也是在利用我吗?”时栎吐出口烟,淡定回击,“昨天晚上,你的手机是故意落在餐厅里的吧?”   对方眼里暗暗闪过诧异,压着几分阴沈的玩味。时栎心知两个人目前的差距悬殊,她可以激他但是不可以激恼他,适时把话题往回收了收,继续半真半假道:“东西我没有交给别人。我跟你还没有走到这一步,我也根本就不想参与进这些事情里来。”   “你不想参与,当时为什么要拿走那支录音笔?”   眼前的人往后靠在椅子上,抬手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嘲讽道:“你现在能坐在这里说这种话,是因为那时有人替你挡了一命。”   时栎心里蓦然一动,沉静抬眸:“什么意思?”   “我随身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你的嫌疑当然是最大,但是引导到别人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他晃着酒杯,淡淡看过来,唇角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幸好我那时候还有个「未婚妻」。”   -   窗外夜幕深重,玻璃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高大的,纤细的,心事各异的,情绪难明的。   今晚全部都会有个了断。   时栎怔住动作,指尖上的细长香烟积了长长的一截灰,隔了少顷,她忽然笑了出来:“好。封岭。”   她抬手把烟灰掸到了面前精致又漂亮的蛋糕上,表情专注淡然,又莫名带着破坏欲。   “我问你,秦枳是怎么死的?”   封岭无声看着她动作,漫不经心回道:“那个女演员啊,她不是因为你才死的吗?”   时栎轻轻翘起一侧唇角,把手里剩下的烟戳进了奶油里。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啊?”   封岭没有觉察到她神色里的诡异,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蛋糕上面。那是他提前了很久挑选预定的,是她从前钟爱的颜色和口味,最上面的一层有个翻糖做的礼盒,里面藏着一枚戒指,是她左手无名指的尺寸。   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喜欢甜食了,也永远不会再切开他的蛋糕。   他徐徐抬起视线,语气冷得毫无温度:“是你的号码联系了她,让她到那个房间窗外的外机上拿一支录音笔,里面有可以扳倒封氏集团的关键证据——这些周警官没有告诉你吗?”   时栎无言看着他,半晌,抱起手臂冷笑一声。   这一切实在讽刺到了极点。他算准了所有事情的走向,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那支录音笔冒险丧命的人,不是为了揭发他,而是为了保护他。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你,职业道德都在你这里让步了,为了你连案子都不往下查了,真是感人肺腑啊。”眼前的人浑然不知她的真实心绪,继续冷冷讥讽道。   “如果有人把他包庇你的事情检举出来,你说这个刑侦队长,他还能继续当吗?”   时栎揪着毛衣袖口上的毛球,一脸无所谓的淡漠:“你这是在针对他,还是在针对我?”   “如果他顺着那条号码查下去,我也肯定会让你从里面脱离出来。可是他没有。”对方眸光沉沉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望穿,“这是因为他喜欢你呢,还是因为你喜欢他呢?”   “你喜欢他,你想跟他在一起,是我阻碍了你们,你为了能跟他在一起才回到我身边,是这样吗?”   时栎垂着眼淡笑了下,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那我直接把录音给他不就完了吗,阻碍我的是你,又不是黄蟾。”   “我没想跟他在一起,但是我也不想跟你在一起。话我早就明确表达过了,不肯放手的是你,接我回来的是你,在书房里摆一张假名单试探我的也是你。”   看着面前的男人阴沉神色微变,时栎挑起来一侧唇角:“我为什么知道是假的?因为我看过真的。”   她早就在时总的书房里看过那张名单,上面每一个名字都非富即贵。他们白天出现在新闻与报纸里,晚上出现在星娱女艺人的饭局上。他们有钱,但与他们手中的权力相比不值一提,权力是千变万化的宝藏,能带给他们的远不止金钱,还有年轻漂亮的□□,俯首称臣的崇敬,与凌驾阶级的优越。   “我也想不明白。”时栎抬了抬下巴,继续道,“你都这样怀疑我了,为什么还口口声声说要重新开始?”   气氛胶着地沉默着。   隔了许久,桌子那一侧的人再次沉声开腔:“我是不是怀疑跟你能不能离开,没有关系。”   “你没有背叛我当然最好,但如果你背叛我了,我也舍不得让你走。”   时栎抱着手臂,脸色在火光下摇曳不明。   “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定定凝视着她,声音清冷,宛若宣告。   “十点钟,不是交易开始,是结束。我们看周警官今天会不会准时来码头。”   -   九点半,码头。   车厢内一片寂静氛围。驾驶位上的人神色凝着,密切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到了晚间交班的时间,几个工作人员抽着烟边说笑边走出来,远处的海上有光亮随着隐约传来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停泊处已经依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身侧副驾驶上的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盯着手机屏幕。他的表情在夜色里越来越现凝重,半晌,终于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转向左边:“领导——”   “有一件事,我要坦白从宽。”   周觐川没看他:“什么?”   付朗谨慎观测着他的反应:“昨天晚上说交易信息是假的那个人,是奚顾。”   周觐川一愣,转过头来。   “什么?!”   事情要往前追溯到时栎跟周队长坦白身份那一天。   从周觐川家里出来,她约付朗在一家城中的烧烤店见面。夜半时正是人声鼎沸,他们的位置二楼露台边的桌子上,他才坐下来凳子还没捂热,她朝街对面停着的辆黑色轿车扬了扬下巴。   「那辆车在跟踪我。」   他顿了下,第一反应是记者或粉丝:「跟你多久了?一晚上?」   她淡定回:「不到半个月。」   他又是一怔,暗暗感慨公众人物果然不易:「那你没找你公司给你处理?或者报警?」   她转回脸来,似笑着看向他:「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他蓦然想起她才刚在电话里说请他帮忙,但顿了顿,依旧不解。   她适时开口:「付警官,你们想抓封岭是吧,我可以帮忙。」   他诧异:「你怎么帮?」   她抬起手往楼下示意:「他是我前男友。」   那一瞬付朗被震撼到失语,隔了半晌才弱弱问:「周队知道吗?」   「他知道,但是有些细节他不清楚。」   她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起来包,抽了一叠的几张纸推到他面前。   付朗摊开她推过来的东西,是她的病历记录,日期都在半年前左右,有外部挫伤,有心理鉴定,还有…………他翻到最后一张,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停住。   妊娠记录。跟前一张的外伤连起来看很难不让人产生某种暴力的联想。   面前的人点了支烟,幽幽开口道:「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他现在一直在纠缠我,我想彻底摆脱他。他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也有办法回到他身边,你觉得我能不能帮上你们的忙?」   …………   周觐川丝毫不怀疑时栎的谈判和洗脑能力,但还是被如此轻易缴械的付副队所震惊。   “所以你就跟她说了月末交易和黄蟾的信息?”   “嗯。”   “胡闹……你等着明天回去挨处分吧。”   “回头您怎么处分我都成,但是现在这个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付朗把手机递了过来。周觐川沉着脸色看过去,屏幕上是一方追踪图,正中一枚红色的小圆点正缓缓往南移动。   “她现在已经有一个晚上联系不上了,而且她的定位很奇怪,在往城外的方向去。”   周觐川心下倏然一悬,从他手里拿过来手机,深邃的眉目拧了起来,沉声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联的?最后去了哪里?”   “她这几天都住在城西,晚上六点钟左右我看见她定位往颐山去,最后到了封氏的度假村,这之后就联系不上了。她在度假村里停留到刚才,大概九点的时候,接着往现在的方向去了。”   周觐川低头看着屏幕上移动的路线,片刻之后,察出端倪,这是去往城郊另一座码头的路。   他脑袋里千头万绪纠缠到一起,又瞬间割裂成满地的碎片。他想起之前她拍戏时因为恐水被骂上热搜,他想起黄蟾与她先后出现的那段视频,他想起心理医生对封岭的概括描述,又想起今天下午她说,她会等着他的消息。   那些原本毫不相干的信息在此刻忽然突兀拧到一起,殊途同归指向一个方向:她离开住处后开始失联,接着到山上的度假村,三个小时后出来,往郊外的码头去——   “你下车。”周觐川突然开口。   “?”付朗没反应过来。   “手机给我。你跟他们留在这边等着看有什么动静。”   毫无预兆被丢下车的付副队长迎着萧瑟冷风和迅驰而去的车尾气裹紧了身上的棉大衣。他忧心着啧啧摇头,为这一对口是心非的痴男怨女。   那天晚上最后的时候他问她:「这些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跟周队说?」   她静默片刻,轻声道:「不要告诉他。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帮他,是为了我自己,他没必要知道。」   他还是担忧:「如果月末这一次不成呢?你还要继续留在封岭身边吗?」   她淡着脸色吐了口烟,夜色里的寂寥神情还历历在目:「不知道。可能吧。」   安静片晌,她又出声,声音低得宛若自语:「我也想留在周队长身边。可是他不想。」   那一晚的夜色也与今天相仿。   黑色车子呼啸着疾驰在国道上。周觐川紧把着方向盘,修长指节因为用力隐隐泛出青色。他面色深沉地直视着前方,耳边是凛冽着掼进车厢里的风声,抵住了血液里焦灼的燥热,却于他心头的不安与紧张无济于事。   他脑海里空荡荡回响起下午与她那通电话:   「我在剧组呢。」   「你今天晚上要加班吗?」   「那你……注意身体。」   「今天工作结束的时候能给我发条信息吗?」   周觐川烦躁地抿着唇皱紧了眉。到此刻,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向他说出身份时的那句话是什么用意。   「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不是煽情,而是告知,告知他接下来她决定去做的事。因为她想跟他在一起,所以她会去解决障碍。   当时他不明白。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的匪夷所思与难以接受,一点也没有想过她离开他后要独自面对的是什么。以她懒散的性格绝对不是会愿意主动惹麻烦上身的人,现在回头去想,那段时间她肯定是被对方纠缠到没有办法,他又一点帮助和支持也没有给她,她才会找到付朗做这么危险的事。   周觐川沉着脸色深出口气,抬手拿过来旁边的手机,拨了通电话。   “……常队,给你个定位,有重大嫌疑,现在疑似在往你那边去,让你的人盯一下。”   -   十点,别墅。   餐桌上两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各自倒了半杯红酒,一方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品着,另一方则始终没动。   时栎其实有些口渴,但她太清楚自己的酒量,此刻必要保持清醒,她一口也不敢尝试。   独自酒过三巡后,桌子对面的人悠悠开了口:“今晚我安排了人去码头伪装交易,如果周队长听了你的话准时来了,大概会扑一场空,不过也刚好能被黄蟾碰上一面。黄蟾这个人多疑,他看到警察后一定不会贸然登船,那么他就也会留下来参加明天的佛像仪式。”   “如果周队长今天没有来,那他应该还是在幻想明天可以在寺里擒住黄蟾——我这也算是帮了他一把吧?明天人多,你可得小心跟紧我,子弹不长眼,被误伤了就不好了。”   他轻晃着酒杯抬眼,语调里的凉意摄人:“你别想着联系他。明天开始,我让你这辈子都联系不上他。”   时栎面色一片平静窥不出端倪,但过长时间的沉默还是出卖了她。   她毫不怀疑眼前的人有能力也有胆量做出任何事情,从他口中第一次说出周警官这三个字起,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他是不会放过周觐川的,不管他有没有发现她今天下午那通电话。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完全跟她挑开她跟周觐川已经到了哪一步,也只是他残存的男性自尊心罢了。   眼下她能做的打算有限。他掐断了她的手机,她现在谁也联系不上,感情牌已经无效,硬碰也不明智。她只能等,等着这个夜晚任何一种突发的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场沉寂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到墙上时钟的分针又走过一圈时,桌上的手机振了起来。   面前的人瞟她一眼,伸手接起来,深冷目光始终定定落在她脸上。时栎面无表情回视着他,在这里端坐了两个小时,她的体力跟耐心都已经耗到了临界点。   半晌之后,他挂断电话,神色间的意味难明。   两人冷冷地沉默相视,又隔了许久,他终于冷声宣布:“明天回衍城后,你不用去工作了,也不用跟任何人联系,就给我在熙园待着,哪里也不准去。”   时栎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虽然从十年前开始她就对言情读物里热衷于囚禁的霸总十分不齿。她深知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此开口的时候离奇平静:“那我现在可以去休息了吗?”   封岭阴沈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那种令他烦躁与不安的陌生感再一次翻腾着涌了上来。   她不想再与他争执,他却想摧毁她的冷静。他想看她的真实情绪,像从前一样对他有温柔爱意的,也有哭闹埋怨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漠然、冷淡、若无其事、难以捉摸。   “二楼的窗户下是栅栏,这里离医院远,你最好别去寻死。”   半晌,他拿着酒杯起身走到她身前,碰了下她面前的酒杯,一只手压在她肩上,语气淡然体贴,瞳孔里却一片深寒。   “好好休息,把体力都留到明天,尽情为你的周警官哭一场。”   时栎安静等着他话音落下,拿起来酒杯喝了一口,肩膀上压迫下来的力道隐约有放松。她放下杯子起身,还没站稳,身前紧盯着她的人突然猛推了她一把——   「砰」!   时栎跌坐回去,椅子都被她撞得往后滑了下,蹭着地板发出一声尖锐。她后背磕得生疼,痛得她皱紧了眉,抬眼望向面前的人。   他居高临下,脸色阴冷得骇人:“喝完。”   两人一高一下对视,各自心照不宣,他们现在在僵持的不是一杯酒。   时栎其实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平时经常被她性格里随性的部分掩盖了。   而且她不仅脾气不好,还睚眦必报。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前未婚夫,也是害得她丧命的始作俑者,光是这一件她就不会放过他,如果他身上再加一条周觐川的命,那她也会要了他的命。   时栎抬眼看着他,眼底逐渐沉了下去,唇边却诡异勾出几分笑意。   “你真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他?你就无法承认是因为你,是吧?”   她在对方的深沉视线里淡定理了理领子,寻了个舒服姿势翘起来腿,语调闲散不经意,每一句都无声往他的痛处:“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但是我要结婚,要名正言顺,你能娶我吗?”   “我不想过担惊受怕的生活,某天突然被通知去认尸体,或者被警察冲进家里取证调查,你能彻底洗白吗?”   她垂眸拿起来面前的酒杯,悉数倒在了三层的蛋糕上。   “你为了我能做什么?凭什么在这里要求我?”   这一瞬眼前的破败场景再一次刺激到了他。封岭看着她手下的一片狼籍,有些失神。   “我为了你能做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了你都做过什么。”   她不在的这半年时间里他活得有多颓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娶她,想给她那纸证书,可对于普通人来说无比简单容易的事情到他身上就是阻碍重重。他如果不能走到最高处坐稳,就永远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可如果他要走上来,就要排除异己,要巩固地位,要伏首吞声,要做尽一切他早就疲倦厌烦的事,才能争取来一点可能。   很多次他也觉得累,也会茫然和厌倦,唯有想到她的时候,才会有一瞬安定,才能继续往前。   “如果有选择,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生活?”   出乎时栎的意料,他并没有被她激怒。他的眸底渐渐暗了下去,那一片阴沈散开后,是无力的消沉。   “我之前说让你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但是你从来就没有站到我的立场为我考虑过一秒钟。”   “我为你考虑什么?”时栎一只手臂撑着头笑了下,盈盈反问,“商业联姻的必要性?非法家族企业的传承?还是家暴与囚禁的合理理由?”   眼前人的面部表情有一瞬绷紧。   “你今天这么对我,昨天晚上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有一句是真心的吗?”   封岭看着她,脸色静得可怕:“那你呢,我说的那些话,你有一瞬是认真在听吗?”   “没有。”   她答得干脆,彻底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他神色晦暗地看了她许久,慢慢俯身过来,将她笼进自己的高大身影和桌椅之间。   那是种压迫感和占有欲都极强烈的姿势。时栎不适地蹙了下眉,肩线往后僵了僵。   “奚奚——”   他认真凝视着她,声音极度平静,眼眸深处却清晰蓄着骤雨疾风:“你爱上他了吗?”   -   昏暗光线中两个人靠得很近,以至于时栎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跟气息。   她没有贸然回答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她隐隐觉察出面前的人有异样,另一方面是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她爱他吗?她没想过。她只确定自己想和他在一起,想每天睁眼都能看见他,想他脸上的笑容再多一点,想他可以好运气的一直平安下去,然后继续他危险的职业使命。   这算爱吗?那是不是太平淡了,那些电影里的爱情不都是轰轰烈烈互为生死的吗,她还做不到为他舍命,那应该不是爱吧。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身前的人没有逼她答话,反而问了句毫不相干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甜食了?”   时栎恍惚回到现实里。他盯着她的脸,慢条斯理地逐一低声发问:“为什么不喜欢坐船了?为什么不喜欢那家餐厅了?为什么不喜欢听我拉琴了?”   他按在椅背上的手眷恋抚上她的头发,漆黑眼底闪着偏执孤注的光:“你变了是吗,可是我还没变,我怎么办啊?”   时栎挑了下眉,漫不经心地淡声道:“囚禁我啊。切断我跟外界所有的关联,把我养成一个连星期几都不知道的废人,再强迫我给你生个永远没有名分的孩子,然后你照样过你光鲜的人生,结婚、生子、出轨,小说里不都是这——”   「啪」!   突然的一巴掌打得时栎的头猛地往另一侧偏了过去。   她耳边有一瞬短暂的空寂,皱着脸咬牙忍了片晌后,若无其事抬起头来,撩了下头发:“我是说到你心里去了吗?干嘛恼羞成怒啊?”   眼前的人站直稍微拉开两人距离,看表情显然已经处于震怒。   “还是说你没生气,只是家暴成瘾,改不掉了?”时栎满不在乎,继续拿话刺激着他,“幸好我跟你的那个孩子没有了,否则他既要顶着私生子的身份长大,又要每天亲眼看着我被你折磨。”   封岭屏着呼吸往后退了一步,扶住桌沿。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太阳穴砰砰跳得厉害,眼前也隐约有些模糊。他下意识想去客厅拿药,可又怕吃了药以后会更加控制不住自己。   他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他怎么挽回,不管是恳求还是强迫,她都始终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腔调,每一句话都锋锐地带着刺,刺到他身上,钝痛着提醒他,不可能了,放手吧。   可是放手对于他来说,也不可能。他做不到,除非是死。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看着眼前这张漂亮却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忽然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他攒了很久的早餐钱送了她第一支口红,她接过去的时候特别开心,放学之后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涂上,害羞问他:「好看吗?」   当时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细细端详着她的脸,有点懊恼自己颜色选得不对:「还是本来的颜色更好看。」   她弯起眼睛望着他笑,把那支口红装进书包的暗格里,拿了张纸巾出来:「你挑的颜色也好看呀。不过不能让我爸看到,我先擦了,以后再涂。」   她对着小镜子细细擦着,嘴唇从不符年纪的玫瑰红又变回了原本少女的淡粉色。他举着镜子,望着她莫名有些怔神,直到她轻轻拍他手臂一下:「好了,我们走吧。」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她的笑靥。他鬼使神差般倾身吻了过去,只碰了一下便匆匆离开,装作无事发生地别开脸挠了挠头:「走吧。」   月光下,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记忆里的那张脸现在还在他眼前,更成熟了,也更精致了,只是再也寻不出一丝对他的笑意。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时栎冷淡回道:“因为你。”   “不是,是因为你。因为你背叛我。”   面前的人突然不顾她的抗拒和挣扎俯身抱住了她,宽阔身躯将她抵在椅子上,痴迷一般碎碎吻着她的发间和脖子。   时栎讨厌他身上传来的酒气,用力推着他,但两人力量实在太过悬殊,只能任他欺压。   她心脏猛然提了起来,因为他这番强迫的举动,更因为耳边他突然变得无常又反复的话语。   “你不能离开我……我们当时说过的,一生一世,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错了,过去全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你背叛我是因为他……只要他死了就好了,一定是这样……”   “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死,这样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时栎觉得他疯了。   她被压在椅子上动不了,身前的人按着她的腰像是要将她嵌进这椅子中一般,她挣不开,又无处躲,被逼得没有办法,仰在椅子上望着棚顶的水晶吊灯深吸了口气,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如果他死了我让你也死。”   埋在她颈间的人立时停了下来。   咫尺间,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沉重。封岭慢慢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为了他你让我死?”   说话间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时栎皱着眉躲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下一秒,他的手从她肩膀上滑到脖子,缓缓上了力道。   时栎感受到他用意,惊恐睁大了眼睛。   他却好像在这一瞬突然冷静下来,神色跟语调都恢复了平常那副阴冷,仿佛刚刚抱着她恳求的那个人是场幻象。   “为什么啊,奚奚?我们认识了二十年,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我要怎么做?你说,我全都答应你,我要怎么做?怎么做?!!”   他暴怒的吼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手下的人却只是挣扎掰着他的手,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没有收手的意思,眼里切齿的恨意可怖得瘆人。面前的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反抗的力道也越来越小,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他的理智已经全然被灭顶的愤怒占据,有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她,他就再也不用去猜她的心意,再也不用做无谓的挽回,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   他着了魔一般地定定盯着眼前的人,手指再一次收紧时,突然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手背上插着一只小刀,刀身没进去一半,血沿着手腕潺潺流着,露出来的刀身是支钢笔的形状。   他低头怔怔看着,还没反应过来,椅子上的人用尽全力猛推了他一把。他不防,摔到地上,那一瞬他眼前晕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忍住那阵晕眩再抬起头,额角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伴着一声清脆的破裂音,有玻璃碎片擦着他的脸滑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兜头而下,恍惚中他分不清那是水还是血,只隐约记得她最后看向他的表情,冰冷憎恶。   瓶里的几只玫瑰被甩了出去,孤零零地散落在地板上,无声见证着这一场狼藉。   时栎穿着拖鞋跌跌撞撞跑出别墅,临出门前抓走了他的车钥匙。   已经是凌晨时间,夜半的温度堪比凛冬。她坐上车抖着手插进钥匙,还未等发动,后颈倏然一凉,一件坚硬的金属物体抵了上来。   时栎本能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得僵直。   身后的声音从容命令:“开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为什么这么长,因为我要保住90章完结的flag【躺平吸氧·jpg】   小剧场响应热心读者号召上了手铐,也有点长,放微博了,以及正文完结后小剧场还会持续。微博跟晋江同名(这个字-沇yan)同头像,感兴趣的宝宝来康康~~~ 第88章 捌拾捌   初一, 雾重。   白色宾利车是天亮时被发现弃在城郊的乡道边上的。   车体完好无损,车内也无打斗痕迹,只有驾驶座跟扶手的夹缝里落下只小熊挂饰, 半个身体卡在里面,露出只圆圆的脑袋, 神色高傲又冷漠。   周觐川整夜没阖眼, 俯身见这一幕时眼前的光景猝然一暗, 抽了太多烟的喉咙瞬时难受得发干。   昨晚他一直追着定位的方向,却见对方的路线诡异,临近码头时突然折返下了国道, 他一路追过去最终到了一片不见人烟的荒地, 远处零散的星星点点像是村庄的灯火。他拿着手机照明下车,最终在一棵枯树下发现一只突兀的黑色皮箱,正弯身要拿起来时, 耳后突然袭来一阵凌厉的掌风,堪堪划破夜色。   他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做出反应险险偏头躲过, 疾速退了一步同时转过身来, 迎面又是气势汹涌的劈头而来,他借着月色才看清对方手里晃出寒光的刀刃, 瞳孔骤然紧缩,猛地伸手扼住对方腕骨, 刀尖已至眼前不及半寸的位置,他手背青筋暴起, 咔嚓一拧——   骨骼的脱裂声在沉沉夜幕里清晰响起。对方蓦然吸了口凉气, 下一瞬周觐川猛然踹出一脚,面前的人连退两步,比他还要壮出许多的身型极轻微地一晃, 随即迅速站稳,狰狞着脸色再次扑了上来。   黑暗中两人扭打在一起。对方的五官看不清晰,只依稀间听见他口中低骂出声,不是中文,像是泰语。他的格斗路数凶狠异常,像是职业保镖、杀手一类,周觐川招架着也觉勉强,并深知自己体力不占优势,再耗下去势必下风,伺机摸向腰后之际,对方的铁拳已贴着他的脸砸到树上,震得他耳边空空发响,他迅捷闪身,同时拔出枪来:   「砰」!   远处有车灯向着他们的方向驶近。对方肩部中了一枪,身型一顿,神情更加可怖,倏地扑上前来不要命一般劈手来夺他的枪。周觐川不知道车上来人的身份,不敢再贸然浪费子弹,只半秒思虑间躲闪不及,被对方掼到了另一颗树上,碗口粗的树杈咔一声生生撞断,他紧皱了下眉,对方的手已经掐向他的喉咙。   身后凌乱着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警察!!不许动!!」   「周队长!你没事吧?」   冰凉指尖已然触到他的脖颈,他突然反手抓住头顶一支旁岔树干凌空跃起双脚猛力前蹬——   后续是对方继续强烈反抗拒捕,被赶到的栩州同事击毙。他们扒开地上人的领口,他的左侧锁骨下有处花纹纹身,跟黄蟾后颈上的那个相同。   几个人上车。副驾座上的人回头愤愤道:「常队还在码头,那边现在全封锁了,这回黄蟾插翅也飞不出——欸?周队长,你受伤了?」   周觐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自己的右边手腕果然在流血,但他麻木着没有感觉,刚刚他撞上树的那一下比这要痛得多。   先前在医院里给周觐川放过水的那个文弱小警察在后座上仔细检查着那只黑色箱子,片刻后,抬起头推了下眼镜:「是这个。」   车上除了司机另几个人都望了过来。他手指前端指着箱子密码锁的位置,从隙缝里抠出一枚小巧的黑色追踪器。   周觐川想到放进这枚追踪器的人,眼底一振,神色骤然绷紧。   回去简单处理过伤口之后付朗那边有消息,原定的交易地点果然是假的,现场抓了两个人回来,但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知情,声东击西障眼用的道具罢了。   周觐川挂了电话,脸上宁静得晦暗不清。护士系紧了他手腕上的纱布,正欲开口再嘱咐他时,他沉着脸起身快步走出了医护室。   黑色车子在凌晨的夜色里呼啸而过。   她失联这么久,他有种清晰的不祥预感。目前最好的一种可能是她被怀疑在跟封岭对峙,最坏的一种是——   他不愿再往下想。他去查监控,从山间的度假村到城西的别墅,快天亮时终于见她最后跌跌撞撞从屋里冲出来跑上了车,随即车子转弯驶出小区,大门前正对着的监控拍得清晰,她的表情和姿势怪异僵硬,颈侧抵着个黑色的条形东西。   周觐川惊愕盯着屏幕,那一瞬间耳边鸣得比刚才那一拳砸过来时还要厉害。   一旁的保安看看屏幕,又瞅瞅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热心插话:「你们在找这一户的人啊?这家刚才还有个男人受了伤,头上全是血,刚被人接走了。」   周觐川低头把那只卡住的小熊拿出来,沉默摁进了手心。   先前他就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信息来的太顺利,或者说是在面对黄蟾时,他总是忍不住的想把事情复杂化。   那天在码头的办公室里他无意注意到,那尊佛像到达时,另有一辆船同时返航回泰国。他心里存了个疑影。越是刀口舔血的人,越是对信仰执着,他们做事没有底线,却也会恐惧报应,归心神明,就错觉自己也能心安理得。黄蟾这么虔诚,真的会亵渎佛祖来求他那一己肮脏私欲吗?   他们去了城郊的码头,同一时间,也有一艘船途径这里去向泰国。出来时他们碰上个清洁工,常年受着海风的脸比实际年龄粗糙十岁有余,塞过去两包烟之后款款而谈:他们这边地方小,船也少,不过人可不少,前几天就有位身家很大的生意人过来,光保镖就带了好几个,全都是人高马大的泰国人,见了人就双手合十……人家信教,来这里主要是为了拜佛,做生意什么的都是其次。   从码头出来,周觐川去了趟栩州市局。   按照黄蟾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和对警察一贯的不屑态度,他脑海里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想,十点钟,或许不是到达,而是离开。   他们在两个码头分别布下了抓捕计划,最终的结果是一边封岭的人虚假交易掩人耳目,另一边黄蟾的人拿着箱子将他引到岔路——那枚追踪器在所有人的计划之外,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它今晚黄蟾的结局会是落网还是再一次逃脱,但是他确定如果没有它,她就不用面对现在的危险。   她本来不用卷进这些事情里来的,如果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选择了相信她。   现在所有的出城关卡已经封闭,全市范围内在排查可疑车辆,抓过来的两个人审了三轮也没个进展,周觐川独自在小会议室里抽烟,付朗敲门,拿着盒饭和矿泉水进来:“周队,吃点东西吧。”   他摇头,又抓起来烟盒,空倒了半天,转头哑声问他:“你有没有?”   付朗无奈抿了抿嘴。他知道他着急,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这种担心和焦灼可想而知,光是绑架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何况对方是黄蟾,而且还是发现了追踪器的黄蟾。   他停了少顷,把盒饭放到桌上掀开盖子,劝道:“封岭那边已经监听起来了。你吃点吧,万一下午有动静呢,你肯定还要亲自上阵吧?”   周觐川握着烟盒沉默,半晌,拿起来桌上的水,拧开一口气喝了半瓶,又端过来饭盒,埋头机械地往嘴里扒着,嚼几口后食不知味地咽了下去。反复几次之后,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他的筷子停了下来,垂着眼许久无声。   他恍恍惚惚想,她现在在哪里啊,也有水喝吗?她这么贪嘴的人,两顿不吃就得饿得跟绑匪发脾气吧?   付朗看着眼前低落出神的人,知道这会儿劝什么也没有,转身轻脚离开房间,悄悄关上了门。   门外的小警察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他:“周队长他没事儿吧?怎么一下子就颓了?”   付朗回头看看,镇静道:“颓了吗?一宿没睡的缘故吧,他年纪大了。”   小章摇摇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敏锐的光:“是精神,精神颓了。”   付朗嘴角一抽,揽过来他的肩拍了拍,意味深长地感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你还太年轻。”   -   时栎醒了。脑袋里的意识逐渐清明,但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也用不着睁开。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凌晨时她被指挥着一路开到快至郊区,夜深路旷,之后有人把她拽出来反绑了她的手,又蒙上眼睛把她塞进另一辆车的副驾驶位,绳子从肩到脚绕着椅背紧紧捆了几圈,勒得她忍不住出声斥道:「轻点!!」   后座传来一声轻笑,听着耳熟。   不用她去猜,对方又开口:“奚小姐,这么快又见面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吧?”   早在被枪抵住那一刻时栎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不觉诧异,神色也镇定,镇定掩住了心里翻覆的紧张。   车子重启发动。后座上的人继续悠悠道:“封总今天很不地道。又是强迫你来参与交易,又是让警察来拦我。”   时栎看不见,也动不了,脑袋里飞快地判断着情况,这人刚才离境失败,现在回头绑了她,要么是因为发现了那枚追踪器,要么是已经跟警察正面接触过了。然而这么久了都没人追过来,那就说明,是前者。   她心下一沉。   如果他们绑她是为了要挟封岭保证他们安全离开倒还好,但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泄愤和报复,那她就危险了。   另一方面封岭现在有人发现吗?这一瞬她简直是悔不当初,自己刚才下手太重,他本来就恨不得她死,差点亲手掐死了她,现在还会大费周章来救她?   时栎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了。   “奚小姐刚才是也跟封总发生不愉快了吗?脸上和脖子上好像都有伤。”   听到声音,时栎回过神来,怔怔回应:“是。”   黄蟾缓缓盘着手里的佛珠,幽幽感慨:“封总真是没有风度,对女士怎么可以动手呢。”   “但是他再怎么没风度的话,应该也不会放任你不管的,别担心。不过——”他话锋又一转,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腔调,“在箱子上塞追踪器这件事,奚小姐也是被强迫的吗?”   时栎心脏倏而一悬,顷刻思虑后,决定装傻:“什么追踪器,我不知道。”   身后的人宽和一笑,像是并不在意她的真假。   “我是舍不得折磨漂亮女士的,尤其是像奚小姐这么漂亮的。”   时栎屏了屏息,不能判断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我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栩州,但是意外遇到了点小麻烦。”他拿着佛珠缓缓拍着自己的掌心,温润嗓音在黑暗里带着难明的玩味,“等我跟他谈好,立刻放你回去。”   这一夜时栎是独自在车上过的。   行至后来他们的车开始颠簸,且一直在走上坡路,时栎猜测着,他们应该是又去了哪座山上。   山间的夜凛冽异常。她身上虽然还穿着外套,但根本无济于事,完全抵挡不了这绵长入骨的寒意,才不多时就冻得牙齿打颤,哆嗦着抵住椅子本能蜷紧身体。   一片无边黑暗中她听见风拂过树叶的声音,身体因为寒冷和捆绑而僵硬疼痛,思绪却在疲倦和紧张之下越发清明。   大抵这是触景生情,但也确实没有比此刻更适合的时间让她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   与这一夜的寂静不同,那一天的场面热闹十足。   跟她一起被绑的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平常行事高调跋扈,又莫名其妙地看她不顺,几次三番挑衅她都不想搭理,可忍了几次也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那天下午同样是对方叫她出来,也正是因为她去了,才会倒霉的经历了后来。   那是间老教学楼里废弃已久的教室,整层都鲜有人来,且这一间还是角落的位置。经久的灰尘和霉味儿充斥着鼻息,时栎表现还算冷静,但另一个女孩儿已经抖得快要断气,被堵住了嘴仍不停呜咽恳求:「求求你,放了我……求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绑匪只觉得她吵闹。   绑匪是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相貌平常,气质并不凶狠,倒是有股自若镇定。穿着也不寒酸,鞋子跟衬衫都是入门级的轻奢款,虽然是去年的款式。   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地上两个人,许是觉得她们俩截然不同的反应有点意思,好整以暇地观赏半晌,才上前拽住时栎的手臂,将她拖向另一次的墙壁。   时栎整颗心脏瞬时吊了起来。但那人只是稍微拉开了地上两个人的距离,就放下了她。   他在时栎身旁蹲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把枪,递到她眼前,指了指她对面的女生,从容不迫提议:「这里面有颗子弹,你杀了她,我就放你走。」   时栎第一次见到真枪,脑袋里嗡嗡作响,片刻后,她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她太吵了。」   时栎看看对面的女孩儿。对方的身体因为过度惊惧快要抖成筛子,望着她不停地猛烈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发着声音:「不……不要……」   她抿住唇角垂眼。   「我下不去手。」   男人不觉稀奇,只是嗤笑一声,语气像是跟她商量一般:「那机会可就给她了?」   他转头,看向几步之遥的女生:「你敢不敢下手啊?」   对方拼命摇头,眼泪都甩了出来。   男人起身,走过来解开她的手,耐心地循循善诱:「刚才你不是还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吗?」   「你看她这么淡定,根本也不怕死嘛。」   「放你走,我说到做到。」   「机会我就只给这一次。」   「你不动手也是你们两个一起死。」   「握住了,对,现在拿稳……拿稳了,手指用力,像这样,用力!」   时栎紧盯着他们两个,心脏剧烈地砰砰跳着,直到那个女生闭上眼睛头猛地向后一仰——   「咔」!   枪是空的。   时栎惊魂未定,手心已经被汗湿得粘腻。女生没有听到想象的声音,呆呆看向时栎,半晌,颤抖着阖上了眼睛,额角颈间都是冷汗。   男人慢悠悠撕开了她嘴上的胶带,唇角嘲弄,声音凉薄:「怎么有你这么坏的小姑娘,为了自己活命连同学也下得去手。」   她的声音因为刚刚过度的紧张惊恐而微弱:「不是,不是的……是你逼我的……」   男人残忍一笑:「我也逼她了啊。」   她只顾摇头,毫无逻辑地重复:「不是……我没有……不是的……」   「这把枪上都是你的指纹。」男人捡起了地上的枪,细细端详一番,慢条斯理道,「我现在就杀了她,大家都会以为人是你杀的,让你的家长、老师、同学、你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面目的人。」   「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办法……」   「会有人相信你吗?到时候警车会来学校接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杀了人,这件事会终身跟在你的档案里,你以后上了大学、去找工作、跟男朋友结婚,未来遇见你的所有人都会看到,都会说——」他凑近那女孩儿,缓缓放慢了声音,「你这个杀人犯。」   女生几近崩溃,声音尖细起来:「我不是!!我不是!!!」   男人淡定重复:「你是。你刚才就是想杀她,你不承认吗?」   女生再次嚎啕哭了出来,无力瘫在地上不能自已:「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求求你放了我吧……为什么要逼我……」   男人像是真的讨厌吵闹,皱了下眉。   他从兜里摸出一颗子弹放进来,拽着她的后领将她拎了起来,强迫她看着这一幕:「杀人犯,你看好了。」   这一次是子弹真正上膛的声音。时栎身体也跟着那声音僵了一下,这种临头的真实恐惧比前一次拉扯中的漫长煎熬还要清晰强烈百倍。   男人拿着枪,对准了时栎,手指正往扳机扣下去时,一旁气若游丝的女生忽然猛地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枪。他手臂被撞了一下,不防她突然迸发出来的力气,枪脱手砸到了地板上。   他拧眉低骂了一声,弯身去够时,女生离得更近先他一步捡起来死死攥在手里,被他扼住了手腕凶狠掰着,一边出声刺激:「干什么啊?要亲自动手吗?还是你想死在她前面?你死在她前面也是凶手,你这辈子都是,洗不掉——」   「别说了!别说了!啊!!!」   「砰」!   凄厉尖叫,擦枪走火,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时栎瞳孔倏然放大,眼睁睁看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女孩儿腹部潺潺流出血来,她的表情从惊恐缓缓扭曲至痛苦,最后,慢慢倒了下来。   观摩了这一整场罪行的时栎呆住了。她望着眼前的景象,呼吸变得急促,以至鼻息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激得她胃里翻涌,又不敢发出声音。   男人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那瘫血迹像是更加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暴戾因子,片晌之后,他徐徐抬起头来,望着她,微笑宣布:「到你了。」   时栎呆滞着直至他走近,那感觉像是等待死神行刑。她怔怔出声:「为什么?」   男人似乎是觉得好笑:「什么为什么?我不杀了你难道还放了你?」   时栎艰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高兴。」他靠在旁边的桌子上,又上了颗子弹,闲闲问她,「准备好了吗?」   时栎脑筋转得飞快,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力拖住他延长时间,至于会不会有人顺着枪声发现她,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那把枪再次抬起来时,她稳住声音开口:「这栋楼里没有监控,人也很少,刚才那一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但找过来还需要时间。你放了我,现在走,我会跟警察说她是自杀。」   男人玩味看她一眼,仿佛是觉得她的提议有趣:「自杀?她哪里来的枪?」   时栎屏着呼吸回道:「有人绑架我们,绑匪逼她杀了我,否则就要杀了她,她在极度恐慌之下选择了自杀。绑匪看到出人命,害怕跑了。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我没有看清楚长相。」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弯起嘴角一笑:「你比她厉害多了。」   「谎言说得这么流利,为了自己活命连事实都要颠倒?你是打算撒谎之后背着这个秘密负罪过一辈子吗?每天都梦见她满脸是血的质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让她死不瞑目?为什么要让坏人逃掉?」男人俯身,定定看着她,像是要用语言给她打上烙印,「因为你自私,冷血,阴暗,心里只有你自己。」   时栎无声听着,内心唯一泛起的波澜是,他说的这几个词怎么那么像时总?   「你这种人更不能活着了,太可怕了,以后肯定是个祸害,要危害社会的。这个社会本来就够糟糕的了,再多一个你可怎么行啊。」   时栎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着信息,又一次响起的上膛声提醒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她咬了咬牙,殊死一搏:「我不是,你才是。而且你不只危害社会,还很胆小无能。」   男人眼里一片深冷:「如果今天让你活下去,未来你也是个跟我一样的人。」   时栎快速反应着:「我对社会有再多不满也不会去绑架比自己弱很多的女学生发泄,你今天就算是不打算活了,都不敢去绑架一个男生,因为你清楚知道,你的力量仅限于此。」   「你是在成人的社会被打压得太厉害了所以才选择回到学校里来报复吗?成年人的艰辛可能我不懂,我只觉得你可怜。」   男人看着她,半晌,冷笑了声:「你当然不懂了,你也永远不会懂。你们这所学校里的所有学生,都不会懂。」   「你们一出生就是这个社会的上层,享受着最好的资源,起点就是我们这种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一辈子也达不到的终点,你说,这公平吗?」   「你们世袭了阶层,通过强强联合与垄断,逐渐关闭下层上升的通路,未来又会变本加厉地向下压榨我们,逼得我们年轻时透支身体和生活,中年又面临失业危机走投无路,这合理吗?应该吗?」   时栎轻轻蹙起眉:「这是社会的形态,不是你和我觉得不合理就能改变的。」   「是啊,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了,完蛋了,都是你们有钱人的了,平民已经毫无出路了。」   「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拼了命的往上走,熬夜加班拼死拼活,最终的结果是自己的心血不能署自己的名字,争取的机会不敌别人的一通电话一声招呼,想专心学术却不得不小心翼翼站队,到最后都已经退步到只求安稳但还是不能如愿,要承受官僚体系的变相打压,要供为人师表们道貌岸然的排挤克扣,要被不学无术的富二代顶替——」他笑了声,阴冷的怨恨神色压着深深的凄然,「他们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可这工作于我是一家的生机,我还有房贷,有老人,有妻女,我怎么办?」   时栎冷静反问:「你没有为你的女儿想过吗?你做出这种事她不是也会背负杀人犯的女儿这种头衔过一生?」   「她会理解我的。」   「她不会,她只会恨你。」   「那也没有办法了。」男人脸色漠然摆弄着手里的枪,「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我做不到给她好的,这让我更加痛苦。如果没有她,我反而可能更轻松。」   时栎看着眼前的人,不合时宜地有一瞬走神。她恍惚想,时总是不是也很后悔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对于他来说,她也是个多余的累赘吧?   她怔然着低声道:「那今天我死又有什么意义?能帮助到你什么?」   「不需要你帮助我。我就想看看,你们这种人再投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生生世世都会高人一等吗?」   男人说着拿枪撩了下她额角的头发,语调冷淡凉薄:「看我们聊得这么投机,你有什么遗言要留的,赶紧,我给你时间。」   外面还是一片寂静。   时栎心里仓然,她觉得自己今天是真的活不成了。   有不久前两次极度的冲击在前与这一次充分的挣扎拖延与心理准备,此刻相比恐惧与惊慌,她的空洞和木然更多。   她用尽全力挣扎过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害怕了。只是事到临头这一刻,她忍不住地想,这段十几年的人生,虽然很少有温暖,也过得索然无味,但今天真的就要这样被迫结束了吗?   虽然细细想来,她好像也确实没什么牵挂。时总本来就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她能被接回来都是个良心发现的意外,如果她死了完全不会影响到他什么,就是不知道他偶尔想起来她时,会觉得有一丝亏欠吗?   那个经常偷偷给她带早餐的男孩子,其实挺帅的,性格也开朗,跟她说话的时候还会可爱的脸红,只可惜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几次委婉拒绝对方还是坚持,她死了也好,也能让他彻底死心了。   还有她的化学作业还没交,不过她没交的作业多了去了,无所谓。她课桌抽屉里还有半盒烟,不知道谁会给她收拾,班主任看见肯定又要皱眉头,但死人的东西,应该不会影响到她年底评优吧?   其余她还能想到的,就只剩她的QQ宠物了。不过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互联网产物,死的时候场面应该也不会太凄惨,系统可能还会发一篇吊唁和鲜花,她也大可不必劳神挂心。   这么看来,她果然是个多余的人。跟这个世界任何一处都没有强关联的多余的人。   这个认知比死亡还要可怕。   她的神色有一瞬寂然。   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了吧?她消失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人发现和在意。   她很怕疼,待会儿如果是直接打到头的话,疼痛是不是也能短暂一些?   她的尸体会在多久后被发现?她还是希望能早一点,那样她也不会腐烂得太难堪。   以及如果,万一,假设她能活下来的话,未来是不是也真的会成为像他一样反社会人格的人?   没有时间再给她继续想下去了。男人看她半天愣着没反应,俯身拿胶带粘住了她的嘴,拖着她到房间中间:「没有就算了。」   她跪在陈旧的地板上,枪抵上了她的头。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心下无比空旷漠然。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天空湛蓝透亮,远处的操场上有兴奋的呼喊声,下课铃声响起,寂静的老楼也隐约吵闹起来。   「铃——铃——」   那一刻她忽然有答案了。   也是那一刻,窗外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们相视一眼,他举起了枪——   「砰」!   时栎闭上了眼睛。   那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寂静的午后,没有被停止的命运仍在继续往前行进。每一个当下的偶然都不是随机的安排,它会在很久以后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汇到一起,相交,相缠,然后再也分不开。   她也不知道,她后来长久人生里最珍贵的遇见已经出现。那个半蹲在她身前帮她解开绳子的人,也是在未来漫长生命里会与她羁绊更深的人。   这一次他还会再出现吗?   沉沉夜色褪尽,雾气重新笼罩山间。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无限模糊。时栎的体力几近绷到极限,身体也逐渐发热,脑袋迷迷糊糊,始终在半梦半醒间。   下午的时候有人来给她喝水。她嗓子干得厉害,瓶装水灌下去凉得喉咙都发痛,但她实在又饿又渴,贪婪地喝了几大口,还没等她喝够,身前的人很克制地把水拿开了。   “奚小姐,稍安勿躁,很快就送您回家。”   对方说着,俯身拉开了她的外套。冷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她贴在座位上抖了抖。   时栎这会儿的脑筋不太清明,迟钝反应的瞬间,内里的毛衣也被人掀开,腰间的白皙肌肤瞬间裸露在凛冽空气下,层层颤栗。   时栎心下一震,恐惧和心惊让她瞬间头皮麻了,哑着嗓子厉声制止:“你放——”   胶带贴住了她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绑匪:你自私,冷血,阴暗,心里只有你自己!   时姐:你说得对。   绑匪:?   时姐:而且还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   绑匪:???   时总(冷漠):在忙,勿cue。   周队(不悦):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吗?   时姐(乖巧):有你!还有你!!(小手比划心形)超大一块地方都是你!!   ————   我有罪。正文那句「那个蹲在身前帮她解开绳子的人」,写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接上的是「也是现在用绳子把她绑在床头的人」…………【捂脸·jpg】   时姐(欲哭无泪):能不能也让我绑一回他?从头到尾一直都是我被绑啊!这公平吗?嘤!   周队(温柔摸头):下辈子吧。 第89章 捌拾玖   到下一个凌晨时, 车子终于再次发动。   一路崎岖不平的颠簸,时栎昏昏沉沉强忍着干呕的欲望,身体越是折磨难受, 大脑越是紧绷得离奇清醒。耳侧风声鹤唳,树枝刮在车窗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车子像是在密林中行进, 许久之后, 终于停了下来。   时栎隐约感觉到对面似有光隔着玻璃朝她照过来。   后座上的人下了车站定,慢条斯理接过来外套披上,声音一如往常从容客气:“封总——”   “你额头上这伤是?”他顿了顿, 似乎是真诚感到困惑, “奚小姐弄的?”   声音透过风声和玻璃到时栎耳里已近乎飘渺,她沉静听着,压在座位上的手指默默攥了起来。   半天对方也没有回话。黄蟾又似笑非笑着道:“看来奚小姐对我很是客气了。”   他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那人会意,走向副驾一侧, 打开车门。   突如其来的寒风掼进来, 座位上的人瑟瑟着抖了一下,眼睛和嘴巴都蒙着, 身体被绑得牢靠,虚弱贴在座位上, 长发凌乱着散开,修长颈线因为过度的紧张而绷直。我见犹怜, 名副其实。   封岭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场面, 隔片刻,还是黄蟾开口提议:“奚小姐,说句话呀。”   话音落下他紧接着又悠悠道:“噢, 不好意思,忘了你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门侧的人得到示意,往前一步俯身扯下了她眼上的黑布。   “那就辛苦你眨下眼睛给封总看看吧。”   已经整一天一夜浸在黑暗里,此刻虽然周遭并不明亮但还是令时栎有些晕眩,她下意识皱着眉眯起了眼睛,眼前的图像模模糊糊,仿佛无数光点组成一般,她缓缓适应着,转头望向车外。   这大概是树林间难寻的一小块空地,她看到对方也只来了一辆车,跟着两个人,和黄蟾这边对等相当。她与另一辆车前的人在冷空气中相视,视线相汇间,一个冰冷,一个紧张。   时栎看不清楚也无暇去思及此刻他的表情,每一根如入深窟的神经都因为这一刻真正的临头而无声绷紧。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商定的,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换车,可是以这两个人的行事风格和这两天发生的事,他们都还会再次相信对方吗?   车前的人关上了门。   封岭身后的人拎来一个箱子,放在地中间打开,里面是几本证件和衣服,藏蓝色的建筑工装,还带着成套的帽子。   黄蟾微微抬手,立在车门一侧的人上前蹲下检查过后拿回了车内。他彬彬笑道:“那没问题就出发吧。夜长梦多。”   话音落下后他回过身走向车里。封岭看了眼副驾驶上神色不清的人,也转回了身。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路上,后视镜里的深灰色越野车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时栎已经全然失去方向感,前后左右皆是无边无际的郁郁山林,她瘫在座位上看着前方深沉夜色,未知比黑暗更令人恐惧。   车到最高处开始下行时,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远处隐隐现出灯火。   那是封氏度假村的二期工地,有酒店,还有温泉。   入了夜后的环山路上鲜少有车辆经过,只间或有往工地的货车平缓进出。车子出了树林间后一路平稳,突然迎面而来的一道黑色车影随着一声紧急的刹车迅疾甩尾横到了路当中。   「吱」!!!   尖锐细长的摩擦声划破寂静夜幕,震得人耳膜发麻。顷刻之间,时栎完全来不及看清楚,眼前景象快得像是四倍速后的电影画面,身侧司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恶狠狠骂了一句,紧把着方向盘死命踩住了刹车——   五个小时前。   市局会议室里热气熏蒸,窗边的缝被人推到底,烟雾得了自由,争先恐后奔向冷空气。周觐川靠在长桌左侧的位子上,手里捻着支没点着的烟,人有些走神。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对着门的人先反应过来,立正站好:“李局!”   周觐川下意识转头瞟过去,手里动作停了一瞬,正要站起来,对方按住他的肩膀,拍了两下。   他有点诧异:“韩局?您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   有人让两位老领导上座,他们摆摆手,就近坐下来。   “市里领导对今晚的行动很重视,什么情况了?谁来讲讲?”   栩州缉毒大队新的队长姓常,长周觐川几岁,威严魁梧,声如洪钟:“我们监听了封岭的电话,双方约定今天凌晨时在颐山见面,封岭提供工程车和身份证件,以此来交换人质。颐山有三个出口,我们已经做好准备——”   周觐川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他知道是广告电话,但还是等了数秒,借着这个由头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把嘴里的烟点着,他靠在走廊的窗台上出神看着远方高处的灯火,半晌收回视线,手伸进兜里摸出了钥匙,一大串,占满掌心,钥匙只有三把,挂饰却有两个。中午时他把那只熊也拴到了他的钥匙上,想着等她回来以后给她,可越看越觉得心慌。   从昨夜开始他一直在想,黄蟾发现了那枚追踪器之后,还会再相信封岭么?绑架了人质要挟对方,一定是为了离开吗?   他的判断是否。黄蟾要求对方提供工程车,除了掩人耳目伪装身份之外,他还有另外的猜想。   下午的时候他问常队长:「一辆普通的越野车,如果被工地的工程车在山道上撞一下,会怎么样?」   会议室里其他人都面露荒诞诧异。常队长愣了下,会意他的意思,拧起眉,半晌,沉下声音:「好一点是扎进树林里,坏的就是直接翻下山。」   房间里的黑板上详细记述着这一次的计划,山下的每一个出口都有部署,但周觐川觉得这些全都太迟。他应该在那之前去找到他们,可是他只能一筹莫展地坐在这里。他甚至不敢真正去想,如果她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知道她有危险,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也知道她就在那座山上,可是他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假如她真出了事,他怎么能原谅自己?   那只棕色的狐狸在掌心里无声朝着他笑。他垂眼看着,耳边恍惚又响起她的盈盈声音:「你只是个普通人,有些事情做不到很正常。尽力就好,不要自责。」   他攥紧了手心,暗暗自嘲被她洗脑太深。他远不如她一半洒脱,有些事情她不会怪他,但是会横在他心底很久也过不去。比如他想送她一束花,可几次都因为各种原因错过。比如她后来下厨已经进步很大,他为了逗她一直没说。比如他很自私的享受她说喜欢,却一次也没有对她开口讲过。   他怕这些事情过了今天之后又加一件,更怕再无机会让她知道他这些生死面前不足一提的纠结,哪怕她听后也不会在乎,只会笑着嘲他一句:「周队长,你还真是很拧巴。」   他是很拧巴。他自身的性格与情绪在一段亲密关系里是种负担,除了她,再也没有人能这样轻松地包容他。她那么珍贵,他却始终没有告诉过她。   入夜,街上冷冷清清,市局院墙外那排香樟看着足有些年头了,枝繁叶盛,遮下来的阴影几乎蔽过了路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徐徐前行。到所有人全副武装准备就绪,院子里的车辆陆续出发。周觐川单手把着方向盘,缓缓跟在后面,车头刚要探出门时,江行的消息突然弹出来:“人质定位出现。”   他瞳孔骤然一振,太阳穴突突跳起,滑开屏幕还没等加载出来定位图,一通电话在这时打了进来。   屏幕上突兀亮起的是她的名字。他一怔,点开,耳机里的低沉声音云淡风轻响起:   “周警官,我之前说的合作现在依然有效。你要重新考虑下吗?”   -   黑色越野车在环山道上疾驰。屏幕上两道光点各自移动,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   周觐川紧缩着眉目,右脚一再用力,几乎踩穿了油门,车子尖啸着冲向目标,迅疾撕开沉寂夜色。   「周警官,我早就说过我们可以合作。你想抓黄蟾,我可以帮你,你想抓我,你又找不到证据。」   「待会儿我和他碰面后会到颐山路东段第二个路口跟一辆栩州牌A68343的货车汇合。他那边有三个人,这回能不能抓到他,可就全看你了。」   「还有,周警官,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话,先别急着通知你同事。万一黄蟾发现来这么多人会做出什么来可不好说。」   「我先过去了,咱们待会儿见。」   车子急转驶入东段路下的一条岔路,远处迎面而来的车灯已经清晰可见。周觐川紧盯着前面那一辆,即将行近之时,突然拉动手刹转向,方向盘狠狠打到了底,甩尾滑行横至对面车辆面前,轮胎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刺耳声响,瞬间夜幕中尘土飞扬,尖利的刹车声杂乱交叠着掼破云霄。   「封岭刚跟我说了他们的见面地点。」   「他什么意思?你要去吗?」   「去。」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他的话能信吗?他在这个时候让你过去明显居心叵测!」   「我知道。」   但她也是一个人。她更危险。   时栎靠在座位上屏息抵住了眼前的晕眩,幸而绳子绑得牢靠,她才没有在急刹车间掼出去。面前的车紧紧擦着他们这一辆停住,她定神望出去,他的脸隔着两层的玻璃跟夜色清晰分明,令人安定。   可是她无法安定。她微微蹙起眉,忍住这一刻鼻酸,轻轻摇了下头。   周觐川看见她还安全先是缓下一口气,下一秒见她这个动作又瞬间紧绷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他也无法作出解释,耳边隐约响起的声音宛若幻听:「别过来。」   他恍惚想起他的那个梦,又想起两个人初见的那一天。他们像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无声相视,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也无关身份使命。   这是他的命。   后排深灰色车辆里的人冷眼看着前方,突然冷笑:“都追到这里来了,周警官是真的心急如焚啊。”   “那就把路口堵死,一辆车也别放进来。”   -   这场僵持的物理时间是极短暂的,远没有心理上的观感那么漫长。   黄蟾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奚落她:“奚小姐,看来我们都判断错了。封总也不是很在乎你的生死啊。”   语毕,他淡定吩咐:“掉头。”   司机一瞬迟疑,他接着道:“撞开。”   时栎暗暗深吸一口气,紧张盯着前面车里的人,车子正要后退之时,还没来得及去撞开后车,对方突然迎头顶了上来,力道不算很大,但足以使这辆车被紧紧别在两车中间,进退两难。   黄蟾缓缓抱起来手臂,无声笑了一下。   时栎从后视镜上观察着他。可能他天生就是这种面相的人,即使这个时候脸上也窥不出来任何狠戾阴沉,只有一派沉稳的祥和。单就情绪管理这点,时栎觉得车外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时总能跟他一较高下。   对方发觉她的视线,透过镜子似笑非笑回视着她:“他们怎么这么不领情,我们离开也是为了他们着想啊,是不是,奚小姐?”   时栎心脏一沉,紧紧盯着镜子里的人。   黄蟾转头,淡淡吩咐:“先去跟封总谈谈吧。”   他身侧的人会意,点了下头,开门径直走向后车掏出枪来,「砰」地一声,后车前挡风玻璃裂开,也几乎是同时,前面车辆中的人开门翻下了车。   时栎睁大了眼睛,如此近距离的观摩实景枪战,心脏就要惊恐跳出胸膛,后座手|枪上膛声响起,紧接着车窗打开,从容不迫朝着往副驾方向过来的黑色身影开了一枪。   「砰」!   周觐川侧滚翻躲进旁边的一棵矮树后,刚欲探出头又是一枪过来,崩得他脸侧的木屑飞溅。时栎拼命挣着手上的绳索,她已经默默磨了一整天,下午时隐约感觉有些松动,此刻也顾不上钻心的疼痛,憋足了力气把手指别成一个违反人体力学的怪异弧度往外挣。   车后的打斗也还在继续。泰国保镖的体力占足了绝对优势,虽然封总雇来的两位也是专业水准,可二搏一竟然没占到上风,但黄蟾已经觉得不耐烦了。这边时栎身侧的司机得到指令开门下车,刚露出半个身子,树后跟车后同时响起枪声,他反应迅速蹲下来险险躲过,借着车体的掩护继续往树的方向去,可车后的人似乎是比树后面的人还想叫他死,一路枪声紧追着他过去,其中有颗打在副驾这一侧的后视镜上,时栎吓了一跳,手腕上的力道猛地一脱,扭头见那人已经到了树跟前,突然身体一僵,瞪着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局势蓦然扭转。   周觐川看准时机,一枪打到了黄蟾那侧半开的玻璃上,趁着对方本能闪躲的瞬间,他砰砰朝车里连开了几枪。后面扭打中的人分神瞄着这边的情况,不再恋战,脱身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后退,混乱中两边的人都有受伤,那人一条胳膊中了弹,迅速弯身上车关上门,再次发动车子准备掉头冲出去,突然一道身影纵身跃上车前盖,对着驾驶位开了一枪。   「砰」!   玻璃霎时裂开。驾驶座上的人反应冷静,只略微眯了下眼睛,快速后退同时急打方向盘试图甩开对方。   车身猛烈摇晃,时栎胆战心惊,车前的人顺势翻身攀上了车顶。后面的车死死抵着他们这一辆,司机猛地左转又疾速右转,勉强从前车旁挤出缝隙猛踩油门擦了过去。   车子在路间高难度掉头,后车紧追不舍,先发制车,猛冲过来将其撞向路边——   车顶上的人撞上旁出的树杈,半个身体被刮下车去吊在副驾这一侧。时栎含糊不清地尖叫了声,他紧紧抓住了车顶的架子伏稳,手臂青筋发力暴起,长腿重新跨回车顶,下颌线条因为忍痛而死死绷紧。   最终车栽到了树上,车身立时凹陷。司机抬起头,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滴到方向盘上,沉夜中的脸色冰冷可怖。   后座上的人终于冷冷开了口,用的是时栎听不懂的语言。前面的人应了一声,车子稍微后退,随即沿着这排参差不齐的树徐徐加速。   时栎全身一凉,只听见车顶密密麻麻树枝划过的声音,间或还有大的树枝刮在架子上折断,不多时,顶上的人扛不住了,整个人吊了下来,只剩下两条手臂还艰难抓住架子。黄蟾从车窗里伸出手,还没等叩稳扳机,对方仿佛预测出他的动作,猛地一脚踹飞出去。   手|枪在空中飞旋着打空到树上,周觐川翻身回到车前盖的位置,望着副驾上惊魂未定的人,扯开唇角,无声说:「别怕。」   时栎皱着眉拼命摇头,急切、担忧、惊慌、不舍,所有的情绪最后都融进眼底汹涌而出的雾气里。   车前的人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她这样子傻。   山头的寒风凛冽,似乎能将人间所有情愫撕碎,却唯独拿这温柔没折。   远方几辆警车呼啸着停在路口。路前一辆重型工程车稳稳橫住,简单又粗暴地堵住了这一整条路。   付朗跟着常队长匆匆从车上下来,后者朝一旁站着的小警察吼:“这什么玩意儿?怎么停在这里?!司机呢?!”   先到的人报告:“常队,车上没人,从这里过去还有将近两公里!”   他在那足有半人高的轮胎上狠踹了一脚:“下车!!都给老子跑过去!!”   时间宝贵,耽搁不起。   车子突然一记冲刺重新回到路上。司机扔下枪开门出去,晃出手里的刀刃,凶狠扑了上来。车前盖上的人一个翻身反手抓紧车顶躲过,随即凌空屈膝猛踹出去,车下的人肩头挨了一脚,连退两步复才趔趄站稳,他原地面无表情扭了下脖子上的筋骨,倏然起身跃上车来当头砸下一拳——   铁拳砸到车身上,震得车厢里都荡着回音。车头经不起两个人三百多斤的重量沉沉下陷,两人瞬时扭打到一起,一时间骨骼与金属的重击声在车顶此起彼伏。时栎的呼吸因为极度紧张而窒住,心脏跟着那声响上下翻覆,忽见车窗前重重一响,整辆车都跟着蓦然一晃,那人被周觐川抓住头狠掼在玻璃上,带着血迹的阴狠脸庞倏然在时栎眼前放大,像惊悚片一样恐怖瘆人,紧接着他扣住颈后的手臂奋力一摔,仿佛濒死挣扎的野兽,身体几乎扭出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弧度,死死拖住对方翻滚着摔下车去。几乎是同时,驾驶位上的人猛地踩足油门,车子紧贴着两人头顶疾驰而去。   周觐川吼了一句脏话,抓住身前的人屈膝一顶,震怒之下千钧重的力道压迫在肋骨上发出令人心惶的声响,地上的人表情逐渐狰狞扭曲,周觐川提手一拳砸到他额角,耳后倏地传来迅疾而至的引擎声,他来不及思考,完全是依仗身体本能反应,抱头躬身向路侧一滚,但还是晚了那么零点零一秒,背部受到强大的余力冲击,瞬间飞出去砸上山壁。   灰色越野车疾速而过,山路间的人立时碾成血泥。   林间无月影,黑暗苍茫。   时栎不知道他们又要往哪里去,她看到前方的路越行越狭,身侧是料峭山崖,后视镜中的光点越来越近,她身下的车子却突然诡异放缓了车速。   她第一反应是黄蟾要弃车,扭头果然瞥见他一只手已经附上车门。没有时间给她再考虑,电光石火间,时栎耐住那瞬惊人剧痛猛地从身后的绳索里掰出来一只扭曲得触目惊心的手,一把抓起车前摆着的金色佛像拼尽全力朝身侧的人砸了过去——   掉落在地上的耳机里滋拉几声,接着传来熟悉的焦灼声音:「周队?周队?听到请回话!!」   周觐川躺在树下粗重喘息,整个胸腔里弥漫着铁锈味儿的血腥气,脸侧、颈间、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全部被尖锐的乱石和树枝划出血痕,昨天刚缝起来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沿着指缝缓缓淌出血来。   远处有脚步声临近,高大身躯踩在枯叶上的声响清脆。他走近站定,拎起来地上人的衣领往树干上「砰」地撞了过去。碎木应声窸窣落下,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他掏出匕首,扬起手来:“周警官,走好——”   山道上的车辆突然左右剧烈滑摆,酒后失控一般,仿佛随时会一头栽下山崖。   封岭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紧抿着唇盯着前面的车,忽闻几声枪响,前面的车子一个右转紧急刹住,轮胎堪堪压住道边,车身惊险悬在山崖上半截。   他心脏倏而悬起,只见前车驾驶位上的人开门下来,脸色晦暗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转身就要离开。   他打了个手势,司机会意,下车追了过去。他揣好枪,也下来,走至那辆车前忐忑拉开副驾车门。   时栎听到车门响动,扭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转了回去。   这一刻生死之间下意识的反应激得对方瞬间怒血上涌,原本的紧张和担心统统抛至脑后,前一夜那种入了魔般的可怕偏执再次被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封印直冲头顶:“怎么?看见我很失望吗?”   时栎脸色苍白地靠在座位上,无心与他争执。   “还在等你的周警官?”他冷笑一声,紧紧盯着她的表情,“別等了,他死了。他是被车碾死的,现在就贴在道上,五脏六腑都出来了,亲妈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他同事要是能在明天早上大型车上路前认真捡捡的话勉强还能算个全尸。”   时栎慢慢转过脸来,眼里的茫然比震惊多。   身前的人继续刺激道:“他优秀正直的DNA可能还粘了点在我的车胎上,你要下来看看吗?留一点用福尔马林泡上纪念你们相爱一场?”   时栎难以置信地拧起眉眼,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消息。   封岭掐起来她的下颌,徐徐用力:“刚才他趴在车前,都跟你说什么了?给你留什么遗言了?啊?怎么不说话?”   “说话。”他撕开她嘴上的胶带,猛推了一把她的头,神色阴戾到了极点,“我他妈让你说话!!”   「砰」!「砰」!「砰」!   他愤怒的尾音被震天的枪声压过。他抬头看过去,黄蟾拿着枪,瞳孔深处淌着嗜血的寒光,他面前的人缓缓跪在地上,倒在血泊里抽搐。   黄蟾慢条斯理回过身,额角潺潺流着血,依旧从容不改地吹了下手里的枪,抬起来对准了车前的人。   “别吵了。今天我让你们俩死在一起。”   -   匕首即将刺到脖颈的一瞬,原本有气无力倒在树上的人突然一个侧翻躲过。这一刀猛地插进树干里,霎时木屑飞起,力道之重一时之间竟没有拔|出来,地上的人却趁机跃身而起,当胸一记重踹,对方毫无防备,当即后退了几步踉跄站稳。不等他再扑上来,周觐川迅速拔下树上的匕首,用力掷出。   「嗖」!   刀身在空中飞旋,又狠又准地插进了对方的喉咙,霎时鲜血喷溅。   周觐川靠在树上咳了几声,扭头皱着眉吐出一口血沫来。他还应该再缓一下,可是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弯身捡起地上的耳机,拖着步子朝路上的黑色车子奔去。   他简明汇报了情况,耳机那边韩局的声音罕见严厉:「不准你再擅自单独行动!现在立即停下!等待支援!!」   他没回话,右脚用力踩到了底。   另一边。黄蟾说完这话,没开枪,也没走过来,封岭心觉有异,但也不感兴趣知道,冷着脸砰地甩上车门,回手拔|出来枪朝着对方打了过去。   “是我让你们死。”   黄蟾迅速闪身躲进旁边一棵枯树后面,借着夜色掩护欲再往山上退,可没退出几步,子弹实在密集,霎时间对方已经来到树跟前,他再无可躲,也无畏惧,眼见对方已经离他不到半米远,他突然扑身夺枪。   「砰」!   枪口瞬间走火,子弹紧擦着他的头皮而过。封岭紧皱住眉,险些脱手,稳住了再次叩向扳机时,他又劈手来夺,「砰」,又一声走火,这一次子弹贴着他的领口掠过,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握住身前人的腕骨狠狠一拧,趁着对方嘶地吸气之际顺势前摔到树上——   枪脱手摔至半空中,封岭下意识抬手撞飞至远处,同时拿腿别住了对方。两人的手肘、膝盖皆互相狠狠卡着,力量相抗不分上下,但远处的车灯已经隐约可见,现在不是给他们比拼耐力的时候。   黄蟾勾起嘴角,笑容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阴暗扭曲:“那个警察对奚小姐可比你温柔多了。怪不得奚小姐要跟你吵架。”   封岭狠咬着牙,沉冷眼底一黯。   “还有藏在我箱子上那枚追踪器。”对方见他这副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幽幽补刀,“奚小姐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啊?”   话音未落,他腿部骤然发力,掀翻了身前一瞬阴沈错愕的人。封岭疾速回过神来,带着无处发泄的恼怒恨意,死死拖拽住了对方,两个身材体格都相当的人一时间难以制衡,翻滚着冲下陡坡,重重撞上一根旁伸出的粗壮树杈,「咔」一声,两人带着满身的尘土碎屑,撞向了路边的越野车。   本来就悬在崖边的车子被他们冲击得摇摇一坠,轮胎下的碎石沿着崖壁窸窣滚下,听起来胆颤心惊。   时栎木然望了眼窗外。两人一个躺在车前,一个伏在车侧,都捂着伤口狼狈喘息。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状况,但以各自的状态来推测,从十米多远满是锐石尖杈的地方滚下来,情况显然都不容太乐观。   远处的引擎声越来越近。黄蟾先爬起身,定了定神,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摇摇晃晃走向车前的人,拽起他的领子狠掼向车上。   「咣」!   封岭下意识护住头部,扒着车前的护杠支撑起身体猛力前蹬,对方反应迅速,双臂架住他的腿,反手狠命一拧。   “她已经死了,你快去陪她吧。”   车前的人冷笑,另一条腿屈膝狠扫向他的手肘,飞身扑了过来。   “我说了,今天是我让你们死!”   那道引擎声突然诡异得近在咫尺,连带着还有骤然刺眼的强烈灯光,漆黑瞬间亮如白昼。   两个人同时本能扭头看过来,入眼间是车内柔弱苍白又莫名阴森的一张脸,被前挡风玻璃上的碎片割得四分五裂。下一秒,车子猛地向两人冲了过来——   黑夜终于重归宁静。   周觐川跳下车门冲向山崖边的车,一把拽开副驾车门。车座上的人瘫着,脸色在暗夜里煞白得可怖,眼睛空洞望着前方,听见声响,她慢慢转过脸来,空洞视线在他脸上缓缓定焦。   两个人无言相看,同时无声松了一口气。   周觐川握住她手臂的手细微地抖着,紧紧盯着她的脸,声音还镇定:“他们呢?”   “掉下去了。”她的声音很轻。   周觐川往外看了眼,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峭壁,坠下去即使不死也半条命没了。他收回视线,她颈间的淤痕映入眼帘,最重的地方已经青紫。两个车座中间横着个粘满了血迹的佛像。她一条腿无力垂在驾驶位那一边,放在身侧的手姿势扭曲怪异,上面满是黏腻血迹。   他胸腔一窒,不敢再细看,抿住唇沉默解开绳子,再抬起头时,她正在看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那笑容久违,其实跟她从前每一次望着他笑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拿话调戏他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在一起的时候,向他演戏撒娇的时候……他却莫名感到飘渺,仿佛她下一秒钟随时就要消失。   他深深恐惧那种感觉,他已经历经过一场这种深入骨髓的折磨,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想吻她的脸,这个动作看似像是在安抚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安抚自己。   他俯身靠近,嘴唇即将贴上她额头时,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闻到一股浓重的、刺鼻的血腥味道。不是他身上的。   周觐川愣住,低下头,她黑色外套胸前一片浸湿的深色,胸口正中有一颗小洞,里面白色的棉絮也被染成了深红。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脸,她还是望着他无声的笑,狭长眼睛里逐渐盈满了水光。   千言万语都苍白。所有的眷恋、不舍、遗憾、爱意,全都在她这一瞬的笑靥里。   周觐川大脑嗡嗡响着,反应过来迅速把她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托起来她的腿,可身体动作再冷静利落,语无伦次的语言功能还是将他出卖彻底。   “……我们去医院,很快……别怕,有我呢……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抱起来车上的人,身上各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度撕开,但他浑然不觉。他抱着她慌忙快步走向自己车,暴躁憎恨这短短一段路如此漫长,忽听怀里的人出声:“你先放我下来。”   周觐川以为是她身体不适经不起他折腾,一瞬迟疑后,小心翼翼把她放了下来,自己单膝跪着,扶着她的背倚在自己腿上。   她又开口,声音在凛风中飘乎单薄:“你走吧。”   周觐川握着她冰凉的手皱眉,下一瞬她的话让他骤然变了脸色。   “我身上有炸弹。”   作者有话要说:  【周队来之前】   时姐(撩头发吐烟):是我让你们两个死,谢谢。你们最大的失误就是作为反派在我的车前面话多。   【周队来之后】   时姐(柔弱泪流):我是谁,我在哪,我害怕啊,我快不行了,我最后的小小心愿就是一个涌抱,嘤~~~ 第90章 玖拾   那一天山间的记忆被寒风撕裂成碎片, 反复出现在周觐川后来的梦境里。   「人质身上绑有□□,请求支援!!!」   「你先走,不要意气用事……快走……」   「你别说话。也别睡。那你还是跟我说话吧。」   「呵, 周队长……你幼稚死了……」   「你才幼稚,擅自做这么危险的事。」   「周觐川!拆弹组即将到达现场, 我现在命令你马上撤离!! 」   「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你别睡, 再坚持一下!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去做呢,你不是说你要去看樱花吗?你不是还想吃我做的菜吗?你在听吗?你睡着了?醒醒,你别睡, 别睡啊!时栎!!」   「…………嗯?」   「你听着, 我救的人都得好好活着!我救过你两次,你必须得活下来还我!」   「…………好。」   「周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这里危险!你先离开!!」   「付朗!你去把他给我绑下来!!快点!!」   「川哥你冷静点儿!!这边交给他们!!」   突然间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 山石崩裂着滚下,变调的嘶吼、如焚的急切、所有的嘈杂瞬间悉数被强大的气浪湮没。   他回过头, 眼前一切仿佛隔着放慢过的镜头, 黑色车辆在空中燃烧翻滚跌下山崖,冲天火光映亮天际和崖壁, 以及地上那滩鲜红血迹与阖着眼的苍白脸庞。他大脑一片窒息空白,挣开身旁的人拔腿冲向她——   「轰」!!!   周觐川猛然惊醒。   他抬起头来神色茫然地怔了片刻, 才从梦里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看向身前的病床。   病床上的人安静躺着, 呼吸平稳, 每一项体征也都平稳。她颈间的淤痕逐渐浅淡,左手食指上固定着夹板,伤口结痂处隐隐露出浅粉色的新肉。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恢复, 只除了她已经昏迷一周还没有醒。   周觐川望着她的脸,许久,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那天她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他没能守在外面等待,他也被众人强制按住里里外外做了全套的检查,除了因为冲击造成的肋间动脉破裂被紧急推进胸外科动了个手术之外,还意外收获了他这副年迈身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十三种慢性职业病症。   陈艳芬拿着他的报告单眼前一阵晕眩,缓过来后狠踹了旁边的周建国一脚。周建国沉稳推了推老花镜,手里捏着另一叠病例,神情凝重:「你儿子没大碍,儿媳妇才严重。」   那颗子弹几乎是贴着时栎的心脏而过,送过来时她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休克,呼吸跟脉搏都十分微弱,能再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她在重症监护里待了六天,昨天晚上刚刚推出来,陈女士没敢告诉自己儿子,请了两个专业的护工轮班照看。第二天她挎着汤煲来到病房时,护士说病人一早起来听到消息就过去了,刚好赶上那边的护工交接,他当场辞退了那个白班。   陈艳芬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的儿子她最知道,也懒得费口舌劝,撂下汤煲坐在一旁无声压迫他趁热喝完之后,她默默把餐具都收好,重新挎上准备离开之际,桌子旁安静坐着的人突然开口叫她:“妈——”   她抬眼。   他看着病床的方向,神色是那种从他工作以后就已经很少会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无力:“如果她真的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陈女士沉默片刻,回道:“你要是能走出来就去过自己的生活,走不出来就只能等,一直等。”   他低声自语:“我可能走不出来。”   陈艳芬叹口气,自嘲:“那我也只能认命了,以后不再唠叨念你,把你结婚的钱都拿去跟你爸旅游。”   见面前的人半天不再说话,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行了,别这么丧气,医生都没给她判死刑,你提前设想这些有什么用?你在这儿陪着她吧,我回去了,下午换你爸来。”   周觐川又回到病床前坐着,直到中午被医生揪回去检查。他配合着抽了几管血出去,结束后回来时在走廊迎面碰上了袁医生。   对方见他这副憔悴脸色似乎是有点讶异,他顾不上这些,把人叫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跟我说句实话,她醒过来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袁医生掂量着措辞,谨慎答:“醒不过来的几率更大。”   “而且如果两周之内还醒不过来的话,这个几率会越来越大。”   周觐川脸色晦暗下去,少顷之后,又问:“我还能做什么?转院?或者去国外?那样会对她好一点吗?”   袁医生摇头:“她的手术是成功的,现在人也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后续她能不能醒过来不是看外界,是看她自己。”   “你现在能做的,就去多跟她说话吧。”   周觐川推开病房门,里面的人还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的姿势。他安静看着床上,恍惚幻想着她下一秒会忽然绷不住笑场:「骗到你了吧,我都醒了半天了。」   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他走过来坐下,谨遵着医嘱,以为自己有那么多的话足够说到她醒过来的一刻,可真正尝试开口时却一个字也讲不出。她的表情那么安宁,好像美梦中一样,他不忍出声打扰,怕她醒过来,更怕她不醒过来。   最终,他垂着眸喃喃道:“你再不醒来樱花都谢了,我们只能明年再去看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没有回音,也没有边际。   他声音更低,几乎轻不可闻。   “我很想你。”   -   时间在焦灼中如年煎熬。到时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再下一个周末时的黄昏,比医生给出来的苏醒黄金期晚了整整三天时间。   病房里没有人。她还很虚弱,连抬眼皮都觉得没有气力,盯着头顶的各种管子恍惚望了半天,才终于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无声舒了口气,又疲倦阖上眼睛。昏昏沉沉即将再次睡着时,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的动作很轻,若不是房间太过安静她都察觉不到。他站在床头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片晌之后,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低声开口:“我刚去吃饭了。晚上食堂的菜是南瓜牛肉,我记得之前你还照着菜谱烧过一次是吧?”   “你要是醒过来就好了,我打包回来跟你一起吃。”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夕阳也漂亮,明天会是个晴天。”   “前几天砂糖被我妈接走了,现在终于学会谢谢了,等你回来之后再教它点儿别的。”   他停了半晌,手指轻缓抚着她的指尖,复又出声:“医生说你的骨头恢复得很好,但是神经恢复还要很久,要做康复训练。”   “你脖子上的淤青现在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当时你是不是很害怕?”   他说到这里沉默,半天,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身上的伤口还疼吗,子弹差一点就到心脏了,你这么幸运,肯定能醒过来。”   “你那天不是还答应我会活下来吗,我等着你呢。”   他低头把额头贴上她微凉的手,闭着眼静默,恍惚中仿佛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微弱叹气。   他以为又是幻听,握着她的手没动,片刻之后,房间里响起声音,久违得仿佛隔了几个漫长的世纪与山海。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啰嗦了?”   床边的人似是惊得怔住了,半天没有声响也没有动作,直到他掌心里握着的纤细手指轻轻勾了下他微微颤抖的手。   周觐川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正朝着他虚弱微笑的人,许久才皱起眉,找回暗哑的声音:“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进门前半分钟。”   他一动不动无声又紧张地看着她,似乎一眨眼就会幻象破灭一样。片刻之后,他倏地放开她站起来,动作慌乱带倒了椅子:“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等一下。”时栎有气无力叫住他,“我看看你。”   周觐川脚步停住,慢慢走回床边坐下,双手握起她的送到唇边。   他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灼热气息在她的指间流连,所有的余悸和迟来的心安,全部化成一个柔软的吻。   时栎轻声问他:“我睡了多久?”   他声音很低:“很久。都2050年了。”   她笑:“那你怎么没老啊。”   “你没醒过来,我不敢一个人老了。”   时栎看着面前的人,唇边的笑意加深,眼里盈盈泛起雾气:“我以为我会死呢。”   “不会,都过去了。”周觐川摸摸她的脸,忍住了这一瞬眼底的湿热,“我很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软声调侃:“本来是还能继续睡,被你吵醒的。”   他终于也笑出来,俯身抱住了她。   他吻她的脸颊:“这场起床气先记着,等你好了,想怎么发泄都成。”   人醒过来之后的恢复十分顺利。时栎又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就可以扶着墙颤巍巍下地了。   陈女士的汤煲换了个大规格的,每天三次的往医院跑,最终在家里两个男人的严正抗议下减少到中午一次。   时栎也加入抗议:“为什么不让阿姨来?她煲的汤超好喝!”   周觐川无奈:“她每天来三次,每次俩小时,不烦吗?”   时栎激动:“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胡!她来四次才好!再加一顿夜宵!”   周觐川循循善诱:“那你是想喝汤还是想跟我单独说话?”   时栎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直到面前的男人隐隐面露不悦,她谄媚抱住了他,小小声:“汤。”   后来周觐川出院复工,时栎终于如愿以偿。陈女士从她不重样的彩虹屁里得到了莫大的成就感,每天变着花地精细投喂,把她的口味都养刁了,以至于后来她对着周队长百忙之中挤出时间亲自下厨烧的排骨都郁郁寡欢,提不起劲。   周觐川应付起她来也很有志气:“你今天不把这些吃光,我以后就再也不下厨。”   时栎一声叹息,幽幽动了筷子。   周觐川跟她说起后来的调查:“封岭书房里找到了跟星娱合作性贿赂的证据,时赋今早逮捕的。”   “噢。”时栎捏着骨头,反应平淡,“被贿赂的那些人呢?”   说起这个周觐川表情有点凝重:“那张名单找到了,但只是名单的话,做不了证据。”   时栎不意外:“事关那么多人的仕途,真挖出来整个衍城都得炸了,这个证据肯定难找。”   周觐川徐徐点头,手指轻敲着桌沿:“之前给陶染发邮件的那个人,我怀疑也在这里面。”   说起这个,时栎抬眸:“她车祸之后怎么样了?”   周觐川不想多说:“没你严重,早醒了。”   “你后来去看过她吗?”   “我没时间。”   “有时间你就去了?”   “…………”   时栎很大度:“人家也来探望过你嘛,你回个礼也正常。”   这回周队长学聪明了,斩钉截铁摇头,坚决绕过她的陷阱:“不正常。那时候她是单身,但现在我有女朋友。”   时栎抿着嘴笑,夸他:“您这突如其来的觉悟真高,不过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气。”   “你们俩不合适,没有我也复合没戏。”   周觐川抬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我跟你超合适呀。”眼前人笑眯眯的,“我跟她接触过两次,她跟我一点也不像,所以综上可以推断,你们俩很不合适。”   周觐川抱起手臂,失笑:“歪理。”   时栎拿筷子敲了下碗:“不是吗?我跟你是不是很合适?你能否认吗?”   男人含着笑意点头:“不否认。”   时栎满意地微微一笑,话锋又转:“不过你也不用觉得我们是什么百年一遇的佳偶天成,我们合适主要是因为我百搭,我跟我那些前男友们都很合适。”   周队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那 、些?”   时栎摆手让他放宽心:“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都以为我死了,不会来找我求复合的。”   周觐川:“…………”   时栎夹了口小青菜,瞟着他默默憋气的脸色,继续悠悠道:“奚顾的前男友也就这一个。算来算去还是我对你更不放心一点,唉。”   周觐川抿着唇抓了下头发,隔了片刻,道:“之前封岭尸体里检测出来一种药物成分,他的医生说他有很严重的头痛,病情最重的时候一直在服用一种禁药,副作用之一就是情绪不稳定,焦虑,易怒。”   时栎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下:“你的意思是,之前他跟奚顾动手,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他骨子里也是天生就有暴力倾向。”时栎耸肩,“那天晚上我跟他吵起来,他差点儿——”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继而笑了下,云淡风轻道:“都过去了。”   周觐川看着她轻描淡写的脸,心里蓦然难受得一紧。   时栎岔开话题:“我一直忘了问你,我记得那天我好像听到爆炸声了啊,为什么我没事?”   “车上也有炸弹。”他低声答。   时栎略微讶异,点点头,又笑道:“他们给我身上绑炸弹的时候,我心想,你这次可千万别来,我跟封岭同归于尽算了,要是运气好能缠住黄蟾就算意外收获。”   周觐川的脸色却轻松不起来。半天,才又开口:“害怕吗当时?”   时栎抬起脸,仔细回想起那时候的心情:“恨比怕多。”   “毕竟我死过一次嘛,有经验。”她咬着筷子,“我这么小心眼的人,更恨他们摆布我这件事。”   “说得我以后都不敢动你了。”   “你明白就好。”她抽了张纸巾擦嘴,正色道,“以后最好乖乖任由我摆布。”   周觐川笑了声,起身收拾餐具,拿去洗手间洗净,回来时从兜里掏出个透明袋子放到桌上。   时栎捧他买的水果盒正吃得起劲,瞥了一眼,瞬时皱起眉,屁股往后蹭了蹭。   “这是你们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消过毒。”周觐川在床尾坐下,“你那条呢?”   时栎反手在床头的抽屉里翻了翻,抽出来一条项链,甩到桌上。   “你干嘛?要搞个合葬?”   周觐川没答话,拿起来她那一条对比看着。   桌子那侧的人吃了颗提子,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手劲儿有多大?”   “什么?”   “能不能把这项链掰开?”   “掰它干嘛?”   “里面有字,是这俩人十几岁求这个项链的时候写的。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写的是什么?”   周觐川对这种八卦不感兴趣:“人都死了,给人家留点隐私吧。”   时栎不听他的,放下水果,拽过来袋子里那条,抠了半天也纹丝不动。周觐川看不下去了,从她手上拿过来,手指捏住用力一掰,一枚符筒掉在他掌心。   时栎从符筒里抽出来张纸条,小心展开,暗金色的纸,上面一行笔迹娟秀的小字:「平安顺意。」   “这应该是奚顾写的吧。”她抬手,示意桌子对面的人看,“我还以为会是一生一世,海枯石烂。”   周觐川瞟了一眼,手里使劲,咔一声,另一条项链也被打开,符筒掉下来顺着桌子滚了半圈被时栎抬手截住,跟它一起掉出来的,还有张小小的黑色内存卡。   两个人同时怔住。时栎盯着桌上的东西,先反应过来:“录音笔。”   周觐川抬眼:“什么录音笔?”   时栎拿起来那张卡片放在指尖端详,难以置信他们一直寻找的东西原来始终都在她身上。   从头至尾这一切的安排,真是精密又讽刺。   “你要的证据在里面。这是封岭的录音笔。”   -   那天之后周队长就一直很忙,隔两天才能挤出一顿晚饭的时间来看她。有两次付朗也厚着脸皮跟过来,在周队长伺候人吃饭的时候负责在一旁活跃空气,声情并茂讲局里的八卦,从郑局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提前卸职,到韩局称病躲懒也难逃临危受命的命运,再到新分过来的女实习生开大会时一直在偷瞄周队长——   周觐川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   时栎温柔微笑:“一直?”   付朗一拍大腿:“对啊!”   “你怎么知道是一直?”   付副队一时语塞:“我——”   周觐川冷冷回击:“因为他也一直盯着人家女实习生。”   “我没——”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时栎摇头。   “我不——”   “他就是这种人。”周觐川剥了只虾塞进时栎嘴里,“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狗粮与舆论双重夹击下的付副队抓起烟盒愤然离开病房。时栎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含笑问身侧的人:“真看你了嘛?”   周队长否认:“别听他瞎说。”   “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我紧张了吗?”   “你刚都踹到我腿上了。”   “…………”   时栎幽幽凑过来,攥住他的领子:“几个实习生?多大年纪?实习多久?家住哪里?人漂亮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周觐川默默扯开她的手,淡定起身:“他一个人在外面,我去看看他死没死。”   付副队(脊背突然一寒):危险,快跑!!   五一小长假的前一天,时栎隆重出院。   陈女士特意给她买了一套吉祥复古红套装和富贵珍珠小拎包,周觐川看见的时候差点窒息,没想到套到她身上竟然还挺好看。看着陈女士满心欢喜再接再厉的满意表情,周觐川暗暗盘算着,家里的俩侧卧可以从中间打通,做个衣帽间。   时栎穿着这身出门,直接把身侧拎着大包小裹不时瞟她一眼的周队长衬托成了觊觎大小姐的帅气长工。两人一前一后回家进门。周觐川放下东西,关上门,没等回过身来,砰一声被人推到门上。   身前的人贴得很近,一边唇角挑起来,一只手暧昧抚上他的颈侧:“周队长,我们终于能做点病房里不能做的事了。”   周觐川垂眸看着眼前的人,手掌很自然地滑到她腰间搂住,一本正经沉声问:“什么事?”   时栎垫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下,秒变冷淡脸推开他:“好了我累了要去休——”   周觐川直接扣住她的头转身反客为主将人压到了墙上,抵着她的唇辗转厮磨许久,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沉重。   他略微松开她一点,轻轻咬她耳廓:“欲擒故纵挺没意思的。”   时栎妩媚一笑,环上他的脖子:“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种?”   “那我更喜欢——”他停住,故意卖个关子,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低沉嗓音宛若蛊惑。   时栎听完抿着嘴笑了下,扭头躲他的吻。   “男人啊,长得再清纯,脑袋里也都是一样的东西。”   周觐川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突然的腾空吓得时栎低叫了声,本能攀紧了身前的人。   周觐川在她脖子上用力吻了下,抱着她往卧室走:“知道你还来惹我。”   这场欢爱结束在午后。   窗帘挡住了阳光,室内缱绻昏沉。周觐川搂着累得昏昏欲睡全身都娇软的人,大掌在她腰际流连:“瘦了。”   时栎往他怀里蹭,哼哼唧唧:“我可是久病初愈。”   他吻她头发:“那我负责给你养回来。一会儿想吃什么?”   时栎半阖着眼睛认真思考:“嗯……南瓜牛肉,糖醋排骨,番茄炒蛋,土豆烧肉……再来一个汤吧,你定。”   周觐川握着她的手指把玩,逗她:“你说的这些选材上有点困难,家里只有一样鸡蛋,蛋炒饭行吗?”   时栎蓦然精神了,拿膝盖踢他:“你说行不行!”   “那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超市。”周觐川忍笑按住她动作。   “我累着呢!”时栎奋力把人蹬到床边,继续一脚踹下去,“我醒了就要吃到!给你两个小时!零食水果甜品夜宵也要!赶紧去!!”   这种作威作福的待遇持续了一个多月,每天四顿好吃好喝送到嘴边,家庭恩格尔系数直线飙升,但时栎受伤后瘦这十来斤却始终没能全胖回来。   某天晚上周觐川捏着她小巧的下颌反复端详,疑惑:“不应该啊,都吃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啊?”   时栎没好气甩开他的手:“为什么你还不知道!”   托他的福,她夜间的运动量持续无间断保持,跟白天吃进去的那点东西都守恒了,怎么还胖得起来。时栎往他腿上踹了一脚,被他掐住脚腕笑了出来,继而拽着她拖进怀里。   “我不是很知道,要不你详细说说?”   “我说得完吗?”时栎下巴气哼哼垫在他的肩上,“罄竹难书。”   周队长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夸她:“行啊,这个成语都会用,一点儿都不像刚在国外待了十年回来的人。”   时栎不屑:“这是初中水平好吗?我的九年义务教育也是根正苗红的OK?”   “OK。”周觐川低笑了声,结实的手臂揽住她的腰,“那次绑架案之后你就出国了吗?”   “差不多。”   “如果没有那件事,你会走吗?”   她略有停顿:“也会,但可能会迟几年。”   “是因为对你爸彻底失望了吗?”   “有一部分。”   “还有什么?”   怀里的人靠在他的颈侧不出声,像只安静发怔的柔软小动物。   周觐川紧了紧手臂,叫她名字:“时栎。”   “嗯?”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十年前那场绑架案,当时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时栎攀在他身上沉默。   周觐川捏着她的手指,又开口:“当时我们的判断是绑匪想要报复社会,是这样吗?”   时栎抬起眼眸,讶异看向他的侧脸:“当时的通报里为什么不是这么写的?”   周觐川娓娓沉声道:“我们那时候去过那个人的单位,是个国有的科研机构,这件事如果曝光的话会对科研人员的形象造成很大负面影响,他们为了息事宁人,跟媒体施压,又找到了家属,以赔偿金为筹码,压下了这件事。”   他吻着她发间:“所以,那个人当时对你们说什么了?”   时栎脸埋在他肩上,复隔半晌,终于淡声开口:“他说我以后跟他会是一样的人。”   周觐川顿了下:“为什么?”   “那天为了拖延时间,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可以理解为是在拖延时间,也可以理解为是我的真实想法。”   “他觉得是后者,所以才有这样的判断。当然我也不在意他是怎么认为的,问题在于,我自己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那个女生我很不喜欢,她缠着我烦我很久,那天我去见她的时候,兜里揣了一把美工刀。”   她停了片刻,继续道:“虽然我确定我不是真打算弄出什么事来,只是想吓吓她,但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很茫然,也很恐惧、怀疑,我以后会不会真的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是不是还不如在这一刻死了?”   周觐川回想起十年前与他相视的那双漠然眼睛。这种话对于生死恐惧下的十几岁女孩子来说无异于诅咒,他终于能理解她那一刻的真实心境。   “那之后我就一直陷在这个问题里。到了国外之后我看了心理医生,我看到各种反社会人格的案例,那些人的根源绝大多数都是童年不幸造成的病态性格。我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他说得对。”   怀里的人支起来身子:“情感肤浅、高度利己、无计划性、随心所欲、共情缺陷、责任感匮乏——”   她停下来,平静直视他的眼睛:“这些特征说的的确是我,是吧?”   周觐川无言望着眼前的人,半晌,客观答:“是。”   他抬手摸她的头,力道温和:“不过你没长成他那样子,还刚刚帮助人民警察破了件大案。”   时栎笑了:“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你跟封岭换过来,死缠着逼我的是你,我也会对你这么做。”   这个周觐川相信。他一瞬沉默,下巴被身前的人抬了起来,盈盈问他:“后悔吗?”   他摇摇头。   “那你在想什么?”时栎托着他的下巴晃了晃。   “我在想……很巧合。”周觐川把身上的人抱紧,“如果你不是这个样子,我可能也不会喜欢你。”   时栎挑眉:“为什么?”   “可能从世俗道德的标准评判,那些都是你的缺陷,但我对你是情感的判断标准,我只觉得你说的那些都你的特点,不是缺点。”   “那些特点构成了你的人格,也就是我眼前活生生的你,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随心所欲,事不关己一定懒洋洋置身事外,拿道德拿情感都煽动不了你……我确定我知道你的这些特点,也确定我知道并依旧喜欢你。”   他低头吻她的手:“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喜欢。”   那一瞬的氛围平和而安宁。时栎看着面前的人,心底跟指尖一样有缱绻暖意柔软拂过。   那是种很陌生、细腻又难以忽略的感觉。她别开脸,笑了出来:“可是我的情感也很淡漠和肤浅,很容易厌倦,很难深入,分开了也不会伤心,我每一段感情都很短暂。”   周觐川大掌扣住她的头,缓缓压向自己。   “我们一起经历过更多。”   额头相抵间,温热气息将低沉嗓音氤氲。   “我对于你来说,也跟其他人一样吗?”   时栎垂眸看着他的嘴唇,片刻之后,闭眼吻了上去。   有些话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比如在她少女时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眼前这个人对于她来说都是安全感的象征,即使后来随着时间他的面目模糊,她还是清晰记得初见他那一刻的心情。   比如在山间那一夜,很寒冷,也很难捱,她发热烧到恍惚时,眼前浮现出的全部是他的脸。她想,要活下去见他。   比如回想起来这一段神奇的经历,她第二次的人生依旧惊险坎坷,但她始终觉得幸运更多。因为她又遇见了他。   或许一直以来她所逃避的,都是源于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没有信心可以承担起一份别人的情感,所以也始终逃避去投入一段长久的关系。   可是这个人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渊源很深,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身上有她最匮乏的东西,正义、责任、使命,她不欣赏那些品质,但却会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他炙烈并确定的情感,让她可以依靠,可以敞开,可以安定地停下来。   她拥紧了身前的人,像一艘漂泊许久的船终于找到停靠。   “你不一样。”   他们的声音落在空气中交汇,相缠,再也分不开。   “我爱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小黑屋   Q1:正文杀青了,两位有什么感想?   时姐:作为这个故事最早定下来的绝对女主角与连续十五年观众喜爱度第一(并不存在)的角色,我的压力挺大的。但人生就是这样,因为优秀,所以承担(高傲撩头发)。承担起这个故事,也要承担起离开我就得孤独终老的大龄男主角。   周队:我最早定的其实是男二。最开始作者竟然真的舍得狠心不给我感情线就让我老老实实破案(皱眉)。但写到第三章 时她突然幡然醒悟良心发现,这个故事的立意只能由我这个人民警察来诠释,所以,再后来,就是大家看到的这样了。   Q2:整个故事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场?   时姐(吐一口烟):船戏一共就一场(还被锁了),你还来问我哪一场?   周队(…………):我印象最深是初次约会那场(纯情脸),那天我——   时姐(突然插话):我明白了。   周队(不悦皱眉):你明白什么了?   时姐:他们问的是哪一「场」。   周队:所以?   时姐:那天一共有三场(掰手指头),沙发、床、浴室,我印象最深的是——   周队(黑脸捂嘴拖走):下一题!!!   Q3:如果可以开一次上帝视角,最想看的是哪一场戏?   时姐(微笑):当然是周姓队长趁着良家妇女酒醉不省人事上下其手惨绝人寰耍流氓那一场。   周队(淡定):是你主动的。   时姐(不理睬):我一人血书强烈要求作者放出来这一段!!让大家看清楚男主角道貌盎然的嘴脸!!   作者(嗑瓜子):好不容易写完了,你别给我找事儿。   周队(诱导):你不觉得作者不放出来可能是为了保护你吗?   时姐(哭闹):我不觉得!!我是公民!我是女主角!我有知情权!!   作者(瓜子吃多了喝茶败败火):行了,以后找机会给你放出来。现在又没什么人看你们,放出来了也白放,没人给你伸张正义。   时姐(一秒收眼泪):行。   周队(下后台威胁作者):如果你放出来就是侵犯公民隐私权,我将依法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Q4:打个广告吧,接档新文介绍一下?   傲慢刻薄画手 × 占有欲检察官   陆檐舟初见岑意那年是在高考后的画展上。   她站在画馆主人身边,一袭黑色的修身吊带裙,眉目间笑意沉淡,举手投足矜贵又疏离。   回来路上朋友悄悄调侃:「怪不得学校那么多女生都撩不动你,原来你喜欢姐姐这款啊?」   再见她是在十年后。   远离喧嚣的边陲小镇,两个人阴差阳错结成搭档。   海风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吹得扬起,她夹着烟淡淡问他:   「陆检察官,这里物资匮乏,娱乐单调——晚上你要来我的房间吗?」   ——“我希望我爱的人是一座孤岛,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我如此荒芜。”   ————   周队(认真清嗓子):陆检察官是我的大学学弟,也是一位高冷寡言的好青年(时姐:这是贵校特产?校长不反思一下?)但是跟我不同的是他的高冷完全是因为性格冷漠,他是天生喜欢并且享受独来独往的那种人,以及对待感情他比我主动也固执得多。   听说这次女主是他惦记十年的女神,进组前我已经再三嘱咐过他,吸取我的经验教训,感情戏早展开,早享受(时姐:呵,你早有这个觉悟我们孩子都考六级了!)   时姐:岑大神是位搞创作的艺术家,设定上是可以读到每个人的真实情绪,所以我还挺为陆检察官捏把汗的(陆检:我也为我自己捏一把),做这种人的伴侣压力应该会很大吧?以及我以后也想经常邀请她来我家坐坐,来帮我日常检测一下周队长对我的真心(周队:大可不必!)   然后是艺术家的个性,比较特别,不像我们寻常人这样随意粗糙,所以人家走到哪儿都必须要有仪式感,走到荒野求生也得穿着黑色吊带裙带上香薰跟西餐具……这是非常合理的现象,请直男们不必大惊小怪。   被内涵到的俩直男:…………   陆检(抿嘴):头一次见人把作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周队(反思):头一次觉得我家这个原来这么省事。   时姐:总之,这是一个傲慢作精跟忠犬醋王一起打坏人的故事,请多多期待~~~   Q5:最后,留三分钟给作者吧。   【躺平吸氧两分半·jpg】   终于终于终于写完了,辛苦追文的各位了。鞠躬。   我写文的手速很慢,真不是像时姐一样因为懒,而是我是那种杠精型作者,就是每一个情节都要反反复复设想好多遍不停问自己为什么A不是这样明明B还可以那样…………大家都懂杠精有多烦人吧,我写文的时候就这么烦自己【捂脸】。   我是第一次写文,经验比较欠缺,砍掉了少量支线情节,中间也因为太冷有很怀疑自己想要放弃的时候,本来就不是很有自信的人,越写着越感觉「自信是越来越没有了」。真心感谢还坚持追更留评的几位佛系读者,你们随手留的几句话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个故事,最开始其实是想写成娱乐圈的,双艺人,御姐跟男绿茶,然后写着写着,光是这样好像有点无聊,加点悬疑吧,再然后加着加着,欸?这个警察好像还行,要不做男主吧…………于是,川川就这样被扶正了。   我私心特别偏爱时姐的人设,写着写着我都想跟她谈恋爱(不是),借一位读者的留言,完全说出我想表达的:【易懂但能保持神秘、有些叛逆却又不至于太难掌握;有时会被气到翻白眼、但大部分都是调戏到你哑口无言,重要的是无时无刻不占据你的脑海、令你时时想宠爱、并且让你毫不犹豫陷入恋爱氛围的女人】。   时姐的确百搭,是川川捡到了。当然周队也不错啦,毕竟脸很好看,对吧。   最后,如果大家喜欢时姐跟周队的话,拜托请多多为他们安利,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头顶日渐稀疏的作者在此谢过各位。   以及我也得到了深刻的教训,以后再写都会全文存稿。下一本字数计划是这本的一半,所以应该不会太久,期待再次跟大家见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